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第5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10-2 09:01 编辑


----------------------------------------------------------------------
  扫图 AJ
  录入 AJ
  初校 夜の星痕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









1 冰中的噩梦
一只四肢如老树残根般粗大的壮硕冰牛踏过雪地,留下了浅浅的足迹。冰牛披着雪白的皮毛,不仔细看还真难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发现到它。
尼可罗坐在由冰牛拖行的巨型雪橇后座,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
在雪橇上,不论是驾驭者或其他乘客,都和尼可罗一样穿着冰牛皮外套,融入了大雪纷飞的景致中。只剩下深色的木制雪橇像一抹黑影映在白霭霭的雪地上。
(又回到这里了。)
尼可罗不知在心里重复过多少次这句话。他的叹息仿佛在吐息的瞬间冻结了。
(上面不是派我到拉坡拉几亚吗?)
(结果根本没时间在拉坡拉几亚停留,就直接坐船上了冰海……)
然后,便同到了这里。
前方浮现一道朦胧的黑影,仿佛地平线上耸立的山岭。尼可罗认得它。
随着雪橇逐渐靠近,那道黑影以深黑石砖搭起的宏伟身躯也开始清晰可见。渐渐地,指向灰色天空的高耸尖塔、为了不让大雪堆积而设计为倾斜的屋顶,以及在风雪中翻飞的红金色相间的旗帜,都一一映入了眼帘。
断绝城塞。
这是安哥拉帝国建造、面积遍布整座岛屿的巨型要塞。这座要塞已经超越一般要塞的规模,连城市都没有如此壮观。
(那已经堪称为国家了吧——一个象征着冰寒恶梦的国家。)
风雪终于转弱,尼可罗看见城墙的正面悬着一面大旗。那面巨大的旗帜上绣着海龙徽章,象征安哥拉王室。而且——
(双头海龙……不会吧?)
尼可罗瞪了一眼坐在他右边的帝国军士官。
“安娜丝塔希雅陛下驾临了断绝城塞?”
“……对。”
那名士官顶着厚厚的毛帽,简短地应了一声。
在断绝城塞南区中央有一座冬宫殿,它是整座巨型城塞的基础。这座冬宫殿原本只是安哥拉皇帝为了避寒而搭建的行宫,后来因为安哥拉和圣王国关系恶化,行宫四周多次增建,于是便形成了这座包围全岛的断绝城塞。
这座宏伟的冬宫殿令人联想到安哥拉皇宫,宫中甚至有皇帝召见臣子的谒见厅。尼可罗才刚进来,就被带到了这间谒见厅。
以纯白石柱支撑的圆顶大厅,空间大得教人惊讶。只见铺着深红色地毯的阶梯一路延伸到大厅深处的高台上。高台上的王座笼罩在红色的帷幕中,从外头是看不见的。
尼可罗只能爬到第五阶而已。他低着头,屈膝跪下。
“帝权长存!”
在阶梯两侧列队的卫兵与侍从齐声高呼,接着便伏地行礼。
尼可罗察觉到王座前的帷幕内似乎有动静。
强烈的压迫感倏然袭来,几乎将他压垮,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传出了摩擦声。
他将前额贴在地毯上,开口说道:
“安娜丝塔希雅陛下,请恕臣在敬畏中呼唤您的圣名——您是元老院的创始人,是万翼军之长,所有封领领主的主宰,是万民的守护者,最崇高的祭司,是帝国无上的领导者。微臣今日得以拜见陛下尊容,内心惶恐和感激足以撼动永冻冰层……”
他在话语间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逐渐转为冰冷。
这间宽广谒见厅的墙壁和地板都有装设温水管,是安哥拉式的取暖设备,因此室温不至于太低。但尼可罗却觉得此刻比坐在雪橇上穿越雪地时更加寒冷。应该是阶梯上方传来的压迫感所致吧。
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尼可罗事后只留下模糊的记忆。首先是侍从说了句什么,然后卫兵便手持长枪枪柄重重在地上敲了几下。王座前的布幕摇晃着,在安哥拉帝国,谒见皇帝时不会直接与之对话,所有事情都是侍从贴到布幕边和皇帝细声交谈,再由他走下令人厌烦的冗长阶梯传话。尼可罗经历了一场有如在冰海里游泳一般,永远看不到陆地而令人沮丧的谒见,整个脑袋一片模糊。
只有侍从最后那声嘟哝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陛下待会儿要秘密召见他。
混蛋!既然如此,一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尼可罗暗自在心中抱怨着。
阶梯彼方的布幕中似乎传出了笑声,尼可罗忽然觉得背脊窜上一阵恶寒。


谒见结束又过了几刻钟后,尼可罗被带往冬宫殿的地底。他一路忍耐着阶梯下昏暗冰冷的气息,墙壁和地板的石砖接缝处甚至还结满了霜。
领路的女官手捧托盘,盛着装了结冰火酒的小酒杯,这是安娜丝塔希雅喜欢的饮品。尼可罗不禁要想,这名女帝身体好转得连喝酒都没有问题了吗?
(我还以为女王陛下早该驾崩、将王位传给王储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
(再说,陛下现在找我过来到底有什么用意?该不会是想找我叙旧吧……)
走道尽头出现一扇门扉,尼可罗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似乎是一间臣子与侍从候命用的小房间,六名身着薄裳的女仆乖乖地蹲跪在房里待命。她们看着尼可罗跟着女官进来,面无表情地对他点头示意。
女官推开房里的另一扇门,一阵带着香味的湿热空气立即涌了进来。
(等等!这不是澡堂吗?)
遇上这种事,就连尼可罗也显得不知所措。但在领路的女官和左右两旁女仆的目光催促下,他也只能进入飘出湿气的这间房。
这是一间占地宽广的澡堂。尼可罗屈膝跪下,只见澡堂地板上布满了浅浅的水洼,中央的圆形浴池放满了热水,各种草药漂浮在水面上。有个人背对着尼可罗,两只臂膀平靠在浴池边,娇小的身子则是泡在水里。被池水濡湿的银色长发披垂在肩上,有一部分则是披散到了石砖地上,或漂浮在浸着药草的池水中。
“陛下,微臣把人带来了。同时也为陛下端来了您要的饮品。”
女官将托盘放置到地上,接着伏首禀报。
“……尼可徕,把头抬起来吧。放轻松点,不要这么拘谨。”
池子那头传来少女稚嫩的声音。
尼可罗压抑心中的惊慌,略微抬高了视线。
“本座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晒黑了吧?这副模样真是让本座失望。以前的你看起来优雅多了。”
浸泡在浴池里的银发女孩转头补上了一句。
尼可罗只能从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眸中找到昔日的痕迹。
(陛下竟然……变得这么年轻……为什么?)
“怎么了?看到本座的美貌,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女孩伸手拿起托盘,回头对尼可罗露出了艳丽的笑容。那模样怎么看都只有十一、二岁。
尼可罗忆起过去身为侍从、随侍在这位女帝身边的日子。
当时的安娜丝塔希雅是个和女帝二字相得益彰的妖艳美女。尼可罗曾听说安哥拉王室拥有恢复青春的秘术少没想到那秘术竟能发挥此等程度的功效。只见眼前的安娜丝塔希雅简直有如重生一般,让他不禁想问:他的主子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办到的?
(该不会是……另一个人吧?)







尼可罗忍不住起疑。眼前的会不会是女帝暗中扶养长大的小女孩?
(不对,陛下认得过去的我。而且那双眼睛……)
(那种一眼就让人喘不过气的眼神,绝对不是别人会有的眼神。)
“你以前每天帮本座梳头,为本座在身上涂抹香精,现在该不会是不认得本座了吧?”
安娜丝塔希雅脸上的笑容,简直像是看穿了尼可罗的心思。
她将那杯火酒举到唇边,不过又忽然停下。接着冷哼了一声,转头呼唤女官:
“喂,你呀。”
“……是。”
“这杯酒拿去喝,本座准你喝。”
女官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是趴在地上颤抖着。
“怎么了?快点把酒杯接过去呀。”
听到她的催促,女官只好起身,提起颤抖的膝盖勉强移到了浴池边。女帝将酒杯塞进女官手中,但玻璃酒杯却从女官的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摔碎在地板上。
尼可罗忽然感受到一阵冰冷的杀气。
“——陛下!”
他猛然起身,将手探进怀里。只见那名女官已经取出事前暗藏好的匕首,逆握着扑向安娜丝塔希雅。
尼可罗旋即以闪电般的速度掷出怀里的短剑,短剑划破空气飞了出去。
然而安娜丝塔希雅拾起玻璃杯碎片掷出去的速度更快,玻璃碎片直接插进女官的胸口,刚猛的力道甚至让女官整个人飞出去撞在后头的墙上。
女官靠在墙上,拖着一条血痕瘫坐到地上。
“陛下!” “咿呀啊!” “这、这是——”
尼可罗在一阵惊叫声中回过头。原本在候命室的女仆们听到澡堂内的骚动,全都冲了进来。
“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去把卫兵叫来。本座没杀她,把她交给拷问官,问出是谁指使的。还有,待会儿把澡堂清理一下。不然都是血腥味,闻了就不舒服。”


这起暗杀未遂事件让澡堂挤满了卫兵,加上赶到的将军,让这里几乎成了战场。
“陛下,您没事吧?”
“刺客若是有下毒的话,就算是小伤都很危险呀!陛下!”
然而安娜丝塔希雅似乎不想和担心地围上前来的御医与要臣们纠缠,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带着尼可罗溜出了澡堂。尼可罗跟着她走在一条有如冰屋般昏暗寒冷的走廊上,忍不住猜想大家找不到女王,澡堂里此刻肯定是一片混乱吧。
“哼,那群白痴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本座什么毒药没尝过,早就习惯了。”
女帝领先尼可罗半步,脸上露出了狡狯的笑容。她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长袍,但背影却纤瘦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一般。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论是王绅还是臣子都想要她死……)
尼可罗的少年时期几乎都在服侍安娜丝塔希雅,因此好几次目睹这名女帝险遭杀害的场面。他自己甚至也尝过毒药的滋味。
“尼可徕,本座还一度怀疑是你要取本座的性命呢。”
安娜丝塔希雅忽然转过头来这么对尼可罗说道。脸上的笑容此时看来就和她的外表一样像个孩子,尼可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本座在沐浴时就感受到一股杀气逼近,还一度以为是你要取本座的性命。虽然本座以前那么照顾你,但毕竟你出国赴任一去就是十几年,就算性格全变了也不奇怪。哼,还好下手的是那个女官。还有,虽然你当时救驾的动作本座很感动,不过你反应是不是变迟钝了?”
尼可罗闻言赶紧低下头。
(是呀,我已经不是陛下身边的侍从了。)
(那么,陛下这次召我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他跟着安娜丝塔希雅一同步出了昏暗的走廊,耳边传来主子的笑声。
“算了,这名刺客是谁指使的,本座心里早就有底了。现在帝都那儿不论是亚雷克佐夫或是克马诺夫一派都已群龙无首渗像只断了头的蛇身体抽搐着,什么丑态都露出来了。”
“两位王子殿下……怎么了吗?”
尼可罗当初离开安哥拉帝国时,安娜丝塔希雅的两个儿子,第一王子亚雷克佐夫与他的弟弟克马诺夫两人欲争夺皇位,将宫廷势力一分为二。安哥拉王室从此成了毒虫互咬的魔窟,不论谁赢谁输,安娜丝塔希雅都会被杀。因此尼可罗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后盾,永远都回不了安哥拉帝国了。
“本座将他们两人都杀了。”
尼可罗的双脚有如结霜般地黏在石砖地板,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手中捧着的烛台差点滑落到地上。不过安娜丝塔希雅并没有回头,仍旧笔直地朝着走廊那头走去。尼可罗咒骂着自己颤抖的膝盖,赶紧跟了上去。
(陛下杀了两位王子殿下?)
(若不这么做,陛下就会被杀……但是,要将自己的亲生儿子……)
“本座实在不该生孩子。只要本座长命百岁,永远坐在皇帝的位子上就好了。”
“……那么,陛下您的身体果然是?”
“是亚雷克佐夫派人干的。他让人在本座身上下了猛毒,让本座回复到这个年纪的身体。害本座耗费了大量的鲜血呢。呵呵,不过这样也不错,挺舒服的。本座现在还挺喜欢这副模样的,好像可以像以前一样亲赴战场,一想到就觉得体内热血沸腾。”
“陛下您……已经决定要对圣王国发兵了吗?”
“那当然。”
他们正要进入一个陡峭斜坡底下的阶梯入口,安娜丝塔希雅忽然回过头来开口说道:
“本座已经将绕着王座乱飞的苍蝇统统除尽。如你所见,帝都的机能也几乎都迁到了这座断绝城塞。接下来大概会有一场漫长的战争要打吧,毕竟圣都的距离还很遥远呢。”
“可是,微臣听说我国跟圣王国之间有过协定,不能对圣都出兵呀?”
“那是几百年前的约定了?搞不好连圣王族的人都没几个记得了吧。”
“不过……”
“好了,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对谁说话?本座可不是为了要听你对这些琐事插嘴而把你召回来的。”
一双红眸射出锐利的目光,笔直地刺进了尼可罗的胸膛。他捧着烛台赶紧低头跪下,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此时正不断地冒着冷汗。
“来吧,本座让你看一样东西。”
安娜丝塔希雅说完,从尼可罗手中接过烛台,迳自走下了狭长的螺蜁阶梯。
“陛下!烛台还是由微臣来拿吧!”
尼可罗紧迫着安娜丝塔希雅娇小的背影。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冰冷的黑暗中,从石壁间传来的回音好似冰层迸裂的声音。
一会儿之后,黑暗的深渊底下开始传出了空气在洞窟内流通的飒飒声响。
螺蜁阶梯的尽头是一扇铁栏杆门,只见安娜丝塔希雅以手中的戒指当钥匙,插进孔里打开门。尼可罗讶异不已。因为这也代表了那扇门只有女王一个人可以打开。
冰冷的寒意在铁栏杆门内逐渐消散,同时传来一缕宛如熟透果实般的甘甜气息。
安娜丝塔希雅站在门前回过头,深红色的眼眸绽放出冰冷的光芒,让跟在身后的尼可罗冷不防地愣住了。
“在让你看这东西以前,本座得先确认一下。”
“……是。”
“本座问你,你现在心里的主子,是不是依然只有本座一个人?”
尼可罗的呼吸仿佛冻住哽在喉间。
脑海中浮现两名少女的身影。
其中一人披着亮丽的蜂蜜色秀发,手持指挥杖,蓝宝石般的眼眸坚定地凝视着腥风血雨的战场。
而另一人则是站在她身边,穿着蓝色医务兵制服,一双鸢色的眼眸温柔专注地守护着拥有蜜色头发的女孩。
(我的……主子……)
尼可罗垂下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他以僵硬的口吻回应着。
“微臣的人与灵魂,打从一开始就是属于陛下的。”
安娜丝塔希雅冷哼了一声,转头面向房门内侧。
“进来吧。”
尼可罗在女帝的催促下,跟着踏进铁栏杆门内侧。在烛火点亮的狭小范围中,除了磨亮的石砖地板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太过昏暗,以致于无法判断房间究竟有多大。
“看墙边吧。”
(墙边?)
尼可罗定睛凝视。
在烛光照耀下,好几双眼眸从那头回望过来。尼可罗望着眼前的景象没有出声,咽喉在痉挛中颤抖着。
(太诡异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是谁?有几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被囚禁吗?)
安娜丝塔希雅抽出几根烛台上的蜡烛朝四周扔去。
火光下的情景让尼可罗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只见几名裸身女子横卧着靠在墙边的地板上,空洞的眼神茫然望着安娜丝塔希雅的方向。女子们披散在地板上的长发有如火焰般地艳红,四肢与腹部则是刻画着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不会吧?)
(莫非这就是——王室秘传的青春之术?)
“尼可徕,你靠近一点看吧。”
安娜丝塔希雅的声音冷冷地回荡着。尼可罗只觉得四肢瘫软,都快站不住了。他抓住眼前的铁栏杆,感觉手似乎已经结成冰了。
尼可罗茫然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们的面容让他觉得非常熟悉。
“这些都是杜克神之女,是王室饲养繁殖出来的。王室间的王位斗争其实也代表着争夺这些女人的意图。本座杀了王绅葛尔佐夫之后将她们抢了过来,亚雷克佐夫和克马诺夫也是为了从本座手中夺得她们而展开厮杀。呵呵,她们那头红发代表的也许就是杀戮的鲜血呀。”
安娜丝塔希雅嗤嗤笑着。
“本座之所以将你召回来,就是要你看看她们是否还有生育能力。”
尼可罗在帮八名女孩做检查时,脑中盘据着头痛欲裂的迷惘。
她们的体温异常地高,完全没有人类该有的反应,好比八具活着的尸体。而且身上各种器官的功能严重退化,很明显已经无法生育了。
(不过,我该告诉陛下实情吗?)
(要是我说谎——)
(要是我谎称她们还有办法怀孕生子——)
(陛下会收回对圣王国发兵的命令吗?)
尼可罗为第八位女孩检查完毕回过头时,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掐住了一般。
在微弱的烛光中,那一头银发和如鲜血般艳红的眼眸就紧贴在他面前。
这名女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尼可罗的身后,露出一双参透一切的眼神。
(呜,不行了。)
(我、我已经完全落入了陛下的手掌中……)
尼可罗在刺骨的寒意中咬紧牙根,此时的他只能摇头了。
“哼,果然如此。”
安娜丝塔希雅冷冷地说道。
“抽掉了灵魂让她们大量生育,几代下来迟早会变成这样的。说起来,就连血源都变得稀薄了。本座的夫婿葛尔佐夫早已知道这点,所以才会想要一个人独占这些杜克神之女。毕竟现在也只剩下这八个了。安哥拉的皇帝为了恢复青春,已经快把她们榨干了。”
女帝从地上站起来,一头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甩动着。
“看来本座得出征了——为了得到新的孕母。”
尼可罗一听忍不住挺起身子,原本躺在他膝盖上的女孩滚了一圈倒在地上。
(陛下果然——要为此攻打圣王国吗?)
(为了俘虏米娜娃或希尔维雅,豢养她们,以生出更多杜克神之女,榨取她们的鲜血吗?)
一阵恶心感撕扯着尼可罗的胸口。
(将人当成家畜一样——)
他背对着地上那些眼神空洞的女孩站了起来。其中几人朝尼可罗靠近,抓住了他的脚踝。这只是渴望动物体温的生物反应,而不是发自意识的行为。
(也对,这就是安哥拉,是我的祖国,而安娜丝塔希雅陛下则是我的主子。)
(敬爱的女王陛下啊——)
(帝国军真能轻易踏破圣王国全境吗?您打算拿那些围绕在圣王族周围的怪物们怎么办呢?那些人可不是光凭军事力量就能制伏的人呀。)
(再说,圣王国当中还有米娜娃与克里斯。)
尼可罗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怀抱着一丝希望。
这时候,走到螺蜁阶梯前的安娜丝塔希雅忽然伫足回过头来,尼可罗愣了一下,僵在原地。女帝脸上露出一抹不像人类、极为残虐的笑容。
“你以为只有圣王族那些人拥有神灵赐与的力量吗?”
尼可罗只觉天旋地转,忽然分不清楚哪边是天、哪边是地。
只见安娜丝塔希雅的额头和举起的手背上浮出了散发着青色光芒的图腾印记。
(不会吧?)
(——怎么可能?陛下是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
安娜丝塔希雅伸手指向尼可罗——不,是双手缠在尼可罗腰上的一名裸身女子。尼可罗听见一阵流水声以及树皮被撕开的声音,他往下看去,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女孩肌肤底下的水分迅速被抽干,四肢与躯体变得又干又皱、逐渐萎缩,头发也一根不剩地脱落,最后瘫倒在地上。她举起一只衰老的手臂徒劳无功地在半空中抠抓着,像是想要扒住尼可罗似的。下一刻,干涸的指尖迸成了碎片,接着身躯化成了细沙,堆积在尼可罗的脚边。
尼可罗忍不住握紧拳头,用力抵住自己的胸口。他拼命压抑着心脏的悸动,试着缓和急促的呼吸,然后才抬起头来。
“你在圣王国期间,应该有调查过帕露凯神话吧。”
安娜丝塔希雅咧嘴露出了笑容,指着额头上有如燃烧般绽放着光芒的刻印。
“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这个印记在神话中代表哪个神祇才对。”
尼可罗咽下一口宛如强酸般的唾液,狠狠烧灼着他的胸膛。
接着,化成一口腐臭的气息吐了出来。
“……伊诺•摩勒塔。”
那是君临普林齐诺坡里教堂的主宰神。
也是司掌生命轮转的女神。
“喔?是那个‘奇迹般的永恒’呀?真亏那些蛮族想得出这么有趣的名字。本座喜欢。以后本座就沿用这名字吧。”
安娜丝塔希雅轻声笑着说道。
“毕竟附在本座身上这名神祇的真名,是不能对别人说的。”
那抹笑容被一缕银发遮住。
登上楼梯的脚步声随后响起。尼可罗紧跟着安娜丝塔希雅奔出了铁栏杆门,却在踏上阶梯前腿软,差点趴倒在地上。还好他及时扶着墙壁撑起身体,才没有真的摔倒。
那幅刻印的光芒仿佛烙印在他眼中,久久都没有消失。

***

银卵骑士团赶到耶帕维拉时,已是大主教被杀的庆典之后十日了。弗兰契丝嘉下榻的旅馆涌入了大批身材壮硕的札卡利亚士兵。
“团长,为什么您不早点将我们招来呀!”
一名老资历的百人队队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掩藏不住内心的愤怒。
“团长都差点丧命了,我们竟然还悠哉地留在札卡立耶斯戈放大假……”
“太早把你们招过来只会妨碍我的计划。”
弗兰契丝嘉的脖子、手上仍包着层层绷带,以冷冷的口吻回应道。
“因为现在我需要你们,所以才把你们找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没什么需要你们担心的。”
“团、团长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哪里叫安排好了呀!”一名最年轻的百人队长忍不住质问道。
弗兰契丝嘉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用手覆盖着伤痕,接着便噤口不语。
这些伤对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她以这个为代价换来了现在挂在胸口上、用银链串起的琉璃短剑炼坠。这是大主教交给她的,代表教廷权威的象征物。
“要是我们跟在团长身边的话……” “对呀!还有尼可罗也是!” “尼可罗呢?他在战斗中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死了吗?”
弗兰契丝嘉一脸阴郁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不知道尼可罗去哪了。”
耶帕维拉并不大,在弗兰契丝嘉的请托下,公国联军派出人手三天就找遍了整座城镇。但他们得到的跟尼可罗有关的最后消息是,他在胜利庆典当天早上还待在这间旅馆里,接下来就没有其他线索了。
“其他公国的军队一点都不可靠啦!”
“团长,让我们去找吧!请您下达命令!”
没用的——弗兰契丝嘉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只能给你们三天的时间。”
现在我方和圣卡立昂的圣王国驻军关系紧张,你们不可以刺激到他们——她以冷调性的语气补上了这么一句。


米娜娃躲在隔壁房里,等听到银卵骑士团的同袍们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之后,才走进弗兰契丝嘉的房里。她看着团长苍白着一张脸,拿着羽毛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她还正在思索着该怎么启齿,弗兰契丝嘉却已经头也没抬地开口说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写完这封信就要去圣堂,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听你说话喔。”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搜索尼可罗了?”
米娜娃靠在门边的墙上开口询问弗兰契丝嘉。
弗兰契丝嘉即便遍体鳞伤地回来,但在胜利庆典之后依旧是忙得不可开交。在她修养的期间,房里不时涌进了各国的公王、骑士团长和教会的高阶祭司,而且她也偷偷避开宝拉的耳目出席了几场联合会议。因此就算待在同一间房里,米娜娃也找不到机会跟她谈论尼可罗的事。
于是米娜娃单刀直入地对弗兰契丝嘉提出质问,却因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而觉得不安。
弗兰契丝嘉抬起蓝宝石般的眼眸,先是将目光焦点放在米娜娃的身上,接着又移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大概是要米娜娃坐过来吧。
她绕过桌子在椅子上坐下,弗兰契丝嘉才终于停止握着羽毛笔的手、抬起了头。
“……你还记得在札卡立耶斯戈城时,尼可罗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
米娜娃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歪着脖子。
“我把大家找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要知道尼可罗的房间现在变得怎么样。而且我刚刚也得到答案了。”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他们告诉我,尼可罗的房间现在依然凌乱不堪。重要的书籍、医疗用具,甚至是金币都散放在房间各个角落。”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家伙的房间若是没有宝拉帮忙整理,一向都是这么乱的呀。而且,我们不是等胜利庆典过后就要回去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呀。不过,他大概就是希望我们这么想吧。”
听到弗兰契丝嘉不太肯定的语气,米娜娃皱起了眉头。
“他们说,尼可罗的蔷薇章与族谱都放在桌上。”
“……咦?”
蔷薇章与族谱?
“那又怎样?他不是连金币都乱丢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尼可罗不是札卡利亚人,他的族谱是伪造的。”
米娜娃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那张族谱用的是已经绝后的男爵家的姓,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才对。加上他的札卡利亚腔调也丝毫没有破绽,要不是我对这方面的技术跟知识都有一些了解,大概也不会察觉那张族谱是假的。”
弗兰契丝嘉的口吻听起来有如一个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她接着摸了摸立在桌上的望远镜。那是尼可罗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伪造族谱?”
“身为安哥拉人,想得到蔷薇章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米娜娃一双眼睛忍不住紧盯着弗兰契丝嘉的侧脸。
(……安哥拉人?)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还有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马尔麦提欧准祭司而已。我没告诉吉尔。当然,也没对宝拉提过。”
说到这里,弗兰契丝嘉蓝宝石般的眼眸像个迷途的孩子般浸润在盈眶的泪水中。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潜入札卡利亚。而我猜他应该也很清楚我已经知道他的身分是假的,只不过我们两个人都当作没这回事而已。”
“为什么!”
“因为这对尼可罗来说是必要的。”
弗兰契丝嘉毫不迟疑地说出这个简短的答案,让米娜娃一时无言以对。
或许是这么回事吧……弗兰契丝嘉若是问了,尼可罗就会离开也不一定。
“是因为你相信尼可罗吗?”
米娜娃忍不住开口反问。
才刚说出口,她就知道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弗兰契丝嘉愣愣地望着她,一双眼睛眨呀眨地,几度将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相信……你说我吗?”
弗兰契丝嘉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嘲弄似的苦笑,旋即又消失无踪。
“……是呀,算是相信吧。或者说,我想要这么相信。就跟吉尔的情况一样。”
(她承认了吗?)
看到弗兰契丝嘉的反应,米娜娃觉得安心的同时,又感到一阵心痛。
如果是以前的弗兰契丝嘉,肯定不会承认吧。
“所以……我觉得,尼可罗之所以刻意将蔷薇章与族谱放在桌上让人看见,应该是想要告诉我——他要离开了。”
(也就是说,尼可罗并不是被卷进之前的战争中,而是自己消失了?)
“他去哪里?回安哥拉了吗?因为他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还是什么的吗?”
米娜娃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激动,无意识地抓着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能伪造出那种几可乱真的族谱,当然也可以捏造自己战死的证据,然后消失。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我想这也是他对我的暗示——所以是的,我是想要相信他的。”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米娜娃忍不住在心里暗骂着。
安哥拉和圣王国可不能同等而语啊。两个国家的人不仅语言不通,思想与信仰更是天差地远,根本上就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国家。弗兰契丝嘉在知道尼可罗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后,竟然还说要相信他!
但是,米娜娃终究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
她心底其实也想要相信尼可罗。她告诉自己,尼可罗不会变成敌人的,他纯粹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故才暂时消失。银卵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大概也都是这么认为吧。毕竟尼可罗从银卵骑士团成军之初,就和他们一起赌上性命穿梭在各大战场上,是骑士团里不可或缺的军医啊。
弗兰契丝嘉似乎从米娜娃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心思,因而点了点头。
“所以……是呀,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宝拉解释。”
米娜娃闻言松开抓着弗兰契丝嘉肩膀的手,缩回到自己的胸前。
(她愿意跟我说她的心里话了。)
一思及此,米娜娃的胸口顿时涌上一股甜蜜却沉痛的感受。
(弗兰她……好像变懦弱了。〕
但米娜娃又同时觉得,以前的弗兰契丝嘉虽然有如钻石般地坚硬,却又非常脆弱。
现在的懦弱表现,也许是必要的吧。她只希望自己这种感觉是对的。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跟亲卫队的人说比较好。”
“……也对。”
弗兰契丝嘉回答的同时目光稍稍从米娜娃脸上移开,有些无助地点了点头。米娜娃紧盯着她开口说道:
“吉伯特那边你要自己去跟他说,至于克里斯跟宝拉就由我来告诉他们。”
“谢谢你。”
“不要这样,这一点都不像你。”
“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我的女王陛下。”
弗兰契丝嘉再度将视线移回到米娜娃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一抹恶作剧的笑容,米娜娃忍不住红着脸站了起来。
这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响起。
“是吉尔对吧?我才刚在想,你差不多也该过来了。”
一打开门,站在门外的就如弗兰契丝嘉所预料的,是一名穿着黑色装束的骑士。但让她觉得惊讶的是站在门外的不只吉伯特,还有一个身着一身纯白典礼服装的男子站在吉伯特的身边。是札卡利亚公王。
“唉呀?父亲大人?”
弗兰契丝嘉瞪大眼睛站了起来。米娜娃也一脸惊讶,但还是行了个注目礼。
“我以为您已经先去圣堂了,怎么还特地过来接我呢?”
“不只有我喔。”
札卡利亚公王收起严肃的表情展露笑容,轻抚着下颚的胡须伸手指向窗外。弗兰契丝嘉跟着回头望向旅馆外头。米娜娃也拉起窗帘往外看。






旅馆正面的广场上聚集了好几道白色身影,他们都和札卡利亚公王一样穿着典礼服装——分别为拉坡拉几亚公王、榭露齐尼亚公王、札帕尼亚公王、齐露玛尼亚公王,以及柯蒙多公王。每个人的右手都握着一把长剑,左手则包着大捆的丝绢。站在几名公王身边的各国骑士团 团长也用两手捧着画有自军军徽的盾牌,盾牌上还缠着银色的锁炼。
“这是旧时代传下来的礼仪,你应该也知道的。我们在普林齐诺坡里结盟的时候,也曾经以这种方式恭迎大主教座下。”
弗兰契丝嘉听了父亲的解释,十指紧扣住下缘窗框,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广场上的人们。
米娜娃瞄了一眼弗兰契丝嘉的侧脸,看见她用牙齿紧咬着下唇。
一会儿之后,弗兰契丝嘉才伸手抓起挂在自己胸前的琉璃短剑。
接下来,这名圣女将要带领诸国公王走进和议一纸新盟约的会议听中。
她要打破目前在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缔结的盟约,带着诸侯重新签订一纸新血盟。
大主教才刚辞世,东方七个诸侯国便要在梅德齐亚公王缺席的情况下交换新的盟约。之所以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推动,乃是因为这次的军事同盟将彻底摒除普林齐诺坡里教廷的影响。
各国的诸侯也对这个做法表示赞同。
米娜娃看着广场上的人们脑中思绪纷纭。
(其中到底有几个人察觉到了这是我们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这些人绝不是愚蠢之辈,肯定有人怀疑大主教遇刺的事情跟弗兰契丝嘉有关。)
(就算怀有疑惑,他们仍旧打算利用《战神蓓萝娜的圣女》之名,齐声附和这次的结盟。)
即便如此,弗兰契丝嘉还是毅然决然离开窗边,她回过头——
踏上了这条由猜忌和权谋铺陈出来的霸王之路。

***

米娜娃目送弗兰契丝嘉离开之后,独自思索着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战事,只觉得心里头一阵阴郁。他们很有可能得面对卡拉老师,而吉伯特仍未舍弃黑蔷薇章,尼可罗则是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过去的朋友,将来很可能会变成在战场上交锋的敌人。米娜娃初次尝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然后,她的思绪很自然地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克里斯。
他代表的是从神话时代起,就与杜克神持续着杀戮关系的野兽。
(是呀,被克里斯杀死就是我的命运。)
(虽然最近已经不再梦到那样的托宣,不过如果又出现的话……)
一想到这里,米娜娃就觉得整颗心为之纠结。
(我好想跟克里斯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
(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不就只是去拿个药而已吗?)
(该不会……就连克里斯也忽然不见了……)
(不,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


克里斯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斜之际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米娜娃将一份文件扔到桌上,忍不住以不开心的口吻抱怨着。
“不好意思,是有什么急事要我去办吗?”
“呜、唔……是没有什么急事啦。但是你不就只是去拿个药而已吗?怎么这么慢嘛。”
米娜娃轻咳了两声企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光是看到克里斯的脸就觉得安心了不少,而这样的情感一不小心就显露出来,让她觉得有些丢脸。
“我可是跑了好几个地方呢。宝拉也真辛苦,听说这帖药用的都是很稀有的材料——”
克里斯走进房间,看到房里只有米娜娃一个人,不禁一脸惊讶。
“弗兰契丝嘉呢?”
“她去参加结盟仪式了,不到晚上大概不会回来吧。”
“啊……是喔。那怎么办?这是要给你们两个人抹的外用药呀……伤脑筋。”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药我自己来抹就可以了啊。”
她以烦躁的语气斥了一声,从克里斯手中抢过了药罐。
(比起涂药,人家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可是,你们两个伤得最严重的地方都在背部不是吗?要是弗兰契丝嘉在的话,她就可以帮你涂药、包扎了……”
“这种事你来帮忙——”
米娜娃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噤口。她双颊一片火烫,往旁边偷瞄了一眼,发现克里斯也同样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那、那个……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呀……”
“啊、不、不是啦!”
米娜娃赶紧出声盖过了克里斯的话。
说到在背上抹药,当然得先把衣服脱掉,身上的绷带也得解开才行。到时候,克里斯会直接碰触到米娜娃的肌肤。一想到这点,米娜娃羞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那个——我去找宝拉好了。”
克里斯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同时转身准备走人。
“我想她出诊应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等——等一下!”
米娜娃忍不住拉住了克里斯的手腕。她有好多话想对克里斯说,可不能现在就让他跑掉。她满脑子就只有这个念头而已。
“怎、怎么了?”
“那个、那个……就是……就是……”
米娜娃支吾其词地将视线从克里斯脸上移开。她整个人像是发高烧似的,完全没意识到接着说出口的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如果……如果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咦?咦?什么不介意?”
“还什么不介意!就是……你可以帮我、帮我抹药啦……反正我会趴在床上……所以……”
“可是,又不是只有我可以帮你抹药。”
“不过、不过以后要是遇上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也是有可能需要的嘛——啊!我是说抹药啦!你、你可别想歪了!”


克里斯站在趴在床上的米娜娃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米娜娃此时已经褪去了上半身的衣裳,一头长发盘在脑后,正一圈一圈地取下缠在身上的绷带。她羞得和头发一样红的耳根,映入了克里斯的眼帘。不仅如此,就连滑顺的腰线、与贴在床上挤出来的乳房侧缘也坦露在克里斯面前,他赶紧移开目光。
“你、你不要乱瞄!快点帮人家抹药啦!”
米娜娃忍不住拉高音量,做出强人所难的要求。
克里斯侧眼瞄了一下米娜娃的背,拆下绷带之后,露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结痂伤疤。这些伤疤让克里斯悸动的心绪略微平复了下来。
——在此之前,米娜娃应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吧?
——我明明跟在身边,却还是……
——绝不能让她再次碰上这种事……
他用手指从药罐中沾了一团药膏涂抹在米娜娃的伤口上。“咿呀啊!”米娜娃轻叫了一声,坦露的身子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对不起,很痛吗?”
“不、不会啦!我、我只是觉得药膏太冰,吓一跳而已。”
米娜娃将脸埋在枕头中,朱红色的耳根微微颤抖着。每当克里斯将药膏涂抹在米娜娃的伤口上,她的身子就会抽动一下,让他几乎无法好好地替她抹药。
“好了。不过你得继续在床上趴一下,要等药干才行。’
“……继、继续趴在床上?”
米娜娃将脸从枕头上抬起,泪眼盈眶地以仿佛要窒息般的口吻开口问道。
“嗯、嗯……等药干了之后再缠绷带就行了。这部分你可以自己来吧?”
克里斯说着转身准备往门口走去。
“笨蛋,你不要走啦!”米娜娃再度拉住他的手。“你、你以为我为什么做出这么丢脸的要求,要你帮我抹药呀!我有话要跟你说啦!”
克里斯闻言愣了一下。
——对呀,米娜娃应该只是想把我留下来而已。
“喔……对不起……我没发现。”
他离开床边,坐到堆放着一堆文件档的桌子前,转过身背对着米娜娃。一想到此时的米娜娃赤裸着上半身趴在身后的床上,便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那个……你有话要跟我说?”
“嗯、嗯……就是……想找你说话嘛。说什么都好。”
“说什么都好?”克里斯听到这句话差点回过头去。
“没、没有啦!你就当作没听到!猪头,不要回头啦!”
一条棉被从米娜娃手中扔了出去。
“那个……呜……”
米娜娃意味不明的字句中还夹杂着双脚焦虑得不住拍动的声音。
“……你从弗兰契丝嘉那边听到了什么吗?”
克里斯一开口询问,米娜娃拍动双脚的声音和意味不明的字句忽然全都消失了。
——果然是这么同事。
——那场仗打完之后,她跟弗兰契丝嘉便常常带着一脸阴郁的表情对话。
——所以,米娜娃才会希望我跟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
那是无法承受的痛楚,却一点一滴烙印在她们的身体与心理上,远远超越一个人能负荷的程度。
克里斯坐在桌上,将一只膝盖提起来抱到了胸前,静静等着米娜娃说出心里的话。
终于,米娜娃开口缓缓道来。
她告诉克里斯银卵骑士团已经抵达耶帕维拉,并在抵达之后不久就出去搜索尼可罗的事,以及弗兰契丝嘉告诉她的有关尼可罗真实身分的事。
克里斯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将那只膝盖抱得更紧。
——安哥拉……?
——尼可罗是安哥拉人?
“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米娜娃以无助的语气喃喃说道。“其实我也是,毕竟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
克里斯咽下涌上喉咙的苦涩。
“骑士团成立之初,什么事情都比现在要单纯多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只要打倒圣王国的军队,将希尔维雅强掳过来就好。结果现在,卡拉成了我们的敌人,吉伯特的忠诚无法信任,就连尼可罗也……”
米娜娃话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克里斯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浅红色的刻印就烙在那儿。
——我一直是随波逐流地活过来的。光是要压抑身上这头野兽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对呀,我搞不好还会成为米娜娃的敌人。
——这样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即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想试着开口。
他想告诉米娜娃,自己绝不会离开她身边,他会永远为了米娜娃而战。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蜜娜,我听说骑士团的人全部都来到耶帕维拉,是真的吗!”
宝拉猛力推开房门,随即在门口瞪大眼睛愣住了。
“哇!哇哇!”
克里斯听到米娜娃在他身后慌张地叫着,而且好像还从床上爬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的。”
宝拉红着脸,转头就要朝走廊飞奔出去。
“不、不是,你误会了!喂!克里斯,你还在那里发什么呆!”
“咦?咦?”
克里斯不假思索地回过头。这时已经起身、焦急地缠着绷带的米娜娃,一身耀眼的裸体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谁准你转头过来看的啦!”
这会儿连枕头也扔过来了。
“我是叫你滚出去啦!宝拉不准出去,你不要自己乱猜乱回避!猪头!”
克里斯听了赶忙从桌上跳下来,和宝拉错身而过地逃出了门外。
他背对着将房门关上,同时听到房里传来米娜娃拼命对宝拉解释的声音——他只是帮我抹药,然后我趴在床上等药膏变干,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克里斯叹了口气,走回隔壁房里。这间房间是分配给他跟吉伯特一起睡的。
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远方可以看到圣堂一带还有灯火亮着。诸国的公王现在正聚集在弗兰契丝嘉面前,用鲜血蓄满酒杯以许下新的盟约吧?接下来应该还要进行一场军事会议才对。
弗兰契丝嘉此时置身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战场,战场上充斥着无数持刀的杀手,即便拥挤到几乎教人窒息,却看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米娜娃也是一样。她也快要连自己手中的巨剑位于何处都看不见了。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才好?
——过去我始终把出入战场的动力,寄托在别人身上……
克里斯举起手,以窗外的黑夜为背景张开了手掌。
此时并非新月,但他却着实感觉到冥王的气息正在体内蠢动着。
——如果要保护米娜娃,这身力量确实能派上用场。
——不过,若是今后依旧得依靠它来换取胜利,总有一天我会被这股力量给吞噬掉。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没有头绪了。
那副野兽烙印仿佛在嘲笑克里斯一般,闪烁着青光。


2 光之庭
“请你们回去吧。我说过了,女王陛下目前不见任何人。”
年轻的白蔷薇骑士朱力欧站在刻着有翼车轮的浮雕石门前,断然地拒绝了来访者。
这里是圣都王城中央,女王希尔维雅的寝室前。站在朱力欧面前的是两名神官。他们的眉毛、头发以及胡须都已用药物褪去,朱力欧无法从外貌分辨他们的年龄和表情。此刻对方的语气听来颇为焦虑。
“我等已得到了太王陛下的许可。”
“女王陛下应该沐浴完毕,也用完药了。我们已经透过格雷烈斯殿下,向陛下提出过谒见请求。”
两人的头巾上绣着尼洛斯家的家徽,代表他们直属于太王提贝烈斯。他们虽然是大公家的人,却同时具备神职身分,确实有权利踏入内宫。神婢们因而无力制止,让他们直闯入宫。
朱力欧心想,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进去。
“这跟有没有申请或得到许可无关。女王陛下现在身体微恙,任何人都不见。”
“我等就是来关心女王陛下的身体状况的。”
“是呀,女王陛下尚未得到果胎托宣,这关系到圣王族的存续,太王陛下非常地担心。”
(竟然搬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藉口。)
朱力欧想起那天在翡翠宫寝室目睹到的骇人光景。
一个皮肤几乎完全脱落的裸身少年。那是想取回青春,却不幸失败的太王提贝烈斯。
他将苍老的肉身以药溶去表皮,再从先代托宣女王尤莉雅的尸骸中取出血液,敷在身上让肉体重生。当时,他毫不保留地将经过告诉朱力欧。
(太王陛下说过,从尸体中取出血液是没用的。)
所以,现在绝不能让大公家的人靠近希尔维雅。
“不见任何人、不准任何人踏入寝室乃是陛下的意思。两位还是请回吧。”
朱力欧才刚说完,两名神官随即冷哼了一声。
“卿的话无法让人信服。”
“我等要直接谒见陛下,确认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我以蔷薇章发誓,绝不让你们进去。”
“喔?那卿打算怎么做呢?”
其中一名神官蹙起眉头,露出令人不快的嘴脸。
“白蔷薇卿,这里是内宫,您可不能拔剑呀。”
“我等只是行使合法权利,要是把事情闹大,麻烦的可是白蔷薇卿您呀。”
两人说完便迈步越过朱力欧身边,不过被他伸手拦住了。激荡的情绪在心中翻搅着,朱力欧硬是压下拔剑的冲动。
脑海里突然闪过卡拉老师的教诲——
‘杀人不要拔剑’。
朱力欧让怒气沉淀,吐息间散发出沉重的气息。顿时米白色石柱间的宁静为之震荡,神官们顿时一脸僵硬。
“……这!”
“呜……”
在朱力欧的强烈杀气下,两名神官唉叫着连退了两步。头巾下剃去毛发的脸吓得发青,滑下了浑圆的汗珠。
“呜……我、我等肩负着太王陛下的命令,卿竟敢如此无礼。”
“我等可是宫廷神官,迟早会将卿给逐出内宫。”
两名神官光滑的脸庞在盛怒的抗议声中染上了亢奋的红晕。
“——不要吵了。你们到底把皇宫当成什么地方了?”
一个强硬的女声出面制止。两名神官抖了一下,赶紧回过头。
在巨石柱林立的走廊上,一名女子领着一群神婢踩着轻盈的脚步走向他们。神婢们一身纯白装束,有如成群的天鹅一般。而她们的领头者则是拥有仿佛透明蜡像般令人不寒而栗美貌的女性。她戴着青色面纱,使得苍白的肤色显得更加诡异,身前的衣摆绣着象征丝缪露娜女神的天鹅。
“内、内宫总司大人。”
“对、对不起。一
两名神官吓得立刻缩着身体退到墙边。
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瞟了他们一眼,将目光移到朱力欧身上。
“守护骑士殿下已经传达了女王陛下的意思。你们知道质疑蔷薇章就等于是质疑神旨吗?这可是渎神的行为。”
“可、可是——”
神官原本还想继续辩驳,榭萝妮希卡冷澈的目光透过面纱扫射过去,两人见状连忙噤口,行礼之后便匆匆往二宫方向离去。
朱力欧带着复杂的心情向榭萝妮希卡点头致意。
(她现在这样……算是在帮我吗?)
朱力欧打从隐瞒性别、进入上信院接受神婢教育时,就已经看惯了榭萝妮希卡青春永驻的诡异美貌。不过他现在知道这副美貌背后的秘密了。
榭萝妮希卡很可能经常趁着对希尔维雅用药,或是藉着让她入眠得到托宣预言的时候,从女王陛下身上抽出少量的鲜血。
(她跟太王陛下一样,都是希尔维雅陛下的敌人。)
以朱力欧看来,榭萝妮希卡之所以出面帮他,只是因为不想让太王提贝烈斯得到希尔维雅的鲜血罢了。一旦剥掉这名神婢总管精美的蜡质面具,底下恐怕只看得见苍老扭曲的欲望吧。
榭萝妮希卡领着神婢们以轻缓的步伐离开。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敌意,朱力欧刻意低下了头。
在两人错身而过之际,榭萝妮希卡低声说道:
“那两人应该还会藉故来谒见,卿暂时带着陛下躲到三宫的中庭去吧。’
朱力欧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我会装作不知情地派出神婢在内宫寻找,但会让她们避开中庭。日落前,就请卿带着陛下到那儿去避一避吧。”
榭萝妮希卡说完便踏着从容的步伐离开,看也不看朱力欧一眼。
身后那群神婢接着从朱力欧的面前走过。
朱力欧望着白衣的神婢们远去,举起拳头抵住胸口,不断提醒自己——
(那家伙也是希尔维雅陛下的敌人。)
(即使表现出一副体贴的模样,但她不过是将陛下当成家畜罢了,就跟太王陛下一样。)


内宫中庭飘散着一股早秋的气息。夏天浓艳的青草香已经变得稀薄,恬静的白花、紫花次第绽放。叶丛中结出了一颗颗红色果实,还可以看到松鼠在庭中忙碌地来回奔窜的身影。
架上的藤蔓垂着一串串藏着种子的豆荚,交错的影子描绘出精致的图案,映在凉亭的地板上。
朱力欧一走进凉亭,几只松鼠便开心地跑来,沿着他的脚爬上了肩膀,在头顶上跳来跳去。他一脸若有所思地走到石台边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结果,我还是照着内宫总司的话做了。)
(接下来,我也会像今天这样任她摆布,逃不出她的掌控吗?)
打从他在蔷薇章评议会中胜诉、恢复守护骑士职位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期间,朱力欧内心始终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始终挥之不去。
首先,他完全摸不透太王提贝烈斯的想法。自己知道了这么重要的秘密,而且挑明了要与太王作对,太王却仍然让他活着离开。一同目睹整个经过的王配侯格雷烈斯,一个月来也都没有现身。
除此之外,榭萝妮希卡占据内宫总司的位子长达百年之久,是个一手掌控内宫的妖女。她应该有察觉到朱力欧与太王之间的问题才对。
(对太王陛下还有榭萝妮希卡来说,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们才会让我留在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
榭萝妮希卡今天之所以出手帮他,让他带着希尔维雅从寝室里逃出来,八成只是因为她想要独占女王陛下的鲜血。纯粹是为了不想让太王得逞,才利用了自己。
(今天就先配合她一次好了。不过,日后我绝不会再让他们有机可乘。)
“——朱力欧?”
朱力欧听到呼唤后猛然抬起头,肩膀上的松鼠也同时跳到了地面上。
接着,凉亭入口处出现一轮白金皇冠与鲜红长发……希尔维雅穿着纯白睡衣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确认凉亭里除了朱力欧以外没有其他人在。
“太好了,没人发现我们在这里呢。”
希尔维雅一脸雀跃地奔向朱力欧,裙摆在步履间飘扬着。几只松鼠看到她来,顺着那双纤细的脚踝轻巧地攀到她肩上。
“咿呀!等一下,你们不要乱动啦!”
松鼠们一下子钻到脖子旁边,希尔维雅被磨蹭得不住发痒。朱力欧看着她,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希尔维雅开心地展开双臂,让小松鼠们顺着她的手臂追逐蹦跳,她爽朗地询问:
“今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呀?我们平常不是都躲到六宫的庭园吗?这边距离寝室那么近,很快就会被神婢们找到吧?”
“这个……”朱力欧稍微停顿了一下。“是内宫总司让微臣带陛下来这里的,神婢们不会过来。”
“你说榭萝妮希卡?”
希尔维雅的脸庞蒙上了阴霾。
“为什么她会让我们出来……”
朱力欧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的草坪上,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要向希尔维雅说明,势必得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是,太王提贝烈斯是希尔维雅的生父,她若是知道父亲觊觎自己的鲜血,肯定会受不了打击吧。
朱力欧闭上眼睛,做出了决定。
(瞒着希尔维雅陛下,绝不是最好的方法。)
(这么做只是让我自己觉得轻松而已。)
朱力欧在普林齐诺坡里之役中学到了这个道理。他看着米娜娃和克里斯明明心系彼此,却什么话也没说就分开行动,因而有了这个感触。
“……希尔维雅陛下,您知道……杜克神之血的事吧。”
他睁开眼睛注视着敬爱的女王陛下开口说道。
希尔维雅微微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杜克神的血有什么作用,恐怕也是卡拉告诉她的。所以她才会在蔷薇章评议会中划破手腕,以证明朱力欧的清白。
“内宫总司能够常保青春,是因为她暗中抽出托宣女王的鲜血来使用。”
希尔维雅听了脸色发白,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托宣女王的鲜血,其作用并非再生,而是能够使时间倒流。这是太王陛下亲口对微臣说的。”
朱力欧接着将全部的事情告诉希尔维雅。
包括她那终日待在翡翠宫里的父亲目前的状况。
“……父王他……那么说……”
希尔维雅以双手紧按胸口,在朱力欧身边屈膝蹲下。原本停留在希尔维雅肩上的松鼠们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全部一溜烟地跳到了地上。
“那么,那个梦……同样也是托宣预言吗……在王宫地下,银阴宫里的那个预言……”
(希尔维雅陛下也和米娜娃陛下梦见了同样的预言?)
在梦境中,太王提贝烈斯划破她们的手腕,以获取鲜血。
“自从蔷薇章评议会结束以来,你一直都闷闷不乐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朱力欧有点惊讶地注视着希尔维雅的脸。
“微臣——看起来有闷闷不乐的吗?”
“是呀。你好不容易才回到我的身边,却一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希尔维雅一脸哀伤的表情。朱力欧只觉得胸口纠结着,久久不能自己。
(我怎么可以这样?竟然一个人将事情闷在心里,害希尔维雅陛下为我担心。)
王宫里除了希尔维雅以外全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朱力欧卸下心防好好休息。这种紧绷的心情终究还是被希尔维雅察觉了。
(比起我,希尔维雅陛下更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心休息呀。)
(所以至少得让陛下在我身边时,有一个可以放心的地方……)
(对了!干脆直接带着希尔维雅陛下逃得远远的。)
希尔维雅仿佛看穿朱力欧的心思般摇了摇头。
“要是我不见了,姐姐会很麻烦的。”
(希尔维雅陛下竟然……如此为米娜娃陛下着想。)
“再说,我们无法逃脱杜克神之血带来的宿命。不管去了哪里都一样。”
这句话让朱力欧想起发生在蔷薇章评议会中的事。
卡拉在即将宣判的那一刻,带着希尔维雅闯进了议事堂。希尔维雅划破手腕,用鲜血证明朱力欧的清白时,额头和手背上都焕发着微微的白光。
(那是……刻印。没错——)
(是杜克神的刻印。)
据朱力欧所知,过去从未有托宣女王身上浮现过刻印。因此,就连他也不明白,希尔维雅身上的刻印究竟代表什么涵义。
然而,那幅刻印仿佛奴隶身上的烙印——宣示着希尔维雅其实是命运女神的所有物。
(希尔维雅陛下的心被圣王族的血源深深束缚住。让她被捆绑在王宫里。)
(被囚禁在这个嗜血魔物的巢穴中。)
为了希尔维雅,朱力欧必须挺身和这座魔窟中的魔物们奋战。
(但是,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圣王国的立国根基就建筑在啃噬托宣女王的血肉之上。)
(光凭我一个骑士又能做什么呢?)
希尔维雅紧咬着苍白的嘴唇,目光先是落到了脚尖,接着才抬起头来。
“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知、无助的玩偶了。我也要一起战斗。我相信只要自己起身反抗,就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朱力欧愧疚到无法直视希尔维雅的脸庞。
(陛下的意志何等强韧。)
(比起我,甚至比米娜娃陛下都要来得坚强吧。)
朱力欧突然觉得不是他在帮助希尔维雅,而是希尔维雅成了他的支柱。她给了他鼓舞、救赎。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陛下,您不觉得辛苦吗?”
年幼且坚强的女王摇了摇头,一头红发跟着晃动。
“不会,因为有你陪在我身边。”
朱力欧的胸口感受到和前一刻截然不同,既甜蜜又沉重的痛楚。
“而且,我也有很多帮手呢!”
“……咦?”
“就是它们呀。”
不知何时,几只小松鼠已经又爬回到希尔维雅的膝盖上,只见希尔维雅正依序轻抚着它们。朱力欧愣了一下,差点失声笑出来。
“怎、怎样啦!它们真的很有用呀。之前不是都靠它们帮我们送信吗!”
希尔维雅气得鼓起双颊。
“对不起。”
朱力欧低头道歉,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不争气地抽动着。这个反应让希尔维雅更生气了。
“难得可以在这座庭园待到傍晚,趁着这个机会,把这里的松鼠都喂一喂吧。”
“咦?也……也是啦。”
朱力欧强忍住笑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讨厌,你想笑就笑大声一点嘛。”
希尔维雅嘟着嘴别过头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饲料袋。朱力欧望着她纤细的颈子和耳根,心里想着,他今后再也不会说要牺牲性命来保护希尔维雅了——因为若是他失去性命,就算希尔维雅得救,对她而言也没有意义了。
在希尔维雅心里,朱力欧是她所希冀的幸福中一项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想到这里,朱力欧就觉得很高兴。
他站起身,开始帮忙希尔维雅搜集地上的果实。这时凉亭外的树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朱力欧吓了一跳,立刻反射性地握住腰上的剑柄。希尔维雅为了保护身上的几只松鼠,连忙躲到朱力欧的背后。
(被发现了?是神婢吗?还是太王陛下的人马——)
只见一个娇小的人影拨开树丛现身,朱力欧冷不防地愣住了。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一头金发有如蜂蜜炼成的细丝般闪闪发亮。一身绣着紫色图样的整齐衣装,腰上配着剑。比希尔维雅还要矮一些,大概十一、二岁左右。男孩眨着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轮流看着朱力欧与希尔维雅。
男孩胸前别着紫色的蔷薇章。这代表他是大公家的人,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名不折不扣的骑士了。不过,真正令朱力欧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容貌。
(……克里斯托弗洛……?不,不可能。可是……)
(未免也太像了!)
“女王陛下!”男孩开心地叫出声来。“太好了,我找到您了!”
“你是……?”希尔维雅越过朱力欧的肩膀,对男孩开口问道。朱力欧从声音中听出她的疑惑。但是,眼前的男孩仿佛没有听见这声询问般,直接将目光移到了朱力欧身上,接着猛然伸手指着他。
“那么,你就是朱力欧•杰米尼亚尼了对吧?我找你好久了呢!”
“……找、找我?为什么?”
“我听说你是王宫里最强的骑士,跟我梅尔一决胜负吧!”
男孩话一说完便伸手抓住腰上的剑柄。

***

以女王寝室为中心的六重宫殿外的东侧,有个为了古雷格烈斯家大公而准备的房间。自从古雷格烈斯家的族长路裘斯就任将军之后,王宫东侧的走廊上便经常有身着斗篷的军人身影来回穿梭。因为路裘斯下令,要求军方将办公室迁移到与他房间相邻的几间房间。
卡拉漫步在走廊上,从容地朝大公房间走去。沿路碰到的骑士无不露出僵硬表情纷纷让道给她。看来这名宫廷剑术顾问的蛮横事迹已经传遍了整座王宫。
(我又不会吃人,尽是些没用的家伙。)
大公房门两侧的卫兵看到卡拉,不约而同地张大眼睛。卡拉瞪了他们一眼,两名卫兵当场僵住。卡拉则是二话不说地将房门推开。
房间极为宽敞,她在一张大桌子旁看到了两个身影。
其中一人身着紫色披肩,高大细瘦的身躯有如石柱般,给人不舒服的印象。他就是王配侯路裘斯。另一名壮硕男子的身上也罩着披肩,肩上佩戴着白色蔷薇章——是大将军艾比雷欧。
“唉呀呀。”
卡拉挑起一边眉毛耸耸肩开口说道。
“真没想到你们俩会凑在一块儿呢!”
大公家和军方一向不合,因为小事而反目一点都不奇怪。若是有格雷烈斯作为缓冲倒是另当别论,但只有这两人单独相约的情况,实在教人难以想像。
“守城将军跟大将军商量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路裘斯嗤笑着回应。深邃眼窝中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卡拉。
“……守城将军?”卡拉轮流看了两人一眼。
所谓守城将军,是指圣都南方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司令,在军中是仅次于大将军职位的官阶。现任的守城将军卡拉见过,是个还不到六十岁的胆小鬼。
“那个老头子被拔阶了。”路裘斯冷哼了一声。“我军看穿了札卡利亚那只女狐狸的计划,结果却还是让她给逃了,全都是因为那个老家伙只肯拨出两千兵力来处理这件事的关系。”
“喔?看来你也挺会找理由的嘛。”
这名王配侯为了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地位,竟然不惜使出这种手段。
(那这家伙找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艾比雷欧也在这里?还有——)
(为什么格雷烈斯不在?)
这是卡拉觉得最奇怪的一点。
“卡拉卿,今天就请你管好那张嘴,别再问东问西的了。”
艾比雷欧一脸苦涩地说道。
“身为宫廷剑术顾问,你也有义务要协助军方——”
“是为了要共同对付翡翠宫里的敌人吗?”
卡拉冷不防出声打断了艾比雷欧的话。
路裘斯和文比雷欧没有愚蠢到会如此轻易就被卡拉套出话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卡拉已经知道答案了。
格雷烈斯不在,因为他是太王的弟弟,而且很有可能成为在场所有人的敌人。
卡拉对着路裘斯开口说道:
“我还以为三大公家向来与权力斗争沾不上边呢!不过要是太王的命可以永远延续下去,结果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这下子太王就不会退位了嘛!”
艾比雷欧闻言将手贴在额头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卡拉的推测让他完全无法反驳。
路裘斯则是咧嘴笑了起来,似乎颇为享受眼前的状况。
(好了,那么这两人到底是在图谋什么呢?)
卡拉对于自己的无礼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追问了下去:
“那么……你们打算对女王陛下做什么吗?”
“拜托卿将那种敏锐的洞察力运用在战场上,别插手过问圣王族的事。”
路裘斯将问题推了回去,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原来如此,这件事跟女王有关呀?)
(王配侯若是跟大将军联手,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吧。那么,他们会对希尔维雅怎样呢?)
“之所以将卿找来是为了讨论军事议题,不是要卿来这边问些有的没的。”
艾比雷欧蹙起眉头,开口打断了卡拉的思绪。
“……好吧。关于这件事,我就不再继续追问了。”
对方招了招手,卡拉走向桌边。只见桌上摆了一张地图,其中包含梅德齐亚公国以及圣卡立昂的周边区域。上面放着一些棋子,代表各方部队。
“你们打算再度进攻耶帕维拉?”
“是呀,这次要把他们全部收拾掉。”路裘斯话一说完,手中短剑旋即刺进地图中耶帕维拉的位置。
原来如此,所以这家伙才会硬是将自己推上守城将军的职位。
“不过,弗兰可是带领东方诸国立下新盟约,手中还握有七万大军喔。你们可别小看我教她的战术,光靠驻留在梅德齐亚的部队可是赢不了她的。之前纯粹是因为她太执着于自己的目的,我才可以读出她的计划。因为那个作战计划是死的。她若是采取随机应变的方式调度部队,那么就连我也——”
“就是因为她接下来非得拟定一个死的作战计划,所以我们才将卿找来。’
艾比雷欧打断卡拉的话,她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接下来一定得离开耶帕维拉。”
“为什么你们会如此笃定?”
“因为接下来有一场枢密会议。”
“……原来如此,所以她得去一趟普林齐诺坡里?”
卡拉终于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因而点了点头。
大主教被杀,负责统领教廷的职务空了下来。圣王国全境的主教都必须回到普林齐诺坡里,召开一场决定大主教继任人选的枢密会议。弗兰契丝嘉受封为圣女,自然也得出席。她当然会设法让自己较好掌控的对象坐上大主教的宝座。
如此一来,耶帕维拉公国联军就少了一名精明的军事将领,她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呢?
“若是她的话,肯定会针对各种可能状况,拟定上千种作战计划吧。”
“我想也是。我方派出的间谍也做出了同样的报告。这阵子,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里,拟定大量的作战计划。除了她身边的人,还没有人看过那些计划书。”
“真不愧是我的徒弟。然后呢?”
“不管是一千种也好,两千种也罢,只要是写在纸上的计划书就是死的。”
“你们是要我解出她拟定的所有计划内容?”
“对。”
卡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坐到大桌子上。她看着路裘斯,以一副疲惫的口吻说道:
“我可不做没有报酬的事喔,王配侯殿下。”
“我可以轻易地叫你乖乖听话喔。”
路裘斯咧嘴露出了笑容,同时将手放在额头上,额头上的烙印微微放出青白色的光,但卡拉却只是冷哼了一声说道:
“你可以试试看呀。我知道你的力量跟这方面的能力无关。”
一阵沉默中,卡拉望着路裘斯浑浊的眼眸,始终没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从眼角余光中,她可以感觉到艾比雷欧的双臂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卡拉冷哼了一声,再度开口说道:
“如果能够提供等值的报酬,我也不会这么吝啬不愿意协助你们呀。”
“卿想要什么就直说吧。”路裘斯低声回应,额头上的光芒仍未消失。
“我想要一个新的徒弟。”
这句话让在场的两人同时愣住了。
艾比雷欧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地凝视着卡拉。路裘斯则是歪着脖子,刻印上的光芒此时已经消失了。
“……新的徒弟?”艾比雷欧蹙起眉头。
“对,我可爱的徒弟朱力欧现在可是一心一意向着女王陛下嘛。他已经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所以我想要一个新的玩具。而且我也已经找到了——最近不是有个可爱到不行的金发小男孩在王宫里到处乱跑吗?”

***

时序正迎向初秋后的第一个半月,希尔维雅有幸度过一段充满笑声的安逸日子。
很不可思议地,榭萝妮希卡这阵了不仅没有向希尔维雅询问过托宣预言,也没有不择手段地对她用药,还默许她离开自己的寝室。所以她每天都会跑到有朱力欧在等着她的庭园里,一直待到傍晚。
她才刚穿过石造的弧形回廊跑进庭院,便看到树丛那头的朱力欧以一副累瘫了的声音喊着:
“梅尔殿下,希尔维雅陛下来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要。朱力欧真狡猾,今天又是赢了就想跑。”
在稚嫩的抗议声中,夹杂着木剑相击的声音。希尔维雅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压低了脚步声悄悄走向凉亭。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草地上,两名少年手持木剑正在比试着。希尔维雅的眼睛完全无法跟上他们移动和挥剑的速度,只见两人身上飞溅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希尔维雅一个人躲在藤架下的阴影里等着。不一会儿,朱力欧便抱着精疲力竭的男孩朝凉亭这头走了过来。
“我还可以继续比!”
被朱力欧抱在怀里的金发男孩不断挣扎着,那模样简直像只松鼠一样,希尔维雅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了笑意。说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其实是那名生性残虐的将军迪罗涅斯的孙子,恐怕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梅尔殿下,您的身体尚末发育完全,不可以这么勉强自己。”
“你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梅克留斯嘴里虽然抱怨着,但身体的疲惫让他只能乖乖趴在希尔维雅的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希尔维雅轻抚着他柔软的金黄色头发。
“整天练剑身体很吃不消吧,梅尔?”
“梅尔是骑士,才不会呢!”
梅克留斯嘟着嘴,忿忿不平地说道。
“陛下是梅尔的主子,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呢?梅尔想要早点加入军队,将陛下的敌人全部都杀光。”
“唉呀呀。”
希尔维雅应了一声,同时与朱力欧互看了一眼。她想起梅克留斯初次来到这座庭院那天的情景。
‘你凭什么拥有白蔷薇章。这世上不可能有比我梅尔更强的人,跟我分个高下吧。’
后来他败给朱力欧,还不甘心地哭了。接着便每天都来这里找朱力欧比试。
“该来喂小松鼠了,明天再继续练剑吧。”
听到希尔维雅这么说,梅克留斯表现得更别扭了。
“我讨厌那些松鼠。它们只会靠近陛下跟朱力欧,一看到梅尔就跑掉了。”
朱力欧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希尔维雅过去从没接触过年纪比自己小的对象,因此这名金发小骑士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很有趣。而且梅克留斯在面对希尔维雅时虽然用了“陛下”的敬称,但说话时完全是小孩子对小孩子的口吻。
朱力欧把饲料袋递给梅克留斯,他不情愿地起身。或许是察觉到了这头的动静,凉亭另一侧突然出现了好几个娇小的茶色身影,骨碌碌转动着黑色的眼珠窥探着这里。
“看吧。现在有梅尔在,它们就不会靠过来了。”
“它们已经习惯亲近人了,不会有这种事的。”朱力欧笑着站起来。“等它们知道你会给它们饲料,自然就会靠过来了。”
朱力欧走向小松鼠们,然后蹲下来。那些可爱的小毛球随即靠过来,接下他手上的种子开始啃咬起来。梅克留斯看了忍不住吞一口气,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压低了脚步声朝朱力欧背后缓缓靠近。
一只松鼠突然抬起头,它一发现梅克留斯靠近,瞬间和其他同伴踹开朱力欧手上的饲料一哄而散,消失在树丛中。
“您看啦!”
梅克留斯泪眼婆娑地跑回希尔维雅身边。
“大家都讨厌梅尔!那些动物不会说谎,它们一看到梅尔就马上逃走了!”
希尔维雅轻抚着伏在她膝上哭泣的一头金发。梅克留斯身上的杀气,就连希尔维雅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虽然他只是紧张,并不是真的想放出这样的杀气,但那些小松鼠会逃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朱力欧也凑上前来,跟着希尔维雅一起安慰梅克留斯。只是小男孩怎么也止不住泪水,哭着哭着,就这么趴在希尔维雅的腿上睡着了。
“真是个怪孩子。”
希尔维雅摸着梅克留斯一头柔顺的金发,有感而发地喃喃说道。
“是呀,就像猫咪一样。”朱力欧坐到希尔维雅身边跟着附和。
“猫咪?我还没亲眼看过呢。猫咪这种生物真的就像梅尔一样吗?”
除了圣巡——亦即托宣女王周游圣王国各地接受托宣预言的例行公事以外,希尔维雅完全没有机会离开王宫。而这个例行公事已经好几年没有实施了,因此除了鸟儿与松鼠,她还不曾见过其他的动物。
“对呀……”
朱力欧对自己轻率的言词感到有些歉咎,不过还是马上展露出笑容。
“梅尔殿下比起猫咪要来得坦率多了。而且,还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呢。”
“了不起的骑士……这个……”
希尔维雅注视着梅克留斯的耳根,声音听来有些怯懦。






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如此执着于成为一名骑士,随着军队在战场上闯荡呢?还说什么为了希尔维雅,他要杀光所有的敌人。
“只能说,这就是梅尔殿下的命运吧。”
朱力欧带着哀伤的表情,轻轻执起了梅克留斯的手。
只见他的手背上透出了浅红色印记。
希尔维雅拨开梅克留斯额前的金发,看到男孩头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他跟我一样,被这个王国紧紧地束缚了。)
凡是拥有刻印之人,在三大公家都会被当作特别的存在。因为这些人很有可能被选为王配侯。不管拥有刻印之人本身是否有意愿,众人都会对他们寄予厚望,期待他们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支撑起整个圣王国。
“……这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记。”
朱力欧凝视着梅克留斯的前额,喃喃说道。
“梅尔被赋予的是什么样的能力呢?”
“不知道。”朱力欧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波柏斯是堕神之首,听说是非常稀有的印记,已经好久都没有出现了。因此,大公家想必也对梅尔抱着很大的期待吧。”
“可是,还这么小就要他当骑士……剑审院根本不该发蔷薇章给他的。’
希尔维雅以指尖轻触着梅克留斯身上的紫色蔷薇章。
“要他拿剑真的还太早了。虽然朱力欧想必有手下留情,不过还是太危险了。军队里的人八成也不会当他的对手,毕竟没有人会想要跟小孩子对打嘛。”
朱力欧听到这里,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看到希尔维雅歪着脖子一脸纳闷,他索性将衣领翻开往下拉,让希尔维雅看自己的喉咙。希尔维雅着实吓了一跳。只见朱力欧的脖子上,有好几道红色的肿块。
“那……那是……”
她将目光移回到朱力欧的脸上。
“微臣的脖子被梅尔殿下精准地击中过好几次。微臣并没有手下留情,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余裕。现在能跟他对打,是因为微臣在体格上占了优势。梅尔殿下说军方没有他的对手,是因为的确没有人打得过他啊。”
希尔维雅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侧躺在自己膝盖上的男孩的侧脸。
“梅尔殿下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骑士。”
仿佛听到朱力欧的声音般,梅克留斯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等夕阳西斜,天色转为昏暗之后,朱力欧应梅克留斯的要求陪着他一起回到他的房里。
他们和希尔维雅分头离开,偷偷从庭园转进一条走廊,在确认四周没有神婢或神官的身影后,才循着走廊的阴影处移动。夜色很快地笼罩了周围,急遽变化的天色令人不由得为夏日的消逝而感伤。
“晚上太无聊了,你陪我在东房里过夜吧?”
“不行,微臣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守护骑士,必须在一宫待命才行。”
听到朱力欧这么说,梅克留斯旋即嘟着嘴。
“人家不想再自己一个人睡觉了。”
“您是一个人睡吗?为什么?您没有跟您的父亲或其他人一起睡吗?”
“我都是一个人睡呀。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了。”
梅克留斯一边说着,一边垂下了头。
他身上的刻印出现没多久之后,便被艾比梅斯本家接走了。他在那里接受专人传授知识,学习剑术。身边尽是专任的导师,连自己父母亲的容貌都不记得了。
(梅尔殿下的境遇倒是跟我很像呢!)
朱力欧有个对于出人头地异常执着的父亲,并将他送进了专门培育神婢的上信院。打从懂事以来,他便和自己的家人分隔两地,在宫中度过。
(不过,我身边有卡拉老师,还有艾比雷欧将军。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希尔维雅陛下。)
(而梅尔殿下——)
梅克留斯微弱的声音在朱力欧的胸口掀起一波波的涟漪。
“……原本以为等我得到蔷薇章、揭开真名之后,父亲大人就会接我回去,可是并没有。那天的宴会上来了好多大公家的人,就是不见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的身影。”
“宴会……是指梅尔殿下当上骑士的庆祝晚宴吧?”
“才不是我的庆祝会呢。是祂的——”梅克留斯忿忿不平地指着自己额头。“是刻印开纹的庆祝会,宴会上根本没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格雷烈斯叔叔跟路裘斯叔叔,还有其他人开口闭口都是波柏斯,还说什么恭喜呢。哼!”
朱力欧听了十分讶异,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记浮现真的是这么值得庆贺的事吗?这副刻印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呢——虽然很想问清楚,但看到梅克留斯一脸阴郁的表情,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要是梅尔在战场上杀掉大量敌人、当上将军,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一定会来吧——”
梅克留斯说到这里便噤口不语。
这条由巨石柱撑起的走廊上,只剩下他俩的脚步声轻轻回荡着。不知何时,梅克留斯已经紧紧拉住了朱力欧的衣角。
来到六宫的回廊之际,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朱力欧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梅尔殿下,微臣不能陪您,不过可以让松鼠们过去陪您过夜。那些小松鼠们可是很听希尔维雅陛下的话喔。”
他的话才刚说完,梅克留斯便嘟着嘴说:
“那些松鼠讨厌我啦。再说松鼠跟老鼠是同类吧?”
“咦?这……算、算是啦。”
“梅尔是猫咪对吧。猫咪跟老鼠怎么可能和平相处嘛。”
“啊……”
朱力欧忍不住伸手掩住嘴巴。
(那时候,他有听到我跟希尔维雅陛下的对话吗?)
(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醒了啊?)
但是,等梅克留斯再度转头望着朱力欧时,脸上已经展露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属于十二岁少年该有的一无忧无虑的表情。
“不过梅尔喜欢朱力欧。朱力欧比梅尔还要强,而且愿意将梅尔当骑士看待。”
“梅尔殿下……”
“明天见,我明天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梅克留斯说完后,便甩着一头耀眼的金发一溜烟地跑掉。朱力欧站在粗大石柱的阴影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
就在朱力欧打算转身离开之际,弧形走廊左侧突然出现一盏灯光。
“——榭萝妮希卡!”
梅克留斯的呼唤与飞奔的脚步声传来,朱力欧惊讶地停下步伐。
在逆光中,只见一袭白头巾与一头黑发。接着,有如大理石般光滑的女性脸庞映入朱力欧的眼帘。是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在她身后还跟了好几名神婢。朱力欧下意识躲进了石柱的阴影下。
“殿下,您又跑到陛下身边去了呀?”榭萝妮希卡开口问道。
“嗯,陛下跟朱力欧都会陪梅尔玩。”
(——内宫总司知道这件事吗?她知道梅尔殿下都会跑来跟希尔维雅陛下和我在一起吗?)
“这样很好。如果有时间的话,请殿下今后也多陪陪陛下。陛下身边没有同年龄的人可以陪她说话,很寂寞的。”
“才不会呢。陛下跟朱力欧很要好,而且身边还有一群松鼠……”
梅克留斯愉快的谈笑声夹杂在神婢们轻巧的脚步声中逐渐远去。朱力欧躲在冰冷的石柱后面听着。一会儿之后,他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他蹲坐在地板上。
此时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这么想了。
(是内宫总司要梅尔殿下过来找我们的吗?)
(那么,她该不会是为这个原因,才默许希尔维雅陛下离开寝室的吧?)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3 黄昏的墓园

夕阳西斜,照在山峦绵延的黑影上,将历经酷暑无精打采的草原染成了朱红色。生锈的长剑、长矛与粗糙的木桩竖立在地面,朝着东边勾勒出长长的影子。这些都是墓碑,吊祭的多半是些找不到遗体的战死者,是他们生前的战友为了纪念他们而留下来的,期望这些战场上的亡魂可以回到主宰生命纺纱的伊诺•摩勒塔神手中,再次投入轮回。
克里斯站在墓园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是墓园里的一座墓碑。
这是耶帕维拉西边丘陵上埋葬战死者的墓园。弗兰契丝嘉提议要以大主教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提欧提米亚圣别墓园,希望大主教的英灵可以引导战死者的亡魂回归天堂,回归伊诺•摩勒塔神的手中。
弗兰契丝嘉在教廷内的影响力愈来愈大。为了让她领导的耶帕维拉同盟添加几许神话色彩,并且为人称颂,今后她肯定会将这里变成一座庄严的石造墓园,吸引朝圣者前来参拜。并在耶帕维拉安置一名主教,将这里变成仅次于普林齐诺坡里的第二圣地才对。
然而,克里斯知道,不论信众多么尽心为大主教祈福,或者将他奉为圣人祭拜,他都无法回到天堂诸神的身边了。
——因为他在这里。
克里斯握紧拳头抵住自己的胸口。
——他被野兽给吃掉了,所以灵魂得永远沉沦在黑暗中。
克里斯仍记得自己当时杀死大主教的触感。那是在胜利庆典当下,大主教发表将弗兰契丝嘉迎为圣女宣言的那一刻。
克里斯呼唤了神灵的名讳。陶醉之神——雅克斯真正的名字。一度只有柯尼勒斯才知道的名字。
雅克斯神具有可以将人类躯体当作傀儡操弄的力量。这股力量在回归到真正的主人——冥王欧克斯手中后恢复成原有的型态。克里斯完全掌控了大主教的身体,他在大主教的腹部施加一股人类无法承受的力量,捣碎了他的内脏。大主教在死前将琉璃短剑交给弗兰契丝嘉的那一刻,也是克里斯的杰作。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大主教一根汗毛。这股力量之强悍,跟非得要先用剑刃划伤对手才能掌控对方躯体的柯尼勒斯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距。
接下来,克里斯让整座要塞瞬间摧毁的力量,则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力量。这股力量回归到克里斯身上时同样也恢复原貌,发挥了迪罗涅斯原本无法驱使的威力。
克里斯背对着夕阳,将手放入自己的影子里。新月已经过了,手背上的野兽烙印却依旧焕发着光芒。
“……你们在吧,快出来。”
他嘟哝了一声。
影子瞬间变长、变黑,有如要掩盖整片大地一般。竖立在地上的墓碑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朦胧的人影。在那些黑影的头巾、绷带以及铠甲底下只有一副骸骨,骨头上还附着干涸的血块。

———吾王……

耳边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

——吾等的主人……

——请容吾等呼唤您的名字,吾等死者之王……

无数的声音层层交叠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他同时也看见了数百、数千只空洞的黑色眼窝正直视着自己。
——没想到地狱之门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我打开了。
——而且还是在我的意志之下……
现在要引出自己身上的力量,已经不再需要倚靠月亮的阴晴圆缺、也不再需要空气中的血腥味。他只要伸出手,脑中期盼着,这幅景象就会回应他的召唤,出现在面前。
接着,由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彼方——在众多的死者之间,他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一头黑发,颜色和克里斯一样,深邃得有如要溶入地狱的黑暗一般。
她有着和克里斯同样的容貌,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
一身粗布衣料在干涸的血渍中呈现斑驳的红黑色。
“妈妈……”
克里斯轻声叫唤着,女子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
——它这次又是以母亲的形象出现吗?
——还是说在我的心里,母亲的形象和那头野兽是重叠的?
怎样都好。克里斯朝着母亲走去,他经过成群的死者,耳边传来阵阵骨头摩擦的声响。只见那些骷髅弯下膝盖,一个个跪倒在地上。但克里斯连看也不看一眼,双眼紧盯着那头化为母亲形象的野兽,笔直走去。
他来到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的距离才停下脚步。眼前的女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对呀……
——我竟然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克里斯直到这一刻才察觉到这个沉痛的事实。
——母亲是我的一切。在那些日子里,除了母亲之外,我一无所有。
——所以……住在我心里的这头野兽才会附在母亲的身上。
“没错。”
母亲新月般的笑容中露出了皎白的牙齿。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绝不可能呼唤我的。是我,我才可以呼唤你。我是王,而你则是我的王座,我的玉玺。你只能任我掌控,任我踩在脚底下。”
“住口。”
克里斯低斥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你开始着急了吧?因为我已经不再任你摆布了。我才是你的主人——看,这道地狱之门可是在我的命令之下开启的,钥匙已经握在我的手中了。为了保护米娜娃,为了从你手中保护她,我要控制你的力量。”
母亲带着妖艳的笑容步步朝克里斯走近,并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冰冷的触感有如寒风中的金属一般。
“你跟我的期望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那女孩是我的新娘。”
“你说……什么?”
“她是末世女神,我的新娘。”
母亲的嗓音开始转为低沉、浑厚。
接着,眼中的光芒跟着消失,变成有如新月夜空般漆黑的颜色。
“我等好久了,在这个地底下焦急地等着。她是我的新娘,但我却连碰都碰不到。可是今天——”
母亲咧嘴笑了起来。那是一抹比之前更像野兽的狰狞笑容。
“今天我得到你的躯体了。”
“我并不是你的东西。”
“不,你是我的。你吃掉了那个女孩的死兆,将她从生命的轮回中拉出来。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呀!”
“不是!”
克里斯大叫了一声,拨开母亲放在他肩上的双手。不过,野兽仍旧接着宜示:
“你爱那个女孩,你为她的事情担心、想要保护她,这一切都是我的意志。你只是一个容器罢了。”
“胡说!我是、我是——”
克里斯一把抓住母亲的肩膀,指尖狠狠掐进了她的肉里。在母亲那双宛如夜空倒影般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额头上熊熊燃烧的野兽刻印。
“那副印记代表的意义,便是你是我的所有物。”
“不对!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在保护米娜娃的。”
“时候到了——末世女神的血终于流进了我所存在的时间、我所存在的世界。而你——你将捣毁这个世间的一切,将一切纳入黑暗中,全部冻结。只留下那个女孩在冰原之上,这就是我所期盼的末世时刻。”
“谁会让你称心如意——”
我一定会不断反抗,将你踩在脚底下。我会找到你的名字,将你永远关起来。克里斯在黑暗中呐喊着,围绕在他身边的死者也跟着发出了鼓噪声。红黑色的团块占据了他的视野,不断地膨胀、扩散、融合,最后将周围一切全都吞噬殆尽。克里斯手中母亲身体的冰冷触感也逐渐消失。
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大地。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夕阳余晖下的辽阔草原,与一座座墓碑随即映入眼帘。
成群死者和母亲的身影早已消逝,不见踪影。
——我要冻结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只留下米娜娃一个人。
耳边回荡着那头野兽的宣言。
——这是我的期望呢?
——还是野兽的期望?
原本掐着母亲肩膀的手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克里斯想要握紧拳头,但四肢却疲惫不堪,甚至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眼帘上沉重的黑暗紧接着将他压垮。

***

约莫数小时之前,也就是刚过正午的时刻,东方七国的主教相继抵达耶帕维拉。由于大主教不幸遇害,因此他们将联袂出席在普林齐诺坡里举行的枢密会议,以选出大主教的继任人选。
一名银卵骑士团的士兵,透过旅馆的窗户看见了聚集在城镇入口处的马车。
“喂,札卡利亚的主教座下也来了。”
其余的士兵原本在为铠甲上油、为箭矢缠布,在听到同伴这声呼唤后,纷纷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聚集到窗边。
“还有柯蒙多的国徽呢……他们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耶帕维拉来?搭船去普林齐诺坡里不是比较快吗?”
“还不是因为要先来跟我们团长打声招呼。”
一名百人队长坐在离窗边有段距离的桌前开口说道。
“我们团长可是圣女。在决定大主教继任人选的会议之前,当然要先拉拢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啦。”
他冷哼了一声,将双脚跷到桌子上。
“都是他们,害得这座原本就不大的小镇变得更加拥挤了。”
“不过,我听说是团长将那些主教找过来的呢。”一名年轻士兵一边磨亮剑锋,一边抬头插嘴说道。“好像是要吊祭战死者什么的。”
“该不会是……为了替尼可罗祈福吧?”
“你少乌鸦嘴了。”这句话让好几个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可罗才没死呢!别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他其实可是比我们还要厉害。”
“那你说,他为什么会忽然失踪了呢?”
“谁知道,反正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缘故嘛!”
“什么特殊缘故!你以为我们已经找了多久了?”
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被一声开门声给打断。从门缝中隐约可见一头红发,看到的士兵作势咳了几声,向其他同袍们打暗号。
“……克里斯有没有来过这里?”
门外传来米娜娃因为前来打扰而略带歉咎的声音。
“没、没有耶。我们没看到他。”
“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没说要去哪里。明明弗兰回来之后,我们还要开会的……”
士兵们听了面面相觑。
“那个……蜜娜,去找尼可罗的那批人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问问他们吧。也许他们有在哪里看到克里斯。”
米娜娃听到尼可罗的名字,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听到米娜娃要找克里斯,肯定会嘻笑着起哄说他一定是去了妓院,所以才不敢告诉米娜娃要去哪里,然后一搭一唱地闹个没完,但是现在大家却是一脸不安地对望着。
(他们还在找尼可罗呀?)
(该找的地方差不多都找过了。大家也应该察觉到了吧——尼可罗其实是自己离开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能说,这点让米娜娃非常焦虑。
她不禁要想,若是现在告诉大家尼可罗可能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还不能说……)
(因为我跟弗兰都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但是就算知道了,我们又该怎么做呢?要像现在这样瞒着大家吗?)
她没有答案。嘴唇欲言又止地动了一下,然后便低着头迳自将门合上了。


太阳下山之后,耶帕维拉下起雨来。
米娜娃原本以为,克里斯就算是跑到哪里去练剑,看到下雨了应该也会马上回来才对。但她还是没等到克里斯。弗兰契丝嘉已经从大圣堂回来了,她把亲卫队员都叫进了房里。

“克里斯怎么没来?”弗兰契丝嘉看着剩下的三名队员开口问道。
“他说想要自己一个人练剑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连克里斯也——”宝拉伸手捂住了嘴,一脸惊慌。“那要去把他找回来呀。我、我也去帮忙找找看。”
“宝拉,你冷静点。开会的事情优先。”吉伯特出声提醒她。
“可是,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米娜娃突然想起两天前她曾经对宝拉提到,尼可罗也许是安哥拉那边派来的密探。宝拉听完之后铁青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冲出了房间。
(也许受伤最重的人是宝拉吧?)
米娜娃其实也很想马上冲出去把克里斯找回来,因为她真的很担心。但一想到宝拉内心的痛楚,她说什么也要故作镇定以安抚宝拉的情绪。
“大家为什么看起来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克里斯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要是他遇上了什么麻烦——”
“够了,你冷静点。”
吉伯特挡在门口对宝拉斥道。
“这是常有的事。那家伙不管深夜还是下雨,都会一个人跑出去练剑。等半刻钟之后若是还没看到他回来,再派兵出去找就好了,你不用去,现在开会比较重要。而且接下来你还得领导整个银卵骑士团呢!”
宝拉被挡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吉伯特。
“……你、你说我吗?”
她看了看弗兰契丝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着。指挥官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顺着放在桌上的指挥杖轮廓描绘着。
“我得去一趟普林齐诺坡里,还得把吉尔带去。这趟旅程恐怕得花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您要出席枢密会议是吗,弗兰殿下?”
宝拉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见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
“可是,圣王国的军队就驻扎在圣卡立昂呀!现在公国联军还是一盘散沙,这里若是没有弗兰殿下坐镇的话——”
“我非得趁着这个机会掌握帕露凯教廷不可。”
“可是……我没办法担任指挥官呀。每支部队都来自不同的公王国,而且还是七万大军,我——”
宝拉整个人已经慌乱到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弗兰契丝嘉走到宝拉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伸手指向寝室里的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一堆用绳子束着的文件,全是弗兰契丝嘉忍着伤口的疼痛辛苦写好的。
“我将所有预想得到的状况全都写成了作战计划,那些档案绝对不能让亲卫队以外的人看到。公国联军的代理司令一职,表面上已经移交给我父亲了,你只要在旁边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就好了。”
“不、不是这个问题啦。弗兰殿下不在,我、我一个人……”
米娜娃眼看着宝拉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宝拉过去也曾经暂时接下部队指挥的工作,但那是在弗兰契丝嘉看得到的情况下。这次弗兰契丝嘉要前往普林齐诺坡里,即使是快马也得跑上五天。而且这次指挥的部队,除了她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银卵骑士团之外,还有七万名的七国联军。
(宝拉的精神状态也许已经被逼到极限了吧。)
(她原本就不是个适合在战场上闯荡的女孩。再加上弗兰契丝嘉派给她的工作,压力一次比一次要来得沉重。)
米娜娃偷瞄了吉伯特一眼,想看他有什么表示。不过这名一身黑衣装扮的亲卫队队长只是将双手交抱在胸前,背靠着房门瞪着宝拉什么也没说。
自从大主教遇刺的那场胜利庆典以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米娜娃强忍着心里的痛楚,
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有如铁屑般地沉重。感觉每呼吸一次、眨眼一次,胸口都感到阵阵的疼痛。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只听见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宝拉,我问你。”
弗兰契丝嘉在这股沉重的气氛中开口。
“对你来说,银卵骑士团代表什么意义呢?”
“……咦?”
米娜娃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懂弗兰契丝嘉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银卵骑士团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最重要的核心价值又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弗兰殿下吧。因为如果没有弗兰殿下……”
“不对。”
弗兰契丝嘉猛然抓住宝拉的双肩,用力摇了摇头。
“是你呀,宝拉。你才是银母鸡之旗的根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故乡札卡利亚。因为有你在等待,我们大家才有回去的地方。不论是对我或是吉尔来说,就因为有你在等着,我们才能够冲锋陷阵,所以——”
所以你得保护我们的家。
宝拉听完弗兰契丝嘉的话,不知道是因为接受了而点头,还是快要哭出来才将头垂下,抑或是想要摇头……米娜娃站在一旁实在无法分辨。只见弗兰契丝嘉此时给了宝拉一个拥抱,既温柔又卑鄙,让宝拉所有的情绪为之纠结,难以喘息。

***

克里斯回到旅馆大约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吉伯特和宝拉已经出去找他,所以没和他碰到面。米娜娃从视窗里看到克里斯独自在雨中走回旅馆的身影,立刻冲出房间跑到了门口。
“你这个笨蛋!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米娜娃本来想好好痛骂他一顿,但一看到那张憔悴的面容,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就连那头黑发也被雨水淋湿,整个黏在额头与脖子上。
“……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
克里斯话说到一半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往米娜娃的胸前倒去。
“喂、喂!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米娜娃将他扶起时吓了一跳,克里斯的身体几乎没有人类该有的温度。而且身上还到处都是泥巴,简直就像是一具被扔在荒野上的尸体。
“怎么回事!” “克里斯回来了吗?” “喂!你现在才回来呀?” “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住在同一间旅馆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听到声音全都跑来了。
“麻烦帮我将吉尔跟宝拉叫回来好吗!”
米娜娃开口拜托身边的同袍们,随即扛起克里斯走向二楼。
“唉呀,克里斯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米娜娃正要把克里斯扛回他房间时,弗兰契丝嘉刚好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她和米娜娃一起将克里斯扶到床上,并帮他把铠甲卸下。这才发现克里斯的关节变得很僵硬,要移动他的四肢可以说是非常地不容易。
克里斯突然张开干燥的嘴唇,以嘶哑的嗓音开口说道:
“……我去了墓园……我的身体没事,不用担心。”
“什么没事——你、你……你去墓园做什么呀!”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将‘门’打开……”
“……什么门?”
“地狱之门。”
米娜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一旁的弗兰契丝嘉也凑上前来,两人蹲在克里斯的床边,盯着克里斯那张面无血色的脸。
克里斯额头上的野兽烙印此时正微微泛着光。
“很简单呢。其实非常、非常地简单。以后不用再等到新月,也不必被血溅得满身……我现在已经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开那扇门了。而且……我也看到那家伙了。”
(……那家伙?)
(是指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吗?)
“那家伙说……米娜娃是——”
克里斯说到这里忽然噤口,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米娜娃与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那副表情吓坏了米娜娃,让她不禁向后退开。克里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咽了口气转身面向墙壁。
“我、我怎么了?”
“呜……没有,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
克里斯嘀咕着,那声音听来有如泥沼表面掀起的水泡。
“那头野兽说蜜娜怎么样?是关于蜜娜的事吗?还是杜克神的事?”
蹲在床边的弗兰契丝嘉跟着问道。克里斯听到这声质问忽然停下了嘟哝,肩膀也狠狠抽搐了一下。
杜克神——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命运女神。
“……对,是关于杜克神的事。”
克里斯张开干渴的嘴唇出声回答。
“那头野兽说它一直在等米娜娃的出现——不对,不是米娜娃,是末世女神。就是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那位。它说杜克神的血终于流进了这个时空,而这也代表着……”
米娜娃在疑惑中以双手捂着胸口。
克里斯坐起身来,将目光移到米娜娃身上。弗兰契丝嘉也跟着望向米娜娃的额头。
(杜克神的血……流进了这个时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段时间沉闷得令人窒息。接着,弗兰契丝嘉一如往常地率先开口了:
“蜜娜,你还记得吗?”
她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游移的目光不时地飘向米娜娃。
“我们攻打附近那座要塞,骑马追着克里斯,结果三个人被敌方包围住。”
米娜娃当然不可能忘记。那是他们设计的一出闹剧,结果在追击刺杀大主教的暗杀者时,却落入了敌方设下的陷阱中。
“你记得我们是怎么突围的吗?”
“这个……”
米娜娃开始回想。
当时,她背着脚受了箭伤的弗兰契丝嘉,单手挥着巨剑,在突围逃亡中不支倒下,然后被敌兵包围——
忽然间,不论是敌兵或掠过的箭矢,所有事物的行进速度都变得十分缓慢。
那感觉就好像是时间停止流动了一般。
然后,她从弗兰契丝嘉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脸,还有额头上闪闪发光的图腾。
(是刻印……)
(不对,应该是看错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是杜克神的刻印,对吧?”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将米娜娃从尘土飞扬的杀戮战场中拉回到现实来。她抬起头,发现弗兰契丝嘉和克里斯两人正咬着嘴唇注视着自己的额头。
“克里斯也看见了吧?”
克里斯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询问,点了点头。
“对……那是刻印没错。米娜娃的手背上也有。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杜克神的刻印?”
米娜娃以空洞的声音重覆着。
“为什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又不是大公家的人。再说,刻印是身上有堕神血源的人才拥有的——”
话说到一半,她便察觉到其中的矛盾,因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对呀,刻印是人类和神灵混血流传下来的印记。照这么看来——”
弗兰契丝嘉将米娜娃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蜜娜,你也是啰。”


你留在这里陪他一下吧——弗兰契丝嘉说完后便离开房间。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体贴让米娜娃觉得气愤不已,但又不能丢下憔悴的克里斯不管。这种情况下,米娜娃也帮不了忙,只好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硬是压抑住内心的焦虑。
雨声搅乱了周遭的寂静,让她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先前说的话令她感到很在意,她不时搓着自己的手背,好几次放到油灯底下确认着。上面根本就没有半点红色印记。
(我真的拥有刻印吗?)
(那我的力量是不是也变强了?不对……)
(应该说,现在的我也成了杜克神的俘虏了。)
在此之前,米娜娃从没仔细思考过自己身上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就是杜克女神的事。她一直都认为,神官团和大公家才是恣意扭曲她与希尔维雅人生的罪魁祸首——因为这些人全都是拜倒在现实欲望下、任凭欲望驱使的野兽。
(但是,在我身上的这个杜克女神是否也有祂的欲望呢?)
(祂是不是也想透过我来为祂完成什么事呢?)
(说到这个,祂为什么会降下托宣预言呢……)
对于此时的米娜娃来说,神官们经常挂在嘴上的那句推托之词——人类无法参透神灵的意图——已经无法再带给她任何的安慰了。因为她察觉到,自己正是受到神旨摆布的人。
(不对——)
(搞不好我就是杜克神呀?)
这样的揣测让米娜娃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这代表米娜娃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置身在此时此地的她不过是个空壳,是命运女神的容器。
她甩了甩头,试图抛开脑中的想像。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因为我现在就是以我的身分在思考、在烦恼、在战斗,在承受着痛苦呀。
她抬起头,看到闭眼躺在床上的克里斯肩膀和脖子都在颤抖着。
(克里斯一直都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吗?)
(他的身体被野兽夺去,杀死了故乡的母亲和村民。)
(而且他还跟心里的那头野兽交谈过……)
克里斯的胸口在呼吸中痛苦地起伏着。米娜娃忍不住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看起来像是在发烧,但肌肤却异常地冰冷。
“不要走,克里斯,你不可以离开我。”
米娜娃无意识地喊出声。
她更用力地握住克里斯的手。她不想让克里斯离开,也不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生活。
这时,她发现克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望着她。羞怯之中,她只觉得自己连耳根子都红了。
“不、不是啦,那个、我是说——”
米娜娃低头看着克里斯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刻印而已啦。所以,那个——”
她想把手放开,无奈双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原来克里斯的指头也紧紧地扣在她的手上。下一秒,她的身体被拉扯了一下,接着便倒在克里斯的身上。
“喂!你、你——你干什么……”
克里斯将双手绕到她的背后,再紧紧地抱住。被压着的克里斯以那双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他的眼睛有如井底映照的夜空般深邃。
接着,他松开缠在米娜娃背上的一只手,钻进了披散在背上的发丝底下,攀上了米娜娃的脖子,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
“等、等一下啦。弗兰在隔壁房里耶。你、你——”
(不行,会被弗兰听见的。怎么这样,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呀……)
克里斯明明就被自己压在下方,但她却使不出力气,根本没办法推开。内心怦然的悸动在耳边清晰可闻。
“……米娜娃是我的。我绝不会……绝不会放手。’
克里斯嘟哝着,手指滑过米娜娃的脖子来回游走。
“你、你——你在说什么啦。这、这种话应该在更——”
米娜娃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甚至感觉到一股想要将脸贴近克里斯的冲动。
不过,眼角瞥见的一道青光让她即时回过神。
克里斯的额头上闪烁着烙印的光芒。不只如此,就连她自己的额头也散发着炙热的疼痛。克里斯的眼神显得异常空洞,犹如星光被吞噬的夜空一般。
(这家伙——)
“你是我的……我得到了。我绝不会再松手……你的身、心、灵全都是我的。”
“你、你——你不是克里斯。”
米娜娃挣扎着叫了起来。
“可恶,快点放开我。”
克里斯坐起身子,让自己的目光与米娜娃齐高。他将双手缠上米娜娃的腰,在这个姿势下,两人的大腿交缠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办法推开他!)
(只要用力将他推开就好!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呢!)
米娜娃在脑中炽热的冲动中拼命挣扎着。
“我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克里斯用右手温柔地轻抚着米娜娃的额头,杜克神的刻印在此时绽放出一股高热,带来一阵醉人的触感。
(是吗……原来如此……)
(我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吗……?)
克里斯的手指滑过米娜娃的嘴唇,带来一阵肌肤相触宛如融化般的火烫感受。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正慢慢地靠近,她已经分不清是克里斯伸手将她拉过去的,或者是她放松自己,任由自己将重量压在克里斯身上了。或许两者都有吧。
(不行,不能这样。)
(这家伙不是克里斯,而且这也不是出自我的意志!)
忽然间,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刺进了米娜娃的意识中。
“蜜娜,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叫那么大声——”
米娜娃猛然回过头沙双眼刚好捕捉到弗兰契丝嘉那头蜂蜜色的发丝。瞬间,整个世界有如迸出一道裂痕般,发出了锵啷一声。
(……咦?)
米娜娃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灰色。
弗兰契丝嘉的动作维持在正要提脚踏进房间的那一刻,整个人冻结在那里。她仿佛变成一颗石头,和周遭的建筑物同化了。
完全的寂静降临,米娜娃的听觉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她转头望向窗外。
(雨滴也—〡停在半空中了。)
(时间被冻结了吗?那为什么——为什么……)
克里斯的指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那声音毫无抑扬顿挫,背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也传出了物体瞬间凝结的干裂声。
(啊啊……)
(一切都冻结了。)
床铺、立在一旁的长剑、窗帘、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层白霜,迸出裂痕,然后一点一滴化成无数透明的粉末飘散。弥漫着白色烟雾的极寒世界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同时将相拥的两人团团包围住。
(全部都凝结了……)
(然后化成了尘埃,只剩下我跟克里斯两个人——)
在他们身体下的床铺也化成了细碎的冰砂。地板上结出大片的冰霜,啪啦啪啦地凝结成一道道冰柱,然后再逐渐崩裂,化成粉末融入周围的白色霜雾中。
克里斯用力搂紧了米娜娃。
他的声声回荡在米娜娃耳边。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这场圣婚……在深邃的地底下,为了这一刻而度过了永恒般漫长的等待……
(对呀,我也一直在等待——)
(等待天上繁星被吞噬殆尽的时间尽头……)
在即将沦陷的那一刻,米娜娃透过克里斯的肩膀,看到凝结的空气彼方,被冻结在灰色世界里的弗兰契丝嘉。
“——克里斯!住手,快醒醒呀!不可以将弗兰卷进来!”
克里斯的嘴唇已经贴到了米娜娃的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印在火烫的肌肤上,将她拉回了现实。
(不要,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不要!我不要!)
意识依旧朦胧,但她仍能清楚感受到冰冷的寒气正从地板、桌面向外蔓延。所有的一切,






包含空气也在凝结后风化成了细沙,覆在米娜娃身上,将她的体温和力气一点一滴慢慢抽干。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克里斯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血的味道和温度让她原本已经凝结的四肢开始融化。
克里斯的身体开始发出颤抖。他紧抱着米娜娃,仿佛要将她的腰给折断一般。他仰头对着天花板发出了咆哮。不过,这声咆哮却在出口后凝结成白雾,消失无踪。
整个世界再度发出宛如龟裂般的声响——只在米娜娃的脑中。
包覆着她和克里斯的冰雾也在那一瞬间粉碎,落到了地面上。
“……蜜娜!你、你怎么了——这是……”
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几近哀嚎的呼喊。
米娜娃扭动脖子想看清四周的景象,但晕厥的克里斯已经早一步朝着她倒下。弗兰契丝嘉踏过布满冻霜的地板跑了过来。米娜娃伸直虚弱的手臂,勉强撑住自己不要往后倒。这时候,她才得以仔细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灰色,雨声也清楚地传入了耳中。
弗兰契丝嘉蹲在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米娜娃再度看着四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床铺消失了,地板、墙壁,还有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层白霜。连她稍微活动身体,身上也传出细碎的崩裂声。
“……我不知道……”
她用憔悴得不能再憔悴的声音回答,同时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胸前的克里斯。
野兽烙印仍然焕发着光芒,没有消失。
(弗兰差点就要死在我手上了。)
(如果没有她,我恐怕真的会将除了克里斯以外的一切全都冻结,然后化成冰粒——当时的我是认真的。)
米娜娃将克里斯平放到地板上,让他躺好之后,忍不住环抱着自己的双肩。此时的她止不住地颤抖,而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周围的寒意所致吧。


4 正义的锁链

在圣都王宫中心,内宫的一隅,有座垂着蓝色帘幕的小型神殿。
帘幕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那是命运女神杜克神的侍从丝缪露娜女神的象征,也是统领内宫神职人员的内宫总司专属徽章。丝缪露娜女神只是杜克神的侍从,不是人们主要的崇拜对象,因此这座神殿几乎等于是内宫总司的住所,没有其他用途。
朱力欧今天被召来这里,而这也是他头一次来到这座神殿。
(内宫总司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他站在阳光下的走廊一角,望着小巧而景观丰富的庭园。丝缪露娜神殿就座落在这庭园中。
朱力欧在上信院接受神婢教育的时候,曾数度和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交谈过。说是交谈,其实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之类的,他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家伙偷偷抽取希尔维雅陛下的鲜血,好为自己延命。这种人没有资格当神职人员,根本就是邪魔歪道。)
他这么告诉自己,却没办法有实际的体认。因为他连这名内宫总司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敌意。
不过,榭萝妮希卡肯定已经把朱力欧当成敌人了吧?因为朱力欧一直试着将希尔维雅带离神官团的控制之下。
(我得趁这个机会,把所有事情问清楚才行!)
他迈开脚步,继续沿着走廊前进。
来到神殿入口处的帷幕前时,他语气略显僵硬地唤了一声:“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前来参见。”
“进来吧。”
那是一间充满薰香味、方正格局的房间。昏暗空间的里侧有处隆起的平台,依稀可以看见祭坛的轮廓。有三人跪在祭坛前的地板上,中间那个人转过头来望着朱力欧。透过面纱,那张有如蜡像般光滑的美丽容貌隐约可见。
“你们两个可以退下了。”
榭萝妮希卡站起身,对左右两名年轻神婢指示道。这两人朱力欧也认识。他在上信院时,曾有一段时间与她们当过同学。两人带着复杂的表情看了看榭萝妮希卡和朱力欧之后,默默起身经过了朱力欧身边,步出神殿。在两人经过之际,朱力欧从她们口中听见了喃喃的祈愿声。
(她们是为了我而祷告吗?还是为了内宫总司?)
不过,朱力欧现在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榭萝妮希卡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刻意不将目光放在榭萝妮希卡身上,迳自越过她的身旁走向祭坛。接着跪在石砖地上的地毯上,双手交扣摆出了手势,开始喃喃念着赞颂丝缪露娜女神的冗长圣词。
等完毕之后朱力欧才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内宫总司。那张宛如雕像般雕工精细、毫无瑕疵的脸庞,此时看来似乎露出了那么一点点人类该有的表情。
“守护骑士卿,你现在还保有这份信仰吗?”
她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开口问道。
“看到这个王国的诸多黑暗面之后,你还能够发自内心地赞美神吗?”
这下子被对方抢得先机了!朱力欧的胸口顿时充满了挫败感。虽然谈话内容若被内宫总司单方面牵着走不但危险且心有不甘,然而若再继续这样闷不吭声,他想知道的问题也得不到答案的。
“当然。”
朱力欧望着内宫总司那双透明的眼眸,果断地回应。
“我的灵魂与意志,现在都还与我的信仰同在。”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的黑暗面全都是人类所为,跟神灵无关。”
听到这句话,榭萝妮希卡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朱力欧只觉得背上窜起一股寒意,为了不让对方看穿,他刻意背对着祭坛,和对方保持一段距离。
“卿真是个美丽的伪善者呢!”
“我的信仰与意志,毫无半点虚假。”
“那么,卿为何会假扮成女儿身进入上信院修习呢?”
“那是……”
朱力欧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回应。
“……为了家母。家父总是为了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而责怪家母。如果我不照着家父的意思做,家母可能早就被杀死了。”
“这样啊……是为了别人?为了保护某个人……看来卿只懂得为了这个理由而做事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力欧不悦地开口反间。
“内宫总司卿,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有话就快说吧。”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卿是否真的是个美丽的伪善者。以卿这个样子,伪装成一个骑士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呢。”
“我没有伪装。我可是在神灵、王冠与国旗见证下正式受封的蔷薇章骑士。卿凭什么说我是伪装的——”
榭萝妮希卡强忍着笑意,不过还是发出了笑声。
“瞧瞧卿在被控以刺杀圣王国将军之罪时的表现是如何呢?以卿的实力,要从牢狱中脱逃可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在被捕的时候,面对负责缉拿卿的黑蔷薇骑士,只要卿有拔剑的意思,他们根本不是卿的对手吧?”
“要是我真的那么做,就无法再担任希尔维雅陛下的守护骑士了。’
朱力欧的回答让榭萝妮希卡扬起了嘴角。
“有什么好笑的。我的意思是,我要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与卿对抗。”
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可不只是要与榭萝妮希卡为敌。还有神官团与大公家,他要和所有攀附在托宣女王身上的寄生虫对抗——为了保护希尔维雅,就算要与整个圣王国为敌也无所谓。
当着内宫总司的面说出这种话,他早已做好在必要时当场杀掉对方的觉悟。
然而,榭萝妮希卡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因为我觉得开心呀。这一切都得感谢杜克女神与丝缪露娜女神。卿真是个既美丽又温柔的伪善者呀。实在是太完美了。”
“内宫总司卿,你有资格将神灵的名字挂在嘴上吗?卿身为神官之首,为了自己的青春竟






然胆敢伤害希尔维雅陛下。卿的信仰才是冠冕堂皇的谎言——”
“不是谎言喔,在信仰这个方面并不是。”
榭萝妮希卡脸上依旧带着艳丽的笑容,不过却以尖锐的口吻强硬地打断了朱力欧的话。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自己。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以及整个圣王国。毕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够支撑整个圣王国呢?所以我当然不能老,也不能死了。”
“这种鬼话谁都会说。”
榭萝妮希卡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不管卿怎么看,但请容我这么说吧——我不是卿的敌人。为了陛下,我可以献上我的灵魂与一切。”
“内宫总司卿,你最好想想自己对陛下做了什么。竟然还敢说这种假惺惺的鬼话。”朱力欧伸手握住了挂在腰际的长剑。“再说,指使暗杀集团行刺米娜娃陛下的人不就是你吗?”
榭萝妮希卡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是朱力欧从大将军艾比雷欧口中听到的消息。数个月前,一群受过暗杀术训练的神婢和僧侣被派往札卡利亚和梅德齐亚的交界处。那里有一间以古老修道院改建的圣王国要塞。这支暗杀部队在那里和圣王国军会合,埋伏着等待银卵骑士团。他们以毒剑行刺米娜娃,却被克里斯阻挠,他因此受了重伤、濒临死亡。
榭萝妮希卡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圣王国的托宣女王就只有希尔维雅陛下一个人。米娜娃陛下是国家与圣王族的乱源,不能放任米娜娃陛下恣意妄为。”
“是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较弱,能够让卿一手掌控吧。”
榭萝妮希卡首次显露出真挚的眼神。
“——不,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远比米娜娃陛下强多了。”
朱力欧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脸。
(——她刚才说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比较强?)
“白蔷薇骑士卿,您和两位陛下都近距离相处过却没有发现这点,是不是太迟钝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米娜娃曾说过自己若是处在绝佳状况,可以在瞬间预见战场上袭来的上万种死兆。这绝不是需要用药来提高敏锐度,才能看见一点点托宣预言的希尔维雅可以相比的。
只见榭萝妮希卡摇了摇头。
“预见未来的能力可不是托宣女王拥有的一切呀!这种能力对于编织末世情景的杜克神来说,不过是像以嘴巴轻呼一口气般地轻松。”
她的声音听在朱力欧耳中,有如浑厚的声波打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一般,直通湖底,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不禁双手环抱,指尖狠狠掐入了自己的上臂。
(预见未来的能力——不是全部?)
(没错,杜克神的能力确实不只是预见未来。那么——)
朱力欧只觉得脑中一阵刺痛,仿佛头顶的天空、脚底的大地忽然被什么东西抽换掉了一样,让人陷入恐慌。这时候,只听到榭萝妮希卡又继续说了下去:
“卿认为这一代的托宣女王,为何会是同样继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对姐妹呢?卿曾想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同样继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对姐妹……为什么?)
朱力欧步履踉跄地退到祭坛前,脑中思索着内宫总司的问题。
翻遍圣王国历史,托宣女王几乎没有出现过同胞姐妹。因为历代的托宣女王永远只能活到怀胎生子的过程结束为止。这个血统因此如同涓涓细流般延续至今。
(但希尔维雅陛下还是出世了……这是……对呀——)
“……是太王陛下——提贝烈斯陛下硬要先女王陛下多生一个是吗?”
为了取回青春的肉体,因此刻意多生了一个托宣女王。那个可憎的老人看待自己的女儿,有如家畜一般。
“这是人为的意图是吧。”
榭萝妮希卡表情冰冷地说道。
“不过,这一切其实全都是杜克神的意思喔。就连太王陛下的邪念也在杜克神的计算之中。”
“内宫总司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一代的托宣女王之力实在太过强大,所以才会分给两名婴孩继承。”
朱力欧觉得仿佛有块大石头梗在喉咙。
“……力量太过强大?”
“是的。因为杜克神已经快要临世,所以米娜娃陛下便拥有圣王国史上最强大的预见未来之能力。但这种预见未来的力量——对,就像我之前说的,那不过是所有杜克神力的冰山一角而已。”
“……那么,还有更多更强大的力量……全都给了希尔维雅陛下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
朱力欧只觉得背脊忽然窜起一股恶寒,让他作恶欲吐。他压抑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开口反问:
“就、就算真的如此,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呢!所谓更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你又打算拿这种力量做什么!”
“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也为了杜克女神,我要用陛下的力量将米娜娃陛下恭送回天堂。”
“你是说,杀死米娜娃陛下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
“这么做才能让一分为二的杜克神力回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为之屏息。
她的意思是,只要米娜娃一死,所有力量都会回归到残存的杜克神力继承人希尔维雅陛下身上是吗?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为什么非得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不可呢?
“真要说为什么的话——”
榭萝妮希卡的声音听起来有如伸手捞起湖底的泥沙,令人觉得冰冷且沉重。
“——是因为如果杜克神力继续分散在两位托宣女王身上——这位末世女神就会被创世之兽给吞噬掉。”
创世之兽——欧克斯。
杜克神在时间尽头必须面对的死者之王。
刺骨寒意折磨着朱力欧的背脊,撕扯他的骨头。
(这女人……这女人到底是……)
(照这么听来,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杜克神啊。)
(没错,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信仰吧?)
朱力欧差点站不稳而跪倒在地。
(圣嘱大典有提到,神灵不是为了成就人类而存在的,人类才应该是为了将一切奉献给神灵而存在的。而她——这个女人怀抱的才是真正的信仰。)
(这——这实在太可怕了。)
“在末世的黎明之前——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守护骑士卿呀……”
榭萝妮希卡的声音将朱力欧拉回到现实来。他吐了一口气,猛然抬起头。
阳光透过蓝色帷幕的缝隙,洒落在这名内宫总司的身上。此时的她宛如伫立在风雨中的石柱,是人世间的一个无生命体。
“……之所以将卿找来不为别的,只是要请守护骑士卿今后好好保护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绝对不能够离开他们的身边。”
“……也包含梅尔殿下吗?”
朱力欧试着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对,梅克留斯殿下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过殿下年纪还太小,有时候会意气用事,将身为骑士的荣耀看得太重而乱来,所以我才会让殿下去找女王陛下与守护骑士卿,让殿下好好看看卿是怎么当个守护骑士的。”
一股恶寒窜上了朱力欧的脖子。
没错,将梅克留斯引导到希尔维雅陛下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榭萝妮希卡。她这么做究竟是有什么用意呢?
(她这么做,绝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梅尔殿下,难道说……)
(是因为——他身上拥有的刻印吗?)
“……梅尔殿下身上的波柏斯刻印,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榭萝妮希卡再度露出一抹浅笑。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守护骑士卿。美丽又温柔的伪善者呀,听我说了这些,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非得好好保护女王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了,不是吗?”
内宫总司说完,便带着轻盈的脚步声与衣物摩擦声离开了神殿。朱力欧则是一脸茫然地站在雕刻着天鹅徽章的祭坛前,久久没有回神。


朱力欧踏出了丝缪露娜神殿时,太阳已经来到了天空西侧。日光点亮了现实中的景物,却无法将朱力欧的意识带回到现实世界,他感觉四肢麻痹,浑身无力。
这段日子以来,脑中的思绪变得愈来愈混乱。
(这么一来,我总算可以理解内宫总司的想法了。)
(不过,现在的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究竟该为何而战呢……)
他缓缓经过走廊。
在左边白色弧形回廊和凉亭所在的广阔庭院那头,可以看见宏伟的灰色城墙。那里是军方的总指挥部《钢之宫》。城墙上几面将军旗正飘扬着,士兵们的身影来回穿梭,指挥官号令部队的怒斥声随风飘来。
(又有大规模的远征行动要展开了。)
王配侯路裘斯不择手段地弄到了守城将军的职位,他打算派遣援军和圣卡立昂的驻军会合,与耶帕维拉的公国联军对峙。
朱力欧叹了口气,转身背对《钢之宫》,迈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进。
虽然身为骑士,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再将举兵谋反的公国联军当成敌人了。因为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起兵的动机,有相当大的原因是为了拯救希尔维雅。
(我高喊着要保护希尔维雅陛下……)
(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脑中思绪纠结着,直到走进二宫的弧形回廊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朱力欧握住腰际的剑柄猛然转过身,但对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绕到他的背后,伸手将他拉到了面前。
“啊。”
朱力欧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对方捂住嘴,接着被拖到米白色石柱的阴影处。他挣扎着扭动脖子,随即看见对方那头梳成长辫子的黑发,细长锐利的眼睛则是露出了恫吓性十足的笑容。
“……卡拉老师?”
“小声点,这里可是内宫。你这样也配称为守护骑士吗?”卡拉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戏谑。
“啊,那、那个……是。”
朱力欧扭着身子,从卡拉的手中挣脱。他在紊乱的呼吸中望着卡拉。此时的卡拉一身高领装东,一双宽袖充满了浓浓的异国风。这样的装扮在内宫中显得非常突兀。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朱力欧小声问道。“就算身为宫廷剑术顾问,您也不能擅自进入内宫呀。”
“我不过是来看看我可爱的徒弟,有需要经过谁的同意吗?”
听到卡拉吊儿郎当的回答,朱力欧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我刚才一直跟着你,你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呢!我如果是你的敌人,你早就人头落地了。”
卡拉伸手戳了下朱力欧的额头。
朱力欧只是一脸呆滞地望着卡拉的脸。她看到朱力欧的反应后歪着脖子。
“怎么了吗?”
“老师……不是我的敌人吧?”
卡拉听了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朱力欧旋即后悔自己不该提出这种问题,毕竟忽然这么问实在太没头没脑了——不对,卡拉老师很可能在他走出丝缪露娜神殿时,就已经跟在他身后了。她很可能偷听到自己与榭萝妮希卡的对话。朱力欧很后悔自己竟然问了恩师这种问题。
只见卡拉扬起了嘴角回答:
“现在还不是。”
这个答案让朱力欧不寒而栗。
“现在我正忙着跟弗兰还有蜜娜玩耍呢。所以在这段期间内,你得乖乖当我可爱的徒弟才行喔!”
这话说得或许轻佻,但朱力欧知道卡拉是认真的。
因为在耶帕维拉的庆典中看穿了弗兰契丝嘉暗杀大主教的计划,将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逼入绝境的人就是卡拉。一旦时候到了,她也绝不可能对朱力欧手下留情的。
“不知道敌人是谁,让你这么困扰吗?”
朱力欧惊呼了一声,抬头望着卡拉。
(我的想法被她看透了!)
“看来你根本不是守护骑士的料嘛!你呀,还是当我可爱的徒弟,当个冲锋陷阵的先锋最适合了。”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
毕竟之前就是他自己决定要离开希尔维雅,潜入普林齐诺坡里,企图杀掉克里斯托弗洛的。
“……我真的没办法……保护别人吗?”
“你只是缺乏自信而已。”
“自信……?”
“你呀,现在就好像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关在一间漆黑的房里,不知道敌人的剑锋会从哪里射来而怕得要命。”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直接将房门打开来等着。这么一来,对方究竟是长什么样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朱力欧倚在冰冷的石柱上,思考卡拉话中的涵意。
对呀,我得冷静下来才行。毕竟我也只是听了榭萝妮希卡的片面之词而已。
卡拉的双臂绕到了朱力欧的脖子上,嘴唇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好了,朱力欧,第一个走向你的人是我喔!”
“……老师刚才说自己不是我的敌人,那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最近希尔维雅身边不是多了个可爱的金发小男孩吗?”
朱力欧听了猛然仰起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老师。
“您是指梅尔殿下吗?梅尔殿下怎么了吗?”
“他真的长得很可爱吗?其实我还没见过他呢!”
“咦?这、这个——”
即使在朱力欧眼中,梅克留斯也算得上是个可爱的男孩。但面对卡拉宛如猛禽般锐利的目光,他却怎么也无法坦率地回答。
“喔?他可爱到让你不敢告诉我呀?你把他留在自己跟希尔维雅身边独占着,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我们又不是老师。还有,您该不会……想把梅尔殿下抓去当您的玩具吧?”
“什么玩具?我只是要收他为徒弟而已。他不是因为找不到比自己强的对手才跑去找你的吗?为什么你没把他介绍给我?我不是很适合当他的老师吗?”
“因为老师不知道会对梅尔殿下做出什么事情来!梅尔殿下在艾比梅斯家的重要性可是非同小可呀。”
“什么不知道我会对他做什么?不过就是教他剑术,好好疼他嘛。”
“什么疼他——拜托您想想自己所说的‘疼爱’,对别人来说有多危险〡〡”
朱力欧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榭萝妮希卡说过的话而噤口不语。
她说梅克留斯还只是个孩子,很可能会一时意气用事而想要去战场闯一闯,因此她才会特地安排让梅克留斯待在内宫的。
虽然还没猜透榭萝妮希卡的意图是什么,但对于目前还不能让梅克留斯上战场这点,朱力欧基本上也是完全赞同。
(那对梅尔殿下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不管是在人格上或是安全上,都有可能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一方面这么年轻就上战场,很有可能会被卷人大公和将军们纠缠不清的混浊意欲中。又或者万一他在战场上跟米娜娃陛下还有克里斯托弗洛相遇的话……)







(我实在不敢想像会变成怎样,总之实在是太危险了。)
(另一方面——若希尔维雅陛下跟我今后必须如老师所言,敞开大门迎接着迎面而来的敌人,那么——)
“——老师。”
“嗯?”
“可以麻烦您照顾梅尔殿下一阵子吗?”


内宫中央区的托宣女王寝室,是间拥有玻璃天窗的宽敞房间。阳光透过玻璃天窗的雕花切面,折射出缤纷的光影,照耀着女王的床台。这张架高的床台四面有层层阶梯,床顶罩着半透明的纱帐。庄严的氛围,与其说是床铺,也许称之为祭坛会更合适吧。事实上,这个房间也确实是杜克神殿的圣堂没错。
除了神职人员和王配侯以外,这间房间本来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但现在寝室里却显得闹哄哄的。
“我梅尔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女人!更何况你还没有蔷薇章呢!”
“你要是能在我的衣服或是身体上留下任何伤痕,我就让你当马骑。好了,我们到庭院去吧。”
“这可是你说的喔!”
“那我把这个小鬼借走啰。”
卡拉轻轻抬起梅克留斯娇小的身躯,转过头对着床台上的希尔维雅以及站在一旁的朱力欧说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会走啦!”
卡拉将气得不停挥舞手脚的梅克留斯扛在肩上,走出寝室正面的大门。朱力欧和希尔维雅看见那幅景象,忍不住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苦笑。
“没想到卡拉老师那么喜欢小孩子。”希尔维雅开口说道。
“才不是这么回事。”朱力欧摇了摇头。“老师纯粹只是想要玩具罢了,她最喜欢把人耍着玩了。”
“是吗?可是我倒觉得卡拉老师是真的很关心你呢!”
“怎么可能?”
朱力欧望着合上的寝室大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师确实是带着希尔维雅陛下替我证明了清白……)
但她这么做其实并不是为了朱力欧。卡拉为了享受战争的乐趣,亲手培养了三名弟子,要作为自己的敌人,而她现在正愉悦地享受收获的乐趣。有朝一日,朱力欧肯定也会成为她的猎物吧?
(不过,现在不该再去想老师的事。毕竟她还不是我们的敌人。要是她真的变成敌人,我们应该也会马上知道才对。现在最要紧的是……)
希尔维雅也感受到了朱力欧脑中的思绪。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在床上,望着门上《有翼车轮》的雕刻,轻声问道:
“……他会自己过来吗?”
“对。因为对方知道如果派神官来的话,会被我们赶回去。”
朱力欧说完露出一脸不安的表情,他看着希尔维雅的侧脸又轻声地说:
“对不起,微臣自作主张,将希尔维雅陛下也拖下水了。”
希尔维雅的目光仍停留在门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回应:
“我也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笼罩在我身上的这片黑雾究竟有多深邃。”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数个不同的脚步声,接连在门前停下。
“……启禀陛下。”
一名年轻的内宫神婢率先开口说道。
“格雷烈斯殿下来了……不过,让殿下进陛下的寝室真的好吗?]
她的声音不安地微微颤抖着。大概是因为榭萝妮希卡之前吩咐过,绝不能让两位大公接近希尔维雅的缘故吧。
“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希尔维雅以果断的口吻说道。朱力欧走下床台,确认自己腰际的配剑后,等着对方推门而入。
紧接着,门上的有翼车轮雕刻随着两侧门板朝左右展开而分成两半,首先出现的是两名身着蓝白色服装、身材纤瘦的神婢,然后是身着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穿过两名神婢中间踏入了寝室。这名刚步入老年,将头发剃光的王配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陛下,可以请您先把无关的人员支开吗?”
他瞟了朱力欧一眼,开口说道。
领路的两名神婢很快地离开了寝室,并随手将大门关上。希尔维雅摇了摇头说:
“没有这个必要,朱力欧是我的守护骑士。’
“那么接见微臣的意见,想必是这位守护骑士卿提议的吧?”
“不。”希尔维雅撒了个小谎。“我只是要他陪在我身边而已。”
格雷烈斯再次将目光扫向朱力欧。
在他的额头上,微微浮现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印记。
(这是跟希尔维雅陛下的印记起了共鸣吗?)
(还是他原本就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意图?)
朱力欧曾接触过格雷烈斯的刻印之力。那是可以读取他人思维的伊凯洛斯之力。
格雷烈斯是三大公家之首尼洛斯家的族长,也是太王提贝烈斯的弟弟。就立场而言,他应该和觊觎女王之血的提贝烈斯一样,是希尔维雅和朱力欧的敌人。不过——
(我猜不透。)
(这个人的想法我一点也摸不透。在分不清敌我的黑雾中,希尔维雅陛下和我一定得直接面对我们认为是敌人的家伙。)
基于这个想法,他请希尔维雅召见了王配侯格雷烈斯。
然而,这名苍老的王配侯其实曾带给朱力欧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他在面对太王提贝烈斯,并表现出敌意的时候,格雷烈斯曾经表露出对他的担心。
“……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担心你。”
听到格雷烈斯这句嘟哝,朱力欧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的思绪被他读出来了!
“你继续留在这边好吗?结果会跟之前一样喔。”
朱力欧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已经深入自己的脑海,正在不停翻找着他的思绪。
“我的力量无法在受杜克神庇佑的女王陛下身上行使。但守护骑士卿,对你就可以了。你现在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
“……对。”
朱力欧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希尔维雅看到之后也跟着微微点头。
“找我来真的是你的意思吗?跟内官总司卿没有关系吗?”
“跟内宫总司卿完全无关。”
“真的吗?我听说你之前独自去了一趟丝缪露娜神殿。你跟陛下最近似乎也跟内宫总司卿走得很近。”
朱力欧没有回答,反正对方会直接窃取他的思绪。格雷烈斯发问的目的,正是要引出朱力欧脑中的思绪,所以他回不回答结果都一样。
(就算现在的思绪被看透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谁是敌人。)
(殿下要什么情报就让他拿走吧,这样正好可以让我看看殿下的反应。)
“你以为我的能力只能读取他人脑中的思绪吗?”
格雷烈斯这句话,让朱力欧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天摇地动的晕眩感袭来,让他差点站不住脚。
他抬起双眼,紧盯着眼前这名光头男子。
(这人是谁?他是谁?)
(不对——)
朱力欧环顾了一下四周。透过玻璃天窗洒下的阳光,令他双眼刺痛不已。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在这里做什么?)
“——朱力欧、朱力欧?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随着呼唤声响起,有人抓住了他的臂膀。他回过头,看到一名美丽的红发女孩担心地拉住自己。
(朱力欧?朱力欧是谁?)
(是我吗?那是我的名字?这女孩又是……)
在混乱纠结的错乱中,朱力欧将目光移回到光头男子身上。这个人做了什么事!他的额头上有个闪烁着青光的图腾。是那个图腾,那道令人不快的青光——
忽然间,光芒消失了。
朱力欧屈膝跪地,下颚滴下了汗水——或者是唾液,浸湿了一地。耳边传来激烈的心跳声,仿佛要贯穿他的耳膜一般。
(怎么回事……他对我做了什么?)
此时,一件半透明的白色衣物衣角落到了他的脚边。他咬着嘴唇抬起头,下颚仍止不住地颤抖着。一头红发与不安的润湿黑眸映入了他的眼帘。
“……希尔维雅陛下?是希尔维雅陛下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希尔维雅呀!”
(对呀,她当然是希尔维雅陛下。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力欧挺起几乎被抽干力量的身体,从地上站起来。
披着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正以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此时在他前额的印记已然消褪,变成了不明显的红斑。
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刻印开口说道:
“堕神的力量愈来愈强了。你不要小看神灵的力量。”
(力量愈来愈强了?)
“现在的我不只能够窥探你的记忆,还可以整个夺取过来。”
“格雷烈斯,你给我住手!”
希尔维雅叫了一声挡到朱力欧面前,张开双手想要保护他。
“陛下,为了他好,微臣还是劝您让他退下吧。”
朱力欧咬着牙站到希尔维雅的前方。
“……我身为守护骑士,绝不会弃希尔维雅陛下于不顾。”
格雷烈斯紧蹙的眉头突然松开了,他接着叹了一口气。
“真不懂,我明明可以看穿你的思绪与记忆,却看不出这些思绪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还能够站在这里?就算是为了陛下,你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呀!你是被内宫总司灌输了什么东西吗?”
朱力欧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正在以那股非人的力量翻搅着自己的脑袋。他瞪着格雷烈斯。
“她要你……保护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呀?”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喃喃自语着。
“那个内宫总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为什么要保护梅克留斯……难道她打算拿波柏斯的刻印之力来做些什么吗?”
迳自嘟哝了几句之后,格雷烈斯收起打量着朱力欧的目光。
“算了,不过是个守护骑士,无关紧要。”
他接着将目光移到希尔维雅身上。
“陛下,听说您这阵子几乎都没有跟内宫总司做接触,是真的吗?”
“……对。”
“那家伙应该会对陛下用药,让陛下感受托宣的能力变敏锐,然后趁陛下熟睡的时候抽出您的鲜血。说到这个,她最近对陛下倒是连药都没有用了对吧?”
希尔维雅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虽然已经从朱力欧口中听过这件事,但格雷烈斯的情报可是遍及整个王宫。再度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事实,还是让希尔维雅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她仍故做镇定地反问了一句:
“格雷烈斯,听说父王用了我王母的血——这件事是真的吗?”
这名年老的王配侯脸上的表情纹风不动,但身上的刻印却微微放出白光。
“是真的。”
希尔维雅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么父王想要我的血……也是真的吗?”
“确实是如此没错。”格雷烈斯的声音丝毫不曾因动摇而产生变化。“太王陛下为了取回青春的肉体,需要大量的托宣女王之血。而尤莉雅先女王陛下的血在过世之后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因为失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父王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朱力欧看了一眼希尔维雅的脸,只见在白金皇冠和红发底下的那张脸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太王陛下若是要取回正常的身体,所需的血量恐怕要让他能够全身浸泡在其中才行。”
格雷烈斯极度令人不快的语气,令朱力欧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解说葡萄酒的制作过程一般。
“不过,若是真从女王陛下身上取出那么多血——陛下您的性命也难保了。”
“这——这不是废话吗!您知道您现在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吗!”
朱力欧向前跨出一步,对格雷烈斯提出质问。但是对方却不以为意,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
“所以,现在非得阻止太王陛下不可。”
“咦……?”
希尔维雅忍不住发出了疑惑的惊叫声。朱力欧也紧盯着格雷烈斯的脸。
(阻止太王陛下?) \
“女王陛下绝不能因为太王陛下一个人而丧命。”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
(为什么……)
(在这个疯狂的国家,疯狂的城市之中,这个人身为动乱的根源之一,竟然还可以虚伪地说出这般看似具有理性与良知的谎言?)
朱力欧无意识地伸手握住自己的剑柄。
“你说要阻止父王……是打算怎么做?该不会……是想要杀了他吧?”
希尔维雅拉高音量开口问道。但对方却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得试图转移太王陛下的注意,安抚陛下,好多争取一些时间。”
(为什么?如果真要阻止太王陛下的话,那不是应该杀掉他吗?难不成是要等到太王陛下的身体支撑不住而自我毁灭吗?)
格雷烈斯看透了朱力欧的心思,再度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太王陛下拥有什么样的刻印之力吗?若是惹太王陛下动怒,整个圣王国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懂吗?”
“不管会遇到什么危险,真要阻止太王陛下,不是应该杀了他吗!”
“不行,太王陛下是圣王国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可或缺的存在?什么意思?太王陛下的存在会威胁到希尔维雅陛下的性命呀。”
“所以,得让太王陛下等到我们将米娜娃陛下找回来之后,再行使取回青春的法术。”
格雷烈斯的说明,让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接着,他对希尔维雅深深地低头行礼。
“若是有陛下和米娜娃陛下的血,那么两位陛下应该都能够保全性命才对。到时候还请陛下见谅。”
希尔维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双唇颤抖着完全说不出话来。朱力欧从架高的床台上跳到了格雷烈斯的面前。
“为什么非得让太王陛下取回青春不可?你就这么不甘坐让尼洛斯家让出太王的宝座吗?”
朱力欧已经不再表现出面对王配侯时应有的尊敬。反正即使言语再小心,思绪也早被对方给看透了。再继续装模作样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家伙果然只考量到大公家的利益,他终究是个王配侯。)
“——你给我放尊重一点!”
格雷烈斯发出一声怒喝,慑人的气势让朱力欧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我说的话你还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希尔维雅陛下、米娜娃陛下,还有我的哥哥提贝烈斯太王陛下,他们三人对整个圣王国来说缺一不可。”
这句话在朱力欧茫然的思绪中回荡着。原本扣在剑柄上的掌心不自觉地松开,然后滑落。
(……他刚刚说了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米娜娃陛下、还有提贝烈斯太王陛下,三人缺一不可?)
格雷烈斯额头上的伊凯洛斯之印焕放着青光,他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目光穿过朱力欧的肩膀,直接扫向站在床边的希尔维雅。
“我原以为要是米娜娃陛下不死,将会动摇到整个圣王国的根基……”
背后传来希尔维雅吞口水的声音,朱力欧忍不住往后退。至于格雷烈斯则是一步一步地朝两人逼进,并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现在情势已经完全改变了。东方七国联军在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麾下重新缔结了关系紧密的同盟。我方失去了王配侯,而对方则是杀掉了大主教。接下来的战争已经不可能有一方得以全身而退了。不论哪一方获胜,整个圣王国都将沦为一片焦土,人民会失去家园与健壮的男丁。而安哥拉绝对不会错失这个大好机会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希尔维雅勉强挤出声音开口询问。
“我们得将米娜娃陛下迎回圣都,作为公国同盟共同拥戴的托宣女王才行。”
“你的意思是,要拿姐姐当双方谈和的工具?”
“对。为此,在两位女王之上,必须建立一个绝对的权威——亦即太王提贝烈斯陛下。至少得要维持到整个圣王国取回安泰为止。”
(为了这个目的——为了修补这个国家扭曲的基干并让它延续下去,竟然要救回那个发了狂的老人性命?即便要从两个女儿身上榨取出足量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程度不可?)
格雷烈斯再度将目光移到朱力欧的身上,瞪着他。
“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就是这么一同事。”
他的声音有如打在岩石上的雨水般冰冷。
“难道你真以为圣嘱大典与蔷薇章教条写的都是真的吗?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国家是万民的集合体。对于百姓而言,所谓的正义只有一种,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对百姓而言,每个人昨天的生活与今天都一样,而明天也不会有所改变。他们每天都得在田里耕种,在织布机前织布、在原野上牧羊,然后日复一日地延续下去。如果人民觉得寒冷,你不能搬出另外一颗太阳,因为这样会让更多的人饿死渴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一股恶寒袭向朱力欧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其中带有某种程度的快感,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海浮现两名女性的身影。
首先是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弗兰契丝嘉。她以圣女的身分揭起变革的旗帜,试图改变整个圣王国。
其次是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这位神婢长心里只有美丽的末世景象。
而现在,再度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王配侯格雷烈斯就站在他的面前。
(这些人的嘴里全都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论点又看似毫无破绽……)
(然而二者之间却又彼此无法相容。)
(对呀,所以希尔维雅陛下,还有米娜娃陛下才会无法逃离这样的命运……)
“没错。”
格雷烈斯就着朱力欧脑中的思绪开口回应。
“所以,有三个人非杀掉不可。其中两个刚才就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但是除掉她们还不是当务之急,最该杀的是剩下来的那个——野兽之子。这个人绝对得除掉才行,而且是愈快愈好。”
“——不可以!”
希尔维雅发出沉痛的哀嚎。接着跳下床台,跑过来站在格雷烈斯的面前。
“不可以杀他,你不可以杀克里斯。”
“陛下,现在可不是滥用同情心的时候,他会杀死陛下的啊。您不也接受到了这样的托宣预言吗?何况不只是陛下,就连米娜娃陛下也会死在他的手中呀。”
“那又怎样!他的存在对姐姐而言是无可取代的!你杀了他,就等于是掏空了姐姐的心肺!这么一来,我的心也有一半会跟着姐姐一起死掉!”
“所以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格雷烈斯蹙着眉头,加强语气继续说道。
“他跟两位陛下之间牵扯得太深了。他可是噬星之兽,一旦跟他扯上关系,命运将会如何扭曲,教人无法预期。所以非得尽早杀了他不可。”
“他、他很强的,而且姐姐也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只要有杜克神的庇佑——”
“我们只需要针对野兽之子下手即可。”
格雷烈斯毅然决然地打断了希尔维雅的话。
“之前之所以会失败,全都是因为我们想要将米娜娃陛下一起杀掉。不过一旦对托宣女王下手,杜克神是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听到了吧?绝不可以对米娜娃陛下出手。”
最后这句话既不是对希尔维雅说,也不是对朱力欧说。而是——
“……唉呀呀,被你发现了呀?不愧是格雷烈斯卿。”
这个出乎意料的声音,让朱力欧瞪大双眼愣住了。
有个细长的人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一直站在格雷烈斯的身后。
那个人披着紫色披肩,穿戴着一身光亮的铠甲。他有张仿佛石头雕刻出来的粗犷脸庞,深邃的眼窝中有双冰冷的瞳孔。
(王配侯路裘斯殿下……他是什么时候……)
(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门根本不曾开合过啊。)
路裘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越过格雷烈斯身边走向希尔维雅。一身铠甲不时传出了铿锵的金属碰撞声。
(就算有人屏住气息潜进来,我也不可能没发现呀——为什么他可以……)
(对了,在蔷薇章评议会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在我发表证词之后,路裘斯殿下也是忽然间就出现在评议委员的席位上。)
朱力欧紧盯着路裘斯的脸庞。他这时候才发现——
路裘斯额头上的刻印正焕发着微微的青光。
(是刻印之力吗?)
希尔维雅咽了一口气,同时退到了朱力欧的身后。路裘斯对着希尔维雅行了个军人的最敬礼。
“陛下,微臣在出征之前先来跟您告别。”
他以一副颇为愉快的嗓音开口说道。
“守城将军路裘斯.古雷格烈斯即将出发前往圣卡立昂,接任圣卡立昂的驻军司令。不久之后,微臣就会将野兽之子的头颅给砍下来。柯尼勒斯跟迪罗涅斯是输给了野兽之子、也被夺回了神力没错,不过……”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刻印,手背也同时放出了强烈的青光。
“附在微臣身上的索姆奴斯神,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了。现在要杀掉那头野兽,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希尔维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请陛下尽管放心吧。”路裘斯抬起头露出了残虐的笑容,看着希尔维雅。“臣会依照格雷烈斯卿的意思,绝不会对米娜娃陛下出手的。”
“给我出去!”
希尔维雅一脸激动地大吼着。
“路裘斯,我不记得我有允许你进来!快出去!”
她将两名王配侯赶出了寝室,然后一个人靠在床边,双手紧掐着床铺,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朱力欧站在床台下,胸口纠结着,根本不敢抬头看希尔维雅。
“……克里斯怎么会……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希尔维雅在沉痛的呼吸声中不住地嘟哝着。朱力欧脚步踉跄地走上床台,伸出双手扶住了差点往前倒下的希尔维雅。
“得阻止他们才行。若是没能够制止的话,那么姐姐她——”
希尔维雅抓着朱力欧的臂膀,不断重复着心里炙热的情绪。
“……希尔维雅陛下,您为何如此在意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呢?他的存在有可能危及到希尔维雅陛下的性命呀。”
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朱力欧便觉得心里一阵懊恼。
(我怎么会有如此卑鄙的想法呢?)
(我这么说,根本跟噬星之兽或命运女神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只是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替克里斯托弗洛担心而感到不快。)
他握紧拳头用力抵住胸口。肋骨受压迫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见。
希尔维雅抬起一双泪水迷濛的眼眸。
“因为我的心跟姐姐是彼此相系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分隔两地,我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姐姐的思绪。不管是在梦里,或是现实生活中都一样。”
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肩,指甲掐进了肉里,手臂紧压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声音。
“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姐姐现在除了克里斯以外,根本一无所有——就像我一样。朱力欧,除了你,我也是一无所有呀。”
希尔维雅这句话刺穿朱力欧的手,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

除了烛台发出的微弱火光之外,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就在这时候,有一道声音划破了这片昏暗的空间。这里是王宫西南方的《钢之宫》大厅,厅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他犀利的动作化成锐利的空气摩擦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氛围。这人只用了食指和中指持着一把和他身高相当的长剑。这是一种锻炼手腕肌力的特殊训练方式。汗珠顺着脸颊从下颚滑落,滴湿了他身上的白蔷薇章。
大将军艾比雷欧忽然察觉到人的气息,因而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怎么了?就算夜深了,还是不该离内宫太远。你不是陛下的守护骑士吗?”
对方带着踌躇的脚步走进大厅。艾比雷欧回过头,在烛台微光勉强能够照到的地方看见一头银发,和一枚闪闪发亮的白蔷薇章,是朱力欧。他身着一袭简单的铠甲,以骑士正装之姿出现在艾比雷欧面前,眼中透出了一股杀气。
“你应该不是来找我比剑的吧?”
艾比雷欧垂下了手中的长剑,但并没有因此而放松戒心。
“不,我是有事想要请将军殿下帮忙。”
艾比雷欧忍不住蹙起眉头,直视着这名年轻的女王守护骑士。
朱力欧曾是艾比雷欧的直属部下,后来因为种种缘故,使得这名女王守护骑士已经不再是艾比雷欧从前所熟悉的、心地纯净且天真的白蔷薇骑士。他此时心里在盘算什么,不是艾比雷欧可以轻易摸透的。
“……是关于女王陛下的事吗?”
“是的。”
“说来听听。”
“我们希望能够再次举行圣巡仪式,恳请殿下支持。”
‘艾比雷欧闻言瞪大了眼睛。
“圣巡?在这个时期?”
朱力欧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脸。
所谓圣巡,亦即托宣女王前往国内各地巡视,以预知当地可能肇发的危险。这曾经是圣王国定期的例行公事,现在因为东方七个诸侯国起兵滋事,正处于内乱期间而暂停实施。否则按照往例,每年至少有两次以上的圣巡。
“路裘斯殿下已经带兵离开圣都,所以大概只剩下格雷烈斯殿下会有异议。我们现在有内宫总司的支持,只要再加上艾比雷欧将军,圣巡便可以照旧举行了。”
艾比雷欧眯着眼睛,目光紧盯这位曾是他爱将的白蔷薇骑士。
(这家伙明明不是会跟这种宫廷权谋牵扯在一起的人……)
(看来人终究还是会改变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感伤。
“你想让女王陛下离开圣都吗?好让陛下可以远离太王陛下。”
“不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艾比雷欧听了蹙起眉头。
“在王宫里,希尔维雅陛下的托宣预言会遭到神官团与大公家隐匿,无法传到百姓的耳中。不过出了王宫就不一样了。百姓将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你想让……百姓得到第一手的托宣预言?”
艾比雷欧将剑柄握在手上,朝朱力欧走近。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是的,这是我跟希尔维雅陛下商量之后决定的事。”
朱力欧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回到表情凝重的艾比雷欧身上。
“我们要公开果胎托宜。我们要让百姓知道,札卡利亚骑士团中的克里斯托弗洛就是预言中的女王夫婿。”
“什么!这太胡来了——”
“这么做是为了终止这场胶着的战事。为了不让克里斯托弗洛被杀,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10-2 09:02 编辑


5 血腥琛贡

在一股沉重的气氛中,穿戴华丽铠甲与佩剑的军队高举着百余面象征诸神的旗帜,聚集在耶帕维拉的南门外正准备启程。队伍中的成员,多半是穿着靛色丧服的僧兵。
其中还包括即将前往普林齐诺坡里参加枢密会议的主教们。
现在正值大主教的丧期,因此前来送行的各公国部队与镇上的百姓,只是默默地聚集在道路两旁祈祷着。
整个部队的行进速度非常缓慢。在队伍末端,一辆刻有女战神蓓萝娜图腾的小型马车周围聚集了银卵骑士团的成员们,他们正在与登上马车的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道别。
“……克里斯后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吗?”
弗兰契丝嘉小声询问着,米娜娃则是以点头代替回应。
克里斯从墓园回来的那一晚——身上的刻印与米娜娃起了共鸣,不仅将周围一切全都冻结成冰,还差点将弗兰契丝嘉卷进去,连同天上的繁星吞噬殆尽。
(那不是幻觉……一切都是真的。)
(床铺冻结粉碎,化成了冰雾,房里的梁柱也因为结冰而扭曲。)
(要是再继续发展下去,情况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整个世界都将冻结成冰,然后被野兽吞噬吗……)
弗兰契丝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克里斯昏倒,因为时间停滞而冻结的时空也随之消逝。但是,他却从此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这段期间弗兰契丝嘉一直没有和他碰到面,而现在她已经要出发前往普林齐诺坡里了。
“结果他就这么独占一间双人房,真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跟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的吉伯特一脸不悦地抱怨着。那原本是他和克里斯共用的房间,但这几天吉伯特却被迫得和其他老兵们睡在同一间大寝室里。
“今天可是团长要出发前往普林齐诺坡里的日子呀……”
“我本来想硬把他拖出来的,可是……”
“我们才看到他,就不晓得该拿他怎么办了。”
“那张脸呀,就连死人看起来都比他还要健康。”
银卵骑士团的成员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显得很不安。
不过,却没有人去问米娜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体贴虽然让米娜娃觉得很感激,但没人开口关心也是一种压力,令她非常地难受。
弗兰契丝嘉那双有如蓝宝石般的眼眸直视着米娜娃。
“……我会去问问人在普林齐诺坡里的马尔麦提欧准祭司。他应该会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情报才对。”
米娜娃忆起了那名学识渊博、思虑缜密的准祭司。他几乎可以说是大教堂里的活字典了。
“虽然很想说在我回来之前克里斯就麻烦你了——可是,我觉得你还是暂时不要靠近他会比较好。”
整件事情的经过——关于杜克神与欧克斯的事,米娜娃只告诉弗兰契丝嘉一个人。一方是末世女神,一方是创世之兽,彼此互相吸引,带来了时间的结束。
(教我不要靠近他……)
(意思是说,我跟克里斯还是不要在一起比较好吗?)
米娜娃觉得内屯仿佛被一股力道猛力撕扯着。
这时候,马车上的资深修士从车窗内探头催促着,要圣女殿下和她的亲卫队长坐上马车。弗兰契丝嘉回头向修士们点头示意,然后转头环顾骑士团的成员。
她在身材壮硕的士兵间,找到了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娇小身影。弗兰契丝嘉上前抓住这名医务兵,将她拉到众人面前。
“啊……”
“宝拉,你干嘛躲起来。你现在可是代理团长,要好好站在大家面前啦。”
即使听到弗兰契丝嘉这么说,宝拉还是垂着头。
米娜娃其实满能体会她的感受的。尼可罗依旧行踪不明,而搜索行动也中止了。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即将要离开,而剩下来的亲卫队员中,还有一个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克里斯……
宝拉此时的不安,弗兰契丝嘉想必也能感受得到。所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宝拉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以脸颊轻贴着宝拉的脸,宝拉的鼻头和耳朵都红通通的,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弗兰契丝嘉从宝拉紧扣在自己背上的指尖中,感觉到她正在强忍着不要让眼泪夺眶而出。
周围的银卵骑士团老兵们知道,这时应该要默默地在一旁守候。
团员们仿佛以目光在守护着他们最重要的骑士团团长和代理团长。在围成一圈的人墙中,没有人上前打扰她们。
从车窗中探头催促的资深修士,在那当下也只能噤口了。
一会儿之后,宝拉放开了弗兰契丝嘉,那双哭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满溢的泪光。
“……在团长回来之前,我们会好好保护宝拉的。”
“毕竟这阵子骑士团里的亲卫队员实在太不中用了!”
“那些家伙全都像小孩子一样,光是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了!” “就是说啊!”
“等他们哪天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才要担心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米娜娃难为情地低下头去。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想也知道是她跟克里斯。
“团长就只管去享受一下当个枢机主教的滋味吧。”
一名百人队长拍着胸脯这么说道。
“是呀,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大事才好。”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回答,一旁的吉伯特垂下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错,弗兰契丝嘉这次离开,绝不可能没有大事发生。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氛围。毕竟这一刻,手中握有七国联军统帅地位的圣女将暂时离开耶帕维拉。这个消息肯定也已经传到圣王国高层的耳中吧。
“就请团长安屯,一切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了。”
“等您回来,我们会一边为您倒酒,一边把这段时间蜜娜跟克里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说给您听的。”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米娜娃忍不住斥责了一声。弗兰契丝嘉也跟着笑了,接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团长,就让我们一个月后在银母鸡的旗帜下重逢吧。”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宝拉的身上。
一场战事眼看又要即将到来。众人在秋季蔚蓝清澈的天空下许下誓言——一个月后要在这面军旗下再次相见。
米娜娃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有些困惑——
为什么这一刻会显得如此哀伤呢?周围明明没有风,耳边却萦绕着低语声。也许,那声音其实是从她心里面发出来的。
载着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的金色马车逐渐远去,隐没在车轮扬起的尘沙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但银卵骑士团的团员几乎都还逗留在城外,默默地望着天空和丘陵间的交界处。
也许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吧。
这一刻的分别,其实并不是短暂的分别——
米娜娃和宝拉等人回到旅馆时,负责留下来站岗的年轻士兵与胖胖的旅馆老板一同奔向她们。
“克里斯跑出去了!他的行李也不见了!”
米娜娃还来不及把话听完,便急忙冲进去飞奔上二楼。走廊底端的房门是敞开的,在那间






没有床铺的房间里只留着吉伯特借给克里斯的一把长剑。
(那个白痴……)
令人无法呼吸的怒气、焦虑以及难过的感受全数涌上心头,梗在喉咙。米娜娃冲出了旅馆。耳边传来宝拉和几名百人队长吩咐大家分头寻找的指示,她加紧脚步冲进了饭店外的巷道中。
(你跑出去是要做什么啦!)
(你把我一个人丢下来,自己跑出去是要做什么!你这白痴!)

***

克里斯在插满了枪和剑的墓园入口伫足,将肩上的背包往上顶了一下,回头望向城镇的方向。
这时候,粗糙的墓碑斜影也和那天一样慢慢伸长。
他觉得让死者来为自己饯别,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在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启程的那一刻,同袍们前去送行,因此留守在旅馆的人并不多。克里斯轻松地躲过了哨兵的视线,提起行李偷溜了出来。
他感觉整颗心被掏空,甚至比当初离开陷入火海的家乡时更加空寂。即使只是一阵风吹过,都觉得全身骨架仿佛要溃散一般。他赶紧转身背对着耶帕维拉的街道,缓缓迈步穿过墓碑前进。
——结果我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了。
——不过,反正我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对……
克里斯揪住胸口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是一个人还好些。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跟在我的身边了。
噬星之兽。
克里斯已经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唤过,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还是说,我真的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踏过被昨夜雨水淋湿的土地,回忆着过去发生的事。
——那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在杀死自己母亲的那个夜里——在那个新月之夜就已经被野兽给吃了,所以现在的我跟身上这头野兽也许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以跟其他人走在一起。
死者的呢喃萦绕在克里斯身边,仿佛在为他饯别。
不过,我该去哪呢?
我接下来该往哪里去才好?
我抛下了竖着银母鸡旗帜的家园——现在又该何去何从?
——对了,我是佣兵。只需要循着血腥味.去寻找属于我的每一个战场。
他这么告诉自己,但双脚却变得迟钝。
他把吉伯特借给他的长剑丢下了,此时的他手无寸铁。过去在战场上让杀气流遍全身各个角落的集中力,现在也找不回来了。
他停下脚步。
死者的呢喃瞬间沸腾,旋即消失。他无法再向前跨出一步。一旦闭上眼睛,米娜娃那头红发和泪水盈眶的眼眸,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我非得丢下她一个人走不可。
光是想起米娜娃,锥心之痛就好比强酸般侵蚀着他的心。
——也许现在这种痛楚根本不是我的。
——因为我不过是一头饥饿的野兽。
他拔起泥泞中的双脚。
就在他跨步向前的时候——

“——克里斯!”

这声呼唤忽然从背后刺进他的胸膛。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夕阳下,克里斯脚边延伸而出的影子接触到一道红色的火焰——不,那不是火焰,是人影。强风撩起了那头火红色的长发,那是一个少女。宛如天鹅翅膀的一对宽袖在风中和火焰般摇曳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米娜娃。”
勉强挤出来的名字,在克里斯的咽喉中烧灼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啊?”
米娜娃举步向前,眼眶早已被泪水浸润。
“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自己在这座墓园里被你杀掉——拿去!”
她边说边从脚边拔出一把长剑扔向克里斯。克里斯反射性地接住剑柄。米娜娃从地上拔出了另外一把细身剑,用力朝着地板蹬了一下。
“这——”
米娜娃以身体的重量挥出一击,克里斯立刻举起长剑挡下了。米娜娃双脚着地之后,又翻身由下将剑尖往上挥击。在飞溅的泥巴和米娜娃的一头红发中,细身剑的剑尖刺向了克里斯,他赶紧扔下肩上的行李向后跳开。
——米娜娃的剑带有强烈的杀气……为什么?
米娜娃瞬间化身为一道红色残影,划破了克里斯的视野。一道锐利的劈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右侧朝克里斯袭来。他以剑挡下了攻击,手臂却传来一阵强烈的麻痹感,同时唤醒了克里斯的意志。
“快反击呀!蠢蛋!”
米娜娃在咆哮声中,朝着克里斯冲撞过来。她的发梢飘起,掠过克里斯的脸颊。克里斯在困惑中仿佛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怎么回事?米娜娃要……她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克里斯发现了。他从米娜娃泪水盈眶的眼眸中,找到了她这么做的可能原因。
米娜娃奋力冲进克里斯的怀里,两剑交锋下,她硬是将克里斯推倒在泥泞中。她的脸紧贴在克里斯面前,黑眸则是浸润在泪水中,眼睛都哭肿了。她将克里斯的手连同剑柄一起握住。
“快,用把剑贯穿我的喉咙——杀了我!快点!就像我看到的一样!”
“……你、你用自己的意志创造了托宣预言吗?”
光是想像就让克里斯觉得不寒而栗。看到米娜娃眼中炙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他知道肯定就是这样没错。
——米娜娃居然宁可舍命也要找到我。
——然后决心要死在我的面前……
那股杀气其实是针对自己的。唯有这般确切的杀意,使得杜克神为了保护米娜娃而赐下托宣,让她预见了假借克里斯之手杀死自己的瞬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的话……”
——不就跟原先一样了吗?
——这样跟圣王国为了让托宣女王找到夫婿,想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方法根本如出一辙呀!
“为什么要让我配合你做出这种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人一旦在一起,彼此就会想要吞掉对方呀!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才决定要走的——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会不知道吗!”
米娜娃的咆哮已经几近哭声。紧抓着克里斯的指尖泛白,剑尖就在她的咽喉处颤动着,只要一个不留神,克里斯手中的剑就会被米娜娃拉着贯穿她的咽喉。
没有这般强烈的杀意,米娜娃便无法预见自己期望看见的死兆。
也就无法看见克里斯的所在位置。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你以为我不知道跟你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吗!但那又怎样!死了跟分开结果不都一样吗!我才要问你,为什么搞不懂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差别!”
“……你、你在说什么呀。怎么会一样呢!”
克里斯被强压在地上,他使尽全身的力气要将米娜娃推开。
“我不想杀你呀!我就是不想亲手杀了你,所以我——”
“要是你不在了,那我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米娜娃的话让克里斯的双手失去了力气。长剑从两人之间滑落,划过了克里斯的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后掉落在泥泞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寄托了多少东西在你身上——我的心、我的性命。但你却把这些全都扔掉了。为什么非得要我说得这么明白,你却还是听不懂?如果你把我寄托在你身上的一切全扔掉了,还觉得无所谓,那我——”
“怎么可能无所谓!”
米娜娃声泪俱下的控诉被克里斯的声音盖过。
“我不也是把一切全都交给你了吗!我是你的!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走!”
米娜娃贴到了克里斯的胸前,用力地吐出心中的话。
“因为我的情感,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呀。也许我对你的一切,一开始就是因我身上那头野兽而来的。”
哭得泪眼婆娑的米娜娃瞬间愣住了。
这是野兽对克里斯所说的话。它说克里斯这个人根本从未存在过,现在的他不过是个空洞的器皿,其中只有由创世深渊中涌出的冥王欧克斯的兽欲。
——果真如此的话,那我……
“那又怎样!”
米娜娃双手揪住克里斯的胸口大叫着。那声音在克里斯身上结成的冰膜中凿出了一道裂痕。
“……咦?一
“你现在不就在这里吗?你不是一直都待在我的身边吗?你不是一直都自顾自地烦恼着,自顾自地涉入几乎令你丧命的险境,自顾自地救我……难道不是吗?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克里斯,我只要你能陪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掐着克里斯的指尖不断颤抖着,米娜娃的心跳仿佛也跟着传到了克里斯身上。
——只要我……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米娜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我束缚住的?
——就像我是属于米娜娃的一样,她也是属于我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就只能永远腻在一起了吗……
克里斯举起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紧咬着不断颤抖的下唇。不知道是不是米娜娃撑起身子的缘故,感觉原本压在胸口上的重量忽然全部消失了。
“……克里斯?你、你怎么了……”
“没有,没事。跟你没关系。”
他试着用冷淡的口吻回话。若不这么做,灼热的泪水恐怕会渗入咽喉,令他说不出话来。
——结果我还是无法逃脱命运。
——不过却让我高兴得迸出眼泪,而眼泪几乎都要流干了。
——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做?
米娜娃撑起身体从地上站起来,火红的发梢拂过克里斯的脸颊和胸口。克里斯仍躺在泥泞







中,就算米娜娃伸手拉他,恐怕也站不起来。
米娜娃的双眼不自觉地流露出哀伤的情绪。
——要是像之前那样独处,肯定会再次发生那种情况。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呀。”
米娜娃哽咽着轻声开口说道。
“不过我……我当然也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
克里斯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我知道我们不该再见面。因为这么做,搞不好会把其他人也卷进来……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
米娜娃在说话时以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脸。
克里斯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他差一点就脱口说了出来。
——米娜娃。
——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去吧。
——在那里,如果只有我们两人等待毁灭的时刻到来……
克里斯紧咬着嘴唇,直到渗出了鲜血,他拼命压抑着不让这个念头溜出嘴边。他的目光一度和米娜娃对上。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米娜娃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两人随即转头望向墓园的一角。因为那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匹马从西侧荒野的灌木丛中奔上了这座丘陵墓园,马上的骑士压低身子贴在马背上,马儿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丘陵。
接着,这名身着甲胄的骑士翻了一圈从马背上滚下。克里斯和米娜娃目睹此景,几乎在同一时间朝他飞奔过去。马儿在痛苦的嘶鸣声中提起前脚,然后侧身倒下。
草地上沾满了鲜血。由那名骑士甲胄上的徽章来看,他应该是札帕尼亚公国的士兵。
“喂,你振作一点!”
克里斯赶过去将他抱起,对着他呼喊,同时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米娜娃隔了一会儿才赶到,她看到骑士的惨状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喉咙被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正不断地渗出鲜血。在这种状况下,他还有办法骑马简直教人不敢置信。
“……你、你是……札卡利亚的……”
那名骑士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克里斯,呻吟似地唤着他,但声音隐没在血水浮出的泡沫中,几乎都快听不见了。
“你不要说话,先止血比较要紧。”
“我去找军医过来!”米娜娃说完便转身冲了出去。
——这是在哪里发生的战事?圣卡立昂的圣王国驻军还没有任何动静呀。
——他的肩章……是驻扎在要塞里的部队吗?
那名札帕尼亚骑士吐着血沫,勉强挤出了嘶哑的声音。
“……第六要塞……被敌方歼灭了……”
“好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克里斯撕开自己的袖子,包住那名骑士的咽喉。即便知道这么做没用,他仍试着替对方止血,身上同时窜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歼灭?
——是遭到圣王国军的攻击吗?如果是如此大规模的战事﹒我军主军应该会收到消息才对呀?
“……那根本是……是一场……恶、恶梦……他、他只有……一个人……但我们却看不见他……他的额头……还有手背……都带着青光……”
“带着青光?”
额头和手背带着青光——
那不是刻印吗?
——对方是拥有刻印的家伙?而且已经来到圣卡立昂附近了?
那名札帕尼亚的骑士在克里斯的怀里断气,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克里斯的手臂上。手中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冷,那名骑士微微张开的眼皮下写满了恐惧,而且不再有任何变化了。

***

第六要塞,是在弗兰契丝嘉指示下紧急搭建的其中一座要塞。这座要塞是公国联军最靠近圣卡立昂的一处军事据点,由札帕尼亚和拉坡拉几亚的精锐负责镇守。然而——
“第六要塞被对方……打下来了。”
听到传令的报告,在场的公王和骑士团长忍不住一阵错愕。
他们此时正聚集在耶帕维拉的圣堂内,紧急召开七国联军的军事会议。议长是弗兰契丝嘉的父亲札卡利亚公王。宝拉代理银卵骑士团的团长职位,坐在公王身边。至于米娜娃则是站在墙边,担任护卫的工作。
“我们并没有接到部队交战方面的消息呀……”札帕尼亚的军团长一脸凝重地表示。
“难道是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被对方给歼灭了吗?”
“是在军队用餐时发生的事吗?”
议场陷入一片混乱,紧接着又传来了更棘手的消息。
“报告,圣卡立昂的圣王国驻军派使节来了。”
米娜娃瞄到了传令兵递给札卡利亚公王的信件,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信封上的封蜡印着两头独角兽顶着一块盾牌的图腾。
(是大公家的徽章。这么说来——)
札卡利亚公王打开了信封,表情顿时为之扭曲。
“……守城将军就任的招呼信?开什么玩笑……嗯?”
“敢问札卡利亚公王,对方信上真正要说的是什么?是招降书吧?”
一名老骑士出声询问。札卡利亚公王维持着惊讶的表情开口回答:
“对方说明天要将死者的遗体交还给我们。还说什么不需要付赎金。”
如何埋葬遗体并吊祭,关系到人死后是否能回归到司掌生命的神祇伊诺•摩勒塔的手中。因此,当有社会地位的人战死于敌方的领地内,即使要交付赎金也会赎回这个人的遗体。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先不说死者的遗体了,对方有提到我方被俘的士兵怎么了吗!”
主要受害的札帕尼亚和拉坡拉几亚的指挥官全都忍不住站起来了。要塞被攻破,而且一个骑士都没能逃回来,这表示应该有不少公国官兵被俘。不过札卡利亚公王却摇了摇头,接着将信件摊在桌上。
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看完信之后,整张脸顿失血色。
“他们把所有人都——杀掉了?”
拉坡拉几亚的骑士团长从一旁将信件抽起。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有一定的处理方式吧!我们驻扎在第六要塞的又不是只有普通的士兵,还有相当多的骑士呀!可恶,这个守城将军路裘斯•古雷格烈斯到底是哪座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古雷格烈斯大公——是一名王配侯。”
札卡利亚公王开口纠正,出席这次军事会议的人全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果然是王配侯来了。)
米娜娃并不认识这个叫做路裘斯的家伙。他应该是在米娜娃被卡拉带出王宫之后,才被选为王配侯的。
(这家伙拥有什么样的刻印呢?他是使用刻印之力将整座要塞攻破的吗?)
会议中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王配侯……王配侯来到圣卡立昂担任驻军司令?”
“这名王配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他比柯尼勒斯大公还要擅长兵法吗?”
“他可是在转眼间就把整座要塞给占领了呀。”
“连王配侯都出来了,这恐怕也代表圣王国不会接受任何妥协了吧?”
“这下子就算有停战协定也无法安心了。” “梅德齐亚公王的安危真教人担心呢!”
“这可怎么办才好?” “呜……” “现在还有时间把弗兰契丝嘉卿叫回来呀!”
“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我们可以处理的范围了。” “这样会让枢密会议的结果生变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可以这么做。”
稚嫩的少女嗓音响起,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札卡利亚公王身边的位子上。
宝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挺起身子将手撑在桌子上。
“我们可以派出快马将现在的情况告知弗兰殿下,但弗兰殿下必须依照原本的预定继续往普林齐诺坡里移动。”
“一个小女孩没头没脑地胡说些什么呀。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
一名老骑士口沫横飞地叱喝着。札卡利亚公王随即出声纠正对方:
“宝拉是弗兰契丝嘉的代理人。她从小就跟着弗兰契丝嘉一起学习兵法,作为银卵骑士团的代理团长,她和诸位拥有同等发言的资格。”
“哼……”
老骑士听了只能乖乖地坐回到位子上。原本缩着脖子、吓得差点躲到札卡利亚公王身后的宝拉,重新上前环视众人,畏畏缩缩地开口说道:
“……那个,我有弗兰殿下事前交给我的作战计划书。不、不过,这可是机密喔!请各位千万不可以让消息走漏出去。”
“作战计划书?”
听到弗兰契丝嘉早已料想到自己不在时的各种突发状况,并且写下了对策——所有人都难掩兴奋之情。
“这是真的吗!不愧是圣女殿下!”
“卿是说各种可能的状况都有对策吗?真的假的?就算是圣女殿下,这也……”
宝拉怯怯地再补上了一句:
“弗兰殿下对于王配侯可能出任圣卡立昂将军的情况也已经拟出对策了。她要我们不要害怕,先跟对方提出交涉……”
米娜娃也是现在才知道,只见她一脸讶异。
“换句话说,一切全都在圣女殿下的掌握之中是吗……”
“这样的话,就算是有什么特殊状况,我们也只需要派出使者将消息转告圣女殿下就可以了吧?”
“说得是,毕竟我们也得顾虑到教廷那边的情况。”
会议结束,宝拉和米娜娃等公王们与各国将领退席之后才一起走出圣堂。宝拉在门口的石柱边屈膝蹲下,应该是紧张的情绪在瞬间得到解放的关系吧。
“……头好晕喔……一下子在那么多有权势地位的人面前发言……”
“宝拉做得很好呀。札卡利亚公王也会站在你这边的,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喔。”米娜娃一边轻抚着这名娇小医务兵的背部,一边嘟哝着。“原来弗兰殿下早就预料到王配侯会来呀。”
“那、那其实是骗人的。”
宝拉露出一脸愧疚的表情,米娜娃听到后一把抓住了宝拉。
“你、你说……那是骗人的?”
“我不这么说的话,大家肯定不会接受吧。而且,我们不能给弗兰殿下添麻烦——换作是弗兰殿下,她一定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先蒙混过去才对。”
对于宝拉的想法,米娜娃在佩服之余更觉得惊讶。
这个外表看来不怎么可靠的小女孩,的确够格作为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亲自挑选出来的代理指挥官。
“接下来,我们要在没有弗兰殿下的情况下打一场硬仗了。”
宝拉一边说着,一边让米娜娃拉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所以,他一定得在我们身边才行。”
米娜娃从宝拉细微的表情中得知,这个‘他’指的不是自己,因而回过头去。
只见克里斯正从圣堂一角朝她们走来。克里斯察觉到两人的视线之后,立刻垂下了头。
“……那个骑士怎么样了?”
米娜娃开口询问情况,克里斯只是摇了摇头。
那名骑士的喉咙整个被利刃划开,肯定是没救了。原本想问他那座要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又有一个王配侯到圣卡立昂来了。这人叫做路裘斯……不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就连我也不清楚。”
克里斯听了僵硬地点点头。
“执行运回遗体的任务时我也会去。克里斯,拜托你跟我一起去。这是代理团长的命令喔。”
宝拉以哀求的语气对克里斯说道。克里斯咬着嘴唇,不过还是点头回应了。


隔天早晨——
在耶帕维拉和圣卡立昂间的一处森林边停放了数十辆造型俭朴、结构坚固的马车。这里是对方信上提到要交还战死者遗体的地点,但现场却不见任何圣王国士兵的身影,就连一匹马也没看见。看来对方应该是连夜将公国联军死者的遗体运来之后,便将马儿全数牵回去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失礼,竟然将战死者的遗体放在马车车棚里载过来。”
前来领回士兵遗体的札帕尼亚军团长,气得连嘴上的胡子都不住颤抖。
马车上装的全是在第六要塞战死的骑士和士兵们的遗体。总人数接近千人,全都装在麻袋之类的袋子里面,然后再一个个叠在马车的车棚中。
——这样载回去不是还方便些吗?有什么不好的?
对没有任何信仰的克里斯来说,对用马车装载遗体就只有这样的感想。宝拉则是根据现实方面的考量,吩咐旗下士兵们赶紧检查看看其中有没有生还者。
“……太奇怪了。”
米娜娃翻了翻车上的尸体嘟哝了一声。
“为什么这些尸体全部都穿戴着铠甲呢?这些人几乎都是遭到一击毙命的。从这点来看来……”
克里斯听了也跟着将其他尸体搬下马车,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米娜娃说的没错,每一具尸体都穿戴着铠甲。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在被俘虏之后才遭到杀害的。而且每具尸体身上除了致命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伤口。换句话说,他们不是经过一场激战之后才被杀的。
由种种迹象来看——
这些人似乎是在没有察觉到敌人的情况下被杀害的。
——不过,这可是个千人部队呀,难道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杀害的吗?
克里斯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袭上背脊,他拼命搓揉着自己的两侧上臂。
等载运着遗体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启程后,他们才注意到拥有骑士阶级的死者,尸体上都盖着一块紫色的布。
“这东西可不得了呀。”一名骑士仔细审视着其中一块布料说道。“这是……圣王国地图的刺绣吧?”
克里斯倒抽了一口气,米娜娃听到之后也连忙跑过去。她跑到马车旁边拨开人群,看着摊在马车车棚地板上的布。布面上用金线刺绣的图案,确实是圣王国全境的地图没错。
“圣王国的那些家伙也知道要对骑士的遗体表示尊重呀?”
“不对,等等,你们说布上绣着圣王国全境的地图?真的假的!”
拉坡拉几亚的军团长也靠过来,他在看到那块布之后吓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团长,你怎么了?”
“这块布有什么不对吗?”
“你、你们不知道这块布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过去曾侍奉过一些地方诸侯的克里斯当然知道这块布是用来干什么的。而且他猜想,米娜娃肯定也知道。
——没错﹒这块布才不是用来包裹遗体的。邪是用来……
“这块布是用来包裹献给女王陛下的祭品呀。那、那些圣王国的家伙,这对女王陛下来说是何等的亵渎呀!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对女王陛下如此不敬……”
这并不是什么亵渎,而是熟知其正确涵义的刻意之举……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战栗。
——这是给米娜娃的。
——这个王配侯是针对米娜娃而来的……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种方法只有米娜娃才看得懂。
克里斯听到身旁的米娜娃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抬头望着她,不过米娜娃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
克里斯无法忍受这股沉默,因此开口嘟哝了一句。
“……我知道圣卡立昂城堡的空间结构。如果可以找出这个王配侯居住的地方,由我来潜入圣卡立昂城堡杀了他。”
“笨蛋,这么做太危险了——”
克里斯像是要甩开米娜娃的话似地转过了身。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既可以保护米娜娃,又能够远离她的方法了。
——现在的我非得离开她不可。但杀了那个王配侯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
——不论我是否留在她的身边,都会对她造成伤害。那么……


6 野兽瞠目

黑暗中充斥着早已风干的白骨,以及浓浓的霉味。
这个阶梯通往圣都王宫地底的禁地,除了高阶神婢以外,其他人是不准进来的。朱力欧找到了他在上信院时期的同期神婢,拜托她让自己进来。
在这里,即使刻意放轻脚步,耳边仍不时传来双脚踏过石阶的步履声,听起来宛如另一种生物的心跳。脚下的石阶紧贴着这个呈细长状的纵向地洞,并以螺旋状向下延伸。在地洞尽头有一扇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木门。在油灯微光的照耀下,勉强可以看见门上用古老的文字鑴刻着禁止进入等字样。除此之外,门上还刻画着野兽的印记。
(果然如此。)
这是比起普林齐诺坡里教廷将伊诺•摩勒塔奉为主神、统领整个帕露凯诸神的历史更为久远的时代留下来的遗迹。当时各地均有神殿,现存的许多教堂都是由当时遗留下来的神殿改建的。
朱力欧推开木门,一股更浓的霉味由门里飘出。他提起油灯让光线透进门内,看到黑暗中一具由好几块平行与垂直木板组成的立体型框架侧面。
是书架。
(这间地下藏书库应该是帕露凯教廷成立前的时代遗留下来的神殿遗迹。)
(而这里——圣王国王宫便是以欧克斯神殿为基础而建造的。)
至于内宫,亦即杜克神殿则是建筑在欧克斯神殿的上方。
(这种设计,简直就像是要封住沉眠在地底深处的什么东西似的……?)
朱力欧走进了书库。
冥王欧克斯是世上最早的神祇。这种信仰始于人类开始探讨《死亡》的时期。据说帕露凯诸神信仰其实也是由欧克斯神话发展而来的宗教,因此这座欧克斯神殿理应搜罗了所有跟帕露凯诸神有关的书籍才对。
(总之,先从新书开始看起吧。)
朱力欧提着油灯晃过了成排的书架,目光扫过一本本书背上的文字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的书籍。
(大公家的人取得刻印之力,应该只是这数十年间的事。)
(不然东方七个诸侯国早就被他们给收复了。〕
(安哥拉也不可能将国土扩展到现在这个程度。)
他找到一架书柜,上头并排着一本本歌颂诸神的歌谣典籍。他伸手抽出其中一本书,并在这个时候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忍不住全身僵硬。
大约距离两架书柜,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幢人影。朱力欧勉强可以看到对方的衣摆与鞋尖。
(是神婢吗?)
(我几乎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该怎么办才好?要狠狠给她一下,让她昏过去吗?)
“——哦?原来是朱力欧呀?”
黑暗中传来银铃般的声音,朱力欧冷不防抖了一下,直视着这名年轻的神婢走入光线中。
他认得这名神婢,他和对方曾经一同在上信院修行过。然而从她刚才说话的语气以及嘴角露出的笑容,却勾起了朱力欧脑中的另一段记忆。
“没想到朕会在这里遇见你……呵呵,我们的命运女神还真是安排了一场有趣的相会呢。还是你下意识想要跟朕碰面呢?如果是这样的话,翡翠宫随时欢迎你来哟。”
(翡翠宫……)
“你、你是……”
朱力欧的声音卡在喉咙。他背对著书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喔?看来我们潜入这座书库的目的一样嘛。”
神婢看着朱力欧手上的书开口说道。
“不过,这边收的都是跟天堂诸神有关的书,冥王与堕神的诗篇在更里面喔。”
朱力欧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反射性地握住挂在腰际的剑柄。眼前的神婢见状笑了一声。
“你要杀就杀吧,但这可不是朕的身体喔。如果你想取朕的性命可以直接到翡翠宫来,朕欣赏你,很乐意当你的对手。”
(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是提贝烈斯陛下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
神婢一边说着,一边摆出了一张既艳丽又骇人的表情。
“呵呵,你那张在恐惧和猜疑中显得僵硬的脸庞,实在太让人满意了。”
少女走向朱力欧,伸手轻抚着朱力欧的脸庞,看着他的嘴唇发出颤抖。
太王提贝烈斯——理应碍于不完全的肉体而隐居在翡翠宫里才对啊。
“你是在想,之前出现在你身边的人,其实都有可能是朕……附在他们身上而意图接近你吗?”
少女说着以双手捧起朱力欧的脸,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嘴唇。
(啊、是啊……不,怎么……)
那张美丽的脸庞露出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放心吧,朕的意识可以越过这么长的距离,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之前朕不过是将意识附在那些侍从身上,拿他们来排解需要而已。”
“……啊、啊……”
朱力欧干渴的喉咙总算能稍微挤出一点声音。
(这、这就是太王的——刻印之力?)
(他能够将意识附在别人身上,夺取对方的肉体?)
“这一个月来朕的力量增加不少,而且仍在持续变强。迟早有一天,朕可以得到影响力遍及整个圣王国的能力……呵呵,唯有朕才适合君临圣王国呀。”
(格雷烈斯殿下与路裘斯殿下的刻印之力也变强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朕之前只是私自揣测,不过在翻阅这边的文献之后已经得到证实,发生这种现象,其实是欧克斯已经睁开眼睛的缘故——那头原本沉眠在深渊下的创世之兽已经重见光明了。”
(野兽……已经重见光明了?这是什么意思?〕
朱力欧这时注意到眼前这名神婢——提贝烈斯手中的古书。
那本书跟身后书架上的书不同,封面还没有毁损得太严重,上头的字迹也可以清楚辨识。那是一本记载了圣王族和大公家历史的史书。
“你知道女王招婿为什么非得是拥有刻印之人不可吗?”
听到太王的询问,朱力欧只能摇头回应。脑中的思绪太过混乱,几乎就要从两侧耳洞溢出来了。
“朕翻阅了这里收藏的资料之后更加确信,杜克神所期望的——就是冥王欧克斯。”
朱力欧手中的书一时没抓稳,发出有如垂死飞蛾拍翅的声音后掉落到地上。
“欧克斯——只有欧克斯,末世女神要的就只有那头创世之兽,祂就是为了这头野兽而远从未来回到过去的。而将野兽之力瓜分侵吞的一百一十一位堕神与欧克斯的碎片同化,成了欧克斯的一部分,因此杜克神才会一直选择这些拥有堕神之血的人……作为欧克斯的替代品。”
少女的嗓音甜美,让人有如置身迷幻梦境一般。提贝烈斯操控着她的身体,踩过掉在地上的古书、双手掐住朱力欧的脖子继续说道:
“现在野兽之子已经降临到地上、被杜克神选上了。我等承继了堕神之血的人就只能等着身上的力量回归到冥王的窠巢,被野兽给吞噬。”
“……您是说,凡是拥有刻印之人,终将被野兽吃掉是吗……”
“在末世之刻,亦即天上繁星被吞噬殆尽的时刻——为了迎接这场早已注定的圣婚,欧克斯肯定会想要取回所有的力量。”
(对,所以你们这些人迟早会被克里斯托弗洛杀掉。)
“可是!”
提贝烈斯忽然提高嗓音,双手拇指狠狠地掐进朱力欧的咽喉。朱力欧只觉得呕心想吐。他接着更是发了狂似地对着朱力欧大吼:
“朕不用成为那头野兽的俎上肉!你知道吗?朕只要跟野兽合而为一就好了!朕不用成为被吃掉的那一方!朕会吃了他——”
一阵狂笑声突然灌进朱力欧的耳中,让他觉得非常难受。
“身为王中之王的朕会吃掉那头野兽——吃掉野兽之子!吃掉欧克斯的魂魄!”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瞪大双眼。
意识受到太王控制的神婢,双眼呈现一片混浊,然而从她口中吐出来的欲望却没有被疯狂的心绪给支配。
太王声称自己不会被对方吃掉——他只要成为将野兽吞噬的一方即可。
这个答案明快得令朱力欧感到胆寒。
“所以朕需要完好的肉身——朕非得尽早取回完美的肉身不可。”
他松开朱力欧的脖子,以凝浊的口吻补上了一句:
“呵呵,格雷烈斯那家伙竟然要朕等到将米娜娃抓回来再说。还说什么不可以让希尔维雅死掉……”
神婢隐忍的笑声听来像是黏稠液体冒出的泡泡,令他感到一股恶寒。
“笨哪,那家伙实在笨得可以!他难道以为朕要杀了希尔维雅吗!哈哈!朕不会杀她!在朕取回完好的肉身之前——对,这个过程至少会持续个三天三夜。在这之前,朕不会杀她。朕会把她吊起来,一点一点地榨出她的鲜血!”
“你、你——”
“喔?你要动刀了吗?这可不是朕的身体喔。”
眼前的神婢朝朱力欧靠近,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还是你要到翡翠宫来呢?不过,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只要声音传达得到的距离,朕就可以用意识占据你的身体。呵呵,那副美丽的躯体,朕打从第一眼看到就很想要好好地蹂躏一次了。”
“——啊、啊!”
朱力欧猛然将眼前的神婢推开,自己则是向后撞到了书架上,扬起了一片尘埃。
“那副表情真是诱人呀。你喜欢希尔维雅对吧?朕榨取希尔维雅身上的鲜血时,也想让你看看。朕想看看你那张美丽的脸究竟会扭曲成什么样子。”
愤慨的情绪让朱力欧的视野染成一片红色。他掐住自己的大腿,要自己维持理智。
(冷静点,我在这里气得发疯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接着,这名神婢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一脸惊愕的表情,有如断了线一般地翻着白眼,然后便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朱力欧赶忙跑上前去将她搀扶住。
包着蓝色头巾的神婢微微睁开了眼睛,双眼无神地在朱力欧的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
“……朱力欧殿下?为、为什么……我、我……”
随着说话声愈来愈弱,神婢的身子也逐渐失去力气,最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朱力欧身上,晕了过去。
(……她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朱力欧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藉此缓和自己慌乱的心跳,但却无法如愿。这座地下藏书库的气温很低,但他的掌心却被汗水浸湿了。
(这种刻印之力实在太恐怖了。)
他总算知道格雷烈斯为何会那么害怕了。
如此一来,他也非得留意所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了。就算是希尔维雅——甚至是他自己都得小心。
(得尽快做好准备,展开圣巡。)
(我得早一刻将希尔维雅陛下带出圣都,愈快愈好。)

***

这阵子,内宫的中庭已经完全变成了剑术训练场。
“第二把剑抽回来得太慢了!你看你,侧身全是破绽!要是被枪兵夹击,你早就死了!”
在卡拉手中树枝的挑动下,一头金发的小男孩飞快地翻身移动着,是梅克留斯。
“呜、呜——可恶。”
手中的长剑每挥动一次,那树枝就有几片叶子被砍落飘散在半空中,但卡拉在整个过程中始终站在一处有阳光照射着的草地上,一步也不曾移动过。她从头到尾只用一只手就化解了梅克留斯旋风般的攻击。希尔维雅坐在一旁的凉亭里,那幅景象在她眼里看来就好像卡拉抓着梅克留斯的手不断地转圈圈一样。
“我玩腻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卡拉说完便将手中的树枝给扔了。
“不要!我碰都没有碰到你一下,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梅克留斯挥剑冲了过去,不过卡拉轻轻一个闪身以毫厘之差躲过。她抓住梅克留斯的脑袋将他压到了草地上,接着扭了一下他的手腕将剑夺下,这名年幼的骑士旋即哭了出来。
希尔维雅一脸担心地跑上前去,梅克留斯立刻抱住了希尔维雅的膝盖。
“卡拉一点也没有要教我剑术的意思。朱力欧还没有回来吗?他不在,我根本没办法继续练剑!”
“梅尔,你就休息一下吧。”
她从身后抱住这个活泼乱动的小鬼头,稍微念了他一下。
“你还小,练剑的事情慢慢来就好了。”
“不要,这样会来不及的。现在这样路裘斯叔叔根本不愿意带我远征梅德齐亚,而且陛下跟朱力欧接下来也要出征!到时候,我就要一个人留在王宫里面了!我想早点上战场打仗啦!”
“梅尔,我们不是要去远征,是圣巡喔。”
希尔维雅语带叹息地予以纠正。
“是要去边境巡察,然后若是发现有人谋反,就当场把那些人收拾掉吗?”
“这……是有这个可能没错。可是……”
希尔维雅有些困扰地摸了摸梅克留斯的一头金发。卡拉这时候插嘴说道:
“梅尔,我不是说过了,练完剑要按摩身上的肌肉,让身体松弛一下。快点,我来帮你按摩。”
“不要,你每次都弄得人家很痒!才不要!”
“少啰唆,快点过来!”
卡拉说完硬是将梅克留斯从希尔维雅身上拉开,拖往凉亭的方向。接着,棚架底下便传来了梅克留斯的呻吟声,希尔维雅吓得根本不敢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似乎是卡拉独创的指压疗法。
一会儿之后,卡拉甩了甩身后的长辫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从凉亭那头走出来。
“——那、那个……梅尔呢?”
“喔?他睡着了。看来睡得还挺舒服的。”
该不会是晕过去了吧——希尔维雅心里这么想着。
“女王陛下要不要也来一下呀?”
卡拉边问边舔了舔嘴角,希尔维雅吓得赶紧摇头。
“对了,朱力欧那家伙把梅尔的保母工作丢给我,自己一个人跑去哪了?”
“他好像说要去调查什么事情……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是希尔维雅早上净身过后的事了。而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希尔维雅开始觉得有些担心。
“那家伙会不会对我太放心了呀?”
“咦……?”
“他自己到处乱跑,还以为我会帮他保护好梅尔与他的女王陛下呀?”
“难、难道不是吗?不然——”
“陛下,连你也这么认为呀?’
卡拉背靠着凉亭的柱子,呵呵笑着。
“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对我这个人根本是一无所知吧?”
听到卡拉这么说,希尔维雅这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极有可能徒手掐死一尊神灵的女英雄一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卡拉究竟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她几岁、拥有什么样的经历,又为什么会跑到圣王国担任宫廷剑术顾问一职。
“还有……”卡拉忽然眯着眼睛,露出有如猛禽般的凶恶表情。“你跟朱力欧在圣巡的过程中,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咦……这、这个……”
希尔维雅不敢答腔。
在朱力欧的提议下,他们打算在圣巡的过程中公开果胎宣言的内容,昭告民众——银卵骑士团的克里斯托弗洛就是托宣预言选中的女王夫婿,亦即圣王绅。
希尔维雅初次听到这个提议时着实吓了一跳。但是这个方法确实可以阻止这场战争,甚至可以将银卵骑士团招进圣都,让双方进行一场和议的动作。
“这个赌注很危险呢。而且大公和内宫总司那边,很可能已经知道你们的想法了。格雷烈斯那个光头明明会使用那种低级的刻印之力,却还是同意你们进行圣巡……”
“有艾比雷欧将军在大圆桌会议与贵族院两方面为我们极力争取,这个决议便是这样促成的。”
“喔?你说那头白熊呀?”
卡拉听了似乎觉得很可笑,目光在树荫底下游移着。
“你该不会以为那头白熊也是你的伙伴吧?”
听到这声质问,希尔维雅尽管站在阳光下,却仍觉得寒冷地环抱着自己的身子。总觉得卡拉似乎话中有话。
“我只是要告诉你,没有人是为了保护你而站在你这边的。”
卡拉扬起嘴角露出了狞笑。
“如果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能力可以强过你这个托宣女王——因为赢不了你,所以对你怀抱的感情只有恐惧与憎恨,对你说出的誓词只有服从或效忠;而你的存在也只能换得这样的结果。”
希尔维雅瞪大了眼睛,凝视着眼前这名过去从没有人能够扳倒的女性。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能力可以强过我?
“……老师,您……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了,女王陛下。”
卡拉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到希尔维雅的额头上。
“就连我也赢不了你呀。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胆小的呢!如果有一丝胜算,我绝对会举剑而战。但若是完全没有获胜的余地,我便不会这么做。所以我将蜜娜培育成我的敌人,至于陛下——我对您就只有疼爱与关爱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迟早会懂的。”
卡拉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温柔的笑靥。
“好了,我那个笨徒弟总算是回来了。”
希尔维雅听了猛然回过头,从庭院一角延伸出去的白色石造弧形走廊那头有个人影。那个人的一头银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非常耀眼。
“朱力欧!”
希尔维雅唤了一声后飞奔出去。朱力欧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他看起来很虚弱,肩膀也似乎比往常要来得瘦小。希尔维雅担心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力欧看见希尔维雅穿过弧形走廊,穿过洒在庭园里的阳光朝着自己跑来。这个画面带给他的安心感,让他差点因为太过放松而瘫软在地上。
“朱力欧,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希尔维雅很快地来到朱力欧身边,伸手捧着他的脸颊一脸关心地询问。自己的气色真的有这么难看吗——朱力欧心里这么想着。
“不、那个,我没事……先别说这个了,梅尔殿下呢?”
“梅尔跟卡拉老师在——”
希尔维雅边说边回过头,不过在看往凉亭的方向时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卡拉老师?她在哪?”
“她刚刚明明还在这里的……”
凉亭那边现在只剩梅克留斯一个人睡在藤架阴影下的一处平台上,而卡拉则是不见踪影。
“那个人真的是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希尔维雅一脸茫然地望着洒满了阳光的庭院,喃喃说道。
“老师刚刚说,要我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人。”
朱力欧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紧咬着嘴唇垂下头。希尔维雅又继续说道:
“这阵子我过得好愉快喔。梅尔跟卡拉老师都会过来陪我一起玩,连榭萝妮希卡也不怎么管我呢,再加上你也一直待在我的身边……这一切明明是这么地美好,但我却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让我很不安。”
朱力欧也有同样的感觉。就好像窝在寒冷早晨的被褥中,做着一场随时都有可能醒来的美梦。
(马上就要展开圣巡了。这样的日子也要结束了。)
(如此一来,我和希尔维雅将与整个圣王国为敌。)
(梅尔殿下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在圣巡的时候也把他带在身边呀。)
就在这个时候,梅克留斯那头金发忽然抖动了一下,接着他张开了眼睛。
“……朱力欧!”
他跳起来抱住了朱力欧。
“你真的很慢耶——啊!卡拉呢?卡拉跑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老师去哪里了……”
“她今天又是赢了就跑!”
梅克留斯忍不住气得大叫。朱力欧看到他的手臂与脸颊上有一道道红色的条纹,应该是被树枝鞭出来的吧。
“卡拉那个家伙到现在还不肯拿剑跟我打呢。”
“老师其实也只用真剑跟我对打过二次而已。”
“梅尔还没长高,不用急啦。”
希尔维雅也和他一起蹲下来安抚这名小骑士。
“不管,我现在就想赢她。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打赢她吗?”
朱力欧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几经犹豫之后,他还是决定开口询问:
“梅尔殿下,您……没有将您身上的刻印之力用在和老师练剑的过程中吗?”
希尔维雅听到朱力欧提出的疑问,小小声地咽了一口气,直视着朱力欧的脸庞。但是朱力欧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这名年幼的小骑士身上。
“朱力欧,你知道附在梅尔身上的神祇是哪一尊吗?”
梅克留斯扬起那双浑圆的大眼睛反问着。
“我不知道。”朱力欧撒了个谎。
“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祂夺走了沉眠在地底深处的野兽之《眼》。”
梅克留斯以一副像在炫耀自己藏在院子里的宝贝似的口吻解释着。
“我在王宫底下的地底湖中听到波柏斯这么对我说。祂说祂的眼睛会带来光明。”
“光明……?”
希尔维雅有些畏缩地开口问道。
“对,梅尔拥有的刻印代表的只是眼睛。面对卡拉时一点用也没有,哼!”
(对呀,堕神之长波柏斯代表的就只是眼睛而已。可是——)
“——野兽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发觉其血肉已经被分食溃散,带出了地底。”
“什么嘛。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呀?”
梅克留斯反问了一声,朱力欧这才惊觉过来,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是提贝烈斯在地下书库中读到的一段文献,朱力欧一不小心便将这段内容给念出来了。
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距今大约一百年前,出生在艾比梅斯大公家的菲廉提斯初次将刻印带到这个世界上。大概就和三大公家的人开始懂得发挥刻印之力的时期差不多。
至于眼前这名清纯可怜的小男孩则是第二个拥有者。
(先是梅尔殿下揭开附在他身上的神祇真名——)
(太王陛下与格雷烈斯大公紧接着取得了新的刻印之力。路裘斯大公也是……)
(如此说来,克里斯托弗洛应该也有吧?)
波柏斯带来光明,让诸神的力量得以降临到这个世上一一彰显在众人面前。
(既然如此,为什么内宫总司会想把梅尔殿下藏匿在内宫里头呢?)
(是担心有谁会伤害他吗?或者是她也打算利用梅尔殿下的刻印之力……)
朱力欧猜不透其中的原因,同时感受到有一股令人不知所措的巨大黑影正逐渐将他吞噬。此时,梅克留斯与希尔维雅身上的温度遥远得让他感到绝望。

***

包含内宫总司在内,所有的神官团都必须参与圣巡。除此之外,同行的部队规模最少要有一名将军与一个师团的兵力。
已经十几年没举行过的圣巡准备工作让《钢之宫》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一支支骑兵队与步兵队将广场塞得满满的,部队长的怒斥声不绝于耳。地下仓库收藏的粮食以及备用武器也全部搬出来堆放在城墙边。
必须随行的后勤部队也紧急征召了包含医务兵、炊事女王、以及负责处理杂物的女人等各项人员,这群人在王宫外头形成了一个小型聚落。
卡拉在城墙上看着这幅热闹的景象,心里想着梅克留斯会如此兴奋也是可以想见的事。这简直就像是一次远征前的准备嘛。
(毕竟是女王要出城,有这种规模的准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问题是明明也可以派个小部队,以秘密行动的方式进行呀?)
卡拉认为,只有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两个人行动的方式会是最安全的选择,而且也不需要浪费不必要的资金。
她来到《钢之宫》的屋顶。在强风中,低头看着艾比雷欧和几名参谋长、副将军等一行人正在交谈着。
她在身材高大的艾比雷欧身后发现了一个意外人物的身影。
那名老人胸前垂着一副白胡须,看起来非常醒目。那副小小的身躯让人觉得仿佛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会被风给吹走似的,但在一群人之中,头一个发现卡拉站在屋顶、并以锐利的目光回望的就是这个老人。
他的胸口别着一只透明的琉璃蔷薇章。
他便是剑审院院长康纳法罗。
“……你这头母豹,没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人出言不逊地唤了一声,艾比雷欧等人这才察觉到卡拉的存在。卡拉任凭狂风吹乱了她那头长辫子与一身衣袖,悠然自得地走向他们。
“你呢?你为什么现在还留在王宫里头?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回到伊梅汉去了。”
“既然是圣巡,黑蔷薇骑士团当然必须陪同了。”
“这样啊?”
卡拉双手交抱在胸前,轮流看着艾比雷欧与康纳法罗两人。
军方和剑审院同样是以保护女王为宗旨的武力机构,但彼此向来水火不容。主要是因为剑审院中有一支黑蔷薇骑士团,其主要的工作便是负责监视军方的行动。
现在却看到两个机构的领导人同时站在这里,卡拉不禁露出了苦笑。
“艾比雷欧,你也要参加圣巡吗?”
“我留下来守护圣都,保护女王陛下的工作交给北卫将军负责。”
“说得也是,毕竟德克雷希特领地有你的手下在那里乱搞嘛。”
“宫廷剑术顾问卿,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站在一旁的副将军蹙起眉头斥喝了一声。但当事人艾比雷欧却没有回话。
艾比雷欧在升上大将军之前,就是担任北卫将军的职务,负责镇守圣王国北境的德克雷希特要塞群。而继任的北卫将军也是艾比雷欧以前的心腹。要将希尔维雅藏匿起来不让太王发现,北边的德克雷希特要塞群可说是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艾比雷欧本人却要留在圣都。)
(而康纳法罗这老头则是随着队伍参加圣巡……)
(原来如此!)
卡拉无法从康纳法罗那对白色的浓眉底下读出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便将目光转向艾比雷欧。只见他一脸苦涩的表情。
“艾比雷欧,你是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得过朱力欧,才把这件事交给剑审院处理吧?”
“什么!” “你、你这家伙胡说什么啊——”
周围的人一阵惊慌。但艾比雷欧和康纳法罗却面无表情,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卡拉又接着说道:
“艾比雷欧,你也太没用了吧!竟然沦落到要去拜托这个糟老头。”
艾比雷欧闻言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康纳法罗则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其他几名副将军一脸悻悻然地将卡拉围住。
“你说够了吧!宫廷剑术顾问卿!” “你的表现已经快要让人看不下去了!” “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就不懂得什么叫做尊重——”
卡拉向前跨出一步,压低身子在四名副将军之间晃了一圈。她用指尖先后夹住了四支剑柄,再以闪电般的速度抽出。
“什么!” “呜!” “呜哇!”
随着一声声来不及反应的惊叫声响起,只见卡拉双手一挥,四把剑同时破空飞了出去。
康纳法罗一步也没有移动。
然而四把剑却没能接近他的身体。
只见康纳法罗举起右手——四个指缝间各夹住了一把剑。
几名副将军和参谋长吓得全身僵硬。不知道是谁吐出了一口气,众人这才将目光集中到了康纳法罗身上。这样的绝技若不是亲眼看到,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吧。
“哦?原来你有这么厉害呀?难怪艾比雷欧要找上你了。”
卡拉嗤嗤地笑着。
“毕竟找遍整个圣王国,能杀得了朱力欧的也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我,再来就是那个老头了。”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康纳法罗眯着那双埋在皮肤皱纹里的眼眸,压低了嗓子开口说道。卡拉听到这句话,更加确信自己猜得没错。
艾比雷欧打算制止朱力欧的计划,不让他藉着将果胎宣言昭告于世来保护那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如此危险的计划极有可能颠覆整个圣王国。
为此,艾比雷欧认为只有杀了朱力欧一途。
朱力欧决定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行之后,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艾比雷欧。他们当下究竟谈了什么,卡拉并不清楚。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艾比雷欧背叛了朱力欧,抑或是他们本来就没有谈妥。
不论如何,艾比雷欧知道现在整个圣王国国军里没有人可以赢得了朱力欧,包括他自己在内。
因此艾比雷欧找上了康纳法罗。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拥有唯一一只透明的蔷薇章,在过去的三十余年间始终站在所有骑士的顶点。
这样的情势让卡拉胸口油然升起了一股亢奋之情,欣喜若狂地发出了颤抖。
“我也要去圣巡,我要跟女王陛下还有朱力欧搭同一辆马车。”
“开什么玩笑!”
艾比雷欧怒斥了一声。
“你想要阻挠我们吗?你这家伙永远都是只凭自己的一时之快行事——”
“我才不打算阻止你们这个肮脏的勾当呢,我只是想要跟着去而已。”
“为什么?”
艾比雷欧明显表现出厌恶之情,只见他蹙起了眉头开口反问。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想看我心爱的徒弟在我眼前痛苦挣扎的模样呀。”
“你疯了。”
艾比雷欧冷哼了一声。周围那几名参谋与副将军已经被卡拉眼神中的气势给压倒,铁青着脸不敢说话。
“我还不需要人家帮我写传记评论呢!”
卡拉兴致勃勃地回了一句。
“我不会让你参加圣巡的。你必须跟我一起留在圣都,以防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有任何可疑的行动。如果你一定要跟去的话,我就终止这次的圣巡。”
“艾比雷欧殿下!您、您在说什么呀!您不能为了这个疯女人——”
其中一名参谋慌张地插嘴说道。艾比雷欧和卡拉同时瞪了他一眼,他倒抽了一口气之后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我不是已经写了上千份的作战计划书了吗?弗兰做的事情我也做了,现在公国联军跟圣王国军之间的情势是不相上下。我又不在现场,你还要我做什么?”
弗兰契丝嘉在离开耶帕维拉的时候,应该有留下对应各种战况的作战计划。卡拉则是以这样的揣测为前提,同样也针对弗兰契丝嘉可能做出的判断写下了详细的因应方式。接下来,就是双方在写死的作战计划书之间对垒了。
不过,艾比雷欧却摇了摇头。
“路裘斯殿下去了圣卡立昂。根据报告,他已经攻下了对方的几座要塞。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搞不好会折回去耶帕维拉。”
“不可能。”
卡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
“这不是该由你来判断的事。”
“艾比雷欧,再跟这头母豹周旋下去太费事了。她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忽然间,这个嘶哑的嗓音插话进来。
一旁的老人由从嘴上满布的胡须中吐出了意见。
“……康纳法罗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如果说不会阻挠我们,那她就不会这么做了。既然如此,我们只要提早实施我们的计划就行了。就依照她的期望,让她的爱徒死在她面前好了。”
艾比雷欧瞪大了眼睛。
“你该不会是想……在内宫就……”
“正是如此。”
康纳法罗面无表情地回应,一双眼睛和卡拉的目光正面对上。
“我们就在圣巡之前——在这座王宫里头把朱力欧•杰米尼亚尼杀掉好了。”

***

在拉坡拉几亚公国的北境,一块由冰海中突起的广大半岛尖端,有个叫做里德利雅的村子。这个村子地处严寒,冰雪终年覆盖着房舍、风车、木头与船只。拉坡拉几亚公国的一队兵力长期镇守在村里,周围架着又粗又高的大型拒马,让这个村子看起来像极了一座要塞。
这座要塞村最有名的,还有邻近海边一座巨人般耸立的灯塔——百年灯塔。这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高的建筑物,但过去的百年间却从来不曾点过灯。
这座灯塔原本是安哥拉帝国搭建的桥头堡,后来在一场血战中被圣王国夺下,之后圣王国便拿它当戒哨塔,监视安哥拉帝国在冰海上的活动。
每年夏季的三个月期间,冰海上的流冰融解,化为大雾弥漫在晨间的冰海上,不过这座百年灯塔依旧有三名步哨会定期来交班巡视。
这天早晨最先察觉到海上出现异状的人,便是其中一名当班的年轻步哨。
“……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一团黑影呀?”
他用手肘顶了一下走在一旁的队长开口问道。队长听了蹙起眉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片浓雾。太阳尚未升起,昏暗天色下的冰冷空气贴在皮肤表面,让人觉得寒冷。从灯塔往下望,连地面都看不见,仿佛置身于云端之上。
“黑影?没有呀?那是雾吧。”
队长答话的同时还冷得发抖。
“可是,那个……你看那边……”
这名年轻的步哨伸手指向浓雾。
突然间,脚底下猛然一阵剧烈摇晃,队长一个没站稳,差点栽了个筋斗。
(怎么回事?是地震吗?)
他抓紧一旁的扶手,定睛直视着眼前的浓雾。
他看见了——高塔下方忽然冒出数个巨大的白色轮廓,同时传出砰砰砰的撼天巨响。
“那、那那那那那是……”
另一名年轻的步哨这时也赶来探向栏杆外,目睹此景后不禁惊叫了一声:
“那、那是什么东西呀!”
“喂!不要发呆,赶快用火箭通知大部队!”队长说完,用力踹了两名部下的屁股。
“可、可是队长,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谁知道!他们是从海上来的,而且就要登陆了——”
队长话说到一半忽然变成哀嚎声。他们所面临的,已经不是地震这种小问题了。三人脚下的巨塔忽然大幅倾斜,接着高塔底下的石砖传出了轰然巨响。


震天巨响摇撼了埋在浓雾下的大地。拉坡拉几亚的士兵们全都被这个异象给惊醒而跳下床,他们冲出了营舍,接着便看到那幅骇人的景象。
百年以来持续守护着圣王国与公王国安宁的巨型灯塔竟然被连根铲起,缓缓朝着侧边倒下。
巨大的石造灯塔发出巨响,轰然一声撞在地表上,几乎将整个村庄一分为二,同时卷起一阵漫天的冰霜和碎石。士兵们在惊慌和混乱中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哀嚎,有的赶忙跑向武器库房,有的跑向马厩,有的一脸失神地呆站在原地。他们此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并非来自于倒塌的巨塔,而是塔的彼方,只见成群巨大的白色轮廓将整条海岸线淹没。
随着地表上规律的巨响,那群集的身影也逐渐迫近。
“是冰象——” “是冰象!” “这怎么可能!”
曾经看过这种巨兽的人,就只有几名老兵。这些冰象有如房舍般的巨型身躯披覆着厚厚的白毛,它们踏破了大型拒马,简直像是从雾里冒出来的恶梦一般。
“是冰象——”
“快逃!不然大家全会被它们给踩扁的!”
“站住,别离开自己的岗位!你们这样也算是拉坡拉几亚的骑士吗!”
大队长在营舍入口拼命高喊着。但他的呼喊却徒劳地淹没在士兵们逃跑时发出的脚步声和哀嚎声中。
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回过头。
只见成群冰象化为白色的海啸,摇撼着大地席卷而来。
在那些冰象的背上,可以看见披垂的帷幕和架高的驾驭座,座前飘扬着红金色相间的旗帜,大队长硬挤出来的勇气便在瞬间化为灰烬。
旗上画着海龙图腾。
“安哥拉军……”
大队长的低声自语粉碎在冰象踏乱的足音之中。
他看到冰象的驾驭座上,一幢人影手持指挥杖站了起来。那人站在高处,高喊着异国语言。拉坡拉几亚的大队长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凶猛而强硬的语气,让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践踏他们!”


7 时间的接点

王配侯路裘斯才刚到任七天,公王国阵营已经失去了三座要塞。驻扎在耶帕维拉的公国联军全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们空有七万大军,却全然没有反击的念头。
因为驻扎在那些失守要塞中的士兵跟骑士,没有一个人生还。
三座要塞中阵亡的将士全都被送回耶帕维拉邻近的郊外。这些将士们各个全副武装,却完全没有抵抗迹象地遭到一击毙命。
“已经三座要塞了!而且连一个生还者都没有,这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拉坡拉几亚的军团长在圣堂内举行的军事会议中拍桌大骂。因为损伤最严重的就是拉坡拉几亚军,而且这三座要塞被歼灭的时候,周边部队的援军没有一次赶到。
“敌军肯定派出了数以千计的大军,但你们却完全没有察觉!你们真的有在侦察戒备吗!为什么敌人来了,我方却完全没有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部队在敌人潜入后,还不是完全没有发现。”
“可不是吗?大白天的。”
“而且还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婴儿一样任人宰割。”
“你们这是在污蔑我军吗!”
拉坡拉几亚的军团长愈说愈气。
“肯定是那个王配侯使用了什么巫术。之前那个柯尼勒斯大公不也是妖剑的能手吗?这个路裘斯大公肯定也会某种诡谲的巫术。”
不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个论点,在场的人无不哗然。有关这点其实大家都想过,然而却没有人愿意承认。
“嗯……还有他那残虐的性格,根本不是人……”
“少胡说了,这是迷信,是那些佣兵们流传的谣言。”
“这就是你们任人宰割、全军覆没之后想出来的藉口吗?”
“你再继续出言不逊污辱我军,我绝不饶你!”
“够了,现在不是大家在这边相互叫骂的时候!”
札卡利亚公王一直拼命地出声制止。
站在墙边待命的米娜娃早已听不下去了。
(弗兰不在,这群人就成了一盘散沙。)
(驻扎在圣卡立昂的圣王国军大约有四万人,而我军则是七万。但是我军现在乱成这样,
就算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万一开战的话,我们一定溃不成军。)
宝拉也站了起来,挺起身子拼命地想把话题拉回到该讨论的事情上。
“这些杀戮只是对方的威吓手段,弗兰殿下的作战计划书中也有提到这种状况,我们不可以退缩,不论如何至少要将战线维持住,等弗兰殿下回来。现在敌军战线已经朝我方推进过来,我们只要从河川上下游分兵夹击六个要塞,其余的两个要塞就会被孤立在我方阵中了。”
“嗯……”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但这只是最初阶的兵法呀,难道不是敌方设下陷阱,诱使我们这么做吗?”
“现在对方的补给线确实已经拉长了,我们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


结果会议中争论不休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过程中,还好有札卡利亚公王数度出言大声制止,加上宝拉提出一些弗兰契丝嘉留下来的作战计划书中的内容,才好不容易勉强将情况收拾起来,否则这场军事会议恐怕到天亮都还没有办法结束。
会议后宝拉和米娜娃将下达指令的工作交给札卡利亚公王处理,两人一起离开了圣堂。西侧的地平线上,火红的夕阳就要沉入圣卡立昂高耸的城墙彼方。
几个与她们擦身而过的联军官兵和她们点了点头。身为圣女殿下的亲卫队员,联军的人几乎都认识她们,不过耳边依旧可以听见这样的窃窃私语——
“……圣女殿下没有亲自坐镇指挥,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代理团长不是一个医务兵吗?根本还只是个小女孩啊。”
“虽然圣女殿下本人也很年轻,可是……”“胡说什么?圣女殿下有战神蓓萝娜庇佑,不一样啦。”
“是呀——不过听说对方的王配侯也有邪神加护呢。”
“还说呢,他们不就是靠着邪神庇佑,才得以攻占我方的三座要塞吗?”“那我们没有圣女殿下领导,真的能打赢这场仗吗?”
宝拉听到后脸上的表情都僵了,赶紧加快脚步领先米娜娃半步。
“那个怪物会不会一鼓作气发兵朝着耶帕维拉攻过来呀?”
“不知道。不过,敌方不是一直都在引诱我方发动攻击吗?” “他们好像是打算在圣女殿下回来之前,尽量削弱我们的战力。” “那这是对方布下的陷阱啰?”
米娜娃和宝拉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巷道中,士兵们的耳语也随之消失。
“……你觉得对方真的会打过来吗?”
米娜娃走在宝拉身边,小声地询问。
公国联军拥有七万兵力,以正常情况来说,对方是不可能直接发兵攻打耶帕维拉的。但是,如果对方的指挥官路裘斯真的只把目标放在米娜娃一人身上,那么确实有这个可能。路裘斯所拥有的刻印之力,若是真的强大到足以将七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那些攻击可不是什么诱导式的陷阱,而是真的针对米娜娃而来。
“我不知道。”宝拉摇了摇头。“圣王国军那边有卡拉老师坐镇。她不管出什么主意,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的。”
米娜娃听到卡拉这个名字,也跟着沉默了。
对方现在是他们的敌人。弗兰契丝嘉所有跟作战有关的知识,不论是基础的、正统的,或者是其他离经叛道、出人意表的谋略,全都是卡拉教的。
(要是弗兰留下来的作战计划全被卡拉老师看透了,那么……)
米娜娃光是想像就觉得不寒而栗。不管宝拉将这些作战计划藏得多隐密、多小心,其中的内容全在卡拉的掌握之中。
再加上王配侯又拥有刻印之力,不论宝拉如何因应,最后恐怕都会演变成最糟的状况。
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拥有的究竟是怎样的鬼神之力呢?
(如果对方拥有的是像迪罗涅斯那样可以将周围的人全都卷进去的能力,那么由我方展开攻势就太危险了——)
(不对,不是这样……)
米娜娃忽然想起对方用马车送回来的那些尸体。那些尸体每一具都是在利刃下一击毙命,可见对方使用的只是普通的武器。
(从这点来看……嗯……)
(或许对方可以从某处瞬间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是这样的力量吗?)
若真是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士兵们都是在毫无抵抗的状态下毙命的了。
(可是,这种能力对一、二个人或许有用,但我方驻扎的兵力可是多达上千人呀!?)
(他的能力到底是……)
米娜娃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接着便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对方得将三座要塞里的所有驻扎将士全部杀掉是有原因的。
(对方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刻印之力!)
这是一种非常骇人的想像,但却非常具有说服力。
米娜娃拼命抓着自己的额头,想要消除身上那股莫名的寒意。
眼前的情势已经是一触即发而且非常危急,但她这几天却完全没有梦到托宣预言。
(在我不想梦到的时候,什么死兆都冒出来了。)
(为什么现在却什么预言也看不到……快告诉我呀!那个路裘斯到底会怎么杀我?)
她身上预知未来的能力没有回应,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昏暗小巷中的石砖地上。


银卵骑士团负责驻守的区域,是在他们下榻旅馆不远处的城镇外侧。现在联军的他国部队几乎全都带出了城外。由于对方很有可能朝着耶帕维拉进攻,把部队带出城外比较不会造成百姓生命财产的损失。
银卵骑士团的士兵们此时几乎全都聚集在并排的帐棚外,有人在为自己的弓弦上油,有人在磨剑,有人在敲打自己的马蹄铁,每个人都在忙着为战争作准备。他们一察觉到宝拉和米娜娃走近,全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围上前去。
“我们明天要去夺回被占领的要塞吗?”一名老兵率先开口问道。
“对、对,我们的侦察兵呢?”宝拉反问了一句。
“他们刚回来,说被占领的要塞那边完全没有动静。”
“毕竟河的这头是一片草原……对方应该也不可能进行什么奇袭式的攻击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要绕过河流进行攻击吗?”
“不,攻击的工作交给拉坡拉几亚的骑士团负责,而我们要吸引敌人的注意、从正面展开攻势——”
宝拉开始对大家说明作战方针,米娜娃一个人朝着并排的帐棚走去。四周都升起了营火,周围也可以看见飞蛾随着火光拍打着翅膀。
营地角落的一张小帐棚前聚集了四、五名年轻的银卵骑士团士兵,正在为箭矢缠上羽毛。他们看到米娜娃朝着自己走来,全都抬起了头。
“那家伙没有跑出去吧?”
听到米娜娃这么询问,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待在帐棚里。” “不过,他要我们别进去。”
“蜜娜进去应该没关系吧?” “不对,蜜娜搞不好是最不能进去的那一个吧?”
米娜娃拨开几名七嘴八舌的士兵,掀开帐棚的布帘走了进去。她才刚进去,就看到自己的巨剑拄在面前。
昏暗的帐棚里端蜷缩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他抬起了头。
“……米娜娃,你不能进来啦。”
克里斯生疏的语气,让米娜娃觉得非常不舒服。而他额头上微微泛着青光的烙印,更让那个角落看来诡异得令人恶心。
不过最让米娜娃感到惊讶的,是克里斯身上的装束。克里斯只穿了一件细网目的锁子甲,一身黑衣服贴地包覆着他的身体与四肢,胸前还挂着一条皮带,上头插满了投掷用的短剑。那把冰柱般的长剑被他背在背上,而不是系在腰际。
米娜娃过去从来不曾看他穿成这样。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暗杀用的装扮。
“现在的我们就连站在一起都很危险,这点你应该也知道的不是吗?”
“你打算一个人去刺杀那个王配侯?”
“对呀,我不是早就说过了?虽然宝拉不答应,但这跟我没有关系。只要我想走,没人拦得住我。”
克里斯以阴沉的口吻说着,额头上的烙印明灭地闪烁着。
“你又想自己一个人乱来了。”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克里斯扬起宛如黑夜般深邃的黑眸,直视着米娜娃。
“除了这个方法,我别无选择。”
“你杀了王配侯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一个人去圣都。”
米娜娃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我要把束缚着我跟米娜娃的东西,像是那些神灵还是野兽什么的……全都踩在脚底下,然后一起歼灭,一个人大干一场。”
米娜娃失落地屈膝跪在克里斯面前,睁大双眸看着他。
确实,一切就如克里斯所说的,他这次的决定跟以往有勇无谋的独断独行截然不同。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欧克斯和杜克神仍附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时间的冰点》终究还是会找上他们的。在那个时空之中,时间不再流逝,而是渐渐凝结,直到将周围的一切全都化成白色的霜沫,然后消失殆尽。
(吉伯特说过,那头野兽就沉眠在圣都王宫的地下深处。)
(就算如此,克里斯一个人去也未免——太有勇无谋了……)
但是,米娜娃却无法开口制止。
她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米娜娃……?”
克里斯的呼唤听起来带着一丝丝的不安。
(不对。)
(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炙热的思绪忽然涌上了米娜娃的心头。
(我才不管你到底想怎么做,怎么面对这场仗……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自己很任性、没有责任感、自作主张,又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我只想知道对你而言,我应该摆在哪里?我只想知道这个。)
(我已经把我所有的内心话都说出来了——)
(我说过,我只要身边有你就够了。)
“……克里斯,我问你……”
炙热的情绪化成声音落在两人之间,接下来米娜娃再也无法让自己开口了。
(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把我——)
就在这时候,米娜娃的背后忽然传来阵阵的咆哮、哀嚎,以及马匹的嘶鸣声,两人之间的僵持氛围一下就被打破了。她和克里斯同时从地上跳起来,用力踹开帐棚的门帘,眼前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四周的帐棚全都窜出了火舌。一群骑兵捣毁了营火直冲过来,那些士兵手上的盾牌全都画着飞龙图腾。
(——圣王国军?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驻扎的要塞明明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呀?为什么……)
在一阵混乱之中,银卵骑士团士兵们的嘶喊声此起彼落。
“快灭火、快灭火!火势就要蔓延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风把营火吹散的吗?”


“喂,那边有人倒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多地方同时起火——”
米娜娃瞪大眼睛高喊着:
“现在不是灭火的时候,敌人已经攻过来了!”
“敌人?”“在哪里——”
这名年轻士兵话还没说完,一支敌方的骑兵队已经从他身后袭来。领头的骑兵劈下一剑,米娜娃还来不及提醒这名同袍,他已经喷出鲜血,身首异处地倒下了。
“什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喂、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旁边的士兵惊叫着,他和身旁的另一人旋即被划了一刀,在敌人挥刀的冲击力道下,狠狠撞在帐棚上,将帐幕染上一片血红。
米娜娃只觉得不寒而栗。
(怎么可能——)
士兵们没有一个人举剑防御,任凭敌人挥剑砍伤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敌人到底是从哪里进攻的!” “是箭吗?有敌人放箭吗?” “少鬼扯了!哪有这种箭?” “呜哇!” “散开、大家快散开!”宝拉沉痛的呼喊声这时也在耳边响起。“大家冷静,快点排成密集队形!密集队形!不要乱掉了!”
圣王国军的骑兵队冲进了银卵骑士团的营地中,带着猥琐的狂笑挥着剑,仿佛在收割麦子般,砍伤了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士兵。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背后的克里斯声音听起来很困惑。
(他看不见?连克里斯也看不见……)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敌人。)
刹那间,米娜娃因为觉得毛骨悚然而回过头。她看见克里斯身后出现一道朦胧的青色火焰。那道火焰从黑暗中浮现,附在一名身型高身眺的男子前额上。那名男子披着紫色斗蓬,手上还拿着剑——
“——克里斯!”
米娜娃惊叫着伸出手,但视野前方已经溅出了血花。

***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梅克留斯紧紧拉住朱力欧和希尔维雅的袖子,嘟着一张嘴不满地抱怨着。希尔维雅弯下腰,温柔地劝导着:
“乖,不可以不听话。你是骑士呀,既然是骑士就该服从命令才行。”
守候在一旁的大批神婢们,则是一脸困扰地看着他们。
这里是圣都里头从内宫延伸至正门前的一座广阔庭院。日落之后,沁凉的晚风吹走了白天遗留的草腥味。此时只有一名神婢提着油灯,黑暗与静谧的氛围覆盖了整座庭院,仿佛脚下这片草原其实没有被城墙围住,而是无边无际地向外延伸。
“朱力欧,我也想跟你一样穿着这么漂亮的铠甲。只有你一个人穿太狡猾了。”
梅克留斯边说着边嘟起了嘴。
不只是朱力欧披着正式的白色斗蓬,就连希尔维雅和站在一旁待命的神婢们也都披着长长的披肩,装扮得非常正式。
这次的圣巡得到王国高层的共识之后,距离预定的出发日期其实剩没几天了。朱力欧回想着:这些日子梅克留斯经常缠着他和希尔维雅,嚷嚷着说自己也要跟去。
接下来,希尔维雅将坐上一辆为了圣巡而准备的大型拖车。圣巡活动必须在入夜之后启程,因为将藉由希尔维雅在车厢内进行彻夜的净身沐浴仪式,将希尔维雅所搭乘的车厢圣化成为杜克神殿的化身。
“大家都要离开我了,就连榭萝妮希卡也是。”
“卡拉老师会陪在你身边呀。这样你也好专心练剑不是吗?”
“那家伙太随兴了啦,我根本没办法好好练剑。她说今天要过来,结果根本没看到人。”
这么说来,朱力欧昨天也没看到卡拉。这大概也是让他感到不安的原因之一。
这阵子,不论是榭萝妮希卡、军方的人马,或是王配侯,没有一方来找过朱力欧。说不出的异样感始终盘据在他的心头。他和希尔维雅此行的目的,是要将足以动摇圣王族领导地位的事实公诸于世,但对方却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那天跟艾比雷欧殿下谈过之后,他什么也没说。)
(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反对,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更不安……)
就算想要隐藏自己的目的,在格雷烈斯的刻印之力面前,无论他心里在谋画些什么都会被看穿。既然如此,他便决定一开始就对可能支持他们的人说出实话。
(听说艾比雷欧殿下之前有帮我们争取实行圣巡。)
(现在的我也只能相信他是真心要协助我们了。)
即使这么告诉自己,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总觉得自己正被人监视着,而且那些视线中还隐约透露出一股杀气。
“陛下,我们差不多该启程了。内宫总司和将军殿下都在外面等着呢。”
一名神婢开口说道。
“嗯、好的。好了,梅尔,你可以放手了。”
“我要去跟格雷烈斯叔叔还有艾比雷欧说,我绝对要跟过去。”
“唉,你要听话嘛。”
朱力欧原本打算加入劝说的行列,眼角余光却忽然瞄到几盏灯火。他朝着火光望去,只见庭院昏暗的树丛中有一行人正朝着他们靠近。那些人手中拿着油灯,灯光照亮了他们身上的装饰铠甲。是禁卫军的人。
那六人排成正三角形的列队,在希尔维雅的面前跪下。
“陛下,属下来接您了。”队长开口说道。
“辛苦了。”希尔维雅对他们点点头。
几名禁卫队队员接着起身,转身向朱力欧行礼。这些人全都跟着朱力欧学过剑术。卡拉不在时,是由朱力欧代理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他放松了戒心吧。
朱力欧没有察觉到禁卫队员们紧张的神情。在他们跨步上前,准备将希尔维雅和梅克留斯带开时,朱力欧才惊觉到情况不对劲,不过已经迟了一步。
六名禁卫队士兵同时拔出腰际的长剑,但朱力欧跟着拔剑的速度还是比他们快了一步。他闪身躲开三方刺击的瞬间,空中飘落了几缕银丝,他的衣服也被划破,手中的油灯则是滑落摔碎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了一股猛烈的杀气。
“——康纳法罗!”
梅克留斯惊叫出声。朱力欧回过头,肩膀同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女人的哀嚎声此起彼落。血花飞溅,眼前那名男子白色的胡须与透明的蔷薇章上瞬间染成了一片血红。

***

克里斯在米娜娃的眼前倒下。站在克里斯背后的,是一名宛如石柱般高大的男子。他拔起插在克里斯背上的长剑,露出了狞笑。
大火席卷了营地中的每一顶军帐,四处逃窜的公国军士兵与马匹,让整个营地淹没在一片恐惧之中——而这一切混乱的根源,就是此时伫立在米娜娃眼前的男子。他那深邃的眼窝中透出令人胆寒的目光,额上的刻印燃烧着蓝色的火焰。
“……啊、啊、啊……”
米娜娃的声音哽在喉咙,发不出来。身为战士的血液驱使她赶紧握起一旁的巨剑,然而两脚却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克里斯、克里斯……)
“这是臣初次目睹陛下的风采呢,美丽的女王陛下。”
男子开口说道。手中的长剑顺势滑下了一滴血水,是克里斯的血。
“臣叫路裘斯•古雷格烈斯。感谢杜克神的庇佑,让在场的人之中,只有米娜娃陛下可以看见微臣的模样。能拜见陛下的尊容,是臣无上的荣耀。”
“——克里斯、克里斯!”
米娜娃忘了自己正置身于战场,暴露在敌人面前。她飞快跑到伏卧在地上的克里斯身边。
因为她看到克里斯身上涌出了大量的鲜血,知道刚才那一剑刺进了克里斯的心脏。
“克里斯、克里斯!”
她从血泊之中扶起克里斯小小的身躯。他的脸、头发,还有身上的锁子甲全都沾满了温热的血液。而且他的眼睛微微睁开,瞳孔放大,怎么叫他摇他都没有反应。
“没用的,陛下。他在毫无自觉的状态下就被我杀死了呀。我的神——催眠之神索姆奴斯能钝化感官、蒙蔽心智,能亲眼见识的只有受到杜克神庇护的陛下您啊。”
“这、这不是真的!克里斯,你快把眼睛张开!快回答我呀!克里斯!”
米娜娃的哀叫声在脚下的血泊中激起了涟漪。路裘斯的狂笑更是震荡着血水上的水波。
“看来《噬星之兽》也不过是个人嘛。不过已经是个死人了。”
“克里斯,你开什么玩笑!快点起来呀!克里斯!我、我——”
米娜娃的嘶喊几乎被内心涌出的哀伤给吞没。克里斯的脖子开始泛黑。米娜娃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胸前,泣不成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的手背浮现出刻印——闪烁着青光。

***

朱力欧的肩膀喷出鲜血,溅在禁卫队士兵们的铠甲与披肩上。在一头银发飘起的同时,纤细的身躯也砰的一声摔倒在草坪上。
“……朱力欧——”
希尔维雅吓得无法出声。一阵不知道是头晕、头痛,还是悸动的感受在她的脑中迅速膨胀,几乎就要撑破她的脑袋。身后那些神婢们的哀嚎声此起彼落。眼前那名身着长衣的老人则是面无表情地踩在朱力欧身上,他将插在朱力欧肩上的剑抽出来之后,又高高地举起。
“住、住手——”
“康纳法罗!你、你竟然——”
梅克留斯推开身边的禁卫队士兵,朝着那名持剑老人冲了出去,不料却被身旁的禁卫队士兵从两侧拦下。梅克留斯在尖叫声中不断地挣扎着。希尔维雅想跑向朱力欧,但双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瘫软地跪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只见老人双手一挥,剑刃贯穿了朱力欧的咽喉。
“——朱力欧!”
希尔维雅甚至连这声呼喊究竟是自己或是梅克留斯发出的都分不清楚了。有人用力拉住她的肩膀,她从眼角余光中瞥见梅克留斯晃着一头金发不断地挣扎着。
(朱力欧!不要!朱力欧,你快点起来呀——)
摔落在地上的油灯溢出了灯油,原本还燃烧着零星的火花。但随着朱力欧的鲜血汨汨流出,火苗逐渐被扩大的血泊淹没。
老人一让剑留在朱力欧的脖子上,朝着希尔维雅敬了个礼。
“殿下,请容许微臣失礼的行径。微臣剑审院院长奈比罗•康纳法罗,已经处决了这个逆臣朱力欧•杰米尼亚尼了。”
希尔维雅耳中忽然响起一阵耳鸣,她只能不断地摇着头。
“可恶!康纳法罗,你竟敢杀掉朱力欧!我梅尔现在非杀了你不可!”
在希尔维雅的耳中,梅克留斯的喊叫整个被某种怪异的声响掩盖住。有如金属摩擦的声响传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那是她声嘶力竭的哀嚎,不过她自己在一时之间并没有意会过来。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和梅克留斯都想赶到朱力欧身边,无奈却被周围的禁卫队士兵强行拉住,只能不断地挣扎。血泊逐渐扩大,朱力欧那头银发、白色的衣裳、草坪、土壤,还有他瘫在地上的手腕与指尖,全都慢慢地沉入了红黑色的泥沼之中。
“请陛下看开点吧。现在就算陛下洒出全身的鲜血,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
康纳法罗冷冷地说道。
(不要,我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朱力欧死了……我不要这样!)
(我不要这样!)
(我不要没有朱力欧的未来!我不要!)

(这不是我要走的路!)

一阵令人恍惚的巨大脉动忽然撼动了整个夜晚。
希尔维雅的视线左侧发出了一道强烈的白光。
是梅克留斯。烙在他额头、双手手背上的波柏斯刻印正散发着耀眼的蓝白色火光,几乎遮住了希尔维雅的视野。她的额头传来一阵剧痛,双手也像是伸入火焰中般地疼痛不已。
她甩开了禁卫队士兵的手,将手伸向朱力欧——就在这时候,在她手背上的杜克神刻印忽然发出了脉动。
接着,耳边传来了各种声音——
像是指尖紧紧扣住车轮的声音。
——生锈的车轴铁屑剥落而再次转动的声音。
车辐划过空气的声音。
——那是命运车轮逆行的声音。
希尔维雅伸出手,感觉到手心的温度。那是另一个人的手。
这只手和她拥有同样的刻印,两者在她的视野中重叠。
她听见那个人的呼喊声。那声音和她呼唤着朱力欧的声音交叠,同时沉入了通往时间肇始之处的深渊。
——克里斯!克里斯!
无数的涟漪摇晃着湖面。

(……是姐姐吗?)
(……姐姐也在这里。)
(这里是时间的交会之处——)


马儿嘶鸣着、士兵们嚎哭不已、还有铠甲与剑刃的碰撞声……米娜娃觉得耳边所有声音全都像是水中浮出的泡泡,在浮出水面之前愈变愈大,然后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迸裂开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娜娃屈膝跪地,手中仍抱着克里斯的尸体。她望着自己的手背,此时杜克神的刻印放出的火光耀眼得几乎蒙蔽了她的视野。
原本淌向四周,淹过米娜娃的脚边、也淹没了克里斯遍身的血泊忽然开始收缩。浸湿了米娜娃的鲜血有如退潮般地回流。
(是克里斯的伤口——把血吸回去了?)
米娜娃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从地上拉起,克里斯的身躯也同时从她的膝盖滑落。地上那片血泊正一点一滴地以克里斯为中心干涸。
就在血水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
路裘斯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长剑将克里斯踩在脚下,同时挥剑插进克里斯的背上。
(不对,他不是把剑插进去……)
路裘斯再度将剑从克里斯身上抽出的时候,剑身已经完全看不见血迹,而是在营火的映照下闪耀着冰冷的白光。
(时间在倒流……!)
克里斯的身体从地面上浮起。此时,他的眼中仍带有生气。
(生于时间尽头的末世女神杜克神——)
(为了得到创世之兽将时间回溯了!)
(没错——祂不要克里斯死。)
(祂不要没有欧克斯的未来、过去、现在……杜克神祂——)
在时间逆流的当下,米娜娃嘶声大喊着——不对!
(不对!)
(是我,是我不希望克里斯死!是我不希望看到没有克里斯的未来!是我!)
在她的头顶上,遥远的彼方传来了铜质齿轮和车轴转动时的啜泣声。
时间静止了——摇撼着、挣扎着、纠结着——
然后再次向着未来滚动。
克里斯睁开眼睛,直视着米娜娃。米娜娃站在燃烧的帐棚和四处逃窜的银卵骑士团士兵之间。她带着恐惧、憔悴、欢愉和安心等各种情绪,泪眼盈眶地呼喊着克里斯的名字。
他全记得。
记得冰冷剑刃贯穿心脏时的痛楚和烧灼感。
记得自己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体温,还有生命。
记得意识消逝的那一刻,米娜娃捧起他的触感。
还记得死亡——与死亡之后落入的那处无底深渊。
这是被舍弃的未来,是不应该存在的记忆。
但是,这段记忆却有如烙铁一般深深烙印在克里斯的意识之中。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他压低了身体,一个翻身抓住了那把看不见的剑刃。手甲迸出了火花,掌心被剑刃划破、渗出了鲜血,剧痛随之而来。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放手。
身后紧接着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还有一阵女声咆哮。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股沉重的冲击力道忽然压在克里斯的肩膀上——是米娜娃。她踩过了克里斯的肩膀,一跃挥出了手中的巨剑。剑刃划破昏暗的天空后落下,在地上凿出一道深深的裂缝。这阵冲击引发的震动甚至还传到克里斯的身上。
从克里斯手中折断的剑刃滴下了鲜血。
地上的尘土以米娜娃的巨剑为中心向两侧飞扬——
“……哈、哈、哈哈哈!”
一阵抽搐般的笑声响起。
在米娜娃埋进地表下的剑刃前端半步,有一名巨汉跪在地上。这名巨汉的轮廓宛若石雕般深邃。他的前额似乎被米娜娃的巨剑劈到,留下了一条又粗又长的伤口,正在不断地淌出鲜血。伤口外侧的刻印,在几度闪烁之后消失了。
“哈、哈哈!是刻印吗!是杜克神的刻印吗!”
巨汉疯狂的笑声中充满了血腥味。
——这个人就是王配侯路裘斯……
克里斯的身后传来银卵骑士团团员们的大吼。
“集合起来!快采取密集队形!” “是圣王国军的家伙吗——” “快保护好宝拉,千万别散开!”
“我们被包围了,快采取三角锥队形,我们要突围重整——大家冲出去!”
宝拉的呼喊声回荡在耳边。
“瞄准对方的马!” “弓箭队上前排!” “放箭,不要让对方再继续靠近!咩
克里斯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抓住背上的长剑剑柄,双眼瞪着跪在面前的路裘斯。米娜娃同时抽回了埋在土里的巨剑,举剑逼近这名王配侯。
——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已经被打破了。
——我得杀掉他!现在就杀掉他!
克里斯拔出长剑跨步向前,视野却突然被红色的火焰给覆盖住。一顶帐棚的支柱被大火吞噬,随即在他的面前坍塌。窜起的火焰和飘扬的余烬遮住了路裘斯的身影。他看到那个穿着紫色斗蓬的身影站起之后又向后跳开。
“站住,路裘斯!可恶!”
米娜娃挥剑拨开着火的帐棚,向前跨出一步,但路裘斯已经失去了踪影。木头在火舌中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箭矢窣窣地交错飞过,在士兵们的嘶吼间,似乎可以听见一阵马蹄逐渐远去的声音。
紧绷的神经忽然断线,克里斯猛然跪坐在焦黑的土地上。他握紧了险些从手中滑落的剑柄,拄在地上撑起身。







就在这时候,脑海中忽然流入了一个莫名的意识。
此时的他觉得膝盖下仿佛不是寸草不生的土砾,而是一片草地。
耳边传来米娜娃呼唤自己的声音——不对,那声音似乎要比米娜娃更细致、纤弱。
——不是我。
——这个人呼唤的不是我的名字。
——这是时间重叠的结果。
那声音在耳边益发清晰了。
“……朱力欧!”


朱力欧在停滞的时间中听见这声呼唤。
昏暗的庭园里,草木在晚风中窸窣摇曳,禁卫队士兵们紊乱的呼吸声,还有希尔维雅的呼喊声,在朱力欧的耳中逐渐变得清晰。
肩膀和咽喉被刺穿的疼痛与炙热的感觉逐渐被抛到了意识外。但是他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被舍弃的未来,是不应该存在的记忆。
(我死了,我应该死了才对……)
血液正在回流,往他肩膀和咽喉处的伤口流去。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倒地的状态中硬是拖了起来。现在的他手中正握着自己的剑。
(时间——倒流了吗?)
黑夜中,他看见一幅烙印放出火光。他想起榭萝妮希卡曾经说过的话——预言不过是杜克神力的冰山一角,希尔维雅才是真正继承了命运女神之力的人。她才是真正的圣王国女王,她所拥有的力量比米娜娃更为强大——
(那么……这就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力量了?)
(这是杜克女神真正的力量……)
(同时也是榭萝妮希卡所追求的力量。)
时间再次向前奔流。禁卫队士兵们的剑已经近在朱力欧眼前,却全部挥空了。
不过,这只是吸引朱力欧注意的把戏。烙印在记忆中的死亡正朝他袭来。他往右后方跳开,同时闪过身,但是仍被康纳法罗从背后一剑刺中。还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避开了要害,剑尖抵到朱力欧的肩胛骨之后又弹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仿佛要甩开身上的剧痛似地回身朝着杀气的中心挥出一剑。
掌心传来砍中什么东西的触感,却被左肩渗出的鲜血和剧痛掩盖。
朱力欧将剑举在身前向后跳开,看见康纳法罗就站在他前方三步外的距离,左手臂连同衣服被划了一刀。朱力欧刚才那一剑确实劈中了康纳法罗的左下臂。
这名老练的骑士长全身释放出足以撼动周围夜色的杀气,让朱力欧忘了身边还有希尔维雅、梅克留斯、几名禁卫队士兵,以及成群的神婢。
“……怎么可能?我应该、应该已经杀掉你了……这是怎么回事?”
康纳法罗忍不住惊呼出声。即使宛如带着一张钢铁面具般面无表情,但声音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错愕与动摇。
(康纳法罗院长——他是来杀我的吗?)
朱力欧并不想追究这名剑审院的院长为何想要杀他。因为此时康纳法罗的杀气,仍然有如千缕蜘蛛丝般地捆绑着自己。
康纳法罗垂下手臂,让剑锋贴在地上。他蹙着眉,眯起眼睛。
“我不知道你耍了什么把戏……但不管你来几次都无济于事。朱力欧•杰米尼亚尼,你连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
“住手,康纳法罗!”
希尔维雅的高声制止不但传不到康纳法罗的耳中,就连朱力欧也听不见。
现在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如此简单而残酷的预感化为血液,流经朱力欧的全身。
(我连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
(这个人可是过去三十年间站在所有骑士顶端的人。)
(不过,即便如此——)
朱力欧也放出了杀气,和康纳法罗在黑夜的空气中激荡着。瞬间,两人用力一蹬冲向对方。希尔维雅的哀嚎声回荡在耳边。朱力欧从眼角余光中,看见杜克神的印记正闪烁着青光。
双方的剑刃在空中交锋。
而命运女神则是抓住了这个瞬间。
未来的诸多可能在这一刻交替出现——朱力欧手中的长剑折断,康纳法罗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或是喉咙、眉心、脑门、眼窝,乃至身体各处。在千百种未来中,只要出现让朱力欧丧命的那一刻,杜克神便会让时间回朔到之前那一瞬间。所有朱力欧可能死亡的结局全数遭到杜克神排除,然后在各种疼痛和死亡的最后——
祂留下了那个仅有万分之一机率才可能出现的未来。
两把剑剧烈交锋迸出火光后又弹开。康纳法罗紧接着刺穿了朱力欧的侧腹部。那一瞬间,朱力欧的刺击同时也指向这名老人的眉心。
他的额头出现一道裂痕,剑锋划开了他的颅骨,刺入脑门一个指节的深度。
双方错身之后,背对背地着地。
朱力欧的侧腹部溅出了鲜血,染红身上的白衣。在踉跄的步伐中,手中握着的剑松开后掉落到地上,接着他屈膝跪地,差点就要倒下去。
身后传来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轻声碰撞。
他咬着唇,紧抓住逐渐消逝的意识,回头一望。
康纳法罗已经倒在草地上了。
朱力欧杀掉了康纳法罗。这种手感似乎经过一段漫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后,才化为麻痹感,包覆着他整只手臂。
“——朱力欧!”
这声呼喊和脚步声同时响起。比起朝他跑来的希尔维雅,伫足在这名托宣女王身后的金发男孩更加吸引他的目光。
梅克留斯手持染血的长剑,抬起头和朱力欧四目交会。
他的脚下躺着几名禁卫队士兵。在油灯的微光中,朱力欧勉强可以看出那些人身上的装饰铠甲和斗蓬都沾染了鲜血。
眼看就快哭出来的梅克留斯额头上那幅刻印正明灭闪烁着。
希尔维雅额头上的刻印也闪烁着,频率和那幅刻印一样。
就像是——某个人正一眨一眨地开合着双眼。
希尔维雅赶到之后,朱力欧体力不支地倒向她的怀里。他感觉自己侧腹部渗出的鲜血和体温同时流入了黑暗的深渊。
“不行,朱力欧!不可以!你不能死!”
希尔维雅痛哭失声,烙印的青光已经消失。
不过,她的前额却留下了明显的红色斑纹。
(喔……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榭萝妮希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梅尔殿下放在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希尔维雅守护了他的性命。
(我怎么能死呢?不行。)
(再怎么挣扎我也要活下去。)
朱力欧紧握着手中残存的体温。
黑暗随即涌上包裹住他的身躯,将他的意识拖入了深渊之中。


8 侵略

朱力欧恢复意识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珠,与搔弄着他脸颊的黑色发辫。
“喔?你醒啦?”
(……卡拉老师?)
意识与记忆仍处在混沌朦胧的状态。现在的他就好像飘在云上一样,一时之间甚至反应不过来自己其实是仰躺在床上的。
隔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稍微可以辨别现实中的温度。同时,左侧腹的疼痛也开始在他的意识中蔓延。
“……呜……咳!”
他想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但喉咙却干渴得让他只能发出咳声没办法说话。他勉强转动了一下脖子,看到阳光透过墙壁顶端的气窗洒落在眼前的一个角落。看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正午。
卡拉在床上朱力欧脚边的位置坐下。
“这里是王宫南侧的一座别馆,这个房间打从我来到王宫之后,就让我拿来当寝室使用。喂,别勉强自己说话,你可是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呢!”
(三天三夜?)
朱力欧一听猛然坐起身子。这个动作让麻痹和疼痛感瞬间袭向全身。他压抑着不喊出声强忍着疼痛。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真的清醒了。裸露石砖砌成的墙面与地板映入眼帘。这个房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朱力欧和坐在床上的卡拉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希尔维雅陛下!希尔维雅陛下呢?”
“不知道耶。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塔雷米雅湖的北岸了吧?毕竟拖车的行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嘛。”
“咦……?”
“她去圣巡了呀。”
朱力欧一听,像是滚落床边般地下了床。双脚仍然使不上力气,连脚掌踩在什么地方都几乎感觉不到,但他还是拼了命地奔出房门。


王宫西南部《钢之宫》的三楼有个房间,房门上插着一面画有两头飞龙双颈交叉图样的旗帜。这里是大将军的办公室。
艾比雷欧一个人坐在宽敞室内的一张办公桌前,凝视着梅德齐亚公国的地图。
就在刚才,圣卡立昂的快马赶到。根据信使的报告,路裘斯对野兽之子的攻击以失败告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杜克神的刻印也在米娜娃陛下的身上……)
说到三天前入夜后发生的事,两者时间点是一致的。
(和希尔维雅陛下身上的刻印显现的时间相同。)
这是一对同样拥有命运女神之血的姐妹,也许两人之间有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牵绊也说不定。果真如此的话……
艾比雷欧忽然发现门外有人,因此将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
他从门外微微传来的杀气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进来吧,门没锁。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但对方听到艾比雷欧这么说之后,却有好一阵子没有打开门,仿佛在端详门内的情况似的。一会儿之后,房门缓缓朝外拉开。
朱力欧穿着一件简单的睡衣走进了办公室。短短的衣摆底下露出两条细长的双腿。他是赤脚走过来的,看了令人觉得不舍。那头银发此时也没有绑着。尽管是这副装扮,但手中却握着剑,湛蓝的眼眸满是沉静的怒火与强烈的杀气。
“你现在的身体根本还无法走动吧。”
艾比雷欧将地图扔到桌上,开口说道。
“要不是陛下将自己的血涂抹在你的伤口上,你早就失血致死了。”
“希尔维雅陛下……将自己的血涂抹在我的身上?”
艾比雷欧点了点头。
“榭萝妮希卡赶到庭园去的时候,陛下跟你都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了。因此榭萝妮希卡便将陛下带到车厢里头,依照预定计划进行圣巡。”
“然后把我丢下了是吗?”
“对。”
朱力欧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就算是我活下来了——将军殿下跟格雷烈斯殿下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是吗?”
一阵苦涩的气息在艾比雷欧的咽喉中打转,然后吞了下去。
“对……你已经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了,所以才过来这里的是吗?”
艾比雷欧是从朱力欧口中亲耳听到他脱口说出全盘的计划。他说要将野兽之子克里斯托弗洛就是女王夫婿的事实昭告整个圣王国的百姓。
朱力欧是相信艾比雷欧的。
不过,艾比雷欧却为了捍卫整个圣王族的体制而找上康纳法罗,出卖了朱力欧。
艾比雷欧不知道朱力欧到底是怎么打赢康纳法罗的。不过既然现在朱力欧无法参与圣巡,让希尔维雅一个人对百姓公开托宣预言,想必不会是一个可以成事的方法。
“将军殿下,你认为康纳法罗院长对你来说始终是个麻烦对吧?派他过来既可以让我受伤,又能够除掉一个麻烦,真可说是一举两得的方法了。”
“你是来挖苦我的吗?还是……”
艾比雷欧眯着眼睛,目光紧盯着朱力欧左手紧握的那把细身剑。
“还是来杀我的?”
朱力欧默不作声,瞪着艾比雷欧什么话也没说。随后,那双美丽的嘴唇吐出了悲哀的言词:
“就算杀了将军殿下,对我也没有什么益处。结果只是让太王陛下、内宫总司——还有那些贪图希尔维雅陛下身上利益的人称心如意而已。”
“那么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我给你一匹快马,好让你追上圣巡的队伍吗?。”
朱力欧一脸愁苦地摇了摇头。
“以我身上现在的伤势根本就无法骑马。”
这个年轻人又不一样了——艾比雷欧忍不住这么想着。
眼前的朱力欧好比刚过了冶铁炉的金属片放入水中急速冷却。表面的热度和锈蚀部分全都在瞬间剥落,将炙热的高温包裹在表层底下,化为一把既坚硬又锋利的刀刃。
“我只是过来问你一件事……梅克留斯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他关在《钢之宫》的地下室。他可是杀了六名禁卫队士兵呀,这个问题可不能等闲视之。”
“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要救我。”
“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不可能放了他。”
“那我呢?我可是杀了剑审院的院长呀。”
“你没有罪。”
朱力欧听了艾比雷欧的话小声地吞了一口气。
“剑审院的院长不应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而且还打算杀害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这是不能容许的事。再说他也没有正当的理由……结果就是如此。但梅克留斯殿下就不一样了。他杀红了眼,而且对方还是禁卫队的士兵,是军方的人。”
朱力欧转身走向房门。艾比雷欧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到了椅背上。
“跟地下室的守卫报上我的名字吧,他们会让你见他的。”
“谢谢。”
朱力欧面无表情地背对着艾比雷欧说道。


“朱力欧!你已经可以起床了吗!”
朱力欧才刚走进地下室的房间,梅克留斯便冲上前来抱住他的腰。朱力欧也将双手放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拨着他那头柔顺的金发。
“梅尔殿下,您没事吧?”
“还问我呢!你流的血都快要淹到膝盖了啦!要不是陛下帮你止血,你早就死了!”
“这……也是啦。”
朱力欧一脸苦笑地回应,接着便把梅克留斯抱到椅子上让他坐着。这不是一间牢房,而是和内宫的个人房同样宽敞的寝室。这里不仅有柔软的床铺,还有挂满了衣服的衣柜。这其实只是软禁而已。
“其实只要我有那个意思,我也可以把守卫还有一楼的士兵全部杀掉逃出去的。”
梅克留斯带着小孩子在使坏时的得意笑容说道。
“不过我不要。因为我梅尔可是一个有荣誉心的骑士。我听说朱力欧也被人栽赃,却堂堂正正地在法庭上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你做得到,我一定也可以。”
听到梅克留斯这么说,朱力欧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艾比雷欧之所以让朱力欧来看梅克留斯,很可能是因为他怕麻烦,所以直接交由军方内部去惩处,甚至可能动用私刑将梅克留斯处理掉。
(这么一来,就不用说什么在法庭上打一仗了。)
但是,这终究是梅克留斯必须面对的战役。
而且朱力欧也有他自己的仗要打。
朱力欧凝视着梅克留斯前额上微微浮现的红色印记。
那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记。
在朱力欧被康纳法罗刺了一剑而险些丧命的时候,梅克留斯的波柏斯印记与希尔维雅的杜克神刻印起了共鸣,他看到了两幅印记以同样的频率闪烁着。
波柏斯——野兽的眼睛。
祂是将诸神之力从地底下带到地表上的神祇。
(这大概就是榭萝妮希卡让梅尔殿下来到内宫——并且把他放在希尔维雅陛下身边的理由吧。)
祂能让杜克神的神力也降临到这块土地上,以女王的刻印形式呈现。
而榭萝妮希卡也确实达到了她的目的。
朱力欧在晕厥之前确实看到希尔维雅额头上的白光消失后,仍以红色斑纹的图样残留了下来。那是杜克神的印记。
(榭萝妮希卡究竟想做什么?)
(我得尽快赶到希尔维雅陛下身边才行。)
(就算艾比雷欧殿下阻止我也顾不了了,我要斩开阻挡者、离开圣都,追上圣巡的行列。)
朱力欧环抱着梅克留斯,将他紧抱在怀里,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


在耶帕维拉镇上,各国联军之间的摩擦与日俱增。
彼此之间不时爆发冲突、咒骂,或者在背地里谈论着彼此的闲话等等,种种不愉快的情况随处可见。
自从弗兰契丝嘉启程前往普林齐诺坡里之后,公国联军之间就有一些小小的摩擦。直到发生王配侯路裘斯对耶帕维拉发动奇袭的事件后,问题终于爆发了。主要原因,就是银卵骑士团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那个号称无敌不败的银卵骑士团竟然有三十个人阵亡呢。
——果然没有圣女殿下加持就没办法了吧?
——这么一来,我们联军的人也危险了……
到处都可以听见类似的耳语。
宝拉一肩扛起了重担,繁忙的公务让她几乎无法喘息。她必须编组军队以夺回要塞,还得重新安排城镇外围驻扎的军队阵形。除此之外,她还身兼银卵骑士团的医务兵,得不断地在收容伤患的军帐棚问来回奔走。
今天早上,宝拉好不容易忙完回到寝室,她拖着疲累不堪的身体扑到了床上,随即将头埋进床单里。她整个人累到连叹气的余力都没有了。
(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样的丧气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银卵骑士团既不是无敌的,也不是不曾打过败仗呀。)
(这一切全都是弗兰制造出来的假象而已。)
再说,路裘斯发动的奇袭根本不能和其他战事相提并论。
听米娜娃说,这人拥有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力量——可以麻痹人的感官。
对手是这种人,什么奇谋、战术之类的根本就不管用。
(这种怪物只能交给蜜娜和克里夫去对付了。)
(然而那两个人这时候却无法见面……)
宝拉其实多少也察觉到了,米娜娃和克里斯之间存在着一般人无法介入、也无法改变的问题。但是,现在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员只剩他们三个人,除了米娜娃和克里斯以外,宝拉根本没有人可以依靠。
(弗兰殿下永远都可以做得很好。)
(对呀,她不论是在多危急、多艰难的情况下都不会放弃思考。)
(我也必须这么做才行!)
宝拉磨蹭着枕头,在脆弱之余鼓起勇气做出决定。
(首先,我得思考若是那个王配侯再度发动袭击该怎么办?虽然看不见对方、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就算伸手碰到了也不会知道,但是敌人依然存在。)
(然后……对了,蜜娜看得到呀!)
(我非得找出问题的解决方法不可。)
(除此之外,也得将克里斯从帐棚里拉出来才行。)
(唉呀,在这之前,我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好了……)
宝拉短暂的沉眠,很快就被从楼梯处传来的嘈杂脚步声与阵阵敲门声给驱散。
“宝拉卿!银卵骑士团代理团长卿,您在房里吗!”
那是个耳熟的粗犷中年男子的声音。宝拉掀开棉被爬起身,一时忘了自己是趴在床上,应门时还差点摔下床。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一名穿着上质铠甲,蓄着络腮胡的骑士身影,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年老的骑士。三人肩上都戴着拉坡拉几亚的军章。







“……军团长卿?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宝拉强忍着快要打出来的呵欠开口询问。那名军团长满脸通红,显得非常亢奋。就算不是脾气易怒造成的结果,至少也是被逼急了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吧。
“太好了,原来您在呀!”
军团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这件事情非常紧急,所以就算失礼我等也得直接找到宝拉卿,跟您报告!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啦。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紧急?”
“我们拉坡拉几亚一万大军得尽速撤回王国去。”
宝拉一时之间没有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看来她的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吧。
“我们得暂时离开联军阵营。很抱歉,但是这件事可说是十万火急呀!”
“咦?这、这……”事发突然,宝拉差点说不出话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信使赶来,说是里德利雅要塞遭到攻击,已经完全损毁——而且整个半岛都被敌方占领了!”
“遭、遭到攻击?咦?拉坡拉几亚吗?圣王国发兵攻打拉坡拉几亚——”
“开什么玩笑呀!这样您还听不懂吗!”
军团长挥拳用力往门板一捶。
“是安哥拉呀!安哥拉帝国进攻了!”
宝拉瞬间觉得背脊发冷,有如被冰海的海水直接灌入背后的衣领一般。


后记

大家好,我是杉井光。本系列已经写了两年,而我的小说家生涯也迈入了第五个年头。感觉这个工作已经持续了好久,不过回过头一看不过才四年,资历其实算很短呢!听到认识的老手作家说他已经换了三个责任编辑时,我才深刻地体认到自己根本还只是个才刚换毛的新人而已。
话说,我这个不才的作家,前不久才刚换了第一位责任编辑。
前任编辑O是这个《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制作团队《跌倒的孩子们》的召集人,也是我们的领队。若是以银卵骑士团来说,大概就相当于弗兰契丝嘉吧。而这位编辑O因为调职的关系,要离开我们《跌倒的孩子们》了。过去与我们一起奋战五集系列小说的伙伴要离开,实在教人感到无比的落寞……虽然我是个从来没有从截稿期这个敌人手中保护过主子的团员,但一直以来受了团长很多照顾,真的非常感谢这位团长。
至于接下这个位子的编辑H,则是相当于银卵骑士团里的宝拉角色——应该是这样说没错吧?今后也请编辑H多多指教。
说到这本第五集,描写的是因为弗兰契丝嘉离队,使得宝拉必须全权肩负起指挥工作的故事。这点还真是反应了现实生活中责任编辑交接的这一场戏啊。我虽然身为一名作家,却总是输给截稿期这个大敌,看来我也必须效法克里斯不断跟自己身上的野兽奋战的精神才行。
——听说像这样说谎不打草稿的后记,有不少读者会信以为真,所以我现在写后记时已经谨慎多了。
想要不靠瞎掰地写完四页后记,实在是非常棘手的任务。其实我在这个系列小说开始之前还没有为后记苦恼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系列作中的每一集后记我都想得很辛苦。也许是因为跟现实生活有关的事,不适合在这个系列作的后记中出现的关系吧。像※漫才中也常拿“最近我常在想……”作为引子,我写后记的时候也一向都是习惯先写自己的近况,然后再写一些看似与作品有关,却又全然不是的废话,这样就占了三页。最后再向所有参与成书过程的人员道完谢,后记就完成了。不过,奇幻小说好像不能套用这种公式。(编注:类似双人相声般互相吐槽的一种表演方式。)
仔细想想,其实我的出道作品也是奇幻小说(虽然是写平安时代的东西),所以便怀着探究自己那时候怎么写后记的心态回去翻了翻。结果发现我竟然是写自己当时贫困的生活情况,完全没有提到跟作品有关的话题,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好了,就到这里为止,跟作品本身无关的废话最多也只能写两页了,接下来就让我们切入正题吧。
这次夕仁老师又为我们画了很多美美的插画。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有注意到了,米娜娃他们的服装几乎都没有换过呢。我个人非常喜欢希尔维雅的新洋装。
还有就是克里斯头一次登上封面。这家伙是个不幸的孩子,所以看到他登上封面,我还真是为他感到高兴呢。虽然这次他在书中根本没什么机会表现。
我基本上是个不会从失败中学习到教训的人。这次又犯了过去曾经出现过的毛病——这本书我在写了三章之后,才发现自己向编辑部提出的内容草稿根本塞不进一本小说。因此圣卡立昂篇得延伸到第六集去了。还请各位期待克里斯在第六集中的表现。
虽然我也想在第六集的封面看到克里斯,不过另外一对男女主角,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也是两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我其实也很想看到他们一起在封面登场。总之,这部分就要看《跌倒的孩子们》新任团长编辑H的想法了。到时候也许是宝拉登上封面也说不一定呢!毕竟她是银卵骑士团三个女孩之中,唯一还没有在封面登场过的角色……
过去我都是写几本书以内的系列作,所以这次一口气出到第五集,可以说是我写过最长篇的故事了。接下来的故事,我想让所有角色都有同等程度的活跃场面,让故事精采到就算每个角色同时出现在封面上也不奇怪。请各位读者一定要继续支持喔!
接下来,要来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了——承蒙前任编辑O的邀请,让我有机会来到MF文库,你从企画阶段一直到第五集一直都给予我最大的帮助,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担任本书插画工作的夕仁老师,谢谢您每次都为我们提供这么精美的插画。您的工作十分忙碌,我却总是拖到很晚才交文字稿,真的是很抱歉……让我们今后也一起继续努力吧。
还有新任的编辑H,我今后可能会给您添不少的麻烦,所以在这里先跟您郑重地说声对不起。
最后,还请各位读者今后也继续多多支持跟指教喔!

3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89

  • 1
  • 2
  • 3
  • 4
  • 5
前往
10000
lemon410 公爵
总觉得会迎来bad end,希望男主和女主最后能幸福才好啊

13 年前 0 回復

betray1992 騎士
http://u.115.com/file/e60zw8l4#
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_Ⅴ.epub

自己制作的epub格式的电子书~~

13 年前 0 回復

choasangel 騎士
好看是好看,但是太多阴谋了,而拖拖拉拉,就是只看克里斯那一部分我都觉得慢了,还要加个伪娘剧情

13 年前 0 回復

变态的猫 勳爵
总感觉弗兰被很多人背叛了…唉!

13 年前 0 回復

john0402 伯爵
能力全面上升真是開了金手指一樣
有刻印的一騎當千真是強
下卷就安哥拉的幼女出場了吧 又是要殺掉嗎?

13 年前 0 回復

80613064 平民
终于出来了啊!
先睹为快!

13 年前 0 回復

s07030 侯爵
看完感覺真糾結
原來身邊一起戰鬥的隊友其實是”間諜”
期待下一卷來臨

13 年前 0 回復

eatch 騎士
非常謝謝大大分享

這樣就不用特地跑去抓了

很想趕快知道後來的劇情喔

13 年前 0 回復

吐槽君 子爵
什么时候放出下载版的?急呀~~~

14 年前 0 回復

uc456258 騎士
等了好久了  看起来真纠结啊

14 年前 0 回復

jpt 伯爵
快点放出第五卷的下载啊 等的好久啊www

14 年前 0 回復

st6315 子爵
剛看完這本,發表感想。

這集的劇情腳步明顯加快了不少,新的敵人出現、墮神力量的大躍進、王國內眾人的私心與盤算,還有杜克神力量的顯現等等,眾多的內容讓個人感到目不暇給,也感覺相當過癮!

說到本書一開始的某邊境王國,此卷揭露了王國女王利用杜克神女子的血液保持年輕的秘密,甚至還決定利用新得到的刻印之力,要奪取女主以維持自身的青春的事,而卷尾更是以該王國的侵略作為結尾,下卷的劇情看來就是描述與該王國的戰爭了。

而此卷的新的劇情展開,就是所有擁有堕神之力的人,因為某光明之神的降臨,其能力開始有跳躍式的增長,甚至連原本能力不怎們樣的角色,在這集也搖身一變成為不輸給男主克里斯的恐怖敵人,而原本被認定為能力極弱的現任女王,也在最後來個超越常識的「未來選擇」能力,怪不得某劍術指導老師都不敢與現任女王當作敵人......

另外就是創世之獸與末日女神之間的關係在此卷也暴露了......面對如此命運的男女主角,之後究竟是會遭到神明的支配而毀滅世界呢?還是會與寄身在身上的神明對抗、開創屬於自己的未來?感覺這本書的坑越來越大了XD!

以上,下集的故事主角應該是女醫務兵吧!期待她的大活躍!

PS:這卷一開始感覺上有BUG,書本明明有"杜克神的子女不會受到刻印之力的影響"這設定的,為何一開始的那位女帝能用刻印之力殺掉杜克神的子女?

14 年前 0 回復

沉默如故 平民
看了一半不仅浏览器茶几了,眼睛也花了,啥时候能放出第五卷的下载啊,期待中

14 年前 0 回復

kagamimylove 子爵
看傲娇一步步变成恋爱的软妹子始终是ACG的至福~相对克里斯身上的外挂,伪娘骑士貌似身子骨单薄了些,于是给了他一个正太基友来做为平衡么?

14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这书看第一卷的时候还是看的很无趣
如果不是喜欢作者其他的作品 真的很不想看下去
没想到越看越有趣
2位女王 和公主 真的很喜欢
最后。。。
杜克神也太霸道了
这个能力不是无限作弊器么
SL大法。。。

14 年前 0 回復

system32 騎士
这108个印记收集全得到猴年马月啊。。。。

14 年前 0 回復

宮雫小雪 公爵
....第5卷 想不到這麼快就漢化好了 真是不錯 感謝大人 這次這卷的劇情真是有趣

14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 4
  • 5
前往
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54 粉絲
0 關注
371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