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見文庫]節哀唷二之宮同學8[台/繁][铃木大铺]


本帖最后由 悲剧帝的觉醒 于 2010-10-16 16:32 编辑


书名:節哀唷二之宮同學
作者:鈴木大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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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其之一:Strike——來襲——
其之二:Performance——嘗試錯誤——
其之三:Struggle——焦躁——
其之四:Passion——生命——
後記




序:
幾滴鮮紅高高飛濺。
一邊將不知道是第幾遍的光景納入視野,峻護高高地停在半空中,即將摔落地面。他已經連護身動作都無法做,像個斷線傀儡般難看地倒在地上。
鮮紅飛沫滴滴答答地落下,濡濕了他的臉頰。
溫熱液體正如陣雨般灑落——峻護被迫嚐起自己的血味,同時也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混帳——嘴裡發出不成聲音的咕噥,他扶著地面,撐起手臂,讓其中一條腿打直,準備再次站起。
無數瘀傷、多處骨折、其餘種類的傷勢更是難以計算。受到嚴酷使喚的肌肉以及關節發出哀號,大半已不聽峻護控制,還斷斷續續地痙攣顫抖著。儘管如此,他的眼神仍未死心。
兩隻眼睛綻放著野獸般的燦爛光芒,牢牢盯住了「敵人」的身影。
這副身軀還有事情該做。在完成那些事之前,他不准自己昏迷。即使死了也不會倒下,即使死了也不能昏迷。
破皮的嘴裡正在冒血,峻護將令人煩躁的血液呸出口,向手腳注入渾身力氣。

雙腳踏穩的他站起身。
下個瞬間,幾滴鮮紅又高高飛濺。
峻護飛在半空中,同時也抓緊差點脫手的意識——儘管如此,他的眼神仍未死心。
他默想:看著吧。
我絕對,絕對會辦到。我絕對會親手將妳——

磅!身體落在地上的聲音意外地輕。


本帖最后由 悲剧帝的觉醒 于 2010-10-16 16:31 编辑


其之一——Strike——來襲——


  ——白翼城的主城,終於出現在眼前了。
  地點是歐洲某國,國境邊緣的森林地帶。
  北朵麗華率領的攻堅部隊毫無保留地發揮出實力,將號稱「堅固無比且神聖不可侵犯」的白皚要塞,逼到了只差一步就要失陷的地步。
  即使如此,風光亮麗的千金小姐依然不改嚴厲表情,還反省似地這麼慨嘆道:
  「——總算走到這一步了。」
  總算?
  不不不,話不能這樣講。
  距離二之宮峻護在京都的八圾神社被人綁架,才過了三天時間。這麼短的期間內,她便組織好奪還部隊、將其派遣至異國土地,而且連算得上折損的折損都沒出現,就已經可以朝對手宣告將軍了。這種經濟力、政治力以及實行力應該是夠格受到讚賞的。
  「小姐~」
  「小姐!」

  這時,有兩種聲音叫住麗華。是兩名部下的聲音,他們膽大心細地實踐了她的構想。
  「城堡的主要設施差不多鎮壓完畢了。」總是保持爽朗笑容的隨從——保圾光流,今天報告時也帶著笑容:「剩下的守備兵還持續在做零星抵抗,但是看起來也不會拖太久。等彈藥和鬥志見底之後,他們應該會自己逃跑吧~」
  「照小姐的指示,喪失戰意的敵兵就隨他們去,並沒有派人追擊。」身兼北朵家女僕長與攻堅部隊指揮官的霧島忍開口補充:「雖然掃蕩作戰也是一種做法,畢竟目的不在佔領城堡,放著那些人不管應該也沒有問題。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出現有組織的反抗,只剩最後的收尾而已。」
  「是嗎,你們兩個都辛苦了。」
  短短地慰勉了兩人一麗華臉上的嚴肅表情依然沒放鬆。
  不,她望向主城的目光反而越顯銳利。
  (總覺得有點詭異呢……)
  儘管收到的結果可以說是完全勝利、壓倒性勝利一麗華心裡頭的某個角落,到現在仍有一股難以揮去的小小異樣感。
  這座被稱為白翼城的石砌建築,就藏在廣大森林的深處,而坐擁壯闊城堡的女主人——


  具有「鮮血公主一「白夜女工」等等誇張別號的神祕人物,正是綁走二之宮峻護的主使者;同時也是悄悄屹立於世界背後的幕後黑手,神祕度可謂幕後中的幕後、黑手中的黑手。
  至少北朵家的諜報部門是這樣報告的。
  儘管城堡的主人大有來頭,卻連堪稱世界級VIP的麗華也沒聽過對的方名字——從這點可以推斷,對方恐怕徹頭徹尾地活在檯面底下,而且還是位有頭有臉的人物。說到綁走峻護時的效率也好、在情報方面所佔的優勢也好、或者是連政府最高層都有受其施壓的跡象也好,種種證據都明白指出,要對付對方肯定不容易。
  然而這樣的大人物,真的會讓「敵人」簡簡單單地入侵自己的大本營嗎?
  當然一麗華一行人來到這裡的過程絕不算輕鬆,而電光石火般的奇襲也漂亮得可以寫進教科書裡頭,一切都如麗華所料,現狀反而該說是順利穩當才對。麗華不眠不休地策劃作戰、遠征至地球背面的努力,算是得到了合理的回報。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認為贏得未免太輕易了,倒不如說根本不過癮……
  「——在我看來,有九成九的把握確定能贏,但是對方說不定還設有什麼陷阱或機關,你們千萬要小心。」
  「請小姐不用擔心,我已經將這項原則徹底灌輸給部下了。」

  忍開口保證,而保圾的報告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傳來。
  「各隊已經準備好衝進去了,隨時都可以下令行動喔,小姐。」
  「很好。」
  千金小姐點點頭,並再次將毅然的目光投向主城。
  才二天時間——不,對她來說是拖了二天這麼長的時間。
  足足有三天沒見到二之宮峻護,麗華非常寂——訂正,足足錯失了二天找那個男的「算帳」的機會,對她來說相當慘痛。被人倒帳落跑,是她最深惡痛絕的一件事。
  「走吧,終於要進入最後的收尾了。我們要救出二之宮峻護,然後——」
  千金小姐氣勢凌人地握緊拳頭說:
  「然後本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二之宮峻護揪出來,問他對提神飲料的感想!那可是賭上我們財團未來的新產品!」
  「……小姐特地追到歐洲來,主要的目的是那個嗎?」
  依舊擺著笑臉的保圾語氣有點傻眼:
  「應該說,我想就連二之宮本人都忘記在教育旅行時,曾經和小姐拿過提神飲料了啦。而且他也算講過感想了吧?雖然實際上好像沒有半句可以當感想的內容就是了。」


  「那瓶提神飲料是賭上了我們財團未來的珍貴商品樣本,把東西交給他的時候,本小姐有講清楚這一點,而且也再三交代過,要他在喝完以後告訴我感想。想這樣就敷衍過去,那男的也太忘恩負義了,同時他等於自己背上了還不清的債。本小姐非得找他算這筆帳,如果那男的不見,要算帳就傷腦筋了,因此我採取這些行動全是為了——」
  「好好好知道啦,現在沒那麼多時間講話了。那麼小姐打算怎麼辦呢?要發動突擊嗎?還是不要呢?」
  「當然是突擊了!」
  麗華拉起嗓門號令,高舉的手臂也筆直揮向前。
  同一時間,牢牢守住主城的巨大門扉聲勢浩大地被轟開,煙幕彈與閃光彈射進裡頭,全副武裝的北朵家私兵一舉攻入其中,而部署在各處的數支誘敵部隊也同時有了動作——所有人、事、物就像決堤的洪流,一口氣全動了起來。
  一麗華也不是默默在旁觀望。即使本身並不會參與戰鬥,她還是混在實戰部隊中,果敢地不斷前進。她也明白,地位相當於主將的自己不適合站在前線到處行動,但她就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
  雖然剛才在保皈面前一麗華用了提神飲料云云的說詞來搪塞,然而她沒道理不擔心被人綁走的峻護。在京都出事的那天以後,她什麼食物都沒有入口。與其說麗華是不眠不休地在策劃作戰,講得更精確點,其實她是因為擔心過度而患了輕微的失眠症,才會連假寐都沒有辦法,只好讓頭腦與身體投入在勞動之中。

  而到了目前的時間點,「敵人」的真面目依然不明,峻護的安危也還是沒人知曉。麗華會容易在無意間焦躁起來,也是難免的事。
  讓保圾與忍隨侍在側的麗華,正不斷朝城堡深處急進。她快步走過排著一具具甲冑的迴廊,穿越大理石柱林立的大廳,路經奢華傢俱一應俱全的沙龍——由部下們鎮壓的各層樓,都被麗華依序踏遍了。
  「完全沒遇到抵抗耶,人是不是都逃走了啊?」保圾開口。
  「要是這樣正好,二之宮峻護人在哪?」
  「目前仍未查到,不過——」忍一邊應答耳邊的無線電一邊說:「主城幾乎鎮壓完畢了,只剩下最上層的一個房間。」
  「應該就是那裡了吧。」
  麗華又加快了雙腳的速度,朝最上層前進。
  快步上樓後,她便看見武裝的部下聚集在貌似瞭望台的房間前面——隨後,又看著他們破門而入。
  一秒。
  兩秒。
  發現過了三秒還是沒有交戰的動靜,麗華擠出最後的力氣衝進門:
  「二之宮峻護,我來救——」
  然後在踏進房門第一步的瞬間,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張圓了。
  「哎呀麗華,好久不見呢。」
  「嗨,麗華,過得還好吧?沒想到妳會特地跑來這種地方見我們,哎,實在太讓人高興了。我們大大地歡迎妳喔。」
  格外豪華的房間裡待著兩個人,悠悠哉哉的模樣好比正在做日光浴的貓。
  那是照理來說已經失去聯絡的二之宮涼子和月村美樹彥。
  「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在這裡作客,讓人家照顧——名義上是這樣啦。實際上要說我們是被軟禁在這裡也不為過。」
  美樹彥一個人邊玩著西洋棋,一邊把不單純的事態說了出口。


  「軟禁?這到底是什麼意——」
  「就是妳字面上聽到的意思啊。」
  拿著白蘭地酒杯啜飲的涼子語氣一如往常:「我們兩個是來和這座城堡的主人交涉『某件事情』……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了。話雖如此,我們並沒有壞了『那一位』的心情,交涉也沒有絕裂就是了。」
  「『那一位』?『某件事情』?」
  涼子側眼看了看摸不清狀況的麗華,微微嘆氣說:
  口麗華,發起這種作戰的時候呢,首先要確定目標的下落才行喔。這一點算是基礎中的基礎,應該用不著我來跟妳說的……牽扯到峻護好像就沒辦法囉。哎,雖然『那一位』八成也用了許多手段,讓妳查不到峻護的下落。」
  「你……你們等一下。讓我整理一下狀況——」
  一麗華制止了滿臉得意說教的涼子,然後用拳頭揉起太陽穴,一陣子之後才又開口:
  「——二之宮峻護呢?二之宮峻護人在哪裡?」
  「他當然不在這裡啦,而且就連來也沒來過喔。麗華,妳完全中了對方的計。」
  千金小姐這次真的愣住了。

  「那——那這樣的話,二之宮峻護在哪裡?」
  「他們想讓妳以為峻護被帶出國了,所以大概還留在日本吧,『那一位』應該也在日本。哎,這種頑皮的行為還滿像她的。妳完全被對方玩弄在手掌心喔一麗華……啊——給我等等,就算妳現在趕回去也沒有意義啦。」
  涼子制止了轉身就想衝出門的千金小姐,又說:
  「不只是沒有意義,如果妳胡亂插手讓事情變得更複雜,也是很傷腦筋的喔。因為設法把『那一位』請出來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把狀況說明清楚。」
  「嗯,我就是打算告訴妳。時間也十分充裕呢。」
  涼子起身時發出類似吆喝的聲音,而美樹彥也跟著放下西洋棋,開始打理身邊。
  「…………」
  看著他們的模樣二麗華實在掩飾不了疑惑的情緒。
  二之宮涼子與月村美樹彥。
  這對男女是處事如此溫和又圓融的人物嗎?現在的他們,簡直像隱居在深山幽谷、只靠雲霞果腹的仙人一樣,從表情來看有種「頓悟了什麼」的感覺。那態度也像是已經盡人事,只能聽天命似地……
  根本說來,就算遭到軟禁,這兩個人會是乖乖任憑處置的角色嗎?他們從各方面而言,都是超乎常人規格的人物,要是真的想走,他們應該能一邊摳鼻子一邊逃出這種城堡,即使用游的游回國也沒問題。
  「好啦,那差不多可以出發了。我們就一面悠閒地觀光一面回國吧。我想麗華應該也有很多事想問,在到家之前一一來解決好了。畢竟我們也有事情想問妳,也有些話不能不告訴妳。」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啦,麗華。回國以後,我想妳一定能再見到峻護小弟的。我們應該可以期待他有那種程度的力量。」
  「……在這之前,先告訴我一件事。」
  準備離開房間的涼子和美樹彥,用眼角餘光掃過了保圾與忍、以及麗華的成群部下;而麗華惡狠狠瞪人似地望著他們,一邊又問道:
  「……到頭來『那一位』究竟是什麼人?那個耍了本小姐、似乎連你們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活在檯面底下、還擁有這座城堡,怎麼想都大有問題的那個詭異人物到底是誰?」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

  涼子回答得有些草率,樹彥則把話接了下去

  「對方是歐洲血族的盟主,同時也是最傑出的神戎。那名女性擁有的影響力足以摧毀整個世界。而且她可能會成為將我們目前面對的問題一舉解決的關鍵。」


  ×××

  太陽西下。
  夕色的形跡毫不顧忌地悄悄貼近,來到了獨自留在寬廣的二之宮家的月村真由腳邊。
  真由茫茫然地站在開敞的陽台,一邊望著朱紅的太陽下山。茫茫然地待在家裡的她什麼也沒做。
  若是照電視新聞的「全球天氣預報」來看,據說今天幾乎全歐洲都放晴。飛到地球背面的麗華,大概也在彼處望著如此紅豔的夕陽吧—〡真由思考著這些沒有助益的事。
  (…………我什麼都辦不到呢。)
  從所有的人去京都八圾神社那天以後,已經過了三天。
  峻護那消失在天邊、小得像豆粒一樣的身影,到現在還烙印在真由眼底。
  (我什麼都辦不到。)
  她是這麼的無力。
  但麗華不一樣,怒火中燒的那位千金小姐,立刻就採取了行動。

  當然真由也有拜託過。她希望麗華帶她一起去,她也想救峻護。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顯得不留情面。
  一麗華並不是刻意在使壞,她回答的那句「妳會礙手礙腳」是再合理不過的,所以真由也只好坦然讓步。事實上真由也有自覺,別說是礙手礙腳,自己還可能成為作戰中的阿基里斯腱。換成前陣子的她,說不定多少還能有點貢獻。可是憑「現在」的自己,已經不行了。
  (我真沒用。)
  夏日風景漸漸褪為黯淡的紅色,宛如映照出真由的心境。還沒完全變涼的暖風輕撫她的肌膚,迷失方向的小蟲飛繞在臉旁,不過真由連趕跑牠們的力氣也沒有。
  (嗚嗚……不行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猛搖頭的真由試著鼓起幹勁。她覺得就是因為一個人獨處,才會讓狀況變得更糟。獨自待在這麼大的屋子裡,情緒只會越來越消沉。但即使如此,她還是覺得不應該找綾川日奈子那樣的朋友來幫忙。那無法解決現在的問題,這點事情真由也明白。
  (像這種時候——)
  她忽然想到:
  像這種時候,要是自己主動呼喚的話,「她」會不會現身呢?


  大概不可能——真由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只要真由沒有呼喚,待在真由體內的「她」絕不會現身,而且若不是真正急迫的狀況,「她」也不願意露面。舉例來說,必須遇到像日前霧島忍對二之宮家發動攻擊那樣的狀況,才算符合條件。
  真由相信,換成是「她」的話,如此沒用的自己所辦不到的事情,「她」一定都能像麗華那樣輕易克服——想到這裡,在這三天裡紮根於真由腦裡的某個疑問,又開始蠢動了。
  讓真由感到疑惑的是,只要自己沒有呼喚就絕對不會露面的「她一居然自作主張地跑到外頭來了。
  在京都教育旅行中,峻護被綁架到天上之後,真由去了一趟鴨川河畔。
  被麗華叫到那裡赴約時,「她」第一次憑自己的意志現身了。
  這是為什麼?
  別說是現身,就連真由呼喚時都很少有反應的「她}為什麼會專挑那時候出現?潛伏在真由體內的「她一好比住在深窄洞穴裡的夜行性魚類,無法感覺到任何氣息。為什麼「她」會突然冒出來?
  ——真由覺得那件事就像一場白日夢。
  原因之一,是真由不知道「她」現身後做了些什麼。因為「她」跑到外頭的期間,真由本身的時間等於是靜止的,一切的記憶都處於空白狀態。
  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麗華完全不記得關於「她」的事情。當真由的時間再度重新運轉後,她問過對方發生了什麼事,但麗華盡會擺出一張「妳講什麼傻話啊,笨丫頭?」的臉,當然那也不像在說謊或者迴避問題。簡直就像真由在「她」現身時不會留下記憶那樣,麗華似乎也失去了那段期間的記憶。
  真由也問過「她」這一連串的事情,卻理所當然地沒得到任何回應。「她」像是住在深海中的貝類,只會保持沉默。
  根本來說,「她」到底是誰?又是從什麼時候就待在真由體內的呢?
  從懂事以後——就真由的立場來說,指的是十年前到最近這段期間。從那時候「她」就一直待在體內,而且十年間都像木頭石塊似地,屏息躲在真由內心的角落。
  真由對「她」的了解並不多,只知道對方是個十分低調的存在,完全感覺不出類似惡意的想法;還有「她」好像是「另一個」月村真由。
  除此之外仍有一點很可疑。那就是美樹彥和涼子都會盡可能迴避與「她」有關的話題。
  無論如何,真由認為自己體內一直有「她」這種神祕的存在,而且最近「她」的影響力正急劇增加。


  不對,與其說是「她」的影響力增加了,倒不如說是現在待在這裡的「月村真由」本身的存在感,已經變得稀薄了……?
  真由打了個冷顫,然而可能性十足的「想像」卻讓身體不住發抖,正當她一把摟住自己的時候——
  她忽然聽見某種聲音。
  聲音來自中庭到門口一帶,像是將門關上的「磅」一聲。那大概是關上車門的聲音。
  (有客人…………?)
  停止沉思的真由一來到玄關,擦得像鏡子一樣亮的白色高級車與站在車旁的西裝男子便出現在眼前。那是位目光銳利的壯年男性,大約四十幾歲。
  「…………哼,是月村真由嗎?」
  男子才看見真由來到玄關,就不悅地皺起臉說:
  「雖然完全不想看到妳,也罷,只要不礙事的話妳待著也無妨。畢竟也沒事要找妳,我現在心情又還不錯。」
  「咦…………?」
  看來這名男子認識真由。他到底是誰?如果真由沒記錯,她和對方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男子只瞥了真由一眼,跟著便旁若無人地開口:
  「我以外的十氏族已經在京都自取滅亡了。二之宮涼子和月村美樹彥也已經形同退場。過不了多久,這個國家的霸權大概便會掌握在我手上……話說回來只要扯上了二之宮峻護,一麗華那孩子就會變得管也管不住,實在不像話。都還來不及阻止,她就擅自到處行動了……之前我明明警告過那麼多次,要她別插手……」
  男子嘀咕的音量不容易聽清楚,真由只能滿臉傻愣愣地望著對方。這名男子到底是什麼人……從那悠然自得的態度也好,或者身材偏瘦、卻依然壓倒旁人的氣勢也好,都能一眼看出他八成是個地位顯赫的角色。
  「唔,人來啦。」
  自言自語的男子短短說道,望向了上空。
  跟著他仰頭的真由,則聽見某陣急速逼近的聲音衝進耳裡。
  等到真由發覺那是陣類似轟鳴聲的巨大聲響時,轟鳴聲的來源已經來到了眼前。
  「咦————」
  是直升機。
  天空已逐漸從朱紅渲染成群青色,即使在薄暮中,鋼鐵構成的龐然巨體依舊醒目,近似衝擊波的轟然巨響迴盪於四周,而機體正直直地朝這裡降落。
  真由意識中悠閒的部分,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來二之宮家時,似乎也看過相同的光景;而意識中焦急的部分,則認為雖然不知道眼前是什麼狀況,總之有某種糟糕的事情正在發生,自己必須做些什麼才行。兩股思緒纏到了一塊,結果她只能默默地仰望著掀起暴風的直升機逐步接近。
  相較於震耳欲聾的巨響,直升機降落在庭院正中間時,倒顯得十分輕靈俐落。
  螺旋槳仍在迴轉,庭院的草木亦隨之大幅搖盪,此時直升機的艙門開啟了。
  從中現身的,是一名五官端正得令人發顫的金髮少女。
  「…………唔。」
  真由感到一陣心悸。
  腦中的警報裝置點起了紅色燈號,提醒著真由:這名少女並不是普通人,而且還是無比危險的存在。
  少女任憑貴族風的禮服衣襬隨風飄盪一毫無顧忌地走了過來。她沒有敵意,但隨時變成敵人也不奇怪,散發的氣氛介於兩種極端之間。
  「嗨,歡迎您千里迢迢造訪日本,殿下。」

  在現場即將被陣陣滲入心房的緊張感脹滿之前。
  心平氣和出聲問候的,是那個到現在仍身分不明的男子。
  像是在招呼客人似地,男子走近少女身旁,身段優雅而自信滿滿地行了禮,搭話時笑容可掬的程度更是與對待真由的態度有著天壤之別:
  「局勢的演變正如我先前所說,現在這國家的政治與經濟,幾乎都在我的管轄之下了。對於殿下此次給予的種種協助,我由衷表示感謝。在您舟車勞累時這麼說很不好意思,但我希望能針對雙方今後的合作稍作商量——」
  「讓開,奴才。」
  澄澈如高原上清水的高亢聲音清脆響起,打斷了男子的台詞。
  「你在盤算什麼,余不感興趣,這國家的霸權當然也無關緊要。見機行事,你退下吧。」
  無視於直升機的噪音,少女響亮的嗓門簡直能當成一種音樂,於此同時,男子的平常心似乎被深深鑿了個洞。理應是傑出人物的男子立刻僵住笑臉,愕然的臉孔在下個瞬間便嘴唇發抖地說:
  「但……但是您這樣未免太……照理說,我們雙方是締結了同盟關係的夥伴,既然如此在互動時多少該彼此尊——」


  「同盟?」
  身高不滿一百四十公分的少女露出冷笑,再次壓倒了人生經驗看似勝過她四倍的男子。
  「當然,你會得到與效勞程度相當的回報。但不要因為這樣,就得意忘形地認為這是對等的結盟。你不過是顆棋子,而且還是顆挺乏味的棋子,這一點你最好要有自覺。」
  那或許是一種威嚴。
  西洋少女身上擁有某種不同次元的特質,那是從基因上就已徹底分歧的差異,讓人覺得
  至今仍不知姓名的男子根本無法與她相提並論。
  「啊……唔……」
  毫不留情的喝斥,讓男子茫然自失地說不出話。
  少女直接穿過他身邊,站到了跟不上事情發展的真曲面前問:
  「妳就是月村真由?」
  「咦?啊,嗯嗯沒錯,我是月村真——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的叫聲並不是朝少女發出來的。是對著在她後頭,晚了一會才從直升機現身的人物發出來的。
  那是才二天沒見,卻讓她無比懷念的人。同時也是想都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這麼簡單就能再見面的少年。
  「二……二之宮!?」
  感覺有些尷尬地朝這走來的,正是在京都被人用意外手段綁走的二之宮峻護,不會錯。
  「你……你是怎麼了!?之前你都在哪裡!?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邊!?他們有沒有對你做什麼過分的事——」
  「峻護的事之後再說。把臉轉過來,月村真由。」
  金髮少女不客氣地截斷了真由的話。留在她後頭的峻護舉起雙手做了手勢,像是在表示「我沒事,沒事的妳不用擔心一儘管表情和神色看起來都不太像沒事,但能夠確認峻護平安,真由還是放心地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
  峻護驚訝地睜圓了雙眼,嘴巴也像傻瓜似地大大張開。
  而比他早一步出現反應的,是全身彷彿遭到瞬間冷凍的真由。
  「呼嗯,原來如此。」
  金髮少女的冰藍色瞳孔,在兀自開口時盪漾著宛如學者般的冷酷光采:
  「月村真由,妳身上的精氣也很奇妙哪。這到底是什麼?感覺上並不像神精……不對,終究是一樣的嗎?和峻護也有隱隱約約相通的部分哪……呼嗯。」


  少女似乎在思索什麼,但真由沒辦法對她做出反應。這並不是因為對方埋首於思考,才讓真由不好意思開口。有其他更深刻的理由,使真由全身汗毛直豎,像是中了定身術。
  構成「深刻理由」的那隻手,到現在還在東摸西摸。
  就在真由的裙子裡。
  不,講得更精確點,那隻手已經伸到了裙子底下那塊布的裡面再裡面。
  「而且妳還是處女對吧?雖然之前也聽過傳聞……該說是讓人意外,或者讓人傻眼呢?好歹妳也算個神戎吧?」
  一面說道,少女摸索的動作又變得更加大膽。她將右手伸進真由貼身衣物的深處,入侵到不方便明講的部位。
  她的行為太過唐突,也太過肆無忌憚。
  面對這實在太過分的狀況,真由和峻護都做不出半點反應,只能任憑擺布地讓少女繼續她的妄舉。
  「也好,余有興趣了。」
  恣意蹂躪過真由以後,少女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說:
  「余會在這房子逗留一陣。鈞特和夏洛蒂晚點才能到,這段期間萬事由你包辦,可以吧,峻護?」
  話一說完,沒等峻護回答,少女便毫不顧忌地走進二之宮家。她的態度始終泰然,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確認少女進了屋子,直升機發出一如剛才的轟鳴聲,飛上了天空——
  這時候真由總算才癱軟在地上,開始啜泣起來。從僵硬中恢復的峻護也連忙趕到同居人身邊。在他們旁邊,那個到現在還沒報上姓名的男子好似已燃燒殆盡,感覺隨時都會像白色的灰燼般隨風而逝。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在抵達二之宮家時施了一記下馬威來代替招呼,大致上她便是這樣來襲的。

  *

  總之對方就是這種人——峻護一邊安慰著默默落淚的真由,同時也覺得自己再次加深了理解。
  露了超華麗又毫無益處的一手綁走峻護,還盡情品嚐了他身上精氣的那位夢魔公主,完完全全就是這樣的一名人物。
  抱著苦澀到極點的心情,峻護回想起這幾天降臨在頭上的種種災難。
  首先浮現於腦海中的影像,果然是他被綁到飛行船裡面以後,在那個豪華房間所發生的事情。
  自己的嘴唇根本是在偷襲下,不容分說地被人搶走了,那種屈辱的程度與其用「搶」來形容,還不如說是淩虐。留在唇上令人鬆懈的甜美感覺,與當時的記憶一同重現於峻護的腦海……

  「——原來如此,確實有意思。」
  容貌猶如人偶的少女微微點頭後,終於釋放了峻護,唇邊還拖著一條粘膩半透明的線。
  「這精氣會讓人聯想到頂級的清燉雞湯哪。好比讓一流的廚師片刻不離地守在鍋旁,才大功告成的清澄湯汁……單純而不搶眼,同時卻又深奧無比。不過……」
  少女手抵著自己細緻的下巴,理都不理愣得無法講話的峻護繼續說:
  「要說到這究竟是不是神精,還是得劃上問號才行。雖然余並沒有實際品嚐過神精……考慮到神精的味道應該是至高無比,那麼這裡頭還是有不由得讓人感覺美中不足的地方。但即使如此,如果要斷定這就是神精,以要素而言似乎也已經足夠……原來如此哪,難怪涼子和美樹彥判斷時會傷腦筋。」

  「————咦?」
  耳熟的兩個名字,終於讓峻護從麻痺狀態中獲得解脫。
  「妳認識我姊和美樹彥先生?妳到底是……?」
  「余乃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二之宮峻護,為了不讓你多做無謂的掙扎或抵抗,還是趁現在先把你『綁住』吧。」
  蒼藍瞳孔俯視著仍坐在地上的峻護。
  「受到涼子和美樹彥拜託,余才會來到這個國家。目的是要救名為月村真由的那女孩的命。」
  「咦!?」如同晴天霹靂的一句話使峻護睜大眼:「救月村的命?是姊姊和美樹彥先生拜託妳的?這是怎麼回事?」
  「別做無用的質疑。」
  被刀刃般銳利的聲音命令,峻護幾乎是反射性地沉默下來。
  「反正你手上也還沒備齊足以下判斷的情報,先安靜把話聽完。余只是受到拜託,但還沒決定要幫忙,要是你珍惜那個叫月村真由的女孩的命,行動時最好謹慎點。」
  儘管語氣高壓,少女的話聽得出一番道理。而且比這更重要的是,她的話語當中有某種特質,能強迫聽的人點頭。
  腦袋像這樣一度冷靜過後,峻護重新望向俯視自己的少女
  剎那間,有股令全身汗毛直立的感覺湧了上來。
  (怎……怎麼回事!?這女孩是什麼人……!?)
  他認為對方是怪物。
  峻護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血色正悄悄褪去,戰慄也由靈魂深處逐漸侵蝕至表層。
  是被那年幼的容貌騙了嗎?峻護只能詛咒直到方才都沒察覺的自己。少女身上散發出的魄力,就算拿平常讓他抬不起頭的涼子或美樹彥來比,程度仍是天差地遠。簡直只能用怪物來形容,等級差太多了。即使和空腹的猛獸關在同一個籠子裡,也不可能感受到這種戰慄。
  在普通人眼中,或許只會把她看成是過度自滿的任性小女生……然而對多少做過修行的峻護而言,體會到的壓力簡直像在跟年歲悠久的巨木、或者久經風霜的巨岩對峙。
  從內在本身就已經有了差異。
  能體認到的只有巨碩感以及敬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對峻護絕無加害或為敵的意思。雖然這名少女確實桀敖不馴,但她的本質似乎並不殘虐,也不冷酷。不留慈悲的同時,那對冰藍色瞳孔仍盪漾著極為理性的色彩,可以看出少女的高度知性與富於自律的精神。
  雖說如此,一旦觸怒了她,鐵定還是會落到不忍卒睹的悽慘下場。儘管對方也預先警告過,要峻護謹慎行動,但這根本用不著提醒。隨便刺激這名少女,將比光溜溜地穿越地雷區更加危險。
  「好了,就用簡潔的方式來吧。」
  少女望著沉默的峻護,若無其事地伸出右手。
  那小小的手擺到了他頭上,像是要將前額和頭頂蓋住。
  (…………?)
  難以理解的行為讓峻護感到迷惑,然而迷惑持續不到一秒。
  「什————!?」
  轉瞬間,峻護的身體產生異變。
  原本他坐在地上,但現在卻連自己的體重都支撐不了,整個人癱倒下來。少女的右手並沒有用力,基本上她的手早就離開峻護的頭了。儘管如此,宛如徒步走完地球一圈的疲倦感仍支配了峻護身上的各個角落。
  「妳……妳做了……什……?」
  「怎麼樣?被人吸乾精氣的感覺如何?」
  「!?」
  驚愕再次撲向峻護,同時他也察覺了幾項事實。
  這名少女一樣是夢魔。
  而且還不是尋常的夢魔。依照峻護所知,縱使夢魔能夠吸取異性的精氣,光靠肌膚接觸是不可能得逞的。唯一的例外應該只有月村真由,而真由是無法克制自己能力的——
  「那麼,現在再把這些還你。」
  如此預告之後,少女和剛才一樣,又把手擺到了峻護頭上。
  「咦———⊥
  峻護三度倒抽一口氣。
  被少女碰到的瞬間,帶著些微熱度的觸感一傳來,下一秒鐘疲倦感就像錯覺似地全消失了。不僅如此,連雙手雙腳都充滿了十六歲少年該有的活力。
  面對峻護愕然仰望的視線,少女只講了一句:


  「余說過會還你吧?」
  「…………」
  今天大概會一口氣體驗到幾年份的驚嚇吧——峻護心裡冒出這樣的預感,同時也傻傻地感到吃驚。光靠接觸就能吸乾別人的精氣、生命能源,而且居然還能再度物歸原主……
  「這……這是怎麼回事!?」
  剛從驚嚇中掙脫,峻護的嘴巴便像破底的水桶,把疑問全倒了出來:
  「妳到底怎麼做的!?夢魔要吸光精氣或把精氣灌進別人身體裡,是這麼輕鬆就能辦到的事情嗎!?剛才妳說要救月村的命,這跟那是不是有關聯唔唔唔!?」
  「你是笨蛋,還是被虐狂?」
  從未經歷過的感覺直擊了峻護腦髓,使他發出奇妙的聲音。
  少女從禮服中伸出的纖細小腳,正踏在峻護的大腿之間,像是要把蟲子踩扁那樣一次又一次地蹭著。
  「如果你喜歡被人虐待,陪你玩玩倒也可以。明明警告過了,還敢添這種多餘的麻煩,換句話說你就是這個意思吧?」
  高傲的少女拋來問題,表情與聲調幾乎都沒有改變。那種態度發自擁有絕對零度藍眼的捕食者,或者絕對權力者。
  峻護再次痛切體認到,自己不能違抗這名少女。如此單純的規則,就是現下橫跨於自己和對方之間的一切。
  「……也罷,之後再陪你玩。」
  少女收回了玩弄人的腳,峻護總算歇了一口氣。
  「余的力量正如你所見。能這樣自由自在運用精氣的人,地球上沒有自由人生的她,大概就能歌頌比現在更白由的人生了。
  「哎,想救月村真由,實際上也不只這種手段而已,說不定還有其他更有效的手段。無
  論如何,余至少可以為她帶來打破現狀的契機吧。」
  少女用冰一般的瞳孔俯視著峻護,又說:


  「關於這件事,涼子和美樹彥從以前便來向余懇求過。話雖如此,余並不是慈善家,更沒欠月村真由任何人情義理。因此余向涼子和美樹彥要求了代價。被當成代價交到余手上的就是你,二之宮峻護。」
  「…………?
  「真是個遲鈍的男人哪。簡單來說,你被賣了。你被他們當成救月村真由的訂金了。」
  與之前不同性質的驚愕,貫穿了峻護的腦髓。
  自己被出賣了?
  被二之宮涼子和月村美樹彥出賣?
  望著滿臉愕然的峻護,似乎覺得很有趣的少女又再補充:
  「哎,讓你太絕望也會讓事情變得麻煩,就給你一些希望吧。講得更正確點,與其說你被人出賣,說他們是『逼不得已』才出賣你還比較切合事實。」
  「逼不得已……?」
  「沒錯,是余這麼安排的。」
  冰一般的瞳孔發出了嗜虐光采。
  「無論如何,涼子和美樹彥都只能來拜託余,因此即使余開出的條件再沒有道理,他們一樣得接受。哎,你就認同那兩個人的努力吧,基本上能如願得到余接見、提出請求,原本就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他們為此付出的勞力應該非同小可哪。」
  「……我姊和美樹彥先生現在在哪裡?」
  「他們暫時在我的居城休養。」
  少女回答得非常乾脆,但可以想像的是,真相不會和她字面上的意思一樣。那兩人恐怕是被關起來了。能剝奪他們的自由確實不簡單,不管怎樣,現在要找他們問清楚事情的詳細情況似乎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大致了解自己的立場了嗎?」
  被對方這樣一間,儘管困惑,峻護也只能點頭。
  「那你就設法好好應對吧,二之宮峻護。雖然你被出賣了,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你的價值一支輕視的緣故,事實上正好相反。看得出涼子和美樹彥都很寄望你的力量,把未來全賭在你身上。」
  「我的……力量?」
  「你最好了解,通往未來的所有賭注都擺在你的肩上。會得到救贖或者迎接毀滅——全看你的心態。」


  「…………」
  聽起來,峻護似乎是被迫扛起了不得了的重擔。
  雖然他到現在還無法掌握事情的細節,不過隱隱約約之間還是能理解這一點。當然,在這個時候他還沒聽懂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話裡的真正涵義。
  「那麼,既然已經用立場將你束縛得恰到好處了,就來繼續剛才的好事吧。」
  咯咯咯……發出模糊笑聲的少女蹲了下來。笑聲當中包含著冷酷,相對地眼睛裡、或者嘴唇裡,卻蘊藏令人為之一顫的美豔。
  「真是充滿罪過的男人哪。先不管你是不是神精,可以確定的是,連余以前都沒有體驗過像你這種頂級的美味。嚐過這味道的女人若沒有成為你的僕人,大概就會要你當她的僕人吧,只有這兩種可能而已。」
  像是刻意舔給峻護看似地。
  黏潤的紅色舌頭濡濕了嘴唇。
  貌似不過十幾歲的少女,一舉一動卻無比挑逗。
  即使遲鈍如峻護,也能察覺對方的意思是什麼。
  「當然,你想抵抗也無所謂喔。」

  先發制人的少女口中,冒出了模糊笑聲。
  「偶爾嚐嚐狩獵的樂趣,也別有情調。你就拚命掙扎看看吧,反正結果都一樣。」
  連忙想起身的峻護停住了動作。
  躊躇與苦惱閃過他眼底,看出這一點,少女滿足似地瞇起了眼睛,然後——

  ……一臉洩氣的峻護無力地搖起頭。
  那之後的事他完全不想去回憶。
  要問到峻護是否遭受了粗魯的對待,倒也不盡然。一如外表給人的印象,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似乎是地位相當的名流,提供的飲食與床舖總是無可挑剔。名叫鈞特和夏洛蒂的那兩名管家也都將峻護當成貴賓對待,殷勤程度甚至反而讓他不自在。
  不過,就只是如此罷了。
  事態恰似金髮少女所宣言,在她舉出的兩種選項之中,她當然選了後者。
  具體而言,峻護受到了什麼樣的對待呢?
  「他被人吃乾抹淨、徹徹底底地品嚐完畢了。除了貞操以外。」——在此就形容到這個程度為止好了。基本上與其說峻護守住了自己的貞操,倒不如說,好像純粹是因為金髮少女喜歡把美味的料理留到最後,否則只要她有那個意思,峻護的貞操馬上就不保了。
  (話說回來……)
  峻護笨拙地一邊輕撫到現在還默默流淚的真由的背,一邊也走投無路地思考。
  自己接下來到底該做些什麼具體的事情?
  雖然狀況他大概明白了,可是照目前這樣,根本沒有主動採取行動的餘地嘛。
  所有的關鍵都握在金髮少女手上,因此只要她沒有動作,似乎什麼事情都無法開始——
  那麼,只要峻護乖乖當她的僕人,她遲早會有那個心情去救真由囉?如果被人這樣問,峻護還是覺得沒辦法多做期待。這幾天他已經了解得相當透徹,先不論能力如何,對方在這方面實在不積極、不熱心也不親切。
  那麼,拒絕讓她支配行嗎?她那句「你想抵抗也無所謂喔」應該是真心話,但如果因此激怒對方的話,肯定會偷雞不著蝕把米。根本說來,拒絕支配以後又該怎麼做?要想盡辦法支配對方、讓對方聽話嗎?那樣太蠢了,簡直比惡質的玩笑還差勁——
  「可惡,這跟之前談好的不一樣吧!」
  忽然傳出的怒罵使峻護停止思索,轉向聲音的主人。
  直到方才,那名臉部輪廓銳利的西裝男子,還茫然得像一攤灰燼。現在他卻氣紅了臉,一腳踹向草坪說:
  「這樣一來,非得重新訂定戰略才行嗎……哼,沒想到擔任歐洲盟主的小丫頭,居然會這麼不講理!我受夠了,以後不用再指望那種傢伙!」
  「請……請問……」
  儘管男子的魄力讓人有些退縮,當峻護猶豫著是不是該招呼一下對方時,男子「姆!?」地一聲轉向峻護開口:
  「二之宮峻護,你這傢伙!」
  「咦?」
  峻護心想:你是誰呀?聽口氣對方似乎認識自己,但如果峻護沒記漏的話,自己和對方應該是初次見面才對。
  「呃,請問你是哪位?」
  「我沒必要跟你這種傢伙報上名字!」
  氣歪嘴的男子別過頭,大步大步地走回白色高級車旁邊,隨即他又猛然回頭:
  「聽好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把女兒交給你!你最好給我記住!」
  來勢洶洶地指著峻護這麼宣布完以後,男子便坐上車迅速離開了。


  「呃……」
  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峻護感到困惑。那名男子似乎和希爾黛嘉德有關聯,還提到女兒之類的……不過他到底是誰啊?
  算了,比較起來這只是小問題,現在根本沒空間去掛念那個男的——這麼想著,當峻護準備把關於男子的記憶收到腦海角落時,又有輛銀色高級車正好一進一出地開進了二之宮家的土地。
  從車子裡出來的,是一對身穿燕尾服的男女。
  梳油頭的白髮老紳士面容和藹,名叫鈞特·羅森罕。
  金髮中帶有朱紅色澤的少女則綁著側馬尾,名叫夏洛蒂·羅森罕。
  他們都是希爾黛嘉德的忠心管家,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是祖父與孫女。
  「讓您久等了,峻護少爺。我們在張羅必需品時稍微費了一些時間。」
  從鈞特道歉的微笑中,可以感受到歲月的智慧與思慮的深度。他的日語實在非常流利,雖然他的主人說得也是一樣道地。據說鈞特懂得十國以上的語言——無論如何,從那溫和的態度很難想像,他就是在京都用異想天開的手段將峻護綁走的始作俑者。
  「那麼,希爾黛小姐去了哪裡?」

  「啊。」峻護連忙一指:「她在屋子裡。」
  「喔,這樣啊這樣啊。」
  老管家微微睜大眼,表示出訝異:
  「您還是別離開小姐身邊比較好喔,峻護少爺。現在我和夏洛蒂都沒有陪在她旁邊,誰知道小姐什麼時候會使性子呢?」
  「對……對喔。」
  既然希爾黛——希爾黛嘉德決定在二之宮家逗留,由身為家中一份子的峻護負責接待,會是比較妥當的。更何況峻護還被吩咐過「萬事由你包辦」。
  根深柢固的主夫性格,讓峻護分出心思在安排房間與準備晚餐等事情上,「走吧!月村,妳站得起來嗎?」關心的同時,他也把肩膀借給狀似還沒從打擊中恢復的真由,和兩名管家一起走進了屋內。
  希爾黛就站在玄關大廳。
  像在打量環境的她把目光轉了一圈,「峻護的品味還不錯哪。」如此稱許後又說:
  「妳還在哭哭啼啼的啊?」
  看到哭得慘兮兮的真由,希爾黛皺起眉頭:


  「真是個不值得同情的傢伙。雖然余在名義上是為了救妳而來的,但救了像妳這樣軟弱的人又有什麼用呢?實在令人不解。妳也屬於我等的族類吧?不要因為這點事情就亂了方寸,有點羞恥心好嗎?」
  「妳這樣講——」
  妳這樣講未免太過分了。正當忘記本身立場的峻護打算反駁時。
  意想不到的人開了口:
  「殿下,這個女生的事情可以交給我處理嗎?」
  說話的是站在老管家鈞特身後的紅髮女孩,夏洛蒂。
  從外表來看,她的年紀和峻護與真由幾乎相同,就立場而言則是負責輔佐祖父,或者該說是見習管家才對。如果要歸類的話,夏洛特算是一名話少而且不起眼的少女,這幾天峻護聽見她聲音的次數屈指可數。
  「喔?妳認識她嗎,夏洛蒂?」
  「稍微認識。」
  希爾黛的態度顯得略感興趣,而紅髮少女在短而有禮地回答以後,便等著主人發落。
  (她們兩個認識……?)

  感到意外的峻護同樣有了興趣。真由前陣子才剛回國,所以在國內不會有認識的朋友。
  這樣一來她們肯定是——
  「好吧,就交給妳處理。反正余現在還沒有事情要找她。」
  發下許可後希爾黛瞥了真由一眼,穿插短瞬思索的氣氛後又說:
  「但是別太勉強她。除此之外隨妳高興。」
  「非常感謝您,殿下。」
  夏洛蒂畢恭畢敬行了禮,接著又轉向真由開口:
  「就是這麼回事囉,月村真由小姐。往後妳暫時由我來管理,請把這一點放在心上。」
  「唔唔……嗚……咦?」
  真由總算用哭得濕答答的手背擦掉眼淚,抬頭看了對方。
  紅腫的眼睛才望見和自己說話的少女,她便驚訝地張大嘴。
  然後真由用全身表演了「嚇得人仰馬翻」是什麼樣的情形。
  「夏……夏洛蒂——啊哇哇哇哇哇哇!?」
  首先是一句舌頭打結的台詞。
  接著差點腿軟的真由又設法站穩,靠著不聽使喚的兩腳取得平衡以後,想往右邊逃的她發現有希爾黛等在前面,想往大廳左邊逃又只有一條死胡同,最後只好轉過身,打算一股勁
  地往屋子外面衝——
  「唔呀!?」
  被人揪住領口,真由的逃亡立刻宣告失敗。
  「現在是在殿下面前,希望妳不要表現得太難看。」
  「啊哇哇哇哇唔啊唔啊唔啊唔……」
  眼睛猛眨的真由就像在大白天碰上猛鬼出籠似地,而夏洛蒂泰然自若的態度始終沒改。
  這種對比刺激了峻護的好奇心,不過……
  「那麼峻護,來定下期限吧。」
  希爾黛忽然的一句話,使他不由得將注意力轉了過去。
  「妳說的期限是……?」
  「連這都要余跟你說明嗎?傷腦筋哪……」
  露出一瞬冷笑之後,希爾黛那彷彿要射穿人的視線望向了峻護。
  「余確實有了點興趣,才會來到這遠東的國度。即使無法確定是不是神精,余也品嚐了你那頂級的精氣。然而,要讓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主動伸出援手,你付出的還不夠。」
  「呃,還不夠啊?」
  「根本不夠,蠢蛋。余對無聊的生活已經感到厭倦,但是也沒有意願將心力分給找不出價值的事情。」
  「那麼……要怎麼樣妳才肯幫忙呢?」
  「全看你怎麼做,峻護。」
  表情一獰,希爾黛露出了十分挑釁且具攻擊性的笑意:
  「你必須展現自己的價值,並且付出代價,進而打動余。像涼子和美樹彥做過的那樣。」
  「展現自己的價值,並且付出代價……」
  「事情很簡單,只要設法讓余認同你這個男人就夠了,方法任你想。倘若你能辦到,余便樂意答應你的願望。期限就定在從明天算起三天後。只要過了這個期限,你便永遠無法獲得余的協助。這一點你最好放在心上。」
  「…………」
  呃,出了這樣一道不著邊際的題目,妳還說「事情很簡單」。
  峻護如此疑惑著,希爾黛則是興致十足地望著他困擾的模樣,又補了決定性的一句:


  「千萬別忘囉,峻護。月村真由能不能得救,全看你一個人了。」
  被人搬出這套說詞,峻護也很為難。
  然而時間只有二天。在這麼短的期間內,能辦得到多少事情呢?
  「呃,抱歉,我想問一件事情。」
  這樣一來峻護當然也要先考慮,萬一任務失敗時會有什麼後果。
  「假如我在三天內沒有達成妳的要求……會怎麼樣?」
  「還用想嗎?救月村真由這件事就當成從來沒提過。」希爾黛立刻回答:「但這樣還不夠哪。」
  鮮紅的舌頭潤濕了嘴唇,嗜虐的情慾盪漾於她的眼裡。
  金髮公主跟著又如此宣布:
  「峻護,到時候你將從僕人降級成性奴隸,讓余榨取到死。記清楚了,余折騰了這麼久才來到這裡,要是你讓一切變得白費就會遭到報應。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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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二——Performance——嘗試錯誤——


  位於法國巴黎西北部的香榭大道,是一座享譽全球的高級商店街。
  對企業規模冠居全球的北朵家千金來說,這裡是她熟悉的地方。也因為麗華開創的品牌將總店設置於此,說起來這裡就像她家的後院。
  當然,麗華對香榭大道很有感情。如果有空,她也不是不想分些時間在這裡逛街,或者做市場調查——
  「但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吧!?」
  巴黎的太陽燦然照下,咖啡店裡同時響起了麗華猛捶桌面和怒罵的聲音。
  「冷靜點嘛,麗華。周圍的客人會覺得很困擾喔。」
  「妳叫我怎麼冷靜!」
  好似要將桌面一分為二的衝擊聲再次傳出,各類餐具也跟著跳起。
  累積又累積的不平與不滿終於將受氣袋撐飽,隨時準備和質量龐大的怒氣一同爆發。
  這也不能怪她。從麗華在白翼城嘗盡「徒勞無功」四字的意義後過了整整一天,事態到現在連一公釐都沒有向前推進。

  不,沒有向前推進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連向前推進的努力都無法付出。二之宮峻護到現在依然被人綁架——而麗華別說是想回國救人,就連和他聯絡也受到禁止。
  「你們兩個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二之宮峻護對你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
  麗華的語氣已經超出憤怒的界線,甚至還帶著沉痛。但即使如此,二之宮涼子還有月村美樹彥依舊面不改色。
  「先冷靜吧,麗華,只能這樣安撫妳,我們也不好過啊。」
  美樹彥遞了一疊鈔票給跑來抱怨的小弟當成打擾費,同時也將眉毛豎成八字型說:
  「那一位——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已經出面了,這表示狀況無論如何都會跟著動起來,而且少不了一陣驚濤駭浪。那和大自然的駭人現象幾乎是一樣的,就算我們想插手也沒有太大意義。再說招來她這陣駭浪的是我們自己……」
  「我聽夠這些抽象的理論了。本小姐想知道的是——」
  「坦白講,我們沒得插手。」
  涼子代替美樹彥做出回應:
  「這問題比妳想像的還要更敏感。那一位八成不喜歡別人亂插手,既然如此只能把命運交給上天囉。那位公主會對我們做出類似軟禁的處置,背後應該也有叫我們別干涉的意思。麗華,希望妳別誤會了,其實那一位並不是敵人。同時也請妳不要忘記,我們絕不能與對方為敵。」
  「哼,從昨天到現在就只會傻傻地念著那一位那一位……你們有這麼怕那個叫做希爾黛嘉德的女人嗎?那女人的存在有這麼偉大?」
  「跟害怕或偉大都沒有關係,單純只是因為她的強大。」
  涼子淡然回答了刻意用挑釁口氣的麗華。
  「比如說,妳那些部下能平安無事,也都是出自那一位的指示。如果那一位認真起來,北朵家的私兵部隊根本在抵達白翼城之前就先被殲滅了,畢竟那裡是歐洲神戎的大本營嘛。當然就算我和美樹彥嘗試從那裡逃走,八成也只會以失敗收場。」
  「…………唔。」
  麗華看人的眼光也勝於常人。她無庸置疑地能看出,涼子只是在陳述理所當然的事實。
  意思是說,所謂的「那一位」就是這麼令人畏懼且又值得信賴的人物?
  稍微冷靜下來的她開始思索。涼子和美樹彥在路過這座香榭大道的時候,曾在短時間內大舉散財,只差沒有連店家一起買下來,而他們也變成了在當地小有名氣的風雲人物。周圍的視線從剛才就一直集中在涼子和美樹彥身上,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兩人之所以雙手空空,當然是在買了東西之後便直接郵寄出去的關係。
  然後到了現在,麗華才察覺其中的可能性。
  儘管這兩個人的購買欲令她傻眼……不過這也可以想成是他們發洩壓力的手段吧?雖然基本上這對男女超乎常人的程度,幾乎會讓人懷疑他們有沒有壓力需要發洩就是了……
  「——順帶一提,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千金小姐索性換了話題:
  「『神戎』這個詞,我從昨天到現在聽過好幾次,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也對。這也是必須告訴妳的。要說的話,對我們而言這才是重點。」
  涼子小小嘆了口氣,動作細微得如果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她先叫來小弟點了一整瓶葡萄酒,然後才說:
  「不過在這之前,我們也有一件事想要先問妳。」
  「想問我?是什麼事,說來聽聽。」
  「啊啊,不對不對。不是這樣啦。」
  微微苦笑後涼子又做了訂正:
  「不是問妳,而是問『另一個妳』。可以請她出來見我們嗎?」


  「『另一個我』……?妳到底在說什——」
  她的疑問只說到這裡。
  才以為麗華全身忽然僵住,瞳孔便跟著失去了焦點,直接昏迷的她癱軟地向前倒下。
  「……雖然我也想過,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叫出來。」
  一麗華口中冒出了別人的聲音——那陣聲音帶有某種嘲諷的味道,彷彿用傾斜的角度望著世上一切。那是麗華的聲音,卻又不是。簡直就像用相同的樂器彈起不同的曲子……
  「沒想到會是在香榭大道上的別緻咖啡廳被人點名呢。這種場面該不會是妳故意安排的吧?」
  「並沒有,順其自然就這樣了。」
  涼子先輕輕搖了搖頭才問:
  「我該說『妳好,初次見面』嗎?」
  「都無所謂。畢竟我從以前就一直看著你們,也聽得到你們的聲音。就這層意義而言,我們並不算初次見面。不過你們是頭一次直接看到我,聽見我的聲音對吧?」
  「是啊,沒有錯。文字遊戲就玩到這裡為止吧。」
  涼子面不改色地望著眼前的少女,而另一個麗華則是優雅地微笑問道:

  「所以呢?你們想問我什麼?」
  「妳在京都說過什麼——」
  涼子沒露出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而是用平靜的聲音和表情發問。
  「我指的是,妳把另一個真由拖出來以後,究竟和她說了些什麼?」


  ×××

  峻護認為這很不合理。
  自己以前也碰過很多不講道理的狀況,對這種遭遇反而培養了某種程度的韌性,在最近更是堅強得不會為了簡單的小事而氣餒——峻護原本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現在又如何?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對待他的方式,居然可以不講道理到這種地步。那名少女隨心所欲地操控著絕對的權力,將峻護逼到了不得不屈服於虐待的局面。
  而且都慘到這種程度了,還沒有任何人對他伸出援手。應該能依靠的涼子,在這種時候偏偏又沒辦法指望。訴諸法律或國家尋求保護,當然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對方似乎是一名凌駕一切的少女,連法律和國家都無法侷限她。
  不合理嘛——沒錯,這種狀況根本不合理。
  要重複幾次或者幾百次都可以,峻護想高聲喊道: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唉,事情怎麼會這麼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可是……

  就算被迫站在這樣的立場。
  不,正因為被迫站在這樣的立場。
  峻護非得拚命才行。他必須照著希爾黛的期望,設法證明自己是值得認同的男人。或者把證明這檔事先擱到一邊,總之峻護得設計出讓希爾黛願意幫忙救人的狀況。畢竟現在是決定他會不會淪落為性奴隸的緊要關頭,而且真由的未來就賭在上面。
  峻護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就讓對方把自己身為男人的矜持、氣概、毅力全部好好烙進眼底吧。然後他要讓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乖乖認輸。
  「好,妳等著看……!」
  這句話不只說在心中,峻護也發出聲音講了出來。他還露出有模有樣的嚴肅表情,無意地強調了自己的幹勁。
  沒錯,他有鬥志。前所未有的高昂鬥志正在峻護體內熊熊燃燒。啊啊,真想立刻給那個傲慢的女生好看——
  然而……
  然而,要怎麼做呢?


  「很遺憾,我沒辦法回應峻護少爺的期待。」
  表達歉意時,鈞特·羅森罕的灰色眼睛裡添了股哀愁。
  「假設我願意說服小姐,請她中止對您的不當對待好了。當然在那種情況下,我也會盡可能用道理來規勸小姐,但她絕不可能聽我的話。因為那點程度的道理,她應該早就理解了。那一位是明知無理卻刻意要為難您的。既然如此,我就沒辦法對這件事多表示意見。」
  ——有沒有什麼妙招,可以突破現在的困境呢?
  最先被峻護找上的,是看來備受希爾黛信賴的鈞特,但他的盤算馬上就落空了。老管家深感抱歉卻又毫不遲疑地拒絕了峻護的求助。
  「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峻護仍苦苦糾纏:「也不一定要說服她,什麼方式都好。只要能讓她改變心意就——」
  可是老管家仍搖頭。
  「靠口才讓她屈服、用蠻力讓她屈服、設陷阱讓她屈服——不管您怎麼試,都會以徒勞無功收場。那樣做不僅沒用,反而還可能壞了小姐的心情。老實說與我們相比,小姐實在是太出類拔萃了。笨拙的小伎倆對那一位是沒有效的。」

  「是這樣啊……嗯,是這樣沒錯……」
  「縱使我能給您正確答案的提示,那樣子小姐應該還是不會幫忙救人的。那樣不可能打動她的心。一定要是峻護少爺您自己思考、自己選擇的結果才可以。」
  「可是……」
  「我從希爾黛小姐還小的時候就在服侍她了,不過那一位被人請動的次數卻屈指可數。關於這一點,您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咦?」峻護偏過頭又問:「可是我記得,希爾黛小姐好像是受到我姊和美樹彥先生拜託才會過來的……」
  「是的。涼子小姐與美樹彥先生正是那少數的特例。順帶一提,那兩位用的是極為單純的方法喔。」
  「單純的方法?」
  「是的。那就是不分日夜地一直拜訪小姐。」
  鈞特的笑容變成了微微的苦笑:
  「有事情拜託小姐的閒雜人等始終來個不停,但是能將需要毅力的手段實踐得那麼徹底的,那兩個人還是頭一例。那兩位用盡了方法,無時無刻都只希望獲得小姐接見。那種纏人的耐性連我看了都要傻眼。」
  峻護想到,雖然姊姊老是不在家,也常常無法確定她是在哪裡做些什麼……說不定姊姊一直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我只能簡單告訴您,他們用盡了所有的手段,但是基本上能讓小姐答應接見,仍然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就這點而言,那兩位算是成功吸引了小姐的注意。首先不得不承認的,就是那兩位夠格讓小姐允許他們不分日夜地來拜訪。」
  鈞特瞇起眼,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況:
  「剛開始,那兩位也試過扮成小偷入侵城裡,那時候我也跟他們交手過。」
  「……唉,該說很像那兩個人的作風嗎……?」
  「和他們比起來,峻護少爺反而是相當得天獨厚的。因為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可以得到小姐接見的狀態哪。」
  「喔……」
  用這種方式來解釋峻護身為僕人的現狀,或許還挺新鮮的。
  不管怎樣,峻護似乎立刻就喪失了一種選項。不屈不撓地拜託希爾黛,直到她改變心意為止——這一招峻護也挺認真地考慮過,但是從鈞特的話來判斷,成功的可能性太微薄了。

  姊姊和美樹彥恐怕持續了相當長的期間,才總算讓這招成功,峻護並不認為他只花二天就能辦到。
  「無論如何,事情的成敗都牽繫在您一個人身上。請您明白我沒有任何能幫忙的地方。雖然我也知道這是很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明白了。那至少請你多跟我說一些希爾黛小姐的事好嗎?在能講的範圍內告訴我就可以了。要不然我就算想行動,也不知道該怎麼著手。」
  「不,或許那些事我也別提比較好。」
  老管家又再搖頭:
  「那樣恐怕是行不通的。請您把這點當成是我所能說的第一個提示,也是最後一個提示。」
  ……最受峻護指望的鈞特這邊是不了了之。
  這麼一來,他只能期待孫女那邊了。然而……
  「我無法告訴您。」
  夏洛蒂的口風也一樣緊。
  「殿下對您是有所期待的。我們這些下人要是多嘴,鐵定會觸怒殿下。您請回吧。」


  別說口風緊,峻護幾乎是吃了一碗開門羹。
  「根本說來,殿下會願意關照您,已經像是天人特地為了一隻小蟲子在費心了。您現在的處境倒不如說是殿下大發慈悲的結果。而您不僅對這份恩情一點自覺都沒有,從言行看來好像還懷恨在心,您不認為這根本是忘恩負義嗎?請仔細想想吧。」
  不,對方在端出開門羹之後還直接灑鹽驅邪。
  (傷腦筋……)
  消沉讓步的峻護嘆了口氣。看來簡便的選項已經全都沒望了。
  以往遇到這種困境的時候,似乎總會有人幫忙指引方向。要不然名為狀況的洪流,也會將躊躇與迷惑都沖走,並且逼迫峻護做出些行動。然而這次卻沒有任何助力——
  在此時又對他落井下石的不是別人,正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
  「峻護,親切的余要給你一項禮物。」
  「嗯……?」
  金髮公主緩緩地對煩惱得快要想破頭的峻護如此說道:
  「就讓你連找藉口的餘地都沒有好了。從現在起,余決定讓你卸下僕人的職務。換句話說,雖然你身為僕人的立場不變,但是可以從打雜的工作中獲得解脫。在期限到來以前,你就盡量掙扎吧。」
  原來如此,要說是禮物的話倒也沒錯。雖然峻護實在沒辦法敞開心胸感到高興。
  「……呃,那麼接下來幾天,就是由鈞特先生負責幫妳打理身邊的事情囉?管家原本就是他的本職,說起來好像也理所當然啦……」
  像隻老奸巨猾的貓似地,金髮少女瞇起眼睛說:
  「余並不是沒有人服侍就無法過活;也無意靠著被別人服侍,來展現自己的權威。那些照顧都可以免了,從今天起余想暫時過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咦?沒有啦。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了。」
  「多學學怎麼掩飾表情吧。當余說那些照顧都可以免了的時候,你的臉還真洩氣呢。你該不會是盤算著膚淺的計策,想當個赴湯蹈火的僕人來討余歡心、或者引起同情吧?」
  峻護被看透了。
  如此一來,他擁有的選項又少了一種。
  「余並不是想找忠心的僕人,畢竟有鈞特一個也就夠了。是有多大的樂趣,非得讓余多僱一個沒用的新僕人來調教?余沒有對你要求那些,別在這麼早的階段就令余失望。」


  峻護根本沒辦法反駁。
  像這樣,他的「小聰明」在實行之前就陸陸續續地觸礁,雖然有幹勁,也不知道該用到哪裡。峻護的第一天,便在這種悶悶不樂的情緒中毫無作為地度過了——

  *

  儘管峻護因為東想西想苦思不出辦法而顯得睡眠不足。隔天早上醒來時,他卻覺得頗為暢快。
  (已經早上啦……)
  他的身體還沒擺脫掉睡意,但感覺得出昨晚睡得很沉。
  從床舖撐起上半身以後,峻護雙手朝天用力伸了個懶腰。待在充滿晨光的房間裡,他深深吸進一口空氣,然後緩緩吐出。
  今天是星期幾啊?血糖不足的腦袋在茫然間想著,而時鐘的指針忽然闖進了他的視野。一瞬間,他腦中生活習慣的開關被按下了。
  「唔哇,已經這麼晚了……!」

  峻護連忙脫下睡衣,整理好最低限度的儀容,跟著便衝出房間來到了客廳。
  「你睡得真晚哪,峻護。」
  這句話讓峻護還在暖機的腦袋停擺了。
  「雖然余讓你卸下了工作,但哪有僕人比主子起得還晚的?我看你大概還沒理解自己的立場吧?」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如此責備,然而她的聲音卻讓人覺得只是形式上念個幾句。
  用冷酷的目光逐一觀察、端詳峻護的反應,反倒才像她主要的目的。
  「怎麼啦?這衣服對你來說早就看慣了吧?」
  「呃,沒有,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對眼前事態感到困惑的峻護,連早安都忘了跟主子說。
  希爾黛嬌小的身軀優雅地躺在沙發上、傲慢地翹著腿,一手還拿著長菸斗把煙呼出口,而缺乏情感起伏的雙眼正望向峻護。她平時的調調就是這樣,沒什麼值得特別一提的地方。
  問題在於她的穿著。
  「妳……妳怎麼會穿成那樣……?」
  「你還真懂得怎麼打招呼哪,難道不合適嗎?」


  「啊,不會不合適……完全適合妳就是了……」
  峻護邊點頭,邊打量起希爾黛的模樣。
  平常那絹絲般的金髮都是束起來的,現在則是直直放了下來,在眼前絢爛亮麗地掀湧著髮浪。光是這樣,外表給人的印象就有相當大的差異了,不過最關鍵的還是她穿的衣服。
  希爾黛穿著水手服。
  而且還是神宮寺學園的女學生常穿的那套。
  由於峻護對她有「歐洲貴族公主」的先人為主觀念,難免會覺得落差感特別大,不過她穿起來的確十分合適。雖然因夢魔天生的優勢,希爾黛原本就是個漂亮得令人顫抖的美少女,但水手服仍是與她十分相襯。簡直像衣服受到了命令要主動「配合」她似地。
  「呃……妳是在做COSPLAY嗎?」
  峻護不禁說出感想。視情況而言有可能失禮的這一句話,換來的反應是——
  「原來如此,COSPLAY嗎?」希爾黛淺淺笑道:「余這樣穿,和這國家流行的所
  謂C0SPLAY確實很像,可是這其中有一項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這套服裝對余來說,是頗具實用性的。」
  「妳的意思是?」

  「從今天起,余會和你就讀同一間學舍。」

  「——早安,今天也是個好天氣哪……哎呀,峻護少爺您怎麼了嗎?」
  將燕尾服穿得整整齊齊的鈞特出現在客廳,並且對講不出第二句話的峻護露出了微笑。
  「呃,那個,唔,希爾黛小姐她……」
  「喔,這可真稀奇。」
  年長者溫和地看了看指著水手服美少女的峻護,接著在望向女主人以後,他的眼睛便瞇得更細了。
  「怎麼樣?鈞特,合適嗎?」
  「是的,希爾黛小姐,您穿起來非常合適。」
  「嗯,不過別用小姐這種稱呼。」
  「是我失禮了。順帶一提,您早餐想吃些什麼?」
  「交給峻護去安排。畢竟余對涼子平常吃什麼東西也有興趣。」
  「我了解了。」
  鈞特行禮的身段相當自然,同時又處處看得出禮節,對此峻護從內心感到讚嘆。雖然他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位老紳士是個在任何方面都值得尊敬的人物。彷彿塗了一層又一層表漆的器皿,鈞特的胸襟老成而練達,態度卻圓融得恰到好處,講起話來從不咄咄逼人。儘管「變老」是生為人免不了的過程,這不也是一種理想的姿態嗎?
  即使峻護明白鈞特算是綁走他的正犯,還有令人畏懼的身手,他的心裡卻對這位老紳士一點疙瘩都沒有。關於這一點,理由果然在於前述的人品。
  這時候,又有其他人走進客廳了。是夏洛蒂和真由。
  「您早。」紅髮搖曳的少女管家行禮問安,跟著進來的真由也說:「早……早安……啊唔!?」但她只看了希爾黛一眼,便立刻嚇得人仰馬翻。
  「那……那套衣服……咦?耶?」
  「您穿這套衣服非常合適,殿下。」
  另一方面,僅僅停頓一瞬的夏洛蒂則講出合乎禮數的感想。兩人的差別該說是經驗上的不同或者所受教育的不同呢……雖然這麼想到的峻護也沒資格說別人。
  「從今天起,余會跟峻護就讀同一間學舍。」
  希爾黛把相同的事情又宣布了一遍。
  「早餐準備好之前,余想在庭院走走。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峻護。」


  「好的,我明白了。那我馬上準備。」
  「啊,要準備早餐嗎?那我也一起幫——」
  「沒那個必要。」
  希爾黛一邊從沙發起身,一邊出口制止。
  「妳不用幫他。聽懂了嗎,月村真由?」
  「咦?啊,呃……嗯,對不起……」被人平靜而強硬地下令,真由又洩氣地說:「啊,那我去做煮飯以外的家事好了……」
  「那也不行。」
  希爾黛再度斷言。
  「妳不需要做家事,也別去學舍,乖乖待這個家就好——夏洛蒂。」
  「是,殿下。」
  「妳也聽到了。剩下的就照余昨天吩咐的,交給妳了。」
  「我明白了。」
  在兩名鞠躬的管家目送之下,穿著水手服的希爾黛轉身離開了客廳,峻護和真由則望著彼此猛眨眼睛。

  「——呼嗯,還不錯。」
  用完峻護趕忙卻用心做出來的早餐,嬌小的公主心情似乎不算差。
  「麵包、紅茶和雞蛋料理——雖說是極為傳統的英式早餐,簡單中仍然有留意到每個小細節。即使當成僕人不堪用,看來至少還能僱你來當見習的廚子。」
  要判斷這段話算不算誇獎並不太容易,總之峻護還是在心裡先為自己叫好。他刻意捨棄外表與味道的華麗感,選擇了普通咖啡廳也能吃得到的菜色,結果花在料理上的渾身工夫是值得的。
  說不定可以從飲食方面來討好她——峻護剛抱著一絲這樣的期待,公主無情的話語便將其一刀兩斷了。
  「先警告你,可別以為用幾盤菜就能打動余。雖然余的舌頭很刁,也喜歡美食,但手藝比你好的廚師滿地都是,況且基本上所謂的料理,說到底只要能讓人攝取到必須的營養也就夠了。余想從你身上看到的,並不是那樣的東西。」
  又剔除掉一個選項,讓峻護歪了嘴,而一臉滿不在乎的希爾黛起身說道:
  「那麼,余就動身前往學舍吧。」


  在鈞特和夏洛蒂目送之下,希爾黛自顧自地出發了。一如她昨天的宣言,她似乎想獨自行動,並不打算帶隨從。
  峻護也連忙跟到希爾黛後頭。雖然卸下了僕人的工作,但非得討公主歡心的他要是沒有跟在身邊一起行動,可就不妙了。
  匆匆整理了門面以後,就在峻護穿上鞋,準備出玄關的時候。
  「嗯,二之宮。」
  他被真由叫住了。
  「什麼事,月村?」
  「就是,那個……」
  低頭的真由像是有話不方便說,或者她還在想該怎麼開口。想說什麼似地抬起臉之後,她卻立刻低下頭,顯得很猶豫。
  為了解開希爾黛出的「習題」,峻護正急著想追上對方,藉此掌握一些提示。被真由攔住卻遲遲聽不到下文,雖然還不至於讓他不耐煩,可是峻護確實也有點心急。
  「呃……有什麼事嗎?可以的話我想趕快追上希爾黛小姐耶。」
  「……啊。」

  狀似回神的真由連忙點頭賠罪:
  「對……對不起,我太沒神經了……把你拖住真的很抱歉。請不用在意我,快去學校——」
  「嗯,妳不是有話想說嗎?很快能講完的話,現在就先告訴我吧。」
  「啊,沒事的,請你真的不用在意——對了,我是想說,能不能請你告訴班上同學還有日奈子,我要請假的事情。這樣就夠了。」
  「啊啊,當然沒問題,這我會告訴他們。真正的理由要瞞著班上同學,對吧?」
  峻護露出苦笑,真由也跟著用淡淡的笑容回應。
  「那我走囉。」
  「嗯,你慢走。路上要小心喔。」
  當真由朝著快步跑出玄關的峻護揮手時,已經恢復她平時的模樣了。
  峻護一邊讓同居人送自己出門,同時他的心思也已經放到了「要怎麼跟那位金髮公主周旋」這件事上面。
  他完全沒發覺——少女目送他的背影時,表情是那麼的寂寞、難過、而且無地自容。
  到頭來峻護當然還是沒發覺,為什麼金髮公主會限制真由的行動。


  *

  「余並不討厭這個國家的文化和風俗。」
  地點是早晨的住宅區,仍然柔和的夏日陽光,正燦爛地灑在小路上。
  希爾黛一邊走在通往神宮寺學園的路上,一邊提起這樣的話題:
  「這套水手服就是一個例子。能把海兵制服從原本的用途搖身一變,當做女學生的制服來運用,並且大為流行,到最近甚至還變成性方面的象徵,發揮了其他效用不是嗎?對出生於西方的余來說,只覺得這是異想天開。你們這些東洋人還真是奇特的生物哪。」
  「喔,是這樣嗎?」
  「你的自覺還不夠哪,峻護。不過這也許就是你內斂的地方。」
  希爾黛並沒有責怪答話缺少幹勁的僕人,只顧小步小步地持續往前走。感覺她目前心情還不錯,這對峻護來說也是值得慶幸的事情。雖然要把長成少女模樣的核子彈頭帶到學校,已經讓他開始胃痛了。
  (話說回來——)

  跟對方離了半步的峻護走在後頭,一邊也重新思索著。
  他應該已經看慣美女和美少女了,然而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的漂亮程度卻是頂級的。
  小巧臉孔上生著一對細長的眼睛和筆挺的鼻子。白淨剔透得嚇人的肌膚,更是細緻到連男人都要羨慕的程度;而宛如金粉般耀眼奪目的金髮,也不由分說地吸引著他人的目光。雖然之前那套帶有古風的華麗禮服也很好看,不過款式簡單的水手服穿在希爾黛身上,同樣適合得讓人覺得犯規。
  路過的行人一看見她,毫無例外地都會大為驚豔,其中又有一半的人會捏自己的臉頰。
  大概是因為希爾黛的存在太過突出,簡直無法相信她和其他人一樣是人類,才使得那些路人誤以為自己在做白日夢吧。第一次帶真由上學時,峻護也有類似的經驗,但他似乎沒辦法習慣這種不自在的奇妙感覺。
  另一方面,希爾黛好像根本不在乎周遭的反應。也許她只把周圍人們當成佈景或人偶而已。
  (…………呼嗯?)
  望著被水手服包裹住的窄肩與嬌小背影,峻護突然發覺到……


  正如同身為管家的鈞特向他挑明的:這名金髮少女八成在各方面,都具備與年齡不符的超凡能力。即使從峻護在飛行船和對方照面時所感到的強烈壓迫感推測回去,希爾黛的戰鬥能力理應是他望塵莫及的——然而光是這樣看,卻瞧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倒不如說,她的背後全都是破綻……)
  去除掉美得嚇人這一點不談,從斜後方望去,希爾黛完完全全是個普通的少女。恐怖的程度頂多像進入冬眠的猛獸、或者被送到動物園鐵籠中的猛獸。
  (難道說……這是好機會?)
  峻護想到了一個主意。他和希爾黛的實力恐怕是天差地別,如果可以趁有破綻的時候擺對方一道,會不會出現轉機呢?姊姊涼子也常提出「偶爾擺我一道看看吧」的論調,該不會這招對眼前的金髮公主也管用吧?
  (感覺值得一試呢。)
  希爾黛的外表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要對她動手會讓峻護相當不忍心,但事情終究有分輕重緩急。現在擁有的選項和時間或機會都有限,在多少有些急就章的前提下,還是該積極採取行動才對。
  峻護維持平靜的呼吸與視線,悄悄等候著時機。照這樣直直往前走下去,路的盡頭恰好是一個往右拐的L字路口。峻護現在還站在希爾黛的左後方,但只要繼續往前走,就可以在極為自然的情況下徹底搶佔對方的死角。那個瞬間肯定就是最為確實的機會——
  「余走路時有幾個習慣。」
  朝前方走著的目標忽然開了口。
  「例如在前面那種窄路轉彎時,余習慣讓左右腳的步伐維持幾乎不變。要是用賽車術語來形容,余轉彎時的動作就是所謂的甩尾。」
  「……嗯?」
  「於是,余的左半身便會緊貼牆邊。如此一來,你就只能從余的右邊發動突襲,這一點你最好記在心裡。或者你乾脆別去計算容易突襲的時機,選在完全不合理的時間點隨便下手可能還好一點。因為光是能出入意表,在戰術上就是有價值的。」
  「…………」
  「想來硬的,你至少要懂得掩飾氣息。簡直像在預告似地先露出鬥志,也只會讓余感到掃興、落得失敗的下場而已。」
  (……開什麼玩笑啊……)
  峻護身上的冷汗停不下來。別在偷襲前洩露鬥志,對方說是這麼說,但是他本來就不算門外漢。就算用粒子當成單位,峻護也以為自己絲毫沒有洩露出半點敵意。他反而是在思考瑣事時想到這種主意,才認為自己有可能不露馬腳地先發制人,並且決定要下手。
  無論如何,似乎又有一個選項被剔除掉了。面對這樣的少女還想就戰鬥能力一較高下,大概有幾條命都不夠。
  「對了,這麼說來……」
  像是想掩飾失態,峻護講起別的話題。
  「為什麼月村不能去學校呢?其中有什麼理由嗎?」
  「喔,你要問理由?」
  希爾黛依然朝著前面,別有深意地「咯咯咯」笑道:
  「是嗎,原來你還沒發現。哎,這樣也罷。畢竟要怎麼對待那丫頭,現在都是由余來決定。」
  「呃——」
  「先不管余要不要接受涼子和美樹彥的請託,簡單來說——這是預估到以後會有的任何情況,才先做出的處置。」
  「妳是什麼意思?」

  「——峻護,別以為你可以予取予求喔。」
  希爾黛的聲音裡夾雜了忽然發笑或者冷笑的味道。
  「你是一個獨立的個人,如果不甘願當家畜,用自己的手腳去爭取想要的東西就行了。還是說,你寧願像這樣當一隻被余馴養的家畜?」
  「…………唔。」
  希爾黛的每字每句都頭頭是道。
  說起來對於這種每次開口都會被扣分的狀況,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縱使峻護心裡這樣想,然而不做些辯解的話,也爭不回失去的印象分數。
  「總之,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月村一起去學校。獨獨留她一個人在家裡,好像滿可憐的……呃,正確來講鈞特先生和夏洛蒂小姐也在就是了……」
  「峻護啊,對你來說月村真由算是什麼?」
  「咦?」
  這個問題聽在峻護耳裡,感覺彷彿像是眼睛一睜開,就被人拿刀子抵在喉嚨上。
  語塞的他足足讓視線游移了一陣,才總算答道:
  「就……就算妳這樣問……」


  「你和那丫頭正在戀愛嗎?」
  「哪……哪有什麼戀不戀愛的,我和她並沒……」
  「連這點事都沒有自覺啊。你這樣也算神戎嗎?不對,應該先問你是公的嗎?」
  「……呃,有一點我從之前就很在意。」
  峻護沒有逃避問題的意思,但他認為這件事大概還是趁現在問清楚比較好。
  「跟妳講話時常常會聽到神戎這個詞,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還有我也不是很懂所謂的神精是什麼。」
  「…………余實在沒想到。」
  腳步輕快走在前頭的希爾黛,原本是完全不管峻護步調的,但她這時候總算回了頭說:
  「你該不會連自己身為神戎、而且和月村真由是同類的事都不知道吧?」
  「…………咦?」
  看著僕人露出滿臉呆頭鵝的表情,希爾黛似乎領悟了一切。
  「……哎哎哎,余有多久沒傻眼到這種程度了?涼子到底是怎麼教弟弟的?」
  「咦?這……這是什麼意思?我也是神戎……表示說我一樣是夢魔囉?不對,我的情況是被分類成男妖嗎?」

  「沒錯。想知道的更多,之後你大可去問你姊姊。余沒有義務為你做解說。事情就這麼單純,你只要接受這項事實就夠了。」
  「呃,可是,就算妳要我接受……」
  「有什麼問題嗎?從以前到現在,你都過著普通的生活,神戎體質並沒有對你造成任何不便吧?因為你似乎是相當罕見的神戎,即使不從外界補充精氣也能活得下去。」
  「不用補充精氣……」
  「關於神精,余倒是可以為你說明。」
  相傳神精擁有強大而異類的力量,長久以來都沒有人見識過那樣的存在。據說在以前,神精曾被人視為神明,也有國家或地區將他們當成崇拜與信仰的對象。神精身上的精氣極為美味,據說也有神戎為了爭奪那樣的精氣,而不惜骨肉相殘。雖說如此,這些全都是跳脫不出傳說或者傳言範圍的逸事,實際上神精的真面目仍然成謎etc——如此一口氣說了個大概,希爾黛又強調:
  「你的精氣余嚐過許多次,可以肯定的是那種滋味從各方面來看,都和普通的精氣大為不同。因此你很有可能是神精,或者在某個部分和神精有所牽連。」
  「是喔……」


  聽了這麼多簡直像晴天霹靂的事情,峻護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哎,目前那些事都無所謂了。」
  如此說道的希爾黛悄悄瞇起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一邊舔起食指,一邊仰望峻護說:
  「因為現在出現更緊迫的問題。」
  「緊迫的問題?」
  「嗯,余稍微有點餓了。」
  「呃,妳餓啦?可是剛剛不是才吃過早餐嗎?想吃東西的話,不如等到中午再吃吧……要是妳無論如何都忍不住,也是可以在附近找一家店買點東西啦。」
  「咯咯……假如你是故意裝蒜,未免也裝得太拙了。假如你不是故意的,那還真是遲鈍得不配當神戎哪。」
  年幼的臉孔上浮現出妖豔的笑容,一邊又說:
  「回想起你的滋味,余便有『感覺』了。要追究的話,原因正是出在不得不讓余花時間說明神精的你身上。你可得負責任喔。」
  「嗯……」

  峻護偏過頭想了十幾秒。
  總算明白少女的意思後,開始冒冷汗的他嚇得汗如雨下。
  「等一下,再怎麼說也太突然了……!現在人這麼多,妳至少找個可以躲的地方再……不對,那樣還是不行,躲起來辦事反而感覺更猥褻!基本上男生和女生原本就不應該隨隨便便做那種事,更何況還是由女生主動,這樣太丟臉了!」
  「余會在余想要的時候,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你如果有意見,就用實力讓余信服。」
  停在路中間聊起來的兩個人一讓路過的行人狐疑地朝他們望了幾眼。雖然這裡並不算大馬路,但人潮已經十分地多,處處看得見神宮寺學園的學生穿插在其中。情況非常不妙。
  「咯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自覺,但你這樣的僕人逗起來實在是很有意思。先不管其他方面如何,以玩具來說你可是一級品。真想讓你永永遠遠當余的寵物。」
  簡直像下完將棋後的棋步討論會一樣——換句話說,希爾黛講這些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確信局勢已定的笑容。看來她並不打算照峻護說的「躲起來辦事」明顯是想欣賞峻護被迫在公眾面前親熱的狼狽模樣。當然,金髮公主不是在打趣或說笑。
  「好啦,你打算怎麼辦?」
  「…………唔。」


  最後,峻護屈服了。
  他與主人的身高差了四十公分以上。
  如果有人把這幕光景看成「忠心的騎士在侍奉當主子的公主一大概免不了被嫌眼睛長到哪去了。因為扮演騎士的少年臉上滿是苦澀;而扮演公主的少女,則讓嗜虐的興奮感淡淡地染紅了雙頰。
  峻護望著那片紅色小花般的朱唇,心裡正在想:說不定——
  說不定,自已是被她當成帶在身邊的便當了。

  *

  習慣是一種根深柢固的東西,如果有某段時間沒辦法做平時常在做的事,就會讓人變得相當難受。
  真由今天的狀況正是如此。
  在二之宮家為數眾多的家事當中,她負責的項目不算少,被人命令「不准做家事」對她來說,就像是一種霸凌。也因為真由原本就有一本正經又規規矩矩的傾向,這種有事該做卻沒辦法做的狀態,會讓她覺得不太安心。
  何況目前的情形是鈞特和夏洛蒂兩名管家都使勁在工作,而真由只能獨自坐在沙發上,什麼都不能做。與其說這叫霸凌,簡直已經有拷問的味道了。再說真由的「現況」是只想要做點事情,讓自己把心思空下來。就算她明白不管從長期或短期來看,這種行為都是在消耗自己身體的資本。
  但是……
  「那個,還是讓我幫一點忙吧……」
  只要真由這樣說。
  「希爾黛小姐嚴格吩咐過,不能讓您操勞。」
  鈞特便會露出溫和的微笑,同時卻斷然謝絕說:
  「所以請您儘管放輕鬆吧。因為您對殿下以及哈登修坦家來說都是客人。」
  夏洛蒂也熟練地在桌上倒了大吉嶺紅茶,讓真由別無選擇地留在沙發上,但是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坐的是一塊針毯。對真由來說,夏洛蒂的「這種態度」是格外難應付的。
  「那麼,接下來我必須外出一陣子。」
  將家中的雜務做完一個段落以後,鈞特朝另一名管家說:


  「剩下的就交給妳了,夏洛蒂。做任何事都千萬別疏忽哪。」
  「好的。我知道了,爺爺。」
  少女管家朝走向玄關的老紳士行了禮,目送時的態度不輸對主人的恭敬程度。
  中庭傳出電動馬達運轉的聲音、輪胎抓地聲、以及引擎靜靜的聲響。
  當那些遙遙消失在彼端,遠離到就連野生動物也無法聽見的距離後。
  毫不顧忌發著抖縮在旁邊的真由,夏洛蒂一個轉身,大步大步地走近沙發一屁股坐下。
  她翹起二郎腿,調鬆胸口的領結,「呼啊——」地大聲嘆了一口氣,然後便從懷裡掏出香菸叼在嘴邊說:
  「點菸。」
  「咦?啊,是……是的!」
  連忙起身的真由找遍了客廳、搜索過廚房、把櫥櫃翻完才總算找到一盒受潮的火柴:
  「有了!我現在就幫——」
  「早就點好啦,妳太慢了。」
  少女管家把玩起似乎是自己帶來的打火機,一邊吐著煙,整個人撲向她的真由則差點在中途跌倒。

  夏洛蒂·羅森罕。
  就真由的了解,這種態度正是她的本色。
  「好久不見啦,真由仔。」
  夏洛蒂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空位,聲音有些乏力地說道。是不是做了完全不合個性的管家工作,才會讓她出現這種反彈呢……真由一面這樣想著,一面照要求坐到了對方旁邊,於是夏洛蒂嘆氣說:
  「話說回來,這種工作真夠緊繃的。雖然說我家代代都做這一行,而且也沒其他人可以繼承,那就沒辦法啦。妳說對吧,真由仔?」
  「咦?嗯……是啊,妳說的對。」
  「不要隨便跟我應聲,妳又不了解我家的狀況。」
  「好痛!」
  一掌打在真由頭上以後,夏洛蒂又說道:
  「妳還真的一點都沒變耶。明明沒什麼腦袋還一直想要配合周圍的人,妳差不多該改掉這種習慣啦。」
  「唔唔,對不起……」


  「會住在這邊,表示妳離開『那裡』了吧?還以為這樣子妳的個性多少會像樣一點……」
  「啊,不過夏洛蒂妳真的變了耶。剛見面的時候,一瞬間我還認不出來是誰呢。應該說妳變得很會賣乖嗎……呀唔!?」
  「妳這種老是多講一句的毛病也沒變哪。這麼說來,昨天見面的時候妳馬上就想著要跑對吧?真是不懂得感恩的傢伙。」
  「對……對不起!那時候是因為,我稍微被嚇到了!」
  「被嚇到就想要逃,妳是哪種小動物啊?」
  ……以前,當真由還寄宿在歐洲某間宗教設施的時候。
  完全無法融入周圍環境的她,唯一能講話的對象就只有夏洛蒂。
  換句話說,她們以前是同學。
  「對啦真由仔,妳什麼時候離開那裡的?感覺妳好像會在那個死板得要命的地方待一輩子。」
  「啊,我是在妳『畢業』一陣子以後出來的。發生了一些事情,與其說我從那裡『畢業』了,還比較像是被家人帶回國的。」
  「呼嗯,畢竟要說的話,對我們這些問題分子——不合群的神戎來說,那個地方等於是感化院嘛。既然妳沒有『畢業』,個性沒變好像也是當然的。」
  在那些「不合群」的人當中,夏洛蒂也是類型相當極端的一名少女。過去她捅出的問題之多,甚至還被形容成「惹事案例的萬國博覽會」要問到這樣的少女為什麼會跟真由這種類型的人有深交,只能說是交友的圈子正好繞了一周,兩個人無緣無故地就合得來了。雖然也有人認為,夏洛蒂只是把真由當成跑腿的在使喚。
  「哎,那些往事都無所謂啦。」
  夏洛蒂「呼——」地把煙吐出,一邊又開口:
  「我警告妳,別把我住宿舍時的事講出來哪。不過這個也可以先擺到後面去啦,我現在最在意的是——」
  奸笑的夏洛蒂把手繞到了真由脖子後問:
  「那個叫二之宮峻護的男的。什麼嘛,妳終於也找到男人啦?嗯?」
  她豎起拇指,同時也笑得越顯猥褻。
  真由慌忙解釋說:
  「不,不對啦不對啦,我和二之宮不是那樣——」
  「妳已經吃掉他了嗎?」


  「吃————!?」
  一下子就紅了臉的真由猛搖頭。
  「什麼啊,還沒有喔?」夏洛蒂聳肩說:「得了男性恐懼症又沒辦法吸精氣,死也死不
  透的妳在跟那男的相處時,看起來還挺正常的嘛。所以我才以為妳終於敢嚐男人了……」
  「那……那是因為我吸取精氣的能力太強,根本還控制不住,而且就算吸了精氣也沒辦法吸收到身體裡面……」
  「這樣的話,妳就用那個男的來訓練不就好了?基本上妳不是完全不能靠近男人,才會連吸收精氣的訓練都不能做嗎?找那傢伙當訓練對象剛好合適嘛。」
  真由會住在二之宮家,正是為了這個理由。
  「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讓二之宮為我做那麼多……那樣他的身體也會有危險,再說我也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和我這種女生……」
  「呼嗯?」
  夏洛蒂皺起眉、在新的菸上面點了火:
  「簡單來說,妳就是迷上了那個男的。因為迷上了,所以想好好珍惜對方,妳的意思是這樣對吧?」

  「哪……哪有!我又沒說自己——」
  「不對嗎?」
  「也……也不是不對啦,只是……」
  「不過啊,妳這樣真的算是迷上他了嗎?」
  「……咦?妳說的是什麼意思……?」
  夏洛蒂將視線從真由身上別開,「呼」地吐出煙說:
  「我是想說,妳只是因為除了那男的以外沒別人可以選,才會在乎他吧?以前妳根本沒辦法和男人相處,現在剛好冒出一個男的不會讓妳覺得害怕,所以妳剛好也在他身上放了一些特殊的感情,是不是這樣?」
  真由溫和又略顯畏縮的眼睛裡,開始摻雜進不同的神色。她實在不能當沒聽到這句話。
  「才沒有,我對他是——」
  「如果我是妳。」
  強硬地打斷真由後,夏洛蒂用了不由分說的語氣開口:
  「如果我是妳,就不可能不那樣想。要是有那種男人出現在我面前,對我來說就等於在世界毀滅的前夕,遇到了背後閃著光芒的救世主從天而降一樣。換成是我的話,肯定會哭著巴住他不放。就算用任何手段,我也會把那傢伙綁在身邊,說什麼都不會放手。所以要我用平等的眼光對待那傢伙是不可能的。無論我有沒有那種意願,看他的時候絕對會帶上有色眼鏡,完全無法從中立的立場看待。這當中肯定有產生錯覺的餘地。」
  雖然面前的老朋友原本就有點壞心眼,但現在她會說這些,似乎並不是因為愛欺負人的本性在作祟。注意到夏洛蒂講話時是直直望著前方,真由也噤口繼續聽她說了下去。
  「神戎本來就必須常常從各種異性身上吸一點精氣才活得下去。要不然就會變得『營養不均衡』,而且要是一直吸同一個人的精氣,也會讓對方身體衰弱。」
  夏洛蒂這口煙吸得特別深。相對地她手上的菸已經燒得只剩下菸頭。
  「這代表我們從生下來就是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制的種族。我們原本就可以同時把感情放在許多人身上,這點事情妳也很明白不是嗎?就算不明白也能想像得到吧?好歹妳也算是神戎的一分子嘛。」
  「…………」
  「那我再問一次。妳真的喜歡二之宮峻護嗎?」
  「……我……我對他……」
  想說些什麼的真由才剛張開嘴,卻立刻又噤了聲。對此感到最訝異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
  為何會什麼都說不出口?
  只要反駁回去不就好了嗎?才沒有那種事,那種事情絕不可能發生,我喜歡的人就是二之宮——沒錯,這樣告訴對方不就好了嗎?
  但是,她說不出來。
  因為老朋友提出的假設,實在太有可能發生在她身上了。夏洛蒂的那一套思路未免太過井然有序,反觀真由的心情卻不能用道理來說明。真由無法用道理證明自己的心意,只能把用情之深形容給別人聽。
  當然真由也舉得出很多峻護讓她喜歡的地方。像是溫柔的部分、稍微有一點優柔寡斷的部分、明明頭腦不錯卻反應遲鈍的部分;還有那很有力氣,同時又纖細得像是鋼琴師的美麗指頭;以及在煩惱菜色時出現在眉心的皺紋;或者在睡著時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溫和的端正臉孔——這些讓她喜歡的特質,簡直數都數不完。
  可是要怎麼樣才能證明,這些並不是錯覺,也不是某種誤解,更不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自己的出身背景,就算有這般錯覺、這種誤解、這一時的意亂情迷,也一點都不奇怪。
  有股令人反感的寒意,正慢慢在真由肚子裡擴散。


  假如,夏洛蒂真的沒講錯的話,她要怎麼辦?
  如果這份心意不過是錯覺,不過是某種誤解、不過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如果月村真由只把二之宮峻護當成說不定能吸到精氣的對象,而不是戀愛的對象——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真由用力否定這種假設以及想像。但是才剛否定,否認掉這項否定的想法又像烏雲般湧了上來。她不知不覺地握緊拳,汗濕的掌心變得好冷,心臟也不規律地胡亂打起節奏,失去血色的臉則宛如一張白紙。
  夏洛蒂只瞥了這樣的真由一眼,隨後便緩緩地哈哈笑道:
  「唬妳的啦!哎,想那麼多幹嘛!總之光是找得到可以正常相處的男人,就算是挖到寶啦!妳還有時間,慢慢把感情培養好就行了!」
  夏洛蒂猛拍真由的背說:
  「啊,可是妳現在先別吃掉峻護喔!他現在是希爾黛小姐的東西。敢和她搶的話,妳會被宰掉的哪。唉,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希爾黛小姐對妳還滿好的。只有妳不必做家事……還特地交代要妳別去學校,雖然我也不懂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朋友換了話題,可是真由卻沒辦法搭話。這不只是因為她沒拔出夏洛蒂先前扎下去的刺。理由在於,真由對希爾黛的命令心裡已經有個底了。要是回應這個話題,結果很可能會打草驚蛇。
  真由拚命壓抑住內心的風暴,一邊也開口問了其他事。
  「呃,希爾黛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啊?」
  真由一直想找個人問問,在場的夏洛蒂應該正合適才對。儘管她和那位金髮公主在初次見面時,就受到了心靈創傷級的衝擊,不過好奇心還是強過怨恨的想法。被人形容成「惹事案例的萬國博覽會」的少女,只有在提到希爾黛的時候才會注意口氣,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讓真由十分訝異。寄宿在外時認識的這位老朋友,是個不會對人諂媚的叛逆分子。夏洛蒂對主人抱持附愛慕與敬畏,肯定不只是出於羅森罕家代代受到的恩情。
  「希爾黛小姐她——」
  夏洛蒂叼著菸抽完剩下的濾嘴答道。
  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語氣有些難過:
  「她是位過得很辛苦的人。雖然我也不想待在和妳一樣的立場,可是我更加不願意待在希爾黛小姐那樣的立場。」
  「她有那麼辛苦嗎……但我實在看不出來耶……她長得好漂亮,而且與其說是強悍,她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女工,我覺得好像沒有人可以比得過她……」
  「哈,妳眼力真差。不過也不能怪妳啦,我一開始也看不出來。」
  夏洛蒂「呼哇」地吐煙說:
  「我也知道這樣說很不禮貌——不過那一位算是突變種哪。這個世界上的天才和鬼才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超乎常人得和那一位一樣的,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了。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要回朔到紀元以前吧,那時候有一種強大的神戎被稱為神精,說不定希爾黛小姐就是最接近神精的人哩。只要那一位認真起來,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辦得到。在我們這些人看來,那一位就像神一樣啦。」
  「喔,她有那麼厲害啊……」
  「可是啊,那一位到頭來果然還是個『人類』,我猜希爾黛小姐活著的感覺,應該就像是獨自被留在一整群猴子裡面。如果能生為別的動物,我看那一位會活得更輕鬆哪。」
  想要應聲的真由閉起嘴巴。因為夏洛蒂的目光並沒有看著她。這些話恐怕是夏洛蒂自己講給自己聽的。
  「我只是舉例而已,不那樣的話,要是她可以生為任性又毫不慈悲的暴君就好了。雖然那樣子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鐵定受不了。」

  「…………」
  真由倒覺得希爾黛現在也十分有暴君的調調,不過夏洛蒂看到的可能不是這樣吧。對方剝奪了峻護的自由,又像在羞辱真由似地做出那種事……這樣還不叫暴君,那世界上的辭典也許都需要修訂了。
  不過,假如說那種暴君的姿態,已經是希爾黛將理性發揮到極限的結果,那麼是該感嘆她的理性太貧乏,還是原因主要出在她所處的立場呢?
  「……哎呀,我好像講太多啦。喂,真由仔,這些事妳不要告訴峻護喔。因為妳把這些講出來的話,八成不會有任何人變得幸福。懂嗎?」
  「啊,好的。我明白了。」
  真由點頭如搗蒜。看到夏洛蒂認真的眼神,她只能點頭——雖然這也是緣故之一,但是真由隱隱約約可以理解,畢竟真的只是隱隱約約而已,要從口頭上說明她也會覺得困惑……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究竟想從峻護身上得到什麼。
  「話說回來,總覺得希爾黛小姐這幾天都怪怪的。儘管我待在殿下身旁的日子也不是很久……老實說,之後的事情會怎麼演變,我完全想像不出來。」
  「妳說怪怪的,是哪裡怪?」


  「希爾黛小姐變得太好動了,從來到這個國家以後一直都這樣。」
  這個形容詞讓真由再次感受到落差。
  「我覺得希爾黛小姐看起來並沒有很好動啊……」
  「那是外行人的想法。在我和爺爺看來,明顯得就跟硬幣翻了面一樣。殿下開口的次數已經多到讓人懷疑是不是天地異變的前兆,還對每件事都很積極。希爾黛小姐說要穿水手服去學校的時候,我拚死命才忍著沒讓眼睛蹦出來耶。」
  很遺憾地,身為「外行人」的真由實在沒有什麼認同感。希爾黛總是一副冷酷的模樣、少有感情起伏,也不會大聲說話。那樣就算好動的話,平時她的活動量究竟少到什麼程度?
  真由這樣問過以後,搖頭回答「不是妳想的那樣」的夏洛蒂便搖頭解釋:
  「那一位不是活動量少,而是做任何事情都會用最省力的方式去做。我們要花百分之百力氣去做的事,殿下只要用百分之一或二的力氣就可以解決了。我也說過吧?那一位的資質從頭到腳都跟我們不同。」
  「資質不同……」
  「隨便看一眼也可以從氣質感覺到吧?那種威嚴光靠血統是營造不出來的,需要豐富的人生經驗和深度的知識才有可能那樣。希爾黛小姐不過十歲多一點而已,就已經累積了那樣的資本,表示說腦袋運作的方式從根本上就不一樣。換種方式講也可以,那一位體內的時間是流動於不同次元的。」
  「…………」
  關於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這名少女所處的立場、以及她是用什麼心情活在世上,真由覺得自己慢慢可以了解了。
  或許,真由和她的立場有那麼一點點相通的地方也說不定。
  「……可是這樣的話,那希爾黛小姐為什麼會和平常不一樣,變得那麼好動呢?」
  「這還用說。」夏洛蒂輕鬆聳肩說:「我想那一位大概是認真看上二之宮峻護了。也可以說殿下對峻護相當期待。雖然我完全不懂有什麼地方這麼值得期待啦。」
  這一點真由也隱約察覺到了。她靠的純粹是女人的直覺。儘管只是直覺,卻幾乎不可能出錯。
  就在這時,中庭「嘰——」地傳來有些刺耳的聲音。是車子輪胎在水泥地上磨的聲音。
  「糟糕,我爺爺已經回來了。摸魚就摸到這裡為止。」
  真由看著不成才的孫女連忙把菸處理掉、並且重新打好領結,跟著便望向了神宮寺學園所在的方向。


  峻護和希爾黛現在正在學校引起什麼樣的騷動呢?
  真由忽然看向擺在桌上的手機。
  把手機拿起來的她,靜靜地讓視線落在待機畫面上一會,隨後終於用細細的手指撥了某個號碼。

  *

  雖然峻護在教育旅行中忽然失去了蹤影,然而表面上似乎是被解釋成「由於親戚發生變故才只好趕回東京」。對於這件事,真由或麗華好像也沒有和別人說實話,因此班上同學在看見峻護從教室門口冒出來的時候,反應也和平常沒兩樣。
  讓他們出現反應的,是和峻護一起走進教室的少女。
  金髮碧眼固然很醒目,而嬌弱得頂多只像國中生或者小學生的身軀,同樣散發出異樣的存在感。班上立刻被那股存在感吞沒,所有人沉默了一會,但在沉默結束前說道「你們啊,都坐到位子上」的導師便現身了。
  擁有午睡大師這種響亮名號的懶散女老師——仲丸由希衛一站上講台,就用缺乏幹勁的聲音說道:
  「呃——就跟你們看到的一樣,有新同學來到我們班上了。妳做個自我介紹吧。」
  「嗯,余乃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暫時會來這裡叨擾。」
  「……似乎就這樣囉。名義上她算留學生,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哎,你們好好相處就對了,要怎麼對待人家你們自已去決定。」
  「老師,我想問問題。」
  有個同學舉起手。話雖如此,面對希爾黛明顯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氣質,發問的同學似乎也不方便直接向她開口。
  「老師,為什麼小孩子會來高中唸書?」
  「不知道。」
  另一個學生也舉手。
  「為什麼她的日語這麼流利?」
  「不知道。」
  「為什麼她會跟二之宮一起來學校?」
  「不知道。總之你們別問我就對了。不過呢,我知道她不是普通人物。光用嘴巴講也沒什麼用,你們和她相處時記得做好覺悟。」
  這麼說完,導師便立刻打著呵欠離開教室了。
  「……這老師不錯。擅於思考、擅於判斷、也擅於處理狀況。峻護,你的學習環境似乎得天獨厚哪。」
  希爾黛一邊淡然地講出感想,同時也自顧自地坐到空下的座位(真由缺席留下的座位,就在峻護旁邊),剛坐下鐘聲正好就響了。

  峻護原本以為把希爾黛帶來學校,簡直就像拿著信管鬆脫的地雷跳街舞。
  不過高貴傲慢的公主大人,似乎比他想像得更有適應力。
  橫行霸道什麼都不怕的一年A班學生們,一開始好像也對留學生的異類程度感到困惑,然而在相當於班上領袖的綾川日奈子鼓起勇氣,找了希爾黛講話之後,局勢就急劇轉變了。
  「呃,希爾黛嘉德……同學?可以和妳聊一下嗎?」
  「嗯,妳不用拘束。」
  「我是綾川日奈子,請多指教喔。」
  「余乃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叫余希爾黛就行了。」

  「啊,那麼希爾黛,難得大家都在同一個班級裡,可以的話我也想和妳當好朋友。我有好多想聊想問的事情,現在方便嗎?」
  「無妨,妳想說什麼都行。」
  「呃,那麼妳是哪裡人呢?」
  「如果這可以解釋成在問余的出身環境,答案會是歐洲人。要是妳想問余歸屬於哪個國家,回答將是余沒有任何國家的國籍。對余而言,國籍之類的並無多大意義。」
  「……呃,意思是說,妳出生的國家已經不見了嗎?」
  「並非如此。基本上余屬於擁有國家的一方,而不是國家擁有余。哎,為了方便才持有的國籍倒有幾種,要余逐一說清楚也行。但是不去問鈞特的話,就不知道正確的國名與數量了。」
  「……感覺好像很複雜耶。這個話題好像不要碰比較好,還是算了。」
  「這應該是賢明的判斷。」
  「啊,那麼那麼,希爾黛妳為什麼可以把我們的語言講得這麼好?是在哪裡學的?還是說妳以前住在這裡?」
  「余是沒住過這裡,但這個國家的血族和余還挺有緣分。除去這點不談,余滿偏愛這個國家的風俗與文化,因此自然就學會了。」
  「喔,自然就學會了,好厲害耶。」
  「這也算不上多厲害吧?余的時間多得用不完,也曾經學過不認識的國家的語言,把那當成是娛樂。歐洲的語言已經網羅完畢,亞洲各國幾乎也完全精通了。對非洲大陸算是比較生疏,少數民族的語言就無法徹底掌握了——哎,如果要說厲害,這才算是厲害吧。」
  「我認為語言學家也沒有人能學到這種程度耶……唉,我服了。順帶一提,希爾黛妳跟二之宮是什麼關係?今天你們好像是一起來學校的呢。」
  「啊啊,峻護嗎?峻護是余的僕人。雖然他現在卸下工作了,由於余現在暫住在峻護的家裡,余身邊有些事還是交給他打點——」
  「暫住在二之宮家!?」
  「意思就是他們同居中!」
  「在月村之後又多了一個人喔!?」
  「說起來麗華學姊不是也住在二之宮家嗎!?」
  「更重要的是,僕人是怎麼回事!?他們關係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囉!?二之宮好下流!」
  像這樣一起冒出來的聲音,並非出自日奈子,而是來自一直豎著耳朵聽到現在的同學們。

  「那麼,妳和二之宮的生活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情況?跟月村還有麗華學姊又是怎麼劃分勢力的?你們果然是四角關係嗎?」
  「妳看起來還是小學生或國中生,所以妳是透過越級之類的才來我們學校的吧?」
  「那頭金髮真的好漂亮,妳是怎麼保養的啊?」
  「希爾黛妳是歐洲的貴族對不對?有沒有出席過社交界?那裡給人什麼樣的感覺?」
  簡直就像原本害怕陌生大人的小孩子發現對方其實並不危險時會有的反應。不斷累積的好奇心一得到發洩的機會,便像山洪般湧向了希爾黛,情況之熱烈幾乎有讓人看見山洪爆發的錯覺。
  另一方面,身為「大人」的希爾黛似乎也很了解對待小孩的方式。面對豪雨一般的質問,她應答的態度頗為強硬和從容,同時卻又親切仔細地一一回覆了所有的問題。
  如此這般地,希爾黛的強烈性格在挺普通的氣氛下,原汁原味地融入了一般人當中。

  神宮寺學園接納了強大非凡的夢魔公主。而現在,這間混入異物的學校正在迎接午休。
  「……呼,看來事情沒有變得和想像中一樣糟,對吧?」

  峻護一個人在一年A班的教室打開便當,同時也吐出夾雜著疲倦與安心的嘆息。
  目前,希爾黛應該正率領著一群早早便成軍的粉絲,在學校裡到處走動參觀才對。偶爾能聽見交織了學生們歡呼與怒吼的喧鬧聲,八成是獨占校園話題的金髮美少女在各處捲起的騷動吧。
  不過即使說是騷動,也還不到峻護事先想像的程度——並不至於讓他的頭髮在一天之內全變成白髮。像現在他就還有休息的空間。當然,原本這不是讓峻護打開便當的時候,但他對眼前的問題其實已經束手無策了——
  「喲,二之宮。狀況怎樣?」
  總算來了。峻護心想。
  朝那陣聲音回頭望去,正是他料想的兩名人物。
  「歧,你的狀況好像也沒有我們想的糟。」
  這麼說的是損友之一,吉田平介。
  「畢竟我們還以為再見面的時候,會看見你躺在棺材裡嘛。」
  這麼說的是損友之二,井上太一。
  特別喜歡湊熱鬧的這兩個人,在一年A班因為希爾黛登場而鬧出一些騷動時,反而顯得意外安靜。
  「我們有點事要找你談,有空嗎,二之宮?」
  「地點就選在這裡可以嗎?」
  「啊啊,反正也不會講很久。而且班上的人幾乎都沒留在教室裡。」
  輕輕聳肩的吉田換手之後,這次輪到井上開口:
  「除了那個金髮女生的事情以外,我們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你沒錯啦。哎,總之那些事先不提了。現在光是可以看到你平安就要謝天謝地啦,二之宮。」
  畢竟吉田和井上在教育旅行那天,都有目睹峻護被綁架到天上的那一幕。「由於親戚發生變故才只好趕回東京」的說詞,對他們當然不管用。
  「……之前給你們添了麻煩,也讓你們擔心或者照顧過呢。先讓我說聲謝謝。」
  「不會,我們也是為了自己的方便在行動,用不著道謝。」
  「能聽你這樣說真的很欣慰。話說回來,在那之後事情是怎麼收尾的?在京都那天後又發生了什麼?」
  「哎,沒啥問題啦。只能說都處理得很順。」
  「這樣啊。」

  對於平常只會耍笨的兩個朋友的度量,峻護再次感到感激,並且又說:
  「唉,這次真的欠了你們很多人情,我一定會還的。只要有我能幫忙的事情,你們儘管說。」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因為你欠的人情,我們遲早會加倍跟你討回來。對吧,井上?」
  「是啊,就是這樣。」
  當兩名損友「嘿嘿嘿」地露出頗具本色的笑聲時……
  「你們偷偷摸摸在講什麼?感覺好賊喔。」
  綾川日奈子加進了話題。
  「唉——好累好累,這次來的轉學生還真是個狠角色。那個叫希爾黛的女生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她一邊往胸口搧風,一邊就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
  「二之宮,你身邊全是那種人嗎?」
  「沒有,我想並不是這樣的……果然她有給妳帶來麻煩嗎?」
  「與其說是麻煩嘛……把那種人帶來班上之前,要是你可以先跟我講一聲,會比較方便啦。突然就冒出來的話,該說對心臟不太好嗎?」


  「呃,不好意思。詳細狀況我沒辦法講,說起來我對她也是有點沒辦法……順帶一提。」
  峻護依序看了日奈子、吉田和井上說道:
  「在你們看來,她給人的感覺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對不對?」
  「……是吧?」
  「也對啦。」
  三人看了看彼此的臉,像是心有靈犀地互相應聲,又好像根本不是那回事。
  「總覺得你們講得很不乾脆耶。」
  「我才不想被帶了那種生命體來學校的人念呢。」
  日奈子有些埋怨地望著峻護說:
  「哎,總而言之就這樣啦。感覺她好像是等級完全不同的人嘛,甚至還會讓人想問說,為什麼她會穿水手服啊?雖然外表看起來像是小朋友,可是她待在這裡,就像是幼稚園班級裡獨獨混了一個大學教授進來一樣。」
  「啊,妳講的我懂耶。」
  吉田大大地點頭附和:

  「我是覺得,那個女生該不會是想找一個聚集著珍奇動物的鐵籠,然後跑進去參觀學習吧?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動物園裡獨獨跑了一個人類進來嘛。」
  「我的感想也差不多。」
  井上果然也表示同意:
  「我在上課時看著那個女生,會覺得她簡直就像教育委員會派來的督導官一樣。與其說她是在聽課,倒不如說是在幫老師評分。有的老師在課堂中還一直冒汗耶。」
  「不過啊,很奇怪的是我不會有被藐視的感覺耶。」
  「啊,我了解。她一副超偉大的樣子,實際上頭腦八成也很好,可是她不會表現出把人當笨蛋的感覺。」
  「我懂我懂,反而會覺得她在羨慕我們對吧?」
  對話流程中忽然冒出的這一句,讓峻護有了反應。
  「她在羨慕我們?你說的她,是指希爾黛嗎?」
  「嗯?我有這樣講過嗎?」
  剛才發言的人是井上,不過當事者自己說出口的時候似乎並沒有想太多。
  「啊啊,好像有耶,我是這樣講過。哎,雖然我只是在無意間想到才會這樣說的啦……仔細一想感覺也怪怪的。畢竟那個女生哪有理由羨慕我們啊。」
  簡簡單單就收回發言的他又說:
  「可是啊,我認為她確實沒有交朋友、或者融入學校生活之類的意思。」
  「——我也這樣覺得。」
  這時候,從別的地方傳來了聲音。
  「會把猴子當寵物養或觀賞的人——這種普通人到處都有。但就算從遺傳上來說關係再怎麼接近,要是有人肯把猴子視為自己的同類,一定會被當成怪胎吧?我覺得她的狀況就像是這樣。」
  總算來了。峻護再度心想。
  是那個用黑框眼睛當商標的良善派少女,不過這已經是過去式了。
  插話的是奧城色璃。連本人都承認自己的真面目有一點「惡女風格」的夢魔少女。
  「我覺得,如果考慮到對方站在壓倒性的優勢——即使希爾黛的態度看起來是那樣,她仍然是比較偏向博愛主義的。」
  「……啊。嗯,原來如此。或許是吧,你們覺得呢?」
  一直保持乖巧形象的色璃會發言得這麼坦率又毫不客氣,讓日奈子露出了看到稀奇東西的表情。
  「…………」
  另一方面,在京都窺見色璃本性的吉田和井上,則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
  也不理會同學們的反應,色璃朝峻護笑瞇瞇地說:
  「二之宮,可以請你撥一點時間給我嗎?」

  目送著色璃和峻護一起走出教室的背影,留下來的三個人朝彼此聳肩,就在這時——
  「啊,有人打我的手機。」日奈子忽然摸著裙子口袋說:「抱歉!先離開一下喔。」交代完一句她便離開教室了。打電話的人是——
  「喲,真由。我聽二之宮講過了,妳好像身體不舒服,對吧?」
  「啊,是的,對不起。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
  日奈子聽著朋友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彷彿能看見那低聲下氣的模樣就在眼前。
  她揮手打起圓場:
  「別在意嘛,反正事情好像變得挺麻煩的。妳請假這段時間,我們會全部處理好的啦,不用擔心。」


  「啊,好的。可是……」
  「哈哈,妳不用掩飾啦。光有那個金髮公主來學校亮相,就已經可以想像到有狀況了。再加上你哥哥還有二之宮的姊姊、甚至連當學生會長的北朵學姊也沒來學校,那根本連想像都免了,妳說對不對?」
  「啊,唔。是的,對不起……」
  「就跟妳說不用道歉了嘛。哎,所以說囉,可以幫的忙我都會先幫啦。除此之外大概就沒有什麼能做的了,不過有事情的話我還是會挺妳的喔。再怎麼說我也是一年A班的女頭頭嘛。」
  「啊,好的。我明白了,有事情我會拜託妳的。」
  電話另一端傳來忍著不笑的聲音。
  日奈子同樣呵呵笑了出來,跟著便出現一段沉默。
  「…………」
  真由同樣以無言回應。日奈子沉默,是在催促她進入正題,照理說這一點真由也明白。
  因為真由並不是那種只為了閒聊或小事,就會打電話的女生。
  「……我……我跟妳說喔,日奈子。」


  「嗯?」
  「那個……」
  「嗯。」
  「…………」
  面對再次的沉默,日奈子也用沉默回應。
  過了一會,真由總算編織出的話語是:
  「…………那個,我想二之宮在學校會遇到很多辛苦的事情。麻煩妳在他煩惱的時候,幫他一下好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即使日奈子看不見對方,還是露出了最開朗的笑臉保證:
  「我會把他一起照顧好的啦,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好的,謝謝妳。將來我一定會回報妳的……」
  「了解。回報的時候請用身體一次付清,用二之宮的身體。」
  「咦咦!?這……這好像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耶……」
  「不然用妳的身體也可以啦。那樣的話,妳就可以一個人決定了吧?」

  「唉喲……妳就只會開這種玩笑……」
  「啊哈哈,好啦好啦。」
  像這樣,多少聊了一下的兩個人掛斷電話以後——
  日奈子原本開朗的表情,悄悄地染上了正經的色彩。宛如白天倒轉成夜晚那樣。
  (不太對勁呢。)
  日奈子很清楚這一點,毫無懷疑的餘地。問題在於不對勁的原因。照常理推測,主要是那個金髮公主掀起了某種風波,而真由應該也被牽連在裡面……可是就算這樣,日奈子仍然覺得事情和她想的有一點出入。真由到底想告訴她什麼,又想找她商量什麼呢?
  (要直接去見她嗎?嗯——但是……)
  日奈子對現狀一知半解,即使能徹底了解,目前狀況的演變似乎並不是她一個人有能力干涉的。正因為如此,她才在煩惱該怎麼行動。
  當然在煩惱的過程中,時間也不會為了她停止。就在日奈子束想西想的時候,又有其他想商量事情的同學叫住她,於是日奈子不得不先把真由的問題擱在一邊——最後日奈子將會在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辦法做的情況下,目睹事情的結局。


  「你帶來的人物可真不簡單呢,峻護。」
  色璃一邊在走廊上領路,一邊用帶著苦笑的語氣說
  「這樣對心臟不好,可以的話希望你做這種事之前,先跟我知會一聲。突然見到那種跟妖怪沒兩樣的人,簡直就像恐怖片的情節嘛。」
  她抱怨的內容和日奈子類似,但是卻更加偏激。總之峻護先把那些意見推到了一邊:
  「與其聊這些,我更想問妳在那之後——教育旅行是怎麼收尾的?」
  「該怎麼著落就怎麼著落,大致上是這種感覺。」
  色璃說話的方式依然很優雅,卻又顯得淡然:
  「也沒有出現所謂的幸福結局或者悲慘結局,對任何人幾乎都一樣。只要別要求太高,這樣的結果是很足夠的。要說有誰是唯一的贏家的話,大概就是那位金髮公主了。綁走你的就是她對吧?」
  「嗯……哎,是也沒錯啦。」
  「總而言之,很慶幸看到你沒事。雖然彼此間應該累積了不少話想講,請你先來這邊。」
  色璃帶峻護來到了一間空教室。
  裡頭又是一個他料想中的人物。

  「……哼,還以為你消失之後就可以清靜了,也沒人找你,居然自己跑回來。」
  奧城佑粗魯地坐在桌上,嘴巴扭到了一邊。
  「而且你一個人回來也就罷了,還把可怕的怪物一起帶來學校。什麼玩意嘛,你是瘟神嗎?」
  「……奧城佑,在京都有好幾次都是你在搞鬼對吧?」
  面對突然找碴的奧城佑,峻護也難得地皺起眉頭還以顏色:
  「雖然我也有很多話想跟色璃說,但要找你說的就更多了。即使是我也不可能默默容忍所有事,如果你誤解這一點可就傷腦筋了。」
  「啊啊?你這傢伙想打架嗎!?」
  「你們兩個,不可以打架喔。」
  色璃溫和地插了話:
  「峻護,雖然佑是這種態度,但是目前我們並不是你的敵人。原本我們也只是使了一點壞心眼,從最初就沒有為敵的意思。」
  「……有沒有罪惡感就先不提了,你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我認為非常應該受到譴責。忽然要我將那些都一筆勾銷,會不會太過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所以為了償還罪過,我們希望可以為你盡一份心力,當作是往後友誼的證明。你覺得如何呢?」
  「盡一份心力?」
  「是的,因為你好像有什麼煩惱。」
  這項提議並不是沒有魅力。現在峻護確實是處在束手無策的狀態,只能隨波逐流。換成是奧城兄妹的話,對於「那方面」的內情應該比他了解得多出一大截。
  「無論我答不答應現在這件事,總之我想先問妳。」
  「好的,你想問什麼呢?」
  「我想知道妳說的『盡一份心力』,是到什麼程度。比如說你們對那個人有辦法嗎——我是指希爾黛。」
  「你問對她有沒有辦法,具體來講是想做什麼?」
  「舉例來說,我現在算是完全受到那個人支配,你們有沒有辦法解除這種支配?我覺得要說服她也很困難,能不能幫我找到某種交涉的途徑,或者用蠻力之類的手段也可以——」
  「用蠻力?你白癡啊,那怎麼可能。」
  佑揮手反駁,態度就像是在說:你講什麼傻話?

  「光是要和那種怪物扯上關係,本大爺拒絕都來不及了,你還叫我們去跟她動刀動槍?沒有人這樣開玩笑的啦!基本上我在人前還是個謹言慎行的角色,懂不懂?之前本大爺已經不顧上頭的意思捅了一堆婁子……現在就算要採取行動,也只能在不引人注目的範圍內活動而已。根本說來,我這個人啊——」
  「換句話說。」
  色璃打斷了佑的話:
  「佑已經達成最主要的目的,把我得到手了。所以他沒有必要再逞強做其他事情。」
  「喂,色璃!妳說什……!?」
  「哎呀,我說錯了嗎?」
  「這不是對不對的問題!我只不過是——」
  色璃無視急著想辯解的義兄,重新轉向峻護說:
  「看來佑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但我還是有欠你的人情要還。就算他不願意提供援手,我也一定會幫你的忙。請你放心吧。」
  「喂,色璃妳給我等等!本大爺只是想先正確掌握住情況,再來摸索最妥當的手段而已啊!並沒說過我不幫忙吧!?」


  「是啊,我很信任你喔。因為要是沒有佑的話,所有事情都不會有進展。」

  「什……!?唔……」
  換表情就像翻書一樣自然的色璃露出微笑,佑則是嘴巴開開合合吐不出半句話。原來如此,他們兩個似乎是這樣定下來了。
  「話雖如此,佑說的也有他的道理。」
  應付完義兄,色璃又轉向峻護開口:
  「我們現在的立場沒有辦法很自由地行動。即使說會協助你,能辦得到的事畢竟有限。你先了解這一點會比較好……」
  「不會,沒關係。這樣就很夠了。」
  峻護笑著揮起手,簡短說明了目前的狀況。
  「這樣啊……她出的還真是一道棘手的難題呢。要在短短二天內打動那個金髮公主,對不對?」
  色璃罕見地皺起眉頭說:
  「然後,峻護你用自己的方式試過幾遍,卻一次又一次慘敗?」
  「我也覺得很慚愧。」

  「不,以結果而言說不定這樣是好的。只不過之後要是再用亂槍打鳥的方式去試,馬上會惹對方不高興喔。」
  「這樣嗎……嗯,確實也對……」
  「別忘記生殺與奪的權利都握在那位公主手上。短期之內連續失敗這麼多次,都還沒有被宣告遊戲結束,反而可以說是小小的奇蹟也不一定。」
  讓色璃這樣一說,峻護根本發不出聲音反駁。
  「接下來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喔。應該找一個最有把握的方法,傾全力去試才對。距離期限多少還有一點時間,所以趁這段期間先訂定策略吧。」
  「我明白了。妳說的對,就這麼做吧。」
  「然後我有一個忠告。峻護,你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現在才來找我們商量,已經拖得太晚了。你似乎就是有這種慢條斯理的傾向,在目前的情況下明顯會有負面影響喔。」
  「唔……對……對喔,現在不是像這樣來上學的時候。」
  「不,關於這一點剛好相反。接下來你要盡可能待在公主旁邊,觀察她的舉動。說不定可以從中找出突破現狀的關鍵。」
  「原來如此,有道理。首先不仔細了解那個人的話,也沒辦法訂定對策嘛。」


  「我們會盡可能研究對付她的方式。關於那個公主的情報也由我們先收集好了。還有,往後要盡量保持密切聯絡比較好喔。」
  「好,我懂了,就照這個方向去努力。我會盡快到希爾黛身邊。謝謝你們幫忙!」
  簡單答謝完,峻護便像是坐立不安地衝出了空教室。
  「……真讓人嫉妒。假如面臨危機的不是真由而是我,他會不會那麼積極行動呢?」
  聽見色璃嘀咕,佑大聲地咂舌說道:
  「受不了,真搞不懂妳在想什麼……」
  事情讓人煩過頭,就只能傻眼觀望啦——帶著這種口吻的他又說:
  「我們根本沒空去在意別人吧?現在的狀況是十氏族本身的架構形同瓦解,每一族的人都手忙腳亂耶。」
  「…………」
  「現在又有那個金髮妹跑過來落井下石,不注意歐洲那邊的動向也不行。結果妳卻一頭栽進去他們的事情,弄得不好的話,說不定會變成我們在挑釁耶。我真的沒辦法陪妳這樣搞啦。」
  「……現在是旁觀的時期,雖然我也贊成你的觀點。但我們有欠峻護人情和恩惠,該還的就是要還。」
  雖然佑打算趁局面混亂時巧妙發揮,把好處搶到手,但色璃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野心。
  要說到她有興趣的,就是些許的自保以及自我滿足,除此之外便只有對可愛男性的一絲惡作劇心理。
  「而且我覺得,那個金髮公主並不像傳聞中的那種怪物。雖然她被別人取了『鮮血公主』和『白夜女工』這兩個誇張的外號,實際上也鐵定是怪物沒錯。不過在我看來,總覺得她和從前給外界的印象不太一樣。」
  「這可以算是理由嗎?那金髮妹的危險程度是掛保證的耶。就算好奇想玩火,妳也挑錯對象了吧……喂,色璃。難道妳——」
  佑瞬時瞇起了眼睛問:
  「妳還捨不得那男的嗎?」
  「哎呀。」
  微笑的色璃似乎就是在等對方這種反應。
  「峻護他可是好男人喔。」
  「妳說什麼……!?」


  呼嚕嚕嚕……彷彿沒管教好的狗,佑發出低吟的聲音,而色璃絲毫不改臉上的笑容。
  現在讓她感興趣的,就只有把眼前的「可愛男性」逗著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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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三——Struggle———焦躁———


  「告訴我原因!為什麼你們要這樣!?」
  這裡是世界各國語言交相往來的戴高樂機場。在國際機場的大廳當中,有句格外大聲的日文正迴盪開來。
  「一路上懶洋洋地多逛了一大堆地方浪費時間,本小姐還想說總算來到機場了,結果現在又被絆住……你們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冷靜點啦,麗華。這樣會讓周圍的旅客很困擾不是嗎?」
  此時,又有另一句冷靜糾正人的日文傳出。
  「再說焦急也沒用啊,因為飛機還沒來嘛。也有一句成語叫做以逸待勞,所以我們還是從從容容地等時機來臨吧。」
  「現在哪是悠閒說這些的時候!要不然妳自己看吧,有空位的班次不是隨便找都有嗎!?妳看,五分鐘以後出發的班機有空位,二十分鐘以後出發的也有!」
  「那種買票隨搭的班機還是不要坐啦。畢竟我們有重要的事情想在飛機上談。」
  「要是這樣的話,就挑一架停在旁邊的噴射機吧,我可以用北朵家的財力整架租下來!如果不能租,直接買下來也無所謂!這樣你們還有意見嗎!?」
  「我叫了私人噴射機過來,在飛機開過來之前乖乖等吧。」
  「……哎哎哎,對涼子小姐真的是感激不盡呢。控制我們家小姐的工作都讓她一手包辦了。」
  保圾光流遠遠望著日文造成的騷動,一邊爽朗地露出苦笑,一邊也表示了謝意。
  「畢竟小姐現在是處於二之宮模式——當小姐變成那樣的時候,要勸她可是要抱著折斷兩、三根骨頭的覺悟呢。乾脆請涼子小姐來當隨從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喔?」
  「你居然敢開這種愚不可及的玩笑……」
  沉著臉這麼回答的,是站在保圾旁邊的搭檔——霧島忍。
  「雖然聽你打趣也不稀奇,但你這次玩笑真的開大了。那女人會願意接下隨從這種工作嗎?」
  「是喔?這次她和美樹彥先生會遭到軟禁,說起來也算是突發狀況。我們應該賣了他們一份不小的人情吧?」
  「縱使賣了這份人情可以讓那女人甘願當隨從,壞處也只會比好處多而已……話說回來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出面啦?沒想到她會和現實生活牽扯上關係。」


  「欸,為什麼妳會這樣想?」
  「因為我以為她根本是虛構出來的人物。」
  「啊哈哈,也對。誰叫關於她的傳言都滿扯的。」
  發生在國際機場的這場日文口角,中途又多了美樹彥加入,而變得越發不可收拾。路過的外國人都用「又是日本鬼子」的目光看著他們,然而要是那樣就能讓千金小姐多少將心思分到別的事情上,應該也算好事。
  「……不過,既然她會被人稱為最接近神精的神戎——」
  保圾把話說了下去:
  「像那種接近神話的傳說,或許不盡然是誇大的喔。畢竟她在我們的『業界』可以說是黑手中的黑手,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好像只有少數心腹而已。等我們回國,說不定就能見到那活生生的傳說了。」
  「但我們為什麼要選在這種時候回國?我倒覺得這個時期滿半吊子的。按照二之宮涼子和月村美樹彥的說詞,要是他們不想讓麗華回國把事情變得更複雜,在這裡多待一陣子不是更好?」
  「簡單來說,應該是他們看準了只要現在回國,在抵達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結果』吧?

  雖然也不知道最後是吉是凶。哎,反正關於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的事情,都是由他們負責處理。交給那兩個人就可以了吧?」
  「呼嗯,就算是那樣——」
  忍端正了表情,直直望向搭檔說道:
  「麗華的事又該怎麼辦?呃,我指的不是在那邊耍脾氣的麗華,而是『另一個她』。」
  被這樣一問,保圾的思緒飛回了之前待過的香榭大道。
  「妳問我那時和她說了些什麼,是嗎——」
  即使受到涼子質問,另一個麗華仍然嫣然地微笑,端起了一杯紅茶就口。
  在她賣關子的時候,周圍交錯著咖啡廳的喧嚷與烤麵包的香味,而先用逗弄語氣開口的反而是涼子。
  「年輕女生會把和自己一樣的年輕女生找出來講話……照常理猜的話,是想給對方好看之類的吧?妳揍了真由兩、三拳嗎?」
  「哪有可能呢?」另一個麗華只用目光表達出冷笑之意:「誰會對她那麼『溫柔』啊?」
  「我不喜歡這種互相刺探的做法。」涼子臉色丕變:「聽說妳能冒出來的時間也不算長,盡可能長話短說吧。」


  「好啊,能早點把事情解決的話我也歡迎。有問題就請問吧,如果是在能夠回答的範圍以內,我都可以告訴妳。」
  「那我問囉。我們從以前就知道真由體內還有另一個真由。不過那個真由是什麼人,又為什麼會躲在真由的體內,這些我們到現在還不明白——關於她的事情妳了解嗎?」
  「嗯,我了解。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們。」
  涼子的眉毛微微動了,動作細微得如果不注意就不可能發現。另一個麗華則是完全不改臉色。
  「為什麼妳叫的時候,另一個真由這麼容易就出現了?我聽說要是沒有重大的事情,連真由自己都沒辦法叫她出來。妳心裡有底嗎?」
  「嗯,有啊。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們。」
  「為什麼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妳能把另一個真由叫出來?如果妳有意就隨時能叫她出來的話,應該還有其他更合適的機會才對。這又是為什麼?」
  「碰巧而已。」
  「妳的目的是什麼?」
  「妳說呢?」

  兩個人的年紀應該差得很多,然而從旁人眼中看來,卻幾乎感覺不到差距。另一個麗華若無其事地撇開了涼子沉靜的威壓感。以她們兩人為中心,彷彿帶著刺人靜電的空氣正往外擴散,不知不覺中咖啡廳的喧囂已經被沉默所取代。
  這段期間內,兩個人一次也沒有別開對彼此的視線。
  「——那我最後再問妳一次。妳對另一個真由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啊,只是和她說了一句話而已。」
  「妳說了什麼?」
  揚起嘴角的麗華笑了。
  潔白潤澤的虎牙露出了一瞬,那就像美麗花朵蘊含的毒素。
  「我只是跟她說『別比我先死喔』,就這樣。」
  「…………」
  「雖然妳說你們不知道,但是對於另一個真由的底細、以及我的身分,你們隱隱約約也察覺到了吧?」
  毒素僅僅只有亮出一瞬。
  另一個麗華再次展露嫣然的笑容說:


  「那麼在最後,也讓我問一個問題好嗎?」
  「…………妳要問什麼?」
  「你們想救的是現在的月村真由,還是另一個月村真由呢?」
  ——真是尖銳而慘烈的問題呢,保圾心想。
  她那樣問,簡直像拿著一把附了鉤刺的刀往內臟深深插進去。
  就算心情真的糟糕透頂,位於表面的麗華也不會講出那種台詞。這樣一來,藏在後頭的另一個麗華便順理成章地被定義成大壞蛋了。
  「該怎麼辦呢?」
  保圾回答了忍先前的質疑:
  「和表面上的小姐一比,藏在後頭的另一個小姐挺難應付的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演變耶。」
  「不對,並不是這樣。我想問的是——」
  忍沒有改變表情。她依舊直直望著搭檔,嚥下一口難嚥的口水後,她又問:
  「我想問的是,你打算怎麼做?」
  「讓我想一下喔……」

  保圾在心中暗自問道:怎麼啦,妳問出來啦?從以前到現在,妳明明都把這個問題藏在心裡的。選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妳就這樣順勢問出來真的好嗎?
  不過,他明白自己遲早會被問到這件事。
  保圾流暢地搬出準備已久的回答:
  「我會站在小姐這邊,盡可能協助小姐想做的事、想成就的事、以及希望的事。」
  「……這樣嗎?」
  這可以說是一道確認的工夫。
  忍的回應比保圾想像的更加淡然。
  「那麼我會聽從你的方針,並且給予協助。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
  「妳幫了大忙呢。那就麻煩妳囉。」
  忍的表情和語氣都已經恢復原樣。
  「不過還真傷腦筋。」她也不著痕跡地換了話題:「沒有想到老爺在背後也頻頻在行動。一回神,事實上十氏族的架構已經瓦解了。而且似乎還以老爺為中心,重新在組織新的架構。這對身為北朵家成員的我們算不上問題,但從我們和二之宮涼子與月村美樹彥建立了同盟的立場來想,就有點不妙了。」


  「直屬於老爺的部下、以及直屬於小姐的部下——現在的北朵財團,事實上是分成兩個獨立的組織在行動嘛。正因為老爺對小姐的實力信任到這種程度,才會把業務交給她處理;雖然這也是小姐充分回應了老爺期待的佐證……不過這次反而弄巧成拙了。」
  「當老爺和麗華的立場對立的時候,要怎麼辦?」
  這個問題保圾可以立刻答出來。
  「我會站在小姐這一邊。因為老爺把小姐身邊的所有事情都交代給我了。就算要跟老爺為敵,我也會把小姐擺在第一,這樣才能回報老爺的信賴吧?」
  「黑的都可以被你講成白的了,不過我也贊成。現在的情況沒辦法面面俱到,只好先定下優先順序再做取捨。」
  「即使老爺那邊有聯絡,也不要轉達給小姐知道,不然就得告訴她經過竄改的情報……哎,事情大概會偏這樣處理吧。」
  「真是越權到極點了,免不了被人罵不忠吧?」
  「和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比,被罵只是小事啦——那麼,我們也過去吧。小姐的脾氣好像快發作到收拾不了的地步了呢。」
  「你跑過去的話,事情只會更難收拾吧?」

  儘管忍嘴巴上是這樣講,兩個人還是走向了騷動的中心。
  現場的麗華正像特攝片怪獸那樣大肆作亂,借道機場的旅客們也像觀賞表演似地圍在她身邊,而身穿警衛制服的男子正姍姍來遲地趕到這裡——


  ×××

  長成少女模樣的暴風雨侵襲二之宮家之後,到了第二個早上。
  (希爾黛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峻護一邊在用慣的廚房準備早餐,一邊揣測起年紀尚小的女主子內心。
  昨天和色璃商量過後,峻護便照著指示時時跟在金髮公主身旁,觀察對方的動向。
  「明明都讓你卸下了僕人的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儘管希爾黛賞了一句挖苦以上、冷笑未滿的金言,峻護並不氣餒,依然將精神灌注在該做的工作上。峻護陪著她用餐、陪著她喝下午茶、有時還打算在她入浴時跟進去,結果卻被夏洛蒂轟到外面,不過峻護仍像隻陪伴蟻后的工蟻,一直跟在希爾黛後頭。
  那德行和跟蹤狂幾乎只有一線之隔,但峻護明知如此還是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期待能得到成果。所謂成果——就是讓希爾黛認同他,進而對真由伸出援手的提示。
  然而……
  (真糟糕……我完全弄不懂這個人。)

  花上好幾個小時從希爾黛身上「取材」的結果,光用上面這一句話就能道盡。希爾黛同樣也有自己的盤算,她應該也將僕人的目的掌握了大概。儘管希爾黛默許峻護這種纏人的陪伴方式,但她幾乎是把峻護當成空氣來對待,處處都可以看出她在掩飾線索,只差沒有將「你沒那麼容易就能揪住余的尾巴」直接說出口。有時她不會回答峻護的問題,有時則靜靜
  閉著眼動也不動,或者早早便上床就寢。用不同的觀點來看,也會讓人覺得她用了相當孩子氣的手法來唬弄峻護。呃,雖然她實際上就是個孩子。
  當然峻護也明白希爾黛並不是普通的小孩。舉凡她用了超醒目而大膽、又實在毫無意義的手段綁走峻護,還佔據別人的家,一會兒又限制住真由的行動——乍看之下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很像個只會濫用權力的幼兒,可是從過去的幾次經驗當中,峻護知道這名少女並非僅僅如此而已。
  例如拿他變成階下因之後的事情來講吧。
  峻護曾對自己被綁的不當待遇感到純粹的憤怒,向金髮公主抗議過。
  他說——妳做的事情違反倫理也違反人道,希望妳立刻解開束縛還我自由。
  聽了這番話的希爾黛大大點頭,然後這樣回答峻護。
  「你講的再有道理不過。那麼,想堅持自己的主張就拿出實力吧。」


  ……這句苛刻的話,讓峻護痛切了解到自己所處的立場,與本身的無力。
  希爾黛看著那樣的他冷笑說:
  「所謂力量、以及力量的差距,指的就是這麼回事。擁有力量的人能支配沒有力量的人,所掌握的不會比這多,也不會比這少。」
  這是事實。倒不如說,她就是有貫徹這項事實的「力量一實際上,希爾黛對於「讓峻護變成自己僕人」這件事,可能並沒有太多的感觸。舉例來說,當她把繩子套到峻護脖子上的時候,說不定和酪農業者養了乳牛便會擠奶是同樣的感覺。
  即使就道理而言,她明白自己侵害了峻護的人權,也完全不會把這放在心上。
  這樣大的力量差距,就橫跨在希爾黛和峻護之間。
  不對,不只是力量的差距。那恐怕是更深層的地位差距——
  (傷腦筋……)
  峻護也只能嘆息,目前他根本束手無策。
  「——你的手藝真是出色哪。」
  忽然被這樣一說,峻護轉向聲音來源,銀髮的英挺管家正瞇起眼睛看著他的料理技巧。
  「年紀輕輕就能這樣,實在讓人佩服。和你年紀相仿又擁有這般技藝的人,在歐洲也很難看見呢。」
  「哪裡,不會啦。我還差得很遠很遠……」
  冷不防被人誇獎,了解自己多不成氣候的峻護紅了臉,一面搔起頭;而鈞特則對這樣的他投以溫和微笑。連峻護這樣的晚輩都可以明白看出,鈞特誠懇的微笑中沒有參雜任何其他涵義。
  「希爾黛小姐似乎想把早餐交給峻護少爺準備,我在想……」
  這麼說著,鈞特拿出了潔白的棉布繫到身上。
  是圍裙和三角巾。
  「只是幫忙處理食材,應該還不至於造成妨礙。會不會打擾到你呢?」
  「咦,啊啊不會。」看到穿著燕尾服的管家變身成煮飯婆的奇妙模樣,感到困惑的峻護說:「不過這樣好嗎?畢竟你是希爾黛小姐的管家,還是待在她身邊比較好吧……」
  「因為小姐並不喜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讓人服侍。這邊的馬鈴薯先去皮可以嗎?」
  「啊,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都讓人這樣說了,峻護也沒有理由硬要拒絕。
  拿起菜刀和馬鈴薯的鈞特站在峻護旁邊,繼續做起料理,隨後……


  不到十秒鐘,峻護便體驗了讓人不禁屏息的驚奇事蹟。
  雖然他也差不多要被嚇習慣了,但該驚訝的事情還是會忍不住驚訝。現在峻護的視線被吸到了鈞特手邊,就像被固定住一樣。
  鈞特用刀的力道既柔和又不浪費半點力氣。薄得像是透明的表皮,正不斷從馬鈴薯與菜刀的縫隙間延伸而出。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刀工——峻護也是磨練到相當境界的料理人,見識到老管家蘊含在單純削皮作業中的火候,他不得不驚嘆。
  說不定從綜和的能力來看,這位老人家還在涼子或美樹彥之上?
  峻護一臉茫然、卻又對鈞特作業的過程緊盯不放,想多少偷學一點技巧;而用目光拋了個微笑給他的鈞特說:
  「你的手停下來囉。」
  「啊。」
  峻護又連忙著手在自己的工作上頭。儘管有鈞特助他一臂之力,萬一早餐準備得晚了,必定會惹公主不高興。
  如此這般地,在差了幾十歲的兩個人一起做飯的過程中,峻護再度發現了別的事情。
  難道說,這位老紳士是想默默地把自己的手藝教給他?

  這是他的直覺,但恐怕不會錯。也用不著仔細端詳,峻護這時候的作業量並不算多,讓鈞特這樣的老手來看,肯定會知道他不需要別人特地幫忙。
  於是峻護的想像在不久之後便得到證明。
  「好,這樣就完成了……」
  不久,廚房裡擺出了比平常略為簡單、但又十分用心的菜色。
  「太漂亮了,雖然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了向峻護少爺要求回報。」
  鈞特解開三角巾,整理了儀容,然後向峻護開口:
  「峻護少爺。」
  「嗯……?有什麼事嗎?」
  「希爾黛小姐就拜託你多加關照了。」
  銀色的頭深深低著行了最敬禮。
  「咦……那個……?」
  峻護感到疑惑,老管家依然低著頭絲毫不動。
  他心想:到底要關照什麼?想找人拜託的應該是我吧?比如說能不能靠管家的幾句忠言,說動那個日中無人的公主。雖然事到如今也沒辦法拜託了……


  「呃,好的。我會盡力。」
  結果峻護只能曖昧地回答。
  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老管家話裡真正的意思。

  用完早餐後,希爾黛一個人快步出了門。
  當然她穿的是水手服,這樣一來會去的地方就只有一個。從各方面而言,上學對她來說恐怕是完全沒意義的事……但是一旦嘗試過就會設法貫徹下去,說不定這是她意外規矩的地方,或者她是在享受投入於無用行為的戲謔感吧。
  總之從峻護的立場來想,他也只能像金魚糞一樣地跟在女主人後面。
  「那個,二之宮。」
  急著在玄關穿鞋的峻護後頭傳來了聲音。
  「你忘了東西。這個便當……」
  「啊,真的耶。我都忘記了,因為太趕的關係……謝謝妳,月村。」
  峻護把塗漆的便當盒裝進手提袋,跟真由道了謝。真由的笑臉和往常一樣開朗。
  「那我走囉。」

  「啊,二之宮。」
  在準備衝出門的時候,峻護又被叫住。
  「嗯?怎樣?」
  「啊,就是,那個……」
  真由游移著目光,吞吞吐吐地像是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出口。
  昨天似乎也發生過一樣的事情呢。儘管峻護在心裡苦笑著,不過這次真由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呃,請不要太勉強喔。再說二之宮你好像有點睡眠不足……」
  「嗯?會嗎?」
  峻護一邊用手摸著前額,一邊偏過頭。畢竟現在這種狀況,他也無法充分享受睡眠。然而睡眠是一天活動的精神來源,可以減少但絕對省不得。他的精力仍然補充得相當足夠。
  不要緊,沒問題的——當峻護想這樣回答時,他忽然注意到了。凝望著他的真由眼裡,閃過了某種情緒。
  望著那樣的神色,剎那間——峻護懂了。
  沒錯,真由眼裡的是不安。


  這也沒辦法。因為她現在正站在未來的分歧點。患有男性恐懼症的她,是一個連精氣都吸收不了的半吊子夢魔,但如果可以得到希爾黛的協助,說不定她就能脫胎換骨。而且儘管她站在這麼重要的岔路上,行動卻又受到希爾黛限制,沒辦法自己採取行動,只能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峻護。換成峻護站在她的立場的話,肯定還是會陷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不安吧。這種煩悶,這種焦躁,他太能體會了。
  是的。掌握著真由命運的就是他,二之宮峻護。
  「……那……那個……我臉上是……是不是沾了什麼啊?」
  看到峻護默默地盯著自己,心慌的真由變得很狼狽。峻護的嘴角不自覺地浮現了微笑。沒有錯,要是他不拚的話,到底還有誰可以辦到呢?
  「不會有事的啦,月村。」
  「咦?」
  「不要緊,就交給我吧。我一定會打動希爾黛小姐,讓她幫助妳。所以妳安心在家裡面等著吧。」
  「啊——啊,好的。我明白了!我會安心在家裡等!」
  雖然真由似乎有些困惑,不過她最後還是開朗地笑了出來。峻護也充滿活力地朝著那張笑臉點點頭。
  「那我出門囉。」
  「好的,你慢走喔。路上小心。」
  彼此揮了揮手以後,峻護便衝向女主人後頭。
  他提醒自己:OK,幹勁充電完畢。總之接下來要行動,交出成果就對了。

  ……真由一邊目送同居人瀟灑離去的背影,一邊安心地吐了氣。一瞬間以為被對方看穿的她,曾經感到心頭發涼,不過看起來似乎只是誤解而已。
  為了幫變得懦弱的自己打氣,真由拍了幾次自己的臉頰。沒錯,不可以讓賣力的峻護被自己的狀況潑冷水。折磨著自己的這些不安與恐懼,果然一句也不能提。
  乾脆盡量避免和峻護接觸,說不定會比較好,但那樣反而會有讓他起疑的風險。而且老實說……要是完全斷絕了和峻護的接觸,恐怕她自己會承受不了不安與恐懼而崩潰。雖然也覺得心裡過意不去,還是只能依靠峻護了。
  (依靠……對啊,我果然是在依靠他。)
  依靠——有依存的意思,也有依賴的意思。


  這算是好感的一種表現、一種行為嗎?
  或者……
  像老朋友毫不客氣指出的,只是因為「沒有其他選項」?
  真由用指甲掐住了手臂。
  被夏洛蒂用話鋒刺傷後,真由一直在思索。
  自己是和名為二之宮峻護的少年在戀愛嗎?
  或者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呢?
  根本說來,為愛癡狂這種行為所包含的一切,終究是腦內啡造成的幻影——說不定用這一句就可以做出總結了。可是,她面對的應該不是這種問題。雖然被要求說明的話,真由自己也講不出所以然來。
  即使早就看不見峻護的身影,真由也沒有收起笑容。彷彿受制於某種妄想,害怕他隨時會回來拿忘記的東西。也許真由是在害怕。就算是假的也好,要是不保持笑容的話,負面的情緒恐怕就會將自己侵蝕殆盡。
  (二之宮對我有什麼感覺呢……?)
  不,不對。他怎麼想並沒有關係。這只是逃避的說詞。應該問清楚的,是自己到底抱著什麼樣的感覺。釐清這一點應該就夠了。至於峻護對她的想法、還有峻護願意給她什麼——
  這些都無所謂。
  自己對他是怎麼想的?
  自己能為他付出什麼?
  如果要提出答案的話,期限已經逼近眼前了。

  ……真由用指甲緊緊掐著手臂,用力得甚至流了血。
  知道這種行為連自懲或自戒都算不上的人,目前只有兩個。

  *

  「我問妳喔,希爾黛,要吃零嘴嗎?」
  「嗯,雖然肚子並不是很餓,這份好意余欣然接受了。有什麼樣的零嘴?」
  「呃——有!?PCKY和洋芋片,妳要哪一種?」
  「就給余看起來甜甜的的那種好了……呼嗯,味道廉價,但也有迷人的部分。零食特有的這種粗糙感很不錯。」
  「那接下來妳要喝茶嗎?」
  「好啊……喔,不是煎茶也不是抹茶嗎?好像還摻了藥草和豆子之類的,這茶是妳泡的嗎?」
  「不是啦,這是在便利超商也買得到的普通市售品。雖然是用來減肥的。」
  「呼嗯,這個國家的人想的主意還真多……唔唔,這種味道要說好喝是好喝,要說難喝也算難喝……實在很詭異。」
  「對了,希爾黛的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你們家裡有幾個人啊?」
  「被人問問題,余會盡可能回答。但是並不包括不合體統的問題哪。」
  「啊,抱歉喔。我沒有那種意思啦。」
  「哪裡,余也沒有糾正的意思。妳懂就好。」
  (……原來如此,該說她是一句話不假,或者說到做到呢?)
  接納了金髮公主的神宮寺學園正迎接第二天。女主子的校園生活擺在眼前,讓峻護產生不小的驚訝。
  到了下課時間,希爾黛身旁就會團來一群同學,儘管她的口氣以及態度都滿高高在上,卻意外地能當好一個融入學校的學生。
  她也沒有命令旁人幫忙打理身邊的事情。基本上希爾黛不會借助任何人,自己的事都是自己做。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保持著原有的強烈個性,即使放她一個人,也能表現出本身是個獨立自主的個體。峻護擔心的那些問題行為也都沒有出現。她頂多只會對站在講台上卻講不好課的老師回以冷笑;或者一邊嘀咕「余有點餓呢十一邊朝著峻護拋媚眼,並且對他的反應樂在其中而已。
  可以說,金髮公主已經證明自己擁有十分成熟的自我,雖然那不符她的外表與立場。
  「…………她意外地能夠和大家打成一片呢。」
  如此附和的是奧城色璃。
  「老實說,原本我還戰戰兢兢地怕她會惹出什麼問題,照目前看來似乎不需要警戒得太過火。這是值得歡迎的事態。」
  午休時間。
  峻護和色璃一如之前地借了間空教室,把那裡當成是交換情報和開作戰會議的場地。
  「可是我很傷腦筋呢……雖然我一直跟在希爾黛身邊,結果還是找不到比較像樣的線索。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一次就得到她的認同呢……?」
  「哈,那種方法哪有可能簡簡單單就想到,笨蛋。」
  插嘴搗亂的,是沒人叫也一樣自己跑過來的奧城佑。
  「我講過很多遍了吧?那個女人是超出常識、超乎規模的怪物。像我們這種普通的神戎就算多少比一般人優秀,也拿她沒辦法啦。你腦袋冷靜點吧。」
  「我知道她不是普通角色,也知道自己本來就應付不了她。但就算這樣還是要想點辦法才可以,畢竟月村的未來也賭在上面。」
  「哼,有什麼關係,你就去當那個金髮妹的奴隸嘛。搞不好徹底放棄所有事也不錯啊?再怎麼說對方都是站在神戎頂點的女人,也可以期待她在那方面的技巧……好痛!妳搞什麼啊,色璃!?」
  「佑你安靜一下吧。這樣事情根本談不下去,不是嗎?」
  看到色璃握著拳頭,還笑著擺出恐怖的表情,佑開始嘀咕:
  「什麼嘛,這主意又不是多糟……你可以從奴隸的立場慢慢討好她,有事情等到變成她的最愛之後再拜託就行了嘛。打長期戰啦,長期戰。」
  色璃沒有理會小聲在旁邊碎碎唸的義兄,又說:

  「那麼峻護,總之先讓我們報告現在所能知道的吧。話雖如此,就像我昨天說的,我們目前並沒有辦法自由自在地行動……」
  「嗯,這個我明白。無論如何妳還是先講出來吧。」
  「我了解了。這樣的話,比方說……」色璃將指尖湊到嘴唇邊,貌似稍微望了一下天花板之後才開口:「峻護,你覺得她看起來多大?」
  「妳是問年紀嗎?我想想……十二歲左右吧?因為她的內在和言行都很成熟,也有可能已經和我們一樣歲數就是了。就算她是長得慢才會看起來那麼小,我認為再怎樣也不會超過二十歲吧?」
  「你猜錯了。她好像已經五百歲囉。」
  「…………什麼?」
  峻護傻眼地反問,而色璃似乎對他的反應滿足地點了點頭:
  「當然,實際上那位公主不可能活了五百年那麼久。即使她有多超乎常人,那樣就真的是人類以外的生物了。五百年這個數字指的是她的精神年齡,或者在她主觀下感受到的精神活動期間。好像要這樣解釋才對喔。」
  「……妳是什麼意思?」


  「簡單來說,就是腦袋運作的速度異於常人吧。她實際的歲數大概和你估的差不多,但她好像只活了十年多一點,就學到了人生五百年份的經驗和知識。坦白說我自己也覺得很難想像就是了。」
  「…………」
  聽完這段摸不著邊際的話,峻護也只能像個傻子似地猛眨眼……但這些話應該當成事實呢,還是當作胡扯直接忽略掉?
  「基本上,你是可以把這視為事實的。哎,就算五百年有點誇大其詞,從她老成得讓人感到奇妙的氣質來看,至少可以相信一半吧。反正她很傑出是絕對不會錯的,我想峻護你在她旁邊也親眼看到了。」
  對這一點峻護確實沒有置疑的餘地。
  「總而言之,有關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的流言被人傳得像真的一樣,據說連半點捏造的部分都沒有,她就是這樣的一名人物。畢竟站在我們『業界』頂端的不是別人,正是希爾黛。而你現在卻得設法馴服這個被人公認『只有她絕對不能惹』的人物。」
  「這樣嗎?真傷腦筋……」
  峻護終於自覺到,自己被迫面臨的困境似乎比想像中更嚴重。或者應該說知道得越多,門檻看起來就更高。
  「面對這樣的人,我到底要拿什麼來讓她認同?總覺得自信都不見了……雖然我原本就不是很有自信。」
  「不對,事情也不是這麼悲觀喔。」
  像是要給峻護勇氣似地,色璃露出笑瞇瞇的臉。
  「你現在是和那種活生生的傳說站得最接近的人。我想一定有掌握線索的機會。不對,我覺得在她身旁一定滿地都是提示。」
  雖然我不想靠近她的半徑十公尺以內就是了。補充完上面那句,色璃又說:
  「而且雖然她在那個年紀就成為活生生的傳說了……但你也有可能就是『神精』啊。從地位來看反而是你比較高喔。」
  「呃,就算妳這麼說……」
  或許色璃是想幫忙打氣,可是能在現實生活中發揮壓倒性『力量』的希爾黛,與始終脫離不了『神精』身分假設領域的峻護,實在是比都不能比。倒不如說,自己是神戎這一點反而會讓峻護頭痛,明明他現在盡可能不想去思考那些的。
  「總之,我們這邊的想法是——」


  色璃略為擺正姿勢說:
  「如同先前告訴你的,我們會盡力協助。話雖如此,立場依舊是立場,我們也無法全面提供助力。這一點要請你諒解。」
  「嗯,我明白。不過還是得靠你們。」
  「好的。可是這件事風險相當高。畢竟對手是那樣的人,老實說光靠之前的人情和恩惠有點不夠抵。為了讓收支平衡,我想拿些報酬。」
  這樣說也的確有道理。如果只能還人情又沒有任何回報,不管是誰都會缺乏幹勁才對。
  「我了解了。那我會想一下要給什麼報酬。只要是我辦得到的都可以。」
  「聽到你這一句我就放心了。事成以後我會把你的身體當報酬收下,請先做好覺悟——哎呀,怎麼這樣呢?你不用逃走吧?」
  色璃牢牢揪住了準備起身的峻護領口。
  「喂!妳給我等等,色璃!」
  儘管佑之前顯得很不耐煩,也還是乖乖待在旁邊,現在他卻冒著青筋吼道·
  「我不講話妳就得意起來啦!?妳是我的女人,不准妳偷腥!更不用說妳找的還是二之宮峻護,本大爺絕對不會接受!」

  「誰叫——」色璃刻意裝氣質說:
  「誰叫他的精氣真的真的很美味嘛。嚐過一次那種味道,女人都得變成他的俘虜,簡直就是令人著魔的滋味……就算另外找來一萬個男人收集精氣,也比不上他的精氣喔。」
  「什麼話!本大爺的精氣也不是蓋的!我的話妳要吸多少都行,將就一下吧!」
  「不行不行,佑的精氣哪怕是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持續一直吸,也比不上跟峻護接吻一次的份量……啊,對了,之前只有接吻而已嘛。這次要做些更色更色的事情,連骨髓裡的精氣一起吸乾淨,不然可不行呢。」
  「更色更色的事情——!?」
  色璃陶陶然的表情就像是做夢少女似地,看到她這樣,佑變得火上加火。
  「不行,我不准!絕對不准!」
  「可是佑你也和很多女生做過很多事啊,現在卻跟我喊停未免太狠了。而且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制是我們神戎的基本,要不然吸的精氣會變得營養不均衡,還會造成對方的負擔。這點事你也了解吧?」
  「——好,我懂了。只到●×▽▲為止的話我就接受!這樣妳沒意見了吧!?」


  「不行,如果要跟峻護的精氣做交換,那樣太寒酸了。至少要讓我做到×■●△為止才合算。」
  「妳那樣根本是土匪!最多讓妳做到¥@%$﹟為止!」
  「不行,講不通的啦。那樣的話還是峻護的精氣比較划得來。」
  倒不如說,你們把我當營養劑啊?峻護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也因為兩人毫不顧忌的對話內容而臉紅,這時候——
  「好吧。」
  色璃先中斷了這場情侶間的拌嘴:
  「滿場一致通過用峻護的精氣當報酬,讓我們在這個前提下繼續往後談。」
  「憑什麼啊!?」
  「現在先來互通情報吧。說是這樣說,就像我之前不斷強調的:因為時間實在是不夠,所以也沒辦法提供充分的情報就是了。」
  「要不要拿我的精氣當報酬,這個我持保留態度……說的也對,首先我想得到色璃妳那邊的所有情報。之後再來討論具體的對策。」
  「你們都當沒聽到喔!?」

  峻護和色璃真的是一邊忽視佑,一邊繼續商量下去的。

  *

  這時在二之宮家。
  「啊——麻煩死了……打掃這種事情交給女僕去做就好了嘛。我是哈登修坦家的管家耶,這種工作本來就不是我應該做的。」
  夏洛蒂一邊拿著撢子清理灰塵,嘴裡一邊嘀咕:
  「要是在白翼城的話,下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對他們下指示就好了。唉——討厭啦討厭啦。」
  「那個,還是讓我來幫忙吧……?」
  沒事可做的真由坐在沙發上提議。想做什麼幾乎全被禁止的她,根本什麼都沒辦法做,只能在負責監視的夏洛蒂視線範圍內乖乖不動。
  「不用。」
  不過,夏洛蒂回答得很冷淡。


  「因為殿下吩咐過了,什麼都別讓妳做就對了。假如妳閒到不行,要看書或玩翻花繩都隨妳便。那點事情還可以讓妳去做。」
  「唔唔,可是……」
  「妳很不死心耶。可以的話我也很想使喚妳啦,但是有殿下的命令也沒辦法,妳只要跟人偶一樣靜靜不動就行啦。要不然去睡覺也可以啊。」
  「不好啦,我又不睏……」
  「要吃安眠藥嗎?還是要我幫妳勒住頸動脈勒到昏倒?那樣就算妳不想也得睡。」
  「我兩種都不用。」
  「妳要求很多耶……話說回來,還真是無聊到不行哪。啊——煩死了煩死了,要我做這種雜務。真想做來勁一點的工作。」
  一邊抱怨,夏洛蒂打掃的手依然沒停。換成以前她住宿舍的時候,肯定早就把工作甩到一邊,開始抽起菸了。真由覺得夏洛蒂的個性比以前溫順了許多。或者是因為她在絕對權力者底下工作的關係吧?也許那位公主就是有這樣的力量,能夠讓獨來獨往又不喜歡跟任何人混熟的問題兒童乖乖聽話。


  「唔喔,好像有什麼香味耶。」
  開始朝廚房猛嗅的夏洛蒂一邊發出吸氣聲,一邊說:
  「我看是爺爺在做菜吧?不過以我們吃的東西來講,這味道聞起來好像是很費工的料理耶……啊——不過這種工作有夠麻煩的。說真的,讓二之宮峻護來做就好了嘛,畢竟這裡是他家啊。」
  被提到的峻護,現在一定正為了自己在四處奔波吧?一想到這裡,真由又開始自問自答起來。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她還能做什麼——
  ……做不出結論、思考也沒有進展,因為別人非要她靜靜地什麼都不做,真由只會變得更加鬱塞。也由於她本來就很勤勞,更加劇了鬱結的程度。
  「呃,夏洛蒂。」
  真由又一次請求。這次她比剛才多用了一點腦筋。
  「我還是來幫忙好了,請讓我做些什麼。」
  「……妳意外地不死心耶。以前妳應該更聽話的吧?不要來煩我啦,跟妳說過不行就是不行。」

  「可是妳想嘛,如果只是讓我做簡單的工作,一定不會有事的。例如說擦櫥櫃的玻璃,就是坐著也可以做的家事啊。這樣妳多少可以少做一些事,變得輕鬆一點嘛。」
  「呼嗯?」
  「而且老實說,只能靜靜坐著會很難過。請妳當成在幫人,讓我做些什麼吧。」
  「呼唔……」
  雖然說詞不算特別高明,但讓真由刺激到弱點的少女管家似乎被打動了。
  「……哎,殿下現在也不在,而且爺爺一開始做料理就會守在廚房,只是讓妳做一點事應該沒關係吧?那剛才提到的擦玻璃就交給妳啦,好好把事情做——」
  「喔?聽起來,余的話似乎滿不被人當一回事嘛。沒想到這麼簡單就有人壞了規矩。」
  「————!?」
  那陣聲音來得不知不覺。
  輕輕靠在客廳門口的希爾黛瞇起冰藍色眼睛,從旁望著真由與夏洛蒂的互動。
  「殿……殿下!?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在方才。」
  「非……非常抱歉!我違背了殿下的嚴命擅作主張,實在罪該萬死!無論是怎樣的責罰我都願意接受,懇求您——」
  彷彿遭到雷擊的管家惶恐地站直不動,而金髮公主直接走過她身旁,來到真由面前。
  「呃,那個……啊哈哈,學校那邊怎麼樣了?」
  「余早退了。」
  「原……原來如此……呃,二之宮呢?」
  「余不是峻護的監護人,並不會逐一去掌握他的行動……那麼,講個理由來聽聽吧。」
  希爾黛的銳利目光穿透了真由。意外的是,從那雙碧眼中,感覺不出規矩被打破的憤怒。話雖如此,她也不可能無條件地赦免真由。
  「那個,我不習慣靜靜地什麼都不做,所以才會拜託夏洛蒂……再說我也覺得那樣的工作很簡單,不算是活動身體……」
  「殿下,請容我說一句!」
  違抗主人命令的夏洛蒂儘管青著臉,卻依然想幫忙說話。
  「違背殿下旨意是我的責任,無論什麼樣的懲罰我都願意接受。雖然我是看在月村真由厭倦了無事可做的生活,反而造成她心情苦悶,才會認為要是讓她繼續賦閒,以結果而言並不符合殿下的旨意——」

  「夏洛蒂,妳不必這樣辯解。若妳有罪,余同樣也有欠周慮。既然不想讓真由做任何事,就應該找間牢房將她關進去,然後綁住她的手腳、剝奪她的意識才對。」
  希爾黛再次望向真由:
  「還以為妳有自覺,看來是余誤會了吧?對不想得救的人伸出援手也毫無意義。妳是想讓余的安排以徒勞作結嗎?」
  質問的聲音裡聽不出糾正之意。她的口氣反而像是對真由的行動感到有趣。
  「月村真由,妳到底想怎麼樣?」
  面對簡潔的問題,真由被迫沉默。儘管她十分了解希爾黛命令的用意,卻也自覺到自己在違背對方意思時,並沒做出多大的覺悟。
  「——好吧,就解除對妳的限制。」
  也不知道金髮公主是如何解讀這陣沉默,她朗聲宣布:
  「這是妳的人生,妳可以自由運用。要違抗余的意思也行,要忽視涼子和美樹彥的意思當然也無妨。雖然安排遭人忽視並不愉快,但余也不會有任何困擾。」
  這麼說完,希爾黛不知道是不是對真由失去了興趣,便朝廚房喚道:
  「鈞特!」


  「是,希爾黛小姐。」
  「別用小姐這種稱謂……順帶一提,你的手藝還是一樣無懈可擊哪。」
  從廚房現身的老管家身上瀰漫著芬芳的香味,同時微笑地行了禮:
  「您過獎了。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前菜是鵝肝鴨肉餡餅,主菜是香煎螯蝦,點心則是用香檳提味的黑醋栗果凍,不知道是否合您的意?」
  「太完美了鈞特,你依然料事如神哪。」
  「聽到命令才行動的話,是沒辦法在哈登修坦家擔任管家的。等您用完午餐會再回到學舍嗎?」
  「我是那樣打算——對了,鈞特。」
  希爾黛一面走向飯廳,一面像是順便想到似地說:
  「夏洛蒂用庶民的口氣表示了對自己待遇的不滿,之後還違抗余的命令哪。」
  「喔,這樣啊這樣啊……」
  微笑的老管家眼睛瞇得更細了,而夏洛蒂嚇得身體一顫。
  「看來她還沒徹底改掉以前的壞毛病哪,之後我會再嚴厲管教她,煩請您這次網開一面。」

  「哎,余對禮節之類的也沒有多注重,不過偶爾倒會很想看你處罰孫女的模樣。」
  「遵命。那麼就當成用餐時的餘興節目,讓我來重新教育孫女吧……夏洛蒂,過來。」
  「爺……爺爺,拜託您大發慈悲……!」
  「過來。」
  夏洛蒂臉色蒼白求饒的樣子簡直堪稱典範,但鈞特還是拖也似地將人帶走。
  「不,不要……只有那個我絕對不要……喂,真由仔,妳還不來救我!?不對,拜託妳救我,求求妳。救——」
  磅。門板無情地闔上,拚命掙扎的夏洛蒂也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真由束手無策地默默目送了對方,可是一落單之後,她的心立刻籠罩上厚厚的烏雲。
  她對再度轉變的狀況有所自覺。
  讓希爾黛解除限制後,真由獲得了自由,同時也擔起要盡快做出決斷的責任。她必須用自己的意志,來決定自己的未來。
  時間所剩無幾。

  *


  午休時間,愛找麻煩的金髮少女在不知不覺中失去蹤影後過了一會。
  峻護嚇得在學校裡找人卻找不到,總算想到要打電話回家之後——
  「希爾黛小姐已經用完餐,一個人回學校去了。」
  聽了鈞特這樣回覆,峻護才鬆下一口氣。
  「真會給人找麻煩……有事想回去沒關係,先講一聲就好了嘛。」
  「雖然您講得沒錯。」
  老管家委婉地規勸峻護:
  「我想您應該也深深體會到,希爾黛小姐在任何方面都異於常人。考慮到這點,今天她會為了用午餐而溜出學校,也算不上格外奇特。我不會要求峻護少爺事先做出預測,但您應該要反應得過來才是。」
  「是喔,哎……可能是這樣沒錯啦……」
  「何況現在的峻護少爺,必須在明天以前向希爾黛小姐展現些『什麼』才行。為了訂出策略,我以為您會時時都把注意力放在小姐身上……聽來似乎也並非如此哪。或者,峻護少爺您已經有勝算了嗎?」

  被這樣一問,峻護無話可答。
  (是我的自覺還不夠嗎……?)
  峻護衝到街上,想找出據說正從二之宮家前往學校路上的希爾黛。如同鈞特所說,他是應該時時把注意力放在希爾黛身上,而且基本上要是放著不管,也不知道那個公主會捅出什麼婁子。雖然說他之前是在跟色璃開會,還是要從更多層面來籌劃策略才對吧。
  (我太沒有危機意識了……?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
  峻護告訴自己,現在他對付的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扣丁像那種雲端上的人物,他根本望塵莫及,連涼子和美樹彥都比對方技差一籌。而且這件事還關係到月村真由的未來。
  現在不是埋怨自己遲遲沒辦法點燃鬥志的時候。
  這時,他在前面看見那絕對不會認錯的身影。亮麗金髮搭配水手服的嬌小身影。
  「希爾黛小姐,我找妳好久了!原來妳在這裡啊!?」
  「喔,你在找余?」
  刀刃般的冷笑,劃過了喘著氣追上對方的峻護。
  「怎麼,你還想挑戰余開出的條件?儘管期限已經逼近了,我看你似乎也沒什麼幹勁,都以為你是認栽要當余的奴隸了哪。雖然那樣也無妨。」


  「沒有,沒那種事。我也是用了自己的方式到處在找辦法……」
  「咯咯,余開玩笑的。」
  希爾黛再次邁出腳步:
  「話說你對余了解到什麼程度了?」
  「咦?了解什麼?」
  「你總不會以為自己隱瞞得住吧?」公主一臉無趣地說:「那種程度的探聽方式,連凡人都會察覺。再怎麼說,找你挑起事端的可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哪。只要你沒有愚昧得太過火,首先都會盡可能探聽余的事才對。實際上你就是這樣做的,不是嗎?」
  儘管峻護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原來如此,看來要瞞住這名少女會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大工程。她準確看穿了峻護的心理和動向。
  「結果如何?對余有什麼了解了嗎?」
  「呃,沒有。幾乎沒有成果……」
  「這也難怪。鈞特是有智慧的人所以不會透露,夏洛蒂則是未成氣候所以不可能透露,而余也不打算輕輕鬆鬆就讓人揪住尾巴。峻護啊,你還有其他打聽的門道嗎?」
  「嗯,這個嘛,勉強還是有辦法……」

  「不然,你要不要試著聯絡涼子和美樹彥呢?那兩個傢伙現在恐怕正在紐約或香港一帶逍遙揮霍呢,要找的話也不是找不到喔。雖然他們也可能就近在巴黎閒晃……咯咯,我指的是他們正為了消除壓力在血拼,也就是買東西消氣。」
  希爾黛笑得像是在手上把玩著小動物似地。
  峻護噤了口。彷彿擁有千里眼的希爾黛,說起這些時簡直就像在陳述既定的事實。峻護在想:該不會真的和她講的一樣吧……?
  「喔?」
  當峻護忍受著冷汗流出的感覺時,有一陣像是被勾起興趣的聲音傳進了他耳裡。
  「我們似乎碰上了意外的餘興節目。看起來雖然不會多有趣,還是去瞧瞧吧。」
  一個轉身,希爾黛又快步離去。當然她沒做任何說明。峻護這邊也只好跟了過去。
  她的目的地是某座天橋。穿著西裝的人們匆忙地來來去去,像是要把他們全部撥開似地,希爾黛一路走到了天橋中間。
  有名男子在那裡。
  要說這名男子是中年人,倒還顯得年輕了些,然而要用壯年來形容卻又太老。
  男子脫掉了穿在外面的西裝,領帶也已經解開,手肘則靠在天橋扶手上,似乎在眺望底下的景物。
  就算不看那頭亂髮與濃密的鬍渣,也能觀察出他有多累。下方是車水馬龍的國道。男子滿眼血絲,也不眨眼睛,靜靜俯視著車輛往來的光景。
  「他該不會……是想自殺吧?」
  「既然這樣,來打個賭怎樣?哎,雖然賭局大概沒辦法成立。」
  在希爾黛的台詞說完前,峻護便衝向前去。
  「等等,你為何要阻止?」
  平靜而不由分說的聲音,止住了峻護的腳步。
  「余還不至於小裡小氣地叫你別去妨礙這齣餘興節目。不過事實是你打算插手,要你講個相當的理由也是合理的吧?」
  「理由?妳居然還要問理由,有人正打算要死耶——!」
  「如果你這麼做是因為他跳下去以後會打亂交通、連累到沒有關係的人,那倒也可以。這樣是合乎邏輯的。」
  金髮少女沒有理會想要反駁的峻護,只顧繼續把話說下去:
  「或者你是擔心那個男的死了以後,可能會讓他的親屬跟著遭殃,那樣的話也沒問題。不過在那種情況下,要是不跟對方家屬追究他被逼到那種地步的部分責任,事情就不合算了。但如果你不是出於這些理由,單純因為『眼前有人要尋死』便想去救他的命,那就只是多管閒事而已。」
  「妳把……妳把人命當成什麼了!?人的生命不應該被看得這麼輕吧!?」
  「正是因為看得不輕,余才會特地駐足於此不是嗎?那男人會不會在生死關頭展露出本身生命的某種價值呢?余是這樣期待的。」
  聽到兩人反覆問與答,優先想著工作而匆忙來回的人們也察覺到騷動。有一、兩個人停住腳步,然後那位看似想不開的男子也注意到峻護和希爾黛了。
  「真是的,這樣對他也算一種不幸吧?簡直成了街頭表演不是嗎?余本來還打定主意要默默旁觀、盡量保持禮貌的……喂,那邊那男的!」
  「什……什麼……!?」
  突然被年紀尚小的金髮水手服少女用高姿態叫住,男子似乎也相當困惑。
  「沒想到會礙到你,這一點是余要賠罪的。雖然也不算是補償,但如果有局外人再來礙事,余會負起責任阻止他們。所以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怎麼搞的,妳是在說什麼……是嗎?是這樣啊!我懂了!妳是故意先講『去死』這種字眼,想要反過來阻止我吧!?可惡,不要攔我!我已經沒辦法繼續活在這個世上了!」
  「別誤解。余並非慈善家,也不是聖職人員。你要死要活余都不感興趣……可是照這樣來看,果然是白跑了一趟。從你身上好像得不到任何有益的東西哪。」
  「妳說什麼……!?」
  男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露出了凶光。
  「余不知道你是基於什麼理由才打算尋短,反正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吧?是因為錢、女人、或者精神上的脆弱呢……全都卑微又俗氣到了極點。你乾脆卑微而低俗地試著把人生過完如何?就像是到處在地上爬的蟲子那樣,低賤又可悲。」
  「妳……妳這……妳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也一樣能懂。因為若是有什麼『可取』的理由,你也不用臉色嚴肅地煩惱、更不必在意余,直接跳下去就行了……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是要死,或者不死?」
  「唔……!」
  被看起來像個小孩的希爾黛駁倒,又事與願違地受到留步的行人們注目……不難想見男
  子變得越來越沒有退路。峻護同樣也只能默默承受希爾黛一句句宛如子彈般的狠話,簡直像
  被講的就是自己一樣。

  「……妳這……」
  繫留住男子精神平衡的細細心弦,清脆地繃斷了。
  「妳這小鬼————————————」
  男子情緒的矛頭沒有指向底下國道,反而針對眼前嬌弱的少女而來。口中噴出飛沫的他在揮拳時一副拙樣,兩隻腳則大步大步地發出聲響——完全暴露出自己不習慣動粗,卻帶著鬼氣逼人的表情撲了過來。
  除了他以外在場沒有任何人移動。圍觀的群眾自然不用說,就連挨到唇槍舌劍的峻護也僵硬著沒動。
  還有冷冷看著男人撲來的希爾黛,也一樣。
  ——她就是不動。
  如同字面上形容的紋風不動。沒動半根眉毛,也沒眨過一次眼。
  皮膚滿是皺紋而呈灰色的拳頭,灌到了少女白皙小巧的標緻臉蛋上面。
  聽得見沉沉一聲「喀」。
  雖然是外行人,但那仍是成年男性灌注了體重的一拳。
  可是……


  「果然是不痛不癢。」
  金髮少女說。
  男子的拳頭還陷在臉龐,而她只說了這句,冰一般的眼睛仍直直望著對方。
  連一丁點都沒有動搖。
  看在峻護眼裡,男子的拳頭彷彿是揍在巨岩或大樹上頭。被打之前、被打的時候、以及被打之後,希爾黛都像字面所形容的,絲毫沒有動。
  「唔……?啊?」
  看到難以置信的結果,滿臉發楞的男子發出了不具意義的聲音,隨後……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可惡,我的手斷了……!」
  「……哎哎,完完全全成了小丑哪。你和余都一樣。」
  希爾黛終於別開目光,甩過了一頭金黃色秀髮轉身離去。男子之外的圍觀者們,對眼前發生的事態根本發不出聲音,只有晚了一拍的峻護跟在事件的主角後面。
  「這樣你滿意了嗎,峻護?」
  「咦?」
  「余不是照你的希望,留了那傢伙一命嗎?」

  愕然的峻護只能把兩眼瞪得發直。確認到那張傻眼的臉,希爾黛的雙眸像貓一樣地瞇了起來。
  「傷腦筋,這樣余不就真的成了慈善家或神職人員?滑稽也要有個限度。」
  回頭望去,可以看到按著手呻吟的男子身旁,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在那種狀況下,氣勢已退,現在他也不可能再去想自殺的事情。
  「所以呢,峻護?留了那傢伙一命後,接下來又要怎麼做?」
  「咦?」
  「你想仔仔細細地聽那男的解釋原由,在了解一切後再提供幫助或援救嗎?還是你有什麼其他人不會的奇招,能讓他活到壽命用盡?如果是那樣,余倒是非常想聽聽。」
  「…………」
  峻護保持緘默。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也沒有必要回答。因為希爾黛臉上,是看穿了他根本沒有任何想法的表情。
  然而,就算以道理來講說得通,這是十歲多的少女會思考的事情嗎?應該說這是對生死豁達,還是欠缺感情呢……要度過什麼樣的人生才會這麼老成,或者早熟?
  「別擺出那種臉,余從一開始就沒有期待你回答……與其講這些,峻護啊,雖然余已經讓你卸下工作,但你會不會太過怠惰了?」
  「…………妳是指什麼?」
  「剛剛可是有那樣的奴才對余動粗喔?而你卻沒有採取任何戒備的手段。照這個國家的規矩來想,你的失態是該切腹的。」
  對此實在沒有反駁的餘地——這樣的反省只在峻護心裡出現了一瞬。直到這時候,他才總算想到。
  出拳的男子是徹徹底底的外行人。連在峻護眼裡,剛才那拳都慢得像蒼蠅可以停到對方手上的慢動作。
  既然如此,希爾黛更不可能沒看清。看得到對方拳頭的話,總是有辦法躲吧?那她何必特地去挨那一拳?
  還是說,她該不會真的沒看到吧?理應佔有壓倒性優勢的希爾黛,該不會缺乏格鬥之類的能力……?
  一瞬間,峻護的思緒傾向了樂觀。
  但那真的只是短短一瞬。
  因為在下個瞬間,他忽然看見了難以相信的事情。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完美得太過理所當然,以至於峻護根本沒發現。
  理應被揍過的臉上,連一點傷都沒有。
  儘管那拳讓施暴的一方斷了手,希爾黛的肌膚仍然像冰原初降的瑞雪,沒留下一點傷、一點紅腫、或者一點痕跡。
  「你在驚訝什麼?」
  少女用指頭戳著被峻護緊盯的臉頰。
  然後,她一邊露出犬牙笑道:
  「你想對付的,可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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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四——Passion一生命——


  看過便能理解,二之宮涼子所說的私人噴射機,是一架值得多少撥出些時間等待其飛抵的機體。
  規格與大型貨客機同等的機體,備有只讓寥寥幾人搭乘的奢侈客艙。每一名乘客都有各自的空服員這一點自是當然,在廚房待命的廚師以及娛樂設施的工作人員、乃至於其他零零總總的工作班底,總數更高達乘客的十倍。機內擺設極基豪奢,餐點則是用心講究,呵護備至的服務堪稱飛在天空的米其林三星級飯店。
  機艙的隔音效果也是出色得不用提,像站在化妝室鏡子前面的麗華,就聽不見渦輪運轉聲,也聽不見機翼破風飛翔的聲音。
  (他們說——有些事情得問我、有些事情得告訴我,對吧?)
  一麗華轉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這是為了讓接連熬夜的身體提振精神,幾分鐘後戰鬥便要開始——沒錯,她有預感這會是一場戰鬥。雖然從白翼城到這裡為止被賣了不少關子,但在航向歸國路途的這架飛機上,似乎總算能逼近正題核心了。
  用微微透著香水味道的毛巾擦完臉一麗華望向映照在鏡子上的自己。

  已經相處十七年,讓她看慣的這張臉。
  不知怎麼地,麗華猜得到二之宮涼子和月村美樹彥會提出什麼話題。
  (另一個我,是嗎?)
  她從以前就覺得不太對勁。但隱約發現原因好像出在自己身上,則是最近的事情。察覺不對勁是十年前,注意到另一個自己的動靜則是在——沒有錯,正好和月村真由出現的時期一前一後。
  (像我這樣——也算是雙重人格吧?)
  即使試著把這個詞說出口,麗華仍保持著高度冷靜。從幾乎確定另一個自己存在的瞬間,一直到現在,她總是保持著冷靜。
  並不是真實感不足。反而還有「啊啊,果然是這樣」的感覺。
  北朵麗華從以前就覺得,自己不知怎麼地似乎和周圍的人有些差別,這樣的感受很細微,卻又紮紮實實。她無法確實說出哪裡不同。就像在濕氣重的日子裡,頭髮會跟著變得沉重,想著「今天大概會下雨吧」,結果就真的下雨了一樣,這種曖昧模糊的感覺在記憶中並不會特別留下印象。
  即使如此也要舉例的話——對了,比如說溺愛小孩的父親,在身為女兒的她面前好像總瞞著什麼,當皮膚感受到這種氣氛時,就會讓她起疑。還有擔任隨從的保圾一直戴著天真爛漫的笑容面具,卻被她找出破綻的瞬間。像這種時候,麗華的第六感、或者該說是奠基於經驗的直覺,便會悄悄地對她呢喃。
  那種呢喃實在太小聲,以往麗華只覺得有些不對勁,還當成即使忽視也不會造成妨礙的噪音,因此一直以來都不以為意。而最近聽在耳裡,那已經急速凝聚成紮實明確的聲音了。
  那聲音在說:看吧,早就告訴過妳了。
  一麗華信任的直覺同樣也這麼說著: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妳就沒有將來。
  (好吧。雖然本小姐也不清楚會碰上什麼,但如果有障礙擋在前面——無論如何都只有把它剷除而已。)
  啪啪。
  千金小姐拍起臉頰,為自己灌注力氣。
  這恐怕會是一次衝擊性的談話。好比去聽世界滅亡的預定日一樣,要是沒做完這種程度的心理準備,後果可就令人擔憂了。
  好。麗華又一次灌注力氣,望了望鏡子裡頭的自己。毅然的柳眉充滿霸氣,眼角偏上揚的眼睛雖然讓自己不太中意,在這種時候倒覺得可靠無比。行了,這樣就準備萬全了。所有事情都該從形式開始著手。
  正準備一個轉身,麗華又斜斜地面對鏡子,看著那相處十七年的熟悉臉孔。
  「……可以的話,還真想見個面呢。和另一個自己講話,八成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體驗的。」
  她靜靜地望著自己的臉,如此喚道。
  然後豎起耳朵。
  聽不見渦輪運轉聲,也聽不見機翼破風飛翔的的聲音。
  呵,笑著張開嘴的不是別人,正是現在待在這裡的北朵麗華自己。
  「也許遲早有機會吧。等到那個時候,遲早要跟妳談談的。」
  麗華無法得知,自己已經和對方交談過幾次,這次她真的轉了身。
  為了迎接在她人生中,大概會成為重要轉機的那個場面。


  ×××

  結束了手忙腳亂的學校生活,這天峻護也是在自己家裡迎接夜晚到來。在希爾黛定下的三天期限當中,這是第二個晚上。
  回家後峻護開始著手的,是算得上他每天職責的家事。
  期限就在明天,他也不覺得現在該做這些。峻護並非不著急,也並非沒有自覺。要是不在明天之內展現出「什麼」,二之宮峻護的人生便會迷失在看不見出口的洞穴,月村真由的人生也將失去光明並走投無路。不過,反而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才要以生活習慣為優先。
  「對不起,爺爺,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反省了,求求你至少不要那樣罰我……」
  不知道為什麼,夏洛蒂一直縮在客廳的角落自言自語,儘管這讓峻護感覺有點不舒服,但他也沒有多去追究,只顧著清掃、洗衣、做飯,一一把家事處理完。
  現在他能做的只有兩件事。那就是思考與等待。
  在夜漸深以後,後者的成果出現了。奧城色璃那裡來了聯絡。
  「晚安,峻護,現在方便嗎?」

  「嗯,不要緊。有什麼事?」
  「是你拜託的,關於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的調查。」
  電話另一端的同學語氣非常普通,但聽起來似乎也不是好消息。
  「這樣講應該會讓你覺得嘮叨,可是就像我之前強調過的,調查的時間實在不夠,此外我們現在的立場也沒有辦法明日張膽行動。話雖如此,明天就是期限了。因此我判斷即使是多細微的情報,最好還是盡快通知你比較好,才會打電話給你。」
  「啊啊,這樣嗎?不好意思,拜託妳幫這種沒道理的忙,但很感謝妳這麼說。然後呢,查出什麼了嗎?」
  「遺憾的是盡力過後我只能告訴你,查出的成果是『什麼都查不到』。雖然事前也料想到了,但是與金髮公主相關的情報,受保護的程度簡直嚴密得嚇人。在目前的條件下要突破那種保護,我不會說完全不可能,可是會需要一些奇蹟。」
  「這樣啊……呃,雖然在某個程度內我也料想過……」
  「這不是該洩氣的時候喔,儘管我想這樣說,但還有一件更讓人洩氣的事情必須告訴你。我打這通電話,與其說是要提供新情報,主要還是為了鄭重提醒你這點。」
  「鄭重提醒我……?」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是怪物,比我之前估計最恐怖的等級還要更上一層。」
  「……為什麼妳會這樣想?又沒有得到什麼具體的新情報,不是嗎?」
  「就算得不到具體的情報,只要試著去刺探一名人物的底細,自然而然會隱隱約約摸索出對方的輪廓。如果這樣講你聽不懂,換種方式說是女人的直覺也沒關係。」
  說出這種曖昧無比的判斷基準時,色璃絲毫沒有笑意。
  「從中導出的結論是:別跟她扯上關係,要是牽扯上了就別反抗,就是這麼回事。概括判斷你現在的實力與地位,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與其思考該怎麼做才不會被她支配,你應該先去想被她支配以後,怎樣才能將人生過得更像樣。」
  「……謝謝妳的忠告。可是,我也不能讓事情變成那樣。」
  「呵,說的也對。」
  色璃終於發出了符合她本色的笑聲。
  「峻護,請你盡量掙扎吧。對你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同時也是義務。但請你千萬要小心。最好先為任何狀況、任何演變做好準備。對付她的時候,應該會發生許許多多讓人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哎,就算先提醒過你,要是那種事真的發生了,我想也幾乎沒辦法應對。」

  「……總覺得她聽起來真的很像怪物耶。」
  「是的,請你把這當成百分之百符合字義的形容。」
  幾乎形同死刑宣判地斷言後,色璃卻又用了意外輕鬆的語氣鼓勵:
  「哎,雖然講了很多不吉利的話,其實我也在期待你。我在想,或許峻護你會變出什麼辦法來呢。」
  「是這樣嗎?感覺狀況變得越來越絕望就是了。」
  「呵呵,請不要忘記,你可是我指望的人喔。」
  妳太高估我了啦——在峻護回嘴前,色璃便掛了電話。
  「就算被人這樣指望……」
  峻護嘆了口氣。其實他相當仰賴奧城色璃這條人脈,這樣一來應該算是不了了之吧。
  手抵著下巴思考過一會後,峻護走到廚房。就算有事情煩惱,這個男生還是在動手做家事的時候心裡最踏實。
  峻護握起菜刀開始做菜。先洗蔬菜、然後切肉、開火熱鍋——他並沒有想好要煮什麼,幾乎只是靠反射在動手。和有些人在思考時會抖腳一樣,那是接近無意識的行動。連峻護也沒辦法想像煮好的料理是什麼滋味,這種做菜的方式就像拆福袋似地。


  幾乎聽不到動靜的二之宮家裡,只有烹飪器具發出的聲音低低迴響著。早起而睡眠時間長的希爾黛已經就寢,兩名管家也學主人早早休息,並不是煮給任何人吃的料理陸續完成,排到了桌上。
  「那個…………」
  有道聲音微微傳進了峻護耳裡,轉頭一看,月村真由正略顯顧忌地站在廚房門口,只朝他露出一張臉。
  「你是在做宵夜嗎?」
  「嗯,應該算是吧。」
  「要不要我幫點什麼呢?啊,我有獲得希爾黛小姐的許可。」
  「呃……雖然說是做宵夜,但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吃東西。」
  峻護差點講出自己在想事情,但最後他決定不講。
  「嗯,那還是讓妳來幫忙好了。」
  「啊,好的!」
  真由這陣子的表情一直鬱鬱寡歡,即使如此她仍笑了個開懷,小跑步地朝峻護接近。
  「啊唔。」

  中途她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板上跌倒了。
  「沒……沒事吧?」
  「對……對不起,我的腳有點拐到……啊哈哈,我好笨喔。呃,那要幫什麼呢?」
  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灰塵以後,真由露出笑容。
  峻護也回以苦笑說:
  「那麼,可以幫我削那邊的馬鈴薯皮嗎?」
  「好的,我明白了。」
  真由站到峻護旁邊,滿心歡喜地拿起馬鈴薯。
  寧靜的時刻造訪了夜晚的廚房。使喚菜刀與鍋子的聲音流動著,宛如爵士樂酒吧裡提供的現場演奏,呈現出某種安寧與調和。對兩名少年少女來說,一起待在廚房正是這種感覺。
  峻護朝旁邊瞄了一眼。笨拙地拿著馬鈴薯轉面的真由正「喲咻,喲咻」地發出聲音,動起手來似乎重視仔細甚於速度。雖然她最近看起來一直沒精神,現在好像已經從那種沉重的心情中得到解脫了。從這種做點事情便能空下心思的部分來看,或許她的個性和峻護很像。
  「…………呵呵。」
  忽然間,真由發出了笑聲。


  「怎麼了?有什麼奇怪的嗎?」
  「沒有,不是那樣。我只是回想起來,一開始到這個家的時候,我們兩個也像這樣一起做過菜呢。」
  「啊啊……是這樣沒錯。」
  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這次換峻護笑了出來。
  「咦?有什麼好玩的嗎?」
  「不,不是。我也稍微想起來了,妳第一次到我們家那天發生的事情。」
  「…………?」
  「哎,我是在想,那時候衝擊還滿大的。妳一下子把切絲的臺麗菜沖到水槽裡面,一下又弄壞水龍頭,讓整間廚房泡在水裡……」
  「哇,哇哇哇!不行啦,你不可以想起那些事情!應該說那時候我也很緊張,所以才會——」
  「妳看,妳手都停下來了。」
  「哇哇,對不起!」
  雖然峻護在取笑心慌的真由,不過他自己也沒資格說別人。因為那個時候他一樣鬧出了一堆糗事。在暴露出自己丟臉的往事之前,害怕自掘墳墓的他認為換個話題大概比較好。

  「聊太多好像也不行呢。妳看,馬鈴薯的皮都還沒有削完。平時這種工作交給妳的話,明明一下子就結束了。」
  「也……也對喔。對不起!」
  真由連忙加快步調,然而或許是往事被挖出來的刺激太大,她一會兒差點把馬鈴薯掉到地上、一會兒又不只削掉皮,連可以吃的部分都削掉了厚厚一塊,看起來實在不像有提升作業效率。
  「呃,抱歉月村。是我不好,反正這些事也不急,妳放輕鬆點做吧。」
  「對……對不起!我真的好笨喔!」
  真由連忙揮手,像是要掩飾什麼地笑著說
  「……不過,總覺得從那天以後好像過了好幾年呢。我來這裡的時候夏天才剛剛開始,明明同一個夏天都還沒結束的說。」
  「說的也是,我也有一樣的感覺。畢竟在短短的日子裡發生了好多事嘛。」
  「就是說啊,發生了好多事。」
  峻護覺得很不可思議。發生的「好多事」裡面,大多是與苦澀滋味一同回想起來的記憶,但他卻自然而然地笑了出來。也許事情過去以後,大部分的記憶都會被懷舊的波濤吞沒,將不平與埋怨都洗刷而去吧?
  這樣一看,真由的嘴角同樣露出了懷念往事般的笑容。峻護覺得似乎已經很久沒看到她這樣了。自從名為希爾黛的風暴來襲之後,真由的臉色一直略顯陰鬱。雖然峻護本身也不能排除在外,但她的狀況又更加嚴重。峻護認為自己被綁走時,肯定讓真由擔了不少心,而且他回來以後也完全沒關照過真由。
  「……話說回來月村,妳有什麼煩惱嗎?」
  「煩惱嗎?」回答的真由手沒有停:「不會啊,我沒問題。」
  「是這樣嗎?我看妳最近好像常常茫茫然地在想什麼耶。」
  被峻護一糾正,或許真由也明白自己沒辦法再瞞下去了。
  答話時,她的柳眉豎成了八字型:
  「因為情況是這個樣子嘛,我還是會有許許多多的煩惱。不過這一點你也一樣啊。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喔。」
  「唔,這樣啊。」
  既然有煩惱就找我商量啊——峻護想這樣開口,卻打消了主意。因為他想到,恐怕真由也想對他講一樣的話。會想獨自扛起問題、一個人設法解決,或許他們在個性上果然有類似的部分。雖然這絕對不是值得誇獎的事情——
  「像這樣我就會覺得很放心。只要可以像這樣和你兩個人在一起的話。」
  忽然間,真由說了一句讓人心動的台詞。峻護邊眨眼邊看向真由,才發現對方提到這些時,好像沒有特別意識到什麼。
  「就算只有這樣,我還是覺得非常感謝。因為二之宮你已經對我很好很好了。」
  真由像是去除了所有緊張的情緒,如字面形容地專心削著馬鈴薯皮。
  仔細一想,峻護也覺得從教育旅行以來,自己也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能像這樣和真由享有兩個人的時光,好像也相隔了許久。
  「不過呢,如果可以的話——」
  間隔了一瞬的沉默,真由又說:
  「我在想,這種時間要是能再長一點就好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會覺得要是這種時間可以持續久一點的話,那該多好……沒有啦。」
  看來她還是會害羞。望著真由吞吞吐吐地削著馬鈴薯皮,峻護的嘴唇自然也露出了微笑的弧度。

  「這樣啊。嗯,或許也對喔。」
  為什麼呢?
  峻護總覺得自己變得精神百倍了。儘管只剩一點點時間,也幾乎想不出有用的手段,但現在他卻有預感:好像還是會有辦法的。
  這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真由。二之宮峻護一定會設法把事情辦到。就算局面已經走進死路,就算對手是那個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
  意外來訪的樂觀想法,讓峻護放鬆了心情、多卸下一層內心的盔甲。就在這時候……
  他在視野邊緣看到了紅色的東西。
  (紅色的————?)
  大腦認知到應該不可能出現在現場的顏色,微微地產生了困惑,便理所當然地命令視覺再做一次確認。
  下方。地板上。真由的腳邊。
  「…………?你怎麼了,二之宮?」
  察覺到峻護的狀況,真由把頭偏了過來。平靜得簡直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開口時還一邊站在血漥上面。


  「月村…………」
  原本峻護就覺得怪怪的。正因為他和對方相處的不算長也不算短,才能察覺到月村真由身上的異狀。
  例如她那種茫然得光是用「在想事情」也沒辦法說明清楚的模樣——不對,那已經算是恍惚了;只靠一句迷糊或者不小心,也沒辦法解釋的渙散注意力——比方在什麼東西都沒有的地方跌倒;還有真由即使個性慌慌張張,手藝也絕非不靈光,然而光是削個馬鈴薯就讓她拖了這麼久。
  峻護覺得,一切都得到解釋了。
  真由裙子露出來的膝蓋底下。
  與其說那是傷口,裂開的傷口已經大得可以稱之為「龜裂」而大量出血正配合心臟搏動源源不斷地流出。儘管傷得這麼深,月村真由卻始終一副傻愣愣的模樣——
  「二之宮……?」
  她狐疑地看著說不出話的峻護,然後隨對方的視線一望。
  「啊。」
  這次換真由失去話語了。

  和峻護不同的是,面對傷口,她滿不在乎得就像是看慣瀕死傷患的急診室護士一樣。
  「討厭,真是的——!」
  真由發出的並不是尖叫。看到彷彿連神經都已外露的傷口,看到好似狂洩而出的血漥,儘管如此從她口中發出的,卻像是飼主在發現自己寵物不規矩時會叫出的聲音一樣,就這點程度而已。
  「大……大概是剛才跌倒時受傷的吧?討……討厭啦!真是的,我實在好迷糊!」
  攤開裙襬的真由坐到了地上,就像要把傷口和血漥藏起來那樣,而她「啊哈哈」的開朗笑聲隨即中斷。
  「啊哈,我真笨。照普通的方式裝痛的話,明明就能瞞得過去……真討厭我自己……」
  幾乎是笑中帶淚的頭低了下來,肩膀也跟著垂下。
  「…………讓我看看傷口。」
  一邊感覺到從口氣都聽得出自己臉色發青,峻護一邊說道。也不管無力地搖著頭的真由,他蹲到旁邊,想檢查受傷的部位。
  「——這……這點小傷沒事的啦!止血消毒過後,只要緊緊纏上繃帶就好了,根本不必縫。我從經驗中學的,不會有問題,真的。因為夢魔在這方面還滿有韌性的嘛。」


  真由的聲音有一半沒被峻護聽進去,他只是默默地處理傷口,按對方所說的止血、消毒、包紮。
  等峻護開始擦起地板血漥的時候,也沒有人催促,真由便自己斷斷續續地開了口。
  「我沒有感覺。」
  「…………」
  「像是痛、癢、還有冷熱之類的,還有碰東西的感覺……這些我全都感覺不到。剛開始注意到,是在霧島忍對這個家發動突襲的時候,變嚴重則是在去教育旅行這陣子。只要稍微一鬆懈,有時候還會在不知不覺中就過了一小時。所以我最近都很努力在保持清醒。還有,身體組織基本上好像也變得很脆弱。就算只是稍微撞到,皮膚也會破皮……呃,對不起,瞞著你這些事情。」
  真由抬起臉「嘿嘿」地笑了,還擺出打起精神的姿勢。
  「不過,沒事的啦。受了這點小傷還是撐得下去。再說只要小心的話,就不會跌倒啦……如果小心也不行,那靜靜不要動就好了。所以請你不要露出那種臉嘛。二之宮你看,真的沒事啊,你看你看。」
  喝,喝,真由作勢揮起拳頭。

  打算陪笑的峻護失敗了。因為他現在才知道,那雙缺乏血色的蒼白手掌,溫度簡直低得讓人發抖。
  像是水分在沙地擴散開來那般,許多事情逐漸相連到一起。真由身為夢魔卻沒辦法吸收精氣,因而導致各式各樣的症狀發作、以及種種健康問題。峻護沒想到會這麼嚴重,而且還是在這種時候才發現。
  「……對不起,月村。」
  他把話擠了出來。
  「我是笨蛋,居然完完全全沒發現。」
  連峻護自己都覺得傻眼透頂。他在想:笨成這樣的大笨蛋,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就算連過去與未來全部包括進去,也沒有比自己更笨的傢伙了。
  我這樣還敢說「為了月村著想」?還敢說「要為了她努力」?到底是用哪張嘴在說這種夢話的?我這個到死都改不了的大笨蛋,根本連她在煩惱什麼、害怕什麼、畏懼什麼都沒有發現!
  王八蛋——一股衝動湧上峻護心頭,讓他想立刻打破自己的蠢腦袋,把裡面的東西全部攪個稀爛。或是喊到喉嚨啞掉為止、把眼睛看得到的一切全打壞,然後直接廢了自己的手,將拳頭分解成骨頭和肉片。拳頭沒了再廢掉手臂、手臂沒了再廢掉肩膀,最好就這樣消滅掉全身,直接從世上消失算了。
  「————唔!」
  然而峻護用全身壓抑了這股衝動。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能做這些。因為這副身軀還有點用處。
  做了一次、兩次的深呼吸之後,峻護總算吐出有意義的話語。
  「可惡,即使沒察覺,這些事應該只要想一下就會明白的。不然必須保護月村的我又是在搞什麼……可惡!我這種傢伙真是……!」
  「你不能這樣,二之宮。」
  以往從未有過的強硬語氣——這陣聲音甚至會讓人懷疑是否真的出自月村真由口中,而峻護也因此猛然回了神。
  「我只想拜託你一件事。一直以來,我已經給你添了夠多的麻煩。所以請別再讓我成為你的重擔了。求求你不要逞強。」
  「…………」
  「即使如此,如果我無論如何都會成為你的重擔,我會想辦法讓自己不變成那樣。所以求求你——」
  峻護認為,那就像寶石似地。
  眼前少女的雙眸是那樣燦爛。
  儘管知道這種想法並不合現場的氣氛——峻護還是覺得少女的眼睛好美。堅強的心制服了怯弱、生命的光芒耀眼奪目,使他幾乎要產生錯覺,以為對方身上彷彿圍繞著燐光。或者正是因為即將燃燒殆盡,才會有那樣的光芒。
  「…………哈哈,敗給妳了。」
  一面斥責不知不覺看得入迷的自己,峻護出聲打趣。
  然後他這樣命令自己:
  ——OK就這樣吧,二之宮峻護。讓腦袋冷靜,這是為了做你該做的事。腦袋要冷靜,內心則得保持熱度。
  「月村,被妳這樣說,更容易讓我感覺到負擔耶。哎,還真傷腦筋,簡直就像被趕鴨子上架一樣。妳這就是所謂的講反話嗎?」
  「反……反話?」
  「簡單來說呢,我在問妳是不是故意把話講相反,其實想講的還是都講出來了對吧?妳的意思就像……『我過得這麼辛苦又難過,所以你不管怎麼樣都要想辦法幫我。要是把我當成重擔的話,我絕對不原諒你!』」
  「咦咦咦咦!?」
  真由原本甚至能用「凜然」兩字來形容的表情,立刻就驚訝得破功了。
  「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想讓你增加負擔,所以才——」
  「哈哈,別擔心啦,月村!我沒有把妳當成重擔扛起來的意思。就照妳說的,我不會逞強。這一點妳可以放心。」
  「是……是嗎?太好了,這樣我就安心了。」
  看到真由像自己所說地放心下來後,峻護又笑道:
  「好啦,時間也已經很晚了,做菜就做到這裡為止,差不多該休息了。傷得這麼嚴重,就算妳身體再好,不休息的話原本治得好的傷也會變得治不好,我沒說錯吧?」
  「啊,對!說的也是。」
  「剛好也做了這麼多菜,妳吃過再休息吧。畢竟對現在的妳來說,營養和休息應該是同樣重要的。」
  「好的,那二之宮你也一起吃吧!」

  結果這場宵夜晚會變得意外豪華。
  一邊和真由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峻護默默下了決心。
  沒錯,他並不打算把真由當成重擔扛起來,也不會逞強。真由什麼都不必為他擔心。
  沒錯——連一個女生都扛不住,光這種程度就當成是重擔,那自己何必生為男人?
  光這種程度就懦弱地表示「不可能」或「辦不到}男人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二之宮峻護下定主意:不過是一個叫月村真由的女生而已,輕得很。來兩個或三個照樣扛給妳看!

  他會用這雙手去開創未來。

  *

  隔天早上。
  以夏天的這個時期來說,二之宮家座落的丘陵上稀奇地蒙上了一層乳白色的霧靄。


  (————有霧啊?)
  待在屋內房間裡整晚都沒睡的峻護眼裡,正映照著窗外矇矓明亮的光景。若是在晴朗的日子,太陽便會將耀眼的白光射向大地,然而現在卻被一層厚厚的細密水珠遮蔽住,像在耍脾氣似地只在天空中露出模糊的輪廓。
  (好,走吧!)
  從床上起身的峻護離開了房間。雖然他幾乎一整晚都沒睡,卻沒有疲勞的神色。因為他花了一個晚上研磨自己的精神或者覺悟,士氣反而高昂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而且意識也十分清醒。要說沒有比現在更好的狀態也不為過。
  一出玄關,起霧的情況比峻護想像的還嚴重。宛如被厚密的雲層包裹於腹中,只要稍微伸手,就能像抓住一塊棉花糖似的抓到霧氣。視野勉強只能看得見十公尺以內。
  峻護踏在被朝露濡濕的草坪上,向庭院中央前進,隨後便在霧中看見了兩個人的背影。
  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從陽台拿了張白椅子坐下,視線則朝著環繞在二之宮家外圍的雜木林。
  鈞特·羅森罕直直站在她的斜後方,一如往常地將平時那套燕尾服穿得體面高雅。
  「————喔?」

  察覺到峻護的氣息,希爾黛只將目光微微瞥來說:
  「你的臉有些男人樣了哪。是察覺到真由的狀況了嗎?」
  「希爾黛,我有事找妳談。」
  「喔?」
  希爾黛嫌煩似地轉向峻護:
  「離約好的期限還有時間喲?你不試著掙扎到最後一刻嗎?」
  「不用,已經很足夠了。」
  「咯咯,你說很足夠?」
  對於眼神筆直的峻護,金髮公主似乎多少產生了一些興趣。
  「這代表你在嚇唬人、還是自暴自棄、抑或是真正的自信呢?希望這並非自我陶醉或者打錯算盤哪。」
  「誰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只不過是想盡力做到最好罷了。這是為了某些不能讓步的事物。」
  「呼嗯,看來你好像掌握到了什麼……」
  希爾黛緩緩翹起腳,用手掌撐著臉說:


  「好吧。既然你解開了余出的『習題』,就讓余好好見識吧。把答案交出來。」
  「……我並沒有解開什麼習題,也沒有掌握到什麼。我只是想和妳談判。」
  面對希爾黛冰一般直直望來的堅毅目光,顯得十分冷靜的峻護也絲毫不遜色。
  「我的要求就像之前所說的。請解除有形無形的所有束縛,放我自由。然後為了救月村一命,拜託妳毫不保留地使出全知全能。」
  「你的要求余之前就明白了。只要你能達成開出的條件——展現出足以打動余的什麼,余就答應實現你的願望。這一點余可以在此重新做保證……話說回來,你剛才講到了談判?既然要談判,你應該亮得出什麼籌碼或建議或提案才是。」
  「是的,我考慮了很久。」
  沒有錯,峻護考慮了很久。要說他這幾天的精神、肉體活動最後都集中在這一件事上面,也根本不為過。
  與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這般強大的對手談判之際,二之宮峻護到底能將什麼東西當成籌碼擺到談判桌上?
  和希爾黛相比,峻護就各方面而言都是渺小的存在,可以說形同於塵芥才對。如果要和希爾黛比,涼子或美樹彥的格局應該都還不夠大,而峻護連跟那兩個人比都顯得過於無力。

  和其他大部分的人比,峻護多少還算有鍛鍊過,不過他就只是這點程度的小夥子。原本就算要他倒立,也倒不出什麼能拿到談判桌上的東西。
  可是,就只有一項東西例外。
  「我可以拿來交易的,好像也只有這個而已了。」
  這樣做了開場白以後,峻護把手伸向口袋,而希爾黛的視線也隨著他手的動作在移動。
  「我的籌碼,就是我自己。」
  峻護以堅定的眼神望向談判對手,一手則握著拆信刀抵在頸動脈上頭。
  他打出了唯一的一張王牌。
  ——是的,他只有這個而已。只能拿二之宮峻護的命來搏。
  「希爾黛,和妳一比,我的存在大概就像垃圾一樣。以做為一個人的器量、或能力之類的來看,我確實是微不足道。但是妳從我身上單單看中了一項東西,那就是我的精氣。」
  之前希爾黛曾經這樣說過:嚐過峻護精氣滋味的人,只有成為他的奴隸、或者使他變成自己的奴隸兩條路能選。
  另一個吸過峻護精氣的人——奧城色璃也可以作證。她說峻護的精氣有一種類似麻藥的魅力。


  關於神精這種存在的知識,峻護已經打聽到某種程度了。神戎能發揮出比常人高出一截的能力,而神戎當中的「神精℉據說還能發揮出更加超乎常理的力量。相傳——從遙遠的千百年前便沒有人真正見識過「神精}而這也為神戎的血族之間種下了鬥爭的種子。
  然而這些細節現在都無所謂了,峻護有可能就是所謂的神精這點亦然。
  被人認為說不定就是神精的峻護,具有讓希爾黛無法忽視的精氣滋味。
  這才是獨一無二的重點。
  「雖然我一直受到不當的對待,但妳並沒有徹底把我當成奴隸或者所有物,這一點我很感謝。不過要說的話,我現在做的事情也可以當成是恩將仇報就是了。」
  峻護在抵住脖子的小刀上施了力氣:
  「這只是一把像玩具的拆信刀,但已經足夠造成致命傷。而我要是死了,妳喜歡的精氣也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這是場賭博。
  對希爾黛來說,峻護的精氣頂多只能歸類成菸酒一類的嗜好品才對。就算她說什麼都不願意放手,也還不到沒有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光挾持「人質」能不能打動她的心,坦白講連峻護自己都沒把握。何況峻護昨天還目睹了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希爾黛對於有意自殺的男人是抱持什麼態度——她看待生死的方式冷酷得嚇人,那麼這種手段又能管用到什麼程度?

  這也算不上賭博了,而是荒謬的孤注一擲。這種豪賭與有勇無謀只有一線之隔。
  但即使如此,峻護能搏的賭注也只有這個而已。從希爾黛的態度來看,峻護的精氣無庸置疑地是唯一的存在,沒有其他東西能夠取代。因此談判的本錢果然就只有這個。剩下全看峻護能展現出多少認真的氣魄——換句話說,靠的是他的談判技術。
  來吧,無論如何戰火都已經點燃了。金髮公主又將如何應對——
  「…………咯咯咯。」
  冰藍色眼睛冷冷發出光芒,等著峻護交出「答案」的希爾黛緩緩地、沉沉地坐進了椅子內。
  跟著她向前一傾、肩膀發起抖,聲音模糊地——笑了。
  「是嗎?咯咯……這就是你的回答嗎……咯咯咯……」
  希爾黛低著頭,沒辦法窺見她現在是什麼表情。或者說她想靠這種方式拖延,方便爭取思考的時間?
  那麼就積極採取攻勢吧。峻護如此做出決定。
  「難道說,妳覺得我不是認真的?」

  他慢慢往手上加重了力道。
  有陣皮膚被銳物劃破的觸感,以及溫熱液體迅速流過肌膚的觸感。
  「我也很愛惜自己的命,但我也不願意簡簡單單就成為妳的奴隸。啊啊,現在的我確實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就是了。因為月村的未來都靠我了。為了她,我非得好好利用自己這條命才行。」
  峻護猛然朝談判對手一瞪。
  「可是——可是肩膀上扛著各式各樣重擔的我,也可能在下一秒鐘感覺一切的一切都很煩,然後就不小心手滑了。我認為這也是有機會發生的喔。」
  做為談判技巧的一環,峻護算是唬得有些過頭,但他講的也不全然是玩笑話。他在話裡摻雜了不少真心。在虛實交錯的說詞中,如何把「實」的部分取出並誇大,就是決定輸贏的關鍵。
  「咯咯……哎哎哎,峻護啊,余可沒認為你是在說笑喔。唉,真傷腦筋呢。要是讓你一死,余往後就嚐不到那頂級的精氣了。如果讓那種未曾有過的珍饈、至高無比的美味從地球上消失,未免太寂寞了……略咯咯。」
  希爾黛的模樣依然不變。她仍不斷發出模糊的笑聲,而峻護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先不管內心到底如何,看來峻護的談判內容並沒有讓她顯出多大的動搖。
  還少了什麼?現在的希爾黛,看起來根本還沒有在談判桌前面就座。她這麼有餘裕嗎?
  或者說她是裝成有餘裕的樣子?還是她已經找出勝算了?不對,說不定她已經採取了某種能制服峻護的行動?
  沒錯,那是現在最有可能料想到的狀況。只要制服住峻護、把刀子搶走,所有事情都會回歸到原點。那樣一來賭局就宣告結束了。這次希爾黛肯定會完全剝奪他的自由,讓他變成名副其實的奴隸。
  峻護若無其事地瞄了一眼做確認。希爾黛依然坐在椅子上竊笑,在她斜後方的鈞特只是平靜而面無表情地站著。要來制服峻護的話,行動的會是哪一邊?希爾黛坐在椅子上,因此採取動作時絕對會慢一拍,只要多注意就不至於防範不了。鈞特和峻護的距離則是只要有意就隨時能夠行動。或者現在看不見人影的夏洛蒂正聽從主人的指示準備行動呢?
  現在還看不出任何一種可能的徵兆。但對方大有可能會採取某種行動來制住峻護。
  或許該趁現在先做牽制,就在峻護準備開口時……
  「無趣。」
  希爾黛悄悄抬起臉。

  「實在無趣。」
  有股類似寒意的不祥感覺,正逐漸從峻護的背脊攀附而上。
  宛如冰封於永久凍土的蒼藍色眼睛、好似人偶般端正,卻又極度缺乏表情的五官。
  這些都是希爾黛平時就展露出來的特質,並不需要特地描述。
  可是,然而,明明如此。
  確實有地方改變了。
  現在這一瞬間,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換上「另一面」,變成了與峻護所認識的她完全不同的別人。
  「峻護啊,這幾天你得到的結論就這點程度?到此為止了嗎?沒有任何保留了?還是說你已經可以宣告收工了?」
  峻護之前沒有聽希爾黛講過這種嘲諷。那並不是把對方看得「像垃圾一樣」的口氣,而是根本就把對方當成了「垃圾」。
  「那麼,接下來換余。」
  希爾黛眼裡添上了絕對零度的冷酷:
  「讓余示範給你看。」


  纖纖玉手擺出手刀的姿勢,俐落揮下。
  就朝著她自己的脖子。
  「什————」
  鮮血噴湧而上,彷彿湧泉似地,或者也像壞掉的水管。
  深紅的液體高高灑落,降下了不祥的雨。生鏽般的腥臭味立刻充斥在周圍,籠罩在乳白色朝霧之下的早晨一改姿態,彷彿成了處刑場。
  「好了峻護,你打算怎麼做?」
  儘管希爾黛就像用白己的鮮血在淋浴一樣,表情仍保持不變。冰藍色瞳孔裡蘊藏著輝煌燦爛的冰冷火燄,只顧將峻護當成昆蟲標本似地盯緊。
  「哪怕是余,再這樣出血下去,大概不用多久就會死。好了,那你該怎麼辦?面對即將名副其實地把你貶為奴隸的人,或許同時也是唯一能救月村真由的人,你正坐以待斃哪。」
  照理說出血單位已能用公升來計算一希爾黛的聲音卻不顯顫抖。儘管肌膚顏色已經褪為幽鬼般的蒼白,嬌小身軀散發的霸氣反而越顯耀眼亮麗。
  「『茫然呆站著之間,不知不覺地一切都結束了』,這是你期待的結局嗎?自己什麼選擇都不做,就想讓事情隨著時間經過自然解決?哎,那樣也罷。你繼續杵在那裡,像個稻草人似地暴露醜態吧。」
  受到嘲弄,峻護總算回神了。這傢伙在想什麼!?巴不得這樣吼出來的情緒,被他趕到了腦海的角落。
  峻護在不滿一秒的剎那問確認狀況。正如當事人所說,再這樣擱置下去,希爾黛的生命火光不用多久便會熄滅。血花依舊從頸動脈噴洩不止,理應保護主人的管家直立不動、也不改臉色,那才真的像是稻草人一樣只顧在旁觀望。至於主人本身,別說是根本不在意血流出來的狀況,到了這種地步反而還冷酷地像在欣賞峻護恐慌的模樣。
  已經不是談判的時候了。
  峻護喝令自己的雙腳往前衝出。好比為了追一顆緊貼界外線的外野高飛球,他把手伸向希爾黛的脖子。
  於是峻護馬上也變得渾身是血。因為血味太濃而感到反胃的同時,他也拚命想阻止生命的洪流繼續外洩。
  「哼……」
  如今全身已染成清一色紅的少女,卻看著那樣的峻護嗤之以鼻。彷彿他這樣做理所當然似地——不對,她彷彿在說這些都無所謂了。


  「余不只阻止你自殺,還不費一點力氣地撿回了一條命……這差別還真大對吧?余不是才剛被你威脅嗎?」
  「那些都無所謂了!快聯絡醫院!不趕快治療不行!」
  「沒那必要。」
  希爾黛的口氣,始終像是磨破了膝蓋、或者留下瘀青那樣輕鬆。
  「止血過就夠了。」
  說什麼傻話!峻護差點這樣喊出來。這和真由昨晚受的傷不同,脖子這道傷口不管讓誰來看,都會認為是致命傷吧!?就算趁現在盡快縫合動脈並且進行輸血,照這種出血量判斷,
  救活的機率也只有五成。即使立刻送去醫院,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咦?」
  峻護睜大了眼睛。
  原本還噴得像是連止血的手都擋不住的血注——讓心跳活生生地傳來的那股阻力,已經完全停下來了。片刻之前明明不管怎麼用力壓,鮮血都會一陣一陣地從指縫冒出,根本無法徹底止住。
  「怎麼了?你在驚訝什麼?給你寬限的期間裡,不是多少調查過余的底細嗎?」

  儘管膚色因為大量失血而呈現病態般的蒼白,公主眼裡的神祕光采卻越顯燦爛。她嘲笑起峻護:
  「你想對付的,可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喔——」
  說不出話的峻護搖搖晃晃地後退。
  他放開壓在對方脖子上的手。
  已經沒必要止血了。甚至能讓現場下起血雨的大量出血,現在就像是水龍頭沒完全關緊似地,只剩一絲絲還在往外流,而且眼看就連那一絲絲都正好要止住了。
  唯有開在脖子上的裂傷、以及將身邊染紅的每一塊血漥,能夠替理應發生過的慘劇留下見證。
  「那麼峻護,是清算的時候了。」
  全身上下都染成深紅色的公主迅速起身。別說是失神,儘管流出了足以令人暴斃的血量,少女的雙腳仍牢牢踏在又紅又濕的草坪上,撐起了嬌弱的身軀。
  「余對你應該是相當寬容的。」
  希爾黛往前踏出一步。相反地,像是被她逼退的峻護退了一步。
  「余曾經對無能一笑置之,對愚昧一笑置之,對拙劣一笑置之。給了你時間,也給了你機會,還給了你提示。對於等同螻蟻的你,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已經相當寬容。」
  對方又一步逼近,峻護又一步後退。
  「結果你交出的答案就是這個嗎?豁盡全知全能所能想到最妥善的答案就是這個?」
  冷汗沿著峻護的臉頰滴到了腳邊。
  這怎麼搞的?
  這是什麼人?
  前所未有的戰慄閃過峻護全身神經,他的手腳變得不聽使喚。本能從剛才就一直在發出警告,叫他馬上轉身一股腦地逃。逃向哪裡都可以,總之跟這個危險過頭的女人保持距離就對了。
  「無趣,實在無趣。」
  ——峻護曾經覺得對方是怪物。
  最初在飛行船和這名少女碰面時,他曾經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某種和常人位於不同次元的特質。那可以說是在自己人生中排行第一糟的苦澀記憶,連在回想時都不得不跟著顫慄。
  他必須嘲笑那時候的自己,並且坦承:你那時感覺到的恐怖還有戰慄,終究是來自一個小孩。真正的怪物,現在就在眼前。

  「余期待過你,期待你這男的能夠亮得出什麼。一開始感覺還不壞,你展現了值得讓人期待的蛛絲馬跡。余也給予回應,對你身上的可能性做了相應的投資。」
  金髮少女正用冰冷目光射穿峻護,只要一鬆懈,她散發的壓迫感就足以令人失神。那模樣就如同暴風雨。假設她所發出的霸氣具備物理性力量,那麼以她為中心產生的龍捲風將會捲進一切,吞蝕粉碎掉任何東西才對。
  「時間、智慧、工夫——若把余花費在你身上的事物換算成金額,到底會是多大一筆錢呢?要是換算成你們這些俗人常用的時薪單位,即使以余所能想像到的最低評價來試算,也不會低於億元以下哪……不對,這始終是文字遊戲吧?呵呵,你別聽進去也無妨。余只不過想盡可能地讓你明白,余到底有多失望。」
  滿身是血的少女撥開濃霧,彷彿游在水裡似地緩緩朝峻護接近。
  而峻護忽然察覺到了。他察覺自己為什麼只有在現在這個瞬間,會從對方湛藍瞳孔中感受到這麼大的威壓感。
  碰。
  峻護背後傳來硬梆梆的觸感。
  轉頭望去,環繞在庭院外圍的榆樹樹幹擋住了他的退路。


  「如你所見,余是個小孩。」
  ——沒錯。
  她有時會刻意使壞,也會向別人表示自己的不滿。這名少女是個高傲又不好伺候、心情說變就變的孩子,而且又具備像是碰到就會被割傷的氣勢,猶如一把磨利的刀。
  然而她同時也明白自己有多危險。儘管她擁有強大的力量、又站在只要有心,隨時可以恣意行使力量的立場,精神上卻極富理性與自律心。即使在處事方面狂放得像是不受拘束,其實她絕不會拔出自己這把刀。
  沒錯。
  搖曳於冰藍色瞳孔的火燄,是她首度露出的憤怒情緒——
  「你覺得小孩會怎麼處置玩膩的玩具?」
  轉瞬間。
  像是被大卡車撞上的衝擊襲向峻護,使他七十公斤重的身軀像碎木屑一樣飛了起來。

  *

  也許是冥冥中有某種預感,或者是肌膚察覺了異樣的氣息。
  緩緩被侵蝕的身體,將希求的深沉睡意盡數撇開,讓真由一睜眼便從床上跳了下來。
  頭腦還沒清醒一半的她趕到窗邊。即使意識朦朧,直覺可以感受到的訊息已經多得令人生厭。喚醒她的原因肯定就在那裡——
  直由嚥一口氣。
  遠遠看去也能知道,庭院盡是漆黑的血漥。
  和那染成同樣顏色的少女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僅僅如此就被輕易打飛的,則是真由重要的同居人。
  此時她已經衝了出去。
  平時習慣看風頭的腦袋,現在正飛快運轉著。與錯亂只有一線之隔的頭腦理解到,似乎發生了什麼事,而那件事正讓峻護遭受到致命危機,所以她非得過去阻止。她必須打斷那場爭執,把峻護救回來。
  但是該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讓那個金髮少女住手?
  ——沒有空間猶豫、也沒有空閒思考了。真由只顧衝下樓梯,彷彿要把玄關大門劈開似地推開門,就要往庭院跑——


  「慢著。」
  有股平靜卻難以聽漏的聲音,攔住了真由的腳步。
  「妳打算去幹嘛,真由仔?」
  身穿燕尾服的紅髮老友從門柱死角緩緩走出,擋住了真由的去路。
  「妳問我想幹嘛——那還用說,我要去救二之宮。」
  「喔,這樣啊。」
  「請妳讓開,夏洛蒂。」
  紅髮少女沒回答真由,只從懷裡徐徐掏出菸,悠哉地點了火,然後慵懶地呼出煙來。從她的模樣感覺不到敵意或戰意,但也明顯不會簡簡單單就放人出去。
  寄宿在外的那段日子,儘管夏洛蒂總被老師還有高年級學生盯上,卻還能繼續當「惹事案例的萬國博覽會」,全是拜過人的力氣所賜。這點真由比誰都清楚。
  「妳說要去救他。可是啊,妳打算怎麼救?」
  「我——」
  語塞的真由聽見一陣沉沉的聲響。是肌肉與骨頭扭曲的聲音,可以的話那種聲音她在人生中並不想聽見太多次。更別提那如果是來自二之宮峻護的身體。

  「二之——」
  真由反射性地想要衝出門,卻被夏洛蒂的眼神絆住。
  「妳想用蠻力阻止也不可能,用其他方式的話就更不可能了。那一位——希爾黛小姐是怎樣的人,即使連遲鈍的妳也明白吧?」
  「…………夏洛蒂。」
  真由壓抑住焦急的心,朝著老朋友問:
  「身為妳的主人,希爾黛小姐在做那樣的事情,而妳卻不打算阻止嗎?」
  「…………」
  「希爾黛小姐只能說是等級完全不同的人,這我也知道。總之她的力量相當大,所以就某種定義來說,說不定她真的有權對二之宮為所欲為。可是根本說起來,希爾黛小姐期盼的是這個嗎?那就是她想做的事嗎?」
  面對真由的問題,紅髮少女沒有立即回答。夏洛蒂望向半空中的視線有些游移不定,一邊則沉默地呼出煙來。然而在那堅定的表情底下,看得出無數情緒正在掀湧生波,將心弦扯成了千百段。
  「我辦不到。」


  過了一會,夏洛蒂咕噥出來:
  「想打動那一位的心,我是辦不到的。我根本扯不上邊啦。不只是我,就連我爺爺也沒辦法。」
  這麼說著的夏洛蒂挪動了視線。
  她望去的方向,有另一道穿燕尾服的身影。
  銀髮的老管家只是直直站著、臉色不變,默默觀望著在眼前執行的私刑——沒錯,除了私刑之外實在沒有別的稱呼。待在那裡的並非名為鈞特·羅森罕的個人。只是一位嚴謹忠實的老管家,因此別人反而讀得出他那不單純的內心。
  「要是有誰能想點辦法的話……那不會是其他人……就只有二之宮峻護而已。那個男的八成只能自己救自己,沒別的路了……話說回來真由仔,妳沒回答我的問題哪。」
  夏洛蒂把菸蒂塞進菸盒附的菸灰缸裡,再次問道:
  「妳打算怎麼救那傢伙?」
  「…………」
  這次被迫沉默下來的反而是真由,而老朋友始終語氣平靜地問:
  「假如妳打算用上『另一個自己』——那麼要負責阻止的應該就是我了吧,真由仔?」

  *

  這種像是被木材打在身上的衝擊,到底嚐到第幾次了?
  在超過十次時峻護就放棄不數了,所以這大概——是第十四次。
  用來防禦的兩腕發出哀號,同時他也像紙娃娃似地被打飛。
  峻護勉強在摔到背的時候保護好身體,在霧濕的草皮上一連滑了十公尺才總算停下,竄上身體的劇痛讓他皺起整張臉。幾度為致命性衝擊提供緩衝的手臂骨,似乎終於裂開了。
  「……實在沒辦法隨心所欲地活動哪。」
  渾身是血的少女始終冷酷地陳述出感想,一邊緩緩朝峻護走近。
  一面將手指張張合合,她一面說道:
  「余對這身體應該再熟悉不過,感覺卻像附身在生鏽的白鐵人偶身上似地。意識宛如剛從百年的沉眠中覺醒般朦朧,或者該說和一口氣喝光整桶葡萄酒的時候一樣爛醉吧?余還是第一次這樣長吁短嘆,身為被取了數種外號且又受人畏懼的存在,這樣還真是脆弱。」
  這是當然的。普通要是流了這麼多血,肯定必死無疑。如果讓完全不了解前因後果的人目擊這幕光景,十個人當中大概有十個人會誤以為在拍攝殭屍驚悚片吧。
  然而就連對付這種半死不活的人,峻護也完全奈何不了對方。希爾黛的異常程度已經不是一句格局不同便能了結的,甚至讓峻護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她恐怕連十分之一的體能都沒有發揮出來,即使如此仍遙遙凌駕在涼子或美樹彥之上。而且這對金髮公主來說還只是在玩而已。
  「可惡……妳真的是人類嗎?」
  「是啊,很遺憾地,就算這樣余也算人類。」
  儘管血色褪得有如死人,肌膚依舊美麗的細腿輕輕抬起,而後掃下。
  瞬間,又是一陣驚人的衝擊。飽經操勞的雙腕已經出聲抗議,即使如此還是得防禦,然而光是這樣也不可能吸收掉所有的衝擊,峻護又再度飛到半空、摔在草坪上。
  「如你所見,余是強大的『生物』。」
  染上一片深紅的少女眼裡蘊藏蒼藍火焰,朝峻護逼近。那動作遲緩得可以說是慢動作,看似只要馬上轉身一股勁地逃,就能脫離這個危機。
  可是一旦背向少女,她肯定會露出大顎,一口將峻護咬死吞進肚裡。直到此時,她依舊沒有使出全力。現在峻護能保住一條命,純粹是希爾黛的一時興起。和餓貓即將用餐前,會先把玩弄老鼠當成餘興節目玩味沒有兩樣。
  「就生命體的總和能力來看,余恐怕在地球上是最優秀的。不過——」
  猶如貓一般地哼出聲音後,希爾黛繼續說道:
  「比力氣余不如大象,比飛翔的能力又不如麻雀,比游泳的能力則連沙丁魚也不如。余也明白自己沒有必要在牠們的得意領域一較高下,然而被迫面對那種情況時,毫無疑問地余將會居人之後,這是事實。」
  「…………」
  「還不僅限於動植物。即使是對付人類,余的優勢依舊有限。若是有優秀的指揮者派來十萬名左右的士兵,光余一人是無法抗衡的;換成一、兩顆飛彈多少還有辦法能應對,要是連核子武器都搬出來,那余也莫可奈何。」
  峻護不明白希爾黛想說什麼。
  但如果仔細一看,可以發現目光銳利的公主眼裡,似乎蒙上了一層沉浸在酒精當中的朦朧。只要開口便能成就出一項藝術的凜然聲音,現在聽起來也像是走調的鋼琴演奏。
  「或者也可以這樣想:余的優勢終究侷限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在宇宙中恐怕還有為數眾多的其他生命體,以機率而言,比余優秀的存在明顯要多少有多少。余身為王者的優勢,頂多是這種程度罷了——你懂嗎,峻護?」
  又一陣衝擊。峻護的骨頭與肌肉發出慘叫,身體飛到半空中。
  「你懂嗎,峻護?不,你不可能懂。就算你有辦法懂,地球上也不會存在任何能理解真相的人。」
  儘管那陣聲音聽來理直氣壯,卻帶著某種爛醉的氛圍。儘管腳步穩固,又好似走在雲端上似地毫不紮實,希爾黛接近過來了。
  「余感到無聊哪。名副其實地——沒錯,名副其實地無聊得要死。」
  又是一陣衝擊。

  *

  「我不完全了解妳。就算這樣,我多少還比其他人多了解妳一些。」
  點著了新的菸以後,夏洛蒂緩緩道來,像是在細選詞彙那般。
  「妳倒變得很會說謊了呢。受不了,就只有這種部分變精明而已……明明還有更多事情不練好不行嘛。」

  「…………」
  真由沉默不語。老朋友的語氣絕非在責備或詰問,但真由像是受到自責的念頭苛責,垂下了目光。
  「一開始我也沒發現。連自以為了解妳的我都沒發現了,先不提殿下,我想不管是誰都不會察覺到妳的撲克臉吧。」
  夏洛蒂吐了一口特別大的煙,然後靜靜望向真由:
  「雖然妳從以前就只剩半條命……但現在真的快不行了吧?」
  「…………」
  「而且感覺也不像燈火燒著燒著自然就耗盡油料那樣,妳有把『那傢伙』叫出來對不對?」
  世上知道「另一個真由」存在的少數人當中,夏洛蒂也是其中之一。
  「這應該用不著我來告訴妳,可是我乾脆明講吧。那傢伙出來的次數越多,妳就會變得『越來越稀薄』。現在的妳能不能使喚得了那傢伙,妳自己也想像得到吧?」
  確實是用不著夏洛蒂來說。真由對這項風險再明白不過,但現在要是不做些什麼,峻護就會——


  啪。
  那種令人生厭的聲音,不知道是第幾次傳來。
  屏息朝聲音來源望去的真由,正好看見峻護身體重重撞在庭院樹幹上,而後一路滑落、癱倒在樹根的模樣。
  她差點發出慘叫。儘管雙腿幾乎快自己衝了出去,夏洛蒂的目光卻不允許真由這樣做。
  在只能無力地觀望的真由面前,峻護儘管搖搖晃晃也還是站起來了。真由安心地呼出一口氣。她心想:被人修理得那麼慘還能站起來,不愧是峻護——然而事情要是照這樣下去,會走向什麼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把視線轉回夏洛蒂身上之後,真由發現她的視線沒有從自己身上離開過,對峻護和主人那邊根本看都不看,只是審視般地靜靜望著自己。看來夏洛蒂似乎不打算簡簡單單就讓開。
  要是不動用「另一個自己」,恐怕沒辦法將夏洛蒂趕走。現在的真由只是個笨手笨腳常常鬧笑話的小丫頭,而且全身上下都出了毛病。就算正面和對方衝突也沒有勝算,話雖如此,要玩弄小把戲針對對方弱點下手,她也擔心自己做不來。
  「我說啊,真由仔。」
  老朋友的聲音突然變溫和了。不只是聲音,連表情也和緩下來了。如此紅髮少女便露出了意外惹人疼惜的本來面貌。
  「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根本沒必要在這裡賭命吧?多珍惜自己。」
  比趄問題的內容本身,真由更訝異夏洛蒂會說出這種台詞。以往這個朋友可曾對她如此親切過?
  「妳現在要是忍得下來,就能抓住通往未來的可能。我會幫妳安排的。再說該怎麼救妳,殿下心裡好像已經有個底了,那一位會這樣說的話,就絕對是真的。幸福結局一樣幫妳準備得好好的喔?」
  夏洛蒂的話裡不含任何虛假或演技。
  只聽得出想要傳達事實的真摯。
  「只要妳願意,我可以幫妳拜託殿下。別看我這樣,殿下還是很信賴我的。雖然有時候也會被那一位的虐待傾向害到……即使如此,我很清楚那一位的人品。我想殿下也不會那麼輕易就答應,可是我會想辦法。不管用什麼手段,我都要說動殿下。這樣一來妳肯定是有救的……妳覺得怎麼樣?」
  真由感覺眼淚快要冒出來了。老實說,她很感謝朋友的提議。
  但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她非常明白。


  白己的期望明確得連她都覺得驚訝,沒有任何迷惘,只針對一個方向。
  老朋友拋來面前的問題,真由現在就可以回答。
  真由自豪般地露出微笑,然後開了口:
  「我死也不要。」
  簡潔而強烈的否定也沒有讓老朋友改變臉色。像是要端詳朋友真正的心意,夏洛蒂靜靜盯著真由。
  「就算不是妳來告訴我,而是二之宮講了一模一樣的話,我也堅決不答應。就算二之宮哭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點頭。」
  「……妳是認真的嗎?」
  「是的,我非常認真。」
  「明明我都講了這麼多?」
  「是的,不管妳說再多都一樣。」
  「妳對自己多笨有自覺嗎?」
  「我覺得說別人笨的人才笨。」
  「…………咯咯咯。」

  紅髮少女猙獰地揚起嘴角。簡直就像心情正好的肉食野獸。
  「偶爾也會有這種笨蛋……看來妳也是笨蛋的同伴哪。」
  「是這樣嗎?要說的話,現在我覺得自己打從根本就是個笨蛋耶。」
  「呿,妳連嘴巴都變得挺厲害了。」
  老朋友那副什麼都不怕的笑容,依然和住宿在外的時候一樣。把身子挪開後她又說:
  「那裡是來真的。峻護當然不用講,連殿下都把命豁出去在賭——如果妳是抱著半吊子的覺悟想牽扯進去,我可以直接先把妳宰了。」
  「不用擔心,要不然請妳給我兩、三個耳光吧。」
  「OK,我懂了。之後我會幫妳撿骨的,別擔心。」
  夏洛蒂用下巴朝中庭一指:
  「上吧,去幫身為女人的自己爭口氣。」

  ——經過身邊時,老朋友小聲說了一句「拜啦」。
  真由同樣小聲回了一句「謝謝」。
  這樣她就沒有任何迷惘了。


  在瀰漫霧氣的中庭裡,真由拚命使喚快抽筋的腳衝刺,一邊也對自己下了魔咒。她毫不遲疑地唸出被再三禁止的句子:eine、zwei、drei(一、二、三)。
  之後她馬上變得臉色發青。

  *

  「好比說,余被生到這世上之後過了十餘年。」
  即使是峻護也開始眼冒金星了。
  無論他怎麼減低力道、怎麼保護身體,遭雷擊般的衝擊仍一次又一次地流遍他的身體。
  累積的傷勢已經嚴重得快要掩飾不住了。照這樣下去不用多久,光是防禦對方的打擊就會讓他耗盡一切。簡直像被凌遲處死。
  「十餘年——客觀而言,這就是余在人生當中經歷的一切。然而『在余主觀之下所活的期間』已經長達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你明白這裡頭有什麼樣的玄機吧?只要你多少調查過余的話。」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衝擊了。

  峻護勉強用早就多處骨折的兩腕成功防禦,然而疲憊不已的身體已無法做出護身動作。
  右膝扭由得超出關節能承受的範圍,發出劇烈疼痛。儘管避開了脫臼,有幾條筋仍被拉開了。下次要保護身體會變得更難。狀況一籌莫展而又慘不忍睹。
  「出生後幾個星期,余就能用腳直立、也懂得說話。之後又經過幾個星期,余便明白余是什麼人了。這便是所謂的自我認知。哎,光這樣已經不能算是普通人,但之後余又用無法與常人比較的速度學習到這個世界的知識,讓自己成長茁壯。一開始父親與母親對於這樣的余也感到相當高興——哎,但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害怕太過超乎常人的親生女兒,打算將余處理掉,後來則反過來被余放逐了。」
  希爾黛似乎在說什麼,不過峻護連一半也沒有聽見。他只顧拚命運作不靈光的腦袋,想找出打破現狀的策略,然後又以徒勞無功告結。如此的循環就像噬尾蛇似地不斷輪迴重複,這就是峻護現在能做的一切。
  「余超脫常識的部分,並沒有止於成長的速度。在認知自我後未經許久,余便發現余能辦得到普通人無法用意識操控的幾件事情。例如自主調節心臟的運動,例如自由自在地命令區分為數個領域的大腦分野活動或休息。」
  一步、兩步,少女朝峻護走近,彷彿飢渴的旅行者在沙漠中徬徨那樣緩慢。


  可惡,到底該怎麼辦——儘管如此,峻護仍一邊咬牙切齒、同時也毫不放棄地用不靈活的腦袋思考。扛在他肩膀上的就是未來,就是可能性本身。這才是他死也不會甘休的原因。
  「這不過是一個例子而已。常人始終無法實現的事情,不管多少余都能辦到。余從遺傳上來看確實也是人類,但是余的真面目實在不能稱作人類。脫離人類定義的生物——沒錯,就像輕蔑害怕余的人們所稱呼的,余根本就是怪物。可是這並不要緊。既然生來就是這樣,那就照單全收吧。然而裝在這個身軀的、裝在這個容器裡面的,結果還是普通人類的靈魂。要是所謂的神真的存在,那余非得懷疑自己的見識哪。祂賜給余的東西未免太半吊子了……乾脆讓余生為神本身,說不定就能逃離這種兩難的心境哪。余在人世不時能展露出神一般的舉止,但還是無法成為神。真是,這不叫半吊子還叫什麼?」
  少女冷酷的表情一如往常,口頭上卻變得非常多話。雖然語氣還能保持穩重,恐怕她是在意識相當恍惚的情況下開口的才對。峻護猜想,她自己該不會也有在半夢半醒間囈語的感覺吧?
  「余思考並實踐過各式各樣的事情。余是什麼人、又該做些什麼——呵呵,這種像毛頭小子在想的事,余花了幾分鐘、幾小時去思考。畢竟腦袋和時間遊刃有餘得足以令人腐朽,也不欠缺手段來取得充作思考材料的知識。例如余也曾經出過課題,要自己像個普通老百姓在市井生活;也試過以世界支配者的姿態君臨於世;或者也曾脫離俗世當個徹底的旁觀者。但沒有一項能讓余滿足。於是余察覺到,對余來說人生只要有最初幾年就夠了。剩下的人生比餘命還不如,不過是消化比賽罷了。余根本只是個繫留在現世浪費能量的個體。」
  第幾十次的衝擊傳來,峻護差不多也對痛覺感到膩了。
  他的意識消失了一瞬,星星散落眼前,沒有方向感也分不出上下。
  「察覺到這點,余首先想到的當然是自我了結。但幾乎同時余也否定了這種想法。因為要是那樣的話,結果余會選擇死,全是因為自己冠居全人類之上。為了這樣的理由自盡,余認為是世上最可笑的死法。比起毫無建樹地活下去一毫無建樹地死去又更加空虛。生而在世的任何生物,都應該傾盡全知全能讓本身多活一分一秒。既然余也有生命,就掙脫不了這道枷鎖。」
  不妙——意識中出現雜訊的峻護開始心急了。他處在連一根指頭都還沒有出手的情況,體力和氣力卻都已經見底。在這種狀態下到底還能辦到什麼?他該做什麼?
  只有心急的情緒在空轉,明白鬥志以及骨氣每一秒都在萎縮,讓峻護變得越來越著急,目前的狀態已然是通往消極面的無底螺旋。
  可是……


  另一方面,在他心裡正逐漸抬頭的這股感情,到底是什麼……?
  「余已設法更充分地利用自己的生命。也隱隱希望,說不定余的結論有哪裡是錯的。十餘年——對人的身軀或許並不久,然而對余來說卻是漫長得幾乎令人失神的歲月,余忍過來了。一直以來余苟延殘喘,只因為余相信肯定還有什麼。而結果是完全的空白——完全白茫
  茫的一片、完全的空虛……什麼都沒有。」
  這段話原本就像沒頭沒尾的醉話,也像捕風弄月一樣不切實際。再加上峻護是用昏昏沉沉的腦袋在聽,恐怕他自己對於希爾黛所說的,就連百分之幾都無法理解。
  即使如此峻護還是明白了幾點:希爾黛對那個想從天橋跳下去的男子投以冷笑,其中有什麼樣的涵義?絕對不會把想法展現在表情上的她,內心裡感受到的肯定是帶有憤怒的羨慕。
  希爾黛根本就不期待任何人、任何事。被迫待在那樣的空虛當中,她只能孤孤單單地持續徬徨著。而徬徨到最後,遇見峻護的她似乎真的在期待什麼。
  無聊。在這簡單的兩個字裡頭,蘊含了什麼樣的咆哮?
  過於異類的她,同時也是一名高傲的王者,更是值得他人表示敬意的人物,就像鈞特或夏洛蒂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樣。

  其他還有許許多多無法順利用言語表達的部分,都是峻護現在才明白的。
  ……可是……
  但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還是有股難以捉摸的不快情緒——就連在當下,這股情緒也正蓄積著來路不明的能量,變得越來越龐大。
  「來吧,是清算的時候了。」
  少女來到了勉強用單腳蹲立的峻護面前。
  盪漾在她眼裡的蒼藍火燄始終是那麼美麗——而且哀傷。
  「該結束了。」
  輕易切斷頸動脈的手刀,這次帶著明確的惡意舉了起來。

  *

  面對預料之外的事態,陷入恐慌的真由只差一步就要錯亂。
  (奇怪!?為什麼!?)
  要救峻護,現在的真由太過無力。只好在做完所有覺悟之後,把「她」叫出來。


  可是「她」卻沒有回應真由的懇求。
  ——不對,這樣敘述並不正確。
  基本上「她」並不像免費諮詢處的職員一樣,可以隨叫隨到。唯有在情況危急時,難以請動的「她」才會出面。不僅如此,就算有事叫「她}很多時候甚至連個回答都沒有。
  總是沉默不語、完全沒有自我主張、幾乎抹消了本身存在的某個人,就待在真由內心的角落。
  正因為對方個性如此,真由事前也料想過,「她」有可能不回應自己的呼喚。因此真由也準備了幾項說服「她」的計略。照以往這樣肯定就夠了。畢竟「她」是個明理的人,在真正必要的時候絕對會現身。
  然而「她」的反應卻大大脫離了真由的料想。「她」不只對真由的懇求搖頭,反而表示了太過強烈且明確的拒絕之意。
  (怎麼會——為什麼——!?)
  這陣心聲幾乎像是哀號。原本「她」就不是具備實體的存在,但在拒絕真由的要求時只會默默搖頭——就影像給人的印象而言,往往是這樣。
  而讓真由感到混亂的還不只如此。還包括「她」說的理由。

  首先,「她」對真由本身的存在造成了危機。然而這一點真由早就知道了。現在要是因為害怕風險,而做出錯誤選擇的話,往後真由又該用什麼臉活下去,所以,讓真由倒抽一口氣的是另一項理由。「她」說因為有「他」在場,所以不能現身。他——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有二之宮峻護在場。
  隨著這句話的意思漸漸滲透到心裡,一陣寒意撫過真由背脊,就像被嚴冬的寒風擁抱一樣冷。
  重要得令人害怕、像是能將天地逆轉的某項事實——真由現在似乎即將觸手可及。
  (我問妳,為什麼有二之宮在妳就不能出來?)
  面對這個質疑,「她」沉默得有如屍體。沉默之中,感受得到不想再被追究的哀怨氣氛。這同樣讓真由覺得愕然。哀怨這種詞,和以往所認識的「她」根本不相襯。「她」明明是更加冷靜、更具知性、可靠得無懈可擊,雖然這樣講不太好,但「她」實在不像是真由體內的另一個真由。
  啊啊——這到底是誰?
  (……難道說……)
  某項假設浮現於真由心裡,為長年的疑問提出了解答,使她的背脊變得越來越冷。可是如果沒錯的話,真由覺得所有事情就能串在一起了。包括自己沒有過去的記憶、對男性會有排斥反應、就達到頭來「她」為什麼會存在於自己體內,都可以得到解釋。
  (——我問妳,是這樣嗎?)
  「她」搖頭。
  (沒錯吧?)
  「她」搖頭,回答說:不對。「她」像是講不通的孩子似地不斷否認,只顧著一直跟真由說:不對,妳說的不對。
  這樣嗎?如此心想的真由放鬆了肩膀。
  她覺得胸口少了一塊疙瘩。
  也覺得一切的枷鎖都脫落了。
  沒有錯,就是這樣。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現在待在這裡的月村真由——擁有記憶的這段期間,維持了長達十年的自我,原來就是這樣的存在。
  真由並沒有受到刺激,也不覺得害怕。不對,沒道理不害怕的,可是坦然理解的心情又比那更強。換句話說接下來自己——月村真由這個人,只是要回歸原本該有的樣貌罷了。

  在真由心裡,感激的情緒反而比較強。畢竟這樣一來,就更沒有煩憂的必要了。她可以毫不迷惘、不帶一絲陰沉地去做該做的事。
  我跟妳說。真由朝對方如此道來。
  我們只有現在了。妳現在不去的話,二之宮就危險了。如果妳現在捨不得什麼、猶豫著什麼,就會失去手裡最最重要的東西喔,妳也懂吧?所以求求妳。
  像是要讓稚子都能聽懂似地,真由說起連小孩都聽得懂的單純道理。儘管如此,「她」仍頑固地搖頭。真由充滿耐性地繼續用心解釋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也曾經對所有的事情都感到絕望,也恨過神明。可是那些煩惱,現在全都不是問題了喔。因為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無可取代的東西。
  一次又一次遭到狠狠修理而飛到半空的峻護,這次被打飛得特別遠。即使倒在草坪上,他似乎還想站起來,然而就算遠遠望去,也知道他的身心已經瀕臨極限。真由看見金髮少女走向峻護,像是要為遊戲收幕似地舉起了手。
  ——這樣拖下去時間就要到了。不管做了些什麼,或什麼都沒做,結局是一樣的。
  所以我求求妳。
  讓我在最後派上用場。


  ……這句話成了扳機。
  「她」的情緒決堤了。對不起、對不起,「她」這樣道歉了好幾次。真由搖起頭,她覺得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的存在,能在這時候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也算划得來了。就算只有這樣也已經太足夠了。
  但如果能許一個願望的話,真由希望——
  請「妳」也要活下去。
  自豪,而且抬頭挺胸地。
  因為是「妳」的話,一定可以辦到的。
  ……這個願望並沒有得到回答。不過真由相信,「她」絕對會答應的。對於另一個自己,這點事應該可以期待的。
  「她」開始浮出表面,彷彿由水底緩緩上浮的水泡。而真由的意識也跟著像拼圖一片一片脫落那般,開始零零碎碎地散開下沉。
  少年咬緊牙關瞪著金髮少女的模樣,映入了眼中。
  呵呵,真由像頑皮的孩子似地搓起鼻頭下端。
  自豪,而且抬頭挺胸地。

  她用已經出不了聲音的言語喚道:

  再見,二之宮。
  我果然最喜歡你了。
  剩下的要交給「她」來——

  真由的意識就此中斷。

  *

  直到最後的瞬間都不閉眼。
  這是峻護僅剩的、能夠展現男子氣概的方式。所以他才可以逐一看見發生的事情——他看見名副其實銳利得像刀一樣的手刀,不得已地在揮下之前停頓了。他看見渾身是血的少女略顯驚訝地將視線望向旁邊。然後又看見隨後在朝霧瀰漫下衝刺而來的身影。
  「唔————」


  微微皺眉的希爾黛退了半步,人影正好闖進隨之產生的空隙。那道人影順勢使出前踢,又靠著跨步的力道連續踢出後旋踢,每一記都沒有擦到希爾黛身上,然而已成功讓這名王者拉開距離。
  「喔……」
  希爾黛的冰藍色眼睛瞇了起來,而峻護總算認出那個背影是誰了。
  「月……月村……?笨蛋,妳在做什麼!?快退下——」
  「右里思田心。」
  或許這就是威嚴的差別。希爾黛只用平凡無奇的一句話便打斷了出聲制止的峻護,然後又興趣濃厚地將真由從頭望到腳,說道:
  「余雖然看過為數眾多的神戎,像妳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到。儘管用的是同一副身體,差異卻能極端到這種程度嗎……呼嗯?之前余是沒有多留意,不過……」
  她交互看了峻護與真由說:
  「你們兩個比想像得還要像哪。即使在她露面後才變得更明顯,未免也太像了。呼嗯,原來是這麼回事……或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如此一來許多事就得到說明了。」
  貌似自顧自地理解了什麼以後,希爾黛的嘴角微微扭曲成笑容。

  「先不管這些,真由啊,無論如何妳處於精氣見底的狀態是不變的吧?靠那副身軀,妳又能活動到什麼程度?」
  「…………」
  「也罷。難得妳捨身一搏,便認同妳值得余親自出面玩玩吧,放馬過來……對了,余要問妳。」
  提問時,希爾黛的眉心微微出現皺紋:
  「到底在哭些什麼?」
  哭……?
  吃驚的峻護抬頭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然而從他的位置只看得到真由的背影,無法窺探到對方的表情。
  「怎麼啦,真由?哭濕的眼睛看不見前面嗎?或者到現在膽小的毛病才突然發作了?」
  「…………」
  「呼嗯,很冷靜哪。把目的集中在拖延時間,不打算從目的跨出任何一小步——也罷,余就主動陪妳玩玩。」

  話說完之前希爾黛已先行動了。


  看似緩慢,實際上則是釋放出驚人能量的猛衝。

  即使如此,若用慢速格放來看,那動作又優雅得像是舞蹈,簡直前所未見。
  唯有名副其實地超乎常人的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才能現出這種身手。就算峻護在體力氣力都充分的狀態下,並且事前知道她會動手,他也不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應付——
  磅的一聲。
  力道既沉又強勁。
  「喔?」
  真由從正面擋下了希爾黛利用速度使出的一擊。
  「呼嗯,看來能玩得比想像的盡興哪。」
  腰一扭,希爾黛迴身的速度幾乎連殘影也無法跟上,連鋼筋都能打彎的回馬拳順勢而出。儘管上半身受衝擊而搖晃,真由擋住了這一記,然而毫不停歇的肘擊已頂進她懷裡。但真由不只沒後退,反而往前踏出一步挨下這招,同時果敢地在彼此都能出手的距離內回敬了一記肘擊——
  (那是月村嗎……?)
  峻護以為自己在做夢。雖說希爾黛的狀況並非萬全,可是他所認識的月村真由正和對方鬥得平分秋色。
  到底是怎麼搞的……啞口無言的峻護只能茫然地瞪大眼睛,而某種感覺又開始在他心中的角落蠢動了。那感覺就像陣雨前湧上的烏雲般越積越密,以前他從來沒有體驗過。
  不對,已經不能說是在心中的角落了。現在那種感覺幾乎侵蝕了峻護內心大半,還逐漸在擴張。
  「沒想到哪。妳跟余正面衝突,居然還能撐到這個地步。即使像鈞特那樣也很難辦得到喔?」
  一邊接連不斷地使出拳腳,希爾黛毫不喘氣、毫不慌亂地說:
  「話雖如此,只剩半口氣的妳還要一邊保護峻護、一邊跟余鬥,差不多也該感到吃力了吧?」
  對這句話產生反應,峻護發現那股莫名的感覺又再度膨脹了。他不自覺地咬住嘴唇,還把牙關咬得幾乎要出現裂痕。
  「…………」
  另一方面,真由始終不語。她擋在峻護和希爾黛之間,默默與其交手。該說那是頑固,或者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總之真由就是斷然不退。儘管數度屈居劣勢,每一次她都可以靠著驚人的執著重新穩住陣腳,讓局面撐下去。然而……
  「——差不多到極限了哪,但妳打得很漂亮。」
  希爾黛的聲音摻雜著嘉許,不合揶揄也沒有虛假。
  「這是獎勵,收下吧。」
  下個瞬間,金髮公主提高了一階段排檔。
  面對急劇的速度轉變,真由防禦不及。
  對方只是輕輕一揮——看似如此卻勁道驚人的一拳,打中了真由的下巴前端。那一擊的時機和角度、一切的一切都完美無比,使得峻護幾乎能看到大腦在頭殼裡搖晃的錯覺。
  「————唔!」
  眼睛失去焦點的真由無法站穩,直接趴倒在草坪上。要是吃了那一拳還能站得起來,就不能算是脊椎動物的同胞了。
  「……月村真由不是你該守護的人嗎?」
  纖瘦的兩條腿,站到了只能蹲跪著觀望戰局演變的峻護面前。
  「哎,她挺不屈不撓哪。明明自己也滿身瘡痍,還真能拖延到這種地步……比起來你就太難看了哪,峻護。」

  ——啊啊,說的完全沒錯。
  那種感覺又膨脹了一圈,這次是爆發性的。峻護的內心即將被它佔滿,即使如此它還是不滿足,一陣一陣地擴散到心靈的外圍。
  啊啊,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峻護思索著。應該有什麼字眼能將他現在的心情形容得恰到好處……
  「雖然意外地受到了打擾,來繼續享受吧。就看在真由的身手份上,余可以聽聽你有什麼遺言。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嗯?」
  發現峻護搖搖晃晃地靠著不濟的兩腿站了起來,希爾黛優雅地皺起眉心。
  「喔,你還能站哪?」
  希爾黛的聲音裡帶著感嘆,但峻護完全忽視了。他搖搖擺擺地走向前,蹲到了趴倒在地的真由旁邊。
  「……抱歉,月村。我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太丟臉了。」
  峻護輕撫真由散亂的髮絲,為她整理了頭髮。直盯著眼皮無力闔上的那對眼睛,他靜靜地、卻又毅然地說道:
  「但我就算這樣,好歹也是個男人。所以請妳在這裡,在這裡多等一下——」


  「你在跟她告別嗎?」
  講到一半的話被希爾黛打斷了。
  「無聊的感傷,也罷。月村真由展現了意外的氣概。就當成給她的嘉獎——」
  這一次反而是希爾黛的話在中途被打斷了。
  那幾乎可以說是無意識的行動。峻護一起身便猛力揮拳,朝希爾黛揍了過去。
  然而出拳的峻護早就奄奄一息。希爾黛只微微偏頭就避開了這擊,隨即又好比還以顏色地重重給了他一記。
  身體飛到空中、景色閃過眼前、趴倒在地的不快聲響。
  「……你還有這樣的力氣啊?不過——」
  希爾黛的話再次被打斷。
  因為被揍倒在地的峻護又立刻站起來了。痙攣的手腳活動起來就像半死不活,是那麼的緩慢,卻又能在倒地瞬間立刻做出反應,毫不停歇。
  看著峻護直接搖搖擺擺地逼近,這次希爾黛的眉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怎麼?你想做什麼?」
  腳步不穩的峻護沒有回答問題,依舊朝她逼近。希爾黛狐疑地瞇起眼,但是在痛毆走進間距的峻護時也沒留任何情面。
  身體飛到空中、景色閃過眼前、趴倒在地的不快聲響。
  然後峻護又立刻站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就算是希爾黛也露出了十分厭惡的臉。
  由於大量出血,她的勁道不及原本的力量,儘管如此,出的拳還是能輕易將高大男性打飛到半空。挨了幾十記這種拳頭,峻護卻依然可以像不死人一樣立刻站起,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挺身面對她,哪怕根本接近不了、也絕對不足為敵。峻護並沒有策略或任何主意,只是單純地挺身面對而已。
  「你是自暴自棄?或者純粹是腦袋無法運作了,連自己在做什麼也不懂?還是說——」
  「囉唆。」
  「什麼……?」
  「我說妳很囉唆。不對,妳還是閉嘴吧。」
  公主的眉心和雙肩,開始瀰漫著一股危險的低氣壓。帶電荷膨脹的低氣壓像是隨時都會發出閃電,盡數化作壓倒周圍的霸氣、或者鬥氣,在希爾戴身旁構成一道渦流。


  但是朝對方徐徐靠近的峻護簡直毫不在意。
  「啊——」
  仰望著蒙上霧氣的天空,峻護突然像領會了什麼似地低吟出來。
  「對啊,我想起來了,這個詞總算冒出來了。畢竟平常根本沒有在用嘛,我全忘了。」
  他低頭俯視少女:
  「我很火大。」
  「……你說什麼?」
  「我說我很火大。一切的事情都讓我火大。」
  忽然間,峻護差點失去意識。
  變成全白一片的視野有如雪景般。與此同時,脆弱的兩腿也險些癱軟,峻護只能靠毅力睜大眼睛、站穩腳步。他往擱在膝蓋的手使力,掌心緊握得連手背浮出的血管都像要噴出血似地,指甲也深陷在肉裡。
  「——我是個小鬼,又什麼都不懂,遇到麻煩的事情也會立刻逃走。再說我腦筋不好、想事情也不周到,就算多少有點力氣,一樣被修理成這副德行,被人依靠又靠不住,還無法好好回報別人的期待。啊啊,比什麼都先讓我感到火大無比的,就是這樣的自己。」

  真由爭取到的時間,撐起了現在的峻護。他恢復的體力微乎其微,不過些許而已,但是些許就夠了。要讓峻護做現在想做的事、非做不可的事,這樣已經夠了。
  「可是更令我火大的是妳,希爾黛。妳擺那什麼不幸的臉,還講了一堆沒完沒了的話,結果妳不是什麼事情都辦得到嗎?既然有那種能力,妳什麼都可以辦到,實際上妳就是那麼厲害,我也覺得妳度過的人生應該是值得尊敬的,而且妳留了那麼多血也不會死,我連陪妳的一根小指頭玩都不如,妳真的很厲害,實際上我也覺得妳是個超人。才活了十年多一點,妳就擺得出跟仙人一樣的嘴臉,而那也不是為了充門面或者虛飾,因為妳就是那麼的超然。啊啊可惡,想到就火大。」
  「……余打頭的次數稍微多了點嗎?」
  希爾黛已經明顯地皺起眉頭說:
  「跟沒辦法正常講話的傢伙多耗,對事情也沒有任何幫助……余還真是演了一場不得了的猴戲呢——」
  「囉唆,妳想說的我也懂啦。」
  峻護確實挨了太多揍。而他的腦袋幾乎沒辦法運作,這也是事實。他明白自己現在到底有多丟人。


  可是比方來講,峻護想講的其實是這些:
  例如不合理。
  例如軟弱。
  或者例如強大。
  例如醜陋、例如美麗、例如可能性、例如關於光明之類的。
  例如反抗、例如憤怒、例如絕望、例如希望。
  例如整片藍色的天空、例如夜晚在樹洞裡靜靜睜大眼的貓頭鷹。
  例如悲傷。
  例如溫暖。
  ——雖然思考的事情和感情全都攪和在一起,只能擷取到片段。
  ——雖然嘴巴不靈光的他就算在腦筋清醒時說這些,八成也沒辦法表達出百分之一。
  即使如此,峻護惟獨明白一點。
  那就是自己大概正在朝天唾沫。
  「啊——可惡,真讓人火大。所有事情都讓我火大,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火大。」
  峻護用打結的舌頭把話吐出。儘管光向前一步就要花上幾秒鐘,儘管堪稱關節的所有關節、堪稱筋絡的所有筋絡都已經狀況百出,只有眼睛仍炯炯發亮,像是油脂滿布的濃湯似地綻滿光芒,猛瞪著讓他火大的原因。
  「所以我決定揍妳。」
  峻護自己也感到受不了,這種醜態實在丟人到恐怖的地步,遠遠不及真由展現的精明。
  但只有這件事他非做不可。
  不揍這傢伙一拳,他不會痛快。
  不揍這傢伙一拳,他沒辦法向前一步、也沒辦法後退一步。
  總之揍就對了。
  就算死也要揍這傢伙,揍不到的話就變成幽靈再揍。
  「這跟妳是女生沒有關係、跟妳多偉大也沒有關係、就算連姊姊和美樹彥先生在妳面前都抬不起頭,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就算妳是這世界的王,不對,就算妳是神我也不會客氣。」
  峻護站到對方眼前。
  然後用恍惚的腦袋,俯視起那嬌小而又龐大的少女。
  「這就是我的答案。」


  峻護高高舉拳向天。
  「我會一拳把妳打飛,讓妳幸福。」
  過於沉重的一聲「叩」傳出。

  *

  ——等峻護猛然回神後,他已經揍下去了。
  濃密的朝霧至今還沒散去,唯有腦袋變得格外清晰,然後遲了一拍的他才理解到狀況。
  霧濃得像是伸手一碰就能抓進手裡,陽光朦朧得像是間接照明似地,血腥味附著在周圍的空氣中;而自己這副操壞的身體要是讓醫生看見,肯定會被破口大罵。
  還有……
  峻護伸出的手臂、手臂前端握緊的拳頭、以及拳頭所揍的目標。
  「實在幼稚。」
  咕噥的她,臉頰上還陷著峻護的拳。
  「這不算主張,更稱不上回答,和嬰兒的哭啼沒任何差別。而且不含道理也不含論述,

  以發洩情緒來說實在太過笨拙。」
  希爾黛絲毫沒有搖晃。
  感覺就像將拳頭打在巨岩或大樹上。
  被揍之前、被揍的時候、以及被揍之後,她都像字面形容的紋風不動,只是直直地望著揮拳的人,連眼睛都不眨,靠著有如大地的胸襟,沒用任何小把戲地從正面承受了這拳。
  「——不過呢。」
  薔薇般的唇邊流下了一絲鮮紅,同一張嘴也編織出話語。
  「能感受到憤怒、能感受到悲傷、能感受到真摯、能感受到活力、能感受到氣勢、能感受到熱情,然後最重要的是——」
  嘴角一揚,希爾黛笑著露出珍珠般潔白的牙齒。那對冰藍色眼睛已經徹底取回明晰的理智,靜靜綻放出工者的威嚴。
  「最重要的是,能感受到你的愛。縱使至今仍無法覺醒為神精,你已經充分展現出本身具備的力量和氣魄。你的回答,余確實收下了。」
  「那——那個……」
  「嗯?怎麼?」


  總算從僵硬中恢復之後,峻護臉色發青地說:
  「對……對不起!我居然會不自覺對女性動粗……總之真的很對不起!妳沒有受傷吧!?」
  「嗯嗯?咯咯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大笑撕開朝霧,響遍了四周。
  「現在才在意這些能有什麼用!?要是對你無禮的行為一一追究,即使判你一百次死罪也還不夠哪!」
  「喔,不是,呃,那個。」
  「與其說這些,還不如擔心你自己的拳頭!雖然還不至於碎裂,你應該斷了兩三根指頭才對!」
  「咦?」
  冷酷的公主第一次露出毫無牽掛的笑容——忽然看到意外表情而呆愣住的峻護,被這麼一說才察覺到:想讓人在地上打滾的劇痛、腫成兩倍大的拳頭、還有渾身上下每個部位傳來的哀號和牢騷……這次他因為別的理由而臉色發青了。
  「啊好痛,痛——」
  「咯哈哈,當然啦!那份痛楚就是活著的證明!和余交手後還能活下來,你該一面感謝一面痛苦地掙扎才對!」
  「唔~~~~~~~~~~~」
  俯視著淚眼盈眶縮在地上到處按著傷口的峻護,金髮公主又爽朗地笑了。
  峻護怨恨地仰望把自己修理得慘兮兮的始作俑者,一邊在心裡嘀咕:
  這個公主的身體到底是怎麼構成的——雖然自己狀態虛弱,剛才那拳仍然搜刮了所有體力,就打在完全沒防備的對手臉上。照理說威力應該足以打斷一整打有點份量的木材才對。
  挨中那拳還能活蹦亂跳,看了實在讓人沒辦法保持神智正常。不對,別說活蹦亂跳,希爾黛柔軟的肌膚根本連一處紅腫、一處擦傷都沒有。唯一還算正常的,只有從嘴唇邊流下的一道鮮紅,要是沒看見那道血,峻護真的會懷疑她是不是真正的活人。受不了,連塊瘀青都沒有是怎麼回事?瓷器般的白皙臉頰就像是人造物似地,卻又隱隱透著精力充沛的健康血色——
  (…………先等一下。)
  健康的血色?
  哪會有這種蠢事?她以為她剛才流了多少血?當然那絕不是用假血要人的幌子,眼前她仍被快乾掉的血漿染透全身,而峻護也親身接觸過滿滿噴在自己身上的血有多熱。而且直到剛才希爾黛明明還臉孔蒼白微呈土色,看得出大量出血造成的影響才對啊。


  「怎麼啦,峻護?你臉色很差喔?」
  那陣聲音就像是看透了峻護的內心。之前完全傾向冷酷的冰藍色眼睛,現在看起來就像微微添了些戲弄的神情。
  該不會——峻護想到。
  雖然說,前提是在那種狀況下還能做得到的話。
  難道她是在演戲?
  希爾黛在意識朦朧間似乎講了許多不合她本色的話,那些全都是計算好的嗎?畢竟峻護自己也很恍惚……但就算這樣,他還是不認為剛才那些全都是演技,也不希望是那樣,那麼到底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為止才是演技呢——
  「峻護啊,余不清楚你在想什麼,但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撥了撥染紅的頭髮,瞇起眼的希爾黛自信無比地笑道:
  「因為你對付的,可是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哪——」
  「…………」
  峻護根本無話可答。
  他只能佩服地表示:正是如此。

  「別露出那種傻愣的臉。漂亮展現出本身器量的你,遲早得成為余的夫婿哪。光這點事就讓你逐一感到驚訝,以後可會吃不消喔。」
  「是喔……對不起……」

  「耶?」
  「你說『耶?』是什麼意思?余聽不出你質疑的方向在哪喔。你想講的是爺爺的『爺』、或者是表示高興的『YEAH!』?無論如何,都不是該在這時候用疑問語氣對余說的字吧?」
  「不是妳講的那樣!剛才妳提到我會成為夫婿什麼的——」
  「啊啊,是這件事嗎?」
  希爾黛乾脆無比地點了頭:
  「你光榮當上了余的頭號夫婿候補。嗯,高興點沒關係喔。」
  「妳在講什麼!?我第一次聽到有這種事!」
  「當然了,因為余是第一次說哪。不對,倒不如說余甚至有特地留意,不讓你察覺到這點。要是被你知道這件事,恐怕再怎麼激,都沒有辦法把你這種悠哉的牆頭草逼急,而且連半點氣魄都展現不出來哪。」
  金髮公主若無其事地說道:
  「涼子和美樹彥當然不會知道,就連夏洛蒂也被瞞著。不過似乎只有鈞特已經微微察覺余的心思了。」
  「呃……那個……」
  「你以為余是為了什麼才跑來這種遠東的國度?又為了什麼才要測試你?涼子和美樹彥的委託,不過是順道處理的小事罷了。」
  「怎……怎麼會——不對妳先等一下,等一下……」
  峻護開始猛搔頭,就為整理混亂的腦袋。
  「妳說的是真的嗎?換句話說,妳來這裡單純是為了找結婚對象?就只為了這種事,還胡鬧到這種地步?」
  「胡鬧?胡鬧是什麼意思?你是指像這樣弄得渾身是血,甚至不惜玩命測試你嗎?」
  聽見峻護提出再當然不過的疑問,希爾黛反而用一副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他,然後講出這樣一段話:
  「余找的是相伴終生的對象,當然要賭命吧?這不是世上唯一值得拋下一切、或者付出一切的差事嗎?」
  「呃,道理上來講或許是那樣啦……」
  「縱使再怎麼比別人優秀,余也無法逃脫生而在世者的束縛。至於生而在世者所該做的就是湊對成雙,將生命傳承下去。在這個讓余活倦了的世界,這正是余該負起的唯一責任,同時也是僅存的義務。要說是余被課以的習題也可以。或者,也能說是希望。」
  「不是啦,就跟妳說問題不在這裡……」
  「而與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匹配的,除了傳說中的神精、或者足以和神精匹敵的男人之外,絕不作他想。你展現了身為神精的些許資質,余也對那寄予期待,而你漂亮回報了余的期待。簡單說就這麼回事。」
  「不是啦,就算妳說我回報了妳的期待……我又沒有那個意思……」
  「哎,儘管實際上只到及格邊緣就是了。連想讓你展露一點潛力都得挑釁到這個地步,而且沒被逼到絕路就發揮不出,也很讓人困擾。反正不管你是否能覺醒為真正的神精,或者終其一生只是個半吊子的贗品,你都得成為和余相配的男人才行。」
  「不是啦,總之我……」
  「峻護哪。」


  這是峻護第一次聽到她那種聲音。
  不對,還不只聲音。金髮少女用第一次露出的表情、第一次露出的眼神靜靜望著他——
  然後這麼說道。
  「余很寂寞。」
  「咦……?」
  被那雙眼睛定住的峻護失去了話語。
  「余待在人世顯得太過異常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能真正和余彼此了解的人。余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獨的。不過余認為,說不定你可以。只要和你一起的話,或許余就能在僅僅十年便活倦了的這個世界裡繼續走下去。」
  站在那裡的,不是力量超凡出色的神戎、也不是高貴伶俐而恣意妄行的公主。
  只是一個女孩子。
  「你可以伴余度過這一生嗎……?」
  「…………唔。」
  險些被默默直望而來的蒼藍眼睛勾走魂的同時,峻護茫然間回想到……
  老管家做足禮數對他行禮時說的話。

  「希爾黛小姐就拜託你多加關照了。」
  那句話該不會就是這個意思吧?
  「…………余不配嗎?」
  希爾黛不安地偏頭的動作,讓峻護不禁心跳加速。
  「啊啊不會,只是……」
  「如你所知,余握有用之不盡的財力與權利,而且美得難以相信是這世上的存在,頭腦又好。照這個國家的習氣,你等於可以靠著余飛黃騰達,還不是高攀就能形容得完哪。余有自信能讓你成為世界第一的丈夫喔。」
  「呃,這個……比如說好了,畢竟妳還是小孩,要結婚在這個國家會遇到法條還有許多其他的阻礙……」
  「這國家的地區性法制,對余根本不具意義。此外余的外表也不成問題。只要短短幾年余就能長成嬌憐妖豔而亮麗的佳人讓你見識,這一點就遺傳上也是可以保證的。」
  「是喔……」
  峻護不禁想像起對未來的展望,連忙搖了頭。
  「況且你剛才不是說過『我會一拳把妳打飛,讓妳幸福』嗎?雖然沒辦法把余打飛,余也按照要求讓你揍了,可是余還沒有得到幸福。難道那句話是騙人的?」
  「呃,該說那只是修辭而已嗎……」
  「還是說,你有其他喜歡的女人?余並不在意喔。」
  希爾黛淡然斷言:
  「除了余這個妻子以外,你要找多少情婦都可以。性好漁色是男人的本能、也是本錢,在論及這些之前更是身為神戎者的生存條件。對男性神戎來說,能讓越多的女人服侍,反而可以當成一種戰績。做為你的妻子,余將會對此引以為傲。」
  「呃……」
  「只要有必要,余什麼事都可以通融,也能變得寬容。願意接納支持丈夫的一切,並且共度一生的女人——你覺得如何?余有自信成為這世上最好的妻子喔。」
  「…………唔。」
  峻護自覺到自己被迫屈居劣勢。被人用眼神這樣糾纏,而且看著他的還是外表仍年幼的少女,個性好說話的峻護自然會為難。何況對方還是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希爾黛,這也讓他更加不知所措。
  「不行嗎?這樣還是不夠?那麼要怎麼做才行?余什麼都願意做喔!?」

  希爾黛又向前逼近一步。蘊含在冰藍色眼睛裡的並非寒光,而是不顧一切的認真神色。
  峻護被逼到絕路了。抱著急病亂投醫的心境,他拚命找辦法想要撐過這個局面。於是他幸運地找到了一劑藥方。
  「妳等——」
  「等?」
  「……妳等一下!先履行我們的約定!」
  「約定!」
  「妳說過,要是我可以展現出讓妳認同的『什麼』,妳就會盡全力幫忙解決問題!妳這樣講過對吧!?」
  「余確實說過,不過這種事先擺到後頭也無所謂吧?」
  「不可以,事情要講順序!對我做要求之前,請妳先遵守自己的承諾!」
  「…………姆。」
  希爾黛恨恨地看著峻護:
  「被這樣一講,余確實不能不服。雖然要用道理駁倒你的道理也是可以,要從物理方面將你駁倒也是辦得到,畢竟余必須做個好妻子哪。」


  她萬分不捨地從峻護面前退了半步說:
  「好吧。反正完成一項工作以後,來一杯紅酒的味道會更好,適逢這值得紀念的初夜,將氣氛張羅到最好,也是好妻子的本分。能先去除一切障礙當然再好不過。原本余就預見了這樣的前景,才會在品嚐你的時候點到為止。期待的事擺得越後面,肯定越令人高興吧。」
  講完飛躍不少過程的發言後,希爾黛回頭說道:
  「那麼,關於要救的月村真由呢?」
  被這樣一講峻護才猛然想到。面對這個自稱未來妻子的少女拋來的一堆問題,他光要應付就已經費盡精神,以至於完全無法將精神活動領域分給其他事情,連一根頭髮都撥不出空……現在最應該優先考慮的,不就是真由的問題嗎?這名救了峻護的少女,同時也是峻護該救的少女——
  「!」
  在希爾黛視線的彼端,霧變得越來越濃,有道人影就混在其中。
  峻護看見真由悄悄地站了起來。
  「月村!妳沒事——」
  他連忙想趕到對方身邊,卻又立刻停下了腳步。在內心角落閃爍的警告燈號,讓感覺到異樣感的峻護猶豫了。
  (…………怎麼回事?)
  為了探清異樣感的真面目,他瞇眼望穿霧的另一端。
  月村真由站起來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渺小。
  並非是距離的問題,也不是姿勢的問題。可是她看起來就像是整整小了一圈或兩圈——
  令人產生這種錯覺。彷彿她認為自己會存在於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項罪過。
  「由於本來就沒有在話題中提起,余便沒有特地去問。」
  恢復成冷酷公主的希爾黛,像是在做確認似地問:
  「關於要救『哪一邊』,涼子和美樹彥都沒有任何表示。這可以視為他們是把裁量權交給余了吧?」
  「咦————」
  妳在說什麼?想反問回去的峻護緘默著。不只是警告燈號,就連紅色警報都在他腦海裡大聲響起。
  峻護又一次望向真由。
  霧裡的她低頭垂下臉,別開了視線。也能感覺到她正咬著嘴唇。



  一邊眨眼一邊看著那身影,不知道為什麼,峻護忽然有一種想法:
  這到底是誰?
  可是自己好像還是認識她。
  在這樣的心情下,有些茫然的峻護問道:
  「妳是————誰?」
  「……『我是』……」
  少女微微抬起頭。
  即使抬起頭,她的視線仍舊是別開的。眉心滲著一股苦澀的她,聲音就像要消逝在霧中似地。
  她說:

  「我是月村真由。第一個月村真由。」



本帖最后由 悲剧帝的觉醒 于 2010-10-16 16:37 编辑


後記


作者:「這樣說很突然,但這次分給後記的頁數不多。」
真由:「……真的好突然喔。」
麗華:「連招呼都不打,忽然就這樣開始了嗎?」
作者:「呃,因為頁數真的不多,畢竟就三頁而已。這在《二之宮同學》系列作裡是最短紀錄。所以我想乾脆在這次後記一起挑戰行數的最短紀錄,怎麼樣?」
真由:「最短紀錄嗎……?那個,頁數不多我是可以了解,不過對讀者們來說,要是後記的內容能夠多一點,應該會覺得比較划算耶……而且作者你說『乾脆來挑戰最短紀錄』,可是剛剛在後台,我有聽見你一個人偷偷在自言自語說『咯咯咯,這次後記頁數這麼少,要解決,簡單啦。乾脆每一頁塞一個字就把後記混過去吧?咯咯咯。』——」
作者:「哎,妳這大笨蛋!都說過頁數很少了,還嘮嘮叨叨講這麼長的台詞!總之快點進廣告啦,進廣告!」

真由:「呀唔!?對……對不起,馬上來……呃呃,《節哀唷,二之宮同學》的TV動畫目前正在全國UHF局等十三家電視台好評播放中(註:指日本自二○○七年十月起,當時動畫的播映情報),配合動畫播出,《二之宮同學》系列的小說和漫畫預定每個月都會上市,請各位一定要買來看看!還有每個月底由富士見書房出版的小說誌《DRAGONMAGAIZINE》,也有連載《二之宮同學》的小說,請大家也別忘記囉————!」
作者:「好,廣告結束。那麼接下來,照慣例換麗華上場。」
麗華:「……關於這一點,本小姐可是有一堆話想講喔。你每次每次都讓我去做那些丟人現眼的事情,目前本小姐正在檢討要怎麼提出性騷擾的告訴。至於你拿問卷回函當藉口屢次做出那些跟威脅沒兩樣的行為,本小姐也考慮對這項問題提出刑事告訴——」
作者:「哎,妳這大笨蛋!都說過頁數很少了,妳還學真由嘮嘮叨叨講這麼多……這次我不幫妳想服裝和姿勢了,當做是處罰!妳自己去想要做什麼才能受讀者大人們支持!限制在三十秒以內!」
麗華:「怎……怎麼這樣,為什麼本小姐要自己想那種——」
作者:「再不快點,頁數一不夠妳的台詞就會被剪掉喔。那樣的話比起照慣例上台表演,應該還更悽慘吧,這樣妳也無所謂嗎?」


麗華:「唔……我……我知道了啦!我做就是了……呃,要穿成什麼樣子、擺什麼姿勢才好呢……穿著這套水手服不換,感覺太稀鬆平常了。可是女僕裝也缺乏新鮮感……哎喲,時間不夠了啦!總之先把制服換掉……」
作者:「——好,時間到。所以說呢,就決定讓麗華用現在的模樣,照慣例在每集的最後上台表演了。」
麗華:「等等——本小姐還在換衣服——!」
作者:「……如各位所見,雖然這次的後記比以往來得趕,不知道您認為如何呢?請一邊觀賞北朵麗華的現場更衣畫面,讓我們在下次發售的《抱歉囉,二之宮同學》第四集再會吧,那麼再見囉!」

〒一○二—八一四四
東京都千代田區富士見一—一二—一四
(株)富士見書房一昌士見Fantasia文庫編輯部 鈴木大輔(樣)




我是Lz……好吧,这里很冷清。pia飞……
彩插和黑白插图的修图终于到手了,于是重新上图,求插图的童鞋们可以重新看看,或者去下载的地方下载。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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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此世永恒之控 騎士
越看越觉得动漫杯具了

13 年前 0 回復

gtd06 伯爵
那隻左手太邪惡,還公然說處X,無言了

13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结局的话也太那个了,有时候台版翻译还真的有点难理解.

13 年前 0 回復

qweed 騎士
节哀很亮,另外二之宫的结局很无语,再次表示

13 年前 0 回復

zz369 勳爵
节哀啊.............台版的翻译还真是无法理解的

14 年前 0 回復

lie_guilty 子爵
话说这是外传还是什么

14 年前 0 回復

feelmyself 王爵
BLD君你原来跑到录入组那边去了啊..............

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看完了全部的表示很淡定,不过还真是被这个的突然出现给吓到了...............OTL.........

很久以前看完TV版的时候,觉得TV版感觉太那啥了,还是轻小说版本的具体和好看呢,远目.............

14 年前 0 回復

killpug 騎士
漫画只出了4卷就完结了,真是可惜啊~~要是和小说同步多好

14 年前 0 回復

shanfeifan 騎士
二之宫呀- -   个人表示咱有这后宫一点也不忧郁

14 年前 0 回復

kaoshuani 平民
每一次看到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节哀哊是谁想出来的?

14 年前 0 回復

hiuytzero 勳爵
有时间的话还是可以看看的,但翻译不是已经结局了吗

14 年前 0 回復

负债人 王爵
台版终于出了=.=...插画就靠这个补了...彩页的第一张还真是...

14 年前 0 回復

李后主 公爵
还没看过小说,据说是治愈后宫?
是的话有时间还是要看看的

14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记得这应该是正篇的吧,就当复习一下好了
感谢扫图与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零之使魔-三姬曲 騎士
好久没看啦

14 年前 0 回復

pogdhenry 騎士
終於有圖了......真是感激LZ辛勞

14 年前 0 回復

zjw920710 勳爵
哈,第一次抢到沙发!话说二之宫出了8卷还加3卷外传啊,可喜可贺!

14 年前 0 回復

零之使魔-三姬曲 騎士
看过动漫没看过小说

14 年前 0 回復

悲剧帝的觉醒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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