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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代替自我介绍的前言~在那天发现了好多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少年对腼腆的少女轻声说道。
十六岁的我也有很多秘密,多到几乎无法藏在躁动的心中。每个秘密都像砂糖点心一样香甜细致,像玻璃箱那么透明,每一个都如此光彩璀璨。
譬如在夏夜围绕着我们的温暖黑暗,还有最喜欢的人说的深刻话语,深刻得让我想哭的话语。
譬如在秋末早晨冷冽空气里害羞微笑的他,以及拂过我头发的温柔手掌。
此外,还有回荡在堆满书本的小房间里的睿智声音,敲打电脑键盘的喀哒喀哒声。
有时对我露出白眼。有时无奈兴叹、有时流露温和目光、有时疾言厉色、有时悲伤皱眉,这些全部都是……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拾起这些五彩缤纷、光芒闪烁的东西,收纳在心中的珠宝盒,偶尔拿出来,看得眉开眼笑。
那个夏天,还有那个秋末。
每天都会增加一些秘密,这些秘密让十六岁的我为之困惑、心跳不已、伤心、苦恼、雀跃、消沉——也让我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
文学少女的伤心
——我讨厌你。
在六月的某个晴天,心叶学长冷眼说出这句话。
后来的一个多月,心叶学长的态度都很和善。
放学后我去到三楼西侧角落的文艺社,他就会停止敲键盘,柔和地笑着说:
「日坂同学,你好。」
心叶学长背对着充满夏天艳阳的窗口,纤细的脖子挺得笔直,柔和眯起眼睛。我不高兴地嘟哝着嘴打招呼,他仍以温柔的语气问道:
「期末考怎么样?我教你的物理重点有考出来吗?」
「喔,有啊,心叶学长的预言全都应验了,这次应该会及格吧。」
「说什么预言啊,太夸张了。不过能帮上你的忙真是太好了,佐野老师的出题倾向我还算清楚,你随时可以问我。我是你的学长,用不着跟我客气。」
「……谢谢。」
「今天要先写功课吗?还是要写三题故事?」
「……三题故事。」
「那就来写『跳箱』、『高跟鞋』、『牵牛花』,限时五十分钟没问题吧?预备,开始!」
他以细长手指咔喳一声按下银色马表,接着又继续写小说。
体贴的话语,柔和得眼神,心叶学长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不耐或者漠视。
休息时间在走廊上相遇时……
「日坂同学,你待会儿要上体育课吗?今天天气很热,小心别中暑啰。」
他挂着清爽的笑容对我说话,我身边的朋友都看呆了。
「哇!菜乃,好棒喔!你跟井上学长处得好融洽,井上学长真是亲切极了!」
「嗯,一副很稳重的样子,看起来好帅!早知道我也要加入文艺社!」
除了小瞳,所有朋友都很羡慕,我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声音全梗在喉咙里。
因为我跟心叶学长处得一点都不好嘛!
「太不自然了。」
我握着鲜黄色自动铅笔努力填着稿纸格子,同时喃喃说道。心叶学长一边敲着键盘一边温柔地问道:「什么事?」
「随时随地笑眯眯的人实在太不自然了。」
「会吗?芥川也是一向都很和气,脸被抓伤还笑眯眯的呢。」
「如果哪个高三男生被猫抓伤就气呼呼的,我才觉得怪咧。不对,芥川学长的事先放在一边,我要说的是心叶学长啦。」
「我?」
「心叶学长老是笑眯眯的,说不定其实积了一肚子黑水呢。」
「我倒是没看过什么黑水。」
「二十四小时保持微笑,不会脸部抽筋吗?」
「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微笑,没问题的。」
「其实心叶学长很担心压力太大导致掉头发吧?」
「不会啊。」
他一边喀哒喀哒地敲键盘,一边随口答道。
我隔着桌子仰望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会不会觉得我很啰嗦?」
他盯着电脑萤幕,沉着地微笑。
「不会,我已经习惯了。」
「呜呜……心叶学长明明说过讨厌我。」
「喔?有吗?」
明明就有!我都亲耳听见了—我想这样大喊,却把话吞回去。
他又在装傻了。
那次「告白」的隔天也是这样。
——日坂菜乃同学,我讨厌你。
我对小瞳这从小认识的好友都没讲,一个多月前心叶学长在学校顶楼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时心叶学长的眼神冷若冰霜,让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虽然心叶学长早就对我讲过一大堆「我很困扰」、 「你还不想退出社团吗」、 「别靠近我」之类的话,可是,他竟然在我这纯情少女告白时这么干脆地回答「我讨厌你」,丢下目瞪口呆的我愣在原地,无情地转身走掉。
他说讨厌我……心叶学长说他讨厌我……
那天的晚餐是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螃蟹火锅,可是我脑袋混乱、胃肠纠结,根本没心情挖蟹肉来吃。
隔天放学后,我还不太敢见心叶学长,所以像只迷路的驴子在社团活动室门前走来走去。
振作一点!事到如今,哪有为了一句「我讨厌你」就退缩的道理?我亲吻心叶学长那次,他还用看到变态般的眼神惊恐地看着我,后来整整两周都不跟我说话,相比之下,光是嘴上说「讨厌」已经很客气了。
我鼓励着自己,放胆打开门,说声「学长好」
「日坂同学,你好。」
迎面而来的却是和善的微笑,更让我茫然。
我在作梦吗?心叶学长竟然笑眯眯的,像是担任一日站长的偶像!
「日坂同学,你为什么捏自己的脸?别光是站着,快坐下吧,如果有作业的话,我可以帮忙看看。」
我果真在作梦!不对,是科幻?还是悖论?我感到晕头转向,有如脑海中冒出整片银河,而后心叶学长也一直面带笑容对我说话。
「是说……昨天好像有人说讨厌我……」
「谁啊?太过分了。日坂同学,不要放在心上喔。」
竟然回答得这么亲切,真的是科幻……我惊悚地想着,但这是不可能的。
心叶学长是在装傻!他用这种毫无阴影的完美笑容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把我排除在外。
意识到这点,我仿彿后脑勺挨了一记闷棍。
心叶学长不会再对我说真心话,他在顶楼时已经做出决定。
而且现在也是。
我握紧鲜黄色的自动铅笔,鼓起脸颊说:
「心叶学长,我爱你。」
「谢谢。」
「今晚可以陪我吗?」
「抱歉,我家的门禁很严。」
「我现在要脱衣服!」
「那我先回避一下。对了,如果觉得热可以去图书室,那裡有冷气,比较凉快。」
连番进攻却都落空,令我不甘心地沉吟。胸口难过得像着了火,我又焦急又难过,好想放声大叫。
这一个多月以来:心叶学长对我没有吐嘈或抱怨过半句话。这些表面上的客套笑容和亲切态度竟然让人这么难受,胸口都痛了起来。
没有一种拒绝方式比这更冷酷。这样下去,我跟心叶学长间的距离一定会越来越远。
到了暑假会有段时间不能见面,第二学期开始后,他说不定会微笑着说:「咦?你是哪位?想加入我们的社团吗?」
可怕的想像使我脑袋发烫,非得想个办法不可……
我一口气写完三题故事。
「写好了。」
「真厉害,写了五张呢。」
「这是我的心意。」
心叶学长用双手接过去看。
「喔?跳箱小弟和高跟鞋妹妹吵架,跳箱小弟故意不理高跟鞋妹妹,所以她碰咚碰咚踹了他一顿……啊哈哈,真粗暴,简直像纳豆拌进咖哩粉和辣椒粉再淋上意大利面这么惊人的奇怪料理。牵牛花打圆场说:『好啦,你们也吵够了,一起去宿营吧。只要参加宿营,大家都会变得开开心心唷。』……」
「心叶学长!我们来办宿营吧!」
我前倾身体,两手撑在桌面说道。
「想要修补两人的关系,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在星空下心灵相触地畅谈,手牵手看日出,这正是青春的回忆啊!」
心叶学长露出速食店「微笑免费」的广告那般灿烂的笑容回答:
「抱歉,没办法。」
「为什么?夏天就是要参加宿营嘛!排球社、棒球社、管弦乐社都要办宿营耶!我听说连围棋社都有三天两夜的宿营,文艺社当然不可以输给他们,我们也要办宿营两天……不,四天……干脆半个月吧!」
「因为围棋社经常打进东京大赛嘛,再说要办宿营也得有顾问老师陪同啊。」
「文艺社应该有顾问老师吧?虽然没打过招呼……」
「嗯,是教古文的鹭沼老师。听说老师在暑假要去中国徒步旅行寻访杜甫的诗作,八成没空陪我们办宿营。」
「怎么这样…」
「我们之间没有地方需要修补吧?而且我又是个考生,所以抱歉啦。」
他露出满脸爽朗的笑容,果断地拒绝。
「心叶学长是大坏蛋~~~黑心阴险的面具男~~~」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中庭的木莲树下大吼。
他要是像以前那样怒骂吐嘈还比较好,好太多了!我现在简直像在捶打软绵绵的蒟蒻嘛!
「如果直到毕业都得看着心叶学长虚伪的笑容,我哪受得了啊!」
我在初次见到心叶学长时的那棵木莲树下,抱着树干哭丧着脸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练习怎么推倒心叶吗?」
背后传来揶揄的声音。
「啊!麻贵学姐……」
我正想逃走,头发却被树枝勾住,痛得我迸出眼泪。
「哎呀呀,你别这么慌张嘛。」
这头猫毛般的细发很容易打结,我以不自然的姿势试图解开。已经毕业的学校理事长孙女——姬仓麻贵学姐,带着妖艳的笑容走来。
她那波浪卷长发、英挺眉毛、丰润嘴唇都好华丽,穿着无袖上衣和长裤的身躯完全不像日本人的身材比例。
咦?听说她怀孕了,真的吗?我看不太出来耶。不过她的腹部好像有些隆起……哎唷,头发怎么一直解不开啦!
「心叶学长郑重警告过我不能跟麻贵学姐单独相处。啊,哎呀,不要摸我啦!」
「别这么见外嘛,要不要去我那里喝杯茶?如果你正在烦恼心叶的事,我可以陪你商量啊。」
麻贵学姐妖娆地摸着我缠在树上的头发。
「不不不要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你想把我带到密室里脱了衣服,画些色情图画吧?我才不会上当!」
「裸体画不是色情,而是艺术。像你这种身材想要画得色情也不容易呢。啊,其实我比较爱这种平坦体型……算了,这不重要。除了茶以外还有水果三明治,欢迎你来享用,现在哈密瓜和芒果正是当季,很好吃喔。」
缠住的头发终于解开了。我才在为平坦体型这句话感到消沉,下一秒钟立刻探出上身。
「咦?哈密瓜!」
「真想不到,竟然有平成年代(注*)出生的女孩会被哈密瓜钓上。」注*:意指西元一九八九年之后
在音乐厅的画室里,麻贵学姐看着我大啖鲜奶油水果三明治,愕然地说。
「哈密瓜是水果之王耶,而且在难过的时候都会想吃甜食嘛。」
「是因为心叶吗?你不像会有其他烦恼。」
「麻贵学姐这句话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别在意,我就是这么坦白。」
她坐在沙发上跷起腿,不以为意地说。
这么一扯反而好说话,我说出了心叶学长以笑容掩饰真面目的事。
「唔……心叶还挺固执的,这种情况对你很不利呢。」
「所以我打算借着宿营来扭转逆势。」
「原来如此。不过,社员只有一男一女,即使有顾问老师同行,要办宿营也不一定能获得许可。」
「那我立刻想办法增加社员……」
「等等,你镇定一点。」
麻贵学姐叫住了正要冲出房间的我,别有用心地笑着。
「好啊,来办宿营吧,挺有趣的。场地让我来安排。」
过了半个月。
暑假中,我提着旅行包,抬头看着耸立在庄严大门后方的古老建筑。
哇……是豪宅耶……
位于北陆的姬仓家别墅有如恐怖电影里会看到的洋房,四周环绕着黑压压的树木,布满龟裂的墙上爬满藤蔓。
在夕阳辉映之下,房子如浴血一般染上艳红。
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办宿营吗?虽然麻贵学姐说「那栋房子附近有湖泊,很浪漫喔」,可是……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大喊:「有人在吗~」
一位绑两枝马尾的小女孩走出来。她穿着和服与附前襟的围裙,头戴白色荷叶边饰带。
咦?她是小学生吗?
女孩紧抿嘴唇,满脸不悦地开门。
「请进。」
她漠然地请我进屋。
「你好,我叫日坂菜乃,是麻贵学姐的学妹。」
「……我听说了。」
她没等我说完就不耐地回答,个头虽小却很有气魄。她是不是在生气?但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啊……
我可是他们家小姐的熟人,而且来者是客……等一下,她是女仆?她看起来分明只有国小四、五年级,还是个小学生就来当女仆吗?
我满心狐疑地跟着她走。
沉重的门屝一开,随即看见铺上红地毯的楼梯。虽然天花板很高,玄关也很宽敞,屋内却有些阴暗。
「欢迎光临,菜乃。」
随兴扎起头发、穿着围裙的麻贵学姐出现了。她的围裙毫不花俏,是没有装饰的朴素款式,想必是穿来作画用的。
「劳烦学姐关照了。请问,心叶学长呢?」
我好像看见那位年幼女仆的肩膀晃动一下。
麻贵学姐笑嘻嘻地说:「心叶还没来,我刚刚发电报给他了。他可能明天才会来吧,前提是他真的担心你的话。」
「呃……」
如果他不来,我该怎么办啊?
「这孩子叫做纱代,暑假期间在我们家打工,你在屋内有不知道的事都可以问她。纱代,带客人去房间吧。」
「……请往这边走。」女孩冷冷地说。
我再次跟着那女孩爬上楼梯。
他们在家里仍穿着鞋子,好像外国喔……
「纱代,请多指教~」
「……」
咦?她没有回答,是不是没听到?我又开朗地问道:「纱代,你几岁啊?」
「……十三岁。干嘛问这个?」
「还是个小学生嘛!」
我忍不住叫道,她始终像面具一样板着的脸孔顿时扭曲,面红耳赤地瞪着我。
「是国中生!我已经国二了!不要随便说人家是小学生!」
「哇……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
「可、可是我也常被人说不像高中生呢。」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国一生。」
这样根本比纱代还小耶……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纱代对消沉的我说:「这是你的房间。」
她随手打开房门。房里有张附顶盖的公主床,挂在窗上的布帘也十分厚重,看起来很高级。
「谢谢。」
「我回去工作了,有事再叫我吧。」
她脸色不善地说,然后敛起表情,低声告诉我。
「这房间好像会出现『那个』,你最好小心一点。」
那个……哪个啊?我正想问清楚,她却走了出去。
我还是觉得她讨厌我……为什么呢?唔……
这一晚我因为疲劳睡得很熟,醒来时已是隔天中午。
「心叶学长来了吗?」
「还没。」
「呜呜,这样啊……」
纱代从我背后经过,冷冷地说了一句:
「如果不吃早餐,请在前一天告诉我,不然材料都糟蹋了。」
「对、对不起!」
我吃过鸡肉三明治和豌豆浓汤当午餐之后,麻贵学姐便进房间里作画。
因为无事可做,我就在屋内到处闲晃。
这里有多少房间呢?打扫起来一定很辛苦,电费大概也不少吧?
我想着这些琐事,走过一楼角落的房门口……
门开了一条缝,我随意一望,看见里面整面墙都排满书。书柜高及天花板,上面放的都是旧书,俨然是书本砌成的墙壁。
「哇……这是什么房间啊?」
我探头进去,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不可以进去那个房间!」
纱代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磅」的一声关上门,瞪着我看。
「对不起,我看到门是开着的……」
纱代噘起嘴巴,以稚气的表情抬头看我。
「呃……这里的书好多喔。」
「跟你无关。这是很特别的房间,请你不要随便进去。」
「呃……喔。」
在她咄咄逼人地警告下,我畏畏缩缩地走开。
我总觉得受到纱代监视,实在坐立难安,所以决定出门。继续待在屋内还会一直忧虑如果心叶学长不来该怎么办,还是出去走走比较能放松心情。
我换上轻柔的棉布洋装,戴上草帽,沿着长长的泥土小径往前走。
昨天刚到这里时,我还觉得北陆果真凉快,但走在清楚投射出自己影子的小径上,还是不免热得流汗。
道路两旁是浓密的树林,我打算找个地方休息而往林中走去,顿时感到一阵清凉,体内热度一扫而空。风把树叶和小草吹得沙沙作响。
啊啊,真舒服。
凉鞋之下的土地湿润而柔软,散发着浓郁的青草芳香。
我突然有点想探索一下,因此笔直走进林间。
我一边走着,一边惊叹地观赏表面粗糙的巨大树干、如蛇一般垂挂的藤蔓以及蝉鸣,突然间,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铺着小草和青苔的地带之后有一块区域闪闪发光。
水面反射出阳光,整片亮晶晶的。
这就是麻贵学姐说的湖吗?称为湖好像小了一点,应该叫池塘才对。走近一看,只见清澈的水中映出翠绿的树叶,我忍不住感叹。
好美啊,好像深远得能把人吸进去……可是又有些寂寥。
好像心叶学长……
虽然温和而清澈,有时却会流露寂寞难耐的眼神。
只要看到他那种表情,我都觉得胸口痛得像受到重压。
一定是因为这会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哭脸。
——学姐……学姐!
呼唤着失落的一半灵魂的悲痛喊叫又在我耳中回荡。
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我好希望自己能抚平心叶学长的伤痛。
真希望心叶学长让我抱着他,温言安慰他。
唉,现实中的心叶学长只会用笑容这道铁壁弹开我的感情,挡在他面前的这道墙壁让我踏不出去,也无法伸手触摸,只能悲伤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触碰不到隐藏在他眼底的真实。
一起调查朱里的事情时,亏我还觉得我们总算走得更近了……
我屈身凝视着池塘,胸中突然涌起一股寂寞,觉得好想哭,所以站直身体,大喊一声:
「不能再消沉下去了!难得跟心叶学长来这么浪漫的地方办宿营,我一定要打起精神!」
对了,干脆趁机找找看有没有适合跟心叶学长约会的地点吧。
高一的暑假只有这么一次!我一定要过得毫无遗憾!
我又回到小径上,以仿佛会弹开夏日阳光的气势前进。途中突然起风,吹走我的草帽,头发也被吹得乱七八糟。我正慌乱时,有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当地少年帮我捡起了草帽。
「那个鸡窝头女生,你来观光啊?」
戴眼镜的少年亲切地告诉我,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闹区。我走到那里,看见路旁全是土产店,陆上还有很多像是观光客的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年轻情侣。
啊,也有书店耶。
平时我会去的必定是可丽饼店或拉面店,而不是书店,但在这个陌生的小镇发现一间小书店的感觉很熟悉,像遇见老朋友一样,心底变得暖洋洋的。
我走进店内一看。
「呃……歌德、赫塞、海涅…这些是诗人嘛?霍夫曼……福斯特……富凯……都不认得耶。」
我边走边看着排在书架上的书背。
干脆买一本回去吧……要买哪一本呢?
这是,有个书名吸引了我的目光。
《茵梦湖》
作者是施笃特,我不认识这位作家。这本文库挺薄的,我随手翻翻看,发现是短篇集,和书本同名的篇章『茵梦湖』更是不到一百页的短篇故事。
我买下这本书,之后回到别墅。
「心叶学长来了吗?」
「还没。」
我失望地垮下了肩膀,走向二楼的房间。
哎,心叶学长果然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翻开刚买的书。
里面的字句十分简单好动,描绘的风景相当美丽,夏天的草原、开满花朵的森林仿佛跃然眼前。
书中写到眼神聪颖的男孩和内向的卷发女孩,两人玩得很开心。
男孩名叫莱茵哈德,女孩名叫伊丽莎白。
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莱茵哈德很疼惜小他五岁的伊丽莎白,像是守护着宝物一般,伊丽莎白也爱慕着莱茵哈德。
莱茵哈德到了十七岁,为了继续升学不得不离开故乡。但两人的感情依然没变。
复活节那天,莱因哈德放假返乡,他问伊丽莎自如果两人接下来两年都见不到面,她是不是还会一直爱着他。
伊丽莎白点头,莱因哈德便说自己的感情不会改变,要伊丽莎白坚定地相信他。然后他眼睛发亮,开心地说: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等我过两年回来后就告诉你。」
这罗曼蒂克的一幕让我看得脸颊发热,心跳不已。
啊啊,好棒喔~我也好希望心叶学长能像这样对我告白!希望他以认真的眼神注视我,对我说:「我的感情不会改变,你在两年后也会不变地爱着我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对他发誓一百次。
我抱着读到一半的书叹气。敞开的窗子吹进黄昏的薰风,窗外是整片暗红色调,铁门也闪耀着红艳的光辉。门外的树林和小径都浸淫在暮色之中
我突然屏息。
暗红色的长长小径上,有个人朝别墅走来。
那人手上提着沉重的提袋,慢慢走近。
是心叶学长!
我把书放在窗边,从摇椅上站起身,椅子被我的动作震得剧烈摇晃。
心叶学长!是心叶学长!心叶学长来找我了!
我兴奋地开门冲下楼,途中还撞上迎面走来的纱代。
「对不起!」
急忙道歉后,我冲出玄关,穿过艳红如火的庭院,笔直跑向大门。
「心叶学长——」
我对着站在门外的心叶学长大声呼喊。
洋装裙摆迎风飘起。
心叶学长睁大眼睛,他似乎很惊讶。
这时我更加快脚步:心脏猛跳得快要爆裂,脸上满满都是开怀的笑容。
我抓着门把朝两旁拉开,扑向心叶学长,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心叶学长!你真的来找我了~~~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喔!」
心叶学长呆住了,心思仿彿飘到其他地方。
我有点担心,不过片刻之后心叶学长就如大梦初醒,表情变得严峻。
他抓着我的肩膀推开。
这动作似乎带有压抑的怒气,我一时之间吓得心脏冰冷,双腿僵硬。
怎么办?他好像真的很生气。
「呃……学长……」
「是你发电报给我的?」
声音很低沉。
「不,是麻贵学姐发的电报。因为我说想跟心叶学长办宿营,麻贵学姐才会帮忙。那……对不起!」
心叶学长转开视线。
「算了,反正被麻贵学姐缠上就别想抵抗,要是不理她,说不定她会做得更过分。」
这时后面有个声音传来。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发电报说:『你的宝贝学妹在我这里,带着一周份的换洗衣物过来吧。』如此而已。」
麻贵学姐单手插腰,露出妖艳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纱代不知为何挑起眉毛,浑身颤抖。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
心叶学长冷冷地说。
「喔?很明智嘛。」
「井上先生!好久不见了」
纱代突然以紧张拔尖的语气说道。
咦?纱代认识心叶学长吗?
心叶学长舒缓了表情。
「鱼谷小姐长高了呢,你上次在明信片里提到长高了一公分对吧?我这次又要来打扰,请多指教。」
「不会,井上先生太客气了。」
纱代开心得满脸通红。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到会互寄明信片?
「井上先生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两次,棉被也晒过了。啊,我来帮您提行李。」
「谢谢,我自己拿就好。」
「喔,好吧……」
纱代显得眉开眼笑,扭扭捏捏的。心叶学长和纱代之间弥漫着非比寻常的气氛,两人并肩走进屋内。
「也罢,至少他不再板着脸,这样不是很好吗?可是,你现在好像还比不上我家的女仆呢。」
麻贵学姐兴致盎然地说。
后来,心叶学长没再对我开口说过一句话。
吃晚餐时我对他说话,他都不理不睬,用完晚餐之后他也只跟纱代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实在不该硬把他叫来……
我无精打采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起还没读完的《茵梦湖》。
莱因哈德埋首求学时,伊丽莎白和其他男性订下婚约,莱因哈德的母亲寄信给他说伊丽莎白再不久就要举行婚礼。这剧情令我受到极大打击。
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最后没有在一起吗?
不对,这就跟电影「毕业生」一样,男主角最后一定会去教堂带走女主角,不会错的,这种安排才有戏剧张力,我一边想一边屏息翻页,结果看见剧情一转眼跳了几年,伊丽莎白成为富裕家庭的年轻太太,过着幸福的日子。
莱因哈德隐藏着他对伊丽莎白的感情,去她家拜访。
伊丽莎白也对莱因哈德余情未了,但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无法倾诉彼此的感情。
莱因哈德怀着他答应会告诉伊丽莎白的秘密,就此离开。
「你不会再来了吧?我都知道,所以请别骗我。」
伊丽莎白悲伤地问道,莱因哈德回答:「是的,永远不会。」
他就这样转身离开啦~~~~
「呜呜呜呜呜,为什么~~~~」
趴在床上看书的我悲痛地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爽快?快回来啊!伊丽莎白一定还爱着你!你也同样爱着她不是吗?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
伊丽莎白也真是的,应该去追莱因哈德才对嘛。
话说回来,为什么伊丽莎白不等莱因哈德回来?她为什么跟别人结婚呢?
伊丽莎白忘记自己答应过莱因哈德要等他两年吗?她对莱因哈德始终念念不忘,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
在答应结婚之前,她难道不能写信跟莱因哈德商量一下吗,
啊啊啊啊啊!立刻去追莱因哈德还来得及啦!
现在不是说「我都知道」这种话的时候!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放弃!
莱因哈德那么悲伤地看着你耶,如果现在让他离开,你们永远都不能再见啰!别再想着留下什么美丽的回忆」,去追他啦!快去啊!
「呜呜呜呜呜,我完全搞不懂啊~~~」
我合起书本,趴在枕头上。
本来打算借着结局圆满的爱情故事来振奋精神,结果却变得更无力。
这一晚我梦见长得很像心叶学长的莱因哈德,悲切地望着湖对岸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背对着他,看不到面貌。
至于我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心痛如绞地躲在树后,看着心叶学长凝视那位伊丽莎白。
醒来时,离早餐时间已经很久了。
哇!怎么办?纱代一定会生气……
我顶着睡乱的头发,战战兢兢地走进客厅,看见麻贵学姐一个人在喝红茶。
「早安。你刚起床吗?」
「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这里又不是学校宿舍,几点起床都没关係。」
她说完便叫帮佣妇准备我的早餐。
没过多久,我那份面包、煎蛋和优格沙拉就送来了。
「谢谢。」
「别客气。是说你跟心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竟然沉得住气,亏我那么期待你去夜袭呢。」
我差点被可颂面包呛到。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是吗?心叶睡在你前两间房里喔。」
「我都说了不可能嘛!l
「你不是打算在宿营时扭转劣势吗?」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而且我发过誓不会再硬来了。」
「喔?你早就硬来过啦?原来心叶在我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啦!所谓的硬来是指……」
麻贵学姐见我急得要命,便露出邪恶的笑容。呜……她在耍我吗?
我斗胆问道:「麻贵学姐和天野学姐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吗?」
麻贵学姐收起笑容。
「如果是远子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开心地抱紧她。」
「总之你们是朋友对吧?可是麻贵学姐为什么借别墅给我们办宿营,又怂恿我向心叶学长发动攻势?如果我和心叶学长顺利发展,天野学姐不是会很伤心吗?」
天野学姐为了心叶学长独自离开。
被称为「文学少女」的她至今仍爱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会写小说也是因为答应过天野学姐……
「我才不在乎心叶跟谁在一起。」
麻贵学姐锐利的眼中闪现柔和的光辉,接着露出温和的表情。
「只不过,我看到心叶没有远子陪在身边就不知所措、四处碰壁,有时跌倒、有时受创,却得自己爬起来继续前进,就觉得很愉快。」
「这样好像有点过分……」
「呵呵,我很期待他经历各种苦难后成长为优秀的男人嘛。」
「心叶学长现在已经很优秀了。」
「唔……在我看来还是差强人意啦,他像是不懂得处理自己的心情。」
麻贵学姐别有深意地说道。
「还有害怕改变这点也是。」
她语毕即不再说话,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暧昧笑容。
「心叶学长有害怕的事吗?」
我如此问道,麻贵学姐却不回答。
「天晓得,你不如直接去问他吧。总之就是这样,我会帮你加油的,因为对心叶来说你等于是『苦难』。」
「心叶学长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真过分~」
「这次的事就算你欠我一次,找一天用身体偿还吧。」
「咦咦咦!麻贵学姐之前又没说,这是诈骗!」
「哎呀,我应该说过我不会免费帮忙吧?」
麻贵学姐眨眼说着「总之你好好加油啰」就起身离开。
我想了一下麻贵学姐刚刚说的话。
心叶学长有害怕的事吗?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把用过的餐具拿到厨房时遇见纱代。我和她四目交会,立刻退后几步。
纱代瞪着我,我则是陪着笑脸。
呜呜呜,明明是我比较年长耶。
「呃,不好意思,我来洗餐具。J
「这是我的工作,不要多管闲事。」
她边说边从我手中抢走餐具,喀嚓喀嚓地洗了起来。
「我从昨天开始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纱代一听,抓着满是泡沫的海绵猛然回头。
「我不是生气,只是看不顺眼。」
「为、为什么?」
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我不禁愕然。
「麻贵小姐说过你不自量力地迷恋井上先生,还把井上先生叫来别墅,打算尽全力诱惑他。」
「这是什么话啊!」
麻贵学姐是怎么跟纱代说的啊?
「井上先生已经有远子小姐了!你死缠着不放只会给他添麻烦!」
这句话让我吓一跳。
「纱代,你也认识天野学姐吗?」
纱代板着脸回答:「去年暑假井上先生和远子小姐来过这栋别墅,两人感情非常好。远子学姐怕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井上先生还会在房间陪她到天亮。」
「呃,那个,陪、陪到天亮……就他们两人?整晚都在同一个房间?」
「当然,还睡在同一张床上呢。」
「咦咦咦咦咦!」
同一张床……睡在同一张床!心叶学长和天野学姐已经发展到这种关系吗?他们之间不是柏拉图式恋爱吗?心叶学长已经是「大人」了吗?
纱代以充满明显敌意的眼神瞪着满心混乱的我。
「他们两人是令我非常羡慕的情侣,远子小姐像由梨小姐一样皮肤白皙、长发飘逸、温柔美丽,声音像小鸟那么清脆,看到书房里的旧书也读得津津有味,跟你简直是天壤之别!」
由、由梨小姐是谁啊?我很好奇,但现在这种场合里好像不该发问。
「井上先生的情人只有远子小姐!井上先生喜欢的永远只有远子小姐一个!你只要走进书房就知道了,那裡是充满他们两人回忆的房间!」
纱代滔滔不绝地说完后,满脸通红地转向流理台。
书房……就是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书本的房间吗?她明明说过那是特别的房间,不准我进去……
纱代不再开口,我决定去一楼的那间书房看看。
——井上先生的情人只有远子小姐!你只要走进书房就知道了
我站在门前踌躇不决。
看了房内会不会后悔呢?
在我心中奋力支撑的东西会不会因此崩毁,让我再也站不起来呢?
空气变得好沉重,手心渗出汗水。我艰涩地吞下口水,轻轻打开门。
然后我看见了。
在满墙书本包围的房里,心叶学长靠着长椅坐在地上。
椅子上和心叶学长的身边都堆着几本旧书。有些书摊开,有些书层层相叠。
心叶学长正翻着放在腿上的书本。
他低垂睫毛之下的眼睛隐含着震撼人心的淡淡哀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用这么寂寞、这么伤心的表情读书呢?
湿润的眼睛仔细地读过一字一句。
仿彿在思念着隐藏其中的某件事——或是某个人。
那张侧脸轻淡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心叶学长合起书,轻轻吻了封面。
尖锐的痛楚贯穿我的心脏。
然后他抱着书低下头,那是把心爱之人的幻影温柔拥抱在怀中的姿势。浏海悄悄地垂到他寂寞的眼睛上。
正如莱因哈德想念伊丽莎白一般,如今心叶学长的眼中也映出天野学姐,心中塞满他和天野学姐之间的回忆。
好悲哀……
胸口难受得几乎碎裂,我好害怕心叶学长就此坠入幻想的国度,消失不见,因此用力打开门。
开门声划破寂静,心叶学长惊讶地抬起头。
他露出毫无戒备的表情愣在原地,这坦率的表情让我的胸口更加苦闷。
我勉强挤出笑容。
「这个房间里有好多书喔!」
「……」
心叶学长看似困扰地皱起眉头。在极短的时间内,各式各样的情感都从心叶学长的脸上消失,诸如痛苦、忧愁、纠葛。
我屏息看着他的脸。
心叶学长已经恢复成温柔学长的样貌,面带微笑地说:「是啊,我很久以前住过这间别墅。这房间属于一位叫由梨小姐的人,我想她一定很爱看书。」
那是彻底拒绝我任何干涉的演技。
我撞见他毫无防备的表情,但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刚才他展现的各种情感应该还在心中,他却藏起来不让我看。
只露出柔和的笑容。
天野学姐是不是很像由梨小姐呢?你是不是想起天野学姐——如果我这么问,他的清澈眼神会不会蒙上阴影?会不会显露内心的悲伤呢?
但我问不出口。
摊在长椅上的书中爬满蝌蚪般的文字,我光是瞥一眼就知道自己绝对读不来,完全看不懂。
如果换成天野学姐,读起这些书必然像呼吸一样简单。
这些书本至今依然连系着心叶学长和天野学姐。
我的胸口紧缩,喘不过气。
心叶学长来到别墅之后,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有好多事想告诉他,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到心叶学长在堆满书本的房间里思念天野学姐的模样,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能跟人家相比。
心叶学长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书放回长椅上,以手指轻轻抚过封面,然后过意不去地看着我,喃喃说道:「……我昨天对你的态度很差,真不好意思。因为事出突然,我有点慌张。对不起。」
我不想听心叶学长道歉。
用那种不痛不痒的言语和态度道歉……我才不想听!
我的喉咙在颤抖,胸口越来越苦闷。
如果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能变成「文学少女」吗?就能代替离去的天野学姐陪在心叶学长身边吗?
我能让他不再露出如此哀悽的表情吗?不会再被他用温柔的微笑拒绝吗?
我的脑中、心中都是一团混乱,仿彿有只小动物在里面乱冲乱撞,但我还是笑着,死命地笑着。
或许我的笑容跟心叶学长一样不自然,但我还是努力笑着。
「心叶学长肯来我就很满足了。我昨天自己去街上探险,看到好可爱的土产店,也有书店耶。我在那里买了施笃姆的《茵梦湖》。」
心叶学长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开朗地继续说着。
「心叶学长知道吗?他是德国的作家。后记写说他的本职好像是律师或法官。
《茵梦湖》该怎么说呢……就像沾上醋酱油的三杯寒天细面。透明闪亮,又细又长,清淡爽口,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他们彼此喜欢,却不能在一起,没有圆满的结局,是个悲伤的故事。
掺在里面的辣椒粉吃起来火辣辣,寒天细面滑过喉咙的触感冰冷又悲伤。
莱因哈德……」
「好了,日坂同学。」
心叶学长平静地打断我的话。
他以忍耐痛楚的表情说道:「就算你再怎么模仿,你也不是远子学姐。任何人都没办法变成远子学姐。」
心叶学长的口气温柔得有如在安抚幼儿似的,但又有些哀伤。
我忍不住叫道:「没有这种事!不做做看怎么会知道结果?我现在还是见习生,还没办法读懂那些歪七扭八的古文字,也没办法像天野学姐那样畅谈书本,但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可以……」
「不可能的。」
心叶学长的眼中充满哀悽。
「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远子学姐那样。」
「我做得到!不对,我会试着去做!」
「你做不到的,因为你不会吃书。」
我愣住了。
「吃……吃书?」
心叶学长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哀伤的眼神凝视着我。
「是啊,远子学姐会把书页撕下来吃,一脸幸福、津津有味地吃得唏哩呼噜,还会说吃起来很像冰凉的果子露,或是用花酿成的酒。」
这、这是在开玩笑吧?人类怎么可能吃纸?
「呃……她是羊吗?还是……妖怪?」
心叶学长听了便露出恍惚、寂寞得令人心惊的目光,微笑着说:
「不,她是『文学少女』。」
这一晚我睡不着。
我忘不了在书房看到心叶学长露出的悲伤表情,还有他那句「你不是远子学姐。任何人都没办法变成远子学姐」。我心痛欲裂,全身颤抖,心情郁闷难当。
心叶学长露出那么难过的眼神谈起远子学姐的模样,就像失去伊丽莎白的莱因哈德。承受着痛苦煎熬,独自回忆过去。
年老的莱因哈德看见眼前出现伊丽莎白的面容,但那只是幻影,他终究无法摘到漂在美丽湖面的白色睡莲。
即使那朵花一直和他那么亲近。
我也一样。
无论怎么努力伸手,睡莲还是渐渐摇曳远离。
双脚被水草绊住,没办法再往前进。
——不可能的,因为你不会吃书。
——不,她是「文学少女J。
我真的不行吗?
月光从窗口照进阴暗的房间,我趴在床上,咬紧牙关。
即使天野学姐不在这里,我也当不成心叶学长的「文学少女」吗?
心叶学长的心中真的只有天野学姐一人,为此甚至还用吃书那么夸张的理由来拒绝我?
好伤心、好痛苦,泪水流个不停。
我翻开放在枕边的那本《茵梦湖》,撕下书页,泪眼朦胧地含住泛黄的纸张,尝到尘埃的味道。
唾液渐渐浸软了纸张。
我咬下一半,慢慢咀嚼,干硬的触感渐渐软化、碎裂。
「呜呜……」
泪水潸潸滑下脸颊。
——远子学姐会把书页撕下来吃。
—一一脸幸福、津津有味地吃得晞哩呼噜,还会说吃起来很像冰凉的果子露,或是用花酿成的酒。
我勉强吞下几乎梗住喉咙的纸团。
一点都不好吃,喉咙好干涩。
接着,我把剩下的半页撕碎放进嘴里。
「呜呜……咿咿……哽哽……呜……」
我哭着、哽咽着,不停不停把碎纸送入口中。
不好吃,根本不好吃嘛!
吃完一张后,我又撕下另一张。
就算吃掉整本书,我也不会变成天野学姐。
但我如果吃了书,心叶学长会不会承认我是「文学少女」呢?
他是否不会再那么见外地跟我客套,会像以前那样损我、骂我?
他是否不会再独自悲伤地看着远方、思念天野学姐?
细小的文字碎片落入我的喉咙深处。纸片很不好吞,我吃得很难受,胸口沉重得有如压着大石头,胃都快要痉挛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吃。
《茵梦湖》吃到一半,就变成泪水的味道。
我好像只睡了一下,窗外喀啦喀啦的声音便把我惊醒。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白色蕾丝窗帘微弱地摇晃。
明明没人去碰窗户,窗子却自己关了起来。
奇怪?我眼花了吗?还是睡呆了?
不,不是!
关上的窗户又唰地打开,接着再次关起,然后又打开,而且左左右右地移动。
我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这房间好像会出现「那个」,你最好小心一点。
难道纱代指的就是这个?
窗外浮现一条白影。
我浑身颤抖,跳下床铺。
「出现啦~~~~~~~」
我尽其所能地放声大喊,冲向窗边。
白影悚然一抖。
我猛力拉开窗户,白影顿时跳下阳台。
好厉害!身手好利落!不愧是鬼!而且我是第一次撞鬼耶!不愧是别墅!不愧是洋房!真棒!真了不起!真的有鬼耶!
恐怖电影和惊悚片都是我的最爱,这可是让我极度震撼的大事件。
我穿着睡衣冲出房间,跑到庭院。
那白影蹲在窗下。
太好了!还在!
我跑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白影却像人偶上了发条似地跳起来逃走。
「等一下~~~~~~」
我全力追上去。
鬼的动作真快!没多久就穿过庭院、开门出去,我也毫不犹豫地追过去。
天空有星星也有月亮,照亮长长的小径。
白影摇摇晃晃地渐渐远离。
我对自己在国中网球社里锻炼出的体力很有信心,所以一直紧追不放。
白影离开小径,进入森林,我也干脆地冲往林木之间。
哇!此处盖满枝叶,是光线照不进来的黑暗世界。
呃……这样好像不太妙。
但是我看到在树林之间移动的白影便兴奋得全身发痒,实在不愿意就此回头。
我踏过野草,拨开树枝,继续前进。
这时,白影突然消失在我的眼前。
「咦?怎、怎么会这样?」
仔细想想,那个既然是鬼,玩玩突然消失的把戏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很焦急。
「为什么不见了?怎么这样嘛!我都追到这里了才消失。」
我慌张地回头找来时的小径。
可是……咦?是这边?还是那边?算了,走这里看看吧。
我摸黑前进,完全搞不清楚方向。
无所谓啦,又不是在雪山遇难,等天亮了一定会有办法。
当我努力转换心情时,看见前方隐约出现光芒。
「太好了!」
我兴奋地跑过去,结果却遭殃了。
光芒前方有条树根,绊得我摔了好大一跤。
「呀!哇!」
幸好右手撑住没让脸撞到,右脚却痛得不得了。
「好、好痛!」
这种痛法我在网球社也体验过,多半是扭到脚。
「呜呜……」
我泪眼朦胧地趴在地上搓揉脚踝。
想到得用单脚跳回去要花多少时间,我就浑身无力。
唉,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小心?因撞鬼而变得兴致勃勃的心情又开始往下沉。
总之,天亮之前先休息吧……
我拖着一只脚走向光芒来源,那里是我曾来过的池塘。
在白天清澈碧绿的水池如今一片漆黑,水面吸收天上洒落的月光,妖异地发出光芒。
跟白天截然不同的梦幻美景让我忘记脚踝的疼痛,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地上。
好漂亮喔……但是也很寂寥。
我想起了半夜走到湖边摘睡莲的莱因哈德,也想起心叶学长。
莱因哈德没有结婚。他一边进行研究,一边不断思念着伊丽莎白,慢慢变成老爷爷。
如果天野学姐像伊丽莎白一样跟别人结婚,心叶学长该怎么办呢?就算不是这样,如果心叶学长今后再也见不到天野学姐……
要是这样,心叶学长还会继续写小说嘛?
就像莱茵哈德,满脑子都是和伊丽莎白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不断凝视着伊丽莎白的幻影……
空中的月亮和映出明月的水面都静静地发光。
我凝望着好一阵子,胸口莫名地绞痛,泪水也跟着涌出。
「呜……心叶学长……如果我在这里遇难而死,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啊?」
正当我脆弱哭诉时……
「你没有遇难,也不会死,拜托别再幻想了。」
我愕然抬头,看见心叶学长拿着手电筒,从树林之间一脸不悦地走出来。
「心……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以急躁的语气对愣住的我说,,
「你可别问我是不是狐狸变的,我已经快气炸了,应该说已经到极限。你三更半夜的到底在搞什么鬼?既然要办宿营,就乖乖待在房间写三题故事啊!干嘛一再做出这种莽撞的举动?你这么一搞,害我也得在半夜爬起来玩试胆游戏!」
「……心叶学长玩试胆游戏?为什么?」
心叶学长皱起了脸。
「你在凌晨三点大喊『出现啦~~~~~~』吓醒我,去你房间却看不到人,接着就听麻贵学姐说看到你穿着睡衣冲出门外,我赶紧出来找,竟然还在半路碰到披着白床单、满身是泥的鱼谷小姐。」
「白床单?啊!我是追着鬼才会跑来这里。我看到窗口出现白影,然后……」
心叶学长表情苦涩地说:「……那不是鬼,是鱼谷小姐。」
「啊?」
「她想要扮鬼吓你,可是你一点都不怕,还追着她不放,把她吓得牛死。」
「是……是这样啊……」
亏我还很感动地以为自己碰上超自然体验,结果居然是纱代……
鬼在森林里突然消失,八成是因为纱代脱下了床单。
知道真相之后,我突然感到疲劳不堪。
「纱代以为我想诱惑心叶学长,非常气愤,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诱惑……」
心叶学长愕然地睁大眼睛,然后叹一口气。
「鱼谷小姐虽然有错,但你也不该追着鬼跑出来啊。」
「我难得有机会碰到鬼,所以才会忍不住追来。换成是心叶学长也一样吧?」
「不,我绝对不会追。日坂同学,你最好早点认清自己属于异类。再说你……」
心叶学长突然停了口。
他犹豫地皱起脸,很难过似地移开视线,转身背对我。
「……算了,回去吧。」
他似乎压抑了情感,语气平静地说。
我突然觉得胸中刺痛。
心叶学长还是不肯骂我,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墙。
我感到脱力,精神也变得软弱,像孩子一样哭着说:「脚、脚扭到了,我走不动。」
心叶学长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我哭了,他变得更加诧异。
「你在假哭吗?」
「才不是!」
我用力摇头,哽咽地说:「我刚才跑来的时候绊到树根,真的好痛……心里也痛得不得了,身体内外都受尽创伤,都、都是心叶学长害的啦……」
心叶学长显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他一再道歉。
「呃,完全不能走吗?那我背你回去。日坂同学,你拿着这个。」
心叶学长把手电筒交给我,背对我蹲在地上。
我嘤嘤啜泣着,抱住心叶学长的脖子。
「可以吗?我要站起来啰。」
「呜……心叶学长好过分……」
「你怎么还在哭啊?我不是背你了吗?」
心叶学长走在杂草丛生的路上,不解地喃喃说道。
「我到底哪里过分?」
「心叶学长一直笑嘻嘻的,对我很体贴,还教我写功课,不管我做什么都不生气……」
「这样的学长不是很好吗?」
「可是,心叶学长只是逼自己这么做……」
心叶学长的身体猛然一抖。
「……」
「呜……心叶学长在顶楼说讨厌我,隔天却又满脸笑容,分明是在暗示我没有资格惹你生气嘛!心叶学长觉得根本不需要对我认真吧!」
「……」
心叶学长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他可能很不屑,可能觉得我很烦,也可能又露出寂寞的眼神。
心叶学长只是默默背着我继续走。
「呜……一定是因为我做了很多惹心叶学长讨厌的事……我给心叶学长添了很多麻烦,还趁隙偷亲心叶学长……所、所以心叶学长讨厌我也是应该的。如果心叶学长……呜……讨、讨厌我……呜呜……我可以努、努力让心叶学长喜欢。我现在是见习生,不过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文学少女』。但、但是,如果心叶学长连『讨厌』都不想说,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讨厌,就明确地说你讨厌我嘛!这样我就能尽力改掉心叶学长讨厌的地方啊!」
我的泪水沾湿心叶学长的衣襟和背上,湿润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我不讨厌你。」
始终保持沉默的心叶学长哑着声音说道。
「我大概……不讨厌日坂同学。」
「那么……心叶学长那时候为什么说讨厌我?」
「……」
他仿彿陷入迷惘,被厚重的沉默笼罩着。
我尽量竖起耳朵,听着他欲言又止的声音。
「日坂同学」
我怎样?
「你感觉有点像远子学姐……所以我很害怕。」
这句话令我倒吸一口气。
「可、可是纱代说我跟天野学姐是天壤之别耶!她说天野学姐很漂亮又很爱看书。」
心叶学长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下,他才难受地低声说道:
「是啊,你的外表和远子学姐确实一点都不像……但不知为何,有时听到你说话,我就觉得远子学姐也会说出同样的话。而且远子学姐跟你一样,不好好盯着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搞得我非常头痛……」
昆虫拍翅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在静谧的黑暗中:心叶学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跟你在一起时……我会一直想起刚认识远子学姐的时候……在这段日子里,我越来越觉得你很像远子学姐,所以很害怕……我虽然打定主意要为远子学姐变得坚强……却又渐渐软弱,心情动摇不定……」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讲到后来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麻贵学姐说过,心叶学长害怕改变。
我实在无法理解,因为我眼中的心叶学长是个聪明冷静又成熟的人。
但是,心叶学长的心中还是会迷惘,也会烦恼。
发现这点时,我实在很想揍自己一顿,而且也感到心痛如绞。
我更用力地抱住心叶学长的脖子。
「……我喜欢你……」
我泣不成声地努力传达。
「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心叶学长……喜欢你……喜欢你……」
心叶学长很难过地沉默不语。
我的细发垂到他的衣领上,他和我胸口相贴的后背热得冒汗。
我把脸贴在心叶学长的后头上,不断说着「喜欢你」,每说一次,心脏就痛得像被刺上一刀。
莱因哈德绝不会喜欢伊丽莎白之外的人。
但我由衷希望心叶学长不会变成莱茵哈德。
希望心叶学长不要把秘密藏在胸中,不要永远像这样牵挂着一个人。
伊丽莎白为什么不等莱因哈德呢?
她决定和别人结婚时,心中是不是偷偷期望着莱因哈德会回来,对她说「别嫁给那种人,跟我结婚吧」?
莱因哈德这两年间忙着用功,没空写信或回来看她,她会不会担心地想着莱因哈德是否还像当初一样爱她?
那场婚姻该不会是伊丽莎白下的赌注吧?
但是,莱因哈德没有回来抢走新娘。
如果他在结婚典礼前回来见伊丽莎白,或许她就会奔向他的怀中。
但莱因哈德没有去找伊丽莎白。他只是默默爱着伊丽莎白,继续走自己的路。
所以,我不要像伊丽莎白那样静静等待莱因哈德。
我要主动去找莱因哈德,对莱因哈德传达出我真正的心情。
「不管心叶学长再怎么坏心、再怎么说谎、再怎么软弱……我都喜欢心叶学长。所以,如果心叶学长不讨厌我,就请别逃避我。
在我为朱里的事烦恼时,心叶学长对我说『一起来解开谜题吧』。还说不会再对我视若无睹,也不会再冷漠地撇开视线……要当个勇于面对真实的人。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对我撇开视线了!心叶学长真的那么怕我吗?」
「……的确很怕。」
有如倾诉秘密一般,他低声回答。
我看见树木和草地的边界了,前方就是通往别墅的小径。
四周突然亮起来,地上浮出我和心叶学长的影子。
「我很害怕……自己的心情。我以前把琴吹同学当作避难所,和她交往……伤害了她。琴吹同学一直喜欢我……还在我最脆弱时帮助我……我却没办法达成她的心愿。我做出最差劲的事。那种事情……我再也不想做,不能再找避难所了。」
地上的影子轻轻摇曳。
我想起哭丧着脸打我一巴掌的琴吹学姐,喉咙顿时梗住。
一个人的爱会伤害别人。
越是真诚,扎在心上的刺越是尖锐。
「就算这样,心叶学长也太偏激啦!」
心好痛。
不对,是更下面……肚子剧烈地抽痛。
呀,糟糕,真的痛了起来。
「日坂同学?你怎么了?」
心叶学长看我抱着他的脖子呻吟,讶异地问道。
「肚、肚子……」
「肚子怎样?」
「我的肚子突然开始抽痛,可能是心理影响生理……现在不知该说是刺痛还是绞痛,胃好像痉挛起来,身体比心里更痛!」
「这怎么得了!」
心叶学长惊慌地叫道。
我叙述着不可思议的症状,觉得肚子越来越痛,扭绞胃袋般的剧痛朝我袭来。
「好、好痛……真的痛死人了……简直比吃坏肚子还痛……如果平时的肚子痛是等级五,现在大约暴涨到等级九。我是不是快死了?」
「少胡说!你看,别墅就快到了,我立刻帮你找医生!」
「心、心叶学长,我就算死了,也会继续守护你……」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而且我才不希望你变成鬼后还继续纠缠我咧!」
混乱的一晚终于过去,到了下午,我还躺在床上疗养。
纱代端了粥过来。
「真不敢相信!」
她说着便「磅」的一声把托盘重重摔在床边的桌上。
「搞得大家鸡飞狗跳,你还说看见天国的花园.结果竟然只是食物中毒!而且还是因为吃了二十张纸,真是疯了!你到底在搞什么?是因为吃不惯我们的食物,所以空腹吃下书吗?还是想学山羊?还是什么吃纸减肥法?东京正在流行这种玩意儿吗?找麻烦也得有个限度!跟你道歉真是亏大了!」
纱代放下粥,气冲冲地走出房间。
昨晚我抱着肚子满身大汗、痛苦呻吟时,她一直哭丧着脸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也不该装鬼吓你,真是对不起……」
麻贵学姐听了我肚子痛的原因,当场捧腹大笑。
「噗哈哈哈,你想当文学少女,所以吃了书?啊哈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啊哈哈,如果要比毅力,你说不定能赢过远子呢。」
然后心叶学长说:
「……败给你了。」
他如今仍坐在床边,一脸沉痛地看着我。
「我真的被你打败了,败得彻彻底底。竟然把书页撕下来一张张吃掉……日坂同学,你这个人实在是……」
「呜,闹得这么大真对不起。可是我不想输给天野学姐,因为心叶学长说天野学姐会津津有味地吃书……」
心叶学长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他沉默一阵子才露出苦笑,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
「嗯,是啊……没想到除了远子学姐以外竟然还有会吃书的怪女生,我真是猜不透你。不过以后最好别再吃书,会搞坏肚子的。」
「……是。」
心叶学长的眼神很温柔,我乖巧地点头答应。
「好,鱼谷小姐帮你煮的粥要凉了,快点吃吧。」
「心叶学长要喂我吃吗?」
我心跳加速地瞥着心叶学长问道。
「我不提供那么好的服务。你应该起得来吧?」
但他却给了这样无情的回答。
「呜……心叶学长好冷淡……」
我噘着嘴坐起身。
心叶学长虽然没用汤匙舀起粥说着「啊~」来喂我,但我吃着梅干粥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离开。
他翻开我「吃剩的」《茵梦湖》。
「你说施笃姆的《茵梦湖》像寒天细面啊……这样算是有抓到重点,也比皮破掉的煎饺有诗意多了。」
他以温和的语气说。
「日坂同学,你有『文学少女』的资质呢。」
一股绵软温暖的感觉充满心中。
心叶学长说的话是这么光彩耀眼。
我的心里萌生出闪闪发亮的秘密。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不是酸……而是苦。该怎么说呢……像是包着花瓣的果冻吧……果冻的部分很清爽,花瓣的部分却带点苦涩。」
「寒天细面和果冻都是透明、亮晶晶的吧?」
「嗯。」
「我们看书时想到的是一样的感觉耶!」
「是啊。」
心叶学长露出微笑。不是敷衍地陪笑脸,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温暖笑容。
我的心跳得好快。
「心叶学长,我可以当你的避难所。」
心叶学长惊讶地看着我,我也开朗地看着心叶学长。
「不管要当作避难所还是什么都请便!如果心叶学长软弱地逃来我这里,我一定会把门窗全部打开,张开双手迎接,温柔地安慰心叶学长……」
接着,我对困惑的心叶学长展露灿烂的笑容。
「因为我要趁虚而入,让心叶学长迷上我!」
心叶学长哑然无语。
「所以,心叶学长尽管放马过来吧!」
他凝视着我,睁得浑圆的眼睛充满显而易见的讶异。
我不会变成天野远子,但我应该可以当上「文学少女」。
我不会永远都是见习生。当我成为真正的「文学少女」时,或许就会拥有吸引心叶学长的魅力。
「如何啊?心叶学长,我的告白让你听呆了、动摇了吗?」
我由下往上瞄着心叶学长调侃道,神情恍惚的心叶学长嘴边便慢慢露出笑意。
有如花开一般,灿烂笑着的清澈眼睛浮现恶作剧般的光芒。那是能让空气为之一亮,让我的心脏几乎胀破,闪耀又甜蜜的笑容!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地让学妹趁虚而入或是因此动摇。」
「那就试试看啊。」
我挺起胸膛发出宣言,然后红着脸颊……
「对了,我还不知道心叶学长的电话号码耶。」
我紧张得口齿不清,向最爱的学长轻声央求。
「请……请告诉我。」
文学少女的怪物
我一再翻开秘密笔记。
开头写的全是美好的絮语
你说你想了解我。
希望我对你吐露真正的心情。
因为你也只对我倾诉自己的梦想和心愿。
你还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我是你最重要的伙伴。
你自信满满、活力十足的话语,凝视着我的愉快眼神,细长的四肢和美丽的面孔,都是多么令我喜爱啊。
创造了我,赐予我生命之火的普罗米修斯。(注:Prometheus ,希腊神话中的神明,因偷取火种送给人类而受到宙斯惩罚。)
那段满怀崇高理想的灿烂日子中,怎么会响起丑陋怪物的诞生啼哭呢?
维克多,你为什么拒绝了怪物呢?
第一章 我想参加文化祭
「坂口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就像生牛肝!」
我屈膝坐在社团活动室的铁管椅上,啪啦啪啦翻着《坂口安吾全集》。
「坂口安吾是《盛开的樱花林下》这本名著作的作者,书中出现一颗颗人头,充满惊悚剧情,让人看得好兴奋,而《夜长姬与耳男》也是很棒的恐怖作品喔!
主角耳男是雕刻佛像的人,某天他被师傅推荐到富翁家里工作,遇见一位年仅十三岁的美丽公主!
耳男立刻爱上这位公主,但公主的个性非常残酷。她喜欢看人死去,还叫人拿蛇来让她生饮蛇血!这情节就像鲜红的生牛肝在舌上浓浓地化开,真是绝品!新鲜的生牛肝一点都不腥,味道高雅又好吃。
这部作品终究是文学创作,所以虽然血腥惊悚,还是凄美得让人心动。
仿彿生牛肝放进嘴里的瞬间就因美味而背脊发抖的感觉,这位公主除了可怕之外,也非常有魅力喔!」
心叶学长坐在老旧木桌对面紧皱眉头。
他正在读我用「围裙」、「海豹」、「罗盘」这些题目写的三题故事。
平常心叶学长吐嘈我时的理性表情、写小说时的认真眼神都很棒,不过这种严肃的模样也让我感到小鹿乱撞。
今天我的口才似乎特别溜,于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我想这位公主一定是被鬼怪附身!所以她想要毁灭人类,建立鬼怪的王国!
耳男深爱着公主,因此拿锥子刺进公主胸口,杀死了她耶!公主躺在耳男怀里,微笑着说『你做得很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样?很催泪吧?我本来以为耳男最后一定会用神佛的力量驱走附在公主身上的鬼怪,让故事圆满收尾,结果他却为了保护世界和平而让公主死掉。只有这点让人失望啊!」
心叶学长将手背贴在额上,深深叹息。
很可惜,这不是赞赏的感叹。
「听到你这番话,我还以为这世上有另一篇我没看过的《夜长姬与耳男》呢。」
「咦?这是恐怖小说没错吧?连蛇都有耶。」
「在你看来,只要有蛇的都是恐怖小说吗?」
心叶学长把三题故事放在年代久远的木桌上,我一脸期待地倾出上身。
「怎样?从稿纸里感受到我发自心底的呼喊了吧?」
心叶学长露出更遗憾的表情。
「是啊,甚至用不着想像,根本是直接从字里行间冲到我的眼前。国小男孩为了实现心愿,抱着罗盘穿上飞天围裙展开冒险之旅,这里都很不错。在北极大陆遇到长得像海豹的神,说出自己的心愿,这些也很引人人胜。
不过他的心愿为什么是『我想参加文化祭』?而且前面的叙述才用半张稿纸,接下来两张半竟然都在唠唠叨叨地说文化祭的事,就像美味的水果百汇吃到一半,却发现下面塞满鲑鱼子。」
「心叶学长说过,创作的第一步是将作者的想法和愿望放进故事嘛。」
「你也放太多了吧!这已经是『文化祭』系列的第几篇啦?」
「第六篇。」
「是啊,我说过五次了,但我还是要说第六次——文艺社不参加文化祭!」
我皱起面孔,第六次尝试说服他。
「干嘛这么固执?我只是想在文化祭留下我跟心叶学长的回忆啊!难得在暑假交换了手机号码,心叶学长却只寄过三封简讯给我,一封是联络事项,其他两封则是『你的简讯太长』、『你传太多简讯』,实在太过分了~~~~」
不止如此。
夏天在麻贵学姐的别墅进展得还挺顺利,我本来很期待到了秋天,能跟心叶学长建立起新关系。
不过,说起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我参加了班际球赛的网球项目,为了展现出我的优点,我特地叮咛心叶学长「一定要来帮我加油喔」,他也真的来了,但我在比赛中只顾着看心叶学长,结果被球砸到流鼻血。
还有,我想把家政课做的炸甜面包送去给心叶学长,却在途中摔一跤,把面包压得跟煎饼一样扁。
还有,为了表现出我的女人味,我对心叶学长说「你的纽扣快松了,我来帮你缝好」,
他却拒绝说「不用,我回家再弄就好」,我坚持道「不,请务必交给我」。硬扯之下,却把他的衬衫扯破。
此外还有很多很多,像是被心叶学长看到不及格的考卷,或是帮生物社抓逃走的鸡却被啄屁股时刚好被心叶学长撞个正着,后来校内新闻还刊登出这张照片。
总而言之,每一件都是离罗曼蒂克相当遥远的蠢事。
「再这样下去,我在心叶学长的心中回忆相簿只会留下笨蛋学妹的形象啦!」
我抱着铁管椅的椅背咚咚摇晃:心叶学长不堪其扰地捂住耳朵。
「为什么话题突然从简讯跳到心中回忆相簿?总之我们不参加文化祭,如果你想留下回忆,尽力参与班上活动不就得了?」
「我想『跟心叶学长』一起留下回忆嘛~~~因为、因为心叶学长再过半年就要毕业啦!」
「我怎么说都是个考生,再不认真用功就糟了。」
「明明只顾着写小说,而且我知道心叶学长的第一志愿模拟考得到A级。」
我也知道那本小说写得很不顺利。
轻敲键盘的手指不时停顿,他也经常脸色黯淡地盯着萤幕。
心叶学长从不对我提起他的小说,但我知道他写的是和以往不同的小说。
他或许陷入低潮了。我在一旁看见心叶学长以晦暗的眼神痛苦地凝视画面,自己都觉得难受。
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打算借着文化祭让心叶学长转换一下心情。
「心叶学长,我们参加文化祭嘛!来弄个文学咖啡厅如何?我当女服务生,心叶学长当店长,两人的小店充满爱和浪漫~」
「没兴趣。」
「那话剧呢?别看我这样,我在国中文化祭的话剧里演过主角喔,我拿扫把打倒坏野狼,赢得满场的喝采呢!」
「……你演小红帽?」
「不,是三隻小猪。」
「你演的是小猪? 」
「怎、怎样啦!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绝对不是因为在国中时像小猪一样肥嘟嘟的才演小猪喔!我演的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可爱小猪妹妹,是懂得用砖头盖房子的聪明角色。」
「……三只小猪哪有拿扫把打倒大野狼的情节?」
「因为我演得太用力,弄倒了砖房布景,我只好豁出去,抓起扫把对抗大野狼。只要同心协力,软弱的小猪也可以打倒野狼。」
「这根本彻底改写了故事嘛!」
「这种突发状况正是青春的回忆呀,所以,我们在文化祭里留下回忆吧。」
「我、不、要。」
心叶学长无情地撇开脸。
「你好,打扰了~」
咦?
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位陌生女学生走进来。
这个女孩手脚细长,体型纤瘦,模样很帅气,五官也是线条分明,茶色头发有一部分在脑后扎起,其余的披在肩上,
她是谁啊?心叶学长同样是一脸讶异。
「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合唱社的社长,二年一班的仙道十望子。我有事想拜托井上学长。」
她如敏捷的瞪羚一般眼睛炯炯有神,别有图谋地凝视心叶学长,让我慌了起来。
难道她对心叶学长……哇!绝对不行!
我正要张开双手介入他们之间时,仙道学姐说.,「我想请井上学长帮合唱社写文化祭要用的音乐剧剧本,还想请井上学长参与我们的演出。」
演戏!
我的身体前倾,心叶学长露出犹豫的表情。
「题材已经决定了,但是我们社团没有文笔好的人,而且我认为只有井上学长适合扮演知性忧郁的天才科学家,所以请学长务必要答应!」
仙道学姐将双手贴在身旁,深深鞠躬。
「我们参加吧!心叶学长!」
我面露喜色地大叫。
「老天爷也在叫我们去参加文化祭!一定要答应才行!仙道学姐,我是一年级的日坂菜乃,我举双手赞成心叶学长参加演出!」
「喔,你也支持我啊?日坂妹。」
「是啊,合唱社和文艺社应该互相合作,尽情地享受文化祭!」
「谢啦,日坂妹。」
「不会啦,我才要谢谢学姐!」
我们握紧彼此的手。
「等一下!不要漠视我这个社长擅作主张!仙道同学,不好意思,我是考生。有很多事情要忙。」
「少来了,我听说学长的第一志愿模拟考得到A级呢。」
「呃……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第一志愿和模拟考成绩?」
仙道学姐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少年。
「哈哈,因为低年级女生都很欣赏井上学长啊,我在去年的文化极看过井上学长演的『友情』,之后也成为学长的粉丝喔。烦恼的野岛演得很有魅力,真是太棒。我当然也买了芥川学长X心叶学长的同人志……」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叶学长突然大叫。他的眼神游移,一脸慌张。
「咦?什么同人志?」
「没什么啦!」
心叶学长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地用力挥手叫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心叶学长这种模样。
仙道学姐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日坂妹不知道吗?那我下次带给你看……」
「仙道同学!」
心叶学长紧张地喝止仙道学姐继续说下去,搂着我的肩膀、贴到我耳边的仙道学姐便转过头。
「学长答应担任编剧和主角了吗?」
「呃……」
心叶学长浑身僵硬。
「谢谢学长!」
仙道学姐笑得好开心。
心叶学长什么都没说,摆出了苦瓜脸。
我完全搞不懂仙道学姐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她真厉害!我花费一周都做不到的事,她短短十分钟就成功了!
「我也可以参加你们的演出吗?」
「当然,欢迎至极!我们正在募集演员喔。」
「哇!谢谢学姐,不管是树还是动物我都愿意演! 」
我品尝着人生春天的滋味时,有如背负着冬天枯树的心叶学长无奈地问:
「……题材是什么?」
仙道学姐又露出恶作剧少年般的笑容说.,
「玛莉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Frankenstein) ——就是《科学怪人》。」
「哇!真的是井上学长耶!」
「好厉害!不愧是十望学姐!」
隔天,我和心叶学长来到合唱社使用的旧音乐教室。
众人看到我们出现,立刻鼓掌如雷,发出欢呼。
虽说如此,受到盛大欢迎的其实只有心叶学长。
这群女孩痴痴望着心叶学长,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提到合唱社,会有一种人数很多的印象,但其实包括仙道学姐在内只有七个女生,她们都跟我一样是高一。
仙道学姐好像受到她们热烈的拥戴。
嗯嗯,我可以理解。她长得很漂亮,说话做事也很爽快,看起来就像女孩会崇拜的帅气女生。
仙道学姐成功说服心叶学长参加文化祭时,我也对她投以尊敬的目光。用男生语气来称呼自己也很符合她的形象。
心叶学长大概放弃挣扎了,他挂着修行僧般的表情,垮着肩膀。
仙道学姐条理分明地继续说着:
「我们要营造合唱剧的气氛,台词之间会插入合音组的歌唱。合音组必须再找十个人进来,所以请大家回去问班上同学的意愿。布景和服装得自己准备,灯光已经请话剧社的人帮忙。啊,木板和布料去我打工的材料行买可以打折喔。」
众人专注地听着,现场弥漫着一股深深信赖仙道学姐、愿意跟随她到任何地方的气氛。
「剧本是《弗兰肯斯坦》,作者为十九世纪的女作家玛莉雪莱,这是归类在哥德式小说的科幻作品。故事叙述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沉陷于创造人类的梦想,他把到处搜集来的尸块拼凑起来,制造出『怪物』。大家听过这个故事吗?」
我举着手站起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拿手领域!我早就看过电影,昨天也看了原著小说!『弗兰肯斯坦』不是怪物的名字,而是制造怪物的博士名字!
原著里的博士不是年老的疯狂科学家,他是在大学里做研究的学生,出身于瑞士的名门望族,气质高贵,有一双隐含甜蜜忧郁的眼睛,是个年轻绅士呢。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制造的怪物陆续杀害他的家人、朋友和情人,维克多为了杀死怪物,一路追到北极大陆喔!
该怎么说呢?《弗兰肯斯坦》的感觉就像用刀子豪迈切下来吃的生火腿!略咸的滋味和厚实弹牙的口感,真的会让人上瘾呢!」
我得意洋洋地发表感想,心叶学长却很尴尬地拉拉我的上衣。
「……日坂同学,到此为止吧。」
「哇!对不起!」
仙道学姐爽朗地笑了。
「哈哈哈,不愧是文艺社,日坂妹是个读书家呢。」
「心叶学长,你听见了吗?仙道学姐说我是读书家耶!读书家等于是文学少女喔!」
我拉着心叶学长的手臂大喊。
「……那只是客套话啦。」
他别过脸,不以为然地回答,但我仍然眉开眼笑。
「故事内容就像日坂妹刚刚讲解的那样。我打算用皮影戏的手法来表现怪物,歌曲全是合唱,曲子则使用毕业学姐以《弗兰肯斯坦》为主题创作的作品。」
竟然有原创的合唱曲,好厉害!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十、十望学姐……」
合唱社的女孩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
「真的要用那首曲子吗……」
咦?
原本簇拥着仙道学姐的热情突然变成犹豫难堪的气氛。
女孩们全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说着「很可怕耶……」、「嗯」之类的悄悄话。
心叶学长也察觉到气氛改变,露出诧异的表情。
「真是的!你们不要这么害怕嘛!」
仙道学姐朗声喊道。
「难道你们相信上演怪物的故事会遭到诅咒?下可能啦。就算鬼怪真的出现,我也会打跑它。再说,这首曲子放着不唱实在太可惜了!这是很棒的曲子耶!J
她以活力充沛的眼神望着大家。
合唱社的人看来还是有些担心,不过在仙道学姐笑容的影响下,她们也渐渐放松了表情。
「仙道学姐,请问一下,唱了毕业学姐写的那首曲子会招来鬼怪吗?」
大家一同望向我:心叶学长也惊讶地转头看我。
「哈哈,那首曲子确实磅礴到好像能招来鬼怪,但是不会真的出现妖魔鬼怪,所以尽管放心吧。好啦,你们怕成这样会吓到我们重要的客人喔,以后都不准再提鬼怪了。」
什么嘛,原来不会招来鬼怪。
我好失望。这间旧音乐教室这么古老,看起来明明很适合闹鬼…
「言归正传。主角维克多就由文艺社的井上心叶学长跨刀演出。」
掌声如雷般响起。
心叶学长不好意思地向大家打招呼.,
「井上学长要参加演出耶!真棒!」
「嗯,好像在作梦呢!」
听到这些发言,连我都觉得害羞了。
「我不太擅长演戏,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仙道学姐继续说:「维克多的未婚妻——女主角伊丽莎白,由同样来自文艺社的日坂菜乃担任。」
「咦咦咦!」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叫、叫我当女主角……太抬举我啦!我从来没有演过人类角色耶! 」
仙道学姐嘻嘻一笑。
「虽说是女主角,其实戏份不多。我们要集中精神在歌唱的部分,所以文艺社能负责演戏真是帮了大忙。其他角色也得请你们帮忙找人,万事拜託啰。」
「我会负责找人的!无论是十人还是一百人我都会去找!演戏的部分就交给文艺社吧!」
我干劲十足地回答,一旁的心叶学长却捂住脸。
我的心情爽快得仿彿要飞上天,兴奋喘息地说:「心叶学长,请在剧本里多加一些爱情戏喔!」
到了隔天,我依然兴奋得飘飘然。
「小瞳也参加演出吧!现在还剩沃尔顿的角色喔。他救了在北冰洋漂流的维克多,是个航海探险家!也是第二主角!瞳是美少女,扮男装也会是个神秘美少年,一定能抓住女孩们的心,收到很多情书!」
「……不要,我不参加。」
跟我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儿时玩伴的小瞳似乎不感兴趣,冷淡地回答。
午休时间,小瞳吃完培根煎蛋三明治,撑着脸颊懒散眺望窗外的模样美得像一幅画,那头只适合美少女的清爽短发也刚好「派上用场l。
话说回来,就算有男孩寄来情书,小瞳八成也没兴趣。
「那你要不要加入合音组?你以前参加过合唱团,很会唱歌嘛。」
我绕到小瞳的面前继续央求。因为我突然把脸贴近,让小瞳吃惊地睁大眼睛。
「如果小瞳也一起参加戏剧演出,我会很高兴的。」
我陪着笑脸说,小瞳却不悦地抿紧嘴巴。
「你只要有井上学长就很高兴了,你不是一直在说,想跟井上学长一起参加文化祭吗?」
「嗯,可以跟心叶学长一起演戏,我真的很开心。如果小瞳也加入,就像草莓圣代再淋上巧克力酱一样所向无敌!说不定会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喔。J
「……草莓配巧克力也太多余了吧?」
「咦?草莓加上巧克力明明很好吃啊!又甜又苦,一级棒!所以你考虑一下演出戏剧的事嘛。」
小瞳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小瞳这种反应代表「好吧,我兴致来了就去」,因此笑容满面地前往福利社买饭后布丁。
我的脚步依然走得轻飘飘,幸福的心情从昨天一直持续到现在。
光是跟心叶学长一起演戏就很幸福了,更何况是演他的情人!
昨晚,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翻阅伊丽莎白和维克多对话的场景,兴奋得手足无措。
『我爱你。在我对未来的幻想中,你是我永远不变的朋友和伴侣。』
「亲爱的,这个世界恐怕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幸福,我若能享受到幸福的滋味,都是源自于你。」
「亲爱的」耶!哇!呀!讨厌啦~~~说不定我能借着一起演出的机会和心叶学长成为真正的情侣呢~~~
我的身体仿彿就要溶化在甜得像是蜂蜜画的灿烂未来之中……
「啊……」
「!」
前方出现一位漂亮的学姐。
那是个丰胸细腿,表情有点凶恶的高三生——琴吹学姐!
她一看见我,脸色便发青。
以前我被琴吹学姐赏过耳光。
琴吹学姐那时严峻地对我说「不管你再怎么喜欢井上也没用!还是快点放弃比较好」,我回答「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怎么说得出放弃的话」。
想起这些事,我就觉得脸颊发烫。
此刻的琴吹学姐跟当时一样,表情僵硬地瞪着我。
我们两人都紧张地凝视着对方。
「那个……」
我才刚开口,琴吹学姐便往右转身,打算掉头离去。
「请等一下!」
即使叫她,她还是快步走远。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琴吹学姐!」
我也加快脚步追上去。
琴吹学姐开始拔腿狂奔,像是要甩掉我。
「干嘛逃走啊?等一下啦~~~」
「你干嘛跟过来啦~~~」
我随着她冲下楼梯,跑上中庭,在紫丁香花圃前伸长手。
琴吹学姐的右手被我拉住,惊吓地抖动肩膀。
「对不起!」
我抓紧琴吹学姐冒汗的手,开口道歉。
「我在第一学期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我不应该大放厥词,对不起!或许你觉得我没必要道歉,但我真的很后悔!」
我完全不懂琴吹学姐是以什么心情和心叶学长交往,或是她最后为什么和心叶学长分手。
我当时也没想过,那句话听在琴吹学姐的耳中会有什么感受。如果换成我站在琴吹学姐的立场,一定会心痛欲裂!
后来,我好几次看到琴吹学姐在文艺社附近徘徊。
琴吹学姐一见到我,都会露出又像生气又像哭泣的表情跑走。
我猜琴吹学姐或许也很后悔打了我,胸中更觉得痛苦。
「真的很对不起!」
我如同要宣泄出这四个月以来累积在心底的情绪般拼命道歉,抬起头时,发现琴吹学姐以懦弱的眼神望着我。
「我……我也要说对不起……我不该找你麻烦,还动手打你……」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脸都红了。
「……我们虽然交往过,但其实只进展到一起去新年参拜和看电影这种程度……光是我一个人在开心,或许井上根本不想和我交往……」
放学后,我和琴吹学姐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拿着鲷鱼烧,聊起彼此实现不了的恋情。
「呃,可是你们还一起去过新年参拜、看过电影耶!」
「情、情人节时我还找井上来我家,为他做了熔岩巧克力蛋糕……后来又去他家……不过每次都是我硬要求的……」
「哇——在情人节请心叶学长到家里!亲手做了巧克力蛋糕!而且连心叶学长家都去过!你们明明是如假包换的情侣嘛!羡慕死我了!我只收过心叶学长三封超冷漠的简讯而已耶!」
「可、可是井上和我交往时还是想着远子学姐,好像是勉强自己喜欢我……他总是对我很温柔,体贴得无微不至……J
「我懂!心叶学长就是这样嘛!他对别人太体贴,反而会造成伤害。」
「井上就是太善良……才会抛不下我,因为我很缠人……」
「才没这种事咧!琴吹学姐长得这么漂亮,身材也很棒!在男生之间很受欢迎呢!」
「呃……我、我明明个性阴沉、眼神凶狠,口气也很刻薄……」
「你太谦虚啦!我每天向心叶学长表示好感,喜欢喜欢的说个没完,他都不理我耶!我想说服他参加文化祭还得费上好大的工夫呢。」
我向琴吹学姐说出井上学长决定参加文化祭演出之前的「攻防战」。
「……喔,你们今年也要演戏啊……」
「啊,文艺社在去年的文化祭也演了话剧吧?听合唱社的仙道学姐说是武者小路实笃的 《友情》,芥川学长还特别担纲心叶学长的好朋友一角,两人精采的对手戏大受女生好评。不过我向心叶学长问起这件事时,他好像不太想提,立刻转移话题,或许是害羞吧。」
琴吹学姐低下头。
「哎呀,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到琴吹学姐这副模样连忙道歉,但她轻轻地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去年文艺社的话剧……我本来也要上场,却在正式演出的那天感冒……结果没有出场。」
「这样啊……」
琴吹学姐低着头,眼神哀伤地说道:「我的角色……是井上的爱慕对象呢。可是……不管在现实还是舞台上,我都得不到井上的爱……」
痛楚贯穿我的心脏。
因为琴吹学姐的声音颤抖,眼中含泪。
也因为我和琴吹学姐立场相同。
不管我再怎么爱心叶学长,他都不会回头看我、满心想着别人,我却无法放弃。也是因为希望和心叶学长有些特别的联结,我才这么死缠烂打地求他参加文化祭。
「琴吹学姐!不,我觉得我们已经走得很近了,以后我改叫你七濑学姐吧!七濑学姐要不要也来参加今年文化祭的话剧演出呢?」
「咦?」
七濑学姐讶异地望着我。
我活力充沛地大声说:「我们正在募集女主角伊丽莎白的演员!七濑学姐这么漂亮, 一定很适合!而且这是心叶学长的情人角色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们募集的又不是伊丽莎白,而是沃尔顿啦!
但我的嘴巴却不听指挥地继续说:「好嘛! 一起来演话剧吧!」
七濑学姐在我的强力邀请之下,睁大眼睛点头了。
***
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时,仿佛在我心中点着一把温暖的火焰。
那纯粹是谈论公事,对她来说想必没有多大意义,或许马上就会忘记。
但对我而言,那有如福音或圣典。
我从前总像只漆黑的乌鸦溶在黑暗里,隐匿着声息。
仿佛避免带给他人不幸,努力不引人注意。
丑陋黑暗的生物如果现身在阳光下,就会受到攻击、阻挠。
我不得不怀着冰冷的心独自躲藏在阴影中。
光是在学校见到她,我的世界便会明亮一些,心情也变得比较轻松。
如同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在森林里初次见识到世界的模样,为那毫无赘饰的美感大受震撼一般,我也倾慕着她的声音、眼神、柔和瓢逸的秀发、纤细的手足。
看见在朋友簇拥之中欢笑的她,我明知自己踏不进那个圈子,仍感到欣喜。
但是……身体仍然会莫名地隐隐作痛,觉得好寂寞。
第二章 鸦啼声起,怪物来临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伊丽莎白的角色由七濑学姐饰演!我来演沃尔顿!」
心叶学长写完剧本的某天放学后,我们在音乐教室集合,让所有演员打个照面,还要进行第一次对戏。这是在公园和七濑学姐吃鲷鱼烧聊天整整十天后的事。
「我、我是三年级的琴吹,请多指教。」
七濑学姐频频偷看心叶学长,尴尬地打招呼。
心叶学长一见到七濑学姐,整个人都愣住了。
「请、请问……我可以参加演出吗……井上?」
「呃……好、好啊。」
心叶学长带着疑惑的表情点头。
七濑学姐畏畏缩缩地红着脸,心叶学长也跟着不好意思。
看到他们两人害羞相视的模样,我的心底隐约痛了起来。
参加合音组的小瞳在我身边冷冷地撂下一句:「……笨蛋。」
呜……小瞳,你这句话狠狠刺进我的心了。
仙道学姐很有朝气地说:
「喔喔!日坂妹,沃尔顿这个角色选得好啊!我心目中的维克多是个美青年,沃尔顿则是像小狗般仰慕着维克多的美少年,虽说沃尔顿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过这种选角比较能吸引少女,也比较华丽。琴吹学姐演的伊丽莎白一定也很迷人。啊,我想先看看协调度,可以请井上学长和琴吹学姐读几句台词吗?」
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又尴尬地互看一眼。
「琴吹同学,从伊丽莎白最前面的台词开始,可以吗?」
「……嗯。」
心叶学长翻开剧本,指出台词的位置。七濑学姐低着头倾听。
呜呜……他们竟然亲密成这样……
过了一下子,七濑学姐才战战兢兢地读起剧本。
「维克多,如你所知,自我们幼年时代起,我们的婚事一直是你父母最大的心事,在我们年纪还小时,你的父母就这样嘱咐我们,所以我们都认为这是将来势必发生的事。」
维克多会不会不想结婚?他的态度不太自然,越来越憔悴,是不是因为有其他喜欢的对象?七濑学姐将伊丽莎白这种不安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隐藏自己创造可怕怪物之事的维克多以苦恼的语气回答悲伤的伊丽莎白:
「抛开那些没来由的担忧吧,我愿把我的一生,以及我对幸福的所有追求和寄托都奉献给你一人。」
合音组的女孩们纷纷感叹。
「好棒喔!琴吹学姐和井上学长都很符合角色形象耶!」
「两个人都演得好有味道喔!」
「井上学长和琴吹学姐以前交往过吧?现在看起来也很配。」
「嗯,说不定能藉着演戏的机会重新交往呢。」
听到这些悄悄话,我更觉得胸口痛得像是剌进一把涂满山葵的锥子。
啊啊啊啊!虽然这是我自己造成的,不过看着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扮演情侣,还是好痛苦啊~~~~
小瞳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果真是个笨蛋」。
仙道学姐拍拍手说:
「谢谢你们!简直无可挑剔!井上学长光是参与演出就很有宣传效果,若再加上琴吹学姐,定能号召更多观众!合音组也不能输喔!」
合音组听她这么一说也涌出干劲。
「好的,十望学姐!」
「哇!我已经开始期待正式演出了~」
众人努力准备文化祭的气氛充满整间教室,这种热情的气氛真棒。
我也不再踌躇,收拾心情,转向积极。就算不演心叶学长的情人角色,我还是能跟他一起参加文化祭呀。
再说沃尔顿和维克多的对手戏更多,扮男装也比较轻松。我国小时都是短发,经常被误认为男生……这不是自吹自擂,要说起来还比较像是创伤……总之,我要努力扮演沃尔顿!
「那我们从头排练一次看看吧!」
仙道学姐雀跃地说。
第一段就是沃尔顿的台词!很好!
我投入感情,大声念出台词。
「亲爱的姐姐,匆忙之中仅以寥寥数语禀报,我平安无事,航程一切顺利。我现在充满斗志,这场探险是我从小就有的重要梦想。
姐姐,我想像中的北极是一片美丽与欢喜的土地,那里随时看得见太阳,巨大的日轮只会偶尔被地平线遮去一些,释放着永恒的光辉。只要驾船航过平静的海洋,就能到达比人类居住的大陆上任何一片已知土地更美、更不可思议的陆地。」
沃尔顿是开船前往北极的航海探险家。他满怀梦想与希望,渴望得到一位能了解他雄心壮志的挚友。
有一天,沃尔顿遇见在海上漂流的青年。
「在登船之前,能否先告诉我,船要航向何方?」
「我们要去北极进行探险之旅。」
「那么请让我上船吧。」
因此神秘青年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成为船上的客人。
维克多良好的教养、魅力洋溢的言行举止、隐含忧郁的表情,都渐渐吸引沃尔顿。
沃尔顿渴望和维克多结交,热切地对他说出自己的梦想。
前往北极将会碰到极大的危险和牺牲,但沃尔顿并不害怕。
维克多听见沃尔顿这番话,却以双手遮脸、痛苦落泪,呻吟道:
「不幸的人啊!你也感染了我的疯狂吗?你也沉醉于那种美酒吗?」
接着他告诉惊讶的沃尔顿:
「你听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你必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口边的酒杯。」
心叶学长虽然谦称不会演戏,念起台词却饱含维克多的伤痛悔恨, 一开头就十分投入。
仙道学姐的眼光没错,心叶学长确实很适合演这个角色。
我也觉得自己成为正在和维克多对话的沃尔顿。
此后都是维克多的自白,并且加上模仿怪物嘶吼的合唱。
钢琴奏出刺耳的不和谐乐声,合计二十人的合唱社成员和外部协演者听到这个信号便开始合唱。
剧本里印有手写的乐谱和打字印刷的歌词。合唱社的人简直像充分练习过一般,模拟野兽的歌声夹带着几乎震破窗户的魄力。
「我憎恨得到生命的那天!」
女高音唱主旋律,女中音和女低音则反复吟诵着「憎恨」、「憎恨」。
「受诅咒的创造者啊!连你也嫌恶地别开了脸,为何创造出如此可怕的怪物?」
憎恨!憎恨!憎恨!憎恨得到生命的那天!憎恨!憎恨!
歇斯底里的女高音、冷酷宣示的女中音、低声呢喃的女低音彼此纠结,怪物的吼叫声逐渐壮大。
在合音组中央唱出高亢歌声的仙道学姐,神情严峻得令人心惊,而且脸色像病人一般发青。她竟然唱得如此投入,凝视半空的眼睛闪出寒光,像是隐忍着体内涌出的剧烈痛楚般皱着眉头,紧紧握住剧本。
她的模样看来几乎陷入疯狂。
「因为怜悯,神以自己的形象造人,制作得美丽非常。但我这身躯正如你汗秽的形象,更显得诡谲可怕。」
憎恨!憎恨!憎恨得到生命的那天!受诅咒的创造者啊!
钢琴声激昂地跃动,歌声跟着逐步攀升。
就在这时,音乐教室门上的小窗浮现出一条人影。
有个陌生女孩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教室。
如深夜般漆黑的头发贴着脸颊,遮住她的容貌,有种病态的不祥气氛。
她是谁?为什么站在那边?
我心想她应该不是普通的参观者,此时后面突然传来低哑的叫声。
是乌鸦吗?那可怕的叫声仿佛呼应着怪物的咆哮,我感觉心脏顿时猛跳,反射性地回头望向窗户。
披着黑色羽毛的乌鸦嘎嘎叫着,漆黑羽翼遮蔽了窗户,锐利的双眼警告似地瞪着我。
音乐教室角落的置物柜突然发出喀啦声。 仿佛有只隐形的手轻轻地、慢慢地打开柜子的门。 我看见门缝里爬出幽魂般白濛濛的东西。
下一瞬间,完全敞开的门内赫然出现一尊胸前插着美工刀的人偶,以及大量红色羽毛和光滑的珠子。
珠子落在地上,喀啦喀啦地弹跳着。
一旁传来「呀」的惨叫声。
「什么?那是什么?」
「糟糕!发生火灾吗?」
「门为什么开了 ?又没人去碰!」
在这阵混乱的漩涡中,红色羽毛轻盈妖娆地飞舞,白烟袅袅飘散,穿着荷叶边洋装的人偶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地上,银色刀刃插在它破裂的胸口,珠子散落一地,人偶胸口流出一条鲜红血迹。
一张纸轻轻飘落,纸上用红色笔迹写了短短的一句话。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
我颈后的寒毛都竖起来,这是《弗兰肯斯坦》里的怪物说过的话啊!
「呀!怪物出现啦!」
「这首曲子果然受到诅咒!」
「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啊……」
「就说是怪物嘛!」
「别再说啦~」
「大家冷静一点!」
合唱社的女孩们有的拖在一起发抖,有的缩成一团哭了出来。
仙道学姐拼命大叫:「没事的!不会有事啦!」
不过,仙道学姐自己也是面色铁青,表情僵硬。
在旁人大为骚动时,心叶学长蹲下去仔细观察地上的人偶、弹珠和红羽毛。
心叶学长流露凝重的眼神,伸手去摸人偶的胸口,一道鲜血从他的指尖淌下。
我吓得倒吸一口气,却立刻发现那不是血,而是细长的缎带。
琴吹学姐看着心叶学长,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害怕地浑身颤抖。
连小瞳也很吃惊。她没有惨叫,不过脸色很难看。
我发现刚刚站在门口小窗外的阴沉女学生已经消失,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咦?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混乱的场面终于平息,散乱满地的羽毛和弹珠也收拾干净,我们在音乐教室里听着仙道学姐说明。
这三周以来,同样内容的纸条在音乐教室里出现过好几次。
有时夹在门缝里,有时用磁铁贴在黑板上,有时以图钉钉在墙上,或是一打开钢琴盖就发现纸条放在琴键上。
不止如此,有一次教室地板还洒满红色的粉笔灰,粉末上留下几个巨大脚印,存放在音乐教室后方教具室内的合唱社专辑、奖状、奖杯都遭到破坏或涂鸦,桌椅的位置和音乐家的肖像画也经常调换位置……
「中午明明一切正常,放学后来看却发现桌椅全都靠到墙边,中央空荡荡的。有时桌椅又会聚集到中央,或是上下颠倒。」 仙道学姐脸色黯淡地说。
心叶学长小心翼翼地问道:「完全想不出可能是谁做的吗?」
「嗯……但我觉得只是恶作剧啦。」
仙道学姐垂下视线,回答得有些僵硬。因为她的态度很不自然,合唱社的人也都惊慌地看着她,好像很想说什么。
「你跟老师谈过吗?」
仙道学姐一听便摇头,然后抬起脸来,认真地注视着心叶学长。
「我不希望让校方知道,这样事情会闹得更大。我们社团的人数不多,去年还发生过种种事情……老师对我们的印象已经不太好,一个没搞好,我们说不定还得停止活动……所以我也请大家别把这些事说出去。」
她环视着我们,严肃地说。
去年发生过种种事情?是什么事?
心叶学长也露出沉思的神情,合唱团的女孩则犹豫地开口 :
「十望学姐……我看还是不要唱这首曲子吧?那些纸条也是从我们决定在文化祭唱这首曲子之后才出现的……把歌曲换掉可能比较妥当……」
其他社员不安的眼神显示出她们也希望如此,但仙道学姐看着大家,坚持地说:
「这样一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原本就是为了唱这首曲子,我才请井上学长用《弗兰肯斯坦》的主题写剧本,不唱这首曲子就没意义了。再说,才没有什么诅咒或怪物。现在放弃的话,只会让恶作剧的人更高兴。」
这时,我开口说:「呃……真的有诅咒和怪物啦。」
众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继续说道。
「我很喜欢恐怖题材,也看过一大堆恐怖电影,这是我的拿手领域喔。一定是「那个」 啦!就像「阴宅」或「鬼哭神号」一二三集都有的情节!邪灵在房屋中作祟,引起灵异现象,譬如东西会改变位置,没人去摸的柜子却自己打开。绝对错不了!我的恐怖雷达已经哔哔哔地响起来了!」
「日坂同学!」
心叶学长颤声喝止我。
仙道学姐、七濑学姐以及其他女孩都呆掉了,小瞳则是冷冷地转开脸。
我高声宣布:「交给我吧!文艺社一定会解决这个事件!不管是邪灵或怪物都没办法阻挠文化祭!」
「你干嘛说那些蠢话啊!让文艺社解决?文艺社什么时候变成大法师啦?」
众人解散之后,只剩我和心叶学长两人留在音乐教室。
心叶学长挑起眉毛,环抱双手瞪着我,他的怒气清楚地散发出来,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因、因为万一话剧中止,我和心叶学长爱的回忆不就泡汤了吗?」
「你跟我之间哪来的爱啊?你是因为这种无聊理由才夸口说要消灭怪物吗?」
「这才不是无聊理由,说不定我能藉着文化祭和心叶学长加深感情,发展到彼此承诺终身的关系呢。」
「绝对不可能。」
心叶学长的眼神变得更锐利。
「另外,关于琴吹同学的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呃……那、那是因为……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啊,或者该说是纠葛呢……」
「你知道我和琴吹同学交往过吧?」
「是、是的。」
「你不也说琴吹同学以前打过你?」
「是……是啊。」
「那你们是何时变得这么要好?你说「配角就交给我吧」却一直没下文,我正觉得奇怪,没想到你竟然带琴吹同学过来!我真是作梦也想不到,你竟然还叫琴吹同学饰演伊丽莎白!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呜……我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啊……我听七濑学姐说了去年文化祭的事,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七濑学姐因为感冒没有参加话剧演出,直到现在还觉得很遗憾,看起来好消沉,所以我才忍不住邀请她……」
心叶学长的眼神变得悲伤。
他听到去年文化祭的事,想到七濑学姐的心情,一定也会觉得心痛。
「……」
心叶学长仿佛在追忆过往,表情出神地沉默不语。
看到他这模样,站在一旁的我都觉得心痛了。
心叶学长喜欢过七濑学姐……他曾说因为喜欢她才会交往。
心叶学长把七濑学姐当作避难所,伤害了她。虽然他到最后都没有爱上她,但两人曾一起去新年参拜,也在情人节去过七濑学姐家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
比起我这一介学妹,七濑学姐和心叶学长的距离更近。
而且,她如今还是爱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现在是怎么看待七濑学姐呢?天野学姐去了远方、不能见面,而七濑学姐这么漂亮,说不定心叶学长会受到她吸引。
呜呜呜呜……胸、胸口越来越难受啦!
心叶学长又瞪着我。
「琴吹同学的事先不谈。日坂同学,你太轻率了!竟然那样大剌剌地说要负责解决这场怪物的骚动,如果让恶作剧的凶手听见实在太危险!说不定下次遭殃的会是你喔!」
「那正好!我看过十次「大法师」,连驱魔的方法都记得滚瓜烂熟。」
心叶学长忍不住叹气。
「这对人类管用吗?我怎么想都觉得凶手不是邪灵,而是人类。从柜子掉出来的羽毛是用红色颜料染过的羽毛被填充物,邪灵拿颜料去染羽毛也太蠢了吧?」
「或许是靠念力染的嘛。」
「靠念力使用颜料?干嘛这么费事?用念力挤出来的吗?」
「呃……」
「夏天住在麻贵学姐的别墅时,你以为有鬼而追了过去,结果还不是鱼谷小姐?」
「是、是没错啦……不过一开始就认定是人类也太不浪漫了。」
「这不是浪不浪漫的问题。真正可怕的不是邪灵也不是怪物,而是人。」
心叶学长认真地说。
「看来平凡无奇的人,也会在某天突然变成无法理解的怪物,做出超过一般人理解范围的恐怖残酷行为。也许是笑容开朗的普通女高中生,也许是向来熟悉的童年玩伴,也许是正经成熟的人……?」
这严肃的语气让我听得屏息。
「没有什么怪物,会变成怪物的都是人。」
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蒙上黯淡的阴影,让我感到胸口刺痛。
「……说不定我也是怪物。」
室内气温顿时变得冰冷。
怪物?心叶学长是怪物?
窗外布满红黑二色混杂的昏暗夕暮色调,又渐渐转变为黑夜的色彩。在这诡谲景色中,就算人变成怪物也不奇怪。此时,音乐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的脸突然红得跟夕阳一样。
「这是指心叶学长想侵犯我吗?太直接啦。」
心叶学长发出「啊」的一声,睁大眼睛。
我用双手贴着脸颊,越来越害羞。
「不过,如果是心叶学长,我随时都会做好准备……咦?你怎么垮着肩膀?很失望吗?」
心叶学长貌似虚脱地当场蹲下。
「够了……你根本缺乏一般女高中生该有的恐惧。」
「怎么会呢,我看恐怖电影时都会心底发毛耶。啊,上数学课时,老师看着大家说「要叫谁上来解答呢」,我也会背脊发凉,如果那天的日期和我的座号一样,我甚至会冒起鸡皮疙瘩,拼命向神明祷告喔。」
心叶学长把头垂得更低,连脸都埋在膝盖间。
「心叶学长?你怎么了?喂喂,有人在吗?」
我这么一叫,心叶学长便猛然站起,严厉地瞪着我,指着我的鼻尖。
「总而言之!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也别再想着消灭怪物或驱逐邪灵的事!这是学长的命令!」
「唉……井上学长这样跟我说。」
隔天午休时间,我在教室里向小瞳抱怨。
「心叶学长真不浪漫,我本来还打算藉着调查灵异现象的机会和他一起出去呢!我们如果共同体验过各种惊险剌激的情节,感情一定会变得更坚固。」
「该怎么说昵……井上学长还挺正常的嘛。」
小瞳托着下巴平淡地说。
呜呜呜,你就是指我不正常嘛。
「心叶学长的个性太顽固了,小瞳也帮帮我的忙嘛。」
我将脸贴在桌面,装可爱地撒娇着说,但小瞳还是冷眼以对。
「井上学长不是叫你别玩大法师游戏吗?搞不好还会刺激凶手呢。」
「暗中进行就好了。而且合唱社的人都很烦恼,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菜乃真是学不乖。」
「嗯,星座分析、血型分析、四柱论命都说我是像杂草一样的类型。」
「我又不是在夸奖你,是拐弯骂你笨蛋。」
「小瞳真过分!」
我喀啦喀啦摇着桌子抗议,又说一起调查合唱社的事件能加深友情,但小瞳依然回答「不要」并别开脸,再也不理我。
小瞳和心叶学长都好冷漠啊。
到了第四堂课,我藉口要去保健室,跷课跑到音乐教室,悄声躲在柜子里。
既然如此,我就单枪匹马去解决事件!
我在下课时间向合唱社社员问过了,怪事多半发生在社团活动的前后。
所以我只要躲在这里监视,说不定能亲眼目击桌椅飞在半空中、粉笔跳来跳去、地板高低起伏、贝多芬和莫札特的肖像自动打转。
此外,我还有一条线索没有告诉其他人。
昨天排演时,有个黑发女孩从门口小窗往里面偷看。
灵异现象一定是那个女孩引起的。
在电影里被邪灵附身的几乎都是瘦小的女孩。我在灵异现象解读手册里看过,青春期的女孩都很神经质、很压抑,容易引发超自然现象。
我还不知道那女孩跟合唱社有什么关联,但我只要守在这里,她一定会出现。电影都是这样演的。
我的藏身地点就是昨天冒出红色羽毛和胸口插着美工刀的人偶的柜子里,柜内现在已经清空了。
门用胶带贴住,我撕开胶带躲进去,发现门锁坏了,如果不从内侧拉紧就会打开,真不方便。
更糟的是空间很窄,我的身体无法自由活动,而且又很闷,绝对称不上舒适。不过,因为说不定会发现惊人事件,所以我还是很兴奋。
啊啊,怎么不快点发生呢?
如果桌子飘浮起来,我绝对要拍照留念。
时间就这么过了十分、二十分钟。
经过三十分钟时,我已经很不耐烦。
什么都不能做,也没人可以说话,只能呆呆站在阴暗狭窄的地方,这对十六岁的女高中生来说真是酷刑。
如果是电影,开始调查的十分钟以内就会发生怪异事件。
呜~~~~好无聊喔~~~~钢琴盖没有打开,桌椅也丝毫不动。
要等到什么时候啦~~~~我拉着门都拉到手麻了,脚也站得好痛,快要在柜子里闷死了~~~~
或许这真的不是个好方法吧?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
喀喳——外面传来开门声。
「!」
原本无力弯曲的腰杆猛然伸直。
我屏住呼吸,专注地竖起耳朵。
有哒哒哒的脚步声,这声音逐渐朝我走来。
难、难道真的来了?来了吗?
我从柜子门上的细缝凝视外面,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结果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
我不由得绷紧下腹。
那个女孩的纤细身体穿着学校制服,感觉很阴沉。女孩乌鸦般的黑发诡异地晃动,脚步沉静得有如滑行,她慢慢走近老旧的玻璃橱柜。
她站在橱柜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喀喳喀喳的细微声响传来,橱柜的门朝左右敞开。
女孩背对我蹲着,好像在找什么,我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只看得见她的背影,但我认定她就是昨天偷窥音乐教室的女孩。啊啊,她会不会转过来呢?如果像「大法师」那样整颗头转一百八十度就太棒了。
抓着柜子门的手被汗水弄得又湿又滑,我屏息看着女孩的动作,她以纤细的手关起橱柜,起身转过来。
我反射性地往前一倾,这时一不小心撞到门。我在心底「啊」地惊呼一声,门脱离我的掌握,狭窄的视野突然变广,空气也能流通了。
也就是说,我一脸痴呆地站在敞开的柜子里,面对入侵的人。
对方也很吃惊,眼睛睁大、浑身僵硬。 果然是昨天那个女孩!
长长的黑发披在蠘烛般苍白的脸上以及细瘦的肩膀上,她的胸前还抱着一本酒红色的笔记本。
我也僵在原地。
该、该该该该怎么办啊?我本来只想悄悄监视,没想到竟然跟她正面相对!
女孩仿佛看见什么奇特生物似地望着我,那双猫咪般的眼睛十分冷漠,感受不到任何情感。
「……」
她一直保持沉默,我只好主动开口。
我的声音因惊慌而拔尖。
「呃……那个,你、你就是送来恐吓信的『怪物』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太直接啦!
「……」
女孩没有回答。
我焦急地直冒冷汗,她总算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拿忘记的东西。」
那是阴暗的声音。
声音好细、好低沉,却清晰地留在我的耳底。
就像昆虫拍翅一样的奇特声音。
漆黑的头发掩盖她压低的脸庞。
女孩滑行似地从我面前经过,无声无息地走出音乐教室。
我仿佛中了邪恶的魔咒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离去。告知第四堂课结束的钟声在此响起。
我几秒后才回过神,跑出去追那个女孩,可是到处都看不见她的踪影。
我急忙跑上走廊,寻找那位抱着酒红色笔记本的黑发女孩。
她果然跟这件事有关!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现身,却轻易让她走掉,真是太不小心了!
啊啊,她到底跑去哪里?
现在是午休时间,走廊上挤满学生,八成是找不到了。
那个女孩是二年级?三年级?还是一年级的学生?
就在此时,有人叫住我。
「日坂妹。」
「仙道学姐!」
仙道学姐带着少年般爽朗的笑容走来。
「我正要去你的教室,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呃……好的。」
她的口气很开朗,眼神却极度认真,令我紧张地点头。
仙道学姐带我到走廊的角落。
「日坂妹,你去找过合唱社的人调查昨天的事件了吗?」
「是啊,事情交给我吧!我刚才还去音乐教室监视,已经找到解决的线索……」
我正想说出我在音乐教室看见那个女孩,仙道学姐却沉下脸。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别再调查吗?」
「咦?为什么?」
仙道学姐面露忧虑地扬起嘴角。那看起来完全不像笑容,反而显得痛苦。
「我昨天也说过,我不想扩大骚动。」
「可是如果放着不管,恶作剧还是会持续下去,还不如早点处理。」
仙道学姐的嘴唇凝结成微笑的曲线,喃喃说道:
「……嗯,话虽如此……其实我知道『怪物』的真面目。」
「咦?」
「……是去年还在合唱社的社员。」
「什么!」
我忍不住叫道。
竟然是合唱社以前的社员!
「她原本是个安静乖巧的女孩,不过……先前发生了很多事……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仙道学姐的表情又变得黯淡。接着她垂下目光,难过地说:
「……她曾经是我的朋友。」
朋友?
陆续揭露的事实令我愕然屏息。
恶作剧的凶手竟然是合唱社的社员,又是仙道学姐的朋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合唱社有什么隐情吗?
疑问如波涛股涌来。
「对不起……我不想再多说了。」
仙道学姐哑声回答。
她紧握双手、抿着嘴唇凝视脚边,看起来好难过,眼神也很悲伤——胸、胸口好痛,哇啊啊啊啊啊啊!看到这种表情,我哪里还问得下去嘛!
仙道学姐抬起头来,挤出比刚才更刻意的笑容。
「日坂妹,你演的沃尔顿很有精神,非常好。我们的表演一定不会输给去年的文艺社,加油吧。」
我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答道:「……我会的。」
「还有,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十望学姐,我会很高兴的。我希望能跟你处得更融洽,啊,以后我也叫你小菜乃,可以吗?」
「好的,十望学姐。」
我尴尬地露出微笑。
十望学姐似乎很开心,她粲然一笑,伸手搂住我的脖子。
她的嘴唇近到几乎亲上我的脸。
「那就拜拜啦,小菜乃。放学后见啰~」
然后她松开手,带着太阳般明亮的表情离去。那轻柔摇曳的茶色头发散发着清新的薄荷味。
我回到教室后,依然想着十望学姐和音乐教室那女孩的事。
「菜乃,你的豌豆、红萝卜、玉米全掉出来啰。」
坐在对面啃着磨鱼子洋芋三明治的小瞳冷冰冰地提醒我。
我低头一看,发现餐垫和裙子上都掉满豌豆、红萝卜、玉米和橘色的饭粒。
「哇!」
我赶紧拈起掉落的食物放进嘴里。
「你是不是在保健室里睡太久,脑袋都睡昏啦?」
小瞳冷淡地说。
「唔,如果你『真的去了保健室』的话。」
呜……被她看穿了。
「小瞳,我问你喔,如果我成了变态,你会怎么办?」
讲「怪物」太直接,所以我改成「变态」,或许意义不太相同。
小瞳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会装作不认识你。」
「那么、那么,如果我成了变态之后一直做些变态的事,给别人添了麻烦呢?」
「……既然不认识,当然跟我无关。」
「你就这样放任我当个变态吗?」
「你再不小声一点,我立刻会装作不认识你。」
我发现大家都在看我,不禁红着脸缩起肩膀。
「呜……如果是我看到朋友成了变态,一定会努力劝他,并且和他一起思考改过的计划,带他走回正途。」
「……你的确有可能这样做。」
小瞳折起三明治的包装袋,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不管原先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一般人都不会想跟社会大众视为变态的人扯上关系吧?如果继续和这种人在一起,说不定连自己都会被当作变态。」
呜呜呜……我真不该拿变态来举例。
十望学姐为什么放着变成「怪物」的朋友不管呢?
还是说,她想等朋友自己改邪归正?因此她才拜托大家别把事情闹大。
可是那个人三番两次地送来恐吓信,那已经超过恶作剧的程度。十望学姐也很难过,我实在没办法不插手。
为什么那个人会变成怪物呢?音乐教室的那个女孩真的是十望学姐的朋友吗?
我怎么想还是想不通。
放学后,十望学姐很早就到音乐教室发剧本给大家。合唱社的成员不需要背台词,所以剧本都放在社团活动室。
「小菜乃,这是你的。」
她把剧本递给我。
「咦?我昨天带回家啦。」
「我今天早上来到社团活动室,看见这个放在桌上。沃尔顿的台词都用橘色萤光笔画了线,我想应该是你的,所以跟其他剧本一起收起来。」
「啊!真的耶,我的剧本不在书包里。不好意思,谢谢。」
我一边道歉一边接过剧本,心叶学长投来冷冷的视线。
「如果有空对付怪物,还不如先背好台词。」
「我、我会背啦!」
唔……躲在柜子里监视的事最好还是别告诉心叶学长。
七濑学姐也来了。她紧紧抱着书包,形迹可疑地扭扭捏捏好一阵子,才走近心叶学长。
「井、井上,你好。对、对了……我烤了饼干。」
她面红耳赤地噘嘴说道。
「我想在休息时间拿出来请大家吃,还有微酸和偏苦的饼干,你也会吃吧?」
七濑学姐这努力的模样,连站在旁边看的我都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她大概想神态自然地开口聊天,视线却不安地游移,语气也很僵硬。
心叶学长再次露出悲切的眼神。
他那恍惚的表情之中融合各种感触,分不清是哀伤、困惑,还是愧疚,但他随即露出温柔的微笑。
「嗯,我会吃的。」
七濑学姐害羞地低下头。
那充满女人味的率直表情连同样是女生的我也看得喉咙干渴、心跳加速。
「小、小瞳,我也要烤饼干!不,还是换高一点难度好了,我要挑战苦味的大理石蛋糕!」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今年年初你带来的手工红白蛋糕根本不能吃。」
小瞳立刻回答。
我正感到意志消沉时,十望学姐叫了我:「怎么,小菜乃?看你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没问题啦,你一定可以立刻背熟台词。」
「不是啦,我不是在烦恼记性不好……对了,剧本原本放在那个橱柜里吗?」
我看到十望学姐正要用钥匙锁上橱柜,突然心中一惊。
「嗯,是啊,以前用过的乐谱和帐簿全都放在里面。」
「能让我看一下里面吗?」
「可以啊,但是你为什么想看?」
十望学姐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我看过哥哥的建筑相关书籍,觉得这有点像明治时代的古典书柜,基于学术上的理由,我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模样。」
「没有啦,没那么古老。」
她笑着打开左右对开的橱柜门。
上层是空的,中层放了满满的资料夹,下层用来堆置捆起来的一叠叠乐谱。
「你看,只是普通的橱柜吧?」
「嗯」
我迅速地扫视一遍,看来应该没被藏过羽毛和弹珠,或是穿着荷叶边洋装的人偶。
「这些乐谱都是合唱社唱过的曲子吗?」
「是啊,大概有五十年的分量吧。啊……」
突然间,十望学姐的表情僵住了。
她屏息看着成捆的乐谱,简直像听到什么惊人消息,眼中浮现恐惧的神色。
「请问……你怎么了?十望学姐?」
「没……什么事都没有。大概……只是我多心吧。」
十望学姐轻轻地深呼吸,关起门扉并上了锁。
然后她开朗地说:「好啦,开始练习吧。」
合唱社的社员还是有些害怕,所以我们跳过合唱,直接从演戏的部分开始,也就是饰演维克多的心叶学长对沃尔顿叙述创造怪物的恐怖实验。
「我从墓地搜集尸首,以亵渎神明之手搅乱人体可怕的秘密。」
维克多沉痛地说,材料多半是从解剖室找来的。
他避免和别人往来,在建筑物最上层,距离其他房间、走廊和楼梯最远的房间里,像奴隶一般独自埋首工作。
恐怖至极的研究在十一月的某个寂静夜晚完成了。
凌晨一点,雨水沉闷地敲打窗户,蜡烛几乎烧尽的时候,怪物在将灭的微弱灯光中赫然醒来。
但是维克多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可怕和绝望。
「该怎么描述呢?我不择手段、费尽苦心创造出来的就是这卑贱的生物吗? 黄色皮肤下的肌肉血管清晰可见,头发生得乌黑亮丽,牙齿白得有如珍珠。但这些部份却使他更可怕。
不可能有活人能承受那张脸的恐怖。即使木乃伊复生,也不至于如此吓人。」
心叶学长颤声说出维克多的心境。
维克多逃离了自己创造的怪物,从脑海中抹去他的存在。
然而,怪物陆续杀害维克多的家人和朋友,还威胁维克多再创造一个女怪物来当他的伴侣。
维克多拒绝,因此怪物誓言会在维克多的新婚之夜回来。
心叶学长稍微更动了故事。
在原著里,维克多的好友亨利是在维克多拒绝制造怪物的伴侣之后才遭怪物杀害。至于维克多和伊丽莎白举行婚礼之后,伊丽莎白就死在怪物手中,维克多为了杀掉怪物而出门远行,途中搭上沃尔顿的船,这些部分则是依照原著。
因为跳过怪物的合唱部分,所以排演内容主要是心叶学长的独白,这段期间的气氛还是很凝重,大家都很担心怪物会再出现。
合音组的成员没有翻开手上的剧本,只以紧张的眼神盯着心叶学长演戏。
十望学姐同样脸色发青,好像思考着什么事。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很干燥,眼中浮现痛苦的光芒,不时还紧紧闭上眼,用力握紧拳头。
十望学姐的模样从排演之前就不太对劲,我想不发现都很难。
为什么她看到橱柜里的乐谱时那么惊讶?这跟那位女孩怀中的酒红色笔记本有关吗?
故事进行到一个段落时,十望学姐勉强挤出笑脸,站了起来。
「很好,合唱也一起来吧。」
大家闻言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好啦好啦,放松一点嘛,不会有事的。」
十望学姐以开朗到不自然的声音鼓励大家。
「那就从维克多拒绝帮怪物制造伴侣的那一幕开始。井上学长,麻烦你念一下合唱之前的最后一句台词。」
心叶学长念起台词。
钢琴奏响,暗示着合唱即将开始。
怪物的愤怒咆哮如黑暗暴风般轰然响起。
「所有男人都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妻子,所有动物都能找到配偶,为什么唯独我要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
尽管恨我吧!但是你小心了!
你剩下的时日将在恐怖和悲哀中度过,将来定有落雷永远剥夺你的幸福。
我处于痛苦的深渊,你也别想幸福地过活!」
女低音唱起自地底涌出般的低沉歌声,执拗地一再吟诵怪物的诅咒。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女中音和女高音相继加入女低音,歌声爆发般地飙高。
如同心臓猛烈跃起的尖叫!
『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
仿佛有千钧雷霆伴随着闪电轰落眼前、劈断树木,激昂的歌声从内侧震撼我的身体。
这首曲子果然很出色!
我翻着印在剧本上的手写乐谱时,突然有一行鲜红的文字窜进视野。
那是用粗麦克笔写的「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就像剧本顿时着火似的,一阵冲击传到手上,令我悚然一惊,身不由己地抛出剧本。啪沙一声,剧本掉到地上。
「日坂同学,怎么了?」
心叶学长问道,周围也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叫。
「呀!这是什么?」
「上面写了字!」
「好可怕!」
心叶学长看见落在地上的剧本写着一行红字,立即大吃一惊,表情变得很严肃。
七濑学姐双手遮着嘴发抖。
怪物又出现了!
「十望学姐!」
合唱社成员叫道。我听到声音连忙回头,只见十望学姐软绵绵地倒下。
「仙道同学!」
心叶学长立刻跑去,我也冲了过去。
十望学姐靠着合唱社的人瘫坐地上,像是随时都会趴下。
她大概因为承受不住紧张,结果昏了过去。仿佛在失去意识时仍被怪物追赶,她闭着眼睛、一脸凄苦地颤抖。
我听见她干燥的嘴唇里发出痛苦呻吟。
「雫……笔记……」
笔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音乐教室那个女孩抱在怀里的酒红色笔记本,以及她阴沉的眼神。
雫……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那本笔记藏着什么秘密?
已经沉下暮色的窗外,乌鸦伸展漆黑的羽翼,张开尖锐的鸟喙发出嘎嘎叫声,我畏惧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我赫然回头望向门口。
小窗里看不到那个黑发女学生的身影,但我还是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
我没想过自己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这里发生过那么凄惨的事,充满背叛和绝望,我本来打算再也不回来的。
然而我又见到她。
睽违一年的她,脸上没有笑容。
那神情多变而善感的眼睛、光泽透亮的茶色头发、光滑细长的四肢都如同以往,而且更添丰采,比以前更成熟美丽,但她的眼神却显得悲伤而寂寞。
看见她在音乐教室前不安地盯着门,咬着干燥的嘴唇,表情僵硬地走进去,我几乎停止呼吸。
后来她勉强自己装出开朗模样,硬挤出笑容,更令我心痛难耐。
我只能躲在喑处,无法对她表露心情。
因为我对她而言象征着灾厄,我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
***
那些写上红字的剧本都是从昨天就锁在音乐教室的橱柜。
钥匙由社长十望学姐负责保管,一直放在她的口袋里。
究竟是谁用油性笔在上锁橱柜里的剧本乱写?
大家都害怕地认为这一定是怪物的诅咒。
我不得不怀疑起在音乐教室遇见的女孩,因为我亲眼看到她打开橱柜。
我不知道她是靠备用钥匙还是其他方法打开橱柜,但她可能就是在剧本写下那句话的人。虽说她当时很快就关上橱柜,但她的确开得了橱柜。
我好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心叶学长他们。
可是十望学姐大概希望我保密……
十望学姐很快就醒来,但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心叶学长和合唱社的副社长一起搭计程车送她回家。
心叶学长离开社团活动室之前,特地走向七濑学姐说:「难得你特地烤了饼干,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啦……没什么……我明天再带到班上跟朋友一起吃。」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给我吗?」
「用不着跟我这么客气。不过……你、你愿意吃的话,我会很开心。」
七濑学姐板着脸噘嘴说道,然后面红耳赤地将一包饼干交给心叶学长。
「谢谢。」
心叶学长露出略带悲伤的笑容收下,七濑学姐也露出难过的眼神。偷偷望着他们对话的我觉得胸口好痛。
呜呜……我会吃醋啦!心叶学长,你这种举动太容易引人误会了!
留在社团活动室的女孩都很担心十望学姐。
「十望学姐竟然昏倒……」
「还是别唱那首曲子比较好。」
「可是十望学姐很坚持一定要唱那首耶……我们本来打算唱圣歌,但是十望学姐突然拿来乐谱,说要用那首。」
「这首曲子的确很不错啦。」
「我还是好害怕,真不想再参加练习。」
众人怀着郁闷的心情解散了。
外面已是黑夜,下着冰冷的雨。
我撑着黄底的花伞,和小瞳并肩走在被雨水沾湿发亮的柏油路上。
「不知道十望学姐有没有事……也不知道演出会变成怎样。我本来想在排演之中和心叶学长一起挥洒青春的呢。」
「你烦恼也没用,只能把该做的事做一做。」
小瞳冷酷地说道。
这时我发现有东西忘记拿。
「啊,惨了 ,我又把剧本丢在那里。」
离开音乐教室前,我一直凝视着油性笔写的字,后来有人对我说话,我便顺手把剧本放在桌上,也不记得收进书包里。
「抱歉,小瞳,你先回去吧。」
「你现在要回学校?」
小瞳皱起脸孔。
「嗯,那是心叶学长写的剧本,我非得背牢台词不可。那就明天见啦,小瞳。」
我说完之后,冒雨小跑步地折返。
不知道演出会变成什么情况?
因为我很担心这件事,或许是想藉着背诵台词来转移注意力吧。
放学后的走廊上几乎不见人影,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更清晰。
「奇怪,音乐教室怎么开着灯?」
有人还没走吗? 我打开门,心脏立即冻结。
在细雨敲打着窗户的冷清室内,整齐并排的桌椅之间,有个少女坐在桌上翻着剧本。
我呆立原地,觉得自己仿佛误闯进异次元。
宛如覆盖夜色的黑发遮住少女的脸庞。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纤细的手指静静地翻页。
此刻只听得见雨声和纸张摩擦声,以及我紧张的呼吸声。
我下定决心,朝她走去。
「嘿。」
我开口叫她,她依然没抬头。
「是你在大家的剧本上写字吗?」
我鼓起脸颊瞪着她。
一想到是这女孩害十望学姐昏倒,我就更加生气。
对呀!如果没有那场骚动,大家就能和乐融融地吃七濑学姐做的饼干,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也不会产生那种类似复合的气氛!
女孩平淡地回答:「……不知道。那不是『怪物』做的吧?」
「可是我亲眼看见你从橱柜里拿出笔记本。」
「……因为十望子会怕,不能继续放在她身边,我才拿走的。那本笔记塞在五十年前的乐谱之间……她一定很想把过去的事全忘了……」
塞在乐谱之间?十望学姐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是因为笔记本不见了吗?说不定她发现捆住乐谱的绳结和以前不同。
女孩缓缓地说:「如果害怕怪物,最好别再唱那首曲子……」
我的背脊一颤。
女孩的声音太过沉静、平板,像是没有血肉的人偶。
她翻开的那页印了合唱部分的手写音符,我总觉得那些黑色音符随时会从她的手中跳出来。
我看不出黑发遮蔽的侧脸是怎样的表情,只有拍翅声般的低沉呢喃慢慢钻入我耳里。
大概是因为看不到脸,让声音留下更强烈的印象。
「这首曲子充满恨意,会唤醒怪物喔。」
我感到背上爬过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到时就再也阻止不了,只能走向毁灭。」
她只是轻声细语地说话。
要说是怪物嘛,看她纤细脆弱的手脚又跟普通的女高中生没两样……
女孩跳下桌子,咚的一声站在地上。
她抬头看我,我们顿时四目交会。
披垂黑发遮掩的白皙脸上,冰冷双眼警告似地注视着我。
像在警告我「不要碰那首曲子」……
「那、那是我的剧本!」
她听见我尖声说道,便将剧本丢到桌上,不发出半点声响地朝我走来。
我紧张地绷紧双脚和腹部。
和昨天如出一辙,她从我身旁经过。
擦身而过时,她留下一句话。
「不知恐惧为何物,爱作梦的沃尔顿……小心别受伤啰。」
沃尔顿?她知道我演的是沃尔顿吗?啊,是因为我在沃尔顿的台词上画线?
「等一下!」
这次我的反应比昨天快,立刻冲过去开门,结果又看不见她的踪影
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不禁愕然。
骗人的吧……为什么?她跑去哪里?
接着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放声大叫:
「哇!那个女生真的是鬼啦~~~~~~~~~~~~~」
第三章 由爱生恨
「那是鬼!绝对不会错!十望学姐那个叫做雫的朋友一定被钢琴压死了,她为了驱邪才决定演出「弗兰肯斯坦」!雫的鬼魂直到今天都徘徊在音乐教室里弹钢琴,咕噜噜地转动贝多芬的画像!这种情节我在恐怖电影里看过三十次!」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冲进社团活动室去找敲着笔记型电脑的心叶学长,一股脑儿供出至今所有事情。
直接说出上课时间躲在柜子里监视好像会被骂,所以我改成下课时间经过音乐教室,碰巧看到有个女孩打开橱柜。
心叶学长听我说话时,一直像是很头痛地皱紧眉头,最后叹了一口气。
「……你说乌丸雫同学啊,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咦?屋瓦?」
「乌丸啦,这是雫同学的姓。」
「心叶学长为什么知道鬼的全名?而且竟然背着我跟鬼混得这么熟,动作太快了吧!」
「都说了乌丸同学不是鬼啦。我知道你很喜欢僵尸,但你可以先别想那些吗?」
心叶学长一脸严肃地说起「乌丸雫」的事。
「乌丸同学是待过合唱社的高二生,她和仙道同学是很要好的朋友。合唱社在去年以前还有很多社员,也在比赛中留下优秀的成绩,而当时还是高一生的乌丸同学却开始对三年级学姐们做出超乎常理的恶作剧。」
「恶作剧?就像合唱社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我听到鬼魂竟是活生生的人,不禁疑惑地问道。心叶学长表情苦涩地回答:
「不,那是更接近人身攻击的阴险行为。譬如把别人的隐私写在纸上,偷偷放进每个社员的桌子里,或是将恶意中伤的文章贴在学校公布栏,还在柜子或鞋柜放进蚯蚓,在社团活动室的钢琴和门把装上刀片……」
我吓呆了。
在、在鞋柜里放进蚯蚓?蚯蚓就是扭曲蠕动的那种生物吧?到底是从哪拿来的?钓鱼用的饵吗?张贴中伤文章和放奇怪纸条到所有人桌子里也太过分了。
「为什么乌丸学姐要做这种事?」
心叶学长忧郁地说:「她受到社团学姐欺负。其实只是故意不理睬她或对她冷言冷语,但她个性很内向,可能是伤害和愤怒都累积到极限,才会因此失控。」
事情演变到后来,合唱社的社员一个接一个退出,几乎快要倒社。
十望学姐那句含糊的「先前发生了很多事」,原来就是指这件事……
心叶学长接下来说的话更让我讶异。
「没有人发现乌丸同学就是恶作剧的凶手,但是仙道同学在大家面前指责乌丸同学,逼她退社。」
「十望学姐?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不是好朋友吗?她现在都还担心着乌丸学姐耶……」
十望学姐特地跑来拜托我别再调查,眼神哀凄地说自己「知道怪物的真面」。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她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时十望学姐真的很难过,想不到她就是造成乌丸学姐退社的人!
心叶学长喃喃说道:「那首曲子也不是毕业校友写的,而是乌丸同学。仙道同学坚持演出『弗兰肯斯坦』也和乌丸同学有关,说不定她想藉由这种方式弥补被她害得退社的乌丸同学吧。」
「……心叶学长,你叫我不要插手,自己却调查得这么详细。」
心叶学长一听就沉下脸。
「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乖乖打消赶走怪物的念头,我只好趁你还没做出什么危险行动以前赶快调查,而且这点小事只要问合唱社的人就知道了。」
啊,心叶学长害羞了。他虽然大我两岁,在这种时候却像小孩一样可爱。
「心叶学长真是傲娇。」
「如果专门制造麻烦的学妹少做些蠢事,我一定永远都是温柔敦厚的好学长。」
「你现在已经是好学长、最棒的学长啦!」
心叶学长有点脸红。
他为了掩饰,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我看见心叶学长这个模样还真想戏弄他一下,又怕惹他不高兴,只好作罢。
「乌丸学姐现在怎么了?发生过那种事,她待在学校里一定很难受吧。」
心叶学长敛起表情。
「她从去年开始缺席,已经快要一年没来学校,现在好像被视为休学。」
「如果她不来学校,就没办法移动桌子或是放威胁信,可是我在音乐教室里见过她两次耶。」
心叶学长把食指点在唇上,露出沉思的模样。
「说不定她很恨仙道同学害她失去安身之所,所以一再地悄悄潜入学校里做坏事。真是如此就有点棘手……」
「过去是好朋友的人竟然会恶作剧到这种地步?我真不敢相信。」
我说出单纯的质疑之后,心叶学长以复杂的神情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奇怪,既像苦笑又像寂寥,令人难以捉摸。
「对你来说或许如此吧。」
我问小瞳「如果我成了变态你会怎样」的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真搞不懂,我的胸中郁闷不安。
心叶学长依然带着那副暧昧不明的表情继续说道。
「人很容易由爱生恨。就是因为爱,才会无法原谅。因为无法自拔地深深眷恋……因为相信着对方……」
心叶学长说话的音量渐渐降低。
他是不是在说自己?或者只是自言自语?
我因他阴沉的眼神感到不安,一边仍然竖耳倾听。
「所爱之人藏有秘密时……发现对方跟想像中不一样时……愕然地想着对方为何隐瞒自己时……
就像拼凑零碎的尸体那样,悲伤、痛楚、凄苦、绝望——所有感情结合起来,因而生出怪物。」
心叶学长说着,痛苦地眯起眼睛,深深凝视着笔记型电脑的营幕。
就像决定参加演出之前,他看着列在荧幕上的无数文字时的黯淡脸色……
心叶学长注视着画面,眼中闪现可怕的光芒。
我最近体验过很多次这种背脊发凉、浑身颤抖的感觉。
——如果害怕怪物,最好别再唱那首曲子……
如同我听那个女孩——乌丸学姐——说话的时候。
——这首曲子充满恨意。
冰冷却又悲伤,令人害怕的那个声音、那句话。
——会唤醒怪物喔。
我是怎么了?竟然会因为心叶学长而联想到乌丸学姐!
但我突然想到,沃尔顿无奈地看着维克多充满悔恨、不停追逐怪物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种心情。
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敲响,心叶学长叹着气关上电脑。
「该回去了。」
微笑望着我的心叶学长又恢复平时的态度。
「小瞳,人为什么会突然去当变态呢?」
第五堂课的下课时间,我提出哲学性〔?〕的问题,小瞳听了便冷淡地回答:
「八成本来就是变态吧,只不过是突然发现这点罢了。」
「呃……原来还有这种理由……」
乌丸学姐本来就是怪物?还是说,因为某种契机才让她变成怪物?我也一直牵挂着心叶学长脸色阴沉盯着电脑的模样,烦恼简直是无穷无尽。
「会招来变态的歌是怎么回事呢?」
「……你突然说这种话,我才想问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咧。」
此时,十望学姐从教室后门探头进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跑去。
「十望学姐!你没事了吗?」
「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她开朗地说道,露出少年股爽朗的笑容。
「啊,对了,顺便帮我叫冬柴同学出来吧。」
「好的。小瞳~」
我在门口大声吆喝,对小瞳招手。小瞳见状,有气无力地起身走过来。
等小瞳走到我身边,十望学姐立刻深深鞠躬。
「昨天我这个社长害大家那么担心,真的很抱歉。」
我顿时慌了手脚。
「呃呃呃……没有啦,不是十望学姐的错。剧本上出现那么恐怖的字句,不管是谁都会怕嘛,我早就看惯了恐怖电影,也忍不住丢开剧本啦!十望学姐没必要道歉,对不对啊,小瞳?」「……我又没放在心上。」
小瞳冷冷地说。
「你看!小瞳都说不在意了 !」
十望学姐竖直上身,仍以愧疚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会更彻底地管理社团,让这些事不再发生,也会振作精神、不再昏倒,所以请你们今天放学后继续来练习。连续两天发生可怕的事,如果你们不想再参加演出也情有可原……但我还是拜托你们,请不要退出!」
十望学姐更郑重地鞠躬。
难道她跑去向每个演出者道歉吗?
「没问题啦,我们绝对不会退出!就算我当天吃太多甜食吃坏肚子,也会撑着上台!小瞳也一样,对吧?」
「……我没有义务这么拼命。」
「你看,小瞳也说只要她没吃坏肚子就会上台喔!」
「小菜乃、冬柴同学,谢谢你们。」
十望学姐快要哭了 ,她果然还是很低落。这也难怪啦,好朋友对自己做出这么过分的恶作剧,任谁都会意志消沉。
「……没有其他事了吧?」
小瞳很快就回到自己目的痤位。你太率性了吧,小瞳。
「那我走了,小菜乃……放学后见啰。」
「好的。」
看着那纤细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突然觉得焦虑难耐,忍不住追上去。
「十望学姐,请等一下!」
十望学姐回过头来。
「这真的不是十望学姐的错,所以请别想太多,不然又会昏倒喔!虽然十望学姐说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我还是想教训乌……教训那个以前的社员,要她,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我差点脱口说出「乌丸学姐」,急忙改口。我实在不想告诉十望学姐我在音乐教室看过疑似乌丸学姐的人,免得让她更伤心。
十望学姐软弱地摇头。
「……不,雫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所以遭遇这种事也是应该的……」
唉,将乌丸学姐赶出合唱社的事想必让十望学姐非常自责。
我的胸口一紧。
十望学姐眼中含泪,喃喃地说:「雫原本是个柔顺体贴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如果这次能成功演出,一定可以解开『怪物』的诅咒……」
十望学姐害怕地颤抖,期望着演出成功便能让一切好转。
我犹豫地问道:「十望学姐,请问……你昨天昏倒之前说的『笔记』是什么呢?」
十望学姐的眼睛不安地闪烁着。
她的表情像是害怕,又像困惑,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
「哈哈……真是的,我说了那种话吗?抱歉,我不记得了。」
如果继续问下去,她可能真的会哭,我只好忐忑不安地闭上嘴。
***
我一再翻开秘密笔记。
开头写的全是美好的絮语。
你说你想了解我。
希望我对你吐露真正的心情。
因为你也只对我倾诉自己的梦想和心愿。
你还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我是你最重要的伙伴。
你自信满满、活力十足的话语,凝视着我的愉快眼神,细长的四肢和美丽的面孔,都是多么令我喜爱啊。
创造了我,赐予我生命之火的普罗米修斯。
那段满怀崇高理想的灿烂日子中,怎么会响起丑陋怪物的诞生啼哭呢?
维克多,你为什么拒绝了怪物呢?
这首曲子叫做「弗兰肯斯坦」
我就像这个以死尸拼凑缝合、随着雷鸣诞生的可怕怪物。
在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我打开乐谱,独自哼出怪物的歌。
像是避免让人发现似地低沉哼唱。
这是诅咒之歌、毁灭之歌。
此外,也是孤独者之歌。
***
过了几天。
所幸「怪物」后来没再出现,戏剧排演也进行得很顺利。
十望学姐为了准备文化祭而东奔西走,大家也感染了十望学姐的热忱,想达到更完美演出的心情日渐增加。
「十望学姐专程来道歉的时候,我好感动喔。」
「我也是。其实我本来怕得不想再参加演出,可是她拜托得那么诚恳,没有人拒绝得了」
休息时间,合音组的女孩兴奋地谈论着十望学姐。
十望学姐在这次事件中抓住演出者的心,如今就连被找来帮忙的人都不再叫她「仙道学姐」,而是仰慕地称她为「十望学姐」。
我还听到有人说「她比男生更可靠,好帅气喔」,所以不服气地回说:「心叶学长也很可靠、很帅气啊!」
「井上学长是很棒,不过好像很难接近。」
「是啊,虽然我跟井上学长说话时他都回答得很客气,但总觉得他好遥远……应该不会随便让女生得手吧。」
「我懂我懂!毕竟他跟琴吹学姐那样的美女交往过嘛,我们怎么比得上呢。」
「咦?琴吹学姐现在不是他的女朋友吗?看起来很配耶。」
「我听说井上学长跟芥川学长有一腿呢。」
我顿时冒出怒火。
「才、才没有!心叶学长跟芥川学长不是那种关系,也没在跟七濑学姐交往,他是自由之身啦!但你们还是不能去追心叶学长喔!」
我如此叮咛,太家听了却笑着保证:
「不用担心啦~我才没笨到去追井上学长昵~」
「就是说啊~想也知道铁定失败嘛。」
呜,我究竟该为对手很少感到高兴还是感到难过呢……
在练习时,经常看得到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腻在一起说话。
或许这也是因为七濑学姐不跟其他人说话,但她只会主动接近心叶学长,畏畏缩缩地找他攀谈。
心叶学长即使神情尴尬,仍会一脸温和地回答她。
他们两人身边弥漫着一股不容他人介入的气氛,所以我很难像平时那样厚着脸皮插嘴。我也已经看惯小瞳对焦躁难安的我投来的冰冷视线。
「跟井上学长比起来,还是十望学姐好。」
合唱社的女生愉快地这么说。
练习即将开始,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都还没来。
「井上学长不属于任何人,但十望学姐感觉是属于大家的呢。」
「听说十望学姐高中毕业之后要去留学,而且她还决定费用全都要自己赚,所以同时在材料行和便利商店打工。」
「好了不起喔!」
「嗯,而且十望学姐也很有责任感。我骑自行车受伤那次,她简直当成自己的事一样,不止来医院探望我,还一直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哇!呀!井上学长!」
合音组的女生都红着脸回头,心叶学长不知何时皱着眉头站在后面。
刚刚说话的女孩扭扭捏捏地回答:「呃……是在十望学姐的生日之后,大概在九月底吧。」
「九月……」心叶学长喃喃念着。
另一个女孩也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十望学姐在生日的时候好奇怪喔。」
「啊,好像吧。」
隔壁的女孩也点头。
「仙道同学生日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个女孩被心叶学长盯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对不起!我迟到了!」
十望学姐抱着一大卷宽幅黑布,精神充沛地走进来。
「十望学姐好!」
「那是什么啊?」
众人聚集到十望学姐身边。
「我要用这些布帮合音组做袍子,就像晴天娃娃一样,那种款式比较简单。」
「喔,是黑色的袍子啊?」
「对啊,白袍比较常见,不过我觉得黑袍更有哥德小说的感觉,」
「黑的好,我赞成!看起来好帅~」
「我也觉得黑的比较好!」
宛如花团锦簇般,众人簇拥着十望学姐。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那就开始练习吧。啊……琴吹学姐还没来吗?」
十望学姐望向心叶学长。
「是啊,琴吹同学怎么这么慢?她今天没有图书委员的工作啊。」
呜……为什么心叶学长连七濑学姐哪天值班都知道?
我正在难过时,门外传来七濑学姐的声音。
「我都说不行嘛……不要跟着我,快走啦。」
怎么回事?七濑学姐好像有麻烦。
心叶学长快步走向门口。
「琴吹同学!」
门一打开,就有个穿着制服的女生扑到心叶学长身上。
「你好,心叶学长~」
一个头发蓬松、长相稚嫩的娇小女孩高声打招呼。
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呃,在哪里呢?我真的对这声音有印象……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心叶学长啦!
我正要像只公牛般狂冲过去时……
「喂!竹田!你离心叶远一点!」
暴躁的语气从走廊传来,攀在心叶学长身上的女孩「呀」地尖叫一声。
「好过分,不要用拐杖戳我的背啦,朝仓小姐。」
「谁教你黏着心叶!」
铿锵……敲击金属的声音传出,又来了另一个女生。
那位短发女孩穿着大毛衣和长裙,两腋之下撑着拐杖。
啊,这个人……我倒是立刻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就是第一学期在校门前跟芥川学长在一起的人嘛!
「哇!为什么连美羽都来了?芥川什么都没告诉我啊?」
「我有必要事事都征求一诗的许可吗?我听说琴吹和心叶要一起演戏,所以过来看一下。」
「嘿嘿,朝仓小姐看不惯七濑学姐这么婆婆妈妈,专程来帮她加把劲喔~这就是友情嘛!啊,其实她也担心七濑学姐会和心叶学长复合,所以想来从中作梗啦~~」
「什么……你少在那里说长道短啦!竹田!」
「就、就是说嘛,我哪里婆婆妈妈?而且我已经说过,不相关的人不能进来啦!」
七濑学姐想把对方推出门外,那个头发蓬松的女孩却钻过她的身边,对十望学姐挥手。
「啊!是小十耶!小十!让我参观!」
小十?
「小十」呆了一下,然后亲切地露出笑容,看不出半点不悦或慌张。
「好啊,小千。」
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同时睁大眼睛,小千嘿嘿一笑。
「小十去年跟我同班喔~」
她跟十望学姐同班,也就是说她已经高三了?咦?比我还大吗?
因为得到十望学姐的许可,叫做朝仓小姐的女生和小千……竹田学姐?两人都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七濑学姐还在后面拼命道歉说:「对不起,井上!我真的没有叫她们来!」
心叶学长则脸孔扭曲地回答:「嗯,没关系啦,琴吹同学,我明白。」
合音组的女孩悄悄问我:
「喂,那些人跟井上学长是什么关系?」
「她们好像在为井上学长争吵耶。」
「小菜乃,你知道吗?」
我才想问咧!
这时,朝仓小姐朝我走近。
心叶学长发出「啊」的一声,倾出上身,七濑学姐也大吃一惊。
「喂,我们以前见过吧。」
朝仓小姐嘴上笑着,眼中带刺地盯着我。我也笑了。
「是啊,你是芥川学长的女朋友吧?」
她听了马上横眉竖目、满脸通红地叫道:「谁是他的女朋友!我看起来像那个木头人的女朋友吗?你的眼睛长去哪里啦?」
「对不起,我搞错了吗?看你们之间的气氛那么融洽,我还以为准没错呢。」
「咦?她是芥川学长的女朋友?」
「不会吧,芥川学长有女朋友?」
「那他跟井上学长交往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三角关系吗?」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朝仓小姐看着周围,拼命否认「不是啦」。然后她转头面对我,高傲地抬起下巴说:「我跟心叶交往过。」
「咦!」
众人再次嚷嚷了起来,原先和七濑学姐僵在一旁的心叶学长急忙冲过来,七濑学姐则是手足无措地靠在墙边。
「喂!美、美羽!」
我也叫道:「跟心叶学长交往过的不是七濑学姐吗?」
朝仓小姐用手肘顶顶心叶学长,不怀好意地说:「心叶是在跟我交往的很久很久以后才和琴吹交往,我可是心叶的第一个女人喔。」
「美羽,你这样说会让人想歪啦!」
「第、第一个女人!」
「日坂同学,你现在所想的事绝对是误会!」
「此外还有琪琪啦、舞花啦、峰啦……心叶的态度老是让人会错意,真是太优柔寡断、太花心了。」
「井上学长竟然跟那么多女生有过关系!琪琪是外国人吗?」
「琪琪是我以前养的文鸟啦!舞花是我妹妹,峰根本是男生!」
「井上学长连跟男生都交往过?」
「是啊,还裸着身体卿卿我我的,真想一刀宰了他。」
「那是暑假去游泳池的事啊!」
心叶学长简直要昏倒了。
周围传出窃窃私语。
「从外表真看不出井上学长这么淫乱呢。」
「既然男生也行,那他跟芥川学长的传闻……」
七濑学姐内疚得浑身颤抖。
「……我都不知道心叶学长有这段过去……心叶学长竟然这么随便,还经常出轨……」
朝仓小姐噗哧一笑,心叶学长则是抱着头。
「就是说啊。所以,像你这种普通的女孩绝对满足不了心叶。」
我露出满脸笑容。
「太好了!」
朝仓小姐呆住了,心叶学长也瞪大眼睛。
「如果心叶学长只喜欢天野学姐,对其他女生完全没兴趣,那我就没有半点希望。原来心叶学长可以接受那么多女生,我总算放心了!这样我又有希望啦。谢谢你,朝仓小姐!」
奇怪?朝仓小姐为什么在颤抖?而且她一脸错愕,嘴巴一张一合的。心叶学长又住抱头,七濑学姐也茫然地站在墙边……
朝仓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可恶!」
朝仓小姐呻吟般地说,这时旁边传来窃笑。
「哼,竹田!你笑什么笑!」
「真的很好笑嘛……」
竹田学姐笑了好一阵子,然后把小狗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向我,亲切地说:
「我也见过你喔。」
「咦?」
「在图书室的柜台。」
「喔喔!」
我想起来了,她跟七濑学姐同样是图书委员。她总是面带笑容工作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例海一角。
「还有,我从当时就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某人呢,那个人也很乐观开朗,走到哪里人缘都很好喔。」
「呃!我没有那么好啦……」
我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这时竹田学姐把脸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所以,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我脸颊上的热度瞬间消退。
竹田学姐的表情如此开朗、笑得那么可爱,我却感到恐惧。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真正的心叶学长」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无法理解……
「小千,我们可以开始练习了吧?」
「啊,抱歉,小十,我会乖乖参观的。好啦,朝仓小姐,我们去那边吧。」
「不要指挥我!」
竹田学姐和朝仓小姐移向教室角落,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还是一副难堪的模样。
排演期间,朝仓小姐不高兴地板着脸,竹田学姐要么拍手、要么评论,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至于我一直想着竹田学姐说的话,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隔天上课时间,我还在想昨天的事。
我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竹田学姐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
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在我耳边说出的声音却冰冷得像换了个人。
我知道心叶学长跟外表看起来的不一样,有些坏心也很顽固。班上同学都说「能和井上学长那么体贴的人一起参加社团真让人羡慕,他一定会温柔地教你写作业吧」,她们都不知道我问他一个数学题目时会被嫌多少次。
他也会像小孩一样闹别扭,不跟我说话。
心叶学长很会装好人,这点我非常、非常清楚啊!
但竹田学姐那句话紧紧缠绕在我脑中,挥都挥不开,这是不是因为我很不安?是不是因为我真的完全不了解心叶学长……
——说不定我也是怪物。
那双蒙上阴影的黯淡眼睛。
以及他说「人很容易由爱生恨」时,低沉得像是陷入体内的声音。
那时的心叶学长简直像另一个人……不,任何人都会偶尔心情不好、意志消沉,心叶学长也一样嘛!
虽说如此,我还是压抑不了内心的躁动,所以在午休时间去了文艺社。
自从决定参加演出以来,我便很少和心叶学长说话。
让我不安的理由一定是因为这样!只要跟心叶学长说话,烦恼就会飞到九霄云外!
我提着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轻轻打开社团活动室的门,顿时看见背对窗户打着笔记型电脑的心叶学长。
我想打招呼说「你好」,声音却塞在喉咙里出不来,因为心叶学长的脸上有着前所未见的疲倦和严肃。
在开始排演戏剧之前,我好几次看过他对着电脑荧幕叹气的样子。
我一直觉得他大概在创作新作品时遇到瓶颈。
不过,心叶学长现在是以更甚当时的可怕表情盯着荧幕,丝毫没注意到我站在门边。他眼中流露出凄苦神情,紧咬牙关,手静止不动地按在键盘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画面。
他的脸上渐渐显出怒气。
然后,他拿起红笔在电脑旁的计算纸上写字。
他眼底闪烁着寒光画线、写字,用力到几乎压碎笔尖。咬着嘴唇呻吟片刻之后,他将笔摔在桌上,撕破计算纸。
「!」
我的心臓狂跳得几乎发痛。
嘶哩嘶哩,心叶学长撕碎了计算纸。他像是对写在纸上的字痛恨至极,神情专注,艰辛呼出紊乱的鼻息。
桌上地上散满了碎纸片。
心叶学长一脸疲惫,低头看着那些残骸。
叹息之后,他开始捡纸屑,把桌面与地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神情恍惚地将拾起的纸屑丢进垃圾桶。
接着他拿起垃圾袋紧紧打结,抬起头来,这时他总算发现我了。
「……日坂同学?」
我缩起身子,慌慌张张地说:
「那、那个……我突然很想跟心叶学长一起吃午餐……」
怎么办?气氛好尴尬。
「呃……我打扰到你了吗?」
心叶学长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不由衷地微笑。
「不会,反正我也写不下去。」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坐在铁管椅上,心叶学长也回到对面的椅子坐下。
「心叶学长,你的午餐呢?」
「嗯……我吃过了,不好意思。」
真的吗?其实是还没吃吧?
「那么,这个给心叶学长当饭后甜点。」
我递出奶油面包。
「谢谢,我收下了。」
心叶学长接了过去。
我撕开超辣炒面面包的包装,一口接一口吃着。
气氛还是很沉重,堆满书本的房间里流窜着沉默,电脑画面依然开着。
「……心叶学长,你现在写的是什么小说?」
心叶学长将奶油面包撕成小块放进嘴里,平静地回答:「拥有惨痛过去的青年认识爽朗的少女,两人落入情网……少女的乐观渐渐抚平青年的伤痛。」
「哇!好浪漫喔~」
心叶学长的眼睛突然蒙上阴影。
「不过少女藏有秘密,青年认为少女背叛了他,因而被憎恨冲昏头,所以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我的声音梗住了。
这是小说内容吗?但心叶学长的语气、眼神都好认真……感情也好投入……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青年……
他瞪着电脑荧幕、撕破计算纸的盛怒表情又清晰地出现在我脑中。
心叶学长那句「由爱生恨」难道是说他自己?他说怪物会毫无预兆地诞生,还有,人是会变成怪物的……
——就是因为爱,才会无法原谅。因为无法自拔地深深眷恋……因为相信着对方……
我感到背脊发冷。
这简直是说心叶学长对天野学姐怀有杀意!我在干嘛啊!胡思乱想个什么!
我连忙把这个可怕的念头赶出脑中。
心叶学长大概发现我很害怕,轻轻笑了一笑。
「……我说的是小说内容。」
「这、这样啊……哈哈……」
我也笑了,但竹田学姐的低语依然在我的耳里徘徊不去。
——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说「差不多该回教室了」,于是我们走出社团活动室,在半途分开。
「我走了 ,放学后要再麻烦你,日坂同学。」
「好的,心叶学长也是。啊!心叶学长!我下次要烤蛋糕或铜锣烧,到时候再请你吃喔!」
心叶学长露出柔和的微笑。
「嗯……只要你没把盐巴当成砂糖就好。」
「真过分,我才不会弄错咧!」
这些对话正如我们平时的相处模式。
但心叶学长一离开,我的心中跟着乌云密布。
「说不定……我的确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我从不知道,心叶学长写小说会写到有如面对仇人般盯着电脑……
我在走廊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啊……
我看见十望学姐的身影。
第五堂课即将开始,她却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
她要去哪里呢?我疑惑地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时钟声便响起,但十望学姐还是踏着不稳的脚步走上一楼的走廊,最后走进音乐教室里。
我从门口小窗偷看里面。
十望学姐搬出橱柜里的所有东西,好像在逐一检查内容。她解开旧乐谱上的绳子,仔细翻阅,接着在纸箱里翻找,打开资料夹,途中还会不时靠近窗户检查是否锁紧,而且一次又一次地调整音乐家肖像的位置。
后来她趴在地上检查桌子底下,拿板擦在什么都没写的黑板上猛擦,双手遮住耳朵蹲着发抖……
看到这实在太心酸、太痛苦了,让我不忍心看下去。
虽然十望学姐在大家面前装得很有精神,却在背地里承受煎熬。
十望学姐遮住的耳中,如今是否也听见变成怪物的朋友在说话?那个声音是不是在责备她呢?
十望学姐又解开一捆乐谱,一张一张翻开来看。
她如同被判重刑的囚犯,脸色彷徨、泫然欲泣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那本酒红色笔记本来一定夹在旧乐谱之中。
乌丸学姐拿走了笔记,所以十望学姐拼命寻找。
我不知道笔记里面写了什么,可是……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说出是乌丸学姐拿走了那本笔记?
不,十望学姐一定知道,但她焦虑到不得不翻出乐谱来确认。
十望学姐瘫坐地上,脸埋在膝间,肩膀颤抖。
我没有勇气开口呼唤哭泣的十望学姐。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我始终心痛欲裂地站在门口。
十望学姐脚步蹒跚地回去自己的教室之后,我跟班长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保健室多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回到音乐教室。
心叶学长知道了说不定会骂我,可是看到十望学姐那个样子,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知道十望学姐的痛苦都来自乌丸学姐,所以我要去见乌丸学姐,跟她好好谈一谈。
只要在音乐教室等待,或许可以见到乌丸学姐。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只能屈膝坐在用胶布封起的柜子前等候。
如果乌丸学姐出现,我要先请她归还笔记本,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恶作剧,也要问清楚她今后的打算,然后……
门迟迟不打开。
这时,后方的教具室发出了声响。
「!」
我惊慌站起,冲过去打开斗,见到有个披散黑发的女孩低着头坐在铁管椅上。
女孩背对门口,盯着手上的相簿。
她必定听见了开门声和我喀哒喀哒走近的脚步声,却像人偶般一动也不动,我反而比她还紧张。
教具室里十分杂乱,到处放着坏掉的乐器。即使我跟乌丸学姐近到连鼻息都清晰可闻,她却仍低着头,和后方头发一样长的浏海遮住她的脸。
我从她的肩后望向那本相簿。
上面贴的全是合照,每张都有油性笔涂掉脸孔的痕迹,宛如小孩的涂鸦一般,画了乱七八糟的线条。
有张照片拍的似乎是发表会,大家都穿着白色上衣和长裙。
好像哪里怪怪的?我再仔细看看那张照片,发现其中好像混杂一个男生。所有人都是穿长裙,只有站在中央的人穿长裤……啊,不对,这是女生。
这个人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被油性笔的笔迹盖住,看不出发型,但体型分明是个女生……为什么只有这个女生穿长裤呢?
我想看得清楚一点,身体更往前倾,乌丸学姐突然回过头来。
「哇!」
我完完全全地体会到「大法师」的卡拉斯神父和邪灵作战的心情。乌丸学姐的脑袋虽然没有转一百八十度,也没从嘴里伸出长舌,我还是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
「不要吓我啦!」
「是你自己要怕的。」
「哼,我知道你的身分了。你是人,不是怪物,名叫乌丸雫,对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乌丸学姐却沉着地回答:「人类之中也有『怪物』。」
呃……她竟然和心叶学长说出同样的话。
心叶学长也说过「没有什么怪物,会变成怪物的都是人」。
对了,我以前这么想过……
乌丸学姐冷漠的眼神跟心叶学长谈起怪物的阴沉表情很像。
不!心叶学长和乌丸学姐不一样,他不是怪物,以后也不会变成怪物!而且心叶学长帅多了,又很清纯,虽然有些坏心,可是很温和、很理性……啊啊啊啊!总之心叶学长跟乌丸学姐才不像!
在我猛摇头时,乌丸学姐平淡地问道:「……你觉得『怪物』是什么样子?」
「呃,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巨大魁梧,让人看了就害怕吧。」
「我会巨大魁梧吗?」
「不……还挺瘦的……」
「我头发或眼睛的颜色跟别人不一样吗?」
「很、很普通啊。」
她想说什么呢?不对,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是人嘛」
我强势地说。乌丸学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耳语似地说:「可是,身边的人都害怕地当我是『怪物』,把我排拒在外。」
「因为你对合唱社的人做了过分的事啊。在人家的鞋子里放蚯蚓实在太超过了 ,放人造奶油不是比较好吗?」
「是别人先排挤我的,我有必要那样为他们着想吗?」
「呃……」
对了,是高年级生先欺负鸟丸学姐,所以她才要报仇。
「……《弗兰肯斯坦》里的怪物刚诞生时,内心也和人类没两样,但是……因为人类迫害,才让他变成怪物……如果人们愿意接纳他,说不定连怪物都能活得像个人……」
乌丸学姐的语气非常平淡,我看不出被称为「怪物」究竟让她觉得悲伤、愤恨,还是心灰意冷。
那嚅嗫般的声音逐渐沉人我的心底。
「可是,他连内心都成为怪物……
是那些胆小、无知、只想着明哲自保的人让他变成怪物……
如此看来,那些人才是怪物。
那些能平心静气伤害别人的『人』才是……」
——真正可怕的不是邪灵也不是怪物,而是人。
啊啊!她又跟心叶学长说出同样的话!
人和怪物是一样的?还是完全相反?
「十望学姐是你的朋友吧?她一直在担心你,还说『不是雫的错』,但你为什么寄恐吓信又恶作剧呢?」
在她冰冷的眼中,阴霾如游丝般浮现。
「……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的心脏猛然一缩。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很怨恨十望学姐在大家面前揭穿你做的坏事吗?这算恩将仇报吧?」
「是啊……不过原本深信这个人会支持自己,对方却做出那种事,不可能不怀恨。」
乌丸学姐脸色阴暗地说。
「……因为人的感情很容易变调。」
人很容易由爱生恨……我想起心叶学长说的话,愕然得几乎停止呼吸。
她为什么这么像心叶学长?
心脏鼓动得隐隐作痛,脸颊也逐渐发烫。我胆怯地问:
「乌丸学姐……你、你对于『杀死自己最爱的人』有什么想法?」
我为什么问她这个问题?我究竟打算确认什么?心叶学长和乌丸学姐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乌丸学姐低声答道:「……我可以理解。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更不能原谅。」
她原本都是面无表情,此时却以冰冷的眼神说出这句话,我不禁浑身颤抖。
那跟撕破计算纸的心叶学长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发言!
不过,我会感到心脏冻结并非只有这个原因。原来乌丸学姐真的恨十望学姐?恨到想要杀死她?
乌丸学姐平静地合起相簿,走出教具室。
我想追上去,头发却被扯住。
原来头发缠住了破铜钹。搞什么嘛!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
「喂!把十望学姐的笔记本还来!十望学姐拼了命地在找耶!还有,你也得跟十望学姐谈一谈!」
我一个劲地大喊,乌丸学姐却连头都不回。
***
躲在柜子里的少女说我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如果光看身体,我的确是人,但别人都叫我怪物,不愿正眼看我。
所谓的怪物就是超乎常人的人,摆脱人类限制的人,令人恐惧、受到迫害的人。
人和怪物互不相容。
无论是多么善良的人,看到这种亵渎神明般的恐怖样貌都会发抖,冷酷地拒绝。
是因为在那之中看见自己的丑陋?不,纯粹是因为看见有人做到自己绝对无法达成之事,所以承受不了那种恐惧。
话虽如此,怪物也曾经是人……
我对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是认同和爱?还是厌恶和憎恨?这种情绪太复杂,我始终搞不清楚。
珍贵事物受到伤害的愤怒、心痛、悲伤。
背弃信任、犯下罪过……不可原谅。
光是看着就心痛如绞!不如除之而后快!
不过,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妄自期待,我们没有立约,我只是单方面地要求对方。
是我愚蠢地期待着另一个自己能实现我绝对办不到的事。
秘密笔记的开头全是互相眷恋、互相赞美、彼此关怀,充满美好的絮语,后来却是这边畏惧那边,那边批判这边,一切都崩毁了。
爱很容易变调。
不过,那个幸福的少女绝不会理解这种事。
***
第四章 想见而不得见
我被老师叫去,因此放学后的排演迟到了。
老师唠唠叨叨地问我,第五堂课和第六堂课我不在保健室究竟是去哪里,让我很头痛。
「我、我本来想去保健室,可是肚子突然痛起来,所以一直关在厕所里面。」
我编出拙劣的藉口 ,最后还按着肚子说:「痛痛痛痛……又发作,我撑不住了!」逃命似地冲出教职员室。
跑进音乐教室时,大家正在制作舞台布景和戏服。
这也没什么,但我惊愕地看到心叶学长和小瞳并肩蹲在一起,感情融洽地敲钉子。他们两人一边工作,一边还热络地聊天!
七濑学姐坐在铁管椅上缝着衣服,但她似乎也很在意心叶学长和小瞳,不时偷看他们。
什、什么?这是什么情况?心叶学长的身边竟然不是七濑学姐,而是小瞳!对男生毫无兴趣而且那么排斥的小瞳,什么时候跟心叶学长好到能并肩聊天?我缺席的几十分钟里发生什么事?
我语调高亢地叫道,小瞳和心叶学长抬头看着我
「日坂同学,你好。」
心叶学长如同午休在楼梯前分开时一样,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呜……他的心情似乎比平时好,是我多心了吗?
「心叶学长好。你跟小瞳在聊什么啊?」
我探出上身问道。
心叶学长干脆地回答:「知识闲聊。」
小瞳也冷冷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脏扑通跳着,我一边喃喃回答:「呃……喔,这样啊……」
待会儿一定要去问七濑学姐。我并不是怀疑小瞳啦……
「冬柴同学,之后再用简讯说吧。」
心叶学长起身走开。
他刚刚说了简讯!心叶学长知道小瞳的电话号码吗?
「小小小小瞳!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朝小瞳贴过去,她却厌烦地别开脸。这时候……
「啊!我知道这本杂志!就是连载《文学少女》的那本嘛!」
听到后面那些女生说的话,我吓了一跳。
文学少女?
我回头一看,见到本来在为木板上色的合音组女生停下手上的工作,挤在一起看一本小说杂志。
「哇,字好多喔!这是大叔才会买的杂志吧?你读得下去吗?」
「我又一次翻了架上的杂志来打发时间,发现里面的小说很棒,很想看下去,所以就买了。」
「我知道!是《文学少女》对吧?我看了爸爸买的杂志也好感动喔!该怎么说?有种酸酸甜甜的温馨感觉呢。」
「对!就是这样!我记得以前似乎有本书也这样让我很有共鸣……」
「喔?这么精彩吗?作者是谁啊?」
「没写耶。」
「咦?怎么会这样?」
「唔……我也不知道,只有这篇小说找不到作者的名字,杂志最后面的作者清单也只列出《文学少女》这个标题,其他栏位都是空白的。」
「真好奇,到底是谁写的呢?我也觉得这篇小说风格好像在哪里看过……很温暖、很透明……唔……想不起来啦!」
我听得脸色僵硬、沉默不语。小瞳疑惑地看着我,但我已经没有心思顾虑她。
世界仿佛整个变形,我的脑海中浮现一副黄昏的景象,还有一个男孩哭着大喊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景象,也是我偷翻心叶学长电脑里的档案看到的小说最后一幕……
存放那篇小说的资料夹就叫《文学少女》!
还有、还有……调查朱里的事件那次,心叶学长带我去了出版社,跟一个叫做佐佐木的编辑说过话。
那个编辑说「上次那件事已经有进展,一定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轰动」。心叶学长则以沉着而直率的视线看着他回答:
「我不会再逃避了。」
我的冷汗瞬间全冒出来了,心脏狂跳得几乎破裂。我朝心叶学长望了一眼,见到他神情严肃地站在窗边。
「!」
那灰暗的眼生让我惊讶得屏息。
心叶学长应该听到了其他人在谈论小说吧?他抿紧嘴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是罪人一般……正如他在午休时间凝视着电脑荧幕的眼神。
我突然发现,七濑学姐也一脸畏惧地看着心叶学长。
「……」
秋天的和煦阳光从窗口射入,我却觉得心叶学长站得离我们好远。这时后方传来爽朗的声音。
「嘿,你们那一群,不用工作啦?」
「对不起,十望学姐。不过这篇小说真的很赞耶~光看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对话都让人好感动喔!」
「对啊!他们虽然没把感情说出口,依然互相关怀、心灵相通,看了真的会很憧憬、很羡慕这种情谊呢。十望学姐要不要拿去看看?」
「哈哈,还是免了。」
十望学姐挥挥手。
「那种心有灵犀的情谊……」
她说话的音调降低一点,还带有阴暗悲伤的味道。
「听起来就像假的……我看了会难过。」
我回头一看,见到十望学姐如少年般笑着。
「开玩笑的啦。我只是不太喜欢青春故事,看了都觉得害羞。如果有动作片风格的再介绍给我吧。」
十望学姐的语气和表情都跟平常一样开朗,却又有种勉强的感觉,我不禁感到躁动不安。
我又看看心叶学长,他的表情依然晦暗。
七濑学姐也一样,还是十分不安地看着心叶学长。
隔天早上班会课开始之前,我拿着连载《文学少女》第一回的杂志站在走廊上,心里千头万绪。
啊啊,我真想跑到心叶学长班上,直接问他「这篇小说的作者是心叶学长吗」,可是他昨天听到大家在聊《文学少女》却始终保持沉默,脸色又那么僵硬,或许不希望别人提起。
我们两人一起去薰风社的那次也一样,我问心叶学长「这是哪来的门路啊」,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作者名字没有公开,但我认为这一定是心叶学长写的。人物的名字跟我之前看过的小说完全一样,出版社也是熏风社,不可能同时发生这么多巧合。
心叶学长到底是什么人?
昨天在音乐教室,我在他身上清楚地感到疏远。
心叶学长会不会突然变得遥远?这个担忧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我看还是直接去问吧。」
我下定决心,正要走出去——后面伸来一只手,抽走我手中的杂志。
「哇!」
我发现拿走书的是乌丸学姐,吓了一大跳。
「像假的一样……这就是十望子说的小说啊?」
她表情冷淡地翻页,一边无声无息地走开。
「等一下,那是我的书……」
我急忙跟在后面。
乌丸学姐拿着杂志不放,我只好翘课跟着她去音乐教室。
唉,又得被老师叫去了……
乌丸学姐坐在桌上,静静地翻着。
「我说啊,就算你想看小说也用不着偷偷躲在人家背后,至少说一句『请借我看』嘛。」
「……」
「还有,早上看到认识的人,也该说声早安吧。」
「……」
无论我说什么,乌丸学姐都沉默以对。
最后她合上杂志说:「……果然像假的。就像天真乐观的沃尔顿一样,是个充满欺骗的烂故事。」
她故意忽视我这么久,却一开口就说这种话?
我感觉心叶学长被她羞辱了,一时心头火起。
「才不是这样!我昨天也读过,这篇故事明明就像晶莹闪亮的苏打水一样轻柔透明,是个很美丽的故事!完全展现出作者的本质!」
「……对你而言或许是吧,但对内心有阴影的人而言,这篇小说却是毒药。譬如深知幸福的日子不会长久、都是虚假梦境的怪物……」
「怪物」二字让我感到吃惊。
「呃……我不太明白啦,不过我除了很喜欢恐怖电影之外,也喜欢温馨美丽的电影。即使那些角色和我完全不同,我也会很向往、想跟他们一样,觉得那样很棒啊。」
乌丸学姐把杂志放在桌上。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也很向往住在森林里的善良家庭。」
我对这段情节特别有印象。
刚诞生不久的怪物在逃跑期间受到人类迫害,后来在森林的小屋里悄悄过活。
他白天都躲在小屋里,到了晚上才出去找果实和草根来吃。
怪物的慰藉则是住在附近的一家人,那是个瞎眼的老人和他的儿女。
他们虽然贫困,却互相关心、互相照顾。这家人的相处情景在怪物的眼中非常美丽,也十分高贵。
怪物偷偷帮他们工作,令他们十分感激。
后来怪物虽然期盼跟他们交流,也想和他们更加亲近,却担心自己丑陋的外表会吓到他们,说不定又得受到迫害,所以一直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怪物看到这个幸福的家庭会有什么感觉呢?一定既憧憬又痛苦吧……越是珍惜的事物越怕遭到破坏,所以不敢接近……不敢碰触……
眼前的景象虽然美丽,自己却绝对无法加入。
怀着这种心情一直凝视那景象,如同身受地狱之苦……
即使如此……还是想看下去……后来却连光是看着也没办法……」
乌丸学姐的声音轻得像悄悄话,纤薄透明的言语轻轻落在我的心上。
每一次接触心房,我都冷得浑身打颤。
渴望有个说话的对象。
期待对方能接纳丑陋的自己。
希望跟这些温柔美好的人们一起生活。
怪物压抑不了自己的愿望,因此请求瞎眼老人接纳自己。
老人的儿女们回来看见了就发出惨叫。
怪物被他们拿棍子追打,连心灵都满是疮痍。后来这家人搬走,怪物连想看也看不到了,从此落入绝望的深渊。
「拥有希望,总有一天会绝望……人类没办法接接纳怪物,所以怪物再怎么想见他们……还是不能去……因为他受不了对方脸上浮现的厌恶……」
她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寂寞地自言自语。
乌丸学姐真的很像心叶学长,她和心叶学长的表情、话语都惊人地相似。
心叶学长明明有朋友,而且正常地上学,也很普通地得到大家接纳啊。
为什么我会觉得受尽众人排挤,深知被叫做怪物的乌丸学姐和心叶学长很像?而且这种感觉一直在心头缭绕不去。
他们两人的立场明明像怪物和维克多一样天差地别。
——说不定我也是怪物。
心叶学长说出这句话时,我只当玩笑一般,听过就算。
胸口好难受,身体隐隐作痛。
「乌丸学姐,我不怕怪物,也很喜欢恐怖电影和僵尸,所以我们一定可以变成朋友。」
我认真地说。
折磨十望学姐的怪物让我很生气,我原本还打算除掉怪物。
但是,正如我渴望理解心叶学长的伤痛一样,我也想知道乌丸学姐为什么变成怪物。我想让乌丸学姐回到人群中。
「十望学姐也很担心你,所以我会站在你这边,帮你和十望学姐和好。」
乌丸学姐以打量的视线凝视着我。
「你也可以再回学校嘛,我们一起思考要怎么重新开始吧!首先写信给十望学姐,然后烤个蛋糕!祝贺用的红白蛋糕!十望学姐说过她喜欢起司蛋糕,那就做这种吧。上面再写个『对不起』的字样如何?啊,对了,乌丸学姐会作曲呀,可以写一首道歉之歌,我再帮你唱给十望学姐听。」
「……」
乌丸学姐没有回答。我笑了笑,伸出右手。
「我们当朋友吧。」
但乌丸学姐没有握住我的手,还把视线转开。
「……一旦相信,不是背叛就是遭到背叛,这种事我已经太清楚了。」
那暗淡的眼神让我胸口刺痛。
「我不会背叛你的,你相信我一次嘛。」
无论我怎么说,乌丸学姐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她悄然站起。
「爱做梦的沃尔顿,你迟早会为这句话后悔。」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时,发现心叶学长站在走廊上。
「!」
「日坂同学,肚子好一点了吧?」
我吓得赶紧将杂志藏到制服底下。心叶学长表情冰冷地问着,冷到像是会有企鹅在他背后走过。
「冬柴同学说你去了保健室,还说你最近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体弱多病呢。」
「我、我也不知道心叶学长和小瞳感情这么好啊!而且我才没有一直待在保健室里……只去了两、三次,这对高一女生来说很普通,算是平均值啦。」
杂志好像要滑出来了,我死命地抱紧肚子。
「啊,肚子又痛起来了!」
心叶学长探出上身,咬牙大吼:「我还以为你最近收敛一点了,结果你竟然还在玩大法师游戏!」
「哇!别这么热情地贴过来,否则我又会想亲你啦!」
听我这么一说,心叶学长顿时退开,表情苦涩地瞪着我。
「我才不要再让你亲一次。」
「就是嘛,第二次还是请心叶学长主动吧。」
「我又没这么说,我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钟声宣告上课时间已经开始,心叶学长啧啧地咂舌。
「中午我在社团活动室等你。」
他摆出一副训话的表情,说完便离开。
我走进教室,哭丧着脸向小瞳抱怨:「呜……小瞳,你向心叶学长出卖了我吗?」
「……你是自作自受。不让井上学长教训你一下,你哪会停止那些蠢事。」
小瞳一脸无趣地转过身。
午休时间,我提着便当袋来到文学社。
「我、我要进去了。」
我现在心情就像被叫到指导室的学生,先来的心叶学长隔着桌子抬头盯着我。
心叶学长不高兴到了极点,又是瞪我,又是喟然叹息。
最后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把手贴在额头上。
「……日坂同学,学长的忠告对你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嘛。为什么故意一头栽进这种麻烦事里呢?」
「因为十望学姐一直在受苦啊!她在音乐教室里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窗户有没有锁好,一再检查桌底下,确定没有别人在,自己一个人躲着哭泣耶!」
我滔滔不绝地说。每当我想起那时看到的景象,心就痛得几乎裂开。
「而且,我也觉得乌丸学姐会变成怪物是有理由的!」
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原本是好友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害怕、憎恨对方呢?如果知道了理由,一定能帮助她们两人。
心叶学长注视着我,表情很成熟、很悲伤地凝视着……
「日坂同学,你真单纯。」
「咦?」
心叶学长没有笑,反而有些忧虑,但是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说:「去年经历过那些事件的高三社员都毕业了,不过当时的高二社员还在,所以放学后去打听看看吧,由我出面去跟她们谈。」
我瞬间变得眉开眼笑。
「谢谢你!心叶学长!我可以献上感谢之吻吗?」
心叶学长皱起脸孔,把手从我的头上抽走。
「我拒绝。」
「是吗?真遗憾。啊!排演要怎么办?」
「我会通知仙道同学说我们有急事,必须请假,也要跟琴吹同学说一声才行。」
「七、七濑学姐就由我去通知吧!」
我慌忙地说。
我不希望七濑学姐和心叶学长更亲近,这种想法很卑鄙吗?
心叶学长一定没料到我这么积极是因为心怀鬼胎,所以只稍微睁大眼睛,答道:「嗯,那就麻烦你了。」
我离开文艺社后直接走到七濑学姐的教室,得知她去了图书室。午休时间所剩不多,我急忙用小跑步前往图书室。
本来以为她在柜台值班,却没看到人影,其他图书委员告诉我:「琴吹学姐在电脑区听音乐。」
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她垂着目光,一脸落寞地戴着耳机。
其他学生纷纷回教室,只有七濑学姐坐着不动,认真地听音乐。
我有点犹豫地戳戳她的背。
七濑学姐肩膀一震,转过头来。她发现是我后,睁大眼睛拿下了耳机。
澄澈的歌声传出来。那是一首缓慢优美的曲子,歌词好像是英文。
七濑学姐听到我说文艺社在放学后有事要忙,我跟心叶学长不能去排演,便无精打采地回答:「……这样啊,我知道了。」
此时耳机里依然传出歌声。
「……是Amezing Grace。」
「啊,是赞美歌嘛!我想起来了!我哥哥也有CD,那是能洗净心灵的名曲呢。七濑学姐真会选歌。」
起来学姐从电脑拿出CD,一边低声说道:「因为……我的好朋友很喜欢这首歌,她说听到赞美歌就会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这沉郁的语气让我浑身一颤。
七濑学姐的确很没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因为昨天那件关于《文学少女》的事?我没问过心叶学长,但说不定七濑学姐知道心叶学长就是那篇小说的作者。
「请问!」
「我问你……」
我和七濑学姐同时开口。
我们带着胆怯紧张的表情互看了一阵子……
「……没事。」
「我、我也没什么事。」
我们都把话吞回去,心虚地别开视线。
后来气氛还是很尴尬。
***
想见面……
每次想起她在校舍徘徊的模样,我都感到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
想见面。
我想对她说话、想和她交谈、想和她互相注视、想要就近感受他的存在,即使只有一下下也好。
我明知自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我现身了,就会像那只受诅咒的怪物一样,粉碎仅有的梦想。
到时就连光是看着都不行。
即使如此,依然想见面……想见面……
希望她能想起,一年前那些甜美的回忆。
那随兴的交谈、互相轻触的指尖,是多么地撩人心怀、多么地幸福。
不过,其中也夹杂了几乎要撕裂我们心胸的残酷回忆。
遭到创造者遗弃的怪物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
就连维克多也不会拥抱怪物。
***
在放学后的文艺社里,之前参加合唱社的高三学生对我们说出当时的事。
历届合唱社的社员全是女生。
社长和副社长之类的干部,多半选择从幼稚园开始读私立学校的有钱人家小姐来担任,社团在她们的主导之下,塑造出一种沙龙般的优雅气质。
「社团活动室都用花朵那类东西来装饰,还有满满插着玫瑰或香水百合的名贵花瓶。大家经常交换自己烤的饼干、用蕾丝便笺互相传话,还会聊彼此对歌曲或歌词的诠释。我们就连打招呼时都要说『日安』呢,仿佛自己也成为千金小姐,感觉很兴奋、很愉快,不过社团外的朋友听到都会笑说『你刚刚在说什么』,实在很不好意思。」
学姐描述的合唱社跟现在完全不同。
当时的人数也很多,听说多达三十人。
「高年级学姐很宠爱仙道同学,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尤其是社长总是满口喊着她『十望子妹妹、十望子妹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社长也经常请她参加自己家举办的派对,还特别帮她准备派对穿的衣服。你们想嘛,仙道同学来自普通的上班族家庭,哪有礼服可以穿去参加派对呢?我在照片上看过,仙道同学穿着洋娃娃般的华丽衣服,一副害羞的样子,好可爱哦。
社长她们会很开心地说『下次要让十望子妹妹穿什么衣服呢』,不过我想仙道同学大概不太喜欢那种衣服吧。」
的确……我很难想象一向用男性语气称呼自己的十望学姐,会开开心心地穿着像洋娃娃一样的礼服。她的形象应该比较适合穿休闲朴素的衣服。
「有一次发表会,仙道同学穿着长裤到场。原本说好是全员都要穿白上衣和黑长裙。不过社长她们没有生气,只笑着说『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如果换成是别人,绝不可能不了了之!在合唱社里,高年级生说的话就是圣旨,学妹决不能反抗学姐,仙道同学是因为最受社长喜爱才会没事。其他学姐也都对仙道同学另眼看待呢。」
我想起在教具室看到的照片,突然觉得浑身冰凉。
在一群身穿长裙的少女之中站着一位穿长裤的少女。
十望学姐在发表会上穿着长裤现身,或许是她想向学姐们表明自己的想法。她想说的是,自己不喜欢缀满蕾丝的礼服,自己不是她们的洋娃娃。
十望学姐看来就像会做这种事,而且她也拥有足以得到宽容的魅力。
「乌丸同学跟仙道同学同班,在五月初被仙道同学带进合唱社。她跟仙道同学完全相反,总是用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遮着脸,是个安静的女孩。她只跟仙道同学说话,所以我丝毫不记得她的声音。她跟仙道同学讲话的时候,我也只听得到先到同学的声音。她的声音太小了,根本听不见。」
像鼓翅一样,低沉又微小的声音,但那声音却会在耳底奇妙地缭绕不去。乌丸学姐只让十望学姐听见她的声音。
这是因为乌丸学姐特别重视十望学姐吗?
「乌丸同学好像很崇拜仙道同学,先到同学也很照顾乌丸同学。她们两人好像还在笔记本上写交换日记呢。」
酒红色的笔记本!那本笔记就是她们两人的交换日记。
她们两人非常亲密,深知会在交换日记里互相倾诉秘密。
不过,乌丸学姐为什么变成了怪物?
因为十望学姐把乌丸学姐赶出合唱社吗?
我屏息倾听,高三的学姐继续说道:「乌丸同学自己作过曲,她填入歌词之后拿给社长她们看,希望可以在发表会上演出。」
「就是『弗兰肯斯坦』吗?」
我探出上身问道。学姐歪起脑袋说:
「我不知道曲名……不过听说不止一首,而是一连作了很多首。能写出这么多曲子就很了不起了,而且乌丸同学那么内向,想不到她竟然有勇气拿曲子给社长她们看。
不过社长她们却嘲笑乌丸同学的曲子,说:『这么低级、这么无聊的烂曲子,怎么可以在历史悠久的合唱社发表会上演唱呢?』」
高三学姐说得皱起脸孔,我和心叶学长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费劲心思写出的珍贵曲子竟然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乌丸学姐一定很难受。
「她这个请求原本就毫无希望,因为那时的合唱社完全不接受古典音乐以外的曲子,流行歌或爵士乐都被当做媚俗的音乐。
极受社长喜爱的仙道同学从入社以来一直拜托她们演出音乐剧,也被毫不留情地驳回,乌丸同学的希望当然更不可能达成。」
她还说,乌丸学姐因这件事而受到瞩目,开始被高年级生欺负。
「譬如搬走乌丸同学的座位,拿乐谱给她时还会故意弄掉、一脚踩上去,真的很阴险。可是最让乌丸同学难以接受的,应该是仙道同学站在社长那边吧。」
我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十望学姐也跟社长她们一起欺负乌丸学姐吗?」
学姐摇摇头。
「……不是这样,她只是默默看着社长踩了乌丸同学的乐谱,或是分组的时候找乌丸同学以外的人。我猜社长一定叫她别跟乌丸同学往来……还故意在她面前说『十望子妹妹真该筛选一下身边的人』。」
「怎么这样……」
十望学姐有勇气自己一人穿长裤向社长她们标明自己的想法,却不敢站在受欺负的朋友身边支持她?高三学姐的地位是那么崇高吗?
「所以……我能理解乌丸同学忍无可忍才向社长她们复仇的心情……但乌丸同学实在做得太过分……那样太异常,简直是疯了。」
学姐表情僵硬地说着,其中也包含她亲身所见的真实感受,因此比心叶学长的转述更写实,也更凄惨。
合唱社成员的书包和桌子里出现来历不明的纸条,写的都是个人隐私和中伤诽谤。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会不会是她?不对,应该是她吧?说不定是跟自己很要好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变得歇斯底里,社员互相对骂的情景有如家常便饭。
在这种情况下,门和钢琴键盘竟然被装上刀片;学校布告栏上贴出社长爸爸和穿制服的女孩一起走进宾馆的照片,社长因此不再上学;还有高三生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受伤。
大家都很怕怪物。
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地怀疑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怪物。
「实在太悲惨了,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大家都陆陆续续地退社,我当时心想合唱社真的完了。如果不是仙道同学出面制止乌丸同学,说不定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心叶学长神情黯然地问:「我听说仙道同学在大家面前叫乌丸同学『怪物』。」
「……是啊,她说:『我绝不原谅你做的事,你是个怪物,快滚出合唱社。』」
「乌丸同学怎么回答?」
「……她一直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瞪着仙道同学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我仿佛亲耳听见她深恶痛绝的声音,汗毛都竖起来。
高三学姐离开以后,心叶学长将食指贴在嘴上,低头思考。我也不断胡思乱想。
乌丸学姐或许真的恨十望学姐。因为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好朋友,所以她更不能原谅十望学姐投靠高三学姐那一边。
是乌丸学姐涂黑了十望学姐穿长裤的照片吗?她费尽心思在柜子里放了穿荷叶边洋装的人偶,是要暗示十望学姐吗?
为了表达「你终究是社长她们的洋娃娃」……
我想像着乌丸学姐的盛怒和痛恨,身体不禁冷得打颤。
不过,十望学姐坚持表演的就是乌丸学姐作的曲子!
但她为什么要阻碍排演?
她为什么对我说「最好别再唱那首曲子」,还威胁我说「会唤醒怪物」?
难道乌丸学姐对十望学姐的友情已经变成怨恨?
——已经不是朋友了。
想起那冰冷的声音,我的胸口顿时揪紧。
不,不是的!曾经是朋友的人,不可能这么憎恨对方!
我向心叶学长说:「乌丸学姐之所以变成怪物,都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她会送恐吓信又那样恶作剧,或许是因为希望别人注意到自己吧?乌丸学姐一定很想上学,很想和十望学姐和好!十望学姐也很后悔没有救她,所以才要在文化祭演出乌丸学姐的曲子,不是吗?」
我深信心叶学长一定会说「是啊,我也这样想」。
「只要让她们两人谈一谈,她们一定可以互相谅解。这样就有圆满的结局啦!」
但是,心叶学长的眼神越来越暗淡。
「真的吗……」
「呃?」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我的心底渐渐变冷。心叶学长的表情为什么如此凝重?
「可、可是乌丸学姐的本性又不坏……而且没有人会打从心底恨自己的朋友吧?」
心叶学长神情无奈地叹气。
「日坂同学,你真的太单纯了。」
这句话带着苦涩的语气,我不禁哑然无语。
心叶学长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我。
「维克多和怪物最后能握手言和吗?怪物杀死的人不能复生,维克多真能由衷去爱怪物吗?怪物也能原谅舍弃过自己的创造者吗?」
——爱做梦的沃尔顿。
想到乌丸学姐那悲哀的声音,我就觉得呼吸困难。
「那、那只是小说嘛!」
「是啊,但你总是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
这冷淡的声音又让我心底发凉。
心叶学长凝视着我,眼中浮现既像哀伤又像痛苦的的神情。
「就像你提起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那次一样,你说公主被鬼怪附身了。在你的认知里,只觉得人是被鬼怪附身才会喜欢看人死去。你一定不理解,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这样』,也可能『因为某种契机才变成这样』。
说不定公主本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才让耳男倾心。你却没办法想象这些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耳男要杀死公主,为什么公主胸口被刺了一刀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你只会为这则故事没有圆满结局而感到失望。」
心叶学长……到底在说什么?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越来越暗淡。他在生我的气吗?还是因为不耐?难过?
我不懂心叶学长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只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惊愕得甚至忘记眨眼。
「你扮演的沃尔顿同样害怕怪物、轻视怪物。怪物来吊唁维克多的尸体时,他对怪物大骂:『你不是人!是伪善的恶魔!』但怪物随着浮冰离开之后,沃尔顿会怎么做?因为怪物离开而松一口气?还是痛恨怪物?害怕怪物?你怎么想?」
怎么办?我不知道。
《弗兰肯斯坦》里面又没写出这些事。
怪物乘着冰块消失在黑暗中,故事到此就结束。
我不知道沃尔顿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心叶学长究竟想说什么啦!
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他说我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这样不行吗?我不能期望怪物和维克多互相原谅吗?
我不理解心叶学长!
全身隐隐刺痛,脑袋发烫,眼中浮现泪水。
心叶学长吃了一惊,软弱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他紧握双手,盯着桌子急促地呼吸,似乎很自责。
然后他抬起头来,露出寂寞的微笑。
「真的很抱歉,我好像太激动了。」
心叶学长像是在哄着我,口气比平时温柔许多,但我反而觉得他是放弃地表示:「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郁郁寡欢地离开文艺社。
「……我要再想想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的事……还有,沃尔顿的想法就让我带回去当作业吧。」
「……我也会再跟其他人探听乌丸同学的情况。」
虽然我们面带微笑,但两人的语气和表情都很不自然。
我低着头在人烟稀少的清冷走廊上快步前进。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开始显现夜色。玻璃窗映出我咬紧牙关的可悲侧脸。
沃尔顿看着怪物离开后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答案,是不是也能理解心叶学长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件事?
但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而且也想不通。
我朝着音乐教室走去,因为我想见乌丸学姐,想搞清楚乌丸学姐真正的想法。我的想象没错吧?她不是真的恨十望学姐吧?我希望她能给我肯定的答案。
结果我却看见十望学姐趴在教室空荡的地上,红着双眼翻着大量的乐谱,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样。
十望学姐将褪成暗褐色的乐谱丢了满地,似乎在找什么,表情痛苦得几乎窒息。
后来她绝望地低下头,肩膀颤抖。
我也觉得心快要碎了。
乌丸学姐真的想要这样折磨十望学姐吗?如同怪物想毁掉维克多,乌丸学姐也想让十望学姐更难过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对,我想要相信事情不是这样!
可是,我一想到「事实真是如此吗」就觉得呼吸困难,什么都想不出来。
***
高三的XX因自行车刹车故障而受伤。
社长XX因为经营公司的伟大父亲和女高中生上宾馆的照片被贴出来而昏倒。
有人窃窃私语说「照片拍到的女高中生似乎有点像合唱社的鸦耶」,我只是漠然以对。
副社长XX和会计XX在抢男人。
XX其实很讨厌XX,在背地里撕碎XX写给自己的信,还到处说她坏话。
XX觉得爱卖弄知识的XX很恶心。
XX很厌恶XX尖锐的声音,每次被她勾着手就觉得心底发毛。
XX很不甘心古文考试输给XX,偷偷用安全别针刮伤XX的铅笔盒。
最好再让她们失衡一些。
在两人的秘密笔记中,一个人浮现会意的微笑,另一人则是开始害怕。
爱做梦的沃尔顿,还没结束喔。
怪物不会原谅维克多。
怪物现在才要开始发狂。
***
隔天放学后,我举步维艰地走向音乐教室,每走一步都会想起心叶学长说的话,真想掉头离开。
昨天我躺在床上反复读着《弗兰肯斯坦》,不停想着「沃尔顿后来怎么了」,想到脑浆都快沸腾。
即使如此,我仍想不出答案。
沃尔顿在写给姐姐的信里兴奋地提到大团圆,但完全没提到自己的事。
作者玛丽雪莱为什么在故事未完的时候停笔?主角维克多既然死了,故事只能在这里结束,不过我真希望她能写出沃尔顿后来怎么了,这么一来,两百年后的我也不用如此烦恼。
就算迁怒玛丽雪莱,我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看你这如丧考妣的表情,简直是满头乌云。」
走在我身旁的小瞳毒辣地说。
「……小瞳……我的头脑很差吗?」
「听你讲得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
「小、小瞳,拜托你体贴一点好吗?」
到达音乐教室时,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正在说话。
七濑学姐撇开视线,嘴唇僵硬地动着,心叶学长则是目光哀伤地低着头。
「你不跟井上学长打招呼吗?」
小瞳注意到我故意跟心叶学长保持距离,开口问道。
「呃……嗯。他正在跟七濑学姐说话,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小瞳不发一语,疑惑地看着我。
在这种时候小瞳没有多问,令我感激不尽,不过她用这种打量的眼神一直看着我,令我真是不知所措。
「小、小瞳,不要一直望着我啦,我会爱上你喔!」
我一边擦汗,一般偷偷瞄着心叶学长。
虽然我郁闷得不想打招呼,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跟七濑学姐在说什么啦~~~~
这时心叶学长从书包里拿出剧本。
白色花瓣似的东西顿时纷纷飘落,令心叶学长大吃一惊,站在一旁的七濑学姐也缩起身子。
咦?什么?碎纸片吗?
心叶学长正好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片时……
「讨厌啦!谁撕破我的书?」
回头一看,合音组的女孩拿着一本杂志大叫。
我看着散落在那女孩脚边的碎纸片,不禁愕然。
「哇!搞什么嘛,好过分喔!」
其他女孩也围了过来。
「只有《文学少女》的部分被撕破,纸片夹在书里,我一翻开就掉出来了。」
——《文学少女》!
我吃惊地看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表情严峻地盯着地上的碎纸片,一旁的七濑学姐脸色发青地向他说话。
「怎么回事?中午在做怪物黑影道具时还好好地啊?」
「就是啊,我那时看见祐子把杂志放回来。」
「咦!才不是我做的!」
「不是祐子啦。我忙着收拾东西,把杂志丢在桌上就回去教室,一定似乎后来才发生的。到底会是谁做的?」
「难道是『怪物』?」
有人悄悄说了这句话,一时之间哀号四起。
「讨厌!别说啦!」
「是啊,戏剧明明进行得很顺利!」
「不然是谁撕破的呢?」
「大家冷静点。」
心叶学长站了出来,想要安抚大家。
「大、大事不好了!」
有个合唱社的女孩血色尽失地冲进教室。
「十望学姐摔下楼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
第五章 普罗米修斯的罪孽
隔天,众人一同去医院探望十望学姐。
「文化祭之前就能出院。就算要撑着拐杖我也会上场,大家别担心。」
十望学姐笑着说。
「我在发呆时不小心滑了一下。」
她这样解释。
「十望学姐……该不会是……有人把你推下楼梯吧?」
合唱社的女孩僵着脸孔问道。
「傻瓜!你在胡说什么啊?」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楼梯呢?十望学姐,请你说实话!」
「是啊,如果十望学姐被盯上而遭到危险,那就糟了!」
「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大家一起抓怪物吧!」
连原先害怕怪物的那些女孩都七嘴八舌地喊着。
「够了!」
十望学姐吼道。她原本面带笑容,此时却脸孔痉挛,两手捂着耳朵发抖。
「是我自己滑倒的!真的!」
十望学姐像个小孩一样胆怯。
她表现出来的并非伤心或痛苦,而是恐惧。十望学姐比在场任何人都怕怪物!
「我知道了,仙道同学,你是自己滑倒的。」
心叶学长安抚着十望学姐说。
十望学姐颤抖着点头。
「对……就是这样,只是……只是啊……鸦……」
鸦?我仿佛看见展开黑色羽翼的鸟,也想起乌丸学姐被刘海遮住的脸和冰冷的眼神,顿时感到一道冷流穿过我的体内。
「鸦、鸦啊……」
十望学姐继续喃喃说着,接着有如承受不住恐惧,哭了出来。
我浑身冰凉地听着十望学姐的啜泣声。
「……十望学姐过生日时也是这么失常呢。」
离开病房后,众人表情黯淡地漫步在走廊上。
「仙道同学过生日时发生了什么事?」
心叶学长一问,合唱社的女生沉下声音说:
「九月十九日是十望学姐的生日,我们想帮她庆祝,订了一个计划要给她惊喜。」
「我们先派一个人去拖住十望学姐,趁这时候赶紧布置教室,十望学姐一开门,我们就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大家本来以为十望学姐会很开心,她却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口大叫「别这样」。
她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不断大喊:「拜托你们,别这样、别这样!」
庆生会因此终止,十望学姐也回家了。
隔天她去向大家道歉。
「对不起!我乡下的外公病得严重,我最近也跟妈妈他们说过不要帮我庆祝生日。都是因为想起这些事……」
大家听了理由才放下心中大石,但多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真的是因为外公病重吗……说不定另有隐情。十望学姐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所以什么都没说……」
她们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心叶学长一脸严肃地听着她们说话。
在医院外和众人道别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学校。
校舍里充斥着冰冷的黑暗。
在无人走廊上多走一步,我的心脏就抖动得更用力,背脊也凉了起来。
我心想「她」一定在那里,这预感还夹带无尽的恐惧。
如果前方有僵尸或怪物,我一定会兴奋不已地走过去,但等待我的却是人类。这份认知令我心脏悬起,踏出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十望学姐摔下楼梯说不定是乌丸学姐造成的。乌丸学姐或许对十望学姐做了什么,譬如使劲推了她一把……
无论我怎么否认,依然忍不住这样想,胸口觉得好郁闷。
——鸦……
我想起十望学姐害怕的表情和游丝般的声音,胸口便痛如刀割。
——鸦啊……
——是我自己滑倒的!真的!
为什么十望学姐怕得脸孔痛苦地扭曲,与其如此悲痛?
十望学姐曾经声称「这不是雫的错,她原本是个安静乖巧的女孩」,但如今眼中却充满恐惧,那么害怕怪物……
——乌丸学姐一定很想上学,很想和十望学姐和好!
——只要让她们两人谈一谈,她们一定可以互相谅解。
我曾经这样深信。不过,事实真是如此吗?
会不会如心叶学长所说,只是我自己希望如此?
乌丸学姐会不会始终不原谅十望学姐,为了报仇,即使伤害她也在所不惜?
说不定乌丸学姐根本不想和十望学姐和好,只想让十望学姐尝到更多苦头……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这就是「真实」,又该怎么办呢?
在音乐教室门前,我赫然驻足。
门后有人在唱歌。
像昆虫拍翅般的细微声音。
「受诅咒的创造者啊!」
「连你也嫌恶地别开了脸,为何创造出如此可拍的怪物?」
这跟我在排演时听到的歇斯底里呼喊不一样。明明是相同的曲子、相同的歌词,这个断断续续的歌声却如细语呢喃,悄声低诉。
这唱腔似乎包含更深打的憎恨和绝望,让我听得全身冰凉。
空气刺痛了皮肤,我屏息打开门。
灯没开,室内一片黑暗。
窗外照射进来的灯光和月光在昏暗中显得苍白。
有个少女像是溶在黑暗里,她坐在桌上,垂下双脚。
她低垂的脸庞两侧覆盖着乌鸦羽毛一般的黑发,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泛白的嘴唇隐约动着,平静地流出诅咒般的歌曲。
这幅不详的景象让我竖起浑身汗毛。
好可怕——我这么想着。
但我还是跨出脚步,说道:「十望学姐摔下楼梯,被送进医院……」
歌声停止,恢复沉静的音乐教室里响起冷冷的声音。
「……我知道。」
这句话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尖锐地刺进我的胸口。
「我都看到了。」
我几乎脚软跪倒。
「我看到了」是指她看到十望学姐摔下楼梯?
这是不是代表乌丸学姐把十望学姐推下楼?
她为什么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她怎能丝毫不带感情地说出这种事?
不对,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握紧双手,拼命用正常的语调说:「……不是你做的吧?」
我拼命挤出微笑,嘴角却分毫不动。
「我、我相信你……你不会做这种事……因为你和十望学姐是朋友……」
乌丸学姐抬起头来。
头发往两旁分开、空虚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就像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发现怪物在窗边窥视时的感受。
笼罩在月光里的恐怖身影。
以尸体拼凑而成,受诅咒的怪物!
我不禁后退,乌丸学姐却向我走来。
「如果你相信我,为什么害怕?」
她低声问道。
「你的眼神简直像看到『怪物』……」
不,不是的!我一边在心中辩解,却仍不停颤抖,继续后退。
我好怕她,我隐瞒不了这点。
好可怕,好可怕……
「……你不是说要跟我做朋友吗?」
这个看不出真面目、超过我所能理解范围的「某物」,无声无息地靠过来。
「如果我把十望子退下楼梯,害死了她,你还说得出这句话吗?你还是会当我的朋友,支持我、保护我吗?」
我没办法回答。
贴着乌丸学姐脸颊沙沙摇晃的黑发,还有不带半点热情凝视着我的眼睛,都让我好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
在我眼前的不是僵尸,也不是怪物,而是人类!虽然是人类,却有着「怪物的面貌」!
我的背碰到墙壁。
不能再后退了,无路可逃。
乌丸学姐靠过来观察我的表情,冷冷的鼻息近得清晰可闻,冰冷的眼中明显浮现怒意。
她的情感波动又让我暗吃一惊,浑身僵硬。
她恼怒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会后悔的。你果然还是不理解『怪物』,拒绝了『怪物』。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该害怕、鄙视地离我远一点。」
这句话像刀刃一般割痛我的心脏。
是我自己对她伸出手。
但我却当她是怪物,畏惧她、拒绝她……
这一瞬间,她的眼中出现杀气。
但乌丸学姐只是从我的身边退开,轻蔑地看着我说:「你真是烦死人了。」
她走出音乐教室。
我慢慢瘫倒,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不停颤抖。
我拒绝了怪物!
我什么都不懂!无论是乌丸学姐、十望学姐,还是心叶学长的忠告,我全都不懂!就像住在森林里的那家人一样害怕怪物,赶走怪物!
心脏碎裂般的冲击和剧痛——无意犯下的罪孽之重,让我抬不起头,只能无止境地颤抖。
***
一个人大叫「够了」,另一人冷眼以对。
你穿着华美装扮当那些人的宠物,背叛了我,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对,一切都必然好转,我不会再听你的话。
你已经不是我的创造者。
我要靠自己的意志完成复仇。
希腊神话的普罗米修斯不该把火带给人们。
弗兰肯斯坦也不该制造怪物。
她们都犯下了违背神之旨意的重罪。
神绝非慈爱公正,他不容许任何人冒犯自己的权威。
普罗米修斯被绑在大石上,老鹰啃食着他的内脏。
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他的皮肤和内脏一再重生,一再让老鹰的利喙撕裂。
痛苦永远无止境地延续,弗兰肯斯坦也一次次地失去所爱。
光辉灿烂的理想带来了可怕的悲剧。
***
十望学姐入院期间,合唱社的成员自己扛下重担,继续准备着演出。
「在十望学姐回来之前要好好努力。」
「嗯!决不能输给怪物,绝对要让演出成功!」
十望学姐受伤一事反而让众人更加团结。不过,这或许致死后为了消除不安而强撑起来的斗志。她们笑着互相激励,说着「加油」、「好」的模样好耀眼,我却看得浑身僵硬,感到锥心之痛。
拒绝了乌丸学姐之后,我一次都笑不出来。
我在排演时也显得有气无力,一直心神恍惚地想事情,此时有人叫我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
「日坂同学,你怎么了?」
心叶学长跑来问我。
「什么都没有。」
我转开视线回答。
每次想起乌丸学姐说的话,我就觉得喉咙紧缩,呼吸困难。
——你不是说要跟我做朋友吗?
——你果然还是不理解「怪物」,拒绝了「怪物」。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该害怕、鄙视地离我远一点。
心叶学长说的没错。
我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完全没想过耳男为什么爱上夜长姬,以及被耳男刺了一刀的夜长姬微笑的原因,也没想过沃尔顿见到怪物、听过他说话之后有何感想,后来又做了什么。
我一直用自己的价值观去看事情。说不定我自以为对人家好,却伤害了别人。
心叶学长相比也很厌倦我的幼稚发言吧。
——你真是烦死人了。
每当我想开口,都会想起乌丸学姐说的话,声音就梗在喉咙里。我越来越不敢发言,为此垂头丧气。
「小瞳……我很烦人吗?」
在回家的路上。
我今天排演时也提不起劲,拖着脚步走在月光照耀的路上。
「说什么傻话?」
小瞳默然回答。
「你一直以来都很烦啊。」
比起客气的安慰,她这种直接的口吻更让我宽心。
「……是吗?我果然很烦人……要怎么样才能变得不烦人呢……」
「事到如今早就没办法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很唠叨地找我说话。尽管我们不吭声,你还是像电话推销员一样自己讲个没完,真是超烦人。」
「你、你觉得困扰吗?」
那时候我很担心小瞳,每次下课声还没停就冲到她班上,因为我能做的只有尽量陪在她身边,热情地跟她说话。
结果小瞳觉得我很多管闲事吗?我说话太大声,让她觉得丢脸吗?
「有够困扰的。」
小瞳看着前方,果断地说。
「我本来不想再去学校那种无聊的地方,也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跟别人说话,却被你搞得必须天天上学……」
她冷硬的口气里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我现在会辛辛苦苦地当个高中生,都是因为菜乃这么烦人。」
小瞳的视线一样朝着前方,眼神和语气也很冷淡,但她说的话却比什么都有鼓励效果。
嘴唇总算灵活起来,我含泪地笑了。
「原来我的烦人也有好处呢。」
小瞳沉默不语,这是她表示赞同的方式。
我知道,这就代表「那还用说吗」。
我用肩膀轻轻碰她一下,说了一句「谢谢」,小瞳冷冷地回应:
「我只是说出实情罢了。你多事的个性早就无可救药,事到如今干嘛再去想东想西?真是个笨蛋。」
我屡次用肩膀挨向小瞳的手臂,一再答道:「嗯,你说的对。」
这一晚,我写信给乌丸学姐。
我在过程之中揉掉好几张信纸,接着又从头写起。
「对不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你,只好写信。
文化祭那天请你来学校,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写了满满两张信纸,放进鲜黄色的信封。
明天去找参加过合唱社的学姐打听乌丸学姐的地址吧。
我将信封夹进剧本之后才上床睡觉。
我寄信给乌丸学姐的第五天后——就是文化祭两天前,十望学姐回来上学了。
翘首盼望十望学姐回来的女孩们都很高兴地说:
「太好了,赶得上文化祭!」
「这样就能和十望学姐一起上台!」
可是,来到音乐教室的十望学姐神态非常憔悴,表情也很暗淡,众人看到她都说不出话来。
十望学姐的转变也令我大吃一惊。
她好像瘦了,不止如此,连原本生气盎然的眼睛都失去光辉,像个快乐少年的笑容也冻结,脸上充满苦涩。
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脚上包着石膏,两臂撑着拐杖。
「不好意思,休息了那么久。我从今天开始会好好加油。」
「十望学姐,别这么说,你以后可以多依赖我们一点嘛。」
「就是啊,十望学姐。」
大家的安慰让十望学姐热泪盈眶,后来她撑着拐杖走来走去,到处指示明天的准备工作,但脸色还是很差,看起来很难受。
「……仙道同学说她无论如何都得参加文化祭,所以硬撑着来学校。」
心叶学长很担心地对我说。
十望学姐一边喘气一边工作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痛,我看的不禁哽咽。
在医院时,十望学姐哭着发抖。
她畏惧「怪物」,害怕「怪物」。
当天我在音乐教室觉得好害怕,十望学姐更是不曾停止畏惧。
但她还是坚持演出,只为了让大家听到乌丸学姐作的曲子。
我的心头好沉重,喉咙渐渐发烫。
或许正如心叶学长所说,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的关系并不单纯,但十望学姐依然关心乌丸学姐……
排演结束后,我在自己班上处理完事情,回到音乐教室,发现灯市开着的。
小道具、戏服、道具箱都零散地放在各处,十望学姐浅坐在椅子上发呆,我一看见她,心头又揪了起来。
她在想乌丸学姐吗?
「十望学姐。」
我叫着她,她一脸疲惫地转过头来。
「啊,小菜乃……」
「差不多该走了,我来帮忙收拾吧。」
「谢谢你。」
「这个箱子该放在哪里呢?」
「请放进橱柜里。」
我拉开橱柜一边的门,要放进箱子时却卡住了。
我探了探里面,掏出一本酒红色的笔记本,当场吃了一惊。
「这本笔记……」
这是乌丸学姐放回来的吗?还是其他的……
十望学姐跌跌撞撞地乘着拐杖扑过来。
「是我的笔记本!我找了好久了!」
她从我手中抽走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
「太好了,总算找到了!」
十望学姐掉下眼泪,情绪激动地颤声说:
「告诉你喔,后天表演结束后,『怪物』一定不会再出现了。」
十望学姐喃喃说着,好像快要喘不过气,随时都会昏厥,却又忍着痛苦死撑。
亲眼看见朋友变了模样的恐惧感。
希望宽容却无法宽容的内心纠葛。
拾弃对方的罪恶感。
即使十望学姐几乎被这些负担压垮,她还是切不断跟乌丸学姐指尖的牵绊。
我也好想哭,我想鼓励十望学姐,所以按着她的肩膀,努力露出笑容。
「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好转。」
十望学姐的表情僵住了。
「!」
她有如在我身后看见怪物,瞪大的双眼充满恐惧,脸颊痉挛,嘴唇也在颤抖。
「怎么了?十望学姐?」
十望学姐撇开脸,尖声回答:「没什么,我突然想起要联络明天负责灯光的人,等一下得传个简讯。」
「这样啊……」
十望学姐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小菜乃,把这个工具箱放回去吧。」
「好。这是从哪拿来的?」
「工具室。」
「那我拿回去放。」
我提着工具箱走出教室。
十望学姐不会有事吧……
窗外已经完全变暗。如果后天的演出能顺利结束就好了。
希望乌丸学姐会来。
我下了楼梯,走上一楼走廊的时候……前面出现一个身穿学校制服的少女。
那个女孩的脸颊两侧盖着笔直的黑发,眼神十分阴沉。
「乌丸学姐!」
我哀求似地大叫。
「你来见我了吗?乌丸学姐?你读过信了吗?」
乌丸学姐冷眼看着我。
她低下头,长发遮住表情,接着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乌丸学姐!」
工具箱震荡得喀喀作响,我急忙追过去。
但我跑到乌丸学姐刚刚站的位置,却看不到她的踪影。
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乌丸学姐是因为我那封信而来学校?也归还笔记本?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工具室在一楼角落,是个类似储藏室的房间。
日光灯没开,里面一片漆黑,我让门完全敞开,借着走廊的灯光走进去。
如果乌丸学姐来了,我该跟她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虽然我在信中这样写,真的见面却想不到该说什么。
可是,我想再一次面对乌丸学姐。
将工具箱放回架上时,后面突然传来「磅」的一声,视野顿时变暗。
有人关上门。
我听见上锁的咔嚓声,急忙去转动门把。
打不开!
「不好意思!有人在里面!请开门!」
我敲门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被锁住了?
身体渐渐发冷。我一头雾水,不断敲门呼喊,外面还是静悄悄。
对了!打手机叫人来吧!我一摸口袋,发现期待落空。
「手机放在书包……」
怎么办?天亮以前都出不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声音。
「……爱做梦的沃尔顿。」
「乌丸学姐!」
「……不想受伤的话,就别再接近『怪物』。」
这冰冷的声音让我双脚僵住。
我从乌丸学姐的语气中感觉不到一丝善意,只有悲伤和轻蔑。
人声渐渐远去。
锁住我的是乌丸学姐?
我不愿相信,但是、但是……不仅身体,我连心都冻僵。
乌丸学姐这么讨厌我吗?我写的信没有传达到乌丸学姐的心中吗?
比起在这里被关到早上,乌丸学姐的恶意更让我伤心难过,好像身体快被撕裂一般。
走廊上的灯光也消失。室内完全陷入黑暗,冷得像是待在冰箱里。
我抱膝坐在地上。
我从不怕鬼怪或学校流传的鬼故事。
单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种寒冷阴暗的地方,却令我不安到几乎崩溃。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也是这样吗?
他悄悄躲在狭窄的小屋里,只在夜色笼罩时外出,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互看,一直缩起巨大的身子蹲在角落。
唯有从小屋缝隙偷窥那善良的一家人能带给他喜悦。
但是怪物无法加入他们,所以这种喜悦渐渐变成痛苦。
怪物每天独自躲在小屋中,都在想些什么呢?
用头发遮蔽脸庞的乌丸学姐独自走在校园内,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在不开灯的音乐教室里哼着怪物之歌时,心里浮现的情感是悲哀还是憎恨?
怪物为什么故意引诱维克多来追捕自己?
乌丸学姐既然觉得我很烦,为什么再三出现在我面前?
——拥有希望,总有一天会绝望……
——怪物再怎么想见他们……还是不能去……因为他受不了对方脸上浮现的厌恶……
当时乌丸学姐的神情显得寂寞,非常寂寞。
那是不是在暗示我呢?
透露着她不想再孤单一人,想要和别人说话,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我却拒绝乌丸学姐。
——如果我把十望子推下楼梯,害死了她,你还说得出这句话吗?你还是会当我的朋友,支持我、保护我吗?
乌丸学姐冷眼问我。
如果她真的是「怪物」,我会怎么做?就算这样我还是能接纳她吗?
沃尔顿在船上听到怪物的感叹时时怎么想的?
「啊啊,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渴望着爱和友情,却又一直受到冷漠的拒绝。
你说这种事合理吗?所有人对我犯下这种罪,为何只有我该被视为罪人?」
即使如此……即使怪物再怎么受尽痛苦折磨,他杀害维克多家人、朋友、情人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他在沃尔顿面前咆哮嘶吼的可怕姿态也不会变。
这一切看在沃尔顿的眼里是什么感受?怪物走后他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感到憎恨?难过?还是爱呢?
他能爱怪物吗?能谅解怪物吗?
但是,他要如何谅解?
要如何走近一个跟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
能和对方互相接触吗?能互相理解吗?
要怎样才能不害怕、不发抖呢?
我的所作所为或许正如心叶学长所说,只是把一厢情愿的想法套在别人身上。
所以心叶学长才会那么哀伤地看着我,说我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
下场就是如此。我救不了任何人,自己也受到伤害。
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吞没似的。
不知道什么指标可以帮助我走出这片黑暗。
我把脸埋在膝间,不停颤抖。
这时,我的脸上感到光明。
我抬头一看,发现门缝透出光线。
喀嚓……门把转动的声音传来,门慢慢地打开。
光线令我眯起眼睛。
「日坂同学。」
一个焦急的声音呼唤我,声音听起来很担心我。
这是我在夏夜月光照射的湖边听过的声音……
正如当时他从树林间现身,此刻,我最喜欢的心叶学长就站在门前。
「心、心叶学长……」
彷徨无助的我心头一紧,哭了出来。
眼泪稀里哗啦掉个不停,我扑向心叶学长。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嘛道歉?你又做了什么该向我道歉的事吗?」
心叶学长拍拍我的背。
「因为我又让心叶学长操心……呜……对不起,老是麻烦心叶学长。可、可是我真的好高兴……我还以为天亮以前绝对出不去……在这里好冷、好寂寞,我想了很多事情,觉得好难过,快要不能呼吸。心叶学长能来开门真是太好了……」
「是冬柴同学联络我说你一直没有回家,我才会出来找你。照你的个性来看,一定又是搞出什么麻烦,害我想到就胃痛。还好你没事,我总算能松一口气。」
心叶学长的声音和搂着我的胸怀都好暖和、好温柔。
这个位置让我很安心。我紧抓着心叶学长的衬衫不停啜泣,此时却听见紧绷低沉的一句话。
「托你的福,我已经掌握『怪物』的真正身份。」
我抬头一看,在光影之间,心叶学长以锐利得令人害怕的目光盯着半空中。
***
怪物、怪物、怪物……
唾骂的话语。
凝视着不祥之物的眼神。
真是个叛徒,好不懂得感恩,也不想想是谁在你身陷悲惨处境时伸出援手。
是谁给了你光明?
而你却背叛我这恩人,诅咒我这恩人。
你自己才是灾难的源头,邪恶的化身。
第六章 听到怪物声音的人
文化祭前一天放学后,我和心叶学长在音乐教室等人。
今天要在体育馆进行彩排。十望学姐之前一直在住院,所以我们到了演出前一天才有空去体育馆彩排。
本来所以人都该去体育馆。
我看看身边的心叶学长,他严厉地盯着门口。
昨晚他说「已经掌握『怪物』的真正身份」时也是这种表情。
我有很多事想问他,但心叶学长紧绷的侧脸,让我感到现在的气氛不太适合随便开口询问。
开门声让我吓了一跳。
「学长说彩排前要见我?为什么?」
十望学姐叩叩叩地拄着拐杖出现了。她的表情和昨天一样疲倦,而且有些不安。
心叶学长朗声说道:「我知道怪物的真正身份,所以想请仙道同学协助。」
「协助?」
十望学姐表情越来越担心。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有哪边误解或是遗漏了,还请当事人先到同学帮忙补充。」
「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今天呢?明天就要正式演出,只剩下今天可以彩排,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大家都在等我们,该去体育馆了。」
十望学姐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心叶学长叫住。
「你不想听我说话,是因为害怕知道真相吗?不过,就是因为即将演出,我才得趁现在说出怪物究竟是什么,以及怪物是怎么产生的,否则这场表演就会被怪物撕裂啃食。」
十望学姐猛然一颤,软弱地瞄着心叶学长。
但心叶学长毫不动摇,坚定地盯着十望学姐。
音乐教室陷入寂静,只听得见心叶学长的声音。
「这次的事件包含『过去的怪物』和『现在的怪物』。过去的怪物出现在一年前,刚开始恶作剧的程度还很轻微,只是有些东西会不翼而飞,后来却有人散步中伤诽谤的纸条、在门把和钢琴放刀片,情况越发不可收拾。
后来甚至有社员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出车祸,还有人因为家人照片被贴上公布栏而不再上学,合唱社内弥漫着猜忌和不安的气氛。
单单一个怪物,就把历史悠久的社团逼得几近废社。
弹劾这个『怪物』,把『怪物』赶出合唱社的就是你——仙道同学。没错吧?」
十望学姐表情扭曲,一副不愿回想起来的模样,语气僵硬地回答:「……是的。」
「这个『怪物』名叫乌丸雫,十个沉默寡言、个性阴沉的高一生。她无论在社团或班上都不跟任何人说话,只对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你。
她只跟你说话,你们还会写交换日记。」
心叶学长一提到乌丸学姐的名字,十望学姐就痛苦地皱起眉头,我光是站在一旁看着都难过得几乎胃痛。
「……因为雫不习惯说出心里的事……我觉得用这种方式,比较能让她吐露自己的想法。」
「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是的。」
「你们在交换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十望学姐更用力地握紧拐杖,我不由得想起她小心翼翼抱紧那本酒红色笔记本的模样。此外,我也想起抱着同样颜色的笔记本,喃喃说着「我来拿忘记的东西」的乌丸学姐……
十望学姐低声说:
「那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当天碰到的事,或是社团里的事……雫喜欢作曲,所以也有这类的事……」
「乌丸同学在事件发生之前原本很内向,从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在某一天,她请求高年级生在发表会上演出她创作的《弗兰肯斯坦》,你也帮她说话。」
十望学姐的眼睛蒙上阴影。
「这是因为……雫觉得自己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孤独、缺乏自信,希望能借此机会和大家热络起来……而且雫作的曲子真的很棒……」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透露出她的伤痛。
啊啊,当时的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的感情真的很好……我感伤地想着。
心叶学长的眼中浮现忧伤。
「她期盼演出这首曲子的梦想却被破灭了,当时的合唱社以经典乐曲为主流,不接受其他曲子。高年级生嘲笑乌丸同学的曲子很低级,并且开始欺负她。
话虽如此,乌丸同学只是静静地忍受。因为她早就习惯受人排挤,所以跟《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隐藏起来,沉默以对。」
始终低着头的十望学姐突然焦躁起来,抬头瞪着心叶学长。
「够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你想当侦探吗?」
心叶学长流露出凛然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不是侦探,如你所见只是个高中生,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推理,而是『想象』。」
「想象?」
「是的。我借由过去的事实来『想象』,到底是谁让乌丸雫这个含蓄内向的少女变成『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之所以决定复仇,是因为受到森林里那家人的排斥而感到『绝望』。
乌丸同学也一样,因为唯一的朋友投靠高年级生,才让她变成怪物。她要向抢走你的高年级生复仇,让合唱社分崩离析……」
十望学姐脸色发青。
「因、因为我如果包庇雫,一定会害她被欺负得更严重啊!」
「从结果来看,你确实背叛了乌丸同学。不止如此,你还在大家面前指责乌丸同学,将她赶出合唱社。」
心叶学长的口气和发言越来越严厉。
我好害怕。
心叶学长会从想象之中揪出怎样的真实?
这会让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得到幸福吗?
十望学姐低垂的目光充满哀伤,她颤声说道:
「我只是……不希望雫做出那种事……她好像变得不再是她……」
「总之,你戏剧性地成为拯救合唱社的英雄,社团再次回复和平,大家都忘记怪物。可是,为什么一年之后怪物又出现?『现在的怪物』是何时跑出来的?」
没错,我也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乌丸学姐现在才开始报仇?为什么她要阻挠这出戏剧?
我屏息听着心叶学长说话。
「最初的威胁,是合唱社决定在文化祭演出《弗兰肯斯坦》,开始练习那首曲子之后才出现的。
后来,教具室遭到入侵,桌子移动,物品消失,柜子自己打开,剧本上还出现红笔写下的字句。
大家都害怕地认为那是怪物的诅咒,但这些情况不算离奇,全都是人办得到的事。好比说柜子突然自己打开……」
心叶学长朝柜子走去。
「只要实现弄坏门锁,柜子自然就会保持开始状态。那么又该怎么让它关上呢?」
心叶学长利落地撕去门上的胶带。
柜子门开了,里面空无一物。门扉少了固定的力量,摇晃不已。
心叶学长又转向我们。
「只要在门的这个地方……」他指着门锁,接着横移手指。「以及门扣得部分挂上缎带,尾端绑上中午,即可让门保持关闭。要是绑了干冰,等它过一段时间升华之后,们就会自己打开。」
心叶学长将手从关闭的门上抽开,门再度开启。
我想起来了,柜子打开调出红色羽毛时,里面先冒出白烟,接着掉下一条红色缎带。那条缎带的尾端就是绑住干冰来当铅垂!
十望学姐的表情僵硬,沉默不语。
心叶学长离开柜子,朝橱柜走去。
「留下怪物字迹的剧本时收在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敲一下橱柜。十望学姐肩膀一颤,仿佛被那个微笑的声音吓到。
「如果有办法打开橱柜,就能趁着没人的时候写字。橱柜的钥匙是你负责保管的吧?先到同学。你身为社长,有很多机会来音乐教室,你一定有办法搬动桌子、在教具室动手脚,或是移动照片。」
我一时间实在搞不懂心叶学长在说什么。
听他这么说,简直就像十望学姐自己……
「你在怀疑我吗?」
十望学姐大叫,我也方寸大乱。
心叶学长想说在柜子和剧本上动手脚的是十望学姐?她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这也是你的『想象』吗?你刚刚说的那些事,就算不是我也办得到,包括心叶学长你在内。」
十望学姐疾言厉色地反驳,心叶学长冷静地回答:
「是啊,也可能是其他社员,或是『从外面来的』入侵者,所以我一直没办法确定。但我昨天打电话给你打听日坂同学的下落时,你却慌张地说她可能在工具室。」
十望学姐显得惊恐。
昨天我被人关在工具室,心叶学长来找我时说是小瞳打电话告诉他的。
因为我很晚还没回家,妈妈很担心地打电话去问小瞳。
后来小瞳打了心叶学长的手机,心叶学长又联络十望学姐。
「因……因为小菜乃去工具是放东西后一直没回来,所以我猜她说不定还在那里……」
十望学姐回避心叶学长的目光,尖声回答。
为什么十望学姐这么不知所措?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冲破胸口。
「是啊,不过日坂同学还没从工具室回来,你却先回家了,这真不像你真么有责任感的人会做的事呢。」
「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怪物。」
「如是如此,你更应该担心地区找日坂同学才对,平时的你一定会这么做。但你为什么自己先走了?因为反锁日坂同学的人就是你吧?你本来可能以为日坂同学会用手机求救,不过日坂同学没有带手机,没办法找人救她。你从我那通电话知道了这一点就慌张起来,对吧?」
心叶学长连珠炮似地逼问十望学姐。
十望学姐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茫然地呆立。
「借由这件事,我总算可以确定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就是你——仙道同学。」
「!」
我发出无声的惊呼。
心叶学长肯定地说十望学姐是「怪物」。
十望学姐露出哀求的眼神说:
「怎么会嘛。你想想,我还被人推下楼梯收了伤耶……」
心叶学长平静地说:
「这就奇怪了,你不是说你是自己滑倒的吗?」
十望学姐惊愕地说不出话。
——是我自己滑倒的!真的!
她一再坚持地说。
当时的十望学姐怕得像个小孩。
——只是……只是啊……鸦……鸦、鸦啊……
她说得那么艰涩,哭得那么难过。
我还以为十望学姐是在包庇乌丸学姐,结果事实并非如此吗?
当时十望学姐为什么那么慌乱?
此外,我向乌丸学姐提到十望学姐摔下楼梯的时候,她回答……
——我知道。
乌丸学姐眼神冰冷地说。
——我都看到了。
为什么乌丸学姐要那样说?简直是可以要我怀疑她嘛!
心叶学长卢储平静而澄澈的眼神说道:
「我再说一次,你是『自己摔下去的』。不是被人推倒,也不是意外滑倒,而是在『明白自己一脚踩空会有什么后果』的情况下,『自己故意』摔下去的。」
十望学姐扭曲着脸孔,号哭般地叫道:「你说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望学姐坚持否认,也提出质问,心叶学长笔直地盯着她说:
「因为你就是制造出那个可恶『怪物』的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十望学姐瞪大眼睛,仿佛胸口被钉了一根木桩,我也惊讶地停止呼吸。
十望学姐是维克多?
在充斥整个教室的紧张气氛中,心叶学长的声音缓缓流出。
「那个满怀理想的年轻天才拼凑死尸,打算制造人类,却做出连自己这个创造者都不敢直视的可怕怪物。
维克多想逃离怪物,怪物却紧追着维克多,夺走他所爱的一切,怪物还说『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杀死维克多的新娘。所以,仙道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怪物的阴影呢?」
十望学姐脸色僵硬地保持沉默。
心叶学长缓缓指出:「是在你的生日吧?」
「!」
十望学姐的眼中闪过一丝畏怯。
「你今年生日那天,社团的人悄悄筹划庆祝派对,为你唱生日快乐歌。有个高一生说你当时脸色铁青、惊慌不已,后来你解释说是因为想起了病重的外公。」
——真的是因为外公病重吗……说不定另有隐情。
「据我『想象』,你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深深体会到了幸福的滋味。你重新整顿着充实的生活。拥有这群喜爱你的人,你的一切言行都受到肯定、接纳、崇拜,你成为合唱社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合唱社的人心中散发光彩,大家都仰慕者你。
但是当你打开门,听到大家为你唱生日快乐歌,看到大家对你露出笑容的瞬间,你终于发觉——发觉自己『已经得到无上的幸福』。
你也为此感到害怕,因为怪物『会在最幸福的时刻来临』……」
十望学姐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就像看到怪物出现在眼前的维克多,只能茫然注视着为自己带来灾祸的可怕生物。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告诉维克多『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表示他将在维克多最幸福的时候开始复仇。
学妹们敬爱的眼神和歌声包围你的那一瞬间,你像维克多一样听见怪物的声音。
你压抑不了心中的恐惧,不知道怪物哪天回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过去的记忆陆续浮现,你害怕那些惨剧会再次上演。
如同要证实这个预感一般,这时刚好有个高一生在骑自行车时发生事故。」
合唱社有个女孩说,十望学姐知道她出事之后非常担心。
——我骑自行车受伤那次,她简直当成自己的事一样,不止来医院探望我,还一直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耶。
心叶学长听到那句话时,露出相当不安的表情。
「学妹出车祸可能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你却想起一年前的合唱社有个高三生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出事,因此以为怪物要来复仇了。」
十望学姐浑身猛然一颤。
心叶学长的眼睛流露沉痛的神色。
「为了平息怪物的怒气,你决定演出戏剧,并且深信着『自己决不能过得幸福』。你觉得自己如果遭到不幸,或许可以满足怪物。决不能过得幸福、非得遭遇不幸才行,只要承受小小的灾难,就能避免重大的灾祸……」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景象。
那是双眼发红、痛苦喘息,拿着红色油性笔在剧本上写字的十望学姐……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
说不定十望学姐在这一年里不断听见这句话。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曾经要好的少女在她眼前变成不可理解的怪物,以发出寒光的眼睛瞪着她的时候,她就开始听得见这句话。
如同维克多想要从记忆中抹除怪物,却无能为力。
十望学姐深深畏惧着逐渐逼近的阴影,因此将染红的白羽毛放进柜子,在深夜湖南的音乐教室里一次次地搬动桌子、翻倒椅子,用粉笔在黑板上再三写下「新婚之夜我将来临」,到处洒上红粉笔灰,带着神隐、哭丧着脸踩下脚印,但怪物的歌声仍不断出现,仿佛在责备她。眼神空洞的怪物会从黑暗之中突然现身,这种恐惧一直缠绕着她
「你小心了!
你剩下的时日将在恐惧和悲哀中度过,将来定有落雷永远剥夺你的幸福。
我处于痛苦的深渊,你也别想幸福地过活!」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十望学姐咬紧嘴唇,有如陈寿着无尽的痛苦。
「呜……」
心叶学长目光严厉,继续说道:
「玛丽雪莱在夏季雨中的别墅创造出《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你同样因为太害怕过去的怪物,所以在心中创造新的怪物来吓自己。你承受不住等待怪物出现的精神压力,所以让自己化身为怪物,借此逃避这种恐惧。」
怪物什么时候会现身?复仇什么时候会来临?
会被夺走什么?会被毁掉什么?
因为无从得知,更激发无限的恐惧。
想到十望学姐体会的不安,我的喉咙紧缩得几乎窒息。
我无法怪罪十望学姐。
我脑海里浮现十望学姐放学后在音乐教室里全身颤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窗户上了锁,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的模样。
十望学姐已经被逼得精神失常。
心叶学长又继续说:
「仙道同学,你为什么怕怪物到这种地步?好像认为怪物理所当然恨你似的……是因为你抛弃乌丸同学,投靠了高年级生?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根据我的『想象』,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十望学姐的表情僵住,我仿佛听得见空去冻结的声音。
我的心脏也如同被人一把捏紧。
还有尚未揭露的真实吗?
心叶学长冷冷地说: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陆续夺走维克多所爱之人。
一向照顾你的高年级生也被怪物伤害,分分离你而去。不过,她们真的是你『所爱之人』吗?
仙道同学,你真的是她们『宠爱的学妹』吗?」
心叶学长朝着十望学姐翻开自己准备好的相簿。
贴在上面的照片被乱画一通。
在那群身穿长裙的女孩中,只有十望学姐一个人穿着长裤。
「那些高年级生像疼爱妹妹一样疼爱你,招待你去她们家里参加派对,把你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可是,你应该不是爱穿华丽洋装的那种女生吧?
这张照片里只有你穿长裤,那与其说是特别待遇更像是被排除在外。参加过合唱社的人说,你在发表会当天穿着长裤到场,高年级生却没有责怪你,只是笑着说『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十望学姐紧咬着嘴唇。
她的眼底萦绕着痛苦和挣扎。
十望学姐真的被她们排除在外吗?
「其实只有你一人收到不同的服装通知吧?高年级生是因为看到你一个人穿了长裤,才会不怀好意地笑吧?你一直默默承受她们嘲笑的目光吗?她们邀你参加派对,让你穿上华丽洋装,都是为了戏弄你,让你感到屈辱吗?
这都是我的想象,但我听说当时的合唱社几乎全是有钱的千金小姐,有着悠久的历史,是气质高雅的社团。你是这么思想自由、极富改革理想又有领袖魅力的人,其他人一定会觉得你很碍眼。
我听说你建议过演出音乐剧,可是遭到嘲笑和拒绝。那些高年级生只是表面装作宠爱你,实际上却尽其所能地羞辱你。」
我听得全身发抖。
心叶学长说的都是真的吗?十望学姐竟然遭到高年级生欺负!
不过,参加过合唱社的学姐也说,穿上荷叶边洋装可能让仙道学姐不太舒服,她穿着长裤出席发表会或许是为了抗议。
假使心叶学长想的没错,这也是源自于学姐们的恶作剧……
我开始想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以疼惜眼神看着调皮小妹妹的高年级生,突然换成一副丑恶的脸孔。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她们的语气、目光、笑容都带着恶意——漆黑的恶意。
我甚至听得见她们坏心眼的窃笑。
十望学姐没有否认,只是咬紧嘴唇低着头,撑住拐杖的双手轻轻颤抖。昔日往事全都变了样、变了色!
「你只把这些无处发泄的愤恨告诉好朋友乌丸同学,还将这些事写在你们两人的秘密交换日记上。
高年级生不是『从乌丸同学身边把你抢走』,而是『将乌丸同学赶开你的身边』。你眼睁睁看着珍贵的朋友受到欺负,却没办法帮助她,因此对高年级生的所作所为怀恨在心。
乌丸同学会对高年级生做出那些事,也是由于你的期望。不对,应该说是『你让乌丸同学去做那些事』。
《弗兰肯斯坦》是描述怪物和维克多互相伤害的故事。维克多那么怕怪物,是因为他在怪物身上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因为维克多•弗兰肯斯坦也是怪物!」
「!」
这突如其来的『想象』吓得我屏住呼吸。
维克多也是怪物!
「不是!」
十望学姐的尖叫声撕裂空气。
她的脸部痉挛、嘴唇发干,手和肩膀都在颤抖。
「我才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那都是……都是雫擅作主张……」
「可是你没有阻止她!你看到乌丸同学的恶作剧让高年级生惊慌失措,一定暗自窃喜吧?」
十望学姐答不出来,痛苦的呻吟从她的喉咙冒出。
「多亏乌丸同学暗中作怪,讨厌的高年级生都消失了,你可以自由地唱自己喜欢的歌,并且受到高一生仰慕,得到一个安居之所。你丝毫没有弄脏自己的手,让乌丸同学一个人去当怪物……」
十望学姐激动地摇头。
「不是!不是的!我从来没有叫她害学姐受伤,或是贴出社长爸爸的照片!我根本不想弄到这种地步!那么过分的事……」
拐杖一倾,十望学姐失去平衡而趴在地上。
倒下的拐杖撞出巨大的声音,十望学姐双手双膝着地,不断地摇头大喊。
「我只是在笔记里面写『如果社长她们消失就好了』……我本来只是想象一下要怎么惩罚社长她们。因为在现实之中办不到,我才会在笔记本里报仇。
我在笔记本里写上社长她们的秘密,说那些人装得一副高贵的模样,其实是一群黑心又爱互扯后腿的卑鄙家伙。
我是她们『宠爱的学妹』,只要稍微奉承一下,她们就会得意忘形地大说特说别人的坏话……我把这些事全部写进笔记本,这样才能让心情轻松一点。我觉得反正那些高三生在一年之内就会毕业,只要忍到那时就行了。
没想到……雫竟然真的做出我写在笔记本里的事。」
十望学姐吐露「真实」令我震惊得头昏。
先前我的眼睛到底都在看哪里?
我完全误解十望学姐隐藏在痛苦、悲哀、恐惧地下的心情。
过去一向受大家仰慕、带着少年般明亮眼神欢笑的十望学姐,此刻竟趴在地上,面孔扭曲、目露寒光,不停说着恨意满溢的话语,像野兽一样喘息。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啊?绝对不是述说美好友谊和信赖的故事,而是更黑暗,更凄惨,充满伤痛和背叛的复仇故事!
孤零零被赶出合唱社的乌丸学姐若是看到好友在一年后因害怕怪物而变成怪物,若是看到这位维克多如同被她亲手逼上绝路,会是什么心情?
十望学姐的眼中落下潸潸泪水。
「雫做出那种事……我、我真的好害怕……正常人根本做不出那种事……我不是真心在笔记本写下这些事……但雫笑了……她在佐和子学姐被钢琴键盘里的刀片割伤时笑了……还有碧学姐发生车祸的时候……大家被『怪物』吓得发抖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社团活动室里互相大骂『你就是怪物』的时候……」
十望学姐那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饱含极度的恐惧,连落在地上的泪珠都变得有如血色而非透明。
心叶学长的眼神也很忧愁,他屈膝蹲在十望学姐面前,安抚似地说:
「乌丸同学已经脱离你的掌握,就像维克多应付不了怪物一样。你骂乌丸同学是怪物,赶走了她……你牺牲乌丸同学,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所以这种罪恶感让你害怕怪物有朝一日会来报仇。」
「我、我只想顺从雫的愿望演出那首曲子……只要这出戏顺利落幕……雫或许会原谅我……」
十望学姐脆弱地转开视线,心叶学长又露出严厉的眼神问道:
「这出戏会顺利落幕吗?你真以为可以顺利落幕吗?如同《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脱离创造者维克多的掌控一样,你心中的怪物不也是失控了吗?仙道同学。」
十望学姐震惊地抬起脸。
她以憎恨的目光凝视着心叶学长,令我看得大惊失色。她以左手撑住身体,右手朝心叶学长的脸上抓去。
「!」
「心叶学长!」
我正要冲过去,却被心叶学长制止。
「日坂同学,我没事。」
十望学姐呼呼喘息,眼中闪现锐光,大吼着:
「不对!不对!你不是井上学长!你被雫俯身了!跟小菜乃一样被雫俯身!雫也曾经笑着拍我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转』,也说过『你生日那天我会送你一份大礼』,结果竟然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她不是雫!她变成了『怪物』!她还变成乌鸦来监视我!都是她附在小菜乃身上,我才会把小菜乃关起来!」
我感到头晕目眩。
把我关在工具室里德人果真是十望学姐?不是乌丸学姐?
不过,当我鼓励十望学姐说「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好转」时,她确实露出惊恐的表情。
十望学姐竟然把我看成怪物,这令我大受震撼。
不正常的人竟然是十望学姐!
「雫还附在我身上,逼我做出那些事!放恐吓信、在柜子里设置机关的都不是我!是雫做的!我摔下楼梯也是因为乌鸦的命令!乌鸦恐吓我说:『你看到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就得意忘形了,露出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你真以为戏剧可以顺利演出吗?』」
看来平凡无奇的人,也会突然变成无法理解的怪物。
人是会变成怪物的……
我浑身颤抖地体会到这一点。
十望学姐仍趴在地上,以威吓的眼神瞪着我们不断大吼。
人类竟会如此轻易地越过界限?连这么活泼、这么耀眼的十望学姐也是?
心叶学长咬紧嘴唇,紧紧抓住十望学姐的手。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也曾说着『不是我做的,都是别人逼我的』,拿雕刻刀刺向自己的脖子……仙道同学,你一定要正视现实!如果继续逃避,继续否认自己做的事,怪物永远都会追着你,让你因恐惧而看不见真相。如果你不靠自己的意志面对心中的怪物,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不要!别碰我!你这个『怪物』!」
十望学姐挥开心叶学长的手。
她上身摇晃,捂着耳朵伏在地上。
走廊传来脚步声,合唱社的社员走进教室,七濑学姐也在其中。
可能因为我们迟迟不去彩排,她们才回来找我们。
众人看到十望学姐瘫在地上都吓坏了。
「十望学姐!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井上学长!」
十望学姐哭着说「没什么,是我自己跌倒」,正如她在医院里的情况。
大家包围着十望学姐,争相关切,劝她去保健室包扎跌伤的膝盖。十望学姐被合唱社的人扶起,颤抖地走出音乐教室。
「仙道同学。」
心叶学长平静地叫着她。
十望学姐的肩膀轻轻一抖,低头不答。
心叶学长悲伤地看着她软弱无助的背影说:
「憎恨你的怪物不是乌丸同学,而是你自己。」
「……」
十望学姐站在原地、毫不动弹,合唱社的女孩们都疑惑地看着心叶学长。
后来十望学姐拉拉她们的衣摆,众人才面露不安地离去,只有七濑学姐留下来。
我们三人保持沉默好一段时间。
七濑学姐首先犹豫地问道:「……仙道为什么哭了?」
心叶学长脸色黯淡地回答:「写恐吓信的人就是仙道同学。」
「咦?」
七濑学姐睁大眼睛。
「是……是吗?」
她大概觉得不敢相信,声音都变尖了。
我也感到心中有个部分依然不肯相信,但这是事实。十望学姐太害怕怪物,所以自己变成怪物来阻挠演出。
恐吓信和柜子的事都是十望学姐做的。
「……杂志上的小说……也是十望学姐撕破的吗?」
说不定真是如此。
因为合唱社的人聊起「文学少女」的时候,十望学姐表情苦涩地说「那种心有灵犀的情谊听起来就像假的」。
心叶学长开口回应。
「不……那件事……是琴吹同学做的。」
我震惊地望向心叶学长,又看看七濑学姐。
心叶学长以清澈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她则是表情僵硬地站着不动。
紧盯着七濑学姐的心叶学长说:
「我的书包也被放了撕碎的纸片……我一看就明白,撕书的人必定知道我是那部小说的作者。」
七濑学姐注视着心叶学长,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有机会把『东西』放进我的书包里。」
「文学少女」的作者果然是心叶学长!
可是,七濑学姐为什么要撕破心叶学长的小说?为什么特地把一部分碎纸放进心叶学长的书包?简直在暗示那是自己做的……
七濑学姐用力抓着裙摆,咬紧牙关,死命盯着心叶学长,答道:
「因为我……想要伤害你……我想试试自己有没有办法伤害你。我、我下课时间在走廊上听日坂说亲过你……就气昏头……」
就是心叶学长发现我跷课,板着脸在走廊等我的那一天!
我说「别这么热情地贴过来,否则我又会想亲你啦」,心叶学长回答「我才不要再让你亲一次」……
七濑学姐听见了我们那时的对话吗?
啊,难怪我为了传达不排演的事去到图书室时,她一脸落寞地听着音乐。
『我问你,你跟井上……』
她本来好像要问我什么。
『……没事。』
结果又把话吞回去。
换成是我听到那种事,一定会难过到睡不着。七濑学姐想必整晚都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件事,痛苦得不得了,所以她看见那本杂志放在教室里忘记带走,才会连想都不想就撕破了。
「你生我的气吗?」
七濑学姐问道,眼神像害怕又像渴望。
心叶学长面露忧色,平静地回答:「我没有生气。」
「!」
这瞬间出现在七濑学姐脸上的是绝望。
我明白心叶学长的回答深深伤害了七濑学姐,心脏痛得有如被人捏碎。
七濑学姐急促喘息,为了阻止泪水夺眶而出于是深呼吸说道:
「我……我没有资格让你生气吗?朝仓伤害你的时候,你一副快死的样子,甚至想跟朝仓一起自杀。远子学姐要求你非写小说不可时,你也因远子学姐的背叛而痛哭。为什么你现在却这么冷静地看着我!」
她嘶吼着,如同要发泄内心所有的情绪。
但心叶学长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哀伤地凝视着七濑学姐。连我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七濑学姐期待的那种哀伤。七濑学姐希望重重地刺伤心叶学长,希望自己的背叛能令他惊慌、绝望、暴跳如雷。
「……我没有资格责备你。我只觉得抱歉,是我伤害了你。」
「就这样?」
七濑学姐质问的声音像是哭泣,紧握的手不停颤抖。
只觉得抱歉……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也、也对……我跟远子学姐或朝仓都不一样。我没有被你爱过,只是在你沮丧的时候刚好出现罢了……那时要是其他人对你说出『不写也没关系』,你也会靠过去的!不管是谁都可以!」
七濑学姐转身跑开,就这么奔出音乐教室。
心叶学长一动也不动,他表情肃穆地看着七濑学姐跑走。
「快去追她啊!」
我大叫。
「七濑学姐受到很大的打击耶!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快去追她啊!拜托你!」
我还以为心叶学长会对她说出更体贴的话。
心叶学长跟七濑学姐交往过又分手,伤害了她,他明明对此很后悔不是吗?
他一定不愿再犯同样的错,不想再伤害七濑学姐,不想再说那么伤人的话啊!
可是,他却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他明知七濑学姐一定会难过!
「追去又能怎样?」
我听到这句话,发热的脑袋立刻冷却。
心叶学长表情黯淡地看着我,如同说出「你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之时。
接着,他对僵立不动的我嘶哑地说:
「……我在毕业典礼前写小说给远子学姐时,琴吹同学一直悲伤地看着我,她说着『不要写』的声音一直盘旋在我耳中。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写小说。
我告诉过你,我正在写一个男人杀害自己最爱之人的故事。我以前也不能理解这种事,可是写着写着……我却变得越来越冷漠,还能平静地揣测他的心情……」
心叶学长的眼中浮现某种感情,像是痛楚、悲哀,还有疯狂。
「我……写得出来了。」
他喃喃说出这句话,我听得冒出鸡皮疙瘩。
「即使亲近的人死了,我大概也写得出这件事……
我以前觉得这种人差劲透顶如今自己却做得出这么差劲的事。
你对这样的我有什么看法?」
我答不出来,就像一周前乌丸学姐在这里问我问题的时候一样。
她问我,如果她杀了人,我是不是还会接受她?是不是想当她的朋友?这个问题让我吓得浑身冰凉,只能无言地退后。
心叶学长的内心浮现某种我从未见过也难以理解的东西,这让我好害怕。
他看起来简直像披着人皮的怪物。
——所以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我想起了笑得像只粘人小狗的竹田学姐。
虽然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一来就跟面对乌丸学姐的时候一样吗?
我始终沉默不语,心叶学长放弃似的露出微笑,仿佛为自己而苦笑。
「……日坂同学,你可以回去了,彩排应该已经取消。」
他温和地说完便走出音乐教室。
***
笔记最后一页写满了字。
怪物、怪物、怪物……
镜子映出黑发少女。
她对镜中的自己说话。
对,你就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
我才不相信神有多慈爱。
第七章 开幕之前
「啊,天亮了……」
文化祭当天,我抱着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脑袋爬下床,拉开鲜黄色的窗帘。
晨曦刺的我眼睛好痛。
「演出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我们没有彩排,十望学姐和七濑学姐照昨天那个情况看来大概不会出场,至于心叶学长也……
想起心叶学长昨天黯淡地眼神和苦笑,我就觉得喘不过气。
整个晚上我都辗转反侧,思考该怎么做才好,还是想不出可行之道。
我下楼洗脸,换上制服。
全家人都坐在餐桌前,包括爸爸、妈妈、读大学的哥哥和国中的弟弟。
家里一大清早便热闹滚滚,似乎都已经忘记昨天的事。
我不禁怀疑,那或许只是一场恶梦。
但我立刻想起心叶学长冷冷的眼神、十望学姐的呻吟,还有七濑学姐的嘶吼,胸口痛得有如刀割。
「菜乃,你干嘛一直按着胸口?吃饭得好好地细嚼慢咽喔。」
「囫囵吞下很不健康唷,菜乃。」
听到爸爸妈妈这样说,我突然觉得很无力。
如果所有人都像我的家人这么乐天就好了……
——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啊啊,害我又想起来啦……
意志消沉的我比平时更早出门,十一月的空气冰冷地吹过肌肤。
心叶学长向我发问的声音也是这么寒冷,这么凄凉。
我为什么没有果断地回答他呢?
虽然我那么迷恋他,满口说着喜欢他,死缠着他不放,在最重要的时候却只是脸色发青地呆呆站着,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自从认识心叶学长以来,我看了不少书。
我走入前所未见的世界,得到新的知识,也学会很多词汇,但在那时候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让心叶学长露出那种苦笑。
我知道自己的沉默伤害了心叶学长,心里更觉刺痛。
换成是天野学姐,一定能对心叶学长说出该说的话。
她一定能接纳心叶学长的一切,带着温柔微笑拥抱他。
如果我成为货真价实的「文学少女」,就不会伤害心叶学长了吗?就能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吗?
我不知道今后要怎么面对心叶学长。
在客满电车里受到四面八方推挤时,我依然不停思考,胸中大石丝毫没有变轻。
我走出收票口,低头走上漫长人行道的时候……
「早安,日坂同学。」
悦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抬起头,看见心叶学长和颜悦色地站在行道树旁。
心叶学长怎么会在这里?
早晨的透明光线斜斜洒落在心叶学长清秀成熟的脸上。
他将腰杆挺得比身旁的梧桐树更直,身穿学校制服,提着书包,怀里抱着一个褐色信封。
我的神色惶恐,他以有些悲伤地表情静静微笑。
「原来在路旁等人比我想象的更紧张呢……还好没有跟你错过。」
「心、心叶学长在等我?」
「嗯。」
他柔和地眯起眼睛点头。
「日坂同学,我有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把这些交给演出的成员。」
他说着便递出A4大小的褐色信封,里面装了一叠叠纸张。
「我修改了一部分的剧本,这么突然实在很抱歉。修过的内容我已经印好所有人的份,必须在正式上场前让大家都看过。你的台词完全没变,所以不用担心,只有我的台词和合唱的部分改过。」
我抬头凝视心叶学长,怀着畏缩的心情问道:
「这是心叶学长昨天回家之后写的吗?」
「嗯,直到天亮才写完,所以来不及联络大家,对不起。此外,我还有事要办,在去学校之前得去其他地方一趟,但我一定会在演出之前赶回来,所以……」
心叶学长的语气很沉稳,眼神也充满对我的信任。
在宁静的清晨景色中,我仿佛要把心叶学长的眼神和话语深深烙印在心底般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日坂同学,请你帮我把这些剧本交给大家,再帮我传话给他们,说『我们舞台上见』。」
心叶学长的眼睛和嘴唇带着柔和地光芒。
他把这件事托付给我。
我没说出他期望的回答,他却跑来找我,而且笔直凝视我的双眼,对我微笑。
我突然感到鼻酸,觉得好想哭。
那些黑暗,哪些迷惘、痛苦,都在晨光之中逐渐消融。
我认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心叶学长也是真正的心叶学长。
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心叶学长,但还是有我可以理解的部分。
我微笑着点头,或许还泛出了泪光。
「好的,我会告诉大家。」
心叶学长扬起嘴角。他温柔地眯着眼睛,伸手摸摸我的头。
「谢谢,那就拜托你。」
「嗯。」
我接过信封时碰到他的手,感觉有一股坚强的力量从指间传了过来。
一定可以顺利演出,没问题的。
只要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微笑,立刻能让黑暗的故事大放光芒。
到学校后,我抱着装了剧本的信封走向十望学姐的教室,途中看见合唱社的女生铁青着脸跑过来。
「菜乃!十望学姐说她不来了!」
「咦!为什么?」
「她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脚痛得没办法上台。」
副社长亚矢垮着肩膀说。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说撑着拐杖也要出场吗?」
「我觉得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十望学姐昨天很不寻常……」
我没向其他人说出十望学姐就是「怪物」,但大家想必还是察觉到十望学姐有些不对劲。
她们一脸丧气地说:
「只好删掉十望学姐的部分。如果她的情况还是跟昨天一样,铁定无法上台。」
「是啊……没办法了。」
「嗯……」
「我去带十望学姐过来!」
「啊?」
众人诧异地看着我,我则把装着剧本的信封塞给亚矢。
「这是心叶学长昨天熬夜改写的剧本!虽然排演时发生很多事,又没时间彩排,不过心叶学长认为表演一定会成功!他还要我传话给大家,说他有事耽搁,但一定会赶来,大家舞台上见!我也要帮心叶学长传话给十望学姐!」
「可、可是,菜乃……」
众人一副迟疑的样子。
「我一定会带十望学姐过来,快把她的住址告诉我!还有,把这些影印纸发给大家,尽快开始准备!」
她们错愕地点头。
我从褐色信封里抽出两份剧本,转身跑走。
回到教室后……
「小瞳!我要去十望学姐家,你帮我跟老师说我迟到了!还有,帮我代个班,顾一下我们班的零食摊!还有,去跟合唱社的亚矢拿新的剧本!还有、还有……我们舞台上见!」
我一口气说完,顾不着紧皱眉头的小瞳,转身跑走。
呃……去十望学姐家是搭巴士还是搭电车比较快?
我用手机规划路线,一边匆忙换好鞋子冲出校舍,穿越在操场上准备文化祭的吵杂人群,跑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文化祭拱门。
「见习生,你要跷课吗?」
有个声音从闪亮黑色轿车的车窗里传出。
「麻贵学姐!」
笑得像红玫瑰一般美艳的麻贵学姐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儿,让我吓一大跳。
婴儿这时开始哇哇吵闹。
「哎呀,悠人,你醒啦?嗯?什么?饿了吗?才刚喂过你呢,你这个小贪吃鬼,到底是遗传到谁呢?再忍耐一下吧。」
麻贵学姐愉悦地说,轻轻摇起臂弯。
那那那那那那个孩子……难道是从麻贵学姐肚子里生出来的?她真的怀孕了吗?不、不对,我没时间管这个。
我双手攀在车窗边,大叫:「不好意思,拜托这辆车借我用一下,司机也要!报酬等我有能力时再还清!」
我突然探头过去大概吓到了婴儿,他挥舞手脚,放声大哭。
「哇~~~~~~」
十分钟后,我坐在舒适得让人静不下心的汽车后座。
「有能力时再还清,说得真好。」
负责开车的高见泽先生揶揄着我。
「呜呜……都是情势逼人啦。」
『等我有能力时再还清!只要我的胸部再大一个罩杯,你想叫我去做裸体模特儿还是做什么都行!任何场合我都不会过问!任何姿势都没问题!』
想起自己在校门前这么大喊,我的脸都红透了。
婴儿像只小哥吉拉怪兽一样嚎啕大哭,麻贵学姐安抚着婴儿走下车。
「你拜托人的技巧真不错。好吧,你看来还在成长期,我会好好期待的。」
她这么说完,也不问我原因,就把车子和司机高见泽先生借给我。
啊啊……就算事态紧急,但也不该再欠下麻贵学姐人情,心叶学长知道了一定会教训我。
早知道应该说两个罩杯……一个罩杯好像很快会达成……应该说就长远来看,如果连一个罩杯都升不上去也很惨。
「请问……刚才那个婴儿是麻贵学姐的小孩吗?」
我问出一直牵挂在心的问题,高见泽先生听了微微一笑。
「是的,上个月刚刚出生。因为是麻贵小姐的孩子,所以非常健康,精力也充沛得过头了。」
「对象是怎样的人啊?一定是很有钱的青年实业家吧?麻贵学姐已经结婚了吗?什么时候结婚的?祝贺小孩诞生应该要送纸尿布还是奶粉呢?婴儿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呢?」
高见泽先生忍着笑意问道。
「对、对不起,我简直像八卦报纸的记者……」
我不好意思地游移着目光。
车窗外一片晴朗,路旁的公园里有鸽子在漫步,长椅上则有位身穿制服的女生颓丧地低着头……
「请停车!」
车子停住,我慌忙地打开门跑下车。
「七濑学姐!」
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的七濑学姐吃惊地抬起头。
「日、日坂……」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我我……」
七濑学姐显得不知所措。
「哎呀,没时间了,先上车再说吧!」
「上车?这是……日、日坂!等一下啦!」
我硬拖着七濑学姐的手臂拉她上车。
七濑学姐虽然说着「等一下」、「干嘛啦」而不停挣扎,但车子开始前进以后,她就不高兴地缩着肩膀低头不语。
「我正要去接十望学姐。心叶学长改了剧本,十望学姐却说不来学校……」
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时,她依然泫然欲泣地咬着嘴唇,紧紧抓着裙子。
她昨天对心叶学长大吼时也像这样抓紧裙子。我想起这件事,又觉得心好痛。
「……七濑学姐,你会去学校吧?」
「……」
「……只有七濑学姐能演伊丽莎白耶。」
「……」
「心叶学长一定也这么想。」
「……」
「心叶学长是因为喜欢七濑学姐才交往的,他这样跟我说过。」
「……」
「只有七濑学姐才可以。」
「……」
七濑学姐保持沉默,我也闭上嘴巴,默默等待七濑学姐回应。
「……」
她盯着自己的脚,好一阵子才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说:
「……井、井上写小说给远子现在的时候,我叫他……把小说撕了,他却说他办不到……」
她紧握裙子的手有些颤抖。
「我……不希望井上写小说……感觉他好像变得不像他……我很害怕……」
我想起心叶学长写小说的模样。
盯着电脑屏幕的专注视线、痛苦得几乎屏息的表情,还有自我厌恶地黯淡眼神。
心叶学长写小说的时候,我绝对走不进他的世界。
七濑学姐的眼眶盈满泪水,她颤抖着说出累计在心底的想法。
「我有个很喜欢赞美歌的好朋友也一样……她想成为歌剧歌手。我虽然支持夕歌追逐梦想,却不希望夕歌离我越来越远。
夕、夕歌是为了歌唱才会被杀死……如果她不立志当歌手,或许现在还活着……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被杀死……这句话听得我全是发冷。
七濑学姐的眼中浮现撕心裂肺的伤痛。
「……为什么夕歌在落到那种下场之前会不断坚持唱歌?为什么井上非写小说不可?我完全不能理解……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自己跟远子学姐不同,因为我陪伴在井上身边。
但、但是……井上变了……变得越来越远……我喜欢的是不写小说的平凡井上啊!」
七濑学姐低着头颤抖,看得我心头揪起来。
就像我排斥乌丸学姐、回答不出心叶学长的问题一样,七濑学姐也无法接受心叶学长异于常人的部分。
七濑学姐悲伤地说她喜欢的是「平凡的井上」,等于是排斥、割舍心叶学长的另一面。
如同我被心叶学长指责「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七濑学姐也不断追寻着自己理想中的井上心叶——不写小说、总是陪伴在她身边、温柔亲切的井上心叶。
但我不想批评七濑学姐,因为我完全可以体会七濑学姐的心情。
我和七濑学姐是相同的!
我同样不能理解。
为什么心叶学长宁可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流露出那么阴沉的眼神,都要继续写小说呢?
像怪物一般难以理解的心叶学长让我好害怕。
每次想起竹田学姐在我耳边轻声说出的那句话,我就感到心痛欲裂。
七濑学姐一直在心叶学长的身边体验着这种感觉。
「请停车。」我说道。
高见泽先生默默地把车停下来。
七濑学姐讶异地把脸转向我,我严肃地盯着七濑学姐。
「七濑学姐,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跟心叶学长在一起会痛苦到想忘记他,那请你在这里下车吧。演出的事我会想办法。」
七濑学姐惊讶地屏息,我的心痛得几乎裂开。
「七濑学姐一定努力尝试过放弃心叶学长吧?你劝我对心叶学长死心,是因为你也努力压抑着自己对心叶学长的感情,却又没办法放弃,所以过得很痛苦吧?你可以让自己轻松一点,不需要再折磨自己。」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他却总是看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无论用情再深,对方的心还是不断远离、无法触及,像幻影般飘散。
既然如此还不如忘了他,可是想忘也忘不了。
情丝怎么斩都斩不断,这是锥心般的痛楚。
思慕对象的心上人早已远去,只剩自己陪在他身边,然而他的心里至今依然挂念着远离的人。
七濑学姐或许已经痛到极限。
痛得要撕碎心叶学长和天野学姐之间的故事。
痛得要故意让心叶学长知道这件事,藉此观察他的反应。
但心叶学长的脸上没有露出七濑学姐期待的愤怒或绝望,只有平静的哀伤。七濑学姐最后的希望也被心叶学长击碎。
现在光是看着心叶学长,都会让七濑学姐痛苦难耐。
我实在说不出心叶学长等着她上场演戏。
如果七濑学姐决定现在下车,我也没办法开口挽留……
我怀着烧灼般的痛楚看着七濑学姐,七濑学姐也以发青的脸色几近落泪的眼睛注视着我。
此时她的心中想必陷入了艰辛的天人交战,连口中呼出的气息都显得沉重。
车窗上爬着一只小虫。
七濑学姐低下头。
「……请继续开车。」
她难过地低垂脸庞,声音嘶哑细微,但很果断地说。
车子继续行进。
我紧绷的心情突然放松,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应该继续前进?还是回头?能决定这点的只有七濑学姐。
我嘴上叫她可以让自己轻松一点,心底却不希望她真的下车。我拼命地默默祈祷:拜托、拜托,请你不要下车,不要放弃!
我绝对没办法向七濑学姐说出这么过分的要求,如果她继续前进,一定又会受到伤害。
但是,就算如此……
我握住七濑学姐抓紧裙子的手。
「七濑学姐,谢谢你。」
七濑学姐抬起脸,睁大眼睛。
我露出开朗的笑容,泪水也在同时滑下脸颊。
「我们一起去吧。」
相叠的手感到一阵热意。
七濑学姐愣愣地望着我,跟着挤出笑容。
「……嗯。」
十望学姐位于老旧公寓的三楼。
开演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直奔门口按下电铃之后,门打开一条细缝,一脸疲惫的十望学姐出现在门后。
「!」
十望学姐吓了一跳,立刻要关门。
我用双手攀住门缘。
「十望学姐!我来接你了!如果你的脚还在痛,就让我背你吧;如果上台让你觉得难受,演出的时候我们都会支持你。
是十望学姐号召大家在文化祭演出音乐剧,所以这出『弗兰肯斯坦』绝对少不了十望学姐啊!」
「对不起,小菜乃,真的很对不起。我把你关在工具室,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
十望学姐胆怯地低着头再三道歉。
「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啦。我对恐怖题材的忍耐度是很高的,那种小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跟我去学校吧,心叶学长还写了新剧本呢。我们一起上台吧,心叶学长和其他人都在等待十望学姐喔。」
十望学姐深深低头,说道:「不、不行,我没有自信,我怕自己又跟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一样,变得不像自己……」
「到时候我一定会支持你,表演时本来就会有突发状况嘛。砖头屋子没被大野狼吹起都会先垮下来,反正只要拿扫把打跑大野狼就好啦。」
「可、可是……」
十望学姐往后退。
七濑学姐在我身边担心地看着。快要没时间了。
「可是……」
十望学姐继续后退,这时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
「!」
惊恐的神色如雷电般闪过十望学姐的眼底。
一只乌鸦站在栏杆上,伸展着漆黑的羽翼,张开锐利的鸟喙又叫了一声。
十望学姐想要拉上门,我见状急忙用全身撞过去。
肩膀猛然撞在门上,发车「磅」的一声。
有一瞬间我被门牢牢夹住。好痛,痛死了!但我还是硬挤进去,抓住十望学姐的双肩。
十望学姐拼命甩动身体,想要把我甩开。
「放开我,雫来了!那是雫变成的乌鸦,它一直在监视我,如果我上台演出,一定会发生比过去所有情况更严重的意外,井上学长也说过这出戏不会顺利落幕,还说我心中的怪物已经失控!」
我的脑袋热得像沸腾,大声叫道:「心叶学长想对你说的话才不是这样!不要擅自曲解心叶学长说的话!」
十望学姐愕然失语。
「心叶学长想说的是,你一定要面对自己心中的怪物!你就算逃跑,怪物也会一直追着你,所以你一定要转身面对怪物!否则你永远都看不见真相!」
攻击合唱社的「过去的怪物」和「现在的怪物」,一个是乌丸学姐,另一个则是十望学姐自己。十望学姐非得正视这个事实不可!心叶学长说那些话的用意、他所描绘的未来,都被十望学姐扭曲了。
「可是……可是,乌鸦……雫她……」
十望学姐的视线锁定在我的身后。乌鸦必定还在那里,用发出可怕光芒的眼睛继续盯着十望学姐。
我更用力地按住十望学姐的肩膀。
「振作一点!那只是普通的乌鸦!你想继续拿乌丸学姐当藉口来逃避一切吗?你坚持在文化祭上演出乌丸学姐的曲子,不是为了面对乌丸学姐吗?」
一年前,乌丸学姐化身为怪物,逼得合唱社几乎倒社,十望学姐害怕地赶走她。
乌丸学姐宣言她将会报仇。这句话在十望学姐的心中化为诅咒,她为了逃避乌丸学姐的复仇,决定演出「弗兰肯斯坦」。
但是,她除了怕乌丸学姐以外,难道没有半点对乌丸学姐的怀念之情吗?
这或许又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这么期待。
但是,我就是期待!就是想这么相信!
怪物的叫声之中隐藏着真实。
为了揭露这个真实,我希望她鼓起勇气正视这件事。
「心叶学长说过,怪物就在你心中!不管你怎么逃也逃不掉!就像你没办法用剪刀剪断自己的影子一样!所以你只能别再逃跑,主动面对怪物啊!如果维克多早点下定决心,伊丽莎白或许就不会死了!恐怖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当主角决定正面迎战怪物,局势就会逆转!只有站稳脚步、正视恐惧的人,才能活着迎接圆满结局啊!」
我凝视着颤抖不已的失望心中,滔滔不绝地发出由衷的呼喊。
站在一旁的七濑学姐看得目瞪口呆。
写在书上的故事不会改变,过去的事同样不会改变。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现在想再改变也没办法。
丢下自己创造的怪物逃走的维克多太胆小怕事,这是不对的。
不过,未来可以改变!
就算故事结束,以后还是能写下新的故事!
「拿出勇气来,我们一起去见怪物吧!」
十望学姐还在发抖,眼中充满恐惧,表情显示着好害怕、好害怕,怕得不得了。
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你会陪着我吗?」
我用力点头。
「当然!就算到北极大陆的尽头我都会陪你!」
在我的背后,乌鸦振翅飞远了。
我和十望学姐、七濑学姐一起回到学校时,已经快到开演时间。
「十望学姐!」
「你终于来了,十望学姐!」
我们冲进音乐教室时,披着黑袍的合音组成员全都焦急地围过来。她们大概一直在担心。
「对不起,我又让大家操心……」
「没关系啦,我们都是因为可以和十望学姐共同演出才参加的嘛。」
「是啊,我好想跟十望学姐一起唱歌。」
高一生说的话让十望学姐听得眼眶湿润。
我看看周围。
「小瞳,心叶学长呢?」
「……已经来了,他先去体育馆协调灯光的事。」
「别说这些了,快没时间啦!菜乃、琴吹学姐,你们快去换衣服!十望学姐请穿上袍子!」
合音组成员匆匆移向体育馆,只有几个人留下来帮我和七濑学姐化妆、换衣服。我们换下来的制服和用过的化妆品丢得到处都是。
我穿上衬衫、背心和七分裤、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七濑学姐穿着边缘满是荷叶边和蕾丝的华丽洋装,戴上假卷发,我们准备完毕立刻赶去体育馆。
这段期间一直有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说的都是「还没好吗」、「还要多久」、「不能再拖了,已经拖到极限」、「快一点」。
开演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以上。
戏剧迟迟不上眼,观众是不是已经吵翻天?会不会觉得无聊,纷纷离开?心叶学长他们会不会被主办人教训?
我担心得胃都痛了,好不容易跑进体育馆后门,正要冲上舞台时……
清脆哀伤的歌声从体育馆中传出。
在紧闭的布幕后方,合音组的人都失神地张大眼睛。
观众静得有如夜晚的冰原。
唯有高亢嘹亮的歌声从体育馆一角奇迹似的传遍整栋建筑物。
这歌声……没有用麦克风吗?但是听起来却这么清晰,而且多么清脆啊!
感觉好洁净、好温柔,力道十足,神圣无比,如同从云间洒落的月光。
那声音轻轻地包围这个黑暗的世界,净化了它……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我发现那首歌是「Amazing Grace」,胸口顿时热了起来。
是七濑学姐上次听的那首歌。
献给神的赞美歌。
神拯救了迷途的我。
我曾经迷失,但现在已经找到方向。
从开始相信的那一刻起,我发现上天的爱就在身边。
它的歌词是这样写的。歌声仿佛光芒四溢,渐渐往上攀升。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是谁唱的?这个人在哪里?
观众席太暗,我找不出来。
开演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现场却听不见半点吵闹,也没人起立离席,大家都入迷地听着这奇迹之声。 这简直是天使的歌声。
我身边传来一句低语。
「夕歌……」
说话的是七濑学姐。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嘴唇颤抖。
夕歌?那不是七濑学姐已过世朋友的名字吗?
怎么可能是夕歌唱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可是,七濑学姐脸上的怀念和伤痛令我不得不相信事实真是如此,而且传到耳中的歌声又是那么如梦似幻、那么圣洁。
打扮成维克多的心叶学长也像是在教堂里仰望十字架,一脸虔敬地听着布幕外传来的轻柔天使歌声。
接着,他和七濑学姐四目交汇。
心叶学长的表情略带忧伤,也很温柔,七濑学姐则是热泪盈眶。两人用我不理解的秘密语言默默地交流之后……
心叶学长正色说道:「开幕吧,轮到我们上场了。」
合音组急忙就位,在舞台右后方架设的台阶排成三列。
十望学姐撑着拐杖站在中央,表情僵硬,充满「终于要开始了」的紧张感。
「仙道同学,你看过新剧本了吗?最后一段合唱的开头是你的独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唱下去,绝对不能半途停止。」
十望学姐点点头。
「好、好的。」
七濑学姐走向舞台左翼,心叶学长走向右翼。
心叶学长在离开前对我说:
「谢谢你把仙道同学和琴吹同学带来。」
然后又说:
「台词没问题吧?」
「是,保证万无一失,我在回学校的途中已经背熟了。」
心叶学长露出微笑。
我随后快步朝心叶学长的反方向走去。
布幕缓缓升起。
歌声像融入空气似的渐渐变小,留下感伤的韵味儿消失。
体育馆中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观众犹如身在梦中,呆呆地注视着舞台。
海浪声响起,海鸥鸣叫。
我笑容满面地踏上光辉灿烂的舞台。
这里是海上!
我是个航海探险家,正要航向北极的尽头!
「亲爱的姐姐,匆忙之中仅以寥寥数语禀报,我平安无事,航程一切顺利。
我现在充满斗志。这场探索是我从小就有的重要梦想。」
沃尔顿写信给在英国的姐姐,诉说未知的冒险之旅带来的喜悦及不安。
未曾见识的北极大陆会是多么美丽迷人的地方!会隐藏着多么深奥的秘密啊!
无论得遭遇多少困难,他都要到达目的地。
他也提到,希望有个好朋友能分享这种心情。
「姐姐,我没有陪伴身边的朋友。我想要的是能和我心灵相通,能用眼神回应我目光的伙伴。」
这时,漂流海上的维克多出现在沃尔顿的面前。
沃尔顿非常欣赏着神秘贵宾,他期望更亲近陷入忧愁绝望的维克多,想为维克多驱除烦恼,和维克多成为真正的朋友。
沃尔顿想接近维克多的心情,跟刚喜欢上心叶学长的我一样。
我因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在校门前雀跃地望着校舍的那天,有个男生在黄昏的校园里独自哭泣,我不由自主地心疼,也爱上了他。
那时的迷惘、悲伤、躁动的心情,全都表现于我饰演的沃尔顿身上。
我的斗志昂扬,仿佛没有东西能让我害怕。
但维克多汉担心天真的沃尔顿,对他说道:
「你听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你必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口边的酒杯。」
舞台变暗,怪物的第一首歌开始了。
合音组旁边挂着白窗帘当作银幕,上面缓缓浮现怪物的影子。
两脅撑着拐杖的十望学姐顿时脸色发青。
我在心中拼命大喊:十望学姐,加油啊!别让怪物吞没!
钢琴键盘奏出雷鸣似的不和谐音。
就像暗号一般,怪物发出咆哮!
「我憎恨得到生命的那天!」
灯光反复明灭,营造出闪电划破天空的效果。
女高音发狂似的唱出高亢歌声,女中音和女低音从旁低声应和。
「憎恨!憎恨!憎恨!」
乌丸学姐和十望学姐之间起先一定有着信任和友谊。
乌丸学姐只对十望学姐一个人敞开心胸,十望学姐则是邀请她加入合唱社,并要她在笔记本里写下说不出口的想法。
笔记本的开头必定写满了趣事和开心的事。
乌丸学姐或许也在笔记本中欣然提到自己作的曲子。
十望学姐很期待乌丸学姐完成曲子,实际听过之后,大概也会兴奋地在笔记本里写下好几页的感想。
曾几何时,乌丸学姐变成怪物。
曾几何时,两人的笔记本被诅咒的字句染黑。
心叶学长说,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怪物。
憎恨、伤心、钟爱,是人人都有的感情,这些感情结合起来,却会让人突然变成怪物。
我的心中一定也藏着怪物。
十望学姐心中的怪物操纵了她,使她无力抵抗。
但是,她仍然为了面对怪物而来到这里。
她撑着拐杖,表情僵硬,痛苦地皱着眉,唱着乌丸学姐作的曲子。
加油啊!别认输!
加油,请你加油啊!
十望学姐!
聚光灯打在心叶学长苍白的脸上,他念起维克多的台词。
在他的独白之间,以令人无暇喘息的快节奏穿插了维克多和怪物对话的台词与歌唱,以及维克多和未婚妻伊丽莎白的往来。
「维克多,摒弃那些阴暗的情感吧。想想你身边的朋友,想想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人们。」
七濑学姐饰演的伊丽莎白温柔地对着维克多说道。
在排演期间,七濑学姐一直很紧张,演技也很不自然,但她现在镇定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睛坚定地望着心叶学长。
「只要我们相亲相爱、忠于彼此,便能在这片和平美丽的国土上享有宁静的幸福。」
七濑学姐上场之前脸色还很苍白僵硬,
她是怎么了?因为那首赞美歌吗?
伊丽莎白带着平静的微笑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出现在舞台上的是维克多和怪物的影子。
怪物要求维克多创造一个「女人」当他的伴侣。
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在人前现身。
维克多十分挣扎。
如果他只创造出怪物的新娘,她却比眼前的怪物邪恶一万倍,那该怎么办?这些怪物不会因为对方的丑恶而互相仇视?如果他们生下孩子,数量变得越来越多,会不会造成所有人类的危机?
所以,维克多拒绝怪物的请求。
「给我滚!我怎么可能再做出你的同类,一个跟你一样丑陋邪恶的生物!」
灯光随着落雷的巨响剧烈闪烁,誓言复仇和诅咒的歌声带着贯穿心脏的魄力传出。
「你剩下的时日将在恐惧和悲哀中度过,将来定有落雷永远剥夺你的幸福。」
女低音唱出骇人的合声。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在女中、女高音——所有声音同时唱和。
「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
就这样,维克多怀着几近令他崩溃的可怕预感,准备和伊丽莎白举行婚礼。
美丽的伊丽莎白不知道维克多苦恼的理由,但她依然一心一意地陪伴维克多,支持着他。
新婚之夜,两人搭船出去旅行。
七濑学姐戴上饰有花朵和缎带的帽子,微笑仰望着心叶学长,她的表情有些忧愁,却美得令人心动。
「打起精神吧,维克多。」
「没有任何值得担心地事,即使我脸上没有显露欢喜雀跃的表情,我的内心却是满足的。」
「好像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叫我别太相信我们眼前的幸福景象,但我不会理睬这种不吉利的声音。」
其实伊丽莎白也压抑不了心中的不安。
心爱的人一直在苦恼,却不对自己透露苦恼的理由。伊丽莎白不明白是什么令他害怕,是什么在伤害他。
维克多埋首研究时,伊丽莎白一定也在故乡寂寞地等待。她很担心维克多不爱自己了,甚至担心到寄信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其他人?若是如此,我愿意退出。」
七濑学姐或许也是这样。
她跟心叶学长交往时,心叶学长仍想这天野学姐。七濑学姐求他不要写小说,他也没有答应。
即使如此,七濑学姐还是和伊丽莎白一样真挚地陪在心叶学长身边,拼尽全力支撑起受尽创伤的心叶学长。
伊丽莎白——七濑学姐掩饰着心中不安,灿烂地笑了。
「看啊,我们行进得这么快!」
「云朵又是遮住白朗峰的圆顶,又是飘浮在山头,让这片美景更富趣味。」
七濑学姐当心叶学长女朋友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得到很多令我羡慕的美好回忆。
她和心叶学长一起去看过电影,一起去过新年参拜。
两人一起吃过饭、放学一起回家、去过彼此家里,她还在情人节亲手烤了蛋糕。
那段时光既幸福又灿烂,我光是想象就陶醉不已。这全是七濑学姐一个人享有的回忆。
「你再看看,多少鱼儿在碧波之下尽情地畅游啊,还能清楚看见湖底的石子。」
聚光灯下,七濑学姐的眼睛生气盎然地发亮。
她笑的有如身处幸福的顶端。
「多么美好的一天!万物看起来都这么耀眼、这么幸福!」
怪物的黑影摇曳着毕竟。
舞台逐渐变暗。
不过,七濑学姐刚才的美丽笑容依然照亮我的心。
舞台整个暗下来。
伊丽莎白发出惨叫,维克多大声咆哮。
整个舞台盖满了巨大的黑影!
合音组的歌声阴沉地响起。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聚光灯打在紧闭双眼横躺的七濑学姐,还有跪在地上抱着她的维克多身上。
维克多——心叶学长——眼中冒出盛怒的火焰,嘶哑地大吼。
「我以心中永恒的深刻哀痛起誓。」
「我要找到带来不幸的恶魔,若非他死或是我亡绝不罢休!为了这个目的,我要努力活下去。」
「死者的亡魂啊,飘荡的复仇天使啊,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为我指引方向!」
维克多过去一直害怕怪物,为自己的罪行懊悔,不断逃避,想要忘记一切,如今终于下定决心迎战怪物。
维克多大叫时,后方持续传来怪物之歌。
「跟上来吧,我将去冰雪长年不化的北方。
来吧,我的死敌。
来吧,受诅咒的创造者。
既然得不到爱,我要带给你无比的恐惧。」
心叶学长沉痛地缩着身体大叫。
这是心叶学长后来追加的台词。
「可悲又可恨的怪物啊!我没有片刻忘得了你!
你是我创造的,而我受控于你,再怎么抗拒也无能为力,因为你我是互为表里的存在。
我不会再逃了!为了再次和合二为一,我会一直追下去!」
他的双眼带着熊熊火焰凝视着远方。
——我不会再逃了!
十望学姐听见这句话会有什么感觉?
此外,如果乌丸现在此刻也在这里看着演出……
我觉得心叶学长是藉由维克多的台词传达他心中的想法,可能也是心叶学长对自己发出的呼喊。
为什么乌丸学姐和心叶学长如此相像?因为维克多和怪物是互为表里的存在。
心叶学长或许也像维克多和十望学姐一样,害怕自己创造的怪物而逃走。
所以他现在才会对着电脑和自己的伤痛奋战。
他和这些痛苦纠葛持续奋战到今天。
就算以那么难过的表情盯着荧幕,他还是要写下去。
心叶学长勇敢地面对怪物,不再逃避。
他也不再逃避我。
——我喜欢心叶学长。如果心叶学长不讨厌我,请别逃避我。
夏夜里,在月光照耀的小径上,心叶学长背着我说。
——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地让学妹趁虚而入。
——那就试试看啊。
从那天开始,心叶学长不再对我隐藏真正的想法。
无论多么脆弱、卑鄙、冷酷、忧虑、迷乱——只要他愿意一定隐藏得起来,但他却全部展现在我面前。
他认真面对区区一个学妹,以真心相待。
发现这点时,我的心头揪紧得发疼。
我看见了从前看不见的事。
一开始看不懂得故事,读了第二次就能心领神会。
啊啊,对耶,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终于理解了。
像是无限延伸的大海一般,美景在心中拓展。
现在如果我再读一次夏天看过的《莱茵湖》,或许可以更贴近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的想法,故事或许也会出现另一种色彩、另一种滋味。
我不会再丢开看不懂的部分,也不会再逃避,我想更深入了解、更加接近。
只要秉持着这种心情……
「姐姐,我想要朋友,一个能跟我心灵相通、能够爱我的朋友。」
「你看,我在如此荒凉的海上找到这个人了。」
维克多的高贵、干净,以及他的悲伤,都深深吸引沃尔顿。
沃尔顿想跟维克多当好朋友,但维克多毫不动摇地爱着已死的好友亨利和情人伊丽莎白。
「你提到新的友谊、新的爱情,但你认为已死的人会有什么改变吗?」
维克多自己也渐渐受到病魔侵蚀。
后来船行进到冰山群聚之处,船长和水手都吵着说再航行下去太危险了。
众人要求停止探险、返航归国,沃尔顿不得不做出决定。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维克多突然爬起,激动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求你们的队长干什么?你们这么轻易就退缩了吗?」
维克多主张继续前进。
他说平坦安全的旅游不足一提,充满危险和恐怖的旅途才能考验人的毅力和勇气,这种成功才有价值。
沃尔顿也认为,如果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回家,他宁可选择一死。
然而船长等人却不接受。
维克多说就算只有自己一人也要继续追捕怪物。他想下床时,却倒了下去,陷入昏迷。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离死亡不远。
沃尔顿被逼着答应返航,他在开回英国的船上照顾着维克多。
心叶学长躺在窗帘前的床上,懊恼地说:
「我所依赖的力量已经耗尽,我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但是他——那个迫害我的敌人,可能还活着。」
维克多恳求沃尔顿代替自己追捕怪物,但又立刻改口说,不能要求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死亡的逼近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和主见,所以我不敢要求你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然后他气若游丝地说:
「永别了,沃尔顿。你要在平静的生活中追求幸福,抗拒野心的诱惑。
可是我为什么说这些话呢?
我自己就是毁在这样的远大抱负之上,但还是有人会步上我的后尘。」
维克多最后这番话充满矛盾。
他很后悔制造出怪物,还反复告诫沃尔顿不可以走上这条路。
不过维克多此时为何说得这么犹豫?维克多真正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心叶学长握住我的手。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舞台笼罩在黑暗中,只剩下最后一幕!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突然出现在沃尔顿的明前。
因梦想幻灭和好友死去而沮丧的沃尔顿,在这晚听见可以的声响,所以来到维克多遗体沉眠的房间。
舞台整个变亮,聚光灯照着双手交叠胸前、闭眼躺在床上的心叶学长。
床边布帘赫然浮现怪物的黑影,他悄悄看着维克多。
最后一首歌开始了。
啜泣般的背上旋律响起,十望学姐开始独唱。
心叶学长的新剧本……这一定是为十望学姐而改写的剧本。
如果十望学姐不在就无法完成,只有十望学姐能唱这首歌。
她僵着表情,艰辛地皱紧眉头,拼死挤出声音。
「他是死在我手中的牺牲者。」
「害死他,我的罪孽便达到极致,这悲惨的生命终于可以结束。」
「喔,弗兰肯斯坦!慷慨而舍身成仁的好人!事到如今,求你宽恕又有什么用呢?」
这首歌的合唱版本淋漓尽致地唱出怪物的悲叹和激情,改成独唱却变成细微软弱的形象,传达出怪物无尽的伤痛。
「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因为我害死你最亲爱的人,也把你毁了。」
「天啊!他已经浑身冰凉,再也无法回答我。」
十望学姐在夜晚独处时,也会这样对乌丸学姐说胡吗?
对那断绝往来,再也无法交谈的朋友说话……
十望学姐的脸孔因痛苦而越加扭曲。
她正在心中和自己作战。
对十望学姐来说,乌丸学姐有着怎么样的地位?在乌丸学姐变成怪物时谴责她、将她赶走,到底做得对不对?十望学姐出神地沉思,专注到连撑着拐杖的手都颤抖起来。
为了在黑暗之中找到光明——找到真实。
我饰演的沃尔顿被怪物绝望的嘶吼吓得全身发抖,害怕他的外貌,也对他将维克多逼上绝路的行为感到愤怒。
「你不是人!亏你有脸对自己造成的不幸感叹,你这伪善的恶魔!
你现在感受到的并非悲悯,你如此悲叹只是因为你百般折磨的牺牲者已经摆脱你的魔掌!」
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
「喔,不是的,不是这样。」
令人痛入心扉的悲痛歌声。
怪物也有苦衷,并非自愿当怪物。
如果内心都成为怪物,或许还能得到解脱,但怪物还是拥有良心。
他知道善心是美丽而温暖的东西。
他会悲伤,也会痛恨、绝望,和人类没什么两样。
十望学姐痛苦地紧闭双眼,或许是因为怪物的绝望而记起自己的绝望。
或许是想到她让变成怪物的乌丸学姐感受到的绝望。
说不定两者都是。
歌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这时又有另一个歌声跟上来。
「喔,不是的,不是这样。」
十望学姐睁开眼睛,僵硬地脸上显现出讶异。
她带着这种表情软弱无力继续歌唱,另一个同样纤细的歌声如同回音一般跟着响起。
「我不期待他人了解我的不幸。
我也从来不会获得他人的同情。」
这和我在开幕前听到的天使歌声不同。
这个飘忽而悲伤的微小声音藉由麦克风传出,宛如细密降下的银色雨丝。
声音从舞台正前方的二楼座位传来,那里站着一个人。
我在昏暗光线之中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只知是个体型瘦小的长发女生。
难道她是……
正如我的确信,十望学姐也一定知道另一个怪物的身份为何。
十望学姐一定是听到歌声就立刻察觉了,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更微弱,却没有完全停止,旋律仍延续着。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唱下去,绝对不能半途停止。
我想起心叶学长说的话,心中顿时一惊。
难道带来乌丸学姐的就是心叶学长?
他说过来学校之前还有事得处理,难道就是去找乌丸学姐?
「我要凭什么来获得别人的同情?」
「我曾追求过美丽、名声以及欢乐,沉浸在幻想的乐趣里。」
「我渴望能遇见不介意我外表的人、能因我良好品行而爱我的人。」
跟上来的声音和十望学姐的歌声合而为一。
两周歌声如同各自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对话一般,彼此交缠、相叠。
「我不是人,我杀害了可亲可爱的人、无辜的弱者。」
「我的创造者,他是人类中少有的精英,值得世人敬仰爱慕,但我不断在他身边制造惨剧,将他逼入无边的苦海。」
两个声音都充满沉痛哀伤,想在坦承自己的罪过,请求宽恕。
两方都懊悔不已、两方都受尽煎熬,而且祈求获得赦免和安宁。
「我看着这双作恶多端的手。」
「我想着那颗总是冒出邪念的心。」
「我盼望有朝一日不用再看到这双手上染满血污,也不会再收邪念纠缠。」
自己确实是怪物。
但仍渴望别人理解不得不当怪物的这种凄苦。
只望你能了解……
后来又有更多歌声包围住这两个孤独的歌声。
合音组的声音轻轻地融入独唱中,歌声逐渐增强。
「我将离开你的船,乘坐冰块前往地球最北端。」
「我要架起自焚的柴堆,把这丑恶的身躯烧成灰烬。」
「赐给我生命的人已经与世长辞,等我死去之后,我俩的记忆不久即会被世人所遗忘。」
纯净而宁静的歌声,如同为决心一死的怪物而唱的弥撒曲。
也像是献给神的赞美歌。
「烧灼着我的苦难即将不复存在。」
「我会志得意满地登上自焚的柴堆,沉醉在烈焰带来的痛楚中。」
「熊熊火焰渐渐熄灭后,我的灰烬将随风洒向大海。」
怪物最后说的话渗入我的心底。
一切都即将结束。
缀饰着绝望和恐怖的故事迈向尽头,终于能脱离地狱之苦。
十望学姐含着泪继续歌唱。
乌丸学姐和十望学姐的歌声淹没在渐愈高亢的合唱波涛中,已经分不出谁是谁。
虽然混沌,但又互相融合、彼此渗透。
只有沃尔顿……只有我一人看着故事的终幕。
胸中不知为何躁动不安。
沃尔顿这时会怎么想?
他的梦想幻灭,停止探索北极,无可奈何地归国,又失去能分享彼此心中想法的好友……
「我要走了,你会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人。」
「永别了!」
窗帘剧烈摇晃,怪物的黑影消失。
沃尔顿拉起布帘,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在钢琴演奏的寂寥曲子中,布幕缓缓降下。
但是……
但是沃尔顿……
他之后的行动是……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我抓紧窗帘,猛然掀起。
因为扯得太用力,整面窗帘落到我的头上。
合音组的人都吓得倒吸一口气。
我无动于衷地拉开盖在头上的窗帘,窗帘沙沙落在脚边。
然后我拼尽力气朝着窗外大喊。
我一次都没见过的「文学少女」,此刻仿佛在我的脑海中露出温和的微笑。
「我不会放弃航海!不会回到英国!我要继续追着你!」
沃尔顿在目送怪物离去以后做了什么?《弗兰肯斯坦》里并没有写出来,所以我只能「想象」!
我展开心灵的羽翼,化为牵挂着怪物的沃尔顿。
「我没办法完全理解或接受你的想法!但我还是会继续追着你!我要继承吾友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遗志!追着你这未知的怪物,继续前往未知的世界!
我一定要去看阳光洒落冰封的海面,整个世界闪耀着七彩光辉的景象!」
心中舒坦得有如晴空万里。
这就是我的回答。
如同心叶学长勇敢地面对我,我也不再逃避。
若心叶学长变成怪物,走进我不理解的世界,我也要继续追着他。
纵使冰山围绕、雷电交加,我也不害怕。
我转头望向观众席,沐浴在聚光灯下的脸庞露出笑容。
站在二楼席位的纤瘦少女依然站着。
灯光好耀眼,到处充斥着光明,这是个圆满结局!
「去吧!掉转航向!朝极北的国度出发!」
布幕放下,观众的掌声如雷。
我说出最后一句台词时,早该死掉的维克多似乎微笑了。
终章 残存的翅膀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当时脱口唱出发誓绝不再唱的赞美诗?
开演时间已过,布幕还没升起,观众开始吵闹。
本来我大可坐视不管。
我的工作只是调查送威胁信去合唱社、持续恶作剧的怪物,并不打算牵涉太深。
为什么我当时唱了歌?
那位喜爱赞美歌的少女躺在我怀里听着赞美歌,如睡着般死去。
她总是开朗微笑地说,听着赞美歌就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可爱。即使背负那么不幸的命运,夕歌还是深信神的慈爱这种谎话。
她用来倾吐真心话的秘密城堡如今仍然贴着照片,有笑容灿烂地夕歌、夕歌喜爱的七濑,还有蓝色玫瑰的照片。
我设下一道道密码,保护这个地方不受任何人入侵,也不时来到这里看看两位少女的照片。
然而,我永远都听不到夕歌清朗的歌声。
因此我希望至少能看到七濑幸福的笑容,而我却在远地得知七濑的恋情无法实现。
七濑学姐爱的井上选择了天野远子。
正如我发誓不再歌唱,井上也决心不再当作家、不再写小说。
这么一来,井上和天野远子势必无法结合。无论他和天野的牵绊多么坚固、无论他如何想念天野,最后还是会选择七濑。
我本来这样想,但井上又开始写小说。
得知井上抛弃七濑时,我痛得心如刀割、怒火中烧,简直想把井上大卸八块。
虽然天野远子离开了井上,井上却仍想念着天野。
他像是追着天野的背影,走上作家之路。
七濑看着近在眼前的井上露出这种态度,会是多么地痛苦。
一想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呼吸。
可是选择避人耳目、悄悄过活的我也无法让七濑幸福。
七濑在朋友和家人的围绕下平凡地过活,像我这种人绝不能接近她。我总是让周围的人陷入不幸,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带给别人幸福。
如果七濑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一定会很害怕。
如果想起夕歌,一定又会让她伤心。
正因为我很在乎七濑,所以更不能和她扯上关系。
我一直严厉地如此告诫自己。
原本我不打算回日本,但我听到井上的第二部作品以匿名形式在杂志上连载时,怎样都压抑不了心中的骚动。
此外,听说有个高一女生缠着井上,井上却不怎么抗拒。那女孩是个美少女,又是文学少女,俨然像个名门千金——对此信以为真,实在是一大失策。
如果这个高一女生抢走井上,七濑一定会受到更大的打击。
井上实在太没节操。
若是天野远子抢走他也就算了。
要是这高一生趁天野不在时诱惑了井上该怎么办?
说是美少女,究竟美到什么地步?
我中了诡计,千里迢迢回到日本。第一眼看到日坂菜乃时,就觉得自己愚蠢到极点。
后来我被逼着调查一大堆无聊事,不得不在学校里到处奔波。
就这样,我看到暌违一年的七濑本人,而不是照片。
七濑的脸上没有笑容。
我看到她流露带有阴霾的悲伤眼神走进音乐教室,几乎停止呼吸。
虽然我很快就把工作处理完,但是看见七濑这个模样,令我没办法就此离开学校,所以继续待着。
日坂菜乃从柜子里出现时,真把我吓一大跳。
之后她无厘头的言行举止也经常让我惊愕不已。
为什么我会再三出现在日坂面前,跟她说话?为什么我会对她发脾气,还做些让她害怕的事……
日坂被仙道十望子关在工具室那次,我为什么特地现身给她忠告?当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时,又为何怀着恶意说出那些话……
日坂怎么可能是文学少女!她既天真无知,是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但是……她偶尔却会让我想到天野远子。
文化祭当天,仙道十望子缺席,七濑也没有出现,我还以为演出一定会开天窗,日坂却带着十望子和七濑回来了。
是因为这样吗……我是因为这样才唱了夕歌喜欢的那首歌吗?
七濑在舞台上笑了,那是比从前更有力,更动人的笑容。
井上也和一年前不一样。
他拥有遭遇挫折仍不气馁的心,还有面对真实的勇气,也会主动关怀别人。
井上那篇小说的第一章,依然是个甜蜜美好的故事。
可是……
在日前发售的杂志上连载的第二章却是那么沉痛悲伤。
当我发现井上和正在服刑的毬谷保持信件往来,以及他把毬谷那件事当作小说题材时,我简直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动弹不得。
井上变了。
不,应该说他想要改变。
他靠自己的意志往前迈进。
我是不是也会有改变的一天呢?
我重拾歌唱的那天会来临吗?
绝对不再唱歌,这个誓言至今仍然没变。
可是,井上以后如果继续写小说、继续前进,或许有一天我也能……
这只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不过那天要是真的来临,或许我就能把真正的名字告诉井上、七濑,还有那位伸出手说出「我们当朋友吧」的天真文学少女见习生。
***
从文化祭结束一来过了一个月。
演出非常成功,观众都为我们热烈鼓掌。
落幕之后,十望学姐撑着拐杖摸黑冲向观众席,拼命爬上通往二楼观众席的楼梯。
我也追了过去,接着便看到十望学姐和乌丸现学姐抱在一起。
「对、对不起……雫。」
十望学姐嘶哑地道歉,乌丸学姐也紧紧抱着十望学姐,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回答:「没关系,没关系的,十望。」
最令我惊讶的是,散场之后来到音乐教室的乌丸学姐,跟我从前在音乐教室见过好几次的乌丸学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紧握着十望学姐的手,内向胆怯地看着我。比起我以为是乌丸学姐的人,她显然更瘦小,长相也更稚嫩,是个披着乌黑长发的少女。
「你、你就是乌丸学姐?」
我目瞪口呆,乌丸学姐轻轻点头,然后踌躇地问道:
「你是……日坂菜乃同学?是你寄信给我的?」
「呃……嗯,就是我。」
「我不太明白你那份信是什么意思……」
「哇!对不起!我好像误会了!」
乌丸学姐对慌张的我轻声说道:
「……不会的,谢谢你。」
「咦?」
「因为你邀我参加文化祭……提到有话想跟我说……我才会来这里。信件内容大概有一半我都看不懂……可是……我知道有人把我放在心上,想跟我说话……就觉得好高兴……但我又没有勇气来见十望……」
乌丸学姐低下头。
「因为……明明是我做错事,我却说要对十望报仇……」
「别这样说!当时是我先弃你不顾啊!」
「不,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我那时变得很不对劲……如果是我自己受到那种待遇还无所谓,但是看到你被欺负,我就忍不住了,所以……对学姐她们做出那么恶劣的事。」
「就算这样,你也是被我害的。后来我甚至觉得那不是真的呢,而是怪物……对不起、对不起,雫……」
两人一再向对方道歉。她们已经不是怪物,只是两个很要好的普通女孩。
她们发现我们这群人一直站在旁边时,都不禁脸红。
「当……当我怕得躲在家里不敢出去时……井上学长来找我了。」
果然是心叶学长把乌丸学姐带来的!
我望向身边,心叶学长也看着我笑了。
「我不需要费多少工夫便能说服她,这全多亏了日坂同学那封信,让乌丸同学有参加文化祭的意愿。」
让乌丸学姐在最后一幕合唱也是心叶学长的主意。
「因为机会只有一次,我在演尸体的时候还担心得全身冰凉呢。不过仙道同学和乌丸同学都很努力,才能演出完美的一幕。」
他很感慨地说,然后温柔地看着我。
「日坂同学,你演的沃尔顿最后那段台词真是太棒了。」
「不过,究竟是谁在开演前唱了『Amazing Grace』呢?」
还有,我以为是乌丸学姐的女孩又是谁?
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望向彼此。
跟开幕前一样,他们用眼神传达了秘密的对话。
七濑学姐的脸上浮现满足的温和表情。
心叶学长一露出清爽的微笑说:
「说不定是天使呢。」
「呜呜……不要用童话故事敷衍我啦!」
虽然我大感不满,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却只是笑着。
过了几天,我在放学后去麻贵学姐的画室报告文化祭的事,顺便喝茶吃点心。
「咦?那张画……」
画室似乎正在整理中,堆放着很多画布,我在其中发现一张肖像画。
那是色调透明的水彩画,有个女孩身披床单,冷眼正对画面。她似乎没穿衣服,床单缝隙之间露出的雪白肌肤美得令人心动,几缕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是浅茶色。
「这、这个女生……」
她长得好像跟我说过话的乌丸学姐!
虽然发色不一样,但那张脸和那种眼神……咦?这个人到底是女生还是男生?
「麻贵学姐,这个人是谁啊?是男还是女?」
麻贵学姐嘻嘻一笑。
「这是以前来过这里打工的孩子,画名是『天使』,性别嘛……嗯,究竟是哪种呢……」
麻贵学姐说了句「不知道才有神秘感嘛」,然后哄这悠人,露出坏心的笑容。
我离开画室、踏出音乐厅的电梯时,跟一个等电梯的男生擦身而过。
「鸡窝头女生,辛苦了。」
这声音虽然细小,却会令人留下强烈的印象,我惊讶地转头。
电梯门在我眼前关上,令我无法确认。
刚刚那个人似乎穿着学生制服,戴着眼镜,有一头茶色短发。
他说「鸡窝头女生」?
这时,我的脑海闪过了暑假去麻贵学姐别墅的事。在阳光照耀的漫长小径上,当地的少年帮我捡起被风吹走的草帽。
——那个鸡窝头女生,你来观光啊?
他骑在自行车上问道。
那个少年也戴着眼镜……啊,奇怪?好像也长得很像?不,怎么可能嘛!这一定是巧合!
我冲上楼去追电梯,但找不到他的踪影。
接着我又跑去文艺社,跟心叶学长说了这件事。
心叶学长却笑着说:「嗯,所以我说你可能看见了天使。」
听说乌丸学姐明年就要复学。
她似乎经常来找十望学姐,前阵子还来过合唱社。
我听说她们又开始写交换日记。
是说时下不都流行传简讯吗?
不过十望学姐谈起这件事时真的很开心,我想她们两人一定觉得这种方式比传简讯更愉快,也更深刻。
月底就是圣诞节,七濑学姐对我发出情敌宣言。
「我还是喜欢井上。就算井上仍想着远子学姐,我也不会再逼自己放弃,以后我会一直喜欢井上。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发自心底笑着说:『我能喜欢井上真是太好了。』」
喜欢一个从不回应自己的人真的很难受,总是不断受到挫折。
但是,也不会全是悲伤痛苦。
只要此时此刻能陪伴在深爱的身边就会很开心。
一句无心之语或是一个微笑,都是能让世界变得光彩灿烂的宝物。
所以不管多难过、多辛苦、多困难,我也要像前往未知国度的沃尔顿那样,继续迈进。
我相信,一定可以到达满天极光的美丽世界。
「我跟七濑学姐是情敌喔。」
「是啊。」
「我不会输给你的。」
我挺胸说道,七濑学姐也开朗地断言:
「我也不会输的,因为有天使陪在我身边。」
放学后,我跟平时一样去图书室借书,带到文艺社。
当个文学少女的修炼还是得持续下去。
今天的三题故事要写什么主题呢?
差不多该为圣诞节展开攻势了,我要在三题故事的最后写上我想跟心叶学长共度美好的圣诞夜!
笑逐颜开地打开门的瞬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叶学长在窗边和一个女生接吻,那个穿制服的女学生把自己的脸贴上心叶学长的脸。
那个女孩慢慢回头。
——小瞳……
她直视着呆立不动的我,不客气地说:
「你明白了吧?少碍事。」
某一天的千爱
「阿流,你回来啦~饭煮好喽!」
听到玄关传来开门声,我立刻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抱住阿流。
「我回来了。小千,肚子好饿啊~」
阿流也紧紧抱着我,在我的脸上磨蹭。
「嘿嘿,阿流,你的脸好冰哦。」
「外面很冷嘛。」
「我今天煮了热乎乎的鱼丸汤,还很烫哦。」
「哇!太棒了!小千,我最爱你了~」
「我也最爱阿流了,是全世界最爱的~」
阿流的家里有三个人,包括阿流、阿流的妈妈、远子学姐,不过远子学姐已经去北海道读大学。他的妈妈是作家,经常住在用来工作的公寓,所以这栋平房等于是给阿流一个人住的。
阿流给了我备用钥匙,我常常来帮他做晚餐。
我在厨房切菜、洗菜、搅拌东西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妈妈,我问候「阿姨好!」之类后,她虽然一脸不耐,还是会对我说句「……欢迎你来玩。」
她不像阿流和远子学姐,非常怕生,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有时也会和我们一起吃我煮的晚餐。
在这种时候,她同样是一脸冷漠,但仍会对我说:
「谢谢你煮了晚餐,很好吃。」
我则是拿出天真可爱的笑容回答:「不用客气啦~」
阿流家里的每个地方都很古色古香,客厅里还有日式矮桌。我将整锅鱼丸汤放在桌上,为我们各添一碗。
「超赞的!小千煮的东西最好吃了!」
阿流说道,吃得好开心。
他老是在外面吃些汉堡排和墨西哥卷饼之类的垃圾食物,如果我做了日式料理,他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嘿,阿流,你今天去找姬仓学姐啊?悠人长大一点了吗?已经会爬了吗?」
我笑嘻嘻地说,阿流不好意思地回答:
「还不会爬啦。该怎么说呢……在他出生以前,我一直想东想西,担心得要命,心想如果他像我这样乱来的话该怎么办……」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的动作,犹豫地说,但立刻露出灿烂到让人反胃的笑容。
「可是当我亲眼见到他,看着他慢慢成长,真的很感动呢!他的手脚和指头都好小,软绵绵的,可爱得乱七八糟!虽然他才刚满月,却已经长得跟我一样帅喽。对了!今天他还抓紧我的手指不放耶!他是不是知道我是他爸爸啊?再过不久,他可能就会说『爸爸,陪我打棒球』,或是请教我怎么追女生,或是跟着我出去搭讪……啊,混账,真叫人挡不住啊!」
不止表情,连声音都雀跃不已、
阿流对他上个月出生的儿子已经疼之入骨。
不久之前,他明明还脸色发青,颤抖着说「怎么办?我不想看到长得像我的婴儿啦」,结果孩子一生下来却变成这样。
「小千也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咦?还是不要啦,我最不会应付小孩。」
我笑着回答。
我并不在意姬仓学姐生了阿流的孩子,因为阿流已经属于我。
但我要是看到阿流的孩子,一定不会疼他。
并非因为他的母亲是姬仓学姐,而是我自己缺乏疼爱小孩的感情。
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又得装出疼爱他的模样,我一定会羞耻地脸颊火热,胸口发疼。
「这样啊……那等他长成像我这样的英俊青年时再介绍给你吧。」
「这么一来,我说不定会甩了流人哦~」
「那时我已经是个英俊帅气的大叔了,没问题啦。」
「啊哈哈,天晓得~」
流人仿佛理所当然似地接受我的本质,如常地对待我。所以,我也渐渐不再感到羞耻。
「对了,我今天在图书室遇到菜乃哦,她很有朝气地向我问好。」
「哦?」
阿流的眼神变了,他大概也对菜乃很感兴趣。
「那孩子有点像远子姐呢,好比说她们都一样大而化之,一旦决定的事就会拼命去做,也都一样少根筋。我刚开始还觉得大事不妙,远子姐不在时冒出了这样的家伙,我好怕心叶学长会变心呢。」
「连阿流都这么想,难怪朝仓小姐也忍不住去见菜乃。」
「哈哈,我还真想亲眼看看。」
阿流笑了。
朝仓小姐被菜乃反将一军想必很不开心,不过阿流一定会幸灾乐祸,之后来接朝仓小姐的芥川学长铁定会被飓风尾扫到……
「我上次对菜乃说了恶劣的话呢。」
一提起这件事,整颗心就顿时冷却,我知道自己一定变得面无表情。
——我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某人呢,那个人也很乐观开朗,走到哪里人缘都很好哦。
——所以,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心中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变空。
菜乃听到我这句话都呆掉了,她一定搞不懂原因。
但她还是接收到我话中夹带的恶意。
对,我恨菜乃。
因为她就像神明喜爱的白羊。
她生来就很开朗亲切,不像我是要在身上涂抹白粉的羔羊。
我从第一次在图书室见到她时就这么想。
菜乃很像一年级时和我交往过的篮球社的小广。
小广也是那么天真无邪,直率豪放,是个人见爱人爱的男生。
我跟小广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冷。
「我最喜欢小千表里如一的开朗个性!」
「小千喜欢动物吧?看起来就让人这么觉得。」
「婴儿好可爱哦~小千似乎也很会照顾婴儿呢。」
小广总是笑着说出这些话,一点都不理解真正的我。
跟小广接吻的时候,我羞耻得简直想死,厌恶感就像麻疹一样扩散到全身,所以我推开小广哭着跑走。
「菜乃真的很像小广,所以我觉得她一定没办法理解心叶学长。连七濑学姐都失败了……菜乃怎么可能成功嘛……」
我面无表情地平淡说道,阿流表情依然地听着。
「可是……我看完文化祭演出,去找心叶学长时,他笑着告诉我『多亏了日坂同学,演出才会这么成功』。心叶学长好像……很信任菜乃呢……」
「哦……」
阿流稍微皱起脸孔。
「而且啊……我也发现了……小广没办法了解我,或许是因为我不让他看见真正的自己……但心叶学长让菜乃看到真正的他……菜乃也努力去了解心叶学长……」
如果小广看到真正的我会怎么想呢?
他会不会像菜乃那样毫不退缩地面对我?
还是会觉得我很恶心,马上逃走……
阿流搂住我的脖子,往他拉近。
「不管是诚实的小千还是说谎的小千我都爱哦,因为只有小千愿意杀我。那个小广没有看上真正的小千,我实在太幸运了~」
他的脸上满是笑容。
那份笑意传染到我身上,我也开怀地笑了。
「不管是装帅的阿流还是窝囊的阿流,我也都喜欢。阿流,吻我吧。」
阿流的嘴唇温柔地贴上我的嘴唇。
我亲吻他时,还不停咯咯地笑。
刚开始试着和他交往时,我说过讨厌接吻。
「因为很丢脸嘛。」
我被吻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所以觉得很羞耻。明明不喜欢还要装作喜欢,更是丢脸至极。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好想吐、好绝望,好像一死了之。
所以阿流一直没吻过我。
不过,我已经不会对接吻感到羞耻。跟阿流接吻好开心、好愉快,甚至觉得小鹿乱撞。
我现在依然是只抹了白粉的黑羊,随时担心风把白粉吹落。
心里空荡荡的感觉依然不时来访。
我还是动不动就怀疑自己是没办法像别人那样高兴或难过的怪物,动不动就觉得羞耻。
但我已经比从前更懂得怎么跟这样的自己相处。
人都会一点一滴地改变。
其实我早就知道阿流今天要去找姬仓学姐,所以故意传简讯告诉她「我会过去煮饭哦」, 这件事可不能告诉阿流。
是的,任何人都可以改变。
我在图书室遇见菜乃时,她虽然被我欺负过,但仍开朗地打招呼。
真是个顽强的家伙,怪不得心叶学长拿她没办法。
不过,菜乃和心叶学长的比试还没分出胜负。
我吻着阿流,一边喃喃说道:
「菜乃能不能成为『文学少女』呢……」
后记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这是文学少女外传第二集!《文学少女 见习生的伤心》的主题书目《茵梦湖》是我一直很想引用的故事,能够实现真的很高兴。这本书中的景色和内心描写都非常优美,是能深深打动人心的名著,请大家一定要读读看。这一对青梅竹马真的好可爱哦~
《文学少女 见习生的伤心》之中的《弗兰肯斯坦》的创作背景也很有戏剧性。玛丽雪莱和一群好友在瑞士的别墅各自创作惊悚故事,提议者就是诗人拜伦,玛丽和诗人雪莱还是一对私奔情侣,有好多让人心动的要素。我更要推荐玛丽写的序言哦!啊,本书引用的对话有一些地方为了配合剧情做过修改,还请大家见谅。我已经尽可能依照原本的故事写了,但还是比《友情》那次辛苦,让我抱着头烦恼不已。
在外传第二集,琴吹同学总算往前迈出一步。在本传结束后只有她还是驻足不前让我好焦急,不过琴吹七濑自己的故事一定才刚要迈入重头戏吧。
菜乃和心叶的故事会在下一集《文学少女 见习生的毕业》中完结。我最初就决定要写三集,实际动笔之后才发现页数不足,让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第二集的篇幅多到前所未见,售价也变得比较高,真是抱歉,我会尽力让下一集便宜一点(注3:后记中所指均为日文版的情况)。
《见习生》系列提到不少本传的剧情,我提笔的时候也会想到心叶的视角,所以大家若在阅读时试着想想心叶的感觉,或许能得到另一种乐趣。
这次一起推出了附DVD的特别版,封面也有两种,特别版是菜乃和远子一起登场哦~
另外,形象专辑「文学少女和梦想与现实的旋律」、广播剧「文学少女和渴望死亡的小丑」都已经开始发售。专辑里每首歌都拥有竹冈老师画风那般的透明感,很能治愈人心,歌词也写得好贴切!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吗哪」和「金色风景」。
剧场版预定在黄金周上映,配音员的活动也在筹划当中,请大家多多关切官方网站的消息,在十月的秋季活动中,饰演远子一角的花泽香菜小姐会用清澈可爱的声音朗读《银河铁道之夜》哟!
至于漫画版,高坂りと老师的《文学少女与渴望死亡的小丑》第二集和日吉丸晃老师的《文学少女和美味故事》第一集,将在一月和二月出版、参与《文学少女和美味故事》剧情设定的松田美弥小姐也表现得相当精彩,所以请大家务必一读!
总觉得的完全是在写些发售资讯……不过最后要来致谢,在宝岛社「这本轻小说真厉害」投票给《文学少女》的读者,谢谢你们!
即使本传已经完结,这个系列仍在小说项目中得到第三名,在女性角色项目之中远子得到第二名,琴吹同学得到第三名,心叶则是获得男性角色项目的第七名,因此我比去年更加感动,也得到了超越去年的鼓励。真的非常谢谢大家!除此之外,插画项目第一名是竹冈老师,而小说项目第一名是曾和我一起联合创作过的井上老师的《笨蛋,测验,召唤兽》,也让我觉得好开心啊~
下次预定要出版的是插画集第三集,大概会在春天再会吧。那就先这样喽!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三日 野村美月
本书引用、参考了以下著作:
《みずうみ》(茵梦湖,施笃姆著,关泰佑翻译,岩波文库出版,一九五三年二月三日第一刷发行,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六日第二十九刷改版发行。)
《フランケンシユタイン》(弗兰肯斯坦,玛莉雪莱著,森下弓子翻译,东京创元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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