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离别的钢琴奏鸣曲][encore pieces][台/简]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9-21 10:2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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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他们的小说至此完结,
于是他们的历史由此开始。

罗缪毕留斯


“Sonate pour deux”

从看到乐谱的第一页起,我就觉得这首曲子真像飞舞的灯蛾。
副旋律围绕着沸沸扬扬的内声部主题飞舞盘旋,最后投身于熊熊烈火中燃烧殆尽,而散落的灰烬当中又有新的灯蛾诞生——感觉就是这样的曲子。
降A大调奏鸣曲,作品编号为“opus postumus”,也就是遗作的意思。
由于这首奏鸣曲没有标题,所以我都暗自称它为〈灯蛾扑火〉。


从事这种涉足古典乐的音乐业界流氓工作之后,我经常被问到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正是“为什么古典乐经常没有曲名?这样不是很难称呼吗?”前阵子我接受杂志采访时也谈到了这件事——那是关于一张专辑的访谈,然而专辑中只收录了一首我制作的曲子。
“这张专辑的名称叫‘mutant butterfly’,是小直先生您取的吗?”
“啊,是我取的。因为当时大家都想不出专辑的标题,社长就说:‘喂!小直,你随便选一首最喜欢的曲子吧!’我回答:‘贝多芬的第三十一号降A大调奏鸣曲。’结果被错听成‘突变的蝴蝶’ (注:降A大调的日文和突变的蝴蝶谐音)……”
记者听完整个笑翻了。接着就问了那个问题——
“可是,为什么古典乐的曲名都是第几号什么什么调,却没有简明易懂的标题呢?”
我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几遍了,所以早就准备好了一套答案。
“这个嘛……举例来说,军事迷也经常以型号来称呼战斗机不是吗?大家都说F14而不说雄猫式战斗机,也很少称呼SR71为黑鸟式侦察机。古典乐迷也是一样,用编号来称呼感觉比较内行,也比较帅气不是吗?”
“原来如此!”
当然,这答案是我乱掰的。


我和〈灯蛾扑火〉奏鸣曲相遇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在那之前——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最后一天,正好是真冬结束全美巡回公演回国的日子。于是工作刚好告一段落的我一大早就驱车直奔成田机场。
不知是不是刚好放春假的关系,上午十点的机场到处都是全家出游的旅客,显得有些拥挤。从鱼贯穿过入境出口的旅客之中,我一下子就看见那闪闪发光的栗子色长发;还没挥手,对方就发现了我,立刻穿过人群跑来。
上次看见她是过年时的事。三个月没见面,只觉得她好像又变漂亮了。
蛯沢真冬——如今已是举世闻名、号称拥有“水银手指”的钢琴家。至于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号是什么人想出来的?非常抱歉,正是家父桧川哲朗。由于这个称号恰好符合真冬的演奏方式、冰山美人的外表以及排斥媒体的态度,所以很快就被大家接受,最近甚至还流传到了国外。
尽管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真冬对我来说却仍是那个没事就生气又爱哭的普通女生。看她踏着不怎么稳的步伐走过来,更让我如此觉得。三个月没见面了,我想就算张开双手紧紧拥抱她一下,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可惜这小小念头还是敌不过担心旁人目光的理智想法。
“欢迎回来——”
话刚说完,真冬便在我面前两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不知为什么露出警戒神色扫视着我背后的入境大厅。
“怎……怎么了吗?”难道她看穿我刚才想拥抱她了?
“今天不会又被什么人追着跑了吧?不会又被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不会啦!干嘛这么问?”
“我对成田机场只有这样的印象啊……”
听到真冬低着头这么说,我才突然回想起来。
真冬经常在国内外飞来飞去巡回演出,而我像这样来机场接送她却只有三次。第一次是高一那年的夏天,第二次则是冬天;两次都被警卫追着跑,几乎没有机会交谈。说来真是不堪回首的往日记忆啊……
至于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其实是真冬叫我来的。这是她第一次要求我来接她,也就是说,这次干烧虾仁并没有跟在她身边。所以我连夜把工作结束掉,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呃……之前那两次都是年少轻狂一时冲动嘛……”我不禁苦笑起来。“今天就不用担心了。我是特地来接你的喔!”
真冬大大地点了点头,走近我的身边。
“……我回来了。”
真冬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熙来攘往的旅客行李箱滚动声淹没。怎么了?她好像有点不高兴?
可是又不像在生气的样子,应该只是一路上太累了吧?因为刚从地球另一边飞回来,还有时差的关系吧?不然这个时间她原本该上床睡觉了。
“待会儿要去哪里?”
我接过真冬的行李,迈开脚步。
“我是开车来的,要不要送你回家呢?你应该很累了吧?脸色不太好喔!”
“回家?”
真冬一个箭步超越我,转过身来。这次好像真的惹火她了。
“我特别挑这个时间回来耶!为什么要回家?”
“对、对不起,还是你本来想去哪里?”
真冬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有,但我就是不想回家!其他随便哪里都好。”
“呃……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就是只要跟直巳在一起随便去哪里都好的意思啦!”
这时我的表情应该蠢到不行吧?真冬整张脸涨红,眉毛也竖了起来。
“原……原来是这样啊……嗯,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小心谨慎地靠近真冬,轻轻牵起她的手,感觉到她非常用力地回握。
在不断传来机场广播的电扶梯上,我小声地这么询问:
“那……要来我家吗?”
真冬点点头,侧脸看起来不知为何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由于两个人都睡眠不足,结果一回到我住的公寓、冲过澡之后,我们就一起睡死在床上了。


醒来之后又冲了个澡,我着手准备晚餐时看了看时钟,已经晚上十点了。真冬用毛巾包着濡湿的长发,一脸困倦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虽说我们两人的工作性质都不怎么正常,但从大白天睡到深夜实在有点过分,该稍微自我反省一下。
我在厨房里准备料理鱼,真冬则坐回床上环顾房间,不知为何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抱歉啊,我的房间还是一样狭窄……”
真冬已经来过这个房间好几次了,不过我还是故意这么说说看。结果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直巳的房间太干净了,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整理。”
“会吗?我觉得很多地方都满乱的耶?”
一整面墙壁上挂着成排的吉他和贝斯,再加上两层式的电钢琴和合成器,就几乎没有空间了;最近我把音乐都转成档案保存,所以几乎没什么CD。只有书籍没办法转档,架上依旧呈现满出来的状态。
“直巳你明明是那个人的小孩,为什么这么爱干净呢?”
真冬也很清楚哲朗那种毁灭性的散漫个性,不过这种说法实在让我心情很复杂,能不能不要这样问啊?
“孩子都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啊。不过有时候那是一种负面教材啦!”
“至少让我帮忙洗个衣服吧!”真冬说着便站了起来。
“你去洗澡的时候我已经拿去洗了耶?”
“干嘛拿去洗啊!”那你干嘛生气啊?
真冬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回床上。
吃饭时,真冬还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只是默默动着嘴,偶尔盯着我的脸瞧。
“呃……对不起,饭菜不好吃吗?”
“我在美国吃过很多饭店跟餐厅的料理,但还是直巳你煮的味噌汤最好喝。”
既然如此就吃得开心一点嘛……
“我希望每天都能吃你做的菜……”
“不,这不可能吧?总不能每天空运到美国啊!”
“我从下个月开始就要把工作重心移回日本了。一直巡回演奏感觉好累。”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咦?回日本?那……也就是说……要回来这边生活吗?”
“……不好吗?”
“你说什么啊,怎么会不好!我很高兴耶!”我不自觉地将身子向前探。之前真冬在日本停留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左右,而且还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见面。
“……所以……之后……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了。”
真冬含羞带怯地看着我这么说道。
“可是就算这样……也很难每天都吃到吧?何况你家离我家也有一段距离……”
餐桌下的脚被踹了一下。呃?是……是怎样啊?真的要我每天做饭送去给她?
“算了!你这个笨蛋。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这么说完,真冬又继续将生鱼片沙拉送进嘴里。
吃过饭以后,她说要去洗碗,我连忙阻止。
“为什么不行?”真冬嘟起了嘴。“连你也要跟我说什么钢琴家的手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吗?”
“那当然啊!”
“我讨厌这样。你把所有家事都做得好好的,害我什么事都没得做!”
“可是你不做家事也不会造成我的困扰啊?”
“我会困扰啊!”不要拍桌子啦!你到底想怎样啊?
真冬似乎真的生气了,抱膝坐在床上面对墙壁;正在洗碗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
“对了,我……我新买了一架电钢琴,你弹弹看好不好?”
起初真冬还卷着毛毯闹别扭,后来她终于从床上起身,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打开电源。就在“水银手指”落在键盘上那一瞬间,我便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盘子,关上了水龙头。
真冬弹奏钢琴时最为无与伦比的特色之一,就是人称“夜雾般的最弱音”这种纤细的触键方式。可惜电钢琴的解析能力不足,无法将其化为声音呈现。尽管如此,原本甜腻到不行的E大调旋律在她的演绎下却仿佛化为果汁冰沙,让人听来舒畅无比。
是爱德华•艾尔加创作的〈爱的礼赞〉。这首曲子是他送给后来的妻子——卡洛琳•艾莉丝的温馨钢琴小品,由于全长不到三分钟,我就这样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到最后。
“……我第一次听到你弹这样的曲子耶!你喜欢艾尔加吗?”
“不喜欢。”真冬面对着键盘摇了摇头。“除了大提琴协奏曲之外都不喜欢。”
这家伙还真是好恶分明啊!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弹呢?
“你不懂就算了……想听什么曲子吗?”
“咦?这个嘛……”
不知道她的气到底消了没有。我满怀不安地迅速搞定洗碗的工作,回到真冬身边。
“我想听你弹的曲子有很多耶……真的可以点歌吗?可是现在很晚了……”
“我今晚就住这里了。”
“啥?” 〈爱的礼赞〉轻柔的余韵被我这声怪叫给扫得一干二净。“啊、呃……那个……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可是没问题吗?你爸爸不是也回日本了吗?反正之后就要在日本长住了,也不必急着今天……”
“爸爸还在美国……可能已经从达拉斯上飞机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如果跟爸爸一起回来,就没办法悠闲地跟你共度两人时光了。所以我偷偷逃走,早了一天回来。”
……而且我想趁你还跟我一样岁数的时候回来看你。听到真冬如此说明,我在狭窄的钢琴椅上坐了下来,紧紧靠着她;之所以背对着她,是因为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原来如此,所以她才只拎着一个包包就回来了。
“爸爸好像也说什么回日本之后有事情找你。可是难得碰到你过生日,我实在不想和爸爸一起来见你。”
“干烧虾仁找我有事?”
会有什么事呢?大概跟真冬有关吧?那个人只要一见到我,什么“举世闻名的大指挥家”之类的形象就荡然无存,完全变成一个溺爱女儿的蠢爸爸。要是可以选择,我还比较希望他只是找我讨论扬声器或是表演舞台相关的事。
就在不知不觉中,时钟上的长短针在正上方重叠,四月四日终于到了。
“直巳,生日快乐!”
“嗯,谢谢。”
“我特别准备了礼物给你。我受英国BBC爱乐之邀前往曼彻斯特时发现这个,就买下来了。”
在她递来的拼布袋中,装了满满的EP唱片和卡式录音带,据说是那些出身曼彻斯特、如今已名闻天下的乐手们成名前的现场演奏音源。里头包括了绿洲合唱团、石玫瑰合唱团等等,真亏她找得到这些东西。
“直巳你不大喜欢曼彻斯特系的音乐对吧?”
“嗯……你还真清楚。”
所谓曼彻斯特系,就是指那些被贴了“英式摇滚”标签的乐团。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对这些乐团的音乐没什么好感。
“你听过这些之后说不定会开始喜欢他们,也说不定会更讨厌他们。”
“那你听完之后觉得如何?”
一转过头,真冬就在我的气息可及的极近距离,嘟着小嘴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讨厌,不过……会想让直巳你也听听看。”
“……我最喜欢这样的礼物了。”
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音乐这种东西之所以存在,本来就是为了魅惑人心,把人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而终点究竟是绿洲抑或是碎石荆棘遍布的荒野,只要等抵达之后再确认就好了。
“礼物……还不只这些。只要是你想听的曲子,我都弹给你听。”






感觉就像某一年的圣诞节——我和真冬似乎同时想起同一件事,不禁脸靠着脸笑了起来。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看了看时钟。老是听刚才那首〈爱的礼赞〉般轻柔的曲子也很无趣,我希望她能尽情地演奏。
我将电钢琴接上混音器,插上两副耳机;导线与温暖的电子讯号将我和真冬连接在一起。
“第一首想听什么?”
真冬低声呢喃。
“我还没想到。反正时间很多……”
我坐回离钢琴稍远处的床铺,思考了起来。
“稍微长一点的曲子可以吗?”
“如果你要我现在把华格纳歌剧《尼贝龙根的指环》用钢琴重新编曲全部弹完,我就弹。”
别弹啊!你知道那要花多久吗?
“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和直巳在一起啊!”
我不禁庆幸真冬这时还面对着钢琴键盘。因为现在的我实在太高兴了,脸上表情应该不怎么雅观吧?
“呃……这个嘛……那就弹贝多芬的作品第106号好了。”
栗子色长发微微上下晃动。纤细的手指高高举起,接着落在键盘之上。耳机里响起的第一主题,让人联想到浑厚的管乐齐奏。
降B大调第二十九号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在世的时间,和钢琴这种乐器飞快地进步、音域变宽、音色也变佳的时代几乎完全重叠。每当工匠制作出新的钢琴,贝多芬就会创作出仿佛要将钢琴的能耐发挥到极致的奏鸣曲。到了这第二十九号奏鸣曲时,他的曲子终于凌驾在当时的演奏技巧和乐器制作技术之上。
在贝多芬本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这首为后世可能出现的钢琴和钢琴家而写的作品被冠上了“汉默克拉维亚”之名,也就是“钢琴”的德文音译。我莫名地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好像分解并暴露了这个由击槌和键盘组成的乐器其中构造。
然而这首曲子不仅要求乐器,同时也要求演奏者展露全部的自己。在长达五十分钟的演奏时间里必须持续保持专注,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钢琴家,要达到这种程度也相当困难。
但真冬现在却正在我面前演奏这首〈汉默克拉维亚〉——以康复的手指弹奏着过去无法弹奏的曲子。
我戴着耳机闭上眼睛,倾听第三乐章慢板的声音,仿佛正窥视着一泓深邃的泉水。
和真冬相处的时间……之后还有很多很多。


只不过,隔天我就接到了电话。我用大拇指试图拭去黏在眼皮上的睡意,同时接起在枕边震动的手机。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啊?
‘喂?我是蛯沢。’
电话那头传来不大高兴的男性声音,迷迷糊糊的我差点直接反问“请问是哪位蛯沢先生?”
“——嗯?啊!您是……?蛯沢千里先生?”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惨叫声吵醒,鼻尖紧贴着我的手臂睡在一旁的真冬“嗯?”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是的。好久不见。’
“不不不不敢当。”我连忙钻出毛毯,不自觉地跪坐在床上。
‘我刚刚回国,现在人在东京。真冬应该比我早一天回来,但电话打不通……嗯,所以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她的消息,怕有什么万一。抱歉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干烧虾仁的话里隐约透露着“心里有谱但不想面对现实”的矛盾棘刺,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偏偏真冬就在这时微微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还紧紧抱住我,用略带鼻音的声音问:“直巳?怎么了?现在几点了?”真冬的声音似乎也传到了电话彼端,只听到干烧虾仁凄惨的呻吟传来,那仿佛牛被绞死时所发出的声音,瞬间让我很想直接把手机丢进马桶里冲走。
“那个……呃……真冬——真冬小姐她……现在正在……我家。是的,从昨天起……”
明明溺爱女儿到了无药可救的境界,偏偏却又是个有分寸的成年人——这恐怕就是干烧虾仁最大的不幸吧?一股滔滔不绝的热气透过手机传来,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和真冬已经是大人了也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做父母的没有多嘴的余地但那和感情是两回事你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一拳把你打飞!”这样的沉默真是难熬。
‘虽然是假日,但睡到快中午也不是正当社会人士该有的行为吧!’
结果这人似乎决定采取折衷方案,以责备我的生活态度作结。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刚睡醒啊?是声音听起来很慵懒的关系吗?
‘你要像桧川那样过散漫的生活我管不着,但是不要把真冬拖下水。’
“是……对不起。”
就在这时,手机被人从旁一把抓走了。
“爸爸?是爸爸对吧?不要多管闲事啦!这跟你没有关系!我不是说过要休息到下礼拜一了吗……有、有什么关系嘛!那是我和直巳之间的事啦!”
这对父女是在说什么啊……?我缩着脖子躲回毛毯里,呆呆地听他们吵了好一阵子。就在我快要再次睡着时,耳边再次传来手机冰凉的触感。
“爸爸说要跟你见面。”
“欸?咦?什么?”
该不会想当面揍我吧?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手机里再次流出干烧虾仁的声音
‘言归正传,其实是我有事想拜托你。今天能抽空过来一趟吗?因为事情有点复杂,我希望可以当面谈。’


干烧虾仁跟我约在池袋的一所音乐大学。真冬一脸抱歉地对我说不想和爸爸见面,于是先回家了;我也不想搞得像个三方会谈,她先回家也算救了我一命——况且要找我谈的事似乎和真冬无关。
话虽如此,但分开之后真冬又会因为练习、接受采访、录音和演奏会等等行程而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家里磨磨蹭蹭依依不舍,结果我抵达音乐大学时已是下午四点——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飞奔进教职员办公室,迎接我的是最近一下子添了不少白发的干烧虾仁,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看起来很亲切的眼镜大叔,他们似乎在堆满了乐谱和资料的书桌旁讨论得正起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时钟之后,两人才终于发现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
“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向教授道个歉。人家借地方给我们谈事情,你居然让人家等。”
“真是不好意思。”我向那位穿着白衬衫配羊毛背心的大叔低头表示歉意。
“不要紧、不要紧。初次见面,敝姓片濑。你是桧川老弟的儿子对吧?唉呀,你长得和父亲真像呢。”
“呃、是……是吗?”跟随哲朗的脚步踏进这个业界后,我就常听到别人这么说;但唯有这次让我感到忐忑不安。
“这位是教法国音乐史的片濑教授,算是我的……嗯,应该是师兄吧。”
“呃……所以是九重宽文的……”
“对对对。我和蛯沢学弟都在九重老师门下学习过音乐理论呢!”片濑教授如此表示。
九重宽文活跃于二次大战后,是日本的代表性作曲家兼指挥家,由于参与过许多电影音乐的制作,在国外也颇受好评。传说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直到过世的前一天都还在舞台上挥舞指挥棒;也对提携后进不遗余力,门下学生里出了不少足以代表日本的音乐家,其中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干烧虾仁(最失败的例子……恐怕就是哲朗)。
“我在电话里说要拜托你的事,就和这位九重老师有关。”
干烧虾仁边说边示意我落坐。
“这个嘛……是要写乐评吗?”老实说,我对九重宽文并不是那么熟悉。
“不不,并不是。只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调查。”
接着干烧虾仁在我面前摊开了一份手写的乐谱,音符十分整齐地排列在陈旧泛黄的纸上,标题只有“Sonate pour deux”几个字。由于是分成高低音部的乐谱,应该是为了钢琴或某种键盘乐器所写的曲子吧?演奏指示的地方也只写了“tendrement’。虽然我完全不会法文,但音乐术语里常见的几个字到还看得懂,是“温柔地”的意思。至于速度记号则完全没有标示。
贴在第一张谱上的便条纸写着opus postumus(遗作)。便条纸还很新,看来应该是整理乐谱的人贴的吧?
“……这是九重宽文作的曲子吗?”
“一眼就看得出来吗?”干烧虾仁问道。
“不,我也没办法光看乐谱就判断出个人风格……”毕竟我在这方面还只有初出茅庐的程度。“只是刚才听两位那么说,才猜想是不是他的作品。”
“其实我也觉得这是九重老师的作品,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旁的片濑教授开口了。
“所以希望你能帮忙调查作曲者是谁,确定这是否真是老师的作品。”
看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干烧虾仁这才从头开始说明。
据说片濑教授目前协助制作一个大规模的纪实节目,正在为九重宽文为数众多的作品编纂目录,并于重新整理老师留在大学里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份乐谱。因为这是死后才发现的作品,所以姑且称之为遗作,但他们并不清楚实际上的创作时间。
“可是这还只是草稿而已吧?虽然音符十分灵活,但赋格部分却一直只有两部,低音部也显得很空洞。”
“你会怀疑这首曲子尚未完成也很合理。但九重老师是个对言语很严谨的人,实在很难想像这是首尚未完成的曲子。”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非常严格啊!”
片濑教授替干烧虾仁补充说明。
“当年录制电影原声带的时候,他还曾因为制作公司擅自取了‘海边交响乐’之类的名称而大发雷霆呢!”
这么说来,我的确曾经听说九重宽文是个相当别扭又爱发脾气的人,没事就和电影导演起冲突;也耳闻他出身旧贵族伯爵家,却因为和法国人结婚而跟老家闹翻,实际上几乎已断绝往来。
“所以……如果只是草稿,他绝不会写上‘奏鸣曲’这样的标题。何况老师在作品完成时一定会马上销毁草稿,应该是不希望别人看见所谓‘待完成’的状态吧……”
“原来如此。嗯,不过……”我再次将目光移回乐谱。“两位弹过这首曲子了吗?”
干烧虾仁和片濑教授都点了点头。
“弹是弹了,但的确只能说是未完成的作品啊……”
“两位的话前后矛盾耶……?”
“所以我们根据标题推测……”片濑教授边说边指着“Sonate pour deux”几个字。“这首奏鸣曲会不会是二重奏呢?应该还有另一份乐谱存在吧?”
直译成英文应该是“Sonata for two ’吧?虽然没有明确标明乐器的种类,但乐谱的形式看来应该是键盘乐器用谱,会不会是为了两台钢琴所写的奏鸣曲呢?我一直无法挥去心中的疑问,忍不住伸出手指滑过铺着音符的谱面。
“这里……左手的部分看起来很空耶?”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干烧虾仁从旁伸出手,往后翻了几页。“但后面有不少乐句需要双手一起演奏,所以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
原来如此。高音持续弹奏颤音的分散和弦,这类表现的确需要双手演奏才行。
“还有……你看,这里写着这个字。”
片濑教授指着乐谱最后一页的右下角——只写着“ensemble’。
ensemble,这个词现在专门指小规模的合奏。这么说来,果然是写给几种乐器合奏用的吧?然而谱上并没有明确写出是哪些乐器,所以也无从得知。
谜团还是没有解开。况且为什么会把“合奏”写在最后面呢?
“这字的确是老师的笔迹,但不确定是不是本人的作品;说不定只是他将别人的作品抄写下来……”
片濑教授说着,将眼镜取下擦拭。
“唔嗯……”
我不禁搔了搔头。一切都呈现未知的状态。
“请问……两位为什么找上我呢?关于九重宽文的研究,我实在帮不上任何忙啊……”
“九重老师的儿子是你那个圈子的人吧?老师的遗物都由他负责保管。但他是出了名的讨厌古典乐,我们实在很难主动联络他。”
“啊,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也是没错。音乐制作人——彻•夏洛瓦正是九重宽文之子,我也在唱片公司看过他好几次。
“呃,但他是超大牌的制作人耶!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没机会和他说话啊……”
“其实本来是想拜托桧川的,但联络不到他。我记得他应该也认识阿彻。”
说起哲朗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电话也打不通。这家伙只传了个简讯给我说“去波兰采访个几天”,然后就没消息了;实在没人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可惜没什么时间了,蛯沢学弟又说桧川老弟的儿子满可靠的,不妨先问问你。”
片濑教授往前探出身子。
“如何呢?我一定会支付报酬的,可以拜托你帮忙调查吗?我想知道这首曲子是否真为九重老师的作品,还有,是不是有完整的乐谱存在?”
受到两人的气势所逼,我只能从乐谱上转开视线。
“……这个嘛……为什么对这首曲子如此执着呢?您应该没有要制作所有曲子的完整记录,那么就算目录不完整应该也不要紧吧?”
“如大家所知,九重老师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管弦乐;倘若这真的是他的作品,将会是老师留在世上的唯一一首钢琴曲。而且……”
干烧虾仁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喃喃说着:
“这份乐谱一直收在老师不离身的指挥棒匣里,恐怕是——一首特别的曲子。”
干烧虾仁说要开车送我回去,但被我郑重地婉拒了。
“我待会儿还要去出版社露个脸,就不麻烦您了。”
表面上这么讲,说穿了就是我觉得在狭窄的车子里和干烧虾仁聊天实在尴尬极了。虽然逃过一劫,但在走到停车场的路上,我还是被狠狠念了一顿。
“你老实说,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啊?我听真冬说过,但还是搞不大清楚……”
“啊……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搞不大清楚。“就是什么都做……实际上也真的是什么工作都做。”
我现在的工作之杂,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好,连我自己都认真考虑要在报税单的职业栏写上“音乐业界流氓”了。我经常为杂志撰稿,也和人合著过一本书;在流行音乐界则是因为自己也演奏作曲的评论家非常稀有,那些冷门的观点因而颇受重视。不但受邀写过几首歌(都不卖就是了),最近也首次担纲制作了一首歌;也常在歌手录音时去唱和声。
“算是所谓的万事通……吧?”
“唔……虽然很感谢你接下我们强人所难的委托,不过从事那样的工作……生活作息应该很不正常吧?”
“光是写稿就很容易作息不正常了……”
“你听好了……”
干烧虾仁的鞋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走在我半步之前的他凶狠地说道:
“真冬是职业钢琴家,她的身体就跟运动员一样,需要严格的自我管理。我不希望她跟你一起生活之后染上不规则的生活习惯!”
“是,非常抱歉……不过她并不常在我家过夜,实际上也只一起生活了一天……”
干烧虾仁回过头瞪了我一眼。由于刚好站在学校大门口,路过的学生们都对我们投以异样眼光。
“我不是光指昨天的事,是在说之后的事!”
“嗯……啊,咦?”
“真冬没告诉你之后要将活动重心移回日本吗?”
“啊,她是这么说过。”
“那么你们应该也谈过之后要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干烧虾仁的脸庞突然被有如洪水般涌来的深切怜悯与绝望给覆盖。
“……你果然是桧川的儿子啊!我算是再次体认到了……那个男人年轻时也曾让美沙子和其他女性非常头痛啊……”
咦?等等,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出学校大门就是停车场,而干烧虾仁在坐上他的TOYOTA CROWN之后,就迅速地关上门开走了。


尽管feketerigo的归国凯旋巡回演唱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接到我的电话后,神乐坂学姐还是立刻逼经纪人安排时间,好和我见面。四月八日深夜,我们就在东京圆顶饭店的房间里秘密会面。
“美国的对手果然实力坚强,这次真是一败涂地啊!”
久违的学姐拿起加水威士忌的酒杯和我干杯,边说边露出苦笑。
由神乐坂响子(吉他手兼主唱)与相原千晶(鼓手)组成的硬式摇滚乐团“feketerigo”以独立乐团身分华丽出道——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神乐坂学姐曾经以摇滚革命少女之姿独占各家头条版面,如今也换了个成熟的发型、添了几分稳重,显得更加艳丽且具有大明星的架势;最糟糕的是穿起浴袍来还非常有味道。
“不过现在就进军美国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啊?先在日本打好基础之后再说也不迟啊?”
听到我说出这番多余的废话,学姐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尖。
“没有太早这回事。只要再带着新的创作去闯荡就行了。那个国度里不分好坏,只记得胜利者,没有人会记得输家,我就是喜欢这一点。所以我会再次远渡重洋,买好香烟和派,在路上搭便车,转搭好几班巴士,穿越月光照耀下的平原——去追寻属于我的美国!”
学姐的笑容一点阴霾都没有。
虽然号称凯旋巡回演唱会,其实feketerigo的唱片在美国卖得不尽理想。虽然如此,但学姐打从骨子里就是个革命家,要她放弃世界的顶点屈居于日本国内,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啦,如果你觉得很寂寞,要我一直留在日本的话,我也可以考虑改变顺序的。”
“突然就变得很难见面是会有点寂寞啦……但顺序是什么?”
“我本来打算先征服世界再和你生儿育女,不过倒过来也行喔!”
我双手紧握着玻璃酒杯,边后退边跳过床铺,最后逃到门边。
“在这种三更半夜一个人来到饭店房间,却直到现在才发现我的目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呀!”
“呃、嗯、是说……还是别……”开玩笑了——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我就闭嘴了。因为无法继续直视学姐,我只好握着玻璃杯弯下腰背对她。
学姐刚才说的并不是玩笑话。恋爱的革命家不会对自己撒谎,同样也不会对世界撒谎。这个人还真的一点都没变——但她只是轻松地跨越我能想像的范围,继续展翅翱翔罢了。
“桧川同志,你放心吧。我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
学姐的声音传达到我的背后。
对了,只有一点变了——学姐不再喊我“年轻人”了。那当然不是因为我年纪变大了,而是因为——她终于将我视为同志了。
“蛯沢同志也回日本了不是?我可不想看到她伤心的表情啊!”
我回头望向学姐,走回床铺旁边。
“我会先取得蛯沢同志的理解后再对你下手的。”居然还附加这种说明,我还是找个离她远一点的地方坐比较安全。
“你和真冬一直有联络吗?她回来的事应该还没上新闻才对……”
“不算联络,我在休士顿遇见她了。”
“咦?”
“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实在难以切断啊!公演的日期刚好在同一天,于是我就带着相原同志若无其事地潜入了蛯沢同志下榻的饭店……”
“不要若无其事地潜入人家住的饭店!”那是犯罪行为!
“三个人一直聊到天亮呢!”
“……那倒是有点让我羡慕……”
“我和相原同志左右夹攻啊,可是问出了不少事呢!听说你和人接吻的时候脸一定会往右边偏喔?”
“嗄、什么!你们居然逼问真冬这种事!”
“没有啊,我刚才只是在套你的话。”
“你说什么!”
“你还真是单纯啊!这种事猜中的机率有二分之一,想也知道我一定是随便乱讲的嘛!”
“谁知道啊!一般人根本不会耍这种心机好吗?”
“还有啊,根据我的接吻经验统计起来,往右偏的人好像真的比较多一点喔!”
我到底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到什么时候啊?话说回来……“你的接吻次数多到可以统计啊?”
“是啊,不过男性对象只有你一个就是了。”
“不要捏造事实!我并没有和你接过吻!”
学姐笑了出来,还趴在床上滚来滚去。
“唉呀,我们和蛯沢同志聊天时也一直提到这些,好像让她非常担心呢!她一直在想我和你在日本到底有多亲密,还说全美巡回公演结束后要丢下蛯沢千里自己先回来。结果呢?”
“原来她提早回来都是你害的……”
不过……其实真冬提早回来让我很高兴,还特地跑去机场接她。
“而且听说她短期内都不会离开日本了吧?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办法拒绝蛯沢千里拜托的事啊!也是啦,要先给未来的丈人好印象才行嘛!”
突然回到正题,害我有些傻眼。的确,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打电话约学姐见面。
“也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答应的啦……何况都认识这么久了,我干嘛非得那么在意干烧虾仁对我的印象啊!”
“你没有自觉就算啦!”学姐笑着挥了挥手。“那我就听你说明详情啰!”
虽然觉得学姐话中有话,但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开始说明〈灯蛾扑火〉奏鸣曲的事,以及九重宽文之子——彻•夏洛瓦的事。
“阿彻他父亲作的曲啊……原来如此,所以才找我牵线吗?”
“是啊。我记得之前好像说过要找他担任feketerigo的制作人对吧?所以才想说会不会现在还有联络……”
“担任制作人的事在我和阿彻大吵一架之后就告吹了……”
“咦……大吵一架?”
“因为他好像根本没听过我们的歌,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什么要安插演艺学校出身的可爱美眉进来弹贝斯和键盘……总之就是逼我们接受那种商业挂帅的乐团企划。结果我滔滔不绝地阐述这样的销售策略有多么愚蠢,惹得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是当然的啊!你到底想在一个年长将近二十岁的大牌制作人面前做什么啊?不过……这么说来,我想请学姐代为引见的如意算盘不就打错了吗?
“后来我就和阿彻变成酒友了。”
“算了,只能想办法把哲朗找出来——咦咦咦咦咦?你说什么?”
你不是和人家吵架了吗?
“不是说吵架才是感情好的表现吗?”
“那是说本来就感情好的朋友吧?”你是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家吵架耶!
“阿彻也是个连上完厕所都没时间擦屁股的大忙人,不知道能不能约到时间,不过我还是会联络看看。这两天就会打电话给他。”
“真是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人脉才是最重要的资产。进入业界后,我终于深切地体认了这个道理。以前还会感慨:“人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不纯洁的大人啊!”现在连这样的感慨都没了。
“别谢我。你该不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免费的吧?”
学姐笑咪咪地这么说,让我非常害怕。
“是……这个嘛……这次可能拿不到太多酬劳……”
“我没有说要钱啊!用身体偿还如何?”
听到穿着浴袍趴在床上的学姐这么说,我只能再次逃走。然而就在我退到房门口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害我直接仰面摔到外面的走廊上。
“学姐,我回来啰!真是的,附近都没卖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害我还跑到车站对面的便利商店——咦?小直?你在这里干嘛?”
“你发现得也太慢了吧!都跨过我进房间了,干嘛还那么惊讶!”
千晶穿着运动服、拎着便利商店塑胶袋,一脸讶异地瞪大了双眼,接着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我扶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啊?也不想想现在几点了!”





“不趁半夜就不能夜袭了嘛!”
“学姐!拜托你不要插嘴!”还不等我吐槽,横眉竖目的千晶早已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下一秒钟,我眼前的世界转了半圈,后背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这一记拂腰是为了真冬!”
我根本来不及开口,千晶的双手双脚就已经扣住了我的手臂。
“这记腕挫十字固是我赏给你的!”
“痛痛痛痛痛要断了要断了啦!”
在我拼命向千晶说明事情的经过时,还一直听见肘关节发出可怕的喀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直要来的事?”
“千晶和你住同一间房这件事,至少也跟我说一声吧!”
我和千晶的责骂在学姐两旁形成一道立体音墙,然而她却一脸事不关己地如此回答:
“要是先告诉你了,我就不能跟桧川同志共度甜蜜的时光啦!亏我还算好时间刻意把相原同志支开呢!”
“你这家伙真的很差劲耶!拜托你好好珍惜硕果仅存的团员好吗!”
“一点也不珍惜真冬的小直没资格这么说喔!”
呃?是、是这样吗?但我的确打算好好珍惜她啊……
“真冬不是又要回日本长住了吗?应该也问过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了吧?”
“是没错啦……”
“那你为什么不求婚呢?”
我整个愣住了。求婚?
“相原同志,这么重要的事被你直接讲出来不大好吧?一
神乐坂学姐一脸忧心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但要是不明说,小直这个笨蛋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呀!那样真冬太可怜了。”
“因为时候还未到啊!”
“哪有,明明就太晚了。他们交往到现在已经六年了耶!”
“在我向世界革命成功的那天清晨,将会彻底粉碎这个悲哀、不合理且弥漫整个文明社会的制度——也就是一夫一妻制。所以必须请他们等到那一天才行。”
“我们来向其他更有意义的事革命啦!例如开发出在演奏中也能清楚看见鼓手全身的完全透明鼓组,如何?”
“我就算在舞台上面对观众,也一直注视着相原同志喔!”
“谢谢!学姐我爱你!”
feketerlgo的两名团员完全无视于呆在当场的我,开始了意义不明的对话。但我却完全没那个心情。
“学姐,小直好像很沮丧喔!”千晶戳了戳我的太阳穴。
“该不会是婚前忧郁症吧?”
“不是还没决定要结婚吗?”
结婚吗……原来干烧虾仁那番话是这个意思啊?真冬要搬回日本长住了,所以干烧虾仁才问我“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对,不光是干烧虾仁……就连真冬本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喔?”千晶把脸凑了过来。
“嗯,是啊……”
“我是好心地解读成因为真咚咚和小直都很忙啦……不过以小直的个性来说,应该是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吧?”
不愧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您还真了解我。
“所以呢?你到底想不想结婚啊?”
“我不知道。”
“居然说不知道!你这家伙真是……”
“……不结婚不行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
“可以让我偶尔发表一下一般人的看法吗?”
神乐坂学姐坐起身,从千晶背后抱住了她。
“你再怎么愤慨都没用喔!这就是致命性的性别差异,深深刻在染色体中的宿命。男人到死都无法了解结婚的必要,并不是因为桧川同志个人头脑特别驽钝喔!不过,关于其他的部分就未必不是这样了。”
“是吗?学姐这么说耶!小直,真是太好了。”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好。仔细想想,学姐根本不是在帮我辩解,反而好像还对我说了很失礼的话耶?
“总之你们赶快结婚啦!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和学姐结婚啊!”


最后我被千晶赶出客房,离开了饭店。虽然已是三更半夜,夹带着废气臭味的强劲高楼风还是把我吹得东倒西歪。我越过天桥往水道桥车站方向前进,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发现最后一班电车早已开走很久了。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等待计程车的队伍尾端,一一回想学姐和千晶说过的话;接着又想起真冬鼓着腮帮子的不悦模样。
结婚——我和真冬吗?所谓结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拜访双方父母,约在外面吃饭兼互相介绍——不过干烧虾仁和哲朗已经认识了——然后找个跟真冬一起住的房子、搬家……准备婚礼、发喜帖——尤其是真冬应该有很多业界人士要发——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一个人静下来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真正的想法。
老实说,我觉得好麻烦……


两天后的下午,我接到神乐坂学姐打来的电话。当时我正埋首新宿的一间录音室,将多到令人烦躁的取样素材剪接成循环带。就连手机铃声,都被我误以为是取样素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电话。
‘我帮你约到阿彻了。时间是……三十分钟后。’
“嗄……?”由于太过突然,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三十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十分嘈杂,还能听到电车的声音,学姐现在应该在某个车站附近吧?
‘真抱歉,我也很忙。现在人在名古屋车站,等一下要排练。’
“啊——真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特地打电话给我。”
‘总之,他那边的空档只有两点半到三点这段时间。’
“呃,可是……我也正在工作,这么突然……”
无论如何,彻•夏洛瓦目前似乎正在新宿的某间录音室进行选秀。一问之下,才发现正好就在我录音的这栋大楼,实在是太侥幸了。
‘那就祝你幸运了。还有……’
学姐迅速地接了下去。
‘之前提到的那首奏鸣曲如果是真迹,我倒很想听听看。我也很喜欢九重宽文喔!’
学姐还是跟以前一样,擅长若无其事地勾起人家的干劲。
选秀会就在同一栋大楼地下室的大录音室举行,我努力在三十分钟内把工作告一段落,接着立刻飞奔进电梯,一路上和好几个背着吉他琴盒的人擦肩而过。
“桧川?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C录音室里混音吗?”
一位认识的录音工程师发现了我,我随口回道:“我找彻先生有点事……”结果错过了音控室,还好死不死地直接闯进了主录音室。看到满屋排排站的吉他扩大机、合成器和麦克风脚架时我还愣了一下,厚重的隔音门就在我身后被关上了。
‘下一个!嗄?个人资料是哪一份啊?你叫什么名字?’
监听喇叭里传来男子粗鲁的声音,我不禁透过玻璃望向音控室,一眼就认出彻•夏洛瓦了。他的鼻梁高挺得不像日本人,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也看不出将近四十岁;虽然他已公开宣称不再登台表演,却仍然散发出乐团主唱的迷人风采,仿佛随随便便就能吸引塞满日本武道馆的歌迷前来捧场。“啊,那个……您好,我叫桧川直巳。”我被他的魄力给压倒,不自觉地老老实实自我介绍了起来。
‘你要演奏什么?键盘吗?帮他播放节奏音轨。喂!时间宝贵啊还不快点准备?那里不是有谱吗?’
“好……好的。”
我站在电源没关的合成器前,莫名其妙地望着和弦表;配合着只有吉他、电子鼓和歌声的DEMO带即兴敲起了键盘。我到底在这里干嘛啊?
‘加点和声看看。尾奏的地方随便哼一下。’
我照着阿彻先生的话,靠近麦克风随便哼了两句。演奏一结束,评语随着“啧”的一声传来。
‘技巧烂毙了啊!我看你还是别玩乐器唱歌就好。继续……嗄?你这样就表演完了?’
“啊……呃,不好意思!”
看到阿彻先生转头就要和音乐总监讨论事情,我慌忙叫了起来。
“我不是来参加选秀的。呃……您应该听feketerigo的神乐坂响子提过吧?我叫桧川直巳,有点事希望能和您谈一下。”
阿彻先生皱起眉头瞪着我,音控室的玻璃好像快被那犀利的眼神给刺穿了。
接着我被晾在外头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好几次都想直接放弃,回去完成做了一半的工作算了。然而就算不是正规的键盘手,一想到被名制作人彻•夏洛瓦当面数落琴艺很烂,还是令人相当沮丧。
既身为古典音乐界知名人物的子女、同时又是混血儿,这种身分不禁让我联想起真冬。不过彻•夏洛瓦选择的人生道路和真冬却大不相同。他和父亲彻底决裂,十九岁就在流行音乐界正式出道。之后他为不少艺人写过歌,每一首都十分畅销;另一方面,自己的乐团反而因为他不妥协的个性而数度更换团员,最后终于公开表示不再登台。
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彻•夏洛瓦可说是传奇人物。一想到待会儿要和他面对面——而且还要向他提出相当强人所难的要求——我就觉得胃好痛。
看到录音室的门打开,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了起来。踏出走廊的阿彻先生对着唱片公司高层人士轻轻点头,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要直接走过我眼前。
“啊,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扰您,不过我们有约……”
阿彻先生停步啧了一声,对我投以锥子般的尖锐眼神。
“我都假装不记得了,你就不会当作没看到我喔?”
不会吧?这种不讲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假装没看到失败之后,阿彻先生又频频使出小孩子般的技俩企图甩掉我;不是打发我去买香烟自己却趁机偷溜,就是假装肚子痛要去厕所却往电梯方向跑掉。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他终于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真的很抱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我突然发现自己讲话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相当随便,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这么说来,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倒是跟哲朗有点像。哲朗好像也说过认识他啊……
“阿哲那家伙是怎样?之前还跟猪一样在我身边嗅个不停,最近却完全失踪了。”
阿彻先生点燃万宝路烟,同时开口这么问道。
“他只说要去波兰,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哦?所以你就继承他的衣钵,跟着当起烦死人的业界流氓了?响子打电话来的时候讲话特别温柔,我就觉得奇怪……真可恶!”
看来他真的非常讨厌我,讨厌到一找到机会就想拿香烟头烫我。真伤脑筋……偏偏时间又有限,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切人正题。
“呃……蛯沢千里和片濑谅一教授……这两位您应该都认识吧?他们都是九重宽文老师的学生——请你住手好吗!这样会烫伤耶!”
还真的拿香烟头靠了过来,你几岁啊?
“搞什么啊?你也是音大那边的人?我不想听到跟我老爸有关的事,快给我滚!”
“您……就这么……讨厌令尊吗?”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听吗!”
“不……请等一下!”
阿彻先生起身就要离开,我慌忙站起来绕到他面前。
“只是希望您能将九重老师的遗物整理工作委由片濑教授处理!他正在整理九重宽文的作品目录。目黑那栋房子的钥匙现在应该还在您那里吧?”
“我根本不打算回去那个家,钥匙放在哪儿早就不记得了!办继承的时候伯爵家的亲戚也意见一堆,烦死了。我打算过阵子放把火把那栋房子整个烧掉,不要再开口闭口一直提起那个惹人厌的姓氏了!”
我愣了一下,慢半拍才想通。
阿彻先生之所以用“夏洛瓦”这个姓氏的理由——说不定那不是艺名,而是母亲的姓氏?因为讨厌“九重”这个姓氏,所以才……?
“老爸作的曲不过是些放着不管就会散佚被人遗忘的垃圾!音大那些老家伙除了紧抓着旧东西不放就没别的能耐了?”
看着阿彻先生丢下这番话就要往电梯方向离开,我不禁反射性地想抓住他的肩膀。结果他发现我的企图而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你想干嘛?”
“呃、这个嘛……不好意思,可是……”
脑袋里冷静的部分小声地说着“快住手啊你想干什么?人家可是业界的大人物,万一得罪他就别想在圈子里混了!”之类的理智意见,但我却无法接受阿彻先生刚才说的话。
古典乐并不是紧抓着旧东西不放的音乐。
“……我听过了……您上个月制作的单曲……”
眼前那张晒得有点黑、刻着岁月痕迹的端正脸庞因为狐疑而皱了起来,他背后的助手和员工们也围在稍远的地方,露出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们。然而我却没有闭嘴。
“最后一段副歌使用的管乐音源,是九重宽文的〈药师交响曲〉里的主题对吧?我也稍微听过还未上市的专辑,如果不是为了向某人致敬,通常不会那样运用循环主题吧?”
地下录音室的走廊发出巨响,围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
烟灰缸从阿彻先生踢翻的桌子上飞了过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大伙儿战战兢兢的注视之下,阿彻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尽管所有人都露出想说什么的神色,却没有人敢靠近我。然而中途被打断的话语却仍在我心里翻搅沸腾。
音乐并不会紧紧纠缠一个人,只是会烙印在心灵深处,令人无法忘怀罢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阿彻先生应该也十分明了不是吗?


那天回家后,我戴着耳机趴在桌边,感到非常后悔。我到底在干嘛?居然真的把彻•夏洛瓦给惹毛了。发生那件事后,几位认识的朋友不是建议我放下工作去温泉区休息一个月,就是怀着遗憾的心情慰问我,还有人好心介绍我去当特种行业情报志的写手。受到这些充满温情的集中攻击,害我只能怀着跌落谷底的心情回家。
万一真因为得罪了他而接不到工作,这该怎么办才好啊?我不过是高中毕业,又没有其他方面的专长……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房里一片黑暗,还是真冬进来帮我开的灯。
“对不起,我打电话给你都没接,所以就自己过来了。”
真冬端正地跪坐在餐桌前,非常抱歉似的低着头。
“啊……不,没关系啦。是我没听到,对不起。”
“工作……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咦?看得出来吗?
“因为直巳你只有在遇到麻烦时才会听庞克乐啊!”
真冬指着雷蒙斯乐团的CD盒这么说。我自己倒是没注意到,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似乎真是如此。感觉好像从高中到现在一点也没有成长,真是丢脸。实际上,我似乎也真的完全没有成长。
“真冬,我……”
突然间,心里的不安从嘴里漏了出来。
“我之后……可能会接不到工作,因为惹毛了不该惹的人。所以……”
现在谈结婚恐怕还太早。工作这么不稳定,我又还是个不成熟的小鬼。
真冬本人都还没说要跟我结婚,我却忍不住这么想。然而真冬却如此回答:
“没关系。我负责赚钱养家。”
“嗄?啊,不是啦……可是……那样好吗?”
是叫我当家庭主夫就好的意思吗?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帮真冬准备饭菜,送她出去工作——虽然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了。
“……维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恐怕是相当致命的一句话。真冬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以犀利的言词攻击我。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只是跪着靠了过来,将脸颊靠在我的大腿上。
栗子色的长发滑进我的指缝。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光是不肯面对我就让我心情沉重。
“我的存在对直巳来说是种妨碍吗?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共同参与的事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会呢?”
真冬抬起湿润的双眸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将脸埋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我们就这样沉默无语地靠在一起好一阵子。
终于,我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受干烧虾仁及片濑教授所托、打听九重宽文和他的儿子——彻•夏洛瓦的事,还有那首奇妙的奏鸣曲。真冬缓缓地抬起头,认真地倾听我诉说这一切。
说完之后,我把片濑教授给我的乐谱影本拿给真冬看。
“……可以帮我弹弹看吗?”
真冬点了点头,逐页翻阅着乐谱上的音符,然后喃喃说道:
“这可能是联弹用的谱。”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论是和什么乐器合奏的奏鸣曲,低音部分如此之少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但若是四手联弹——两人坐在一架钢琴前同时演奏的曲子,就说得通了。
真冬在电钢琴前坐了下来,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接着便将乐谱放上谱架,以缓慢的节奏弹了起来。
流泻而出的琴声令人听了心焦不已。赋格缺少了对唱的部分,曲子只能在紧张感完全无法消除的情况下不断前进;惹人怜爱的旋律毫不留情地稍纵即逝,仿佛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不断延续、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的梦。原先只以右手弹奏的真冬,最后也伸出了左手。经过细细切分的音值仿佛化为闪闪发亮的光粒子。
就在进行到曲子的一半时,演奏突然中止了,让我瞬间有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
“不行,没办法弹。”
我的视线转向乐谱。没办法弹?连真冬都觉得这首曲子很难吗?
“我完全不清楚另一部是怎么演奏的,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弹奏这份谱,所以没办法弹。”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专业演奏家会提出的意见,毕竟诠释音乐不光只是照本宣科而已。我还是很想找出完整的乐谱,听听看完成后的曲子。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个疑问。姑且先把这份谱当作分谱……但为什么是分谱?
如果是交响乐曲,的确常根据总谱另外编写各种乐器的分谱;因为总谱上标注了所有的乐器占去太多行数,一页往往只放得下四小节,不适合拿来练习。但这份乐谱上写着奏鸣曲——现代所谓的奏鸣曲已和奏鸣曲的原义大不相同,只用在器乐独奏曲或钢琴与其他一、两种乐器合奏的室内乐,就算直接用总谱来练习也不妨碍。所以的确如真冬所说,没看过完整的乐谱实在无法诠释整首曲子。
问题是……无论如何,阿彻先生这条线都已经断了。神乐坂学姐好心替我牵线,结果却……
我百无聊赖地仰天倒在床上,真冬也跟着走过来坐在床边,看着我的睑。
“……你在找那首曲子其他部分的乐谱吧?”
“嗯……但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干烧虾仁大概也只是想攀关系才找上我吧?”
然而真冬却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但是如果能找到完整的曲子,我想弹弹看。”
我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身。
“为什么?”
“为什么吗……因为完成谱应该是首不错的曲子,而且我也很喜欢九重宽文。”
真冬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而且某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你竟然跟神乐坂学姐说一样的话……”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好像失言了。真冬那栗子色的长发震了一下。
“响子?你什么时候跟响子见面了?”
“咦?啊……嗯……就是在接下这份工作之后,大概……是前天吧?”
“她们那天才从札幌回东京,晚上还在东京巨蛋开唱,你居然见到她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该不会一直都在注意feketerigo的行程吧?
“呃……她硬是排出了时间,约我半夜在饭店房间里见面。”
“约在半夜?还在饭店房间里?”
“啊!这个嘛……当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千晶也在啦!”
“千晶也在——?”
我干嘛自掘坟墓,还越挖越深啊!
“对不起!那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因为听说了在休士顿的事,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告诉你……”
“连在休士顿的事都说了?”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在休士顿饱受学姐性骚扰的事,真冬整张脸都红了,还抓起枕头不停拍打我的脸颊。
最后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我。
“对不起……等等,真冬!是制作人那边打电话来,快住手……安静一下。”
我逃离床铺,走到窗边才接起电话。
“……我是。没有没有,我还没休息,没关系……嗄?啊……是的……对对对,下午那件事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咦?什么?阿彻先生说的?这样啊……不会不会不会,我愿意接。好的……不不不,那当然。好的,再见。”
看着我频频点头边挂断电话,真冬一脸疑惑地直盯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他真的让你接不到工作?”
“嗯,也不是啦——”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大敢相信刚才电话里的对话内容,只能呆呆地一直望着手机。
“有工作……上门了。委托人是彻•夏洛瓦。”


就像某一次被干烧虾仁问到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样,我常常接到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上我的工作。其中最受好评的除了撰稿外,就是一些取样和编曲之类的音乐工作。
“这是地下铁中央线的声音、这是东海道新干线的声音、这是水车小木屋的声音。贝斯部分就用哈雷机车的排气声,背景则是巴尔托克的四重奏。八点前给我生出循环乐段!”
我一出现在录音室,阿彻先生便指着PC荧幕这么说道。
“八点以前?”
调整非乐器演奏的声音取样需要多少时间,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啊?而且我惹火他不过是昨天的事吧?为什么今天就找我来帮忙呢?我实在很想先问问他这件事。
“少在那里抱怨了!我可是会付钱的,还不快做事!”
几位录音师和看起来比我还年轻的艺人们全都露出苦笑,看来彻•夏洛瓦的蛮横不讲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是是是,我现在就做,立刻就做。”
我鞠躬弯腰,努力表现出非常抱歉的样子在PC前坐下。
“请问……您没有生气吗?”
“我看起来像没有生气吗?”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是想给你个道歉的机会才找你来的!”
这个理由真是令我感动到快掉下眼泪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就在背后不断传来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声音,还一直被揪住后领的情况下,完成了电车的声音、水车的声音、摩托车的声音和巴尔托克弦乐四重奏结合而成的节奏循环乐段。这种组合是谁想出来的啊?
“桧川哥真不是盖的耶!下一张专辑也麻烦你大力帮忙啰!”
听过完成的音源,看来还只有十几岁的主唱小朋友非常热情地这么说,还跑来跟我握手。虽然听到这番话真的让我很高兴,不过——“下次我希望能用右翼分子的宣传车和美军基地的警报音取样来混音!”还是快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吧?


当天晚上,阿彻先生邀我去新宿的酒吧喝酒,更恐怖的是居然只有我们两人。大型荧幕上播放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无声电影,音响里轻轻流泻出大型乐团演奏的爵士乐。是间相当有情调的小酒吧。
“呃,那个……今天……非常谢谢您。”
“谢什么?”
“谢谢您……介绍工作给我。”
阿彻先生哼了一声,接着便让波本威士忌流过喉间。
“你是音大毕业的?”这询问来得真突然。
“不、不是,我只有高中毕业。”
“是喔?那怎么会用中音谱号?”
“因为写乐评的时候一定得会看管弦乐谱……这么说来,阿彻先生您也会看中音谱号啰?真是意外!”
中音谱号是一般学校音乐课堂上不会教的符号。因为调整音源时必须先听写出中提琴的部分,才会习惯性地用上。
“我是被老爸逼着学会的。小时候放学回家就会被抓去钢琴前坐着,只要一停止练习动作就
会被揍。”
“啊,这样啊……”
“在强迫我学钢琴之前,老爸也对老妈做过一样的事。我老妈在认识他之前根本没碰过钢琴耶!老爸在法国疗养时,在医院认识了老妈,她只是个病人而已。为了反对他们结婚,听说九重家的臭老头和死老太婆们后来还吵了半天。”
“为什么……呢?”
“不就是嫌人家是外国人啦、身体不好啦,说不定不能生孩子啦之类的吗?脑筋长霉的老人家大概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吧。老爸年过四十了还没有要结婚的迹象,所以伯爵家的亲戚们看好了几个适合的对象,听说还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大概是因为辛苦白费了才故意反对吧?”
当时不过距今短短数十年,这个国家里居然还有那样的文化啊……或许就算是今天,还是有些家庭会计较这种事吧?
“老爸大概是为了让老家认同,所以才跟老妈生下我,还要她学钢琴吧?爷爷和奶奶都是这么说的。”
证明她无论身为妻子或音乐上的伙伴,对自己而言都是必须的——但这种事需要向父母证明并获得认同吗?
“老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死了,后来就变成我被逼着坐在钢琴前了。结果那个人根本只把人当乐器看待。”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啜饮着苦涩的鸡尾酒。
可是……既然如此,阿彻先生又为什么要那样向九重宽文作的曲子致敬呢?不对,先别说致敬,他为什么会踏入音乐界呢?
阿彻先生一口气饮尽威士忌,用力将杯子放在吧台上。
“你喜欢搭电车吗?”
又是个突如其来的询问。我转过头,紧盯着阿彻先生线条锐利的侧脸。
“……不大喜欢。因为我怕人多的地方。”
“我也一样。但如果电车的声音适合拿来当素材,就会用。对吧?”
我不禁哑口无言。
“呃……所以……您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今天才找我来处理工作?”
“怎么可能!”
我的侧腹挨了一记拐子。
“你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像你这种脑袋不好却很会自我推销、又认识一堆音大相关人士的家伙,其实我也很讨厌。但是因为你玩合成器的技术不错,所以用你,只是这样罢了。”
原来如此。真是让我沮丧得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跟老爸一模一样。真是令人反胃。”
这么说来,九重宽文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太太,只是把她当做乐器看待——不对吧?这样太奇怪了。他太太明明不会弹钢琴啊?
站在九重夫人的立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若事实真如阿彻先生所说,那她为什么要远渡重洋跟着这样的男人回日本,还决定跟他结婚呢?再说既然老家的亲戚全都反对,九重宽文又何必如此坚持?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脑海的一隅却不断浮现真冬落寞的脸庞。
人类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


“因为呢——结婚之后两人的钱包就变成共有,之前借的钱就抵销啦!只是交往就不能这样,对吧?”
许久不见的吾父哲朗终于返回日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这家伙真是有够差劲……你到底跟美沙子借了多少钱啊?”
“不知道。大概两百万左右吧?”
“两百万?念大学的时候就借了两百万?”
“唉呀,又不是很多钱……”
“哪里不多!你知不知道两百万可以付我这里多少年的房租啊?”
“对了,你不打算搬家吗?爸爸我想住有院子的独栋别墅啊!”
哲朗在我床上伸了个懒腰,边喝着罐装咖啡边扫视眼前四坪大的房间。
“真冬妹妹的收入应该很可观,买得起东京都内的房子吧?一开始就要先说好以后准备生几个小孩喔!”
“这些事不用你担心,闭嘴啦!”
干嘛替我操心这种事啊!
“我以后可能会变成痴呆老人,你要先准备好专门照顾老人的病房,还有给真冬妹妹穿的护士服喔!”
你现在就已经是痴呆中年人了吧?这家伙明明应该跟干烧虾仁同年,为什么看起来一直都像是落魄重考生啊?
“美沙子也真是的,居然会想和你结婚……啊,是因为这样才能向你追讨债款吗?”
“没礼貌!当然是因为相爱才会誓言厮守终生啊!”
“那干嘛又离婚!”什么厮守终生嘛!
“所以你什么时候要发誓啊?办婚礼时不要找我喔!那些啰嗦的音乐大学相关人士一定都会出现……”
“不……我倒是没有举行婚礼的打算。”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面向书桌,空虚的视线飘向笔记型电脑的液晶荧幕,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什么呢?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非得结婚不可呢?真冬也没有明确地说想结婚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不结婚就十恶不赦的样子?”
突然有阵窃笑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看见哲朗盘腿坐在床上,肩膀抖个不停。
“因为一定要你主动开口啊!”
“是啊,常听说男方要主动求婚。真是无聊的习俗——”
“那不是习俗喔!是有正当理由的。跟美沙子结婚时也是我主动提出的喔!”
“主动跟她说‘我们结婚然后欠你的钱就一笔勾销吧’是吗?真的?”
吾父哲朗真不愧是世上最差劲的人。
“对啊!这种事是一定要的。只是……小直你可能还不懂吧?”
这种说法实在令人莫名火大,他好像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不过……我可能一直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哲朗至少还是个过来人。因此我就算想回嘴也无言以对。这么说来,神乐板学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总而言之呢,就是爱啦!”
“你说的爱就是欠债一笔勾销吗?”
“小直弟弟,爱的形式有很多种喔!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位九重老爹也一样喔!你知道他的亲戚有多少吗?人数多到可以组三个交响乐团耶!而且每个人家境都很好。我在他的丧礼上看过亲戚们齐聚一堂的情形,那种气氛搞不好连死人都会吓得活过来呢!被如此威严的双亲和祖父母加上众多伯父伯母齐声反对,那个人还是选择了老婆。你想过这么做需要多大的决心吗?”
哲朗走到音响旁,从收纳柜里拿出MR. BIG的专辑播放。艾瑞克•马丁沙哑的歌声叠在嘈切的弦乐之上。
〈Nothing But Love〉 。
爱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只有歌词里才会出现。和亲生父亲聊天时突然出现这个字眼,老实说——感觉有点恶心。
“对了,哲朗,你很清楚九重宽文他太太的事吗?”
我对她完全不了解,只知道萝莎莉•夏洛瓦这个名字,而且是最近才听说的。
“没啊,不熟。我认识九重老师的时候,他太太已经过世啦!阿彻那家伙也绝口不提他老妈,对吧?只能去向九重家的亲戚打听了吧?”
我陷入沉思。而哲朗就在这段时间里擅自打开我的冰箱,一个人把日本酒给干了。我念了他一顿又踹了他几下之后,才终于开口拜托他——
把我介绍给音乐杂志出版社。


在那之后,我来回奔波了将近一个礼拜,采访到的资料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了。片濑教授同意将调查结果流用于其他地方,于是我采用专栏的形式,将资料整理成较有条理的文章。为了向九重老家的亲戚们打听消息,一个二十四岁业界流氓的名片实在没有说服力,所以我才要哲朗帮忙介绍老牌的音乐杂志出版社,好以采访的名义进行调查。
想当然尔,九重宽文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即便我西装笔挺地登门拜访,他们依旧毫不遮掩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都不愿多谈什么。看来九重宽文跟手足几乎是断绝往来的状态。
唯独一位亲戚告诉我一些意义重大且沉重的讯息——九重宽文有位姓协田的表亲,是一间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
“我偶尔拜访九重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东西也记得不大清楚。”
虽然我直接去公司打扰他,头发花白却仍精神奕奕的协田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欢迎我。
“该怎么说呢……那个家实在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啊!我母亲是九重家最小的女儿,父亲却出生在非常普通的家庭,所以每次去九重家拜访时都胆战心惊的。宽文兄很久以前就不大回老家了,亲戚们聚在一起时全都毫不留情地说他的坏话啊!”
“真的被批评得……那么不堪吗?”
“应该说主要是针对萝莎莉夫人吧,亲戚们都说得很难听。我还听过有人说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
我哑口无言。人种歧视竟然可以这么严重,让我不寒而栗。
“听说萝莎莉夫人怀了阿彻之后,亲戚们更是议论纷纷。老夫人甚至觉得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还大哭了几天几夜,感觉好像在看时代剧一样。后来我父亲就学乖了,决定再也不去九重家,反而跟宽文兄夫妻俩走得比较近。”
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不舒服的感觉。
“只因为对方是外国人,有必要说成那样吗?”
“或许是因为萝莎莉夫人身患重病的关系吧?我在学校里学过一点法文,所以常找她聊天;听说她从小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宽文兄带她回来、还送她去日本的有名医院,这些事似乎让她觉得非常愧疚,还常常说要是自己不在这里就好了。这也难怪啦……”
原来萝莎莉夫人烦恼到这种地步吗?
“萝莎莉夫人或许一直很想回法国也说不定。她偶尔会瞒着宽文兄买些法文书。目黑有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成洋堂书店,她会打电话订一些书,也常常拜托我去拿。阿彻小时候跟萝莎莉夫人不怎么亲,反而老是找我玩。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啊……”
身在举目无亲的异国,成天关在房间里,唯有祖国的书籍聊以慰藉的孤独女性。
在我记录协田先生所述内容时,尽管心情极度低落,仍无法压抑心中不断涌现的疑问。
九重宽文很早以前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一向且似乎是他主动提出的。
若是这样,那阿彻先生的认知就很奇怪。因为这么一来,他根本不需要为了获得家族认同而强迫萝莎莉夫人学钢琴。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打了通到法国的国际电话给尤利。
‘直巳难得主动打电话来,怎么是拜托我这么奇怪的事啊?’
“抱歉……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只要是直巳拜托的,我一定会做到。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唔……你想要什么呢?嗯……在杂志上专文介绍你的专辑如何?”
‘那就不必了。对了,我不久之后又要去日本了。’
“咦?真的吗?”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啊?”
‘我也很高兴喔!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呢!’
毕竟尤利是比真冬还忙的当红小提琴家,而且又是法国人,主要活动据点当然是在欧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我去日本的时候就住直巳家。这样就扯平了。’
“呃,可是……我家很小喔?而且也没有客人用的棉被。”
‘我跟你睡在一起就好啦!以前也常常这样嘛!’
只有那么一次好不好!哪有常常?而且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几岁,以现在的身材还睡在一起会从床上滚下来啦!
最后我还是被莫名亢奋的尤利打败,答应让他之后来住我家了。算了,反正这样的代价也不算太高。
隔天晚上就接到了尤利回复的电话。
‘对不起,我还是没查到。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住院病患了,而且光是打电话询问,对方也不可能告诉我。’
“说得也是……”
我之前向片濑教授问了萝莎莉。夏洛瓦在法国时入住的医院名称,所以请尤利代为调查。原本希望查到她的病情、家人之类的资料,看来还是没办法。
“对了,那个……”
由于只是突然想到的可能,我有些犹豫该不该问,结果还是说出口了。
“那间医院……该不会是精神病院之类的吧?呃……就是所谓的封闭式病房?”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从小就住在医院里,又被九重家的人说成那样——让我没来由地一直往那个方向猜测。不过仔细想想,要是住在封闭式病房里,就不大可能和九重宽文相遇了。
‘因为是个年代久远的大型医院,好像附设了可供长期疗养的机构。听说从以前就收容了很多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
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果然,应该是得了什么会被人投以异样眼光的疾病吧?
我含含糊糊地向尤利道谢后挂掉电话,却仍有种不大舒坦的感觉堵在胸口。


为了进一步从音乐方面研究九重宽文,我只好拜托干烧虾仁帮忙找资料。带着满满两纸袋乐谱和著作等资料特地送到我家门口的,却是个令我意外的人。
“我正好要迎接大小姐,所以顺道送过来。同时我也是来确认桧川先生的经济状况究竟有多贫困、居住的房间有多么寒酸的。”
穿着乳白色高级套装的女性依然不改俐落有礼的说话态度,同时将一堆堆的资料叠在大门口。她就是松村日登美小姐,似乎是干烧虾仁的秘书兼蛯沢家的管家。虽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那莫名凛然的态度和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似乎一点也没变。
“您应该不会打算和大小姐同住在这间屋子里吧?不知道您对未来的新居有什么打算?”
“咦?啊,什……什么?”连你也问我这件事啊?
“难道您一点计划也没有吗?”
一大清早站在门口谈这种事,应该会吓到隔壁邻居吧?可是好像也不方便请她进房间啊……我左思右想,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个嘛……因为还没谈到这么具体的事项……”
“我最近就要将大小姐放在洛杉矶的大量个人物品运回日本,若在那之前能确定结婚和新居的事多我想搬家时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
哇!为什么这件事感觉特别真实啊!
“呃……我真的没想那么多耶?诚如你所见,我的工作不知道该算录音室音乐家还是杂志撰稿人,收入也不稳定……”
“虽然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但是否需要我提供蛯沢老师向夫人求婚的经验供您参考呢?”
没想到松村小姐竟然说出这种话,害我忍不住赤脚踏出了门口一步。干烧虾仁的求婚经过?我实在有点想听又不怎么敢听。印象中真冬的母亲应该是匈牙利人,也曾经是专业的钢琴家。
“虽然老师当时还是个只赢过一场指挥竞赛的新人,却对着在匈牙利当客席指挥时认识的未来妻子发下如此豪语:‘现在的我只能挥动无力的指挥棒,或许还配不上你。但是你看着,两年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指挥家,让所有历史悠久的管弦乐团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任性要求。’”
“是喔……”
没想到干烧虾仁也有如此血气方刚的时候啊!也太臭屁了。
“隔年,老师和荷兰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一起录音时,就只为了私人理由而要求录制没有钢琴演奏的李斯特钢琴协奏曲。当时的录音带后来便送给了夫人,还附上一句话:‘能为这首曲子独奏的人只有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不只代表荷兰,更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知名管弦乐团之一;居然能接受干烧虾仁这种任性的暴行。话说回来,等一下……照刚才她的说法……
“……那……那该不会就是他的求婚经过吧?”
“是的。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有帮助才有鬼啦!”
“那么就请桧川先生努力工作,以成为配得上大小姐的男人。”
这份苦心真是让我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虽然不是被松村小姐激励的结果,但我的工作量确实越来越多了。继上次之后,阿彻先生又
介绍了好几份工作给我;虽然非常感谢他,不过每次和他一起工作完一定会被抓去喝到天亮。他真是个千杯不醉的酒国英雄,难怪会跟神乐坂学姐成为酒友。
拜哲朗之赐,我已经很习惯应付喝醉酒的人了,偏偏阿彻先生怎么喝都不会醉,反而更难应付。想说等他几杯黄汤下肚心情变好之后可以若无其事地提起九重宽文,结果他却说:“不是叫你别提起我老爸吗!”还直接赏我一拳。真是无机可乘。
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懈怠地每回继续问;而我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关于他母亲的事。
“我老妈又关你什么事了?她在我懂事前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
“她之前练习的钢琴曲,是不是这一首?”
我从口袋里拿出〈灯蛾扑火〉奏鸣曲的影本,摊在酒吧的桌子上给阿彻先生看;只见他皱着眉头浏览着音符的流向。
“我不大记得啦!但不是声音这么单薄的曲子。”
“你父亲会和她四手联弹,或是以其他乐器跟她合奏吗?”
“我老爸忙着揍我老妈都来不及了!”
我叹了口气,从乐谱上移开手掌。
尽管九重宽文是作品繁多的音乐家,但正如干烧虾仁所说,他留下的作品都是大规模的管弦乐或合唱曲,一首钢琴曲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献给萝莎莉夫人的特别曲子——毕竟他一直放在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
“你干嘛一直紧追不放啊?音大那些人交代的工作薪水很多吗?”
“不,并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被九重宽文吸引住了,也对他的妻子感到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愿意跨越国家的藩篱结婚?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其中那首〈灯蛾扑火〉奏鸣曲,里头不完全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是的,就是那首曲子。那首不可思议的曲子吸引了我、吸引了干烧虾仁与片濑教授,同时也吸引了真冬。正因为不完整,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因为我自顾自地陷入沉思,结果一时之间没注意到阿彻先生翻阅乐谱的手停了下来,隔了许久才发现他的左手早以捻熄了香烟。
直到听见纸张被揉成一团的声音,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阿彻先生?你怎——”
乐谱下还叠着我整理好的采访报告,阿彻先生恶狠狠地盯着列印得密密麻麻的小字;每翻过一页,他就把纸张揉成一团摔在地上。
那里正好记录着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所说的内容。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这些话我都如实地写了出来。天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啊,呃……那个……那是……”
阿彻先生把整本报告撕成两半,站了起来。
“怎么?你把我老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调查得这么详细,想来嘲笑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令尊令堂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
阿彻先生从钱包里抽出万圆大钞和帐单一起摔在桌上,接着便大步走出了酒吧。店员和客人们的视线全落于被留在原地的我身上。
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伸出无力的手轻轻拾起乐谱和破破烂烂的采访报告。接着一边为自己
的粗心后悔一边喝着早已不冰的酒,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出来。


周末下午,好不容易终于抽出时间的真冬出现在我家门口。
“为什么饭已经做好了!”
提着购物袋的真冬怒气冲冲地说道。从昨天熬煮到现在的炖牛肉香气正从厨房里徐徐传来。
“呃,因为你说要来,我想说就先准备好,让你一来就可以吃啊!”
既然要买材料过来,在电话里先说一声就好了嘛。
“如果我说要做菜,你一定会阻止我啊!”
“我才不会阻止你,还会觉得很高兴呢!炖牛肉先收进冷冻库就好了。”
我边说边将厨房让给真冬,怀着两分期待跟八分不安,站在后面看着她。我一直觉得在女孩子背后看她下厨的模样就是种具体的幸福,所以本来想静静地欣赏就好。无奈看到有人烹调马铃薯时手却伸向砂糖,才忍不住出手阻止。
三十分钟后,餐桌上摆着四大盘——约八人份的西班牙马铃薯蛋饼。看得出真冬的厨艺有进步,蛋饼的形状越来越接近圆形了。
“跟日登美学的时候……做、做得比现在好多了。”
松村小姐似乎在许多小地方暗中活跃啊!这次她似乎又应了大小姐的任性要求,勉为其难地利用一个晚上硬是教会真冬一道料理。
“嗯……也就是说……你只准备了这一道菜对吧?”
真冬的脸倏地通红,忙不迭地直摇手。于是我只好再拿出炖牛肉来加热。我和真冬一起站在厨房里,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
她应该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而生气吧?
不,我并没有惹她生气——更正确地说,是连惹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我根本还没对真冬表白任何心意,而她当然也不会主动对我说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意求婚,甚至连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搞不大清楚。干烧虾仁和哲朗求婚时都是怎么想的?又打算给对方什么承诺呢?而九重宽文又是如何?
这三个人的求婚方式似乎都很莫名其妙——还是我根本不该拿这些音乐界人士当参考呢?我边这么思索着边将蛋饼送进嘴里,结果差点站了起来。原来是蛋饼内侧烧焦了,大蒜和洋葱吃起来好苦。
“快、快住手!直巳吃这盘就好!”
真冬慌忙将最后煎的那盘推了过来。
结婚。结婚啊……是说以后每天晚上都会重复这样的情况吗?我好担心……尽管我的不安应该没有被真冬发现,餐桌上仍荡漾着一股充满焦味的沉默。我原本想间真冬为什么突然想下厨,却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她说过的话。
“我的存在对直巳来说是妨碍吗?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共同参与的事吗?”
其实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啊!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可以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呢?真冬在餐桌对面以汤匙弄碎焦掉的蛋饼,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看我,最后终于略显犹疑地开口了。
“那个……我……”
“嗯?”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害我们一直没时间见面。所以……所以我没有立场提出任性的要求。可是……”
真冬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接下来的话语变得模模糊糊,只在炖牛肉平静的表面激起若有似无的涟漪。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我多少能了解真冬现在的心情。她很不安。但为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地在她身边吗?并不会突然消失或离开啊!


隔天一大早,干烧虾仁就打电话来了。我睡眼惺忪地确认手机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心想:




每次只要真冬要来我家住,这家伙就不停地查勤,真想对他说“辛苦您了”啊!不过想归想,我还是接起了电话。不巧真冬早已起床,正戴着耳机在电钢琴前练习。手机里传来干烧虾仁束手无策的声音。
‘刚才片濑教授联络我,听说九重老师的房子今天就要拆除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呃?什么!”我从床上滚了下来,真冬也回过头来,并拿下了耳机。
‘音大之前借给九重老师的一些乐器一直都还放在老师家里,但昨天全都送还学校了。教授吓了一跳立刻联络阿彻,才听说房子要拆掉的事。
“只送还了乐器?那乐谱和其他资料呢?”
‘都没有收到,据说拆除的时候要一起处理掉。教授阻止过阿彻,他却很生气地回嘴表示不可能。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不,我没听说过。”
我的睡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真冬也一脸担忧地直盯着我。
“总之我先问问阿彻先生。嗯,好的。”
挂掉电话后,我立刻按下阿彻先生的手机号码。没人接。他到底跑去哪了?等等,如果今天就要拆,人应该会在现场监工吧?
无论如何,得先跑一趟九重宽文的家才行。我急急忙忙洗完脸梳好头发就要冲出房间,却在门口被人从后面拉住了皮带。
“我也要去。”真冬这么说。
“你去干嘛?”
“因为我想和直巳在一起才特地请假,你……你要是不在家……”
“呃……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吧?”
“就算不知道,还是要跟你一起去。”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各式各样的问题——要是阿彻先生人在现场,我要怎么向他说明真冬跟来的事?真冬跟我一起去又能做什么?要是说不行的话她会不会给我一巴掌?是说这么坚持的真冬看起来好美啊:
“……你该不会想穿着睡衣出门吧?”
“啊!我……我马上准备!”
走出房间,靠在门口等待真冬的同时,我突然想起神乐坂学姐所说的话。致命性的性别差异,深深刻在染色体上的宿命——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实例。
女生准备出门所需的时间实在远远超乎男人的想像。


搭上山手线电车后,我才向真冬说明事情原委。为了解释阿彻先生为什么突然决定拆掉房子,我只好和盘托出关于萝莎莉•夏洛瓦的调查报告,而真冬则面色铁青地默默听到最后。
真冬会不会后悔跟来呢?但我在告诉她这些的同时,心里其实很感谢她陪我一起来。一想到要独自面对九重宽文留下的残骸,我就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从目黑站下车后又搭了十五分钟的计程车。路上经过洒落柔和阳光的住宅街,四周不是有着宽广庭院的两层楼建筑,就是一层楼的平房,唯有起重机和砂石车粗犷的剪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我和真冬连忙从计程车上飞奔下来。
“不好意思,等等!请等一下!”
我喊住站在门柱旁、戴着安全帽的大叔,回过头来的他对我投以讶异的目光。
“这里是九重先生的住宅对吧?”
我指着清幽的纯日式木造平房间道。
“是啊!你们要干嘛?”
“屋子里还有很多重要的资料!呃……我是这栋房子主人的朋友!”
“房子的主人是九重彻先生对吧?”
“对,没错。他没有过来吗?”
“他怎么可能过来!我们是受九重先生之托过来拆房子的,也要负责清理其中的物品。”
我拿出手机,再次拨给阿彻先生。拨号音跟汗水一起无奈地流进耳朵里。开什么玩笑!你打
算默不吭声地把一切都埋葬在灰烬里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你不是很少跟父母说话吗?这间屋子里不就留存了很多关于他们的片段吗?那首没能传达给你的曲子明明还在屋里回荡,你竟然想把一切就这样摧毁掩埋?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如熔岩般的思绪直接化为言语倾吐了出来;耳边的拨号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背景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我噤了声,将手机换到左手上。
‘……吵死人了。你干嘛啊?突然对着电话大吼是怎样?’
阿彻先生不大客气的声音传来,我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动摇。
“我现在人在目黑。”
我的声音听来更为激动,但仍然勉强压抑着不要破声。
“请你要求停止拆除工作!因为房子里还……”
‘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啦!都是些垃圾。乐器我已经全寄还给学校了,你想找的什么乐谱也根本没看见。老爸他完成曲子之后就把草稿笔记那些全烧掉了。’
“那你也不能全部丢掉啊!或许其中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没啦!反正我只对老爸作的曲有兴趣,而他自己满意的作品也都公开发表过了。留在家里的不过是些纸屑而已。’
“还有一首曲子!我之前给你看过,就是那首你说没印象的奏鸣曲啊!”
‘无聊!’
电话就这样被切断了。一股仿佛连手腕都被切断般的沮丧突然涌上我心头。
就在这时,另一只耳朵却听到一阵粗声大吼。
“——喂!小姐!你在干嘛!”
我一回头,只看到真冬正打算穿过门柱内侧的庭院往房屋门口冲去,却被两名工作人员给阻止了。
“拜托!让我进去!里面有很重要的乐谱!”
我连忙跟着钻进门里,朝真冬的背影奔去。为什么这么乱来——这样的想法却在看到她的侧脸之后瞬间消失无踪。我还冷静个什么劲儿啊?就是得这样硬干才行不是吗?
“拜托你们!我……我是音乐杂志记者。”
我将名片硬塞进施工大叔的手里。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这里之前住了一位作曲家?屋里还有很珍贵的乐谱,还没发表过的——如果不回收可是很大的损失!拜托各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找找看!”
“对我们提出这种要求也没办法啊……” “对啊……”
两位施工人员露出困扰的神情面面相觑,其他几个男人也靠了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怎么可能让你擅自进入呢?”“这可是九重先生的房子……”
“所以我刚刚说过……!只是进去找一份乐谱,真的!拜托各位了!”
“拜托!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才行!”
由于真冬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围在周围的男人们也有些迟疑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相信,为什么真冬要这么拼命地帮我呢?
“喂,你们看,那个女生是不是上过电视啊?” “啊,对耶,是那个钢琴家?” “是她啊?”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传了开来,这时我不禁由衷地感谢真冬是位名人这件事。
“你们要找的东西真的在这里面吗?”
一位最为年长、看起来像是工头的大叔皱着眉头这么问道。我一时间答不上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决定照实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找找看……”
“我们也有很多工作,可没时间陪你们瞎耗啊!”
“但是……”
我抬起头,却看见真冬默默地往前踏了一步,站在我的面前。她只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工头那晒得黝黑的脸庞。
结果先撇开视线的人——是工头。
“只能给你们三十分钟。”
听到这自言自语似的声音,我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要是找不到就给我死心!”


面对庭院的走廊上满是灰尘。走廊外的遮雨窗敞开着,不知道已经这样弃置了多少年?庭院里的砂地杂草丛生,围墙边的石头上还黏附着已然干裂的青苔。
我和真冬从屋子的一侧开门进去搜索。不知是屋里东西本来就不多或是早已经过整理,厨房和客厅里都空无一物。
推开主屋左侧深处的拉门,映入眼帘的是占满四面墙壁的书架,以及放在短毛地毯上的唐草雕花木箱。台子上有个墨水瓶,插在其中的笔尖早已因为墨水干涸而硬化。绕进房里一看,才发现木箱其实是一架簧风琴,而且年代相当久远。阿彻先生,你连这么贵重的乐器都打算丢掉吗?不过现在不是在意风琴的时候。
拉开书架,陈旧纸张的气息飘散而出;封底印的字不是法文就是德文或义大利文。我从边边一一抽出来确认内容,分别是德布西、拉威尔和法朗克的乐谱;继续检查下一层,则是泰勒曼和布克斯特胡德——都是市面上贩售的乐谱。抽出的乐谱姑且先叠在木头地板上,然而却迟迟找不到手写的五线谱笔记或任何资料。难道真的全都丢掉了吗?但是那首曲子——唯有那首曲子应该还留在某个地方。因为那并不是为了发表而创作的曲子。一定有,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我啪啦啪啦地逐一翻弄每一本乐谱,试图找出夹在页面之间的东西,却徒然扬起古老的尘埃,松脱的乐谱页面摇摇欲坠。接着再找另一个书架。收藏得有条不紊的书架上只有整齐的乐谱,一眼就能看出根本没夹着任何笔记或便条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本一本抽出来,粗鲁地翻找着谱页之间。难道真是我推测错误?难道那首曲子真的只是习作,只是不完整的赋格片段?那镶嵌在乐句中的千言万语、绝对是独一无二钢琴曲的指标,难道都只是我们的妄加推断吗?透过有如沉静篝火的主题、周围有如梦幻飞蛾的副旋律——我们看到那片夜之海的潮骚都只是幻影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钢琴声。
我手中的乐谱滑落地面。一抬起头,靠近又离开的冷淡低音呢喃仿佛触到我的鼻尖。是钢琴声,我的确听到了。
对了,真冬呢?她不是和我一起进了这个房间吗?
反应迟钝的我这才开始寻找真冬的身影。我冲出书房,穿过满是尘埃的走廊,奔向琴声源源不断的那头。推开好几扇镶着雾面玻璃的窗户,冲破紧绷到让皮肤隐隐刺痛的古老空气。
天花板低矮的走廊连接一栋独立的房屋,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房门是西式的,门上还有一道放射状的半圆形小窗。钢琴平缓的顽固低音从微启的门缝中流出,我的体温和心跳仿佛都被那深海般的声音给吸走,差点僵在原地。
我轻轻地侧身从门缝中滑进房间。飘散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房里有张靠着墙边的床,日光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漆成白色的化妆台、排列着乐谱封底和药瓶的柜子旁有座小小书架,还有一架直立式钢琴,以及在琴前摆动的栗子色长发。
一时之间,我连呼吸都忘了。
在琴上移动的只有真冬的左手。钢琴谱架上叠着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是冬季早晨呼出的气息凝固后摊平而成。是两行谱。透过谱面看到的钢琴表面宛如夜空,四个b记号的星星闪烁其上。那正是——降A大调。
当然,就算不看乐谱也听得出来。就在真冬召唤回来的海潮之声上头,仿佛可见那群灯蛾正在飞舞盘旋。
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轻轻靠近真冬身边。她停下弹琴的动作,回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仍在神游太虚,只有身体还留在这里。
“……你找到了呢。”
我轻轻地这么说,真冬也点了点头。
“那份乐谱,你带在身边吗?”
听到她的问题,我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好几折的纸。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阿彻先生当时明明那么激动,却只撕破了调查报告而已,并没有撕破叠在上面的乐谱。
因为他内心深处——依然明白这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吗?
真冬接过乐谱,在琴键上摊了开来,而我则从她身后探头窥看。
“联弹用……不对,音域重叠的地方太多了。应该还是钢琴二重奏吧?”
真冬摇了摇头。
“不,是独奏曲。”
我一直盯着她形状优美的耳朵。
“你怎么知道?”
“看了就知道。”
真冬拿起影印的乐谱,轻轻夹进谱架上的乐谱之后。我不禁愣住了。真冬发现的乐谱是写在描图纸上的。高音谱号对着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叠上低音谱号;曲声寂静地、话语沉默地——重
叠在一起。
我屏住了气息。透过薄得如梦似幻的描图纸,两分乐谱融合在一起,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就在我眼前的夜空羽化成形了。没错,这的确是一首独奏曲;从优雅完美的谱面就能看得出来。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时,这份直觉终于化为确信——写在曲末的“ensemble”之前还有一个字。

toujours ensemble

我和真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显然不是音乐术语。既然不是音乐家留下的话语,那恐怕是——九重宽文个人的话语。
将八张乐谱一一重叠,浏览过整首乐曲后,真冬再次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于是海面再次浮现火焰的色彩和翩翩飞舞的灯蛾,无边无际的温柔夜色仿佛要将我吸了进去。
为什么九重宽文要将这首钢琴奏鸣曲拆成两半呢?为什么不让它在宽广的天空中获得解放,而将一半的翅膀锁在这满是妻子回忆的房间里?那个理由——我的指尖似乎快要碰触到了,却又无法掌握。
他想隐瞒的事物,想保护的事物,想留下的事物——
琴声突然中断了。我从夜之海浮上岸,只看见真冬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
“怎……怎么了?”
“接下来……没办法弹。”
“为什么?”这感觉就像突然被抛弃在干涸的珊瑚沙漠。
“技术上办不到。”
真冬用力地将两张叠在一起的乐谱压在谱架上。
“我原本以为分散和弦的最低音只要以左手帮忙就能弹奏,但这里是不断持续的八度音,无论怎么尝试都不大可能——”
我再次仔细凝视高音部朦胧的谱面。在火焰边缘飞舞的灯蛾之上,种种的记忆和话语连结成一条线索。
在异国的医院相遇的两人;被说成“不是人”的妻子;分成两半隐藏起来的乐谱;连真冬都无法弹奏的钢琴奏鸣曲——藏在黑夜深处的答案。
背后传来门板开启的咿轧声,我和真冬同时回过头。几个咳嗽声叠在一起——只见数名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施工人员僵在原地,因为发觉我俩的视线而纷纷低下头。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慌忙低头道歉。
“真对不起,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呃……没关系啦,不差那几分钟。”
“不接着弹吗?” “曲子应该还没结束吧?”
我和真冬面面相觑。
现在没办法弹——真冬面带歉意地喃喃回答,小小房间里充满了半是可惜半是放心的奇妙气氛。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工头大叔神色沉稳地这么问。
真冬点了点头,将整理成一叠的乐谱抱在胸前。
“只要那几张纸就好了吗?这边这些都不带走吗?”
施工人员之一走近书柜,随手抽出了几本书。我吃了一惊,连忙靠过去。陈旧而厚重的书封上印着“成洋堂”几个字,正是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受托前往取书的书店名字。
我接过书来,翻了几页。我所学的法文只够勉强看懂音乐术语,当然无法理解所有内容;不过可以靠着不时出现的图解略知一二。内容是音乐理论和钢琴演奏法,以及管弦乐演奏法。
萝莎莉•夏洛瓦自己买来收藏的法文书——我从书柜一端逐一确认硬皮书封,才发现那些全都是音乐专门书籍。
我呼出憋在胸腔的气息,将抽出的书一起放回柜子里。
“都留在这里也无所谓吗?”工头大叔小声地问道。“不带走的话就等于丢掉啰?”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只要有那份乐谱……就够了。”
我回过头,对着露出不安神色的真冬点了点头。
九重宽文的想法——我已经全都领会了。


隔周末的傍晚,我在唱片公司入口旁的电梯里逮住了阿彻先生。
“……又是你喔?”
那天的阿彻先生戴着一如演艺人员高调作风的橘色太阳眼镜,和他那混血儿的白皙肤色及高挺鼻梁特别相衬,害我差点临阵退缩。就在电梯“当”了一声打开门的同时,我从阿彻先生背后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我不想看到你。老是干些多余的事!你最好从我身边消失,再让我看到你这混蛋,小心我让你在音乐圈里混不下去!”
我“咕噜”地吞了一口口水,缩了一下。然而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关上了。两公尺见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阿彻先生两个人,这下想逃也没地方去了。
“并不是要拜托您做什么,只是想请您听听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录音机,阿彻先生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听见录音机里流泻而出的钢琴旋律而当场僵住。
这并不是当时让他看的乐谱中只有一半的片段,而是以多重录音组合而成、真冬以那“水银手指”演奏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Sonate pour duex”。在尚未移动的电梯里,皱着眉头的阿彻先生正要伸手按下开门钮。
“请你听到最后!”
我移动身子挡住阿彻先生的手,结果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撞上电梯的背脊不知碰到哪层楼的按钮,脚下的地板忽然开始上升。仿佛呼应着电梯的移动,真冬的钢琴声也步入宁静的E大调展开部。染成橘色的塑胶镜片之后,阿彻先生的眼神正逐渐失去温度。
然后赋格的第一主题终于回归,仿佛上头载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星星碎片。
接下来,就是连拥有超绝技巧的真冬也无法独力演奏的领域了。阿彻先生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出他揪住我的手指正逐渐失去力气。
高音颤音的潇潇细雨中,双重赋格反复缭绕。奏鸣曲被终止和弦吸净消失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手里的录音机就要融化而散落于地。
电梯在七楼停住了。
我想电梯门应该曾在某个楼层开启又关闭,只是被钢琴奏鸣曲囚禁住的我和阿彻先生都完全没发觉罢了。
我觉得膝盖使不上力,只能背靠电梯一隅,无力地跌坐在地。而阿彻先生则按下开门钮,跨过我走出走廊。我连忙将已然冷冰冰的录音机抱在胸前起身追赶,直到人迹罕至的楼梯间,我才终于追上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表示紧急出口的迷濛绿色灯光下,我对着阿彻先生的背影如此间道。
“想起什么?”
“令堂……之前练习的曲子……是不是这一首?”
“……没错,但那又怎样?”
“拜托您,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令堂是独自一人弹完这首曲子的吗?”
阿彻先生透过太阳眼镜恶狠狠地瞪着我,接着皱起眉头哼了一声。不悦的咂嘴声撞击我的肩膀,接着便要下楼梯离开。
“是又怎样?老爸那样逼她,不会弹也得会弹了啊!”
我只觉得胸口仿佛卡了什么东西,追赶阿彻先生的脚步也差点慢了一步。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九重宽文隐藏在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中的真相。
而我现在如此披露这个事实——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乐谱摊在阿彻先生眼前,阻挡他的去路。那是将两份乐谱重叠而成的——完成谱。
我避开阿彻先生打算拍掉乐谱的手臂,指着乐谱最后一页。
“请看这里。尾声的赋格有五个声部,而且高音持续颤音,左手伴奏部分一直是八度音,如此一来中音就只能以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演奏——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手指根本不够。”
阿彻先生的脚步停了下来,视线中的所有色彩仿佛都在瞬间彻底消失了。
“能够弹奏这首奏鸣曲的只有一个人——萝莎莉•夏洛瓦——也就是您的母亲。不晓得您知不知道——接下来的部分只是我的想像,并没有确实证据,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令堂罹患的应该是多指症!”
看着阿彻先生因疑惑而浑浊的表情,我仍然没有闭嘴。
“我想应该是右手的小指或无名指出现分枝。这是先天性的残疾——或许这么说并不正确。既然能够弹奏钢琴,表示多余的手指应该已经完全分化。尽管如此,外界的歧视依旧存在。九重家的人恐怕就是一直在意这种枝微末节的地方,而九重宽文为了抵抗这种歧视,才会和亲戚脱离关系离家出走。”
“你在胡扯什么!”
阿彻先生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我老爸……不就真的只是把老妈当成乐器而已?逼迫一个完全没音乐底子的人弹钢琴……”
“并不是那样!您还记得协田先生吗?他是令尊的表弟,我之前听他说过,萝莎莉夫人自己购买了许多乐典和钢琴教材,甚至还买管弦乐理论来阅读!如果她是被迫练习弹钢琴的,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啊!一定是因为她想回应丈夫的音乐,所以才……”
“那又怎么样?”阿彻先生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所以老爸才得意忘形,故意写那种正常人弹不出来的谱给她弹还沾沾自喜?那家伙的脑袋里就只有音乐,还为了这首曲子大老远把我老妈从法国带来日本!这根本是人渣才干得出来的事!”
我将乐谱的第一页凑到阿彻先生眼前。
“如果是那样,这首曲子早该发表了不是吗?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乐谱分成两份藏起来?明明是这么棒的作品!右手部分的乐谱一直都在萝莎莉夫人房里,左手部分的谱则一直放在九重宽文的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您应该明白这是为什么吧?你看这里,请看曲名的地方。”
我以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指着写在标题处的“Sonate pour deux”。片濑教授说过可能是二重奏奏鸣曲的意思,但其实并不是那样。这是独奏奏鸣曲,真冬也证明过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清楚明白曲名代表的意思。
“这是为了两人而写的奏鸣曲,也就是只为了夫妻两人而存在的奏鸣曲。”
九重宽文只为了萝莎莉•夏洛瓦一人写下了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只为了远离故乡来到这个国度、怀着深切的不安、不知该不该待在心爱之人身边的妻子而写。
为了制造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也为了让她有个必须存在的,归宿。
而萝莎莉恐怕也只为了一个人——只为了丈夫而弹奏这首曲子。
经过漫长的岁月,两个人都已不在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从瓦砾和尘埃中唤醒这首曲子究竟是对是错?
只不过,倘若现在有人应该接纳这首曲子——恐怕也只有一个人。
阿彻先生推开我的肩膀径自走向楼梯转角,我则将束好的乐谱硬塞到他胸前的口袋里。在完全背对我的地方,阿彻先生拿下了太阳眼镜。幽暗之中,只有脚步声逐渐往下远去。
最后传到我耳里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还有令人感到刺痛的呼吸声。
一股无奈席卷而来,我伸手握住胸前的录音机,强忍住这种感觉。
这一切都是我——多管闲事吗?真相的碎片其实不需传达给任何人,也只会带来伤害。即使得以传达给某人,也只是把痛楚集中到一个容器里罢了。
但它传达出去了吗?
我只希望它至少触及了阿彻先生的心。不是靠我毫无力量的话语,而是藉着真冬替我唤回的那首奏鸣曲。
我再次将携带式录音机按在心脏正上方,再次确认后才推开了楼梯间的门。电梯的叮当声、上班族的谈话声和脚步声——现实中的声音再次环绕四周,洋溢着刺耳生命气息的声音不禁让我有些怀念。


当天晚上,我就打了通电话给真冬。当我直接说出“我今天想见你’这句话之后,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持续不断的奇妙声音。好像是撞倒什么的声音,或是钢琴的不和谐音?不过她干嘛这么惊讶啊?
‘为……为什么?’
“干嘛问为什么?”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我还是稍微反省了一下。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很少如此坦率地对真冬说这种话,一直都是真冬有空时主动来我家玩——这样的模式。
“我现在就想见你。呃……你在排练吗?明天起就是巡回独奏会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你……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经纪人。’
“啊——没关系啦,实在没时间的话就::”
‘我绝对会空出时间来!’
接着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接着是真冬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说……居然也不先把电话挂掉啊?唉,算了。
结果似乎是相当勉强地空出了时间,于是我前往音乐厅的排练室和真冬见面。
“你……今天是怎么了?”
隔音排练室正中央放着一台宏伟的平台钢琴,钢琴前的真冬似乎仍有点坐立难安。她直接穿着正式表演时的服装进行彩排(容易紧张的真冬经常这么做),领口开到肩膀的淡粉红色洋装让她看起来加倍可爱,也让我反省的念头更加强烈。没想到只是说想见面却让她吓这么大一跳,我真是个平时欠缺爱情表现的男人,对不起。
“没什么啦……呃,只是有点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开口才好,结果却讲起了九重宽文奏鸣曲事件的来龙去脉。真冬在一瞬间明显露出仿佛在说“你只是要告诉我这个?”的失望表情,不过她似乎也很在意事情的始末,还半带吐槽地问了几个问题。
“结果那首奏鸣曲不会放在九重宽文的记录节目里吗?”
“嗯,片濑教授也说不会收录在目录里。”
因为那是只属于九重夫妇的曲子。至于九重宽文亲笔写下的乐谱,也因为我一时激动脑袋充血——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就直接交给了阿彻先生。还好后来片濑教授能够谅解。
“已经没有乐谱了吗?我只弹过一遍,实在背不起来。本想稍微省略几个音符,好弹完整首曲子的……”
真冬噘起了嘴。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那首奏鸣曲,其实我也一样。
“我先备份下来了啦!今天就是为了拿谱给你才过来的。”
我将放在透明资料夹里的乐谱递给真冬,她虽然嘟着嘴好像在说“就为了这种事?”却仍然乖乖坐回钢琴前,摊开了乐谱。交给阿彻先生之前,我将原版的乐谱扫描存档,稍微省略置换了几个音符后做出了这份乐谱。
“我很努力地重新编曲过了。虽然我只是个不成材的编曲家,不过这点小地方应该还难不倒我。”
真冬花了几分钟仔细读过乐谱,舒了一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接着她抬起双手,开始在黑与白的键盘上翩翩飞舞。
明明只改变了几个音符,真冬的演奏方式却和为了阿彻先生而制作的多重录音版大不相同;仿佛一一细数海面上的低吟,让每只灯蛾在指尖停留过后再任其高飞,目送它们远去。
这并非为了我而存在的曲子,也不是为了真冬而存在的曲子。但现在的我却只想沉浸在这样的乐音里。
纷飞的闪亮蛾群终于抵达最终的话语,随即消逝无踪。那是从重叠的两张原版谱上照抄下来,的两个字。
“toujours ensemble”
“结果……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真冬抬起头来这么问我。
“嗯,结果真的不是音乐术语。你看……”
看到我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真冬瞪大了双眼。那是一只蕴藏着沉稳光辉的白金戒指,侧面则刻着“toujours ensemble”两个字。
“好像是求婚时常用的一句话。刻字的戒指样式还真多,我选了好久呢!”
湛蓝的双眸在我的脸和戒指之间来回游移。真冬的眼眸越来越湿润,双唇不停颤抖。我握住她的右手,感受那份颤抖。好一会儿,我们之间只有令人心焦的眼神交流。最后,真冬终于怯生生地、微微翘起了无名指。
套上戒指时,传来的只有热烈的脉动。
“呃……那个……”
我只觉得从胸口到脖子都好热,没办法好好把话说出来。
“其实……今天找你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这个。我查了很多资料,欧洲人的婚戒好像都戴在右手。真冬有一半是匈牙利人,所以应该是戴这只手没错。然后……”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指围?”






在这种时刻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因为她心里一团混乱的关系吗?是说我为什么也在这种时候冷静地思考这种事啊!
“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量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笨、笨蛋!”
眼看真冬又要低下头,我弯下身子,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对不起,以前一让你担心那么多事。我以后……呃……会努力……不让你感到不安的。”
所以……我们结婚吧。
我的求婚台词落在真冬的手背上,随之落下的则是一颗颗水滴。
真冬——在哭吗?
我正打算从下面窥看,真冬却别开了脸。
“对不起……那个……我吓到你了吗?”
“……我没事。”
“可是……那……你为什么哭呢……?”
“笨蛋!”
真冬站了起来,散落的泪珠滴在我的脸颊上。
“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呢!”
“啊,对……对不起。”
我扶着钢琴谱架打算站起身,却把乐谱碰散了一地。
“哇!不小心碰到了……”
我连忙捡拾散落一地的乐谱,真冬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没关系啦!你先出去一下,等我说可以进来再进来!”
“咦?为……为什么?”
背后的真冬一路把我推到排练室门口。
“因……因为……我的脸现在很难看啦!眼睛很肿,妆也都花了,所以……你先出去一下啦!”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当我一打开门,真冬就从背后抱住我的肩膀,温热而湿润的脸颊紧紧靠在我的背上。
她的喃喃低语没有传到我耳里,却直接传到了我的心脏。
踏出走廊、关上排练室的门扉,我兀自沉浸在自耳垂、颈项和指尖流泻而出的热度里。哪些是我自己的体温?哪些又是真冬身上传来的温暖?我分不出来。真糟糕,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压抑心脏的狂跳。如果现在这里有麦克风和贝斯,我恐怕一碰就会变回十六岁的自己,大声地将这股热度倾吐殆尽了吧?
不过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晚熟却仍然渐渐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今天我所学到的,就是这件事——
人在高兴时,会流下最美丽的泪水。
我拿起一直握在手心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乐谱,翻到最后一页,以手指轻触写在曲子最后的那句话。
“永远在一起。”
萝莎莉•夏洛瓦离开医院远渡重洋来到异国,这正是九重宽文为此送给她的话。
身在除了情人以外无依无靠的地方,难免感到不安。这份寒冷会潜藏在每个人心底。
所以我们才要誓言。
誓言永远在一起,誓言成为你生活的那片大地。
那位恋爱的革命家曾经说过,只靠话语无法触及人心,所以我们才要立下有力的誓言。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九重宽文创作钢琴奏鸣曲的理由、蛯沢千里送那卷莫名其妙录音带给真冬母亲的理由——或许连哲朗向美沙子借了庞大金额的理由也明白了。
那是为了将这句话传达到对方内心深处——你对我而言是必需的。
传达这句话有各种方法。作曲家和指挥家以烙印般的乐曲刻下约定。但是送给对方什么并不重要,也不必思考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只要传达“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只要立下足以消除所有孤独、不安的约定,这样就够了。所以我选择了非常非常古早的做法,以血流承载话语。用话语圈成的环套住心脏以及连结心脏的手指,将这份约定传达给真冬。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看了看荧幕,是尤利传来的简讯。
“我明天到东京。”这样啊……明天就能见面了呢!虽然实在忍不住想告诉别人我和真冬的事,见面时直接惊吓他好像比较有趣啊﹒
接着我又发现还有两封未读简讯。一封是阿彻先生传来的,吓得我立刻打开来看;看到密密麻麻的日期、录音室名称、艺人名称、录音内容和各种必须素材时,更是令我吃惊。这是……委托我工作的意思吧?
就在如此冷漠无味的简讯最后,竟然写着“光给我乐谱干嘛?连录音也一起给我!”害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最后一封简讯,就只写了“我肚子饿身上又没钱,可以去找小直吗?”让我傻眼到只能猛抓头发。
不过话说回来……
虽然他这个样子,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这位先生从我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来都是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尽管理所当然得有些愚蠢,保守陈旧又十分无聊——但这份羁绊仍旧无法取代。
所以如果要报告这件事,第一个对象应该就是他了吧?
我按下号码,拨号音响到第二声就接通了。
“啊,哲朗吗?”
‘小直弟弟?唉呀呀,我记错稿费的汇款时间又跑去赌马,到下个礼拜之前几乎身无文啊!请煮饭给我吃……’
我暂时先将手机拿到离耳朵三十公分外的地方,等到哲朗终于讲累了,我才开口说话:
“呃……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我不禁有点期待。
“我们决定结婚了。”


倘若翅膀上没有名字



橘花第一次接触feketerigo的演唱会,是在大一那年的夏天,也就是盗版带后来在网拍上竞标到天价、最后成为传说的东京五夜连续演唱会第一天。
当然,早在去演唱会之前,橘花就已经是feketerigo的疯狂歌迷了。所以演唱会门票预售的两个小时前,她就已在电脑前备战,发挥平时弹贝斯练出来的指法狂按F5键(结果那台电脑就在订完票的两秒后英勇阵亡了)。
一如大部分的feketerigo信徒,橘花最初迷恋上的也是主唱——那在音乐录影带中甩动黑色长发,有时魅惑人心、有时清纯稚嫩,总是在舞台上狂奔乱舞,撩拨着Gibson Les Paul吉他,歌声有如溶化的黑珍珠酿成的酒般甘美而危险的主唱——神乐坂响子。
在歌迷之间广受讨论的也是神乐扳响子。虽说她的确是那种“连女生都会爱上”的女生典型,但歌迷的话题重心太过偏向她,几乎让人忘记feketerigo其实是个双人组合。
那天晚上,橘花一如往常地和几位女性友人一起朝赤坂前进,汗湿的手心里紧紧捏着编号个位数的号码牌,醉心期待神乐坂响子即将展现的表演。
然而,当第一首开场曲在强烈灯光和热烈欢呼声中展开,橘花就完全无法从舞台正中央的爵士鼓组上移开目光。
飞散的汗水与耀眼的光芒相撞后洒下彩虹,铜钹宛如蝴蝶般来回翻飞——那个女生就坐在如此光景的正中央。圆滚滚的大眼睛仿佛反射着聚光灯的光芒,无论鼓的节奏多么激烈,她脸上依旧浮现七彩的笑容。鼓棒触及鼓面时看似纤细得一碰就要折弯,反弹出的节奏却有如将人挥至云端的上勾拳,又像足以将人捶落海底的胸腹重击。
橘花瞬间仿佛被雷劈中似的明白了。
并不是神乐扳响子选择了这位鼓手。
而是这位鼓手选择了神乐坂响子。
那是一种有如毒气般朦胧、无凭无据却致命的直觉,后来橘花也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我先说清楚,那可不是恋爱喔?橘花不断地对女性友人们如此强调。
那是着迷,是一见钟情。我就是对那一直注视着响子大人背影的眼神和身影一见钟情,甚至因此觉得你们一直响子大人长响子大人短的实在很愚蠢。不过我是个女生——虽然从高二那年冬天之后就没再交男朋友,而对方也是女生。话说回来,你们不也响子大人、响子大人地叫个没完,为什么我说迷上那位鼓手就被当成蕾丝边啊?
feketerigo是个由吉他手兼主唱加上鼓手而成的双人组合,为什么会以这种罕见的形式继续活动,在歌迷间则是永远的谜。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鼓手是神乐坂响子的爱人”,不是“朋友”而是“爱人”这点才厉害。她们不只在接受访谈时的态度很暧昧,那位鼓手还为了跟神乐城响子上同一所大学而拼命努力用功,使得这个说法更具说服力。
如果响子大人有男朋友,我绝对无法原谅;但如果是跟那个女生交往,就可以接受——这是女性歌迷之间的共同看法,橘花也不例外。
所以说,恋爱?想都没想过。


在那场冲击的五夜连续演唱会结束半年后,橘花顺利升上大二那年的春天,她在网路上看到了feketerigo召募支援乐手的启事。召募的人员是贝斯手,而且只限18岁以上未满22岁的女性。因为feketerigo的两人都还在就读女子大学,所以想找年龄比较接近的乐手吗?橘花快速地卷过网页随意浏览了一下,接着就要直接关掉视窗。
网页最下面有个签名,是撰写这份征人启事的人。
经过很久很久以后,橘花偶尔仍会想起这件事。如果那份征人启事是神乐坂响子亲手写的,自己大概就不会有所行动了吧。
然而网页最后的签名是这样写的——
‘唉网特油~!feketerigo征兵负责人•相原千晶’
虽然不大清楚征兵负责人是什么意思,但橘花当下就寄出了应征的电子邮件。


获选的胜算并非完全是零。橘花玩音乐的时间不算短,所以很清楚玩乐团的人口比例大约是主唱500:吉他手500:贝斯手2:鼓手1。再加上只限女生,年龄也有限制,竞争对手不就少了很多吗?
她利用两个月的时间加紧练习。到了选秀会当天,橘花在等候室里大概算了一下,约有二十位妙龄女性贝斯手到场,别说每个人都很厉害的样子,感觉都像是半职业的乐手。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业余的搞不清楚状况跑来报名吧?
尽管如此,橘花还是在等待上场的期间努力说服自己。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因为我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武器。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武器……
一周后,收到通知确定录用的电子邮件时,她鼻血都流出来了。
第一次见面的地点约在东京都里的录音室,只有神乐坂响子、相原千晶和橘花三个人。就连经纪人和制作人都在响子的要求下没有出席。
“我们录用你是基于三个重大的理由。”
响子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对着橘花伸出三根手指头。橘花只因为这样就心头小鹿乱撞,不禁心想:难道我真的是蕾丝边?要不是双臂交叠站在响子身后的千晶在场,橘花说不定就休克倒地了。
“第一个理由就是你很可爱。我最喜欢可爱的女生了。我也很喜欢趁着演唱会中对着同一支麦克风和音之类的时候,看准对方不注意时偷亲人家喔!”
千晶从响子背后巴了她的头一下。
“学姐,第一次见面不要对人家说这种不重要的事啦!你看,人家被吓到了!”
这两个人的感情还真好啊——陷在一种类似头痛的不真实感中,橘花不禁这么想。
“第二个理由,是你的声音。”
响子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我的声音属于低沉沙哑的类型,而且基于某种原因,我写的歌里和音部分都比主唱的音低。所以像你这样带有女性特质、又能以低音配唱的声音实在很难得。”
“不敢当……其实……只是因为我听feketerigo的CD时都习惯跟着和音唱,唱着唱着就学会了。”
橘花因为这终于比较正常的理由而很害羞,响子的微笑却更温柔了。
“第三个理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吗?”
“嗯。来参加选秀的人都是feketerigo的歌迷,所以大家都对我投以热情的目光,这也难怪啦。虽说这是革命家的宿命,但实在很令人苦恼,为什么偏偏只能选一位贝斯手呢?像是那个可爱的高中女生,还有才二十一岁的性感人妻……都好可惜啊!”
“呃……这个嘛……”
“学姐太三心二意了啦!我可是一眼就看上橘花同学了喔!”
听到千晶这么说,橘花还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
“嗯,这点我倒是没有异议。我也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是橘花了喔!因为……”
响子的微笑子弹击中了橘花的心脏。
“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没有直盯着我,反而一直注视着相原同志。”
“今后我们两个就是节奏组啰!”接着千晶走过来对自己伸出手——直到这个部分,橘花都还勉强记得。
醒来之后,橘花已经躺在录音室大厅的沙发上了。自己该不会因为太紧张而真的昏倒了吧?她连忙东张西望,结果却看见说要把自己打包回家“好好照顾”的响子和正在责备她的千晶。


录取之后第一次进录音室就是为了练团,而且还是一大清早。橘花因为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而离家在外一个人住,早上没有人叫自己起床。这样就算了,偏偏赖床又是橘花的专长,万一练团迟到可就糟了。她越是这么想反而越有精神,结果整晚都睡不着,于是大清早便搭上第一班电车,望着黄澄澄的太阳一路摇晃到御茶水车站。
橘花以前去的录音室,是个只有四坪大小、水泥墙面裸露在外的空间,里面塞了一组爵士鼓、混音器和两个扩大机就快满出来,还弥漫着一股烟臭味。所以一到御茶水站附近某栋大楼地下室,踏进宛如设计师公寓般大约十坪的录音室,她差点忍不住要拿脸去蹭上过蜡而亮晶晶的地板。再看到美国经典品牌Ampeg的贝斯音箱,就真的拿脸贴上去了。别说其他支援乐手,就连录音师也都不在;因为只有三个人,她兴奋的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上过厕所了吗?水分补给OK?”
响子调完吉他的音之后这么问道。这天她拿的吉他不是有如注册商标的黑色Les Paul,而是Gretsch的White Falcon,上面有着两个像小提琴一样的S形切孔,是把相当别致的白色吉他。
“上厕所跟补给水分……不是矛盾的吗?”
停下调音动作的橘花反问。这是怎么回事?要开始做什么了吗?不是要练团吗?难道现在的录音室里可以直接当成三温暖,只是我不知道?糟糕,我没有带泳衣怎么办?这么说来,响子大人和千晶同学都会脱光光?真是的,怎么办啊?这下可不只是流鼻血就能了事耶!
“嗯,你听过艾迪寇奇原的Cmon Everybody吗?”
“咦?啊……这个……没有,我完全没听过。不好意思……”
流鼻血的预感瞬间消逝无踪。橘花对西洋音乐一点都不熟。
“没关系。你就弹E调,只有基本的三个和弦现然后随便加一些高潮变化就行了。相原同志,准备好了吗?”
“尽管放马过来!”
魄力十足地回答过后,大鼓的节奏随之响起。
就在橘花调完音站起来的瞬间,响子右手的匹克就划过了白色吉他的腹部,山野摇滚曲风的单纯前奏随之展开。吉他每弹两小节高音部就会加入间奏,让橘花不禁怀疑那是否真是一个人弹奏出来的?不过现在是练团时间,可不是看呆的时候。
握住贝斯琴颈时,橘花瞥了鼓组一眼,正巧和千晶闪闪发光的眼眸对上,感觉节奏正在她眼眸中的火焰里来回跃动。她一举起鼓棒,橘花就被拖进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节奏中。E开放弦正在跳动,弦的触感明明传回了指尖,感觉却完全不像自己在弹。这是谁呢?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存在,血管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喧腾不已。
响子对着麦克风吐出锐利的气息,仿佛在引擎里注入火花。视野一隅隐约可见她的手指滑过吉他琴颈并在其间舞动,光是这样就能让和弦的进行流进橘花体内。透过巨大的心脏和动脉,好像就能和响子与千晶连结在一起。接着吉他独奏在歌声停歇的地方散发光芒,三个女生的形体和声音早已被乐器吞没,热烈地交融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重复了六次副歌和独奏时,橘花才终于体会到选择这首歌的原因——因为可以不断延续下去。原版里的英文歌词唱完后,响子仍任凭有如喷射引擎般奔放的歌声不断流泻,时而嘶吼时而念RAP,随着曲调哼唱之后还硬是改编旋律唱起民谣。只要有人的情绪降温了小小一个刻度,整首歌恐怕就会无法继续。然而,却没办法停下来,也完全不想停下来。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棒了。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橘花终于明白响子提醒大家补给水分的原因了。和音唱久了喉咙阵阵刺痛,流出的汗水也干在额头上;尽管头晕目眩,节奏却不能停。就在这时,响子做出了惊人之举。她光以左手持续拨奏颤音,右手则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麦当劳大杯饮料,就着吸管喝了一口之后又慢慢走向鼓组旁边。咦?这是什么情形?看到千晶也用同一根吸管喝饮料时,橘花兴奋得差点失神。这不是间接接吻吗?居然可以边打情骂俏还完全不影响演奏,这两个人究竟同心同体到什么程度啊?手里拿着饮料的响子接下来竟然又往橘花的方向靠近,令她只觉得脑浆都要沸腾了。我也要喝吗?呃,真的可以喝吗?她咬住递过来的吸管,饮料里的碎冰也一起吸进了嘴里。








虽然不大清楚喝到的究竟是可乐还是柳橙汁,却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弹个半天。
直到橘花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昏倒了,脸颊还贴着什么软软的东西。
一片连耳鸣都格外清晰的寂静中,橘花勉强转动脖子抬头往上看,只看见千晶满足的笑容。我躺在人家腿上?我躺在千晶同学大腿上?我连忙挥动双臂试图坐起身,偏偏全身的肌肉都使不上力。
“真对不起,明明拿了新的……”
千晶颠倒的脸庞微笑地说着,她手里的鼓棒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橘花这才终于想起来——过门的时候鼓棒突然弹飞了过来,演奏也因此而中断。如果不是发生这个意外,自己可能会一直随着音乐跳到死,这样的结果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
现在流动在这副身躯里的,是比三个人的体温加起来还高出好几倍的热血。
那样的温度并不属于人类,而是鸟的温度。
另一张脸从视野一隅冒了出来,有如老鹰尾翼的发辫几乎碰到橘花的胸部。
“……怎么样?飞起来了吗?”
对于响子的问题,橘花只能点头。
刚才的我——的确是feketerigo啊!
尽管如此,专业的世界还是很残酷的。橘花无法参加feketerigo的录音工作,制作人另外找来一位四十几岁的超专业贝斯老手“岩哥” (因为本姓岩井)来助阵。橘花在音控室里听到人家演奏,更深切地体认到实力上的差距,结果沮丧得当天去学校上课就提出了轻音乐社的退社申请。现在不是随便玩音乐的时候。本来她还考虑要不要干脆休学算了,不过后来决定暂且保留。因为响子和千晶都还在大学修学分,何况人家念的还是比橘花念的笨蛋私立大学程度好上五十倍左右的国立大学。
“嗯,你是演唱会上的要角。就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选择你的原因是外观和嗓音。”
隔天录制鼓声时,响子在录音室的走廊清楚地这么说。橘花在走廊角落屈膝蹲了下来。
“因为我们只有吉他手兼主唱和鼓手两个人啊!相原同志在舞台上无法移动,鼓组又一定要放在舞台正中央才显得稳定;要是我一直站在中间,观众就看不到相原同志可爱的模样了,不管站在左边或右边又都不平衡。考虑到舞台上的整体呈现,无论如何都还需要一个视觉印象不输给我的可爱女生啊!”
“这样啊……”
她应该是在称赞我吧?我被称赞了呢!不要净往坏的方面想,要积极点。
“不过……和声的时候不能比主唱高些吗?低音的和声对我来说其实有点难唱……”
“不行。”响子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那样就不是feketerigo的歌了。”
为什么?橘花不禁这么想。而且为什么和音非得比主唱低不可?响子大人在CD里也是以多重录音的方式唱所有和音啊,和音比主唱高不好吗?
“你该不会是因为听了我们的CD,所以觉得‘只要有两个神乐坂响子就能唱feketerigo的和声?”
呜!橘花差点忘了呼吸。自己正是这么想的。正因为如此,橘花才觉得无法照着原曲唱好和音,希望能改唱较能衬托响子歌声的高音。
“但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只靠我一个人是没办法的,所以才录用了你。”
响子将双手放在我肩上。
“加油,从下方支援我。”
被她正面凝视如此拜托,橘花也只能猛点头了。
无论是贝斯或和音,只要我进步到可以进录音室录音,一定就能成为feketerigo的正式团员。橘花用力握紧了拳头。
回到音控室,千晶的鼓声透过监听喇叭传来,直接击中橘花。真实的地鸣声撑起还只有单音旋律、钢琴声和弹指声的歌曲,光是这样,就已经是橘花熟悉的音乐了。
“要是相原同志不在了,我一定会舍弃feketerigo这个名字。”
一旁的响子喃喃自语,橘花也点了点头。
让鸟儿翱翔天际最重要的并不是翅膀,而是蹬地的双脚。


当天晚上,橘花回到家里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和音部分,突然发现一件事。因为她用的是可以改变播放速度的录音机,录音时可以唱高半个音,再调整转速以原本的音高播放出来。当然,音质会受影响就是了。
这个和声部分……原本应该是给男声唱的吧?比主唱部分低六度耶!如果是这样,就能完美配合响子大人的声音了。但为什么会是男声呢?是我想太多吗?


由于feketerigo经常在早晨练团,橘花也跟着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让她不禁回想起高中参加网球社时的晨练情形。早上出现在练团室的一定只有三个人,因为专业音乐人士通常生活都不怎么规律,大多是夜猫子。
三人都是大学生,因此离开录音室的时间也差不多。虽然在茗荷谷车站就要分道扬镖,但与千晶和响子一起搭车上学的短暂时光还是令橘花非常幸福。
获得录用的一个月后,橘花已经成为早上第一个出现在录音室里的人了。毕竟人家是为了磨练技巧最差的自己而特地预约录音室,当然得拼命些才行。
有时候最早到录音室来的人是千晶。她坐在鼓组之间的椅子上,将iPod放在腿上,接许闭上眼睛,嘴唇和手指微微动着打拍子。不妙,只有我们两个共处一室耶!怎么办?橘花轻轻地将贝斯放在吉他琴架上,从背后靠近千晶。现在应该可以趁她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吧?响子大人经常这么做,让我也抱一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啊,橘花早安!”
千晶突然拿下耳机回过头来。
“呜哇!”
下巴差点就碰到千晶肩膀的橘花吓了好大一跳,尴尬到不行。
“呃……这个嘛……不知道千晶同学在听什么呢?”
“嗯?你说这个?”
不知是不是完全相信了橘花的藉口,千晶让她看了看iPod的液晶荧幕。橘花的下巴差点掉下来。那是最近正红的男性偶像团体的歌。橘花也在电视广告上听过这首歌,却只觉得唱得实在很烂。
“呃……请问……千晶同学喜欢这种歌喔?”
橘花超意外的。不过千晶却笑着挥了挥手。
“不是啦,只有这张单曲。我也是第一次听,真是五音不全呢!”
那……难道她本来就是这个团体的支持者?我的千晶同学竟然迷恋这种美男偶像,实在无法原谅!应该说对男性感兴趣就是件不可原谅的事了!橘花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
“橘花对这种团体熟悉吗?”
“不,完全不熟。”
橘花用力地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歌呢?记得你好像不大听西洋乐喔?又说参加社团时完全没表演过自己喜欢的歌……”
因为贝斯手物以稀为贵,在社团时轧了两只手的手指都数不完的乐团,反而没有跟音乐上兴趣相投的人组过团。
“唔……响度合唱团(注:第一个打进美国市场的日籍重金属摇滚乐团)之类的吧?”
“那也算是西洋乐嘛!歌词都是英文啊!那样当然很难跟时下的大学生兴趣相投啦!”
说得也是喔——橘花不禁这么想。涩谷系的Cornellus乐团也没什么人听……
“为什么不听西洋乐呢?有什么坚持吗?”
“啊,因为我喜欢日本男生线条比较和缓的脸型,对美国人的脸实在不行……”
“因为脸型——?”
千晶笑到翻了过去。能像高中女生一样闲聊这种没营养的内容,橘花不禁觉得自己真幸福。
“那千晶同学平常都听什么歌呢?feketerigo接受访谈的时候几乎都是响子姐在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吗?我听的音乐很普通啊!齐柏林飞船或是吉米罕醉克斯那些。”
一点也不普通好吗!我认识的朋友里根本没有人听吉米罕醉克斯的歌。
“因为我以前老是跟人家借唱片来听啊!结果兴趣就变得和那家伙有点像了。”
那家伙是谁啊?橘花不禁这么想。不过千晶很开心地开始细数一堆乐手的名字,让橘花没办法开口问这么煞风景的问题。
“所以你最崇拜的鼓手应该也是齐柏林飞船的鼓手啰?”
“嗯……好问题……”千晶交叉起双臂,眼神飘向半空中。“说到鼓手嘛,我现在最喜欢的是里克艾伦。”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吗?就是威豹合唱团的鼓手呀!”
橘花只听过威豹合唱团的名字。但他们……好像是在硬式摇滚里加入流行曲风并大受好评的乐团啊?和千晶刚才提到那些蓝调风格强烈的硬式摇滚团相较之下,曲风也差太多了吧?
“我能下定决心和学姐两个人继续走下去,就是托了里克的福。”
千晶似乎回忆起往事,让橘花迟迟无法将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开。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好像觉得只有响子大人在身边很不放心似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们明明如此意气相投啊!
就在橘花想多问一些的时候,开启的隔音门后出现了黑色的长发。
“抱歉,我迟到了。睁开眼睛看不到相原同志在身边,感觉好寂寞唷!”
“够了喔,不管我怎么捏脸你都不醒耶!所以我才先一个人出门了!”
千晶气呼呼地拿起鼓棒猛戳响子。等等,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一间之下,才知道这两个人竟然同居!橘花的鼻血差点喷出来。虽然很想说“请让我跟你们一起住!我会负责每天叫响子大人起床,准备早饭给你们吃的!”可惜橘花完全不会做饭。
“你们刚刚在聊威豹合唱团?”响子边拿出吉他开始调音边这么问。
“学姐真是顺风耳耶!”
“因为我必须聆听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啊!那刚好,我们就来练一首威豹合唱团的歌吧。A调,之后只要弹G和D弦就好,顺便练习低六度的合音。”
就算是完全没听过的曲子,只要千晶数完四拍,橘花就能被拉进合奏声中。是威豹合唱团的〈Love And Affection〉 。


当天从学校上完课回家的路上,橘花就去买了那张收录〈Love And Affection〉的专辑《歇斯底里》。橘花有个坏习惯,只要心里有事就会晃到淘儿音乐城乱买CD。她回到家后躺在床垫上聆听,只觉得一首接一首都是好听的旋律,和声编写更是优美无比,难怪会大卖。她又抽出夹在CD盒里的日文版解说,一读之下才大吃一惊,立刻爬到电脑旁上网搜寻威豹合唱团的鼓手,里克艾伦。
里克艾伦——这个人只有一只手。
就在威豹合唱团第三张专辑《纵火狂》疯狂大卖,成为众所瞩目的乐团时,鼓手里克艾伦却遭逢车祸,导致左臂自肩膀处截肢。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恐怕就放弃鼓手生涯了,但里克艾伦却没有。其他团员也一致认为只有里克的节奏才能带领整个威豹,所以一直相信并等待他康复归队。而里克在历经艰辛的复健过程后,终于成功回到乐团。
在他归队后完成的第四张专辑,就是这张《歇斯底里》。
只有一只手要怎么打鼓?这鼓点应该是用电脑编的吧!橘花边听CD边忍不住这么想。
然而查证过许多网站后,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专辑后半的曲子全都是里克亲自演奏的现场收音,不过使用的是特别订做的爵士鼓,一共有五到六个脚踏板。原来如此——鼓手的右脚要踩大鼓所以没有余暇,左脚通常只是放在脚踏钹的踏板上,没什么事做。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代替右手的工作——不对,就算真是这样,一般鼓手也很难做到吧?
直到专辑最后一首歌〈Love And Affection〉结束,橘花依旧躺在床垫上,呆呆地盯着日光灯好一会儿。
就算失去了一边的翅膀——还是有人不放弃飞翔。
千晶说过,她是因为里克而踏出那一步的。
这么说来……那个人究竟失去了什么呢?


被feketerigo录取为支援贝斯手的事——橘花并没有告诉朋友们。身边的朋友大多是完全不在意橘花如何的feketerigo狂热歌迷,万一被她们知道自己就在甚至能感受到响子大人汗水的地方弹贝斯,绝对会被大卸八块。
也因为这样,要若无其事地问起fekcterigp得费上好一番工夫。
“对了,听说feketerig6本来不是双人组合啊?”
女性友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真不够格当歌迷!”
居然在上课铃响前已挤满学生的大讲堂里旁若无人地大声数落我?我不只知道千晶同单的胸围尺寸,连她的生理周期都知道耶!不过橘花没有回嘴,只是默默地听她说。
“你知道蛯沢真冬吗?就是那个常常在生命保险或手机广告上弹钢琴的女生。”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混血儿吗?
“她就是feketerigo之前的吉他手。”
“咦咦咦?怎么会?她不是超级有名的钢琴家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回换成对方对橘花的大嗓门皱眉头了。
“听说她和响子大人她们念同一所高中,而且啊……”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居然可以和那个像CG一样的女生相比?橘花不禁吓了一跳。人家还是专业钢琴家,我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赢过她……大概只有胸部大一点吧?不对,等一下……
“等等,等一下……”
女性友人继续热情地诉说着feketengo的历史,橘花只好拉拉她的袖子打断她。
“那个很可爱的蛯沢小姐……呃……之前也弹过贝斯吗?”
“刚刚不是才说过她是吉他手了吗?”
“那难道是响子大人弹贝斯?”
“怎么可能!她的琴技那么好,干嘛弹贝斯那种简单的东西!”
橘花真想代表全世界的贝斯手赏她一拳,让她闭嘴。
那贝斯的部分怎么办呢?一般而言,通常不会出现两位吉他手和一位鼓手组成的乐团,就算真有这样的三人组合,也会由其中一位吉他手负责弹贝斯。尽管纯粹的贝斯手橘花坚持认为“贝斯和吉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乐器”,实际上这两种乐器都会弹的乐手也不在少数。
“印象中好像还有一个团员吧?”
邻座的女性友人说道。
“虽然听说曾在千叶的Live house表演过几次……不过她们的高中时代已经是遥远的神话了啊!贝斯手叫什么名字呢……?桧川……直美?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应该也是个可爱的女生吧?”
“响子大人也公开说过自己是外貌协会的嘛!”
橘花脑海中想像着响子和千晶的模样,再试着凑上电视广告上蛯沢真冬的脸……不不不,没办法。要是成为这种组合里的第四位成员一定会死人——鼻血流到死。
“对了,橘花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夏日音乐节?feketerigo会去表演喔!”
“咦?啊……抱歉,我排了打工……”
“现在才开始打工?为什么?你不是宁愿被当掉也要去看feketerigo的演唱会吗?发生什么事啦?打工请假就好了啊?”
橘花实在没办法承认所谓的打工就是在夏日音乐节时登台表演。话说回来,实际上台后不就被发现了?怎么办啊!之后还有全国巡回演唱会,难道要在整件事落幕之前先休学?不行,还是现在主动招认,再拿签名周边商品来拢络大家?就在橘花烦恼的时候,教授走进了大讲堂,以充满睡意的声音开始点名。


那一天,橘花买了生平第一张古典乐CD。走到在唱片行卖场占有一座小岛的蛯沢真冬专区,真人尺寸大型海报里的宝蓝色眼眸让人心头小鹿乱撞,结果她连专辑名称都没看,就随便抓了一张逃去结帐。
《意大利协奏曲》。
回到家后,橘花拿出CD确认一番,才看到专辑名称。是巴哈的作品。巴哈……是那个戴着毛绒绒白色假发,生了很多小孩的人吗?好像是音乐之父?因为小孩全都成为音乐家,所以才叫音乐之父?虽然橘花对古典乐的认知只有这样的程度,但好歹还知道协奏曲的意思,应该是在管弦乐团之前表演独奏的曲子吧?我能听到最后而不睡着吗?啊,和专辑同名的曲子只有十分钟,应该勉强撑得过去。于是橘花将银色的圆盘放进了CD播放器。
怎么只有钢琴的声音啊?我被骗了!这算哪门子的协奏曲啊!然而如此愤慨的时间只有刚开始的短短一分钟。橘花跪坐在扬声器前,仔细聆听蛯沢真冬那来回纵横、音域足以匹敌交响乐团的琴声。虽然到最后都只有钢琴独奏,橘花却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重播键。
这真的是一个人弹出来的曲子吗?虽然音数不是很多,却能清楚听出主旋律和低音旋律各自的脉动。
CD封底上头有解说。所谓的协奏曲固然是指两种以上乐器的合奏曲,巴哈却试图仅以一架键盘乐器呈现出相同的感觉,而这首〈意大利协奏曲〉正是他大胆尝试之作。
不断重复聆听着这首曲子,橘花不禁这么想——
这个女生只靠十根手指,不仅能表现出一个乐团——甚至能表现出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力度。所以她才会回到钢琴的世界吧?这就是feketerigo失去的东西吗?倘若真是如此……
仰躺着面对天花板高举双手,沉浸在几欲断绝的冷冷钢琴声中,橘花不禁这么想着。
“真不想输给她啊……”


“录音时也让橘花来弹比较好。”负责录音的岩哥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正好是橘花加入整整一年后,feketerigo正在制作第二张专辑时。
响子、千晶和制作人及乐手都集合在录音室的主音控室,没有人表示反对。
“虽然光论技巧而言还是岩哥比较厉害啊……”
制作人摸着下巴的胡子露出苦笑。
“没办法,小千打鼓时的律动实在太奇妙啦!”岩哥指着千晶这么说。“橘花比我跟得上她。我已经不行了,每次配合小千弹完,接别的工作时都会有障碍呢!”
“岩哥好过分!这样说好像都是我的错耶!”
千晶拍打着铜钹表示抗议,制作人、键盘手和混音师却不约而同地点头说:“对对对,我们也有同感。”
“如果要比喻相原同志的鼓点……”响子边说边摸着千晶的头。“就好像陨石掉下来打在土拨鼠头上啊……”
“土拨鼠好可怜……”千晶鼓起了腮帮子。
“我已经快五十岁啦,这种工作还是交给年轻人吧!喂,土拨鼠你也说句话啊!”
直到肩膀被岩哥抓住,橘花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因为太高兴而整个僵掉了。结果当天录音时太紧张,反而重来了五十几次。后来终于录到OK,千晶立刻扑上来抱住橘花。
“当初选择橘花真是太好了!这是我们出道以来最棒的节奏组喔!”
然而,当两个半月的录音行程结束、专辑打样出炉后,上面却清楚地印着让橘花迟迟不愿正视的现实。

专辑封套上的制作人员名单。

“feketerigo”
相原千晶(Dr)
神乐扳响子(G/Vo)

橘花的名字不在那里,而是在制作人名字底下隔了很远的地方,和其他支援乐手的名字列在一起。
因为是支援乐手,这也是应该的。之前签了歌唱版税之类的合约所以有点误会,但自己只是受雇的支援乐手而已。当然,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橘花屈膝坐在录音室的椅子上,手里紧握着专辑封套感到心寒时,千晶进来了。
“早安!橘花今天好早喔!”
橘花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跌下来,为了不让千晶发现自己正在掉眼泪而躲到角落。
“怎么了?”
走近的千晶在翻倒的椅子旁停下脚步,捡起掉在地上的专辑封套。啊!糟糕,被发现了——橘花不禁这么想。因为正好翻开在制作人员名单那一页,而且——橘花的名字附近可能因为眼泪而沾湿了。
“……橘花?”
千晶的声音自背后靠近,从那略为严肃的语气也听得出来,她发现了。
“我……我没有怎么样啦。只是觉得在这间录音室里受了许多照顾,应该来跟墙壁也做个好朋友……”
冷静点啊,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奇怪喔?一股粗糙的疼痛掠过橘花的肋骨内侧。
“……我……之后该怎么做才好呢?”
橘花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却又怀着矛盾的心情,希望千晶没听到就好了。
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蹲下,几乎无法呼吸。
“橘花想怎么做呢?”
我想现在立刻抬起头来转身抱住你。啊,不是啦……
“这件事……我也稍微和学姐讨论过,是不是该让你正式加入feketerigo拿作曲版税……”
“不是钱的问题啦!总、总之就是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啊,这个嘛……不对,也不是说我想跟你们一起住啦……”
“……但还是没办法。”
橘花觉得好像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即将从崖边摔下去。
“那样就不是feketerigo了。”
“意思是……如果不是双人组……就不行吗?”
“不。我们本来是四人乐团喔,你不知道吗?”
“我只有听说过。听说那个常在广告上出现的知名钢琴家……也曾是团员之一?”
“啊,真咚咚的事倒是很多人知道,毕竟她也是名人嘛!不过贝斯手就完全没人认识。”
果然,之前也有过贝斯手。她是怎样的女孩呢?应该是个和响子大人、千晶同学跟那位真冬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的女生吧?
“之前的贝斯手……真的那么棒吗?”
橘花问出口后,却很怕听到千晶的回答,所以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千晶却不大好意思地这么说:
“没有啦,也没有棒到哪里去。那时候我们还只是高中生,学姐和真冬固然很厉害,但节奏组的两人都只是新手啊!后来还发生过一百次左右的解散危机呢!”
橘花怀着不解的心情凝视千晶的侧脸。为什么她说这些事的时候看起来这么高兴呢?
“高中毕业后,乐团只剩下我和学姐两人。学姐说反正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就换个团名以打入主流市场为目标吧!但我说当初只有三个团员时就算零零落落也还能继续飞行,所以任性地留下了feketerigo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若是加入了其他成员,就不再是feketerigo了。但那跟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呢?无论在舞台上或录音时,不都是靠着橘花和其他众多的支援乐手才得以组成完美的声音吗?
“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无聊的坚持罢了……”
千晶突然站了起来,小跳步回到爵士鼓中央坐了下来,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膛,接着仰望天花板,只以踩在大鼓及脚踏钹踏板上的双足刻划起自底部涌现的鼓点。
即使feketerigo的羽翼被夺走,还是能站起来——因为双脚还在。
虽然不知道那是幸或不幸。
但她如今仍伫足森林中仰望夜空,静静等待——橘花也明白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又能做什么呢?
橘花猛捶了自己的腿几下,扶着墙壁往后一翻身站了起来。她在雨雾般的节拍中穿过千晶背后,踏过铺满一地的导线和效果器,走向吉他琴架。紧握在手心的贝斯贴近身边。
在鼓点的空隙间插入击弦的爆裂音——没有分毫错失。
我要将自己和千晶同学及响子大人之间的所有空隙全部填满,让什么人回来都没有任何容身之处。贝斯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后来响子终于也出现在录音室,却因为盈满整个空间的热气而皱起眉头。
练团的过程中,橘花一分一秒都没有懈怠。必须回应两人发出的所有声音——要能和响子的吉他乐句完美齐奏,也一步都不能踏错千晶传来的律动。
即使回到家里,橘花也会拿出feketerigo所有音源——从视听带到演唱会DVD,全都从头重听一遍,让自己完全浸淫在那两个人的声音之中。总有一天,我绝对要让千晶认同一件事——
fekcterig6的节奏组非橘花莫属。


然而就在十二月展开的巡回演唱会排练及新曲创作时,橘花再度被频频出包的暴风雨侵袭;而且还在录音时完全被否定。响子如是说——“不要填满整个音域!” “不要觉得自己必须维持节奏不断延续!”橘花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觉得这好像在叫自己放弃贝斯应尽的义务。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呀!”
被这么说的橘花更为不解,不断反复聆听之前现场演唱时录下的DVD。之前的自己技巧烂到令人想哭,但现在只要感受着背后千晶的视线,就能持续弹出有条不紊的节奏——现在的自己到底缺乏什么呢?
她看不出问题所在,只是一味地增加华丽的手法、特殊效果音,还逛了许多乐器店买了几把
二手贝斯。如果不一直尝试些新的东西,就会不安得手足无措。


就在某天半夜居酒屋的讨论会上,响子终于对橘花说了重话。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让你在演唱会上弹贝斯。”
橘花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看了看千晶又看了看响子。为什么两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呢?
“橘花,我跟你说……”
千晶在圆桌上探出上半身这么说道。
“最近橘花演奏时的乐句编排太紧凑了。录音和现场演奏是不一样的。”
“意思是……应该多加一些即兴过门之类的吗?”
“不是那个意思,是你太在意我的大鼓打点了。曲子的律动感不能光靠我一个人喔!”
千晶到底在说什么?橘花并不明白。
“那……那么……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听到橘花的疑问,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其实橘花也知道,这种事不应该问别人,然而话语却持续脱口而出。
“我该怎么做才能弹出属于feketerigo的音?之前的贝斯手是怎么弹的呢?要怎样才能像那个人一样——”
“没有人要求你成为桧川直巳!”
响子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这么说。
“请让我听听看那位直美弹的东西。有没有之前现场演唱的录音呢?现在的我一定能更完美地照样模仿。”
“我不会让你听的。现在的你只会受到影响,不能听。”
橘花“砰!”一声拍桌起身。响子以毫无动摇之色的眼神凝视她,千晶则略显不安地抬起头来。对面正在整理其他桌子的店员不时投来担心的目光,但橘花却停不下来。
“……我不懂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要我怎么做才满意?”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橘花还是转身背对她们,拿起放在桌边的琴盒便走向居酒屋门口。
她也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经站在御茶水车站的月台了。缓缓滑进月台的列车掀起一阵风,吹乱了额前的浏海。
橘花上车之后才发现是开往新宿方向,不禁丧气地在车门前蹲了下来。回家应该要搭反方向的车才对啊!我到底在干嘛啊?真是乱七八糟又厄运连连的一天。


走出电车的橘花被吐出半夜的新宿街头,即使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仍不影响蠢蠢闪动的夜晚灯光、杂沓的人潮和成群的计程车。走在街头,背后的贝斯不知为何感觉特别沉重。到今天为止,自己明明从不觉得贝斯是沉重的负担啊:
橘花走进麦当劳,不断搅拌着并不想喝的热咖啡。她回想起与千晶和响子的对谈,总觉得自己说了很过分的话,也许没脸再去见她们了。何况现在的自己也弹不出她们想要的音乐,明天该拿什么脸进录音室呢?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响子是这么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当初被录用为演唱会上的支援乐手时,我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承受背后千晶的视线与节奏,同时站在舞台上呢?
我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些事的?
她似乎不知不觉中趴在麦当劳的桌上睡着了,被店员摇醒时已经将近早上十点。
最近的生活作息真是乱七八糟啊——橘花走在新宿车站南口拥挤的人潮中。不禁这么想。虽然搬出来自己住之后就这样了,当上feketerigo的支援乐手之后更是连学校都很少去……啊,对了,也没跟家里说过这件事,现在学费和生活费还靠父母供呢……
接下来……我到底该做什么呢?
橘花伫立在车站售票日前,突然想到这件事。
继续做音乐吗?被宣告无法成为feketerigo的正式团员后,自己有那份觉悟和能力成为专职的录音室乐手吗?


晚秋阳光不负责任地洒在干燥的新宿街头,看来昏黄而陈旧。橘花脚步蹒跚地穿过售票口前,往淘儿音乐城走去。
尽管开卖至今已将近两个月,feketerigo的新专辑依旧堆成一个平台,一旁还贴着店员手写的热销推荐广告板,让橘花沮丧得想蜷在当场睡死。当然,专辑封面上只有响子和千晶的照片。
真不该来的,还是赶快回家睡觉算了。就在橘花这么想着走回电梯时,突然看到在唱片架一端堆成一座小山的专辑,是最近当红的男性偶像团体精选集。封面上是五个穿着白衬衫、摆着帅
气姿势、看来有些轻佻的型男,整个画面的感觉有点冷;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张唱片,是因为千晶之前听过他们的歌。橘花拿起一张CD翻到背面,虽然不记得那首歌的名字,不过既然是单曲,应该会收录在精选集里吧?
回过神来时,橘花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那张CD去结帐了。真好笑,这大概只是一种排解压力的行为吧?搞不好也是一种强迫购物症。就算听了这种东西,也未必能了解千晶的想法啊!
她回到公寓里,将CD塞进迷你音响后便窝进棉被里。缺乏力道的轻盈鼓声传来,合成号角的声音堆叠其上。不怎么样的旋律配上不怎么样的歌词上让人几乎无力注意歌手唱得有多差了。我干嘛买这种CD啊?虽然听着极烂的安眠曲,睡意却牢牢地攀上了眼皮。
算了,反正我累了,什么都不想思考。
就在意识保持了一阵子空白后,橘花突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牵引着,整个人爬出了棉被。
为什么会醒过来呢?橘花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眼神迷濛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终于停在以最小音量播放着CD的音响。
因为歌声。
朦胧的视野缓缓聚焦在音响的液晶画面上。是第七首歌。
她伸出无力的手臂,切换成重复播放模式。只有短短两分半钟的舞曲,贝斯部分以延续不绝的大提琴音取代,尽管和弦的进行十分奇妙,只听过一次便印象深刻的旋律却在其上摇摇欲坠地舞动着。
橘花没完没了地重复聆听了好几次,睡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五人合唱的主旋律依然烂得致命,背景里略微沙哑却温暖的和声却深深吸引了她的心。那是个少年般的声音。
直觉告诉橘花,就是这首歌。看了看曲名,的确是这首——那时千晶听的正是这首歌,但是为什么要听呢?
于是,她从CD盒里抽出封面,确认制作人员名单。

Lyrics & Music by 桧川直巳
Chorus桧川直巳

桧川直巳。橘花的视线数度停滞在这个名字上。
那当然不是偶像团体成员的名字。既然只在制作人员名单上出现,应该是个只提供了一首歌并参与录制及和声的——无名录音室乐手吧?
橘花再次专注地聆听和声。没错,那是男声。
Hikawa Naomi——原来是个男生吗?发现这件事的瞬间,藏在心上的一个个小洞仿佛被滂沱大雨给全填满了。
原来如此。feketerigo之前的贝斯手是男的,难怪和音的部分那么低。橘花猛然趴倒在棉被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16拍下不绝于耳的大提琴声给吸走了。
尽管如此,橘花却完全不想把音乐关掉,也完全睡不着。
她起身打开电脑,连上线上音乐商店的网站。既然出过单曲,那就应该有……橘花的猜测是正确的,网站上出现了这首歌的卡拉OK版。手指自作主张地动了起来,点击了下载按钮。
她关掉音响电源,将耳机接上电脑。
啊,糟糕,不该下载这种东西。没有破坏整首曲子的五人合唱主旋律,只剩下大提琴、吉他、汉门式电风琴的声音和不协调的舞曲节拍,以及桧川直巳赤裸裸的歌声直接流进耳中。橘花忍不住趴在桌上。
我的声音好像真的跟他有一点像。响子居然还敢说“没有人要求你成为桧川直巳”。
这种事一开始先说清楚就好了啊!
勉强伸出无力的手臂拿起手机,传简讯给千晶跟响子。
我想好好思考一些事,请让我休息一阵子。对不起。
简讯传出去以后,橘花仍然沉溺在歌曲之中。真想永远沉浸在这种甜蜜的痛楚里。


隔天,橘花去了久违的学校。课业早已完全跟不上进度,所以只是去露个面而已。
“你最近在干嘛啊?”
“好像变瘦了耶?化妆也变了不少喔?” “只有手臂变得特别粗耶!”
“今天有聚会,你会来喝酒吗?”
啊——这种令人怀念的感觉真好。橘花是feketcrigo支援乐手的事早在全国巡回时人尽皆知了,但根本没有人介意。身为fcketerigo信徒的某某人和某某人依旧和自己聊些日常琐事,还有人好心问要不要抄上课笔记。她们是不是发现我心情不好了呢?橘花不禁隐约这么觉得。因为自己很容易将当时的心情都写在脸上,而且巡回演唱会近在眼前却突然出现在学校,的确很奇怪。大家说不定早已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每次打开手机都心惊胆跳的。大约傍晚的时候,终于收到响子单独回传的简讯。
‘只能让你考虑到这个月底。’
真感谢你的好心啊——橘花不禁有点火大。就算直接叫我以后不必去了,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啊!为什么要等我这种角色呢?再说那个叫桧川直巳的不也在音乐业界工作吗?直接找他回来不就好了?
参加了睽违已久的聚会,喝得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迎接橘花的是站在琴架上的贝斯。怎么办呢?一口气买了四把贝斯,却没有继续弹的力气。
打开电脑,以自动重播模式继续播放那首歌的卡拉oK版。
围绕在身边的贝斯琴弦仿佛随着大提琴产生共鸣,橘花只能蜷曲在棉被上。


每天中午过后才去上学,脑袋空空地听课;放学后就散步闲晃,狂买衣服和化妆品好让自己没力气也没财力乱买CD。晚上就一直播放那首歌,听到睡着。这种没出息的循环持续了几天,就在第四或第五天的半夜,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橘花正躺在床垫上瞪着天花板,却突然因为敲打窗户的某个声音而弹了起来。屋里的灯已经关了,因此透过窗帘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遮住路灯光线狂的黑影。窗户的玻璃再次传来声响。等等,这里是二楼耶!会是什么人呢?小偷?色狼?随机伤人的变态?怎么办?手边能当武器的只有贝斯而已——
“橘花,在家吗?”
吓了一跳的橘花不禁僵住了。
窗外传来的——是千晶的声音。
关掉音响,拉开窗帘。挡住路灯光线的是束起的褐色短发,以及满是汗水却无比鲜明的笑容。橘花连忙打开窗户。
“为、为什么?这里是二楼耶!”
“哦!这是我的绝活啦!可以进去吗?”
橘花僵硬地点了点头,抓着千晶的手臂把她拉进屋里。她似乎是踩着屋旁浅浅的凸起沿着排水管爬上来的,实在危险得不得了。怎么办呢?千晶同学现在在我房间里耶!偏偏我房间有够乱的!橘花跑来跑去忙着将棉被塞进衣橱里,再将散落一地的垃圾全丢进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打包放到门口。
“你房间比我们住的地方干净很多喔,因为我跟学姐从来都不整理的。”
“啊,不,没这回事。请……请用!”
橘花把扁扁的抱枕递给千晶,自己就直接坐在地板上。

“不、不过……你为什么会……?”
“因为不管打电话或是直接到门口按门铃,人家都很可能不开门呀!从窗户打扰的话,人家就一定会让我进去。如何,我想出来的拜访术不赖吧?目前成功率高达百分之百喔!”
“这样啊……”
“不过除了你家以外,我也只爬过小直家而已啦……”
小直。
是指那位桧川直巳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和响子跟千晶又是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却问不出口。
而且也不需要以言语询问。因为坐在彼此的膝盖可以碰到的极近距离下,千晶把iPod的耳机递给了我。
“学姐说绝对不能让你听这个,我们为了这件事还小小吵了一架。我赌应该要让你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橘花就连这句话也问不出口,只是拿起了耳机。将耳机塞进耳朵后,千晶手心的液晶画面闪烁起青白色的火光。
隐约可闻的欢呼声传来,是现场演唱的录音吗?吉他音箱特有的、分筋错骨般的噪音,还有响子的声音……欢迎来到……高中校庆。这么说来,是feketerigo高中时期的音源吗?回授音由远而近。光听脚踏钹的四拍倒数就知道是千晶的鼓声、强烈的吉他贝斯齐奏乐句,还有从遥远高空划过的——另一把更为纤细锐利的吉他独奏。橘花的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弯起身子。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开始鬼吼鬼叫吧?激昂落下的节奏和响子嘶吼般的歌声之下,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正在呼吸。那歌声稚嫩、甜美却又坚韧,这几天来持续地垄断橘花的夜晚,就像在倾盆大雨中仍然不会消失的脚踏车灯。
这几天来累积在心中的泪水从小小的伤口决堤,淹没了整个视野,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橘花屈身趴在千晶腿上哭了起来,耳边是feketerigo再也追不回的振翅声。
响子说不能让自己听到,千晶却决定冒险让自己听。
现在橘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录音里的贝斯手正在战斗。面对三个几乎独力就能毁灭世界的声音,他却仍然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和弦音插入神乐坂响子喉间——与之战斗。论起琴技固然是橘花胜出好几筹,但问题并不在那里。
我倒底在干什么呢?明明为了追上那两个人而流血流汗地不断奔跑,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只顾着在自己脚下堆积土壤。feketerigo需要的不是船员,也不是取代失去翅膀的引擎,而是能将自身燃烧殆尽的——战友。
歌曲最后被盛大的欢呼声吞没。橘花轻轻地将耳机取出,却迟迟抬不起头来。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指梳过橘花的发间。
“……听到了吗?”
千晶的话语声落下。橘花湿润的眼睑就在她大腿上来回磨蹭,接着才发觉自己一时顾不了那么多,正在做很糟糕的事。于是橘花就这么趴跪着缓缓后退,离开了千晶。现场演唱的余韵还在心中没有消散,身体还微微颤抖。尽管如此,橘花还是勉强扶住茶几,撑起上半身。
一片幽暗之中,她和正露出温柔笑容的千晶四目相对。
看到这样的眼神,现在的橘花真的会口不择言。
“你……就是在等……这个叫直巳的人吗?”
这零零落落的疑问令自己也哑然失声。应该还有其他更该说的话才对吧?但千晶却看似十分高兴地摇了摇头。
“没有喔……只是忘不了罢了。因为我……很没用啊……”
应该没有我这么没用吧?橘花不禁这么觉得。
“学姐很贪心又很不容易放弃,而且公私不分,老是把乐团成员和爱人混为一谈……所以可能还在等他吧?”
两个人……都还忘不了他。
不过,也许她们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如果不是如此——如果真心相信他会回来,应该早就任由那个团名展翅高飞了。因为曾经放开的名字——将成为再会的羁绊。
这是摇滚世界里悲哀的现实,橘花也很清楚。失去了同伴却还以同样团名继续歌唱的人,其实都明白自己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所以——
“……我来……让你忘记他。”
我居然说出来了。千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却非常困惑地皱起眉头。
“这个嘛……可能有点困难吧?我跟小直可是有将近十五年的孽缘,现在也偶尔会碰到面,每次看到他都会让我一肚子火啊……感觉好像印在心里了,真是讨厌啊!”
“没关系,我是很有耐性的。如果那个人花了十五年,我就用二十年来让你忘记他。”
自己也搞不太懂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觉得……萦绕在耳边的feketerigo节奏终于近在橘花伸手可及之处,好像也能够弹出属于自己的贝斯旋律了。
“……二十年之后……我和学姐跟橘花都四十几岁了耶?”
“摇滚乐又没有退休年限!”
千晶笑倒在地,接着终于站起身,将iPod塞回口袋里。
“不过……真是太好了。橘花又振作起来了……这样或许也能稍微帮助我忘记那个笨蛋小直吧?”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橘花忍不住这么觉得。这么说好像直接宣判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桧川





直巳赢过我了嘛!
不过橘花又不是蕾丝边,这也不是在谈恋爱,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或许千晶也早就知道了吧?因为她离开之前一直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橘花最喜欢的红色Fender Jazz Bass。


回老家住了几天、向双亲解释兼道歉、办理休学手续……由于忙着处理这些杂务,橘花回到位于御茶水站的录音室时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
她搭乘电梯潜入地下二楼,穿过满是烟味的走廊,边向所有前辈乐手点头致意边走向固定使用的七号录音室。吉他琴盒的背带勒得肩膀好痛,自己的乐器感觉比以前重多了。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乐器就是武器。
一经过走廊转角,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在红色隔音门旁。束在身后的黑色长发摇曳着,犀利的眼眸攫住了橘花。
“——真是非常抱歉!”
橘花深深地一鞠躬。视野里突然出现靴子的鞋尖,肩膀被抓住、身体被拉直,下一个瞬间,响子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了。血液迅速窜升的脸庞感受到柔软黑发的抚触。
“……至少待到冬季巡回结束。可以接受这样的妥协吗?”
甜腻的声音流进橘花耳里,温热的气息也近在眼前。哇啊!这个人根本早就看穿一切了嘛?
橘花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人绝对一开始就洞悉一切了。让橘花听过有桧川直巳在的feketerigo——接触到战场的气息后,橘花会做出的选择——这个人早就知道了。
明知如此还先声夺人,橘花也无话可说了;只能伸直双臂奋力推开响子的身体,然后拼命点
头而已。然而唯独在这个时候,恋爱革命家的眼眸就像纯情少女般水汪汪的。尽管怀疑这又是响子的演技,橘花还是动摇了,忍不住紧紧回握她的手。
“请、请你……不用担心。虽然我在冬季巡回之后……会离开feketerigo,不过……那也是为了学习如何战斗。我也跟制作人谈过了,之后会跟很多乐手合作,好好锻炼自己。”
这就是——橘花的抉择。
千晶大概以为橘花不会选择这条路,而会一直留在feketerigo,所以那天晚上才会拿现场演唱的录音来。虽然很不忍心背叛她的心意,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因为那样就永远追不上她们了。
而且——
“我……和那个叫什么直巳的薄情郎不一样,一定会回来的!”
响子再次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橘花,不停地轻轻啮咬橘花的耳朵。好几位录音室乐手从旁经过一时都无奈地说“喔喔喔——响子也真是的,大白天的就这么亲昵啊?”羞到不行的橘花终于忍不住像猫咪一样死命挣扎。可惜这方面的技巧还赢不过响子,只好随她亲吻搂抱了整整十五分钟。
接着响子大笑着推开隔音门,把橘花推进录音室里。宛如远方雷声不断传来的鼓点停了下来,褐色短发飞扬,满是汗珠的笑容对着橘花漾开。千晶只是举起了握着鼓棒的双手。
所以橘花也只是报以微笑。
拿出Jazz Bass,迅速地完成调音工作,拾起一端已接在扩大机上的导线。环视充满令人麻痹杂音的房间,大大地吸了一口铁的气息;橘花终于拿起手上的那颗子弹,射进怀抱中的乐器。


立体声之恋



朱利安.弗罗贝尔第一次接触小提琴时只有四岁。当时他在曾是业余音乐家的祖父家中把乐器当玩具玩得不亦乐乎,双亲看在眼里则是半期待半不安。三年后,神童以七岁稚龄和伦敦交响乐团共同表演,堂堂登上了音乐界的舞台。
他曾辗转于欧洲的巴黎、科隆、罗马等地和几位小提琴家学艺,最后终于在莫斯科音乐学院驻足。“尤利”这个昵称就是当时的俄罗斯同学所取,后来更广为流传。
“尤利,去谈一场恋爱吧。”
十二岁自音乐学院毕业时,导师鲁宾斯坦教授这么对他说。
“你的小提琴里欠缺的差不多就只剩那个了。去谈场恋爱,体会那种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然后在演奏时随时怀着这样的心情——想像心爱的人就坐在观众席,或就在音响之外。”
这句话一直是尤利最重要的宝贝,甚至比鲁宾斯坦教授后来送的那把名琴Guarneri del Gesu更令他珍惜。
尤利的心第一次被某个人占据,是离开音乐学院远赴美国没多久之后的事。那是位一头栗子色长发,眼睛颜色有如大海倒映在天空中的少女。
然而真正体会到所谓“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却是在更久之后—在日本偶然认识一位少年以后。


演奏完安可的夏康舞曲后,尤利在一股舒适的无力感中缓缓将琴弓自弦上移开,站在聚光灯中对着台下微笑,一如往常地想起恩师所说的话。不绝于耳的掌声阵阵袭上尤利潮红的脸庞。
一份淡淡的痛楚自然而然地凝结在心头。因为心爱的人今天真的在观众席某个角落。
尤利转过身,环视着背后大大展开双翼的管弦乐团,并和走上前来的指挥家握手拥抱。走下舞台之后,掌声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尤利只好三度上台答谢观众。
就在休息室前密密麻麻的花篮、摄影师以及记者阵之间,尤利发现了栗子色头发的身影。于是飞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紧紧抱住。
“心爱的人!我好想你!”
“呀!”
真冬在尤利怀中缩起身子,发出小小的惨叫;采访媒体一拥而上,快门声宛如午后雷阵雨般此起彼落。
“弗罗贝尔,有媒体在场啊!”
一直保护着真冬的蛯沢千里在镜头前挺身护住两人,同时这么大咸。


三人把之后的问题都交给经纪人处理,一起逃出林肯中心,进入Dakota House附近的餐厅。由于事先预订了包厢,这下子终于能稍微放松喘一口气。看着真冬仅以左手流畅地使用刀叉进餐,尤利在放心的同时却又有点难过。
这几年来,真冬右手手指无法活动的情形时好时坏,所以让她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管右手的情况如何,什么事都用左手来做。
“……结果不需要动手术吧?”
真冬点了点头。
“下个月复健课程就差不多结束了。”
她的右手手指已经完全康复,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了。之所以仍要继续复健课程,则是为了将来能同时练习钢琴和吉他,经过仔细评估后决定趁现在先行导入训练方法。
“那你不久之后就会回日本啰?我短期之内也得留在日本录音,有真冬回来陪,我好开心喔!”
面对尤利的明知故问,真冬表情有些凝重。蛯沢千里也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女儿的侧脸。
去年冬天,真冬的右手再度失去力气。原因是钢琴和吉他练习过度——尤其是吉他的演奏法造成手腕的负担过大,骨骼、关节和神经都累积了严重的损伤。
她经过运动医学界的权威——洛杉矶大学医院接受治疗后,今年春天就已恢复到可以继续练习钢琴。蛯沢千里当初本来只要求真冬在寒假期间留在美国治疗,第三学期开始后就让她回日本念高中,但真冬本人却拒绝了。
“我在大学里也有学吉他。”真冬喃喃地这么说。“拿到学分前没办法离开。”
“趁放假的时候回去一下又没关系……”
尤利继续这么说,真冬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因为直巳在日本,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是这个意思吗?
去年的圣诞夜——在机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和直巳之间又是什么情形?尤利什么都不知道。从那时到现在过了将近半年,尤利最介意的就是真冬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在那之后,真冬似乎就一直躲着自己,尽管相隔许久终于再会,尤利还是一直很不放心。
用餐结束后,尤利丢下正在刷卡结帐的蛯沢千里,拖着真冬跑出店里。希望能趁今晚捣毁自己和真冬之间那道如烟似雾的隔阂。
“等、等一下……尤利!”
“弗罗贝尔!等一下!”
“蛯沢老师,对不起!我今晚想带真冬去一个地方,也跟人家约好了!”


拦下计程车后,尤利飞快地钻进车子里。一边感谢蛯沢千里并没有认真追上来,一边将真冬也拉进车内,然后告诉司机位于东13街的某个地址。
“你要带我去哪里?”
真冬抓住了尤利的肩头,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去Live house啊!”
“我、我穿成这样耶!”
真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随即露出慌张的神色。她身穿宛如要前往大都会歌剧院的晚礼服,肩膀处和后背都开得很低。
“而且我们才十六岁,Livehouse也不会让我们进去。”
“没关系,从后台进去就好。”
夜晚的曼哈顿仿佛地上星辰般化为漩涡,计程车缓缓滑进其中。


尤利有很多朋友是摇滚乐手,人数多到足以令死忠的古典乐迷大皱眉头。他之所以会认识这么多摇滚乐手,契机是纽约一家二手吉他店里美丽的Stratocaster老琴,还有和他同时将手伸向那把吉他的男人。男人留着一头及肩的散乱金发,带着仿佛刚嗑过药的不善眼神,还穿着有多处烧焦痕迹的皮外套;不只外表看来危险,还出声恐吓尤利。
“死小鬼,把你那只手拿开!”
“才不要!是我先摸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看起来国中还没毕业的尤利断然拒绝而吓到,男人瞪大了眼睛。
“反正你也买不起这种吉他吧?这可是要价二万美金喔!”
“当然买得起!”尤利边说边拿出了信用卡。男人像要跟他拼了似的把手伸进口袋,却突然脸色铁青。说来可悲,拿不出钱来的其实是这个男人。
“好吧,那我拜托你——让我试弹一下就好。”
看到对方态度丕变,尤利也让步了。请店员准备好扩大机后,男人就一屁股坐在上面拿起匹克。尤利不禁屏住了气息。那并非单纯为了炫耀技巧的速弹,而是颤音无限延续、诗情画意的单旋律。甜美而哀伤的音韵比以往听过的任何吉他演奏都还要深深掳获了尤利的心。
弹完之后,男人咧嘴大笑。
“蠢蛋,老子刚才大完便没洗手,这下子吉他上都沾满老子的味道啦!如何,要不要干脆把琴让给老子……”
“请教我弹吉他!”
尤利完全不在意男人刚才说的肮脏内容,握住了对方的手。不久之后,尤利才知道那个男人正是重金属摇滚乐界的天之骄子兼问题儿童——基斯•莫尔。结果基斯不但没有教尤利弹吉他,还净教他一堆无聊的性知识和把歌迷美眉的方法。介绍给尤利认识的乐手们也都和他自己一个样,不是以为尤利是女生而想要上他,就是明知道他是男的还是硬要上他。
话说回来,保护尤利免于遭到毒手的,也正是基斯本人。虽然日后尤利认识的摇滚界朋友越来越多,但基斯一直都是他在美国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会去看基斯的现场表演。


“朱利安,你来了啊?快点脱衣服,我要在舞台上把你弄得湿答答!”
尤利一带着真冬出现在到处都是音控机器的后台,眼尖的基斯便走过来这么说道。高大的扩大机彼端传来迫不急待的观众们近乎怒吼的欢呼。真冬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尤利背后。
“喂!你带来的那个是女的没错吧?可以让我们上吗?”
“尤利,我们回去吧!”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贝斯手和鼓手都靠了过来,十分感兴趣似的把脸靠过来嗅着真冬的头发。
“你们不要靠近真冬,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之后再送飞吻给你们,先忍耐一下行吗?对了,我们是来听表演的,快点上台啦!”
尤利赶走了围在真冬身边的男人们,又在基斯背后猛推了一下。
“看我等一下再来上你!” “把你全身上下的洞都捅得松垮垮!”
边比中指边鬼叫的团员们一一走到聚光灯下,台前的欢呼音墙又更厚了一倍。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尤利扶住语带呜咽的真冬,指了指器材间隐约可见的舞台上正要拿起吉他的基斯。
由于严重逆光,用眼睛实在无法分辨出吉他的种类。但就在用力刷下高音的乐句展开那一瞬间,尤利清楚感觉到真冬倒抽了一口气,抓住自己上臂的指尖也掐进肉里。那个声音——她是不可能忘记的。
“刚才是交给基斯帮我保管的那把琴。”
曾经是feketerigo的羽翼之一,三色渐层的stratocaster吉他。
“我现在也乖乖地向基斯学习,不再自己摸索了。别看基斯那个样子,他可是有在古典吉他学校认真修课的喔!”
一时之间,真冬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和吉他融合为一的高大剪影上,舞台上传来的爆裂音响让栗子色长发随之翻飞。
“虽然无法补偿什么……但我还是想再次和真冬一起弹吉他。所以我决定重新开始。”
真冬紧闭双唇,微微摇了摇头。
“说什么……补偿……”
尤利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向舞台。
除了曲目之间穿插着几句低级的对话外,开场后连续演奏了七首歌都没有间断。真冬一直攀着尤利的上臂,手心里满是汗水,而尤利也感觉出她的呼吸和台上的节奏一起变快了。
热烈的气氛暂时告一段落,基斯转过身,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个“来吧!”的动作。
“我上去一下喔!我想为真冬表演一首歌。”
尤利在真冬脸颊上亲了一下,趁她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时挪开了身子,立刻飞奔上台。主唱以不堪入耳的猥亵说法介绍尤利之后,台下就像熔岩般沸腾了起来。尽管如此,尤利仍感受到一股和握住小提琴时完全相同的兴奋。
因为心爱的人正在倾听。
基斯换了一把Telecaster吉他,将那把Stratocasterl父给尤利。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分钟里,两人不断以吉他独奏互相撞击。起初喧闹不休的听众们一下子就被奔腾的旋律吞没,看到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人爽快得没话说。
满身是汗的尤利逃离了基斯的拥抱,回到后台。蹲在地上等他的真冬脸蛋也红通通的。
“……真冬要不要也上去表演?”
面对尤利的询问,真冬只是紧咬着双唇拼命摇头。


离开Livehouse后,两人决定欣赏一下右手边中央公园的风景,沿着公园西路漫步踏上归途。这片灯光柔和的广大绿地,当初是为了让曼哈顿人有个休憩的空间而建设,现在已成为纽约的名胜之一。即使在如此的深夜,依然能看见不少谈笑的老人和谈情说爱的情侣。
“今天……真是对不起。拖着你跑来跑去的。”
尤利牵着真冬的左手走在路上,突然以略微落寞的声音这么说。
“没关系,我没有生气啦!”
真冬回答时也露出些许慌张的神色。
“我玩得很尽兴。而且很久没参加摇滚乐的现场表演了……尤利也比以前厉害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安慰我啦!都是因为跟我学了错误的演奏方式,你才会……”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很感谢你,也很谢谢你以前教我弹吉他。”
真冬看着地面这么说,仿佛在数算自己的步伐。
当真冬因为右手的三根手指无法活动而失去钢琴时,教她弹吉他——告诉她逃避场所的人正是尤利。那也是许多相遇与别离的开始。
“如果继续那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何况我的手腕受伤并不是尤利的错。虽然你教了我一点点,但之后都是我自己摸索的,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而且——反正我的手现在也康复了。”
“那——我可以继续喜欢真冬吗?”
真冬满脸通红地从尤利脸上转开视线,快步往前走。
“……可以……是可以,但……不对,那、那种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真冬吞吞吐吐地说着,同时大力甩动被尤利抓住的手臂。
“而且……!我已经有……所以说……那个……”
看着真冬红透的脸颊,尤利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结果她还是喜欢直巳嘛!
两个嬉皮风青年坐在路灯下人行道旁的石头上弹着吉他唱歌,走过他们身边时,真冬忽然停下了脚步,凝神倾听着两人的和声。
“真冬,你知道这首歌吗?”
真冬微微点了点头。
“〈星期三凌晨三点〉……是直巳喜欢的歌曲。”
尤利也想起来了。直巳本人曾经对自己提起这首歌的歌名,还说这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歌曲之中他最喜欢的一首。
“很像直巳会喜欢的歌。他唱给你听过吗?”
真冬摇摇头。
“我只听过CD。我拜托过直巳,但他不肯唱给我听。”
“为什么?”
“他说这是一首特别的歌,绝对无法一个人唱。”
尤利讶异得猛眨眼,又看了看路边的嬉皮双人组。虽然旋律十分优美每但听起来不像是多么特别的歌。或许要两人和音会比较好听,但以直巳的声音就算只唱主旋律应该也很有味道吧?
“要是我拜托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唱给我听啊?”
“我不知道。够了吧?不要再提直巳了。”
尤利连忙快步追赶一脸不悦地往前走的真冬,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座中央公园正是一度诀别的保罗赛门和亚特葛芬柯再次同台、在五十万个歌迷面前演唱的地方,然而两人重组乐团的约定却随即化为泡影。或许保罗和亚特十年后的再聚首——是只存在于这座公园的魔法吧?中央公园,也是难以计数的相遇和别离不断上演的地方。
尤利摇摇头,甩开这种不祥的预感。别离?什么嘛……
跑了几步追上真冬后,尤利牵起她的手又问了一次。
“真冬,你真的……打算在能够再次弹吉他之前都……不和直巳联络吗?”
真冬再次停下了脚步,稍微侧身面对尤利。
“我并不是……不和他联络。”
“那你打电话给他了吗?有没有传电子邮件给他?”
“没有……”
“我去日本时还跟他出去玩过几次喔!也住过他家……”
“嗯……”
真冬连耳朵都红了,还以额头撞了尤利的肩膀好几下。
“你还在生直巳的气吗?”
“为什么尤利这么在意这些事呢?明明和你没有关系啊!”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要是我稍微……在各方面表达得更好一点,真冬和直巳就不会像这样分隔两地了啊!”
“所以那也不是尤利的错啊!”
真冬加强了语气。
“直巳说……他会等我。可是后来就完全没有联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
才需要……时间……
看着越说越小声的真冬,尤利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右手。


全美公演告一段落之后,尤利好好休息了一阵子,就在他即将离开纽约那天,一封来自俄罗斯的信寄到了他借住的蛯沢家纽约行馆。寄件人正是令尤利十分怀念的俄罗斯音乐学院恩师——鲁宾斯坦教授。
尤利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我听过你最新的录音和美国公演了,和跟我学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变。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那种盈满全身的思慕之情。
信中以措辞严谨的法文写着这样的内容,尤利不禁沮丧地垂下肩膀。
我的演奏还不行。每当尤利发行演奏录音或参加大型巡回音乐会时,教授总会提出恳切而仔细的批评,却从来没有称赞过他。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明明认识了真冬,演奏的时候也一直想着她啊……
“鲁宾斯坦老师还是一样正直而严格哪……”
听说信里的内容后,蛯沢千里不禁露出苦笑。尤利的老师是举世闻名的小提琴教育家,蛯沢千里当然也和他见过几次面。
“那位老师指出的问题,应该不同于一般关于你的年轻或大胆之类的评论吧……”
“大概吧……”
然而眼前也没时间详谈这件事,因为班机起飞时间就快到了。尤利提起小提琴盒转向门口,真冬也从二楼跑下来送他。看到机不可失,尤利立刻抱住真冬,在她两颊上各亲了一下。
“你会常常回来吧?”真冬缩着脖子这么问。
“嗯……真冬也一样,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而真冬的表情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一年,尤利任性地要求和日本的唱片公司签约,录音工作也都在日本进行。经纪公司本来面有难色,但因为尤利在日本原来就非常受欢迎,后来还是勉强顺利谈妥了。
“因为想常常见到直巳,就这么决定了。你高兴吗?”
“呃,可是你光是演奏会之类的行程应该就排得很满了吧?这样没关系吗?”
“我是问你高不高兴耶!”
直巳还是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尤利忍不住拍了他的大腿一下,吓得麦当劳里的几位客人转头看向两人。因为是平日的傍晚又在学校附近,穿着制服的学生很多。
“这个嘛……当然高兴啦!只是高兴归高兴……”
直巳扶起差点倒下的吉他琴盒,正试图蒙混过关。
“那为什么又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尤利继续质问。
“你为什么又穿女装啦!而且你怎么会有我们学校的制服……?”
“真冬送给我的啊!”
为了配合刚放学的直巳,所以尤利也穿了制服。
“这么一来就不引人注目了吧?看起来就像直巳的同学啊!”
“一点也不像!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耶!够了够了你不要再化妆了……
哎唷不是这个问题啦……”直巳从尤利手里夺过粉饼。“好了好了,尤利你这样就很像女生了——不是啦!这样一点也不好!啊啊啊真是的—:”
看着自己吐槽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的直巳,尤利不禁有种心痒的感觉——直巳会不会因为真冬而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呢?实在有点担心。
“这是……真冬的制服……?真的吗?”
直巳叹口气垂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后一直盯着尤利看。
“嗯。她说不需要了,我就去拿来了。”
尤利故意这么说,看得出直巳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真冬已经转学到洛杉矶的学校了,不会再回到直巳等人就读的高中——他或许是再次认清了这个事实吧?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尤利忍不住感到奇怪。
“为什么你不打电话也不寄电子邮件给真冬呢?”
直巳的嘴唇刚碰到可乐的吸管,又低下了头。
“因为……那种事……没办法由我主动啊!该说的……我已经全都告诉她了。”
直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剩下的就要看真冬愿不愿意原谅我了……那是由真冬决定的事。”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吧——尤利正要开口这么说,背后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小直果然在麦当劳!真是的,为什么跷掉练习——”
尤利的视线和跟一样穿着短袖上衣配红格子短裙制服的千晶对上,只见千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大约两秒后才回过神来。
“……这是小直要你穿的?” “才不是!”
然而背着吉他琴盒的神乐坂响子也跟着出现在店里,让场面更混乱了。
“唉呀?真是稀客,而且还穿着蛯沢同志的制服呢!我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原来如此,年轻人瞒着我们在这里幽会啊?因为无法见面而觉得寂寞,就让男生穿着她的衣服……”
“你……你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会误会的话啦!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骚扰尤利,我才故意不






说免得你们跟来的!”直巳面红耳赤地回嘴。
“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吗?”
尤利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不,我只是随便乱说的。因为你要拿到我们学校的制服,最可能的途径就是蛯沢同志。”
响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万分怜爱地摸了摸尤利的头。
“对了,朱利安今天有空吗?”
“嗯,因为我想一直跟直巳在一起,就请了一天假。”
“真是太好了,那我们一起去‘长岛乐器行’的练团室吧!没带吉他也没关系,我可以借你店里最上等的货色。跟我们一起练到汗水与泪水都流干吧!”
尤利兴奋地站了起来,直巳还有些不安地想要说些什么,响子却早已牵起尤利的手走向楼梯口了。


长岛乐器行是响子打工的地方,细得像铅笔的建筑物一、二楼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吉他和贝斯,只有三楼的两个房间是练团兼录音室。
feketerigo的练团有如严刑拷打。一首歌持续二、三十分钟是理所当然,节奏组的直巳和千晶更是连一小节都休息不得。
所以尤利在半途因为口渴而逃出练团室时,一边靠在随着重节拍震动的隔音门上以矿泉水滋润双唇,一边却觉得非常对不起大家。直巳之所以进步神速到令人讶异,想必就是这种魔鬼练习的成果吧?
“怎么了?那两个人都还没有停喔,尤其是年轻人。所以我们也得继续磨练才行。”
响子也放下吉他走出练团室,靠墙拿着保特瓶这么说。
难得有和响子独处的机会,尤利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把之前想问又不知该不该问的话说了出来。
“……响子你……之后也会进入我们的世界吧?”
“嗯?”
革命家燃烧着熊熊野心的目光射了过来。
尤利所在的世界,充满华丽冰冷光芒的演艺界。
“当然。尽可能地爬上高的地方,才能将声音传遍全世界啊!”响子笑着回答。
“那……”
练团室的门在尤利脑后咚咚作响,低音的呢喃混在沉重大鼓声中传了过来。
“你真的打算带着贝斯手直巳一起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尤利第一次看到神乐坂响子以沉默代替回答。
原来,这个人一直如此确信——尤利不禁这么想。她一直确信总有一天必须面对与直巳的诀别。这一点就算是尤利也很清楚。桧川直巳的真正才华,并不只限于在某个乐团里担任贝斯手。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你会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呢?”
响子的微笑比刚才更温柔了。
“失去什么的并不是你。不论是年轻人或者是我,你随时都可以和我们见面呀!”
“是这样没错……但……”
“我一直想好好问你一次。你对桧川直巳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感觉?”
“我喜欢直巳!”
“不,这点我已经知道了。那蛯沢同志呢?”
“我也喜欢真冬!”
“跟同性或异性无关吗?”
“响子不是也两个都喜欢吗?”
“那当然。若是只能爱半个世界,革命事业便只能完成一半。但你又想和你倾慕的那两个人一起做什么?”
“一起……做什么?”
“例如像我一样,想和心爱的人生下小孩之类的。”
“我完全没想过那种事。而且我也是男生……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
响子噗哧一笑,伸手碰触尤利的脸颊。
“那……你记得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吗?”
被这么一间,尤利陷入了沉思。背后隔音门里传来沉默的节奏。坠入爱河的瞬间——这么说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直巳和真冬的呢?
认识直巳的时间是一年前,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后的事。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有好感,但那是因为真冬也在一旁的关系吧?那是在他带我去DJ音乐会让我受到打击那次吗?不对,自己会主动去找他,是在那之后很久的事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事一定得记得吗?”
“那当然。不然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恋爱吧?”
听到响子这么说,尤利吃了一惊。
“你的那份感情应该不是恋爱唷!还只是常温的爱慕罢了。”
尤利忽然想起鲁宾斯坦教授写来的那封信。自己的确还不大了解什么是恋爱呀!于是他决定和响子谈一谈。
“教授说我放的感情完全不够。原因在于那不是恋爱吗?”
响子的手指潜入尤利柔软的金发。
“爱的表现是不惜一切地奉献,爱的本质是不惜一切地夺取。这两种方法我都可以亲自示范给你看唷?”
尤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也很喜欢响子,但这样好像……有点对不起直巳和真冬……”
响子的手指追了过来,沿着尤利的脸颊缓缓滑至下颚。
“嗯,这份心意也很重要。希望对方独占自己、想要独占对方,这种表里一致的狭窄心胸就是恋爱的开始喔!”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啊,你试着这样想想看——蛯沢真冬和桧川直巳分隔两地,但你却能和其中任何一方见到面,而且见面的期间还能独占对方呢!”
尤利一边感受着背后节奏乐器组的心跳和步伐,一边细细咀嚼着响子的话。其实真冬的心已经是直巳的,直巳的心也早已属于真冬,只是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不坦率罢了。
但尤利却能跨越那片汪洋,拥有和心爱的两人其中之一独处的时间。或许这的确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就算只是醒来后更加悲哀的黄粱一梦。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耶……”
“那是因为你太温柔了。虽然不必变得像我这么恶毒,但既然情况擅自演变得对自己有利,还是欣然接受比较好。不然会变得像蛯沢同志一样喔!”说出最后这句话的同时,响子脸上再次浮现出坏心眼的表情。
“既然如此,我俩独处的时间就到此打住吧。节奏乐器组还蠢蠢欲动地等待着歌声呢!”
但就在隔音门打开的瞬间,节奏却猛然停了下来。直巳靠着贝斯扩大机,跌坐在地板上,怀里的贝斯还不停发出呜哇呜哇的噪音。
“学姐,小直翻白眼了!”
蹲在直巳身旁的千晶铁青着脸抬头大叫。


当天晚上,尤利一路送脚步还摇摇晃晃的直巳回家,然后决定直接住下来。
“你没事吧?脸色还很不好喔?”
“没、没事啦!只是睡眠不足罢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直巳昨天编曲编到彻夜未眠,早上直接去上学,放学后又接着在练团室里进行耐力赛,这样会昏倒也不奇怪。为什么要硬撑到这种程度呢?尤利不禁感到疑惑。
“今晚住你家没问题吗?”
“嗯,反正哲朗不在家,你可以不用介意。他假藉采访旅行之名跑去北海道附近玩了。这样刚好,要是让他看见你,又会啰哩叭唆地要求拍照还是采访了。”
“这样啊,那就只有我跟直巳两人独处啰?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晚餐就让我来准备吧?直巳好好休息一下。”
“不用啦,晚餐我准备就好,尤利你先去换衣服吧。”
“你要借我比这套更可爱的衣服吗?是你妈妈留下来的吗?”
“我是叫你去换正常的衣服啦!还有,顺便把自己要用的棉被先拿出来,然后去洗个澡。”
“嗯!”
直巳让贝斯琴盒躺在沙发上,卷起袖子走向厨房;不久之后就传来令人安心的切菜声。尤利踏着兴高采烈的步伐走出客厅。因为已经来住过好几次,直巳早就习惯了,现在也不再把尤利当客人,偶尔会使唤自己做些杂事了。这样反而让尤利感到高兴,不禁心想:就连真冬也没在直巳家做过这种事呢!原来如此,响子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和直巳见面的这段期间,自己可以独占他。
然而晚饭时,尤利明明在说自己纽约公演的情形,直巳却整个恍神,最后竟然还脱口说出这种话:
“……那个……你……在美国……呃……常常和真冬见面吗?”
“嗯——?”
看到直巳万分不安的模样,尤利忍不住有点生气。自己就在他眼前滔滔不绝,结果直巳却满脑子都是真冬的事。
“我们常常见面呀!”
尤利小小地撒了个谎。其实真冬去美国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而且还一起去看现场演唱。她在学校好像也适应得不错。”
“是、是吗……那就好。”
直巳把沙拉猛塞进嘴里,连酱汁也没沾。
“关于直巳嘛……她倒是没特别说什么。因为复健和训练课程让她很忙,而且她在那边的学校和音乐界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每天晚上都受邀去各地参加派对呢!”
明明没有人问这些,自己大概是多嘴了。看到直巳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尤利忍不住这么想。


吃完饭洗过澡,沮丧的直巳没多久就躲进卧室里,于是尤利决定进去打扰他。
“……每次来都觉得……你的乐器是不是又变多了啊?”
尤利环视四坪大小的房间,合成器已经叠到三层了;不只是贝斯,连吉他都多了好几把,还有电吉他跟民谣吉他两种。
“这些都是人家送的啦!因为编曲的时候还是想用乐器实际演奏看看。”
才这么说完,直巳就在合成器前坐下,戴上了耳机。尤利则被丢在一旁和乐谱大眼瞪小眼。他果然是因为真冬的事而大受打击吧?
因为直巳完全不理自己,无聊的尤利便从吉他琴架上拿起半空心电吉他Epiphone Casino,配合着耳机中漏出的节奏,瞄着远处乐谱上的和弦即兴演奏了起来。结果直巳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拿掉了耳机。
“啊!对不起,吉他接到耳机上了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吉他琴音透过音响输入端传到了耳机。尤利正要将音量调小时,直巳却开口阻止。
“呃,没关系啦。你就随便弹一下吧!反正我还没有编好吉他的部分。”
尤利依照直巳的各种指示弹奏出几段旋律,直巳将其全部录了下来,接着又戴上耳机。
“抱歉,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我会尽量不吵到你的。”
“你还要弄啊?一起睡嘛!”
直巳不知是故意忽略还是根本没听到尤利的声音,尽管偶尔不敌睡意而打起瞌睡,却仍继续和电子音乐软体大眼瞪小眼。尤利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毛毯里,却在意得怎么也睡不着。
将近半夜三点时,忍不住的尤利终于起身下床。他轻轻地靠近直巳背后,将下巴靠在直巳肩上然后脸颊贴脸颊。
“哇、哇哇啊!”
就在直巳慌乱时,脖子被尤利的双臂扣住。
“干什么啦!你不是去睡觉了吗?”
“直巳不陪我,我睡不着呀!我难得来住你家,这样太过分了啦!”
“我想在明天之前弄好编曲给学姐听啊!”
虽然贴在耳机的外侧,还是听得到里头隐约传来的歌声。
“新歌吗?要在下次现场演唱时表演的歌?”
尤利放开直巳这么问道,直巳取下耳机咳了好几声,才坐回椅子上点了点头。
“干嘛这么着急啊?下次现场演唱不是在很久之后吗?”
“据说有独立音乐唱片公司的人会来听。”
“呃……这么说来,也就是说……”
尤利在直巳脚边蹲下,抬头仰望他的脸。
“你们可能会出道……吗?”
“不是可能,是希望能出道。”
尤利吓了好大一跳。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响子一直很积极地想成为职业音乐家,但没想到直巳竟然也这么积极。
“为什么?不必急于一时吧?”
“因为……如果能早一点进入业界,那个……就可以……稍微……接近真冬一点点……”
尤利仰望天花板,细细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果然满脑子都是真冬。
“你们的业界和真冬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喔?而且直巳本来不是音乐评论家吗?那样还跟真冬的世界比较接近呢!”
“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个问题啦!现在的我……根本没脸去见真冬啊!”
明明只要趁暑假的时候去美国和她见面就好了,却在这儿东拉西扯地找一堆藉口,说穿了直巳不过是没那个勇气罢了。熬夜拼命弄这些东西,也只是用忙碌让自己没空面对现实吧?尤利是这么想的。
“已经三点了耶!你明天还要上学吧?”
“礼拜三第三节开始才有课,还可以睡一下。就叫你别担心我,先去睡吧!”
直巳拍了拍尤利的头。自己也是小孩,居然还把我当小孩看待!不大高兴的尤利一屁股坐在椅脚旁,上半身硬是趴在直巳腿上。
“欸,喂!干嘛妨碍我啦?”
“唱个摇篮曲给我听。”
“别开玩笑啦!你是婴儿喔?”
看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尤利忽然想起一首歌。
“对了,就唱〈星期三凌晨三点〉吧?”
真冬说直巳不肯唱给她听,要是自己在这里听到了,回美国之后就可以好好向真冬炫耀一番。但直巳却转头面向电脑。
“没办法,那首歌我唱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首歌对赛门与葛芬柯以外的人都没有意义,我一个人唱也没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要向真冬——”
“真冬?”
“啊——嗯,没事没事。”
尤利在直巳腿上翻了个身。
“没差啦,算了,直巳是小气鬼。我乖乖睡觉总行了吧?”
“不要睡在这里啦!”
结果尤利被拖到床铺上、塞进毛毯里,在直巳的味道里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不断重复这样的小争吵和无聊的争论,自己在直巳心目中所占的空间会不会越来越大呢?能不能和为了真冬而空下的房间一样大呢?


今年夏天,真冬推出了贝多芬协奏曲全集,堂堂重返乐坛。虽然早已听说这件事,但实际上拿到三片装的CD盒时仍旧让人感慨万千。
尽管真冬好不容易才回到这个和尤利共存的世界,尤利却直到九月才再次见到她。因为蛯沢千里要到波士顿客座演出,尤利也连带地受到邀请。
‘有件事也顺便跟你说一声……’
蛯沢千里在电话里这么说。
‘关于真冬即将推出的专辑……我想先和你说一声。’
“专辑?”
‘和我指挥的乐团一起演奏贝多芬的曲子——这是真冬主动提出的。’
听到蛯沢千里这么说,让尤利更为惊讶。他一直以为这是唱片公司或蛯沢千里的提案。
‘那孩子真是变了呢!结果……竟然是因为认识他而改变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蛯沢千里有些不甘心似的叹了口气。
认识直巳之后的真冬改变了许多。在父亲眼里看来也是这样吗?一想到这里,尤利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总之,真冬完全不顾唱片公司的考量,结果对方还是接受了如此任性的要求。虽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还说下一张专辑希望能和你合奏呢!’
真冬复出的第二张专辑预计在冬天推出,这种发行速度实在不寻常。尤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发行专辑,但真冬主动表示愿意和自己一起演奏,也确实令人十分高兴。
到了波士顿之后,尤利和真冬两人单独在演奏会结束后的音乐厅钢琴练习室里会谈。
“小提琴奏鸣曲?又是贝多芬的曲子啊?”
“嗯。之前没能完成这个企划,我想再试一次。”真冬如此回答。
那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尤利和真冬原本要合作小提琴奏鸣曲,作为真冬的复出作品大力行销。后来因为真冬的手指又出问题而尘封了一阵子,现在她似乎又想挑战了。
“那还是第五号和第九号两首啰?”
尤利向真冬确认曲目,真冬却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略显害羞地低头凝视琴键。
“我想……用第七号取代第五号。”
“为什么?”
C小调第七号小提琴奏鸣曲是首很有贝多芬风格的热情乐曲,主题明确到令人讨厌的地步,老实说,尤利个人并不是很喜欢这首曲子。而真冬吞吞吐吐了许久,最后终于小声地回答。
“……因为……直巳之前说过,如果是小提琴奏鸣曲,他喜欢听好像在吵架一样的曲子。”
尤利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肩膀,叹了口气。
结果又是因为直巳啊……
一直演奏贝多芬的曲子也是为了直巳吗?该不会连找我一起演奏都是为了让直巳听到吧?到时候由我送试听片给直巳,这么一来他不可能不听吧?
“尤利,你生气了吗?”
“没有啊,我没有生气。只是我最喜欢真冬了。”
真冬睁大了眼睛,尤利就在她面前打电话给经纪人,托他安排工作行程。
“不过,就算为了直巳而出CD,他可能也没时间听吧?”
尤利故意坏心眼地这么说。
“你……你从直巳那边听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他没对我提起真冬。”
尤利靠近真冬,双手环绕住她的颈子。
“只是他好像一直在忙乐团的事……”
“feketerigo还……顺利地继续活动啊……就算没有我……”
欣慰和落寞两种心情在真冬脸上混合出大理石般的花纹。尤利不禁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好像因为太喜欢而一口吞下带刺的蔷薇。尽管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仍然脱口而出。
“如果行程能配合,还要我参加下次的现场演唱呢!是直巳拜托我的,要我负责弹奏真冬的部分。我们说好了。”
这番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其实根本没有说好,只有响子半开玩笑地问尤利要不要当下次的特别来宾而已。这回真冬的脸明显地染上了黄昏般的阴郁色彩。
都是直巳不好——尤利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因为直巳丢着真冬不管,而真冬也半斤八两。有时间找藉口还去做什么复健,早点回日本和直巳见面不就好了?
这份充塞在胸口、带有奇妙温度的感情,就是恋爱吗?
但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真冬的?尤利也想不起来。虽然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她所吸引,曾几何时却变得如此苦涩呢?


尽管尤利为了真冬辛辛苦苦争取到三天假期,但在波士顿的期间,真冬不但没有陪他出去玩,吃饭的时候也都若有所思地不发一语。回到法国后,感到寂寞的尤利打了通电话给直巳。
“我去波士顿的时候和真冬见面了。羡慕吗?”
经过一阵难熬的沉默,直巳终于开口了。
‘她看起来好吗?’
“我在问你羡不羡慕耶!”
为什么只会说这种好像礼貌性问候的话呢?尤利实在觉得很不耐烦。
“就因为直巳老是这样,害我每次想和真冬提起你时她都不说话啦!”
这完全是谎话——尤利在心里责备自己。真冬之所以不理尤利,是因为尤利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尽管如此,尤利还是继续牵拖。
“说不定连我也被真冬讨厌了。她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不会啦,应该不至于这样……’
说着说着,他竟真的难过了起来。
“真冬可能不会再和我见面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直巳你要负责喔?”
结果直巳含糊地一语带过这个话题。说好下次去日本时要直巳带自己出去大玩特玩之后,尤利才挂断电话。
算了。不管那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如何,就像响子所说,只要自己和他们分别保持良好的关系就行了。反正那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片宽广到令人绝望的太平洋,连声音都无法传达。


直到十月以前,尤利都在欧美和日本来回往返,和真冬合作专辑的事也完全没有进展。停留在日本的时候一定会住在直巳家,弹弹吉他、听听直巳录制的试听带,总是聊到三更半夜。直巳常常极度客气地绕了好大一圈,只为了询问真冬的近况。
“蛯沢老师回来过日本好几次,真冬如果真的想见直巳,应该会跟着回来吧?”
虽然心里明白说了这种话恐怕会让直巳更加退缩,却忍不住要说出口。
“说……说得也是……喔?”
直巳坐在床上紧邻着尤利,十分沮丧地垂下肩膀。尤利连忙拍拍他的背,以格外开朗的语气向他撒娇。
“对了,你可以让我听冬天的现场演唱时要表演的歌啊!我现在就开始编吉他独奏,让我上台当特别来宾嘛!”
“歌是可以给你听,但还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上台喔?要等学姐说OK才行。”
直巳播放的几首歌,都是真冬还没离开feketerigo时在现场演唱或练团时的录音;其中也有几首由真冬弹奏键盘的歌。像这样在没有真冬的地方重听这些歌,更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为了支持真冬弹奏的乐音,直巳的贝斯技巧一路飞快地进步。
“直巳第一次和真冬合奏——是什么时候的事?”
尤利拿下耳机这么问。
“……去年的……五月吧?感觉很勉强,像在干架一样,而且只有吉他和贝斯。”
而这份音源是校庆表演时录下来的,相隔只有短短半年。
单就能和真冬的乐音战斗这一点,直巳可说是只花了半年就赶上尤利。
“是哪首曲子?”
“英雄变奏曲。”
“哇!那不就好像在真冬的主场比赛?你能跟上还真不简单。”
“我拼命练习了好久呢!还排练了许多作战策略。”
直巳的声音变得温柔而令人怀念,就像是从很久以前的唱片里传出来那样。
“你从那时起就喜欢上真冬了吗?”
“什、什么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真冬的心意决不输给直巳。但最近响子却对我说,要是想不起坠入爱河的瞬间,那就不算是恋爱。”
“你和响子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直巳无奈地仰躺在床上。
“直巳,你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真冬的吗?”
“是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现在又不是校外旅行的晚上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哪里无所谓了?告诉我嘛!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了?”
“没有那么快啦!虽然……地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什么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啦!快告诉我!”
在尤利千拜托万拜托之下,才终于让直巳开口。在海边的山中有一座不可思议的垃圾弃置场,他在那里和真冬偶遇;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去了一次……
但直巳却顽固地不肯说明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在那里有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啊!你都说到这里了就告诉我嘛!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啊!”
直巳翻过身去,尤利却骑在他身上死命恳求。
“你千万不可以去!”
难得讲话这么凶的直巳不停摇头。
“为什么?”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告诉你啊?而且那不只是我的事,也和真冬有关啊!”
尤利鼓起腮帮子,直接趴在直巳身上。
“重死了!不要压在我身上啦!”
尤利被直巳推到身体侧边,差点摔下床。于是他顺势翻了个身,再次戴上耳机。
或许自己的心意的确无法赢过直巳。因为他的歌声和贝斯仿佛都直接刺向心脏——这就是从音乐里听出来的恋爱吧?
“对了,直巳……”
尤利拉下耳机,只听到自己嗫嚅的声音和歌声重叠在一起。
“你现在还喜欢真冬吗?”
“那当然啊!”
答案立刻出现,连一公厘的犹豫都没有。
可是——尤利边这么想,边伸手拿起吉他。
下次现场演唱时可能会由尤利担任feketerigo的另一名吉他手。既然如此,自己将要取代真冬承接这份心意。一这么想,尤利就高兴得不得了。
直巳也让自己听了新歌。如果是真冬,会在直巳的贝斯旋律上弹奏怎样的吉他旋律呢?尤利这么想着,同时拿起匹克探寻六根琴弦。


尤利和真冬的合奏排练直到十一月才正式展开。回到美国的第一个礼拜,他的时间全都浪费在完全不碰乐器的读谱工作和开会上。
实际上,真冬和尤利并不算是容易配合的演奏家。因为尤利的特色就在于有如甜美歌颂的演奏方式,有时还会被批评为感情过剩;但真冬却擅长比机械更冰冷、正确无比的演奏方式。
所以尤利特别专注于倾听真冬的钢琴试奏。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却浮现直巳的身影。
如果是直巳,又会如何支持这样的钢琴旋律呢?一想到这里,以往从未尝试过的演奏方式便缓缓浮现。尤利不断试着在脑海里以想像中的小提琴音配合真冬的钢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演奏方式了。
然而真正进入实际排练阶段后,之前的想像却完全粉碎。就在第一主题从钢琴承接到小提琴的瞬间,出现一种踩碎了霜柱的感觉;尤利眼角余光瞥见真冬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弹奏的纤细琶音在尤利的小提琴音下化为碎屑,应该是愉快小跳步的降E大调第二主题,尤利也将真冬构筑的玻璃台阶踩得粉碎。然而尤利却没有停下来。若是现在停下来,整首曲子就会瓦解成碎片。或许该说碎片靠在一起勉强维持住音乐的形体,所以无法停止。真冬说不定也明白这一点。经过宛如两条蛇互相瞄准要害缠斗的展开部,真冬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跳过整个再现部直接弹奏高潮部分,就这样拖回尤利的旋律,并以终止和弦强硬击坠对方。
直到两种乐器的余音交缠着被隔音墙吸收殆尽,尤利才从小提琴上移开下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刚才那种演奏……不像是尤利的琴音。”
对于真冬的问题,尤利除了摇头之外给不了任何回应。
“现在又不是以乐团的形式演奏这首曲子!”
这句话让尤利僵在当场。真冬也隐约听出来了。就算她没听出那正是直巳的声音,也听出停留在尤利耳中的是摇滚的乐音。
他透过玻璃看向音控室,制作人也铁青着脸频频摇头。
‘虽然我觉得可能还是不行……不过……你们还要再试录第二乐章吗?’
制作人的声音透过监听喇叭传来,尤利无可奈何地再次看了看真冬,回应他的却只有困惑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尤利不断地尝试和真冬合奏,不谐调的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并不是节拍不吻合,小提琴的音高也配合降记号多的曲调而调得较为沉稳;他甚至连演奏时的动作都刻意放轻,还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弓法。尽管如此,回头聆听时却发现自己一直在真冬的琴音下探寻直巳的贝斯旋律。
结果,就这样迟迟没有录出让大家满意的版本,尤利该回日本的期限又到了。因为预计要上电视节目通告,实在无法再延长停留在美国的时间了。
“这次的合作企画……我决定放弃。”
到机场替尤利送行时,真冬沉痛地这么说;陪同的蛯沢千里也绷着脸不发一语。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或许是我弹奏的钢琴旋律哪里有问题,说不定该从选曲阶段重新来过。而且我和唱片公司签了合约,明年六月之前必须再出两张专辑……”
“不是真冬的错啦!是我不好。”
在前往日本的飞机上,尤利反复聆听着第七号小提琴奏鸣曲的试录版本。即使透过iPod播放出来的单薄音色,也能清楚听出尤利的琴声有多么不和谐。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想像中的琴声明明和钢琴旋律如此吻合,为什么却无法将其传达到指尖呢?
尤利取下耳机,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委身于喷射客机的隆隆引擎声中。
见到直巳之后能不能弄清楚原因呢?


“我已经配合尤利的琴声调整过合成器了。”
在录音室里见面时,直巳这么说道。由于现场演唱的日子将近,所以这次没有约在平常那间乐器行三楼的狭窄练团室,而是在一间花钱租来的四坪大房间。但因为器材实在太多,空间仍然十分拥挤,房间正中央还放着一台八十八键的黑色合成器。
“这台合成器可以读取声音并自动演奏。学姐说尤利的独奏非常有攻击性,所以要我将反应速度调快,再相对地减少音数。”
尤利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合成器,又看了看直巳的脸。
“直巳,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哇啊!”
尤利忍不住紧紧抱住直巳,还差点撞倒放在琴架上的贝斯。
“真的可以吗?响子答应让我上台了吗?”
“不要一直靠过来啦!”
直巳吓了一大跳,正要伸手把尤利推开。
“表演时间是在圣诞节前夕,你下个礼拜之前都有空对吧?”
“嗯!我已经为了直巳空下来了!现场演唱当晚就要搭夜班飞机回美国,虽然有点勉强,但我会加油的!”
“这样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之前你在电话里好像情绪很低落的样子……”
“唔……嗯……”
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登机前,尤利打过一通电话给直巳。当时他还因为和真冬排练时的不顺利而十分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没什么,不要紧的。”
难得能和直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尤利并不想对他提起真冬。
“看到直巳之后也让我比较有精神了。谢谢你!”尤利边说边再度抱住直巳,直巳则猛挥手试图赶走他。就在这时,他们突然感觉到录音室里的气压有所改变,原来是隔音门被推开了。
“唉呀?打扰到你们了吗?” “小直你在干什么!”
响子和千晶同时踏进录音室,看到眼前的情形分别表露了心里的感想。直巳连忙挣扎着从尤利怀中逃脱。
“你们回家后应该也会共用一张床吧?已经等不到晚上了吗?”响子如是说。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睡同一张床!”
“唉呀?我只是看情形随便乱猜的喔?” “小直太龌龊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只有跟他一起睡过一次啊,现在都睡地板了啦!”
直巳依然受到集中攻击,紧迫的调音动作依然在千晶坐在鼓组中央后展开,一切都和平时的feketerigo、没什么两样。略带刺激性的噪音充满狭窄录音室中,尤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自己的吉他。
“先挑一首翻唱曲来热身吧!朱利安,你有提议吗?”
被这么一问,尤利使将脑海中浮现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
“那我想弹赛门与葛芬柯的歌。〈星期三凌晨三点〉。”
“尤利你很烦耶!”直巳皱起了眉头。“不是跟你说过没办法唱那首了吗?”
“为什么?我想听听看嘛!而且响子也在,就可以两人合唱了呀!”
“那首歌是民谣耶!”千晶嘟起嘴巴。“完全没有我和尤利表现的余地呀!”
“改编成摇滚曲风就好啦?”“没办法啦!而且我也还不太会打那么精致的鼓点……”
眼看着三个人就快要吵起来,一旁独自冷静地调音完毕的响子终于插嘴了。
“朱利安认真听过〈星期三凌晨三点〉这首歌吗?”
“我只听说过那是直巳喜欢的歌。还有,在纽约时听街头艺人唱过一小段。”
“这样啊,那光是口头说明大概没办法让你明白吧……”响子耸了耸肩。“那首歌真的、真的非常特别,我和年轻人是没办法唱的。因为我的声音太厚实了。”
“只要像平常那样由响子主唱,直巳负责和声——”
“没办法,因为那首歌真的很特别。”响子摇了摇头。“你听过就会明白。”
连响子都这么说了,尤利只好让步。这首歌究竟有多特别?不只直巳这么说,居然连响子也说了一样的话。
“那么就还是老样子,来首老鹰合唱团的歌吧!”
响子干脆地下了决定,尤利也乖乖背起Stratocaster吉他。有多久没和直巳他们一起弹琴了呢?一股炙热的愉悦涌上心头。之前直巳也让自己听过feketerigo表演老鹰合唱团的歌,而且是由直巳担任主唱的版本;真冬的吉他琴音如泣如诉,让直巳稚嫩的歌声听起来更为哀伤了。
而现在尤利要代替真冬让直巳流泪。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手中的Stratocaster吉他仿佛在发烫。
就在四人不约而同的视线交会、鼓棒敲击四拍倒数完毕演奏开始的瞬间,那黑暗的时刻再次降临。
千晶的反应不像真冬那么委婉,她毫不犹豫地就停下了手中的节拍。
只剩下合成器仍断断续续地自动演奏。响子的、千晶的、直巳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尤利身上,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感觉好像断头台的刀刃突然落在舞台上。”
响子以这种恐怖的形容来责备尤利发出的声音,但尤利自己也心知肚明。这种不谐调的感觉
和当时踩碎真冬钢琴旋律的小提琴声一样,在弹奏吉他时也不断涌现。
“……是不是合成器的设定有问题啊?”
千晶出面缓颊,直巳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蹲在合成器前。尤利比任何人都清楚问题不在合成器,也不是音没有调准;频繁出现五连音和七连音的旋律和节奏也配合得刚刚好。尽管如此却仍然无法融合在一起,只有尤利的吉他旋律飘浮在整体律动感之外。
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明明和真冬弹得一样啊?
“你不必和蛯沢同志做一样的事喔!”
响子轻轻地这么说。尤利的眼角余光瞥见直巳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发现了吗?这也是当然。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可是……我想不出比这样更好的弹法了。毕竟这是真冬为了直巳的歌而编写的乐句……”
为了直巳的贝斯、直巳的歌声,以及直巳编排的合成器——为了舞动于这一切之上,真冬精心炼制的步伐。为什么我就无法重现出那份对直巳的心意呢?
我明明也这么喜欢直巳呀!
“尤利,我先把合成器关掉,就我们四个人再合一次吧?”
直巳的声音透着几分紧张。
“你刚刚弹的感觉……听起来好像在弹奏时想太多又听太多……”
这真是残酷。少了合成器的和音之后,乐团最原始的声音暴露了出来,这回更是清楚得不可能听错。千晶在比前一次更早的地方突然停下鼓点,整个乐团也瞬间陷入沉默。
尤利仿佛要渗透融化在被四个人的汗水加热的空气中。
“……再一次……”
沙哑的声音自他的喉咙漏了出来。
“嗯?”
响子探头看了看尤利,尤利却别开脸继续说:
“再一次就好,让我弹到最后。我想录下来,之后再听听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千晶的视线从尤利身上缓缓滑向直巳。直巳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拿出携带用的简易录音机挂在第三支麦克风架上。看到直巳仿佛在说“真的要这样吗?”的担心眼神,尤利实在很想直接逃离现场。
尽管心情有如被带上刑场的犯人,尤利还是将Stratocaste、吉他放在大腿上,拿起匹克跟着千晶敲击鼓棒的声音倒数四拍。


当天晚上,尤利没有去住直巳家。他窝在旅居东京时常住的饭店,收到直巳以电子邮件传来的录音档之后就不断重复播放,一口气趴倒在床上边听边思索。
声音完全无法融合的录音室练团,三个小时。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呢?愈是弹奏、愈是侧耳倾听——就愈来愈不明就里。自己的演奏就像在黑暗汪洋中只凭藉微弱的闪光泅泳。尽管对其他乐器的反应敏锐得仿佛可以切断手指,却一直在扰乱合奏的步调。
结果尤利自己拒绝了下个礼拜现场演唱时担任特别来宾的约定。以现在这种状况,自己根本无法站在直巳身旁弹奏吉他。
明明和真冬一样满脑子都是直巳……
明明和直巳一样满脑子都是真冬……
拿出和真冬一起演奏的、零零落落的贝多芬奏鸣曲又听了一次,仿冒的琴音缓缓渗进尤利的伤口,让他差点哭出来。
自己无法取代任何一方——是这个意思吗?
这份心情根本不算恋爱,只是孩子气的任性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不就没有资格出现在真冬和直巳身边了?
因为——自己明明没有必要存在。只要真冬和直巳在一起就好了,不需要什么人特地远渡重洋、往返两地拼命扮演替代品的角色。
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做才好?
虽然真的沮丧到达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尤利还是勉强拿下耳机,从床上起身。在电脑前烦恼了好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尤利将演奏的录音档压缩之后寄给了在莫斯科求学时结识的朋友,并请他转交给鲁宾斯坦教授。本来应该转录成录音带或CD直接拿给教授比较妥当,但因为希望马上让他听到,而教授又不会用电子邮件,只好出此下策。
这还是尤利第一次主动向人求助音乐方面的事。按下送信键之后,他的心里一时之间充满懊悔,也没办法上床睡觉。要关掉邮件软体时才突然发现一件事,让尤利忍不住“啊!”了一声。
刚才送出去的档案里不只有和真冬合奏的小提琴奏鸣曲,连和feketerigo一起练团的录音都附了进去。怎么办?教授对摇滚乐好像没什么兴趣,要是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尤利看了看时钟,长针和短针同时指向正土方,诸事不顺的一天正要结束。他再次无力地趴倒在床上。


鲁宾斯坦教授的回信迅速地令人讶异,居然在五天后就送达日本,也正好是feketerigo现场演唱的前一天。从电视台回来的尤利在饭店柜台收到航空邮件,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差点跌坐在门口的地毯上。虽然他冲动得想当场打开信封,却还是勉强耐住性子回到自己房间。
‘两首曲子我都听过了。’
鲁宾斯坦教授开头就这么写,尤利不禁为之愕然。两首曲子——也就是说,不只小提琴协奏曲,乐团的合奏也——
‘两者都是你至今以来最杰出的演奏。’
尤利完全不敢置信,直盯着信件的第二行反复阅读。
‘但你还未能掌握那份心情。那不是属于你的恋爱。回想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然后不要让那种感觉离开你。’
尤利仰倒在床铺上。
他将信纸覆在脸上,只是愣愣地嗅着那股来自俄罗斯的气息。
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这件事真的如此重要吗?
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的呢?那种胸口被束紧般的感觉又是从什么地方涌现的呢?恋爱中的人都记得自己恋爱的瞬间吗?或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遗忘了,才会有数不尽的歌曲刚诞生就从排行榜中滑落?
苦思不得其解的尤利在床上不停挥动手脚,好一阵子之后才拿起电话打给直巳。
‘尤利?我很担心你耶!居然从上次练完团以后就完全没有联络!你还在介意上次的事吗?这种莫名其妙就是合不起来的情况常常发生,也不用那么……’
“不,不是那样喔。我没有跟你联络只是因为太忙了。”
直巳为人实在太好,让尤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对了,我打给你不是为了那件事啦……”
‘啊,是说明天的现场演唱吗?你会来听吧?’
直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故作开朗,让人越听越觉得难过。
“不了,我不去。因为订了比较早的班机,中午就到机场了。”
‘啊……’
直巳的声音泄了气。
“因为我不想光是站在台下听嘛!感觉很不甘心……”
站在台下看着那无法触及的光芒,实在是太刺眼了。自己一定无法承受,所以再次选择了逃避。就像当时逃开真冬奔向直巳一样,尤利这次又要离开日本前往真冬所在的国度。
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确认。
要是连这个答案都找不到,尤利的音乐恐怕再也无法传达给心爱的人。
“对了,直巳到底喜不喜欢我?”
电话那头传来倒抽一大口气的声音,还有微弱的练团声。直巳现在人在哪里啊?明天就是现场演唱了,应该是在录音室里加紧练习吧?
‘干、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啦!’
直巳高了八度的声音终于传到耳边。
“直巳你只要有真冬就好了对不对?我绝对无法取代真冬,对不对?虽然你们分隔两地,可是我……却想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我很努力,可是……”
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而哽咽。
“可是我不明白。明明很喜欢直巳也很喜欢真冬,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明明很想和你们在一起,但不论和直巳或和真冬独处时却一直觉得很难过,连音乐都搞得乱七八糟,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不要这么大声地讲这种事啦!学姐在后面边听边偷笑耶!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别哭啦——哇!哇啊!学姐住手,你、你想干嘛……’
直巳的声音从电话旁远离,接着坚定而甜腻的声音穿透尤利耳中。
‘你打算就这样回美国吗?还没将我们的摇滚乐弄到手,就这样别过脸……’
“……嗯,没错。我要逃走。”
‘你的坦率真是可爱到凄绝的地步。这种个性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呢?’
响子这时的微笑,就像暴风雨前的微风挑拨着枝头。
‘话说回来,你也太无情了喔?竟然只留话给年轻人就打算离开。该不会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吧?’
“……嗯,对不起……响子你……真的什么都明白呢。”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革命家?”
‘正确地说。’
“……恋爱的革命家。”
‘没错。我听得见世界上所有革命的歌曲,也听得见世界上所有恋爱的歌曲。’
接下来是一阵足以让炙热气息凝结在胸口的沉默。尤利将枕头抱在腹部窝在床上,换了一只手拿电话,静静等待革命家的话语。
‘你的恋爱是立体声。’响子这么说道。
“……嗄?”
光是发出这点声音,尤利就得吞下口水并用手紧紧压住腹部。
‘所以啦,你好好听过〈星期三凌晨三点〉就会明白。’
革命家的话语就像甜言蜜语般甘美。
‘一定要戴着耳机听喔!那首歌真的、真的非常特别。你的恋爱解答就在其中。’
那么就祝你一路顺风。
响子的声音消失在夜的彼端。电话似乎又回到直巳手里,他十分抱歉地说了些道别的话,尤利却完全没听进去。挂掉电话后,尤利一时仍无力地坐在床上,凝视着三十六楼窗外毫无起伏变化的东京夜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满溢周遭的喷射引擎噪音渐渐转弱,束缚住身体的加速度也逐渐变轻,系紧安全带的警示灯终于熄灭了。
从成田机场起飞前往洛杉矶的飞机上,临座的经纪人早已开始打呼。因为尤利任性地到处游玩闲逛,经纪人只好跟着四处向人低头赔罪,想必是非常疲倦了。
尤利从口袋里拿出iPod。手指在选盘上滑动,点选昨天下载的歌曲,却还在犹豫是否要播放〈星期三凌晨三点〉这首歌。结果昨晚还是没有听,就这么睡着了。
为什么迟迟没有听,是因为歌里的答案或许会令人绝望——
或许会决定性地让自己再也无法和真冬或直巳接触。
载着自己的机翼究竟划破了几朵白云、前进了多久?尤利并不知道。窗外的朦胧白色终于放晴,眼下是一片苍茫无尽的蓝。
海洋之上、真冬和直巳的中间——尤利正飘荡于此。他轻轻拿出耳机塞进耳里,按下选盘中间的按钮。吉他扫弦有如黎明时敲打窗沿的雨滴般响起,贝斯温柔的步伐轻轻扶持着吉他的低音部;最后是保罗和亚特完美融合的歌声泉涌而出。
只听到第一句旋律,尤利就明白了——明白直巳说无法单独演唱的原因,以及和响子一起也无法演唱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保罗赛门和亚特葛芬柯两人能交织出这首歌吧?明明是如此澄彻清晰的优美歌曲,却无法描绘出清楚的旋律。两道声线都不是主旋律,也都不是和声;只是由上下重叠交缠的二部和声本身——勾勒出歌曲的轮廓。
第二段副歌结束后,尤利靠在座位上抬头仰望,叹出了湿热的气息。那清澈的歌声仿佛要烙印在脑海里。就在他觉得受不了而要拿下耳机时,才发现一件事。只拔出右耳的耳机时,那覆盖世界的濛濛细雨突然消失,只剩下左耳中亚特的歌声。尤利屏住气息,改为拔下左边的耳机、塞进右边的耳机。
立体声。
亚特和保罗的歌声分别存在于左右两个音轨,只在两边耳机的正中央合而为一。
这真的是一首特别的歌——尤利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弯腰将头靠在腿上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这件事,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有其中一方无法造就任何事。有了保罗、有了亚特,炙热喉咙深处的两个声音才会在两人之间聚焦,孕育出这奇迹般的歌曲。
你的恋爱是立体声。
歌曲结束后,响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于是记忆的死结逐渐松脱。
尤利真正坠入爱河的瞬间,并不是在纽约第一次听到真冬弹钢琴的时候,也不是在上野初遇直巳就抱住他的时候;不是在DJ音乐会被直巳打击到的时候,更不是真冬拜托他一起演奏克罗采奏鸣曲给直巳听的时候。
而是那一次——在品川的交响乐团练习中心的接待室。被尤利找来的直巳,还有尤利说出她可能再也无法弹吉他时破门而入的真冬。
那是尤利记忆中那两人最后一次共处一室。
他终于找到了——那仿佛烙印于心的答案。
在那最糟糕的一瞬间,尤利却坠入了爱河,而这份爱恋却被撕成两半,分隔在世界上最宽广海洋的左右两岸。那个立体声如今仍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融合为一。
好喜欢——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好喜欢。尤利喜欢的不是直巳或真冬其中之一,而是彼此的心意相互冲击、一起流泪又一起欢笑的真冬和直巳。一直都好喜欢他们。
尤利拿下耳机,被感觉不大真实的喷射引擎声给包围。
有真冬在等待的美国越来越近了。






“……所以我决定先从这件事做起——不论觉得真冬多么可爱,都不会再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你不放了。”
听到这番说明后,真冬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之后,真冬喝了一口红茶,不大高兴地撇开了脸。
回到美国的一个礼拜后,尤利总算手忙脚乱地处理完身边的杂事,得以拜访位于洛杉矶的蛯沢公馆。蛯沢千里仍在波士顿出差,出来迎接尤利的是那位姓松村的女管家。在设有北欧式大型暖炉的房间里,尤利久违地和真冬两人单独度过下午茶时光;燃烧木柴发出的声音温柔地让人困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终于发现了。发现自己有多么喜欢真冬和直巳,还有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们的。”
真冬的脸微微泛红,不发一语地咬下泡芙。
就算已经明白这些事,尤利也不打算对真冬做些什么,更没有什么话好对直巳说。只是自己的立场正好处于两人的正中央,只要侧耳倾听就能听到真冬和直巳的声音分别自右边和左边传来。即使这段恋情的无奈与苦涩就和太平洋一样宽广无涯,那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两人依旧牵系在一起。
“这种事不重要啦……”真冬放下茶杯,不大高兴地说道。“第三张专辑预计明年春天就要出了,得赶紧录好小提琴协奏曲才行。虽然不大清楚整个情况,不过你好像已经走出低潮了嘛?”
真冬轻轻瞥了尤利放在墙边的小提琴盒。其实两人之前已经在地下练习室里稍微排练过了。
“不,我暂时不想录这首曲子。真冬就先出独奏专辑吧!好想听你弹法国组曲之类的喔!”
“为什么?我们第一次把第七号和克罗采奏鸣曲练得那么熟,不录太可惜了!”
“我的恋爱没办法只靠我自己谈成啊!所以现在不行,还不能让别人听到。要等到真冬和直巳和好之后。”
真冬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随即低下头来看着红茶的水面。
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是尤利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起真冬和直巳的事。
“……这并不是……和不和好的问题。因为……我和直巳……也没有吵架……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真冬的声音在红茶的湖面激起涟漪,然后越来越微弱。
“但你不是喜欢直巳吗?”
低着头的真冬连耳朵都慢慢红了起来,看得出她的肩膀和脖子都十分僵硬。尽管如此,却仍微微地点了点头。
“真冬也记得吗?”
“……记得什么?”
“记得是什么时候、怎么喜欢上直巳的吗?”
“这……这种事!”
结果真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走到暖炉边蹲下,盯着炉中的火焰出神。
“……怎么可能忘记?”
虽然真冬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柴薪的呢喃盖过,尤利却清楚地听到了。为了压抑现在立刻冲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冲动,尤利只好也吞下泡芙,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吧?”
“你怎么知道?”
栗子色的长发颤了一下,真冬转向尤利露出生气的表情。
“刚才那招是学响子的,我只是随便乱猜而已。”尤利笑着回答。真冬只丢下一句“笨蛋”,然后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巴,拿着火钳拨弄起暖炉里的灰烬。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不告诉你。”
“为什么?”
“不要再问了啦!尤利是大笨蛋!”
真冬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那是很重要的事耶!”
尤利笑到肩膀不停抖动,还差点打翻装着红茶的茶杯。
“有、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啦,因为啊……”尤利伸出拇指,抹去眼角的泪珠。“直巳也讲过一样的话耶!”
紧抓着椅背的真冬站在原地僵住了。
“直巳也记得那个地方。而且他说是在第二次去那个地方时喜欢上真冬的……可是却不肯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
真冬的双唇微微颤抖,湛蓝的眼眸仿佛要溶解在大海之中。尤利不禁烦恼着是否该在这里把最重要的事实告诉真冬。
告诉真冬直巳还喜欢着她。
然而尤利却在心中用力捏碎了这个想法。唯有这件事非由直巳自己来说不可。所以尤利也只能诉说自己的恋爱。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在一起的真冬和直巳。所以只要真冬肯和直巳见面,我什么都愿意做。尤利牵起真冬的手,拉着她回到桌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像是为爱烦恼的直巳 有多么可爱,还有feketerigo如今翱翔在什么样的天空。
今后也还有很多很多时间能和真冬独处,所以不需要着急。


就这样,尤利播下的种子在不知不觉间迎接春天,正要发出新芽。让尤利发现这件事的最初征兆,是真冬在二月底打来的一通电话。
‘尤利,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知为何,真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吞吞吐吐。或许是国际电话里的声音感觉比较远、杂音又很大声,所以听起来感觉格外不可靠吧?这时的尤利正在法国放假,于是回到位在尼斯的老家,享受久未尝到的妈妈的味道。
“你有事……要问我?”
尤利的母亲正在餐桌对面分装沙拉,刚才接起电话知道是女生打来的之后,现在正以兴致盎然的眼神打量着尤利。
‘就是……关于法国的事。你知道巴黎的小偷市场吗?’
尤利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小偷市场?巴黎的?你是说……在圣日耳曼安雷还是蒙帕纳斯附近那种乱七八糟的商店街吗?”
‘不……是这样……吗……那法文要怎么说?’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真冬在挂电话前却以十分真切的声音这么说道:
‘真的非常谢谢你。虽、虽然……没办法说明得很清楚,不过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尤利。’
放下话筒之后,尤利脸上应该又添了不少愉快的神色吧?母亲看着他的脸这么问:
“是你喜欢的女生吗?”
“嗯,不过是我单恋人家。”
“这样啊……不过单恋的时候才最幸福喔!”
母亲皱着眉头说起一旦论及婚嫁就难免面对许多麻烦事,根本没心思谈恋爱云云;尤利只是带着微笑听过就算了。就某层意义而言,这或许也是两情相悦——因为自己的恋爱是立体声。
尤利打开窗户,放眼眺望白色沙滩围住的地中海。正午的太阳在波浪间粉碎成耀眼的宝石。
视线沿着海面延伸向地平线——在这片广阔大海对面遥远的东方和遥远的西方都有自己心爱的人,而两人的心意也毫无差错地互相唱和。或许不久之后又会化为一首完整的歌曲吧……
早春的预感也终于乘着风飘向法国,温柔地吹动了窗帘和尤利的发梢。


最后一场访谈


我认识神乐坂学姐是在高中刚入学时。虽然彼此已是近十年的老交情,却完全不知道她对食物的喜好,所以我在访谈前一天打了通电话给她。
“学姐明天想要什么小礼物呢?我记得你好像也喜欢甜点吧?”
‘嗯?这个嘛……那就送我桧川同志亲手作的乳酪蛋糕吧!听说你最近也很热衷于制作甜点嘛?’
“……你怎么知道?”
‘我前阵子不是邀真冬同志来演唱会上担任客座吉他手吗?就是在那时的庆功宴上听说的。那孩子就算成了人妻还是一样惹人怜爱呀!只喝了一口啤酒就醉得东倒西歪,还招了不少你们之间的秘密呢!’
“啊!原来那时候让她喝酒的人就是你!害我在她回家之后收拾了好久的残局!”
‘话说回来,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学姐完全无视我的愤慨,继续说她的。‘你打算继续叫我学姐叫到什么时候啊?我们都已经二十五岁啰?’
“咦?啊,对喔……这个嘛……”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奇怪。学姐早已不再叫我“年轻人”,也不再称姓氏已和我一样的真冬为“蛯沢同志”了。感觉好像只有我还留在小时候。不过话说回来……
“总觉得……好像自然而然就会这么叫耶?大概已经变成习惯了吧?”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喔?只是有点担心读者在访谈内容中看到你这样称呼我,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呢?虽然这样的确是还满有意思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没错啦。反正誊写原稿的人是我,到时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
‘那么就先这样吧!我很期待明天的访谈喔!’
隔天,我拿着装有乳酪蛋糕的盒子,前往学姐位于东京都内的自宅兼录音室。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摄影师随行。
“仔细想想,你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家啊?”
为了配合下个月推出的最新专辑,神乐坂学姐一身锁链饰品哗啦作响的重摇滚装扮,亲自到门口迎接我们。意外的是这身打扮竟然和她的黑发意外地相配。然而学姐身后接着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小直来了吗?欸欸,如果要接受访谈可不可以让我也说几句——”
录音室的门一打开,果然是千晶还穿着睡衣就冲出来了。学姐立刻从我手里抢走装着乳酪蛋糕的盒子,一把塞进千晶怀里。
“你可以吃掉四分之三个蛋糕,能不能不要来打扰我们呢?”
“别以为甜点就可以打发我!我也要接受访谈!我要好好讲一下学姐跟我在音乐理念及各个方面的差异!”
“那个蛋糕是桧川同志亲手做的喔!”
“咦?小直做的?”千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蛋糕盒,考虑了大约十秒。“我收下了!”
看着千晶以打算连盒子一起吞掉般的气势冲进录音室,摄影师也只能苦笑。因为学姐和千晶现在还住在一起,我本来很担心在她们家里进行访问千晶一定会多管闲事,原来乳酪蛋糕就是为了预防这个。真不愧是学姐。
“话说回来,今天访谈时我该把你当成什么人呢?”
隔着茶几分别坐在沙发上后,学姐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应该把你当成音乐杂志的写手?或是令人怀念的老友呢?”
“这个嘛……嗯,这篇采访稿的确会是由我撰写啦……”
“总编说要弄成‘对谈’的形式,还要我多拍一些两位的合照呢!”摄影师从旁插嘴。“应该会下类似这样的标题吧——‘当红乐手神乐坂响子和新锐音乐制作人的热烈对谈!’”
“我现在还称不上是制作人吧?”
“只是‘现在还’称不上嘛!”学姐拨了拨头发,露出冶艳的微笑。“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什么?”
“我希望你把这次当成最后一场访谈。”
我紧紧盯着学姐眼眸深处的夜空,由于仿佛快要被吸进去,只好紧紧抓着沙发的扶手。
“下次我们再相遇时,将不再只是言语上的交流,而是音乐上的交流。你不也是为了这样而离开feketerigo的吗?”
我握紧了拳头,用力地吞下一口口水。
“说得……也是。”
曾几何时,我在这个人面前不得不成为能和她公平战斗的对象。而因为明白光靠贝斯无法做到这件事,我在高中毕业的同时也离开了feketerigo。所以无论得花多少年,我都必须证明自己当时的决定并不是逃避。
“我一定会成为让学姐跪下来求我的制作人啦!”
“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了吗?”
神乐坂学姐笑着探出身子,戳了戳桌上的IC录音机。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既然访谈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我也无法提出“为什么最新的作品突然回头走金属摇滚曲风呢?”这类无聊的问题了。考虑到企划最根本的杂志读者群,我决定完全放弃事先预定的话题进行方向。
“这次的新专辑里,千晶首次使用了双大鼓,但她不是相当顽固的单大鼓主义者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啊!这次的双大鼓又分别加装了双踏板,鼓的口径也差了很多,所以实际上——”
因为突然从太专业的点切入,结果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了。我一边随口应答,一边却想着今天能不能问到那件事,努力地寻找转移话题的头绪。
“——至于贝斯手……这次也是由橘花小姐回来演奏所有曲子对吧?可以视为她即将正式成为fekctcrigo的一员吗?”
转而谈到贝斯手时,我试着偷偷铺下切入问题的梗。那位名叫橘花的贝斯手是feketerigo正式出道时的巡回演唱会支援乐手,也曾经参加初期几张专辑的录制工作;再加上那可爱的外表,让我一度认为她正是最适合feketerigo的第三名团员。听说她离开时还让我有点落寞,还好她在录制这张专辑时终于归队了。
“没有这回事喔!只是因为这次又要用那把Les Paul,需要那种像没煮熟的意大利面般的硬质贝斯来配合,才会特地请橘花回来帮忙。当然,巡回演唱会上也会请她演奏,但并没有考虑要让她加入feketerigo。”
循着学姐的视线,我也望向接待室的一隅。那把可说是学姐注册商标的全黑Gibson Les Paul吉他正站在琴架上。虽然学姐这几年来完全没有用过它,但它却在这次的专辑里再次登场了。也正因为有这把吉他的声音,尽管挑战了金属摇滚这个新的领域,仍然能创造出无论怎么听都带有fekcterigo风格的音乐。由于我一直以为那是三个人的feketerigo、重新出发的地点,所以很难相信“橘花”这个名字依然在支援乐手之列。
自从我离开feketerigo之后,学姐每录一张专辑就换一位贝斯手,连演唱会上的支援乐手都不固定。基于个人因素,我也一直特别注意fekcterigo的每一位贝斯手。然而就连在我看来也无可挑剔的贝斯手——学姐也不打算让她成为正式团员。
我曾经在其他访谈内容中看过学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如果要找正式团员,就必须是在各方面都符合理想的贝斯手。
正因为如此,我迟疑着要不要问下一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开了口。
“对学姐而言,最理想——或者该说最棒的贝斯手,究竟是谁呢?应该——不是橘花小姐吧?那么又是什么人呢?”
学姐露出得意的微笑,直盯着我的脸足足十秒之久。
“我还以为你应该不会自恋到那种程度呢!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贝斯手,当然不是你啰!”
“那、那是一定的吧!”
虽然要说我连一微米的期待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而学姐倏地转开了视线,再次注视着站在房间一角的黑色Les Paul。
“虽然这么说实在很对不起全世界的贝斯手,但我至今遇过的贝斯手中的第一名——其实原来是个吉他手。也就是那把吉他原来的主人。”
我看了看那把散发着朦胧黑色光芒的吉他,又看了看学姐的侧脸。
“既然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吧!只是恐怕连你也会受伤就是了。”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接着将手伸向放在茶几正中央的录音机——因为觉得这段还是不要录下来比较好。然而对面忽然伸过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学姐带着微笑摇了摇头。
“录下来也没关系。你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删掉。”
我缓缓缩回手,屏住气息陷入思考。
学姐的伤痕——我曾经碰触过一次,就在我从未忘记的、十五岁那年夏天。而那时的学姐非常——毫无防备。
但我却无法从学姐的伤口上转移视线。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






学姐那时告诉我的奇妙初恋故事,至今仍以录音档的形式留在我的电脑里。我没有将它化为文字。而且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应该将其埋进土里加以抹杀,或是解放至某一片天空下。


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冷静地回想起关于隆次的回忆。如果我表达时太过情绪化,还请你们原谅。或许是因为我也完全没有整理过就将它锁进记忆的抽屉里,结果就这样乱糟糟地凝结成块了吧?
我和他相识在国二那年的冬天。
国一那年的秋天,和社团成员合组的乐团因为我的傲慢而分崩离析,二年级的夏天加入那个以灵魂音乐为主的女子乐团,后来又因为争风吃醋而不了了之——这些我之前应该都说过。我也和一般人一样觉得沮丧,想了很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觉得要做音乐就必须靠自己。
寒假结束后,我才终于在很久没去的“长岛乐器行”露脸。当时也不是为了找乐器,而是先去看看电脑作曲用的器材。因为我想以多重录音的方式自己制作试听带,需要的东西实在不少。
长岛乐器行那跟纸箱差不多厚的墙壁上挂了满满的吉他,靠里面的柜台边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长得和熊一样高大,穿着印有店名标志的围裙,他就是乐器行的老板。记不记得长岛乐器行的老板?你应该认识才对。不是有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才二十出头的老脸店长吗?他爸爸就是老板。
另外一个人则站在柜台外面,穿着皮外套的背影轮廓美得令人心惊。
“收购价钱只有六万圆?真的吗?这可是我用了五年的爱琴耶!声音棒到不行喔?还有我的汗水痕迹当作附带赠品……”那名男子这么说着。
“什么鬼赠品!而且这把琴难弹得要死,用匹克拨弦的时候手指还会撞到旋钮!”
老板手里拿着一把金色镶边的纯黑Les Paul吉他。我一下子就被那把美丽的琴给吸引住,站在店门口动弹不得。脑海里瞬间闪过“好想要!”的念头,让我用力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我是来买录音器材的,不是为了物色吉他而来。既然要自己做音乐,就不能随便浪费钱——我这样对自己说。
“那是因为我为了自用而改造过啊!本来没想过要用匹克来弹嘛!”
那个男的边说边从老板手里夺回吉他,转向侧面将背带挂在肩上。从我站的角度隐约可以看见男子的侧脸,那下颚的线条就好像忘了年龄的增长一样。
他真的没有用匹克,甚至连扩大机都没有接上。但就在他纤细的身躯缓缓弓起、左手的手指爬上琴弦后,我就已经被那细微的声音吞没了。承载于漆成黑色的桃花心木琴身里的每一分思念,仿佛都在他的手指撩拨之下流露了出来。
即使在他的手指停下来之后,我的心依然激昂不已。我明明下定决心只演奏自己的音乐,那个人的吉他余韵却在我心里盘旋不去。
“怎么样?这种质朴的声音很棒吧?一定要用手指弹才行啦!”
男子挺起胸膛这么说。
“那只有你一个人能弹吧?”老板噘起了嘴。“要是我向你收购了,是要卖给谁啊!”
“卖给杰夫贝克和吉米罕醉克斯生下的小孩?”
“他们都是男人!而且吉米罕醉克斯已经挂了吧?”
“再签上Ryu-G的名字,应该可以让我卖十万吧?” (注:Ryu-G为隆次的日文谐音)
“你的签名比猫咪抓伤的痕迹还麻烦啦!”
“六万……我长久以来的情人竟然只值六万……算了,这也没办法……”
“我愿意出十万跟你买。”
男子转过头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转身时让Les Paul的琴颈狠狠撞上老板的肚子,还一直打量着我。他漂过的长发下有着凶狠眼神,感觉就像行为不检点而被流放到国外的第四王子,而且脸上明显有化妆。像视觉系乐团一样涂白的脸上画了很重的眼影,嘴唇还是深蓝色;更可怕的是完全没有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是乐器行的气氛使然,还是店里播放着吵闹的黑色安息目的关系,或是因为那个男的给人的感觉呢?
“你要买?十万?要不要签名?”
男子一脸不在乎地这么问我。或许该说我自己还比较吃惊。不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要买,而且还身无分文。
不过,这就是我和隆次的第一次相遇。
“喂!响子你干嘛突然这样啊?”
老板瞪大了眼睛从旁插嘴。虽然我已经半年没出现在店里,但因为之前来的时候花了两个小时将价钱杀到四折,这样的国中女生大概很难被老板忘记吧?我勉强集中精神这么回答:
“那可是69年特制版的复刻琴耶!新琴的话要价上百万呢!以六万圆收购是压得太低了。反正老板你至少也会卖到五十万,那我不如直接跟他买。”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要买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么美的一把琴居然要以区区六万圆被收购,从此离开能以手指编织出那种声音的主人,所以对老板的蛮横感到不服气罢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他把卖价抬高——其实只是故意恶作剧罢了。
隆次皱起眉头瞥了老板一眼,老板满是胡子的脸上也露出不善的神色。
“就算是那样……可是你看看这里,匹克护板整片都掀起来了,还加装了一堆效果旋钮,搞得到处都是洞……”
“所以我出十万跟他买嘛!”
“啊、可恶、不对……等等!我知道啦……”老板的脸满是苦涩。“我出十一万。”
“就算花十三万买下来也算便宜啊!我就再加码好了。”看到机不可失,我立刻这么说。
就在愈来愈觉得有趣的隆次面前,我不断地提高价码。当老板面红耳赤地喊出“三十万!”的瞬间,我立刻放弃了。
“老板愿意出三十万跟你买呢!”我怀着近乎神清气爽的无奈对吉他主人这么说,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变好。
然而,就在老板拿出收购单据和笔的时候,隆次却摇了摇头。
“那我还是以十万卖给这个女生好了。”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当时隆次似乎误信了我的夸大其词。他以为我大概只有一开始出价的十万块,所以说要卖给我。由于我表现得太过自信满满,以至于隆次(和老板都)没发觉我其实身无分文。
“没办法,吹破牛皮了只好认输。我会付钱的。”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叹了口气。一心想让老板掉进陷阱而在这种高风险又没有回报的事情上打赌,结果还输了。结果多花了一笔无谓的钱,自己在家里量产试听带的计划也就此天折。
“你要怎么付啊?”
老板不大高兴地念道。
“你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吧?算了,还是以三十万的价钱卖给店里吧!这样不就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了?”
老板完全不把我的逞强放在眼里,更瞧不起隆次的心声。
“少啰嗦!我已经决定要卖给这位小姐啦!这可是假借吉他改造教学之名带女高中生进宾馆的大好机会,老板你不要多嘴啦!”
“很可惜,我还只是国中生。”
这时我才终于看见隆次傻眼的表情。他盯着我的身体——尤其是胸部和大腿一带看了好一阵子,还忍不住说出:“不会吧?”我只好拿出学生手册让他死心。
“淫行条例里规定的是几岁啊?”隆次回头这么询问老板。
“十八岁吧?就算是高中生也不行啦!还是你想进牢里蹲一阵子?”
隆次还念着什么“不被发现就好啦”,接着立刻振作了起来,跟我讨论起买卖契约。
“在我全部付清之前,吉他先放在你那里。你希望我什么时候付清?”
“你想用身体偿还也可以唷!”
我完全无视于隆次的回答,转头面对老板。
“老板,请雇用我。”
熊老板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诚如你刚才所见,我的口才很好,看乐器的眼光也很精准;而且既年轻又漂亮。应该找不到比我更优秀的店员了吧?”
“你少自夸了!这种事……而且你还只是国中生耶!”
“这也不要紧。刚才不就实际证明过我看起来像高中生了吗?只要在支薪的方式上稍微动些手脚,就算被发现了也能宣称这不算是雇佣关系。”
我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诡辩,最后终于成功地说服老板雇我当店员。


隆次实在是个很没有金钱概念的男人。我在“长岛乐器行”工作之后,他三天两头就晃过来找店长借钱。没错,就是那个头发乱七八糟、一点也不像只有二十出头的老脸店长,你应该也跟他很熟吧?他跟隆次好像是念大学时认识的朋友。
“你跟响子要分期付款的钱不就好了?干嘛要跟我借啊?”
店长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唉唷,如果拿了她的钱,之后不就非得给她那把琴了吗?”
“你把琴卖掉了当然要给人家啊!不想交给别人干嘛要卖啊?”
“而且以那种支付方法,根本不可能分期付款嘛!”
隆次指了指放在柜台一角的透明存钱筒。那就是我的薪水。
雇用国中生是违法的行为,所以我决定在店里工作但一毛钱也不拿。相对地,我们采用一种相当随兴的支薪方法,在店里另外放一个存钱筒,当店长和老板看到我的工作表现觉得满意时,就在里面投五百圆。存到十万圆之后将钱全部交给隆次,这么一来就能宣称我和店里并没有雇佣关系。至于这种理由符不符合劳动基准法的规定——在这里就暂且不提。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需要钱啦!只是要找个藉口每天都来泡一下国中美眉嘛!所以当然想留着那把吉他啦!”
“那就不要开口跟我借钱啊!”
“问题是我手头上也真的没钱嘛!”
“去死啦你!”
尽管嘴里叫他去死,店长最后还是把钱借了出去……身为当事人的我也只能无言地当作没听到。隆次总是化着大浓妆、一身视觉系的华丽打扮,实在看不出他哪里缺钱了。
“吉他一直放在我这边也不太好意思嘛……”
隆次趴在柜台边对我这么说,我却完全没停下手边的打扫工作。
“我来教响子手指拨弦的弹法吧?一起去楼上的练团室嘛!不久之后那把Les Paul就要成为响子的情人了,但是它被调教得只对我的手指有感觉呀!所以我就把指技传授给你吧!就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密室里进行贴身教学吧!”
“我会尽全力敬谢不敏。”
我只是为了收拾自己败战的结果而答应付钱给隆次,老实说,最后能不能得到吉他都无所谓。虽然的确想弹弹看那把Les Paul ,但我绝不可能比隆次更能展现出它的声音,何况只是要在家录音的话,用我现有的那把Epiphone吉他就绰绰有余了。
“而且我已经决定不再让别人涉足自己的音乐了,才不想和别人一起进什么练团室。”
“为什么?”
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将这两年里害两个乐团解散的事和盘托出。
“总而言之,我就是太有魅力也太有才华,而且又太过任性。所以根本不该和别人一起做音乐啊!”
在一旁聆听的店长捧腹大笑,但隆次却令人讶异地没有笑。他以十分落寞的眼神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该不会和一个不得了的男人产生了借贷关系吧?只要一和他聊天,就不时会有内心喧腾不已的感觉。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早点存到十万块丢在隆次面前,所以拼命地卖乐器,填满装着五百圆硬币的存钱筒。就在一个月过去、刚进入第二个月的时候,终于达成了目标金额。隆次傍晚出现在店里时,我就将装着满满两百枚五百圆硬币的透明存钱筒推到他眼前。
“这么多零钱要我怎么带走啊?”
“如果你不接受,可以视为你放弃债权吗?”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我没说要放弃,只是不拿而已。”
“老实说,我想尽快偿还自己失败的代价了事,所以难以忍受十万钜款无法发挥任何效力而只是沉睡在口袋里。你就不能赶快接受吗?”
“我才不要。说不定响子你哪天会改变心意,决定用身体来偿还呀?”
我耸了耸肩。
“人是无法以金钱买到的喔!”
“有人出钱我就愿意卖啊!我最擅长让吉他和女人发出声音了,要不要当我的玩伴呀?无论是玩音乐还是玩乐,我都很称职唷!”
“我可不想继续在任何人之上或之下唱歌了。”
就在这时,隆次露出了稍微正经一点的表情。
“你不觉得这样浪费了自己的才能吗?”
“怎么会?我的才能正好用在自己身上啊,哪里浪费了?”


就这样,我每次都对隆次爱理不理的,他却每天都跑来长岛乐器行,找我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家伙看起来就不像有工作的样子,应该每天都很闲吧?而且老是化着浓妆又打扮成那样,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只适合泡在满是吉他的乐器行里吧。
“喔呀?今天只有响子在店里吗?我特地来借钱的说……”
隆次边说边耸肩环视店里。
“既然没钱怎么不去工作?”
“因为我……还是不大相信钱这种东西啊……”
隆次一如往常,一脸陶醉地以轻柔的拨奏技法逐一试弹店里展售的吉他,嘴里还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只要店长不在,店里的琴就随便他弹了。
“响子之前不是也说过吗?人是无法以金钱买到的。才华是金钱买不到的,爱也是金钱买不到的。生命也无法以金钱买到。”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哪里理所当然了?在我的观念里,‘世上居然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这种情况才奇怪咧!忘了是谁曾经说过,金钱既然叫做金钱,就必须具备可交换性啊!如果不能拿来交换世界上的一切,金钱不过就是普通的金属罢了。我又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获取这种无聊的东西上呢?”
我忍住叹息,数起收银机里的钱。
“我从以前到现在听说过各种不想工作的藉口,你的理由无疑是其中最好的一个。但我没有夸奖你的意思,你不必露出那么得意的表情。”
“所以啦,要是这个世界改变了,我就会去工作。”
“变成所有幸福都能等价交换的世界之后?”
“对对对。譬如我卖掉自己的爱就能让人生重来、或是得到最棒的伙伴——这样的世界。”
“真是从未出现在任何唯物史观中的美好世界呢……”
听到我没好气地这么说,隆次爽朗地笑了起来,放下了吉他。
“对啊……光是等待这样的世界也不会到来,只能掀起革命了吧?”
当时隆次脸上浮现仿佛看着最后一班电车开走的落寞表情,让“革命”这两个字一直保持着奇妙的热度冻结在我心里。
现在也还完好如初地留在我心里。


然而,我从店长那里听说的情形却是如此。
“那家伙家里超级有钱的啊,而且父母在不在好像都没差,总之就是完全放任他不管哪!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把之前借的钱一次还清。”
“既然如此干嘛来借钱?店长也是,为什么要借钱给他?”
“他说借钱是他的兴趣呀!”
真是莫名其妙。
“既然有借就一定要还不是吗?这样人际关系就得以维持到那个时候不是吗?他说他就是喜欢这样啦!”
原来如此。所以他说要把吉他卖给我,然后一直纠缠不清——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吧?由于当时的我还是个运用常识思考的人,于是便让心里所想的事脱口而出了。
“他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不要问我啦!我也这么觉得啊!”店长笑着说。“那家伙看到男人就只会借钱,看到女人就要人家让他把。联谊的时候倒是挺仰赖他的,毕竟有那种角色在场很方便嘛!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却很容易聊开,也会自然地把聊天气氛带往低级的方向。只不过他要是没在适当的时机醉倒,最后女生全都会跟着他跑掉就是了……”
“原来他是高等游民啊……我真不能原谅自己,居然浪费唇舌叫那种男人去工作。”
“他根本连大学都没念完,哪里高等了啊?不过就是个尼特族罢了。”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尽管依然对他是有钱人家少爷这一点半信半疑。
“他一直留级,最后突然就失踪了啊……直到最近才回来。说是去欧洲跟美国绕了一圈,亲身体验真正的摇滚乐啦!好像连吸毒的坏习惯也学会了,真是的!”
这么说来,那身化妆打扮和自我中心的革命思想,大概是曲解了玛丽莲曼森那些乐手的理念吸收而来的吧?真是麻烦。
等不及要革命的我决定立刻花掉在乐器店里依劳动比例赚得的十万圆,一次买齐音乐制作软体和电容式麦克风。我借用三楼的练团室兼录音室,把吉他、贝斯和笔记型电脑带了进去,试录了一首歌。录出来的成果好到令我自己都觉得厌烦,不禁觉得连爵士鼓都能打得不错实在是我的不幸之一。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隆次立刻跑来店里对我这么说:
“听说你把钱花掉了?那就用身体偿还吧!”
“好啊!”我毫无干劲地这么回答。
隆次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在一旁整理单据的店长却盛大地吃了一惊,吓得把堆成一叠的纸片都弄散了。
“响子,你在说什么啊?”
“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是在哪里破了处女之身吧?”
“就某种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
店长眼睛瞪得好大,隆次却一脸兴致盎然的样子。我在两人面前将店里的音响接在笔记型电脑上,把背景音乐切换成刚在楼上录好的歌。
直到我的最后一片歌声余韵消失,两人都沉默不语。
“这可以直接送去唱片公司了吧?”店长以干哑的声音这么对我说。“干嘛还留在我们店里当店员啊?咦……你怎么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嗯,我现在非常后悔。”
“为什么?”
“要是我早点发现这件事就好了I 发现自己一个人就做得来这件事。因为我发现得太晚,不知道伤害了多少人,甚至拆散了两个乐团。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就全都自己来就好了。”
店长哑口无言。
“结果就是这样。正如你所听见的,Epiphone吉他不够力,所以我想要那把Les Paul。身体这种东西你想要的话就卖给你,快点把吉他交出来吧!”
隆次非常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接着转向店长。
“上面的练团室借我三十分钟。”
“开什么玩笑!那个房间可不是让你拿来做那种事的!”店长面有愠色地这么回答,隆次立刻用力地拍了店长额头一下。
“你以为我要在那个房间里做哪种事?谁会在那种满是烟臭的猪圈里做啊?去把老板也给我叫来!还有,你也去准备吉他,先把音调成DADGAD。”
“干嘛连老爸也叫来?”
“当然是因为找不到其他鼓手啊!”
我还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隆次却已用力推着我的背往楼梯方向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和其他三个人一起进长岛乐器行的练团室。一个人在里面就已经觉得很难活动了,再加上店长和隆次分别拿着自己的乐器进来,还有身躯庞大的老板连同爵士鼓组挤在眼前,根本就是连转身都有困难的沙丁鱼罐头状态。
“这么一来谁去顾店啊?我和响子跟老爸都进了练团室……”
“无所谓吧?反正他会付钱……”老板一边调整着脚踏钹的松紧度,一边这么说。“这比我们店里三十分钟的营业额赚得多啊!”
没错,长岛父子是隆次花钱请进练团室的。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为什么非得找四个人一起进练团室啊?”
“你这家伙废话真多耶……”隆次皱起了眉头。
“看来你真的根本不缺钱嘛?真是够了。既然不缺钱,干嘛要卖掉那把Les Paul?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想放手还是不想放手。”
“因为我快要用不到了啦!少啰嗦,你别想藉故逃走!”
被隆次硬是拉进练团室的我正靠在隔音门上,打算推门离开。没想到隆次快了一步把门锁上,还硬是把吉他挂在我身上——那把隆次特地跑回家拿来的黑色Les Paul。
“是你说要用身体偿还的吧?那就不要抱怨。说什么自己一个人就办得到?我就让你再也说不出那种梦话!”
隆次自己拿着向店里借来的贝斯,却不知为何要将琴绕到背后才接上扩大机。
“我最后一次弹齐柏林飞船的歌是在高中的时候耶……没想到现在居然沦落到要和老爸一起演奏啊……”
店长嘴里不停碎碎念,同时调整着吉他的效果器。
“我好久没打鼓啦,让我先热个身吧!”坐在铜钹后的老板刚说完,带着强烈音压的十六拍节奏便接着袭来。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干嘛,可是这么突然要我怎么弹啊!”
在有如疾风狂扫的鼓声下,我对着隆次大啪。
“别管那么多,你负责拨弦就好!”
隆次也在我耳边大吼,接着将胸部压上我的背。
“你想干嘛——”
话才说到一半,一只意外纤细的手臂便伸向Les Paul的琴颈。隆次从我背后握住了指板。
“你该不会要自己压弦,叫我只负责拨弦吧?”
“正是如此。听好了,这首歌是复节奏,熊老板只要像白痴一样持续打八拍节奏就好……”“谁是熊啊!你这混蛋,别以为我在打鼓就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响子的乐句是三拍,哒啦啦、哒啦啦……就这样一直继续。麦克风拿来!要开始啰!”
隆次以逐步踹飞吉他扩大机之势倒数了四拍,我也莫名其妙地拿起匹克拨动琴弦。背后隐约感觉得到隆次的心跳。
当时将我卷进去的歌是哪一首——你应该知道吧?没错,就是〈Kashimir〉。更令我意外的,是贝斯那喧宾夺主的节奏。原来是隆次仅仅以空着的右手弹起背在背后的贝斯。他是怎么办到的?可惜当时的我连思考这件事的余裕都没有,根本没想到D大调的三个基本和弦直接以开放弦就能弹出来了。因为当时我的身体里不断涌进心跳声——让齐柏林飞船继续飞翔的能量本身化为千百倍,正不断涌进我的身体。就在前奏重复两次后,自我耳边发出的歌声撞上了麦克风。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裂开了,只能紧紧抓住每一拍都交错且不断反复的节奏,不让自己停下脚步,也不让自己落后。
回过神时,我真的已经紧紧抓住了Les Paul的琴颈。我挥开隆次的手,只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这刚刚才烙印在我身上、涌进我血管的旋律,紧紧不肯放手。隆次的歌声在沙漠中留下深深浅浅的轮胎印,将雨水引导至世界的边缘;另一把吉他的齐奏就在那里降下甘霖,我脚下的海洋也逐渐扩展。
那是我的汗水。就在歌曲突然中断、狭窄的练团室里只剩下“嗡——嗡——”的回音时,我颓然倒下,手碰到了濡湿的地板。细瘦的手臂绕到我胸前,将我连同Les Paul一起支撑住了。
“如何?心脏被破处的感觉怎么样啊?”
听到隆次的声音,我抬起满是汗水的脸,一边感受宛若另一个生物般跳动着的心脏,一边勉强地笑着回答。
“……还算有卖身的价值啊!”
“你就不会老实说感觉很爽喔!”
那种说法根本不足以形容。感觉就像我和自己的身体分别航行过不同的海洋,历经洗礼后再次合而为一。








“响子表现得太差,一点都不爽啦!”
爵士鼓后的老板缓缓站起身。
“该怎么配合整体律动感都不懂,回去重练过再来!”
“嗯……我会的。”
明明受到严重打击而只说得出这几句话,但流过脖子的汗水和压弦时残留在指间的痛楚——却是那么地令人舒服。
连这样的热度都没有体验过,我怎么会觉得只靠自己就能成就一切呢?如果没有点燃火苗,一切根本不会开始,我又在后悔些什么呢?


我勉强以无力的双腿走出练团室。丢下店面不顾的店长慌忙赶回楼下,隆次则打开了一直竖在走廊边的琴盒。我将黑色Les Paul塞进琴盒,盒盖关上之后,琴盒在我俩的手之间呈现一个不大稳定的角度。
我的确出卖了身体——以吉他手的身分听从隆次的意思进入练团室,任凭血液流进身体并弹奏出音乐。
那是Les Paul的代价。既然如此,吉他就已经——
我的视线徘徊在两人的手背之间,脑海里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为什么隆次也迟迟没有开口呢?我怀着这样的疑问抬起头来。
“分期付款,对吧?” “你该不会以为一次就付清了吧?”
我们的声音在Les Paul上空相撞,同时化为了笑声。
“喂,熊老板,下次还要拜托你。快去把腰痛治好吧!”
隆次拿起琴盒,把头探进练团室里这么说。
“吵死了,少给我擅自决定!”
老板还坐在鼓组的椅子上揉着腰。我和店长都忘了要顾店,在隆次的贝斯琴音上恣意地即兴独奏,结果却是老板的腰力先到达极限,中断了整个演奏。
“我可没听说要连续打二十分钟的鼓!下次酬劳没有加倍的话我可不干!”
老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练团室里挤出来,庞大的身躯东碰西撞地穿过走廊,最后终于走向楼梯。我和隆次互看了一眼,又笑了出来。
还有下次——这句话真是中听。


这次收录在专辑里的歌曲其实几乎都是那个时候——也就是升国中三年级前的春假作的曲。
我想你听到之后也会明白,那些都是预计要写给隆次唱的硬式摇滚。
毕竟隆次、店长和老板生长的年代都深受西雅图、伦敦一带迷濛紫雾缭绕的乐风影响,满脑子都是重金属摇滚。每天和三个这样的人泡在练团室里,想不受影响也很难。所以啦,在长岛乐器行三楼度过的那三个月,也扎下了我音乐里的根本精神。
就算有时候店长和老板没空,我也一定会和隆次一起进练团室。每次一练习二十分钟,隆次就会藉口药效不够啦、要去补妆啦、口渴了等等跑去休息,所以每天只能练一点点歌。
隆次真的很常嗑药。我亲眼看过他吞下口服药物,从他左手手肘内侧满是一点一点的针孔看来,大概还有在用其他更猛烈的毒品。有一次,我甚至在长岛乐器行旁边的窄巷,撞见他正在和一个穿着破西装、看似药头的男人买药。虽然那里几乎没有行人走动,但也实在太不小心了。
“为什么要嗑药?”我曾经直接地问过他。
“这是基本吧?Sex & Drugs & Rocky & Roll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伊安杜利那套啦!你就是因为嗑药,练团时才撑不久。”
“这个不用你操心啦!要是有人间我要放弃生命还是放弃毒品,我可是连0﹒1秒都不会犹豫喔!”
我只能叹气。
“所以你去英国晃了一圈,还顺便学到了摇滚一定要配毒品这种无聊的成见?”
我故意怀着恶意这么问,隆次只愣了一秒钟,立刻又露出戏谑的笑容。
“英国?哦……原来如此,他这样跟你胡说八道啊?别担心啦,我用的都是合法麻药,日本国内弄不到那些真的很糟糕的毒品啦!”
原来店长对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吗?真是够了。不过那种小事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吧?”
“我学会嗑药的地方可远比英国糟得多咧!不过没办法,我不嗑药就不会弹琴了。响子要不要也试试看?那把Les Paul可是成天浸淫在麻药里,不嗑药就没办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声音喔!”
“那就不必了。我要把吉他和隆次身上的麻药味全都彻底清干净。”
“说什么蠢话?那把吉他现在还是我的呢!”
后来那把吉他还是一直放在隆次手边,只有练习的时候才借给我。你觉得这样很蠢吗?我却不这么觉得。如果这种形式不过是愚蠢的扮家家酒,那男女之间交换的戒指、眼泪、杯酒和约定就全都只是儿戏了。
“我要陪你玩这个团到什么时候才算付清欠款?”
春假结束时,我曾经试着这么问。
“到我死为止吧?”隆次笑着说。
“没想到你把我的一生看得这么廉价。”
“不是啦!反正我药瘾这么重,也活不了多久嘛!”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而且那把吉他真的有那个价值啊!我的汗水和真心都浸透其中了呢!”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它?”
这个问题我不知已问过多少次了。
“就是说啊……对了,嗯……我之前就打算转换跑道当贝斯手嘛!这么一来就可惜了那把优秀的Les Paul,还是让给其他人弹比较好啊!”
的确,隆次的贝斯技巧也相当不错,所以当时的我就这么轻易地被他的谎言给骗了。
“……我明白了。”
我像平常一样,将Les Paul塞进隆次打开了的琴盒。
“我就陪你到死吧!反正每次都有人帮忙把吉他搬进练团室,我也觉得挺不赖的。”
“这么说也对喔……那我不是亏大了?可恶!我干嘛啊?”
“请个随行助理不就好了?反正你有钱啊!”
“又没有要上台表演,不需要跟班吧?”
“你不打算上台表演吗?”
隆次嘴巴开开地望着我。
“……这……应该……没办法吧?那两个只是我花钱请来作陪的耶?”
“那再花钱请他们上台就好了。我去和他们说说看。”
我不顾隆次的阻止,冲进了乐器行的工作室。老板正拆开中鼓的支架在修理。
“我听到了啦!你们两个嗓门儿都有够大的!”
“那正好。请你们上台要多少钱?”
“应该先问我愿不愿意上台吧!”
老板拿着粗大的螺丝起子咚咚地敲着肩膀,回过头来。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提出让对方有机会拒绝的要求,这是很基本的道理呀!”
“唉,你以后真的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吧?”
老板抓了抓头,推着我走回店里。
“隆次,你呢?真的有心上台吗?”
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边等待的隆次歪了歪头。
“老板呢?该不会真的有心想搞吧?”
“你有意的话,我可以视酬劳多寡考虑考虑。”
后来仔细想想,我才终于明白。
其实老板早就知道一切了,所以每次到最后还是对我——也对隆次特别好。一想到这里,不免觉得有点哀伤。
“说过不可能了嘛!我只适合在练团室里随便玩玩啦!”
隆次丢下这句话,便提着Les Paul的琴盒离开了。由于店长还没出现在店里,结果那天就这样没能练团。
然而我并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我打了许多通电话想问出原因,但隆次都没有接,所以我决定直接运用武力,没事就去附近最有名的Live house里混,在长岛乐器行里赚的钱也几乎因此而花光了。不过,我也和店里的工作人员及常去的乐团混得很熟,还让他们愿意听我演奏。一个月后,我谈妥了两组愿意和我们竞奏的乐团,预计要举办共同演唱会。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连平常总是老神在在的隆次也有三十秒说不出话来。
“……你干嘛做到那种地步啊?”
勉强从紫色嘴唇间吐出来的只有这句话。
“你不记得第一次把我拖进练团室的时候了吗?”
我故意生气地大吼。
“你那时候对我说过什么?不是要让我再也说不出只靠自己就有办法这种话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说要开演唱会?那不正是所谓一个人无法完成的音乐最具体的形式吗?”
就在将想法化为言语的同时,我也真的生气了。带我来到这个世界、让我感受这种热度的人不正是隆次吗?难道又打算在这里丢下我不管吗?为什么不叫我陪他一起爬上更高的地方呢?
隆次在店里展示的吉他音箱上坐了下来,在两膝间叹了口气。
“试试看也没什么不好啊!”
没想到店长也擅自从旁助我一臂之力。
“上了舞台之后,你平常那种自我主张过剩的丢脸化妆方式也不显得奇怪了啊!”
当时的店长也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直到一切结束、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店长也对自己说过的话懊悔不已。
但隆次当时却半开玩笑地试图轻松带过。
“我化妆才不是为了什么自我主张!是因为我是摇滚乐手啊!必须随时随地都视为自己站在摇滚的舞台上,恶魔小暮阁下(注:日本视觉系重金属摇滚乐团圣饥魔的主唱)也是如此啊!”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站上真正的舞台呢?”我见机这么问。
“啊啊啊可恶,你们几个吵死了啦!我根本就没办法上台现场演唱嘛!药瘾上来时不但会抓狂还会乱吐喔!”
“无所谓吧?”
低沉宏亮的声音响起,我们几个同时回过头。熊一般的巨大身躯立在店门口,双臂里分别抱着纯白的小鼓和落地鼓。
“药瘾犯了就在台上吐血死掉算啦!死在舞台上不正是摇滚乐手梦寐以求的吗?”
“你这只熊想干嘛?拿鼓来做什么?”
“这可是舞台上专用的喔!老是用那种烂鼓,打出来的节奏也只会破坏整体律动感。从今天起,我在练团室里也要用这个。”
隆次随便地伸开双腿,整整五分钟不发一语。店里播放的鞭击金属摇滚乐转眼间已播完了三首歌。
“……什么时候上台?”
零落的话语自泛黑的嘴唇间泄漏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差点紧紧抱住隆次。


隆次答应上台之后的一个月,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事实上,在高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毫无根据地如此确信——以为不会再经历任何比国三那年五月更令我心跳不已的时光了。
隆次对舞台上的服装及发型很讲究。因为他自己走视觉系路线,所以要求我也穿上歌德风洋装,头发上则要戴银饰。除了我之外,他还要求店长戴假发;又嫌老板个子太大上台不好看,竟然叫他在后台打鼓就好。结果两个人为此而大吵了一架。
“那你就披件熊皮上台打鼓如何?很适合你啊!”
“开什么玩笑!你这死人妖才该穿女装上台啦!”
就这样,我们在舞台造型方面起了不少纠纷,不过在曲目方面却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因为大家早已认同我的曲子,而且你也知道的,我写的金属摇滚都带有组曲风格,所以连曲目顺序都几乎没有讨论的空间。
后来,我们决定在长岛乐器行打烊后练团,因为那个时间大家都比较没有顾虑,可以好好练习。包括我自己和我的双亲都渐渐忘了我还是国中生这件事。
演唱会两天前的星期五,我任性地硬跟着隆次回家,决定试着直接住在他家看看。隆次住在一栋整洁的五层楼公寓其中一个房间,房间里意外地空无一物。没有电视、没有音响,连个冰箱都没有;如果他说房间刚刚才整修过,我恐怕真的会相信。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药味。
“我平常都住在家里,这里是专门带女人回来的房间啦!”
隆次皱着眉头这么说,随手将Les Paul和贝斯的琴盒平放在地板上。隆次用的贝斯是长岛乐器行的商品中最好的一把,结果他到最后还是一直拿着那把借来的贝斯。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来了也没什么东西好看。这下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就快点滚回家啦!”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要是被赶出去我会很困扰。”
毫无装饰的房间墙边孤伶伶地放着一张床,我直接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在这里过夜,换洗衣物也都带来了。”
“我真的会对你下手喔!”
“我也说过好几遍‘没关系’了啊!”
隆次紧紧靠在房间门口的墙上,一直凝视着我。细瘦的手臂突然举起,伸向电灯的开关。
我静静地等待眼睛适应黑暗,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靠近;只有窗外偶然经过的汽车声音传进耳里。
微微的摩擦声响起,震动透过脚心传来。我知道是隆次沿着墙边滑坐到地上。
“如果我在这里上了你,是不是就表示你付清了Les Paul的代价?”
“我是觉得自己有这样的价值……不过这种时候你还要跟我谈钱吗?”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应该是都是黑暗惹的祸吧?就算是我,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如果不盯着对方的眼睛就无法虚张声势。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我第一次毫无武装、赤裸裸地面对某个人。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但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那……还是算了。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至少不会被一时的色心蒙蔽。”
“明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夺走了我童贞的心……”
“那是个意外啊!只是运动也有可能让膜破掉不是吗?”
那样充满假动作的交流就在黑暗中进行了好一阵子。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和隆次真心地对话过——大概只有最后那通电话吧?当时我们之间还隔着一道温暖的谎言之墙,所有话语都被蒸气给模糊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玩笑话让我有些在意,例如这样的对话——
“如果我在那天的那个时候没有遇见响子,大概就会以六万圆把Les Paul贱卖给熊老板,然后因为后悔而每天跑去长岛乐器行,监视究竟是什么人花了多少钱买下它吧?”
“那跟你现在不是差不多?”我刻意地露出笑容。
“嗯?是吗?好像真的是这样。等等,不对啊,常去的店里有没有响子可是天差地别。每天去乐器行探望熊父子,这样的人生根本是灰色的啊!”
“说得也是。不过每天来探望我大概会是黑得发亮的人生喔!”
“那也好多了啊!我真的很庆幸能认识响子呢!”
“我也是啊!”
“总觉得说起这些……感觉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啊?”
“你一直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特别吗?”
不过这种相声般的对话也没持续多久。最后隆次打开手机,叫了计程车。而我根本没挣扎多久,就被拖出了房间。
隆次在公寓大门前把我推上计程车,先塞了张万圆钞给司机拜托他送我回家,接着又在我手里塞了某样东西。
我伸开手掌,放在手心的里是钥匙卡。上面还写着公寓名称和隆次的房间号码。
正要抬起头时,计程车的车门却关上了。窗外的隆次对我竖起了大姆指。车子加速疾驶,窗外的人影也越来越远。我紧紧握住手里的钥匙卡,感受着自心底涌现的喜悦。特别的关系。这么一来就随时都能去找他玩了——我一直以为是这个意思。我将脸颊贴在车窗上,一直凝视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色身影,直到他融化在夜色中。
结果,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隆次。


礼拜六,隆次没有出现在长岛乐器行。
为了避免练习太晚导致正式登台那天睡过头,唯独这一天没有安排练团行程。店长倒是完全不在意,但直到快打烊时还没看见隆次的身影,实在让我担心得不得了。
打烊后整理完店面,我打了通电话给隆次。没有人接。我心里莫名地慌了起来。昨天那样硬跟着他回家,他是不是生气了?我握紧了手里的钥匙卡,告诉自己:昨天隆次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还把钥匙放在我这里,应该不用担心吧?
尽管如此,不安的感觉却在我回家后渐渐膨胀。于是我做了一件非常像少女会做的事。我换上隔天要上台的服装,用手机拍下照片传了几张给隆次,还附带了像样的理由:细部装饰上还拿不定主意。
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我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并将手机放在脸颊旁,一直等待着铃声响起。
就这样到了天亮。
我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时钟,混沌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今天的计划。从中午开始就要进行舞台彩排,下午四点开场,我们乐团是第二个出场的,预定五点开始表演。没空再窝在床上发呆了。
我将表演时要穿的衣服塞进运动背包,带着自己的Epiphone吉他出门。Epiphone吉他只是以防万一,毕竟还是可能发生表演到一半琴弦断掉的情形。不过隆次会帮我带那把黑色的Les Paul来,所以应该是用不到才对。然而因为肩上的重量,让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数度停下脚步。
表演场地和铁路沿线的繁华街道只隔了一条街,是个位在崭新大楼地下室的Live house。一走进满是乐器和服装、几乎站不住脚的后台,就听到面色铁青的店长这么说:
“我联络不到隆次。”
我将Epiphone塞进店长手里,自己回到地面上,不断拨电话给隆次。空虚的拨号音一直撩拨着我的胸口内侧。
“总之没时间了,只能由我们三个彩排了。”
老板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稳而冷漠。
“那个混蛋到底在干嘛?他逃走的话谁来付我们薪水啊?”
现在还计较钱吗?我不禁感到愤慨。不过事后回想起来,那恐怕是老板当时竭尽所能的安慰之词了。我猜老板一定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在彩排前一直打电话给某个人——但绝对不是隆次。因为电话打通了,而且他和对方交谈时遣词用句都很有礼貌。当时我还不知道对象是谁,后来仔细想想,对方应该是隆次的家人吧。
没有贝斯手的重金属摇滚是什么情况,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想像吧?最可怕的是演奏居然还能成立喔,因为吉他和贝斯的旋律几乎都一样嘛!但那就像是僵尸一样的存在。和活人一样能够行动,肉体里却没有一滴血——我们的彩排就像是那样。就连主唱的部分,我都代替隆次全部唱完了。
隆次早就预见这样的结果了吗?
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愿意那么想。
有如严刑拷打的彩排终于结束,我甩开其他竞奏乐团团员们充满同情与怜悯的眼神,回到后台。手机里有一封简讯——我紧张地打开手机,几乎要捏烂手里那小小的机器。

寄件人:Ryu-G
标题:抱歉
内文:
我没办法过去了。
吉他还放在我家,过来拿吧!
Goodbye my sweet

我一口气冲上狭窄的楼梯。“喂!响子!”背后有个声音追了上来。我在大楼门口被人抓住肩膀,甩开对方同时回头一看,原来是店长。
“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里啊?”
我无言地将手机上的简讯递到店长面前。只觉得脑袋快要沸腾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才好。店长瞪大了眼晴,老板巨大的身躯也从通往地下的楼梯缓缓出现,站在店长身后。
“响子,我刚才——”
但我完全听不见老板的话,只是往车站方向奔去。星期五晚上,我和隆次在黑暗中交换了不着边际的革命和音乐和恋爱游戏——这个故事一浮现心头,就被我的脚步声踩得粉碎。在电车里,我不断、不断地打电话给隆次,反复的拨号声仿佛和几十分钟前那尸体般的彩排节奏重叠在一起。唯有口袋中的钥匙卡勉强以现实的冰冷牵系着我。
我冲进隆次住处的公寓大门,以钥匙卡感应门锁却失败了好几次,还差点折断那薄薄的塑胶卡片。侧身钻进好不容易才打开的自动门后,又立刻奔向电梯。
我猛按隆次房间的电铃、不断敲门,一直呼唤他的名字。房门毫无反应地冻结,我将钥匙卡塞进门旁的锁具,抓住门把拉开房门,冲进残留着浓浓药味的空气中。
两个吉他琴盒并肩躺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央,看起来在我俩度过那一晚之后就没动过——那是隆次的贝斯和Les Paul。仿佛就连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都还残留着我和隆次当时的轮廓。
我巡视了厕所、盥洗室和浴室,当然一个人影都没有。然而,我却在洗手台旁不小心发现了装药的袋子。忘了是什么时候,我曾看到隆次在暗巷里跟人买药。一旁的注射针筒滚落,药袋里的盒子和安瓿(注:盛装药液的小型玻璃容器)也掉了出来。他该不会是毒品注射过量而——
拿起其中一个安瓿,我才发现一件事。
那是吗啡。原来他这么常用这种东西?什么合法麻药嘛!这根本就是违禁品啊……不对……散装的药物还有“替士口奥胶囊”。这是什么?市售成药?是用来代替麻药的吗?可是盒子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我将药盒翻到背面一看,只觉得指尖渐渐失去温度。
我背靠在墙上,蜷起身子拿出手机,怀着祈祷的心情再次按下隆次的号码。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明明有那么多迹象。隆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快接电话!拜托你……就算只有这一瞬间也好,我愿意付出身体和心灵和一切,快点接电话啊!你明明要我背负了一堆莫名其妙的
东西,为什么这种——这么重要的——除去虚张声势跟狗屁理论以及绷带和浓妆之后剩下的、最真实脆弱的部分——你却不愿托付给我呢?
拨号音噗的一声中断了。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响。风声……汽车声?还有紊乱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声。
“隆次?隆次,你在哪里?”
‘不要大吼大叫啦!害我耳朵痛死了!’
粗糙而沙哑至极的声音传来。回想起来,我才认识他三个月而已,这声音却令我怀念到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啊……本来不想接电话的。真不该起色心想听你的声音啊!’
“你到底在哪里?”
‘我还想间你在哪里咧!彩排结束了吗?你在我的房间?’
“对啊这不是废话吗传简讯来的人明明是你耶!”
‘那个啊……我传出去之后超级后悔的啊!也没整理洗手台就直接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喉咙仿佛就快被泪水淹没,我只能勉强挤出声音。
“化妆也是为了那个吗?你就那么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衰弱的样子?不想抱我也是因为怕被发现自己瘦骨嶙峋的模样?”
‘那当然啊!我可是摇滚乐手耶!不虚张声势怎么行?还有,根据美国还是哪一国研究出来的不可靠结论,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比抗癌药物那种东西有效多了……虽然结果还是没有效啦……’
“抗癌药物你根本连开都没开过啊!已经严重到要靠吗啡止痛了,居然还……还勉强自己出来玩团……”
‘已经不是那种阶段了啦……至于演唱会——我是很想去,可是……’
“现在还说什么演唱会!”
我抓着湿冷的地板,呕吐似的大叫。
‘脚已经渐渐失去感觉,站不住了。看来也没办法弹贝斯了。抱歉啊,响子你就想办法撑过去吧!’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去医院找也没用啦!我早就决定要一个人帅气地死在路边了。所以啦,那把Les Paul就拜托你啦,你可要好好珍惜它啊!’
“你这混蛋!还没……还没付清不是吗?”
‘所以啦,我不是要你陪我玩摇滚了吗……’
陪到我死为止——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明明一开口不是谎话吹牛就是开黄腔,为什么只在这种——这种最差劲的地方说了真话呢?
“但是你现在还没死不是吗?而且还有演唱会……”
我紧紧攀住这个不算理由的理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也对喔?可是……借人家的还是不要被还清比较好啊!因为……’
这样响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啊!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抱歉啦……
谢谢你。
对着通话结束后连杂音都吐不出来的手机,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隆次的名字。若是不这么做,我恐怕早已淹没在烧灼喉咙和肺脏的泪水里了吧。


我不知道老板和店长是在多久以后才赶到隆次住所的公寓,一开始还以为电铃声是自己的呜咽,连自动锁的开法都愣了好久才想起来。
“我打电话给隆次的家人了。他们现在正在找他。”
老板说这些话时的口吻公式化得令人心寒,我不禁抬起哭肿的双眼瞪着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应该都知道吧?”
“响子,事到如今,你再说这些也——”
店长在一旁插嘴,我光以眼神就让他闭嘴了。老板屈身蹲在我身旁。
“隆次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而且就算我告诉你了,你又能怎样?”
我?我又能怎样?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种事——
这种事……还是不会改变。
我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和隆次相遇……
体会自己一个人无法完成的音乐……
为了那个声音写作好几首歌……
然后还是会站在那个血管里流着吗啡的瘦皮猴旁边,弹着那把分期付款还没还清、只是先借来用的黑色Les Paul吧……
直到那家伙死掉为止。
指尖开始恢复热度,我知道自己的指甲正寻求着琴弦的触感。烙印在心底的,已不再是泪水的热度,而包含着等量的忿怒、不甘心和焦躁——然而在人类层层叠叠的久远历史中,却找不到能完全形容这份激情的词汇。直到十九世纪——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已然获得超载、后拍、恋爱与革命,也早已知道这份激情的名字。它就是摇滚乐。
“老爸,我们也去找找看吧!反正有车——”
我站起身,打断了店长的话。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分——还来得及。时间还很充裕。比起隆次所剩的时间,这是跟永远一样长的缓冲期了。
“我们回去吧。”
“……响子?你说回去……是回去哪里?”店长边说边看着我。
“当然是回Live house啊!”
“白痴,你在说什么啊?都这种时候了……”
“说这种话的人才是白痴!你打算让表演开天窗吗?还有观众在等我们呢!”
“不,可是……”
老板缓缓站起身,朝儿子的后脑勺狠狠揍了下去。店长只能含着眼泪闭上嘴巴。
“好了,你快去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吧!”
屁股被踹了一脚的店长欲言又止地瞥了我一眼,接着便像要甩开隆次残留在房间里的气息般.冲了出去。
老板弯下腰,打算拿起贝斯琴盒。
“……那个混蛋,结果就这样欠到最后吗?”
“那个就由我来弹吧。”
刚碰到琴盒的老板抬起头来。熊的眼眸里映着我刚刚哭肿了、如今却已雨过天晴的脸庞。
“就由我来弹贝斯吧!”
“呃,可是……你……”
老板闭上嘴巴,看着一旁Les Paul的硬质琴盒。
“谁要弹那种欠一屁股债的吉他啊!把它埋进乐器行的仓库里吧!我们三个人要尽量撑住场面,就只能由我来弹贝斯了吧?”
“……你啊……在这种时候还能这么现实……”
“那当然。我可不是为了那个逃走笨蛋的遗愿而演奏,而是为了来听歌的观众。既然那个笨蛋自己要跑去听不到歌声的遥远地方,谁还管他啊!”
我抓起贝斯,转身走向门口——也撕裂了弥漫着药臭味的空气。老板提着Les Paul的琴盒,就跟在我身后。
我一定要弹给你看!我再次这么告诉自己。
或许他是一时兴起才会把Les Paul留给我,但我连碰都不想碰那种琴。直到将来某一天再遇上某个人之前,我绝对不弹那把琴——直到我找到比那个气色不佳又毫不隐藏性欲的白痴可爱一百倍、个性坦率又害羞、头脑又好,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贝斯手为止。
直到遇见让我觉得可以忘记隆次的人为止——
我才不弹那把臭琴咧!
你等着瞧吧!
对不起。
谢谢你。
再见。


后来隆次怎么样了,我完全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只从老板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说他在大三那年住院治疗,内脏的肿瘤已经相当严重了。每次发现肿瘤转移,他就一直过着不断住院又出院的日子。
当医生判定治疗无望时,隆次向家里提出了请求。说他想死得像个摇滚乐手,所以只要给他钱就好,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他一点一点地处理掉身边的东西,就连最宝贝的吉他都打算转让给其他会弹琴的人。就在他打定主意要把琴卖掉时,就遇上了我——那个根本不知道有华氏7800度的音乐存在,还相信自己可以单独走下去,拖着无聊阴影的、十五岁的我。
你问我这算不算一种幸运?
你还真爱问无聊的问题呢!你认识我几年了?十年。没错,那你回想一下十年前的情形吧。如何?
认识我算是幸运吗?还是不幸呢?
就是因为你坦率得无法立刻回答,我才会这么喜欢你啊!无法立刻回答也无所谓啦。每一段相遇都是特别的,不可能像排行榜一样分出高下。
是啊,没错。最后,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推出金属摇滚专辑呢——虽然这题你没问,我就直接回答吧!嗯?你还不好意思问?直接问就好了啊。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橘花回来了。那孩子的技巧进步了好多,实在令人惊讶。是啊,比隆次还厉害。没错,纯粹是技术面的问题。
相原同志经常说我把团员和爱人混为一谈哪……当然,恋爱和革命和音乐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呢,隆次的综合评分在我心目中的排行榜上一直是不变的第一名。毕竟他的歌声令人麻痹,又把我整颗心都夺走了啊!不过,除去恋爱和歌声两项,现在的橘花已经以些微之差追过隆次了。
咦?你想问自己是第几名?嗯……有时候选择无知还比较明智喔!啊,不过在恋爱感情方面你可是第一名喔!你不是问这个?呵呵,可是你脸红了呢……
嗯,抱歉。言归正传。
总之,如果橘花愿意帮忙——如果胜过隆次的贝斯手愿意为我演奏,我想就是时候再次拿起那把Les Paul演奏为隆次写的金属摇滚了。我想藉着这次机会,一口气还清欠他的一切。
我想向那个白痴证明一件事。
就算没有借贷这种无聊的关系——
我也不会轻易忘记重要的人。
虽然不晓得云的彼端能否收件,但无论距离多远,应该都听得见歌声吧!


feketerigo的第八张专辑《31b of nothin' but METAL》在我最后一场访谈的一个月后发表了。CD封面的第一页写着这样的几行字。

3磅重的普通金属。
这是两百枚五百圆硬币的重量,也是梦的代价。
虽然只有一点点,仍然太沉重而无法送达天国。
所以就托付在黑鸫的羽翼上吧!


今夜无人成眠



‘我们决定结婚了。’
三更半夜接到小直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挖掘堆满狭窄房间的唱片山,试图寻找现金或可以吃的东西。
“是喔……嗯?那不重要啦……我记得的确买了一堆泡面放在这里啊?”
‘你刚刚说什么不重要?’
为了躲开话筒里刺耳的吼叫,我的脑袋撞上了书桌,堆叠在桌上的唱片有如维苏威火山爆发时的碎屑流般,崩落在我身上。
‘哲朗?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唔,我没事。福特万格勒的大头照整个歪掉了……这样怎么分得出上下啊?对了,那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啊?”
‘咦?呃……那个……还没那么快啦。’
“要是等一下就吃喜酒该有多好……我肚子饿了耶。那就来个法式全餐吧!”
‘我真是太蠢了,居然第一个就向你报告……’
“啊,等一下嘛,是我不好啦!”
我推开唱片纸封套形成的地层,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房间,然后把手机换到另外一只手上。
“所以?是谁要结婚啊?”
‘你认真听人家说话好不好!是我要结婚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差点在楼梯上一脚踩空,连忙抓住扶手、死命挥舞四肢在半空中翻身,最后一屁股靠在扶手上滑到一楼。虽然发挥出了连自己都佩服的神技,结果还是在着地时一头撞上突起的墙壁转角。痛死我了。
“欸,那个……小直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结婚耶?光是住在一起就会很自然地生出小孩喔?”
‘生得出来才有鬼啦!干嘛对二十四岁的儿子灌输错误的性知识啊?’
“可是小直就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生出来的啊……”
‘你说什么~~?’
“啊哈哈哈,骗你的啦。你可是我和美沙子的爱的结晶唷!”
‘那种说法听起来也很不舒服!唉唉,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我揉着脑袋在第一阶楼梯坐了下来。
“你说结婚,是要跟谁结啊?”
‘跟谁结婚?除了真冬还能跟谁结婚啊!’
“唉呀,对象很多啊!像是千晶妹妹还有神乐扳响子之类的?”
‘不可能,不会有那种事。’
“那个金头发的小提琴家呢?”
‘尤利是男的啦!’
“人家没有指名道姓你却立刻回答出来,这样反而更令人怀疑喔?”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不过是开个小玩笑罢了,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沸点很低。
我站起身,拍掉T恤上的灰尘,穿过橘色灯光照耀的走廊进入客厅,在黑暗中挑起架上的唱片。大概是职业病使然,我总习惯配合当时的情况挑选能一展专业知识的音乐。
结婚啊……忘了是什么时候,好像听他说过为什么非结婚不可之类的话吧?不知不觉中,那家伙也长大了呢——我不禁这么想。
但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毕竟他从小就是个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家伙,连我都还要靠他照顾;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总觉得他好像没有那种小孩子特有的“冲动”。所以我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因为不是一时冲动就不会结婚了嘛!
这样的夜晚究竟该听什么才好呢?就听歌剧吧?费加洛婚礼又太超过了,那是在讲初夜权的故事,对小直弟弟有点不好意思……拉美默的露琪亚嘛……又是政治婚姻的故事……
结果我选了《杜兰朵公主》。不断斩杀求婚者的公主和爱上公主的异国王子——一时冲动闪电结婚的故事。阿尔顿皇帝由干烧虾仁饰演吗?噗哈哈,他一定不会答应那两人的婚事吧。
咦?等等……这么说来,我和干烧虾仁……不就快变成亲家了?
马上打电话给他。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干烧虾仁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
“嗯……我有点事想问你啦。听得到我这边播放的曲子吗?”
‘杜兰朵公主里……公主和卡拉富王子的二重唱吧?那又怎样?现在是半夜十二点了!’
“对对对,所以我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公主和王子结婚之后,两人的父亲——帖木尔国王和阿尔顿皇帝会变成什么关系啊?”
‘你要是想问真冬和直巳结婚的事,就别跟我兜圈子。’
“唔喔?”我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什、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我之前就探过他们的口风,也问过真冬是不是有结婚的打算。虽然还没得到具体的答复,不过因为她之后会把活动重心移回日本——’
“啊,那还是我比较早听说啰!耶~我赢啦!刚才小直打电话告诉我了,说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啰!”
‘是吗?他这次决定得倒是满快的。’
我深深地陷进沙发里,降低了音量。
“请问……你可不可以再稍微……表现得惊慌失措一点啊?我是为了欣赏你慌乱的反应才打电话的耶!”
‘我活在世上又不是为了逗你开心。’
“你说什么!你之前不一直都是我的玩具吗?”
干烧虾仁毫不犹豫地装作没听到。
‘直巳不但优柔寡断又莫名其妙地没自信还没什么前途,我实在不大放心……’
“真是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养出这样的小孩啊?咦……就是我嘛!”
干烧虾仁完全不想理我,我只好自己搞笑自己吐槽。深夜的客厅里洋溢着普契尼华丽绚烂的管弦乐音,在这种情况下做这种事,感觉真是空虚得让人从脚底冷了起来。
‘不过除了那些问题以外,直巳倒是挺可靠的。毕竟真冬不像一般人,不会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直巳就很会做家事。所以我觉得真冬也算是找到了理想的对象。’
“因为小直像我老婆嘛!啊,对了对了,干烧虾仁你听我说喔,虽然小直搬出去一个人住已经好多年了,不过我现在终于会替换厕所的卫生纸啰!很厉害吧?”
‘我明天还要早起准备排练,先挂了喔。’
“你给我点反应好不好!这样我很寂寞耶!”
‘你要是睡不着就去找别人陪你!’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在沙发上环抱弯起的双膝,试着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问你喔,该不会……不知所措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啊?”
‘你现在才发现啊?’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我张开双臂挂在沙发椅背上,接着把头也靠了上去,仰望阴暗的天花板,在男高音马里奥•德•蒙纳哥清朗的歌声中出了神。
受到王子求婚、提出的难题也被王子轻易解决,但杜兰朵公主却还没有要嫁人的觉悟,于是不知所措地跑去向父王哭诉。看不下去的王子不知为何主动开口了:要是能在黎明前查到我的名字,我就放弃娶公主。
于是公主向全城下令——
今夜无人成眠——给我彻夜查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尽管没有被公主下令,今晚的我也难以成眠啊!儿子竟突然说要结婚了……
这么说来,小直最讨厌的好像就是歌剧啊?只要是意大利歌剧,那家伙似乎都不喜欢。
“王子干嘛说那种话啊!”小直最气的就是这一点。“明明闭嘴不说话就能顺利结婚了啊!最后居然还自己报上名字,他是白痴喔?”
这么想很直率,不过毕竟是小孩子的想法。
他现在明白王子的想法了吗?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王子是为了让公主放心——如此而已。结婚也就是这么回事。
问题是“杜兰朵公主”里两位父王的戏分很少,完全无法拿来参考啊!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对了,我好像连恭喜都还没说啊?非恭喜不可吗?应该用怎样的态度说啊?
再打一通电话给小直好了。
‘……嗯?干嘛?’
“啊,对不起,你正忙着跟真冬妹妹生小孩吗?抱歉抱歉……”
‘开什么玩笑啊!我要挂了!’
怒吼声之后隐约可以听到女人的声音说:“直巳你怎么了?还不睡吗?”看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有件事想问你啦。儿子说要结婚的时候啊……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抱持怎样的心态……还有,该跟儿子说什么比较好啊?我不知道耶!”
‘你说的儿子不就是我吗!那种事别问我这个当事人!’
这儿子也真是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试着跟小直说叫蛯沢真冬来听电话。
“我也是要当人家公公的人啦!与其之后另外再找时间正式拜访,不如先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啊……这种事还是越快越好嘛!”
小直犹豫了好久,最后终于让步了。
‘……喂?您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是我啦,业界流氓桧川哲朗!直接切入正题,下次的日本公演可以交由我负责宣传吗?” ‘不要拉生意!’ “小直弟弟不要插嘴!” ‘请、请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啦,只是跟你开玩笑的。”
蛯沢真冬细微的声音传来,我清了清喉咙,调弱了音响的音量后再次坐回沙发。为什么小直也听到了啊?啊,难道他们贴脸颊躺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支手机?可恶!还真是恩爱。
话说回来,不管之后变得如何,快要结婚的每对情侣好像都是这样啊……
“该怎么说呢……这样好吗?人生只有一次机会,你真的要选择小直吗?”
‘……不管有几次机会……我都会选择直巳。’
我也希望有人对我这么说!
“是吗……唔……嗯。总、总之就是……恭喜你们?嗯……我现在这么说没错吧?啊啊对了,婚礼那些要怎么办?小直还无所谓,真冬妹妹应该有很多推不掉的人情,不能不办婚礼吧?”
‘……还没……想那么多。可能真的一定得办婚礼才行,不过……我想是不是该先跟直巳去一趟德国……我们刚刚正在讨论这件事。’
“德国?”我转了转眼珠,试图搜寻记忆。“……啊,去见你妈妈?”
蛯沢真冬的母亲——听说和干烧虾仁离婚之后住在德国伯恩。
‘嗯。可以的话……我希望爸爸……也能一起去……’
“那应该不大可能吧?”
接着我又说了些想要几个孙子啦之类的话逗弄蛯沢真冬,结果小直从旁抢过电话对着我大吼一番,最后把电话给挂了。
我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对喔,干烧虾仁也差不多该面对过去了吧?的确,要是女儿拜托他陪着去向母亲报告结婚的事,应该很难拒绝吧?那对夫妻为什么会离婚啊?音乐理念不合……?不可能吧?又不是乐团闹解散。虽然不大清楚详情,但八成是老婆受不了干烧虾仁了吧?话说我自己也——
猛然在沙发上站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我的情况也跟干烧虾仁一样啊!
我跳下沙发,围着餐桌踱来踱去。小直和美沙子感情很好,要是举行婚礼一定会请她来。我搞不好还不会受邀哩……嗯,这样就不用担心见到面了。哪有这种事啊!我这是什么爸爸嘛!何况小直弟弟才不会那么无情呢!
怎么办呢?我和美沙子——每隔几个月会打电话聊聊,但已经超过十年没见面了耶!虽然偶尔会从新闻或网路上看到她放在著作上的近照,不过本人比照片漂亮多了啊……不对,这好像不是问题的重点。
总而言之,见到面只是迟早的事。怎么办呢?电话随时可以挂断,随便胡说八道什么都无所谓,但实际面对面又不同了啊!该不会又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嫌弃我衣着褴褛吧?或是责备我餐桌礼仪很差?至于工作……她好像绝对不会多说什么。那家伙在这方面倒是很尊重别人。
我们到底分开几年了?
从小直六岁的时候到现在——应该还不到二十年。十八年?
总之是一段足以让小鬼头长大成人的时间了。
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机会吧?都过了这么久,也没有特别要和美沙子复合什么的……只是我一直拿开玩笑当烟雾弹逃避问题,现在也是时候冷静下来,自己主动面对问题了吧?
尽管心知如此,还是需要听完一出歌剧的时间才能让我下定决心。
这种事就是需要气魄。睡醒之后决心大概就会像煮过头的乌龙面一样糊掉,所以我立刻就打电话去美沙子的公司。果然是国际性的公司,在这种三更半夜居然能联络到秘书。
好的,我会联络董事长。她会拨过去,请您先挂掉电话稍待片刻。
咦?等一下,只要帮我转告她就好了啊!难道那家伙现在还醒着?
我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起。接起电话时隐约听到一阵阵杂音,然后是——
令人怀念的声音。
“……嗯,是我,哲朗。抱歉啊,半夜打电话给你。嗄?你人在台拉维夫?那是哪里啊?中东?啊,对喔,那边太阳才刚下山吧?嗯,有时差,我都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呃,嗯……那个……我们结婚吧……”电话被挂掉了。
这种事就是要有一说再说的气魄。所以我再次打到美沙子的公司,请对方帮忙联络。
“对不起啦,该说是开玩笑还是一时口误呢……嗯……那个……当事人之后应该也会告诉你,就是小直要结婚了啦……是啊,嗯,那个弹钢琴的女生。你知道真冬妹妹的事啊?也对喔,你和小直经常见面嘛……对对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喔!小直那家伙看女人的眼光遗传自我嘛!嗯……还有啊,如果要办婚礼,你会出席吗?会吧,应该会帮我们准备一桌……双方家长席嘛。啊,不,日期之类具体的事项都还没决定啦……哎唷可是……常有这种事啊,你也知道的嘛,参加别人婚宴时同桌的男女后来也结婚了……”电话又被挂掉了。
这种事就是要有不论几次都要说的气魄,所以我再次打去公司。秘书小姐,真是抱歉。而美沙子也很有礼貌地二次都回电给我,果然是对我还有所依恋吧?当然,这种想法我会努力埋藏在心里的。
“就说对不起了嘛!这次我会认真说了。那个……你什么时候会回日本啊?”
终于,美沙子的音量恢复正常,我们也在隔了许久之后第一次认真交谈。
“小直和真冬妹妹一定会正式去拜访你,干烧虾仁又很固执,一定会提出‘两家人一起出来见个面’之类麻烦的要求。我们以前都直接跳过这些麻烦事耶……嗯,唉,总之好像会有很多事要忙,在那之前要不要先见个面?”
我实在很想夸奖自己一番。很自然、没有谄媚、没有嘻皮笑脸、也没有害羞——我这不是说出来了吗!
“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嘛,我们应该也有很多事可以聊……啊,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啦,但我可是有一堆话想告诉你啊!”
在此之前的事,从今以后的事……还有和这些深奥的人生问题无关、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把电话换到另一边,躺在地毯上等待美沙子的回答。
明明只要闭嘴倾听柔软如雾的杂音,静静等待答案就好了,偏偏我装认真的极限只有二千秒钟,结果还是开口了:
“……总觉得……我向你求婚时好像也是这样的感觉?”
回答我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怒骂。
但是这次美沙子没有挂电话。虽然再次陷入沉默,但无论我们之间还隔着不知是戈壁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还是叙利亚沙漠,却依旧有所牵系。
不管再久我都会等的。就算等到天亮也无所谓。反正国际电话是对方付费,而且我让人家等了十八年。只要仔细思考,回想过去的种种,然后给出属于我们的答案就好。
我再次走到音响旁,重播卡拉夫王子的咏叹调——以美沙子听来若有似无的轻柔音量。
那是这样的一首歌——

当曙光破晓时,我只能贴着你的芳唇诉说。
我的吻将打破沉默,
使你成为我的人。


曲目解说

安可短篇集终于问世了,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曲目解说的部分也是完结篇了!在本系列之中,这一集的曲目解说破梗危险度也最高,还没看过内容的人请先别偷看喔!

Sonate pour deux

●降A大调第三十一号钢琴奏鸣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Sonate pour deux”故事中那首很重要的奏鸣曲,就是以这一首为范本虚构而成;由顾尔德演奏的第三乐章同时也是我个人最爱的钢琴曲。曲子由称为咏叹调的短歌曲式和赋格两个部分组成,尽管贝多芬的降A大调作品为数不多,仍毫无例外地堪称杰作。

●爱的礼赞

爱德华·艾尔加爵士

真冬在小直房间里弹奏的第一首钢琴曲。艾尔加是号称英国音乐文艺复兴之祖的知名音乐家(这种说法同时也暗指英国古典音乐在韩德尔之后空白了近两百年),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应该是〈威风凛凛进行曲〉吧。〈爱的礼赞〉的知名度远次于〈威风凛凛进行曲〉,只是第二或第三有名的小品;一般认为这是他后来送给未婚妻的礼物,更是女性钢琴家经常选来在安可时间表演的曲子。

●降B大调第二十九号钢琴奏呜曲〈汉默克拉维亚〉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真冬演奏的第二首钢琴曲。是贝多芬作品中最为庞大的钢琴奏鸣曲,由于技巧艰深、篇幅极长,在长时间演奏中不能有丝毫松懈,对钢琴家来说是座难以征服的雄山峻岭。而根据后世的研究结果,发现这首奏鸣曲第三乐章之前的部分和第四乐章分别使用了两种音域不同的钢琴作曲;也就是说,贝多芬作曲当时根本没有人可以独力演奏这首曲子。此外,第二十九号钢琴奏鸣曲又以〈汉默克拉维亚〉一名广为人知,据说是因为贝多芬晚年倾向以德文取代义大利文标示音乐术语,所以要求出版社“把第二十八首以后的钢琴奏鸣曲都标成汉默克拉维亚奏鸣曲!”(注:pianoforte为钢琴的义大利文正式说法,Hammerklavierpianoforte直译而成的德文)结果不知为何却只有第二十九首改了标题。贝多芬若是地下有知,恐怕会气到跳脚吧?

Nothing But Love

大人物合唱团

哲朗播放的曲子,是大人物合唱团中期的名曲;吉他手保罗吉伯特在个人演唱会上也曾翻唱这首歌。只不过原曲并不像翻唱版那么具有重金属味,而是搭配弦乐伴奏交织而成的抒情摇滚。

○倘若翅膀上没有名字

C’mon Everybody

艾迪寇奇原

变成三个人的feketerigo首次即兴演奏的曲子,是老牌乡土摇滚乐手艾迪寇奇原的必唱招牌歌之一,也是即兴演奏的名曲;只有三个简单的基本和弦却能创造出有力的合音。美国摇滚大师布莱恩塞瑟也曾在演唱会上和日本知名乐手布袋寅泰、Char合奏过这首歌,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但我偶尔会把这首歌和〈Summertime Blues>搞混……

LoveAnd Affection

威豹合唱团

三个人的felceterigo第二次即兴演奏的曲子,是威豹合唱团热卖两千万张的畅销专辑中最后一首歌。据说这首歌早在创作专辑之前就已完成,专辑之后还附录了这首歌的现场演唱版本。也就是鼓手里克艾伦尚未因车祸而失去左臂时的作品呢……

从网路上的影片就能隐约看出里克艾伦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了。

●意大利协奏曲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哈

橘花买的真冬专辑中收录的同名曲,在巴哈的键盘乐曲中非常受欢迎的一首。紧凑而简洁的三个乐章、鲜明而华丽的各个声部加上充满律动感的曲调,即使在巴哈生前也十分受欢迎。

既然是巴哈时代的曲子,当然不是为了钢琴而是为了大键琴所创作的(据说巴哈在世时钢琴的品质还非常差,让他对这种乐器毫无兴趣)。在顾尔德出道以前,这首曲子可说是波兰大键琴家兰道芙丝卡的独门绝活。尽管两种乐器的演绎结果都十分令人赞赏,但却令人感觉像是两首不同的曲子。

○立体声之恋

C小调第七号小提琴奏鸣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尤利和真冬打算合录的曲子,是典型的贝多芬C小调作品,应该是继第五号、第九号奏鸣曲之后最受欢迎的一首吧?不过相较于第九号克罗采奏鸣曲,第七号交响曲就显得单纯明快许多,小提琴和钢琴的演奏部分区隔明显,不会互相倾轧。相较之下,克罗采奏鸣曲的小提琴、钢琴齐奏则多得令人讶异。由于两首奏鸣曲的曲调有些相近,也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Wednesday Morning, 3 A.M

保罗赛门

同名专辑的主打歌。诚如小说内文的解说,这首歌真的、真的非常特别,请务必和尤利一样戴起耳机听听看。

○最后一场访谈

Kashmir

齐柏林飞船合唱团

这首歌应该是第三次出场了吧?因为第一集已经解说过了,这里就暂且略过不介绍。话说回来,无论这首歌的贝斯部分多简单,照着原曲编排翻唱时还是不可能只靠开放弦弹奏,必须沿着根音弹奏才行。

○今夜无人成眠

●今夜无人成眠(注:又译为“公主彻夜未眠”)

贾科莫·普契尼

哲朗播放的曲子,说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歌剧咏叹调也不为过。然而这首曲子之所以如此知名,据说是因为世足赛节目制作人不断在转播之际播放帕华洛帝演唱的版本,结果造就了这首古典音乐史上最卖座的名曲。虽然成名原因有点侥幸,但曲子本身的震撼力也实在不容小觑,十分有成为热门曲的实力,也是男高音声乐家非常重视的曲子。

附带一提,哲朗实际上听的是马里奥·德·蒙纳哥演唱的版本。

钢琴奏鸣曲系列的曲目解说到此终于告一段落了。非常感谢一路支持我到安可短篇集问世的各位,也愿各位在未来人生旅途上能与更多美好的音乐相遇。

后记

时间过得真快,写完结篇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在电击文库的作品并不是单一主题的长篇类型,因此每写完一本书就会被责任编辑询问:“接下来怎么办?”而我光是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往往就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这样的情况已经反复重演十遍以上了。然而这次却在写完其他系列的第四集后顺利地决定了下一步计划——我对责任编辑说“还想再写一集钢琴奏鸣曲”,也顺利地获得同意。

完结篇的后记里我莫名其妙地写了些很感伤的话,故意将直巳等人的未来发展远远抛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努力装模作样地为整个故事收尾;这次却决定毫不避讳地写出他们后来的事。其实这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相信直觉敏锐的各位已经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经费。为了将结婚支出列为经费以便节省开支,就只能靠写这本短篇集了。

每集都会出现的胡说八道内容就到这里为止,我想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分别描写主要角色日后发展的四段短篇故事(直巳和真冬两人合并一篇),再加上一段关于哲朗的极短篇——这样的构想早在向编辑大人报告时就已经确定了,前后顺序也是当时决定的。

回过头来想想整个故事架构,就会发现第一篇故事描述的内容时间点最晚,之后反而渐渐往过去回溯。第三篇故事发生的时间和正传重叠,第四篇则是正传之前的故事。说来还真是奇妙,该不会是遭受了什么替身攻击吧?

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后关于哲朗的部分干脆来写直巳等人尚未出生的过去,也就是他和美沙子结婚时的故事——这样应该很完美吧?我的确这样想过,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无法想像念大学时的哲朗是什么模样——说得正确一点,其实大学生哲朗的形象曾一度清楚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只是和他四十岁时的模样根本完全没差罢了。

话说回来,也许有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连干烧虾仁都曾在插图里出现,哲朗却一次也没被画出来过。

设计登场人物时,编辑大人曾大概问过他们是给人什么感觉的角色。有些是完全交给插画老师自行创作,有些则是由我指名特定的模特儿。例如干烧虾仁的模特儿是前首相小泉纯一郎,第二集里登场的“忧郁变色龙”团员弘志哥和大成哥则是黑梦乐团的两位成员。

至于哲朗究竟长什么模样呢?编辑大人似乎考虑过要把他放进插画,也电话询问过一次。

‘哲朗的外型大概是怎样的感觉啊?设定是四十几岁?算是中年大叔了吧!满脸胡渣的邋遢模样?’

“这个嘛……嗯……我是觉得他像《死亡笔记本》里的L。”

结果在那次之后,编辑大人就不再问我关于哲朗外型的问题了。说哲朗像L会给人很大的打击吗?我个人倒是觉得形象还满符合的……

这个名叫《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的故事就在第五本画下句点了。因为世事难料,我通常会尽量避免提到这种有没有续集的话题,不过为了避免有人还可怜兮兮地期待哲朗会在续集的插画中出现,这次特别如此断言。哲朗的形象自始至终都只存在于你心中。

写完之后有人指出问题,我才发现后续故事中没有feketerigo团员四人再次聚首的场景——还完全不顾有人会从后记看起,就在这里讲出了这件事。尽管直巳和真冬分别都和神乐坂学姐与千晶碰过面,但的确没有四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的剧情。

诚如书名所示,这是个关于离别的故事;也正如书名由来隐含之意,这是个描述再会的故事。或许将来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的天空看见羽翼康复的黑鸫展翅翱翔,但我仍得先在此搁笔。所以那黎明时的天空也将只存在于你心中。

感谢各方的支持,我才能顺利完成这个故事。多亏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一路拉拔、插画家植田亮老师不断督促散漫成性的我前进,我才终于能走到这一步。实在感激不尽。此外,对于一路支持到安可短篇集的您、以及一路努力唱到安可的直巳等人,也谨在此致上慰劳的言词与无上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九年八月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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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马猴colson 平民
离别钢琴结合了我对摇滚和轻小说的热爱 其中一些小情节更是情怀满分

5 年前 0 回復

NinethMarshal 公爵
不好意思啊,是在想说话,版主要是觉得违规请删吧

“或许将来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的天空看见羽翼康复的黑鸫展翅翱翔”后记这句话真的是戳人泪点,不知不觉我似乎和小直一样,第一次读这书时刚看轻小说,拿个小诺基亚在那拼命看,今天莫名想重温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和小直一样24了,换言之第一次看小说时我其实正好与小直同龄啊( ´_っ`)

但就小说本身也算是公认的佳作了,那几年作为顶顶有名的坑王杉井光的完结作,不论质量还是话题都不缺啊,也看得出来杉井其实一直想再试着扩展这个系列,可惜一部坑了,一部腰斩。。。。。。说实话吧,将近9年的时光,也看得出,杉井这个作者本身或许倒是像哲朗那样的无赖流氓性格吧,但不得不说他的小说的视角总是有那么一丝独特的感觉啊,这部一直想着能多媒体化,可惜被冲刷在时代的浪底了。

特别是这卷的,作为一个步入社会的大人来看的真的是百感交集啊,讲实话有喜悦,有害怕,有后悔,有伤心。可能最后也只能总结成一句话吧:

“新婚快乐,真冬和小直”

5 年前 0 回復

土星魔豆 公爵
狂汗,我原来一直少看了一本。。。

12 年前 0 回復

38040538 侯爵
感谢录入组的用心
这卷也终於收录完毕
谢谢

12 年前 0 回復

f15975315 騎士
後日談超有趣的阿
感謝樓主的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Acekiller 王爵
最終卷放了很久也沒有看呢
個人挺喜歡這作品
又完了呢...

12 年前 0 回復

graduation 騎士
交往6年干嘛从18岁才开始算的啊……
看到封面我还以为有描写婚礼场景的……
花了2天没停地看完5本好棒好棒的

期待动画化

13 年前 0 回復

pokemon5s4 平民
终于结婚了~~ >.< 好一个 good ending 啊.. 可是故事也没了.. >.<

13 年前 0 回復

a303380594 平民
各位大大们辛苦了 我非常喜欢这作品

13 年前 0 回復

a303380594 平民
各位大大们辛苦了 我非常喜欢这作品

13 年前 0 回復

mno159753 平民
一口氣看完了全部~
有個完美的結局果然很棒呢!

13 年前 0 回復

lilnsuxiner 騎士
故事太短啊 ~~~~不给力啊 ~~~

13 年前 0 回復

chotis 平民
很高興 終於看到這篇結尾了...
想不到是大家長大成人的開始...
真冬跟直己終於結婚啦(拉花炮)
不過中斷的短篇有一點不喜歡...
為何前面經典那句話後就得到最後面才看的到阿T T
最後就是直己老爸的小感言=ˇ=還不錯真像是業界流氓阿

13 年前 0 回復

john0402 伯爵
終於是系列作的最後了 又是結婚作結尾 不過可喜可賀

13 年前 0 回復

元素丶水 子爵
完结了!?真像杉井光果然不喜欢写超常的对东西呢
不过很爽

14 年前 0 回復

fengxiangzero 子爵
传说中的结婚结局。。我满足了

14 年前 0 回復

garrincha 侯爵
看到结婚的结局了啊!感到满足了啊,呵呵~

14 年前 0 回復

九条院兼定 騎士
终于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结婚结局么?!

14 年前 0 回復

负债人 王爵
尤利原来是这种角色..吓到了..本来一直以为是作者放烟雾是女生来的....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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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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