别册 图书馆战争II[有川 浩](10.28录入完毕!超级甜蜜的闪光弹终于完成了!)


本帖最后由 CY小猪 于 2010-10-28 23:4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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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册

图书馆战争II

有川 浩

目录

一、「如果有时光机」

二、「且说当年勇」

三、「背对背的两人」(1)

四、「背对背的两人」(2)

五、「背对背的两人」(3)





本帖最后由 CY小猪 于 2010-9-12 23:05 编辑


一、「如果有时光机」


*

那一天的休息时间,堂上班为这个话题聊得起劲——正是手冢跟郁差不多适应了三正的阶级,而大伙儿也渐渐习惯郁改姓堂上的那阵子。

说起对郁的称呼,起初还挺让人为难的,不过周遭的人私底下都用旧姓唤她,倒也解决了问题。公务上,其他单位的下士官会加上阶级,所以都听得出来是在叫谁,算是队里的惯例。万一夫妻两人同属一个阶级,那就得费事点儿用全名来区别。幸好堂上跟郁不必担心这个。

「我真想再次回到结婚典礼的那时候~」

郁难得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情,语带陶醉。

「对啊,笠原小姐的美人鱼晚礼服真是漂亮。高个儿女性穿那种礼服,看起来就是特别合衬。」

小牧兜了个漂亮的圈子赞美郁,堂上却泼下一盆冷水:

「要回去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可不奉陪。」

「为什么?堂上教官,你不喜欢我们的结婚典礼吗?」

「你还好意思问!」

被堂上这么一喝,郁缩起脑袋。

「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们事前大概都打点过,要队友在婚礼上高抬贵手,玩笑别开得太过分。不料,穿着燕尾服的堂上伴着新娘子郁一踏进婚宴会场,便听到一阵洪亮的吆喝从主桌附近传来。

「唷,白马王子!」

这带头的罪魁祸首,想也知道是谁。更糟的事,原本都讲好了的司仪,竟然滔滔不绝地对着全场宾客开始述说「白马王子」的典故,活生生来了个阵前倒戈。

身为新郎官,堂上当然不能像平时那样摆臭脸,也不可能当庭开骂,只能在敬酒时绕到队友桌去呲牙咧嘴。

除此之外,堂上在宴会中始终保持着笑容,只有郁知道他是硬挤出来的。

一生一次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成了堂上的心灵创伤。

不过,也只有郁明白,其实堂上并不是那般讨厌那场婚宴,而是心情复杂。郁的母亲本来就反对女儿任职于战斗单位,对这位长官女婿也隐约不肯接纳,却因这场婚宴大爆料一口气化解了所有的心结,还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原来那个白马王子就是他呀!」

就这一点而言,堂上应该要感谢恶搞大魔王玄田所率领的吆喝部队,不过,这算是他跟岳母之间的家务事。

「那堂上教官,你想回到过去的什么时候?」

「……无可奉告。」

堂上板着脸孔应了这么一句,却被小牧吃吃笑着出卖了。

「他不想回顾的过去可多了。几乎都是跟酒有关,比方宿醉之类的吧。」

「宿醉?」

见郁和手冢一齐惊叫,小牧外头想道:

「咦,笠原小姐,我没跟你说过吗?他去比酒会没分寸的混酒乱喝,结果啪哒醉倒……」

「啊,白酒掺宝矿力?」

「不只呢,搞到最后,堂上跟玄田队长单挑……」

「好了,别说啦!」

堂上想去捂小牧的嘴,小牧却挡下他的手,一面与他格斗,嘴巴扔讲个不停。郁见状便走上前去,揪起堂上的一只手臂反扭在后。

「喂,郁!你怎么反过来帮外人啊!」

「都只有你知道我的蠢事,不公平嘛!」

眼见郁故作娇憨地笑,堂上怒目骂道「回到家就给你好看」,同时也放开了小牧,大概是自知单手制止不了他。

「哎,后来当然是玄田队长赢,这就不用我说了,但是精彩的在后头。玄田队长叫我们立刻带堂上去催吐,免得急性酒精中毒,我就把堂上拖去厕所,因为他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才刚要用指头掏他的喉咙,这下可不得了,他吐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固体,完全是酒,哗啦哗啦的像喷泉。」

「干嘛要拼成那样呢?」

手冢问道。小牧又吃吃笑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堂上酒量好啊。还是菜鸟的时候,每次都看他喝完全场还能面不改色的帮着善后,前辈们就设计那场比酒会想探他的底。这下好了,堂上不服输的性子被激出来,就跟玄田队长杠上,我们甚至请队长防水,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宿醉就是堂上死要面子的代价。我记得训练场还专门为他摆了呕吐桶和漱口用的瓶装水,就看堂上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去吐完再回来训练。喂,你那一天来回跑了几趟啊?」

「我早忘了!」

听到堂上没好气的啐道,郁和小牧早已笑得不可遏抑。

「真的很夸张!要论不服输,叫他第一名!」

「那是以前的事啦!过去式!」

「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做事这么瞻前不顾后呢!」

「身为现在进行式的你,有脸爆笑成这个样子吗!」

「算啦,反正事实上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跟堂上比酒量了。」

小牧插嘴道,为自己的爆料收拾场面:

「大伙儿是挑战失败却不甘心,最后才把玄田队长请出来的,想不到差点儿把堂上搞成急性酒精中毒,吓都吓坏了。策划那次活动的前辈应该被队长狠狠骂了个狗血淋头吧。当然,堂上过分倔强,也少不得要挨一顿训。」

他当年倔强的地方一定更多吧——开始和堂上共处一个屋檐下的郁能够体会。再想到能够年纪的堂上会是多么青春鲁莽又傻气,她觉得特别可爱,忍不住调皮地歪嘴笑。

「手冢呢?」

郁问道。手冢像是早就准备好答案:

「我想回到喝完闷酒,又被你塞了一瓶运动饮料而醉倒的那一刻。」

郁的笑意顿止,换堂上笑得邪里邪气。

「要是现在的我可以回到那一刻,我一定会抢走那瓶运动饮料,然后对着当时的我好好说教一番,告诫他再怎么醉也不该随便拿那女人给的东西来吃。没认清对象就胡乱相信对方是轻率之举。嗯,还要叫他跪坐着听训,要跪坐着。」

「喂,人家要骂自己,不是骂你呢。因为骂了你也是白骂,哈。」

堂上那打趣的口吻显然是在报复,郁眼见情势不利,转身找台阶下。

「小、小牧教官呢!」

还没答题的只剩小牧一人。但见他笑得和气,一开口却同时戳中这对蠢夫妻的要害:

「菜鸟时期吧,就是新训活动『熊来惊』的那时候。真希望我早知道那是设计好的,那么『熊来惊』的称呼就是我了。」

堂上满脸嫌恶地瞪向小牧: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讨厌,就算在这种场合也绝不透露自己的弱点。」

「因为有你一路做我的前车之鉴嘛。」

「那也不该连我一起损呀~~~」

「你说这是什么话,夫妻不就是要福祸与共吗?」

「咦,对了。」郁赶紧转移话题,望向办公室后方。

「绪形副队长呢?要是有时光机,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一直默默处理公文的绪形,这时停下了手边的事情,像是思索了一会儿。

「……大学时期吧。」

见绪形的眼神飘渺,郁不禁揣测起他此刻的心思,却见堂上站起身来。

「休息时间结束了,回去训练罗。」

她觉得平常的休息时间好像没这么短,而手冢也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也是这么想。却见小牧跟着起身离席,他们也只好乖乖照办。

目送提前结束休息的堂上班走出办公室,绪形猜想他们是为了体恤自己。

想回到大学时期——正确来说,是大三的那一年:还没有决定出路,未来就像是一片空白的那个纯真年代。

跨越不惑大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回想起那段岁月,一切却鲜明得只像是昨天。

也许,正因为那是一段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去,才使它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鲜明。


*

绪形大学读的是法学系,和那个女孩修同一堂课。

那堂课上有不少模样出众的女孩,她在那之中算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文静寡言,自我主张不强烈;讲得好听是清秀娴静,说穿了却是平凡至极。

自然而然的,男学生的眼光都朝那些活泼奔放的标准美女集中,但对原本就好沉默的绪形而言,那帮女孩的花样活力却是他无福消受。问题不在于她们,而是他自己觉得难以亲近。

比较聊得上话的,勉强就是那个女孩了。

竹内加代子——这名字并不特别,他却牢牢地记上二十年,这在两人的寒暄都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当时,根本是始料未及。

「绪形同学,为什么你很少跟别的女孩子讲话?」

跟绪形相比,加代子算是那么多话一点点,所以她有此一问。

「这个嘛……」

绪形一时答不出来,加代子却极有耐心的等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常是如此。对绪形来说,这也是对话成立的先决条件。

当时的这个问题,好像也花了他很长的时间才想出答案。

「别的女孩子……的时间流动速度跟我不太一样……她们讲话都很快,话题一转换,我的处理速度跟不上。」

老实说,都是对方先受不了。从进大学起,绪形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全都是对方主动表白的。

可是,个性积极的女孩也大多活力充沛。绪形很不爱讲话,觉得能跟对方静静坐在一起就满足了,女孩跟这种空气也似的男人相处,很快就腻了,往往不到三个月就主动求去。

其中有好几次,对方甚至连「提分手」都忘了要做,直到绪形看见那女孩跟新男友挽着手擦身而过,还笑着向他打招呼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被甩了。对方应该没有恶意,大概是真的忘记自己抛弃绪形了。

他们走过后,绪形听见两人的对方:「是谁啊?」「同班的!」

绪形可没有这么糊涂或健忘,而是真的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回复到原本同学关系」的手续。但在对方的心目中,或许就是这么处理了一段感情。

话说回来,自己甚至没有向人抱怨「这是怎么回事!」的霸气,也难怪对方会连分手都忘记提。看着他们走远,绪形也没力气把他们喊住,只能暗暗祈祷那已经是前女友的她,能在下一段感情顺顺利利。

「可是你在课堂上发言时讲得那么生动流利,立论也满扎实的,不是吗?」

加代之追问得尖锐,令绪形也重新思索起来。

然后又是一阵坚忍不拔的等待,才等到了他的回答:

「哦——大概是我在课业之外的转换太极端吧。跟人闲聊时,我就把大脑关机了。我的脑子可能没法在关机之后还继续高速运转,所以就……」

沉吟再沉吟,绪形在脑中搜索着用字。

「……应接不暇?差不多是这种感觉。跟一群人同时聊天时,我老是觉得来不及反应,但竹内同学你大多独来独往,而且肯等我把话讲出来。」

顿了一顿,他又补上「人又文静,我跟你讲话比较不紧张」两句,却见加代之促狭的笑了。

「最后那两句,是你被我骗啦,绪形同学。我一点都不文静,甚至也不稳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还急躁,却怕跟人起冲突,所以才装得文静,不引人注目。」

在这之前,他只当加代之是个性情温吞的话伴;只觉得她沉稳内敛,相处时使人平静。

但在那一抹淘气的笑容之后,他开始留意起这个名叫加代之的同学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变化,是在大三暑假的一次校外研讨会活动中。活动在滨海度假地进行,学生们晚上住在民宿,上午研究专题或研讨,若经教授许可,下午两点后就可以到海水浴场去玩。

绪形也带了泳裤,但加代之说她不会游泳,总是待在民宿,所以绪形自然而然的就选择留下来陪她了。其他学生都顶着一天比一天黑的夏日肌肤跑来跑去,唯独绪形和加代之的肤色仍和初到之时一样。

「绪形同学,你也不会游泳吗?」

不游泳,他们就在附近散步。绪形听她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运动神经并不差,虽不是多么杰出,但也称得上体育全能,长泳数公里更是轻而易举之事。要是加代之愿意去玩水,他当然乐意加入海中阵营,尤其是她穿上泳装的模样——绪形承认自己有点想看。

「我会,而且其实我体育方面还满擅长的。」

「那你可以去跟大家一起玩水呀,不用来陪我啦。」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或是全班同学都一齐,还可以玩出乐趣,可是现在情势复杂唷。」

尽管对男女交际之事少根筋,谁对谁有意思之类的风声总还是会传进绪形的耳里,当然也包括男生之间的「清场预告」。

「我这个人,一玩起来很容易玩疯的。要是那种心机重重的气氛相爱玩,得顾忌很多事情,万一没顾虑到,对人家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我在玩的时候不想在意那么多,只想放开心胸的玩。」

「跟我散步就算放开心胸的玩了吗?」

「我喜欢散步啊。」

柏油路面上鲜明的人影,狂烈的阳光和蝉声唧唧。

「平淡是平淡,却很能体会夏天的感觉。」

以前出外旅游,并不觉得在盛夏午后散步时一种乐趣,此刻和加代之慢条斯理地闲聊,一面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却是格外有味道。而且踩着落在地面的影子走路,好像玩游戏似的。只是加代之要麻烦一点,戴帽子擦防晒霜,抵御紫外线的工夫马虎不得。

在夏天,女孩儿们有的想晒黑,有的却不想,绪形倒是知道的。加代之看来是不想晒黑的那一派。这一点又让他觉得可爱,原来她也有普通女孩的一面。

入夜后的鸡尾酒会仍旧是青年男女的恋爱心机攻防战。教授离席之后的续摊,通常才是好戏开锣的时刻。

绪形和加代之可不想傻傻的被抓去当分母,向来早早端出退场的藉口,走为上策。通常是加代之先宣称:「我有点醉,先走罗。」待她离场后,绪形再找机会开溜,大致循这个模式。

他总是等加代之走了好一会儿才离席,为的是避人口舌,怕他们一起离席会惹来闲言闲语,令加代之困扰。当然,他俩并不是约好了一起这么做的,因此绪形常常就此失去了加代之的踪影。在为期一周的旅行中,找到她的机率大约是五成。

那一天,他心血来潮地往海岸边去找。

抄捷径往那片沙滩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一个浅白的人影坐在那儿。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七分裤和细肩带背心,外头大概还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罩衫。

确认场所后,他先弯到最近的自动贩卖机去,按了两罐乌龙茶。贩卖机里别的饮料不是果汁就是碳酸类,而从这几日的散步经验得知,加代之大多选茶。

「可以坐你旁边吗?」

大概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加代之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笑意,只说了声「请便」。

「给你。」

他将乌龙茶递过去,加代之笑着道谢,接过去就拉开拉环,想来是渴了。

「怎么会选晚上来海边。」

「白天太热,人又多。我虽然不会游泳,却很喜欢四季不同的海呀。现在这时间来,白天的热气刚好散去。」

的确,屁股下的沙地只剩微热,他们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不同的只是周遭景色——她形容的这一片海,白昼暑气尽消的夜之汪洋。

周遭景色的差异竟是如此之大啊。

他们的对话突然中断,再回神时,唇与唇已如相互吸引似的叠在一起。分开后,唇上只留柔软的触感,而他俩互相看着对方,脸上净是不可思议。

「……我们刚才是不是接吻了?」

绪形问道。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唇间的那一抹感觉很梦幻。

加代之一如往常的吃吃笑了起来。

「不然试试?」

她建议道。浴室绪形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直到那感觉够真实为止。

「真的是耶。是吧?」

绪形重又问道,这一次,加代之只是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在她给出这个肯定的讯号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已经追到了她,此刻却反而全无自信。

既然她没有抗拒,也不否定,绪形便壮了胆子开口,仍然唤她「竹内同学」:

「你愿不愿意跟我交往?我这个人不擅长讲话,日常生活迟钝又无趣,其实因此被好几个女朋友甩掉过。竹内同学,你跟我说话时都很有耐心,我跟你散步或聊天也觉得特别轻松、自在,非常开心。」

这是绪形头一次主动告白。之前谈恋爱,总是对方兴冲冲地靠近、旋风也似的折腾一番,然后又自顾自地离开他。好一点的会附上一句「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没想到你是这么无趣的人」之类的抱怨。

所以,这也是他头一次发现——表白之后等待对方回答的这段时间,原来是如此痛苦。他觉得呼吸窘迫,心跳得好快,声音又大,搞不好加代之都能听见。

「我也喜欢你,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我好高兴。

轻声地如此说着,加代之握住了绪形的手。他们的手相握在沙滩的余温之上,那感觉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两个闷葫芦什么时候凑在一起了?

班上似乎都有这种观感,倒也没怎么拿他们的事开玩笑。

过完年升上大四,到了春假时,他们已经进展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明也,你打算怎么安排工作?」

「有几家已经内定,但我想去考二等国家公务员。一等毕竟太难,我不敢出手。」

「哇,这么厉害。你想去哪个单位?」

「读法学的八成会分到法务省吧……我爸妈都是当老师的人,笃信公职,说公家单位就是铁饭碗。而且他们手上有王牌,不是吗?」

想想是谁供你上大学的。

「也对,还是别让他们讲出这句话。」

「但我要是选择不升学,他们又不准,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觉得不公平,可是……说是懒得跟他们吵,也许只是我的一种逃避心态吧……」

「也是一种孝顺呀。」

每当绪形说些负面的话泄自己的气,加代之总会换个语词替他转换成正面思考。

跟这样的一个女孩相处,自己究竟回报了她什么?他当年自认两人交往幸福,可是现在回想,却没有了自信。

「加代之你呢?」

「嗯,说来惭愧,托我爸妈的关系,被地方银行内定了,我会去上班。」

「不往法务方面走吗?」

同伴同学之中,继续攻读研究所的也不在少数。

「我觉得没什么兴趣。我想去上班,学习适应职场,等到时间上有了余裕,就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实是什么?」

「不告诉你,说了你会笑我。这阵子,大家都把职涯规划之类的事挂在嘴上,个个都有大志向。」

他们念的是一所不算差的大学,到了毕业季,学生大多已经找好了出路。高谈阔论关于就业的人的确变多了。

「哎,也不用这样一概而论。你只管照自己的步调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职涯规划也不是用嘴巴说说就真能做到,比方是工作跟兴趣的兼顾……我觉得那样的人生更充实。」

这样的说法不知有没有错?他的心中隐约不安,却见加代之笑了起来。

「嗯。谢谢你。我会照自己的步调去走。」

绪形顺利通过了国家公务员考试。

虽然早有耳闻国考的分发绝不会如考生所愿,却没料到自己被分发的单位,竟是他最想规避的一个——

法务省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优质化特务机关。

这个隶属于法务省之下的组织,每每因强硬的检阅手法而招致国民的反感。

然而,得知分发结果的那一刻,绪形并不是真的明白优质化法所欲消灭的对象,他只是懊恼自己运气差,被丢到一个顾人怨的单位。

所以,只有他的双亲知道分发结果,至于其他人,绪形总是敷衍了事。

这一刻的逃避,让他在两年后狠狠地尝到了苦果。

毕了业,他跟加代之的感觉继续顺利发展。

在加代之的拜托下,绪形在那间地方银行开了户,定期将薪水的一部分汇进去作为储蓄。因此加代之也不疑有他,一直当他在法务省内部架构下的行政部门上班。

「欸,这个户头不用常常存也没关系的。你只要来开户,我就可以算业绩了。」

「嗯,不过我怕自己乱花钱,本来就想要一个跟薪资账户分开的户头。两边的用途不一样,我比较好管理。」

若能继续这么交往下去,他打算娶她,到时就可拿这笔存款当作结婚资金。

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胸口就隐隐刺痛。要是加代之知道他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队员,会有什么反应?

一加代之的为人,他会体谅的。

走上这一行,绪形当然是千百个不愿意,但他们取缔违反公序良俗的书籍和媒体,也不能说没有导正风纪的效果。

就这样,绪形一天天构思着藉口,心里仍认定加代之会耐心地等他准备好说出口,一如以往。

入队第二年时,他开始能够在执行检阅时切换自己的心清。

某一天的约会时,加代之喜孜孜地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志。

绪形认得那个封面。那是两天后才要发行的新刊,尚未上市,却已被列为审查的目标。

加代之怎么会现在就拿在手上?

「我跟你说,这本杂志还没上市唷。你猜我为什么能拿到?」

他的喉头一紧,只能回答:「不知道。」

「因为出版社都会在发行前先送给有刊载的作家。」

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是——

「大学时我跟你说过,说我另有自己想做的事,你还记得吗?」

在大脑中搜寻过一遍,绪形才点头。

「我讲的那件事就是写小说。其实我还没毕业时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在这个杂志得到短篇小说奖。得奖作品就刊登在这一期,我想第一个向你报告。实际发行日是后天。」

他只觉得满腔莫名的怒火,直想找个非生物的对象朝它破口大骂:我当然知道是后天发售,还用说吗!

加代之不知绪形的心思,却是笑颜逐开地将杂志递给他,说故事很短,要他当场读一读。

「你用什么笔名?」

「跟本名一样,只把名字的部分改成平假名。」

幸好,她不是检阅对象——想到这里,他有自觉可笑。知道这一点又能改变什么?别的检阅对象在同一本杂志上刊登作品,就已经注定它要被没收的命运。

想起加代之曾害羞地不愿说出这个小小理想,那带点儿娇憨的笑容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而那笑容是多么特别,只有绪形有幸目睹。

如今,她的理想实现了,她也第一个来与他分享。

绪形不懂得评论小说好坏,只看得出那是一篇青春小说。但是,文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加代之的风格,情节有着他熟悉的节奏,打动着他的心。

感谢,我得说些感谢才行。在激荡的心绪中,他努力寻思着找话构。

「……我真没想到。不过,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欢,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它。」

听见自己有模有样地扯出这番谎言,绪形心中一惊。怎么可能有更多读者?早在读者看见之前,这本杂志就会消失在书架上了。

「真的吗?我好高兴。谢谢你!」

一面想她道贺,一面与她举杯。这是加代之喜欢的甜味红酒,流过绪形的喉头时却溢着苦味。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天其实是他坦诚一切的最后机会。

关掉情感,切换心情。

一身设计得宛如军装的制服,流露出威吓般的高压气势。绪形随队走进书店,一间又一间的盘查着。入队第二年,他的工作包括推箱车,遗迹遵照队长指示,将没收单所列的书籍装到箱子里。

走到小说杂志区时,队长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果然机械性的指向那本期刊。

那里面刊登着加代之的出道作品——刚才走过的每一间书店,他们都没收了。

绪形下意识的迟疑,却被队长眼尖地发现。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绪形!」

「这本杂志……只留一本也不行吗?」

快步走来的一记勾拳,就是绪形得到的回答。见队长走来时,绪形心里已有准备,所以仍能站稳脚步,只是被那一拳打得脸朝那方向撇去而已。

没再多说半句,休息默默地将平台上的五本杂志收进箱子。血的味道迅速在嘴里渗开。

这件事当然被写进了报告里,但休息没说出自己跟加代之的关系,只说自己是另一个名作家的书迷,避重就轻的掩饰过去。

「为这种小事妥协,对委员会怎么交待?」

队长眼里地训斥道。

「省厅跟内阁可不会买账。记住,我们是清洁大队,不管大众怎么批评我们,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你应该为这一点感到骄傲。」

感到骄傲——然后就能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吗?

纵使杂志里刊登着你珍爱的人所写的小说,你也能面不改色地没收掉数百本?

这是在维护哪门子社会秩序?

「我看你大概是累了。明天是你轮休吧?好好休息。」

得队长的允许,绪形解脱似的下班了。然而回家之后,大难才正要临头。

加代之传来一封简讯。

『……我真没想到。不过,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欢,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它。』

简讯一字一句地写着绪形前天绞尽脑汁挤出的感言,另有个图片格式的附加档案。

忐忑揣摩着她的用意,绪形打开那个档案,只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止。

那是一张照片:半边脸肿了的他,正在将刊有加代之作品的那五本这种放进没收箱里。

拿着手机,绪形僵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加代之。

他按下了接听键,却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只是口中干涩。

仿佛处于怜悯——怜悯这个讲不出话的大男人,加代之的声音比往常还要温柔。

「明也,我在你家附近的家庭餐厅。你方便出来吗?」

顿了好久,绪形才回答:

「好。」

声音里的沙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随手拉一件外出服,绪形在夜色中快步跑着。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来到那间餐厅。

加代之坐在最后面靠窗的禁烟区,已经点了一杯咖啡。绪形上气不接下气的走过去坐下,也点了一杯。

「『那什么脸来见人』这句话是形容什么脸色,我到今天才明白。」

不用说,她指的是绪形在接到简讯那一刻的心情。

「而且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好伤人,但我已经没有受伤的资格了。她难过的心情肯定更甚于我吧。

「那照片是一个直升研究所的同组同学传来的。她问我是不是还在跟你交往?问我是否知道这件事?我知道我的作品在这一期的杂志刊登。」

听她这么说,绪形才想起那间书店就在母校附近。

「我情愿不知道,不过我感谢她。」

加代之以肘支在桌面上,双手覆着前额。

「你打算骗我多久?」

「什么骗……我没有要骗你。」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告诉我,说你是优质化队员?说什么『希望更多读者也喜欢』,你明明知道读者根本没机会看到它。」

「……我、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去……至少在我们没收之前,我希望有更多读者能抢先买到……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来听你自圆其说的。明也,你到底打算瞒我到几时?我是认真的跟你交往呀,我相信你也是如此才对。」

「我是啊,我是真心的。」

机灵的女服务生选在这个空当走近,默默端上了绪形点的热咖啡。

「我在你们银行开的户头,就是用来存我们的结婚资金。」

「那你什么时候才要说你是优质化队员呢?难道你隐瞒了这件事还想娶我?」

「我讲不出口啊!」

面对加代之,绪形从来没有用这么激动的口气说话过。今天的她也不像以往,不等绪形把要讲的话想好了讲出来才接腔。他俩之间的对谈总是建立在加代之的耐心之上,如今却是她舍弃了这个先决条件。

「被分发到这个惹人厌的单位,我实在不想说……」

「拖着不说,问题就会解决吗?」

你等一等,不用这样连珠炮似的逼问我。你明知道我是这么的口拙。

我知道问题在我。我知道是自己踏错了一步,却不知道是哪一步踏错。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分发的结果根本就不符合我的志愿,偏偏还是一个最讨人厌的单位,我该怎么办呢?」

「分发通知的那一刻,你就该告诉我的。」

绪形怔住了——原来,我那么早就做错了?

「那么,我也会把我在写小说的事情告诉你。我们可以沟通,谈优质化法的事,谈我们是否要继续交往下去的事,可以花时间慢慢了解。假使谈过,你仍然要做优质化队员,那我们可以分手。」

绪形忍不住喊了「等一下」,声音却是更加沙哑。

「做优质化队员有那么严重吗?」

「优质化队员也许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可是我不想去管。我虽然才刚出道,会不会在文坛成名还很难说,但对于想要写小说的我来说,那都是残酷的法律、残酷的职业,是我所不能苟同的。」

说到这里,加代之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反问他的看法:

「你的请人实现了长年以来的梦想,你在台面上敷衍着祝贺她,等着两天后销毁那梦想成真的证据,你不觉得残酷吗?」

重新审视这一点,绪形垂下眼去,愈发不敢直视她。

「当然觉得过分……可是……那本杂志里有优质化委员会盯上的作家,又刊登了批评优质化法的专栏……」

「不准国民批评政府机构,这种心态实在奇怪,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一个作家在杂志上发表批评法令的专栏,连其他作家发表作品的机会又要被一并剥夺,这样的法律未免太专制、蛮横了。」

「可、可是……取缔违反善良风俗与秩序的媒体,也有导正风纪的用意在。」

加代之长叹一声,露出倦意。

「听你讲这种话,八成是受训或什么讲习时给人洗脑过吧?」

休息没吭声,她说对了。

「再怎么低俗、恶劣的表现手法,人民都有权用自己的观点来审视。国家介入让人民只能看见视线筛选过的东西,跟战争时的情报管制有什么两样?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教我失望。」

不是,不是那样的。因为你不肯等我,一个劲儿的把话题推演成结论,而我想找个地方踩刹车,却——

却每一次都踩到油门。

「抱歉,我……我完全不懂优质化法,只知道说些惹你不高兴的话。」

他顶多只觉得倒霉,自己竟被分发到一个专制蛮横而惹人嫌的单位。

只觉得违禁语的限制只是用词上的问题,避开就好了。

「我不觉得有那么不自由,不管是看电视或看书。」

「嗯,一般人也大多是这个感觉。我们虽然隶属于法学院,主修的确是商事法,所以对优质化法没有太钻研。况且优质化法的学程限制很严格的。」

这一点,绪形也不知道。

「不过明也,我原谅你瞒着我。你对优质化特务机关一无所知,对法令本身又不清楚,你的难言之隐我可以体会。然而,这次的时间我却不能原谅。」

绪形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见的确是加代之直视而来的严厉目光。

「明也,你进去已经一年多了,早该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了吧?我把写小说的事情告诉你的那一天,你说的那些鼓励和道贺之词都是场面话,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吧?你早知道那边杂志会在发行日当天就被查禁。要不是老同学通知我,明也,你想骗我到几时?」

是了,原来如此。想到这一刻才总算明白。

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她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也知道自己将执行检阅任务,至少应该在最后的那一刻勇敢地说实话:坦承自己是优质化队员,即将奉命查禁那本杂志,并且为多日以来的隐瞒道歉。

在那一刻之前,他只是隐瞒。但从那一刻起,他所做的却是欺骗。要是他能勇敢吐实,或许还来得及。

怪不得加代之不停的问:「你要骗我多久?」怪不得她的声调流露着悲切。

在她向爱人表明从学生时代就蕴育的这个梦想时,爱人却连自己的职业身份都不肯透露。

他也扪心自问,要不是昔日的同学在现场撞见那一幕,他打算等到什么时机才要向加代之坦白?

绪形自己也不知道。他很可能会继续拖着,一直拖着……纵使进展到论及婚嫁阶段,都还想蒙混了事。

就算真的进展到顺利结了婚,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到被拆穿的时候,加代之势必更不能接受。

最后那两句,是你被我骗啦,绪形同学。我一点都不文静,甚至也不稳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还急躁,却怕跟人起冲突,所以才装得文静,不引人注目。

绪形想起加代之当年讲过的这番话。的确,她不单单只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女性。

「对不起。」

愚昧的代价,就是他操持不再拥有她的心。

这一刻的感觉,像一股平静的湖波,静静淹没他的心。

「是我太笨了,我已经没资格再说什么。」

没资格开口求她原谅,也没资格要去她再给一次机会。

裁决这个情景的权利,只在她的手里。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花这么长的实际才能想通,他觉得自己简直笨得无可救药。

就在绪形默默等到加代之的结论时……

加代之忽地举起手来。

他以为她要挥来一巴掌,却见她温柔地伸长了手臂,抚摸绪形白天被队长打肿的那半边脸颊。

指尖轻触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火辣刺痛。

「整个过程,研究所的同学都看见了。明也,你在没收杂志的时候抗命,所以被队长打了,对不对?她听见你当时向队长说的话,也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加代之笑了,泪水却大颗大颗的滚落。

「对不起,我一直用这么咄咄逼人的方式对你讲话。她没有扭曲事实,所以我相信她,也相信你始终都是爱我的,尽管你对我撒了谎。」

「别这样……不要讲得好像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是爱你,现在也一样的爱你。我这一辈子都会为了骗你的这件事而后悔的。」

坦白讲出自己的心声,这资格他应该还有才是。

「我也爱你啊,但我们真的结束了。」

这段日子,我好快乐,也好幸福。

加代之喃喃道出时,表情是那样的沉静,仿佛正在细数往日的回忆。相信从没想过,这一段感情的休止符,竟可以划得如此平和。

在还没有决定出路,为了一片空白的那个纯真年代,他们的这段感情萌芽。

若能让时光倒转,他想,自己能够避开这样的终局吗?

加代之说了声「我走了」,留下咖啡的钱,就这么起身离去。

她走之后,绪形在那儿又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一口也没喝的咖啡早已冷掉,但店员没有靠近绪形所坐的那张桌子。平价的大众餐厅里,却有难得的细心。

过了几天,他收到加代之从银行寄出的一封信。

信里装着账户借阅的说明和所需文件。加代之也许认为,他俩既已分手,绪形没必要再仗请人的情面维持这个户头吧。

然而,绪形没有解约。反正这已经是他的账户,他要怎么处置就是他的自由了。

绪形每天照样上班,在与书店、书报摊和图书馆的简约抗争中度日。也试着改变心态,把这些都当成工作上的例行公事。

就这样,他得到了一个结论。

他发现,纵使自己能够忘记加代之,也不可能遇到一个愿意同情这份工作的女性来爱上自己,更别提共组家庭了。

绪形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他老是为那份难言之隐所困,跳脱不出思考逻辑。除非是找到认同优质化法、或只想找一张长期饭票的女性,否则他走这一行是主动孤家寡人一辈子的。

话说回来,自己就能爱上那种人吗?要是他早点想到这一点,当初根本就不会去考什么二等国家公务员了。现在就算有人慰劳他「工作辛苦了」,他也完全不觉得高兴。

惋惜过往也只是徒劳。现在他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不,这机会是加代之带来的。

就业第二年,绪形这时才二十四岁,大可以转换跑道。

就在跟加代之分手后的一个月,绪形递出了辞呈。随后他参加夏季集中讲座的图书馆员课程并取得了图书馆员资格,刚好赶上该年的地方公务员考试——正确来说,是成立刚满第三年的关东图书队人员招考。在申请报考表格的志愿栏里,他勾选了「防卫部」。

承蒙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训练,绪形在实战技巧的项目中拿到了第一名,笔试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不过,他的优质化队员经验似乎让图书队主管们非常忧心。他后来才听说,甚至有人怀疑他是特务机关派来的间谍。绪形自己当然能体会他们的立场。

因此,绪形的面试便由司令官和主管阶级全数出动。这在图书队史上是个特例,后来也没有再遇到类似案例。



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绅士,绪形在图书馆员讲习中就已经认得,知道他是「日野的恶梦」的稻岭和市司令。

面试一开始,稻岭就单刀直入的说:

「到本年度的六月之前,你都在优质化特务机关服务,是吗?」

看来,这位司令不是那种先让部下刺探,自己居高观望的类型。这份直爽令人欣赏。

「是。我有与图书馆抗争的经验,包括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也曾执行过零售通路的检阅行动。」

「也就是说,就在半年前,我们彼此都还是敌人呢。」

稻岭的口气好无讽刺或挖苦,反而有一点好奇的意味。在那温文儒雅的绅士外表下,似乎藏着另一种性格。

「这样的你,如今竟然要倒戈投降敌阵,我很想知道这其中的理由。」

「是。」

绪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逃避这个问题。

「其实,我之前完全不了解优质化法,也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只是在父母的要求下参加了二等公务员的考试,又在非志愿的情况下被分发到优质化特务机关。要是我之前就明白优质化法是怎么一回事……不,就算在分发之后才去了解,我想我不会对优质化法保持同情心,纵使录取了也不会去报到的。可是,当时的我不知长进,始终只觉得是自己倒霉,却提不起勇气去推翻现状。而且,特务机关的高压作风虽然让我印象很糟,但我并不特别因为优质化法而感到不自由……就这一点而言,我想我也跟一般社会大众一样,长期被豢养与优质化法的钳制下,已经是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了。」

「你这番自我评析非常辛辣,直指问题重心。那么,就在这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下,你做了一年的优质化队员,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态,决定投效以往的敌方阵营呢?」

对绪形而言,回答这个问题可得鼓起相当勇气。

然而,他已决心非要录取不可。这个信念胜过了一切。

「半年前,有个与我非常亲密的朋友正式在杂志上发表处女作。写作时这个人多年来的梦想,得知出道时,我也是第一个被通知的人。但是,那一期杂志被特务机关列为查禁品,我执行没收任务的事也被这位朋友知道,最后,这位朋友跟我绝交了。」

「所以你投效我们,是想保护那个作家的书?」

插嘴的是个眼神锐利的男子,乍见时令人联想到秃鹰。绪形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彦江副司令。

「要是你仅凭一点个人的遗憾就来报考,我倒要怀疑你的脑筋有问题了。图书队矢志保护所有的书籍,没有任何斟酌。你若只想保护单一作家的书,是没有资格加入我们的。」

「不,那位朋友与我绝交时,已经把优质化不见容于世的原因讲给我听了。朋友说,一部出版品的表现手法纵使再低俗、恶劣,国民仍有权利去自主判断,而优质化法只是剥夺国民的判断机会。所以才被人批评为恶法。就在得知这个道理后,我又在特务机关工作了一个月,原想试试自己是否还能对这条法律怀抱一丝同情,结果却只是证明自己实在无法认同它;相对的,我发现『图书馆的自由法』的宗旨与优质化法正好相反,它却令我起了憧憬心。在特务机关里,长官野灌输我们『图书馆的自由法』是恶法的观念,但我还是认为『图书馆的自由法』才值得我效力。」

「这个报考动机了不起。」

稻岭表情和缓睇点头,他接着又说:

「你的朋友是个杰出的教育者。敢问这位作家贵姓?」

绪形毅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面试结束,绪形准备离去,出门前却被稻岭叫住。

「你说的作家朋友,是你心爱的女性吗?」

整场谈话过程中,绪形都可以规避性别,想不到还是被看穿。他略略颔首,答了声「是」,却见稻岭微微一笑又问:

「你是不是觉得,你俩以分手告终,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

当下,他不知稻岭为何有此一问,只好秉实而答。

「当然。」

「那么,你俩结下的是一段善缘呢。」

得到这一句有点儿唐突的祝福,绪形步出了面试室,这才想起——

稻岭和市因「日野的恶魔」而失去了他的其中——也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


*

绪形终究被录取了,只是在单位分发上引发了一番争议。最后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便是图书特殊部队的玄田。

特殊部队是关东图书队特有的精锐单位,如家却要接收一个曾经效于敌方的人员,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后果谁能担待?当有这样的意见出现时,据说不只是玄田当场驳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有本事镇得住这个万一,尽管推荐上来。」就连稻岭也为他的这番发言助阵。

的确,若有突发状况或任何不测,没人能比玄田更镇得住这一类情势了。当时的玄田已经十足是个霸气狂人。

「喂——副队长。」

进藤踏进办公室,远远的就在那儿大呼小叫,绪形这才从漫长的往昔回忆中清醒过来,抬起头应道:

「嗯,怎么了?」

「还问我,今天是你的射击训练日耶。」

「啊,已经这么晚啦?」

在特殊部队里,玄田和绪形负责在紧急状况发生时指挥全体,麾下未编制特定的班员,因此他两人的训练便只能利用部队主管业务的空当轮流进行,并且得加入别班的训练课程。

「射击高手好久没陪我比划了。我今天有没有这个荣幸啊?」

「跟你对练都是我输,你又不肯放水。若放了水,比试起来也不痛快,我才不要。」

进藤边说边笑着耸肩。他比绪形小两岁,但是阶级相同,又是相识已久,谈话时便无上下之分。

「你们不想碰的行政事务都是我在处理,还要帮你们跟高层协调。你就加个班陪我一下,让我换换心情也不为过吧?」

「那你就不要每次都赢我啊。让部下有机可乘,也是增进感情的表现嘛。」

说着,进藤又笑了笑:

「算了,队长都那样了,也不能怪你啦。」

看见他的笑容,绪形的记忆又被勾起。

「你笑起来这副德性,有时候真像那个、那个……」

同思索了一会儿才想到答案。

「汤姆与杰利的那只猫。」

「你居然把我跟那只猫混为一谈……唉,不过我老婆也这样讲过我,算了算了,我认了。」

进藤苦笑,坐下来等绪形收拾公文。

「队长现在把行政的东西全丢给你了,你这位子,我看将来只有交给堂上接任。」

因为前辈们统统逃个精光啦。进藤补上这么一句,又露了个汤姆猫的笑容。

「他现在已经接下不少了。不过他还年轻,得再磨一磨,至少要禁得起我们队里的下流玩笑才行。」

「依堂上的个性,恐怕很难吧。就算到你这个年纪,我打赌他还是会一本正经的跟人家吹胡子瞪眼。」

这番描述引得绪形联想起那副模样,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就爱白费力气。」

「不过我能体会,同在笠原面前非得要摆出那副严肃样才行。笠原那脾气搞不好已经活生生继承了队长的胡搞蛮干,堂上现在只能继续扮演刹车的角色了。」

「得了吧,一旦出事,堂上还不是跟她一个样。亡命事件把我吓到浑身发凉呢。」

「仔细想想,这样的组合真是恐怖……而且那两个家伙居然结婚了。」

「个性太契合,遇到状况时反而会胡乱地猛踩油门加速——我记得小牧这么说过。」

「我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这说法也太贴切了。」

进藤边应边点头又道:「话说回来,他们两个入队时还大眼瞪小眼,咬牙切齿睇闹不合,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脸上再度出现那副汤姆猫的招牌笑容。

他笑起来格外有年轻时的那股气质,令绪形忍不住遥想当年。

「说起来,我进入特殊部队时,最爱找我碴的人不就是你吗?」

「都那么久了,你怎么又提起?拜托你绕了我吧,副队长。」

进藤苦笑着求饶。


*

填写薪资账户时,绪形写下了当时加代子任职的银行户头。虽然他知道是自己放不开。

同的目的不是要两人重修旧好,也不是要唤起她的注意,只是想让她知道——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会偶然地在对账时发现,这个账户每个月都有薪水从关东图书队汇入。

他想让她明白,因为她,自己才能在最后一刻大彻大悟,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勇气。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交集只剩下这个账户。纵使绪形想向她表达感谢,野只能期待那千万分之一的偶然了。他想,既是她经办的业务,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不过,面对现实,他没有多少闲工夫可以感伤。入队是入队了,同梯新队员对他的反感,确实怎么也不能免除。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

「我不服!」

刚分发之际,绪形在特殊部队里是人人敬而远之,大家都拿一副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唯有当时的进藤直接向玄田表达不满。

「昨天还是敌人,今天就要当战友?」

「绪形士长做优质化队员只到去年六月,几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你的脑袋里怎么还把一年前当作是昨天?」

玄田的四两拨千斤,反而让进藤更激动。

「我是说!这人曾经当过优质化队员,你要我们就这么信任他,跟他并肩作战吗?」

「稻岭司令和高层跟他直接面谈过,都确定他的报考动机跟人品没问题。况且,假使绪形真的是优质化特务机关送进来的卧底,他们应该会给他搞一份更清白的履历才对。」

「可是……!就算他的社会经验跟成绩都合格,也不该起用一个前任优质化队员来当士长!」

「没有人说图书队是绝对正当的组织,我们本身也有许多引人争议之处。今天是在优质化法和图书馆的自由法之间做选择,而我们这群人只是相信后者的正当性多一点罢了。有这个前提,他会跳槽到图书队来也是合理的。照你这么说,一个犯过错的人就不准有自新的机会了吗?你敢断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犯错吗?」

听在一个新人的耳里,玄田的论点不仅坚毅,更有一分言外的严厉。

年轻的进藤却听不进去。

「但我们是图书特殊部队!」

进藤的坚持,正说明他是多么以图书特殊部队而自豪,甫入队的绪形都能感受得出来。

十七年前的图书特殊部队也是个年轻的组织,莫说队长玄田才刚刚三十出头而已,其余成员无不是经防卫部锻炼选拨出来的精英,当然也都是一时之选。

顶着这样的光环,部队却要接收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像进藤这样的人当然受不了。

进藤的这一吼,并没有令玄田动摇。

「正因为如此。」

玄田的鱼鳍依旧淡然,也许是故意做给其他队员看的。绪形见他迅速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继而听到他切入正题,便明白那是玄田在示意接下来的言辞恐令人不快。

「在图书队里,绪形的经历当然很难被接纳,我们也正是因此才把他收进来的。我们队上收人本来就专挑鸡鸣狗盗,问题分子也照样治得服服帖帖。进藤,有我这个指挥官坐镇,难道你仍觉得不放心?」

真够稳重。至少在优质化特务机关里,绪形没遇过这样的长官。

这下子,进藤也只好闭嘴了。

「今后,谁再对绪形的分发有异议,尽管写公文向稻岭司令陈情。我会直接递交。」

话讲到这一步,恐怕也没人敢再有异议才是。谁再敢争下去,就等于是质疑玄田的指挥能力了。敢于利用心理因素胁迫他人——这股比拟流氓的魄力,当时的玄田已经具备;若要说他在这十多年来有些什么改变,顶多就是这种流氓气魄已经随着阶级高升而愈发恶形恶状、愈发胆大蛮干而已。

就在没人再开口的气氛下,绪形的分发通知到此结束。全程竟长达三十分钟。

进藤仍由臭着一张脸,玄田便叫住他。

「进藤,从今天起,绪形要住你们寝室。你多教教他。」

「为什么我……!」

「你们房间不是还有一个空床位吗?这是总务决定的,少废话。」

进藤的脸愈来愈臭,绪形也觉得心情更加沉重。

绪形在宿舍的寝室是一间四人房,除了进藤以外,另两名室友都是业务部的图书馆员。

打从辞去优质化特务机关职务的那一刻起,父母与他就形同断绝关系,因此在被图书队录用之前,他租了一个小公寓暂时栖身,随身行李也只有少到不能再少的必需品而已。两老似乎知道在特务机关考绩不佳,就能经委员会安排改调内务单位执勤,而他们原本好像期待绪形能走着条路。

他带进宿舍的只有换洗衣物和日用品,连两个纸箱都装不满。多余的空间还得塞旧报纸当缓冲,免得搬运时摇来晃去。

进藤对他说话都只用单字,外加手指比一比位置而已。绪形开始拆箱时,进藤这才讲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东西真少。」

「因为我无家可归了。不必要的东西我全都扔了,不够的再慢慢买齐就好。」

「真是这样吗,不是打算随时逃回老巢?」

进藤的挑衅语意再明显不过,但绪形现在连多余的火气都激不起来。

「那你撞见时记得喊大声一点,进藤士长。但我可不想回去了,给我两倍的薪水也不干。」

眼见自己挑衅不成,进藤颇觉扫兴。业务部的两名室友假装专心玩电视游乐器,那股尴尬气氛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等绪形放好他少得可怜的行李,进藤起身说道:

「我跟你说明宿舍里的设备。我只讲一次,你自己记好。」

于是他们开始在宿舍里走绕,举凡设备或住宿规则,进藤仍用最简短的字汇向绪形讲解。

绪形的录取,队内八成都已知情,因此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好奇与猜疑的眼光。即使在男女公共区域,也有女队员投以如此的眼神。

在今年的新队员里,绪形恐怕是……不,肯定是最有名的一个。

防卫部精锐中的最精锐,图书队史上第一支实战部队——而他,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竟然一入队就被分发进来。

把宿舍绕了一圈,回到寝室。开门前,走在前面的进藤转过身来。

「回答我一个问题。」

「只要我答得出来。」

进藤的眼神锐利,笔直地射向绪形。

「遇到以前的队友,你敢开枪吗?」

「……我现在说敢,你就会信任我吗?」

没到实战的那一刻,任凭绪形说破了嘴也没人会信的。他的决心再坚定,旁人听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

进藤啧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承认绪形说的有理,他没再搭腔,转身走进房间。

进藤年纪虽轻,却在狙击项目上表现杰出,所以早早就被列在游击队编制中。这个临时编班是由各班擅长狙击的人才所组成,遇有状况时才召集。

同时,拜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训练所赐,绪形的射击成绩当然也就相对出众,因此也被判定具狙击手资格。

不过,无论是编班或小组行动,绪形老是被安排与进藤同组。绪形原先也不懂,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原来此举的用意是为了让他尽快融入团体。对绪形最反感的进藤若能藉这机会化解心结,其他队员必定会陆续跟进。

出人意料的,进藤曾经诘问绪形的那个问题,很快就有了验证的机会。

『哨戒中的警备通报,优质化特务机关正在本馆周围部署!全体立刻就警戒位置!』

在这一段紧急召集呼叫后,馆内紧接着播放民众避难警告。来不及离馆的民众,会有业务部的馆员引导进入避难室。

光天化日之下的检阅冲突即将引爆。

这是绪形入队以来头一次以「图书队」的身份参与抗争,而图书特殊部队出臻完备,其成立的真正价值也将在这一战中接受考验。

『狙击班倒屋顶去!』

遵照玄田的指示,狙击班随即奔向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顶楼。绪形还在当优质化队员时,总是为了占不到制高点所苦,因为交战规定限制了抗争范围不得超出图书馆区,纵使附近有更高的建筑物,也不能用来作为狙击点。狙击讲的是地利,这一点总是图书队的赢面大。

果真是地利之便。第一次占到制高点的绪形伏身看地面上的布署,心中暗叹。

特务机关正在调度,将人员均等地配置在正面玄关和后门处。

「好,各自就射击位置!」

长官的指示一出,绪形立刻提出异议。

「请在公共大楼区也布署火力。」

还称不上是队友的队友们,「猜疑」两字全写在脸上,尤其是进藤。

「说明理由。」

长官则是尽可能保持公正。

「因为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头号敌阵。」

绪形淡然说道:

「每次进攻这里,特务机关出动的都是精良队员,但就我刚才的观察,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分队中。我离开优质化特务机关也才一年,继任的指挥人才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培训出来。我推测现在的攻势很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精锐分队也许会从防守薄弱的公共大楼入侵,然后内外同时攻击。一旦入侵成功,万一他们在交战点施放催泪瓦斯或闪光弹,馆内的防御和补给会完全瘫痪。」

「好,的确不能不防。进藤、绪形,你们往公共大楼区移动。」

图书馆和公共大楼的顶楼是相连的。他们不用下楼,直接换地点就行。

屈着身子转往公共大楼时,进藤仍是一脸的阴阳怪气:

「不是鬼扯的吧?」

「我只是把可能性点出来而已。至少在我干优质化队员时,有个指挥官小队是专打武藏野一馆的,今天那个小队却没出现,太不可能了。」

「你视力行不行啊?」

「不然特殊部队干嘛选我进狙击班。」

进藤啧了一声,好像在懊恼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这里等就好。」

见绪形边说边卧倒呈匍匐姿,进藤又摆出一副臭脸。

「不然还有哪里。」

言下之意是,他的判断也是一样的。

在占地甚广的馆区之中,就属这一区最是林木茂密,而且离正门又远,敌方只需备齐工具,要悄悄翻越那道加装有铁刺网的高墙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两人没再开口,只是专注地监视着树林间的动态。莫名的默契让他俩自动分配好了监视范围和交集区域,似乎也不需协调什么。剩下的问题,只有敌人会从哪里现身了。

不一会儿,敌人出现在交集区里。

那是一支六人小队,都穿着款式最普通的迷彩服,要不是他们翻墙而来,很难看出敌我属性;这批人显然打算就这么走进馆内,堂而皇之的进驻交战区。

进藤随即用无线电向班长报告状况。

敌我双方可以射伤对方的手脚,使其不能行动,但只限于开火后的第一个目标。射中第一人之后,来福枪只能用于威吓。两阵营所使用的防弹背心都远比子弹的威力低得多,若是以躯干为目标,很可能就这么打穿防弹背心,但要专打手脚,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狙击手还得提防被发现,否则敌人会找掩蔽,更增困难度。

同时,图书队所使用的来福枪可装填五法子弹。虽有备用弹和手枪,更换枪弹的空当便足以让剩下的敌人继续入侵,所以他们得请求人员的重新调度。

得到班长的狙击许可,绪形说道:

「下达指示的是那个指挥官。进藤士长,你负责他。」

「你怎么不射?」

进藤马上反问。绪形瞄定准星,嘴里答道:

「你上次问我打不打以前的战友。指挥官旁边那个男的,就是我以前的直属长官。」

加代之的杂志被查禁那天,这位长官训斥绪形,要他以社会大众的批评为傲。

又好心提醒他,为这点小事迟疑,会因此升不了职的。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全是愚昧的代价。

可打从做你部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而我也不喜欢你。

如今要朝你开枪,我的理由太多了。

配合着进藤的呼吸,绪形扣下了扳机。灭音之后的两声枪响,分秒不差地同时发出。

地面上的那群人还以为这暗度陈仓之计没人发现,这下子完完全全成了枪把子。小队指挥和绪形的昔日长官同时被射穿膝盖而倒地,部下们便拖着他们想往树林里走。

想要催促他们的脚步,屋顶上的两名狙击手继续朝地面射击,让子弹落在他们逃走的路线旁,让他们跑得心惊胆颤、脚步仓皇。

敌人逃进树林,大楼内的我方也展开了射击。到这一刻,狙击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承认了。」

闷了两秒,进藤幽幽说道。

「承认啥?」

绪形只是明知故问。这阵子成天看进藤的臭脸色,绪形非要逼他讲出口,好好挫挫他的锐气才甘心。

便见进藤使了个白眼,滚半圈仰躺在地,看着天空说:

「你的瞄准点跟我一样,都是最阴狠的部位。被长距离步枪射穿膝盖,那两个人这辈子几乎不可能再待战斗单位了。」

算你够格,进藤又咕哝道:

「入伙图书队。」

「我的荣幸。」

听他这么应,进藤更没好气了,翻过身背对着绪形,不再吭声。

就这样,绪形成了图书特殊部队的一份子。

在这之后,绪形看见「竹内かょこ」(注:即「竹内加代之」的笔名,)的次数渐渐增多。

像是馆内定期采购的小说志、情报志,或是报纸的文艺版一隅。

终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收到的建议购书单上,出现了她的著作。

一次一次、一步一步。怀抱着梦想,她显然已走上了轨道。

可是,他从来也没去读她的书或文库,怕自己会留恋着放不开——又或许,因这种念头而躲着,才是真的放不开。

他继续用哪个地方银行的老账户。不过,他现在也不确定她是否还留在那里工作了,搞不好嫁人离职了也说不定。

进了图书队,他和以前的朋友都断了联络,家人也不再跟他往来。他想,大概早晚得去办个放弃继承的手续,但也还不急于这几年就是。老家哪儿当然也没有企图联络他的样子,就连派人传话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所以,他无从得知她的消息——至少,他是这么说给自己听的。若是真心要打听,直接到她家或工作地点去问问,总不至于线索全无。

不过,一切都已结束。全因为他的愚蠢,而他也自知活该。想起她在临别时的微笑和泪水,他知道她也同样不舍。

这样就够了,他不配奢望更多。

他不配——


*

「……你是瞄在圆外吗?」

听到进藤故意这么问,绪形苦笑了。

「没有,是中间啊。」

他们在地下射击场,从SIG-P220开始练习。自动轨道会在二十公分外送上圆靶,弹痕却落在五个同心圆圈之外的白面上。

「有点心不在焉。」

「喂,振作点。副队长大人怎么可以作坏榜样。」

难得逮到绪形的小辫子,进藤得意地挖苦道,又笑得跟汤姆猫一样。

见他打算换新靶,绪形制止道:

「不要浪费,我继续用这个靶。」

「难度会提高耶。」

悬吊式的纸靶,一被射中就歪掉了。

「就当做不专心的惩罚吧。」

绪形扶好耳塞,再一次瞄准。

扳机扣下,子弹穿过了圆靶的正中心。一法接着一法,将靶心穿出一个大洞。

「你就是这样不肯放水,很讨厌。」

进藤如是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这一段已然告终的缘分,如果我还可以期望什么——我只期望你能幸福。

就像我们的未来还没有烙上任何记号时,你是那样的幸福。不求别的。

但愿你的身旁将有个温柔体贴的人相伴,为你守护你的梦想。

然后,愿你也能允许我在这里,同样守护你的书。

绪形今天的射击成绩,除了SIG-P220的第一发没射中以外,之后的冲锋枪、手枪、来福枪等等,无不命中红心。

进藤在旁一个劲儿的嘀咕,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就知道你死都不肯放水」云云。


*

折口在这一期杂志负责的特集,罕见地不带任何冲突色彩,也毫无烟硝味,而是以男女婚姻观为主题。

编辑部要去四十岁以上的作家名人受访,已婚未婚都有。今天的访问对象是一位女性作家。

「老师,你至今未婚,并且一直活跃于文坛,是不是基于某种信念才这么做呢?」

「没有,我完全没那种坚持,也没特别想过呢。」

这位女作家的简历写着四十二岁,有一分相应于这个年纪的恬静气息,腼腆的笑容却隐约带着少女似的青涩。

世相社也出版过她的作品。据责任编辑的形容,这位作家是个「稳重大方,却极其理性务实,很好配合的人。」

「单纯只是缘分没到罢了。到这年纪,说起来怪难为情……我年轻时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惜我和对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非常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我们最后还是只能分手。后来,我没再遇见半个投缘的对象,虽然也有人来提过相亲的事,但……我的心却空不出来。」

「心空不出来。」

虽有录音笔在一旁开着,折口还是在笔记本写下这几个字。这是关键语。

「是呀。见过好几个对象,更有些条件好得令我都不敢高攀,全都谈不成。最后弄到为我安排相亲的那些亲戚都生气了,我就是没法儿把心从他身上移走。」

她笑得有点儿困扰。

「一段年轻时的失败恋情——我怎么就是不愿意在他身上贴这个标签。我不能在心里费那一个最爱,却去跟另一个人交往或结婚,对后者岂不是失礼吗?不说别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变成那种人。明明就有个一生难忘的情人,却为了得到现实生活上的种种好处二嫁人,我不愿意自己那样苟且过日子。很多人都告诉我,把婚结一结,也许就会找到幸福,我却觉得自己没有寻找那种幸福的资格,因为我没法把他尘封进回忆里。」

「不过,你对未来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说到另一个重点了。我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一个身心安顿的境界来。出社会上班,做得马马虎虎,在职场里也送走好几个稳稳做到退休的女性前辈。加上写小说的这一份收入,细水长流的也供得起我一个人吃用这一辈子了。当我发现这一点,不由得想,也许我不必逼自己再找个对象了。这颗心满了就满了吧,不用空出来也无所谓吧,我觉得。」

「这么说,你希望自己的婚姻走在恋爱的延长线上,是吗?」

「不,倒也不是这种感觉……我想想该怎么说。以我的例子,就像年轻时好巧不巧的偏遇上他,只好认栽。大概这种感觉吧。」

我懂了,原来她还在爱着那个人啊。折口端详着那个娇憨憨的笑容,心中暗想。

「有些人,遇上了还真的就是没辙呢。」

折口心有所感,忍不住接道: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是这么一路晃荡到四十好几,却不像你这样平心静气。眼看着不惑之年就快要走完了,我这几年开始东想西想……当年也是遇到一个让人没辙的男人,之后的什么缘分都只能两手一摊,再也没心思去张望了。」

「哎呀。」

「因为我们当初分手并不是互相嫌弃,他甚至还说过了六十岁再娶我呢。男人都喜欢来这一套。」

「你也被另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困住罗。」

女作家笑了笑,低声接道:「我也是……」似乎卸下了另一层心防。

「我跟他分手,也不是因为感情生变。我们还是相爱,却是不能在同一条人生道路上走了。要是他找到了好对象,过得幸福,我想我也许就会死心。」

「你还知道他的消息?」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很好掌握的。啊,下面我要讲到工作职场的事了,这一段麻烦你删掉。」

「当然。」

「我刚到这家银行上班时,上头规定新行员要推广开户,这件事通常找亲戚朋友帮忙凑数就行,所以我也请他来帮我凑业绩。他就这样开了个户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解约……我想,他现在大概拿这个户头当主要账户在用吧。」

「哇——」

「我上班的那间分行规模很小,处理账务时自然会看到明细,包括他现在在哪里工作、现今的进出等等。我看那账户的动态,实在不像是个有家庭的男人,所以猜想对方应该也还是单身。」

说到这里,她苦笑。

「我并不讨厌他,分手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即使到了现在也一样喜欢,只是当时不得不分道扬镳。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好。我不认为单单婚姻或爱情就能跟幸福划上等号,但我希望他在这方面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满足,因为我曾经在这一点上伤害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听起来好复杂,是不是?她喃喃地添上这么一句,不知录音笔是否录了进去。

「我也想过,怕是我把他伤得太重,让他不敢再谈恋爱或结婚——可是私底下,我又有另一个想法。也许有点梦幻、有点不切实际,或甚至是一厢情愿的……想着——」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在梦境中。

「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颗心已经被填满,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会不会也觉得,除非跟我共度此生,否则都不算幸福呢?哎,四十岁的女人,脸皮也够厚了。」

「哪会。才不呢。而且……」

壮大了胆子,折口跨越了采访的界线。

「同样身为一个没辙的女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确认一下。」

「是呀,所以……」

他笑得像个少女。

「我也正在想,过一阵子我会去见他。」

「请你一定要去见见他,愈快愈好。」

「也对,到这把年纪,可不能再悠哉下去了。」

送她离开后,折口在会客室的使用记录表上注明已用毕。瞥见下一个预约使用的同事恰巧路过,她便开口唤他:

「小林,会客室有空罗。」

「哦,你访问完竹内老师啦?」

「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她的书迷耶。」

「外表沉稳,内心狂热,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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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且说当年勇」


*




堂上班的人和柴崎一同在队员餐厅吃午饭,蓦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尖叫声:

「堂上教官——!」

除了郁和柴崎以外,会用这个称呼喊人的就只有今年的新队员,而他们喊的可不是做丈夫的那个堂上。

被这么一喊,郁吓得肩膀耸了好大一下。倒是老公在同桌笑得狡猾,大有看笑话的意味。

他们才刚开动,饭菜都还吃不到两口,郁再怎么狼吞虎咽也不可能马上扫光光。眼下没得逃、没得躲,偏偏她身旁的位子又是空的。

柴崎,坐到我旁边!她压低了声音求道,柴崎却不肯配合。

「现在才换位子就不自然了。」

郁不由得垂头丧气,听着身后脚步声轻快,愈跑愈近。

「堂上教官,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顶着一张可爱的脸蛋,蓄着卷卷短发的年轻女队员鬼灵精地探到郁的身旁问道。新队员的受训期已结束,但这女孩仍穿着迷彩服,是因为她已正式成为防卫部的一员,而今天大概恰巧有训练课程的缘故。

这种局面下,郁也不好说「不」了,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道:

「可以啊……」

耶!女孩开心的叫了一声,立刻在郁的隔壁坐下。她是今年的新队员安达萌绘一士。

新训期间编在手冢小组内,因此从手冢口中得知郁是关东图书队唯一的女性特殊防卫员,此后便对郁崇拜有加,甚至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啊,那我坐柴崎三正旁边,不介意吧?」

利用这机会,同样是新来的一个年轻男队员跟着跳上前,在柴崎还没点头前一屁股就坐到她身旁。这个大男孩名叫吉田达也,是郁带过的队员,总是活力充沛,可惜行事莽撞无比,入队至今已不知被郁狠狠敲过几次脑袋。不久前还为了不能合法开枪之事而大叹自己入队太晚,正巧听见的郁当然往他脑门上送上一记铁拳。他和安达在结训后都被编入防卫部,应该在同一班里。

「噢——能跟柴崎三正坐在一起吃饭,我好荣幸!」

郁的这一梯队员都已是二十八岁上下,不过柴崎的人气依旧居高不下,在新队员的心目中,她好像已是个「令人仰慕的姐姐」级人物。

郁飞快地朝手冢瞄去,立刻瞥见他脸上扫过的一丝不快。现在,吉田所坐的位子越过柴崎的另一边是小牧,手冢就坐在小牧的再过去。而堂上跟郁虽然坐在同一侧,对这种事却向来少根筋,八成什么也没察觉。

——既然不爽,干嘛不早点去把位子占掉。

「吉田,我好歹也是你新训时的长官,你讲这话有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啊?」

看在朋友兼同梯的情谊上,郁决定出言相助。便见吉田当场正坐,利落地举手敬礼:

「不!属下岂敢!堂上教官好久不见,能见到你也是我的荣幸!」

「『也』什么『也』!我是顺便的吗?」

「笠原,你在新训期间还没盯够他呀?」

柴崎这厢倒是乘起了风凉。

「当然不够!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天兵!他真的没大脑又爱惹麻烦,现在结训了不归我管,我更提心吊胆呢!」

这时,忽然听到身旁响起一个闷响,是堂上。郁随即转头看去,却见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呃,堂上一正怎么了……」

吉田正打量,郁赶紧在桌下朝堂上一踹。堂上的姿势立刻一歪。

「没什么呀,对不对,笃?」

听着他低低骂了一句:「你给我记住。」郁的脑门隐隐发凉,心想接下来的吉田晚餐恐怕都要像是玩俄罗斯转盘一样提心吊胆。堂上最近的手毯寿司特别拿手,搞不好会在里面包什么怪东西。

不知是不是看出两人台面下的举动,小牧笑出声,不过筷子没停。

「啊——其实我也好想被堂上教官盯——!」

「安达,你也一样!你的指导教官是手冢,怎么能在他面前这么说!」

「可是手冢教官早就知道我崇拜你,也是他把你的英雄事迹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们啊——」

「慢着!」

郁转向手冢。

「你到底是说了我什么英雄事迹!」

「你的事迹可多了。」

听见手冢冷冷吐出这句,柴崎也跟着笑了。

「我好希望我是杀熊第三代耶——!」

也许是天真、也许是少根筋,安达此话一出,堂上夫妻都不约而同的颓然垂头。

究竟何时才能摆脱这个污名啊?

「结果我却进不了图书特殊部队,打击好大——我明明很努力了……」

低头嚼着她的姜烧猪肉,安达愈说愈小声。

「啊——我也是,打击也好大。」

「你给我闭嘴!有我一口气在,你想都别想!」

郁指着吉田喝道。便见吉田哀哀喊了一声:「怎么这样。」

「堂上教官,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不顺眼呢——?」

「不是讨厌的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

眼见情势升温,小牧即使出来打圆场。

「今年的新队员,也没有一个入选特殊部队的。」

一正说话毕竟是有点儿分量。只见吉田和安达都停下了筷子,敛起表情听着。

「而且,新人直接入选特殊部队,原本就是非常罕见的特例。在一般情况,特殊部队选的都是在防卫部有过几年经验的人。我跟堂上也在防卫部待了两年啊。」

「这么说,我们现在被编到防卫部,也不必对特殊部队死心罗?」

安达问道,小牧便笑着点头:

「那当然。防卫部里多的是摩拳擦掌,准备进军特殊部队的人呢。只不过录取率不高,竞争可是很激烈的。」

听到这里,安达的眼睛一亮,探向前问道:

「所以,我们的两位教官一入队就被选进特殊部队,果然是高人一等,对不对?」

「说得也是,在他们之后就没有了。」

「我就知道,堂上教官真是太帅了……!」

堂上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吉田立刻追问:

「怎么了?怎么了?安达夸奖堂上教官,做老公的堂上一正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要过问个人隐私,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郁边说边把指节骨弄得喀喀作响,吉田立刻缩了回去。

堂上边笑边插嘴道:

「别在这里打擂台了,教官。哎,新队员要直接入选特殊部队,确实要有相当程度的资质,手冢无论在实技或课堂上都是一对一的模范生。跟他相比,堂上三正的资质是在于本能跟反射神经够快罢了。不过,她在实技项目上的表现也很杰出,体能甚至可以在男队员之中名列前茅,这一点倒是很难得。」

听他这么说,郁不由得注视起堂上的侧脸,心中感伤起来。

你当时偏偏就不肯这么夸我。

正这么想时,突然有一双手缠上她的肐臂。

「那我要继续努力表现,追随我最崇拜的堂上教官!」

唉——饶了我吧,郁一面想道,一面轻轻拨掉安达的手臂。

「可是,特殊部队之所以能无后顾之忧的行动,就是因为有防卫部的后援。一样是努力表现,与其……」

讲着讲着,她开始为过去的自己而感到羞耻起来。堂上和同袍们似乎已经知道她接着要讲什么了,只见他们都含着笑朝自己望来。郁的表情一苦。

「……与其因为崇拜我而想进入特殊部队,倒不如先把防卫部里的分内工作做好,要求自己在职务上得到评价。你要知道,没有防卫部的协助,图书特殊部队的行动也不可能有所成就的。」

我不是故意要讲得冠冕堂皇——而是处在这个阶级,我不得不讲这种大道理啊!

「是!」

见安达依然欢喜地敬礼答应,郁又是一阵心痛。她知道安达仍旧把自己当做一个偶像看待。

「啊,对了,我有事要问柴崎三正!」

吉田突然出声问道。柴崎便问他什么事?

「我有时在馆内看到一个女孩子跟你聊天。一个长得很可爱、头发半长,发尾有点儿卷的女孩,看起来像大学生。」

一听见这番描述,堂上班全体都怔住了。他们知道吉田说的是谁。

接下来——

「吉田一士。」

小牧平静地唤道,转过头去看着吉田。

年轻的吉田毕竟是又嫩又迟钝,没有立即察觉长官散发出的气息有如冰一般锋冷。

「是?」

「没事别去搭讪那个女孩,不然——」

小牧说着,笑得和煦如春风:

「我会杀了你哦~」

宛如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吉田说不出话来,连眼光都无法从小牧脸上移开,只能不住地点头。

「你现在也能对下属训出一篇大道理了嘛,堂上三正。」

送回餐盘,柴崎以手肘朝郁轻轻一撞,一派调侃的口吻。

今天的堂上班轮值阅览室,因此用餐完毕的他们都一道走。

「唉唷,别取笑我了。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郁当年也是憧憬着白马王子而立志今日图书队,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拿这事教训别人。怀着心虚和惭愧,她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位长官,特别是堂上。

论阶级,她当然不及,但论年龄,郁入队时的堂上和小牧差不多就是她现在这年纪;他俩当年亦能扮演好长官的角色,自己如今是否做到了呢?且不拿柴崎或手冢来相比,郁怎么想都毫无自信。

「我好逊,完全比不上我们入队时的他们。」

「哎呀,长官本来就是永远站在前头的。」

「也没有必要硬逼自己去追赶吧?我们尽全力做到最好就够了。」

柴崎和手冢的想法达观,果然够成熟。

「况且,要不是有新队员进来,我们两个在队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下属。小牧一正说,他跟堂上一正都是在防卫部待过才调进特殊部队的,可见在职务上,他们都有过领导下士官的经验。这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

「也对,新队员就被拔擢进特殊部队,原来也有这样的坏处。」

「拜托,你现在才发现啊。」

手冢既惊又厌地讽刺道:

「今年队上派我们去做新训教官,用意也是要我们累积一些领导管理的经验吧。」

「唉,饶了我吧。光是了解他们、带训练课,我都应付得很吃力了。」

「你能做到那样就够啦。」

柴崎笑着插嘴:

「你这个人啊,凡事都得亲身体验才会记住,让你拼老命训练下士官,应该就能有所收获了。而且你也不用自卑,这人在幼稚的时候也是很幼稚的。」

「我又怎么了?」

意识到柴崎的话锋转向自己,手冢没好气的顶回去。

「你哥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你对他的态度就好一点嘛?」

柴崎指的是检阅抗争禁用枪炮一事。手冢慧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修正了检阅抗争的枪炮使用条例。

「不然他三天两头就找我问你的消息耶——」

手冢的脸色一沉,加快了脚步直往前走,想要摆脱柴崎跟郁似的。

柴崎便朝郁眨了眨眼,吃吃的笑说:「你看吧。」

手冢摆臭脸也许不是耍幼稚,而是嫌他哥这样频繁地跟柴崎联络吧——郁想归想,却不敢对柴崎说出口。


*

你给我记住!

白天的报复,在堂上夫妇回家后立刻展开。趁着郁一时大意,堂上接连使出徳式背摔——当然是摔在床铺上。

郁的三个哥哥曾一齐把笠原家兄妹的这个大绝招始末讲给妹夫听。从那之后,堂上一抓到藉口就会找老婆练一下,大概是爱上了这种「丢人」的爽快感。

「喂!够了!」

郁当然能反射性地做好护身动作,但被人家这样随随便便的抛来扔去,她也受不了。

「我只踢你一脚,你怎么这样摔我!不公平!」

「这叫先发制人,省得你吵半天……喔!」

堂上正往床铺走近,猛见一记飞脚朝上段踢来,赶紧反身一仰,及时躲开。

「啧,算你好运。」

「夫妻吵个架,你想谋害亲夫啊!」

「我是要踢你的肩膀,又不是踢头。」

「我把你摔在床上,已经手下留情了!而且我是要过去扶你的!」

「前几天我在报纸看到,说适度的紧张感是圆满婚姻的秘诀。」

「是这种紧张感才怪!」

堂上一面吐槽,一面牵着郁的手拉她起来。

「话说回来,你好轻哦。难怪大哥他们喜欢把你丢来丢去。」

「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哥现在已经丢不动我了!现在的我很有『分量』!只有战斗单位的男人才会说我轻啦!」

「哪有,你不到标准体重吧?」

郁忽然觉得脚下一浮,原来是被堂上抱了起来。

「真的啊,你比我还轻。」

「废话!我们差不到五公分,当然是你们男人比较重啊!而且你又是战斗单位的!放我下来!」

听见郁夹杂了职场口气说话,堂上打趣地笑道:

「害羞啦?」

郁怨怨地瞟了一眼。

「我……我要跟别人说哦!」

「说什么?」

「说堂上教官在家会把老婆公主抱!哇啊,好丢脸!不要闹了啦,快放我下来!」

「的确,被说出去之后,你也会跟着丢脸。好,看在你有自爆决心的份上,我就放你下来。」

一杯放下,郁立刻逃到床边坐好。起码坐姿没那么容易被抱起。

「体重不足就是你的弱点,所以你的压制力道总是不够。以前的溅血事件也是……」

「别提那件事啦!」

「……偷书的那个人是体育优等生,你都跑上去扑倒他了,最好却还是靠拳头才能摆平他。若是一般情况,被那么完美的压制技给制住,居下位的人应该动弹不得才是。你就是压不住他,才不得不依赖打击技跟抛投技。」

堂上用评论式的语调说话,郁不由自主垂下眼去。

「所以这个弱点害我变成队上的包袱,是吗?」

「……不是。」

堂上来到郁的身旁,轻摸她的头。

「对不起,你当时是为了帮我。」

郁咬了咬嘴唇。

体重问题关乎先天的体质和性别,这一点是她改变不了的,但被批评成弱点,令她颇受打击。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堂上急了起来,单膝蹲跪在郁的面前。

郁点了点头,却紧紧闭上眼睛。在自己的家里,她的泪腺会比在办公室里还来得发达。

「是我一时得意,用词不当!我不该说是弱点的。而且,要是你勉强增重,反而会失去你最大的优势!」

事实上,郁也一直认为,敏捷、爆发力和持续力是她在体能上的一大武器,能够善用这些特质,也是她最大的长处。

堂上的这一番缓颊之词,倒是让她想起了这些。

见郁又点头表示原谅,堂上这才搂住她的肩头。

「你太可爱,我只是想逗逗你,结果把话说得过分了。算起来,当时是我欠你人情呢。你开一个要求吧,我什么都答应。」

一句话,什么都行。每当堂上主动认错,要求和解时,他必定搬出这句话来。

郁便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

「我想听堂上教官说说你们菜鸟时期的故事。」

这下子,堂上似乎有些不情愿。

「为什么?」

「我觉得你跟小牧教官一开始就有做长官的气势,好像什么事都懂、什么状况都能应付的样子。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因为我都二十八岁了,却一点也比不上二十八岁时的你们。

听到这个理由,堂上总算接受,便在郁的身旁坐下。


*

堂上进入图书大学就读时,有关创校内幕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

包括学习的成立涉及政界的不当协商;也有人说,建校资金是强征而来的。

不过,也有人认为那是必要之恶,入场才能在短期内培养足以对抗优质化法的图书馆员人才,包括战斗人员。

甚至,就在那一年的新生入学式上,理事长稻岭发表了一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训词:

「外界对于本校的诸多褒贬,我想各位已经有所耳闻。就某种意义来说,那些谣言只有程度上的差别,各位可以把它们都看做是真实的。」

一听到这个,新生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然而,不论有多少谣言,各位来此攻读图书馆员的志向并不会收到贬抑,只有我个人的声誉会受到波及而已。假使各位因此心生抗拒,对入学一事心存疑虑,那么任何人都有权申请取消入学资格。相反的,每一个入学就读的人,本校都会保证协助你们达成志向。」

踩着义肢、拄着拐杖,讲台上的稻岭是一派沉稳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震撼至极。

「各位即将成为本校的末代新生,而这也是本校得以创校十年的政治交换条件之一。如此,各位也可以证实那些谣言了。」

他的训辞毫无藻饰,甚至揭穿某些丑恶的事实,使得一成的新生果真在当天就办理了退学手续。

堂上没走。他觉得这个叫做稻岭和市的人颇有意思,也觉得他的训词不粉饰真相,反而显出一种清廉。

留下来的人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当然,随着学力与才能的不同,有人渐次在学年中被淘汰。

后两年的学程排满了实习和建教训练,又是图书馆业务和战斗业务交互并行,便有更多学生吃不消,愈接近毕业就刷掉愈多人。特别是战斗业务,其成绩受性向影响极大。

依制度,学生在毕业时即依成绩任命为士长或三正。堂上以毕业成绩的第二名被任命为三正,拿到第一名的当然是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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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不是第一名呢?虽然小牧教官拿第一也不奇怪就是了。」

「你啊……」

堂上苦笑着回答:

「因为小牧在勤务评等上的表现毫无瑕疵啊。」

「你就有瑕疵吗?」

「我不是讲过吗?以前的我就像你一样。」

「比方说呢?」

「哦,你要打比方的啊。也好,不过那是我入队之后才发生的事了。就是第一年的外地进修——外调到关东区域的其他图书馆去研习。那一年我被分派到茨城市立图书馆,刚好在附近的书店遇到优质化队员的检阅,结果——」

「啊、后面不用讲了!对不起,我不该追问!」

「就邂逅了一名正气凛然的高中少女,她宁可被诬指为扒手也要保护书本。」

「好了啦——!」

「听完嘛。那个女学生实在是楚楚可怜,我也看不下去,就擅自行使了裁量权。事后呢,我接受了长期审查,写了上百篇调查报告和悔过书,但心里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般后果了。我那时心想,一个小女生都有勇气挺身面对恶势力了,我当下要是帮不了她,还有什么颜面顶着三正的阶级章站在那里。」

「呃,对不起啦。」

知道堂上是故意要把后面那段赞美辞一起讲出来,郁不禁难为情睇低下头。

「结果你倒是好样的,隔了五年再见,你居然完全忘记我的长相,但我可是当场就认出你来了。你说我不沮丧吗?偏偏你还当着我的面大谈那位不知哪里来的完美超人,而且之后又一讲再讲。」

「好啦,对不起啦……」

「算啦。说起来,我跟小牧的交情,也是因为那次事件才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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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与小牧在校时互争第一名的宝座,因此虽然平时少有接触,但都知道对方的姓名。

等到毕了业,爽爽被分发到防卫部,两人才正式相识。

就在审查会三天两头扰人的那段时期,某一天,小牧在餐厅出声唤道:

「你很拼啊,堂上三正。」

「……挖苦人吗?」

堂上忍不住瞪去,却见小牧笑着四两拨千斤。

「希望你把他当成激励才好。我都听说了,你是为了救一个抵抗优质化队员的女孩才那么做吧,对吧?」

「是我轻率。我不后悔,但也不会再犯了。」

「我就欣赏你这句『不后悔』。」

「我却因此差点拖累原则派。」

「原则派要是被你的个人特质拖累,那它也不过是一介没用的派系罢了。」

直到听见这句话,堂上才重新打量小牧的长相。小牧的笑容看起来温和又亲切,但心里应该是有点儿城府的。

「我待人比你冷漠些,大概不会像你那样为了不相干的别人而拼命。不过,我身边有个一路看她长大的小女孩,要是她被卷入同样的事件里,我一定也会跟你采取同样的行动。」

所以,我认同你的做法。

看他倒不像是特地为了讲这些才来攀谈的。之后,堂上跟他就比较常聊了。

不久,堂上见到了小牧口中的「小女孩」,知道她就是常在休息时间来利用图书咨询的那个中学女生。始料未及的是,那女孩后来生了一场病,竟然丧失了九成听力。

从图书大学毕业的队员,所受的图书馆业务训练和防卫教育是均等的,因此在阅览室人手不足时,身为防卫部的他们也常要到业务部去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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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果然很优秀,菜鸟时期就有办法应付各种业务。」

听着听着,郁不由得垂头丧气。

「你也别只听到好的一面。」

堂上苦笑起来:

「身为图书队员要文武兼修,本来就是我们所受的教育特色。再要说菜鸟时期就能兼顾馆务和战斗,手冢不也做到了吗?那小子还是自学的呢。」

「啊,要是我那时真的效法手冢,现在的我就是个龟毛了。」

「别这样说嘛,手冢有他的圆融之处,也从你身上得到了好的启发。就同梯而言,你们两个感情也很好,不是吗?」

「真的吗?」

郁的表情一下子开朗了起来。单纯直率其实正是郁的优点之一,而她本人虽未察觉,身旁的每个人却都知道,因此反而没人对她讲过。

对堂上而言,这样的浑然不觉,也最惹人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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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图书大学最后一届的毕业生,又是第一名和第二名,难免因心高气傲而在工作上彼此意气相争——这是在时过境迁之后,堂上冷静反省所得到的结论。

当其他图书馆向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申请书籍借调、而该批书籍包含检阅对象时,馆方会把此类书籍特别独立出来,由防卫部派专人护送。万一当中又有问题期刊,其报导批评优质化法或有违反优质化法之情事时,防卫部甚至得加派人手,设计诱敌以分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注意力,最严重时就要请图书特殊部队出动。

不过,只要不是新刊,通常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几年前的检阅书目只有寥寥数册,用一个小书箱就能装完。那一次的护送,便由入队第十个月的堂上跟小牧负责。

接到命令时,堂上心中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只是告诉自己要用平常心面对非常任务。

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能苦笑。

锁好了小货车的后车厢,小牧坐上驾驶座。副驾驶座的堂上负责警戒。

他们的目的地是八王子市的图书馆,路程上的车流量并不多。

应该很轻松——两人都没这么说出口,但心里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转进八王子市不久,路况生变。在一条人车都少的非主要道路上,他们看见一个事故现场。

话虽如此,那场车祸郁堂上等人全无关连。他们路过时,小客车和摩托车已经撞上了,机车骑士就倒在附近,虽有出血,但也不太严重。

「小牧,停车。」

小牧依言在路边停下,但见到堂上开门要下车时,皱起了眉头。

「那轮不到我们插手管吧?」

「为什么!」

「我们没看见车祸发生的过程,根本就做不了证,而且情况看起来也不严重,依我看只是小擦撞而已,帮忙通知警方就够了。我们饶别的路走。」

「你说不严重,可是有人倒在路旁啊!报了案也该下去看看那个人的伤势吧!如果是轿车互撞就算了,被撞倒的可是摩托车呢!」

见小牧理智判断,堂上竟回以一顿抢白,搞得小牧也生起气来:

「你要去就去,但是别超过十分钟。我认为应该以任务为优先。」

「我知道,你就计时吧!」

说完,堂上跳下车,往车祸处奔去。

小客车的驾驶室一名中年男子,他虽然无大恙,却因为撞到了人而吓得脸色苍白,只是呆坐在位子上。堂上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要驾驶摇下玻璃。

「撞车时你的车速是多少?」

「跟起步速度差不多……那个人大约也才二、三十公里……」

既然如此,机车骑士可能只是被弹了出去的。机车骑士是个年轻男子,堂上走近去探看,见他的头部并未受伤,只是安全帽的带子断了。出血也只是因为摔车时脚部的擦伤,血迹是从牛仔裤的破洞渗出来的。

见伤者意识清醒,堂上迅速检查他有无骨折,然后又跟小客车的驾驶说:

「我们是关东图书队,我现在帮你们报警叫救护车。」

事实上,堂上跟小牧只是路过发现,根本就不是事故目击者。纵使身为图书队,堂上也没有权利查看这两人的行驾照,因此在报案时,他只对警方和救护中心报出小客车和摩托车的车牌号码。

然后,堂上回到小货车。他一系上安全带,小牧立刻开车,起步非常粗暴。

「十分二十秒。」

听到小牧话中带刺,堂上也冷冷的回敬一句:「谢谢你哦。」

之后,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两人都没再交谈。

车子开到之后,他们才察觉大事不妙。

货柜门的锁被剪了,装书的箱子早已不翼而飞。

向警方询问后得知,他们赶到堂上报案的地点,却没见到半点车祸迹象。

回基地报到,当时的长官即断言他们被人摆了一道,语调很是阴沉:

「对方推算你们的行进路线,全部布下假车祸的现场,只要其中之一能引你们上当,这计谋就成功了。」

这份屈辱压得堂上抬不起头来。如此简单的伎俩,自己竟会上钩!见小牧在一旁也是垂眼不语,咬着嘴唇,堂上愈想愈不甘心,终于还是开了口:

「查一下借阅那批书的人!他一定跟这事有关系!」

「那个人当时自称忘了带借书证,所以他是用临时证去申请的;换证时也只叫他写下姓名住址,结果那些资料都是捏造的。这是八王子那边的疏失,我们已经提出要求,请他们检讨现行的临时证补换手续。」

发现事故当时的景况,在堂上的脑中不停的打转。

车祸发生的那一刻,他们没有目睹,所以当时显然距离事发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可是现场竟然没有一个围观民众。

如今想来,实在很不自然。

既是假车祸,那么事前清场,得逞后再马上收拾干净,连同别处的假现场也一样清理就好了。

「幸好这些书都还没有绝版,我们已经紧急向出版社调书。你们把悔过书写一写,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这一招是看准了人性所设下的陷阱,你们会上当也是难免。

听在堂上的耳里,长官的这番结论只是出于木已成舟的无奈。敌人的手法太过单纯,他要劝慰部下,只能做此想。

退出长官的办公室,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堂上开口了:

「抱歉。」

小牧停下脚步。

「抱歉什么。」

堂上垂眼看着地板答道:

「你当时说得对,我们应该别管闲事,绕道走。」

「我可没说别管哦。」

小牧的口气也是闷闷不乐的。

「我是说,我们帮忙报警就好。我还没冷血到见死不救的地步,更何况……」

堂上抬起头,却见小牧表情尴尬的别开了实现,似乎也带着歉意。

「我也以为那是单纯的车祸;跟你意见冲突,只是针对现场的处置方式而已。况且我是留在车上的人,却一点也没察觉货柜被人撬坏了,只顾着眼前的车祸现场,没有去后方警戒,这是我的疏失。而且今天开的小货车有视线上的死角,坐在驾驶座上是完全看不到货柜正后方的,我本来应该盯着照后镜,那样至少能发现有人溜到那儿去,结果却是跟你赌气,杵在前座量起时间来了。还有,你去处理现场时,有一辆沙石车经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也是特务机关的把戏,好让我听不见货柜锁被弄坏的声音。」

「可是,要是听你的话别下车,敌人就不会有时间耍把戏了。」

「这种说法也只是结果论罢了。反正是我跟你一起上了当,一起意气用事。你在主张你的意见时,我应该要做你的后援才对,是我自己白痴,盯着时间在赌气。」

小牧恨恨啐道,还朝地板踢了一脚。这举动很罕见。

「所以你不准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完全的连带责任。反正我绝不会再被同一招给骗倒了。」

小牧喃喃说道。堂上应了一声:「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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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你们两个曾经那么不合。」

郁惊叹道。

「你别忘记,我们当时都才二十二、三岁啊。年轻气盛,又有无谓的自尊心,也是经历了多少年才变成今天这样。」

「会说当年事无谓的自尊心,真是一种成熟呢。」

「谢谢你的嘉许啊,老婆。」

听得郁打趣,堂上便要去扭她的头。郁根本懒得反抗,直接就求饶,堂上也就放了她。

「哎,不过就是两个入队还不满一年的大菜鸟互闹别扭,回想起来都让人丢脸得直冒汗。我想小牧也差不多吧。」

「话说回来,换作是我看到那个现场,我想我也会像你一样冲下车去的。毕竟,那是车祸呀,采取行动最优先嘛。手冢若在旁,他大概就会阻止我。」

「所以我不是说过,从前的我就像你,是个思虑不周又鲁莽的性情中人。我懂得用理性去判断事情,是后来才磨练出来的。」

「呃,我看我一辈子都磨不出这个特质。」

「算啦,那就靠周围的人替你救援吧。总之,我们当时的搭档关系,就和现在的你跟手冢没两样,但要说道合作面对第一次的检阅袭击,说不定反倒是你们的表现还更出色些。你们当时那样不合,却能成功的完成任务。」

「不过,如果那时出了状况,我跟手冢大概会愈来愈不合……」

「我能想象。这方面,我们就比你们两个圆融一点。而且你这个人也是死鸭子嘴硬,从不肯先道歉的。」

堂上虽然带着玩笑口吻,郁却瘪起嘴不答腔了。

看见她这副表情,堂上才想起来,郁曾经为了书库业务失误而被手冢指着鼻子骂了好半天。

一开始,郁还「因为」、「可是」扯东扯西的想为自己辩解,到最后却是一个字也将不出来,几乎就要掉眼泪。手冢端出大道理当武器,郁被逼得无路可退,最后才接受了他的意见。

在那之后,郁也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而堂上都记得。

「……你们两个当时也很孩子气。」

他在郁的头上轻拍一下。

「跟当时的手冢相比,你是稍微坦率些。假使是你自己造成的失败,也许你会低头赔不是。」

换作是手冢,一来不太可能犯错,二来也不会让自己的失误严重到要低头赔罪的程度。

「不管你们绕多少个圈子、闹多少别扭,先制造出和解气氛的八成都是你。」

「你还有没有以前的故事?」

「刚才这个已经是我最丢脸的前科了,还不够哇?」

「我就是想多听些你们以前的事。」

从我入队起,我做过什么你都知道,我对你的过去却几乎一无所知。

郁又嘟着嘴埋怨「不公平」,引得堂上忍不住轻叹,心中暗想:

这话要是讲出来,你一定得意洋洋——我就是没法儿拒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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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防卫部的第二年,堂上跟小牧各自都带了部下。

骚动是堂上的部下——如今也是防卫部的栋梁——所引发的。那个人跑来向堂上报告时,完全就是一副连滚带爬的仓皇模样。

「堂上三正,不好了!有人在馆内装了炸弹!」

优质化特务机关和其声援团体爱找图书馆麻烦,即使到了今天,手法也一样无所不用其极。不过,用炸弹未免引人争议,堂上都不太敢置信。

他想,他们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真的吗?」

「我们都认为可能性很高!」

「先带我去现场看了再说。」

这事非同小可,总得要自己确定过才能往上报,所以他也找了小牧一起去。他怕自己一个人下不了判断,而且小牧是个值得信任的商量对象。

部下带他们走向阅览室外的女厕。禁止使用的告示牌已经摆上。

怎么会选在如此人多杂沓的地点放置炸弹?难不成优质化委员会转成流血抗争路线,不惜连累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在哪里?」

「就是这个!」

部下指着一间坐式马桶的后方墙面,那儿有个用来放东西的平台,上面有三卷备用厕纸,旁边坐着一个灰色的绒毛兔娃娃。兔子布偶的双手捧着一束花,身上穿着小围裙,模样非常可爱。

「我以为那是民众的失物,走近时却听到计时器的滴答声!」

堂上和小牧便也走近去听。的确,把耳朵凑到兔子布偶的肚子附近,就能听见秒针的声响。

「你觉得呢?」

堂上向小牧问道,却见小牧皱眉摇了摇头。

「很难说,尤其才刚发生那种事。」

「一定是炸弹,不会错的!」

部下激动的说道。他之所以这么肯定,确实有其根据。

前不久,某间百货店的玩具部才发生过爆炸意外,各方都认为是心里不正常的炸弹客所为,而嫌犯正是将炸弹装在布偶里面,再将布偶混藏在堆积如山的花车商品中。从那些布偶被炸得四散的情况看来,专家判断炸弹的威力不小,要是当时有人站在花车旁,恐怕会造成死伤。

百货店的爆炸现场净是残破,那景象在电视新闻里播放了无数次。焦黑的地面和墙壁,花车扭曲变形,满地都是布偶的碎块。

嫌犯仍未落网。更糟的是,那是一枚结构简单的定时炸弹,有心人容易学会,更难锁定对象。

如今,图书队并未建置炸弹处理小组,队上也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有的只是液态氮和后勤支援部所保管的防爆衣——仅只一件。发现疑似爆裂物时,队员就穿上防爆衣,用液态氮使该物体冻结,然后请求警方出动。警方与图书队虽不是合作伙伴,但涉及公共安全时,他们也不可能拒绝这项请求。

「不过,他们会做得这么过分吗?炸弹在这里爆炸,几乎不会影响到书籍,反而还会惹来民众的反感。」

堂上如是说时,见小牧也歪头思索。

「如果是假装成愉快犯(注:造成社会恐慌后,暗中观察这样的现象并以此为乐的犯罪者)所为,这件事就不会牵连优质化委员会了。嫌犯的目的也是是阻止民众来图书馆……况且那个炸弹客还没抓到,也有可能是同一人所犯。光就可能性而言,范围太大了。」

不论如何,站在这儿烦恼是得不到结论的。他们决定往上提报。

这一报,防卫部就像是被捅着了的蜂窝一样。上级决定采取最高规格的安全措施,于是下令各单位要求民众立刻离馆,谎称馆内必须临时整修。

趁这段时间,堂上和小牧在防卫部用电脑搜寻那只兔子布偶的资料。

「是这一款吧?」

「嗯,没错。」

他们都没有伸手去碰那只兔子布偶,但从上面的商品标签可以看到制造商和品名。上网搜寻之后,找到「兔宝宝//背包式,两千八百元。背上有拉链,便于开合。是小朋友的最爱」。

一只中空的布偶,无疑是最容易塞炸弹的。这时候,那名部下也激动到了最高点,大呼:「你们看,肯定是啦!」

将这项资讯也往上呈报后,情势演变到必须由图书特殊部队出动。因为,只有特殊部队受过防爆衣和液态氮的使用训练。

执行这项任务的,便是特殊部队的队长,玄田三监。

便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队员,包裹在沙沙作响的厚重防爆衣中,背上扛着液态氮瓶重装登场。

「好啦,我去看看!」

走近女厕所,玄田三监喊了这么一声,口气轻松得只像是去厕所看看卫生纸还够不够似的。不一会儿,厕所内传来高压喷气的嘶嘶声。

「搞什么!」

片刻沉默后,紧接着竟是一声暴喝,然后玄田三监拎着布偶走到外面来。

结冻的毛绒绒小兔子活像一只落魄的刺猬,上头开了一个四方形的大洞。也许是避免震动,那洞是用剪刀剪开的。

「里面放的是这个。」

玄田将布偶亮给四周的人看——里面是一只廉价闹钟,钟面上有着兔子图案。

「没看到电线,野没别的机械装置。这玩意儿大概是在百元商店买的。」

「兔中兔」——原来是虚惊一场。

周围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堂上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名部下则完全陷入颓然,恐怕最失落的就是他。

堂上向玄田三监跨出一步,深深一鞠躬。

「非常抱歉,劳你跑这一趟!」

「别在意,谁教这阵子刚好遇上炸弹疑云,你们的怀疑也是合理的。虚惊一场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玄田说得大方,众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幸好只是误判。」

「说起来,也是因为时间点也太不凑巧了。」

「谁叫布偶的款式这么可疑。」

堂上于是暗忖:照这气氛看来,应该不用写悔过书,而是普通的报告就行了——

「堂上。」

这时,小牧凑过来低语:

「你应该猜得到,对我们而言,这事还没结束。」

「……嗯。」

才刚刚解除封锁线的正门玄关处,出现了一对母女,女儿大概只有两、三岁大。

「不好意思,我们有东西遗忘在厕所,想问问……」

母亲还没讲完来意,小女孩已经哭叫起来:

「我的小兔兔——!」

眼尖的她,先一步发现那已经变了形的兔宝宝背袋。

还未脱下防爆衣的玄田大手一抓,将堂上拎过来,硬将「兔中兔」塞进他的手里。

「交给你了。」

说也奇怪,就在这时,不单是特殊部队的人,竟连防卫部的长官野拔腿开溜了。

「哎呀哎呀哎呀,那是我女儿的?天呀,怎么会变成这样……」

搂过哭闹不休的小女儿,那位母亲面露不解。

「非常抱歉!」

堂上走过去鞠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的躬,小牧在他身旁也依样照办。

「我们巡逻时,在女厕发现这个布偶。」

瞥见部下鞠躬的角度不足,堂上一面解释,一面抓着部下的头,硬是按到四十五度为止。

「听见里面有时钟的声音,我们怀疑是炸弹,就依爆裂物程序处理,所以才变成这样。」

听到堂上说明得不完全,小牧随即补充:

「我想你也知道,几天前才发生过百货店的玩偶爆炸案,事件还没落幕,就有人把这种背包型的布偶遗忘在馆内,我们馆方相当紧张……」

「这倒也是。」

幸好那母亲是个明理之人,问题是这个小女孩。

「对不起,我们愿意赔偿你的损失,请你务必留下你的地址和女儿的姓名,好吗?」

母亲显得受宠若惊,便在堂上的引导下来到大厅写下地址姓名,柜台的接待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偌大的门厅里就只有小女孩的哭叫声震天响。

「我想,同样的兔子背包,市面上还能找得到……」

写完了改写的资料,母亲微笑说道:

「至于那个闹钟,我是为了让她学会看时间才特地去找的,不用买到一模一样的也没关系,不过我女儿最喜欢兔子了。」

这一声叮咛可真是滴水不漏。

「我一定会记得的!」

堂上又正经八百的弯腰一鞠躬。

「我的兔兔~~

哭泪的小女孩还在抽抽噎噎,小牧便在她面前蹲下。

「对不起哦。小兔兔受伤了,等它的伤治好,我们再把它送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这才明白,便由妈妈牵着离开了。直看见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外,堂上朝部下的脑门就是一巴掌。

「班长!你怎么这样!我又不是故意搞错的……」

「废话!不然你教我找谁出这口气?除了你还有谁!」

「赔偿的费用,你也要分一份。」

小牧冷静地补上一句,那名部下立刻大叫起来:

「不能报公款吗?」

「如果真的找到炸弹,那倒另当别论,但在这种情况下,报这笔公帐恐怕会令部门之间推托一番,因为破坏它的虽是特殊部队,但报告说是炸弹的却是防卫部。最好是误报的人自己承担,这样最不落人口实。」

「都说要跟你分担责任和费用了,你还叫屁啊!去跟人家低头赔罪的可是我跟小牧耶!啊——想到这个我又火大了,你再敢啰嗦半句,我打到你满地找牙!」

「哇——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堂上一向以铁拳取代喝斥,部下急忙举双手护着脑袋。

「不过,事关公共安全,我们是该做出最严谨的判断。你虽然过度一头热,这一次的判断却是妥当的。分担费用算是小意思了,你就忍耐点吧。」

听见堂上给予这样的评价,部下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谢谢你!」

「以后也要继续秉持同样的谨慎,还有不只是判断,态度上也要审慎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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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那时候就很懂得摆布部下了耶——」

「什么摆布,讲得这么难听。」

「那后来呢?『兔中兔』怎么解决?」

「还能怎么解决……」

堂上皱起了眉头。

「既然是赔偿,当然只是买更高档的去还给人家。兔子背包还好,厂商还有库存,我们直接跟厂商商贾——时钟就麻烦了,要高档就要选有名的,不外乎彼得兔、米菲兔跟华纳兔宝宝。比价之后,我们选了最贵的彼得兔,还加一个同款相框什么的,全部加起来将近两万元。」

听到这里,郁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你们没对外人说是部下的错,很有你们的风骨。」

「为求自保而出卖部下的人,迟早会被部下出卖。如此而已。」

「不用这样谦虚啦。」郁打趣地笑道:「笃,没想到你居然知道米菲兔跟彼得兔,好可爱。」

「……用不着你来说。」

「干嘛这么凶,我是在夸奖你耶。」

「你这没神经的女人。拐弯笑我娘娘腔也要有个限度。你是我老婆耶。」

「只是玄田队长跟你的互动……啊,那时候你还在防卫部,但他已经是特殊部队的队长。他把事情往你头上推的功力真是天下一流。你们之间是命中注定的啦。」

说着说着,郁自己也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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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队第三年,堂上和小牧都升为二正,也同时被调派到图书特殊部队。

「看来,我们两个今后要当很久的同袍罗。」

在庆祝升迁和新部署的两人饮酒会上,小牧如是说道。不知是不是为了训练和讲习的效率考量,他们被分配到同一班里。

「第一关是特别训练,不知道会有多操。」

在图书特殊部队里,每当有新成员入队时,各班会轮流到奥多摩的训练场去进行为期一个半月的集中训练,内容以基础为主,但也包含防卫部不曾施与的项目。

堂上和小牧还在防卫部时,便会自主地加强训练量,所以大家早就认为他们会是下一批被选入特殊部队的人。

话说回来,即使他们的训练程度远远胜过其他人,特殊部队的这一关好不好过,还是得亲身体验了才能知道。

结果,这场集中训练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难,只要不怠于日常锻炼,任何战斗单位的队员都能跟上。防卫部当然也有面子上的考量,不会随便推派人选。

很好,都应付得来。

一面适应,他们克服了各个训练阶段,来到最后一关的野外行程。

在这个阶段,他们要到深山去,夏天里顶着大太阳走在没有山路可走的野地里,只有指南针可供指引方向,不愧是最后一关,这趟路走起来真是吃力,战斗服下的汗衫吸饱了汗水,只怕可以绞出一大碗来。

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众人早已累瘫,小牧甚至连站都站不好。搭好帐篷用完餐才得到就寝许可,他们立刻滚进帐篷去躺平。

至于深夜的「熊来惊」戏码是怎么上演,又怎么令人火大,就跟后来郁入队时的情节没两样。

「出现了!」「哇啊——!」

被一连串不像是演戏的逼真惨叫声惊醒,还在混沌懵懂的大脑竟先想起了白天遇见的林木业者,以及他们聊到的野熊。

这里是本州,不是棕熊的栖息地,顶多是亚洲黑熊罢了,身高跟人类差不多,只要别被它压住就能逃。

莫名其妙的资讯和记忆还在脑内错综复杂,堂上已经一骨碌跳了起来。幸好他嫌天气热,所以没睡在睡袋里(事后再想想,那根本就算不上哪门子幸好。)

再想到,若要让野兽害怕,那就要——

——打鼻子!

「有熊!」

也是为了唤起身旁同伴的注意,堂上大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朝那个跳进帐篷里的物体就是一拳。

没想到被打的物体那么轻,就这样往外飞了出去。

紧接着,同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爆笑。

惊愕之余,他探头出去看,却见前辈队员们全都捧着肚子笑翻在当场。那个捱了他一拳的物体飞落在帐篷外,竟是个用野草捆成的大草束。

「知道是熊还敢上前挑战,你的胆识不得了!」

笑得最响亮的就是玄田。

这一年的「熊来惊」博得玄田龙心大悦,便规定往后的新训行程中都必须排上这个节目。

在郁和手冢入队之前,这个戏码已经上演过好几届,却没有一个新队员再出现像堂上一样的反应。堂上觉得新人可怜,曾试着在事前给予暗示,却因为难为情而不敢道破真相,也提不起勇气警告他们。

所以后来当郁向他抱怨时,他才会那样恼羞成怒。

就这样,他们顺利的成为部队一员。

和小牧那清清白白的资历相比,堂上在入队第一年就有了审查前科,所以他原以为自己得费多点工夫才能融入特殊部队。哪知道这支顶尖部队的人个个是怪胎,特技鬼才就不用说了。他们的资历和个性上也多有特异之处。

首先,领头的队长玄田就是一个,再听说副队长绪形之前是优质化队员时,听说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问过一轮之后,像小牧那样零前科的人才还真不多。

说到小牧,其实在个性上也有他的怪癖,只是听说已经适应了。

「唷,上回那件事,辛苦你啦。」

忘了在什么场合,玄田突然冒出这一句话,他似乎还记得「兔中兔」的事,大概也因此对堂上留下特殊的印象,恐怕还认定他是个「方便好用」的部下。

堂上与小牧进入特殊部队后遇上的首次大规模战,就在他们的大本营发生。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决定举办绘本展。

这座涵括关东全境的大书库就设在基地隔壁,展出的绘本几乎从馆内蒐罗即可,少部分则须向收藏家或私人图书馆商借。后者常为珍本书,必须收在保存盒内,用复本展示内容等等,保全措施得格外加强。

想当然尔,展出品势必包括媒体优质化法以前的作品,书中使用的语调或被列为违禁语,甚至作家本身就是优质化法的反对派人士。

在这些绘本界的反对派之中,更有人直接用讽刺的手法描绘优质化法施行后的社会面象,希望藉此让小孩跟大人同时明白,这个世界时如何被扭曲。

单就这一点,那一年的绘本展就足以成为优质化特务机关的取缔焦点了。

「取缔行动可能会造成民众受害,东京都与知事办公室已经向法务省提出严重抗议,所以在法务省也发布了公文,要优质化特务机关避免在展示时段内出动。」

玄田说明道。每当图书馆或文化会馆等单位计划举办大规模活动时,都道府县都会向中央机关提呈牵制文件,这已经是历年来必行的安全对策。就这一点,图书队与都道府县暨各知事们的合作关系也就十分重要了。

「书展期间的展示时段是么洞洞洞至么八洞洞,为了不波及附近居民和来馆民众,优质化特务机关的出动时间会限制在两四洞洞到次日洞六洞洞,就是给我们夜袭啦。」

为期两周的绘本展,就这么成了敌方的检阅强化期。原本就是审查对象的各种绘本,将因为公开展示而频繁地被搬来运去,图书队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一般人总以为绘本属于儿童读物,其实涉及这个领域的成年人不在少数。专为幼儿绘制的图书必须由成年人朗读给孩子听,已经识字的儿童也需要有朗读时的听众,对象当然是家中的父母、祖父母和亲近的大人们。图书馆员和保姆也算。

孩童就学后,学校里的教育工作者加入这个阵容,这个时期的儿童也愈来愈能理解较复杂的内容。由于绘本读者同时包含大人与小孩,优质化法反对派里便有许多绘本作家,他们的作品也常反映此类意向,另外,有些是一般文字作家,更改笔名后发表绘本作品,所以有人认为,在言论界、周刊志界之后,绘本界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眼中的第三个监视目标。

「活动在图书馆大楼的展示室举行,展示品则在公共大楼保管。」

玄田没有解释这项措施的理由,因为当时也没有像郁这样呆头呆脑的女队员会傻乎乎的直接追问:「为什么?」

既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绘本检阅强化周,他们就有可能在展览期间进行不只一次的突击检阅。平常的检阅抗争只有一次攻防,若致使馆内损坏,后勤支援部可以事后再修建,但在这一次的情况下,修建工程势必缓不济急,要是展示品都收藏在图书馆内,那儿将变成主展区,抗争后的残破痕迹会影响来馆民众的观感,也将干扰到展览的进行。

因此,上级已做了牺牲公共大楼的打算,才有此措施。

队员们没有质疑,但有人提议将书籍保管在基地内。玄田予以驳回:

「特务机关规范了交战时间,却有个交换条件,那就是书籍必须保管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馆区。展览后的书籍撤收必定受到监视,若我们擅自把东西搬进基地,难保敌人不会在交战时间以外打来。」

事关大众安危,没有人敢碰运气。当然,这也是稻岭几经衡量后所做的决断。

优质化特务机关有好些个柜面下的爪牙——就是优质化法声援团体。

不同于一般情况,绘本展的主要诉求对象是儿童,声援团体不敢派宣传车在街上鬼吼鬼叫,妨碍展览进行,免得折损优质化法的形象,但会不会派人到展场伪装窃盗,偷书、破坏或污损展览品,这就很难说了。

所以,白天的警备也不能轻忽。不单是书籍展示会场,人来人往的阅览室也可能成为那些人恶意破坏的目标,防卫部不得不加派便衣警卫的人手。玄关等进出口的制服警卫更是比平日增加许多。

特殊部队要应付的则只是夜间袭击,每日闭展后才是神经紧绷的重头戏。

玄田猜测第一天不会有事。无人异议。因为,敌人八成会先来观察他们的撤收作业。

为此,玄田已要求由特殊部队来负责展出品的撤收,同时也可预防万一,因为敌人说不定会跑来动手脚。

「听着,不要有大动作。平淡自然一点。」

在玄田的指示下,所有的布署都转为低调,撤收班全数挑选普通体格的队员,人人改穿与一般馆员相仿的普通西装。不过,他们的罩衫下都穿着防弹背心,随身佩带手枪。

不用说,堂上和小牧都被选为撤收班,负责将展示室里的绘本收进箱子,搬往公共大楼。

果不其然,当场就有个男子跟在后面,似乎想溜进公共大楼。

「不好意思,公共大楼目前禁止一般民众进入……」

防卫部的警卫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那个人倒也老实离去。但据别班警卫的观察,对方一直在阅览室和自修室偷看撤收作业的进行,直到图书馆闭馆才走。

十之八九,不是优质化特务机关派来的,就是声援团体的人。

入夜后,公共大楼一片漆黑,只有逃生警示灯提供了微弱的照明,从那一天起,那儿成了图书特殊部队的队员临时宿舍。

展出书籍保管在三楼。

不论是从地面入侵,抑或从屋顶垂吊,要到三楼都一样远。地面巡逻有防卫部加派的人手,敌人是不可能从一楼入侵的;若要硬闯,势必得大规模动员。

图书馆所有的窗户都是防弹玻璃,强度却只是中上,单单将关东地区的图书馆全数换上防弹玻璃,已经吃掉不少预算,自然用不了多么顶级的防弹玻璃材。这种玻璃能防的只是一般检阅抗争中最常用的9mm塑胶子弹,若是步枪子弹,说不定三、五发就会碎了。

尽管优质化部队的战术一向激进,倒也不至于在民众来馆的时间向馆内发射步枪。而步枪使用的优势虽为图书队所独占,但在夜晚,敌方必定无所顾虑。

对方一定会破窗,也一定会入侵到建筑物内。

问题是,他们何时会来。

就在这令人不敢有片刻放松的紧张感中,绘本展进入了第二周的展期。优质化特务机关竟然全无动静。

「那帮家伙也懂得用头脑了。」

坐在公共大楼三楼的临时司令室里,玄田邪邪笑道:

「敌人想让我们先沉不住气,别上当了啊。」

他向部下勉励道:

「后半周一定会打来,可能是一次集中攻势,也可能连续多日疲劳攻击。」

「有办法看出是一次还是多次吗?」

部下问道。玄田回答:

「这一点可以从第一波攻势的弹药量看得出来。对方虽是国家公务机构,预算充沛,但要对付一间图书馆的一场书展,总不会无限制动用弹药,更何况队员人数和体力也都有限。要是他们中途撤退,就表示还会有第二场攻势;若是一次集中——」

你们就做好打到天亮的心理准备吧。

结果,在第一波的突袭时,优质化特务机关很快就撤退了。

距展期结束还有四天,到了最后一天,馆方就会将借来的书籍归还给各所有单位,所以扣除这两日,实质的攻防战还要打上两天。

特务机关撤退后,玄田环顾室内,抓了抓头。

「打一场就这副德性,后勤要哭死了。」

三面窗户整个儿被贯穿,墙壁、天花板和多不胜数的硬体器材都是弹痕累累。

「叫他们趁白天赶快换窗子吧。」

屋内就不用修了,反正还要打,等到绘本展结束再处理也无所谓。

「我方跟防卫部都无人阵亡,但防卫部有四人重伤,至于轻伤……有参与战斗的全体队员都有吧。」

绪形的报告引得众人一阵大笑。的确,若论跌打挫撞之类的皮肉之伤,队上是无一幸免。

「那么我问全队轻伤者,谁的伤势会影响今后战斗的,自己报上来。」

玄田如此问道,没人回答。

「叫防卫部那边也去问一下,会影响战斗表现的轻伤者尽量调离火线。」

交待完毕,玄田又对部下们说道:

「这一波海啸还要持续两天,你们要专心应付,完毕,解散!」

在常备警卫的调度方面,绪形已和防卫部联系调整,除了后继的警备班以外,人手都改调到设有值宿室的三楼去。今天他们在一楼就挡下了特务机关。

「这是你们两个进来后第一次经历大规模战吧?」

玄田叫住堂上和小牧,对他们这么说道。

「两个都没受伤,表现得很好,海啸时最后一波的浪头最大,稳住啊。」

说着,他伸手在两人的头上乱抓一气。

自脱离孩提时期以来,他们就没再被人这样抓头了。两人相视苦笑。

浪头是最后一波最大,敌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企图在最后一天来个总攻势。

「这次是你们两个一组,对吧?战况也许会乱到让班指挥体系瓦解,但你们两个搭档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崩解。」

说完,玄田就离开了。

第二天,特务机关仍无法越雷池一步,却令特殊部队出现了一名重伤者。

到了第三天——

公共大楼的一楼安全陷于无线电与嘶吼声漫天交错的状态。

「妈的,讲堂前要失守了!调人去援护!」

『宇田川班前往。』

「狙击班在干什么啊?好几个人冲进来了!」

『我们只有旧型望远镜可用,要是射哪儿都可以,我们当然放手去干,但你叫我们射穿人家的脑子吗?有空开骂不如挡下敌人的脚步,威吓射击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最后一天,敌人的攻势猛烈至极,好像非要把弹药用完才甘心。

他们一口气破坏了五扇窗户,人员都入侵到屋内,甚至在室内摆成阵型,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不久,无线电的通用频道里响起玄田稳若泰山的声音:

『公共大楼各员,放弃一楼!全体移到二楼!图书馆大楼的防卫部各员,全力防守阅览室闸门!大楼中央的防火铁卷门也是警戒对象!』

这时,堂上和小牧已随着宇田川班加入讲堂前的援护作战。玄田的指示既出,部队各员随即陆续后退,渐次退到各楼梯口,然后才一口气冲上二楼,电梯的电源线路早于切断,省去后患。

在这之后,楼层上下再度展开枪战。特殊部队的补给弹药和书籍一样都存放在三楼,不至于被使用同规格枪弹的特务机关给抢走。只是往返补给让人忙得不可开交,堂上跟小牧都维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一晃眼,有个队员与堂上擦肩而过,往三楼跑去。

堂上没有细看——忽又回头看去。

「小牧,我们去追刚才那个人!」

「啊,为什么?他不是上去补给了吗?」

「他背个空背包!你补给时会用背包吗?」

弹药盒直接用手抱着跑才快。况且距离又不远,用背包其实没什么意义。

堂上的话才说完,人已经奔了出去,只听到小牧在身后向宇田川报告道:

「堂上·小牧组要去三楼。」

「理由呢?」

「发现可疑人物,我们去确认。」

「准!」

然后小牧一口气追上堂上。

三楼有许多队员跑进跑出,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堂上跟小牧分头到保管书籍的房间一一检查。考虑到这些书籍可能得在战斗进行中途搬走,那些房间都没有上锁。

不知开到第几个房间的门时,堂上听见一声加装了灭音器的枪响,他反射性地往旁边一闪,子弹便从他的左臂掠过——是擦伤,只是血流得多了点。

开枪的优质化队员立刻往外跑,从倒地的堂上身上跳过。堂上看见屋里有个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爬起来冲进去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该死!」

「堂上!」

发现有人向外逃,小牧机警地冲进屋里。

「你受伤了!」

「只是擦伤!快追!」

那名优质化队员一路奔向紧急逃生梯,旁边的人还没察觉有异。那人用背部抵着逃生门,正想把门推开。

「堂上!这次的展示书都不是绝版品,队长指示过不用硬追!」

「不行!那箱书是我搬的!」

所以我记得里面装了什么。

有几本是检阅标的物,也有优质化特务机关监视的作家之作品,以及——

「里面有向私人收藏家借来的书!」

装那口箱子的人一定是这么想的:若遇到紧急情况必须撤离,人员可以一次就将这些珍贵书籍全部运走。

但在这一刻,此举反而给了敌人方便。

私人藏书是无可取代的。就算能买回同一本书,也买不回跟旧书有关的回忆。就像那只兔中兔。

优质队员开了逃生门,超堂上等人胡乱又开了一枪,随即冲了出去。那人逃得仓皇忙乱,当然不可能打中,堂上和校名也没有因此放慢追人的脚步。

未到门口,两人却远远卡夹令人不敢置信的场景。

那人一跃而起,跳跃扶手——往外落去。

「有垂降索?」

「扶手的形状固定不住的!钩索也太危险了!」

赶在逃生门自动闭合前追到门口,他们往楼下一探,真相才大白。

从逃生梯往下跳的优质化队员,就落在公共大楼的隔壁栋——也就是相距约三公尺之外的餐厅顶楼。

餐厅时独栋平房建筑,从三楼往那儿跳,高度只差两层楼,不算太危险。

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因为谁也没想到餐厅竟成为攻防战的舞台,或甚至是敌人逃亡时的踏板。

那名优质化队员落地后就蹲在那儿没动,看起来像是扭到了脚筋之类的。

说时迟那时快,堂上纵身跃起。

「堂上!」

知道小牧要拦阻,但他整个人已经登上了扶手,跃势再难挽回。

风声呼啸只有不到一秒钟,紧接着就是剧烈的着地声。堂上的落势似乎比那个人高明一点,他很快就站了起来,马上掏出SIG-P220对着那名优质化队员。

「不要动!把你的背包放下来。」

对方扭头向堂上看过来,脸上却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堂上后面!」

小牧的警告和一声枪响,同时在同时的耳际掠过。

紧接着,枪口抵上了他的背。这人必定是从餐厅顶楼的抽风机检查门跑出来的。

最起码要维持两个搭档之间联动。

玄田的忠告在这一刻浮现脑海,想起来格外苦涩。

图书队和优质化特务机关所使用的防弹背心款式相同,都是用KEVLAR纤维制成,仅能缓和着弹时的冲击,并不能真正阻隔子弹。零距离设计就跟不用说了,对方若在这种状况下开枪,只怕堂上不是骨折就是内脏破裂,不论如何,现在的他是不可能轻举妄动了。

「你才要给我站好别动,菜鸟,把枪丢掉。」

听到自己被喊做菜鸟,堂上心有不甘,却只能认了。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让自己和搭档都落单,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

我进防卫部都几年了,怎么还干出这种事。敌人当然也是有搭档做后援才敢只身闯入敌阵,我却没想到。

就在这时,耳里的无线耳机传来进藤的声音。

『听得到吧,堂上,小牧已跟我报告了。你现在一公分也不要移步。』

堂上当然不会傻到反问他的用意。

『从三开始倒数,我已经瞄准你背后的优质化队员。你到时往前跨一步,免得被波及。』

三,进藤说完就没再出声,剩下的倒数,堂上自己在心里算。

零。拿枪威胁堂上的那个人,直挺挺的往旁边倒去。

堂上从新拿起佯装放下的枪,再次对着面前的优质化队员。

「又翻盘了!放下背包!」

那人神情一苦,只好依言慢慢放下背包。

「起来,手举起来。我的搭档也在逃生梯上瞄准了你,你别动歪脑筋。」

堂上没有回头看,但他相信小牧一定正拿着枪瞄准了这个方向。

「把你的伙伴带下楼去,动作放慢一点。」

跟着那人移动的脚步,堂上慢慢转移枪口,知道倒地的优质化队员被扶起、两人走向抽风机检查门,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为止。

在这段期间,堂上听见好几声步枪发射,大概是进藤刻意拆下灭音器。站在餐厅顶楼的堂上当然是敌人眼中的好目标,进藤便以威吓射击替他赶走敌人。

『好,堂上顾好背包,到检查门后面去卧倒。』

进藤又指示道:

『战况就快结束了。你就这么躺在那儿吧。我会派一个狙击手盯着。』

照着指示,堂上匍匐前进,拿到背包之后,继续爬到指定地点,只不过——

『堂上,你真够蠢的。』

搭档频道里传来一个声音,当然是小牧。

「知道啦,你别落井下石。」

『不过,你说「藏书的回忆是无可取代的」,还有讲完这句话就往前猛冲——这一点我挺喜欢的。』

「你喜欢又怎样。」

『喜欢归喜欢,我可不会学你。』

「你就是这种人。」

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战火好像也开始降温。


*

听到这里,郁急忙翻起堂上的左袖。

「喂,你干嘛?」

「啊——原来这就是当时的伤痕。」

郁抚着那一道淡淡的疤。

「你这个拼命三郎,后来一定也经常横冲直撞。」

「……你有什么根据?」

「笃,你身上到处都有这样的伤痕啊。背上也有,喏,你自己看不见,所以不知道。」

「你别管啦!」

堂上不悦地翻回袖子和衣摆。郁被他甩开手臂,歪着头笑了起来。

「不过,你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其实我倒满喜欢的。」

「你居然这样讲……」

堂上叹了一口气。

喜欢我横冲直撞。唉,算了,这话由你来说,至少比从小牧口中听到要来得好些,反正也没有别人说来会更让我高兴。只不过,我实在没法儿老实承认。

我要是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谁来当你的刹车啊?

这些话一直在堂上的脑中打转,他真想吐槽。

「现在有枪炮管制了,以后大概不会再受这种伤,不过……你可别把自己弄出这种疤痕来。」哎——不用担心啦,反正会看见的也只有你一个了——要不然顶多跟女性朋友一起去泡温泉之类的——

郁傻里傻气的咯咯笑,一面摇手。「」

「问题不在这里。」

见堂上板起脸孔,郁转为不解。

难得你身上一个疤都没留下,弄伤了岂不可惜?堂上气自己只敢在心里想,却不敢大方的讲出口;又气老婆是呆头鹅直肠子,兜圈子的话就听不明白。

「那不然问题在哪里?」

「哎,算啦。」

郁果然老实不二的把问题丢回来。堂上索性放弃。

反正她已经是个好女人了。而且……

「你会哭着怕自己拖累战友,这一点我也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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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Y小猪 于 2010-10-13 20:02 编辑


三、「背对背的两人」(1)




*



郁结婚后就搬进了家庭宿舍,柴崎则继续住在原寝室,等待单人房有空。

然而,就在新队员的入队训练期结束时,这个情况立刻改变了。由于床位不足,舍监来打商量,希望她能和一位士长同住。

「咦——不是有好几个跟我同梯的三正也在等单人房吗?我还是第一批去填申请表的呢——」

心知抗拒无效,柴崎还是想搏一搏。

便见那位上了点儿年纪的舍监歪了歪头,面带困惑的说:

「可是,喏,阶级不同的队员同寝室,本来就难安排。那个人虽比你低一阶,跟你却是同梯的。我是左思右想,能放心托付的对象也只有你了。喏,你懂得跟人相处嘛,让她过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问题。」

平日总费心假扮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想不到竟在这个节骨眼遭到报应,也只能叹天意捉弄了。反正她早就做了心理准备。

同梯不同阶,这表示那未来的新室友也快三十岁了。以这样的年纪来说,室友相处之道确实难拿捏,因为双方都会莫名的顾忌和小心,弄不好反生嫌隙;要不是士长和一士,就是三正和士长,有时是居下位者心存芥蒂,有时是居上位者果度在意而使得另一人生气,在女生宿舍里都不是罕见的事。像在图书队里做得长久愉快,最好能避免这些枝枝节节。

舍监接着又说,那名士长的室友因为家中有事而离职,刚好遇上新梯队员入伙,于是照宿舍里的规矩,她安插了一个刚从短大毕业的新队员和那名士长同住,想不到两人竟因代沟而处不来。舍监听闻后又观察了一阵子,不得已才基于权限出手干预。

按理,舍监本不该让那名新队员独自使用双人房,但在这个情况下,既然能为那名士长找到同梯的室友,她认为挪动士长是比较好的做法。

「好嘛。村西三正要结婚,今年秋天就要离职了,到时我会把她的房间调给你的,你就答应吧?」

舍监向柴崎双手合十拜托,做出恳求貌。她说的村西三正即将因婚离职,柴崎也听说是在十一月。那么还有四个月,是可以忍一忍。到那时候,那位同梯的士长也将享受一个人使用双人房的好处。或者房位重新安排,少说也能排到个同阶级的室友。

这样的安排不算太差,舍监的算盘打得精。

「唉,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敢争。那就这么办吧,但你要说话算话唷。」

柴崎答应时稍稍端出架子。这下子,四个月后就确定能住进单人房了。

「谢谢你,我欠你一份情啦。那我现在就叫她搬过来。」

每间寝室的基本家具都齐备,要搬动的大多只是私人用品。

「请多指教。」

水岛久美子士长也不例外。除了衣服和棉被以外,她的私人物品就只有一个组合柜,外加一纸箱的杂物而已。

「我也是,请多指教。我来帮你搬吧。」

「不,这怎么好意思!」

水岛紧张地猛摇手。

「怎么能让三正帮我做这个……」

「有什么关系,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而且棉被这么大,你一个人也不好搬吧?」

「不会,我已经请同梯的士长来帮我了。没问题的。」

同梯的士长——这种说法让柴崎听出了一丝刻板和顽固味。

遇到这类型的人,要拉近跟她的距离,那就……柴崎在水岛肩上轻拍一下,口气转为俏皮:

「哎呀,你也替我的立场想一想嘛。我们也是同梯,你不让我帮忙,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这个室友呢。」

愈是叫她别客气,只怕她会更加推辞,不如四两拨千斤,顺便装作是在为自己着想。

「啊,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

「那我可以帮你的忙吗?」

「好的,不好意思。」

连同水岛找来帮忙的另一名士长,她们三人一起搬,不到十五分钟就搬好了。

「从今天起,就请你多多指教了,柴崎三正。」

「不用叫我三正啦。」

柴崎微微一笑,侧着脑袋说道:

「既然是同梯,在宿舍里就不要互称阶级了,不然又像是我在欺负人似的。好不好?你叫我柴崎就行了。在宿舍里,其他同梯的士长也都这么喊我的。」

事实上,宿舍里就是如此。只要下了班,同梯的队员一律直呼姓氏,根本就不分阶级。

却见水岛颇感困惑,小声的抗拒道:

「可是……要我这样喊,我还是不太……」

你如此坚持,其他不喊我三正的人要怎么办?柴崎想归想,倒没有这样逼她。对于水岛,柴崎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是业务部的馆员,目前被调到多摩市的图书馆任职,眼下看来,她的个性显然过分严谨,只怕心胸也不怎么开阔。

「不然,就加个『小姐』?我也会称呼你『水岛小姐』的。」

「啊,柴崎……小姐,你尽管直呼我的形式,不要紧的。」

「哎——唷——」

柴崎端出打哈哈的语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一丝不耐。

「你称我柴崎小姐,我却对你直呼其名,不又让人觉得我在摆架子了吗?好啦好啦,我们的寝室规矩就这样决定啦。」

她的言下之意是:既然水岛要拘泥于阶级,那就不该再推辞了。

「你也不要太顾忌,有什么想讲的就直说,我们是同梯的,不要客气。」

说着,柴崎起身。

「我要去买果汁,水岛小姐你要什么吗?」

「不用了。」

早料到水岛会这么回答,柴崎还是问问。

「是吗,那我去买罗——」

柴崎走出寝室,往楼下的门厅走去。经过舍监室时,她探进头去:

「舍监——我们搬好了。」

「喔,怎么样?」

听到舍监多问这一句,可见对方早就心里有数。

「真像你说的,换做我以外的一般人,恐怕就没法儿应付了……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个性一板一眼,安分内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我们宿舍里可有上百个女孩子住着,都归我一个人管哪。」

光凭刚才的第一印象,就够柴崎揣摩出水岛的不擅社交了。舍监的消息几乎没什么意义。

「那她有没有朋友……」

「她跟同梯同阶级的女队员还算有往来,最要好的就只有先前的室友,但那人已经离职了。哎,找你收留她还真是我找对人。她做人太拘谨,有些地方不免惹人嫌呢,新队员跟她相处也觉得压力太大,前阵子老往心理辅导室跑。」

的确,跟水岛同寝室,对一个新入队的年轻女孩而言是有点儿沉闷。一个对阶级这么拘泥的人会怎么跟下级队员互动,可想而知。

「我倒希望她能在跟你同寝室的折断期间学着放开些。」

「只有四个月,我可不敢保证什么唷。」

柴崎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开。

……稍微调查一下好了。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了日子舒坦,至少要再掌握一下消息。


*

「咦——她那么固执啊?」

出此言的是郁。这一天,堂上夫妻找柴崎到家里吃晚饭。

郁跟堂上结婚后,他们常常这样找同事到家里聚餐。基地的家庭宿舍离单身宿舍近得很,平时有空就可以去串门子了,遇到同一天休假时,他们甚至会约柴崎倒家里吃午饭。偶尔,他们会一并把手冢或小牧找来,有时也会约队上相熟的一大群人,热闹得好像开同乐会似的。

这一天,他们只约了柴崎一个人。

「嗯——她是不再带阶级称呼我了。跟我说话却还是用敬语。同梯之间讲话还要那么客气,感觉好沉重。」

柴崎夹起盘子里分好的什锦烧放进嘴里,喊了一声:「真好吃!」

「好厉害,好像在餐厅里吃到的!这是堂上教官做的?不是买现成的粉浆?」

「很厉害吧——?」

郁得意起来,好像那是自己的功劳似的。

「他爸爸是关西人,很会做什锦烧,所以还逼着笃跟他妹妹学手艺呢。」

「哇——你好厉害哦,堂上教官。下次找大家一起来办什锦烧餐会好了。」

正在默默煎着下一片什锦烧的堂上,听了之后点头说:

「说得也是。这些材料准备起来都一样,分量多一些也没差别,人多时弄这个或许不错。话说回来……」

说着,堂上利落地将什锦烧铲起来翻了个面,熟练得像什么似的。

「依我看,那个士长可能对阶级颇有心结。」

他不只边吃边料理,连她们聊天的内容都听了进去。

「我也这么想——」

虽然同为图书队的一员,但水岛在外馆执勤,又不喜交际,想打听她的消息还真不容易。水岛从柴崎等人升上三正的那一年就开始参加升迁考试,却连年失败——这就是柴崎勉强问到的。

「但我们升上来也才一年多,她又是业务部的,以这个年纪来说,想升三正也还不用急吧。」

郁如此说道。

「真敢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同梯里算是升迁快速的?明明恶运强得离谱。」

「哎——但我也觉得爬到这里已经是顶点了。接下来只看考绩,我一定会直接被刷掉。」

「不,搞不好相反。就因为没有笔试了,你要是多建立几笔大功劳,反而有机会。应该会比你升三正还轻松。」

听完堂上冷静的法纳西,郁嘟嘟嘴生闷气。不过堂上没理她,语锋一转:

「你们今年都是二十九吧?当然,要想在首年升级,位居战斗单位比较容易有引人瞩目的表现,但在业务部也不是没机会。」

所谓的首年升级,指的是在取得三正考试资格的当年度就合格了。考试资格除了要士长任满二年之外,还要得到部长的推荐。除非是素行不良,否则后者的推荐几乎是人人可以取得,所以对一个满两年的士长来说,唯一的挑战就只有每年举行两次的升迁考试而已。

「或许她只是外表安分,骨子里却是好胜心强。连年升迁未果,说不定已经把她逼急了。」

好胜心强?她要是有这股自觉就好罗——柴崎如此做出了比堂上还要辛辣的分析。从水岛的身上,她感觉不到那种不服输的气质,只有谨守阶级的的那份严刻。像一个在学校里循规蹈矩的学生,对水岛而言,爬到三正也许就像学年晋级,而她屡次落第的现状,则跟留级的感觉差不多吧。

几次接触之后,柴崎从水岛的言行中隐约看出,水岛为自己的停滞而羞耻,同时也怕被身旁的每个人都超越。这也是她之所以缺少朋友的原因。这种心态若是表现出来,士长以下的同梯队员当然不舒服,自然也不会想要积极地跟她来往了。

水岛本身在社交方面的自闭,更为此番状况雪上加霜。不管向谁问起水岛,他们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哦,那个内向的女孩啊。抱歉,我跟她不太熟。」

想起郁曾经语带哭调地对柴崎说「就算阶级不同也要做朋友」——她是真心希望伙伴们只聚不散。虽是不切实际,却也有一份纯真可爱;而且,她深明阶级的意义与本质。

「考过那么多次,笔试一定没问题才对,不足的部分恐怕在考绩。个性严谨的人,往往欠缺灵活性和积极。」

堂上说中了八九分。同住一周至今,柴崎已经看出水岛是个彻头彻尾的死脑筋。

「柴崎,你可以吗?跟那种人住同一个房间,要是她刻意孤立你……」

「嗯——只要有这个阶级差存在,我想她不至于对我怎么样。反倒是她对我太恭敬太畏缩,我还怕她自己先受不了呢。」

安分无害却令人心烦。柴崎也遇过这种类型的女孩,而水岛八成就是那种典型。她们没有恶意,所以旁人也拿这个毛病没辙。

堂上替柴崎的杯子斟满啤酒说道:

「算了,舍监也是难处理才托给你的。」

「无所谓啦,卖她一个人情,四个月后我就有单人房可住了。就这几个月而已,个性不合也能撑过去。」

「哇——你可以住单人房啊。好棒。」

「那还用说。身为高阶队员,又早早就登记排队等房间了,现在还帮舍监照顾一个难相处的同梯室友,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

「等你住单人房时,我可以去玩吗?」

「可以呀——」

「万岁,以后离家出走时就有地方可以去了!」

郁说时还弹了个响指,令堂上垂头丧气。

「你这个人啊……」

「喂,堂上夫妻有这么常吵架吗?」

听得柴崎讥讽,堂上没答腔,只是面色一沉,郁倒是大大方方地接道:

「没那么常,不过该吵的时候还是会吵啊——都是笃没事就爱讲一下不中听的话。」

「你才是吧!」

堂上回嘴快得近乎抢白,嘴角却有一抹苦笑。

「算啦,有地方可去的离家出走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柴崎,万一这家伙跑去,就麻烦你照顾了。」

柴崎嘴里笑着说「属下遵命」,暗暗向堂上和郁打量着。这两个人都是嘴硬,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互为对方着想的那份心意,看得柴崎不禁暗想:

——恋爱的最后若是走到这样的关系,好像也不错呢。

要回宿舍之前,柴崎借了洗手间,说要漱口。

「你连这点小地方都不放过啊——不过即使公尺的路,谁会看到?」

「像我这样的美女,齿缝里带着菜渣回去,形象岂不全毁了。」

「哇啊——你还是一样厚脸皮。」

辞行时,堂上和郁站在门口送她,那模样已俨然是一对夫妻。

距离熄灯时间还有一小时,宿舍大厅里的人影已经不多。

在那之中,柴崎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的手冢,还有在稍远处另一张沙发上看杂志的水岛。

一个是声气相通的伙伴,另一个是尚未化解心防的新室友。这样微妙的组合摆在眼前,柴崎决定不主动向任何一方先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将鞋子摆进鞋柜。

不过,手冢先注意到她了。

「你回来啦,又去堂上一正他们家?」

「嗯,刚回来。他们叫我去吃饭。」

「堂上一正的饭愈做愈好吃了。」

两人刚要开始闲聊,却有个声音打断了。是水岛。

「柴崎三正,你回来了!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

水岛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敬礼,柴崎立刻制止。

「水岛小姐——」她装出苦笑,按下内心的不耐:「我不是说嘛,别再这么客气了。你答应过要叫我柴崎小姐的呀?」

「啊,是……」

水岛当场消沉起来,甚至有点儿过度沮丧,气氛也立即转为尴尬。手冢有所察觉,便将目光转回报纸上,不再出声,水岛则像挨骂似的低着头。

「哎呀,别这样,好像我在骂你似的。只是叫你喊我柴崎小姐嘛?来,跟着我念一次:『柴崎小姐。』」

听到柴崎口气如此戏谑,水岛才小小声地跟着说「柴崎小姐」,接着又深深鞠躬:

「对不起,我先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柴崎忍不住心想——为什么她就不能笑着坦率地说一声:「啊,好。对不起,柴崎小姐!」呢?

「那是谁啊?」

在手冢的对面坐下后,柴崎听见手冢这么问,回答时半带着叹息口吻:

「舍监托管四个月的新室友,跟我们同梯的。」

「有这么一个人吗?」

「有呀,只是连我都不记得她了,你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在外馆执勤。」

「哦,我大概也猜得出舍监要找你托管的理由。」

这男的恋爱神经很大条,察言观色倒还算敏锐。

「你真的知道?」

「那种类型的人,大多把认真守本分当成万用免死金牌。」

他接着解释,男队员哩也有这种个性的人。怪不得他一下子就能做出这么明确的分析。

「换作是别人,大概没几天就想对她发飙了吧。都是同梯,她干嘛那样低声下气?」

「她的阶级是士长呀,她好像对这一点很自卑。」

「我们这个年纪就爬到三正的也不多吧。」

「大概就是放不开。」

「她之前是跟谁同寝室?」

「最先是一个同梯同阶级的,但那女孩因为家庭因素所以离职了。中间也换过几次室友,最后到我这儿来,因为同梯之中刚好也没人缺室友。今年度本来有个新队员分到跟她同房,不过……」

「都处不来,是吧?不知变通的士长大姐,对上还抓不到要领的菜鸟小妹。」

叹了一声「你说对了」,柴崎往沙发椅背一瘫。

「离职的那个倒是撑得很久。」

「我从那个前队员口中打听到的资讯,反而比水岛亲口说的还多呢。那个队员也是个不怎么主张自我的人,处世却比水岛圆融多了,人也随和,聊起来毫无隔阂感,显然在这方面利落些。哎,既然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能够跟水岛处得来,那我当然也得试试看。」

听到最后两句,手冢笑了。

「很像你的作风啊,加油。我想她应该也不是个坏人吧。」

那笑容中的释然,像是体察且包容这隐约的挫折感。在柴崎而言,自然有些没趣。

追根究底,都是因为自己曾经在他的面前大哭过才会这样。她懊恼着,又不经意地想起抚上头来的那只手——带点儿顾虑、又像是忧心,笨拙却很温柔。

见柴崎闷闷不乐地看着旁边,手冢折起看完了的报纸,站起身来。

「我请你喝东西啦。你喝了酒吧?脸红红的。」

走向自动贩卖机,手冢又道:

「放心,我不像某人那么天才,不会请你喝运动饮料的。」

这话让柴崎想起了好几年前的那场骚动,她噗嗤笑出,然后才表明要喝麦茶。

回到寝室后,水岛向她低头赔不是。

「对不起,柴崎小姐,我又用阶级称呼你……」

跟手冢聊完才自在点的心情,这下子又降温了。

「我也没有生气呀。你放轻松点嘛,没关系的。」

柴崎换上家居服,同时也换上她的业务笑容。

也许是在意柴崎的心情,水岛看着她,像是在窥探。

「你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我只是在大厅跟手冢聊天而已,因为今天我去笠原那里玩嘛。」

柴崎因为郁而和堂上班颇有交情,住宿舍的应该没人不知道。图书特殊部队原本就引人注目,笠原郁又是个「奇葩」,柴崎本身当然也是话题人物。

「那就好……」

看见水岛露出了宽慰笑容,正在做沐浴准备的柴崎也对她笑了笑。喝过酒不适合洗热水澡,但她想冲个凉。

「你现在这表情就对啦。放轻松点不是很好吗?你若愿意用这样的表情跟我相处,我这室友也做得开心,要不然你紧张,我也不自在呢。」

水岛坦然地笑着点头,柴崎随即走出了房间。

说真的,她怀念跟郁一起住的那段时光。郁嫁人,她当然高兴,但想到以后就剩自己一个,难免感到寂寞。没认识郁之前,她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也没想过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形单影只——甚至也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就在她准备说服自己「一个人也是另一张轻松自在」时,难相处的水岛出现了。她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拿她们来比较。

跟郁同住时,回寝室是快乐的、令人期待的——但她打死也不会对郁本人说。

「这会儿我可没空为私生活浪费时间呀……」

往浴室走去的路上,柴崎轻轻叹了一声。

这阵子的她,正被卷入职场的某个小状况。


*

「柴崎,他来罗!」

不用广濑提醒,柴崎已经注意到那个人。

在为了意中人而耍心机的那阵子,广濑曾经是个惹人厌的女同事,幸好她成功的攻陷心仪对象的心,对柴崎的态度才骤然转为友好。不过,也许广濑自以为对柴崎一向都是友好的吧。要说广濑曾经对柴崎使过哪些卑劣的小手段,柴崎可是一件也不会忘记,只是她让自己的心胸宽大些,要包容一、两个像广濑这样的人倒还不成问题。反正柴崎的态度是「以不变应万变」,今昔皆然。

再者,只要没有利害冲突,广濑的机警和伶俐其实很好用。

广濑此刻通报的那名男子,年纪大约和柴崎等人相当,相貌普普,行为却大有问题——他已经连续两个月到这里来盯柴崎。

起初,他在自习区和阅览区看书,不时地向柴崎瞄上两眼。对柴崎而言,这种事早就是家常便饭,因此她全然不在意。偏偏对方好似自作多情,把偶然的「眼神交会」当成了有意的「四目相接」。

然后,他开始专挑柴崎提供咨询服务。同事们这时尚未察觉有异。

来馆民众用这一招纠缠柴崎,当然不是头一次了,柴崎也练就一身闪避的好本领。若对方的胆子小,柴崎只要彻底地用业务态度去应付,那人很快就会自动消失,往往连同事们都不会知道。这也算是她的天赋之一。她懂得如何不惹恼对方,但利用言行举止让对方感觉冷淡。

然而,这一次的对手竟有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自信心,好像也对图书馆服务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他每次来要求咨询服务时,都只是问问书籍摆放的场所之类,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若咨询内容涉及专业知识,柴崎会请他去找擅长该领域的馆员提供服务,他却立刻表示「我只需要入门程度的资料」。

如此一来,柴崎怎么样也无法拒绝。若再推辞,受波及的可能是图书馆。毕竟柴崎不可能再佯装菜鸟,而一个一问三不知的馆员绝对会引人批评。事情若闹到那个地步就麻烦了。

几次观察下来,柴崎知道那人不只是「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还颇有恼羞易怒的性情。于是她小心地把他提出的要求转介给别的馆员,尤其是年长或男性馆员身上。

可以的话,她不希望惊动职场,但久而久之,大家都发现了。

如今,这件事成了业务部全体的长期案件。

那个男子名叫奥村玲司。

「那么,柴崎你来坐柜台。」

奥村来馆时的应对之策,业务部很快就端了出来,只是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重点是,那人深谙此道。

奥村眼尖地发现柴崎接手柜台业务,马上就找了两、三本书捧在手上,走到柴崎的柜台前去排队,还让位给排在自己后面的人。此举表面看来只是善意的礼让,因此谁也没有起疑。

等到后面没有别人在排队时,奥村向柴崎开口了:

「等你有空时,能不能帮我找书呢?」

「啊,你若是赶时间,我来服务吧。」

柜台外的女同事如此代答,奥村却摇手拒绝:

「但我还有之前问过的事要接着请教柴崎小姐,不好意思。」

遇上程咬金,他立刻排拒,手法也是大大方方的,这样就能让柴崎难以推辞。

柴崎瞄了手表一眼。离休息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多。这种情况下还有个战略,就是请跟她同一班轮休的同时来把她带走。

「好的,请你稍等一下。」

柴崎在座位上说道,一面在终端机的即时通讯系统里输入:

『叫我这一班的人在休息时间来带我走』

她将讯息传给邻座的女同事,对方也不动声色地穿回讯息:

『OK包在我身上』

然后,柴崎起身离座。

她一走出柜台,奥村立刻凑近去,比一般人与人私下交谈时的距离还要近得多。

奥村果然接着用「之前问过的事」向柴崎请教。柴崎向他推荐过几本户外活入门书,因为他当时的要求是「季节宜人,我想去山里走一走。」

他的体格明明就是不爱运动的样子,却硬要装出户外派的人,令柴崎大感厌恶。所以她故意推荐和健行、定向越野和野营有关的书籍来挖苦他,不过对方似乎没发觉。

「你今天想找哪方面的书?」

「要是有健行路线指南之类的,我想借个几本——」

「想找哪些地区的呢?」

柴崎直接走到健行和登山指南的书架前,停下脚步。

「这个嘛,比方西多摩那一带……」

「那么这些地区呢?」

柴崎随手抽了一本,翻开书页。

大岳山、锯山、御前衫等等超过一千公尺的山,她一一用手指着。奥村连忙慌张的制止道:

「不,不用那么高难度的。轻松一点的就好……我也只是打发时间。」

「啊,不好意思。我以为男性都喜欢有点挑战性的,怕你嫌太简单呢。」

柴崎装作若无其事的这么回应,奥村的脸色果然有些尴尬。

「呃,没有,其实我只是想去感受一下大自然之类的。」

「那么,换这本如何?它介绍的路线包罗万象,从女孩子穿着高跟鞋都能走的,到专业人士也喜爱的都有。」

说着,柴崎将《关东健行·登山道百选》这本极厚的指南书递给奥村。被奥村的手不经意摸到时,她面不改色地将手抽离开。不论心里是厌恶或是乡愿讨好,表现任何反应都是最不妥当的行为。

「这本书的可看之处在哪里呢?」

「这个嘛……」

柴崎流畅地答道:

「首先,它正确的写出了休息区和集水处,步道或攀爬处的地面路况也描述得很详细,举凡沙砾、湿地、辅助索固定处或斜度都有标明。而且,它把平均登顶时间分成初学者和熟悉者这两个标准来计算,前往当地的交通方式也写得很清楚,又依照季节来写出最可看的风景。所以它敢自称『百选』,因为它确实选辑了百山名胜。」

「噢,怪不得这么厚。带回家虽然重,但内容不错啊。」

这种书都嫌重,你还健什么行、爬什么山啊?柴崎暗暗苦笑。

「柴崎小姐,你几时休假呢?」

「我想,这个问题恐怕与咨询无关。」

例行公事式的回答,没让奥村受挫。他不是头一次碰钉子。

「我只是想,要是可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邀你一起去。」

「抱歉,你的要求完全超出图书馆服务范围,恕我不能回应。」

「咦——开始图书馆的人也会跟民众交流吧。」

「我向来是公私分明的。」

柴崎向他略欠身。就在这时,广濑探头出声:

「柴崎,休息时间到罗。」

「啊——可是我还在请教柴崎小姐耶。」

「不好意思唷,轮休班表要是乱了,后面值班的同仁可就辛苦了呢~」

这种时候,广濑那刻意的装傻特别有效。

「啊,想仔细选山的人都说这本书不错唷——你若想找别的书,我们有个爱登山的男馆员,要不要我替你找他来?」

「呃,不,不用了。我就选这一本。」

奥村急急挥手,转身离去。

「来,走吧走吧。」

对着奥村的背影,广濑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柴崎的手往外走。

每当去超商或到外面的餐厅用餐时,就算有同事在,奥村也可能会跟来,甚至想藉故强拉柴崎,所以她最近干脆回基地去队员餐厅吃饭。今天她们一共有四人共进午餐。在别的日子,若是遇到郁来约,柴崎也要求道队员餐厅去吃,藉口是缺钱。

莫名地,她不敢把奥村的事情讲给郁听。业务部至今尚未对此事研拟出对策。要是郁知道了,特殊部队——尤其是堂上班的人——一定会插手管。柴崎并不想在部门里留下这样的记录。

她知道自己正曝露在危险中,但除非发生决定性的时间,业务部不会贸然寻求特殊部队的协助。在部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她不想搞人情关说。

「不过那个奥村真的很烦人耶——」

广濑皱着眉头,边吃边讲:

「之前还硬缠上来抓柴崎的手,想把她拉走。低级!」

幸好当时是在人多的地方,周遭也有不少男队员,惊觉图书队之花柴崎三正有难,众人于是大声嚷嚷,便把奥村吓跑了。

「以前那个朝比奈先生来的时候,你不是还起哄叫柴崎跟人家去吃顿午饭吗?现在怎么变了?」

听得一个女队员如此挖苦,广濑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不过广濑就是广濑,她可不会退缩。

「哎唷拜托——!这两个层次根本就不同耶——!」

「是啦,他们从长相到态度都差很多,可是还不都一样紧迫盯人?欸柴崎,奥村跟朝比奈先生相比,你觉得差别在哪?」

「识不识相的问题吧?」

柴崎一下子就回答出来,广濑立刻趁势接腔:

「喏,是不是?好男人是会识相的,才不会死缠烂打成这样呢。」

当然,在座之中只有柴崎知道,这个识相的好男人之所以盯上她,是因为一场谍报争夺的需要。

听说朝比奈还在法务省里,如今已是优质化法反对派的一员大将。他和手冢慧的「未来企划」配合得默契甚佳。

「柴崎,朝比奈先生有没有向你表白?」

事到如今,她若坚称没有,反而显得不自然。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吃过几次饭之后,他有讲出来,但我拒绝了,他也就很干脆的接受。但他因为工作上需要查些资料,所以我后来还是在业务范围内协助他,等到事情结束,他只说谢谢我的关照,没再纠缠。」

「真可惜。你为什么拒绝他啊?」

任一个知情的人大概都有此疑问吧。柴崎倒也大方地答:

「这个嘛,当时我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只觉得工作比较有意思。」

「但现在这个奥村真的是个麻烦人物!天啊,他的长相是不算差,开始那副自我中心的臭屁调调,看了就讨厌!像他那种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厌的跟踪狂!而且一定自作多情!」

只要不妨碍自己的恋情,广濑就会表现出与人为善的一面,就像她现在义愤填膺地对奥村大批特批,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担心。

「我们部门居然还在观望!该不是想叫柴崎等状况发生时再采取行动吧?快点请特殊部队来协助处理嘛。」

「上面那些人最会拖了——」

这时,有一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要不,用个人的立场直接让他碰钉子?」

「啊,对哦。」

另外两人恍然大悟。柴崎也想到了,却是不大情愿。

「找一个条件比他更好的人假装交往,再让他看见,不是更有效果吗?」

「眼前就有个好对象,保证让奥村夹着尾巴逃跑!而且柴崎你跟他又熟!」

三人开心地异口同声道:

「找手冢不就得了——!」

「呃,可是那样——」

柴崎皱起眉头。

「会耽误到人家工作,不好吧。」

「顶多是一起出去吃几顿午餐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你还不是常常跟笠原约时间一起吃午饭?」

这下子可没藉口了。

「好吧,时间兜得上时,我就去拜托他看看吧。」

不这么回应,只怕她们不肯罢休。


*

当晚回到寝室,水岛带着担心的神情问:

「柴崎小姐,有人在缠你吗?」

明知是关心,柴崎却觉得心中不快。

「你怎么知道的?」

水岛在别的图书馆执勤,这事情又还没传出部门外,她竟然知道。

「啊,对不起。今天我有个朋友在这里的队员餐厅吃饭,就坐在你们附近,她说她无意间听见你们讲话。她知道我跟你同寝室,所以才来告诉我。」

的确,在嘈杂的餐厅里,她们讲话都没有压低音量,邻桌的人就算听见也不奇怪,广濑的大嗓门就更不用说了。旁人只要听见个几句,要猜出七、八分原委也不是难事。

「啊,这样啊。不过没事的,而且也还没出什么状况。」

但这倒难得,原来你还有个会跟你聊风声耳语之事的朋友——这么说就失礼了。不擅社交的人未必就没有朋友。再想想,当初水岛搬来这间寝室时,就有个样貌老实、气质与水岛相似的女队员前来帮忙。

「帮我跟你那个朋友说没事,也请她别对外张扬,好吗?」

「好。」

就这样,对话结束。

水岛很少主动攀谈,今天大概是有这件事要问才开口吧。

换回家居服之前,柴崎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

「我可以开电视吗?」

沉默的气氛凝重,所以柴崎总是一回寝室就把电视机开着。跟郁同住时,她们总有聊不完的蠢话题,电视没什么大用处。

难得的事发生,水岛又开口了:

「那个,柴崎小姐。」

「怎么了?」

她应声时颇觉意外。却见水岛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

「就是——想在业务部升到三正的秘诀,你能教教我吗?柴崎小姐,你在业务部是首年升级,没错吧?」

柴崎不由得盯着她的脸看。水岛紧张起来,摇着双手又说:

「啊、呃,对不起,要是你不方便说,没关系……」

「啊,不会呀,没什么不方便的。」

水岛提出这个要求,想必需要不少勇气。柴崎只是单纯的感佩。

「其实,当我知道要跟你同寝室时,我就一直想请教了……」

与水岛同住已是第三个礼拜——她得要这么久才能鼓足勇气。她就是性格如此,也不好怪她拖拖拉拉了。

她真的可以早点开这个口的。与其两个人在房间里闷着不说话过日子,柴崎更宁可她们有话讲,就算是聊应试方针也行,至少让气氛轻松些。

最近一次的考试大约是三个月后,也就是在十月份。

「水岛小姐,你的笔试大都几分?」

「我想想——九十分上下。」

「那笔试成绩绝对过关了,我想问题可能在考绩上。」

「考绩能怎么应付呢?」

「你听了别丧气……不如放弃这一次的考试,把目标放在下一次吧。」

果然,水岛的眉毛立刻倒成了八字。

「这一次来不及了吗……?」

柴崎想了想:

「说到业务部的考绩,只能脚踏实地的花时间累积,跟战斗单位不一样的。」

措词上,柴崎尽量含蓄些,避免伤到水岛的心。

「要是在战斗单位,比方说抓到可疑人物,立了大功,那才有可能在升迁考试前快速拉高考绩。但在业务部,我们没有这种机会,对吧?我们的考绩一定是长时间观察后才打出来的。水岛小姐,你的工作表现若都跟之前一样,就不可能在这三个月之内迎头赶上了。」

「我……我从来不迟到缺席,工作上一一直都很认真啊……会是哪里做不好呢?」

水岛一听,马上哭丧着脸。柴崎决定拿长官出来充挡箭牌。

「这个嘛,我也是听上司讲的,你姑且听听吧。她说,要升三正,光靠认真是不行的。除了认真以外,还要多用一点心,比方说不要只会做上头交待下来的事,最好也能主动去揽事情来做,或是在各方面积极提案。以我们的年纪来说,指导或训练后辈就是一例。想想自己在职场中可以做什么,可以多付出什么,让上司看见你在这方面的表现,对升上三正就会有帮助。当然,你得证明自己能完成高于士长阶级的工作,不然考绩也拉不起来。」

「所以我只会认真做事,就没救了吗?」

水岛语带哽咽,听得柴崎心中一阵烦躁。她拿出天生的演技力来克服:

「不是这个意思。认真做事当然是最大的前提啊。那是基本分数,而我们要想办法多加点分数。比方说住五楼的阿部也是首年升级,她就是不停的丢活动企划案出去,同时上面的人也欣赏这种积极性。至于别人,有的是提案促进工作效率,有的则是积极参与公众活动的营运……升上三正的人,一定都有让人嘉许的表现。」

「那我要做什么才好呢?」

这要你自己想啊!柴崎真想这么回嘴,但还是把笑容转变成「激励模式」。

「那得要水岛小姐你自己思考才行呀,加油。」

水岛颓丧地低头一会儿,总算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努力的。」

「嗯,那我去吃晚饭罗。」

柴崎一心想离开,很快就站起身,却又听见水岛把她叫住:

「为什么你觉得我先放弃这一次的考试比较好?」

这个问题像是发自水岛的自主思考,柴崎也就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说:

「我认为这么做比较有胜算。水岛小姐,你至今每一次考试都参加,恐怕上司会认为你只是没头没脑的报考而已。」

柴崎不想说得太武断,但她觉得水岛的上司一定是这么想的。

「要是这样,那不如休息一次,顺便检视自己的工作表现,在下一次考试到来之前转换心境,如此应该也能博取上司的认同。」

「谢谢你,那我这一次不考了……」

水岛依旧哭丧着脸,却勉强挤出了笑容,目送柴崎离开。

这人依赖心强,个性和她合不来,不过算了——只剩下三个月多一点,应该能撑得过去?

柴崎如是想着,一面往餐厅走去。


*

她已经尽量小心,却还是被对方逮到机会。

柴崎走出阅览室,去各部门绕绕——大家都知道这已经是她的例行公事。

若是单独离馆,她会提高警觉,也选择有警卫站岗的地方走。但在馆内就不这么麻烦了,否则日常业务都做不完。

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真是百密一疏。

就在她往侧门方向的走廊转去,来到一处人少的区域时,后面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拖到墙后,再用双手抵在她左右两侧的墙面上,令她无路可逃。

这么一来,柴崎不只行动被限制,个子娇小的她也被完全挡住,旁人很难发现她受困在那儿。

柴崎抬起头,看着不让她走的奥村。

「你想做什么?」

「你在阅览室都不肯跟我讲话嘛。我是来馆民众耶,你对我亲切一点不行吗?」

「我身为馆员,始终都以协助民众为优先的。」

「那我约你吃饭,你又不肯答应。」

「这种服务不在图书馆的业务范围内。」

「但你以前就跟一般民众出去吃饭。」

她知道奥村在暗指朝比奈的事情——是怎么走漏的?太不可能了。

从以往的经验,柴崎知道决不能问他是如何得知的。那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这是我私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起码你曾经在私生活中跟一般民众往来过,对吧?那我也可以啊。」

别开玩笑了。你跟朝比奈的格调差太远了。

看在旁人的眼里,朝比奈对柴崎的追求只落得可惜「无缘」两字,但那其实是一场台面下谍报角力之后的结果。

而朝比奈是个品格高洁的敌手,柴崎至今仍钦佩他,尽管他已不再是敌人。

别把他跟你这种只贪图我的美色就死缠烂打的苍蝇混为一谈。

「难道老百姓没有权利喜欢公务员吗?」

「谈恋爱跟彼此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吗?你倒是说说看?」

这世上当然有公务员会和一般民众谈恋爱,但不会有人拿什么老百姓身份或权利云云来扭曲这种本应对等的情感。

「你也不必讲得这么直接嘛。我是想,我们可以多一点慢慢互相了解的机会啊。身为老百姓,难道这一点也不允许?」

到这一刻,柴崎终于了解,这个男的根本就听不出她话里的拒绝意味。甚至硬要强调公仆与民众的地位不同,大有不肯降尊纡贵的意味。

就因为他不愿意用对等的立场来正大光明的求爱,才会有这种跟踪狂的行径吧。若是柴崎此时表示困扰,丢下他跟认识的馆员多聊几句,他大概会觉得颜面无光、转而攻击。

同时,奥村现在挡住了柴崎左右的去路,单凭她是不可能强行逃跑的。反抗则有可能遭暴力相向,女性内心都有这无可避免的恐惧。

就在这时——

「喂。」

光听见远处传来的这一声轻喝,柴崎已知来者是谁。她先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奥村则迟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手冢带着严肃的表情站在那儿。他正在馆内执警备勤务,身上穿的是普通西装而不是战斗服,但已足够令奥村胆怯。

「柴崎,你怎么被带到这种地方?」

手冢的问法颇有技巧。

但见柴崎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被奥村用这种姿势限制行动,又要故作坚强地与他应答,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便见手冢大步走来,将手搭在奥村的手臂上。

「先生,男性用这种姿势面对女性,我认为并不妥当。是不是柴崎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不、也不是……只是跟她闲聊——」

一改方才的伶牙俐齿,奥村不只结巴起来,连态度都变得卑屈。

「你这姿势恐怕已超越了闲聊的分际——柴崎,你愿意保持这种姿势吗?」

柴崎猛摇头。手冢又转向奥村说道:

「柴崎似乎受到一点惊吓。能不能请你放开她?假使你想跟她私底下聊久一点,请你以私人身份并且在业务时间以外去找她,我相信她会以私人身份表面是否愿意跟你闲聊。」

奥村没应声,只是摆了个不情愿的脸色。他放开柴崎,转身就走。

「你没怎么样吧?」

被手冢盯着脸看,柴崎才回过神来,强颜欢笑道:

「嗯,谢谢你救了我。那男的有点纠缠不休,我正烦恼呢。」

他努力把话说得快一些,想象平时那样利落,却见手冢仍旧朝她端详,最后抓起了她的手腕。

「稍微休息一下,你的脸色不好。」

「都说了我没事。」

「顺便把事情说给我听。你隐瞒了什么,对吧。要不然我叫笠原来?」

听他这么说,柴崎不假思索地揪住手冢的衬衫。

「别告诉她。」

郁会生气。若真的柴崎遇上这种事,郁一定是最生气的人。可是她那直率的怒意,却有可能令事态转恶。

柴崎不想把她扯进这种无聊事来。虽然也有一点自尊心作崇的成分。

「好吧,不过我要知道详情。」

手冢就这么抓着她的手腕,往公共大楼的方向走去。

那只手抓得有点儿紧,她却不觉得厌恶。

就近找了个空房间,将门外的牌子翻过来挂成「使用中」,手冢拉过一张椅子让柴崎坐下,然后用无线电呼叫郁。

「我有点事耽搁三十分钟左右。你先一个人巡逻,要会合时我再联络你。」

郁似乎毫不起疑,这段无线电交谈没几句就结束了。

接着,手冢在柴崎面前的位子坐下,半转过身子对着她:

「那男的是怎样?」

见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感,柴崎叹了一口气。她也真的累了。说得直接点,就是跟踪狂。前前后后被他缠了两个多月了。一开始都还明着来,最近却变本加厉。

她继续说起午餐时差点儿被强拉走的事,还有方才被他纠缠的始末,手冢的眉头愈锁愈紧。

「怎么不早点讲?」

「业务部觉得事情还不严重,目前只当成是内部问题来处理啊。我不想先跑去找你们,因为这样好像在靠关系。」

「这是什么话?」

手冢生气似的撑着脸,别开视线。

「我在这种时候就那么不可靠?」

「也不是,只是——」

在这种时候跑去找他帮忙,她也不知妥不妥当——这话要是说给他听,他大概真的会不高兴吧。同事们建议柴崎找手冢来假扮男友时,她也才因此踌躇不前。

「……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我可以去拜托你帮忙吗?」

「我说你啊……

手冢重重叹了口气。」

「我跟我哥的事还不是与工作无关?你照样插手来管还讲这种话?我们是这种交情吗?」

「不然是哪种交情?」

手冢一时语结,又把眼神转到别处了。

那三次亲吻,他们彼此都记得。三次——不知该说是多还是少。

「反正你别只顾自己,也替别人想想吧。走路走到一半,突然看见那种吓人景象,你当我心脏很强啊?」

「那你的反应倒是很冷静嘛,我对你刮目相看唷。」

「跟人家下跪那一次学的。等一下,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吗!?」

「算了,要是换成笠原,她一定二话不说就把那男的摔出去啦。幸好是被你撞见。」

她望向别处,轻轻说了声「谢谢」。这是真心的道谢,要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她会讲不出口。

「你脸色好点了,要回阅览室吗?」

「要。」

手冢伸来的手,她竟老实不二的接受,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

在手冢的护卫下回到阅览室,竟见奥村在参考书区坐着。看他像是坐了好一会儿,大概一直在等柴崎回来。见到手冢跟在柴崎身旁,拗才表情转为卑怯,而手冢也故意伸出手去搂着柴崎的肩。知道这是要做给奥村看的,柴崎便也乖乖任由他搂。

「抱歉,打扰一下。」

手冢向柜台内的同梯女队员说。

「柴崎遇上了麻烦,我带她到后面去。」

他简短的讲完事情经过,就往后面走去。

柴崎和手冢在空着的小会议室里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好几个脚步声响起。广濑领头跑了进来,还有前几天和她一起吃饭的两个同梯女孩。

「柴崎,对不起!」

广濑合掌赔不是,另外两人也跟着做。

「奥村突然改变了战术啊。他跑来问我们图书馆员是不是绝对不能接受民众的邀约,他想让他死心,才把朝比奈先生的事情讲给他听的!本来以为他会明白你对他就是没那个意思,没想到……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试第二个。」

「噢,嗯,这也没办法。那种人会怎么想,一般人毕竟猜不到。」

其实她真希望广濑等人不要傻傻的乱放话,无奈她们不懂得如何应付跟踪狂——那种人不会轻易死心。只不过,这一点也得要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

「说到这个,我就要拜托手冢了。」

广濑继又向手冢做出请求状。

「这阵子,希望你能当柴崎的保镖。我们的高层决策实在太慢了。」

「好。你们就不要再把柴崎的事情透露给那家伙了。记得跟全部门的人讲一声。」

柴崎开不了口的事,手冢替她说了,也让她十分感谢。

「闭馆时我会来接你,在那之前,你待在业务部别乱跑。」

向柴崎如此交待完,手冢向众人告辞,走出了会议室。

「好有安全感哦——同梯里最早升官的战斗员就是不一样。」

女孩们感动地喃喃道。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接近,另一个女队员从门缝探出头来:

「那个人不打算走耶——!他在身边堆了一大堆书。」

看来,有人在阅览室观望着奥村的动静。

「还有哦,在手冢立刻之前,他一直缩头缩脑的坐在那里,看到手冢一走,态度马上就臭屁起来了!简直笑死人了。」

「幸好他还知道要怕手冢。」

广濑如此说道。她有时矫情,但脑筋并不坏。

「业务部的男人一直都没被人放在眼里。」

「哎唷,广濑你这岂不是把你男朋友也骂进去了。」

「很多人都像奥村那副德行,分明看轻我们这些官员啊,男女都一样。自以为是纳税人就了不起。但一遇上战斗员,他们就不敢摆谱了。」

你呀,话一说多,装傻的功夫都白做了。柴崎脸上苦笑,内心暗暗给他忠告。

「那我之后就处理书库业务吧。」

「嗯,那样比较好。」

「奥村回去了就来叫我。」

向同事们托嘱后,柴崎走出会议室。

奥村一直待到闭馆才走,之后又在正门玄关外面等着,大概又想等柴崎走出阅览室,再绕到侧门去堵她。

业务时间以外再以私人身份来找——奥村也许以为,照着手冢的说法去做,柴崎就无话可说了。

手冢来接柴崎下班时,还特地换上便服。

「我们去外面吃了饭再回去吧。要是直接回基地,他会以为我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事才来特地保护你的。你的同时说那人还知道要怕我,只要我寸步不离的保护你,那人应该会死心。」

「也许有效,不过……万一造成反效果,那就不知要拖多久了。」

「你这时可别再说什么给我添麻烦了。」

手冢便说边走出正门玄关。没见到奥村的人影,但他一定躲在某处观望——而且必定在听得见他们对话的范围内。

「下午吓我一大跳,你之前都没提起。」

「对不起,我怕你担心。」

「怪不得你最近总是不想外出,以后这种事就别瞒了嘛。」

莫名的默契让他们声气相通,不需事前串通就自然而然的套好了词。两人故意不提「跟踪狂」一词,以免刺激对方的报复心,而是用「对方是民众,不至于做得太过火」的说法,强调一切都只是将奥村视为一般来馆使用者,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

「想去哪里吃?」

说着,手冢使了个眼色。柴崎意会地点点头,知道他们被跟踪了。

「老地方怎么样?好久没去了。」

两人光顾多次的餐厅有好几间。柴崎心想,手冢应该会就近选一家。

接着,他们在那间店简单用餐完毕,走出店外时,奥村已经不见踪影。


*

柴崎偶尔和手冢一齐外出午餐,或在奥村站岗时请手冢来接她下班等等,就这么过了数周。由于奥村在馆内也敢采取行动,手冢还借了一支能够直通特殊部队的无线通报器给她,但都没有机会用到。

就这样,奥村终于改变了手法。

「不好意思,你借出的书籍已经逾期太久了,有民众已经来预借……」

讲电话的女队员突然缩起脖子,把听筒拿开。

「不行耶……」

「又挂我们电话?」

这通电话是打去奥村家的。他借的书籍逾期未还。

奥村的藉口则是千篇一律。

我的脚受伤所以没法去还书。让柴崎小姐单独来拿,我马上就还。

仅此而已。馆方请他邮寄送还,他也拒绝。

那本书就是《关东健行·登山道百选》,也就是柴崎最后一次为奥村推荐的书。

自奥村端出这个藉口之后,业务部男馆员前去取书好几次,每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奥村家是气派的独栋洋房,他好像和父母同住。

有时候,来应门的是奥村的父母,他们总是隔着对讲机坚称「我儿子说他有理由一定要柴崎小姐来了才能还书」,连门也不开就把馆员打发走。

那本书颇受登山爱好者与健行客的喜爱,长时间不在架上,早已引起阅览人的质疑。

事到如今,业务部不得不商讨是否要采取法律措施了。

「我去拿。」

几次会议之后,柴崎如此发言道。

女队员们一听,立刻群起高声反对。

「怎么可以让你去!」「太危险了!」

「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女性当然会有这些反应。然而,在上司之中,有人看起来像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对柴崎而言,这是她考虑到种种可能之后的结果。

馆方若提起借书不还的告诉,有多少胜算?

奥村必定准备了致密且周到的藉口。

脚受伤了,所以去不了图书馆,当然要请图书馆派人来取,这是合理处置。至于为什么非要指定柴崎不可,奥村大可以谎称还有相关咨询要请柴崎继续指导,所以才不愿意用邮递方式还书。

当然,馆方握有奥村纠缠柴崎的客观事证,奥村却也可以说他在得知柴崎有男友后就已经死心了,与借还书一事并无关系。

至于他与家人同住,按常理可托家人来还书,但他也可以说家人没有这个义务。

告诉若由图书馆方提起,败诉时将会出问题。万一奥村主张自己名誉受辱,反过来告图书馆时,馆方和柴崎的立场都将比现在更窘迫。

这是陷阱。奥村等的就是图书馆采取法律手段——不过,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把柴崎叫到家里去。

「更何况,就算书籍遗失,也只需借书人赔偿了事;如今对方并非不愿意还书,这是开出不合理的条件,我认为不应该就此开启法律诉讼的先例。借书逾期的问题和我的受绕问题应该分别处理。」

听到这里,几个女同事发出忧心之声。柴崎笑着要他们放心,然后继续发言:

「当然,我不会单独拜访。我要请特殊部队的手冢三正同行,因为他这阵子假扮成我的男朋友,避免我再受到跟踪。」

第一步,柴崎打电话向奥村催书。

「请问是奥村玲司先生的府上吗?我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柴崎。奥村玲司先生向本馆借书未还,我想请他还书。」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他的母亲,那语气有些意外。她在电话中表示要换人来讲,接着就听到通话保留的音乐。

然后奥村本人接起了电话。现在柴崎光是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嗨,好久不见。你愿意来拿书了吗?其实在还书之前,我还有好些事情想请教你啦。」

果然用这一招。他所谓的请教,还不都是些无聊的问题。

「是,那么我回去府上拜访。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希望你能做到。」

她只在玄关,不进屋。还有玄关的门不能锁上。

「第一个条件没办法耶。你也知道吧,我的脚受伤了啊。叫一个受伤的人在门口讲话?这未免对我们老百姓不够体贴。」

「好的,那么我只到客厅。不过,在我到府上叨扰的时候,请让玄关的门锁开着。你若不同意,那么我就不去拜访了。」

「好啦。可是万一门开着出了问题,你们图书馆要负责哦。」

「我明白。」

接着,他们约定日期。奥村要求在该周的星期日下午。

「那么,我会准时拜访。」

挂掉电话后,旁边的女同事们都来安慰或鼓励柴崎。刚才的通话内容当然是有录音的。

柴崎平安,书籍也顺利取回,这就是第一阶段。


*

到了星期日。

「为什么非要你去不可?」

手冢臭着一张脸说道。

「我都想过了。只不过是逾期未还的书籍,要是弄到法律诉讼,一定是我们吃亏。」

「责任感强是一件好事,不过……」

在后勤支援部办完了使用手续,手冢坐进小型车的驾驶座。

「你除了头脑好、口才流利,此外一样是个普通的女人。别忘了这一点。」

「管他打什么主意。要是他敢小看一个女人,我会让他后悔的。」

柴崎坐进副驾驶座时这么说,听得手冢叹气。

「这才让人担心啊。」

「怎样啦?」

冷不防地,手冢抓住柴崎的双手。

「就是这样。」

柴崎想将他甩开,却发现双手连动都没法儿动。

「……放开我。」

「奥村的爸妈对儿子是千依百顺吧?他们有可能故意不在家。我想你在辩论方面不会输的,但也不要挑衅得过分了。男人的臂力就是他最后的武器。笠原在疏于防备时都会被醉汉抱住而难以挣脱了,若要打赢男人,还得靠她的瞬间爆发力啊,更何况是你?」

柴崎知道手冢在为她担心,却不由得因此恼怒起来。

「我知道啦,你放手!」

她尖声叫道,手冢立刻放开双手,却见被他抓住的部位竟连一点指痕都没有留下,如此精准的力道又令她更加恼火。

「要不是知道有危险,我干嘛叫你陪我来!」

而且她也在口袋藏好了无线式的通报器,收讯器则放在车上。

「就是不能跟你一起进屋去,我才讲的。」

手冢好像一点儿也没动怒,径自发动了车子。

「通报器一响,我会马上冲进去。可是,万一在那之前就出了什么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的意思是你要速战速决,别激怒对方。你应该做得到吧?」

「废话。」柴崎看着窗外忿忿道。感觉此刻倒像是自己在使性子,令她心里有些懊恼。

奥村家的独栋房屋果然气派。门前还有一大片庭园。手冢把车停在稍远的路边,用望远镜先观察一遍,大概在思考入侵屋内时的路线。对方爱耍心眼,纵使承诺不锁门,也未必会真的守信用,不得不防。

「……好,我大概知道了。柴崎,你先走过去,我过一会儿再把车开得近一点。」

于是,柴崎步行过一条巷子,来到奥村架的门口按电铃。

想到手冢提及的可能性,柴崎在按铃时也提高了警觉,结果来应门的是个妇人,看上去像是奥村的母亲。

「午安,我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派来取书的馆员,敝姓柴崎。」

「是,请进。」

玄关十分宽敞。妇人领她进客厅,客厅也是既宽敞又气派。

奥村就坐在沙发上,海滩裤下露出包着绷带的右小腿——另一排沙发却坐着一个有点儿年纪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他的父亲。

这倒令柴崎很是意外。

「借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啊,柴崎小姐。」

「哪里,你的脚受伤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在还书前需要咨询,是吗?」

柴崎一径平淡以对,奥村则仍旧熟络地请她坐到沙发上。奥村母亲端来一杯茶,柴崎向她道谢,却只端到嘴边抿了抿,没有多喝。

「你推荐给我的指南太好了,结果我热衷过头,爬山爬到肌肉拉伤,变成这副德性啦。」

奥村在包着绷带的腿上拍了拍。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至于咨询服务,其实是我爸妈想问啦。」

「我们夫妻看了玲司借回来的这本指南,也跃跃欲试。」

奥村的父亲从旁说道:

「不知道哪一带的山走起来比较轻松又有趣,适合像我们这年纪的人?」

事态的发展令柴崎摸不着头绪,她姑且先将思考模式切换成馆员咨询。

「两位平日都做些什么样的运动呢?」

抱着例行公事的心态,柴崎依程序渐次问出他们是否有足腰旧伤或疼痛,以及体能条件和目的地需求等等。

「那么,我想这一带的路线比较适合。」

柴崎指出的山名,父亲都一一抄写在便条纸上。

「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你做好事前调查再成行。」

眼见咨询服务顺利结束,柴崎便准备为此行收尾,才要开口,却听得父亲先出声。

「哎呀,玲司说的果然没错,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儿。」

啥?

柴崎知道自己的脸上写满讶异,只是没想到自己竟没喊出声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父亲就这么开始炫耀起自己的家世了。从他自己经营的公司、营业额到祖宗八代、资产,最后就是他的宝贝儿子。

「我迟早会让玲司继承公司的。到时候,希望他一定要娶个像你一样有智慧的女孩为妻,做他的贤内助……」

这是哪门子闹剧?柴崎怔着讲不出话来。该不是儿子求爱不成,就叫老父老母来帮忙?

看来,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不肯站在相互平等的立场来面对这件事。在恋爱的擂台上,奥村坚持他的高姿态。

柴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的高亢笑声在客厅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奥村的父亲颇觉没趣,于是开口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吗?」

「很少遇到这么好笑的事情呢。因为奥村先生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爱意,如今我只是来取回逾期未还的书籍,你却向我提起结婚之事。这种事情,至少也要奥村先生本人亲口向我表达过心意才算有个开始吧。」

柴崎转向奥村:

「奥村先生,我和你的关系仅止于馆员与阅览民众,不是吗?请问你是否跟爸爸妈妈解释过这一点呢?包括你从头到尾连一次表白也没对我说过?」

奥村的脸色涨红,表情转为愤怒。他父亲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大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用跟我对等的立场来请求交往,而是先用阅览民众的身份试图逼迫我,达不成目的就改用书本作为要挟。如今把我叫到家里来,最好还出动父母亲来说项?你以为将来有爸爸的事业可以继承,我就会见风使舵离开现在的对象?光是拿你们来相比,对他都是个侮辱了。」

「少……少罗嗦!你不怕拿不回书本吗?」

听见奥村怒喝,柴崎敛起了笑容正色道:

「对每个图书馆员而而言,这已足以构成胁迫了。」

柴崎从放置了无线通报装置的同一个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只USB录音笔。

将录音往前倒回数秒——

『少……少罗嗦!你不怕拿不回书本吗?』

奥村的脸由红转白,接着猛然站起来,伸手想要抓柴崎。在那一刹那,柴崎放言道:

「还想施加暴力?丽音的内容已经透过无线电传到我搭乘的汽车上了。车上有我的同时在待命。」

刚刚踏出一步的奥村定住没再动。看那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小腿肌肉拉伤的人。

「要是你明白的向我表示要追求我,那么我会告诉你,我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你既不曾表白好让我拒绝,又紧迫盯人的骚扰我三个多月,实在是卑鄙之至。从今以后,要是你继续纠缠我,以至于妨碍我的工作或图书馆营运时,我将以柴崎麻子个人的身份,依据性骚扰防治法向奥村玲司先生个人提出告诉。」

不知是不是怕这个要继承家业的儿子惹上不名誉的官司,只见奥村的父亲依旧是愤怒的表情,不发一语。

「请你将借回的书籍全书归还。我已经提供了咨询服务,这是你的承诺。」

眼见奥村还不肯动,他的父亲大喝:

「玲司,快点还她!我们家才不要这种女人来当媳妇!」

他口中「聪明伶俐的女孩儿」就这么成了「这种女人」。

奥村这才走到沙发对面,将放在那里的书和桌上的登上指南一起塞给柴崎。柴崎从公事包中取出清单来确认,然后把书本收进包中。

「那么,我告辞了。」

她行了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在奥村母亲的带领下走向玄关。穿上鞋子,柴崎转动门把,大门就这么开了。在刚才的谈话过程中,母亲时而进进出出,柴崎原以为她会锁上大门,看来似乎没有担心的必要。

「告辞了。」

柴崎向她道别,对方也回以深深一鞠躬。

「劳驾了。」

她的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到这一刻,柴崎才感到脊背窜起一阵寒意。她发现自己目睹的是奥村的心理不正常,以及这一家人偏差行为最强烈的一面。

走出奥村家,柴崎环顾四周,便见手冢的车停在近处的路边。她坐进去,一系好安全带,手冢就开车了。

「没出什么事吧?」

「要是有事,我早就按通报器了。」

她说录音内容都传送出去,其实是胡诌的。

要是手冢也能即时听见,她在措词上会有些不同。

「谢谢啦。」

柴崎看着窗外道谢——有手冢在她的后方。是这个念头让她敢于行动。

包括奥村企图抢夺录音笔的那一刻也是。

「书本全都收回来了,证词也录到了。我还告诉他,要是他再敢来纠缠,我就拿性骚扰防治法去告他。」

手冢要她别过度挑衅,她还是稍稍越界了。

「这一关应该摆平了。」

「我也要听录音。」

「不要。」

「喂,我帮你这么多耶,至少让我了解过程……」

「我会从头到尾讲给你听的,这样不够吗?那不然找个地方边喝茶边说好了,我请客啦。」你这个人真的是……

手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在下一个街角转弯。

回到业务部,录音的内容当然就非得公开不可了。

不过,众人大致都认同柴崎的表现。

「话说回来,虽说有手冢在外面待命,但你的口气也太挑衅了些。」

一名上司皱起了眉头说道。柴崎轻轻一笑。

「对方以为把我拉到他家里就万无一失,反而大意,但我早就打算看准机会套他的证词。你们也听到那个爸爸说话时的口气吧?我当时是真的忍不住才笑出来,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只好转换成挑衅路线。」

「你笑成那样是挺恐怖的,柴崎。」

「我倒觉得最后那句『劳驾了』才恐怖,是谁说的?」

听见有人和自己的感想一样,柴崎赶紧抓住这个话题。她想快点脱离录音内容。

「是他妈妈,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管他家开什么公司有多少钱,我只觉得这一家人心理不正常得离谱。」

会议结束后,广濑凑近来问道:

「你说有喜欢的对象,是真的还是骗他们的?」

「被难缠的人告白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你跟手冢都假扮情侣给他看了,直接说是男朋友不就好了?」

「也对,幸好奥村没有当场吐我的槽。」

大概当时被逼急了,脑筋没转过来。

听柴崎这么回答,广濑一脸没趣的走开了。


*

「柴崎小姐,请你帮我看看这份案子好不好?」

在宿舍里,水岛开始积极地找柴崎交谈。

决定放弃这一次的考试后,水岛为了累积出考绩而尝试许多努力。找柴崎问问题或商量升迁对策的次数也变多了。

「嗯——这会有警备方面的问题呢。水岛小姐,你们馆里的警卫不算多吧?我想你要把人力需求弄得更精简一点才好。」

「好,那我再想想看……」

水岛还是一样容易消沉,但她们之间有话可聊,柴崎在寝室里待着也自在多了。

奥村没再出现,她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

她常常在想,过几天得找时间请手冢吃顿饭才行。




本帖最后由 CY小猪 于 2010-10-21 19:32 编辑


四、「背对背的两人」(2)


*

「水岛小姐,你很少看电视吗?」

柴崎这么问,是因为水岛总是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

「啊,不是……想看的时候,我都戴上了耳机用电脑看。我自己的小家电都寄放在舍监那里保管,因为一间寝室放两台同样的电器太占空间了。」

柴崎一听,直想往茶几上趴到。

你这丫头还是老样子——她差点儿要把这句话叹出口。

「那你得一直忍耐到我们分开住为止,这样不是很没意义吗?你该不会也不敢用冰箱,所以忍着不买果汁或冰品?」

「是……」

「房间挤就挤,把你自己的电器带来用吧,别顾忌这么多了。要是真的放不下,你也尽管用这里原有的电器,不要客气嘛。这些也是我跟笠原合买的,她结了婚搬走才留下来给我。而且,反正我也没有一天到晚在看电视。」

「好的,不好意思。」

没必要道歉的事,水岛还是一样爱赔不是。原以为她们之间已稍稍拉近了距离,看来她还是没卸下心防。

升级之后,队员要懂得公私分明。

像你这样,升了三正也只会让自己过得更辛苦而已,柴崎暗暗想道。但再思及两人之间的熟稔度,恐怕水岛是听不进去这种忠告的。


*

这一天是堂上班的训练日,恰巧同日训练的安达和吉田在休息时从防卫部跑了过来。

就那光景看来,却像是安达拖着吉田往这儿走,而吉田莫名显得胆怯。

「堂上教官!」

娃娃脸的安达发怒时,表情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发脾气。不知怎么的,郁也不自觉的退了半步。

「什、什么事?」

安达杏眼圆瞪,拿出某样东西给郁。

「就是这个!请你看一看!」

那是几张相片。大概是从电脑抓图后列印出来的。

随后大概是郁的脸色变得太难看,堂上等人也敛起了表情朝她走近。

「怎么了?」

「不,那个……」

一时不敢让他们看,郁下意识地将那些照片覆在胸口。

不是她不信任自己的队友,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让她犹豫而不敢亮出照片。

郁转向仍是一脸怒意的安达问道:

「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同梯的男生手里拿的!吉田也有!好低级!」

吉田紧张的立刻为自己辩解:

「不、不是的!是下士官之间每个人都在传的!」

「那你拿到了可以丢掉呀!恶心死了!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传阅!」

被安达这样一抢白,吉田马上泄了气,无话可说。

总之先这样——说完这一句,郁朝吉田的脸挥出一记右勾拳。这一拳去得又重又狠,吉田马上被打倒在地。

「去把传阅过的家伙集合起来,叫他们统统到我这里来报到。」

「是……」

「安达,谢谢你。我们这里商量一下,你可以回去训练了。」

待那来那个人回到他们自己的班去,小牧问道:

「不能让我们看?」

「……我觉得不太妥当。训练能不能暂停?我去叫柴崎来。」

「跟柴崎有关?」

这回换成手冢的脸色大变。郁朝他一瞥。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不……」

手冢应得含糊,神情也显得忐忑。

「我不好说什么。既然你要去找柴崎,那你问她的意思……」

听到这里,堂上便当机立断的说:

「好,笠原,你去叫柴崎来。我们的训练暂停,大家先回特殊部队办公室。」

抱歉,上班时间打扰你。能不能来一趟?

郁的声调听得出压抑过的平静。这就是她,从以前就不擅长掩饰什么,所以柴崎一听就知道出了问题。虽然猜想状况或许不太妙,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主角。

郁请她去特殊部队办公室,却先把她带进对面的会客室。

「这些照片……」

郁将几张覆盖在桌上的纸推向柴崎,表情净是尴尬。

从纸张材质可以看出,那并不是相纸,只是普通的影印纸。

柴崎取过纸张,翻过来看——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冻结了。

「安达发现后拿来给我的……男队员说,下士官之间每个人都在传。」

那些照片全是用电脑合成的裸照,脸是柴崎的,身体则是从成人影片或类似的素材截图后移花接木,全是些下流不堪入目的姿势,跟偶像泳装写真改制而成的修图裸照完全不同。

柴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好讨厌,好恶心,好可怕——会是谁干的?

原本温度适宜的空调,此刻突然变得好冷。

「我还没让我们班里的人看,但他们大概都猜得出是什么事。你想怎么样?」

听到郁问来,柴崎只能僵着脸答道:

「让他们看没关系——也没别的法子了。有些讯息得让他们看见实物才有办法解释。」

让她做此决定的,是印在图片角落的几行字。

事态已然超出她个人能够应付的范围了。

不久,堂上班的男性成员进到会客室来。

在让他们看照片前,柴崎先将隐瞒多时的跟踪狂之事说了出来。

「事情结束距今已有一个多月了,业务部把它当成民众的个人行为来处理。当时是我请手冢以私人身份协助解决的。」

「哎,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果不其然,郁嚷嚷起来。手冢便出来打圆场:

「这事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刚好是对方顾忌我的存在,业务部也希望别把事情闹大,所以我才以个人的立场去帮忙,提供的协助也只在个人范围内。你不擅长应付人际问题吧?」

「是这样没错吧,可是~~~~~」

柴崎不想把郁拖下水。手冢的说法巧妙的掩饰了这一层用意,让柴崎心中感谢,却莫名地有些不甘心——我又没拜托你替我掩饰,你怎么知道的?

盖在桌上的那几张照片,男士们都显得踌躇,没人伸手去拿。

「请啊。」

直到柴崎大方表示,小牧便道了声:「抱歉,失敬了。」并率先伸出手去拿。若没人开头,大概就没人会去碰了,如今这角色由小牧扮演是最适当不过。

小牧拿了一张,接着堂上去拿,然后是手冢。

见三人的表情立刻阴沉起来,柴崎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得像是全身有火在烧。她并不是感到羞耻,而是为这些不雅图片的作者的恬不知耻而感到难堪。但她还是极力保持冷静,一面告诉自己:是这作者卑劣,不是自己丢脸。

「这是电脑合成的吧。脸部看起来像是从生活照剪下来的。柴崎小姐,你有这张照片的印象吗?」

小牧打破了沉默问道。柴崎摇摇头。

「只有我的脸,背景都消除了,我也无从判断。不过,我们办活动拍照的机会并不少……平常私底下也有机会拍到。」

「每次办活动,都会有好多男队员登记要加洗柴崎的照片。她自入队也来拍过的照片这么多,加洗的更不计其数吧。」

「说得也是,听说加洗的照片还有分初版、再版的呢。」

小牧叹道。这时,那些不雅照已经全部盖着放回桌上了。

「既是公开活动,参加者都可以要求加洗相片,所以也有可能外流……」

郁难得发表如此敏锐的意见。

「会不会是那个跟踪狂做的?」

堂上问道。柴崎回答:

「不知道。不过他父亲是开公司的,他本人也要接任社长……我也告诉过他,若再纠缠我,我会循法律途径处理……他父亲已经非常讨厌我了,我想他不会再动什么歪脑筋才是。而且,有件事情,我想那个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柴崎停顿了一会儿,觉得难以启齿。

「请你们再看看照片。」

等所有人拿起照片,她再说:

「右下角有一些数字。」

C65(B80-W57-H82)

「这是我的三围,一公分不差。」

想到此刻已不知有多少男队员知道这个,柴崎觉得血气直往脸颊上冲。

「若是用猜的……不可能猜得这么准吧。」

只看完必要的资讯,堂上班即将照片又盖回桌面。三位男士的细心举动极具绅士风范,却也说明那些照片是多么不堪入目,这让柴崎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是否跟业务部的那件案子有关,目前还很难说。既然照片只在下士官之间散播,那么来源也很有可能在宿舍。我们先去查查照片的出处。」

堂上说完,转向柴崎:

「柴崎,你先到辖区警署去备案,把跟踪狂的事情始末交待清楚,也顺便请队长找平贺刑事去确认那个跟踪狂的现况吧。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不像是同一人所为就是了。若有状况,特殊部队会做你的后援,你要当作那个跟踪狂的案子还没解决,知道吗?」

「是。」

柴崎答得简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坚定。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我也要出点力!」

眼见郁义愤填膺,堂上赶紧替她踩了刹车。

「基本上,你们都是女孩子,你陪她去警署就够了。男人对这种事情所知有限,去了给提供不了意见。」

这时,小牧又叹了一口气,罕见的露出困扰表情:

「假设不是同一人所为……前一件案子才刚刚尘埃落定,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之前那个跟踪狂叫什么名字?」

「奥村玲司。」

「会不会是这个奥村对你怀恨在心,雇了别人来做这种事呢?」

以那个少东的财力,确实有办法做到这个地步。

小牧接着指示道:

「你暂时避免独自外出,要出去时就由我或手冢陪你。堂上已经搬出宿舍,不能经常跟着。」

手冢闻言点头。郁却是不满的嘟起嘴:

「若是白天,我也可以陪着她!」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万一是个壮汉,笠原小姐应付起来也嫌吃力吧。你还是负责陪她去警署就好。有女性友人同行,心理上的负担应该也会不同才是。」

众人向玄田报告此事。玄田也只是朝那些照片瞥了一眼,就还给了柴崎。

「看了就让人不舒服。但别丢掉,这是证据。」

柴崎点头允诺。玄田接着将指关节扳得劈啪作响,一面拿起电话要拨。

「这是哪来不怕死的家伙,不知道我们这厢有『亲戚』在警视厅是吧。」

人家才不是你的亲戚——这是玄田的老梗,但此刻没人吐槽。

性骚扰防治法虽然成立,不了解被害者心情的警官却仍属多数,较年长的男性尤其如此。他们要不是认为被害者有主动引诱之嫌,就是认为被害者自作多情。不少人鼓足勇气去寻求警方的协助,最终却只是得到一个更不愉快的经验。

能动用的人脉就要用到底,这是玄田的信条。堂上的建议只是请警方去征信奥村,但在玄田这通电话打完之后,他叫出去等人直接到警视厅去找平贺。

平贺的意思大概是:反正都在管辖范围内,与其在分局兜圈子,不如直接到大本营来,这样他就可以关照得到。

「平贺现在好像有空,你们去吧。」

玄田如此交待。同梯的三人就离开了办公室。

他们在后勤支援部借了一辆迷你厢轿车,郁和柴崎坐进后座。

「柴崎……」

手冢开动车子后,郁急切地开口:

「我暂时去寝室陪你住好不好?你室友水岛就委屈一点,请别间寝室的人收留她。不然在这种情况下,你回宿舍还要跟一个生疏的人迁就来迁就去,太辛苦了。」

她提出这样的建议,柴崎直觉得感动,几乎想扑上去抱住她。

然而,正因为好友如此窝心,柴崎更不能接受她的提议。郁已经是堂上的配偶,妻子的生活应该以丈夫为优先,而不是朋友。她不能仰赖堂上夫妇到这个地步。

「放心啦,只要我待在女生宿舍就安全。你肯来我当然高兴,但这种事也说不准要拖到几时才解决,你总不能为了陪我,就把堂上教官一直晾在家里吧?而且你一来就得叫水岛小姐搬房间,那对她也太说不过去了。」

水岛恐怕是没法儿跟其他同梯且在等空房的队友共处一室了。这些三正或多或少都是自我主张比较强烈的人文,要说不强势的只剩柴崎。

抵达警视厅,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平贺。

平贺找了一个空房间,请一名女警来协助作笔录,再请众人都进到房间里。

柴崎本就常遇到这类事情,因此打从察觉奥村举动有异的那时起,她就做了详细的记录。

先是初春,奥村从四月上旬起开始频繁往来,之后的大大小小事件和行为,她都一一秉述。

直到取得手冢的协助,在七月份到奥村府上取回书籍,事件暂告一段落。在那之后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未见奥村的踪影,而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

除此之外,柴崎也保留了在奥村府当时的对话录音——包包里却不见装有今天在训练场搜来的那些不雅照的信封袋。她打电话回特殊部队一问,才知道那个信封袋放在郁的办公桌上,是自己忘了带走。果真是打机太大,让人疏忽了。

「很少有被害者像你保留如此详细的记录呢,你做事真仔细。」

听到女警的称赞,柴崎笑得尴尬,不好意思说是习惯使然。事情闹到这个严重,这还是头一回。以前尽管情节轻微,她也一样详细记录,这是她学生时代起就有的习惯。

「话说回来,生活照外流的管道还容易推算,但是……」

平贺皱着眉头,有些难启齿:

「写在那些合成照上的三围数字有事怎么回事?是怎么走漏的?」

女警答道:

「跟踪狂会谎称是她的男友,这么一来就有可能问到。比方说,他藉口买内衣送女友、或表示要开玩笑送内衣当礼物,向被害者的朋友问出三围,若是朋友起疑,嫌犯再说是女友害羞不敢讲三围等等。这在以往的案例中是发生过的。」

「但在我们队里不太可能,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并没有跟任何人交往。」

这时,郁突然叫道:

「柴崎,内衣店?」

柴崎吃惊地捂住嘴巴。她的确没想到这个。

她一向去固定的女性内衣店消费,商店的顾客资料上必定写有她的三围尺寸,而这些数字经年来有事从未改变。(或者说,她一直努力维持,不让它们改变。)

郁简要地说明这一点后,平贺问了:

「那些专卖店是不是有男店员?」

「怎么可能!」

郁跟女警齐声反驳。女警接着解释:

「这种手法基本上跟前一种方式很像。嫌犯既知柴崎小姐的全名,他会等她离开后立刻进店里,用类似的藉口请店员协助挑选商品。在这过程之中,店员会不时确认顾客资料,嫌犯有的是机会偷看。另外有一种迂回的做法,就是嫌犯跟柴崎小姐同时进店里,待柴崎小姐买完东西,他再把店员叫来,说自己的女友跟前面那位客人的身材相仿,请店员照同样的尺码帮他挑选。店员要参考柴崎小姐的尺寸,当然要把顾客资料翻出来看。」

「好,那就到你去过的那些……内衣店?去通知一声,问问他们是否接待过这一类不寻常的客人,也叫当地的辖区派出所帮着盯一盯。那些店家都在武藏野一带吧?」

「劳你费心了。」

见柴崎低头道谢,平贺板起脸来。

「你不用这么说,谁教我有个麻烦的亲戚。」

如此笨拙的掩饰难为情,倒让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

三人回到基地时,堂上和小牧已经把不雅照散播的经过查出了个大概。

嫌犯将照片装在信封里,假装成广告邮件寄到男队员宿舍,收件人都是士长以下的队员,纯粹是随机选出的。信封袋里也没有任何说明,只有那些合成照片。

「就……我们也知道那是合成照片,开始做得太好了所以顺手——」

「顺手个屁!」

这一声怒吼,伴随着直把人打倒在地的一记铁拳,这是郁的发飙。士长以下的知情者只顾着偷偷传阅照片,当然也没人向长官报告,如今东窗事发,他们一个个相互检举,结果在总数近五百人的基层男性队员中,竟有百余名执勤于关东图书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队员看过那些不雅照,而且这会儿全都排排站在训练场上。

有这么多人牵连,消息是不可能压下来了。柴崎受害之事迅速在基地里传开。一见她回来,堂上跟小牧立刻向她道歉。

郁的怒火则是一发不可遏抑。

「你们脑袋里装什么啊!她也是图书队的一员!而且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不雅照,这样侮辱一个女性!你们非但不觉得愤慨,还高兴地互相传阅,兼职荒唐透顶!没看照片但知情不报的也一样受罚!统统给我皮绷紧一点,今天谁都别想好好走回宿舍!」

郁在担任新训教官期间的狮吼功重出江湖,堂上班也没人出来劝阻。

「挨完揍的就去跑操场!报备许可才准喝水,除此之外不准停下脚步!」

连着挥拳打了二十几人后,郁也开始感到手发痛了。就在这时,手冢上前来拦她。

还没挨揍的下士官们见状,以为自己可以逃过铁拳制裁,表情都露出一丝期待,却在下一秒钟陷入绝望。

因为,手冢虽然按下郁的手,嘴里说的话却是——

「换手。」

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人可以轮班,而且这一轮过完之后,郁的铁拳又会复活。

防卫部的长官们也来到现场,却都苦笑着说:「这下子可没法替他们说情了。」「顶多是值勤班表调动一下,尽管让他们吃吃苦头吧。」

在附近场地进行常规训练的女性防卫员,也不时传来「低级!」之类的叫嚷声。

一如郁所断言,当天,这群下士官全都只能扶着墙,半爬半匍匐地回宿舍。

时值夏末,尽管准许他们喝水以免中暑,但让他们连跑两个钟头,无疑是相当严苛的惩罚。

「听着!你们要知道,柴崎三正的心伤,比你们现在感受到的疲劳更甚!」

听见郁的一声怒喝,一名男队员举手了。

「请让我向柴崎三正赔罪!」

有人带头,其他人立刻也跟着举手。

「不准!这是女性最不愿意回顾的事,而且你们此后绝对不准向柴崎三正提起这个!你们唯有各自克尽职责,把做好分内工作当成向柴崎三正的谢罪,如此才有可能恢复她对你们的信任!」

她这铁面无情的一番话,又将下士官们打回颓势。

「从今以后,只要你们发现侮辱任何女性队员的恶质犯罪,不限柴崎三正,都要立刻报告长官!同时,近期若再发现可疑邮件,一律交给舍监,然后在舍监的监督下拆信!完毕!解散!」

至于在外馆服务的队员要怎么处罚,郁请防卫部的同僚在他们回宿舍后代为执行。她找了几个有女性士官成员的小班帮忙监督,那些比郁资深的女三正们全都豪气干云地笑着允诺。

放心,你等着看吧,我保证把他们罚到站不起来为止,否则对白天受罚的队员们可不公平呢。

「话说回来,笠原小姐,你还真是个斯巴达铁血教官呢。」

一行人朝着办公室对面、走回柴崎所待的会客室时,小牧如是笑道。

「还不是因为我自己带过的新队员也在其中!我真是气死了又丢脸!」

手冢在一旁点头:

「我懂,我揍自己班上的家伙时也不自觉多用了点力。」

「我甚至多揍吉田一次!真受不了那个蠢蛋!」

「算啦,幸好那一班有安达来告诉我们,也值得感谢了。」

堂上如是说,语调里混杂着疲惫,可能是因事态扩大而感到懊悔所致。

「柴崎久等啦。我们进去罗——」

郁在会客室外敲着门喊道,随即听见柴崎那带着些许倦意的声音回应。

走进室内,柴崎人是坐在沙发上,但显然刚刚都是躺着,因为她那一头整齐的直发竟然有些乱翘。柴崎没事做时竟会躺着打发时间,这在平时根本是难以想象。

众人心照不宣,郁也走到她头发乱翘的那一侧坐下,说了声「你累啦」,一面若无其事地为柴崎抚平发丝。

柴崎从堂上手中接过一个用橡皮圈扎起的大信封,还有一叠拆过的信封袋。八成是趁柴崎不在时整理出来的。大信封里都是照片,拆过的信封袋则是嫌犯寄件时所使用。

那一叠照片厚厚沉沉,少说有几百张,那分量让柴崎顿时傻眼。

照片叠中间贴了三张标签。小牧率先向她说明:

「这些照片分成三种不同的姿势,那些标签是用来注明的。总共有四百一十二张吧。另外还有收到照片的队员名单,我用EXCEL整理了,之后再寄到你的电子邮箱。」

嫌犯寄给了多少人,柴崎已经不感兴趣,因为那些经过恶意变造的裸体像,大多数下士官都已经看到了。无论他们再怎么反省或忏悔,一旦见过就难从脑海中抹去了。往后见到柴崎的脸,那些人恐怕都免不了会想到衣服底下的样子,或是想起那些不雅照。

而这一点是没有办法阻止的。

「柴崎,可以的话,证据放我们家吧?」

郁如此问道,语气有些顾忌。

「那就麻烦你们了。」

柴崎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要她拿这么一大叠照片回宿舍摆着,寝室里又是那种气氛——她自觉承受不了。

她信得过堂上夫妻,堂上不是会拿那种照片来看的无聊之人。

「收件地址可以只写『图书基地单身宿舍』,但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队员的阶级和姓名的?」

听到手冢这么问,堂上便答:

「应该是向非法名单公司买的资料吧?其实那些业者根本只把我们的姓名和阶级拿去建档,才不管你是住在单身宿舍或家庭宿舍甚至外宿。尤其是住单身宿舍的,当你邮购商品时,收件地址就得知如实填写,想隐瞒职业都不可能。」

「我们还收过灵骨塔广告信呢,好气人!才结婚一年多耶!」

郁十分气愤地补上两句:

「还有婚姻介绍所的广告,这在宿舍也是多得烦人。所以我想,循这些管道应该能追查出一点名堂……或者,嫌犯根本就是在这种邮件行销公司上班的人。」

接着,同梯三人向堂上和小牧报告在警署备案的过程。说到三围资料外泄的可能性时,两位长官也愣住了。

「原来有那种手法……」

「人要动歪脑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小牧用「歪脑筋」来形容,实在贴切。

「除了内衣店以外,还有别处可能泄露你的三围吗?」

堂上淡淡地问道。也许是故意装作淡然,免得反而让柴崎感到尴尬。

「连笠原都不知道了,哪有别的可能。我倒是知道笠原的三围数字。」

见堂上面露讶色,柴崎促狭地笑了笑:

「教笠原怎么去店里量尺寸买内衣的人,就是我呀。」

「呀——你干嘛讲这个啦——!」

郁慌张地叫道,马上就令场面热闹起来。

拿她的糗事来打趣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她的快活嚷声却是一帖振奋剂。

「好啦,情报交换完毕,我该回去工作了。」

「啊?我看你今天还是早退比较好吧。」

郁虽这么说,柴崎仍是笑着起身:

「那可不行。士长以下的男队员都被操成那副德性,各单位只怕要人手不足。你刚才的训话连这里也听得到,还真像个魔鬼士官长呢。现在资浅的队员都被叫走,业务部应该忙翻天罗。」

见她走向门口,手冢也站起身。

「我送你。」

柴崎没拒绝这番好意,也头一次发现——这样的事情在基地里闹大,她可没法儿坚强到能够一个人自在地走在外面。

与柴崎并肩而行,手冢看着别处问道:

「刚才堂上一正问到的……若是更早以前,有没有可能呢?」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让男朋友送内衣当礼物——我没这种兴趣的,而且我在大学以后几乎就没再跟男性交往了……不太可能到现在才来纠缠。」

「当时的朋友之类的呢?」

「也没有亲近到会透露三围数字的。」

将柴崎送到阅览室的入口时,手冢叮嘱道:

「闭馆时我再来接你。要是你提早下班,打手机给我。」

然后,不给柴崎反对的机会,他紧接着又道:

「如今非常事态重演,外面重新提高警觉也是理所当然。况且,这次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

柴崎也搞不清自己是点了头还是丧气,只知道有个手掌按上了头顶。

这是第二次了,她想。

「小心点。」

丢下这句,手冢那规律的脚步声走远。柴崎也转身走进阅览室。

自动门一开,柜台和陈列区的馆员视线全往她这儿集中来。对此刻的柴崎而言,那些关怀的眼神都是包袱。然而——

她照样微笑着点头回应。怎能就此败下阵去。她可不要做个只知害怕、任人保护的女人。

想起那个同梯中唯一能与自己互别苗头、同时也是她愿意如此认可的男人——她要做个值得让他守护的女人。

当她昂首挺胸的走向柜台,坐在附近的广濑凑过来喊了一声「柴崎」,倒像她才是怯场的人。

至于「你还好吗?」之语,就省略了。

「放心。士长以下的都还在外面腿软,不是吗?所以我更不能缺席啦。」

然后,她像往常那样准确地执行业务。

闭馆后的集会上,柴崎才正式向部门报告此事。

「我原以为奥村之事已经落幕,但现在看来,似乎又牵扯出别的事件了。今天我已正式向警视厅备案,近期内或许还会因此在执勤时暂离职位,造成各位的不便,还请见谅。」

在这时候,士长以下的男性馆员都已经回来,个个都歉疚地缩头缩脑。

同梯的一个女同事像是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为什么……柴崎一直遇到这种事……!」

「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啦。」

一名主管如此回应,却是最引人诟病的说法,引得先前那名女同事反驳道:

「柴崎长得漂亮难道是她的错吗!」

因为这番失言,众女馆员群起喝倒彩,后来竟逼得那位上司向柴崎道歉才能平众怒。

我长得美,难道是我的错?

柴崎也曾经为此暗自不平,特别是自知碍着广濑情路的那阵子。

但看看现在,广濑也在为柴崎向上司讨公道,而且那咄咄逼人、条理分明之势,几乎要揭穿她平日故作憨傻的那番伪装了。

一谈起恋爱,全世界就只有自己的恋爱最重要,其他人事物都容不下。对广濑而言,或许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而广濑对她思慕的人,也确实下足了工夫,从吸引对方注意的时机、场合,到表白心意的机会,最后成功得到了那个人的心。这样的广濑,其实是很有气魄的。

但柴崎自己又是如何呢?事到如今,她已经找不到对象可说,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了——刚入队时,她曾经喜欢过堂上。之所以没有进一步行动,理由她自己也明白。那时候,柴崎已经知道堂上和郁之间的因缘际会,也知道堂上虽然对郁口口声声喊着「白马王子」感到不耐,心里却无法不对她另眼相看、无法不牵挂着她。

自己对恋爱方面很笨拙,观察别人的恋情确实轻而易举。身为旁观者,柴崎愈看愈羡慕。她常想,假使有个男人也那样牵挂着自己,不知是什么感觉?

柴崎总是喜欢上这种男人——一心一意爱着某人、珍惜着某人,对象却不是她。

她知道这样不正常。那些终成眷属的恋情,她都不忍心横刀夺爱。这点良知她还是有的。却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感情永远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聊出一点眉目,就若有似无的开始了,要结束的时候,往往也是莫名其妙地淡掉,然后在这段过程中,她的视线还是追着别人那轰轰烈烈的爱情跑。

这么搞法终究不成,于是她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拉起防卫线。在那些心中已经有他人的对象面前,她用一种完全是玩笑口吻的方式去表白,然后让他们自动把她排除在恋爱对象之外。那样玩笑性质的表白,他们当然只会当成是玩笑话听听。

堂上当然也不例外,并没有把柴崎那番玩笑似的告白当一回事。

和自己那样走偏锋的逃避相比,广濑是多么率真啊。

偏锋、逃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和跟踪狂岂不是没两样?

忧虑在心上压成了煎熬。

跟踪狂。反复使用胁迫性的手段,只为了让一个不肯正眼瞧来的人成为自己的情人。

而她,柴崎。到处设下防卫线,只为让自己对一个不肯正眼瞧来的人死心;分析别人的爱情头头是道,却忘了自己的恋爱该怎么谈。

今天要不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熟于应付跟踪狂,知道要如何在旁人察觉之前就用态度让对方打退堂鼓呢。

而她竟是这么样的习惯应付他们。

引来这些外道之徒的,固然不是长官那句不经大脑的「长得太漂亮」,但难道就不是自己走偏锋招致的吗?她扪心自问,究竟谁才是邪门,谁才该驱赶。她当然明白。

那么,当时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对了。

集会结束后,跟来迎接的手冢一起走回宿舍,柴崎不自觉地抬头看他。

第一次是我主动,之后两次是他主动,却有点儿像是报复。

欸,三年前我们吻过三次,你还记得吗?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为什么会接吻。

她这个布线的人都不知道了,怎么问得出口呢。


*

「送你到这里就行了吗?」

手冢如是问时,他们已经走到宿舍的玄关门前。都到这里了还要担心。

「要是不行,那我只能闯个祸来让自己进拘留所了。」

「这样啊。」

手冢苦笑,大概也觉得自己担心过度。

「好,那我还有点事要做,先走了。」

说完,手冢往特殊部队的办公大楼走去。往操场方向看,执勤外馆的队员已经回来,这时都在受罚了。

回寝室前,她决定先去吃晚饭。进了餐厅,便有一群刚刚才一起下班的业务部同事和几个相熟的队员招呼她,要她过去一起坐。

对于今天的恶意骚扰之事,她们绝口不提,之事起劲的聊综艺节目和一些胡闹笑话。这份贴心,柴崎很感谢。

然后她回到寝室,见灯已经点亮,房门也没锁,看来水岛已经回来。

「我回来了。」

进门时的招呼,换来的是水岛那百般顾忌的一声「你回来了」。

那句话的声调当中——

明明白白的顾忌,就像在强调她有多么担心、有多么无法忘怀。

就这一声,竟让柴崎把今天发生过的一切不愉快统统搬回了脑海。

她释放出百分之两百的拒谈气势,默默换下制服。

坐在茶几前,打开电视机。就在这时,水岛出声了:

「我听说,又有人骚扰你了?」

「又是听朋友说的?」

柴崎的这种问法已经刻意带刺,水岛却像是听不懂似的。

也对,她就是这般不识相的人,舍监才会头痛地把她丢给我。

「对,听说是很过分的照片……真是一场灾难呀。」

——那些照片。

那些贴上我的脸的低级色情照片。

就凭你,一个根本不懂我多么受伤的人。

你也不懂我经历了多么的恐惧和愤怒。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结束。

别用你那表面功夫的担心口吻,单单用「灾难」两字就轻易带过。

「你还好吧……?」

水岛窥伺似的打量来,那眼神更令柴崎不耐。

你那样是在担心谁呀?

是我?

还是在担心你?因为我脸上的怒意,让你深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不难过吗?」

柴崎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吓得水岛立刻住嘴,整个人一跳。

「你问我难不难过?问我好不好?我会不难过吗?我会好吗?你问这种话,究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反应?要我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还是要像八卦节目一样,请我这个当事人现身说法,把今天的事讲给你听?」

完了,崩溃了,她停不下来了。

「你这个人表面上安分老实,其实根本是残酷又自我本位。」

水岛明白露出受伤的表情。

「反正你早就从朋友那儿听说是多么可怕的照片,而那些照片有事怎么样被人传阅了吧?可是我熬了一天的折磨回到寝室来,你却还是要对我提起那件事?用你那表面工夫的假关心,逼我不得不想起整件事?」

「你怎么这么说!我怎么会是表面工夫?我是真的——」

「要是你真的关心我,难道不懂得替我着想吗?你想象不到我这一天过得多么累,有多么不愿意再想起这些事吗?至少让我在回来寝室的这段时间放松精神吧。同样是女人,你应该更能体会,不是吗?你大可以像平常那样面对我,不要触及那件事啊!更何况,我跟你也没有熟到那个地步,难道你希望推心置腹地向你哭诉?既然没那种交情,你至少可以坐到闭嘴别理我吧?刚刚在餐厅,跟我更熟的几个同梯都知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事,而是像平时那样开玩笑、胡闹呢。你何不干脆照样来叫我帮你看企划案,那样的话,我反而会觉得你是真的在为我着想!」

见水岛哭丧着脸,柴崎朝她一瞪。

「抱歉,就是你哭,我也完全不觉得是我有错。要比可怜,我赢过你太多了。累了一天回来,还要被你在伤口上撒盐。你那么做根本就不是担心我,只是戴个担心的面具来装温柔罢了。」

水岛的脸庞滑过一滴泪,接着又是一滴,三滴,四滴。哭得快的女人就是占便宜。

柴崎拿起手机,起身往外走。

「我要出去一下,否则待在这房间里又会让我讲出更多伤人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把你弄哭。这算是我最低限度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明白罗。」

说要出去,柴崎也只有大厅可去。此刻若是到别人的寝室去待着,她怕自己会一股脑儿的对着别人抱怨水岛。

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她在角落沙发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时装杂志来翻。年轻的男队员——尤其是已经挨罚的那些下士官,好像不约而同的把场地让出来给她。只不过,在这种时候,如此顾忌也令她感到烦躁。

反正你们都有看照片吧?避或不避还不是一样?无聊。

来大厅闲坐的女队员也比往常少一些,大概也都处于同样的顾虑。既然如此,干脆乘机把平常抢不到的热门杂志好好儿读个够——就在她这么打定主意时,有个人影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抬头一看,却是手冢。手冢像是有事来找她,但见了柴崎的脸,竟反问她:

「……你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把我那情感纤细的室友弄哭了,我过意不去才出来透透气而已。想不到大家都顾虑我,没人敢来大厅,我倒成了罪人了。」

听着她话中带刺,手冢叹道:

「跟我讲话不用这样啦,我想得出会是什么事。」

(现在别跟我说那些好听话。)

柴崎无声地命令。手冢便不应声,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盘算着她熬过了那一阵情绪,他才再次开口,同时递出某样物品:

「拿去。」

那东西看着眼熟——是她以前送他的新年礼物,一直辟邪除灾的护身符。不论出勤或作战,手冢随时都带着它,所以白色的小布包已经变得灰扑扑。

「先还给你,你给我每天带着。」

「啊——?干嘛现在才还我——」

「我说『先』,只是暂时而已,等这次事情结束了再还我。这是我的东西耶。」

「我要怎么每天带着?」

「你总不会忘了带手机吧。挂在手机上,现在就挂。」

手冢连声催促,接着又叫她把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随身带着走。

「我才不要,这么俗气的吊饰。」

「我说你这个人!这是你拿来送人的东西,居然自己讲成这样。」

「保平安跟时尚感又没关系。」

「对啊,跟时尚感无关,所以你给我随身带着。」

柴崎接过那只护符,立刻摸出异样的触感。

她依言将它挂在手机的吊饰孔上,一面说:

「手冢啊,护身符这东西……」

没等她说完,手冢便打断她:

「这是非常时期,神明不会在意的。」

手冢的性格竟说出「神明」一词,这感觉太不搭调,害得柴崎噗嗤笑出。

再回到寝室时,水岛的床帘已经拉上。

茶几上放了一张信纸。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水岛』

先上床睡觉,或许就是水岛能做到的体贴了。

水岛似乎还没睡着,但柴崎也不去唤她,而是从笔筒中找了一支笔来。

『我说话也太过分了,对不起——柴崎』

看看时钟,浴室的热水供应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柴崎抱着沐浴用品和换洗衣物,再度走出寝室。


*

数日后,平贺传来报告。

警方似乎排除了奥村的嫌疑。

「唉,真不好应付。」

平贺特地来到基地,在特殊部队办公室向众人宣布调查结果。在场的除了柴崎和堂上班以外,还有玄田与绪形。

约定了奥村父亲在家的时间,平贺亲自带着部下造访。不过,光是听见警察要登门讯问,奥村父亲就很不高兴了。他觉得「传出去不好听」。

「柴崎小姐,奥村把他跟你切割得一干二净呢。」

一提到柴崎小姐,奥村的父亲立刻光火起来。

那个贱女人又讲了什么?要是我的客户知道我儿子被那种女人骗过,我还怎么做生意!

遗憾的是,令公子对被害人的纠缠中断了一个多月,又发生了心的骚扰事件……

什么中断?是我儿子不再搭理那女人!他确实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别讲得好像又死灰复燃似的!

从被害人受害的时期看来,事件发生相距最近的毕竟是令公子……由于受害人已经基于性骚扰防治法向我们提出调查申请,所以我们警方得确认嫌疑人的动态才行。也可以算是一种警告。

她去报案?那女人明明答应过,只要我儿子不再缠她,她就不会去报案的!说话不算话的是那女人吧!

不,被害人是因为嫌犯不详才提出申请的。我们警方就时间性来调查,得知最新的骚扰事件与令公子纠缠她相距才一个月,因此不得不怀疑或许是令公子心有不甘,浴室雇请了别人下手。

请你们不要用那种不堪的说法来形容我儿子!他只是对爱情太痴迷,只是年轻人常犯的错!况且一个女人三天两头遇到这种事,她自己也要检讨吧?你们的一件应该先去告诉那女人才对!

「我想,有那种父亲在,做儿子的应该不敢主动花钱请人骚扰你。他若是那么做,自己也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别人可能会反过来敲诈他。」

「有道理。他找歹徒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等于让人有藉口要挟他。」

玄田边说边点头,接着转向柴崎:

「柴崎,你看呢?奥村是这种人吗?」

「不是。」

柴崎答得很快。

「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被人当面顶撞时,他很容易就恼羞成怒,但只要不逼到这个程度,她对于利害得失的算盘是打得很精的。拿借书不还的那件事来说,他就是设下了好几重防线,确保自己在法律上站得住脚,才敢那么做的。」

「这小姑娘还是一样犀利啊。」平贺说道,同时喝了一口茶。

「我也认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过日子,全赖他父亲的事业经营顺利;对奥村而言,这是最大的前提。所以正如平贺先生所说,他不太可能找一个敢于恐吓勒索的人来替他办事。而且,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在被我拒绝的那一刻,事实已经明白摆在他眼前:我不再是个配得上他的女人了,他对我也就丧失了兴趣。」

「分析得这么清楚……」

平贺的感叹,肯定了柴崎的推测。

「所以,我们警方研判,奥村这家伙虽然行事积极,但只是个轻度的跟踪狂。要定义成重度犯,他必定是不择手段的想得到被害人。这是第一要件。」

平贺没有把话说到底,不过柴崎知道。

所谓「得到」,最终极的手段就是杀人。杀了对方,那个人就不会再拒绝自己,也不会再被别的任何人所拥有了。

如此偏执的想得到对方,常常演变成跟踪狂也搞自杀。

如今回想起来,奥村倒算是个容易对付的跟踪狂了;性格易于推测,行为强势却不复杂。被他拖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虽然可怕,至少他从未掩饰或扭曲自己的人格,因此柴崎才会知道该去提防谁。当然,他的行为仍然令她感到厌恶、恐惧和压力。

现在,她不知道是谁在做这些事,也不知道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对方可能采取什么行动——这未知的恐惧,和怕鬼没两样。

恐怖片之骇人,正是同样的道理。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对方却无声无息地逼近,这是最可怕的桥段,一旦开了口表面身份,妖魔的恐怖性也就所剩无几了。

跟踪狂也一样。躲在暗处,只是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反而是最危险也最可怕的期间,因为受害者只能被动面对。即使是在大街上遭到跟踪,也很难察觉谁才是那个犯人;凡是人,总无法完全与外界隔绝,敌暗我明时最难防备。

所以,警方的要求总是尽可能多蒐集证据,以便从那些线索揭穿怪物的真相。无论多么大名鼎鼎的刑警、侦探或勇敢的女性,要跟一个不具实体的妖魔对抗,都是办不到的。

「再来就是内衣店……」

平贺翻着他的记事册说道:

「我们也去那些店家问过,但他们都表示没遇过那样的客人。」

这一条线索也断了。妖魔愈来愈虚幻。

「不好意思,没什么具体的报告。若有什么状况,立刻再跟我联络吧。」

说完,平贺就回警署了。

压力想必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影响了柴崎,因为她竟然在工作上频频出错。对平时的她而言,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所幸有同事替她补救。

她告诉自己,冲着这一点,自己是有福气的。关东图书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就是她的堡垒,她的身旁有这么多的友军围绕。

不幸的是,平贺一语成谶。状况发生了。

她的手机一再接到来电。电源一开,铃声就响个不停,而且全都是陌生男子的声音。

「几万?」

「你身材不错嘛,脸蛋怎样?」

「约在哪里见?」

「三万,要不要?」

「传一张没打马赛克的全身照来,我可以提高价钱哦。」

这状况开始于某个平日的中午。令她惊讶的是,这是上班时段,竟有那么多男性打电话来,而且老少都有。

「抱歉,我离座一下。」

她对同事这么说了一声,便用业务部的内线拨打手冢的行动电话。她自己的手机已关机,要不然真会响个不停。

手冢似乎正在馆内巡逻,没让她等多久就飞奔而至。跟他同一组巡逻的小牧也来了。

「怎么了?」

手冢急切地问道,但被小牧按下。

「我们回行政大楼再说吧。」

被两个优秀的保镖护送着,柴崎像个VIP似的来到特殊部队办公室。

不久,堂上班全体到齐,玄田也露面了。

与其解释,不如直接让他们听一听比较快。

「不要回答,听完了挂掉。请你们一人听一通。」

说完,柴崎打开手机电源。讯号一恢复,铃声立刻响起。玄田先接听,接着是堂上、小牧、郁、手冢。众人听完,都是一脸阴沉。然后她又关闭电源。

「特殊部队有专门用来录行动电话的录音机,对吗?请借我一下。」

小牧拿来录音机,柴崎再打开电源。

一口气录下十件左右的来电,柴崎不发一语地听着那些男人的卑猥言词,知道最后一通,她终于回话了: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来这一套——你一定寂寞难耐吧?你写说谁都可以,只求有人来搞你啊。你也在都内,我们应该可以马上见面吧。」

「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你现在不方便讲这个吗?还是在故做清纯?你的确有写到这个。」

「你说你是在哪里看到我写什么?」

「喏,就是那个……」

电话那头的男子讲了一个名称,听起来像是交友网站。柴崎随即挂断电话,将手机的接听模式设定为拒绝接听通讯录以外的号码来电。

「电脑能不能借我用?」

上网一搜寻,那果然是个交友网站,而且还是个十八禁的成人网站。在优质化法的查禁政策下,这种非法网站都使用海外主机营运,而且定期更换IP,所以规模都不怎么样。

她没上过这种网站,不小心点错好几个广告和连结点,跳出来的全是十八禁写真,只好默默的一一关掉,之后才点到真正的主页。

打开网站内的女性登录名单,第一页就是那似曾相识的裸体合成照,旁边注明着电话号码、姓名和留言。

在名字的部分,网站打的是片假名,却足以显示对方知道她的全名。

连行动电话和姓名都外泄了。到底是从哪里流出去的?对方又掌握多少她的个人资料?

看看那张合成照上的脸部,总算是利用马赛克挡住,看在柴崎的眼里却只是一种威胁——歹徒随时可以让她的长相曝光。

「能不能请警视厅对这家网站发出警告?这是刑事案件受害人的照片,他们擅自刊登,必须马上拿掉。」

「不妥。如今不知对方是谁,那么做……」

小牧正沉吟时,玄田也表示反对:

「删除照片说不定会刺激歹徒。万一他把没打马赛克的照片和更详细的个人资料公布在别的网址上,到时就算他落网了,柴崎小姐却不能避免名誉损害。」

此外,歹徒也极可能正监视这里。就算要叫网站拿掉照片,最好能等到确定对方身份后再进行。从那些合成照的精美程度看来,歹徒八成是个善用电脑的高手,有本事使人查不出他在网路上的踪迹,说不定也有人入侵主机或他人电脑的技术。

玄田紧皱着眉头指示道:

「总之,你去平贺那里一趟。手冢、笠原,你们跟去。」

在警视厅,他们又听了警方的后续报告,但只是厘清了奥村的嫌疑,却没有其他的进展。

「按理说,能调到这种程度的个人资料,歹徒一定跟你有某种交集才是。」

平贺直接来见他们,也是一脸沉郁。

「目前,我只接手机通讯录有登记的来电,所以没再接到来源不明的电话了。」

「这么说,电话骚扰就此隔绝了?对不起,之后还是要请你多注意身边的安全。」

平贺和陪同的女警语带歉意。面对未曾现形的妖魔,他们也无计可施。

拒接不明来电之后的数日,柴崎被宿舍广播叫出去的次数变多了。

『302号房的才去小姐,舍监室有你的电话……』

等柴崎跑到一楼接听时,电话却挂断了。

「又来了?」

舍监担心地问,柴崎点头。

「要不要以后就直接帮你挂掉?」

「也好,录音证据也够多了。我交代亲友找我都打手机,打来宿舍的电话就麻烦你直接帮我拒绝掉吧。」

说着,柴崎拿起电话机旁的便条纸。

(21:12
同学
佐藤)

每当接到打给住宿队员的电话,舍监必定会留下来电者的姓氏,但以往都不会记下来电时间。自从她察觉柴崎接到的都是无声电话后,便开始这么做了。

谎称是同学,这是可以恶作剧最常用的身份。依照惯例,舍监不会再通知住宿队员来接这种电话,而是径直挂断它。在行动电话普及的今日,相熟的人自然可以用手机联络到朋友,会一天到晚打到宿舍来找的情况根本就不寻常。

但是这几天,舍监故意不帮柴崎挡电话,因为她知道柴崎正在蒐集证据,而这些电话里说不定会有指证犯人的线索。有传闻说,舍监室图书队创设时就掌管住宿大权的地下头目,看来不假。她对这一类小细节确实观察入微。

「接了几天电话下来,我发现拜托完全没有人打来找你。再来,对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故意用手帕或布捂住似的,但是听起来都像同一个人。我想你可以找警方来比对声音。」

只在晚上打,是因为对方知道柴崎在图书馆上班,还是因为对方自己也在工作中?

「以后我就不再叫你来接了,但打来的我都会继续录音。」

管理宿舍电话也是舍监的职务之一,所以她配有一副耳机式侧录装置,只要将耳机戴上,接头插到录音机之类的设备中,就能将电话内容侧录下来。歹徒不至于想到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会随手使用这种仪器,就连柴崎自己原本都不知道。

「我们这儿住的毕竟都是年轻女孩嘛。我说为防万一,最好是操作简单一点的,这样我也会用。所以稻岭先生还在的时候,队上就配了这个下来。」

舍监像是宿舍的大家长,总是给人妈妈的印象,想不到她颇有危机管理的观念,竟懂得利用申请制度来请求装备。柴崎自认对基地里的大小事相当精通,却从来不知道这么一段,一时只觉得自己还不成气候。

「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

「不会啦,我们宿舍又不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你要不是第一个呀。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们,我可不觉得费心。你自己振作点,要坚强啊。」

带着舍监的鼓励,柴崎向她道别后离开,随即在大厅遇见手冢跟小牧下楼来。

「又打来?」

小牧问道。柴崎点头。

「有听到声音吗?」

「我去接的时候就挂断了。跟之前一样。我请舍监从明天起直接帮我挡掉。她说会继续帮我录音跟记录。」

就在这时,玄田探头探脑的出现,绪形竟也跟在后头。

「有没有掌握到什么线索?」

见柴崎摇头,小牧便替她把刚才的话再向两人说了一遍。

「好,那么柴崎,你把之前的通话记录列个表,明天早上拿来。我们去跟平贺调来的电信资料比对。」

长官们陆续离开后,只剩手冢一人。

「要喝点东西吗?」

「我想吃冰。」

自动贩卖机区设有冰淇淋贩卖机,种类虽然不多,却足够解馋。

手冢替她投入硬币,让柴崎自己选了冰淇淋饼干。白天的残暑在入夜后略降,正是品味这款甜品的好时节。

「你快不行了吧。」

手冢平然说道。柴崎咬着饼干,老实不二的点了个头。

「真亏你这么能撑。」

她又点了个头,然后接口道:

「因为旁边的人都在帮我……你也是。」

手冢拿起罐装黑咖啡,边喝边听。

「这次的事情让我学到教训了,我实在很没用。」

「不是你的错,是对方卑鄙。」

听他这么说,柴崎笑了。

「当然啦,对方是卑鄙,错不在我。但我的意思是……」

她思索着措词,一面咬着冰淇淋。

「我一直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任何事。我是指这一点不太好。」

「哦,这倒没错。」

「你干嘛落井下石啦。」

柴崎苦笑道,却见手冢一脸严肃:

「藉这个机会,你也该彻底认清这一点。你有不擅长的事,也有脆弱的一面,但那并不是坏事,而是天经地义啊。你工作能力杰出,也同样不是坏事。所以,就算你不是个才女,喜欢你的人照样会喜欢你,笠原不就是这样吗?不管同梯也好,同事也好——」

手冢仰头喝了一大口他的咖啡。

「跟你交情好的人,不会是因为你能力强才喜欢跟你亲近的啦。都是因为你这个人个性好才喜欢你的。」

「……瞧你一本正经的,还真敢说。」

「有人就是要听人一本正经的说了才肯相信啊。」

手冢这么回敬一记,竟害她脸红了。

她不想让他看见这副脸色,只好低着头慢慢咬饼干,迟迟不敢抬起来。


*

柴崎交出的通话记录,经平贺调查,发现全是由武藏野市区或近郊的公共电话拨出。当然,歹徒不至于笨到用自家电话或手机打来。

然而,既然这些电话密集的来自武藏野室内,显示对方住在武藏野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也是个荷图书馆有关的人。不过,就柴崎的观察,来馆阅览的民众中还没出现过可疑人物。

自然而然睇,柴崎负责书库或后方的工作多了,不再到阅览室去。她开始觉得,与其观察民众找嫌犯,不如躲起来,心情上比较轻松。

她想,手冢的意思就是这样。否则她愈是庆幸自己有点儿本事,就愈容易心生矛盾——老是觉得自己给身旁的人添麻烦,老是急着想快点找出歹徒。事实上,在不好过的时候,谁都能以顾全自己的身心为优先的,而柴崎最近这么做,也没有一个同事责备她。

正因为处在一个圆满的职场中,这种时候更该承大家的情面。再怎么煎熬或难受,这种鸟事总不会持续一辈子。平贺对她说,纵使抓不到犯人,大约再过两、三个月,骚扰之事通常会平息,那个人对她的关注度也会降低的。这种案例也不是没有过。

所以,柴崎只要继续提防那些该警戒的事情就好。那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怠忽的警戒心。

就这样,某一天,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郁照例来到阅览室,下楼到书库。

「柴崎——」

「唷?你怎么来了。我们今天没约午饭吧?」

「没——我是来跟你约晚饭的。今天要不要来我家陪我吃饭?笃要跟小牧教官他们去喝酒,我一个人在家。我们两个人好久没单独聚聚啦,要不要?弄个火锅一起吃吧。」

「什么——?还不到吃火锅的季节吧?」

「把房间里的冷气开起来吃吖。不然弄个大锅菜也不错。下班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超市买材料再回家。」

超市。外出。也许是看见柴崎那一瞬间的胆怯,郁笑着说:

「放心啦,有我跟你在一起。除了去平贺先生那里以外,你这阵子都没出去,对不对?再不出去会发霉的啦。」

柴崎也忍不住笑了。的确,有郁陪着可靠多了。

堂上的不在家,想必也是另一份体贴。郁跟她之间的交情,就是这么推心置腹。

柴崎不知有多久没出来购物了。郁结婚后,她俩还是时常约出来逛街,一起买菜却是头一回。

「欸,笠原,那个太多啦!你想做多少鸡肉丸哪!」

「哪会——我跟笃吃火锅时差不多都是买这样啊。」

「战斗单位的大胃王!而且他是你老公耶,怎么可以拿我跟他比!我吃不了这么多啦!」

「哎呀,没关系,剩下的明天再弄出火锅喂他就好了。嗯——就这样决定,那我干脆一次买个够!」

「真不敢想象你家的恩格尔系数(注:用以表示生活水平高低的指标,其计算公式为:恩格尔系数=食物支出金额÷总支出金额)有多恐怖……」

结束了堂上家豪爽无比的采购大业,两人打道回府。在走向家庭宿舍的途中,柴崎说要先回寝室一趟,便叫郁等一下。眼尖的舍监看见郁,便从舍监室跑出来寒暄。

「哎呀——好久不见啦,笠原小姐。啊,不对,是堂上太太。」

「嘿嘿嘿,好久不见——」

「住得这么近,偶尔也来这里露露脸嘛。」

「啊,我老公今天要过来耶。他说很久没跟小牧教官和手冢喝一杯了,所以我们女孩子家也决定自己聚餐。」

听着她们的闲聊,柴崎往楼上走。水岛还没回来。

拿了张便条纸,柴崎写道:

『我去笠原家吃晚饭。门禁前会回来——柴崎』

在这种情况下,室友无故晚归,水岛难免要担心吧,现在的水岛已经稍微懂得顾念柴崎的感受,只是依然不知圆滑变通。话虽如此,做室友的柴崎也不能视她于无物就是了。

柴崎写完就走出房间。即将享受一顿快乐的聚餐,她脚步格外轻快。

玄关处,堂上也来了。两夫妇都被舍监拦下来聊天。连男生宿舍那边的舍监也跑了出来。

「笠原,久等啦,走吧!」

柴崎这么一喊,倒像是为郁带来了解脱的机会。堂上就没这么好了。他要往男生宿舍里走,只好继续陪舍监闲谈。

两人七嘴八舌兼七手八脚的煮了火锅,边吃边聊,肆无忌惮的蠢话是说得特别起劲。时光仿佛回到郁还住在单身宿舍时。

「以一个丈夫而言,你觉得堂上教官室怎样的?」

「呃——有一点点啰嗦,不过没什么可挑剔的。在职场虽然严厉,在家的时候却常常有可爱的一面。」

「哇哦,好肉麻。有哪些可爱的事?」

「就前几天啊,我在洗澡时突然听到家里发出好大一个声响,好像整间房子都在摇。我裹了浴巾跑出去看,结果看到笃按着腰倒在床旁边。一问之下,原来他在看电视的体操表演还是比赛之类的,有个选手在没助跑的情况下就能后空翻,他也想自己试试看,但又怕危险,就决定在床铺上试。成功是成功了,着地时弹簧床垫却把他弹出去……」

「他就摔在地上,是吗……这种一般都说是『笨』或是『蠢』吧?」

「咦——不可爱吗?而且他明明就痛得要死,还嘴硬说没事耶。」

「会说成『可爱』是你们夫妻太恩爱啦。」

「我也有生气骂他啊,叫他别在家里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又会吵到楼下。」

「去道场就可以尽情的跳啊、翻滚的,他是哪根筋不对劲了选在家里……没想到他这么好笑。」

见柴崎笑个不停,郁好像受到鼓舞,滔滔不绝的继续讲:

「而且他不是嘴硬说不通吗?但他却想要偷偷自己贴药布,结果当然是贴成皱巴巴一团啦,最后还是我帮他贴的。」

「好好哦。」

柴崎没多想,这样的的感谢却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也想像你们这样幸福。」

「可以的啦。你一定没问题,别死要面子就好。」

郁如是说着,一面替柴崎斟上她喜欢的日本酒。


*

「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等手冢也来到小牧的寝室,堂上立刻切入正题。

「嗯,我发现一件怪事。」

事实上,这三位男士今晚并不是来喝酒的。

「我那时用EXCEL把收到不雅照的人整理成清单,但没有发现……」

说着,小牧将另一张纸递给堂上,那是男生宿舍的寝室分配表。

「用荧光笔画出来的,就是照片的寄件对象。」

当然,这一份表格中列出的都是士长以下的队员。

「……怎么会这样?」

「这?」

堂上和手冢同声喊道。

「你们注意到了?我还试着照五十音来排序、或是用出生地来分类,却没想到灯台下才是最暗的地方。」

依男生宿舍的规定,士长以下的队员一律是四人一间。

若依阶级或姓名来看,不雅照的收件者确实毫无规则可言,看起来就像是随机挑选的,但从这张寝室表看来,却是每间寝室必有一人收到。

「以寝室为单位时,这些寝室没有一间是遗漏的。」

小牧平静地说:

「宿舍每年都有新队员住进,要拿到今年的寝室分配名单,又要让每个房间都至少收到一份照片,普通人是办不到的。就算是非法名单公司,要这个寝室号码也没有用处;邮购公司也一样,因为队员没东西不必注明寝室号码,有名字就能收到货品了。换言之……」

「这是内贼干的,是吗?」

堂上喃喃道,像是不敢置信。

接着,手冢也反驳道:

「可、可是……!柴崎再怎么受欢迎,应该也只限于关东地区的队员!加上单身的几乎都住宿舍,凭这样的环境,歹徒要怎么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合成出那种照片呢?难道是住单人房的长官?或是住在家里的……该不会是已婚住家庭宿舍或外宿的队员吧?」

「结了婚的人更难偷偷摸摸做那种东西,被发现可是要闹家庭革命的。而且家庭宿舍连浴室都没门锁的,就算是在外租屋或买屋,东京的房价这么贵,想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也不是那么容易——」

堂上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要说结了婚的队员会干这种龌龊事,我实在不想相信。」

「单身且独居的队员很少,自家很近的也不多,这可以私底下再去调查。不过,歹徒既是迷恋柴崎小姐的人,假使已经住在我们宿舍里,这儿有机会接收到柴崎小姐的消息,他不会想离开这个环境才对。此外,我们也不必怀疑长官和已婚队员。因为队里有个部门没有住宿舍的权利,不是吗?」

「……后勤支援部?」

堂上忍不住提高音量。

后勤支援部是图书队不可或缺的有力帮手,但它在组织上几乎都委外给一般企业。其队员所受待遇虽比照正规队员,人事权却握在企业手中。

「的确,后勤支援部有办法接触到一部分的对内情报,要弄到宿舍分配表也不难。」

「去找那家公司谈一谈,请他们协助我们揪出犯人吧。再说,人家的调查能力跟情报收集能力可不输给中小型的谍报组织呢。」

看着两位长官热切地讨论,手冢只觉得肩头的重担一轻。

总算——柴崎有救了。

被不明人士从暗处窥伺的那种疑惧,也不知自己的个人情报被对方掌握到什么程度的那种要挟感,她终于可以摆脱了。

要抓内贼,难免让人有些挣扎,但只要柴崎能脱离现状,那就足够了。

「等柴崎回来……我可以先告诉她吗?」

听手冢这么问,长官们都微笑同意。

「但还是要提醒她,在事情真正落幕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态度。」

手冢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无力。

这时,堂上看着手表说:

「明天再报告队长吧。」

「堂上你也该回去罗,快要门禁了。我是不知道堂上家的门禁几点啦。」

小牧打趣的口吻,引得堂上没好气睇回应「你很烦耶」,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你瞧,笠原小姐打电话来催你回家啦。」

「你真的很啰嗦啦。」

堂上背过身去,接起电话。

「喂?是我。」

看来,电话果然是郁打来的。

手冢这才想起自己连一口啤酒都还没喝,便拿起已经结满大颗水珠的啤酒罐。小牧和堂上都是边喝边聊,但手冢只顾着听和说,都忘了这件事。

酒虽然不冰了,开罐的那一声还是令人振奋。

不料,堂上竟厉声命令:

「手冢,不要喝。」

制止了手冢,他又回头对着电话说:

「不要紧张,慢慢说。谁打来的电话?怎么了?」

堂上正柔声安慰着郁。平时的他,绝不会在人前用这种语调说话。

「好,你也过来。我去公共区域借一间会议室。」

便见堂上挂掉电话,转向手冢:

「柴崎说要在门禁前回来,但好像还没到寝室。郁说她十点半就送她出门了。」

家庭宿舍到单身宿舍还不到一百公尺,哪里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手冢夺门而出。他出来时带着钱包也穿着外出服,以防长官叫他出去买酒或小菜。

钱包里有驾照,现在他只缺一样东西。

手冢奔过舍监面前,在门禁前一刻立刻了宿舍。

他想,长官们应该会帮他去跟舍监说明。

全速跑向特殊部队大楼,手冢冲进办公室。为了防备审查突袭,战斗单位与后勤支援部的人员都是三班制轮值,办公室也从不关门的。

「唷,怎么啦?手冢。」

对着值夜班的前辈丢下一句:「明天再告诉你!」手冢匆匆拿了他要的追踪器和胶布就往外跑。

「战斗车辆以外的随便都好,调一辆车给我!」

眼见手冢的神色异常匆忙,后勤支援部的队员一脸狐疑,但还是调了离车道最近的小厢型车给他。手冢急得连借出申请书都不签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跳进驾驶座。

他随即将追踪器安置在导航系统旁的适当位置和角度上,用胶布贴住。

这时,有个人影冲进停车场来。

「那个,不好意思!」

他认得她,是柴崎苦于应对的那个室友。

「干嘛?我赶时间。」

「我都听说了!请带我一起去,我担心柴崎小姐!」

为了和她相处,柴崎费了好一番心思,这使得手冢一时拒绝不了她的要求。这个人或许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拉近她和柴崎的关系。

「上来!」

「是!」

这个手冢连名字也记不得的女孩大声答应,随即坐进了副驾驶座。




本帖最后由 CY小猪 于 2010-10-28 23:37 编辑


五、「背对背的两人」(3)




*



郁哭哭啼啼赶到宿舍大楼时,玄田和绪形已经来到公共区域的会议室。

她跟柴崎都喝了一点酒。郁本来就是个酒量不好的人,酒后的情绪更是不稳定,她自己虽然知道,却怎么都止不住呜咽,这会儿还一股脑的讲话:

「柴崎差不多十点半回去……快到门禁时间时舍监带电话来……说柴崎的室友跟她通报,柴崎留字条说会在门禁前回去,开始还没看到人影,所以问人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半小时前就把她送出门了啊!我怎么没有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嘛!」

堂上坐在郁的身旁,搂着她的肩膀安抚。

一旁的小牧试着用手机联络了一会儿,摇头说道:

「不行,她的手机关机了。」

在这种情况下,柴崎是不可能单独离开基地的。

「柴崎……!」

郁掩面哭叫了起来。堂上赶紧对她说:

「别紧张,幸好手冢没喝酒,马上就追出去了。」

「追出去——他知道她去哪儿了吗?难道是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找?」

玄田这时打岔道:

「他已经把护身符交给柴崎了。」

「护身符是那样用的吗?」

「里面有特殊部队特制的最新款改良型GPS发信器。」

听得此言,郁忽然往前一倾——蓦地放下心来,让她差点儿要晕倒了,幸好堂上及时扶住。

「现在情况如何?」

听到玄田问,堂上超小牧看去:

「你来说明吧。」

小牧点了点头,将那张寝室分配表摊在桌上:

「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再向两位长官及笠原小姐说明……请你们照顺序看这些标有记号的名字。」

接着,他将方才与堂上、手冢商讨的结果重新讲一遍。

听完小牧的说明, 得知歹徒极有可能是自己人时,玄田的面色凝重。

「才发生了奥村的那件事,我完全没想到会被内贼摆了一道。」

「不过,歹徒怎么会想要选这种时机犯行呢?」

绪形不解的喃喃道。

「原本只是暗中爱慕,突然采取起具体的行动来……因为奥村的事件刚结束,他以为我们的焦点还放在奥村身上?」

「啊、那个……」

听到这里,安静得像电池没电的郁开口了:

「在平贺先生那里时,经办骚扰防治安的女警跟我们说了很多……」

郁努力地边想边讲,堂上则不疾不徐地轻拍她的背,抑制她过分焦急的思考。

「大多数的骚扰行为开始演变成激进手段,通常有几个主要因素……像是被害人报警、寻求咨询,或是和身旁的亲友商量、开始采取法律手段等等……」

「可是,柴崎去找警察,包括市区在基地里传开,都是因为骚扰行为已经先激进化了啊。」

被玄田一打断,郁忍不住急起来抱头。那女警还讲了一个原因,而且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个,她偏偏想不起来。

堂上见状,便对玄田说:

「队长,请别催她。她现在脑子一团乱。」

被丈夫这么一袒护,倒让郁想了起来:

「有了!还有被害者跟别的男性交往、约会或者结婚时。」

「那我懂了。」

小牧点头道:

「奥村骚扰时,保护柴崎小姐的是手冢。他俩外表登对,实际上交情也很好。当时也曾经假扮成男女朋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说不定会以为他们的感情突然升温,从朋友变成了情人。」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有事自己难以匹敌的对手,特别引发歹徒的恨意。」

见绪形大表附议,玄田似乎也倾向赞同多数决定。


*

坐进车里之后,柴崎的室友语带关切地说:

「你很担心柴崎小姐吧……」

手冢顿时领悟到,柴崎八成就是对她这一点感到不耐烦吧。堂上因亡命事件而被送进医院急救时,手冢也曾不小心将心中对堂上的担忧脱口说出。而小牧当时表现出来的烦躁,大概就类似这种感觉。

「那还用说。」

这个回答跟小牧的口气一模一样,有点叫她少在那儿说废话的意思。

可是,她似乎完全没察觉手冢的不耐烦。

「为什么柴崎小姐会被人盯上呢?」

「谁知道,我也不想去了解跟踪狂脑子里想啥。」

「该不会是柴崎小姐招惹过谁,导致的怨恨吧?」

啥?

手冢大皱眉头,从侧面都看得出他在皱眉。

这女的在讲什么东西?

「你想说什么?」

「啊、不好意思,那个……」

只见她歉疚地缩起肩膀:

「你跟柴崎小姐相熟,这话对你说实在不太好意思……请你听听就算了。」

说归说,她依旧继续讲:

「柴崎小姐很懂得讨好朋友跟男人,也受他们喜爱,对别的女孩子却不是那样……其实满多人讨厌她的。男生也是,若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有时就非常冷淡。」

这女的叫什么名字?水、水……对了,水岛。

「柴崎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手冢随便找话来接。若是队里的伙伴听到,就知道他并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

你要的是听众,那我就扮一个听众给你。来啊,继续讲。

柴崎被不知名的人在深夜抓走,你用担心柴崎的名义上了我的车,这会儿却来摸黑她。

「是啊,因为她在熟人面前时不会表现出这一点的。」

说这话时,水岛仿佛多所顾忌,显得难以启齿。

而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又像是替自己对柴崎的贬损找开脱:

「我本来要参加下一期的三正考试,却被柴崎小姐妨碍而没法参加。她跟我说,像我这种人,就算去考也不会合格……还有,我乖乖的遵守队规用阶级称呼她,她却说让外人听到了观感不好,会以为是她利用阶级压迫我。」

「是吗?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她也跟你说过我的坏话吧?」

「我听到的倒不是坏话,说坏话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就知道,讲柴崎小姐的这些事,旁人听起来果然像是在讲她坏话。」

水岛难过地垂下头去。

「手冢先生,有一次你也在大厅,我不小心用阶级称呼了柴崎小姐……你记得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

其实他记得。柴崎按下心中的不耐,对水岛说「我们是同梯的,别用阶级称呼我」。

「后来回寝室,她对我大发脾气,说我害她的形象扣分,要怎么赔偿她。」

「喔。」

「而且,她说她阶级比较高,我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去问她,可是我拿工作上的企划案去请教,她却只说那些案子完全不能用,然后就丢在一旁不管了。」

说到这里,水岛语调转低:

「我想她并不是个坏人,只是情绪起伏激烈了点,对人的好恶明显了点吧。我似乎不是柴崎小姐喜欢的个性……柴崎小姐这个人,说好听点是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就是任性又没原则……」

天真烂漫!手冢差点儿要嗤之以鼻。

水岛端出一个最不适合用来评论柴崎的形容词。显见她对出去根本就一无所知,凭藉的全是胡乱臆测的成见。

「所以,要是跟她处得好就相安无事。但对那些跟她处不来的人,说不定就因此不知不觉中给得罪了呢。」

「就是柴崎真有你所说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手冢盯着「护身符」的显示画面,一面看路行驶一面说道:

「难道你就因此同意这个跟踪狂的所作所为吗?听完你这么说,好像柴崎被这个人骚扰也是无可奈何。我有点不懂,同样是女人,怎么会把另一个受害女性讲成罪有应得似的?在我听来倒像是你这个人缺乏同理心,无法想象别人受到的伤害。」

听手冢毫不客气的这么说,水岛立刻紧张地反驳:

「我说那些话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尽早找到柴崎小姐,所以才想多提供些你所不知道的消息……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听起来确实像在讲柴崎小姐的不是,你的误会也是难免,不过……如果那可以成为找到她的线索,我不在乎。」


*

柴崎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交叉着绑在头上。

不只是双手,双脚也分别被绳子绑住。她试着动一动,才又发现手上的绳子还被另一条绳索牢牢固定在别处,因此她的四肢几乎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背部都有点儿悬空。

头颈还能自由活动,她便往四周观察。这是一个非常凌乱的房间,而她仰躺着被绑在一张廉价的床上。

衣服没被脱掉,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手机也还在裙子口袋里,这又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对不起哦,我用粗鲁的手法把你带来这儿。」

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说道。柴崎往声音的来向看去,见到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电脑不知在忙什么。

接着,她的记忆回到了空白前的那一刻。

跟郁道别后,微醺的她往宿舍走。短短数十公尺的路程中途,突然有个人影窜出来,而她只来得及认出那是个男性,接着,她的心窝挨了一拳,意识就整个空白了。

「不过你失神的表情也很诱人哦,你瞧。」

那男子转过头来,却是个长相丝毫不起眼的人。柴崎从没见过他。

至于他让柴崎看的电脑屏幕上,则有一张很大的脸部特写——是柴崎昏迷而面带痛苦的表情。

男子切换展示一张张不同的照片,包括她被绳索绑紧的模样、胸部的特写以及全身像。

「……做这种事,你以为逃得掉吗?」

如此的紧急事件让她的大脑卯起来高速运转,她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要是不早点自首,罪名可会加重哦。」

要将柴崎带出基地,区区跟踪狂绝不可能躲得过基地警卫、外围警卫和监视摄像器的耳目,所以这个歹徒一定是基地内部的人。柴崎固然娇小,起码是个成年女人,加上基地的外墙既高又装了防盗尖刺,他也不可能徒手抱着她还偷偷翻墙出去,除非是借助大型器具。那样的话,第一个就逃不过监视摄影机的镜头。

这人必定是个可以大大方方进出正门岗哨的人,而且他必定有车,才能把晕倒的柴崎藏起来运出基地。基地的停车场并未开放给住宿队员私人使用,而私人车辆能进出的停车场就只有家庭宿舍区和「通勤队员」区。

所以这个人要不是已婚的队员,就是——后勤支援部。

「变成这样像人偶一样,也好可爱呢。」

男人开启另一张超片——柴崎只觉想吐。

照片中,在一只大型的波士顿包里,已然昏厥的自己手脚屈折,就那样被收在包包里。

「柴崎小姐,你的身材真的是非常娇小,小到可以装进旅行袋里呢。」

想到自己是如何被这个人扳来扳去地塞进那只大包包,柴崎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我没有回宿舍,基地马上就会展开搜索的。而且他们会知道我是从笠原家道宿舍这段路上呗抓走,也会知道是内部人干的。最迟明天,警察就会找上你了。」

「有前科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在乎。」

男子笑道:

「反正在那之前,你会变成我的人。」

柴崎也不甘示弱地摆出挑战性的笑容:

「难道你想强奸我?我可不会哭着睡着哦。」

「干那种冲动没大脑的事,只不过是暂时得到你,不是吗?」

男子的鼻音又粘有腻,重得让人不舒服:

「我要你自发性的放弃手冢,转而选择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还有,我也要你主动跟我保持关系。」

男子又点开另一张照片。

就是刊登在成人交友网站上的哪一张合成照,只是脸部打上了马赛克。

「这一层马赛克随时都可以揭掉,而我也知道你的姓名、工作地点跟单位,我甚至知道你的手机号码,还有你老家的地址跟电话号码哦。」

「不过,一旦你把那些资料放到网路上公开,我就注定不会变成你的人了,因为到那时候,我已经再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男子应道「没错没错」时,她觉得他又笑了。

「这其中的矛盾多么耐人寻味,是不是?我拥有最强的矛,要是动用了它,我就没法儿得到你了。然而相对的,你也绝不愿意失去一切。这会是一场终极的忍耐大赛呢。」

说完,男子由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

他轻轻抚摸着柴崎的胸骨。

「抱歉哦,恐怕这儿会留下乌青——我看我还是趁现在拍照吧。先从上半身开始。别乱动哦,忍耐比赛才刚开始呢。」

男子坐在床边,一颗颗解开柴崎的衬衫扣子。

「你知道吗?其实那些合成裸照的风格并不合我的口味。我喜欢看脱到一半的,好比酥胸微露的那种,尤其是带点儿不情愿、反抗的,那更棒。」

他边说边拨开衬衫襟,让胸罩露出来,随即按下数位相机的快门。

闪光灯大亮时,柴崎背过脸去。

「对,太棒了,就是要那种厌恶的表情。我早就在想,你摆出这种表情一定很诱人。」

男子把他的衣襟敞开,又调整她的胸罩,让她酥胸半露。

理性上,柴崎知道这人只是在满足视觉上的享受,但她却无法不做出痛苦的表情。下意识的闪躲念头令她的手脚和身体不由自主睇抽动,缚捆四肢的绳索边发出绷紧声响。

凌乱的小房间里,快门声不断响起。


*

「知道犯人是谁了。」

绪形回来时这么说道。

他刚才到后勤支援部去打听,问问是否有队员在柴崎抓走的那段时间驾车回家。

「八成是这家伙。」

手腕高明的绪形,竟然弄到一份后勤名册影本,其中一个人名被荧光笔标记起来。

坂上洋一,二十九岁。三年前进入后勤支援部。从他的住处地址看来,很像是市区的分租公寓。

「好,用简讯把地址跟人名传给手冢。这样会比他用发讯器来追踪要快一些。」

听到玄田如此吩咐,堂上立刻拿起手机操作。

小牧说了声「我去打一一○」便往外头走,大概是为了避免人声混杂。关于这件案子,平贺应该知会过本地警察才是。

「顺便叫平贺来,要他也把柴崎的报告带到基地来。那位女警也一并请来。」

「那我去那柴崎寄放在我那儿的合成照片。」

郁已经大致镇定下来了。

「趁这个机会把那些证物交给警方才好。」

他们已经两度陪柴崎拜访平贺,却都忘了把之前的不雅合成照交给警方。

郁跑回家中,将整叠的照片放进牛皮纸袋。当做样本的三张照片已经另外抽出并用夹子夹在一起,不过——她想了想,决定在每张照片前加贴一张纸。当然,大家都知道照片中的裸体并不是柴崎的,但那毕竟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就这么大刺刺的交出去当证物,郁觉得不好意思。

白色的纸怕会透色,所以郁决定将信封袋的纸裁剪成适当大小后,用隐形胶带浮贴在照片上。此举花了她一些时间。等她回到宿舍时,众人告诉她平贺再过二十分钟就到。

「对不起,耽搁了一下。」

郁说着,为手中的两个纸袋解释:

「整理好的照片都放在这个大纸袋里,已经用橡皮圈扎好了;另外这个信封则是从那些照片各取一张出来的样本,请拿这个给平贺先生看就行了。」

看见她在匆忙中为样本照片做的加工,大家都楞了一下。

然后,堂上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表示赞许。


*

水岛絮絮叨叨地为自己辩解完,又回到对柴崎的评判。

她说柴崎不让她使用寝室里唯一的电视机,又说柴崎一人霸占冰箱。手冢是越听越烦。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有简讯传入,于是他利用等红灯的时间检视。是堂上传来的。

『可疑嫌犯:后勤支援部,坂上洋一,二十九岁』

然后就是一串地址,堂上交办事情就是这么简明扼要。

手冢看了看追踪器的显示荧幕——代表发讯器的光点仍在闪烁,却不在这个地址的方位,而是在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

难道歹徒发现了那个发讯器?

万一真是这样,那么手冢现在追踪的并不是柴崎,而是遭到弃置的手机,或者只是那个「护身符」。

这可不行。手冢心想。也许自己该找个地方停车,先跟堂上联络一下。

在这段期间,水岛仍在旁边讲个不停,口气也还是那样故做歉疚:

「柴崎小姐的不雅照被人传阅时,我好意关心她,她却竭斯底里的骂我,把气出到我身上……」

你说我可不可怜?

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关心她而已,她却对我讲那么过分的话,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辜?

听见水岛改用一种博取同情式的语调,终于引发手冢的怒火:

「喂,刚才是你说『我担心柴崎小姐』,我才带你一起来的。可是打从你上车到现在,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好像净是柴崎的不是。你的担心到底在哪里啊?只是做做样子吗?你跟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柴崎的坏话给我听吗?」

「……我知道你听了难免会这么想……但我只是想说明柴崎小姐遭人怨恨的可能性而已。比方像是被柴崎小姐甩掉的人。而且……」

水岛抬起头来,像是鼓足勇气:

「手冢先生,打从入队开始,我就喜欢你。」

「啥!?」

这话来得太突然,手冢的惊呼声脱口而出。这女的到底在讲什么鬼?

「所以,看到你被柴崎小姐的外表所骗,我很不忍心……这是我们头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一些忠告。」

他听不下去了,手冢终于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这女的让我想吐。

看见前方出现便利商店的灯光,手冢便将车子停在商店外的停车场。

水岛可能会错意了,竟在手冢停车时将自己的手叠上他的手。手冢立刻将她甩开,但仍记得留意自己的力道。

「下车。」

「咦……」

「抱歉,让你上车的是我的错。你现在让我觉得心情很差。」

「到这时候你还只顾自己?你刚才还说喜欢我?也许你讨厌柴崎,但她现在被一个居心不良的跟踪狂抓走,处境堪虑,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啊。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说担心柴崎,跟来了却一直拿她的是非对我洗脑,要不就是为自己辩解,搞了半天居然又说喜欢我?你是不懂得看场合说话吗?现在是向人告白的时候吗?我有这个心情吗?我现在赶着救人哪!」

「所以……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我知道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在讲柴崎小姐的坏话啊。」

水岛的嘴唇颤抖着,那模样仿佛她才是受害者。手冢可不想再忍耐。

「喂,你说你担心柴崎是吧?不雅照事件中共受伤最重的是她,最心力交瘁的也是她,可是她当天还是如实完成了工作,连早退都没有。当时的她比现在的你还有资格顶着受害者的名义掉眼泪呢。承受了一天的精神压力,回寝室还要接受高姿态的『好意关心』,柴崎当然会发飙。你要是真的懂关心,就应该知道那不是一种『施舍』,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心情』啊!」

说到这里,手冢朝水岛瞪了一眼:

「而且,柴崎固然八面玲珑,但你肯定对她有所误会。见到我的时候,她常常像个铁金刚似的自我防卫,说话带刺或极尽挖苦之能事。跟她熟稔的人,见到的都是这一面的她。反倒是对你,柴崎可费心多了。你大可以把刚才讲给我听的那些话搬到女生宿舍里去宣扬,看看她们会相信柴崎还是相信你。」

说到这里,手冢再度叫她下车并且说:

「我已经知道,你所谓的担心柴崎根本是在说谎。你根本连我要怎么找柴崎都不问。」

「那当然!我想一定有长官指示你,我怎么好过问。」

「随你怎么辩解啦。下车吧,你很碍事,只会让我不爽、让我分心。」

水岛喊了一声「好过分」,接着双肩颤抖哭了起来:

「你这会儿才突然把我丢在这种地方……我也是女人,晚上只身在外很危险呀。」

「另一个女人的处境比你更危险。亏你讲得出这样自我中心的话来。」

手冢斩钉截铁的骂道:

「我当然是考虑到你的安全才停在便利商店门口啊。所以你快下车,打电话叫计程车回基地吧。这里也有公共电话跟电话薄,要不然问店员也行。」

「我出来得很匆忙,没带钱包。」

早料到你会来这一招。手冢想道,从自己的皮夹里掏了一张万元钞:

「这样总该够吧。不用找钱,也不用还我。拜托你拿了钱快下车吧。你听懂没?我宁可花钱也不想看你留在车上。」

她把钞票塞进水岛的手里,却见水岛低着头不肯动。

「喂,难不成还要我像管家一般下车绕到副驾驶座去替你开门,甚至帮你叫好计程车你才肯下去?你的胴体队员正面临生命危险耶!我可不像柴崎那样好心,你要是再不下车,我会回宿舍去把你的恶形恶状全抖出来。」

听到这里,水岛才不情不愿的解开安全带。

水岛下车不久,手冢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玄田打来的。于是手冢将车子停在路边。

一接起电话,便听见玄田那万分急迫的语气:

「手冢,你往哪个方向走?」

「我跟着柴崎的讯号走,但那个方向和堂上一正传来的地址完全相反,我正想打电话去确认。」

「那就好!」

「怎么了吗?」

「警方已经到那个地址去逮人,但是扑了空!发讯器才是对的!坂上很可能租了两间房子!你那部显示器是基地里的一百零一台,开车小心点,别出事撞坏它了!」

手冢听得脊背一寒,幸好他刚才都以讯号来源为优先。

「我离发讯地点很近了。还有,刚才有个女孩子跟我一起来,但她碍手碍脚的被我赶下车。我叫她搭计程车回去,请基地那边留意一下。」

玄田只应了一声「好」,电话就挂断了。

含泪瞪着手冢驾车离去的方向,水岛的手中紧紧捏着那张万元钞。

我宁可花钱也不想看你留在车上。

水岛站在那儿好久好久,任这一句话在脑中盘旋。

最后,她拿出手机来。

待接铃声响了几下后,电话接通了。

水岛怨愤地吐出一句话:

「把那女的做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不太愿意,引得水岛竭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叫你动手,你少罗嗦!」

路上的行人不多。这一吼,他们都忍不住盯着她瞧。
无视于通话对方的不满,水岛自顾自的挂断了电话。


*

返回基地的深夜计程车资大约五千元左右。

水岛沉着一张脸走过大门哨岗,警卫没有拦她。过了门禁时间才回基地,通常得在警卫室写一份迟归单才行,但既然没人叫她写,她也乐得省事。

走近宿舍玄关时,她看见一个满面怒容的队员站在台阶中央。

那是笠原郁,柴崎的前任室友。对方已经结婚,应该搬出宿舍了才对。

呃,这是干嘛?

水岛不解的停下脚步,却见笠原顾不得脚上还穿着室内拖鞋,下了台阶大步朝她走来。

然后——

笠原的左臂一挥,仿佛天外飞来的一记勾拳落在水岛的脸颊上,猛然将她打得飞到旁边去。

「你若是男的,挨的就是我的右拳了。你要庆幸自己是女人。」

同时,从外头走进好几个身穿西装的男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和玄田年纪相仿的男性在水岛面前蹲下,翻开一本黑色手册让她看并且说:

「你涉嫌与跟踪柴崎麻子小姐的骚扰犯共谋,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警署。假使查证属实,我们将视嫌犯坂上的行为以恐吓、暴力之教唆及公共犯罪名起诉你。」

「胡说!」

她随即又大叫出声,但事态并没有因她的反抗而翻盘。

东窗事发的关键,全在平贺检视那些不雅照时所提的问题。

他揭开贴在照片上的牛皮纸,只是很快的扫视一眼便盖回去,但又狐疑地掀起其中一张的一角。

「三围数字都是这样写的吗?」

C65B80W57H82)。

「对。」

「三围不就三组数字吗?为什么多一组?我想B食胸围,W是腰围,H是臀围吧?这个C65就没看过了。」

「啊,那是胸罩的尺寸。」

「哦,那我知道。不过这个65又是怎么来的?胸围是80的话,不都是写做C80吗?」

「经你这么说,的确如此。」

玄田也凑上来瞧那一行数字。其他的男性也一脸恍然大悟。

「啊,那个数字是胸下围。」

郁回答完,女警也接着补充:

「也就是乳房下方的胸围。罩杯+胸上围这种事从前的标示法。话说回来,柴崎小姐的胸下围才65,也真够纤细的。」

听到这里,郁和女警相视,顿时警觉。

此间的男士们都不知道女性胸罩有这种标示法。

对男性而言,他们对女性的身材尺码只知道三围和罩杯的分别,但对女性而言,胸罩要穿戴舒适,势必要将胸下围也当成基准之一,单单只有罩杯尺寸正确是没用的。罩杯不是大就好,胸上围与胸下围的落差也关乎身材曲线的好坏。可是绝大多数的男性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就连已婚的堂上都不懂。

这么说来——

「我认为这个歹徒有女性共犯,或者有女性为他提供消息!」

女警厉声报告道。郁也接着说:

「去那些内衣专卖店访问的刑警,有没有问到男性以外的可疑客人?」

「我去问问。」

平贺收敛起表情,走出会议室。大概是打算用手机联络。

没过多久,平贺回来,他点了点头。

「有个搜查员在其中一家店里的确问到类似的不寻常事情,而且就发生在不雅照事件的三个星期前。」

我是听柴崎小姐的介绍而来的。

噢,不是我要穿的,是我刚好要答谢她,想送个礼物。

她对内衣很讲究,不是吗?

所以我想送成套的内衣裤给她。再加上衬衣,我的预算大约是一万元,能麻烦你帮我挑挑看吗?

「搜查员认为这在职场女同事之间并不罕见,所以没有向我报告。而我一开始也先入为主认定只有男性才可疑,没交待周全,对不起。」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性?」

郁不死心的追问。平贺答道:

「店家说是个长相普通、举止文静的女人。那家店的店员还把自己的手机和家用电话留给搜查员,说柴崎小姐是熟客,若侦查上有进一步需要,她愿意随时配合。当天接待那么女客的也是该位店长,我们可以打电话去询问进一步的……」

全凭直觉,郁冲出了会议室,不过也没听见任何劝阻,向舍监说明事由后,舍监替她打开了柴崎和水岛的寝室。

原以为在基地里就安全,这信念如今都被推翻了。那么,队里出现一个共犯——而且是个能够得知柴崎个人隐私的共犯,也是合理怀疑。

不同寝室毕竟难掩他人耳目,但若是同房室友——

室友之间未必处得来,但同样是图书队员,有时也不得不信任对方。当自己必须离开房间,只留室友一个人在时,若动辄将贵重物品带在身上,露骨表达出不信任对方的态度,这样是没法儿共同生活的。

此外,当宿舍里发生窃盗案件时,势必演变成翻箱倒柜式的物品检查,罚则也必定非同小可,这一点对彼此来说不啻是种保障。

可是,当室友的目标并非贵重物品,确实个人隐私的时候呢?柴崎在个人电脑设有严密的安全控管,对贵重物品和手机的处置却和郁一样草率,顶多是经常性的清空手机简讯,将其中的重要资料传送到电脑里存档,如此而已。

于是,即使换了室友,柴崎对钱包跟手机的保管方式还是没多大改变。当舍监托来一个难相处的同梯新室友,柴崎自然更不设防,免得让对方心生间隙。

这就出现了破绽。

除非现金或信用卡类短少,否则一般人不会发觉自己的钱包是否被人偷看过;同样的,手机也可以偷看,只要不留下使用记录就行。

钱包里可以找到商店的会员卡。柴崎只在自己喜欢的店家集中消费,所以她把所有的会员卡都放在钱包里。

手机则可显示电话号码。柴崎跟水岛当然没有熟到互换手机号码的程度,但水岛要偷看柴崎的手机可有的是机会。

单单这两件事就足以为那个跟踪狂提供必要的攻击情报。所以,让柴崎心生疑惧的隐私曝光,究竟是怎么来的?

在舍监的监视下,郁从自己以前睡过的床铺下讲抽屉拉出来翻找。那儿是住宿女孩们固定放内衣裤的地方。

然后,她两三下就在抽屉最后方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一只内衣店的购物袋。她和长期曾经结伴去逛过那家店。

「找到了!」

郁拎着纸袋回到会议室。堂上看了忍不住抱头叹道:

「你……再怎么样也不能……」

「现在算是游走于灰色地带吧?如今只有柴崎的室友能接触到她的隐私资料!我也是在舍监阿姨的同意下才开房门的!平贺先生,就是这家店对不对?」

平贺吃力的读着纸袋上的横向文字,点了点头。

「柴崎会去哪几家内衣店,每一间我都知道,也只有我知道!她这个人一向如此,除非是别人来约她没东西,否则当她要为自己买东西时,她只会找我陪!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她现在的室友能知道她会去哪间内衣店啊!我们都会保留纸袋,看这个就知道了!」

「唉,没错,你也存了一大堆这玩意儿。」

堂上无力地应和道。

「而且跟她同寝室,偷看她的钱包就可以知道她有哪些会员卡了!」

「女人怎么什么都爱往钱包里塞啊……」

堂上茫然地喃喃道。

「加上柴崎对内衣特别讲究,只去固定商店购买,这也是住宿队员大多知道的。」

「好!事态紧急,而且经验丰富的舍监准许,那我也不追加你进入别人的寝室擅拿物品了!」

玄田于是做了判决。

「打开吧。」

店家的专用胶带还贴在纸袋口,拥有这只纸袋的人显然没打算打开它,之间袋里装着礼盒与会员卡,卡片上的姓名是水谷荣子——这个假名,让水岛的嫌疑更重了。

打开礼盒,又见包着内衣的保护纸上粘着一张小卡片。

【谢谢你的平日关照】

意涵普普,却没有注明收件者和送礼者是谁,大概是为了开脱方便。万一被人逮到,她可以说那张会员卡是向朋友借的,礼物也是要送给别人的。

尽管时值深夜,平贺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内衣店的店长。对方听见柴崎遭人掳走,好像立刻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们的搜查员曾经到贵点请教过。有个女客人曾经说要买礼物送给柴崎小姐,请问你还记得吗?」

店长表示自己不确定是否还记得该顾客的长相,只记得那人样貌平庸且只光顾一次。但当平贺问到那人购买的商品和会员卡资料时,她马上就答了出来。看来,店内的顾客资料不只记录在资料卡和电脑上,店长似乎也在家里放了一份。

说道商品细节时,平贺有些不自在,于是改由女警去听电话。

「EL·优雅蕾丝01香槟金,是吗?尺码是柴崎小姐。商品时香槟金色,有浅紫色的刺绣,对不对?是……是……那么,当时那位顾客的资料是……水谷荣子小姐。」

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是捏造的,但会员卡签发日期是吻合的。

就这样,水岛的罪证确凿。


*

男子将柴崎的身体如玩具般摆弄,不断的按着快门。

他的魔掌还没伸到衬衫底下,但柴崎的胸罩却被他用剪刀从中间剪断了。

「这种刻意的若隐若现真不错。」

男子对自己的手法非常满意。

「我把绳子放松一点好了,可动范围再大一点,你动起来的感觉或许会更好。」

可动范围——别把我讲得像个人偶一样。

她的心中已经是怒不可遏,却没有骂出半个字。她疲倦已极,只能喘气。

男子将柴崎高举的双手和两脚上的绳索稍稍放松,仅仅让她的手肘和膝盖能够弯曲。

然后,他由上方俯拍。

每一次快门声响起,柴崎总是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缩起身体,想要避开闪光和那个声音,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动。一次又一次的反射动作都是和那些绳索的拉扯,往往拉到绳子绷紧得出声,这也是她之所以累得呼吸急促的原因。

几次动作之后,她知道有一边的胸罩滑落了。

「太棒了!这种自然的抗拒感实在太棒了!看起来就像是故意让胸部露出来似的。」

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啊。男子又说道,凑近相机拍她的脸。

柴崎这才知道自己在哭。

好不甘心,她想着——我只在那个扑克脸的死硬派面前哭、也只让那个人看见我哭的样子,虽然那都是不同情况下的不得已。

偏偏那个人几乎没在我面前哭丧着脸。

这时,她听见手机的铃声。是那男子的手机。柴崎是手机虽然还在衣袋里,不过电源应该早被他关掉了。

便见男子不情不愿地放下相机,接起电话。

「什么——」

然后不满的叫了起来。

「我才享受到一半耶。啊?那关我什么事。少来,自己被人甩了就来妨碍我。」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这个人有——共犯?

像是被话筒那头的怒吼声吓了一跳,男子缩了缩肩膀,将电话挂掉。

本以为他会再度拿起相机,却见他一脸厌烦地回顾柴崎说道:

「抱歉哦。半路杀出一个不讲理的程咬金,我只好加快进度。」

男子爬上床铺,跨到柴崎身上。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加把劲取悦我。别想动歪脑筋,否则我马上就让这场耐力比赛结束。反正程咬金已经上场,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柴崎恶狠狠地瞪着正上方的男子。

手冢来到一栋老旧的廉价公寓。歹徒要负担两个住处的租金,当然没法选择太好的房子。

他蹑手蹑脚的走去检查邮筒和大门,却发现大多数的套房都没有挂上名牌,也不见坂上的名牌在其中。发信器的讯号毕竟不够精准,没法儿确知是从哪一个房间传出来的。

手冢绕行建筑物一圈,没见到保全系统,大概打破一扇后窗就可以入侵屋内了。两层楼高的老式建筑,屋外都有晾衣架,这就更容易了。

但那也得要先知道是哪个房间才行,他不想打草惊蛇。

当然,歹徒一定在有亮灯的房间里。手冢在屋后探看,确认有亮灯的房间:一楼有两间,二楼有一间。

他绕回玄关,一间一间的窥探屋内动静。听见二楼的房间传出交欢的声音,且显然是两情相悦,手冢在心里暗赔不是,一面退开。

至于一楼的两间房,分别位于走廊两端,而且两间都有人在走动的气息。他无从辨别,却也没有时间再迟疑了。

打定主意后,手冢再回到屋后,站在中间点。

柴崎的嘴若是没被歹徒堵住,她一定会回答:若是被堵住,屋里的歹徒会屏气凝神,手冢一样能察觉。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柴崎,你在哪——!」

男子抚弄着柴崎的胸部,脸上的表情像是不舍得放弃拍照。

若有必要,让人家睡一睡也无妨——她想起自己曾经如此放话。但是此刻,她根本没必要跟这男的睡。

尽管不是第一次,她仍然觉得浑身恶寒。被这人抚摸的感觉竟像虫子爬在身上。

然而——

她还是相信,情势绝不会演变到最糟的地步,也绝不会任这个男人予取予求、称心如意的。

因为,那个「暂时归还」的护身符,还没被他发觉。

就在这时,她听见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男子一时惊吓,赶紧用手捂住柴崎的嘴巴,柴崎当然使足了力气重重咬下——她巴不得将那只手咬碎。男子的手一松,血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她马上高喊:

「手冢——!」

没来得及眨眼,房间的窗户就破了。手冢跳了进来,几乎连窗帘都要扯下。

「妈的!」

抚着手伤的男子立刻从柴崎身上离开,踉跄着往电脑桌移动。

「别让他碰!」

男子八成是实现设定好,只要按一个键,柴崎的资料就会被上传到网站。

手冢似乎也早已想到,当然及时制止了他。

只消一拳,男子被打倒在地,随即被拖到冰箱旁。手冢将他的双手铐在冰箱把手上,还拿流理台上的擦手布多绑一圈,免得男子挣脱。

临近的住户都被吵醒,开始有议论和骚动,手冢只好向外喊道:

「不好意思,有刑案发生!警察马上就到了,请各位多包涵!」

接着他迅速拉上窗帘,再走到柴崎身旁。

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儿。手冢约略回避着将柴崎的衬衫前襟大致扣起,再从枕边拿起男子用来剪断胸罩的剪刀未柴崎松绑。为了不在她的手腕和脚踝留下伤痕,手冢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缚紧的绳索,但他自己的脸上手上也因刚才破窗而入时的碎玻璃而弄得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流血。

只好,手冢才像基地联络,报告自己的所在地。平贺大概早就率领一班警员在基地里成立了临时应变中心,所以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手冢将歹徒交给警方后,走到床边将柴崎横抱起来。

「地上都是碎玻璃。」

他穿着鞋子固然不怕,但那满脸满手的伤口也没见他处理。

玄关处,柴崎的鞋子倒是整齐的摆在地上。手冢放下柴崎让她穿鞋,旋儿走回房里拔掉电脑的网路线。现场马上就会封锁,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网路线连着,难保有人不慎碰到键盘,将那些资料发送到网路上去。

然后他们走出屋外。

「我怕引人注意,所以把车子停得稍远一点,要走一小段路哦。」

「嗯。」

柴崎回答时,一面重新扣好自己的衬衫。手冢没仔细看,几乎都扣错了。

走到中途,她看见自动贩卖机,伸手拉了拉手冢的袖子:

「请我喝茶。我刚才咬破那人的手指,嘴巴里有血的味道,很恶心。」

于是手冢便像以前那样,在贩卖机投好铜板,让柴崎去按品项。她买了一罐宝特瓶的绿茶,顾不得礼仪就坐在路旁大口大口漱起来。等她漱口漱得满意,宝特瓶竟然也空了,她便将宝特瓶扔进贩卖机旁的垃圾桶中。

「我的钱包不知跑哪里去了,要是没找回来还得去挂失一堆卡,想到就烦。」

「警方沿着那家伙的行动路线找来,一定会找到的啦。你被绑走后直接就带来这儿了,反正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那间屋子里,要不就在基地里吧。」

「哦,对了。」

柴崎从衣袋中取出手机,摘下那只「护身符」。

「谢谢你,太灵验了。而且神明肯让你把它拆开来,也正是心胸宽大。」

手冢接下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只是,我好不甘心——我流了好多眼泪。如果非要让人看见我哭的丑样子,我倒宁可被你看见呢。」

听见柴崎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手冢便抓了她的手,将她搂近。

他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接着却马上松手,还刻意让他俩的身体保持一点距离——柴崎此刻几乎等于没穿胸罩,也许是那触感太震撼。

「……没关系。是你的话,我好像不讨厌。」

手冢闻言,这才迟疑着重新抱住她。然后,像是抛开了犹豫,他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但柴崎知道他施力有所轻重,不至于令她难受。

「我想你知道,但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

手冢在她的耳边低语:

「我知道你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可是,如果你不讨厌我,那么在你找到真正喜欢的对象之前,希望你跟我交往。」

柴崎想起手冢的恋爱经验是怎么穿帮的。

当时,她和小牧一齐笑得放肆。

手冢过去一定时常被女孩子这么告白,同时也让那些女孩失望地离去。

「你用的这种表白之词,是姿态低到极点时才会说的呢。」

「低姿态就低姿态。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看着你被无聊下流的人骚扰到这个地步,于公于私想保护你都还非得找藉口才行。」

假使有个男人百般疼惜睇牵挂着自己,不知是什么感觉?

看别人的恋情都是轰轰烈烈,自己的恋情却总是嘴上说说。

好好哦,我也想象你们这样幸福。

可以的啦。你一定没问题,别死要面子就好。

不过数小时前,柴崎跟郁才这么闲聊过。

——现在就是我坦率的时候吗?

「其实我想被自己喜欢的人珍惜。」

「代替品就不行吗?」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代替品?」

柴崎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

「我也觉得你知道,但我还是说吧。我想我可能喜欢你。」

「还多个『可能』啊。」

见手冢苦笑,柴崎噘了噘嘴,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我也不太确定嘛。我到现在都还没遇见一个愿意珍惜我、全心全意喜欢我的人……他们都只是为了我的长相或身材。」

说着,她抓紧手冢的衬衫。

「那些说要珍惜我、而我也愿意去珍惜的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真正的我!」

「我有看见。」

手冢低声说道:

「充满自信、爱挖苦人、顽固又死要面子——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看见我要珍惜的这个你。」

哇啊啊……柴崎听见自己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都有点儿吃惊。

「你要珍惜我——珍惜我珍惜我珍惜我!我也想好好珍惜你!」

手冢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柴崎的背上,犹如哄着一个小孩。

那手势和力道有点儿微妙,像是陪着她承认自己是受到珍惜的——当然,方才所谓被男人玩弄也好,至今交往过的男人都拿自我本位又自以为是的态度对待也好,如今都不必再提了。

「好,我知道。所以相对的,你以后不准再讲那种话了。」

那种话?

她哭着问。便见手冢蹲下来与她同高,看着她的双眼,表情也变得有点儿凶:

「你以前说若是有必要,不在乎让人家睡。那时我只说笠原听了会生气,可是别说是笠原了,我都想生气。」

说到最后两句,那口气甚至是斥责。

柴崎点点头,泪水又串落下。

哭过头的她止不住呜咽,他只好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

你爱面子太久了,所以哭起来特别惊天动地啊——他笑着说。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杀了他——她抽抽噎噎睇如是说,又引得手冢发笑。

我居然能看到你这么可爱的一面,这下子就算是长官来拷问我也不要说出去。

手冢的策划就停在前方了,但她真想就这么牵着手一直走。

他们回到宿舍时,早就在大厅久候的郁大哭着扑了上来。

「柴崎~~~~!还好你没事~~~~~!」

郁先痛快的哭过一回,然后才拿起摆在沙发上的竹编手提包交给柴崎。

「这是你的。掉在往宿舍的半路上,里面的东西都没少。」

「谢谢。」

待柴崎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包包,手冢以带点儿得意的口吻说:

「喏,我就说会找到吧。」

「嗯。」

直到这时,郁才发现他俩的手牵在一起。

「咦!呃、那个,为什么……你们的手?」

便见柴崎调皮地笑着抬头看手冢:

「就有感觉了嘛。」

手冢则是一脸尴尬地看了看柴崎,然后别开视线,也不敢看郁。

见郁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柴崎又说:

「干嘛,这是你自己说的呀,只要我别再死要面子,一定会得到幸福。」

「我,我是这么说没错……但你们的动作野太快了吧?」

一面说着,郁领着两人往会议室走去,好像这消息反而令她惊魂未定似的。


*

见柴崎和手冢返回基地,众人立刻送上大量关于此案的消息。

囫囵吞枣听过一遍,大约是内生通外鬼的共谋结构。

「打从入队开始,我就一直喜欢手冢先生。

每年情人节,我也跟别的女孩一起送巧克力给他。我跟他不在同一馆区上班,长得又不起眼,为了让他认识我,还在巧克力里面夹带信件或纸条,告诉他我是多么真心喜欢他……包括喜欢他的理由、喜欢他哪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收都不肯收。

我想,也许因为我总是跟其他人一起将巧克力交给他,他觉得我们闹着玩才推辞逃避。所以我曾经鼓起勇气一个人在宿舍附近守着,然后单独将巧克力交给了他,想不到他说自己一向不收这种东西,还是拒绝了。

不过,他当时向我说了『对不起』,态度也很和气,一点儿都不冷漠,这让我越来越觉得他真是诚实又帅气,即使对待一个像我这样陌生又不起眼的女孩,他的礼貌也一样周到。

我觉得我还是有些许希望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而且,手冢先生也没收别人送的巧克力——一份也没有。任何人向他表白,他都没答应跟她们交往,那么我还是有机会的呀。而且,我还单独将巧克力交给他、跟他当面说过话,反观其他女孩都是好几个一起吵吵闹闹的拿给他,让他烦得只想逃跑。跟那些女孩相比,我以为他对我的印象会比较深刻,况且他并不是断然拒绝我。像他那样受欢迎的人交了女朋友,那女孩一定是受人嫉妒的。我想,他拒绝我也是为了我着想。

不只这样。每当我在宿舍大厅、基地或图书馆里遇到他时,我向他问好,他一定会回应我。我觉得他记得我,只是有其他女队员在场时不便表示亲近罢了。比起别的女孩,他更注意我一些——会这样想也是当然的,对吧?

所以我努力找机会见到他,在不同的地方等着他,就算只是跟他擦身而过也好。

观察手冢先生一阵子之后,我发现有个女人老在他身边打转——就是柴崎。她的室友是笠原三正,跟手冢先生是同事,她就利用这一点去接近他们。真受不了。

我在外馆上班,光是想跟手冢先生在宿舍或基地偶遇都要大费周章,而那女人根本不用费心,因为她就在基地附属的图书馆。好狡猾。那种卑鄙的女人才配不上手冢先生。

但是,尽管柴崎一直缠着他粘着他,他却始终没跟柴崎交往。像柴崎那样漂亮又引人注目的人,手冢先生都不为所动了,可见我在他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

没想到,那女人自己招蜂引蝶不说,还拿民众骚扰她的事情去叫手冢先生当她的保镖——那明明就是她自找的。

我好着急。再这样下去,手冢先生会被那女人拐走的。就在这时,我被分到跟她同一寝室。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帮我。

坂上?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还满熟的,有事时也互相商量,比方讨论各自心仪的对象等等。

后勤支援部征人时,坂上刚好没工作,所以我鼓励他来应征,希望他能在手冢先生的这件事上帮我一点忙。后勤支援部跟战斗单位交集多,常有互动,比较有机会得到手冢先生的动向。战斗柴崎碍事时,我拿她的照片给坂上看,坂上也很喜欢她。正好。

坂上幸运的录取后,我们约好以后要互相交换情报,包括交换或帮买活动照、帮对方拍下意中人的照片,或是交换谣言等等。

对。那些裸照上的三围数字式我去查来的。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身材尺寸通常不会有外人知道,我想吓吓她,让她吃瘪。

那女人一副精明样,全是装出来的,其实她骨子里是个糊涂蛋。钱包啦手机啦,只要看我在房间里,她常常丢着就出去了。真够笨。

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她的手机、记事本跟钱包。柴崎的钱包里有内衣店的会员卡,我就找到那间店,骗店员说要买礼物送柴崎,等店员走出柜台,我再偷偷看顾客资料卡,查到她的三围。我没料到会被店员要求办会员卡,怕推辞不办会让人起疑,所以编了个假名字。

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因为单凭内衣标签上的标示未必能得到精确的数据呀。关于胸罩和内裤尺寸之类的话题,女生之间长聊,但用的都是标准单位;聊着聊着传到男生耳里,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我要的是把只有柴崎自己才知道的三围数字散播出去,否则怎么吓得了她。

买来的内衣裤,我都没拆封,连纸袋收在我自己的抽屉,会员卡也在一起。纸袋口贴的胶带要是拆毁,我一看就知道,如此就可以避免柴崎偷翻我的抽屉、发现我的计划了。

话说回来,是笠原去翻了我的抽屉,对吧?什么人交什么朋友,柴崎的朋友就是那么没品。

柴崎的记事本我也常看,检查她有没有怀疑我。她真的是个没大脑的人,外出时也不把那种私人物品带走,敢留在房间里。

坂上说,若是几张裸照就能让柴崎乖乖服从,他不在乎背个前科。只要电脑里有那些资料,他就可以一再威胁她就范,所以他放了一份备份在我这儿,以防自己被抓到时资料完全被没收。

坂上绑走柴崎时,我想接近手冢先生,可惜已经太迟。手冢先生已经完全中了那女人的迷魂计,对我没感觉了。

柴崎竟把手冢先生骗成这副德性,我非惩罚她不可。所以我打电话叫坂上动手。」

「我跟水岛只是单纯的互助关系。

我们常常交换照片。摄影师我的兴趣,我在履历上这么写,在办公室里也都跟人这么说。我们的休息时间很自由,做什么事都可以,所以我常以拍风景的名义带相机来上班,找机会躲起来拍手冢出操训练时的模样,或是等柴崎小姐路过时偷拍她。

偶尔,我也直接去拜托他们两个让我拍照。当面讲,他们会认为我是受人之托,自然就降低了警戒心。

手冢通常会板着脸,不过柴崎小姐非常配合,甚至愿意摆姿势让我拍照。只不过,她被我抓来时,我看她一点儿也不记得我是谁的样子。算啦,帮人拍照赚零用钱的队员也不只我一个,柴崎小姐那么热门,怎么可能一一记住每一个人。

我跟水岛明明讲好了互不妨碍,那家伙却因为手冢甩了她而叫我做掉柴崎小姐。我本来也不愿意,但她威胁我不替我保管备份资料,我只好照她的话做啦。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唯一的备份在她手上,怎么敢再得罪她?

水岛发起飙来就很难搞。要是我不听她的,她搞不好会毁掉我至今寄放在她那儿的所有资料,所以我也不是自愿的,都是被她逼的。」

这就是水岛久美子和坂上洋一那毫无罪恶感的自白。

至于强奸未遂一罪,实际犯行的人虽是坂上,但教唆者是水岛。

两人有计划的互相协助,进而发展成绑架、强奸未遂之恶质行为,虽是骚扰初犯,法院判决还是加重了刑责。

此外,水岛和坂上也分别遭到关东图书队及后勤支援吧的委外公司惩戒免职。


*

十足不起眼的水岛闹出丑闻,令宿舍为之哗然。但在受到免职处分后,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她也就没了话题,议论很快就沉寂了。

相对地,手冢和柴崎正式成为一对,则让男生宿舍的单身队员们是一叹再叹,惋惜不已——图书队之花终于被人给摘下了。

至于女生宿舍,同梯的大概早就猜到手冢的真命天女是柴崎,因此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见占了大多数。

崇拜手冢的后进队员,则一个劲儿的吱吱喳喳嚷嚷。

「你的人气充其量也不过是追星心态撑起来的嘛。」

坐在午餐时段的简餐店里,柴崎毫不客气的这么说。手冢听了叹道:

「我说你啊……我好歹是你中意才交往的男人,你也不必用『充其量』这三个字吧?

「要不是充其量就换我烦恼啦。」

手冢停下叉子,俯下脸去,耳朵微红。

「……你出招都不分轻重缓急,犯规。」

「你也可以这样出招啊,搞个高低差是全日本第一的云霄飞车什么的。」

「开玩笑!难道我还去学你这个口才女王耍嘴皮?」

「唉唷,我还没嫁人,起码让我当公主吧。」

「明年就三十岁了还公主个头!厚脸皮!」

「话说回来,你跟我的崇拜者都太多,要是里面又冒出什么麻烦人物就讨厌了,我看还是早早把婚结一结吧。」

柴崎一派泰然自若,手冢则是惊慌失措的点头道:

「啊、哦,对……」

「还有啊——」

柴崎眯着眼笑了笑。

「亲哥哥要是不来参加结婚典礼,恐怕有点问题?」

便见手冢很明显地收起肩膀,僵了一下。

「所以你也快点跟你哥和解一下吧。不必亲密到回去穿同一条裤子啦,只要能笑着讲些社交辞令就够了。我可不想看到新郎官在家族纪念照里摆个臭脸。」

听到这里,手冢发出一声苦恼的呻吟。

「总之,限你这个月底前跟他报告我们交往的事罗。」

见柴崎故意侧着头装娇媚,手冢忿忿地表达不满:

「难度太高了吧?现在都月中了!」

「过了这个月就由我来跟你说罗。你自己选呀?」

看见手冢左右为难的模样,柴崎忍不住微笑。

至于她的微笑看起来是多么幸福——这会儿手冢只顾着抱头,柴崎的对面也没有镜子,所以两人都没注意到。

「你们真该看看,他那德性好像在做终极地狱二选一的题目似的。我才最后还是他自己去跟他个禀告,而且是死撑到最后一天才说的,但他的方式非常好笑。他哥打电话来道贺时也笑得要死地说:『我刚才听某人用不共戴天、咬牙切齿的口气报告说你们正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恭喜恭喜啊。』什么口气呀,真是——

再度应堂上夫妇的邀请,柴崎在晚餐时对着他们俩大爆料。

今晚原本就是要来听柴崎自爆秘辛的,所以他们刻意不找手冢来。

郁早已笑得东倒西歪,一旁的头上也忍俊不禁的说:

「不过这是好事啊,做得不错。那小子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找不到台阶下,这下子可被你赶鸭子上架了。」

「那还用说。」

柴崎挺起胸脯。

「其实他也知道他哥在法务省做得很卖力,也想为了家人去化解心结,只是苦于没个好时机。喏,大家早都看明白啦,所以我才推他一把。」

「柴崎,你看起来好幸福哦。」

被郁笑眯眯的注视着,柴崎回以羞赧却清朗的一笑,既不掩饰也不故作戏谑。

「其实,早在你们结婚之前,我一直羡慕着你们。你们还没开始交往时,我就知道堂上教官很重视笠原,也知道笠原一心一意喜欢堂上教官。」

堂上跟郁略显害羞的互看对方。他们的手一定在餐桌下牵着。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段能够互相珍惜的爱情。现在总算找到这样的人了。以前我只是嘴硬,不肯承认,到那有了自觉之后,我就不再踩刹车了。我好喜欢手冢,很想对他好。」

柴崎调皮地笑了笑又道:

「人呀,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好强时,总要有个谁或什么事件来在她背上踢个临门一脚,事情才会有点眉目呢。」

「噢,我懂啦,这一次的事情,手冢背上的那个鞋印就是你踢出来的。」

「不过手冢嘴上怎么说,心里应该是感激的,而且他八成早就有被你们耍着玩的心理准备了。」

等我们结婚,希望也能像你们一样。而且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

柴崎默默想着,从小碟里夹了一口菜。

这时的手冢正在小牧的寝室发牢骚。

他当然不至于那么脑袋少根筋,会不晓得柴崎单独去堂上家玩的理由。

「唉——不知她这会儿在报什么料。」

小牧闻言微笑,并且拿了一罐心的啤酒给手冢。

「哎,女孩子交朋友,彼此之间常常是没有秘密的,夫妻之间也一样嘛。你们结婚之后一定也会这样的。」

说到这里,小牧做了个苦笑。

「不过老实说,我没想到会被你们两个抢先。大伙儿都盘算着你们还要再兜一会儿圈才交往。」

「呃啊,人家这样盘算我们骂……等等,几时开始的啊!」

「很早以前啦。」

小牧笑得像没事人似的。这种笑法跟柴崎很像。有时他们越是这么笑,讲出来的言词越犀利。

「我们猜想,柴崎小姐绝不会主动开口,而你在恋爱上又是个二愣子……啊,柴崎小姐也满笨拙的。她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处理得很利落,就是不会布局让你主动表白,这一点不知该说是中规中矩呢,还是死脑筋呢。像你这么单纯的人,女孩子只要动点心机,要让你主动告白根本是轻而易举啊。」

小牧咬了一口鱿鱼丝,接着又说:

「柴崎小姐随时个性好强,骨子里却相当纯情呢。只在笠原面前爱摆出大姐架势就是了。我想,她知道自己心思细密,所以格外不想对你用计吧。」

那么,这样可以想做是她对我的一种顾念吗?手冢的脑中隐约浮现这个想法,但他赶紧甩开。他不想用怀疑不安的心情看待这段感情,那对柴崎是一种失礼。

他们彼此从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对方的存在了。这些他都知道。他们故意不用正面相对,却总在背后暗暗感应着对方的气息。

我们终于转过身来了——终于发现了彼此,互相给予心意。

「……我想珍惜这段感情。」

「兜圈子兜得这么久,总算兜出一段好姻缘啊。」

小牧应道,拿啤酒罐轻碰表示干杯。

手冢便答:

「我也这么觉得。」




*

筹备婚礼的过程中,双方自然要到对方家中拜访,也要安排亲家长们见面。在这个阶段,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手冢兄弟也因此碰面了。手冢本身还有一点儿不自在,却没料到自己跟哥哥还能一句接一句的交谈,完全不像是闹过嫌隙的样子。这其中固然少不了柴崎的妙语穿针引线,手冢自己也做了一番彻悟:两方家族即将见面,他不想让柴崎的家人察觉手冢家庭内部的纠纷。

就这样,他们利用连休安排两家见面,也在那一天订婚,所以柴崎的父母、弟弟和妹妹都到齐了。当天,话题围绕着婚事的筹备工作打转。柴崎的母亲努力说着标准腔,偶尔不由自主地夹杂着好听的金泽口音。当她含蓄道出自己想陪女儿去挑选礼服时,手冢的母亲竟然说:「其实我也想去。」

手冢家的两个都是男孩子,她大概很向往陪着女儿选婚纱的感觉。

「光,麻子要选哪一种风格的礼服?」

柴崎的母亲这么问道,手冢答不出来。

他们一起去看过场地,却没有一起去选礼服。应该说,是柴崎不让她跟着去。

「这个……考虑到预算,我们决定选西式的。」

听出端倪,手冢慧以调侃的口吻帮他解了尴尬:

「喂,是人家不让你干跟去吧。」

「啊,对,其实——」

手冢正着慌,便急着应答,也顾不得出手解危的人是臭老哥了。

「她说想等到当天再让我惊喜,所以……麻子小姐都是跟要好的朋友一起去看礼服的。」

他在中途停顿了一会儿,是因为他们平时直呼名字,这会儿可不好在人家爸妈面前随便。

听到此言,柴崎的母亲便转过头去教训柴崎:

「唉唷,你这孩子。光一定也想看吧,你怎么还是一样任性。」

对,其实手冢也想跟去挑选。每逢假日,柴崎跟郁总是开开心心地逛婚纱店,带回一叠又一叠的参考照片,却从来没有一次肯让手冢参与。

手冢早就想象过柴崎披上白纱的美丽模样,只恨自己按捺不下亲眼一见的渴望。他听已婚队员说过,陪着去选婚纱的乐趣是因人而异的,乐于此道的人就喜欢,但没兴趣的人而言,那只是漫长痛苦的等待和浪费时间罢了。话又说回来,被禁足到这种程度,却反而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便见柴崎嘟着嘴向母亲讨饶:

「人家去也只有试穿礼服,既没化妆又没弄头发嘛。我只想让光先生看见我最漂亮的一刻呀。」真是,你就是爱面子,也不体谅人家。

说完,柴崎的母亲向亲家欠一欠身,道了声歉。手冢的父亲赶忙摇手:

「没有没有,麻子其实是个聪明伶俐又开朗的女孩……」

柴崎跟手冢的家人已经见面多次,手冢慧有时也在场,八面玲珑的她马上就博得手冢爸妈的欢心。手冢慧曾经对着弟弟开玩笑说:「我已经可以预见你将来在家中的地位了。」手冢当时还骂他啰嗦。

尽管被骂,手冢慧扔心有所感地叹道:「不过,你们一定会幸福的。」而那神情竟有些慈祥。手冢当下还有点儿闷,以为他又在摆大哥架势,心念一转才想起他的确有资格那么做——他们之间实在是相争太久了。

「不过,光也要选他的礼服吧?」

「到时候会专程去挑他的呀。妈,你跟光先生的母亲想陪我一起选礼服吗?那不如趁这几天连休就去吧。你们不急着回家,我也还有好几天年假可请,可以叫桃子帮我拍照。」

柴崎说得像是突发奇想——但这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想必她早就计划着要让两位妈妈开心一下了。

果然,这一对亲家母立刻高兴地叫了起来,雀跃已极。吃柴崎小五岁的妹妹桃子也是一脸喜悦。

「孩子的爸,你呢?」

母亲们各自问道,便见两位父亲面面相觑,表情带着些微惊恐。

「对了,每家店大约要花三小时左右。」

听到柴崎的好意提醒,手冢的父亲便带头说道:

「对我们而言,这样的门槛好像高了点。」

柴崎那还在读大学的弟弟也接着说:

「我也不去。」

他说话的措词简短,独立自主的性格也跟柴崎有点像。

「难得来东京,我要跟在这里读书的高中同学见面。」

「那我跟亲家公也不去了。反正重要的事情都讨论完了,你们就不用管我们,尽管去开心开心吧。」

手冢的父亲如是总结。

有柴崎的母亲撑腰,手冢也想趁这个机会溜去看柴崎试婚纱,但想到柴崎一定会巧言说服未来的婆婆逼儿子打退堂鼓,他决定放弃。


*

到了婚礼当日。

柴崎替手冢选的礼服,是长度及膝的双排扣长礼服。

他提早抵达会场,梳装穿戴好,就在新郎家族的休息室里等。敲门声响起,穿着正式的手冢慧探头进来。

「唷,恭喜啊。这衣服很适合你嘛。」

「柴崎帮我挑的。」

不知自己在拗什么,他就是不想在哥哥面前称呼她「麻子」。

做哥哥的却不动声色的扔出一句爆炸性的发言:

「柴崎小姐也已经打扮好罗。」手冢想都没想,猛然站起来,连椅子都翻倒了:

「混账老哥!你为什么比我先看到麻子!」

抛下「混账老哥」和他那愉快至极的大笑声,手冢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新娘休息室去敲门。

「光?」

门里传来柴崎的应答。

「进来啊。」

也许是多心,手冢觉得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娇羞。

他急切地冲进屋内,见里面只有柴崎一人。柴崎家人搭的是今天上午的班机,这会儿还没有抵达。

穿着纯白的新娘礼服,柴崎的化妆和头发都已经造型完毕,静静坐在椅子上。

「……你好漂亮。」

怔了一会儿,手冢才挤出这一句来。

「两位妈妈都喜欢更可爱的少女风格,当时我也试穿过,但后来还是觉得这种最适合我。笠原跟桃子也觉得这一件最棒,所以我就选啦。」

这件礼服的剪裁简单,格外能衬托柴崎的苗条身材,而且没有过多的装饰,看起来既清爽又大方,充分发挥出质料的优点。

「对不起,我想让你看见最完整的造型。想让你看见我最漂亮的一刻。」

「……等待果然是值得的。我也想看你换上敬酒礼服的模样。」

手冢在柴崎对面的椅子坐下。

「但新郎官能这么期待新娘子的换装,大概也没几个人像我吧。」

「你还没看到我们试礼服时拍下来的那些照片呢,等婚礼结束再拿给你看。托妈妈们的福,我穿了好几件昭和偶像式的蓬蓬裙,看了都会喷饭呢。」

「我也好想看看。」

「光,你也很好看呀。」

柴崎顿了顿,继续道:「」

「哎,是我帮你搭配的,当然啦。」

手冢闻言苦笑:「你真是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见她嘟嘴故做不悦,手冢也知道她在掩饰难为情。

「对了,我想跟你商量。」

柴崎说着,指着立在桌架上的捧花。

「我想给毯江,好不好?」

他们也邀请了毯江,并将她的座位安排在小牧隔壁。

「很好啊,她一定很开心。」

说到这里,手冢想起刚才的事,于是朝柴崎一瞪:

「为什么我哥会先看到你?」

「哎——他就大摇大摆的自己跑来了嘛。一定是想要捉弄你吧。」

「谢啦。」

听到手冢道谢,柴崎只是不明就里。

「不是在埋怨我吧?」

「不是。只是被他抢先看见你,我有点不爽而已。嗯,不爽归不爽,却……有点好玩,一点点啦。以前我也常这样被我哥闹来闹去,自从跟你在一起,我跟他之间好像有些和解了,这使得我妈的情况也好转很多。都是托你的福……让我们自然而然就有了重修旧好的气氛。」

「我可不是为了你。是我擅自猜想你会喜欢,自己决定这么做的,你没必要向我道谢呀。」

就快做人家老婆了,她的变化球速度还是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婚礼上只能说些陈腔滥调,所以我决定现在说,你要幸福哦。」

「干嘛?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当然是跟我一起幸福呀。」

「那是我要说的话。」

手冢站起来,向柴崎倾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那一吻极轻极柔,他怕碰坏了她那优雅的刘海和脸上的妆。

再坐回椅子时,却见柴崎用手捂着额头,满脸通红。

「你……你干嘛突然亲我!」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不在柴崎的意料之中。

「没有,我只是觉得刚才的这段话应该用个誓约之吻来当作句点。你不觉得吗?我们等下就要进会场,我总不能亲在你的嘴唇上,不过亲在额头上应该没问题才是。」

按着前额,柴崎把头垂得低低的,这会儿连耳朵都红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的恋爱模式就是先发制人,因为她遇到主动进攻时就不擅应付了。想到自己竟在这一刻才发现柴崎的弱点,手冢忍不住噗嗤笑出。他突然觉得柴崎好可爱。

「你的家人应该快来了,我回我的休息室去等罗。待会见。」

手冢如此说道。柴崎还是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在向各位来宾敬酒之前,新郎新娘要离场片刻。』

听到司仪宣布,手冢和柴崎便起身,准备在各桌都绕过一圈后才回到休息室。经过毯江身旁时,他们停下脚步。

「毯江,来。」

柴崎将捧花交给毯江。眼尖的司仪离开说道:

『就在刚才,新娘将象征幸福的捧花交给了中泽毯江小姐!中泽小姐时常到图书馆阅览,与新郎新娘相识多年!中泽小姐,请你说几句话!』

他们事前曾向会场的工作人员说明毯江的听觉不便,不料这位司仪没有听懂,或许只当她是轻度的听力障碍。正慌张时,服务员已将无线麦克风交给了毯江。

小牧伸出手去,原想替她接下,竟见毯江主动站起来结果麦克风,转身面对柴崎和手冢。

『那个……』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毯江要在这种场合出声说话,相比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我的耳朵不太好,没法儿控制自己的音量,请各位多多包涵。柴崎小姐,手冢先生,恭喜你们结婚。我非常高兴能收到捧花,谢谢你们。』

场中最惊讶的人非小牧莫属,但那惊讶的表情随即转为安详。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毯江将麦克风还给服务员,像是松了一口气。只见她笑着向新人点头,接着转向小牧,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从小牧笑着摇头的动作看来,毯江大概是在问自己的发音是否怪怪的。

「没想到会收到这么大的回礼。」

走出会场,柴崎说道。手冢也点头应是。

结婚典礼的后台分秒必争。他们没空再多讲话,只能相视一笑,就要各自回房换装了。

「你没吃到的菜越积越多了耶。」

「啊呀,现在不要跟我讲话——!满出来了!我的脑子要满出来了!」

被丈夫这么一催,郁更加紧盯着演讲稿不放。

郁结婚时,她请柴崎以女方亲友代表的身份上台致词,这一次柴崎当然不会放过她——一句「我的婚礼致词当然是你上台啦」的回马枪打得郁毫无招架之力。况且她还同时是手冢的好友。

「要不要我叫人撤走?」

见堂上这么问,同桌的队员立刻大喊「要撤走还不如给我吃」,接着竟然径自划起拳来抢菜了。一旁的小牧为毯江解释此刻情景,听得毯江吃吃笑。

「不准抢!等我讲完了我就会吃!」

「算了吧!你现在就吃掉!换装要花上将近半个钟头,凭你吃光这些菜也不用十分钟吧?」

「不行——!我紧张得嚥不下去!可是我要吃——!」

眼见郁已经陷入恐慌,堂上只好让步。

「受不了你……你要害我没礼貌到什么地步啊。」

一面叹气,堂上一面将桌上剩下的菜肴一一移到最大的一只餐盘中。

「哇——笃我最喜欢你了——!」

然后他请服务员来收拾空盘,还得尴尬已极地向对方解释一番。

新人换装完毕,再度入场。他们绕行各桌,一一点亮桌上的蜡烛。所到之处都是闪光灯大亮,此起彼落。

下一个节目就是亲友致词了。被喊到名字时,郁不由自主地用很虚的声音喊了一声「有」,引得众人大笑。

「喂,堂上太太,你走路同手同脚了啦!」

被别的队员取笑,害郁更紧张了。

就在这时,听到玄田一喝:

「堂上三正:立即就指定位置,打开文件,迅速朗读文件内容!」

那一声命令中带着笑意,全场更是笑成一团。不可思议的是,郁却顿时抛开了紧张,恢复到正常的步伐,总算走上致词台。

她朝主桌和亲族桌一鞠躬,抬起头时,看见堂上正以忧心的表情看着她。

「光,麻子,恭喜你们在今天完成终身大事。我也由衷的祝贺两家大喜。我是堂上郁,是光和麻子的同事兼朋友……」

念着念着,她渐渐定下心来。柴崎和手冢都是她相知多年的好友,她只是向宾客们聊起这两个人而已。

「光不仅才智出众,而且努力不懈,因此身兼长官身份的外子总是训斥我,要我向手冢队员看齐。麻子也是个优秀的才女,与光相比毫不逊色,同样的,外子也时常要求我向柴崎队员看齐……」

来宾们总算笑了起来。

「然而,他们两个不单单是优秀,更是善良又有责任感的人。不知为什么,对于双方的心意,他们总是装着互不明了,但是身旁的人却早就看出两人彼此思慕。这样笨拙的捉迷藏,让他们耽搁了很久才交往,不过看在外面这些朋友的眼中,只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可爱。如今他们终于走上红毯,伙伴们都衷心为他们祝福。」

由于婚礼来宾几乎都是特殊部队和业务部的同仁,郁的讲词内容几乎只是向亲友介绍新人而已。这也是手冢和柴崎的要求。

「为了弥补这段漫长的爱情捉迷藏,请两位用力的幸福吧。」

说完这段结语,温暖的鼓掌声如潮水涌来。

这么讲,不知双方的亲人是否明白了手冢和柴崎的优点?郁忐忑地鞠躬下台,走回座位。

餐桌旁,堂上仿佛等得急了。郁一坐下,他就拍了拍她的头。

「讲得很好。」

郁这才放松下来。

说了声「那我要大吃特吃了」,郁将大餐盘端到自己面前,一道一道的开始吃。


初稿只写到小牧跟手冢干杯的那一幕就完结了……结果我显示看完了草稿跑来哭诉:

「后面那一段那么惨,你要多写点幸福的剧情来平衡一下,不然读完了心情很差啊!」

我家那粗线条的男主人都这么说了,可见那样的收尾确实有所不足,因此我破天荒的将第一男女主角都没有享受过的特权给了第二男女主角。两位中奖者应该好好感谢我,要不是我写出那读后余韵不假的初稿,将我家那粗线条的老公逼出眼泪,你们是享受不到如此殊荣的。

不过,也罢。正要特别描写那样的场面,倒也没有别的角色更适合了。所以,我想这么安排也不错。而且多亏如此,我还能多写点手冢兄弟的事,也算是无心插柳之趣。

以上就是本作的概要说明。针对喜欢先看后记的读者,我开始努力避开剧透了。

我之前就曾和我先生提过,柴崎应该会是作品中最没有成长空间的角色。

郁和手冢各自都有所成长,唯独柴崎的塑造一开始就很完整,她的成长幅度恐怕不会像他们那样明显。

我当时推测,柴崎顶多是目睹两位同梯挚友的进步,变得更能敞开心胸面对他们而已吧?但她还是会继续好强下去,那可不妙。

若要让柴崎有所成长,八成要让她愿意在某个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弱点吧,我想。我这毛病就是改不了,老爱把自己笔下的人物讲得非亲非故的。

在《革命》中,柴崎和手冢没来由的接吻三次,让许多读者都大吃一惊,但那并不是我刻意安排,而是剧情自然推广而成的。若要推究原因,想来想去,我觉得关键还是在于郁。

这两个人的互动,是从郁受调查会审问而使他们同样心怀歉疚而起。至少在写下《战争》的时间点,我对他们两人还没打算着墨太多。

相反的,我原本想让柴崎、堂上和郁来一段小而富喜感的三角爱情——结果你们几个竟然违背我的预期,脱稿演出。哼,爱幸福就自己去幸福吧。

至于绪形的故事,我只在篇头几段做了一点改动,试它变得和《电击文库マガジソ》上刊载的不一样,但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加笔。该篇刊登在杂志上时,《革命》才刚刚出版,我总不好就这么把堂上跟郁完婚之事写进去,免得透露《革命》的剧情。

所以,杂志稿的篇头是经过迷彩伪装的,等到本书成案时,反正大家都知道堂上已经娶了郁,我就可以让它恢复原貌了。看过杂志版的读者,希望你们会觉得「原来如此,此般做法的背后另有隐情啊」,并对这样的小内幕感到有趣。

关于绪形跟进藤,我原本就想好好描写一回,如今心愿得偿,我很高兴。

堂上与小牧的当年勇也是。我早就把这两个家伙的年轻时想成血气方刚且动辄出点儿小差错的人,这一回果然让他们碰得头破血流。真开心。

这一路走来,我要感谢他们让我痛快地描写。


*

前略

喜爱本系列的各位,还有曾经帮助过我的各位,你们好吗?

我很好。

本书出版时,应该已是酷暑,你们都会关在家里吹冷气吧。(哪一次不是这样?)

承蒙你们的鼓励,我如愿为这个系列写成了《别册》。如今,我仍日日精进于工作,盼望有一天能于各位重逢。

衷心期待下一本书也能蒙各位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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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太忙了,所以进度超级缓慢,请各位TX耐心等待哦。一有时间就尽快录入~!!


最终章更新进入最后部分了,好甜啊~!!


啊啊,终于完成全书的录入了!!
原本打算在国庆左右的时间录完的,但中秋到国庆的严重加班导致中间停工了一段时间,感谢各位的耐心等候啊。
图书馆系列完满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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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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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P的悲剧 平民
不愧是强大的轻过果然有啊。。。
灰常感谢XD鸡冻要出剧场版来着

13 年前 0 回復

恋の晨曦 平民
感动ing,终于有II了,感谢LZ的翻译

13 年前 0 回復

i103747 伯爵
本帖最后由 i103747 于 2010-11-9 12:40 编辑


錄入這本字典辛苦啦,坐等下載版~

13 年前 0 回復

rk920223 平民
图书馆战争太有爱了……

13 年前 0 回復

cleverfox 侯爵
终于完结了,感谢LZ一个多月的劳动
早日放出下载吧

13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本帖最后由 银翼妖精 于 2010-10-30 04:58 编辑


'终于完结了,相当甜蜜的故事,虽然当中有些人挺变态的,恋爱中的女人还真是可爱呢。 感觉上手冢和柴崎的形 ... husr 发表于 2010-10-29 19:43 '
恋爱中的女人确实很可爱,不过自以为自己在恋爱中的女人那是很可怕。。。
有川大人能不能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写下关于小牧的婚礼和手冢夫妻的婚后生活的短篇呢?(毕竟长篇不可能了,短篇就行了)对了玄田和折口也要出场一下

13 年前 0 回復

husr 伯爵
终于完结了,相当甜蜜的故事,虽然当中有些人挺变态的,恋爱中的女人还真是可爱呢。
感觉上手冢和柴崎的形象变得更完整了。

13 年前 0 回復

pacifica 平民
啊~~~終於有II了啊~~

很喜歡圖書館戰爭的啊,也很喜歡堂上他們兩個這樣彆扭的戀愛模式~哈哈

13 年前 0 回復

藤薰 伯爵
过来恭喜录入完成~于是今晚一口气看完吧XD

13 年前 0 回復

牛肉酸辣粉 伯爵
图书馆系列不论是动画还是小说都很赞啦~楼主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久南 子爵
终于等到录入完成的别册2了~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ec011098 子爵
恭喜完坑…又一本好小说完了

13 年前 0 回復

spuiopq 伯爵
这闪光弹太给力了,恭喜完坑...

13 年前 0 回復

lw4612 侯爵
看过别人自翻的路过……可惜不让放流

13 年前 0 回復

听雨清风 侯爵
恭喜完坑…于是我追的小说终于又少了一本

13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终于完结了,能看到结局还真是幸福啊

13 年前 0 回復

苍之火 子爵
图书馆很感动阿!能看到这个解局真的不错

13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后面的婚礼好温馨呐,连堂上夫妇都没能享受这种礼遇的说,真是感谢有川的外子大人(笑
三年前对它的一见钟情,一路追到正篇完结,再到现在外传也圆满落幕,其间带给咱不少的欢乐与感动,
在现在的小说出版这种过份注重商业价值而忽视作品本身内涵的大环境下,这样一股清新的气息尤为难得。
期待下有川老师的下一部力作(图书馆之后老师好像也写了不少新作,不过都很难像图书馆那样合咱胃口,多少有点失落,不过咱相信还会有机会,嗯

13 年前 0 回復

紫陌孤枫 伯爵
大家都终成眷属了…话说都不容易啊 曲曲折折的 不过结果很棒就是了~

13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支持下,柴崎也嫁人了..基本第一代主角都有个结果了 不知道柴崎换了多少男友了.30才最后结了婚..也算是胆 ... 虹色青青 发表于 2010-10-27 01:13 '
答案是,至少在图书队的几年里,她是没有男友的,直到和手冢确定关系为止
到最新更新为止两人还没有上30,难道最后还是隔了一年才结婚??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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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小猪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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