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语[西尾维新][第2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9-17 21:0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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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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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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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斩刀·钝

序章
一章 因幡沙漠
二章 宇练银阁
三章 落花狼藉
终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校对……)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9-17 20:53 编辑


序章

■ ■
纸门应声而开。
门内并不宽广,说白了,相当狭窄。那是个家具全无、朴实无华的榻榻米房间,不过坐了个人,便已显得满满当当,可见面积多小。
房中端坐一人,是个如妇人般蓄着长发的苗条男子。
他身穿朴素的黑色长衫,双目紧闭,盘坐于中央,便如沉睡一般——不,他确实沉沉睡着。
眼下已夜深人静,倒也不足为奇;盘坐入眠之人,亦是有的。
只不过——
佩刀而睡之人,却未免太过稀奇。他的左腰间佩了把黑鞘宝刀,人便倚刀而眠,彷佛为了护刀,又彷佛那刀比他的性命还要珍贵。
「………………」
听闻开门之声,长衫男子缓缓睁开双目。
「哈哈哈哇!」
随着一道怪异至极的奇妙笑声,一人由开启的纸门走入狭窄的房中。那是个身着忍装的男子,但他的忍装与一般人听见忍装二字时联想的装扮略为不同,并无衣袖,反倒是以粗厚的锁链缠绕全身。
「的脸丢挺也来说,门进走地大正明光者忍——何奈可无是也,下况情种这但。」
那名身着忍装的男子如此说道。
然而他所吐之言,却教人半句也听不懂。
教人半句也听不懂,正是这名忍者令人惊叹的特性——诡怪奇谲的特性。
「号名上报先我。『鹭白话反』称人,鹭白庭真的一之领首二十军忍庭真是我。」
「………………」
相对之下,长衫男子只是不耐地眯起眼,兴许是因为一觉方醒,脑筋还没活转过来。话说回来,即使来人是在大白天登门造访,突然来了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忍者,要他应对得周全得体,那才叫强人所难。事实上,这名忍者如此古怪,照一般方式开门进房反而显得突兀。
「哈哈哈哇!」
真庭白鹭——「反话白鹭」笑了,连笑声都是反的。
「啊刀斩的鼎鼎名大是便,刀的间腰在佩地似贝宝肝心你?『钝』刀斩。誉之摧不坚无有素,一之中其是便『钝』刀斩把这而,形成完为把二十有,中刀体变把千的纪记崎季四。」
白鹭说道。
「我给交乖乖!」
「………………」
「驱齐驾并他和能就我,刀把那上手你了得要只;先领的蝠蝙叫个一是在现,量较在正们兄弟和我。吧忙个一我帮是作当就你!」
「………………」
「来过抢刀把,你了杀便我,来出交乖乖不是若。」
「………………」
白鹭咧嘴而笑,显然偏好杀人夺刀的法子。
真庭忍军。
在道上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一专攻暗杀的忍者集团;其中尤以十二首领之一真庭白鹭的忍法最为高明,连他的同门都自叹弗如。凡真庭忍军之人,莫不感激老天没让真庭白鹭与自己为敌。他那奇妙的颠倒说话方式,亦与忍法有着密切关系;而其恐怖之处,只有与他对阵之人方能明白——比如眼前这个腰间佩刀、端坐于地的长衫男子。
然而,长衫男子依旧不为所动,亦不把刀交给白鹭。
他根本文风不动,对白鹭毫无反应,直教人怀疑他是否睁眼睡着了。
莫非是因为白鹭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无法沟通?
或许便是这个缘故。
「啊人理搭不别,喂喂喂!的寞寂怪我害。法忍的我识见想你是还?的识见易轻能是岂法忍的鹭白庭真,啦筋脑伤可这——」
铿!
正当白鹭洋洋自得地大说反话之际,长衫男子冷不防地动了,犹如进行某种预备动作。

但要说他动了,动作却是微不足道,看来不过是右手握住了刀柄。
「嗯?」
白鹭见对手握住刀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不改一派从容。唯独对自己的才能绝对自负之人,才有这般态度。
「刀拔想你,么怎?便请,啊好!期死的你是即,际之刀拔,声一你告警得我过不。鳞逆寻法忍的鹭白庭真一之领首二十军忍庭真识见想你表代便,刀拔我对为因!」
「……我倒想请教……」
长衫男子终于对真庭白鹭开了口。
然而,那却是——
「莫非你的忍法寻逆鳞,竟是被一刀两断之后还能继续说话的绝技?」
——道别之辞。
「咦?」
即便白鹭乖乖不动,切口亦不会自行黏合;但他听了对手这番话,忍不住探出身子,却教勉强挂在下盘之上的上半身跟着滑落榻榻米。由于滑落时脑袋朝下——
「呜哇哇哇!你、你是何时!?」
临死前的哀嚎,听来并非颠倒。话说回来,无论他的哀嚎听来如何,俱已无关紧要——
「……秘剑,零闪。」
长衫男子平静地低喃。
他依旧未曾移动半步,端坐于原地。
「唉!弄脏了榻榻米——也罢,和其他房间的交换便是……不,得先处理这个男人的尸首……等血干了以后再动手吧……」
方才下手杀了一个人,但长衫男子并无感慨,只是漠然地盘算如何清理房间。
他的手离开刀柄,揉了揉眼。
似乎仍有睡意。
■ ■
当然——
倘若本书为现代娱乐小说,不难猜测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真庭白鹭乃是因「说起话来这么烦人的角色,教我如何下笔!哪有什么忍法会和颠倒说话有密切关连!」等作者个人因素而早早退场;但本书并非现代娱乐小说,而是武侠小说。换言之,真庭白鹭之所以速死,全因长衫男子的武艺卓绝。
四季崎记纪打造了千把变体刀,其中有十二把为完成形,而斩刀「钝」便是其中之一。
持刀之人——宇练银阁。
无庸置疑地,他是目前登场的人物之中最为强悍的敌手——说归说,至今也才不过出现两名敌手而已。
如此这般。
非为暗史,却为假史。
杂剧,短剧,闹剧。
刀语第二卷,就此展开!


第一章 因幡沙漠


■ ■
「好了,咱们该来想想口头禅了。」
女子没头没脑地说道。
那女子身形娇小,一身如十二单衣般的锦衣华服却令她看来比实际高大,真可以庞然形容;与其说是人穿着衣服行走,倒像是行走的衣服之中装了个人,多不胜数的饰物便如强化装甲。然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一头无瑕无垢的白色长发。
她便是奇策士咎女。
「啊?口头禅?」
男子则给了个称不上反应的反应。
那男子与女子正成对比,身材魁梧,衣物单薄,若是再少穿一件便有碍观瞻。他打着赤膊,下半身是简单的宽口裤,余下便是护臂与绑腿而已。他的肩上负着沉甸甸的行李,量多得只差没将包袱撑开,却丝毫不以为苦。
他便是虚刀流第七代掌门——鑢七花。
「口头禅?什么意思?」
「尔竟连口头禅也不知么?这可不成。所谓口头禅,即是在无心之下屡屡提及的辞句。」
「不,这点儿常识我还懂得……咦?要想谁的口头禅?」
「尔的。」
「………………」
七花只能「哦」一声,姑且点头。
这反应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既然口头禅是在无心之下说的,刻意去想岂不奇怪……?」
「听好了,七花。」
咎女豪迈地无视七花的反驳,开始说明:
「尔上个月在不承岛上的英雄事迹,我已动笔写下。」
「唔?哦!对,奏章嘛!」
尾张幕府家鸣将军家直辖预奉所军所总监督。
此乃奇策士咎女的正式身分。
而她口中的奏章,便是进呈幕府上位者所用,亦是目前奉幕命行动的她亲手撰写的旅程报告。
所谓幕命,即是集刀之命——搜集四季崎记纪的十二把完成形变体刀。
「你是提过要写奏章。对了,我不负所托、使了手俊俏功夫收拾了那个忍者小子!」
「尔收拾真庭蝙蝠的功夫如何俊俏,我并未亲眼看见,是以无从下笔。」
「无从下笔?」
那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七花不由得犯嘀咕。
「亏我还照你的吩咐去做!」
「无可奈何,未曾眼见,教我从何写起?不过这问题不大,日后有的是机会。此事暂且按下不提。七花,在撰写绝刀『铇』的得手经过时,我发现了一件重大之事。」
「哦?重大之事?」
「尔太没特色。」
她断然说道,口吻直接又强烈,换作他人,听了说不定就此抑郁不振。
即便是在无人岛长大、性格纯朴天真的七花,也不由得僵住了脸,停下脚步。
「没、没特色……?」
「我撰写奏章时,那个忍者老是抢尽尔的锋头;后来我重新誊写数次,却是白费功夫,无论如何斟酌文句,依旧无法令尔的风采压过蝠蝠。最后我拟完草稿,自行重读一遍,对尔留下的印象只有『袒胸露背的蠢汉』而已。」
「且、且慢,咎女姑娘!」
七花心神撼动,竟加上了姑娘二字。
「要在特色上胜过那种从嘴里拿刀出来的家伙,是决计不能啊!再说,不管特色如何,至少比武是我赢了——」
「比武自然不能败,比特色也不能输。尔这个人就是变不出花样。」
「你说话不能客气点儿吗!?」
看来比起「没特色」及「袒胸露背的蠢汉」,「变不出花样」五字更让七花难以忍受。
他名叫七花,难怪无法容忍别人说他变不出花样。
「更何况蝙蝠所属的真庭忍军之中,尚有更具特色的忍者。就我所知,嗯,有个叫做反话白鹭的忍者,话都是反着说的。」
「反着说……」
七花无法想像,亦不明白反着说话有何意义;不,纵然有天大的意义,他也难以认同。
「说真格的……咎女,不管是特色或其他方面,我都不爱你拿真忍那帮人与我比较。」
真忍。
暗杀集团真庭忍军竟被冠上了这般萌系简称。
当然,七花并无自觉;而由于时代因素,咎女亦未察知,反而因叫起来顺口而积极采用。
真是令人不由掬一把同情泪。
「那帮人个个特色出众,要尔一夕之间变为那样,确是强人所难;而要尔效法他们,也太苛刻。不过,七花,尔总得下点儿基本功夫。」
「功、功夫……」
「唯有不断用功,方能培育强烈的特色。」
「是吗?我不认为……」
「因此——」
反驳全然无用。
咎女继续说道:
「我才要替尔想个口头禅。」
「哦……」
「所谓由形入神,就好比水,只要装入容器之中,便能化为容器之形。七花,尔不可小觑口头禅,这是最为浅显易懂的特色,论及即效性,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口头禅——亦可作口占、座右铭,便是说话的特征。方才我所举的例子——真庭白鹭反着说话,也算是广义上的口头禅。」
「唔!」
反着说话要怎么说?七花完全不明白。
「我再举个浅显的例子……对了,真庭蝙蝠。真庭蝙蝠时常怪笑,对吧?那种笑声表现出他的幼稚、疯狂与残虐,只要一听他笑,便知他异乎寻常。」
「我觉得当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好啊……」
「尔无所谓,我却不然。如此一来,我的奏章岂不成为无聊的读物?若是上司因此弃之不读,该如何是好?」
「我对奏章所知无几,不过所谓的奏章,不就是无聊的读物吗?」
天下间岂有教人拍案叫绝、欲罢不能的奏章?
「总之,切忌平淡无奇。在尔之前奉命集刀的剑客錆白兵,口头禅可是帅气得紧。虽然我极不愿夸赞叛徒……却不得不承认。」
「錆白兵啊……」
目前我国武功最高的剑客,据说是个年仅弱冠的少年。
「他的口头禅是什么?说来供我参考参考吧!」
「他在对白之间,常会插上一句:『誓令足下怦然心动!』」
錆白兵。
既然他持有四季崎记纪的完成形变体刀之一——薄刀「针」,只要这趟旅程继续,终有一天得碰上这个命中注定的对头。然而如今的七花却万分不愿见到这名男子。
咎女竟觉得他的口头禅帅气得紧……
七花不禁开始忧心前程。
「蝙蝠与錆集刀之时,我无须烦恼;但现下换作尔集刀,我却得替尔设想这些事宜。誊完奏章后,我头一件想的便是此事。」
「唔……」
多管闲事。
「对于不知世事的尔而言,我既是雇主,也是监护人。七实也曾托我关照尔。」
「我想我姊姊应该没要你关照这种事……」
「我再举些例子供尔参考。嗯,就我所知……有人每见对手说一句话,不管有无可笑之处,都要回一句『可笑!』……有人尖叫时如狗一般,呜呜鸣叫……有人说话加上特殊的语尾……对了,还有方言,方言亦是浅显易懂的特色,又可宣告自己的出身。」
「哇……种类还挺多的嘛!」
七花煞有介事地点头,其实心里觉得无关紧要。
又或该说他既懒得反应,也懒得反驳……
「啊!对了,咎女。」
「唔?何事?」
「有句话我常挂在嘴边,不知算不算口头禅。」
「哦?」
「就是『真麻烦』——」
「嗟了!」
咎女的直拳正中七花裸露的腰眼。
然而七花的身体已是千锤百炼,任咎女细小的手臂如何槌打,也发挥不了多大效果。对七花而言,别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连蚊子停在身上的感觉都没有。
「蠢材!焉能以这等散漫之辞为特色?主角满嘴麻烦的奏章,让人读了都嫌麻烦!不,尔该站在我的立场想想,要我撰写如此懒散的角色,若是我忍不住半途弃笔,又该如何是好?」
「是、是吗……」
全面否定。
七花勉强可称得上特色的特色,就这么被全面否定了。
「再说,若是我描写尔一面集刀、一面嚷着麻烦的模样,岂不显得尔集得心不甘、情不愿?」
「你要我集得兴致勃勃?」
「当然。总归一句,不能显得是我强迫尔办事。」
原来她担心自己的名声,说来亦是为官之人的悲哀。
话说回来,七花也并非心不甘、情不愿。
「好啦,好啦……我不会再嫌麻烦了,这样总行了吧?这事先搁下。咎女,我有点儿好奇,你方才打我时喊的那声『嗟了』是什么意思啊?」
「唔?哦!」
咎女甩着手(看来她对七花的攻击岂止无效,甚至打疼了自己的手),得意洋洋地笑道:
「那是我的口头禅。」
「哦?是什么意思啊?听来不像日本话。」
「唉!离岛长大的人果然无知,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日本话啊!『嗟了』是九州萨摩藩一带流行的吆喝声,与其说是方言,倒不如以文化相称。我与九州并无渊源,但『嗟了』这种吆喝声听来挺可爱的,是以我常用。只不过在尔面前,却是头一次说。」
「原来如此,萨摩藩啊!」
「没错,极能彰显我的特色。」
咎女挺起胸膛说道。
……当然,发祥于萨摩藩的吆喝声是「嗟嗖」,「嗟了」乃是「再见!」、「拜拜!」、「保重!」等意之外来辞汇。这个白发奇策士须等到三个月后的萨摩篇才能发现这个错误,届时她将展现长达十页稿纸的羞惭之情,敬请诸位看官拭目以待。
谈话继续——而这段谈话与本书的正题十之八九毫无关连。
「不过,口头禅的范围太大了,口占也好,座右铭也好,一时间哪想得出来……?」
直到上个月以前,七花还生活在无人岛中,与外人几无接触。咎女上岛之前,他所认识的人唯有虚刀流第六代掌门——亦即他的父亲鑢六枝,以及姊姊鑢七实。与这两人谈话时无须口头禅,亦用不着特色。
七花没特色,便是缘于此故。
那座岛上没有客观观点,有的全是主观。
「放心吧!我早料到尔会有此一说,是以替尔想了些方案。」
「………………」
真是死缠烂打。
七花不禁暗暗想道。
七花是藏不住心事的人,纵然没说出口,想法也全写在脸上了。然而咎女却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当然,尔也有自己的喜好。」
任何时代皆然,独断专行的人总能掌握主导权,在谈话中取得优势。
「最终决定权操之在尔,尔尽可从候选中拣选中意的。」
「这权利还不能不要是吧……好吧……倘如有中意的,我选便是。」
「自然有。」
咎女自信满满。
看来这下没完没了了。
「首先是附和类的口头禅,在对白之间加上『嗯哼』。」
「驳回。」
生性懒散,别人说什么都轻易点头的七花竟然断然拒绝。
「要是我看到以这种男人为主角的奏章,铁定二话不说烧了它。这种奏章不能存在于世上。」
「何出此言?尔这般大汉故作媚态,正是别有一番风情——」
「先别管有没有风情……好,我就说明白点儿,你愿意一个成天说着『嗯哼』的男人当你的旅伴吗?你想和这种人一道旅行吗?」
「唔?那倒不愿意,还是罢了。」
她立刻让步。
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再来是说话方式类,可定方言这条路子。」
「方言……这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成的吧?」
「试试京都话如何?尔这般大汉吴侬软语,正是别有一番风情。」
「京都里也有高头大马的男人啊……再说,咎女,你这招『别有风情』说来是着险棋,只怕风情没添成,先呕倒了自己人。」
「嗯,没想到尔的见解如此犀利。」
「算了啦!仔细一想,我也不必勉强学什么口头禅,你写奏章时随意添上不就得了?」
「不成,奏章上不得有半句虚言。」
「可是你这办法等于造假啊!」
「虚言不可,但造假无妨。」
这判断基准简直是乱七八糟,但说来倒是挺符合咎女的作风。
「虽不可有虚言,但为了编纂上的方便起见,隐瞒事实却是常有;我们这些对话,自是全数省略。话说回来,唔,附和类与说话方式类都不成……看来得用口占类了。虽然了无新意,还算是个稳当的方法。」
「你该不会又要搞什么『别有风情』了吧?」
「别担心,这和别有风情类无关。我替尔想了三个威风八面的口占。」
「我用笑法类的便行啦!对了,就用那个忍者的怪笑法吧!」
「蠢材!这岂不和人撞了特色!」
「撞特色……」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比没特色更惨。」
「………………」
这倒是。
七花出自本能地赞同。
仔细一想,他也不愿与口中取刀的变态忍者拥有相同特色。
「是,是,我就听听你推荐的口头禅吧!」
「『看吧,我果然是最受老天眷顾之人,是不?』」
咎女说道,并催促七花复诵。
「『看吧,我果然是最受老天眷顾之人,是不?』」
「呃,咎女……我记得你的设定是虽无武功,但智计过人吧……?」
「何出此言?若非智计过人,岂能灵光一闪,想出这等口头禅?」
「确实是恶魔的灵光……」
这话不留情面,一出口便无转圜余地。
「基本上,这是挑衅敌手时用的辞句,足以显示双方判若云泥及我方绝对的自信,不但表示尔无所不能,得胜时又显得易如反掌。」
「我却觉得只是惹人厌……」
「唔,老实说,尔若是令人鄙厌之人,于我倒是有利。将一个难缠又嚣张跋扈的蛮汉整治得服服贴贴,更能显出我的本领。就这节上,尔太过良善。」
「…………」
好个自私自利的意见。
自我中心也得有个限度。
看来咎女打算将七花定位成恶徒,以凸显自己的手段高明。
「接着是第二种口占。『看来你似乎想流放外岛啊!』……如何?」
「还能如何……?」
七花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己流放外岛二十年,拿什么脸沾沾自喜地对别人说这句话?
「蠢材,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啊!」
要这种说服力何用?
你的高官厚禄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话七花勉强克制着没出口。
当务之急,是尽早结束这段对话。
他不愿再扩大了——
不是扩大对话,而是扩大伤口。
「咎女,有没有更……实际点儿的方案?」
「唔?方才的方案全都很实际啊……想不到尔如此挑剔,我还以为尔是不拘小节之人。」
「嗯,我也不爱长谈这个话题,随时准备妥协。总之,先让我听听最后一个口占吧!」
「也对。接下来这个口头禅,是从尔的杀手锏『七花八裂』得来的灵感。」
「不是杀手锏!」
是绝招。
也罢,意思相差无几。
「在对手出言挑衅之后,如此回应:『不过届时只怕你已被大卸八块。』」
「…………」
七花很想否决。
事实上,一个不字已爬上喉间。
为何本门武功得被如此画蛇添足?更何况『七花八裂』是七花自创的招式,格外受他重视。
然而,一想到后头恐怕还有成千上万个烂口头禅,七花又觉得就此妥协方为明智之举。这些口头禅烂归烂,毕竟是咎女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说来有些过意不去;但若是全数听完,只怕他会开始怀疑咎女是否比自己蠢笨。
七花知道自己蠢笨,并不以为意;但咎女可不能一样愚昧。
这趟旅程决计不能变为双蠢之旅。
「就用这句吧!」
「唔?」

「我说就用这句口头禅!『不过届时只怕你已被大卸八块』,嗯,好得很,太适合我了,教我又惊又喜。」
「哦,就用这句么?我还真有点儿意外,因为在我所想的诸句之中,这并非上上之选。说归说,这句口占仍是我的得意之作,既然尔中意,我无话可说。」
「嗯……那么,咎女,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吗?」
「嗯,尔可谢恩了。」
「大恩大德,威激不尽!」
「嗯,嗯!」
咎女心满意足地点头,看来十分欣喜。
于是乎,鑢七花的口头禅就此定案。
「唉,都是因为尔挑三拣四,才费了这么多时间。不过眼下也不急着赶路,照这个步调,傍晚应可抵达目的地。」
「是啊!不过届时只怕你已被大卸八块。」
「嗟了!」
咎女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拳。
如此这般,自不承岛上初识以来,约莫过了一个月,这两人已逐渐熟稔;相熟自非恶事,但两人一路瞎三话四,难免引人注目,对于他们的目的大有妨碍。只不过于此时此地,却无须忧心此节。
因为其时四下无人,他们脚下所踩的亦非街道,而是这个时代日本唯一的沙漠地带——因幡沙漠。
■ ■
故事回溯至前一天。
咎女与七花投宿于因幡前的小镇客栈中。人在屋内,咎女便少穿了几件衣物,然而环佩饰物依旧不离身,是以奢华印象丝毫未失。
「明天就到因幡了。」
用完膳后,咎女对正面的七花如此说道。
七花的服装与户外时无异,他原就打赤膊,再脱便成了一丝不挂。不,此时的他比起人在屋外时,穿戴得可说是更为厚重;因为那赤裸的上半身竟团团缠绕着咎女的白色长发。
不仅身躯、手臂、颈子,甚至连头部也缠着些许发丝。
咎女的白发极长,即使缠绕七花身躯依然有余。有句俗谚说「妇人之发,足可曳象」,然而无论有无此谚,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这光景只能以异样二字形容。
当然,七花与咎女并非在干什么变态猥亵之事。或许表面上瞧不出来,其实此乃针对先前七花与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真庭蝙蝠的不承岛上之战而做的反省与对策。
真庭蝙蝠。
他能化身为任何人,所用的忍术——忍法骨肉雕塑,绝非一般易容术所能比拟。他曾以此法欺瞒七花,攻其不备。
由结论言之,他的忍法对七花并不管用。
生长于无人岛上的七花识人极少,记不得当日初逢乍识的咎女样貌;因此无论蝙蝠模仿得如何维妙维肖,依旧是白费功夫。
七花的不辨菽麦,在先前一战中确实发挥了良好作用;但如今已击破真庭蝙蝠,便成了决定且致命的弱点。分辨不出雇主咎女与敌手,更是理所不容。倘若集刀时发生混战,七花竟朝咎女使出虚刀流绝技,身无武功的咎女必是一击毙命。
此事万万不可发生。
于是咎女寻思道:其他人便罢,至少得让他分辨出我。
因此她开堂授课,好教七花认清她最醒目的特征「白发」。
「听好了,不许咬,会伤了头发。」
「可以舔吗?」
「可以,最好把味道记牢。不过别扭来扭去,扯疼了我的头皮。」
「明白了。」
这堂课说来也真个滑稽。
自从不承岛渡海到本土以来,咎女与七花几乎每晚都要做这例行功课;多亏这道功课奏了效,如今七花已有几分辨识咎女的火候。
此事姑且按下,先谈谈明天的计画。
「哦,因幡的——呃,哪儿?」
「下酷城,目标是斩刀『钝』。」
咎女说道:
「也该是对尔说明斩刀的时候了。」
「嗯,我倒希望你能早点儿说明,但你却说是秘密。」
「不是秘密,是机密。」
「有何不同?」
「重要程度全然不同。我应当略为提过,斩刀的特性在其锋利无伦、锐不可当,据说无论任何物事皆能轻易一刀两断。」
「唔!」
七花漫不经心地答应,似乎并不当真。也难怪他,这说法太不着边际,确实教人难以想像。
「和前一把绝刀正好相反嘛!绝刀是以坚韧为重点——唔?这么说来,若是拿斩刀砍绝刀,会是什么结果?」
「这可说不准了,不试试看,不得而知。不过自然是试不得的。」
咎女微微一笑,似乎觉得七花这个天真烂漫的问题有趣。
「或许造得较不完美的变体刀会输。斩刀铸成的时间应当较晚……若要勉强给个答案,也许是绝刀会被砍断。」
「吁!」
七花戏谵地吹了声口哨,望向一旁,彷佛刻意从咎女身上别开视线。
咎女并未忽略他的神情,暗自叹了口气。
与真庭蝙蝠的不承岛上之战虽然一波三折,终究是七花得胜。但七花胜了蝙蝠,却称不上赢了绝刀。咎女的目的是搜集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自然不许七花折断绝刀;但这么一来,却让七花心里留下了芥蒂。
虚刀流。
不使刀剑的剑法,究竟能否赢过变体刀本身?
想必他是跃跃欲试。
对七花而言,这趟旅程是弃绝刀剑的虚刀流与执着刀剑的四季崎记纪之间的胜负。
他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并不坏,却教咎女不得不留意监视他。
「连绝刀都能砍断的斩刀……」
「这只是推测,别当真。再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视使刀之人而定。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能给持刀者力量,越是高手用刀,越为可怕。」
「这倒是,光注意刀也没用。所以这回持刀的是谁?不是忍者吧?」
「嗯,没错。」
应搜集的刀共有十二把,其中绝刀已得手,因此还剩十一把;这十一把里目前得知下落的有五把,而在这五把当中,咎女决定先让七花夺取斩刀「钝」。除了地理因素外,还有个相当浅白的理由。
「这回的对手是剑客。」
「那很好,虚刀流毕竟是剑法,应付剑客要比应付忍者来得容易许多。」
「邹人名叫宇练银阁。算是个浪人。也可说是一城之主。」
「啊?」
七花露骨地发出讶异之声。
「你在胡说什么啊?咎女。浪人和城主可是天差地远啊!」
「确实天差地远……尔不知内情,我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明吧!」
咎女说道:
「旧将军颁布猎刀令时,斩刀的持有人为鸟取藩藩主麾下的武士,名曰宇练金阁。」
「宇练?」
「没错。从现任持有人宇练银阁往回算,是十代前的祖先;与尔的祖先——虚刀流开山祖师鑢一根属同一年代。」
「这么说来……我懂了,那家伙是战国时代的人,手持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参战。战国时代应当是四季崎记纪变体刀的全盛时期。」
「宇练金阁的功绩虽不及在最前线打仗的彻尾家鑢一根,却也立下了些汗马功劳,只不过尚不足以留名青史。」
「唔?是吗?」
「六枝前辈没对尔提过宇练这个名号么?」
「嗯,没听过。所以他的表现不过平平而已罗?」
「我说过,他也立下了些汗马功劳。」
咎女重复道:
「任凭尔有通天本领,若是敌人只有一个,顶多也仅能杀敌一人。当年这一带战事虽不算少,比诸其他地方却较为和平。」
「原来如此,虚刀流的开山祖师是在前线激战区打仗,才能扬名天下。唔……」
说着,七花陷入沉思。
咎女但觉沉思二字与他格格不入,亦非他的作风,却姑且继续说道:
「之后旧将军统一天下,颁布猎刀令,大名所拥的变体刀便一起收归于旧将军之下。」
猎刀令——遗臭日本史的恶法。
表面上以兴建大佛亟需材料为由,从日本各地征集刀剑。背地里则是藉由夺取剑客的灵魂——刀,来将剑客自日本连根拔除。而真正的理由,却是旧将军那狂妄二字已不足形容的疯狂念头——将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尽数纳入掌中。
说来可笑,唯一达成的目的只有兴建大佛一项。讽刺的是,如今土佐鞘走山清凉院护剑寺的大佛,竟成了全日本剑客——没错,未能根除的剑客——聚集的圣地。
真正的理由——搜集变体刀,亦是中道而废。
「不过除了十二把完成形以外的四季崎变体刀还是全集齐了,是吧?唔?既然宇练金阁是在鸟取藩主手下当差……那把斩刀应非他个人所有吧?」
「身为武士,说来是理所不容——」
咎女淡然说明:
「宇练金阁拒绝交出斩刀『钝』。他宣称斩刀并非鸟取藩所有,而是私物。」
在猎刀令颁布之前便已得知下落却无法回收的唯二把变体刀,便是斩刀「钝」。
「寄身藩下,竟敢说『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哈哈!真有种!不过他这么干,上头的人铁定不肯放他干休吧?他的主子……当时的鸟取藩主脸都被他丢光了。」
「没错。鸟取藩主立即问以犯上作乱之罪,派兵追捕。然而宇练金阁却凭着斩刀『钝』击退了所有追兵。」
「这倒不难预料。」
「他击退了鸟取藩及旧将军麾下军队,合计人数超过一万……哎!」
一万哎。
非也,应为『一万人』及『哎呀』才是。
咎女哀叫,乃是因为上半身缠着咎女白发的七花听了她这番话,竟展露这个时代难以得见的新潮反应——跌倒,扯疼了咎女的头皮之故。
「尔做什么!」
「不是,太扯了嘛!『一万人』!?」
咎女怒吼,七花也立即起身,吼了回去。
「一个人击退一万人!?世上有这种人还得了!光听到有人剁了一万根菜头我都要惊讶了,更何况是一万个人!就算退个一百步,当作真有这种人好了,也该是最后一个敌手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排在第二号?而且实质上根本是头一号对手!」
「冷静点儿,这是过去的故事了。那人是金阁,并非银阁。」
咎女安抚七花。
她已逐渐掌握了七花的性格。虽然他平时温厚平和,一旦激愤起来却毫无节制,是个急躁易怒的年轻人。
话说回来,七花今年已二十有四……兴许是生长于无人岛上的悲哀吧!精神年龄似乎较低。
又或许是被人惯坏了。父亲六枝如何,不得而知;但姊代母职的七实似乎相当溺爱弟弟。
「……没事了,我冷静下来了。」
过了片刻,七花说道:
「但一万人还是太扯了,一个人哪能减少这么多人口?又何必从这种时代开始抑制人口爆发?再说,一把刀哪能杀这么多人?除非是绝刀『刨』——」
「毕竟是一百五十年前之事,或许数字不可尽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可见他当时确实以斩刀杀了不少人。此外,七花,尔出身于不以刀剑使剑法的虚刀流门下,难免这么想。但凡有神兵利器之誉的刀剑,纵使不如绝刀极端,理论上亦可半永久使用。」
「啊?是吗?」
「半永久这三字或许稍嫌夸大。若是三流剑客,也许杀了十人后,刀刃便沾满脂肉,不再锋利;但一流剑客定然懂得如何杀人而不加诸负担于刀身。换言之,能不损刀剑而杀人,方可称为一流。」
「………………」
「否则,战国时代打造的四季崎记纪变体乃焉能流传千把至今?绝刀『刨』以外的九百九十九把早该折损腐朽,但实际上却不然,是吧?」
咎女又补上一句。
「当然,目前下落不明的六把完成形变体刀是否安然无恙,我无由得知。」
咎女自然希望其余六把刀完好如初,但她必须认清现实。期望与乐观是大不相同的。
「杀人而不加诸负担于刀身——由此可见,四季崎记纪并不认为刀是消耗品,才会造出绝刀这般极端的刀。」
「纵使兵器再神妙,也得由一流高手来使,方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这层意义上,当年斩刀在宇练金阁手上,可说是相得益彰。鸟取藩与旧将军终究没能从宇练金阁手上夺取斩刀,时光流逝,猎刀令被撤回,其后旧将军亦——」
「失势了。」
「并非失势。」
咎女纠正七花的语病。
「他是寿终正寝。不过,宇练金阁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旧将军为敌,最后终究被逐出鸟取藩,成了在野的浪人。」
「在野?这字眼下得倒不坏啊!」
七花畅然笑道。
鑢七花之父鑢六枝在当今家鸣幕府统治下的唯一战役——大乱之中立下了辉煌战功,乃是有大乱英雄之誉的剑客(他身为虚刀流掌门,自是不用刀剑,但姑且以剑客称之);之后却获罪,与家人一同流放外岛,十九年来未曾离岛半步,直到一年前才去世。
莫非七花将父亲的影子投射到宇练金阁身上?咎女顿生此念,却又立即打消念头。
此事无关紧要。
更何况,咎女根本不愿忆起七花的父亲——即使当初她前往不承岛是为了委托六枝集刀,而非七花。
因为镰六枝于咎女有不共戴天之仇。
「宇练金阁虽遭放逐,却未离开因幡。他并不另投明主,反而大剌剌地在因幡造屋定居,似乎极爱这片土地。而斩刀也代代传承于宇练家——」
「落到了现任当家宇练银阁手上?这么说来……明天我们便要登门造访鸟取藩因幡镇上的宇练府?」
「非也。」
咎女一口否定。
「宇练府早没了。」
「没了?」
「或该说因幡镇也已经没了。」
「已经没了?」
「说得更精准一点儿,连鸟取藩本身亦不复在。」
「不复在——」
「尔听过因幡沙漠吧?」
咎女对难掩惊讶之色的七花继续说道。
前提拉得太长了。
「嗯……我听我爹说过,是鸟取的名胜,日本唯一的沙漠地带。我爹说他曾去游赏一次,一望无际的沙漠煞是壮观……其实我心里也挺期待能见识见识。」
「那尔大可安心,包尔看到生厌。」
咎女语带嘲讽地说道:
「因幡沙漠自五年前便不断扩大,原本只占据部分海岸,如今却吞没了整个鸟取藩。」
「…………」
「如今的因幡是住不了人的荒野。」
沙漠成长了。
环境变化剧烈,只能如此形容——这场自然灾害的规模、速度皆是非比寻常,连长年治理因幡沙漠的鸟取藩与权势滔天的家鸣幕府亦无计可施。鸟取藩与因幡消灭之事,关在岛上二十年的七花自然无由得知。
「剑客与刀剑还是胜不了自然啊!」
七花语气无奈,似乎是心有戚戚焉。当时咎女已投身幕府,此事虽不属自己管辖,却也想了不少对策,只可惜是杯水车薪,未能奏效,因此她很了解七花现在的心境。
无力感。
这便是这种心境的名称。
「不过——」
咎女说道:
「要论断剑客与刀剑胜不了自然,或许言之过早;因为尚有个剑客安居于那种住不了人的荒野之中。」
「…………?」
「套句尔的算法,是一把刀——那把刀即是宇练银阁。他独自生活于现今因幡唯一的建筑——下酷城中,斩刀『钝』便在他的腰间。」
■ ■
翌日——
奇策士咎女与虚刀流第七代掌门鑢七花便双双踩着滚滚黄沙,走着不成道路的道路,一路朝因幡下酷城而去。
「还好现在天气还冷。」
七花仰望天空说道:
「若是盛夏,你穿得这么厚,铁定会热死。」
「此言差矣!每到夏季,我自会减去三件衣物。」
「那也差不了多少啊!你说你手无缚鸡之力,把行李全扔给我扛;但我手上的全部行李加起来,只怕还不及你的衣饰重呢!」
「此言又差矣。姑娘家梳妆打扮用的力气,和提重物用的本不相同。」
「怎么,姑娘家的力气还分两种?」
七花啼笑皆非。
「我觉得衣服穿了只是碍事,不好活动。」
「我已经放弃替尔的上半身穿上衣服……但求尔别连下半身也脱了。我可不想和变态旅行。」
「放心,你替我张罗的这件宽口裤,我还挺中意的;好活动,又好动武。」
「?好活动和好动武不同么?」
「嗯,不同。」
「唔……」
沙沙沙沙。
两人踏着黄沙一路前行,估计得走上一整天。
纵使所用力气不同之言纯属玩笑,咎女能走这么远的路,可见得她虽无武功,体力倒是不差。至于七花自是不消说,对他而言,走一整天的路与睡一整天的觉所消耗的体力并无太大分别。
「沙漠吞没了城镇——这么说来,倘若我在这一带开挖,或许能挖出房舍民家来?」
「我们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目前这个区域在沙漠成长以前便已是沙漠,兴许能挖出东西来吧!只不过是五、六百年前的。」
「唔……呃,对了,听说鸟取藩的下酷城是盖在因幡沙漠的正中央?」
「如今沙漠幅员有变,下酷城已不在正中央,而是在边缘,可说是不折不扣的天然要塞;想来也未有将领进行攻打沙漠的训练,因此更是易守难攻……话说回来,黄沙之上筑城,可说是难如登天;这座下酷城能筑成,实属难能可贵。」
「所以才能成为因幡硕果仅存的建筑。对了,咎女,我打昨儿起就想问你一件事了。」
「唔?」
「你要真忍的蝙蝠先夺取绝刀,乃是因为他是最『柔软』的忍者,适合最『坚韧』的刀;接着你要錆白兵夺取薄刀,是因为薄刀最为难使,放眼日本,唯有錆白兵能运用自如。」
「不错。」
「那你为何要我先夺斩刀?也是基于合手与否或特性上的理由吗?但我不使刀剑,应无这类考量才是。」
「第一个理由是地理因素。目前得知下落的变体刀中,离尔所居的不承岛最近的,即是斩刀。」
「原来如此,这倒合理。」
「理由不光是如此。尔师承虚刀流,不使刀剑,自无合手或特性相适之刀。与任何刀剑皆不相容,正是虚刀流的本色,亦是我将集刀大任交付于尔的理由。就这节上,确实有异于蝙蝠或錆。不过、七花——有一把刀却是例外。」
「例外……十二把完成形变体刀之中的例外?」
「不,甚至可说是千把变体刀之中的例外。那例外便是斩刀『钝』。」
咎女断然说道。
「这话怎么说?」
「尔不懂么?对尔而言,刀刃锋利并算不上特性。」
说道,咎女大喝一声:「嗟了!」又揍了七花腰眼一拳。这个口头禅便如上了诅咒一般,越是挂在嘴边,日后丢的脸便越大。此事姑且搁下不提。
「嗯?干么?别三次都打同样的地方嘛!」
「你也会痛?」
「不,那倒不会。」
「想当然耳。」
咎女说道:
「尔这千锤百链的体魄确实迷人,数人不禁想再三抚摸;饶是如此,这身肌肉仍非刀枪不入吧?」
「啊!」
「任凭尔如何磨砻砥砺,生物的硬度仍有界限;即便是破钢烂铁——此非专有名词,而是一般名词——只要刀刃及身,尔的身躯便会添上伤痕。既然如此,刀刃锋利与否又有何意义?尔向来赤手空拳,比武时亦不可能与对手持剑拮抗,是以斩刀『钝』于尔,与寻常刀剑并无差别。」
「说得也是。」
听了咎女的说明,七花恍然大悟。
斩刀确实是唯一的例外。
在各具特色的四季崎之刀中,唯一对七花而言,与一般刀剑无异的刀。这便是斩刀「钝」。
「原来你并不蠢笨,这下我可安心了。」
「……?我还是头一次教人安这种心……也罢。因此这回夺刀成功与否,必然取决于尔与宇练银阁的剑法高下。既然对手的本领不似搜集其他变体刀时一般因刀陡增,夺刀自然较为容易。」
「祖先宇练金阁的故事,我昨儿个是听过了。但本人的武功高低,却尚未耳闻。他也是个以一敌万的剑客?」
「这我不甚了然,但武功肯定极高。据说他是拔刀术的高手。」
「拔刀术?」
「宇练家代代皆长于拔刀术,当然,宇练金阁亦不例外。宇练银阁可说是专攻拔刀术的剑客,不过个性嘛,却是极为古怪。因幡居民无论贵贱出身,人人皆舍弃了这块沙漠化的土地,但他却独自留下,可见得其特异之处。」
「……这块土地仍在沙漠化?」
「不,不知何故,约在一年前便已停止了。当时整个因幡已覆于黄沙之下,但周边各藩所受的损害却是微乎其微。」
「唔……」
「估算下来,沙漠化约持续了四年,其间便如地狱一般……也罢,七花,我问尔,虚刀流可有对抗拔刀术之法?」
「唔?哦,对抗拔刀术之法啊……唔,这个嘛……连我爹都说拔刀术是剑法的极致——这样吧,咎女,我反过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宇练银阁和錆白兵哪个较强?」
「……我未曾亲眼见识宇练的本领,说不准……不过应当是錆略胜一筹吧!錆的武功高深莫测;有道是『累战而不损刀剑,方称一流』——只怕天下间除他之外,再无剑客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薄刀『针』。以他的武功,以一敌万亦是易如反掌。」
「原来如此。以你的判断基准,会得出这般结论倒不意外。那么錆白兵与我,又是孰优孰劣?」
咎女一时语塞。
然而这一瞬间的沉默似乎已足以达意,只见七花苦笑:「没想到你如此不善说谎,难怪无法在奏章里写假话。」
「不,不然。七花,錆确实非比寻常,但若战法得宜,尔亦非毫无胜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咎女。」
七花说道,口气大胆,直逼狂妄。
「这代表你对虚刀流只知皮毛——倘如你了解虚刀流,便不会提出有无对抗拔刀术之法之类的蠢问题。」
「言意之下……连錆白兵亦非尔的对手?」
「这我可就不明白啦!」
再说我也不想和他碰头。
七花旋即恢复往常那乐天又满不在乎的轻率语气。
「总之你不必担心。」
「哼……嗟、嗟了!」
咎女这回以雪屐往七花的脚趾狠狠一踩。
这招可真的疼煞人。
「干、干什么?」
「别、别往脸上贴金、,谁担心尔来着了!我只是忧心能否顺利夺得斩刀!谁管尔有何下场?代替尔的人多的是!」
「………………」
这就叫做……
就当它是日本自古便有的文化,只是这个时代尚无名称。
「是、是吗……代替我的人多的是啊……唉,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说来七花也是只呆头鹅,竟真的为这句话难过。
无论如何,这段旅程似乎得暂时打住;因为有件物事横卧于两人步行的直线之上。
而那件物事,竟是具被一刀两断的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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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宇练银阁


■ ■
被鑢七花与咎女添了可爱昵称「真忍」——想必当事人定不乐见且引以为耻——的暗杀集团真庭忍军,如今虽举里叛逃,但在牵扯上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之前,与尾张幕府间却还维持着合作关系。他们和幕府间的来往称不上密切,地位或许不如幕府麾下的隐密部众;但在忍法忍术方面,幕府借重真庭忍军的程度却远胜隐密。
咎女担任总监督的军所之中,大半衙署俱是负责见不得光的任务,因此咎女可说是幕府之内最了解真庭忍军之人。当然,纵使咎女,亦不认得十二首领全员。便是忍法,也仅知包含真庭蝙蝠在内的数人所用者。
然而,咎女对于那具被一刀两断且弃置于地的尸体却有印象。
没错。
那是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真庭白鹭。
■ ■
镰七花宛如作了场恶梦。
方才他并末看见那物事,映入眼帘的唯有断为两截、横卧在地的人体而已;但当他与咎女奔至尸首旁时,一阵风吹起,眼前便冷不防地出现一座巨大的城池。
没有城墙、护城河或都邑,唯独天守阁倏然出现于黄沙之上。
「咦……?怪、怪了!」
方才并没有这座城——至少他没看见。
「我不是说过了?这是天然要塞。」
咎女与大惊失色的七花正好相反,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城池显得极为冷静,彷佛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尔可曾听过海市蜃楼?光线因温差而折射,使得远处的物体看来像在近处,地上的东西似在空中,又或呈现颠倒状态,甚至消失不见……此处为沙漠,离海又近,最是容易产生海市蜃楼。这种自然现象,可说是大气造成的迷彩。」
不盖城墙、护城河与都邑,即是为了避免妨碍海市蜃楼产生——咎女淡然说明。
「须得走到跟前方能看见——这便是因幡沙漠的下酷城,易守难攻。不知者不知,但在少数人之间却是相当有名的故事。」
「怎、怎么,原来你知道?那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害我吓了一跳!这既非秘密,也非机密吧?」
「对不住,因为我想吓吓尔……」
「………………」
原来她想恶作剧,却碰上了最差的时机,几以失败告终。
「话说回来……这个男人……」
咎女蹲在尸身旁,细加端详;此举倒非是为了掩饰尴尬。尸首已开始腐败,但仍保有原形。七花虽未蹲下,却学着咎女的样儿,从她的肩上窥探尸体。
无袖忍装。
层层缠绕的锁链。
身为生存于黑暗中的忍者却未蒙面。
有了这些特征,照例说七花应该能联想到上个月甫交过手的真庭蝙蝠才是;然而眼下七花所能区别的人类只有姐姐七实,勉强再添上奇策师咎女一个。他直至不觉的眼熟,见了咎女的脸色方才问道:
「你认识?」
「……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真庭白鹭。」
咎女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见过他……他和蝙蝠不同,不曾与我共事,是以我并不知道他实用的是何种忍法……但曾见过他数次。方才决定尔的口头禅时,我曾举了个『反话白鹭』的例子便是此人。」
「嗯。」
「到头来我仍旧无缘见识他的反话是如何反法,不知算是幸运,还是倒霉?话说回来,真忍的十二首领之一为何会断成两节,搁在这种地方?」
无人岛上长大的七花鲜少见到尸体,但同样地,也没人教过他尸体的恐怖,是以他见了真庭白鹭的惨状并不惊惧。但他既然亲身领教过同为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真田蝙蝠的实力,自然不能不追究真庭白鹭的死因。
「这家伙和蝙蝠应该是实力相当吧?」
「蝙蝠并不善战……无论手裏剑炮或忍法骨肉雕塑,皆是适合暗杀的功夫,却非正面挑战的手段。白鹭的忍法为何,我并不知,但曾耳闻是适于打斗的本领。就这节上,白鹭的武功应在蝙蝠之上才是。」
「但他却被砍成两半?」
七花检视白鹭的身体切口。那切口看来非常平滑,显然凶手下手时未有丝毫迟疑;若将两截切口对齐,彷佛便会黏合起来。非但骨肉断得一般整齐,更教人吃惊的是,连缠在忍装上的粗厚锁链亦同样断为两截。与蝙蝠交手过后,咎女曾告诉七花,真庭忍军身上的特殊锁链其实是变种锁子甲,亦即护具的一种。连护具都被一刀斩断,可见真庭白鹭是死于无法防御的招数之下。
「蝙蝠曾说过真庭忍军的十二首领正在相互较劲,比谁集得的完成形变体刀最多;想来是白鹭得知因幡下酷城的宇练银阁拥有斩刀『钝』,找上门来,却反而命丧刀下。」
「命丧谁的刀下?」
「自然是宇练银阁。不过——」
咎女抬起头来,望着(看似)突然出现的下酷城。
「没想到真庭忍军的首领竟落得如此下场,或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对尔而言,斩刀是比较容易夺取的一把,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我也击败过真庭忍军的首领啊!」
「但尔的情况,却有几分运气。」
这句话倒不能一概否定。与其说是七花运气,倒不如说是对手自取灭亡;当然,即使情况不同,七花亦有自信得胜,但他知道眼下如此主张并无意义。
「……也罢,往好处想吧!」
咎女摇了摇头,倏然起身。七花不善察言观色,无法从她的表情猜出她的心思。
「虽然一时大意,让真庭忍军抢先一步,但白鹭并未成功夺得斩刀;换个角度想,这倒也不算是桩坏事。倘若白鹭夺走了变体刀,这趟因幡便成了白走。」
「原来如此,要往好处想。」
七花点头。
然而,七花对咎女的了解并未浅薄到把这话当真的地步。
「不过,咎女,宇练银阁想必很清楚四季崎之刀的价值,如今这家伙失手,他肯定防范得更加严密。也不晓得这家伙用他的『反话』透了多少口风?最坏的情况,搞不好宇练银阁已带着斩刀『钝』离开下酷城,这么一来可就失去了斩刀的消息。」
「我想不至于。」
咎女说道:
「即使整个因幡化为沙漠也未离开这片土地的男人,岂会因一、两个忍者而改变心意?再者——光看白鹭的惨状,便知宇练对于自己的武功极有自信,应不会临阵脱逃。」
「……现在该怎么办?」
七花姑且问道:
「我们可以改日再来。」
「不成。」
咎女立即回答,几乎掩住七花的问题。
「真庭忍军手脚极快,不容我裹足不前。七花,我现在反而安心了。多亏真庭白鹭陪衬,呈给上头的奏章多了出精彩戏码;自击退叛徒真庭忍军的敌手手上夺得变体刀,是何等大快人心!更重要的是,这下我无须着墨于说反话的烦人忍者。其实我一直害怕这个忍者出现——提笔写他不知有多麻烦,而且『白鹭』这个名号与我的特征『白发』二字又有些形似;如今这些隐忧皆消除了。」
这番话犹如鞭尸。
「再说,七花,如今猎物近在眼前,难道要我描写尔落荒而逃的模样?」
「原来如此,要往好处想。」
当然,七花并非不知她这话是强自镇定,但雇主这么说,他没理由反对。
「我就是爱上你这一点。」

■ ■
下酷城冷不防地出现于黄沙之上,带给七花无可比拟的冲击与震惊;但待得片刻过后,他静下心来眺望整座城池,才发现这座建筑荒废芜秽,宛若废墟。自不承岛来到本土以来,咎女为了增长他的见闻,沿路带他看过大大小小的城池,其中尤以下酷城最为破落残败。
此亦当然。
自五年前因幡开始沙漠化以来,这座城池便已无人管理。任他金城汤池、画阁朱楼,少了修葺整理,皆是转眼间荒芜朽败。更何况此城地处沙漠,能保有原形不致倾圮,已是近乎奇迹。当年建造此城时,想必曾施以对抗干燥与沙岚之策。但如今因幡只剩下宇练银阁一人,决计不能整修如此庞大的城池。七花略感不安,却不能因此不进城,只得跟着咎女走入赤条条的天守之中。
虽说下酷城是座天然要塞,城内却极为寻常,只是荒废破败,走廊及墙上处处沾染了黄沙。照理说入内不该穿鞋,但城内已荒芜至此,想来应无人见怪才是。于是他们便将行李留在玄关,咎女仍穿着雪屐,七花则穿着草鞋踏上走廊。
此时咎女在前,七花在后。他们自入城以来便是这般队列。
「七花,尔退后一步。」
入城之前,咎女如此说道:
「让我在前。」
「…………?」
见七花不解其意,咎女又稍微变了个说法:
「我说,我要走在前头。」
「你要走在前头……?为什么?动手的是我,不是你吧?莫非你想先和宇练银阁交手?」
「蠢材!我有多少本领,尔该心知肚明吧?要胜过我,比戳破纸门还容易。」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既然如此,咎女为何坚持打头阵?
纸门可成不了挡箭牌,而七花亦无意拿雇主当挡箭脾。
「七花,看来尔似乎有所误解,我就先把话说清楚吧!」
咎女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七花。他们身高差距甚大,纵使面对面站着,亦无法正面相对。
「我们并非强盗。」
「唔?啊?」
「我们身奉幕命,不得不搜集四季崎记纪的完成形变体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闯上门去大闹一场,不由分说地将刀夺来,而是得按部就班进行。在动手之前,得先谈判。」
「……?那就用不着我啦!谈判是你的工作。」
「所以我才要打头阵,但是尔亦得在场。如今与旧将军颁布猎刀令的时代已大不相同——不,即便在当年,猎刀令亦是理所不容,才成了遗臭万年的恶法。我们不能重蹈覆辙,纵使终究难免一战,也得师出有名。」
「呃……我不太明白,总之便如同衙门办差的手续,是吧?」
「……这回做此解释即可。传闻中,宇练银阁并非善类,是个放荡无赖的浪人,甚至曾受雇杀人;即便不提过去的旧事,现今他再三无视警告,私据城池,仍属恶徒之流。」
「嗯,那倒是。」
「包含斩刀在内,目前已知下落的五把刀全是这类人所有,想必剩下的四把亦然。会自愿沾染四季崎之刀毒性的人,九成九都是狂人;錆白兵虽是个卓绝的剑客,但在得到薄刀之前,便已非正派之人。饶是如此,七花,我仍须顾虑例外的状况。」
「……有什么好顾虑的?」
「倘若持刀者为良善之人,尔欲如何?」
与其说是询问七花,咎女的口气倒像扪心自问。
「我们虽非强盗,亦非侠士。有幕府做后盾,杀人并不会被追究,但也不能因此滥杀无辜。我们受命于幕府,却非迫于现实需要而集刀,这点千万别忘记。」
语毕,咎女便催促七花动身,硬生生地结束话题,朝城内而去。
老实说,咎女这一番话,七花是左耳进、右耳出,连一半都没听懂。七花如此浑浑噩噩,或许可归咎于他不知世事,不懂何谓恶徒,何谓良善之人,何谓狂人;但客观的原因,却是缘于他从未设想、亦无从设想这一节。
虚刀流的存在即是一把刀;刀选择主人,却不选择砍杀的对象。
纵然七花看来纯真朴实——不,越显得纯真朴实,越表示他无善恶之分与伦理道德。七花被锻链成一把刀,从未学习过人性。
如此教养他的父亲亦然。
无论对手是谁,绝不手软;不分善恶忠好、老幼妇孺,概不容情。
鑢六枝便是因此成为大乱英雄。
事实上,鑢七花还得过好一阵子才会陷入目的与人情两难的境况。
「啊!」
「晤?怎么了?」
「那块榻榻米上有污痕。」
七花一面警戒四下,一面于下酷城中探寻;他的目光往某个半大不小的房间飘去,竟发现墙边的榻榻米带着黑浊痕迹。两人顿时领悟到那污痕为何。
是血迹。
「这么说来,真庭白鹭是在这房里被杀的?」
「不……不是。」
咎女否定了七花的推测。
「这块榻榻米的颜色与其他的不同。同一个房里的榻榻米使用状况相同,褪色程度自然也该相同。换句话说,这块榻榻米应当是在其他房间里染了血后,才与这里的交换。」
「原来如此,这话有理。但干嘛特地交换?」
「想来宇练银阁是在固定的房间里起居,而白鹭现身于那房间中,两人交手,最后宇练银阁得胜,却弄脏了榻榻米。谁愿意在染血的房间之中生活?因此他才替换了榻榻米。」
「唔……」
七花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纵使人高马大的七花踮脚伸手,依旧构不着那高耸的天花板。无论如何荒废,城池毕竟是城池。
「怎么了?还有不明白之事么?」
「我是在想……宇练银阁应该就在左近。染了血的榻榻米难免有血腥味,不会拿隔壁房里的替换,却也不至于跑到远处的房间更换。」
「尔倒机灵。那就仔细搜索这一带吧!」
「知道了。」
于是乎,两人来到了那扇纸门之前。
那房间位于城内底端,并无特征,亦无人的气息;只不过自入下酷城以来,这里是两人所见唯一关上纸门的房间。其他的房门全是开的,显然别有蹊跷。
「………………」
「………………」
七花与咎女互使眼色。
七花欲拉开纸门,却被咎女制止。咎女并未出声,应是示意由自己开门;七花见状,便乖乖缩手。他无意喧宾夺主。若论主从,自己是从;咎女要他打头阵,他便上前,要他殿后,他便退下。
纸门年久失修,不甚灵活,但咎女稍微使力,便应声而开。
门内并不宽广,说白了,相当狭窄。那是个家具全无、朴实无华的榻榻米房间,不过坐了个人,便已显得满满当当,可见面积多小。
房中端坐一人,是个如妇人般蓄着长发的苗条男子。
他身穿朴素的黑色长衫,双目紧闭,盘坐于中央,便如沉睡一般——不,他确实沉沉睡着。
「………………」
「………………」
两人再度互使眼色,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回男子身上。
长衫男子佩刀而眠,那把刀收在腰间的黑色刀鞘里,刀柄与护手亦为黑色,衬着黑色长衫几乎看不见。
此时,七花有股不可思议的咸觉。
上个月不承岛上一战,真庭蝙蝠早在对手发问之前,便已沾沾自喜地夸耀自己从体内取出的刀为四季崎记纪的十二把完成形变体刀之一——绝刀「铇」;但这回不同,没人说那把黑色长刀便是斩刀。
咎女没说,宇练银阁也没说。
严格说来,甚至无人保证眼前沉睡的长衫男子便为宇练银阁。然而他的直觉明白了。
他明白了。
那把刀即是斩刀「钝」。
「……?……呃……」
想当然耳,七花无法解释这个现象。我怎么没头没脑地有了这种念头?或许是我太武断了,可别放松戒心——他的思绪转了几转,那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仅停留了一刹那。
「尔便是宇练银阁么?」
紧接着,咎女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七花便把那一刹那的感觉忘得一干二净。
见长衫男子依旧未睁开眼,咎女以一贯的傲慢语调报上名号:
「我乃尾张幕府家鸣将军家直辖预奉所军所总监督——奇策士咎女。」
按理说,咎女此时应当对男子出示上有将军家家纹的令牌,才是正确的程序;遗憾的是,咎女所属的军所在幕府中乃是极为隐密且不为人知的衙署,是以并无证明身分之物,自报名号时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取信对手。
「那把刀可是斩刀『钝』?」
「……吵死人了。」
男子喃喃说道,几不可闻,与咎女清亮的声音成了对比。
「我确是宇练银阁……你是谁?什么地方来着的咎女姑娘是吧……这把刀是斩刀『钝』……但你也不必扯开嗓门鬼吼鬼叫,我刚起床,听了头疼。」
「……失礼了。」
咎女稍微降低声量,并露出微笑。得知对方便是要找之人,腰间长刀便是要找之刀,令她略为心安。
虽然人已醒来,但这名男子——宇练依旧盘腿而坐,并未起身。他只是勉强开了道眼缝,瞥了咎女与她身后的七花一眼。
他连入睡时都佩刀于腰间,是为了保护刀吗?七花略感疑惑。担心宝刀被盗,因此刀不离身,随时系于腰间……?也未免太怯懦。话说回来,普天之下能将刀藏于体内的,大概也只有真庭蝙蝠了;或许四季崎记纪变体刀的持有人总是为了如何收藏宝刀而烦恼吧……
「好了,幕府的大官到这种沙漠来有何贵干……咦?你方才指名提我,又是要来逐我离城……唔?不对,斩刀……」
「那把斩刀能交给我么?」
咎女单刀直入地说道。
七花在背后听了,只觉得未免过于直接。她嘴上说得先谈判,但仔细一想,这个傲慢的女人懂得谈判吗……?上个月她上不承岛雇用七花时亦是这等口气(七花并不明白咎女作何解释,但事实上,当时的谈判亦是以失败收场)……
「当然,并非要尔平白交出,幕府会尽可能满足尔的要求。死守着区区一把刀,对尔并无多大益处。」
「……前几天……」
宇练并未直接回覆咎女,而是以睡意浓厚的声音说道:
「有个冒牌忍者来找我,说的话和你差不多……怎么?是你的朋友?」
「并非朋友。」
咎女断然否定。
这个奇策士曾被真庭忍军狠狠摆了一道,口气难免强硬。但既然要否定,至少顺便否定一下「冒牌忍者」四字嘛——七花心肠倒不坏,竟替真庭忍军设想起来了。
「我——们和那种下贱的忍者不同,期望的是正当交易。当然,虽说是区区一把刀,尔腰间的刀有多少价值,我很清楚。传说中的刀匠四季崎记纪打造的完成形变体刀,乃是无可取代的稀世珍宝。不过,宇练——为了幕府,为了天下国家,请尔退让一步,献出刀来吧!」
「……满口天下国家的人,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听了咎女之言,宇练昏昏欲睡地回答:
「之前那个冒牌忍者说的话还比较中听……不过那家伙说话方式怪得很,说的和我猜的究竟一不一样,可就不得而知了……哈……」
宇练打了个大呵欠。
见他言行如此,咎女脸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
不但傲慢,又没耐性……谈判能成功才有鬼。想归想,这话七花并未说出口。纵使咎女的个性再怎么不宜谈判,他仍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她。
再说,这是咎女的工作,身为刀剑的七花不应出口置喙。
……在他心底一隅,又觉得咎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模样笨拙可爱;他的心中生了这般放肆的念头,自然是个秘密。
「尔也不愿一辈子屈居于荒漠废城之中吧!若是尔有野心,我可助尔一臂之力——无论表面上或暗地里。」
「你要替我这个浪人找出路?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听说我的项上人头还悬了赏金。」
「当然,这道枷锁亦可除去。任何要求,听凭尊便。」
「……哈!」
又是个大呵欠。
他显然没把咎女的话当真,打一开始便认定无话可说。
这可是代表刀的毒性已行遍了他的全身?七花寻思道。四季崎之刀的毒素,对于身为忍者的真庭蝙蝠或真庭白鹭或许影响较浅:但对于身为剑客的宇练,想必发挥了相当效力。
「喂,宇练——」
「……我很感谢你没继续鬼吼鬼叫……但这会儿声音太小,我听不真切。你能否再靠近点儿?」
宇练睡眼惺忪地说道:
「再说,隔着门槛对剑客说话,未免失礼。我不知道你官位多高,却知道这不是有求于人的态度。」
「…………」
咎女不悦地嘟起嘴来,却也承认对方言之有理,便跨过门槛,踏进宇练端坐的窄房之中。七花犹豫着是否该跟着进入,但见房间如此狭窄,光是宇练一人已显拥挤,要容纳三人更是难上加难,便决定留在原地。咎女的右脚及左脚先后踏进房内,此时七花不经意地发现她脚下的榻榻米颜色异于其他,心中暗忖:「哦!原来方才那个房间的榻榻米便是换成这一块。」
正当此时——
宇练的右手冷不防地动了。
但要说他动了,动作却是微不足道,看来不过是右手握住了刀柄。
霎时间,一道铿然之声响起。
然而在声音响起的前一瞬间,七花也动了。他原本决定留在原地,却在发现榻榻米色调有异之后不加思索地行动,几乎是反射动作。他用上了全身每一寸倒旋,使出了一记回旋踢——
「虚刀流,『百合』!」
然而,从七花目前的位置,纵然旋身百次,脚刀也难及邻室的宇练之身。
「百合」并不能增加脚长,七花这一回旋,单脚勉强可及的并非宇练银阁的身子,而是靠近自己的咎女。
七花不及扎马便在直立姿势下使出此招,是以功力并不到家;但咎女弱如纸门,若是照本宣科地使完「百合」,将浑身重量寄托于脚跟之上朝她踢去,只怕她有性命之忧。因此七花刻意以脚掌接触咎女,这下倒称不上「踢」,而是「推」或「勾」了。
他的脚掌击中了咎女的胸口。
身无武功的咎女自然无法招架这记从身后攻向身前的奇袭,整个人由宇练的房间朝后飞往七花所在的房间。七花的脚旋转一圈后,又从宇练的房间回到原位;回旋的余势一时无法尽去,因此他又就地转了一圈。咎女一屁股跌坐下来,随即倒卧在地。
接着又是铿的一声。
「尔做什么!」
咎女坐起身来,大声怒喝。
七花亲身体验,才知咎女的吼声果然令人脑袋发疼。
「冷静点儿,咎女。」
「突然被踹了一脚,焉能冷静蠢材!起先我误以为有道看不见的力量将我吸往后方,还以为是被外星人绑架了!」
「你这念头还挺玄的……自个儿瞧瞧吧!」
七花心知嘴巴说明不若实际指示来得快,便指了指咎女的衣带四周。但见咎女那身媲美十二单衣的衣饰竟于腹部正中添了道俐落的切痕,厚重的衣物被划破大半,切口锐利,令人不由联想至弃于城外的真庭白鹭尸首。
看来没完全赶上。
不过,要比反射动作还快,是决计不能;这已经是这种情况下的界限了……这么一想,或许该说是勉强赶上。
「什……什么!」
这下子咎女也不禁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若、若是我没穿这身厚重的衣服,此时我的身体已然……」
「不,若是你没穿这身厚重的衣服,应该连衣物都是安然无恙。」
咎女方寸大乱。
然而她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奇策士,立刻重整旗鼓;虽然人依旧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一张嘴却对着门槛彼端的宇练高声叫道:
「你动了什么手脚!」
「……真教我吃惊!」
宇练对幕府使者狠下毒手,却依然神色自若;只见他仍旧睡眼惺忪,满不在乎地说道:
「自我使用斩刀以来,你是头一个避过我零闪的人……不,或该说你们?抑或——你?」
宇练目视七花,虽然眼皮半垂,目光却相当凌厉。
「吃惊的是我。久闻拔刀术乃是剑法极致,没想到竟能如此神速。」
七花至今才发觉,宇练握柄之时响起的『铿!』声,乃是护手与刀鞘撞击之声。伸手握柄之时,撞击声竟尔同时响起,可见其速度如何超乎想像——
拔刀之时,业已还刀。
一般人总将拔刀之际的刀刃轨迹称为一闪,但宇练的拔刀术竟是连那一闪亦不得见。不可眼见亦不可耳闻——看得见的只有自己断为两截的身体,听得见的只有一刀两断后的还刀声,故以零闪为名。
这正是宇练家传的至极拔刀术。
「好吧,既然你吃惊,我也吃惊,就当作扯平了吧!」
宇练卖了句歪理,手掌悄然离开刀柄。
虽然他的手离了刀柄,却不能因此放心。
七花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轻率。他以为宇练生性怯懦,才会刀不离身。岂知宇练的拔刀术迅捷无伦,随时佩刀于腰间,方为最省事的保护斩刀之法。
「宇练,你竟敢如此大胆妄为!」
「我不是要你别鬼吼鬼叫吗……你带了那位武功高强的兄台来,可见得终究是要强取横夺吧?既然如此,这些拉拉杂杂的话就免了。或许你能言善道……但我乃一介武夫,只会以剑说话。」
「兄台!?我看起来像这小子的妹妹么!我哪里像妹妹了!」
咎女过于气愤,反应显得牛头不对马嘴。看来她的心绪仍未平复。
「当年我的祖先不惜与主子及将军为敌,也不肯交出这把刀;若是我乖乖献上,岂不终身让人在背地里耻笑?到时笑声会吵得我睡不着!」
「你那么害怕失去那把刀?」
见谈判破裂,七花终于加入了宇练与咎女的谈话。
「你那招零闪,用的若不是四季崎记纪打造的斩刀,无法如此神速;所以你才害怕失去那把刀?」
「是又如何?」
「也不如何,只是觉得使用刀剑的剑客不过尔尔。」
「…………」
沉默片刻后,宇练哈哈笑了一声。
「你不是剑客吧?我看你并未携带刀剑——」
「我是剑客,如假包换。」
「那么你也该明白——」
宇练说道:
「剑客无须言语。想要这把刀便闭上嘴巴来夺,而我也会默默抵抗。」
「怎么?你挺顽固的嘛!」
「这是坚持。」
宇练不带丝毫犹豫。
「说归说,我的确害怕。虽然零闪并非无斩刀不可,但一旦尝过这种速度及威力,便无法将就寻常刀剑。只不过,我怕的不是失去斩刀,而是自己的速度。你救了那个女人,或许志得意满,但可别以为方才便是我的全力。零闪的最高速度,可是比光还快。要试一试吗?」
宇练对七花招手。
「——咎女。」
然而,七花拒绝了宇练之邀;不,该说他完全无视,自顾自地对依然跌坐在地的咎女说道:
「我有几件事想确定一下,行吧?」
「啊、啥?」
七花这话说得一派轻松又不识风色,教咎女满脸错愕;但他并不理会,又转对宇练说道:
「喂!宇练,我们先开个作战会议,立刻回来,你就打个盹等着吧!」
「………………」
「到时再见识见识你那最高速度的零闪!」
「……门关上再走。」
听了七花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宇练并未如咎女一般面露错愕之色,反而加强了戒心;然而不消片刻,他又冷冰冰地说道:
「我很神经质,有光便睡不着。」
「是吗?知道了,待会儿见啦!」
语毕,七花立即拉上纸门。纸门不甚灵活,费了些时间才完全关上。打开纸门的是咎女,关上的却是自己,倒有某种象征性——七花反常地想道。
「七花,尔怎可自作主张——」
「不不不,咎女,不是我出尔反尔,实在是他的拔刀术太快,不好对付。就算咱们不择日再来,也得重整旗鼓才成。」
说着。七花朝咎女伸出手。咎女忿忿不平,不情不愿地抓住他的手。虽说七花已减足了力道,但咎女毕竟硬生生地挨了虚刀流的脚刀,一时间自是站不起身。不愧是活纸门。套句咎女的话,若是没穿那身厚重的衣服,搞不好那记『百合』会踢断她的胸骨。
「啊!对了。」
这道声音由纸门的另一端传来,带着浓浓睡意。
七花方力才只是戏言,谁知宇练似乎真打算小睡片刻。
「白发雌儿的来头我听过了,却还没请教这位仁兄的名号。留下万儿来吧!」
「…………」
七花瞥了咎女一眼,咎女点头示意。
咎女是以幕府使者的身分行动,七花不知虚刀流与其联手之事可否张扬,是以未对宇练报上姓名;如今看来,报上名号似乎也无妨。
既然如此,七花断无理由踌躇。
他对自己的身分向来引以为荣,视为承自父亲的荣耀。
「我乃虚刀流第七代掌门——鑢七花。」
…………
他咬到了舌头。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9-17 21:00 编辑


第三章 落花狼藉
■ ■
满口天下国家的人,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宇练银阁此言是何用意,无人明白;以他的个性看来,或许并无用意,只是顺口反唇相讥而已。然而,被抢白了一顿的咎女,确非为了天下国家而行动。
虽非强盗,亦非侠士。
受命于幕府,却非迫于现实需要而集刀;既然如此,这名奇策士又是为何踏上这段旅程?
说白了,是为了她个人的仇恨,是出于私利私欲。
咎女的父亲即是先前大乱的主谋——奥州的地头蛇,飞驿鹰比等。倘若猎刀令为遗臭万年的恶法,飞驿鹰比等便是遗臭万年的恶人。历史终究只是赢家任意撰写的日记而已。
然而,咎女不愿就此作罢。
父亲的确是输家,俗话说得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但她不认为父亲是恶人。
纵使被满门抄斩,落得孤苦无依、孑然一身,她依旧无法割舍这份感情。
是以她舍去了其余的一切。
舍去了名。
舍去了家。
舍去了情。
舍去了忠。
舍去了诚。
舍去了心。
为了完成父亲的遗志,完成飞驿鹰比等未能完成的心愿,她混入幕府。然而,尚不足够。她赌上人生与青春,爬到了尾张幕府家鸣将军家直辖预奉所军所总监督的高位,但区区军所总监督尚不足够。为了报仇,咎女必须爬得更高。
没错,至少得爬到能够面奏将军的地位,张口可达天听、伸手能及颈项。
唯有如此,方能改写流传后世的史籍。
输家无权言语,死者更无从言语,她必须活着,成为赢家。
对咎女而言,搜集四季崎记纪的变体刀只是成为赢家的手段,并非为了幕府、为了将军家或为了天下国家。
这是她的私心,既非必要,亦非必然。
那么咎女的伙伴鑢七花呢?他又是为何而战?
天下国家,对于出身荒岛、绝俗离世的七花而言,是最为无缘之物。不使刀剑的虚刀流掌门,更无理由搜集与他处于两极的四季崎记纪所锻造的变体刀——兴趣或有,理由全无。正因为没有理由,正因为虚刀流不执着于刀剑,咎女才找上虚刀流;但这个中缘故,却与七花无涉。
那么,又是何故?
答案正如其人,单纯明快。
他是为了咎女,为了一名相识不久的女子而战。
过去他在无人岛上日日勤练武艺,并无目的意义,亦非必要必然;直到二十四岁这一年,他才获得目的与理由。
刀不选择砍杀的对象,却选择主人。
而他选择了她。
七花从咎女的头号合作对象真庭蝙蝠口中,得知她搜集变体刀的理由;她急于建功立业,并非出于忠诚,而是为了复仇。倘若只是如此,或许七花会当作是与自己这种离世之人毫无干系的勾心斗角,并不放在心上。他不爱思考复杂的利害关系,也不愿牵扯其中。然而,咎女的父亲——乱臣贼子飞驿鹰比等之名,却教七花不能不放在心上。
飞驿鹰比等。
这是七花之父——大乱英雄,虚刀流第六代掌门鑢六枝以手刀所杀的男人之名。不,正因为鑢六枝手刀飞驿鹰比等,方能成为大乱英雄。
七花的父亲在咎女眼前杀了咎女的父亲,她便是在那时白了头。
……七花并非想为父亲赎罪——战场上杀敌究竟算不算罪过,他不明白;刀无法选择砍杀的对象。七花怨的是浑浑噩噩的自己,怨自己过去盲目地崇拜父亲,从未深思。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想像咎女为报杀父之仇,不得不求助于虚刀流的感受。
理由便唯如此而已。
因此,他决定为咎女而战。
■ ■
「别那么气鼓鼓的嘛!咎女。」
「人家才没气鼓鼓的!」
「人家?」
「啊,不……我才没气鼓鼓的!」
她改口说道,语气越是强硬,方才的失言便显得越可爱;然而眼下并非会心一笑的时候。
话说七花为重整旗鼓,暂且离了宇练银阁的居室。原本他想另找个房间议事便罢,但咎女却主张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出城,来到了因幡沙漠之上。
时已入夜,然而夜空中星光灿灿,尚不致一片漆黑。
两人在沙漠中面对面席地而坐。即便在这种关头,他们也没怠匆每晚的例行公事,咎女的白发又是团团缠绕着七花的上半身。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与缠绕着女子白发的高大男子相对而坐,背景则是建造于黄沙之上的天守阁——实在是个颇为前卫的画面。
又加上咎女中了宇练的零闪,衣衫残破不整——不过咎女原先穿戴得便不甚整齐,这点儿破损反倒像是种妆饰。
「你有时候说起话来孩子气得紧……你究竟几岁?比我年长吧?」 ·
「这等事无关紧要,尔也没资格评论我的年龄。总之,我并没气鼓鼓的。」
「但看来却是满腹牢骚,不吐不快。」
「即便有。我也懒得说了。无论对尔说什么,皆如对牛云云。」
「……你会不会太简略啦?」
就算心里再不痛快,至少也把「对牛弹琴」四字说全吧!
「废话少说,七花,尔想确定何事?宇练的拔刀术的确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但我不认为当时有任何理由鸣金收兵。」
「其实我并没打算收兵。金是鸣了,但我的用意,只是试探那小子见我收兵,肯不肯罢休。」
「…………?肯不肯罢休?」
「换言之,他是否会追赶你我一人。结果他并未追赶。」
「嗯,确是如此。」

「你跨过门槛,踏入房间的瞬间,那小子便动了刀。反过来说,只要别踏入那个房间,他便不会出手攻击我们。我头一件想确定的,便是此事。」
七花说道。
「唔……确是如此,但那又如何?」
「事关一般剑法与拔刀术的相异之处……啊,不过我不用刀剑,因此谈的不是用刀上的不同,而是进攻上的异处。」
自渡海来到本土后,咎女便带着七花前往各处的剑道场,冰床道场便是一例。咎女的目的有二,其一是掌握虚刀流的招式,以定集刀之计;其二是增添七花的经验。七花生长于无人岛,缺乏实战经验;剑道场的比试虽称不上实战,却是聊胜于无。只不过,这些比试终究不出练武范围,对手俱是持木刀与七花交手,而非真剑。
木刀无鞘,练武对手之中自然无人使过借重刀刃走鞘之势而成的拔刀术。过去的七花对于拔刀术,仅有父亲教导的知识;然而今日实际对阵之后,他却有了些许领悟。
「无论对手使的是木刀也好,真剑也罢,倘如这么仗剑相对,往往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是不是?」
「唔?这是当然。任何人被兵器指着,皆是备感压力。」
「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花辞不达意,只得费心拣选言辞。
「刀是武器,却也是最有用的护具。我说的不是以刀挡刀,而是这样——」
七花倏地向咎女伸出白发盘绕的手臂,咎女露出了微妙的反应。
「我用的是手刀,一般剑客用的自然是刀剑。倘若对手如此挺剑相持,不仅难以靠近,也难以进攻。」
「虽是棍棒,却又似一道墙?」
「对,没错,这么说就好懂了。」
见咎女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七花开怀微笑。七花不擅言辞,咎女能领会其意,全赖她的冰雪聪明。
挺剑相持。
此为现代剑道中亦有的招式。实际比划过后便知,对手造出的「墙」于进攻上有极大的妨碍。当然,其中亦不乏例外。只要你不是虚刀流门人,自然也拥有这道有刀铸成的『墙』,战略便是由此而生。
从前你看过的『菊』便是个好例子。虚刀流向来视刀为对手的一部分,加以攻击;这是反过来利用『人剑合一』的弱点,先破坏对手的那道墙。不过这招却被你封住了,空手入白刃——说来好听,但虚刀流的招数一旦加诸与刀,刀身便难逃断裂的下场。这段旅程乃是以聚刀为目的的,自然不准七花实用这类招数;因此咎女再三耳提面命,要七花务必意『护刀』为念。这道枷锁使得虚刀流大半招式无用武之地,说来极为沉重;然而为达使命,却是无可奈何。
「既然这道『剑墙』不能『破坏』,只得退而求其次,设法『瓦解』,但拔刀术却没这道『墙』。」
「哦……是了,拔刀术是借重者为刀刃走鞘之势,自然得在收刀状态下起手……不过宇练那种盘坐架势算不算得上起手式,我倒是不甚了然了。不,拔刀术之中亦有坐式,或许真可称为起手式吧!」
「他坐着出刀便以如此神速,倘若还不是十成火候,最高速度确实难以想象。不过在怎么快,不至于快过光线吧!」
「是么?我倒觉得这句话并非尽是虚张声势。既然看不见他的招数,或许真个比光还快。」
「零闪——」
七花瞥了下酷城一眼;要说看不见,这座下酷城亦如是。于看不见的城池之中挥动看不见的刀——宇练银阁。
「照这么说来,拔刀术无『墙』,反而易于进攻?」
「正相反,咎女,没有『墙』更难进攻。看得见的物事还好打发,看不见的物事避过便是;但原就没有的物事,却是无法打发也无从闪避。」
「…………」
「我爹常说,刀收在鞘中,便是隐藏了王牌。非但我方不知该何时进攻,还让对手掌握了进攻时机,无法贸然进击。先出招的分明是我方,攻击权却在对方手上。就像方才你的情形一样,一旦有人踏入攻击范围便拔刀,再简单明白不过。我方不能贸然攻击,对方却是随心所欲,后发先制,以静制动,可说是最富攻击性的剑法。」
「刻意卖个破绽,引对手进攻?」
「没错。即便不论这一节,拔刀术依旧棘手得紧。关于这点,我一开始便明白了——」
「棘手?有何棘手?剑即是剑啊!」
「嗯……呃……」
奇策士咎女虽身为运筹帷幄、指挥战局的组织——军所的总监督,却不懂得分毫武功,对于打打杀杀的门道更是一窍不通。
她曾为了试探虚刀流的本领而带刀造访不承岛,但那把刀如今也已送回尾张。这是她身为奇策士的尊严,不,是她给自己的戒律——绝不使用杀父灭门的「刀剑」来达成目的。是以她对于剑法一无所知,指挥大局方为她所长。
这厢侃侃解说的七花亦是几无实战经验,说来是半斤八两;因此这段含糊的对话之所以能持续,仍是建立于咎女的冰雪聪明之上。
「接下来这问题也和方才的『墙』有关。假使有把剑朝你如此挥来,你该怎么办?」
七花在咎女眼前演了个纵劈手刀。
「该怎么躲?」
「我决计躲不开。」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能硬接么?那便往右躲——」
「右前方才是正确答案。一般门派我不清楚,虚刀流对于这种纵劈攻击,向来是教导该『往前躲』。」
「原来如此,一决死战之际,若是被敌手欺近身来,确实有点儿麻烦;假如对手是趁着自己出招之际近身,更是无法招架。」
「突刺时的应对之道也一样。只不过——」
七花竖指为刀,指住咎女的喉头,接着又演了个横刈动作,以手刀比划拔刀术的轨迹。
「这招可不能往前避,也不能往右躲。」
「因为即使闪避,刀刃亦会逼近?」
「若是接不住,只得退后。就像方才那样。」
七花说道。
方才的状况,与其说是退后,不如说是被强行拉回。但咎女心知此时不宜反唇相讥,因此只是催促道:
「所以呢?没有应对之方么?」
「能招架自是最好不过,但对手使的是斩刀『钝』,一个弄不好,铁定被砍成两半,就像真忍忍者身上的锁链一样。虚刀流的『菊』是用来对付突刺,另有个招数能应付拔刀术在内的所有横刈招式,叫做『樱』;只不过若使出这招,斩刀便会断为两截。」
「那可是本末倒置。」
「对,本末倒置。更何况我看不见零闪,光是躲避便已分身乏术。不见剑痕,只闻还刀声,代表起手与收招几乎同时完成;届时真动上了手,我可没把握能接下这招。」
「那岂不是九死一生?亏尔还夸下海口——」
这代表你对虚刀流只知皮毛——这话确是海口。纵使「樱」真能对抗拔刀术,不能使用亦是枉然,再提也只是落得弹空说嘴之嫌。
「等等,咎女,先别急,我没说没法子啊!那小子……宇练银阁只精通拔刀术一招,对吧?精而不博,证明他对拔刀术有绝对的自信。咎女,那个真忍的忍者叫什么名字来着?」
「真庭白鹭。」
「对,真庭白鹭——」
被砍成两段的真庭白鹭。入下酷城之前,七花已将他的尸首埋于黄沙之下,是以如今环顾四下已不得见。咎女说忍者无须埋葬,但七花坚持入土为安,不肯让步。
「你想,他为何败给宇练?」
「为何会败?尔这是多此一问,自然是丧命于零闪之下。从尸体的切口判断,唯有这个可能。」
「对,那么为何白鹭会乖乖丧命于零闪之下?你不觉得奇怪吗?之前蝙蝠也曾说过,忍者的招牌便是卑鄙卑劣;既然如此,他何必正面挑战宇练?」
「………………」
咎女大有同感,点了点头。
「确实奇怪。尸首尚新,代表宇练与白鹭交手是在不久之前,但宇练看来却是毫发无伤……身为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竟然无法伤及对手一根汗毛便成了刀下冤魂……」
「蝙蝠标榜自己阔气大方,不过其他忍者可和他不同吧?」
「嗯……尔有何看法?」
「倒也称不上看法。我想,白鹭当时是不得不正面挑战。」
「不得不正面挑战?」
「其实我早觉得事有蹊跷。我们前往宇练的房间之前,不是发现了张染血的榻榻米?那张榻榻米和周围的色调不同,老旧程度也不一,因此我们猜测是染血之后被替换过来的。」
「没错,这有何蹊跷?如尔所料,宇练的房间便在左近啊!」
「下酷城和旅途中所见的城池相比并不算大,可也还是座城;现在只住了宇练一人,房间任他挑选。倘若他不愿在染血的房间里起居,大可换个房间啊!何必费事更换榻榻米?」
「……嗯,这也是个看法。不过每个人喜好不同,或许只是因为宇练偏爱那个房间而已。」
「我想便是如此。」
七花说道:
「那么,他为何偏爱那个房间?」
「…………」
那房间既不华美亦不舒适,狭小局促且位于角落,生活上显然不便,但宇练为何选择它作为居室?
「八成是因为它狭小局促且位于角落。」
「对本人而言较为有利?」
「迎击敌人时较为有利。由构造上即可明白,那房间与其他房间并不相接,亦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入口便是那扇纸门;倘若将纸门换成栏杆,简直可充作牢房使用。所以想拜见宇练,只能拉开纸门,从正面进入房间。」
「从正面——原来如此,只能从宇练前方进入之意?」
「没错。拔刀术乃是横刈,长于攻击前方,却不适合攻击后方;其实这一点换作纵劈或突刺亦然。那个房间甚是狭小,无法绕到宇练身后;纵然欲从左右迂回,也会被横刈过来的刀妨碍。」
「不错。」
身为真庭忍军首领的真庭白鹭,便是因此无法下手暗算,只能从正面挑战。
「宇练未追赶我们,乃是因为这套战法只能在那个狭小的房间施展。若非如此,横竖已经交上了手,他没道理放我们逃走。」
「地利于作战大有干系,对吧?我和鳊蝠在不承岛上交手,那儿是我的地盘;但那个房间却是宇练银阁的领域。」
整个房间都在零闪的攻击范围之内,而对手出招的速度又是迅捷无伦。
「尔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结论依旧是无计可施啊!」
「别性急嘛!我正绞尽了稀少的脑汁想方设法。」
没错,鑢七花正在思考。
这倒不是因为真正的口头禅「真麻烦」三字被禁用之故。他只是没说出口,其实心里已暗叫了好几次麻烦;就连和咎女议论,他也觉得麻烦得紧,恨不得立刻返回下酷城和宇练大战一场。
但他却忍住了。
为了咎女,他决计不能输。身为她的刀,不容败北。
父亲的教诲,姐姐的教诲,以及旅途中咎女的教诲——七花用上了毕生所学铺谋定计,过去他从不用大脑,如今却绞尽脑汁苦尽思索。
「我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设法引那小子出房间。」
「只需移到临室,便可采取不同的战法,手脚也比在那个水泄不通的房间里还放的开。不过这件事恐怕难办,连我们离去,宇练都只是冷眼旁观;他便像是生了根,是不会离开那里的。」
咎女说道:
「莫非尔想到引蛇出洞的法儿了?」
「他现在是困守围城,只要时日一久,总有一天得出来——」
「尔可别纵火烧城,我们的首要目的是斩刀,倘如因此失落,便是本末倒置。」
「说的也是。我们又没有暗器,就算有八成也对斩刀不管用。弱势这类手段都不可行,我能想出的法儿就只剩一个了。」
「哦?」
反过来说,还有一个办法。咎女对此颇为意外,显得兴致勃勃。
「很好啊!说来听听。」
「我可以说吗?」
「有什么好犹豫的?」
「嗯,首先,由咎女进入那个房间。」
「嗯,嗯,由我进入房间。」
「然后身中零闪,变为两节。」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斩为两节可真是有趣的紧,七花,快继续说下去。」
「宇练连榻榻米染血都无法忍耐了,自然忍受不了死尸;看真庭白鹭的例子便可知,他必然会到城外弃尸。临时莫说离开房间,他甚至踏的出城门,来到这个毫无掩蔽的沙漠之中。」
「然后呢?然后呢?」
「我就趁机下手收拾他!」
「嗟了!」
他们俩的坐下的身高差距不似站立时大,因此咎女的雪屐正中七花的下巴。这一脚威力虽然不大,却已足以踢翻七花;此时缠在七花身上的白发顺势一扯,到头来尝到皮肉之痛的人还是咎女。打个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比方,便像是踩着了自己鞋带而跌倒一般。
「……这、这下我岂不断为两截了!?」
咎女强忍着头皮疼痛斥责,精神可嘉。
「我说过,尔不但得『保护刀』,还得『保护我』!天下间岂有拿雇主当诱饵的打手!」
「嗯,所以我也觉得这方法不可行。」
「废话!连想都不该想!」
「那就只能打消引蛇出洞的念头了。不过,我还有个方法,咎女。」
「…………」
用那个方法,我不会断为两截吧?咎女满怀戒心地瞪着七花,但七花却轻易避开这道目光,说道:
「既然只能正面决战,那就正面决战。」
他的语气极为认真。
「……七花,若这便是尔的结论,我可要生气了。」
「你打一开始就一直在生气啊!」
「别打哈哈!既然横竖得正面决战,方才为何退兵——」
「第一,我想向你确认我的看法是否正确。与蝙蝠决战时是赶鸭子上架,对我而言,这回才是头一场仗;但为了下一场仗,为了今后的胜利,我得边学边打,不能只求胜利,更不能像蝙蝠那时一样,凭着侥幸获胜。」
「唔……」
原本咎女蓄势待发,正欲训斥七花一顿;没想到七花这番话说得人情人理,令她无从发作。
「……这是第一个理由,那么除了试探宇练是否追赶以外,还有第二个退兵的理由么?」
「第二个理由可实际多了——你的位置不大稳当。先前我与蝙蝠在不承岛上酣斗,你却被他趁隙掳走。我不愿重蹈覆辙,才会暂且退兵。」
「啊!」
咎女被「百合」拉回之后老坐在地上,并非是吓软了腿,而是余劲未消,无法自行起身。
「我不但得『保护刀』,也得『保护你』,是吧?」
「……尔既然明白,方才就不该出那条害我断为两截的烂计。」
这话字面上看来严厉,但咎女的语气却略显娇嗔。也不知七花有无察觉,只见他若无其事地续道:
「所以啦,你就躲在我身后吧!方才是我殿后,这回咱们换手,攻守交替,轮到你在后头。如此一来,我既可以保护你,又多了层保障。」
「保障?」
「万一之时的保障。倘若我和宇练战得不相上下、难分难解,有你在我身后,定能发挥良效,瓦解他的领域。」
「我想尔也该心知肚明……七花,我可没本事替尔护住后心。」
咎女讶异地说道。
「不是啦!」
七花笑道:
「眼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我希望你这么做。倘若单考量你的安全,照理说是该把你留在这里,我自个儿回城中找宇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勉为其难,冒险陪我一道来。」
「…………」
「不如这么说吧——」
他又说道:
「有个物事得守护的人,往往比较强。」
■ ■
便如指使真庭蝙蝠取绝刀「刨」、錆白兵取薄刀「针」一般,奇策士咎女命鑢七花先取斩刀「钝」,亦有她的道理;除了地理条件之外,便是因为神兵利器与破铜烂铁之于虚刀流并无差异。其实就是不看这两桩事,她选择宇练银阁为鑢七花实质初战的对手,仍可称得上是先知卓见。
因为宇练银阁虽身为剑客且长年拥刀,却是个几乎不受刀毒影响的奇男子。
四季崎记纪之刀的毒性,乃是令剑客为之发狂的奇毒。其中最显着的例子,便是旧将军颁布的猎刀令。被誉为当代日本最强剑客的錆白兵亦身中其毒,背叛咎女与尾张幕府。便是非属剑客的忍者真庭蝙蝠,也无法脱离毒性控制,其中情由于本作第一回即有描述。
然而宇练银阁却不同。
当然,刀毒确实侵蚀了他的身体,然而他自父亲手上继承斩刀前后,性格并未有明显变化。举个例子来说,寻常人得到四季崎记纪之刀,便会兴起拿人试刀的歹念,但宇练得刀之前便以斩人为乐,因此不算是受了刀的影响。四季崎变体刀的毒性强烈,像他这般武艺高强的剑客竟能不受影响,实难想像。
支配了战国的刀。
生于战国、为宇练十代前祖先的宇练金阁显然受斩刀茶毒至深,否则岂会宁与鸟取藩及统一天下的旧将军为敌,也不愿放弃变体刀?以一敌万的传说,即便是身为子孙的宇练银阁亦不敢轻信。然而,不光是宇练金阁,其后继承斩刀的宇练一族,乃至宇练银阁的父亲,全都毫无疑问地发了狂。
为斩刀「钝」而发狂。
说来也是合该有事,宇练家家传剑法——拔刀术零闪与斩刀是天作之合,便如受命运牵引一般。
刀不选择砍杀的对象,却选择主人;宇练一族上下皆具备了发狂的资格,因此雀屏中选。
「………………」
当然,当今的宇练家之主宇练银阁并不明白自己发狂与否。刀毒的行进状况,原非当事人所能判别。
然而,纵使宇练并未发狂,他依然守着斩刀。
说来凑巧,七花在城外对咎女言道:有个物事得守护的人,往往比较强。对宇练而言,该守护的物事便是斩刀「钝」及这座下酷城。
五年前,身为名胜而繁荣了当地的因幡沙漠突而反噬鸟取藩民,犹如生般显着成长,吞没了全藩。
家园、田地、山川、营生、起居及所有一切,尽数沉入黄沙之下,半点儿不留。
不,唯独留下了建立与滚滚黄沙之上的下酷城。然而城内已空无一人,说来并无分别。
没错,人人皆逃离了这片沙漠,舍弃了故乡,逃往伯耆、美作、播磨、但马,如鸟兽散,如雾散云敛,如狼奔鼠窜。宇练虽然声名狼藉,倒还有过几个亲近的朋友;只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友人也不在例外,全离开了因幡。
于是乎,沙漠停止成长之时,只剩下酷城与宇练银阁仍留在因幡。
宇练自知,与其说他是主动留下,倒不如说是不得不留。他错过了离开因幡的时机。
倘若他不是最后一人,而是倒数第二人、第三人,或许他即使踌躇,即使眷恋,最后仍会离开因幡。
但如今他成了最后一人,已然无法抽身,甚至不容犹豫。
……猎刀令颁布之际,宇练金阁不惜与全藩及全国为敌,守住了斩刀「钝」,且半步未离因幡。人人都说是因为宇练金阁深爱这块土地,但身为他的子孙,长住于下酷城而不得脱身的宇练银阁却深知祖先的心境绝非如此单纯。
那应该是种偏执,是种妄念,又或是种坚持。

对宇练金阁而言,守住斩刀「钝」,便等于常住因幡。代代受刀毒之害的宇练家族亦是如此。然而,宇练金阁不同。他了解宇练金阁的心情,乃是因为他是宇练家的异类。正因为是异类,才能认清本质。或许他也错过发狂的时机,便如错过了离开因幡的时机一般。
然而他与众不同,守护的实物却相同。
——我……
宇练静静的想着。
——我需要守护的物事。
否则无法奋战下去。
——奇策师……
宇练已忘记那冗长的名号。他方才出手袭击(并非威吓或虚张声势,而是真欲除之而后快)的白发女子咎女自称是幕府之人;他并非不信而挥剑,正因为确信他是,才骤施杀手。
——这下子我便是和先祖是一丘之貉了。
虽然不同,守护的物事却相同。
——这回可是猎刀令卷土重来?
自宇练定居下酷城以来,有不少诸如「冒牌忍者」真庭白鹭之流的人找上门来:下至强盗歹徒,上至一般商人,全部被他一刀刺死,无一幸免。待得他成为唯一的因幡人,这类不远之客才逐渐绝迹。
过去他杀的多是邻近诸国遣来命他离城的使者。对宇练而言,他是在守该守护的物事。
——话说回来,为变体刀而来的不速之客,真个是暌违已久。管他是忍者也好,幕府使者也罢,绝不容对手踏入自己的领域三步。
这个居室狭窄局促,对手决计欺不至身后,因此宇练的拔刀术同时拥有绝对攻击力与绝对防御力,可说是固若金汤。纵使敌人如何人多势众,能跨过门槛的一次顶多只有两人。
宇练暗忖:兴许在这领域之中,真能以一敌万。
然而眼下的问题,在于那高瘦男子似乎发现了这个领域的秘密。他用脚勾回草率踏入领域的奇策士,便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小子曾垂下视线,像是在观视更换后的榻榻米。
——又或只是凑巧?
无论是或否,当他说要重整旗鼓而暂且退兵——十之八九已出了城外——时,他的发现应已化为确信。那男子看来虽大而化之,却没糊涂到没察觉不追赶——不,是无法追赶两人的宇练有何蹊跷。纵使那男子未察觉,白发女子也会发现宇练未加追赶有违常理。忍者真庭白鹭找上门来时,宇练抢在他发觉之前便成功地一刀杀了他,但这回却不然。
——即便被发现了,也无关紧要。
这是个问题没错,但却是个小问题。
比起领域的秘密曝光与否,宇练更关注的是秘剑零闪被避过之事。纵使对手是事后察觉,依旧改变不了零闪落空的事实。
——他说他是何门何派来着?
对了,虚刀流,虚刀流的鑢七花(他后来又重新报上名字)。
鑢一根的来头,宇练倒是听过,鑢六枝的名号亦是略有耳闻。
活跃于战国时代的剑客与大乱的英雄。宇练所知不多,只听说虚刀流是不用刀剑的剑法。初次听闻之时,宇练心下颇为狐疑:既然不用刀剑,还能叫剑法么?该叫拳法才是。但据说其招式与拳法又有显著不同。只是宇练并末见过虚刀流门人,因此长年以来始终是不明就里。
——没想到对方会找上门来。
他自称是第七代掌门。
由七花这个名字看来,他应是鑢六枝之子;人生得高头大马,年纪倒是很轻……
——他确实未使刀剑。
不过他从零闪招下救出咎女时所施展的腿上功夫——倘若那是虚刀流的招式——倒与拔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么说来,虚刀流便是以剑法为雏形创出的拳法……?
照理说,剑客舍剑并无益处;但既有舍剑的剑客,必然有他的道理存在。以这个道理为根基而创建的门派即是虚刀流。
——也罢。
多想无益。
无论虚刀流是何种剑法,与宇练全无干系。不仅虚刀流,任何对手的派别、路数,宇练皆无须考量。
因为——
步入领域者便杀,再简单明白不过。
「——唔?」
喀当一声,随即一道光线射入,宇练知道有人开了纸门。
他想了许多过往及将来之事,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宇练刻意在纸门上动了手脚,以便「客人」于入睡中来访之际,能立刻清醒过来(这也是这个领域的特点),但这种说醒便醒的浅眠毛病,其实也困扰他至深。
他缓缓张开不知不觉间闭上的眼睑,只见鑢七花立于门槛彼端。
「………呦!」
宇练不见咎女的人影,还以为七花将(看来没半点儿武功的)她留在城外;但事实不然,只不过是她娇小的身躯藏在高头大马的七花身后,看不见而已。咎女人在七花的正后方,从七花的双脚之间隐约可瞥见她的锦衣华服。
——原来那女人躲在他的身后。不,是他挡在前头保护她?
莫非七花暂且休战,是怕危及她的安全?宇练确实曾对她狠下毒手。若是如此,何不如宇练起先所想一般,将女子留在城外?
又或这是背水一战——不,背女一战之意,显示七花绝不后退、破釜沉舟的决心?但宇练不懂这么做有何意义,七花大可不必如此——
——不。
回头一想。向来刀不离身的宇练并没资格批评七花。不愿守护的物事离身的心境,宇练亦能了解——仅止于了解。
「让你久等了。」
七花说道。
他的表情一派轻松,丝毫不像即将动武之人。宇练与各色各样的人交过手,以这种表情赴殊死战之人,要不便是脑袋空空,要不便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要不便是可怕的强敌。
——又或三者皆是。
「哦?」
宇练回应。他仍有些微睡意,但零闪的锋芒不会因些许睡意收敛,斩刀的锋锐亦不会因此钝旺。
「敢问兄台,可是已想出对付零闪之计了?」
「唔,这倒难说。」
面对宇练的挑衅,七花从容回答:
「我想我这法儿十之八九会成功,不过毕竟是头一次拿来对付拔刀术,一次定江山,心里头是有点儿不安。」
「怎么,虚刀流有对抗拔刀术的法门?」
「只是教过遇上拔刀术时该怎么出招,倒也不算是什么法门。不过对手的本领若像你一样,应该会成功。」
他表现得如此从容自在,反而显得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我这个招数啊,对手的剑越快,成功的机率便越高。」
越快越高?
宇练耳听七花说话,眼睛却敏锐地发现七花的装扮与方才有异;虽然他依旧打赤膊,护臂与绑腿却已除下,草鞋亦一并脱去。这座城已沾满黄沙,来客穿鞋走动也是情有可原(实际上,宇练离开领域之时也穿着草鞋),但他却脱去鞋子?
——出鞘了么?
既然虚刀流使的不是刀剑,而是手刀与脚刀,那么护臂与绑腿自然便等于刀鞘。换言之,如今的七花已亮出了刀刃。
「对了,宇练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七花说道:
「可否请你将斩刀『钝』拔出刀鞘,让我看看刀身?你使零闪时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见。说来不怕宇练兄见笑,我虽是不使刀剑的虚刀流掌门,对这把无坚不摧的宝刀却是颇有兴趣。」
「……哼!」
一旦拔出刀来,须得再次还刀之后方可施展零闪。莫非七花是想骗得宇练拔刀,再趁隙攻击?若说这便是对抗零闪的法儿,也未免太不周全了,连计略也称不上;不过见七花的神态,似乎是纯粹想见识斩刀,并非在使阴谋诡计。他脱下护臂、绑腿与草鞋,仿佛表示自己已亮出了兵器,要宇练礼尚往来,也让他见见出鞘的斩刀。
也罢,这不重要。无论他是真心假意,宇练的答案只有一个。
「不成。」
「啊?」
「宇练流的拔刀术本质,在于不让敌手见到刀身……对不住……不,其实也没什么好对不住的……若是想看,请你先破了零闪。打败我后,你可以看个尽兴。」
「真小气!」
这原本就是个不情之请,但七花被拒,竟尔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闲话到此为止。
镳七花缓缓地摆出了起手式。
「虚刀流第七式——『杜若』。」
只见七花双足前后平行,沉腰扎马,上半身微微前倾。他竖起一双肉掌,手肘亦是前后平行,成直角状。此时七花的重心往前倚,脸却朝向正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端坐在地的宇练银阁,彷佛即将拔腿疾冲过来。
——哼!
亏这虚刀流小子卖弄了这么多玄虚,原来竟是打算正面进攻,全速冲入房里一决胜负?看来那句「剑越快,成功的机率便越高」只是用来动摇敌心,虚张声势,其实是要抢在对手拔刀之前出招攻击。
这种战术是决计破不了这个领域的。
他心知只能硬碰硬,便想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只能说他太过小觑「拔刀之时,业已还刀」的零闪了。
虽然宇练并未期待,失望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虚刀流——无以当我的对手。」
「呵呵……能让宇练兄这般高手口出此言,是我的光荣……唔?慢着,『无以』?原来你瞧不起我啊?」
宇练并不理会装疯卖傻的七花。
待七花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刻。在这狭窄的房间之中,任何人都无法避过横刈而来的拔刀术;纵使接下了招,亦会命丧于斩刀之下!
「也罢,动手吧!就位——」
七花更加压低了姿势。
「——预备,起!」
七花正面突击,只见他后脚一蹬,前脚顺势跨越门槛——此为第一步;紧接着又踏出了第二步,而第三步——竟未出脚!
「零闪!」
宇练的右手握住刀柄,同一刹那,铿然之声响彻局促的室内。
然而——
「——…………!?」
宇练后知后觉,乃是情有可原。斩刀「钝」锋锐无伦,削铁如泥——不,即便说是削铁如无物,亦不夸大。这把刀连空气都能斩断,更遑论是其他物事。又兼以使刀之人为宇练银阁,所使招数是家传绝技拔刀术零闪,锋锐程度自是更上一层楼,难怪宇练直到瞬息之后方才发现自己的刀并未将鑢七花砍为两段。
而那瞬息之间便成了致命伤。
「虚刀流——『蔷薇』!」
■ ■
「成功了么!」
背后传来咎女的声音。
其实七花在这一回合所使的并非什么妙招巧计,只是剑客过招时常用的伎俩。只不过他这伎俩的火候非比寻常,又大大出人意表。
他使的便是声东击西之计——牵制,所用的起手式乃是虚刀流第七式「杜若」。
上个月的不承岛一战中,七花对真庭鳊蝠施展的虚刀流第一式「铃兰」与第二式「水仙」皆是静态的防守架势;而第七式「杜若」正好相反,为动态的进攻架势。
这一点即便是不懂武功的人亦是一目了然,也难怪宇练错以为七花是抱着两败俱伤的决心全力抢攻。
然而实则不然,「杜若」虽是攻招,却非单纯的突击招式。
由于一时间难以细说分明,七花于作战会议时并未对咎女详述。虚刀流教导门下子弟,面对纵劈而来的剑招应「往前躲避」,面对横刈剑招之时,倘若情势不容接招或闪躲,则须「在敌人挥剑之前或之后进攻」。这些俱是基本法门。
宇练以为七花会抢在他挥剑之前进攻,但七花采取的行动却是后者。面对快得看不见的零闪,这条计用得可说是理所当然。但七花可不光是用计,还诱导宇练认定自己会抢在拔刀前先攻。
他以「杜若」虚晃了一招。
七花跨过门槛,踏入宇练的领域之际,改变了第一步与第二步——为求精确,该连静止状态的第零步也一并计入—间的移动速度。
第零步到第一步——亦即七花棱脚一蹬时,正如宇练猜想,用上了十足劲道;然而第一步至第二步时,七花的前脚却是减足了劲道,是以初速与终速之间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差距。宇练一心认定七花会加速进攻,岂料他居然减速,这一加一减之下成效果然惊人,饶是宇练银阁这般高手,竟也误算了拔刀的时机。
莫说第三步,七花连第二步都未踏出。他作势迈进,却没前进;不,进是进了,却晚了分毫。
这一切全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
看在宇练眼里,七花切切实实地跨过了门槛,踏入了房间,然而这是他看走了眼。
而拔刀术的缺点,便是一旦出鞘,无法骤停。拔刀术不若七花的「杜若」这般灵活轻便,能随心所欲地增减速度;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加速。
宇练银阁的绝对领域起了反效果。跨过门槛便斩,等于宣告自己但凭反射神经出刀:如此一来,要假想那道不存在的「墙」,反倒变得轻而易举了。
说来可笑,宇练等于是公开宣扬了自己出刀的时机。但话说回来,敌人向自己突击,他又焉能不出刀反击?
成就了这条计的,正是迅捷无伦的零闪。
斩刀「钝」铿然还鞘之后,七花迟来的前踢——虚刀流「蔷薇」旋即攻向宇练的左肩;只见宇练飞往后方,背部狠狠撞上身后的墙壁,发出了吐气一般的呻吟声。
「…………呜!」
然而,对于咎女方才的问题,七花却无法一口肯定;岂止如此,他恨恨地弹了下舌,随即往后一纵,踩着门槛回到咎女所在的房间之中,立时又摆出了第七式。
「七、七花……?」
「不成,能摸着他已经不简单啦——他自行往后纵开,闪过了。」
不过这回不该称赞宇练闪得高明,而该责怪七花自己临时从进攻转为退后。
计策本身是成功了。如七花所料,零闪以分毫之差掠过了他的胸口;然而那惊人的剑压却令七花心生动摇。
说白了——
「……我怕了。」
便是这么回事。
剑越快,成功的机率便越高——如同这句话所示,若是宇练的零闪再慢上那么一点儿,七花的身体恐怕已断为两截。七花不由自主地想像自己的惨状,这想像牵一发而动全身,令他反射性地错失由减速转为加速的时机。是以宇练能躲开「蔷薇」,全归咎于七花自身。
这是缺乏实战经验而造成的弱点。
咎女一路上不该尽安排木刀比试,即使找不到使拔刀术的对手,也该让七花练习与真刀对峙。七花对刀剑的所知,仅限于过去与蝙蝠交手的短短一回合而已。
七花并不害怕刀剑,却畏惧剑法;他对以刀剑施展的剑法怀有恐惧之心。
对于自小便谨守门规,不碰刀剑的七花而言,这份恐惧无疑是今后最重要的课题之一。
「七花——尔!」
「别动!咎女,躲在我身后,别出来!」
然而,这项课题并非一时一刻间能够解决,眼下亦顾不得这许多。当务之急,是应付方才未能置于死地的宇练银阁。
宇练已悄然起身。
没错,到了这个关头,他终于由坐姿转为站立。
「……实在惊人!」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第一回还可说是运气,第二回可就不然了……这下我完全清醒过来啦!虚刀流的,这是我打从娘胎以来最为神清气爽的时刻。」
「……好得很啊!」
七花与宇练互道早安。
「接着该请你早点儿歇下了。」
他垂着左肩,姿势相当怪异,看来方才的「蔷薇」并非毫无成效。然而宇练的拔刀术是以右手施展,左肩的伤势并不碍事,反而造就了七花的不利局面。
因为这下子宇练便会拿出真本事来。
「宇练家专攻拔刀术,并末研究步法,但连我也看得出你方才的步法已臻绝妙之境。」
「绝妙之境?没这回事,那只是虚刀流的基本功夫,算来是起手式中的第七式。」
「是吗?令我好生钦佩。」
「别太夸我,我禁不住夸。」
「别这么说嘛!先前我表现得自信满满,却出了这般大丑,不多吹捧你几句,如何下得了台?你就乖乖地让我多夸几句吧!你那条宽口裤挺碍眼的。」
「是啊!」
这便是七花赞这条宽口裤「好活动,又好动武」的缘由。
由第七式增减速度之际,咎女相赠的宽口裤遮住了脚上与肌肉的变化。倘若七花露出双腿,或许宇练便能从双腿的动作看穿七花的企图。所谓的「好动武」,便是着于此意。就这层意义上,这件宽口裤可说是七花的最佳护具。
「不过你可别以为同样的招数还管用。」
宇练结束褒赞,说着便伸手探向腰间的刀;见状,七花顿时紧张起来。不要紧,我人还在门槛的这一端,尚未踏入宇练的领域——
铿铿铿铿铿!
连绵不断的刀鞘撞击声犹如合唱一般,响彻了宇练的领域。
「零闪编队——五架。」
宇练银阁连续施展了五次零闪,
当然,七花看不见刀痕。
刀痕应有五道,七花却连一条线也没见着,只听见嘈杂的刀鞘撞击声。看在七花眼中,宇练一直紧握着刀柄。
他居然同时拔刀还刀五次——!
「这么一来,任你如何增减速度也无妨,这招可以克服那一丁点儿的误差。」
「呜……」
没错。
面对横刈招式之时,待对手出刀后再行进攻——这个战法的先决条件是对手并末连续攻击。二连击或三连击便罢,五连击可就……不,这还不见得是宇练的极限。
宇练曾云,宇练流的拔刀术本质,在于不让敌手见到刀身;然而仔细一想,若他的拔刀术真以一招毙命着称,根本无须立即还刀。纵使是为了有备无患,也未免过火。或许七花便是凭着本能察觉此事,才会倏然转攻为退。
不错。
神速拔刀之后又神速还刀,乃是连击的伏笔。
「……这就是你的杀手锏?」
「杀手锏?不不不,不是。」
宇练银阁笑了。
在他微笑的那一刹那,刀鞘撞击声再度响起;同一时间,宇练的衣衫裂开,猛然喷出血来,正好是先前七花的「蔷薇」扫过的左肩部位。
「……!喂!」
「斩刀,钝。专用绝招——猎斩刀。」
宇练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脸上却仍带着微笑,甚至有股从容不迫的气慨。他的出血量极大,鲜血转眼间染红了长衫与脚下,看来是砍着了粗大的动脉。
「喂……你,你居然自残……?为何这么做!」
拔刀术为横刈,怎么也砍不着自己的身体,因此宇练趁着还刀之际迅速地砍了自己一刀。这一刀七花依旧看不见,说来值得钦佩。但他为何于此时自残——?
「你不明白?」
宇练忍痛说道:
「这可是宇练金阁万人斩的窍门啊!虚刀流的,看仔细了。」
鲜血由斩刀「钝」的护手滴下,在宇练银阁脚边的血滩中制造出小小的涟漪。
不,血是从鞘口滴落的;鲜血由刀鞘中满溢而出。
那显然是宇练自身之血。他将自残之际附着于刀身的血液(七花看不见)一滴不落地收进刀鞘之中。
滴答、滴答,血滴持续淌着。
「……?什、什么意思?我看了还是不懂啊!」
「冰块溶解时比结冻时更为滑手,对吧?」
宇练说道:
「同样的道理,蔷血于刀鞘之中,让鞘内保持湿润,即可提升拔刀的速度,刀身与刀鞘的摩擦系数大幅减低,零闪便能臻光速之境-这就是斩刀、钝,专用绝招,猎斩刀。」
这招原本该以敌人的鲜血施展——宇练洋洋自得地加上了这一句。他的肩头依然血流不止,脸色亦越来越差,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正可谓越斩越快。」
宇练银阁曾言及零闪的最高速度,但照这个道理说来,零闪的速度岂不是没有界限?倘若当年宇练金阁真的以一敌万,在他杀掉第一万人时,斩刀「钝」究竟缔造了多少瞬间最高速度——!?
七花已言明在先,对手的剑越快,成功的几率便越高;事实上,宇练也确如七花所言,硬生生地挨了一击。但他丝毫学不乖,不借自残亦要提升零闪的速度。
犹如对快马加鞭,犹如非快不足以自豪,犹如唯快方能立足于天地之间,犹如为守护某种物事而不惜一切。
「插图76」
冷静一想,其实鑢七花大可暂避其锋,这点七花自己也立时察觉了。若非伤口极大,势不足以流出大量鲜血,降低刀鞘之内的摩擦系数。想必宇练肩头的伤势与外表看来一样沉重,如不加以治疗,或许会危及生命。即便不然,只要七花别跨过门槛进入宇练的领域,不用他动上一招半式,侍得僵持片刻过后,鞘内的血液自会凝固,反而提升摩擦系数。即使七花再怎么不用大脑,这点儿道理仍是不想便知。猎斩刀唯有在以寡击众之时——换言之,唯有在血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战场上方能施展,并非一对一时所用的招数。面对现在的宇练银阁,七花只须以静制动,便能占得上风,获取胜利。
然而,纵使七花可不战而胜,鑢家家训并不容许他暂避其锋,坐收渔翁之利。
身为虚刀流门人,身为一口日本刀,面对破釜沉舟宇练银阁,七花依旧维持进攻架势,并未解除第七式「杜若」。
「好气魄!」
「啊?」
「你如此坦荡,我却暗中留了一手,真教我自惭形秽。」
七花面露羞惭之色,
「我不再藏招啦,教你见识虚刀流的全部本领。」
「啊?怎么,你也藏了一手?」
「也不算是,只是不爱用这招罢了。」
「哦!」
宇练并未出口讥讽七花是在虚张声势、扰乱敌心或卖弄玄虚。
一来是因为他不这么想,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他不在乎。在零闪与猎斩刀之前,此话是真是假,并无干系。
换言之,宇练银阁对于斩刀「钝」及零闪自信满满。
「……啊,对了,」
宇练突然开口,但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七花,而是背后的咎女,
「我有点儿好奇,姑且问上一问……小姑娘,你方才说只要我肯交出斩刀,便可达成我任何愿望,是吧?」
「…………?唔?不错。」
咎女在七花身后回答。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由声音可知她对于宇练突出此言颇为困惑。
「幕府会尽可能满足尔所提出的要求。这个交易如今依然有效,倘若尔有此意——」
「那么——」
宇练说道,声音已不带丝毫睡意。
「若我交出斩刀,你能将因幡恢复原状吗?」
「…………」
这段对话,这场谈判,乃是隔着七花的身体进行;便如七花看不见身后的咎女一般,在七花的身体阻挡之下,宇练与咎女也见不着彼此的身影。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宇练才说出真心话;而或许便是因为如此,咎女才无法撒谎。
她原就是个不善撒谎之人。
「这事我办不到。」
她断然说道:
「莫说鸟取藩对幕府而言,已是不存在的藩国;即便不然,天下间岂有将沙漠化的地带恢复原状的方法?」
「……是吗?」
宇练并不失望,反而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这下我可安心了。这代表我出手攻击你,并非错误的判断。」
「你……」
七花询问宇练,他不能不问。
「为何干这种事?」
「……谁知道?」
「这也是你方才所说的坚持?」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还是谁知道。」
宇练装疯卖傻,耸了耸肩。
「那句话是我随口说说,别当真。」
「…………」
「我只是想守着什么,而我能守的也只有这个了。」
「是吗?」
对七花而言、守护的物事便是咎女;他绝心保护她,纵使虚刀流及七花本身亦是咎女复仇之刃相向的对象,他仍决心保护她。
因此他才出战,为了保护她而战。
「我可要动手啦!」
「随时候教。睁大你的眼睛,好好见识超越光速的零闪!若你真留了一手,尽管使出来。」
「那是当然,不过届时只怕你已被大卸八块。」
这句今早才决定的口头禅用得恰到好处。
「就位,预备——」
七花运起变幻莫测的步法,使的仍是虚刀流第七式——「杜若」。
只见他尽其所能地前倾,脚下用力一蹬,将所蓄的力道全数爆发出来。
「咚!」
只不过他动的不是后脚,却是前脚。他的前脚往后一蹬,身子猛然后抽,他原来的前冲姿势完全背道而驰。这一招大大出人意表,既非作势上前而不上前,亦非晚一步踏进,而是反过来向后退。
这条声东击西之计奏了效,七花尚未跨过门槛,宇练便已反射性地拔出斩刀。
铿然之声响起,却未戛然而止,而是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地连响十声。
「零闪编队——十架!」
将突击时间差化为无物的零闪连击,速度显然远远凌驾宇练盘坐时所施展者;只见宇练出刀速度一再攀升,第三次还刀彷佛快过了第二次拔刀。
虚刀流的「蔷薇」也好,其他招数也罢,在这片绝对领域之中,丝毫不存踏入的时间与介入的空隙!
「——! 」
然而——
七花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宇练惊讶。任谁都以为七花暂退一步,虚晃一招之后,便会上前突击;谁知他的后脚竟与前脚一般……不,是更为迅速地退往后方。
第七式的步法变化莫测,不光是增减速度,倒退行走时亦是矫若游龙。但此时他全速后退,又有何意义?
七花已退了一张榻榻米的距离,如今即使以再快的速度向前疾冲,皆会被零闪封杀,再无声东击西或牵制之效。
再者,七花守护的对象——咎女便站在他的身后;要她在背后压阵,不正是为了背水一战,显示自己绝不退却的决心吗?
不,非也。
「……?晤?」
再次强调,奇策士咎女不懂武功,甚至该说她笨手笨脚至极;是以当七花朝着自己的方向猛然退后之时,她完全没想过要闪躲。
「唔?」
七花的脚掌已迫在眼前,她仍未发现。
倘若这是本现代漫画,应该会在这里添上大大的「咚隆!」效果文字。鑢七花一跃而起,后飞踢以直逼艺术的完美角度正中奇策士咎女的脸庞。
「呀呜!」
咎女发出了新颖时髦的叫声。
这招对于宇练而言乃是计算之外——或该说预料之外:然而七花后脚踢中咎女脸孔,却如「杜若」的步法一般,既非虚晃一招,亦非为了「吓唬」宇练。
七花踢中咎女之后,双脚如弹簧一曲,又再度纵跃。
不错,他乃是藉咎女的身体为「壁」,施展了记三角纵跃。
七花大步跨越门槛,却未进入宇练银阁的绝对领域。其实与其说他跨越门槛,不如说是跨越门楣。他以分毫之差掠过门楣,斜刺里侵入宇练的居室。
宇练的居室狭小局促,尽在零闪的攻击范围之内;然而这句话是出于平面观点,并非空间观点,是以面积论,而非以容积论之。
这个房间确实狭隘蜗窄,天花板却极为高耸,纵使人高马大的七花踮脚伸手,依旧构不着。换言之,刀尖不及的高度,即是宇练的绝对领域之外。
……七花请求宇练让他观看斩刀刀身,便是为了掌握刀身的正确长度。宇练末允其请,他便目测刀鞘长度,判断无碍之后,方才付诸行动。所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呜,呜呜——」

宇练握着斩刀刀柄,呆若木鸡;刀鞘撞击之声并未响起,因为他没有拔刀——不,是无法拔刀。
鑢七花连打了好几个旋儿,抵消了腾跃的力道,最后着落于宇练银阁正上方的天花板。
「虚、虚——虚刀流的!」
「拔刀术总不能拿来对付正上方的敌手吧!」
七花说道。
宇练依旧握着斩刀刀柄,束手无策,只能满脸惊恐地仰望正上方。
绝对领域登时反转,宇练反被困在房里,无处可逃。
即便是在睡梦之中,宇练银阁也该多花点儿心思推测虚刀流的路数,不该止于「以剑法为雏形创出的拳法」。若是多加思索,或许他便能领会剑客不持刀剑的好处。
谈到不持刀剑,一般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双手可腾出空来,其实不然。最大的好处,是腿上功夫的花样变得更多。「杜若」的步法、三角纵跃及着落于天花板,仗的皆是这一点——手上少了刀剑,动作便灵活轻盈许多。
宇练该多加思量,像七花这般虎背熊腰的汉子,若是拥有与体格毫不相称的矫捷身手,将是多么可怕的优势。
「既然你已经搞清楚状况了,便快快分出胜负吧!对了,这招若是像现在一样于脚上能着力之处施展,威力可增加三成。接招吧!」
不过这招并不能把人大卸八块——七花又叨叨絮絮地订正,并从天花板纵向地板。
于是乎,七花从宇练银阁的正上方飞身而下,脚便如斧刀一般乘着体重之势往前方加速回转三圈,脚跟猛烈一击!
「虚刀流第七绝招——『落花狼藉』!」
于这一刹那,屹立于鸟取名胜——因幡沙漠上的下酷城终告失陷。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9-17 21:02 编辑


终章
■ ■
翌日傍晚时分。
鑢七花与咎女循着原路离开因幡沙漠,回到前天投宿的客栈。当然,「循着原路」只是种修辞,沙漠中并无道路,倘若直接往西取道伯耆,咎女的体力恐怕无法支持,因此他们初时便议定先行折回,再绕因幡沙漠前往目的地。
说归说,七花只知道下一个目的地位于因幡西方而已,因此他对着一到客栈便忙着打包斩刀「钝」的咎女问道:
「欸,接下来我们上哪儿去啊?」
「………………」
咎女却没回答。
不只此刻,自从被七花踢了脸蛋、又被当成三角纵跃的踏脚以来,咎女没对七花说过半个字,她的心境不难理解,但堂堂奇策士咎女竟对一个比自己年少的男子采取这种态度,未免太过孩子气。
「喂!」
「欸,咎女!」
「咎女,别不理人嘛!你为何从昨天起就一声不吭啊?该不会是中了我那一脚,咬破了嘴,不能说话吧?我挂念得很——」
「罗唆!」
而且还在对方道歉之前便妥协,真是窝囊得紧。
「别人正在气头上时,别厚着脸皮来说话!一丁点儿反省的态度都没有,最后居然还操起风马牛不相干的心!哼!我当初可没想到尔是为了把我当墙壁踹,才要我站在身后!」
「哦,你在气这件事啊?」
「我没生气!」
简直是前言不对后语。
七花解释自己当时是迫于情势。他虽然觉得过意不去,却毫无反省之色。
「其实我只是预先铺了条后路而已,倘若起先的,『杜若』与『蔷蔽』。双招见效,也用不着劳烦你了。我若是不施展三角纵跃,哪能避开那家伙的领域,攀住天花板?」
其实宇练并非对领域的漏洞不知不觉。他心知绝对领域在立体面上有隙可趁,却没料到七花会以同伴为踏脚石而三角纵跃。
「那尔最初便该明讲,何必说什么有个物事得守护的人往往较强,引人遐想!」
「抱歉,那是我随口胡诌的。」
「胡诌?」
「别吼我嘛!我是拿你当墙壁,但没拿你当挡箭牌啊!要是事先把计策告诉你,饶是你再怎么笨手笨脚,难保不会反射性躲开;我背上又没长眼,你若没站在我预估的位置上,『落花狼藉』便使不出来了。」
「哼!托尔这条烂计之福,我又错过尔的绝招了。」
「你在道场不是看过好几次『落花狼藉』了?」
「我是指在真正决战之时。也罢!」
咎女说道,她嚷了一阵,已泄了几分怒气。
她的个性虽然孩子气,却不记恨。
又或许她是念在斩刀「钝」到手,不再计较。毕竟无论过程如何,这才是她最优先的目的。
「话说回来,『落花狼藉』也好,『杜若』也罢,尔的拳脚路数倒和忍者有几分相近。」
「唔?是吗?我对忍者所知无几,不知道是否相像。」
说着,七花又一派悠闲地想道:「啊!这么一提,上个月那个叫蝠蝠的忍者是挺会跳的。」
「纵跃奔走乃是忍者的专长,剑客则是脚踏实地的生物。虚刀流开山祖师鑢一根老前辈或许曾将忍者的功夫纳入派门之中。」
「唔!」
七花点头,
「若是如此,日后虚刀流对上不用剑法的真忍,便不至于无计可施了。少了真庭白鹭,真忍余下的首领只剩十人了?」
「没错。对了,有件事或许不该现在说,但我总得提点提点。七花,尔那招『杜若』虽能自由增减速度、调整缓急,步法变幻莫测,却非毫无弱点。」
「弱点?」
「这回宽口裤遮掩了尔的步法变化,建了大功,却难保下回不会造成反效果。倘若敌人并非宇练那般高手,这种牵制根本毫无意义。举个例子,我正后观战,根本看不出尔何时牵制、何时加速、何时减速,看来只是一味横冲直撞而已;换言之,这套步法对于二流的对手并不管用。还有,那招第七式于前后移动确实是矫若游龙,但左右移动可就不然了吧?」
「——被你说中了。」
七花肯定咎女的指摘。
七花是用招之人,对于弱点自是了若指掌。但咎女不过在身后观战便能看穿这一点,实在教人惊叹。看来军师二字果非浪得虚名。
「岂止不然,那招无法左右移动。左右移动用的招式是第六式,不过没前后移动那般轻灵。第六式的真髓在于其他地方……等你实际见识过后,便加分晓。」
「那我就拭目以待。」
咎女说道。
她轻轻地敲了敲装有斩刀「钝」的盒子,宛如主张所有权一般。
「好了,现在已打包完毕,待我将东西送回尾张后,便要出发了。尔方才问下一个目的地是吧?接下来是出云。我们将绕过因幡沙漠,取道美作、备中及备后。」
「出云啊?便是众神云集之地嘛!」
「千刀『锻』所在之处为一神社,历史比当今尾张幕府或虚刀流更为悠久,说来倒不致辱没了宝刀。持有这千把刀的,为一千名巫女。」
咎女说道:
「千把刀是个大数目,即使顺利夺得,还得烦恼如何送回尾张,光是运送绝刀及斩刀,便已教我费尽心机了……唔?对了,七花。」
「唔?」
「尔尚未见过斩刀刀身吧?我清洗刀身及鞘内鲜血之际,尔并不在旁……尔不是想见识见识么?不过我已经打包了……」
「唔……」
七花当时对宇练那么说,是为了测量刀身的正确长度及绝对领域的正确范围,但他说自己对刀颇感兴趣,却不是谎言,他的确想见识这把无坚不摧的刀。不过——
「不,还是算了。」
七花说道。
「哦?这样我便省去拆封的麻烦——但尔真的不看?这是区区小事,无须客气。」
「嗯!」
「是么?」
「嗯!」
其实咎女清洗斩刀之时,七花是刻意避而远之的。他希望能在不看到斩刀刀身的情况下了结这个任务。
七花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能捕捉到宇练银阁的零闪。既然自己连半架零闪都无法击落,愿赌就该服输。
「………………」
零闪传人——宇练银阁业已琐命,七花的「落花狼藉」打伤了他,但致命伤却是他先前以斩刀自残左肩时留下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那个房间的所有榻榻米,宇练亦撒手归天。
或许对于一名武士或一名剑客而言,算不上是死得其所;但对于他而言,应当是死得其所吧!
「今后因幡该怎么办?下酷城呢?」
「不怎么办。那里已不属幕府管辖,只会继续荒废没落下去。饶是如此,在吾人百年以后,它仍会继续存在,或许千年后依然屹立不摇,只不过再也不是城池了。」
「空无一人,便不是城池了?」
「亦不是村镇或藩圃。」
「是吗?」
「或许剑客与刀剑终究胜不了自然吧!」
「这就是结论?」
「没错。」
「嗯……」
有个物事得守护的人,往往比较强。
对七花而言,这话只是哄骗咎女用的。但对宇练而言,似乎并非如此。有些人为了生存,必须守着某些物事。经过这一战,七花明白了这点。
宇练银阁无欲无求,却执着于守护这些物事。七花生长于无人岛,向来过着一无所有的生活。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也不想要守护的物事。但如今他却觉得,或许自己藉由守护咎女,变得更为强韧了。
「……话说回来,咎女。」
「何事?」
「宇练死前的那句话,真是帅气得紧啊!」
七花对咎女说出自己一直心心念念之事。
「不但帅气,又能显现他的特色……那也是口头禅吗?」
——……啊!
当时,宇练的脑门硬生生地挨了虚刀流第七绝招。他仰天倒下,再也无力起身,并带着朦胧却安详的眼神说道:
——这下子……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不太一样。」
咎女的表情严峻,口吻辛辣。
「那是辞世词,为死前最后一刻所说的辞句,亦可说是遗言,和口头禅不同,一辈子只在驾鹤西归之时说上那么一次。」
「……辞世吗?」
「尔如此好奇么?的确,辞世词比口头禅更能彰显特色,因为一生就说这么一次。不过,七花,尔连这一次的机会亦不可得。」
咎女强硬地说道:
「所以用不着去想辞世词。」
■ ■
如此这般,此时的鑢七花终究未能一窥斩刀「钝」的庐山真面目;他一直到斩刀再次向着自己之时,才能知道这把有无坚不摧之誉的宝刀生得如何模样——换言之,得等到这一年的年底。



(斩刀·钝——得手)
(第二话——完)
(第三话待续)


后记

拥有守护对象的人与没有守护对象的人,究竟哪个较强?答案自然因场面与状况而异。不过,倘若我们站在高处,以更从容的心态来看待这个问题,便会发现有时候站在守护立场的人,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守护对象所保护;由这点看来,拥有守护对象的人似乎比较有利。没有守护对象的人确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所谓的自由,却非如此简单。话说回来,拥有守护对象的人的确非防御不可,但却没人规定没有守护对象的人就得攻击;因此将拥有守护对象的人与没有守护对象的人当成反义词来讨论,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是牛头不对马嘴。再者,有时守护对象并不是物质上的——比如朋友、家人、情人等等,而是坚持、原则及自尊之类:若将这些形而上的事物一并列入「守护对象」,或许世上根本没有「没有守护对象的人」。再扯远一点儿,无论是世界级的战争或个人级的战斗,如将为了得到某些东西(使用露骨说法,便是为了夺取某些东西)的阵营归类为攻方,将为了守护某些东西(同样使用露骨说法,便是为了不被夺取某些东西)的阵营归类为守方,大多都是守方得胜。毕竟两者的干劲不同——比起获得,人类往往更害伯失去——因此这种结果可说是理所当然。不过这么一想,守护这种行为似乎没有字面上那么美好。
各位是守着什么而活?或许没有守护对象的人,也是为了守护没有守护对象的自己而活——这个主题与本书「刀语」第二卷完全无关。本书的舞台为鸟取,而因幡沙漠的原形不消说,自然是鸟取沙丘。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常常前往游览,一望无际的黄沙相当壮观。每当回想起那幅景色,便不住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见识到真正的沙漠。虚刀流第七代掌门鑢七花与奇策上咎女的旅程才刚开始,希望他们今后能逐一造访我喜爱的景点或我无法前往的地方。这点和竹的彩稿一样,都是我写作时的乐趣。如此这般,谨献上「刀语第二话/斩刀·钝」。下回的题名是……呃,叫什么来着?「千刀·铩」吗?
按照往例,在此对爱护本作的各位读者致上深深的谢意。

西尾维新


然后吐槽……
尖端的这书翻译的还真是……干吗不用比较白话的翻译啊!搞得我很多地方都完全不知道到底对不对 让我是改还是不改啊(泣

于是 我只是个校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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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256 王爵
看过尖端版的感想就是。
第一,不是翻的不好。
第二,不是不能这么翻。
第三,不是看不懂。
但是,某些“真忍”啊,“嗟了”啊,感觉实在是不适。
虽然也有白话半先入为主的可能,不过,还是很不适应呢。

14 年前 0 回復

a136551 伯爵
台版的出的好慢哈,半年一本啊。看来要等很久才能玩坑啊

14 年前 0 回復

panxunhang 子爵
沙发什么的~~~~
板凳什么的~~~~
我一点也不介意
有空买祖国正版
台版的邮寄费有些不能承受

14 年前 0 回復

Harpuia0000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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