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2 砂上的白色航迹[壁井ユカコ](录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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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少女琦莉与不死人青年哈维,以及收音机的凭依灵·下士,一同前往搭乘横渡「砂之海」的船……
乘船之前,琦莉在小镇海岸边遇见了三个会动的小人偶,于是好奇地尾随它们而去。那三个小人偶穿过了热闹的街道,最后进入一间老旧荒凉的锻冶屋。琦莉窥视着店内,看见老板正全神贯注地工作,一旁则有机器人灵巧地运作着。琦莉被那具机器人邀请入内,没多久,当她发现店内的情况不大对动,打算离开时却……!?
荣获第9届电击小说(大赏)得奖作品续集,在如潮的佳评声中登场!







壁井ユカコ
父亲出身于冲缠,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生活、性格都很低调。稍不注意就会连着好几天都买便利商店的鸡肉色拉与鸡肉三明治,是个饮食生活破绽百出、相当随便的人。最大的梦想是待在被书海包围的工作室里、养只迷你柴犬,过着和一般人一样的健康生活。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琦莉l 死者沉眠于荒野
琦莉2 砂上的白色航迹

插画:田上俊介
平时的思考能力为30%左右。常常跌倒、常常撞到头,尤其老是踩空自家楼梯……现在记录仍在更新中。第9届电击插昼大赏<大赏>得奖者。

「Say hello to my doll.」

那是个看起来并非特别昂贵,却有着可爱脸蛋的洋娃娃。
洋娃娃有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一双蓝色的玻璃珠眼睛,脸上还印着浅浅的颊晕。从深绿色围裙洋装底下伸出的双脚,无聊地交互晃动,它压抑着有如女高音般尖锐的声音,独自喋喋不休地低喃着。
仔细倾听之下,孤零零坐在枕边、可爱的嘴唇保持微笑的洋娃娃,竟用娇俏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诉说对世间的怨恨:「那个三流的洋娃娃师傅,明明告诉他,我的眼睛要用翡翠制作,没想到他竟然镶入廉价的玻璃珠,非得将他打入地狱一千万次不可;还有那只黑熊,三不五时就抓住我的脚四处挥舞,让它被垃圾车载走算了。」
我不禁全身僵硬地凝视着洋娃娃。突然,洋娃娃停止了咒骂,奇妙的寂静顿时降临。
洋娃娃浮现在黑暗之中的青白色脸庞,僵硬地朝这儿转了九十度。玻璃大眼圆睁,只有涂上一抹淡红的嘴唇快速动着。
「妳好!别净是偷听,和我一起玩嘛!」
「!」
吓了一跳的我不禁瑟缩着身子,结果撞到睡在身旁的某人背部。「咦……怎么了?」女人用充满睡意的声音问。
此时,洋娃娃倏地停下动作——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寒毛直竖的笑容,直盯着自己。
「洋娃娃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但身旁的人只是无力地叹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对方并没有轻蔑地认为该不会是作恶梦了吧?或是假装安抚,而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极为淡然地说:
「那是因为洋娃娃过于无聊时也会开口说话啊。如果换成是妳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安静坐着,也会觉得很无聊吧?」
对方露出温柔的笑容,为自己重新盖好被子。虽然内心尚且无法释怀,但是当那个人以白皙柔软的手指梳理自己垂落前额的发丝时,惊慌的心绪渐渐感到安心,洋娃娃说话这件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闭上眼就可以感觉到低沉的机械动力声与和缓的晃荡,如同身处摇篮般随着舒服的节奏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琦莉,要下车了。」
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将琦莉从浅眠中拉回现实,让她睁开双眼。
……原来是梦。脑袋呈现半昏睡状态的她,环顾左右并朦胧地思索着。那个人到底是谁?她觉得那柔嫩的双手触感和略微沙哑的嗓音相当陌生,可是……
「啊!」
同班列车的旅客们嘈杂地开始从座位上起身,意识到眼前景象的琦莉顿时清醒。车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已从长途旅程期间完全看腻且兼具催眠效果的无止尽荒野,替换成忙乱的月台。
「已经到了吗?不会吧!」
「是真的。」座椅相对的包厢席之中,站在眼前的同伴伸手拿取置物架上的行李,同时简短地回答她。
「我们不是约好,看见海的话就要叫醒我吗?」
「我有叫妳哦,是妳自己起不来。」
「真的吗?你叫了几次?」
「一次。」
身形高姚的同伴无需踮脚便轻松地单手拿下架上的行李。他轻轻放下琦莉的行李后,旋即态度自若地回答。在琦莉满脸失望、鼓起脸颊盯着他的视线下,他仅是耸耸肩淡淡说道:「有必要那么生气吗?不必着急,反正只要顺利搭上船,每天都相同的景色就足以让妳看到厌烦。」他毫不在乎的说完后,便将自己的后背包挂上左肩,踏上走道离去。
「真是的……」
琦莉以埋怨的眼神瞪着对方的背影好一会儿,但是看见他掩饰着有点行动不便的右半身行走的背影,不满的情绪马上消失殆尽。她急忙抱起包包和羽毛外套从座位上站起,一走出包厢,突然想起被遗忘在车窗旁的小型收音机,于是又折回来,一把抓起收音机的提带就冲出走道,追着混杂在人群中的红铜色头发。
未能于火车上看见海景虽然惋惜,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乘船,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轻快,琦莉踩着雀跃的步伐跳下月台,背在肩上的包包于腰际后方弹跳着。
「到了——是车站耶。」
琦莉伸着懒腰并深深吸了口气,外头令人舒服的新鲜空气里混着来自港口的干爽海风,海的气息搔弄着鼻腔。
这里是驰骋荒野的大陆铁道位于极东之处的终点站。而眼前一望无际的就是「砂之海」——占行星表面面积六成的辽阔流砂海。()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7-11-21 18:27 编辑 ]




第一话 机器人·机器心
若要列举人类生存不可或缺之物,脑海中通常会浮现哪些东西呢?空气、水、食物。如果从文明的生活角度来看,大概还有衣服或住处。
或许,也有人会认为是「爱」。
除此之外,其它还有——
「钱吧!」
同行的伙伴一针见血,既不带一丝情绪也毫不婉转,完全不加掩饰的直接说道。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其所言,像他们这种无法久留一处,必须四处流浪的身分,不论是旅费、住宿的花费,或是各种生活必须品的费用都非常多,而这些费用大部分都得想办法四处筹措。
「我们要打工吗?」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尝试打工的琦莉半怀着期待问道,然而马上就被冷酷地驳回:「谁要去做那种麻烦事啊!」
对他而言,筹措资金的手段似乎并不是靠勤勉工作这种令人钦佩的方式,来获取报酬(他本人似乎认为,他的做法才是最务实的行为),而是「干净利落地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将所需金额弄到手后马上闪人。」
正因如此,琦莉一行人现在身处离港口有点距离的仓库街附近,在一条不显眼小巷内,一家毫不起眼的店里做着不怎么高尚的事。这家店的入口处冷清到连个招牌也没有,然而穿过狭窄幽暗的楼梯走入地下后,店内意外地人声鼎沸。在昏暗的灯光下,每张桌子均围着数名男子,喧闹声、香烟的烟雾和酒臭味弥漫着整个空间,就是这样的一家店。
「啊!」
琦莉直率地凝视着双手上的五张牌,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声音、露出欣喜的表情。
她拿到了五张全印着代表「自由都市」符号的深绿色纸牌,这五张纸牌的图案分别是「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牧羊人」。看了几局后,琦莉了解这是副非常厉害的牌。
「……我说琦莉。」
低沉的声音叫唤着自己的名字,琦莉一转过头,坐在身旁的哈维半瞇着眼,直瞪着斜下方的桌子,太阳穴痉挛着。
吓了一跳的琦莉环视围坐在同桌的男子们。
「我弃权。」一名直盯着琦莉瞧的男子开口,接着将自己的牌放在桌子上,其余两人也仿效着宣告放弃此局。哈维以只有邻坐的琦莉听得见的程度,微微地咂了咂舌,他拿起琦莉握在手中的牌,随意扮在桌子上。
一看大家丢出来的牌,虽然有人拿到五张银色的「联邦军」,但牌面组合的强度还是琦莉他们占了绝对的上风。
「独臂的,你这个伙伴真不错呢。」
一名男子十分讽刺地笑说,然后站起身收集桌上的牌(负责发牌的人称为庄家,似乎是由玩家轮流担任)。「还好啦。」哈维不客气地反讽响应,他略带不满地用左手收下数张丢在桌上的小额纸币。
「对不起……」
琦莉低声道歉,并用眼角窥视哈维。哈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和着香烟的烟雾发出了一声短短的叹息,让琦莉愧疚地缩起身体。玩这个游戏最基本的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老实地将手中牌的好坏显露在脸上;这似乎是取自于纸牌游戏的原始名称——扑克脸。
「独臂的」是这桌游戏的对手们方便称呼哈维的代号,而琦莉则是「小不点」或是「小姑娘」。为了容易辨识同桌的其它三人,也以「胡子」、「刺青」、「眼镜」等单纯明白的特征来称呼他们。包含他们和店内其它的客人,几乎都是停泊在港口的砂船机组员。琦莉个头娇小,会取这样的绰号是理所当然的,而在那些体格壮硕的水手当中显得瘦弱的哈维,不管对手们称他「独臂的」是否带有恶意,但的确含有「臭小子」般嘲讽与轻蔑的意味。
伸出手将发下的脾取过来,琦莉瞄着坐在自己左边的哈维,他空荡垂下的短大衣右袖就这么随意塞入口袋中。为了协助只有单手而行动不便的哈维,琦莉在一旁担任拿牌的工作(附带一提,哈维有个习惯,只要拿到的牌不好,就会将左手放在桌子底下玩弄打火机。这个动作只有从琦莉的角度才看得见,其它的对手大概都无法察觉)。
哈维越过琦莉的头顶探视着纸牌花色,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抽出其中两张往桌上一丢。庄家又发了两张牌,琦莉再度伸手将牌取过来,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得见的角度拿着。
不同花色的「武器」和「武器商人」各两张,牌型是两对。琦莉知道这副牌虽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
一组纸牌共有「联邦军」、「解放军」、「自由都市」、「教堂」、「游牧民」五种花色,每种
花色都有十三张不同的图案,总计六十五张牌。大致的游戏规则是发给每人五张牌,以拿到的花色和图案所组成的牌型强弱定胜负。什么样的牌才能够组成有利的牌型是一件非常复杂且不可思议的事,因此无法于一朝一夕之间牢记、。例如单独一张「牧羊人」是非常没用的牌,但是要构成最强牌型时,它却是五张中不可或缺的一张。
「砂之海」船员们的祖先,据说是殖民时期载着开拓者前来的宇宙飞船水手。因此,砂船船员们传承下来的纸牌游戏,原本就是那些花费长久时间横渡宽广宇宙前来的宇宙飞船船员们,当时排遣无聊的游戏。
不知是否为当时遗留下来的名词,有几个纸牌名称对琦莉西百,是完全陌生的专有名词。虽然可以约略想象蓝色的「解放军」,但银色的「联邦军」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而其中最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纸牌图案中的「月球与地球」。
琦莉当然知道月球。那就是在这个天空覆着薄薄沙尘的行星,即使是天气晴朗之时也只能看见模糊轮廓,环绕此星球公转的两颗卫星。可是,地球这个单字不仅未曾听闻,而且纸牌上的图案仅描绘着月球这一点,更让琦莉感到不解。
「琦莉……」
已经不知道是哈维今天第几次生气与放弃的无力叹息,当琦莉倏然回过神时,对手们的视线又全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了。她这次原本打算努力摆出扑克脸,但不知不觉中却还是流露出「虽然不差但又有点微妙」的神情。
没有人弃权,大家陆续将皱巴巴的纸钞丢到桌子中央。
「我弃权。」
哈维低声表示,这次换他中途弃权。从刚刚开始就不断重复着这种情况:不是琦莉他们很快弃权而损失一点小钱,要不就是对方赶紧集体退出而小赚一点,连身为门外汉的琦莉也感到有点索然无味。
其余三人分出了胜负。拿到四张「巡洋舰」的胡子男吹着口哨,收下所有的钱:「多谢啦!」输牌的伙伴碎碎念着将手中的脾丢还给庄家。庄家将所有的牌收集起来后又重新发牌。琦莉已经大致上手,于是毫不迟疑地伸手拿起滑过来的纸牌。
「够了,妳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回去吧!」
虽然是若无其事的语气,但哈维突然说出口的言词却相当无情,琦莉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
「咦?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没这回事吧?」
「这样未免太可怜了吧?我们可是一点都不介意啊?」
「就是嘛,明明现在才正要进入高潮啊。」
听到对手戏谑地你一口我一语,哈维依然低着头,仅抬起眼说道:
「……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那是声音虽小但气势却足以让气氛凝结的低语,连琦莉都被哈维的神情和语气吓着,水手们似乎也被无论怎么瞧都比自己柔弱的独臂「臭小子」的意外气势压倒般,一脸微笑地僵住了。
「琦莉!」
听到催促般的叫唤,和水手们一同愣住的琦莉,下意识地猛然推开椅子站起身。她怯怯地窥视着哈维的脸色,领悟到自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余地之后了……知道了。」只好一脸不情愿地响应,然后离开座位。
「直接回旅馆,别到处乱跑喔!」
背后传来哈维的叮咛。琦莉为了表现内心的些许反抗,故意充耳不闻朝门口奔去。
结果差点与端着大啤酒杯、忙得团团转的女服务生撞个正着(打扮清凉艳丽的女服务生吓了一跳),虽然闪避之时一个踉舱撞到其它客人的背,但琦莉仍小跑步地穿越喧闹的大厅,奔上幽暗的楼梯——
琦莉一口气爬上楼梯抵达地面后回首而视,楼梯下方朦胧流泄的大厅灯光所形成的四方形,仿佛是通往不同世界的入口。地下的喧闹声、人们的热气、香烟的烟雾以及充满酒精味而混浊的空气,全都不可思议地在踏上楼梯的期间渐渐消失,完全无法传到外面。
夜晚的仓库街没有半个人影,但仍可听到那条繁华主街上的喧闹声。贩卖从对岸大陆运来的舶来品商店,以及旅行者、水手们出入的酒吧等店铺相连着,港镇的繁华大街似乎会维持人声鼎沸的情况直至深夜。
「那也用不着赶我走啊,对吧,下士。」
琦莉出声抱怨,当她期待着平日谈话对象的响应而将视线往下移,却没看见平日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此刻才发觉自己将收音机丢在店里,于是回头望着阶梯下方。
不过,琦莉并不愿意回去拿「……算了,回去吧。」心中对着地下室里的哈维吐了吐舌头,旋即转身离去。今天晚上,他们在大街上的旅馆订了房间(虽说是旅馆,但也只不过是一间由双脚不便的先生和坏脾气的太太共同管理的便宜小旅社)。
琦莉往旅馆方向前进,不一会儿又改变心意停下脚步。
(下士不在,一个人回到旅馆待着也无聊……)
虽然哈维要她别乱跑,直接回旅馆去,不过稍微晃一下也无所谓吧?反正只要赶在他回旅馆前回去就好了。去夜市逛逛好呢,还是……
「港口……」
琦莉喃喃自语,朝繁华大街的反方向看去。
以夜晚的天空为背景,仓库群的四方形屋顶有如黑影般耸立着,从后方深处飘来了些微的砂子气息。
琦莉登上堆栈在海边的四椎消波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海风吸进肺里。
眼前广阔的夜之海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隐没在黑暗之中,因此并未如琦莉期待中的壮阔。然而,砂粒平缓低沉的摩擦声时强时弱地不绝于耳,可以感受到流砂海绵延至地平线的那一端。
夹杂砂粒的微风轻轻拨弄着双颊与发丝。在附近居民眼中「毫无任何益处,只会让大地和建筑物风化」的干燥海风,不似内陆严寒的刺骨冬风,相较之下反而凉爽得让人心情舒畅。虽然羽毛外套放在旅馆,但身上的连帽刷毛棉衣加上五分裤的轻便服饰就已经十分足够。
如同字面的意嗯,占了行星表面积六成的「砂之海」就是由砂子所组成的海。极细的轻柔砂子随着潮流移动,构成了人称流砂的波浪,并且于行星中不断地循环。因为砂子被行星周围交叉公转的两颗卫星所产生扭曲的复杂引力影响,于是形成了强劲的潮流——这只是去年行星地理学冬季考试时所背的知识。
(学校吗……)
对了,东贝里的寄宿学校此时也正值冬季考试的时期吧?琦莉的脑海中隐约浮现汉妮老师、同学们、寄宿宿舍里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已经消失的室友脸孔。当她忙于准备考试的时期,贝佳总会因极度无聊而缠着自己搭话,记得当时自己对此非常头痛。
距离寄宿学校的生活到现在,尚未经过一个冬季,但琦莉却觉得那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剪短的头发以及如同男生的穿著也像是数年前的事一般,早已习以为常。
「哟……」
她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取得平衡(这是穿着裙子时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朝顺时钟的方向转了一圈,环视着周围的景色。
面对海的右侧,是沿着海岸描绘出有如平缓弧线般的水泥防砂堤,它们不断绵延直至消失于黑暗之中。转过身背对海,远方繁华大街的灯火正明灭闪烁着,虽然还不到梦幻的境界,但也呈现出别有一番风情的夜间街景。
而面对海洋的左侧,海岸线的那一头是船舶停放之处。或许是为了准备明天早上的启航而灯火通明,衬着深灰色的夜空,隐约可见白色码头与黑色船体的轮廓。
明天就是要在那里搭船。若是错过了明天的船,下一班就得再等上一个星期。
即将搭船的现在,应该要感到雀跃不已才对,但琦莉的心情却变得莫名沉重。她蹲在消波块上抱着膝盖、下巴靠在膝盖上,眺望着船只停泊处的灯火,心中不断为自己辩护。
虽然的确是自己强行跟去赌场,无视哈维要她待在旅馆等候的要求,但这全都是基于担心哈维的伤势尚未康复,行动不便才会这么做。而且,她会在第二局开始时提出「可以由我拿牌吗?」的要求,也是因为旁观第一局时发现,只能使用左手玩牌的哈维似乎非常不便。
……这也意味着,哈维本人从未开口要求自己帮忙。
自己对哈维而言并非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相反的,有时候还会碍手凝脚;重新领悟到这点的琦莉,心中不禁涌现不安。两人于东贝里的转运站再度重逢后,由于哈维几乎无法行走,因此经常要借助琦莉的帮忙,或许那只不过是他刚好有需要罢了。加上中途在车站休息的时间,总计花了半个月才抵达此港镇,虽然哈维现在多少还是得拖着脚步行进,但已大致痊愈,琦莉也就没有再协助他的必要了。
手肘以下完全被削去的右手似乎没有那么快再生,哈维本人也不是那么在意「反正三、四年后应该就会恢复原状,因为先前(应该是指八十年前战争结束之后)也差不多是这样。」他脸上的表情彷佛是在叙说下个月就没事了。就琦莉的感觉而言,三、四年并不是马上就会来临的时间,不管是三年还是几年之后,哈维应该还是会和现在一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但琦莉却很难想象,三年后已经十七岁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仔细想想,三年后的他们不见得仍旧在一起。不仅如此,琦莉更不能肯定十天后是否不会面临分离。
横渡到位于东南方的大陆需花上十天的航程——她至今还未曾听闻哈维提起抵达目的地后的打算。最糟糕的情况是,或许哈维的脑中只记得曾经答应琦莉二起去搭船」这件事,之后则完全无意与她一同行动。说不定一抵达目的地的港口,哈维就会说出:「我已经完成了约定,那么再见……」
「……不想了。」
越想情绪越低落,于是琦莉强行打断思绪。
但反过来想,两人至少还有十天可以相处,这样心里似乎好过一些。
琦莉轻轻摇头,思绪的回路正朝着乐观的方向修正时——
「……?」
视野角落出现一个移动的物体。琦莉纳闷地凝视着防砂堤的那一头,映着码头昏暗灯光的消波块群,在黑暗中显得白亮。
在堆栈的消波块缝隙之间,似乎有一个小生物正挣扎着,附近还可看到另外两个相同生物的影子在骚动着。
(是什么东西……?)
她低伏着身子爬过消波块,悄悄地靠上前,发现原来是身长约至琦莉膝盖高度的小小人们。
是人类吗?不对。
是三名穿着水手服,戴着红、绿、黄不同颜色三角帽的马口铁制人偶。水手服是出现在描述从前的故事书中,那些水手们的注册商标,所以应该是模仿水手外型做成的人偶吧?被三角帽遮住一半的圆脸上有着一对圆滚滚的眼睛,两眼中间突出一个圆锥状的鼻子。
绿帽人偶的身体被夹在消波块的缝隙中,不断挣扎着。红帽人偶一下子拉着它的手,一下子拉它的腿,而黄帽人偶只是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啊,一不小心跌了个四脚朝天。
「有没有受伤?」
琦莉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将黄帽人偶扶起。人偶似乎是吓了一跳,瞬间蹦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右转过身。同时,拉着被夹住人偶的腿扯向怪异方向(看起来就像是将关节技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红帽人偶也僵住不动,静静地望着琦莉。
琦莉再稍微往前靠近它们,对着绿帽人偶伸出援手。人偶在最初时奋力抵抗,但马上就安静下来,为了方便琦莉营救而放松了全身的力气。
从缝隙中拉出入偶时,它的身体梢梢被水泥消波块擦伤了。
「对不起,痛不痛?」
终于恢复自由的人偶用那小小的铁鞋跳到防砂堤上,然后对着琦莉摇摇头。红帽和黄帽的人偶也从左右两侧朝它跑去,三人并排立正站着、将右拳置于心脏处,做出水手敬礼的可爱模样。
一同弯腰敬礼后,三人以红帽人偶为首右转九十度,采踢正步的方式朝街道的方向前进,但排在最后的黄帽人偶却同时伸出了右手右脚。
(呃……)
琦莉目送着人偶们离去,站着愣了半晌。虽然下意识伸出援手,但心中直到现在才浮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疑问。
人偶过于无聊时也会有所行动或说话……
心中突然浮现这句话。琦莉觉得,从前好像也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那到底是谁呢?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琦莉恍惚地思考着,视线飘向了人偶消失的街灯处。
「它们要去哪里呢……」
嗯!琦莉独自点了点头,从防砂堤上一跃而下,奋力奔向前。

要是知道牌桌上所有的人正共谋着,想骗取自己身上的全部金钱;还有,自己处于应尽量避免引起纷争、惹人注目的身分:加上游戏本身也超级无趣的情况下,默默离开赌桌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吧?
然而,一旦发觉自己被人骗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将所输的钱全部赢回来,否则决不罢休,这就是人性。
(啊~~我的技术也生疏了不少啊……)
哈维狠狠地在心中咂舌。与其说是针对虎视眈眈的对手,倒不如说是针对反应迟缓的自己所发出的不满。
原以为一直无法进入状况,主要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碰纸牌,以致于无法抓住感觉。结果,直到中途才察觉对手们赌博手法的奥妙,由于手法十分简单,反而更难发现。当那些同伙中有人拿到的牌型比哈维好时,就会彼此暗示加码;相反则所有人一向弃权。他们应该是打算只要有人能赌赢哈维就好,事后大家再一起平分赢得的钱。
哈维默默地伸出手取过发下的牌。少了右手果然非常不便,光是确认五张牌的花色就得花上一点时间。虽然无法忍受琦莉在一旁将牌面好坏形于色,但她在身旁还是有所帮助的。
像是抗议着什么似的凶恶空气,透过微量的噪声粒子从琦莉刚刚放在座位上的收音机中飘散出来。哈维思索着下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不高兴,最后才想起,不会是自己狠心赶走琦莉这件事吧?其实自己并非特别针对琦莉而不悦,之所以会要她回去,着实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如果再继续下去,感觉对方可能会提出以琦莉为赌注的要求。哈维没有自信能够避免纠纷,应该说,他根本不打算闪过这场纠纷。
「喂!独臂的,你打算怎么办?你这小子要不要趁着还没有输得很惨的时候,赶快夹着尾巴回去啊!」
坐在斜对面的男子用嘲讽的口吻揶揄。他就是在约有哈维大腿般粗的双臂上刺着大蛇纹样,被众人以「刺青」这个贴切绰号称呼的壮汉。
「我不会再输了!再来一局吧!」
哈维充满挑衅地撂下一句话(「刺青男」露出真是个傻瓜的表情笑了笑),然后斜眼瞄向放在隔壁椅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一直发出不高兴的杂音,那绝对是在想:你这个没脑袋的家伙也该收手了吧?反正你也赢不了,难不成你想破产吗?
(啊——真是啰嗦!如果我赢了,你就没话说了吧?)
哈维默默地蹙了蹙眉,将手伸向收音机。
「接下来,我用这个当赌注可以吗?」
哈维拉起收音机上的提带,将收音机提起以示众人时,瞬间从喇叭传来一声『啥!』然后又迅速被噪声盖过。
「喂!别开玩笑了,那种破铜烂铁。」刺青男一口回绝。
「不!等一下!」
另一人从桌子那头探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收音机。他是整个腮帮子都长满黑胡子,理所当然被称为「胡子」的男子。
「 这可是战争前的古董收音机耶!我曾在南海洛的古董店见过同款的收音机。这个还能发出声音啊?太棒了,我相信不管开出多么昂贵的价钱,收藏家一定还是会愿意收购。」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我赌输,这个收音机就随你们处置。」
哈维完全无视收音机所燃起的杀气,轻松地对大家宣示(虽然知道年代久远的东西多少会有点价值,但老实说,他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对方所说的那么值钱。万一下次真的面临金钱上的困难时,应该可以考虑典当收音机)。
自己差不多已经进入状况,况且,不下定决心赢回来就真的不妙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共谋或是有其它原因,最重要的是,只要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就好(如果能赢得更多那最好)。总之,要想办法拿到占上风的牌,要不就是让对方弃权。
「哇!对不起!」
琦莉东张西望跑着,结果一不小心撞到走在前方的行人,她马上开口道歉然后超越那两人。那两人一位是水手,另一位则是浓妆艳抹、穿着人造皮草的女子。水手一脸稀奇、女子则以诧异的眼神目送琦莉离去。
在夜晚的港镇上,那些以旅行者及停泊船只船员为目标的酒店显得格外醒目。到处可见打扮漂亮的女子独自或两人一组站在街道旁,盯着那些看似水手的男子开口招呼。那是什么身分的女子,琦莉大概心里有数。在琦莉生长的东贝里也有类似的地方,而且对于乎日几乎处于全是男性生活圈的水手们所众集的港镇,更有这方面的需求。
琦莉有点后悔了。这里并不适合像她这样的小女孩独自在夜晚散步,如果被下士或哈维瞧见,肯定会被痛骂一顿。
当琦莉开始思考是否该回旅馆比较好之时,前方行人脚旁若隐若现的三角帽映入眼帘。因为行人众多,所以只要没有低头仔细看,根本就不会发现吧?似乎没有路人发现那正在脚下缝隙问钻动的小小身影。
(找到了!)
琦莉完全忘了正想打道回府这件事,快步追上前。
「咦……」
然而,追到理应可以看见三角帽身影的附近时,琦莉却又追丢了,她困惑地伫立在路中。「喂,真是危险啊!」被后方的行人撞个正着而一阵踉呛,琦莉赶紧抱住身旁的路灯柱子。
路灯的阴影处有一条岔路,那是一条夹在酒店之间的狭窄巷弄。位置似乎刚好与厨房相邻,厨房出入口的附近堆满了垃圾,狭小的空间充塞着凝滞难闻的气味。
琦莉瞧见红、绿、黄三角帽的身影,正迈着小小的步伐出现在前方。
(等一下啊——)
琦莉在心底呼喊,同时跨越散置其中的凌乱垃圾穿越巷弄。走到街灯几乎投射不到的巷道中间后,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琦莉不安地回过头,繁华街道的闪烁灯光有如处于遥远的世界般细长——若要说夜晚的繁华街与狭小巷弄哪个比较危险,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琦莉再度小跑步朝巷弄出口处的青白灯光奔去。
出了巷弄,是一条旧商店及小镇工厂林立的街道。
这里不同于现在才正要开始营业的繁华街道,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已经熄灯打烊了。除了闪烁不定的青白色路灯外,没有任何的灯火。有好几间店似乎已经倒闭,铁门上贴着纸张,斑驳的纸片偶尔随风翻弄,那声音在昏暗的巷弄里显得异常响亮,琦莉不禁吓得缩起身子。
她左顾右盼地搜寻三角帽人偶的身影,发现街道的角落只有一家店透着光亮,昏黄的灯光顺着门的边缘细缝泄出,洒落在柏油路上。
门旁有一扇小展示窗,透过灰尘满布的玻璃,可看见机器船模型还有裸露缆线和金属骨架、拥有五根手指的机器手臂——类似机器手臂还是操作机之类的东西杂乱陈列着,看起来似乎是一间贩卖机器零件的商店。
琦莉站在店门前望着展示窗,旁边的大门发出叽地声音敞开,宛如邀请琦莉进入。顿时增强的光线照亮了街道,温暖的空气也随之流泄而出。
琦莉犹豫地靠过去,窥视着门内。
「呃~晚安……」
她小声地打了声招呼,不知是否对方没听见,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一间狭小的店铺,店内放置着各种形状及大小的铁材,还有一些琦莉完全不知有何作用的机械零件(或许大都是一些破铜烂铁)塞满整个空间,让已经不甚宽敞的店面更显狭窄拥挤。
发现三角帽人偶并排坐在铁制的棚架上,琦莉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然而,它们现在却一动也不动,彷佛原本就一直搁置于架上似的,马口铁的双足从棚架上垂下,静静地坐着。
店铺的最里面有个柜台,柜台的正对面看起来像是作业场,明亮的火焰在宽大的镕炉中燃烧着。那应该是老板吧?一位穿着难燃材质工作围裙的男子正坐在镕炉前,用夹钳挟着铁块镕铸。
「晚安,擅自进来……」
或许是专注于工作而没有听见,老板对于琦莉的声音毫无响应,只是继续默默工作着。
琦莉静静待了一会儿,但老板还是没有发觉自己的存在。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追到人偶们的去向后该如何,更何况时间已晚,看来还是回去吧!
「那我要回去了。真抱歉,打扰了。」
总之,还是向老板打了声招呼。果然如她所预料,琦莉并没有得到老板的响应,于是她转过身,正要朝门口走去时,突然恍然大悟地停下脚步,再度回过头望着老板。
(那个人……)
抛开以普通人的常识来说,坐在那里的一定是活人这先人为主的观念,仔细端详后,正专心工作的老板其实是一个亡魂。
从前哈维曾经说过,像琦莉这样拥有强烈灵感的人,会有如观赏电影般,读取到那些残留在物体或场所的记忆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意念波。那么现在眼前的景象,应该是老板生前的记忆或是另有其人的……?
此时,琦莉感觉背后有什么似地转过身,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站在她身后——她抬头仰望着对方,吓得往后一退,背脊就这么撞上了后方的柜台。
眼前是个有着成人般高度,已经生锈的金属机器人。和展示窗里的机器手臂一样,裸露着金属骨架的机器手臂从双肩关节垂下。相对于露出头盖骨的左半脸,右边的脸部覆盖着肉色的橡胶,不协调的样貌显得极为诡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机器人的手臂灵活地伸了过来,一把抓住僵住不动的琦莉双手。
「不……!」
琦莉发出惨叫想甩开对方的手,但对方的力气极大,丝毫不为所动。机器手臂从两侧抓住琦莉,将她往上提举,琦莉的双脚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不要,放我下来!哈维——」

『唉呀,真是既愉快又痛快!只要一想起那些家伙惊慌的表情,俺就想大笑。哈维,没想到你出乎意外地厉害,真是让俺对你另眼相看啊。』
「是哈维。」
兴奋的声音不断从单手提着的收音机里传来,哈维仅是无力地订正对方这一句。当哈维快要输的时候,收音机甚至还流露出猛烈的杀气,然而开始赢钱时,马上又变得心情大好,真不知该说是随性还是单纯。算了,反正那不重要。
赢得足以支付眼前船资和生活费的金额后,哈维便断然收手离开赌场,朝旅馆的方向走去。在这繁华街道应该还是人声鼎沸的时间里,附近一带的土产店却几乎早已打烊,除了偶尔从酒馆窗户透出的朦胧灯光和模糊喧闹声外,整条街就像是早已厌倦喧闹般,弥漫着疲惫的空气。
『你那扑克脸还真是厉害,那些家伙全被你要得团团转。如果再从他们身上捞一大笔就好了,没想到你却在手气大好的时候收手,真是可惜啊。』
「只要赚到所需金额就够了。如果赢得太多,别人铁定会记得我的长相,我可不希望这样。」
身为被教会追杀的目标,如果做出令人瞩目的行径而留下线索,那就糟了。此外,要是让人记住自己的长相,下次再见面时也会变得麻烦,毕竟自己的长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这个道理下士一定也知道,哈维内心感到不耐烦地回应(明明一开始说赌博这种东西是没用家伙才会做的行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现在却抱怨可惜,这个善变的老头)。
『……没想到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收音机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后,领悟般地径自以佩服的语气低喃。哈维打从心底露出了极度嫌恶的表悄。
「别说了,我不需要这种同情。」
『你会对琦莉那么无情,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吧?』
「啥?」听到下士话锋一转的哈维满脸错愕,不禁停下脚步、低头望着收音机。「你在说什么啊?我并没有刻意对琦莉无情啊!」
『有!非常无情哦。』
对方断然冠上如此罪名,哈维虽然感到气愤但并未反驳,只是噤口不语。不过,如果就这样默不作声似乎又心有不甘。为了报复,于是他甩着收音机作势要将它丢掷出去,直到收音机发出了惨叫声才住手。
『你下次再敢这样做的话,俺就趁你熟睡时用冲击波轰你!』、「有机会你就试看看啊!」之后,哈维充耳不闻收音机发出的不满,再度迈步前进。他一边思索着:或许下士说的没错。
因为不能连累琦莉的一生,让她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哈维的确无法否定,为了那个时刻的到来,他总是在潜意识中筑着一道防护线。但他又不愿悲观地担心着,不知会发生在几年或十几年后的事情,于是就表现出「……啊~真是麻烦。」的态度,也厌倦于不断思索这些问题,因而不自觉发出了怨言。
『麻烦的是你那复杂的个性吧?』
「多管闲事。」
哈维不高兴地回嘴。这次打算真的要将收音机丢出去时,看见旅馆老板正要关上大门。
老板也察觉有人而转过身。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们今晚不回来了,正打算关门呢。」
他一脸和气地笑了笑,微微拖着脚侧过身子,招呼哈维进去。老板是一位体格不错的中年男子,年轻时原本是一名水手,但是发生意外被卷入螺旋桨,因为失去了一条腿而退休。哈维没特别想知道对方行动不便的原由,或许是对方见到哈维少了右手而感到同病相怜,于是在哈维出门经过柜台时主动提及。
「谢谢。」
哈维淡淡地回礼,正打算经过老板身旁时,突然想起老板话中的某部分而停下脚步。你们?
「难道我的同伴还没回来吗?」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老板一脸理所当然的回问。『啥!』收音机喇叭瞬间传出不知说什么的声音,接着马上消散。「搞什么啊,那个笨蛋……」哈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出去找一下我的同伴,麻烦你先不要关门。」
「嗯,好啊。」老板爽快地点点头,然而——
「真不好意嗯,我们要关门了,因为我们想上床睡觉了。」
从屋内传来毫不客气的女声,转过身正要走出玄关的哈维,扫兴地止住脚步。
双脚行动不便但好脾气的老板,他的老婆却是一位尖声说话、脾气不佳的中年女子。对哈维而言,有许多类型的人是他想尽量避开、觉得难以应付的人,老板娘正是其中一种。哈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么没关系,我将行李带走好了。啊,我还是会付清今天的住宿费用。」
在对方尚未开口前,哈维先一口气响应了对方可能会质问的事。为了返回房间取走行李,只得再次跨进玄关;毫无发言余地的老板,流露出满心歉意的表情目送哈维。「对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要赶紧将想起的事告知对方般。
「工厂那条街的尽头有一问卖机器零件的商店,明天上船前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突然听到对方这么说的哈维感到莫名其妙,他诧异地回过头,只见老板微微拉起行动不便那条腿的裤管,露出了金属义肢的脚踝部分。
「那间店的老板也是一名制作义肢的师父。虽然义肢的外表看起来不怎么美观,但制作得相当好,我想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哦。」
「……嗯,谢谢。」
由于哈维从未想过义肢的问题,于是仅淡淡地响应。他低头望着塞进口袋的大衣右袖,拆香烟盒或是系皮带时,只有一只手的确非常不方便。虽说三、四年后就会再生,不过,如果在痊愈之前能够有只义肢,应该会方便许多。
「你在胡说什么啊!那个老板不是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吗!」
老板娘非常不客气的插嘴。哈维一抬起头,恰巧与穿着睡衣的老板娘那猜疑的眼神相视。在循规蹯矩的凡人眼里,的确会觉得一名独臂又进出赌场的流浪者可疑,因为带着琦莉,说不定还会被误会成人口贩子。
「可是店里面偶尔还是会有灯光啊!不仅是我,连这附近的朋友也都见过。」
老板不甘示弱地反驳,亦不认输的老板娘更加拉高那尖锐的嗓音说道:
「我可是问过了住在他隔壁的太太,你该不会是痴呆啦?」
「谁痴呆啦,妳才痴呆——」
「啊……」看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夫妇,哈维叹着气、蹑手蹑脚地逃离现场。饶了我吧!
走上通往客房的阶梯,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收音机暗示地唤了一声『哈维——』。「我知道啦!去看看吧!」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后,心中涌现一股预感。已经去世的人,家里还会出现灯光——希望不要又卷入了不可思议的事件中才好。

好像真的又卷入了不可思议的事件中。
被置于柜台上坐着的琦莉,困扰地摆动着悬在半空中的双脚。
方才虽然吓得不禁发出惨叫,但最后只是被抱上柜台坐着,反倒让她有点混乱。看来对方并无伤害的意图——应该说,似乎将琦莉视为宾客的样子。
三角帽人偶愉快的将装着饼干的盘子搬运过来。三人齐力将椭圆形的大盘子顶在头上,走在最后的黄帽人偶成了当中的绊脚石,好几次脚步踉呛差一点跌倒,好不容易才将盘子运到柜台,置于琦莉的身旁。
三人整齐并排在盘子的前方,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琦莉。
「……我就不客气了。」
琦莉露出暧昧尴尬的笑容,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小口;已受潮变软的饼干并不好吃。
这家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既然老板已经去世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靠墙的棚架前方有一个大的铁制人偶(说是人偶,倒不如说是机器人较为贴切)正打算冲泡咖啡。咖啡瓶中的咖啡粉也早已凝固,但机器人仍用铁手用力拍打着瓶子的底部,勉强将咖啡粉(已凝结成块的)倒入杯中。
作业场的老板幻影仍继续默默地进行着铁材镕铸及敲打的工作。镕炉中燃烧的是货真价实的火焰,应该是那个机器人点燃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偶也会行动或说话——话虽如此,但这样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了,琦莉逐渐感到恐怖。
机器人拿着注入热水的杯子走过来。虽然手的形状近似人类,但活动起来却是不灵活的机器动作。拥有五只手指的机器手臂将杯子递了过来。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琦莉并未接过杯子,开口说完后便从柜台上跳下。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咖啡杯锵地一声掉落地上,杯内的液体泼洒出来。琦莉吓得缩着身体,机器人用空着的双手一把抱起琦莉,让她再度坐回柜台上。
似乎无意让她回去。
「拜托,这样我会很为难……」



琦莉无奈地恳求,然而机器人完全不理睬,径自弯下膝盖的关节,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杯子碎片。
琦莉俯视着机器人思考了半晌,心底喊着「预备——」然后奋力从柜台上跃下,越过机器人的头顶,落在前方的地上。
「对不起!」
琦莉一股作气奔向门口。
然而,马上就被机器手臂抓住领口拉了回去。琦莉转过头,覆盖着橡胶的右半脸和裸露的左半脸形成不正常的表情俯视着她。「放开我——」琦莉感到毛骨悚然,全身不断挣扎着打算甩开机器手臂。
脚后跟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而感到一阵酥麻的同时,琦莉被放了下来。她似乎刚好踢中裸露的关节处;机器人单脚跪下、向侧倾斜,伴随着轰隆巨响撞向铁材堆中。
这一瞬间——
「哇……」
琦莉跌坐在散落着零件的地上,忍不住叫了出来。
坐在镕炉前的老板身影扭曲着消失,眼前的景象以此为开端产生急剧变化。
放置在棚架上的物品因为久未有顾客造访而蒙上了厚重的灰尘,地面与墙壁也在瞬间变得骯脏不堪,店内一片凌乱。只剩下持续燃烧白亮火焰的镕炉,奇异地浮现于寂寥的景象中——透出一股寂寞、沧桑及迷惘的情感。
这是机器人和三角帽人偶们的记忆吗……?
琦莉内心复杂地将目光栘至机器人身上。机器人发出了微弱的马达声,拚命摆动着四肢,企图从崩落的铁材下钻出。三角帽的人偶们从柜台飞跳而下,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
「琦莉!」
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抬起头,身后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一副看似漠不关心却又混杂着些许怜悯的微妙表情,他环视店内一眼后屈膝蹲下。
「我不是要妳别乱跑吗?妳啊——」
「都是因为你说我碍手碍脚。」
「我有说过这句话吗?」
『你有说过……』
一副快晕倒的声音夹着噪声插嘴。哈维眨了眨眼,低头望着提在左手上的收音机,有如在回溯什么似地将目光撇向一旁,最后吐出一句少根筋的话:「啊——或许说过吧,但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嗯。」
「真是过分,害我胡思乱想一堆……」
愤怒的琦莉抱怨之际,眼前哈维的脸庞像是留下残影般往旁一闪。
琦莉惊讶地转过头,机器人的手臂正揪着哈维衣服的肩膀处,就这样往旁边丢出去。
「哇,你这家伙——」
哈维弓着身子想让伤害降至最低,可能是想伸出残缺的那只手结果失败,右肩撞向废弃的零件堆中。金属的撞击声在店内狭窄的墙壁与天花板间吵杂地回荡。『笨蛋!你好好抓紧啊!』飞出去的收音机发出护骂,撞到店内的一角。
「哈维!下士!」
欲奔向两人的琦莉又被机器人抓住手,拉了回来。三角帽人偶们也以身体的重量紧紧抱住她的鞋子阻拦着。
「放开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琦莉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执着,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她离开。琦莉用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推开对方,但是对方却分毫不动。「我叫你放手!」琦莉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着,朝机器人掹力一撞。
结果琦莉扑倒在失去平衡而脚步踉呛的机器人身上,两人一同倒向店内的作业场——
「琦莉——」
不知从哪传来哈维的声音,与被风扬起的火焰声交迭。白色的火焰从镕炉口涌出,越过机器人的肩膀扑了过来。机器人的背部往镕炉撞去,热风扑在本能闭上双眼的琦莉脸上。
接着,风声、火焰声,还有物体崩落的轰然声响从四面八方涌至,琦莉已经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了。
「……莉!」
昏迷了不知几秒还是几分钟,时间应该没有很久,琦莉听见某人的呼唤而苏醒。听觉恢复正常后,可以断断续续听见身旁火焰爆裂声和细碎物体坍塌的声响,身旁充塞着刺痛的热风。
「琦莉!喂,回答我啊!」
近处传来哈维的声音,声音中流露出平常罕见的慌乱。他到底是怎么啦?琦莉觉得真是难得,最后终于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
眼前尽是黑烟与崩落的铁材,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火焰燃烧处发出朦胧的红光。唯独横躺地上的自己和脚边三角帽人偶们所在的区域呈现洞穴般的空间,免于被崩落的瓦砾所掩埋。
琦莉稍微转了转头,看见机器人在上方张开四肢,以俯趴的姿势保护着自己。
覆盖着右半脸的橡胶已融化剥落,底下的金属头盖骨也因高热而凹陷,模样比原先更加怪异凄惨。琦莉无法栘开自己的视线,她定眼凝视着机器人似乎想表达什么的双眸。
「你想说什么……?」
机器人并未回答,只是保护着琦莉,双手双脚有如不动的铁塔般立着。
「琦莉!拜托回答我啊——」
外头再度传来哈维的声音,琦莉松了一口气将头转向声音来源处。
「哈维,我在这里!我没……」
话说到一半,呼吸时烟雾窜进了喉咙,琦莉被呛得不断咳嗽。
此时,正前方传来一阵拨开瓦砾的声响,微暗的光线射了进来。由于探视着琦莉的哈维正好背光,所以只有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表情,但琦莉似乎可以感觉他的脸上流露着至今从未见过、难以形容的表情。明白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琦莉一抓住哈维伸来的手,哈维便紧紧回握并将她拉出。
琦莉直接扑倒在哈维的怀中,瘫坐在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新鲜空气注入肺里。上方传来简短的一声:「有没有受伤?」琦莉摇摇头回应后,哈维便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琦莉无法抬起头,只能转动眼眸,往上望着哈维的锁骨处。
她突然想起保护自己的机器人,转头望向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瓦砾堆。堆积在镕炉附近的铁材被火焰吞噬而崩垮,火舌也开始延烧到墙壁和天花板,这屋子似乎撑不了太久了。
「我已经没事了,快点过来这里!」
琦莉窥视着自己刚才爬出的瓦砾空间,机器人仍以原来的姿势撑着四肢,金属骨架被火焰染成了红色。「快一点!快点出来,否则你会被融化啊!」
机器人微微拾起头,用裸露的眼球环顾四周,见到倒在脚边的三角帽人偶们后,伸出一只机器手拾起其中一个人偶,然后将筋疲力尽的人偶置于掌心,托付般地递向琦莉——
可能是已经承受不了瓦砾的重量,支撑着身躯的手肘一弯,整个身体瞬间倒下。
「啊——」
琦莉本能的探出身子,想将人偶接过来。「笨蛋!趴下!」当指尖快碰到人偶时,哈维从身后一把抱住她,用力将她拉回。
磅……!
紧接着在机器人的背后,伴随着轰隆声响卷起了火焰的漩涡,高温热风袭来拍打在脸上,同时也吹乱了发丝。琦莉忘了自己该转过脸回避,就这么愕然地张大双眼,紧紧握住哈维环抱着自己身体的手。
她眼睁睁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机器手臂和三角帽下露出的小脸被火舌吞噬——不知听觉是否麻痹了,所有的声音彷佛全都从世界上消失,这一瞬间,耳朵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机器人和三角帽人偶们的身影,静静地消失在满是火焰和烟雾的瓦砾堆里。

呜嗡——……
低沉而冗长的汽笛声乘着砂风而至。
当深灰色的夜空转变成白砂色的昼日之际,琦莉在飘着硝烟的焦黑残迹上走着。
鞋底静静踩着仍四处冒烟的瓦砾。
结束灭火正在收拾善后的人们,那混杂着安心与疲惫的低沉谈话声有如杂音般传来。由于住在那条工厂街上的居民马上察觉火灾发生而迅速赶至,因此只烧毁了以镕炉为中心的部分,火势就被扑灭了,整栋房子仅半毁而且未延烧至邻近的建筑物。由于店铺的主人已经过世,这间店恐怕将会被直接拆毁。
琦莉感觉鞋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将目光栘至下方,黄色三角帽的尖端从瓦砾中微微探了出来。琦莉蹲下身挖开瓦砾,拾起人偶的身体。
烧焦的头从脖子处脱落,在地面滚动。
「……」
琦莉紧抿着唇,静静地凝视着残留在手中的小身躯好一会儿。从水手服袖子下伸出的双手无力地垂着,已经无法再像昨晚那样,做出可爱的水手敬礼姿势了。
『原本没有灵魂的东西,也会因为对主人的那份强烈情感而产生灵魂。有些为的是要报答珍视自己的人类,或许也有些是对人类怀抱着怨恨也说不定。』
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传来凭依灵混着杂音的低沉喃念。
「类似凭依灵吗……?」
『也可以这么说。除了那不是死人的灵魂外,或许也可以归类为凭依灵。』
这些人偶一定是在主人的关爱下诞生的,因此即使他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些人偶们也一直守候在这里,重现主人在世时的光景而度过每一日吧?如果昨晚琦莉并未造访此处,也没发生这些事,或许它们将会永远留在这里。琦莉不知道,对它们面言到底是这样下去,还是经过昨晚的破坏才是幸福。
背后传来踏着瓦砾的清脆声响。一回过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衣袖内只有一只手)的哈维,若无其事地环顾烧焦的残迹走了过来。
「差不多该去港口了。」
「……嗯。」
琦莉颔首,但仍蹲在地上俯视着一动也不动的人偶身躯半晌,然后像是要接回掉落地面的三角帽似的,将人偶的身体轻轻横放。
琦莉站起来转过身,追着早已掉头迈步前进的哈维。
磅嚓……
不知从何处传来瓦砾崩塌的声音「……?」琦莉停下脚步再度回首时——瓦砾堆的某处轰然坍塌,从底下伸出了一只金属骨架的手。
「啊……!」
原来没事啊!欣喜万分的琦莉正想走向前时,突然吓得止住脚步。
攀着瓦砾爬出地面的,只有一只机器右手。金属的骨架残酷地从手肘的关节处扭断,而被割断的缆线有如触角般垂下。
好像是在寻找着应该与自己相连的肩膀一般,机器手臂用五根手指攀着瓦砾,开始在烧焦的残砖破瓦上爬行着。
哈维站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琦莉身旁,他不发一语地朝着机器手臂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机器手臂在哈维的鞋尖附近踌躇了一会儿后,像是寻获猎物的甲壳虫般,开始往他的脚上爬去。
「哈维……?」
琦莉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屏住呼吸,然而哈维却放任对方的行动无意闪躲。当机器手臂爬上哈维的膝盖附近时,他微微弯下腰,用左手抓住机器手臂。
举起机器手臂之时,它的五指仍然像是在找寻什么似地挣动着,不过却在哈维手中逐渐安静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
「这些家伙无法独自生存,一旦失去了归属,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些家伙,大概是希望妳能够成为它们的新主人吧?」
「……所以昨晚才会那样阻拦我,不让我走……?」
现在回想起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应该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哈维的话深深烙印在琦莉的心中,她望着哈维不带一丝情感俯视机器手臂的红铜色双眸——突然思考着:或许将寄宿着灵魂的人偶归类为不死人,会比归类为凭依灵来得贴切。
不死人——就是装着取代心脏的「核」,而得以永远不死的尸体。之前看到被取走「核」的哈维,彷佛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
琦莉摇着头,慌张地将脑海中浮现的当时景象挥去。
「妳在做什么啊?」
拿着机器手臂走回来的哈维,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她。「没事……」琦莉含糊地掩饰,但她发觉这样更加可疑,于是噤口不语。此时收音机插嘴道:『这不是刚好吗?哈维。』
『你这样行动不是很不方便吗?不过,你应该还不够格当它的主人。』
「我不够格真是不好意思啊!」
对于下士那多了一句揶抡的提案,哈维半瞇着眼回应。他陷入思考,视线再度落在手中的机器手臂上。
「……凑合用吧。」
夹杂了苦笑与自嘲的复杂情绪低声说着,他叹了口气。接着半开玩笑地,像是要求握手般,
对着琦莉伸出了机器手臂说……请多指教。」
琦莉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右手,当她的手指快碰到机器手臂时,机器手臂伴随着短促的机器运转声,像是吓了一跳似地握紧拳头,于是琦莉也跟着缩回了手。「别咬下去啊!」哈维无奈地微微笑了出来(到底是对着谁说啊,听起来好像是对双方说)。
琦莉再一次小心翼翼、避免惊吓到对方,缓缓伸出了手,喃喃说道:「别害怕哦……」对方也试探地再度张开了手,战战兢兢地将琦莉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第二话 守护你的手

「快一点、快一点!爸爸,不快一点的话,船就要开了,快一点、快一点!」小女孩催促着父亲。「别跑那么快,很危险哦!」对于年幼女儿发出的喧闹声,跟在后面响应的父亲流露出无奈但开心的苦笑。
小女孩焦急地原地踏步,等着身后一派悠然的父亲,最后忍不住又往前奔去。抱着大件行李熙来人往的人群,让原本狭窄的通道显得更为拥挤,小女生钻过人群之间,发出轻快的脚步声奔上马口铁阶梯,往外头长方形的白色世界奔去——
「哇啊……!」
小女孩和琦莉两人几乎同时跃上甲板,一齐发出了欢呼声。
眼前是一片无限辽阔的砂色天空,还有成群的白鸟悠闲地层翅飞翔,干爽的砂风拨弄着发丝吹拂而过。
琦莉对着恰巧与自己做出相同举动的小女孩微微一笑,轻轻挥手道别。小女孩握着缓缓爬上阶梯的父亲,拉着他奔向可俯瞰港口的甲板旁。
琦莉带着些许羡慕的眼神目送他们,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同伴,于是从阶梯的出入口往下探看。尽管琦莉力邀哈维,但他似乎毫无跟上来的意嗯。『真是上了年纪的家伙……』垂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小声挖苦着。
呜嗡、呜嗡——……
宣告启航的低沉汽笛拖长了声音响起,汽笛的声波从脚底直达腹部深处,不断回荡震动。船身后方突出的巨大排气管喷出了浓厚的石化燃料烟雾,渲染了整个天空。
琦莉转过身跑到甲板旁,钻过那些正朝着码头挥手的乘客之间,从栏杆上探出身子。
港口的维修人员与送行人群并排在下方的码头上大大挥着手,而整齐排列在甲板上的船员们则敬礼回应。将右拳置于胸前的敬礼姿势和游戏的纸牌一样,都是由殖民拓荒时代的宇宙飞船水手所流传下来的——这让琦莉回想起昨晚的三角帽人偶们,胸口不禁感到微微刺痛。沿着海岸线的防砂堤尽头一角,昨晚遇见三角帽人偶的消波块群,现在看起来宛如白色的山丘。
「少——爷!您要小心啊,少爷——」
一个宏亮的高亢女声划破吵杂的声浪,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将目光栘回码头,看到一名穿着女仆装束的肥胖妇人,正站在码头突出的一端挥舞着白色手帕,流着泪朝这里大喊。
「少爷,少——爷!」
看到那副拚命的模样,琦莉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向妇人目光所在之处。一名少年正站着船头附近的甲板旁,他身上穿着彷佛今早才刚从服饰店送来的高级套装——也就是所谓的富家少爷。女仆打扮的妇人所挥手的对象,应该就是那位少年。
「知道了,回去啦!」对于那位毫不在意形象的送行妇人,少年不客气地低声挥赶。然而他的声音小到妇人根本无法听见,一定是对于周遭的目光感到不好意思吧?琦莉噗哧笑了出来,她凝视着少年的侧脸;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大概十岁出头左右。那一头梳得整齐的淡褐色头发看起来相当柔顺,琦莉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短黑发,这才意识到最近几乎都没在照顾它,而且早已被荒野的冷风吹得干如稻草。
已经看不清楚码头上送行人群的面孔时,乘客们这才相继走进船舱。
直到最后仍可听见妇人女仆那有如回音的响亮声音,虽然少年嘴中念念有词,却仍依依不舍地在甲板上逗留。完全听不见妇人的声音时,他才离开栏杆转身离去。一名女子穿着朴素但质地不错的洋装,伴随在少年身旁走着:那位挽起一头与少年相同淡褐色头发的漂亮女子,一定就是他的母亲吧?
少年与母亲离去时,哈维才正要上甲板。当哈维在阶梯的入口处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瞬间像是被吸引似地回头望着少年母亲的背影,但马上又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朝琦莉走去。
「动作真~慢,已经看不见港口喽!」
琦莉嘟着嘴抱怨,哈维却丢下一句「无所谓,反正看不看都没关系。」砂风逗弄似地不断吹乱发丝,让他一脸困扰地蹙着眉。但是,抬头仰望广阔砂色天空的哈维,却露出一副即使仔细观察也无法确定,似乎正舒服地瞇着眼睛的微妙表情。
「那些鸟只有一只脚呢。」
哈维仰头呢喃。琦莉吓了一跳,她追随着哈维的目光望向天空,十几只宛如融入天空般近似砂色的白鸟正鸣叫翱翔着。
哈维就此闭口不语。自己先起了个头却无意继续说下去吗?当琦莉感到困惑之际——
『俺以前曾经听说过,当殖民船载着鸟类来到这个星球的途中,由于遗传因子发生了突变,所以才演变成独脚鸟。』收音机观察周围没有其它人后才开口。琦莉的脑海里想着:所谓的「以前」应该是指下士还活着的那个时候吧?
『那些是一整年都在行星中流浪的候鸟。冬天时往南飞,到了夏天则飞向北方。牠们会停在防砂堤突出之处或船帆的顶端,让翅膀稍做休息之后再继续飞行,听说几乎是不睡觉的。』
「没有睡眠持续不断地飞行?牠们不会累吗……」
『不清楚钦,那就是牠们的习性吧?』
「哦……」
话虽如此,但持续不停地飞翔应该非常辛苦吧?虽然牠们看似悠然地展翅翱翔,或许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只想在某处好好地睡上一觉。
哈维就这样目光不带一丝情绪地直盯着天空,好一阵子就这么一动也不动。琦莉朝他靠近半步,站在他身旁一同仰望着天空。

「那,坐船旅行的第一天感想如何啊?」
「糟透了。」
哈维故意坏心眼的问,琦莉简短回应后便趴在枕头上。
『都是因为妳兴奋过了头才会这样。』枕旁的收音机流出无力的声音。不必连下士也这么说吧!琦莉不高兴地转过头,正巧与躺在不远处的乘客四目相交。
三等舱并不像拥有个别客房的头等舱、二等舱,而是位于船身最下方的大通铺。中间的走道两侧全都是上下两层的通铺,总共划分为十六个区域:每个区域都住着约二十人左右的乘客,并塞满了比人还占空间的行李堆。由于分隔成上下铺,因此和天花板的间距相当窄,连琦莉都必须微微弯腰无法站直身子,更不用说哈维了——事实上,哈维刚进来的时候便狠狠撞了上去,发出有如凶杀重击般的巨大声响。
哈维直接钻进位在第四区的下铺内侧,于是这个可以从圆形窗户望见海的靠墙角落,就成了琦莉他们这十天乘船之旅的床位。在狭窄拥挤的通铺上,两人的空间极为有限,而且提供的枕头和毯子质地也不佳。但是和包厢席的列车之旅相比,能够躺着睡觉就已经相当舒服了。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直至抵达对岸港口的这十天,都必须一直持续这样的状态,原本启航时的兴奋心情就逐渐感到颓然无力。
由于逆着流砂的波浪强行横渡,因此船身不断左右不规则地摇晃,翻弄着耳内的三半规管。不仅如此,床铺下方的低沉机械动力声响也不停地在肚子底下回荡。琦莉虽然不是容易晕车的人,但是在船内的餐厅吃完午餐后就一直感到不舒服。
「拜托妳,可别吐在那里啊!」
「……我知道啦!」
琦莉就这么躺着,愤恨地瞪着一副事不关己、冷酷无情的哈维。哈维从刚刚便一直坐在圆形窗户旁,为了点烟一事,与无法顺利驾驭的右手缠斗着。从大衣袖口隐约露出金属骨架的手指,虽然宛如人类般握着打火机,但完全无法依照指示,看起来只像是要烧掉主人的前发。
「为什么不听话?」
哈维瞇起眼睛,低头瞪着右手责问。右手并未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将打火机往后方一丢。
「你这家伙!」
『俺认为,它应该是觉得琦莉已经那么不舒服,所以不希望你再污染空气了二收音机一副理解的语气解释,此刻恰巧从喇叭流泄出诙谐节拍的曲子。
「真是的,吵死了!」琦莉疲惫地抱怨,她低着身子从床铺站起身。
「我到外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正值隆冬,但是从南方吹来的舒服冷风正好冰镇了发热的脸颊。琦莉倚着甲板上的栏杆,深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感觉变得舒服多了。
在栏杆前方展开的,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流砂海,以及与流砂海相同颜色的微阴天空,两者在遥远的视线尽头交融成模糊的地平线。
这艘朝着位于东南方的南海洛港口行进的蒸气船,名为「砂鼹鼠七子」号。据说砂鼹鼠是「砂之海」中象征着幸运的生物。这艘大得夸张的船,光是必需花费庞大燃料费的石化资源燃料槽,便占据了船底相当大的面积,因此可利用的空间并不如船身规模那般大。
船尾螺旋桨拍打着砂子的转动声不绝于耳。吐着烟雾在砂上疾行的巨大铁块,是琦莉对砂船的印象。在设置于船尾的主螺旋桨和数具副螺旋桨驱动之下,砂船对抗着流砂的作用力,强行渡过砂之海的表面。
在反方向的船首处,数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船员正在甲板上清扫。当琦莉漫不经心地望着工作的船员们之时——
砰咻……!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闷响。由于被吵杂的螺旋桨转动声千扰,因此琦莉只听到细微的声响,但那彷佛重重压缩空气后突然解放,令人感到寒毛直竖的枪声——
(是碳化枪……)
琦莉脑海中浮现,哈维在运输塔被身穿白色装甲服教会兵们打断腿的景象,她不禁感到全身僵硬,只能以目光寻找声音来源的方向。
当她把视线栘到再次出现的枪声方位时,终于看到在船尾附近的甲板旁,伫立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当琦莉认出对方时,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对方正是启航时看见的那位,有女仆装束妇人送行的少年。他将枪身粗胖有着独特外形的枪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瞄准海面。
枪口瞄准的那一头,正是那些低空飞掠海面的独脚候鸟群。
「不行!」
琦莉下意识地大叫并往前奔去。
「住手,不要射击!」琦莉原本想制止少年,却不小心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啊——!」、「哇——!」琦莉一把抓住越过栏杆、差点落人海里的少年衣服,慌张地将他拉了上来。
两人同时跌坐在甲板上,飞出去的碳化枪掉落地面,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滚动着。
「妳干嘛啦!」
少年旋即站起身,想要拾起碳化枪。「不能拿这种东西!」琦莉冲上前一把抢过碳化枪,用双手紧紧抱在怀中——没想到看起来非常笨重的枪身却异常轻盈。琦莉惊讶地低下头,发现手中这把枪的体积比印象中的碳化枪更小;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是塑料材质。
「……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玩具枪啦。」
少年焦躁地回答,并从琦莉手中将枪抢了过来。琦莉瘫坐在地,以呆滞的神情望着对方。
「是玩具……?」
「是啊,妳不知道这是首都现在最流行的玩意儿吗?」真是乡巴佬啊!少年一副明显瞧不起琦莉的表情哼笑着:「很酷吧!这是教会兵的特殊部队所使用的武器,他们就是用这个杀尽『战争的恶魔』而结束战争的。」
琦莉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酷或是值得羡慕的,而且那个历史大部分都被扭曲了。她知道那不是真枪后顿时全身虚脱,也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吓死我了……」
琦莉瘫软地坐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少年莫名其妙地低头望着她,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怪胎」后,又将玩具枪对着海面瞄准。
伴随着砰咻的枪声响起,塑料的子弹往天空射出,受到惊吓的候鸟们四处逃散。虽然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仔细一想,对于小动物来说,即使是玩具仍具有相当的杀伤力。
「喂!打中的话就糟了,说不定会死啊。」
「 这是当然啦,因为我就是瞄准那些鸟发射的啊。」
和真枪的操作方式一样,少年将枪身垂直晃了晃,继续装填子弹。他仅斜眼瞄向琦莉,毫不在意地说。当琦莉对于少年这般毫不在意的回答而语塞之际,少年又再度瞄准翱翔于天空的候鸟群,然后拙下了扳机。
发出枪声的半秒后,几乎是与鸟群逃窜的同时,海面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一只候鸟垂直坠入海中。
「啊——」
琦莉爬到甲板旁贴着栏杆,目不转睛地从栏杆间盯着海面。和羽毛颜色相同的砂海将那只被击落的候鸟吞噬,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太棒了,打中了!」
少年高兴地挥舞着玩具枪大喊。琦莉在一旁呆然望着海面,但旋即抬起头责备地盯着少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两只鸟又没什么,况且还有那么多只啊。」
「没有了!」
琦莉忍不住粗暴大喊。少年惊讶地眨着眼:「干嘛那么生气啊……?」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琦莉稍稍平复情绪后说道:
「你刚刚击中的那只鸟,是唯一仅有的,它已经不存在于那些候鸟之中了——」
当琦莉用和缓的语气对着少年说教时,突然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她讲到一半又将目光栘回海面,就在刚刚那只候鸟坠落的海面附近,猛然窜出一个黑影。好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黑影在空中突然呈直角改变了方向,紧接着有如疾风般朝着琦莉他们攻击。拥有吊着眼梢、形如杏仁的凌厉双眼和尖锐鸟喙,黑色巨鸟张着鲜红的大嘴逼近眼前……!
「——!」
琦莉吓得发不出惨叫,瑟缩起身体。
眼看巨大的鸟嘴就要吞噬琦莉整个脑袋——这时,黑影突然唰地消失无踪,暖和却让人寒毛直竖的奇异之风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这、这……?」
琦莉就这么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苍白且全身僵硬。「搞什么啊,这次又怎么了?」头上传来少年诧异的声音。「刚刚是……」琦莉回过神望着四周,但已不见巨鸟的踪影了。
「真是的,妳看妳。」
少年以不客气的语气说着并伸出手,琦莉错愕的盯着少年那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手。少年像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
「妳不是腿软站不起来吗?真是个惊扰别人的家伙。」
「我自己可以站起来。」琦莉断然拒绝对方的好意,摇晃着身躯独自站起。少年无趣地嘟起嘴继续问:
「妳的船舱在哪啊?」
「……在三等舱的第四区。」
琦莉随口回答。少年一听,无礼地抛下一句:「原来是穷人啊!」便将玩具枪的背带往肩上
一背,迈步前进。他走到甲板出入口前时停下了脚步,不发一语的转过头,满脸不耐烦地说:
「妳还不赶快跟来吗?我要送妳回去啊!」
「什么?」
琦莉呆呆地张着嘴,惊讶地反问。对方现在的态度该如何解释啊?
少年无视琦莉的反应,一边命令着「动作快点啦!」一边穿过半敞开的厚重大门,走下通往船舱的阶梯。
琦莉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形下,小跑步跟在少年身后。
「喂,答应我,能不能不要再拿枪射击候鸟了?」
琦莉问着早一步走下昏暗阶梯的背影。少年并未停下脚步,仅略略回头仰望着身后衬着户外阳光的琦莉,感到刺眼地瞇起眼睛、不悦地点点头:「……知道啦,我不会再射鸟了。」
琦莉轻快地跳下阶梯,与少年并肩而行。
宽度勉强让个头娇小的两人并肩行走的阶梯,回荡着轻快的足音,两人下到三等舱所在的最下层船舱。并肩而行的少年比琦莉略矮,虽然态度有点狂妄,但一想到他毕竟比自己年幼,就让琦莉感到些许的亲切。
「你住在头等舱?」
「是特等舱喔!」
「真了不起。」
特等舱是特别富有的人所使用的房间。虽然启航后琦莉曾在船内到处馏跶参观,但也仅限于三等舱乘客能够进出的场所,照理说,不可能靠近特等舱附近(哈维当然丝毫不感兴趣一直窝在船舱内,所以琦莉是和下士一起去探险的)。
见到琦莉打从心底钦佩的模样,少年似乎心情大好,态度比刚刚更客气。
「改天来找我玩吧!我请妳吃巧克力。」
「可是你母亲在吧?」
「我只有一个人,抵达港口时才会有人来接我。」
「原来是独自旅行啊。」琦莉理解后突然停下脚步。看见少年一脸不解地回过头,琦莉才赶忙追上前,脑中浮现启航时和走在少年身边的漂亮女人,那个人……
「琦莉。」
虽然声音不大,但仍清楚传到耳里的叫唤声让琦莉倏地抬起头。两旁并列着三等舱房的狭窄通道,位在左手边最里面的第四区入口处,可以见到一名红发高个儿的身影,踩着鞋后跟当成便鞋就钻过出入口走出来。
「妳怎么去这么久,难不成真的吐啦?」
哈维一说完就马上住嘴,目光落在琦莉身旁的少年。
「他是谁?」
哈维语气淡然,并不友好也不嫌恶地问道。「我告诉你哦,刚刚在甲板上——」琦莉正要开口回答时,总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红铜色瞳眸突然闪过警戒的神色。
「过来,琦莉。」
「什、什么?」
琦莉被哈维那不容分说的低沉声音吓了一跳,乖乖朝哈维跑了过去。等她一靠近,哈维马上抓住她的手,接着驱赶似的猛推她的背。「做什么啦?」琦莉迅速回过头抗议,然而哈维早已转过身面对少年了。
「你现在赶快回自己房间,乖乖用棉被盖住头部,不要乱跑!」
不知是否因为哈维不想跟小孩有所牵扯,那声音听起来极为冷淡。琦莉不禁感到畏惧而屏息,少年也在一瞬间感到胆怯,但立刻不服输地露出气愤的表情、回瞪着眼前的高个子。
「你搞什么啊!怎么突然这么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不知道~我管你是什么人,反正你赶快回去就是了。」
「什……」少年见到对方那藐视自己的态度,气到说不出话似的,嘴巴一张一阖好几次。「搞什么啊,你一定会后悔的!」最后,终于吐出这一句平凡无奇的台词,迅速转身离去。
「啊,等一下。」
「算了,让他走,别理他。」
哈维那金属骨架的右手制止了打算追上少年的琦莉,琦莉以责难的眼神瞪着哈维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
琦莉才说到一半,就传来有如贯穿走道墙壁般尖锐的玻璃破裂声响。
琦莉本能的缩起脖子,视线越过哈维的身子停驻在走道前方。三等舱的乘客们也纷纷从左右两侧的门口探出头,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环视着四周。
一个垂挂在天花板下的电灯泡碎裂了——从内侧爆裂开似的,灯丝早已飞散不见。
在那下方,少年正瘫坐在布满碎玻璃的走道中央。
「听好了,我去就好,妳不要跟过来喔。赶快进房间去。」
「呃,等……」
在琦莉尚未有所行动之前,哈维就已经先行跑开了。琦莉有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呆立着,只能与其它流露出诧异眼神的乘客们,一起静静目送哈维扶起少年离去(正确来说,应该是类似搬运行李般,将少年扛在肩膀上)。
此时,琦莉看到两人头顶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类似鸟类的黑影,正追着他们飞去。

「搞什么,放我下来啦!」
啊——该放下来了!右手的义肢有如呼应着内心的低语开始动作,将扛在肩膀上的少年放在床上(若平常也能像这样乖乖顺从着自己,那就很可爱了。不过,总是恣意行动这一点让哈维感到有点厌烦)。
特等舱是占了第二层船舱有效使用空间一半的特别舱房。独立的客厅和寝室约有三等舱中的一个区域般大,其它还有几间小房间。在如此夸张的宽广空间里,彷佛在测试究竟能够放入多少东西般,四面墙壁塞满了一些没品味的装饰家具,使得空间看起来比实际狭窄。这里似乎只有少年独自居住。
不是富豪就是有身分地位人家的小孩——总面言之,就是担任教会高层圣职者的家族。这么一来,他就是自己应该尽可能敬而远之的那种人。
真是的,总是和这种棘手的家伙扯上关系。
「哇!」
躺在床上的少年一脚踢了过来,哈维反射地后退半步闪躲攻击,结果少年发出哇地一声惨叫、往后一倒。「可恶——」他扑进自己踢乱的棉被里,同时以怨恨的目光瞪着哈维(这是我的错吗?)。
「告诉你,我可以叫爸爸将你关进牢房!」
「啊,在我被关进牢房之前,你可能会先被杀死吧?」
虽然嘴上轻松响应,但哈维内心更加警戒。果然是教会上层的人,而且还拥有逮捕权的话,那应该就是教会兵的指挥了——那正是自己的死对头。
少年一脸认真,但见到哈维毫不在意的反应,因而更加激动。
「你不相信吗?是真的——」
瞬间,哈维瞥见天花板吊灯落下的影子。「趴下!」他还没确认头上的状况就本能地先接收到危险讯息,于是立刻扑倒少年,拥进怀里护着的趴在他身上。
砰砰砰!传来类似手枪连续发射般的轻微爆裂声响,玻璃碎片有如毛毛雨般的倾注而下。哈维感到耳朵附近一阵刺痛,随即中断痛觉,怀中的少年发出了模糊的惨叫声。
感觉好像经历了数分钟,实际上恐怕仅有十几秒而已,爆裂声与玻璃雨未曾止歇——最后,是极为尖锐的玻璃爆裂声响起,飞散的大块碎片打在哈维的背上。
船舱以此为结束的信号,再度恢复平静。
「 这也干得太过火了吧……」
哈维嘴里骂着,好不容易才撑起身体,堆积在背上的玻璃碎片纷纷滑落在床铺及地板的绒毛地毯上。就像是洒了一地的砂糖,但事实上并没有字面上那般可口。
由数个小灯泡串连而成的豪华吊灯完全粉碎,只有床铺旁的灯以及从墙上圆形窗户投射进来的夕阳,朦胧地映照着室内。吊灯的框架有如动物的骨骸般,残留在天花板中央。
框架旁栖息着一只漆黑的小鸟。阖着羽翼伫立的身影,几乎与包围天花板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倒吊的金色眼睛发出了锐利的光芒,凝视着哈维他们。
哈维望着那如针般锐利的金色眼眸数秒,才将目光转向床上的少年。少年就这么瘫着,一脸苍白地凝视身旁散落的玻璃碎片。紧抱着棉被的双手微微颤抖,嘴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楚他口中在喃念些什么,应该是在说刚刚发生的事吧?
哈维轻轻吐了一口气,在床铺旁坐下。
「只要三天就好,你乖乖待在房间,躲在棉被里不要乱跑。还有,绝对不能靠近易碎物品,知道吗?」
哈维以稍微温和的语气望着少年的眼睛说着,少年缓缓将目光栘至哈维身上。
他脸上突然流露出歉意,垂着头低声道歉——
「……知道了,真对不起……」
「什么?」
少年那一派正经的反应出乎哈维的意料之外,不禁让他回问确认。
一回到位于第三层船舱的三等舱,灯泡碎片已清理过(不能说清理得非常干净,大概只是将碎片扫到一旁而已),看来船员似乎有来善后。但是,天花板却没有换上新的灯泡,原本就充满压迫感,让人感觉像是夹在左右墙壁和低矮的天花板间的走道,唯独缺了灯泡的附近陷入黑暗,呈现荒凉的气氛。
一脸诧异探头围观的旅客们,可能早已回到船舱或到甲板上散步了,走道上不见任何人影。
除了第四区的入口处,琦莉站在那里等候的身影。
「被割伤了吗?」
看到哈维的脸,琦莉踮起脚尖伸出手问着。
「什么?」哈维习惯性地回问,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脸流血了,应该是被刚刚的吊灯碎片割伤,现在他终于了解,为何那位少年会那么正经的道歉了。从左耳到脸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这对普通人而言可是非常严重的伤势。
「没关系吧?」
「不管它也会自己痊愈。」
哈维制止了欲伸手触碰伤口的琦莉,随意用大衣的袖口拭去血渍。此刻才发现手背上也有着相同的割痕,大衣左侧多处被划破(如果集中在右边义肢,手就不会受伤了)。哈维咂了咂舌,边脱下大衣边弯下身、钻过船舱的入口。
可能大部分的乘客都到外头去了,船舱里的人并不多,通铺上只有散乱的寝具。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和让人烦躁的低矮天花板勉强还能忍受,但经常被旁人的一举一动干扰,这就让哈维的心情感到非常郁闷,现在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当哈维半爬进自己靠窗的空间时,被琦莉丢在枕边、一副穷极无聊的收音机劈头就说:
『你这家伙又惹出什么麻烦啦……』
「你那句『又惹出什么麻烦』是根据啥!每次惹麻烦的都不是我而是她!」
哈维将目光瞥向跟在身后、脱鞋爬上通铺的琦莉。琦莉听见马上噘着嘴反驳:
「你好歹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麻烦啊!流着满身的血回来,还一副没事的模样,什么都不说……」
「啊——这……」
哈维听出琦莉责备语气中夹杂着泫然欲泣的声音,态度不禁软化:「我的伤真的没关系,别担心。」他叹了口气坐在自己的床上,怕又得跟右手奋战,于是直接以左手点燃香烟。
「下士,你应该听过卡斯巴得吧?」
『其实你根本不打算自己说明吧!』哈维一说完,收音机就不高兴地回道。「卡斯巴得?」琦莉坐在一旁露出了深感兴趣的表情,下士无可奈何只好接下去:
『就是会让玻璃或电灯破裂,引起灾难的诅咒之鸟。牠们会盯上那些滥杀动物的人类,不过因为牠们的破坏力并不大,因此只要避开有易碎物品的地方就不会有危险。』
「……那孩子用玩具枪射了候鸟。」
琦莉一脸老实的插嘴。哈维回想起曾见过少年拿着玩具枪,也因而理解那只鸟为何会出现了。「真是个不象话的小子……」他和着香烟的烟雾吐出了这句话。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件事,铁定揍他一拳才回来。
「那小孩不会有事吧?」
「罪有应得,别管他。」
哈维无情地回应一脸担心低语的琦莉。今后即使那个少年还有其它任何理由,哈维都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让他尝尝苦头也好,反正两、三天之后就没事了。』收音机难得与哈维的意见一致。
和两人站在不同阵线的琦莉虽默不作声,但仍无法认同的样子。
「可是,他说过不会再犯了。我想,他之前应该是不晓得会变成这样,才会做出那种事。」
「因为不知道就值得原谅吗?够了,别管他!妳绝对不能跑去看他啊!」
「……可是哈维,我觉得你和那小子有某些地方很像啊。」
一句无心之言惹得哈维更不愉快,他就这么叼着烟躺下,转身背对琦莉。
第二层船舱的走道,气氛和宛如处于巨大铁管内部的第三层船舱完全迥异。在吊灯照耀下的走道显得格外高贵;地板上铺设着难以行走的长毛绒毯,原本单调的厚重铁门上镶着手工精细的砂狮门环。
琦莉踮起脚,轻轻地叩着门环。
没有回应。她又用力地敲了几声,里面传来「谁啊?」的微弱模糊声。「是我。」琦莉原想报上姓名,但仔细一想,至今尚未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航行的第二天上午——听了卡斯巴得攻击缘由的隔天一早,琦莉便偷偷跑到位于第二层船舱的特等舱。
「是我,记得吗?我们昨天见过面。」
「……门没锁。」
琦莉听到回应便用两手转动沉重的门把,用力推开门。「我进来喽,你好……」她探视着微暗的舱房,惊讶得说不出话。
天花板的吊灯、墙上的壁灯、橱柜的玻璃门,还有放在橱柜上头装饰用的盘子——房间内所有陶瓷、玻璃类的东西全都破裂粉碎,地板上堆积着漂亮的细碎玻璃结晶。
客厅不见人影,于是琦莉小心翼翼地踏过玻璃碎片往里面走去,窥探着寝室。
少年双手环膝待在超大的床铺上,头上覆盖着毛毯,只从毛毯下露出一双眼睛确认来访者。
停伫在头顶上的黑鸟,突然拍动翅膀飞到天花板上早已破碎的吊灯上。
琦莉确认过周围已经没有易碎物后,缓缓走近床边。
「有没有受伤?」
少年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回问:「你们呢?」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话中含意。
「哈维没事,虽然流了许多血,但伤口不深。」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上则是,只要再深个几公厘,大概就会削去半个耳朵的伤势。然而当事人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哈维反倒认为大衣破了比较严重,他不悦地穿着一件薄衬衫,在洗脸台粗鲁地清洗血迹。由于金属骨架的义肢相当引入注目,因此哈维似乎希望尽可能有外套遮掩。
「啊,那个人叫哈维。虽然性格有点孤僻,不过非常——」非常的后面可以衔接许多形容词,但琦莉一时想不起适当的词汇,于是作罢。
「我叫琦莉。」
最后,她终于报上自己的名字。
少年围着毛毯,默默地望着琦莉。他似乎稍微恢复了精神,僵硬的表情逐渐缓和。
「我叫尤利乌斯,叫我尤利就可以了。琦莉和尤利可真配啊!虽然只有妈妈会这么叫我……」
原本开朗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的脸色又变得凝重。琦莉在没有玻璃碎屑的床边坐下。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妳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有提过吗?」
「啊……应该说过吧?」
琦莉又模棱两可地回答,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经意仰望天花板,正巧和那有如装饰品般一动也不动的黑鸟四目相交。那只鸟虽然娇小,但眨也不眨的金色瞳孔中散发出数倍的威吓感。
「去年。」
尤利乌斯沉默了一会儿,在毛毯中环抱着膝盖低声继续说:
「她就埋葬在她的故乡——南海洛。现在刚好已经满一年了,爸爸却只知道工作,根本无意去扫墓,于是我就说要独自前往。听到我这么说,他竟然打算派七个女仆伴随我一同前往。我又不是小孩子,已经可以独自搭船了。」
琦莉听完,想象着启航时在码头上有七名身着女仆服送行的妇人,一想到她们包围着照料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但是一想到这并非玩笑话,于是又马上收起笑容,窥视着尤利乌斯的表情。反倒是尤利乌斯,似乎自己说出口后感到如释重负,表情已经没有那么严肃了。
「肚子好饿啊!从昨天开始都没有进食,去请他们送点东西过来吧。」
少年大声说完后,一把掀开了毛毯。
「也顺便吩咐琦莉的份吧!反正三等舱的餐厅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尤利乌斯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朝气,抓住琦莉的手站起来就朝门口走去。「不行啦,还——」
琦莉慌张地拉住尤利乌斯,感觉头上似乎有什么动静。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原本一直静止不动的黑鸟从灯架上飞起,开始在天花板附近盘旋。
「等一下,还不能出去——」
琦莉急忙拉住尤利乌斯的手。少年如同用鼻子哼着歌一般,喊着「肚子饿啦——」边使劲拉着琦莉的手冲出房间。
「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这样很危险啊。」
「不会有事啦!妳看!又没有怎么样,一直待在那个房间心情才会更差。」
「可是……」
被拉着手的琦莉小跑步跟在少年身后,心中警戒着黑鸟而不时回过头,结果脚下反而被长毛的绒毯给绊了一下,差点跌跤。她不禁怀疑起,到底是不是故意铺上这种东西惹人讨厌。
穿过第二层船舱的走道时,幸好天花板上的吊灯并没有碎裂、洒下玻璃碎片。不过,这似乎让尤利乌斯将先前的恐惧忘得一乾二净。爬上阶梯到了第一层船舱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奔进餐厅里。餐厅内由于现在并非用餐时间而没有任何客人,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过餐厅走向厨房。
厨房!琦莉一想到那里是放着许多「易碎物」的场所,心脏都快停了。
「不能进去那里!」
「主厨!」
琦莉紧紧抓住尤利乌斯的手,心想这次一定得制止他,但他早已站在厨房门口环视里面,以狂妄的语气呼唤着主厨。看似学徒的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拾起头,认出少年后也立刻慌张的朝里面大喊:「主厨!」
啪啪啪……头上传来巨大羽翼拍动的声响。
琦莉心一惊抬起头,堆放在墙边碗柜第一层的陶瓷器,有如被子弹扫射般一直线陆续爆裂。
「哇——」尤利乌斯和年轻的学徒同时发出惊愕的悲鸣。紧接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的餐具也跟着破裂,危险的碎片四处飞溅,琦莉迅速压住尤利乌斯的头弯下身。
碎片有如白色雨丝倾泄而下,遮蔽了视线。陶器碎片掉落的声响激烈地敲打着地面,琦莉咬紧牙,准备以背部承受碎片——
然而,已经觉悟要承受的碎片雨并未倾注在琦莉的背上,破裂声和落地声戛然停止。
「……?」
侧耳倾听,周围一片宁静。
全身僵硬的琦莉仍然将尤利乌斯护在怀里,她戒慎恐惧地抬起头。
一名有着淡褐色长发的女子用身体护着两人。
女子与琦莉目光相接时,温柔的瞳眸马上露出笑意,低语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说:真抱歉,他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小孩,谢谢妳……
女子的身影迅速融入空气,消失之际伴随着细碎的声响,瓷器的碎片沿着女子尚存的背影轮廓滑落地面。
「琦莉,妳没事吧……」
尤利乌斯推开琦莉的手站起身,抓住琦莉的肩膀狼狈问道。呆然望着女子消失在半空中的琦莉,缓缓将视线栘至眼前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没事,毫发无伤。」
「太好了……」尤利乌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如果妳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看起来,他似乎是因为过于担心自己而虚脱无力,琦莉露出微微苦笑。琦莉想告诉刚刚那位女子:虽然有时候让人十分伤脑筋,但他却是个非常坦率且贴心的小孩,请您不用担心。她相信那位女子现在一定还在一旁守护着,或许她真的听得见。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爷!有、有没有受伤啊?尤利乌斯少爷!」
他应该就是主厨吧?一名男子穿着扣子快被太鼓般的圆肚子给撑飞的白色服装,大声呼唤地跑了过来。途中被瘫坐地上的学徒膝盖给绊了一下,一头栽进装了厨余的塑料桶。看到主厨的狼狈模样,琦莉和尤利乌斯相互凝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唯一无法理解的是——」
哈维将手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撑着脸颊,眺望着海上飞翔的候鸟群,想不透地说:
「当我保护他的时候,那小子母亲的灵魂为什么没有出现啊?难道我为了那小子受伤也没关系吗?」
『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要保护吧?因为你就算被杀也死不了。』
「是没差啦……」
哈维斜仰天空叹了一口气,目光栘向自己的左侧。琦莉正趴在栏杆上,双手往海面垂挂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也顺势往下垂吊。
『琦莉,拜托妳可别往这个方向吐啊!』随着吊带摇晃的收音机叮嘱着。琦莉垂着头,满是怨恨的低语:
「今天怎么连下士都那么坏心眼……」
「别任性了!妳就是不听别人的忠告,所以现在才会这么惨,妳这个固执的家伙!」
「可是——」
琦莉抬起头想要反驳,但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而捂住嘴、蹲下身。『喂,没事吧?还真惨哪!』听起来,收音机好像开始担心了。
「我觉得不舒服……」
「啊——真是麻烦的家伙。」
哈维不耐烦地蹲下身,用手轻轻抚着琦莉的背部。「没想到我竟然会晕船啊……」琦莉道出了真心话。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满心期待的航行兴致都会被破坏殆尽,可是又无可奈何。
「真羡慕那个孩子……」
蹲着身子将脸埋在膝盖上的琦莉突然低语。「什么事啊?」哈维轻抚着琦莉的背问着。
「我多么希望,妈妈也能够化为幽灵来找我……」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琦莉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哈维不禁停下手,再度陷入沉默的琦莉低头望着脚下的甲板。
哈维望着琦莉,难得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但最后他所能做出的行动,也只是粗鲁地用手搔弄琦莉的头发。
「琦莉!」
突然传来充满朝气的声音和奔踏在阶梯的轻快脚步声。回过头,果然是那位话题中的少年,他正从甲板的出入口飞奔而出。琦莉抬起头,发现少年后露出微笑想要站起身。哈维拉着琦莉的手协助她站起身,并若无其事地斜眼瞄着跑过来的少年。
头顶上并未出现追赶而至的黑鸟身影,看来似乎比预期中还早消失。
「我带晕船药来了。」
少年喘着气站在琦莉面前,骄傲地伸出一只手。哈维看着少年握在手中的药丸,不禁在心中吐槽自己:啊~她就是需要吃药,多用点脑子想啊!自己用不着那种东西,所以根本没想到。
「来我房间吧!吃了这个药再喝点热巧克力,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了哦!」
「嗯,可是……」
琦莉为难似地偷瞄哈维的脸色,但少年完全无视哈维的存在。他握住琦莉的手,用撒娇的声音说:「走啦!没关系啦!」
哈维感到不悦却不打算有任何表示。然而,这个时候右手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它一把抓住少年的领口。「哇,做什么啦!」像小猫般被拎起的少年出声抗议。
「哈维?」
「不关我的事,是这家伙自己乱来。」
对着吓了一跳而回过头的琦莉,哈维用眼神指了指右手解释。『啥……』琦莉胸前的收音机悄悄低语着什么。「我说,不关我的事!」哈维不高兴地栘开视线,眺望着天空的候鸟。脖子下方的少年吵闹地叫着,破坏了安静眺望风景的气氛。
「好痛——」
少年出奇不意地踢中哈维的陉骨。哈维在痛楚消失前,不自觉地发出了惨叫。




第三话 走下楼梯,但这儿来

「怎么,该不会妳希望我开口挽留吧?」
全都是因为哈维这句话,这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才会演变成那样。
那是继续朝着南海洛港前进的「砂鼹鼠七子」号,在航程第四天中午发生的事。过了颠峰时间才到第一层船舱餐厅,用过中餐后尤利乌斯邀请琦莉到他房间玩耍——前几天被哈维的义肢一把抓起赶回房去的少年尤利乌斯,今天特地拿着特等舱乘客的中餐来到普通乘客的餐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坐在琦莉身旁享用午餐。
陶磁与银制餐具拥挤地排列在临时铺设的雪白桌巾上,少年泰然自若地将餐盘上有如艺术品般陈列的料理吃得一乾二净。「原本要他们顺便将琦莉的份送过来。」少年(边用叉子叉着珠鸡肉派)开口。琦莉光在一旁看就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于是婉谢了少年的好意。她服了晕船药后身体状况已恢复,但仍然没什么食欲,一般乘客的简单午餐都让琦莉觉得过多。
「到我房间玩牌吧!我的纸牌可是世界上仅有五套的限量品喔,破例让琦莉瞧瞧。」
尤利乌斯以餐巾擦拭着嘴角(这点果然很像十岁左右的小孩,用餐完毕后嘴角沾满了许多汤汁及奶油),得意洋洋地说。「钦,真了不起!」不仅有近似碳化枪的玩具枪,还有许多稀有的玩具,琦莉既钦羡又惊讶的附和,接着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哈维。
「谈到纸牌,哈维最拿手了!」
「我可不去。」
哈维不等琦莉开口邀约就先断然拒绝。琦莉没再继续说下去,倒是尤利乌斯噘着嘴,表现出别理这家伙的模样,然后站起身抓着琦莉的手。
「琦莉一个人来就可以了,我们走吧!」
「呃……」
琦莉含糊回应,站起身窥视哈维的脸色。
当琦莉他们用餐时,哈维并未动手吃自己的餐点,只是双脚交叉置于桌上(即使被尤利乌斯指责没礼貌也毫不在意),不断把弄收音机的背面。在随意披着的衬衫右袖下,露出的金属骨架义肢不灵活地握着螺丝起子,锁紧外壳的螺丝。
「……那我去看一下好了,你会回舱房吗?」琦莉问着哈维。「不知道,或许吧。」琦莉听到哈维那敷衍的响应不知该如何接话,此时哈维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拾起头。
「怎么了?没关系,去吧!我又没有阻止妳。」
哈维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冒出:
「啊——怎么,该不会妳希望我开口挽留吧?」这句台词。
「才、才没这回事。」
琦莉忍不住语气强硬的反驳。「尤利,我们走吧!」这次换她拉着尤利乌斯的手,大步走出餐厅。
她走到门口处又停下脚步回望餐厅里,哈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又将目光栘回手上,埋首方才的工作。琦莉觉悟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期待,于是生气地转身离去,她与尤利乌斯夹杂在正要从餐厅返回舱房的乘客之间,并肩走向通道。
虽然哈维原本就不擅长与人交际,可是,琦莉觉得他的态度,似乎多少隐含着彻底无视尤利乌斯的冷淡……
「我觉得那家伙八成是在吃我的醋。」
走在通往下层船舱的阶梯时,尤利乌斯突然开口。「怎、怎么突然这么说呢?」尤利乌斯像是洞悉了琦莉内心的想法而代替她回答,这使得琦莉不禁感到脸上一阵躁热,结结巴巴的反问。
「因为不管怎么看,那家伙对我都是视若无睹的样子,一般来说,当然会这样联想啊。」尤利乌斯满脸不悦地回答,但马上又以轻松的口吻,不确定地说:「也说不定是我误会了,因为他今天的态度好像随琦莉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样子,那恶劣的态度或许就是他原本的不良个性吧?」
「哈哈……我和哈维并不是那种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什么关系?」
面对尤利乌斯合理的质疑,琦莉只能敷衍地露出微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算被问到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无法给予一个强而有力的定义。琦莉根本不知道两人究竟能够在一起到什么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薄弱——假设他们两人真是那种关系,她也无法想象哈维会吃醋。先不论针对琦莉的态度如何,总觉得他不管是对人或对物都不会有强烈的嫉妒感。那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哼,真搞不懂琦莉为什么要和那种家伙在一起。」
看到琦莉沉默不语,尤利乌斯不服气地鼓着双颊、将脸撇向一旁,琦莉露出复杂的苦笑望着少年的侧脸。
「咦?」
此时,琦莉才发现尤利乌斯通过特等舱所在的第二层船舱,正要走下第三层船舱。
「你要去哪里?你的舱房不是那个方向哦!」
「嘿嘿~别管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我想起比纸牌还有趣的事了。」
当琦莉诧异地问他时,尤利乌斯似乎早就期待着琦莉提问的样子,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刚刚发现一个好像很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
「是啊,我们可以去探险哦,是一条秘密的通道。」
「所谓的秘密通道……那么就是禁止进入的地方吧?」虽然琦莉发表了好学生般的意见,其实一提到「秘密通道」这几个字,她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兴趣。启航的第一天,她曾带着收音机一起在船内溜达,然而三等舱乘客能进出的地方有限,因此行动范围受到了限制。虽说石化燃料桶占了整艘船的大半空间,但这毕竟是一艘大船,仍有许多尚未去过的地方。
乘客所使用的楼层仅到第三层船舱,琦莉被尤利乌斯催促着往第三层船舱的深处走去。她窥视里面的死角,发现有一条通往下方、狭窄且陡峭的楼梯。
那应该是通往第四层船舱的楼梯吧?从上头可以见到楼梯下方的走道,但是由于相当黑暗,因此无法看清详细的情形。
琦莉低头望着阶梯下方,心中感到畏怯。此时尤利乌斯率先踏下了阶梯,由于阶梯相当陡峭,于是他反身抓住栏杆往下走了几阶,然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琦莉。
「没事没事,虽说是秘密的通道,但这是船员所使用的阶梯,所以一点也不危险喔。」
「可是,我已经跟哈维说要去特等舱了……」
「妳为什么去哪里都要跟那家伙报备啊!」
听到琦莉提起哈维的名字,尤利乌斯不高兴地嘟起嘴,视线望着下方开始往下走。
「等一下啊,尤利……」
琦莉呆站着犹豫了一下。「……真是的,没办法了。」她稍微思考了片刻,最后也学尤利乌斯反身抓住栏杆走下楼梯。
琦莉一方面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下去,二来也想趁此机会试探看看。
(无论自己独自和尤利去哪里,哈维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虽然无法有所期待,但她还是希望哈维会露出一点介意的态度。若哈维真的丝毫不在意,或许自己就得有下船后被抛弃的觉悟……
脚下一片漆黑,阶梯的间距感觉起来因而显得特别宽,往下踏出一步时得先用脚尖确认,然后慢慢一阶一阶走下去。过了一会儿,鞋底感到不一样的平稳触感,琦莉明白已经到达船舱了。抬起头,第三层船舱走道的灯光,看起来有如被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飘浮在上面。
「 这个地方真让人感到心浮气躁。」
先行抵达下方的尤利乌斯,环顾四周后皱紧眉头。地下的空气充塞着某种气味,令琦莉感到些许呼吸困难,她望着阶梯下方往前延伸的昏暗通道。
原本已经极为狭窄的通道,还有一半被堆积在左右两侧的材料及砂袋等物占据。这里虽然有电灯,但因间隔较远,在天花板上有如稀疏排列的小岛,幽暗的灯光寂寞地照着整条通道。
浑浊的地下空气加上或许动力机就在附近的关系,低沉的震动声比待在上层船舱时更加明显地在腹部深处回响着,唤醒了原本已被药物抑制的晕船症状。刚刚吃的炖蔬菜好像要从胃部缓缓逆流而上……还是别继续想下去好了!
这个时候的琦莉已经对自己内心的臆测感到索然无趣。还是回去吧!心里正如此思考的同时,尤利乌斯反倒毫不犹豫地往深处走去。
其实,尤利乌斯根本没有立场批评哈维的个性,他不顾同行伙伴的心情任意行动这一点,琦莉觉得像极了哈维。尤利乌斯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一脸对方理应跟过来的表情——
「快点过来啊!」
居然连说话口气也那么像。
琦莉望着阶梯上的灯光,内心复杂地叹了口气后,小跑步追上停下脚步等着她的尤利乌斯。

才回到船舱,哈维马上就受不了令人心情烦躁的人口密度,于是套上鞋子再度离开。
他一走到通道就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只手撑在墙壁上将脚跟塞进工作靴,同时望了望前后。第三层船舱的通道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天花板的灯泡配合着船身摇晃的节奏缓缓摆动。
(怎么开始晃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砂流的浪太大了吧?虽然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但一直乖乖待在船舱也会烦躁,他脑中浮现唯一可去之处,于是往阶梯的方向走去。这时挂在左手上的收音机发着牢骚:
『别去甲板,那里尽是可恨的砂风,俺可是精密的机器啊!』
「我也只能去甲板吧?你的牢骚也未免太多了。」
精密的机器啊……哈维半瞇着眼,低头望了望收音机。
下士从今天早上就一直嚷着身体不舒服,于是哈维拆开收音机后方的背板,原来是细小的沙子跑进内部影响了机能。将砂子清出后,收音机的状况一好转便马上开始发牢骚。真是的,下次如果又坏了就干脆别理他吧!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依附而逐渐与收音机融为一体,下士最近的生态(这样的形容有点奇妙)已渐渐成了真正的收音机,其灵魂也鲜少结合成噪声粒子的影像出现。
『那你去特等舱不就得了,反正琦莉也在那里,而且好像也很安静哦。』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是什么身分了吗!」
『你是告诉过俺,不过你为什么不告诉琦莉?你让她去也没关系吗?』
「……琦莉无所谓,让她用正常态度和那小子相处就好了,不必担心她是那种会多嘴将秘密告诉别人的家伙。」
依琦莉的个性,如果让她知道尤利乌斯的身分,恐怕连普通的应对都会变得很不自然,所以哈维并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告诉她。若能隐瞒至下船,应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因此,自己没有理由去和他们玩牌(最重要的原因是不能赢钱),而且那小子仍然是自己绝对不想有所牵扯的人。
真是的,都是因为跟那麻烦家伙搭上同一艘船,才得担心这种多余的事。哈维心烦的咂舌。
『虽然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是吃味的吧?真是孩子气啊!』
收音机挖苦的说着。哈维心中想着「反正孩子气也没差」而没把下士的话放在心上。走了三步后突然停下脚步,想起什么似地说:「我说……」
「为什么我要吃那个丑小子的醋啊?」
『即使你认为他还是个小孩,但以他那个年龄而言,马上就会长大成人,琦莉似乎也不讨厌他,所以你觉得有点不爽吧?』
「你好像很乐嘛……」
收音机那轻浮的语调让哈维厌倦地叹了一口气。「琦莉如果跟那小子在一起的话很好啊!对方又有钱又有地位,将来生活也安稳无虑。」他将目光从谈话对象身上挪开,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前方的阶梯边走边说。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嗯,若真的可以将琦莉托付给那小子,对琦莉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哇!干么啊!」
右手出奇不意地一挥,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殴打自己的样子。哈维本能地往后一仰,右手就这么挥向一旁的墙壁,低沉的撞击声震动了整面墙壁,有如波浪般往走道前后扩散。
(糟了——)
哈维吓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声音似乎没传到船舱内,满脸诧异的乘客们探头窥视的景象并没有出现。过了片刻,哈维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将手移开,只见墙壁出现些许裂痕,落下零星的碎片。
『都是因为你说了不中听的话,所以它生气啦!』
「住嘴,别开玩笑了!」
哈维断然制止收音机的风凉话。「……别再犯了!罩子给我放亮一点,如果下次敢再妄自行动,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哈维脸色略微苍白地瞪着右手,用充满杀气的声音低吼。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毕竟这种极为异常的事,如果是在众人眼前发生就不妙了。
不知是真的理解还是不想理会,右手一动也不动地乖乖驯服了。
「饶了我吧!真是的……」
无论是收音机还是这家伙,怎么自己身边尽是一些非人类的怪胎——虽然哈维也知道自己没立场说别人。
或许是因为不死人所拥有的异常再生能力吧?被碳化枪打断的手肘断面与金属骨架的义肢彷佛彼此占领对方领域般,产生了绝妙的融合。手上的神经也与义肢的缆线相互连接,义肢在神经的传导下可以自然运作——唯有今天的妄自行动除外。
哈维用肩头的衬衫拭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叹了一口气。
(……?)
他抬起头,突然见到前方阶梯后头出现不自然的灯光。
比照亮走道的灯泡更为昏暗的光线,从阶梯的死角处微微渗出,乎常经过时并不会特别察觉。哈维若无其事地走向前,探出半边身子窥视着,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一条通往下方的不起眼阶梯。宛如打开了黑暗之门般,昏暗的灯光从楼梯下方透出。
『真有趣,这就是秘密的阶梯吗?咱们下去瞧瞧吧!』
「是作业用的阶梯吧?不会有什么的啦。」
又不是小孩子,这家伙究竟在期待什么啊?收音机兴冲冲地提议,哈维却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转身离开。『真是无趣的家伙,你对人生应该多抱持一些乐趣,开怀享乐啊!』收音机惋惜地抱怨着。哈维认为人生早已结束的凭依灵根本没有说这种话的立场,于是不想理会。
他绕回阶梯的前方。
「这位客人,怎么了吗?」
在哈维一时未留意之际,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头顶上方骤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本能地提高戒心转过身,一个人影站在阶梯的转弯处,正狐疑地望着底下。是一名穿着白色立领外套的男子——他就是哈维登船时曾瞥见的「砂鼹鼠七子」号船长。一般的船员都是穿着连身的工作服,唯有船长是这种打扮,因此印象特别深刻。
「流砂的抗力似乎越来越强了,船身可能还会摇晃好一阵子,在驶入安全海域之前,请您先回船舱静候——」船长说到这里才发现哈维是从阶梯后方走出来,他警戒地蹙紧眉头。
「那里是船员专用的阶梯哦,您有什么事吗?」
「只是刚好发现,看一下而已。因为晕船不太舒服,打算去甲板上透透气。」
后半段并非属实,只是习惯地随意附加了个理由。气你的身体又没有那么弱不禁风。』收音机小声插嘴。哈维将挂着的收音机绕到后方,用脚跟一踢,收音机发出了抗议似的短促杂音。
「这样就好,您真的没有进去吧?」
「没有。」
对方如此不放心地再三确认让哈维感到奇怪。此刻船长走到了眼前:「我不反对您去甲板,但是请小心别掉进海里,因为船身实在摇晃得太厉害了。」边示意阶梯上方边让出身,哈维就像是被下了逐客令般离开现场。
哈维爬了几层阶梯后转过身,不知是否要目送自己完全离开这里(亦有监视的感觉),对方就这么站在原地不动。
「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不妨去医务室休息。」
「……谢谢。」他又不是真的晕船,可是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因此只好依照当初的预定,朝甲板前进。
「尤利,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怎么了?」
「我从刚刚就一直想问,莫非……」
「嗯,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琦莉小声地对着走在前方的淡褐色后脑杓老实问道,一直往前走的尤利乌斯猛然停下脚步。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尤利乌斯也转过头,说出了真心话。
「果然。」
琦莉仰望天花板着叹气。
垂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发出仿佛要融入黑暗的昏黄灯光,照亮狭小的范围。灯光随着船身的晃动而缓慢地左右摇晃,两人映照在地板上的影子就像是另一种生物,时而延展时而缩小。
前方的走道看似笔直延伸,但回首方才所走过的道路,不知为何却有如平缓的曲线般,无法看到尽头。不仅如此,往前的道路看起来明明只有笔直的一条,但回头一望,后方却分裂出许多小路往旁延伸。即使他们想往回走,也搞不清楚自己原本的路是哪一条。总觉得一直在同一处打转,但堆积在走道旁的货物种类又略有不同,所以应该是朝前方行进没错。
万一被哈维知道自己在船内遇难,他一定会满脸无奈地说:对妳而言,找我麻烦该不会是一种乐趣,所以妳才故意卷入麻烦事之类的吧?
(得赶在还没被哈维发现之前回去……)
琦莉望着身后的通道不断思考,又转回来继续往前进时,正巧对上了尤利乌斯那染上一抹不安的深绿色眼睛。
「全都怪我邀妳来这里……」
「没关系没关系,别露出那种表情嘛。」琦莉刻意露出轻松的笑容:「不必担心,如果大家发现尤利失踪,一定会来找你的,因为你是特等舱的客人啊!」
特意以年长的身分为少年打气的琦莉深感内疚。事实上,这并非尤利乌斯一个人的错,自己也天真的以为如果两人单独行动,哈维可能会因而吃醋,所以才跟着尤利乌斯前来。哈维应该会非常生气吧……如果他当面说出心中不满那倒还好,就怕他只是无言叹息,这样自己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而且那才是哈维真正生气的时候。
喂!在这里啊!快过来……
「啊……你看,好像有人来了。」
琦莉听见远方适时传来呼唤声,内心的不安一扫而光。她看着前方,笼罩着朦胧灯光的走道那头,有一名穿着淡砂色连身工作服的船员。
船员看见琦莉注意到他之后,对她招招手,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是那边,走吧!尤利!」
连身服的背影迅速融入微暗之中,不见踪影。跟丢的话就糟了,琦莉催促着尤利乌斯,小跑步地在走道上前进。慌忙跟在琦莉身后的尤利乌斯开口问:
「有人吗?」
「是船员,你没看到吗?」琦莉头部没回地继续说:「应该有听见他呼唤的声音吧?他说『快过来』啊!」
「谁?」
「就是那个船员——」
琦莉说到一半闭上嘴,突然停下脚步,这里正是刚刚那名船员招手的地方。「哇,怎么突然停下来啊!」差点撞上琦莉的尤利乌斯抗议着,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
琦莉并没有回应尤利乌斯的抗议,她直盯着船员消失的走道。这里的走道变得更为狭窄,两侧堆积着沙袋,空出刚好可供一人通过的宽度。往深处望去也没看见船员的身影,只有相距稍远的电灯泡那点点连续的圆形灯光飘浮着,感觉彷佛灵魂指引道路似的招唤着。
「喂,怎么了?」
「没什么……」
琦莉终于转过身,面对一脸诧异的尤利乌斯说:「对不起,好像是我多心了,回去吧……」
她含糊地敷衍回答——
脚下的地板像是被浪击中般剧烈摇晃,琦莉不禁双手往空中一抓,脚步踉舱地向后踏出。
吊在上方的灯泡彷佛要撞上天花板般大幅摆动,灯光闪烁不定。和琦莉一样摇摇晃晃的尤利乌斯瞬间伸出手抓住沙袋,一副像是要从沙袋堆中拉出沙袋的姿势。
琦莉一屁股跌坐地上的同时,沙袋有如山崩般在眼前坍塌。雷鸣般的低沉轰响撼动了空气,就连狭窄走道的天花板也产生了回响,卷起的沙尘遮蔽了整个视野。
「——尤利!」
大量的沙尘让琦莉不断咳嗽,她脸色苍白地呼唤着少年,猛然跃起般地站直身子,抱住挡在前方的一个沙袋。「尤利,你没事吧?回答我啊,尤利!」莫非被压在下面……!她脑中闪过最坏的景象,痛恨起自己欠缺思考只顾往前走的举动。
「琦莉……!」
此时,沙袋墙的另一头传来模糊的声音。「琦莉,琦莉妳没事吧!有没有被压伤?」少年焦急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着。
对方抢先问了琦莉正想询问的话,害她嘴巴开阖了两三下后才闭上。「吓死我了……」同时放心地吐了一口气、瘫坐地上。
「太好了!我以为琦莉被活埋了。」沙袋墙的对面也传来尤利乌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才是呢!心脏都快停了。」
「我没事,琦莉有没有受伤?」
「没有,可是……」
琦莉语意不清地回答。她一脸困惑的抬起头,足足有一人环抱般大小的特殊纤维沙袋堆栈至天花板,阻断了走道。双手试着使劲拉扯离手边最近的一个沙袋,然而一个沙袋几乎等于琦莉体重的两倍,因此稳如泰山一动也不动。她知道另一头的尤利乌斯也正做着与自己相同的动作。
「真伤脑筋啊……」
「我去找人来帮忙。」
「最好不要乱跑,如果迷路了更麻烦。」感觉尤利乌斯似乎要转身离去,琦莉赶紧钻进沙袋的缝隙中,慌张地对他喊着:「尤利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从这头想办法。找到出口后我会请哈维过来——」
「不需要那家伙的帮助,我也可以想办法解决。」
突然蹦出哈维的名字显然是败笔,琦莉隔着沙袋听见尤利丢下这一句。「等一下,尤利!」
正想阻止他时,轻快的足音早已朝着远方奔去。
(……他走掉了!怎么办……)
琦莉仰望着堆栈的沙袋墙,束手无策地呆立。
(应该不会有事吧……)
尤利乌斯有他母亲的守护灵保护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测。琦莉如此说服自己后「呼……」地松了一口气,往沙袋上一靠。
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琦莉独自一人,从船底传来的机器动力声更加清晰可闻,这使得琦莉开始感到不舒服。
站了一会儿渐渐感到吃力,于是她蹲下身,背倚着沙袋环抱双膝。
(忘了是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做出和现在相同的姿势……)
脑海中蓦然浮现一幅景象。那是和祖母一起住在东贝里的公寓时,当时自己应该是五、六岁吧——就在公寓的楼梯上,像现在这样蹲坐着。当时,夕阳余晖从走廊窗户射了进来,脚边映着橘红色的阳光。老旧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抬起头一见到楼梯下方抱着购物袋的祖母身影,琦莉连忙用手遮住左脸颊,无奈为时已晚。
见到琦莉那红肿的脸颊,祖母皱起眉问着:
「怎么啦?」
「……我和一楼的蒂妮吵架了。」
一楼的蒂妮是房东的女儿,她虽然比琦莉小一岁,但态度却有三倍狂妄。见到琦莉绷着脸回答,祖母默默将手中的东西置于楼梯,与琦莉并肩而坐。很少会有大人坐在楼梯上,祖母是非常重视这种小细节的人,只有为了与琦莉好好畅谈时才会平视她的视线——因此,现在这个动作意味着祖母希望听听琦莉的解释,尽管祖母什么话都没说。
琦莉陷入沉默。但她终究受不了祖母那无言追问的煎熬,低着头自己招供。
「……蒂妮的洋娃娃开口说话了,它说蒂妮是个俗不可耐的女生。于是我顺口问道什么是『俗不可耐』,结果蒂妮露出可怕的表情瞪着我,然后一把抢走洋娃娃。明明会说话的洋娃娃更令人毛骨悚然啊!真是莫名其妙的小孩。然后蒂妮对我说『因为妳是可怜的孩子,所以妈妈要我跟妳一起玩,我是迫于无奈才跟妳玩的』我问她为什么说我很可怜,蒂妮就说我常常会说一些奇怪的话,那全都是因为我没有妈妈才会这样。我就反驳说『妳才可怜,如果我妈妈像妳妈妈那样,我宁愿不要有妈妈』因为我最讨厌房东太太了。结果蒂妮就哭了,然后打我一巴掌。」
琦莉一口气迅速说完,却因为祖母没有任何反应而感到不安,她从旁窥视着祖母的脸色。祖母望着放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聆听完琦莉的解释后:
「去跟蒂妮和房东太太道歉,走吧!」
祖母平静地说着并且站起身。琦莉不满地拾起头看着祖母。
「为什么?我又没有错!」
「妳不是对蒂妮说了过分的话吗?自己的妈妈被他人批评,不管是谁都会很难过。走吧!」
「是这样吗……我不懂……」因为我没有妈妈啊。
祖母没有回答,抱起购物袋走下刚刚才爬上来的楼梯。琦莉不明白自己对蒂妮那么做究竟有何不对,她低头望着祖母驼背的渺小背影,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自己是捡来的小孩,加上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害祖母在这栋公寓里抬不起头来。
就如蒂妮所说,如果有妈妈的话,自己应该不会成为给祖母添麻烦的奇怪小孩吧……?



(怎么会想起那么久以前的往事呢……)
琦莉纳闷的倚着沙袋仰望天花板。现在已经不像刚刚摇晃得那么厉害,但仍然比平日剧烈,上方灯泡所发出的朦胧灯光左摇右晃。
自己平常很少会想起母亲,一定是因为遇见了尤利乌斯母亲的灵魂,才会勾起与母亲相关的有限记忆。母亲自懂事以来就已经不在了,至今也未曾觉得特别寂寞。尤利乌斯的身旁总是有母亲的亡灵守护着,又有许多像女仆服妇人那样为他担心的人——虽然觉得他长不大,但老实说,内心多少感到羡慕。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哈维的冷淡态度才会让自己觉得少了些什么吧……
(……)
怎么办?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找自己。
心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而更加不安。怎么办?自己会不会直到抵达港口前都被困在这里……哈维和下士会不会就此抛下她离去……
琦莉低头抱着膝盖「救我,哈维……」罪有应得的自己,竟然还下意识地喊出哈维的名字,真是丢睑。
过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琦莉吓了一跳拾起头,一瞬间产生是否为祖母声音的错觉。然而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是那名船员的声音。
过来,是这边哦!快点,快点……
望了望四周,耳边再度传来那个呼唤声。那声音听起像是从远处发出,又像是在耳边低语,是一种似远似近的奇妙声音。琦莉凝视着前方走道,在灯光映照到的有限范围里,只有两侧塞满货物的走道朦胧延伸,无法望见尽头。
琦莉对那声音抱持着一线希望,离开沙袋墙站起身。
脑中不断思考之际,晕船的呕吐感早已消失。她用手扶着左右的货物墙,在微暗的灯光中一步步往前进。
(刚刚晃得可真厉害啊……)
哈维边庆幸自己没有跌个四脚朝天边穿过幽暗的阶梯,一走过通往甲板的门,外头白亮的阳光不禁让他瞇起了眼——此时,突如其来的灾难正如同文字所述,直扑而来。
「哇!」哈维忍不住叫了出来。他用右手抵挡差一点击中脸部的板状物,发出金属相撞的沉重闷响。
「真危险……」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哈维疑惑地发着牢骚。仔细一看,原来是在一公尺平方大小的方形马口铁上覆着苯乙烯树脂漂浮材质的救生板。救生板通常都会设置在甲板的重点处以备紧急之需。
『怎么会飞来这种东西?』
「我哪知道啊!」
哈维回应收音机的疑问,顺手将救生板立起用手扶着。双眼环视四周,在船尾处有数名船员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固定救生板的缆绳似乎脱落了,十几个救生板散落在甲板上,船员们好不容易将那些救生板集中收起,但是船身一摇晃,那些救生板马上又滑了出去,船员只好七手八脚地拚命追着那些救生板。
「真糟糕啊。」哈维欠缺诚意的低声说道。
『你难道没有一点想伸出援手的意思吗?』
「我只不过是一名为了减轻晕船症状而前来甲板的普通乘客而已。」
『……』
哈维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望着船员们慌乱的模样。一名船员七手八脚转过身抓住一个往甲板滚去的救生板,此时他发现了哈维,于是大喊着:
「喂,能不能麻烦你把那个拿过来!」
「啊,差点忘了……」
哈维想起手中被自己当成屏障般倚着的救生板,心不甘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结果还是得帮忙吗?
哈维粗鲁地拖着救生板走向前。「啊!真不好意思——」那名船员一手抓着救生板,另一只手则伸了过来。「啊!」他突然愣愣地叫了出来。
「我记得你是……」
「……?」见到对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哈维反射性地提高警觉。但是下一秒「啊!」哈维也做出了和对方相同的反应。
他依稀记得那副在水手中属于较瘦小的身材(虽然如此形容,其实身材与哈维相仿),还有一张看似懦弱的长脸及圆形的无框眼镜。虽然和「刺青」及「胡子」等特征相比,存在感明显薄弱,但无庸置疑的,他就是在港镇赌场里被赋予「眼镜」这个贴切绰号的男子。
「原来你是我们这艘船的乘客啊。」
「因为你们的关系,害我差一点无法搭船。」
「哈哈哈,最后还不是全被你赢回去了。你真的很厉害,竟然可以看穿我们的手法。我们一直以为纸牌是水手的专利呢,你是不是曾经拜谁为师?」
那个船员说着说着便心无芥蒂的开怀笑着。「……嗯,以前曾经学过一点。」哈维只是敷衍回答,他看着那些正在甲板上追逐救生板的其它船员,但是并没有见到被称为「刺青」和「胡子」那两人的身影。
「啊,他们两人因为在上次的航行时与船长吵了一架,所以已经离开了。」那名船员似乎洞悉哈维的疑惑,主动开口说明:
「所以那两个家伙急需现金,而你看起来呆呆的,原以为可以利用你,没想到却事与愿违,哈哈哈。」
「哈哈……」
本来想奉上一拳,但对方说话的方式并无恶意,于是哈维只好干笑回应。
「喂,你在偷懒啊!」
一名长相凶恶看起来像是前辈的船员生气大喊。两人的对话因而被打断,戴圆眼镜的船员拖着两个救生板急忙跑了过去。哈维事不关己地目送对方离去,没想那名前辈模样的船员也对着他呼唤道:「喂,你也过来帮忙拉缆绳!」
「为什么我得去帮忙?」
「因为昨晚有船员失踪了,人手不够啊!那个笨蛋,这种非常时期究竟跑到哪里睡死啦!」
「我怎么会知道啊……」
哈维虽然嘴里抱怨着,却仍顺手接过对方递来固定救生板的缆绳,最后果真演变成帮忙协助的状况(想必挂在手腕上,吊带那头的收音机现在一定偷偷窃笑着)。趁着两名船员压着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救生板时,另外两人赶紧用缆绳固定于栏杆的支柱上。
「为什么说是非常时期?」
哈维将铁丝编成的缆绳绑在支柱上询问。身旁戴着圆眼镜的船员又拉了一条缆绳回答:
「好像有一具副螺旋桨故障了,虽然平常只靠主螺旋桨运作即可,但由于今天砂子流动的速度非常快,如果主副螺旋桨没有一起运作,船只恐怕会无法穿越这片砂海。」
「所以船身才会摇晃得这么厉害吗?」
「已经有人去查看螺旋桨的情形,差不多快回来了——」话还没说完「喂!」另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船员的话语。一名新面孔的船员从甲板出入口奔出,挥动着双手跑了过来。
「大家赶快过来帮帮忙,动力区的走道因为货物崩塌,整个都被阻塞了。」
「不是一直告诉你们,要整理那里吗!」
「我待会儿会去整理的啦,现在这个不重要——」
「每次都说待会儿,你们到底有几百次的待会儿啊!」
哈维漠不关心地将那些粗暴的大声对话当成耳边风。此时,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年从刚刚出现的那位船员背后露出半个脸张望着,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少年露出一副「糟糕,被看见了!」的
表情将头缩回去。
那名前辈模样的船员望见少年,比哈维早一步开口:
「那不是尤利乌斯少爷吗?怎么了?」
「我发现他在动力区迷了路,他说还有一位女孩被困在里面——」
一听到这句话,哈维默不作声放开了手中的缆绳。「哇!别突然放手啊!」猛然松开的缆绳鞭打着地面然后弹回来,原本固定好的救生板又再度松脱。圆眼镜的船员发出了抗议,哈维却完全不予理会,快步离开朝甲板出入口走去。
哈维走到前来请求协助的那位船员身旁:「我去帮忙,在什么地方?」他微微瞪着仍躲在船员身后的尤利乌斯「你们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少年瑟缩着,但露出反抗的眼神回视。
「是我找她去的,如果要发脾气就针对我,不关琦莉的事。」
「我并不想对你说教,毕竟我和你没什么瓜葛。」
哈维冷漠地丢下一句。尤利乌斯顿时哑口无言,嘴巴开阖着却说不出话来,接着气得满脸通红说:「你的个性真是超级乖僻!真不晓得琦莉为什么要跟你这种人在一起!」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我到底有什么好。」
哈维催促着船员带路,正要离去的他转过身斜眼对少年低语。

听见呼唤的琦莉在走道上往前没多久便无路可走,她只好用手触摸冰冷的墙壁探索着。
这个时候,手掌触摸到一个拉杆式的把手。
(我还以为没路了……)
踌躇了片刻。,她两手抓住把手用力一压,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后,往内侧开启。
不知是从何处灌进来的,混杂着砂子的风不断拨弄着琦莉的发丝。从排气孔吹进来的微热空气及混浊的臭味,还有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弥漫充斥。幽暗的前方只垂挂着一盏发出微弱灯光的灯泡,琦莉借着那盏灯光观察四周,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宽广空间。
她跨过门坎,战战兢兢往前踏出步伐,身体猛然往下一沉。
「哇——」
琦莉尖叫着跌落了数十公分。
「……好痛——」揉着跌坐地面的臀部回过头,原来门口与地面之间呈现些许段差,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台阶。「真是的……」琦莉迁怒地瞪着背后的门,发出牢骚。
救我……
声音比刚刚更为接近。
琦莉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抬起身子凝视着前方,好像有人蹲在灯泡下方。昏暗之中仅看得见那个人影的半边身体,他和站在走道对自己招手的那名船员穿着相同砂色的连身服,正趴在地上找寻什么东西似的。
人影缓缓抬起头望向琦莉——
看到对方正面的瞬间,琦莉发不出任何声音、吓得忘了呼吸。
对方左半部的身体像是被人硬扯去似的,完全不见了。眼珠子黏着丝状物从被削去的左眼眼眶掉出,就这么垂挂着,理应不会转动的眼球却恳求似的转向琦莉。
「不……」
琦莉不禁瘫坐地上,用双手撑着地面往后退去,然而她却无法如愿使力。脚跟一滑,感觉鞋底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
吓了一跳将目光往下栘去。此时,那个东西紧紧抓住琦莉的脚踝。
「——!」
她忍不住叫了出来,但因为过于惊讶而发不出半点声音。琦莉睁大眼睛凝视着脚旁——躺卧地上的,是穿着连身工作服的船员尸体。左半身被硬生生扯去,残留的右手像是搂住琦莉的脚,往前伸着俯趴在地上。
可能是靠着仅存的右半身,爬到琦莉身旁后才气绝身亡,地上出现一条细细的红褐色拖痕,后面的部分早已干涸。
救我!救救我……
与尸体相同姿势的亡灵,拖拉着被扯去左半身的躯体爬了过来,嘴中不断重复着救救我,抬头仰望琦莉。
当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垂吊在半空的眼球咚地一声掉落地上。亡灵不知是未察觉或是毫不在意,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眶望着琦莉,彷佛要与自己的躯体结合般,伸出手抓住琦莉的脚踝。
身体,我的身体,救救我……
亡灵绝不可能抓住人的脚,然而琦莉却感到脚踝有种真实的触感。对方猛然将琦莉拉了过去「哇……」琦莉想要抵抗,但因为坐在地上而无法使力,双手的指甲刮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讨厌,放手!琦莉想叫出声,呼吸却哽在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亡灵与尸体抓住了琦莉的脚踝,一步步将她往里头拖去。暖风中的臭味越来越浓烈——漆黑的深处,隐约可见搅动砂子运转的巨大螺旋桨。如果人被卷了进去,铁定瞬问化为肉块……!
「喂!」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突然响起模糊的声音——
亡灵被突如其来的声波千扰,晃动了一下就缓缓没入黑暗之中。
琦莉仍旧无法动弹,就这么维持同样的姿势僵着。「……呃」吓得屏住呼吸的琦莉虽想吐出哽住的那口气,但最后仅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
脚踝处仍残留着人类肌肤的触感。
「喂,有没有人在啊?」
刚刚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也往这个方向靠近。
「可恶,没想到这么费事!今天一定要将这里整理好,知道吗?」
「虽然这么说,可是没有放这些东西的地方啊。」
琦莉僵硬地转过头,穿着与尸体相同连身服的壮汉们,吵吵嚷嚷地在门口出现。「啊,在这里、在这里。」他们发现瘫坐地上的琦莉后高兴回报。
「嗯……」
一发现躺在琦莉脚边的尸体,所有的人全吓得目瞪口呆。「琦莉,没事吧!」尤利乌斯钻过一群大人探出脸,但也马上跟着吓得说不出话,僵在那里。
哈维最后才从尤利乌斯的脑袋后方露出脸来,瞪了现场一眼。
「这个笨蛋……」
哈维低叹了一句,随即从呆立门口不敢靠近、直盯尸体的尤利乌斯和船员们之间穿过,跳下阶梯。
直到此刻,琦莉终于发现尸体仍像方才一样求助似地伸出手,但仅仅是用手掌贴着自己的脚踝而非紧紧抓住。而且,自己所坐的位置就是一开始跌落的入口,并没有被往里面拖拉——不!仔细端详在半步远的地方,砂尘满布的地面有一道拖拉的痕迹,琦莉感到一阵战栗。
「真是的!」哈维无力地骂着。他在琦莉的身旁蹲下,毫不介意地将尸体的手从琦莉的脚踝上抽离:「对妳面言,找我麻烦该不会是一种乐趣,所以妳才故意卷入麻烦事吧?」
「啊,呜……」
琦莉想说什么,但是只发出了莫名的喘气声,好几次有气无力地开阖着嘴。
「对、不起……」
她终于说出了一开始真正想说的话,几乎忘了眨眼的双眸也在瞬间流下泪水。
「妳啊,既然会吓到哭出来,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乱来。这次我真的很生气!」
听到哈维略微动怒的语调,琦莉止住泪水紧抿双唇。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幼稚地想要试探哈维,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事,给人添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惹哈维生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琦莉低着头强忍呜咽,但仍然无法克制,不断用难以释怀的哭泣声道歉。「啊——好了。」上方传来哈维短促的叹息声。
「好了,我知道了。」
哈维有点束手无策,用左手粗鲁地揉着琦莉的头发。
「是昨晚失踪的那个家伙。对了,就是轮到他维修这里……」
一名船员终于走了过来,蹲在尸体旁边确认同伴凄惨的脸后低声说。琦莉边拭去泪水边抬起头,那名长脸戴着圆眼镜的船员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微笑对她说:「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其它的船员也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只有尤利乌斯似乎仍不敢靠近,从船员们的背后探出头害怕地望着。
「果然有一具副螺旋桨故障了,好像是被大扳手卡住了!还有半边的人体被卷进去,嗯……」走到里面的船员大声报告,说到一半就为了忍住作呕的感觉而打住。
「赶快拉出来,否则无法修理。小心别再重蹈覆辙!你们死掉是无所谓,但螺旋桨坏了的话就糟了!」
体格壮硕,一脸凶恶的船员用不高兴的语气对其他的船员们指示着。语气中欠缺怜悯与厚道,他望着尸体低语:「还以为你是在什么地方睡死了,真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受到了些许震撼。

螺旋桨修复之后,「砂鼹鼠七子」号便以全速前进,脱离流砂的漩涡抵达安全海域。到了晚上也没有任何异状,再度于恢复平静的海面上顺利前进。
琦莉倚着甲板的栏杆,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砂海远处。深蓝灰色渲染了整片砂海,无法望穿海底。静下心仔细倾听,可以从弥漫整个甲板的螺旋桨转动声中,分辨出砂子摩擦的细微声音。
寒冷的夜风吹拂而过,被吹乱的发丝不断拍打在脸上。琦莉撇过脸将碍事的头发甩开,拉起外套的衣领。白天感觉凉爽舒适的空气,到了晚上就变得格外寒冷。
一样在琦莉身旁倚着栏杆,抽完一根香烟的哈维望着她说:
「进去吧,妳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可是我想看完那个后再进去。」
琦莉的下巴缩进外套的领子里,她的眼睛望着集中在船尾的船员们。
栏杆的支柱上点着灯火,三、四名船员在下方准备缆绳,另两名船员刚好将一个白色长方形的箱子搬过去,那是一个利用装过某些资材的箱子所做成的临时棺材。他们开始将缆绳绑在棺材上,琦莉若无其事地眺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突然转过头、望向身旁——哈维刚刚的话中好像充满了体贴……
哈维露出「怎么突然露出那种表情」的脸回视琦莉,眨眨眼之后又说:「不,那只是我想进去了。」用冷淡的语气补充说明后,视线往后方飘去。『你真的一点都不坦率啊!』垂挂于哈维脖子上的收音机,代替琦莉插嘴说道。
『你多少有点吃味吧?稍微自我反省之后,打算改变态度了对不对?俺说的没错吧?』哈维旋即断然回嘴:「你烦不烦!为什么我需要反省啊!」期待着哈维的回答而竖起耳朵的琦莉,失望地微微叹了一口气。
「妳好好的反省一下!」
「……我正在反省。」
看到哈维直瞪着自己,琦莉畏怯地缩着脖子。内心感到些许沮丧,倚着栏杆垂下了头。
下方的海面被黑暗包围而无法看清砂子的流动,船腹偶尔弹起砂块,激起白色的砂烟。
「好了吗?一、二——」
琦莉听见船尾的喊叫声而转过头去,船员们正在把用缆绳吊着的棺材垂放到海里。琦莉从栏杆上采出身体,注视着缓缓接近海面的白色棺材。
当棺材底部接触到砂海的表面时,缆绳便慢慢松了开来,棺材静静地置于海上。船员们并排在甲板旁默祷,在那数秒间,仿佛连螺旋桨的运转声也变安静了。
在船员的目送下,一半的棺材没人海中随着波浪缓慢摇摆,远远消失于笼罩在夜色下的砂海一方。所有人不发一语,凝视着漆黑的那头。
不久,船员们又恢复对话,开始后续的收拾工作。
「回去了!」
哈维丢下简短的一句便转过身。琦莉却仍留在栏杆前没有任何行动,就这么眺望着棺材漂流的方向。
「会流往何处呢?」
琦莉直盯着前方问道。「妳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哈维只好又背靠着栏杆,嘴角重新叨起一根香烟。
「砂之海的某处是所有漂流物的终点站。它们需要花上几十年或几百年才能漂到那里,慢慢风化成为砂子的一部分后,又流向行星的某个海域,眼前这片砂海的砂子就是如此循环着。」
『钦,你真是博学多闻啊!俺还是初次听到这个。』
收音机满心佩服地插嘴。「我从未去过流砂的终点站,希望死前能够去一趟。」哈维边点着烟,故意用压抑住感情的语调说。琦莉默默凝视着海面,倾听着身旁的压抑语气与夹杂着微弱杂音的低沉声音。对不死人来说「死前」指的一定是非常久远之后,亦或是永远不会到来的事吧?
眼前,笼罩着夜色的海一望无际,砂子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流砂海占领了行星表面一半以上的面积,威胁着生命的繁衍。然而,似乎永远敞开着双臂,能将行星中的一切拥入怀里的沉稳砂流声,相信最后一定能够演奏出残留在这个行星上,那贫瘠自然景象的最终乐章之一。
「砂鼹鼠七子」号航行第五天,是自己数十年来难得禁烟而值得纪念的一天。也不记得近几年自己曾经做过想抽烟时,却还得隐忍烟瘾这种值得赞扬的事,因此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然而一到了晚上,两手实在是闲得发慌,无意识地开开关关玩弄着打火机。
『很烦钦!』
被人责备的哈维不高兴地回以:「别理我!」然后将打火机塞进裤子的口袋中。
「真无聊……」
他伸直盘坐的双脚,身体倚着墙望向圆型的窗户外。蒙着厚厚砂尘的玻璃那头,只能见到毫无变化的蓝灰色天空与砂海,望着望着,最后仍然只觉得闲到发荒。
此刻正值晚餐时间,乘客们几乎全到第一层船舱的餐厅去了。乍看之下,剩余的人零星躺在远处,第四区显得格外宁静,从船底传来的低沉机械动力声轻轻地在室内回荡。
与其说是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倒不如说是盯着玻璃上的灰尘,哈维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正想掏出香烟与打火机。他咂了舌,手又塞回口袋,站起身结果一头撞上天花板,又迁怒地咂了咂舌。由于天花板相当低矮,哈维每天都会撞上好几回。
『喂,你要去哪儿?』
当哈维弯着身朝门口走去时,收音机开口问。
「去甲板哈一根。」
『你就好好陪在琦莉身旁吧。』
「你暂时帮我照料她一下,就算我在也不能帮上什么忙。况且已经望着病人一整天了,我出去哈根烟也不为过吧?」哈维花了一天的时间才领悟到这件事。
『问题不在这,你好好关心一下琦莉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说无聊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一点都不关心她吗?」
当两入神经紧绷地你;口我一语时,传来微弱的少女呻吟声,让两人同时闭上了嘴。
躺在床上的琦莉略微睁开眼睛。
『醒来啦?觉得怎么样?』
枕边的收音机担心问着。琦莉只是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吃力地微转过头望着哈维。
一撮黑发顺势滑下,披垂在苍白的脸颊上。
「你要去哪儿吗……?」
「……没有。」




第四话 跌落楼梯,到这儿来

最终还是错失了出去抽烟的机会,哈维露出敷衍的表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在琦莉的床旁坐下,将手伸向披垂在琦莉脸上的发丝。
「琦莉!琦莉!」
突兀地传来一阵充满朝气的声音,哈维顿时感到无力,于是将手收回。
望向船舱的门口,少年喘着气、满脸笑容地开口:「琦莉,今天的甜点是巧克力布丁——」他兴奋说着,但马上察觉现场的气氛而住口。
「怎么了?不舒服吗?」
少年在门口随便将鞋子一脱便爬上船舱,行进间将其它乘客散落在通铺上的寝具搞得乱七八糟,也无视哈维的存在,犹如翻越障碍物似地爬过他的膝盖。哈维一脸不爽揪住了少年的领口。
「哇,做什么啦!」
「吵死了,别在这里妨碍别人!」
哈维站起身,头顶马上又往天花板一撞。他第三次咂着舌将少年拉到门口,粗鲁地往走道一丢。少年马上站起来,露出抗议的眼神。
「琦莉怎么了啊?从早上就没见到她的人影,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过来看看。」
「她只是晕船而已,赶快回去啦!」
「一直昏睡,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晕船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又不是我害的……」
无缘无故被指责,虽然哈维有气无力地反驳,但事实上连他都对自己的话感到存疑,逃避似地将眼神挪开。若只是单纯的晕船——琦莉的症状似乎又有点严重。
挪开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名身穿象牙色外套的男子从走道那头走了过来。
「啊,正好,这位客人。」一见到哈维,「砂鼹鼠七子」号的船长就露出笑容:「我听其它客人提及,你的同伴好像身体不舒服?」
「嗯。」
哈维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于是冷淡响应。但船长毫不在意,眼神望着天花板示意上头的船舱。
「不妨去医务室,那里的床铺比较舒服。」
「……谢谢你的关心。」
哈维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诚恳地道谢。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内心不禁提高了警戒。昨天仅是在阶梯底下稍微交谈而已,今天的态度明显较昨天来得异常亲切。
瞥了一眼躺在船舱内的琦莉,和这里寒酸的寝具相较,医务室应该会更为舒适吧?于是哈维先暂时将心中的怀疑置于一旁。
「柔软的感觉好奇怪……」
见到琦莉将脸颊埋在医务室枕头里,反而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妳真是穷酸啊!」压抑住笑意将铁椅拉近,环抱椅背跨坐着。
医务室是位在第一层船舱最里面的狭窄房间。一侧墙壁旁是摆设了铁柜与长椅的简易诊疗空间,另一侧则是比三等舱的拥挤通铺舒适十倍的单人床。
「因为,和哈维在一起,很少睡在很舒适…的地方……」
虽然琦莉鼓着脸响应,或许仅是说话就让她相当疲惫了,她只能边喘着气边说,光说完这一串就花了些许时间。
「别再说了,睡吧!」哈维看着琦莉那副模样,连他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
「尤利呢?」
「船长带他回房间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他特地来找我玩的说……」
「我不是要妳别说话赶快睡吗……我想去抽根烟。」
哈维用略微强硬的口气又重复了一次。琦莉勉为其难点点头拉起了毛毯,原以为她会乖乖休息,没想到她从毛毯底下露出眼睛,凝视着哈维。「我睡着之前你都会待在这里吧?」「不会,我马上就走。」「那我马上就睡,留在这里陪我吧。」琦莉终于闭上眼,将脸埋进毛毯中。
可能是刚刚喝了担任医务工作船员所给的药,琦莉话一说完便发出了入睡的呼吸声。杂乱的呼吸显得不规则且微弱,脸色也尚未恢复,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可见到浮现的血管。
「如何?睡着了吗?」
虽然哈维嘴里说马上离去,但他仍将双手置于椅背上,只着脸颊俯视琦莉的睡脸。此时,带尤利乌斯回特等舱的船长返回医务室。哈维斜眼瞥着伫立在门口的象牙白外套一眼,点了点头,船长将门带上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南海洛做什么呢?是要去拜访亲感还是朋友吗?」
「不,我们两人都没有亲感朋友在那。」
「那么算是两人单独的旅行喽?没有其它亲人吗?」
「……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对方失礼的探询隐私,哈维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直率回问。船长抚着下巴,自顾自地露出了解的表情点点头。哈维不想让对方有机会继续提问,于是赶紧从椅子上站起。
「你要去哪儿?」
「抽烟,马上回来。」
离开床铺之前,他想起似地抓起置于琦莉枕边的收音机吊带,想跟下士到外面谈谈。「没关系没关系,请慢慢来。」当他推开医务室大门时,背后传来船长那带着诡谲笑意的声音。
第一层船舱的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而不远前餐厅入口的灯也熄了,再往前一点,则可以看见最后一批吃完晚餐正要返回船舱的乘客,三二两两地消失在阶梯下方。哈维一手挂着收音机,漫步走向阶梯。
『琦莉不是晕船吧?应该是惹到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什么的。』
收音机早一步说出哈维想说的话。
「嗯。」
『嗯什么嗯,知道的话就做点什么啊!』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的话早就做了。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呢……」
不管是下士还是尤利乌斯,难道你们都认为我对琦莉不闻不问吗?(他们就是因为这么想,所以才会如此说的吧?)哈维撇着嘴回应。
哈维隐约感到有一股漆黑的念力,然而,每当他察觉并想要捕捉对方的真正形体时,却又消失无踪。彷佛以粒子的型态融入弥漫于船内的机器动力声和震动之中,笼罩着整艘船,是一种模糊不具形体的念力。
「我想,抵达港口下船之后就会没事了吧?」
『可以说得那么轻松吗……那种状态可不能放个几天不管啊。啊!可恶!实在是看不下去!说不定琦莉就会这样衰弱而死……』
「别乱说话,冷静一点!」
『你就是太过冷静了,才会如此从容不追。』
「人生的历练磨得我非常有耐心。我欠缺耐心的话,早就发狂扯出自己的心脏了。」说出口的瞬间,哈维自己也感到极度厌恶而不耐烦地咂舌。要对方冷静,自己却一点也不冷静。
「啊——真是的!总之,先让我哈一根烟啦。」
哈维半恳求地说道。此时,他正巧穿过走道抵达阶梯处。
当他往甲板方向踏上了第一个台阶,若无其事低头望着楼梯下方后,注意到已经没有任何离开餐厅的乘客,只剩无人的阶梯往下蜿蜒。从最底下的第三层船舱处微微透出明亮的灯光,但只有一个角落仿佛拒绝灯光似的,呈现一片黑暗——那里就是昨天被船长阻止,通往船员专用船舱的阶梯处。
哈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凝视着那里——
(是什么东西——?)
怱地,触感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的不明物体爬上了背脊。哈维一脸僵硬,反射性准备捕捉那东西的真正形体之际,它又倏地消失不见。
『喂,你感应到了吗?刚刚那是什么……』
「谁知道……」
『咱们下去看看!这次可不能说没什么了吧……』
收音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自己赢了似的,显得得意洋洋。「我不会这么说啦!」哈维不高兴地点点头,原本想往上走的双脚又走下了阶梯。
哈维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阶梯上更显宏亮。走向第三层船舱的阶梯仿佛有十阶左右那么远,事实上仅下了两个台阶就到了。哈维并没有走向通往三等舱的走道而是绕到阶梯后方,与昨天相同,从通往下方的作业用阶梯透出昏暗的灯光。
哈维毫不犹豫地将收音机挂在手腕上,手伸向了阶梯的栏杆,然后抓着栏杆滑下似的走下极为陡峭的阶梯,抵达第四层船舱。
两侧堆积着货物的狭窄走道往黑暗的前方延伸(记得昨天船员们被要求得好好整理,但看起来似乎还未整理的样子)。左右墙壁的另一头应该放置了燃料桶吧?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油料的浓厚气味。据说庞大的石化燃料桶占据了大型砂船底部的大半空间,而燃料桶之间则构成了有如迷宫般的作业用信道。
『刚刚那奇怪的感觉就在这附近吗?』
「不,我想应该在更底下。」
哈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一带喃念。『要怎么再往下啊!』收音机发出了不悦的声音。的确,哈维环顾四周,已经没有通往下方的阶梯了。
「再往里面看看吧……」
正要离开阶梯迈出步伐时——
救命……
低沉的声音紧贴在脖子后方响起。诚如文字所形容的,声音并非从耳朵听到而是从脊髓附近传来。那是如同紧黏在脖子后方的触手般,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哈维将全身窜起的寒意狠狠挥去,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刚刚走下的阶梯后方围着铁栅栏,栅栏后方只有墙壁并无去路——其中,铁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般,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
仍残留在脖子附近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呼唤着:在这里哦。
『哈维!』
「……嗯。」
哈维以单手支撑翻越铁栅栏,朝门走去。将手置于门把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力一转。
微微一转,铁门马上发出叽的金属摩擦声。
(啊……)
摩擦声在吵杂的机器动力声中听起来虽不明显,但哈维仍瞬间吓了一跳停下手。
再一次确认后方的走道上没有任何人,他小心谨慎地将圆形门把转到三点钟的位置往后推,哈维朝着约可让自己通过的缝隙内窥探。
正如哈维所料,门后是一片漆黑。由于他拥有极佳的夜视能力,不一会儿双眼就勉强可看清里面的情形。
又窄又陡的阶梯往下方的黑暗延伸。实际的斜度应该为五、六十度左右,感觉起来却像是垂直般陡斜,称之为梯子应该比阶梯来得贴切。
他将手轻轻放在门上,小心翼翼地踏下第一个台阶,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鞋底踩在砂子上,感觉台阶上积满了砂尘与铁锈,看来船员平日并不会来此。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哈维内心觉得诧异。确定梯子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后,手便攀着墙壁又踏出一步,开始往下走去。金属的摩擦声和踩踏着沙子的足音,配合着哈维的脚步在黑暗中回荡。
才往下走了片刻,空气中砂子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气味——隐约飘来一骨刺鼻的恶臭。
那是历经了数十年,至今仍残留在嗅觉中的一种臭味——那无庸置疑是人类尸体所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
哈维不禁停下脚步。打算往后退回一阶,脚跟踩了个空往下滑落,千钧一发之际赶紧抓住墙壁,脚边的砂子纷纷发出沙沙声往下滑落。『真危险,你在做什么啊!』差一点从手腕中滑落的收音机发出了抗议。
「对不起,我不行了。」
『啥?什么不行?』
「我不下去了。」哈维盯着脚下的那片黑暗,用脚后跟探寻着刚刚踩空的台阶,一副打算落荒而逃的样子。
『你啊,又不是小孩子,都已经活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想下去——」
哈维的脚后跟往后踏上一个台阶,顿时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回过头的那一剎那,眼前飞来一个像金属棒的东西。「什——」头部侧边被重重一击,坚硬的鞋底紧接着朝肩膀处踢了过来,哈维就这么被踢了下去。
眼前闪过类似船员的连身工作服。「哇啊——」对方丢下手中的铁棒,尖叫地奔上阶梯。「这——」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维在心中喊着,伸手抓住栏杆想站起身,然而,脆弱不堪的栏杆似乎承受不了,就这么发出啪啦啪啦的损毁声,被右手义肢给扯断了。哈维倒栽葱滚下急陡的阶梯,中途的阶梯断裂,让他整个人摔下空荡荡的空间。
在黑暗中,感觉应该掉了约十几公尺深——
哈维落地时重重往地面一撞。由于是背部着地,哈维听见自己脖子附近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声响。
然而令哈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时自己最担心的,竟然是收音机掉到何处去了。

(好冷……)
明明睡在医务室的柔软床铺上,琦莉却感觉脸颊贴着冰冷的砂地。
好冷!好难过!好痛!救我!从刚刚开始,浑沌的脑中不断重复着这些字眼,然而大半并非琦莉自身的感觉,而是另有他人在她的脑中发出呻吟。她思索究竟是谁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最后发觉那并非是单独存在的个体,而是类似汇聚众多思念的复合体。
「哈维……」
琦莉吐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呼唤声,但没有响应。
(记得哈维好像说要去抽烟,赶快回来啊……)
略微将枕头上的脸往旁一偏,却没见到一直守在枕旁的收音机。什么嘛,连下士也不在,原来两人一起离开了啊。
「……啊,船长……」
脚旁传来压低音量的谈话声。琦莉转头越过盖着自己双足的毛毯,朝医务室的门口望去。穿着象牙白外套的船长背对琦莉站着,站在走道穿着连身工作服的船员则面对船长说着什么。是那名戴着圆形眼镜的长脸男——昨天对方在动力区与自己搭话时并未察觉,后来才想起他就是在港镇时曾经碰过面的船员。
「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做这种事一定会被他们……」
「你这个窝囊废说什么废话!那个男的已经解决了吧?」
船长突然闭上嘴、微微转过头看了琦莉,琦莉下意识的将脸藏在毛毯下。「这里不方便,跟我来。」低语声逐渐远离。她从毛毯缝隙中窥见船长走出医务室并将门带上。
外面传来转动圆形门把并上锁的声音。
(……上锁?)
琦莉顿了一下,接着猛然将毛毯一掀。「唔……」原本想起身的琦莉却全身无力跌下床,幸亏房间不大,她马上爬到门边,倚着门站起来。试着转动门把,却犹如被焊死般的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琦莉呆然低语——瞬间,刚刚所听到的呻吟声在脑中突然像是透过扩音器急速扩大,发出欲将瞄袋阼开约尖叫声。
「住……住手!」
琦莉抱头蹲着。好痛!救命!可恨啊!男男女女的悲鸣在头痛欲裂的脑中轰然作响。琦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的思绪——
她缓缓站起,一只手抓起铁椅对着门把用力敲下——这大概已经不是琦莉本身的意识了。

遭遇过许多灾难,哈维认为这应该是自己无法逃避的报应,也从不认为自己非常悲惨,然而只有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够获得别人的同情。一个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善良乘客,为何得被踢下船底遭到杀害呢?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对普通人类西言,这并非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坠落之处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砂土,多多少少吸收了冲击力道,使得哈维仅是断了几根骨头而已。如果撞到坚硬的地面使头盖骨破裂,那连哈维也没有信心能够继续存活下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可能以那副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肋骨……算了,可以不去理会……比较糟糕的是锁骨和……哇!连左手也完了吗……)
哈维就这样脸颊贴着砂子躺在地上,确认了自己的状况。他发现折断的锁骨穿破右肩的皮肤突了出来,所以举起左手打算将它推回原位,此时才发现左手手腕无力地往不正常的方向弯曲,他只好先用手腕的关节将锁骨强行推回。
所有损伤部分已经开始再生,然而要到达足以自由活动的程度,还得先暂时静躺等候。他用意识阻断了痛觉,只剩下麻痹般的模糊疼痛。那是一种令人相当不舒服的感觉,犹如甲壳虫爬满了全身。
「下士……」
被黑暗包围的视野前方,朦胧浮现收音机那浅灰色的外壳。喇叭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收音却没有响应,哈维伸出手想将它拉过来却无法构到。
他只好放弃,环视其它视野可及之处。脸颊摩擦着沙子,在耳边发出细微声响。
这里是一处略微宽敞的空间,远处有一面状似黑色墙壁般的物体,小小的逃生灯发出勉强照亮视野的微弱光芒。或许是接触不良吧?灯光时而熄灭,时而想起似的在黑暗中缓缓点亮。
空气中充塞着模糊的石化燃料动力声,这里应该是位在船底燃料桶问的某一船舱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腐臭味的来源。
从眼前堆积着砂土的地面下方,突出一个彷佛被折断成为弯曲棒状物般的白色物体——
是一只女人的手。那只手惨白得相当怪异且拥有平滑的质感,皮肤表面已经开始腐烂,宛如溶化的塑料。
哈维缓缓移动视线,盯着前方的微暗地面——那附近一带隐约可见相同的突出物,宛如建筑在砂上的前卫艺术口叩,正是已经腐烂且白骨化的人类手脚。
至少数十名的人类尸骸被堆栈埋在砂中,突出的四肢就像是对着天花板求助。
惨了!
当意识的一角响起警钤之际,连锁的反应牵引出记忆中的某个景象,那个景象以异常清晰的真实感呈现在眼前。
背景是被教会兵追赶至荒野的战场,视线所及全是层层堆栈毫无止尽的尸体。数十日、数百日一直眺望着相同的景象,强制性地烙印在记忆中枢里,截至刚刚才从脑海中复苏。猎食尸体的甲壳虫从手背的皮肤窜出,又钻进手臂啃噬着肌肉,爬上肩膀从锁骨处钻出。
(停!不要再想了……)
哈维阻止自己。他想将眼前出现的影像从脑中驱离,然而事与愿违,所有的影像仍历历在目。士兵的亡灵继甲壳虫离去后紧接着爬了过来,有的喉咙被切开,有的被子弹贯穿一个眼睛,他们搂住哈维的手臂与背部,怨恨地控诉着:艾弗朗,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们搞清楚啊,不是我……)
全身一阵毛骨悚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脖子,哈维将目光转了过去,一只腐烂的女手从砂中伸出,掐住他的脖子。
「哇——」
他吓得跳起身,这次换成一只男子的手压住了哈维的肩膀,其它的手则将他的头按入砂中。几具腐烂的尸体从砂中钻出爬向哈维,纷纷抓住他的头与身体往地下拉去。
(喂!冷静点,可恶……)
哈维被尸体牵制而无法动弹,只能这么俯趴着。他咒骂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责骂琦莉,尸体并没有移动,亡灵们只是彼此联成一气爬了过来。只要不予理会,它们应该就会放弃并消失,自己也不会被拖进去。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一具尸体化成士兵的脸。
(不,这是幻觉!一定要冷静!)
虽然脑中非常明白,但还是无法从眼前的幻影中逃离。他求援似的看着躺在前方的收音机,「下士……」低语声哽在喉咙,沙哑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收音机完全没有反应,果然被摔坏了。
化为士兵的亡灵用异常的蛮力压住哈维的头部,打算将他拖进砂中。「你这个杀人凶手,大家都是被你杀死的,你杀了大家……」耳膜深处不断重复着如耳鸣般的低沉责骂!1
砰!
随着一声碰撞巨响,眼前扬起漫天飞舞的砂尘。身体内也同时发出闷响「好痛——」游走在意识缝隙问的激烈疼痛感让哈维叫了出来,原本无法动弹的身体也因为这么一叫而顺势解放。
压在身上的亡灵,有如融入了卷起的砂尘中,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了……)
哈维顿时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呆然望向四周。
原来是金属骨架的右手朝地上猛然一击。这并非哈维本身的意识,而是右手态意行动驱退了亡灵。不过,断裂的锁骨也因这一击而感到一阵痛楚。
这里当然并非荒野也非战场,只是掩埋了成堆尸体(只是吗?)的昏暗船舱。
哈维略为安心地恢复了无意问屏住的呼吸,将空气缓缓吸入肺部。
「……呼——……」
他二话不说重重叹了一口气,将额头伏在砂上。虽然右边的锁骨感到一阵疼痛,但他并未加以理会,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够让意识保持清醒。
哈维瞬间丧失了活动的力气,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右手又开始随意在砂上爬行,接着小心翼翼地举起置于一旁的左手——从手腕到肩膀一阵剧烈疼痛。此时哈维才想起手腕也骨折了。
「好痛!笨蛋,别碰……」
话说到一半,他惊讶地望着右手的行动。右手勉强将朝着不正常方向弯曲的左手腕拉直,然后紧握着固定。当然,这并非哈维的意识所为,而是从昨天开始便有如自己真正的手臂般自然活动,几乎忘了它存在的右手自动自发的行为。
早知如此,那么就应该早一点出手搭救啊!哈维自私地想着然后咂舌,但马上回想起昨天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下次别再妄自行动」——原来它直到最后关头,一直严守着自己这句恫吓的话。
「啊,谢啦……」
哈维坦率答谢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右手有如保护般紧紧握住左手,一动也不动。「……帮了我大忙,谢啦。真对不起……」叹了口气之后又低语一声,额头贴着地面闭上眼。「真丢脸啊!」哈维训起自己。
他躺在地上倾听从脸颊下方传来的低沉动力声。此时,骨头与神经已经连接起来,可以活动了。他由右手支撑着坐起身,低头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左手腕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再度骨折,看来还无法使用,但只要不再疼痛,应该就能顺利逃离此处。
哈维抬头望着自己被踢下来时的天花板,高度看起来不低,目前视线所及也仅是令人感到压迫的漆黑。四周墙壁并没有任何可供攀爬之物,爬上去这个想法相当愚蠢,于是他开始环视船舱内部,寻求其它手段。
在某一面漆黑的墙壁上,有一个模糊的蓝色长方形框框,那是搬运装载货物的舱口——想必另一侧就是船腹的外壁。
哈维站起身,踏在砂子上试走了两、三步。
(可以走了……)
似乎没问题。踩着仍有点不安的脚步,走向落在前方的收音机旁。哈维拾起吊带上下摇晃,内部传出砂子与零件滑动的声音。
(看来不拆开不行了……)
他叹了一口气,用右手微微拿起收音机,将吊带挂在脖子上。
拖着脚步走到墙壁旁的舱口(一度被埋在地下的尸体绊倒,跌坐地上),身体靠着门、将手放在门把上。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使用了,整个门把都生锈到无法转动。
「……可以拜托你吗?」
哈维询问右手。似乎了解哈维的意图,手肘附近传来了短促的马达声。哈维抱着锁骨可能会再度骨折的觉悟,但右手并未让肩膀承受任何负担,只用自己的腕力顺利打开了生锈的门把。铁锈顿时哗拉哗啦掉落脚边。
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厚重的铁门开启了一个细缝,哈维用身体的重量将门推开。
「……喝。」
夹杂着砂子的风迎面而来,吹散了头发,他反射性的躲到门后避开风势。
唰……唰……
隔着门可听见砂子相互摩擦的低沉声音。哈维被声音吸引着从门后走出,到了舱口处,脚底下的砂子形成了和缓的波浪,时而一个大浪打过来在脚尖处分歧,抚摸着鞋子然后又合而为一,随着浪潮奔流而去。
他抬起头,眼前是笼罩在夜色下的深蓝灰砂海,遗有一望无际的蓝灰色夜空。
成为水手大约是六年之前的事。当时只要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天晚上都会到甲板上眺望着砂海直到半夜。自己为何会如此钟爱这片蓝灰色的景象,至今还找不到一个答案。
船员摘下圆型眼镜,用工作服的衣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呜……呜……」
「啊——够了,你几岁啦?你这样还算是航海男儿吗?」
站在一旁的船长抽着银色的烟斗,不耐烦地骂道。烟斗燃起的一缕细烟,随着甲板上的冷冽夜风飘散。船员斜着眼充满怨恨的望着自己的上司,以带着忤逆口吻的哭声说:
「我并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情才当水手的。」
「我也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当船长的。」
「既然如此,那就收手吧!」
「谈何容易,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回头了。」船长撇了含着烟斗的嘴回瞪船员。「你每次都将这话挂在嘴上,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离开。」
「那是因为……」
船员被一语道破而无言以对之时,船长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船员被呛得不断咳嗽。
自己并没有资格这么说船长,事实上也没错。共事的船员们个个都已绝望离开,自己抽抽噎噎哭着抱怨,直到现在却还未离去。这也是非常无可奈何的事,谁都不想放弃工作而失去人生的方向。事实上「砂鼹鼠七子」号真正的老板,是以南海洛港为据点的舶来品商人,船员和自己的上司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员工,不想被炒鱿鱼就得乖乖完成指示的工作。
老板的舶来品中偶尔会包含少女及孩童,这事只有船长和部分的船员知道,而他们被分配担任负责寻求货源的工作。这个工作就像是早已存在于操作手册中,从前几任的船长开始就一直默默地执行。这次他们又盯上那名看似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流浪女童,并将她的同伴推入船底。
船员的身体颤抖着,不单单只是因为刺骨的夜风。
「我们一定会被怨恨的,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厉鬼,从船底爬出咒杀我们……」
「哈,荒唐!」船长以轻蔑的语气斥责时——
「……事实上,我已经化为厉鬼爬出来了。」
出奇不意的从某处插入了另一个声音。
环视甲板并没有其它人。「什、什么东西……?」船员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的背后就是甲板栏杆,而栏杆的另一头只有漆黑的砂海——
从船员所站的甲板正下方突然伸出一只铁手,金属骨架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船员完全忘了惨叫这回事,呆然地张大着嘴,全身无力当场瘫坐。
继铁手之后出现的,是真正的人类手臂。对方并未抓住栏杆,而是用手肘支撑身体攀爬上来,「可恶,有一只手不能用真累……」嘴里唠叨着爬上来的,正是刚刚船员用他自己的双手(正确来说是挥动铁管)打下楼梯,那位拥有独臂、红发、不亲切等特征的三等舱乘客。对方利用金属骨架的义肢支撑着身体,干钧一发的爬上甲板。他疲惫地喘着气,确认收音机是否还挂在脖子上——他为何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那个古老的收音机?
收音机生锈的外壳朦胧地反射甲板上的灯光,映在红铜色的眼眸中,散发出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出、出出出现了,鬼啊……」
船员的嘴无声的开阖了几次后,终于发出惨叫。这一叫可能害男子内心受到创伤,他露出了一脸厌恶的表情。
「还不是因为你,有谁喜欢做这种非人类做的事啊!」
「对、对不起,救命啊……」
「即使我原谅了你,那些枉死的家伙恐怕也不会善罢罢休……」
男子用恫吓的低沉语调说着,往船员靠近一步。船员想逃,却两脚一瘫坐了下来,双手在地上往后爬着退去,结果不小心手一滑「哇!」船员缩着身子闭上眼。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没有被原谅的理由,因此只能祈求神明帮忙了。
此时,脚步声经过船员的身旁往后方走去。背后传来悲鸣声,他张开眼战战兢兢转过头,那个抛下自己逃离甲板(太过分了,老板!)的船长,正被异形义肢抓住衣领而不断挣扎。
「你没对琦莉怎么样吧……」耳边传来比刚刚恐怖十倍的声音。
「我只是让她睡在医务室里,没对她怎么样。」
船长双手挣扎的同时叫嚷着,不可能被风吹开的厚重甲板门,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开似地敞开。
船长与男子都住嘴抬起头,船员也发觉异状,戒慎恐惧地将目光转向甲板门。
一名娇小的少女,背后衬着从出入口流泄的朦胧灯光伫立着。虽然只穿着五分裤配上一件女用细肩衬衣的单薄打扮,她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寒意似的垂着双手。医务室的门不是被船长上锁了吗?想到此,船员瞬间感到背脊窜起一阵凉意。
少女手中握着原本看似椅脚,而现在早已弯曲的铁管。
在场的人全被少女那不寻常的模样吓得无法动弹。此时,少女环顾甲板,视线落在船长的脸上,她以令人无法置信的腕力,面无表情地挥动铁管——倏地往横向一劈。
(怎么回事……?)
回过神时,哈维已被船长的背部一撞,飞到甲板边缘。他吓得赶紧抓住旁边的栏杆,然后一把抓住快从甲板上滑落的船长的手。船长被铁管击中的骨头可能已经骨折了,因而发出悲鸣,哈维反射性的伸出援手,希望他至少能够心存感谢。投掷出去的铁管伴随着尖锐的声响滚落甲板,没入黑色的砂海。
啪答,眼前站着一双白净的裸足。
哈维抬起头,琦莉散发出危险光芒的双眸正望向此处。正确来说,应该是睥睨着船长。
(喂……)
哈维内心不禁感到畏惧而咽了咽口水,琦莉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是极为反常的。
船长趁着琦莉不注意,爬着想离开现场,然而却被琦莉一把抓住领口,发出了悲惨的叫声。少女纤细的手揪起船长的领口,用异常的腕力扭紧。「咳……」船长的喉咙发出了怪声及骨头相互摩擦的声响,但同时间,琦莉的手也发出了微妙的龟裂声。
「住手,琦莉!」
一时之间呆然望着琦莉一举一动的哈维,听到那龟裂的声音才回过神,他慌张地挡在两人中间。琦莉的力量已经超越原本筋骨的极限了。「快放开,住手!」他强行将琦莉的双手从船长的脖子上拨开,被这不用尽全力就无法抵抗的怪力一折腾,哈维的左手腕发出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痛觉虽然立刻被压抑住,但双手也因此松了开来。
哈维踉舱往后数步才稳住步伐,琦莉也朝着相反方向跌去,然后往背后的栏杆一仰——
「啊……」
只是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哈维似乎见到琦莉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她的身影越过栏杆,消失在甲板的下方。
「琦莉——!」
哈维冲到栏杆旁探出身子,下方的海面出现了一个凹洞,琦莉的身影迅速被流沙吞噬消失。
哈维脑中一片空白。思考的回路尚未运转,他便本能地飞越栏杆,跳进甲板下方的砂海。
虽然在蜂拥而至的流砂浪潮中早已失去了上下的方向感,但哈维迅速从海面探出头看着四周。他望见少女那被埋在砂中的惨白脸庞,少女的脸孔完全没入砂中的瞬间,哈维抓住对方的手将她一把抱了过来。
「喂,抓住!」



斜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哈维抬起头,看见戴着眼镜的船员从甲板上放下了救生板。哈维伸出手,抓住了从空中滑落的救生板,先将全身无力的琦莉上半身放了上去,接着用右手撑住琦莉的背部,这才用左手支撑自己的身体爬上救生板。最后确认收音机安然无恙地挂在脖子上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啊!」
上方的船员大声一叫。此时,原本应该绑在甲板旁的缆绳似乎未牢牢固定,于是救生板迅速地松脱滑落。
「对、对不起……」
「真没用,你会受到诅咒的!」
怒骂声和失去依靠的救生板随着砂子的流动离开了船旁,越飘越远。一脸呆然站在甲板上目送他们的那位船员,和刻在船腹上「砂鼹鼠七子」号的船名,完全消失在漆黑的远方。

蓝灰色的砂海与天空开始慢慢地染上砂色的白晕。「砂鼹鼠七子」号的航程预定为十天,没想到才航行到一半就下了船(……落海)——
航行的第六天早晨马上就要来临。
究竟经过了几个小时啊?哈维思考着,但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于是只好坐在救生板旁,用置于膝盖上的双手支着脸颊,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无趣景致。
「真无聊……」
他喃喃自语着,然后疲惫地将下巴搁在环抱着膝盖的双手上。此时非常想找人聊聊,偏偏收音机坏了,他只好无聊至极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而香烟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结果现在仍持续禁烟着。
无聊这两个字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独自旅行时,一个晚上甚至几个星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是理所当然的事,反之才会让自己感到心情郁闷。若是以前的话,或许就会这么随着砂子的流动,漂流到砂海的终点——然而,现在并不能带着琦莉做出这种打发无聊的漂流行径。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躺在一旁的少女身上。蜷曲着的娇小身躯仍然沉睡着,那张侧脸露出了令人担心的死沉,苍白的脸颊反射着黎明前的天色,显得更加惨白。
她那副模样不禁让哈维在瞬间与埋在船底的女性腐尸交迭。
(呜哇……)
哈维用拳头微微敲了敲额头,赶忙挥去脑海中的影像,就这样用拳头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我究竟在想什么啊!真是够了……
片刻后,他微微张开双眼,诚惶诚恐地再一次凝视着琦莉的侧脸。方才不可思议(绝对不可能)的影像已经消失了。
「……琦莉,妳也该起来了吧!这样害我神经衰弱妳很乐吗?」
哈维逐渐感到不悦而抱怨,琦莉当然没有回应。仔细想想,琦莉已经昏睡好几个小时了。
(应该还有呼吸吧……)
突然失去信心的哈维,蹲在琦莉身旁将脸凑过去。琦莉微张的嘴传出微弱但规则的呼吸声,确认后总算可以稍微放心了。然而琦莉那漆黑的睫毛紧闭着,总觉得好像永远不会苏醒过来。
「喂,醒醒啊,拜托……」求求妳,赶快醒来。哈维低语着,像是祈祷似的将自己的额头靠在琦莉冰冷的额头上。
嘎啦嘎啦嘎啦……
静谧的流砂声中传来模糊的螺旋桨声。哈维惊讶地抬起头,盯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海面。
晨曦出现的那一方,一个模糊的黑影逐渐靠近。
(沿……是哪里的船……)
船体规模不如客船大,好像是旧式的小型船舶。哈维不似一般人,天真兴奋地认为得救了!他警戒地看清楚船籍。随着船身逐渐靠近划破晨曦,终于得以看清船首处的船名。
「什么嘛……」
哈维总算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突然感到全身无力。
船身上刻着令人怀念的名字——「砂走」。不知究竟是谁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在这星球上的某处,似乎存在着拯救两人的神。




第五话 多利·佩利

多利·佩利。
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虽然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怪异,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多利。佩利,你在哪里?赶快出来啊!」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从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隐约夹杂着杂音,听起来非常舒服。我被这声音吸引,不安地从墙缝中爬出,原本想回答:在这里哦!口中发出的却是摩擦般的声音。
「啊——在这里啊!你真是喜欢狭窄的地方哪。」
轻松愉快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靠近,工作靴的鞋尖立在眼前。我用着有扁平爪子的双手抓住那双鞋子后,鞋子的主人抓着我的脖子拎起,让自己伏在他的肩头。我最喜欢被放在肩膀上了,于是鼻子嗅了嗅对方那散发着烟味的脖子,叫了一声。
「怎么啦?肚子饿了吗?」
似乎无法顺利传递意嗯,那双红铜色的眼睛无力地注视着自己。对方的脸贴近身旁,让我内心感到些许慌张,想告诉对方不是这样而叫了出来。「我知道,别催啦!我去拿点什么东西来。」对方露出了微笑,笑容中意谓着:果然听不懂,真拿你没办法。尽管如此,光是看到对方的笑容我就觉得十分幸福,其它的事就算了。
(……他从未在我面前如此笑过……)
琦莉羡慕着梦中那位多利·佩利,从半梦半醒中缓缓睁开眼睛。
感觉自己似乎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隐约记得自己在多利。佩利之前做了一个冗长的恶梦,然而,自己对于内容却丝毫没有任何印象。总之,痛苦的情感深植脑海,但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讨厌,好恐怖……)
正要想起的一剎那感到一阵寒颤,琦莉不禁将身体缩进毛毯中。
床底下传来低沉的机械动力声。她注意到所睡的床铺并不柔软,心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医务室又回到三等舱了呢?琦莉从毛毯底下窥看,但这里也不是好几天来已经熟悉的第四区。
天花板上只垂挂着一盏黄色灯泡,缓缓摇晃着照亮了周围的景象。两边的墙壁上等距并列着圆窗,这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硬梆梆的毛毯和坚硬的枕头等简朴的寝具散乱一地,感觉是男生们挤在一起睡的狭窄房间。「砂鼹鼠七子」号上有这样的房间吗?
「妳醒了?」
正纳闷地略微抬起头时,身旁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琦莉吓得拉起毛毯猛然跃起,此刻才发现全身到处都酸痛,不禁抽了口气。
她就这么将毛毯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那个声音安慰地说:
「啊,抱歉,吓到妳了,别勉强起来没关系。」
「……没关系……」
稍微静止不动后,疼痛似乎缓和了不少。琦莉缓缓拾起头,但不见声音的主人。咦……?
环视了房间一圈,枕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穿着黑褐色大衣的老媪。
「请问,这里是……」琦莉心头一震地询问。
「『砂走』号,你们是这艘船的乘客。」
「『砂走』……?」
虽然曾想过或许是不同的船,但这里果然不是「砂鼹鼠七子」号。究竟是什么时候换了船呢?然而,比这疑问更重要的是,难道自己与哈维走散了?内心的不安席卷而来。
「那孩子在上面哦,如果妳起得来,我就带妳去找他,让他安心。」
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内心,老媪说完站起身,吃力地拖着脚迈出步伐。可以看见狭窄船舱的一端有一个梯子。
琦莉瞬间惊讶地望着称呼哈维为「那孩子」的老媪背影,然后立刻回答:「请等等我,我要去。」将毛毯往旁一掀站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
只要身体一动,全身的关节,特别是两只手腕就感到莫名的疼痛。
不过,之前严重的晕船感已经不可思议地消失了,身体的状况反倒变得很好。而手腕的疼痛只要想成像是在寄宿学校时,被命令负责清扫书库,搬运大量的厚重书本后所产生的酸痛,就没有那么担心了,于是她踩着轻松的步伐跟在老媪身后。
「那孩子知道妳没事后才松了一口气,我至今还未曾看过他那种表情呢。」
老媪那娇小的身躯拖着长大衣走着,一边忍了笑,喉咙发出呵呵的声音。「那孩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内心总像个固执的小孩。这让我想起了多利·佩利那时候的事……」
琦莉无法分辨老媪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自己说,所以眨眼愣了一下,她被老媪语中的最后一句所吸引。「婆婆,多利·佩利是……!」对着正爬上梯子的老媪背影问。
然而此时,老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头上昏暗灯光的那一方了。
「穿上这个,很冷哦。」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老媪身上所穿的大衣就像是顿失其中的支撑,松软地掉落在琦莉脚旁。
琦莉将老媪借给自己的大衣披在细肩带衬衣上,光着脚爬上冰冷的马口铁梯子。天花板上有一扇上开式的门,手放在门把上,然后将两肘顶在门上往上推。当门略略开启成一条细缝时,外头冷冽的风灌了进来,幸亏有厚重的大衣遮挡。大衣的外表虽然厚重且不柔软,但深具机能性与保暖性,不仅有许多口袋,还有边缘滚着毛皮的风帽。
欲施力再推开门时,门的沉重感瞬间消失。
「哇……」
由于冲力过大,琦莉差点飞了出去。她急忙抓住门,一拾起头,一名不认识的男子正从另一头将门拉开。
男子不禁感到有趣地,俯视着呆然无语、全身僵住不动的琦莉。
「哟!小公主醒来了呢!」
男子转过头,用那混杂着某地口音的嘶哑声音说道。另一头则发出了欢呼与笑声。
门的那头就是甲板。这是一艘比「砂鼹鼠七子」号还小的小型船只,仅凭借挂在栏杆支柱上的灯光即可大致看见船首与船尾。而头顶上方则是一片布满蓝灰色云朵的夜空。
甲板中央放置着一盏圆桶状的煤油暖炉,约十名男子围着暖炉席地而坐。看起来好像正处于宴会和纸牌游戏的兴头上,酒瓶、镀锡的大酒杯,还有纸牌与筹码散落一地。
所有的人全都穿着相似的庸俗上衣,不易分辨。由于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孔,琦莉正感到不安之际,终于发现了那一抹熟悉的红铜色。对方也在衬衫外披了一件与琦莉相同的大衣,以致于一时之间看漏了。
当琦莉发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转过了头。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对方总是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某种情绪。当琦莉如此认为之时,对方突然不高兴地将脸撇向一旁,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根烟。
「……?」
琦莉不解,自己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不高兴吗?「不知道怎么啦,他刚刚明明还一直守在妳身旁,形影不离呢。」站在门外的男子笑着说,然后牵起琦莉的手将她拉上甲板。围坐的那群人发出了阵阵笑声。
「啊——安静点,别多嘴。琦莉!」
嘴角叼着烟的哈维,一脸阴沉地制止了身旁的笑声。「 这里。」他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琦莉畏怯地走进围坐的人群,在哈维的右手边坐下。没想到甲板的地面被煤油暖炉烘得暖呼呼,坐起来相当舒服。
「先喝一杯吧!」
斜前方一名红脸男子将大酒杯塞给了琦莉。「她不能喝酒。」对方被哈维一瞪,缩缩脖子不情愿地将手收回去。「这个应该可以吧?」另一名男子递给琦莉一个马克杯。
琦莉跟对方道谢后接过了杯子,将嘴凑近那冉冉升起白色热气和略带苦涩香气的液体。虽然是一杯几近淡而无味的咖啡,却不止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就连身体深处都得到舒缓。自己究竟因为晕船而昏睡了多久呢?感觉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进食。
「身体觉得怎么样?」
琦莉如品尝着温咖啡般啜饮了数口,当她歇一口气时,哈维简短地问。
「嗯,真是不可思议,一丁点不舒服都没有了。」
「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会痛?」
「手有一点痛,不过没关系。」
「那就好。」哈维冷淡响应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目光栘至手中的牌。琦莉发觉哈维拿着纸牌的左手腕用托板固定并缠绕着绷带,不禁皱紧眉头。
「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还没痊愈之前又不小心骨折了。」
「我不是问这个!」
我问的是受伤的理由!琦莉发出不满时,坐在哈维斜前方的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那名有着一张精悍脸型的中年男子比其它人更独树一格,原本可怕的脸孔现在也因为酒醉而显得柔和。
「喂!你也稍微解释一下啊,她连自己所处的状况都不清楚吧!」
「说来话长,懒得说。而且,负责说明的家伙也坏了。」
哈维嫌麻烦地拒绝。收音机置于他的身旁,但并末打开电源。坏了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尤利乌斯所搭乘的「砂鼹鼠七子」号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换了别艘船?而这些人是谁?今天是星期几?哈维为何会受伤?
虽然哈维说明不清是常有的事,但满腹的疑问使得琦莉渐感火大。
「对不起,请让我加入你们。」
琦莉对着坐在斜前方担任发牌的男子说。围坐在场的男子们全都从自己手中的纸牌拾起脸,张大眼睛凝视着琦莉。「小姑娘妳要加入?妳会玩吗?」担任庄家的男子有点瞧不起地询问。
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琦莉身上,尽管内心感到畏惧,她仍好强地回答:
「大概知道怎么玩,之前我曾经看过。」
「妳到底在想什么啊?」
如琦莉所料,身旁的哈维露出快晕倒的反应。琦莉斜眼瞪着对方,下意识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提案。」而对方也同样仅以斜眼望着她,一脸诧异皱着眉头。
「提案?」
「和我一分高下。如果我赢的话,你不可以嫌麻烦,要亲自详细说明一切。从我失去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得一五一十地说明。」
「我还以为妳要说什么呢……」哈维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小声附加一句:「该不会还是被附身的状态吧?」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琦莉回问:「附身?」此时刚刚那名独树一格的男子拍打着盘坐的双膝,呵呵地笑了起来。
「没问题没问题,我答应妳!把筹码分给她!」他对着担任庄家的男子大喊,然后更加开怀的呵呵大笑。「真是有趣的小姑娘,一介女子竟然敢对不死人那样说话!」
「一点也不好玩。你是不是船旅生活过太久了,缺乏娱乐啊?」
哈维困扰地皱紧眉头,反驳着兴奋不已猛拍膝盖的男子。由于是非常自然的对话,让琦莉瞬间漏听了最重要的部分。心中想着:他们是旧识吗?之后,才惊觉男子用极为自然的口吻说出「不死人」这个单字,而感到万分惊讶。
琦莉并未开口,只是用眼神询问。而哈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和着香烟的烟雾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如果妳赢了,那我连这件事情也一并跟妳说明。」
「真的喔!约好了哦!」
「嗯,反正妳又不可能赢。」
哈维直截了当的断言。琦莉盯着他的侧脸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后才气得牙痒痒的。
在船员的纸牌游戏中,琦莉意外的发挥了她的才能,狠狠修理了包括哈维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人赢得了全部的筹码。「其它东西妳要拿去都没关系,唯有这艘船,麻烦妳手下留情!」船老大哭着搂住琦莉哀求——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发展,而琦莉也没有抱着如此的期待。
在港镇的赌场时,她在一旁观看之际曾记住纸牌的种类与牌型。然而亲自下场之后,琦莉才明白,最重要的并非是能不能取得牌型,甚至反倒大部分的胜负都和纸牌本身无关,而是取决于臆测其它人的心理方面。尽管「砂走」号的船员在这一方面极为擅长,然而哈维在他们之中更显得出类拔萃,周围的人根本无法洞悉他的内心。
伸手拿起甲板上的纸牌,琦莉偷窥着坐在身旁的哈维侧脸。他一脸对于游戏漠不关心的表情,睡眼惺忪地望着纸牌,究竟他手中的牌是好还是坏呢——想要探出端倪却无法得知答案。在这种无法一窥究竟的情况下,若能一口气拿到最强的五张「连邦军」花色,即使没有拿到好牌型,也有自信让所有的人弃权,而琦莉也可将这些船员耍得团团转。
当琦莉想借着偷瞄窥探出对方表情时,自然而然变成凝视着哈维,哈维一察觉到琦莉的眼神,立刻以斜眼望着她,叼着香烟的嘴角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要弃权了吗?」
「还没。」
琦莉板起脸将头撇向一旁。「啊~啊~」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她右手边的男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纸牌。
「筹码也没了,我弃权。」
那名男子正是一开始带琦莉上甲板,名叫卡·立夫的男子。不仅是他,所有「砂走」号船员名字的语感都让琦莉感到陌生,而且他们皮肤的颜色也比琦莉和哈维显得更为深褐,是在东贝里从未见过的人种。或许是横越大陆,从遥远地方来的人。
「小姑娘,轮到妳喽。」
一听到卡·立夫这么说,琦莉慌慌张张地望着发下的四张牌。
「砂走」号玩纸牌的规矩和在港镇时所记得的略微不同。虽然也是比五张牌的牌型大小,但是发牌时五张牌并非全部覆盖着,而是会有一张牌掀开正面以示众人。因此必须拥有从那张掀开的牌去推测对方手中牌面,并且与自己的牌比较的技术。
置于琦莉膝盖前,掀开的那张脾是「连邦军」的「裁判官」,而手中的四张脾中有一张花色为「自由都市」的「裁判官」。
(是一对「裁判宫」……)
琦莉小心翼翼一不显露于表情上,在内心低语着。纸牌的十三种图案中最强的莫过于「裁判官」,这个时候拿到一对「裁判官」可说是相当具有优势。
「我跟,五十。」
琦莉用刚记住的术语下注,然后将五枚代表十的筹码丢到正中央。叫牌时得跟随前一人所赌的筹码数,若手中筹码不足或是对自己手中的牌没有自信时,则弃权退出那一局,一旦了解游戏的方法后越能品尝个中乐趣。
「嗯——」身旁的哈维面无表情低吟了一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游刀有余还是感到焦急,也有可能只是搅局罢了。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牌是「牧羊人」,和「裁判官」一样都是构成最强牌型中不可或缺的一张,但在其它牌型中也有可能会拖垮其它牌,是一张非常棘手的牌。
「我加码,一百五十。」
尽管手中拿到棘手的牌,哈维却用毫不在意的语气下注,一口气将赌金提高三倍,并漫不经心地将十五枚筹码往前一丢。「钦!」坐在哈维身旁的下一家泄了底,发出了短暂的痛苦沉吟。记得对方名叫欧鲁·翰,就是那位和哈维非常熟络地谈话,有着一张严肃脸孔的男子。在「砂走」号上并没有船长,但都是由他对其他船员发号司令,因此算是此艘船的老大。
「可恶,跟就跟,一百五十。」
欧鲁·翰抓起筹码往甲板一丢,然后轮到下一家。
赌金一超过一百五十,就开始陆续出现弃权的人,最后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了,没有弃权的只剩下琦莉、哈维和欧鲁·翰三人。
(怎么办……)
琦莉低头望着自己的牌陷入思考:有四张「裁判官」的牌型并不差,算是非常强的组合。她偷偷窥视着对手的表情,哈维仍是一贯的泰然自若,而欧鲁·翰却和哈维形成对比,浮躁地吐了口烟。
(如果这一局输了就全都结束了……)
琦莉开始担心起手中的筹码。赌金已经高达四百,先弃权,下一局再等待机会吧?可是好不容易拿到好牌——
琦莉下定决心:「我跟,四百——」
话说出口的同时,背后被人猛然一拉。回过头,身后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下望去,一个看起来茶色般的物体躲进大衣的衣角内蹲踞着。外观与大小看起来就像是,将那破烂不堪的大衣卷成一球一样,是一个矮胖体型的生物。
(哇,那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吓了一跳身体一缩,但仍用那位于脸颊(似乎是的部份)两侧圆滚滚的双眼仰望着琦莉,摇了摇头(似乎是的部份),传递出牠内心想表达的意见。
「小姑娘,要跟吗?」
「是的。不!」听到欧鲁·翰的催促,琦莉抬起头,习惯性地又望着哈维那张无法看透内心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后——
「我放弃。」
琦莉宣示后,哈维感到些许意外地抬起眼。但马上又恢复面无表情「加码,全部。」哈维将所剩的筹码往前一丢。
「真没办法,我也全跟了。」
欧鲁·翰也投注了相同的筹码,最后剩下两人一决胜负。在场的其它人已经完全成为旁观者,彼此喝酒对酌的其它船员们突然都静了下来,关心着胜负结果。
哈维气定神闲地将纸牌摊开示众。此时包含琦莉在内,在场所有的人,全都不敢置信地屏住呼吸。
五张牌全是「牧羊人」。
这家伙是笨蛋啊!不知谁哑然地低声说道。
拿到「牧羊人」会拉下其它纸牌的顺位,这是此纸牌游戏复杂且奇怪的规则,因此拿到「牧丰人」简直可说是自杀的行为——然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冒着此风险取得五种花色的「牧羊人」。五张「牧羊人」拥有可以逆转牌型强弱的革命权,意即没有能够赢过五张「牧羊人」的牌型。
当每个人都确认哈维获得胜利的瞬间,哈维本人却咂了舌,他将手中的五张「牧羊人」往前一弹。
「什么嘛,真卑鄙——」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啦。」
欧鲁·翰对着一脸不悦的哈维豪爽地笑着说,然后为了让目瞪口呆的琦莉他们看清楚,于是将自己手中的牌摊在甲板上。琦莉和其它船员们采出身看着。
白色「教堂」花色的「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拿到了最强的五张牌中的四张,然而最后一张却是毫无意义的「流刑囚」。意即这根本无法构成一组牌型。
旁边的船员们会心地笑了出来,琦莉慢了半拍才领悟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有能够胜过五张「牧羊人」的牌型,但正确来说,「牧羊人」得革命才能获得最强的力量,否则就是一组无用的牌型。
「普通人会为了瞒骗众人而全部下注吗?你是笨蛋吗?」
「哈哈,你真是愿赌不服输啊。拥有极佳的实力,最后却败于思虑不周,你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哪。」
「啊——啰嗦!可恶,竟然惨败。」
欧鲁·翰心情愉快地将筹码收集起来,而哈维则无趣的将脸撇向一边抽起烟来。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的琦莉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哈维很难得会像现在这样,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感情。
「你真的觉得心有不甘吗?」
琦莉忍住笑问。哈维瞥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回答:「当然,我可是非常认真在玩的啊。」
「那么,就依照约定,好好对小姑娘说明吧。」
欧鲁·翰插嘴道。琦莉一时之间无法会意,眨了眨眼后才想起连自己都忘了「赌注」的事。这局比赛,哈维所有的筹码全都输给了欧鲁·翰,而中途弃权的琦莉还剩下些许筹码,因此和哈维之间的胜负赌注是由琦莉获胜。
(对了……)
多亏刚刚那只褐色的动物提示了自己。琦莉低头东张西望地看着身旁四周,虽然大衣的衣角翻卷着,但那个类似破布般的动物已经不见了。
「琦莉?」听到诧异的叫唤,琦莉拾起头,哈维露出了妳在做什么啊的表情,并对着琦莉的后面使了个眼色。一回过头,方才那位年轻船员——卡·立夫拿着一个银色的咖啡壶。
「啊,谢谢。」
琦莉举起置于身旁的马克杯,对方为她重新添入咖啡。从咖啡壶的壶嘴冒出白色的蒸气,杯子里注入了温热的液体,温暖的感觉透进双手手心,琦莉这时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冻僵了。虽然围着暖炉,但毕竟这里是寒冬的户外。
「如果有巧克力就好了,真不好意思只有这个。因为这里全是男子,其它也只有酒而已。」
「那位婆婆呢?」
听到全是男子时,琦莉不禁询问着。「婆婆?」反倒是卡·。立夫一脸惊讶,不断眨着眼睛。
「这里没有什么老婆婆啊!啊,十年以前好像曾经有过,不过在我来到这艘船之前,她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退休了。」
「可是刚刚我在下面的时候,她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啊。」
「琦莉,够了。」
断然的制止声让琦莉闭上了嘴,她狐疑望向身旁——仰视面无表情的哈维侧脸,此时才明白哈维的意嗯。想起刚刚老婆婆明明只比自己早一步上了甲板,但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卡·立夫,酒!」听到欧鲁·翰的叫唤「是!」卡·立夫随即站起身,于是中断了与琦莉之间的谈话。
纸牌游戏告一段落,大家开始饮酒作乐,甲板上洋溢着男子们喧闹的笑声。
「妳遇见那位婆婆了吗?」
哈维若无其事地望着香烟冉冉升起的烟雾,像是喃喃自语似地问着。琦莉点点头,哈维叹了口气:「我刚刚也遇见她了,还被训了一顿,说什么『我还以为你应该会变得成熟一点,谁知道你完全没变,为什么我连死了还得担心你的事啊!』,我就回答『等等,关我什么事啊!』他嘴上发着牢骚,但那张侧脸隐约浮现苦笑,或许在那双凝视着烟雾的红铜色瞳孔中,映着琦莉所不知道的陈年过往。
「不知不觉,那位婆婆也死了。我最后一次遇见她究竟是几年前的事啊?我都记不得了……」
或许是打算依照约定说明事情原委,哈维开口说着,然而那痛苦的嘶哑声,却刺痛了琦莉的内心。
她无意识咬着唇静待哈维继续说下去,哈维猛地望着她微微笑了出来,伸出被托板固定的左手,轻轻将琦莉的头拉了过来说:「傻瓜,别那么死气沉沉,只不过自己觉得有点后悔罢了。」

之后在哈维的谈话中,让琦莉感到冲击最大的,就是竟然有多种宗教存在于世界上。
在这个星球只要一提及教会,除了那个教会之外就不可能有其它教会了。远古之前,圣人们所居住的那个母星上有许多不同的教会,各自的教会信奉着不同的神祇及教义,传述着各种创世的历史。就现实面来说,不可能同时并存着多种创世过程。那么,圣人们的星球为何会存在如此矛盾的社会呢?
琦莉在脑海中不断试想那样的世界。此时哈维露出无力的表情说:「我才不会为了那种不相干的事烦恼呢。」
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个「教会」。
但在许多人不知道的角落,存在着少数人,信仰着教会以外的宗教,其中之一就是「砂走」。「砂走」虽然是此艘船的船名,但也是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名称。曾有一段时间拥有众多的信徒,但被教会盯上而遭到镇压,在教祖去世后,信徒们也随之分崩离析。然而有一个风俗习惯牵系着信徒彼此,成为唯一的教义被遗留下来——那个风俗习惯,就是埋葬死者的方法。
「砂走」的信徒并非采用教会所规定的土葬,而是将遗体埋葬于「砂之海」中,任何漂流物均会漂流到的流砂终点站——而这艘船的工作就是为了能让遗体安全无误地抵达「砂海坟墓」,将那些从各地不为人知的港口所收取的棺材,运送至「砂海坟墓」的附近海域。
他们并非因为同时身为教会的敌人而站在同一阵线,被教会镇压的异敦徒与被教会追杀的不死人会维持如此友好的关系,或许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哈维曾经有一段时间藏身在此艘船上,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欧鲁·翰前任船老大时的事了,而那位老婆婆就是前任船老大的妹妹。当时老婆婆的身体还非常硬朗,负责照顾众船员们的生活——
哈维娓娓述说着,有时中断话语,吸了口烟后又继续。当放置在他面前代替烟灰缸的空罐子中早已积满了烟屁股时,话题终于谈到一个段落。但琦莉仅明白为何这里的人知道哈维为不死人,而她最关心的,究竟在「砂鼹鼠七子」号上发生了什么事,哈维却尚未提及。
酒过数巡后,在逐渐止歇的笑声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困倦的空气。青白色的灯光从头顶上温柔地照亮着甲板,煤油暖炉中摇曳的橘色火光,散发出暖气环绕着四周。
「『死者回归尘砂,得以迅速重生』」
「什么意思?」
突然从哈维口中蹦出不可思议的字句,琦莉一脸错愕。哈维仍凝视着香烟的烟雾说:
「我之前应该约略告诉过妳,漂流物漂流到终点站后就会在那里风化,变成砂子后又流向砂海。而『砂走』的遗体也一样,经过一段时间后会成为砂子的一部分。『死者卧归尘土,得以迅速重生』——虽然我对这艘船上的伙伴们所信奉的教义本身不感兴趣,但还满喜欢这句话的。」
「……嗯,很美的一句话……」
虽然很美,但总觉得充满着悲伤。琦莉抱着在大衣下屈起的双膝,将脸置于膝盖上,望着坐在身旁的哈维侧脸。或许哈维本人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偶尔会说出憧憬死亡这样的事。每当那个时候,因为琦莉无法说出什么贴心话,总是沉默不语。她对那样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
「我说你们两个啊——」
传来口齿不清且拉长音调的声音,同时一双粗壮的手环住哈维的脖子。已经喝得烂醉的欧鲁·翰倚着哈维将下颚放在他的肩膀上。「好重,一身酒臭!」哈维为难地吐出这句话,将对方那张红通通的脸推开。
「从刚才我就看着你们两个独自建构出气氛低迷的世界,打起精神和大家乐一乐啊。今天可是死人的告别式啊?」
没错,打起精神,大家都太萎靡了!欧鲁·翰出奇不意开始对着周围怒吼。然而所有的男子几乎全都围着暖炉躺在地上,早已酣声大作。欧鲁·翰边咒骂着毫无干劲的同伴们,然后当场盘腿坐下。而他本身也半与睡魔对抗着,用巍巍颤颤的手斟着酒。
琦莉战战兢兢地望着欧鲁·翰,小声询问哈维:
「什么是告别式?」
「堆积在船舱里的棺材明天早上将要放人流砂中,告别式就是在这之前的无聊骚动。」
无力地望着老友那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哈维叹气回答。「原来是这样啊!」琦莉附和着,然后害怕地盯着脚边。
「堆积许多尸体吗?」
「我不是跟妳说过这艘船载运着棺材吗?就像是一艘葬仪船。」
哈维一副本来就不是很愿意说了,同样的事情别再让我说第二遍的语气回应,琦莉怯怯地缩着头。虽然自己非常仔细地倾听,但现实中,实在很难想象这艘船正载满了遗体。「……那位老婆婆的棺材也在下面。」哈维露出复杂的苦笑,拳头往甲板上重重一击。
「哈维!过来陪我喝酒!」
可能已经厌倦了独饮,欧鲁·翰仍用那口齿不清的声音呼唤着。然后用单手在甲板上移动着身体爬了过来,把一杯装有几乎快溢出琥珀色液体的大酒杯塞进哈维手中。
「喝下!你应该不是不能喝吧?」
「我根本喝不醉,所以一点也不好玩。我还真羡慕你呢!」
半瞇着眼回应的哈维,勉为其难接过酒杯。欧鲁·翰立即拿起自己的酒杯与哈维干杯,锵的一声,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在甲板上,也弄湿了哈维的大衣。「你啊!」哈维发出了怨言。「别在意嘛!」欧鲁·翰却是一笑置之,一口气将酒饮尽。
哈维叹了一口气,豁出去地饮起酒来。
(好像很开心呢……)
琦莉在一旁观看着两人的模样,偷偷笑了出来,内心感到些许羡慕。她将已经完全冷却的咖啡杯凑进嘴边时——
(咦……?)
发觉四周的景色与方才不同。
生锈的煤油暖炉恢复成崭新模样,发出闪亮的银色光芒。有如场景重迭,身旁那些蜷曲着身体的船员们,他们的脸不知不觉中开始产生变化;上了年纪的人变回年轻的样貌,而像卡·立夫那样的年轻人则消失无踪,换成其它中年男子横躺在地。
环视整个甲板,由马口铁拼凑而成的地板上,原本出现的龟裂,还有微倾的支柱全都恢复成往昔漂亮的光景。
「哈维……」
琦莉惊讶得将头转向身旁,此时她顿失说话能力,张大了双眼。
坐在哈维身旁的欧鲁·翰也完全变了一张脸——约莫与哈维相同的年纪,天真无邪的笑容取代了原有的中年风貌,然而那毫不客气的态度仍是一点也没变,将啤酒强迫注入意兴阑珊的哈维手中的酒杯。
在时光逆转的景象中,唯独坐在身旁的哈维,他的年纪与容貌一点改变也没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膝盖上多了一个宛如破布般的褐色物体。那东西缩在哈维盘坐的双腿间,舒服地蜷曲着身体。
那个东西就是刚刚在玩纸牌游戏时,曾经昙花一现的动物!
「啊……」
这个时候,有如快转的影像般,景象又开始激烈快速变化。欧鲁·翰还有船员们的年岁开始增长;煤油暖炉也生起了铁绣;支柱倾斜;甲板上出现了许多破洞;明明没有其它人,马口铁甲板却自动拼凑——
眼前景象不停的转动,琦莉忍不住闭上眼睛。等到再度张开双眼时,已经回到了现今了。
卡·立夫还有其它船员们和方才一样躺在暖炉旁呼呼大睡,而喝醉的欧鲁·翰也回复到原来的中年船老大模样。哈维似乎未看见刚刚不可思议的景象,毫无异状地陪着欧鲁·翰,一脸不情愿地饮着酒。而原本蜷曲在膝盖上的那只动物也消失无踪了。
(为什么只有我看见……?)
琦莉呆然地环顾四周,目光停驻在昏暗的甲板角落。
有一名穿着大衣的老媪正端坐着。她就是琦莉醒来时,出现在身旁的那位老婆婆,也就是应该沉眠于船舱的那位婆婆。
「刚刚的景象是婆婆您让我看见的吗……?」
琦莉小声询问。老媪点点头,布满皱纹的嘴唇露出了苦笑。
「麻烦妳帮我找找多利·佩利,牠明明一直等着那小子,现在这个时候才躲得不见踪影,真让人心急啊……」
老婆婆沙哑的声音仍残留在琦莉耳中,而身影却融入了黑暗,缓缓消失无踪——一回过神,仅有几个砂袋堆积在那儿。
麻烦妳帮我找找多利·佩利……
琦莉不断思索着这句话,想了片刻之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她知道哈维正讶异地抬头望着自己——
「没事,我马上回来。别忘了你的话才说一半喔!」
她微微转过头叮嘱。哈维脸上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一定是想着果然还是非说不可吗?
从上拉的门进入船舱,赤裸的双足感受着钢板的冷冽触感,琦莉踮着脚尖走下梯子。
只有黄色灯泡朦胧照着的船舱,没有暖气与人气,比甲板的暖炉附近更为寒冷。和刚刚醒来时一样,简单朴素的寝具散落在地上。
(在哪里呢?那个洞穴……)
琦莉回想醒来之前所做的那个梦,对照着梦境中的景象环视纵长形的船舱。最里面有一扇和通往甲板相同的上开式门扉,那个应该是通往下方放置遗体的船舱。琦莉一想到此不禁寒毛直立,而昏暗的船舱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更让她感到不安。
那扇门旁的墙壁上有着一道裂缝,大约只有猫可通行的小洞。
琦莉蹑手蹑脚地踏过皱巴巴的毛毯往门靠近。她趴着身子将脸凑到墙壁旁,缝隙深处有一个小空间,里面堆栈着类似破碎羽毛外套般的碎布和厚厚的棉花,看起来像是一个动物的巢穴。
「喂……多利·佩利,你在吗……?」
琦莉小声叫唤。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脸靠在缝隙问,一只手伸了进去,抓起里面的碎布——堆积的厚重尘埃顿时飘落,弥漫整个狭小的空间。吸进一口灰尘的琦莉赶紧跳离墙壁旁。
「咳、咳……」
她坐在地上,呛得不断咳嗽。那个地方究竟被弃置了多久,没想到会堆积如此多的灰尘。几年?还是几十年……?
琦莉瞥见船舱角落有个小影子正窥视着她。她突然转过头,那个影子又吓得钻回墙壁内,因此未能捕捉到样貌。
(呜,溜走了……)
琦莉咳了一声后调整呼吸,移动双膝爬向影子消失的墙壁旁。
有一个比刚刚的缝隙更小,若不仔细看可能无法察觉的漆黑裂缝。
琦莉低下身,脸颊贴在地上窥视着缝隙内。狭小的空间里也是铺满了柔软的棉花或是碎布的巢穴。究竟有几个巢穴啊?琦莉惊讶地搜寻着巢穴主人的身影。目光停驻在深处时,从破布堆中露出了类似纸张边缘般的东西。
(是什么呢?纸牌……?)
她和方才一样将手仲了进去,这次小心翌一翼避免扬起灰尘的拉出了纸片。可能是风化的关系,前段部分有如灰烬般碎裂崩落,只剩一半勉强残存于手中。
纸上有一面是用蓝色墨水描绘出流线型的图样,另一面则是印着银色的徽章和一个人。不仅已经完全褪色,又有一半碎裂而无法得知全貌,然而那是存在于琦莉印象中的某个图腾,因此她在脑海中拼凑出欠缺的部分。
那是一名被链子捆绑,伫立于荒野的瘦削男子——是银色「连邦军」的「流刑囚」纸牌。
仔细一看,巢穴中还掩埋着好几张纸牌游戏中所使用的纸牌。尽管看起来相当久远,纸牌上的颜色大部分也已脱落,但仍可分辨出「锡杖」、「牧羊人」等部分纸牌。
(这些全都是多利·佩利咬来的吧……)
为什么要收集纸牌呢?琦莉不可思议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手中那张「流刑囚」纸牌的断面。此时,有一股画中囚犯似乎对自己诉说什么似的奇妙感觉席卷而来。
「什么……?」
琦莉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纸牌。画中的人当然不可能会开口说话,「流刑囚」和刚刚一样被链子绑在荒野中,低垂着头。
(是我多虑了……?)
当琦莉正松了一口气时,刻画在纸牌上的某人记忆,有如影像放映般窜入脑中——
多利·佩利。
有人正呼唤着。琦莉隐约了解,对方呼喊的正是自己。
「多利·佩利,出来。」
是一个犹如杂音般的低沉嗓音,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琦莉将身体缩在破布堆中,藏在肚子底下的数张纸牌发出了摩擦声响。
「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了,赶快还给我!你在哪里啊?」
声音的主人弯下身,往位在上拉式门旁较大的那个巢穴窥视着。我不在那里啊——琦莉在「砂走」号内到处筑了许多巢穴(是这艘船老旧结构不佳的错,让我找到了许多想当成巢穴的缝隙)。那名高个男子并不知道所有的洞穴,现在自己身处的小巢穴,是最近才刚发现的地方,相信还没有人知道。
「哈维,差不多该下船喽!」
另一名男子从甲板走下来。「嗯,我马上就去。高个男子从墙壁缝隙间拾起脸,转头回应同伴。
「多利·佩利还没有出来吗?」
「真不知道牠在想什么,拿走了好几张牌。」
高个男子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躁。「啊,你说那纸牌啊,那不是上一任船老大的遗物吗?你可是他的头号弟子,光是学会那个技术就一生不愁吃不愁穿呢。」那名男子说完发出了粗鲁的笑声。上一任船老大在不久前去世,就是由他来继承成为这艘船的新老大。
所谓一生是多久呢?高个男子低语转过身。
「算了,走吧。」
「没关系吗?那家伙那样闹脾气是想挽留你耶。」
「算了,不管牠。」
「或许不会再见面了哦!运气好的话,我们说不定会再见面,可是砂鼹鼠的寿命并不如人类那么长喔。」
「算了,那家伙不出来我也没办法。」
高个男子重复简短的几句话。「真倔强啊!」对方苦笑着说道。高个男子径自登上楼梯。钦!要走了吗……琦莉将肚子下方的纸牌聚集起来,抱着它们爬出巢穴。
拥有平畑一爪子的手脚擅长挖砂,但一到了其它地方就会变得很滑,非常不方便。尽管如此,短小的手脚还是奋力从墙壁的缝隙爬到船舱,此时,那两人的身影早已走出梯子上方的门,朝甲板走去。
走了……他真的生气了吗……
不灵活的两只前肢所抱着的纸牌哗啦哗啦掉落地上。
牠并不是真的有心要藏起这些纸牌,原本打算对方找到自己后就归还。只是想在别离前再一次爬上他的肩膀,希望能再见到那对漂亮的红铜色眼睛对着自己微笑、用脸颊磨蹭着自己,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牠重新将纸牌收起抱好,总有一天一定会物归原主。虽然不知道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但相信他必定会再次造访这艘船,因为他的人生永无尽头——即使那个时候自己早已不在。
希望届时他的气已经消了……
回过神,琦莉正在墙壁旁边的小缝隙前面,凝视着褪色的「流刑囚」纸牌,紧贴地面的脸颊早已冰冷。
「……多利·佩利,出来吧,没事的。」
琦莉沉稳地对着缝隙内说。等待片刻,原本空无一物的巢穴中央,彷佛一开始就躲在那里似的,缓缓出现有如一团旧衣服般的褐色动物。那动物的身躯矮胖,还拥有平坦一爪子的短小手足。
小砂鼹鼠的亡灵用那圆滚滚的焦褐色眼睛,戒慎恐惧地仰望着琦莉。
「将纸牌物归原主吧!我陪你一起去。」
原本从巢穴中跳出的多利。佩利又立刻钻了回去,不断摇着头。琦莉微笑着说:
「哈维没有生你的气哦!他的个性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记恨一辈子的。」
琦莉将手伸进蹲踞着的多利。佩利腹部下方,抽出剩余的纸牌。由于动作稍微粗鲁就有可能损毁,因此她格外谨慎地将纸牌一张张抽出。纸牌大部分已经风化,但仍可辨别出是十三张花色为「连邦军」的牌。
琦莉将十三张牌小心翼翼地置于手心,合起双手然后站起身。
「快过来!否则要丢下你哦!」
多利·佩利从巢穴中爬了出来,但仅是战战兢兢从墙壁间隙中探出头,犹豫要不要走出船舱。琦莉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迈步前进。
「我不管你了,我就代替你去邀功。」
琦莉半开玩笑半威胁,边走边微微回过头,正要从缝隙中走出来的多利·佩利又吓得跳进巢穴。看来是希望琦莉不要回头。
琦莉又转向前方,登上通往甲板的梯子。此刻,从头上涌入户外的冷风与朦胧的灯光。一抬起头,刚好和打开门正要走下船舱的人影四目相交。
「妳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
琦莉正想去找哈维,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脸错愕的琦莉含糊回应。她侧着身子让哈维走下楼梯。「妳不冷吗?」哈维环视寒气逼人的船舱,用那令人难以断定是惊讶还是关心的语气低声询问。
「那个人呢?」
「终于睡了。酒品那么差、好胜心又强,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那个声音听起来并非真的感到伤脑筋,而是混杂了真拿他没办法的苦笑。接着哈维见到琦莉手中有如纸屑般的断片,一脸诧异。
「这是什么?」
「你还记得这个吗?」
琦莉伸出合着的双手,缓缓打开手掌。
等待了数秒,哈维没有任何反应。是已经气消了还是完全忘得一乾二净?琦莉越发不安,拾眼窥看着哈维的表情。
「哈维……?」
哈维就这么低头盯着琦莉的手心,表情顿失,全身僵住不动。
「这个,妳是从哪里——」话说到一半,他压抑感情似地止住,然后用一只手捂着嘴。「你还记得吗?」琦莉再一次问。哈维顿了一下才点点头。
「记得,当然记得……」
「你已经不再生气了吧?」
「……生什么气?」哈维反问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他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对方不断担忧烦恼着,而他本人却一点也没搁在心上啊!琦莉感到有点无力,原来他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牠一直想把这个还给你哦。」
琦莉将目光栘到纸牌上说。「……借我一下。」眼前的哈维犹豫地伸出了左手。琦莉将自己的双手迭放在哈维的手上,然后把纸牌断片栘过去。
最上面的纸牌是「流刑囚」的瘦削犯人,他那安静的低垂视线凝视着哈维。从头上的门吹进了一阵微风——此时,十三张纸牌从手中粉碎,有如细砂般顺着指缝滑落地上。
翩然翻飞的泛黄纸片飘落地面时,一个丑陋的小动物突然蜷着身伫立在中央。
哈维不发一语弯下膝盖,蹲在牠的面前。
「多利·佩利……」
哈维低声呼唤,砂鼹鼠的亡灵张开那圆溜溜的焦褐色眼睛,微微抬起头。
「你一直保存着这个吗?」
多利·佩利颔首回答。「原来是这样啊。」哈维将脸埋在置于膝上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掉落地面的碎片随之飞舞。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多利·佩利好几次微微地摇着头。短小的手足笨拙地爬到哈维的鞋尖上、然后紧紧抱住鞋子欣喜地垂着眼。



「啊——心情真低落。」
琦莉从未想过会从哈维口中听到这种话,顿时盯着他的脸,差一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哈维白了一眼,琦莉缩起脖子。
「当妳毫无痛苦被怨灵附身时,我可是又被打又被踢的。被打到又踢下楼受了重伤,还被尸体抓住——」
特别是最后的部分,可能是哈维打从心底厌恶的经历,他的话于是就此打住,一脸疲惫地将身体倚在甲板栏杆上。从琦莉在「砂鼹鼠七子」号上昏迷,直到于此艘船上苏醒的这段时间,哈维发生了一连串凄惨的事,他的心情糟到不想提起这件事,原因似乎出自于此。
有关那连一串的事件,哈维现在才总算说出口(虽然并未清楚说明被尸体纠缠那部分)。琦莉将许多残留在脑中的模糊记忆相互连接。
隐约记得有许多人的悲鸣、痛苦与憎恨涌进脑中——只要一想起,脑袋仍会隐隐作痛、背脊感到一阵寒意。
「我被怨灵附身也很痛苦……」
「那个时候的妳具有相当的魄力,老实说连我都感到恐怖。」
「我可是一点都不高兴吶。」
琦莉鼓着脸回答,然后和哈维一样倚在栏杆上,双手往砂海垂伸。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砂鼹鼠七子」号呢?总觉得非得好好埋葬船底那些人。
浓灰色的砂海和天空逐渐亮白,黎明即将来临。
甲板上只有琦莉他们。动力也已经停止运作,寂静的船上仅回荡着两人不时低语的谈话声。刚刚还在身旁的那些人宛如瞬间蒸发般,暖炉的周围散落着酒杯与纸牌。
砂浪声中,可听见从下方传来的谈话声响。琦莉从栏杆探出身子,目光栘向船腹。靠近海面的舱口敞开着,数名船员搬运出好几个长形的箱子。
白色的棺材陆续被推进砂海,随着砂子的流动渐行渐远。
那些在仍旧漆黑的海面上摇摇晃晃、随波远离的棺材群,反射着微弱的砂色朝阳,偶尔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对着船上送行的人们道别。
从舱口运出的最后一具棺材上坐着那位老婆婆,而褐色的砂鼹鼠就蹲踞在她的身旁,正用着圆滚滚拘双眸望着琦莉他们。
「再见了,多利·佩利……」
琦莉低声说着并微微挥动手。她瞥了身旁一眼,哈维将下颚搁在交叉置于栏杆上的手臂上,也目送着棺材。红铜色的眼睛一如往常半瞇着,毫无表情直盯着逐渐远离的棺材。
我要跟妳道谢,谢谢妳让多利·佩利和那孩子见面,谢谢……
琦莉的脑海中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已经漂到几乎快看不见的棺材上,老媪的亡灵正望着她。
琦莉微笑响应并摇了摇头,老媪也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再度开口,她缓缓地用深入心底的沉稳语调说——
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妳吧……
妳会来到这片砂海绝非偶然,而是受到某股力量的呼唤……
「咦,什么意思……」
当琦莉一脸惊讶,忍不住开口问时,老媪和砂鼹鼠所乘坐的棺材与其它棺木早已消失在淡淡朝霭的那一头。
「刚刚老婆婆的话是什么意思……」
似乎也听见老媪所言的哈维诧异问道。「我不知道。」即使被这么问也无从回答的琦莉只能摇摇头,目光再度回到早已不见任何棺材的海上。
眼前尽是相同颜色的砂子、朝霭和天空,一如往常的砂海景致。
接着两人陷入沉默,无言地望着海的彼方直到天明。
「……妳还记得吗?」
朝霭退去,可以看清流砂之际,哈维开了口:
「塔达伊和他父亲,就是最初照顾我的人。」
「嗯,诊疗所的父子。」
哈维突然提及往事,这让琦莉感到不解,于是回过头望着身旁的哈维点点头。那位住在转运站诊疗所的老父亲,在战场上捡到了哈维,是一位非常和蔼的人。
「当这艘船的上一任船老大去世时,我想起了那位父亲过世的事,这令我难以忍受因而离开了这艘船。」哈维下巴顶在手上,目光随意望向前方,有如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刚好被教会盯上,因为情势危急,所以没有时间理会多利·佩利,没想到牠竟然一直搁在心上……」
「不过,总算又和牠见面了。」
「嗯……」
哈维点点头,又在口中念念有词。琦莉疑惑地眨着眼,「没事,我没说什么。」哈维赶紧说完将脸撇向一旁。
琦莉顿时凝望着板起脸孔瞪着砂海的哈维侧脸,偷偷地笑了出来。哈维说什么,她大致心里有数。他的意思是——幸亏有妳。
琦莉也仿效哈维,将手置于栏杆上拄着脸颊,闭起双眼倾听沉稳的流砂声。
「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能够海葬……」
琦莉若无其事地蹦出这一句话。果然如琦莉所料,一张开眼,哈维正斜眼瞪着她。
「对不起,我只是随意说说。」
「下次不要再让我听到这句话。」
「知道了。」
琦莉耸耸肩点了点头,内心却想着:我可是认真的啊!
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按照常理,自己未来好歹还有几十年可活,可是当自己去世时,希望能够像这里的人一样葬在海中,在「砂海的墓场」成为砂子的一部分重生。如此一来,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随时陪伴着哈维。
砂之海、砂色的天空、含着细砂的风——砂子包围着这个荒野行星,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永远存在着。


第六话 砂上的白色航迹

「弄成这样,还有可能复原吗?」当琦莉提出质疑时,哈维心想:怎么可能不行?不过,或许是直到现在他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副想不到解决办法的表情歪着头。
「……没办法恢复原状了吗?」
琦莉又低声问了一次。
「都怪妳,我要做之前妳不先问。」
哈维叼着香烟撇嘴,莫名其妙将责任转嫁到琦莉身上。
收音机完全被分解了。外壳、螺丝还有电路板上的零件全都散落在甲板上。哈维似乎依自己的规则排列,然而在琦莉的眼中看来只是一片散乱。
哈维彻底将收音机分解,并清出回路内部的细砂,进入组合拼凑阶段时,琦莉内心闪过一抹不安,为了小心起见而向哈维确认——
没想到,他竟是那种反应。
琦莉露出狐疑的眼神静静望着哈维,只见他利用夹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问的螺丝起子将螺丝栓紧(然拥有如此巧妙的特技)。
「船到桥头自然直。」
哈维不知以何为根据,竟然轻松自在的说着。
「说得如此不负责任,万一修不好的话,下士会变成怎么样啊?」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相信我。」
哈维烦躁地蹙着眉头,然后将握在左手的螺丝起子换至右手。令人意外地,有着关节突出且修长手指的义肢与哈维原本的右手极为相似,和左手一样转动着螺丝起子,灵巧地用螺丝将一个线圈状的零件固定于电路板上。
在一旁正襟危坐的琦莉,惊讶地望着哈维的动作。先前,右手还会因恣意行动而惹得哈维破口大骂,看来在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期间,右手已经可以自然而然领悟哈维的意志了。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和平相处的啊?」
「一言难尽。」
哈维露出厌恶的表情并闪烁其词,琦莉猜想必定是和「砂鼹鼠七子」号上「被尸体纠缠」那部分有关。因为每次想更进一步询问当时情形时,哈维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之后,哈维似乎无意再交谈,专心埋首于收音机的组合工作。无所事事的琦莉抱着双膝,又转过脸面对着煤油暖炉。或许是燃料所剩不多,从暖炉的小窗中,可以见到细细的蓝色火焰不稳定地摇摆着。
过了午后,位在蒙胧的砂色天空和砂海之间,「砂走」号甲板上充塞着低沉的动力声与沉稳的流砂浪声。从哈维手边发出微弱的喀锵喀锵声响,舒服地于耳内微弱回荡。
早上的「送葬」一结束,以欧鲁·翰为首,所有「砂走」号的船员们全躲进门下拥挤的船舱呼呼大睡。「送葬」当天天亮后他们似乎都是如此,哈维说会一直睡到天黑吧。昨晚持续至深夜的喧闹,一大早又起来送葬,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除了坐在暖炉前的琦莉他们之外,船首附近的掌舵室里会留守一名负责监视海上状况的船员。几个小时轮班一次,换班的水手正忍住哈欠登上了梯子。
琦莉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掌舵室的玻璃,正巧与那名并未留意船行方向,却莫名露出监视眼神直盯着他们的船员四目相交。
琦莉狐疑地眨着眼睛回视,对方慌张地将目光挪开,望向前方。这是怎么一回事……?琦莉无意识地回头望着哈维,哈维似乎并未察觉,仍致力于手中的工作。
刚刚——
「刚刚——」
正想说出口的话被哈维抢先一步,琦莉张着嘴盯着哈维的侧脸。然后闭上嘴巴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哈维的仍视线落在手边说——
「虽然我推测过……在妳父母去世之前,妳住在哪里?」
哈维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琦莉无法明白哈维的意图,疑惑地眨着眼。
「哪里,就是东贝里啊!住在十二号街角的公寓三楼。」
「是更早之前。我不是指养育妳的亲人,而是生妳的父母。」
「我出生和成长都是在东贝里啊。」
应该是——琦莉在心中补了一句。其实自己也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因为除了东贝里外,印象中并没有其它地方了。「那就好。」哈维似乎也不是真的十分关心,因此马上就认同了。
「因为那位婆婆说了令我在意的话,所以我只是好奇问问。」
哈维说完又陷入沉默,继续专心修理收音机。
琦莉将下巴置于屈起环抱的双膝中间,眼神飘向隐约晃动的暖炉火光。
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妳吧……
脑海中浮现今早老婆婆离去时的留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时是指什么时候呢——是指比祖母去世前更早的时候?琦莉不断地思索,但仍无法理出头绪。
祖母去世时正是琦莉八岁那年的初春。当公寓的人来到房间里恣意谈论葬礼和如何处理遗物等事宜时,琦莉就站在寝室中央,凝视着躺在朴素床铺上的祖母遗体。背后传来房东他们的对话:没有收养她的人吗?有没有其它亲感?
「有关妳妈妈的事呢?妳什么都不知道吗?」房东太太问。琦莉指了指祖母的遗体,房东太太困扰地摇摇头:「她不是妳妈妈吧?不是这个意思,真是麻烦的小孩啊。」八岁的琦莉心想:觉得麻烦就不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插手啊,别管我不就好啦!祖母的遗体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总是挽起的头发现在已经解开,长长的白发就像是水流般垂在枕头上。她记得曾经见过相似的景象,好像是某人的尸体——
「琦莉。」
哈维的声音让琦莉回到现实。转过头,哈维垂着眼继续手边的工作——
「不好意嗯,问了妳奇怪的事。」
他简短地说。「我道歉很奇怪吗?」见到琦莉一脸惊讶,哈维眼神中流露出不悦。「不——会啊。」琦莉立即摇摇头,将眼睛转向一旁。
置于膝盖上的双颊自然浮现笑意,琦莉开心地独自笑着。
似乎到了看守员的换班时间。听到一阵生锈的摩擦声响后,甲板上的舱门被推了开来,一名穿着黑褐色大衣的男子探出头,是卡·立夫。虽是大白天,但身体仍因冬天的寒气而发抖着,他拉起衣领,对琦莉他们微微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掌舵室。
他和里面看守的人说了一两句话后,神情骤变马上飞奔而出。
「欧鲁·翰,快来!」他将头伸进舱门内,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带着若干的急迫,呼唤着船老大。琦莉询问似地望着哈维,但哈维也仅是一脸诧异摇摇头。
「妳拿着,待在这里。」
哈维将组合到一半的收音机塞给琦莉,轻轻利用反作力站起身。与恰巧从船舱走出来的欧鲁·翰会合,然后和卡·立夫及在掌舵室看守的男子站着交谈。
片刻后,卡·立夫消失在门的下方,其它三人私语着往甲板旁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啊……)
盯着散落甲板的剩余零件,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用双手将零件聚集起来,塞进大衣的口袋中。如果哈维是按照次序排列的话,等一下他恐怕会火冒三丈吧?
当琦莉抱着收音机(虽然有收音机的外形,但只是随意将外壳合起,内部尚未组装完成)站组身时——
脚下的甲板突然倾斜——
「哇——」
琦莉抱着收音机往前跌,踉舱地踏了几步后,面前正是有着残火但仍十分滚烫的煤油暖炉,当琦莉像是要抱住圆桶的暖炉往上头扑倒时——
「啊!」
干钧一发之际,金属骨架的手从后方抱住了琦莉。此时传来什么东西被火烧焦的声音。
哈维用右手将琦莉拉过来的同时,以左手扶住了倾倒的煤油暖炉。「反了吧?这动作应该是由你来做的吧?」哈维瞪着右手发出不满。他将琦莉放下后,若无其事地拨开直接碰触滚烫铁板上的左手,此时手心的皮肤迅速掀起。
「对、对不起……会不会痛?」
「当然痛啊!」
琦莉紧张地抓住哈维的左手,哈维很难得老实承认并露出极痛的表情。但是他仅精神集中的低下眼一秒,马上又恢复贯有的「已经没关系了」的表情,然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将视线投向甲板旁。欧鲁·翰与看守的船员将身体采出栏杆,俯视着下面的砂海。
原本明亮的砂色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海面因笼罩着浓雾而视线不佳。偶尔掀起一个大浪,船身便往横向剧烈摇晃。
「怎么样?」
哈维简短问着情况。欧鲁·翰露转过身一脸严肃。
「果然驶向航线外了。真奇怪,此片海域在这个时期的流向,不应该往这种方向流动啊。」
「你们是为了什么才留一个人看守的啊。」
「我又没有注意海象——」
对于哈维无心的一句话,看守的船员露出不满的表情反驳,然而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琦莉也学起哈维,两人同时皱紧眉头:没有注意海象,那是在注意什么啊?
从门的下方传来吵杂的声音。好像是卡·立夫叫醒了那些船舱内的船员,他们打着哈欠相继走上甲板。此时,船身又一阵剧烈摇晃,没有心理准备的几个人踉舱跌倒。最后从船舱探出头的卡·立夫被压得发出了抗议之声。
琦莉由于抓着哈维,这次免于摔跌在地。「妳到下面去。」哈维将琦莉推往门的方向。
「妳摔倒的话我更麻烦,妳找个墙壁旁坐下。」
「嗯……」
才刚给哈维添了麻烦,因此琦莉无法有任何异议,只好勉强点点头离开哈维身旁。边走边将尚未组合完成的收音机吊带往脖子上一挂。
「……?」
琦莉隐约中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甲板旁,越过栏杆凝视着前方的海面。
朦胧的砂色浓雾那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靠近。
(船……?)
紧接着,巨大的铁块倏地出现在极近距离前。琦莉察觉到的同时,船员之间发出了惊呼声。
铁与铁的激烈摩擦声及冲击贯穿了整个甲板,和先前的摇晃完全不同——船身朝垂直的角度倾斜。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悲鸣,纷纷滑向甲板边缘,大家慌忙伸手抓住栏杆。
琦莉也跟着滑落甲板旁,但和大人不同的是,栏杆无法阻挡住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直接穿过栏杆间隙落海。
「琦莉,手!」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她还来不及思考便反射性地伸出手。收音机往身后落下,吊带紧紧勒住她的喉咙。倾倒的圆桶暖炉重重地往栏杆上撞击,铿地一声弹了起来,然后飞掠琦莉身旁,坠落脚下约眇海。
琦莉目瞪口呆地俯视着迅速被砂海吞没消失的暖炉。一拾起头,哈维从栏杆间隙中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糟了……」
听见这声低语的同时,琦莉眼前的景象垂直下坠,手腕上印着哈维手指形状的血痕。是刚刚被烫伤的左手——琦莉的脑海中正闪过此念头时,她的手腕从哈维的手中滑落。最后,彼此的指尖微微触碰分离——
干钧一发之际,斜上方伸出了另一只手再次抓住琦莉的手腕。
欧鲁·翰从哈维的身旁伸出手,仿佛快扯断琦莉的手般,用力将她拉起。迅速加入协助的哈维用义肢抱住琦莉的腋下,将她从刚刚坠落的反方向栏杆间隙中拉了上来。
「吓死我了……」
琦莉搂着哈维的脖子,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急死我了……」耳边也传来哈维的叹气声。拾起头,哈维早已转过脸,回头对欧鲁·翰说:
「帮了大忙,谢喽!」
「小事一桩。」
欧鲁·翰以不自然的姿势倚在倾斜的栏杆上,轻轻耸了耸那宽阔的肩膀。接着他环视着左右,确认同伴平安无事。
「大家都没事吧?应该没有人落海吧?」
欧鲁·翰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周围的船员们也纷纷传来报平安的声音。
船身依旧以急陡的角度倾斜,全部的人排成一列以奇怪的姿势顶住栏杆,远远望去犹如排列在网子上曝晒的干货。哈维顶着栏杆,用义肢抱住琦莉。琦莉越过哈维的肩膀往下一看,蒙胧砂色浓雾中的流砂卷起了漩涡。
「撞上了……」
欧鲁·翰咂了咂舌,然后对着倾斜的甲板上方大喊:
「卡·立夫,看得见那一头吗?」
琦莉转过头追随欧鲁·翰的视线,唯有卡·立夫死命抱住门而逃过一劫。「稍等。」卡·立夫回应欧鲁·翰后,使劲踏上舱门往上方爬去。
他抓住另一侧的栏杆并垂吊于栏杆上,窥视从这个方向无法看见的另一侧船腹。
「哇,太神奇了,是幽灵船……!」
对于卡·立夫那奇特的回报,其它顶着栏杆的船员们蹙紧眉头:这个笨蛋在说什么啊?
(幽灵船……?)
琦莉看看身旁的冷淡反应,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抬起头望着哈维。红铜色的双眸瞪着她:
「妳现在一定又抱着些许期待吧……」
刻在船腹的模糊文字——「砂鼹鼠故乡」号是那艘船的名字。在危机四伏的海上,船员们喜欢以能够带来好运的砂鼹鼠为船只命名。
这是一艘古老的船。甲板的支柱有大半已经断裂,到处充满像被踩穿般的大洞,船桥的窗户也早已脱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生锈的船身映照着天空的暮色,染上和哈维发色相仿的红铜色。或许已经在此沉眠许久,这艘船有如被砂子掩埋的遗迹般静静伫立着。
这不是漂流船吗?某人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对于幽灵船的存在一笑置之的船员们,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漂流船这个名词。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流砂终点站附近的海域一一浮出——包括动物的尸体、被流放到海中的大型垃圾、沉没的船只,还有乘客们所遗留下来的众多回忆。
琦莉站在「砂鼹鼠故乡」号的甲板一角,由于没有她能够帮忙之处,只好眺望着其它人的工作情形。
「砂走」号的船腹撞上没入砂中的漂流船船首。船员们以欧鲁·翰为中心,从漂流船的甲板上望着自己船只的船腹,确认损伤程度。仍然倾斜的「砂走」号,从甲板上垂下了由缆绳所编成的梯子,所有的人全都先登上漂流船「砂鼹鼠故乡」号避难。
「咦……」
琦莉望着所有集中在船首的船员们后脑杓,最后忍不住叫了出来。先前还夹杂在船员当中的红铜色脑袋,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
(到哪里去了……)
环顾周遭,位在甲板中央,应该是通往船舱的门扉那头(虽说是门,但已经看不见门的模样,仅是犹如开了一个微暗的空洞般),突然出现了搜寻中的那颗红铜色脑袋。哈维弯下身穿过缺了门的空间,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踩着漫不经心的步伐走了过来。
「你去查看过里面了吗?」
琦莉跑了几步来到哈维身前停下脚步。「真是的,我也想去看看。」事实上,现在琦莉的内心急着想独自去瞧瞧,她越过哈维的身躯望着后方。
哈维若无其事地往旁挪栘半步,挡住琦莉的视线说:
「不值得去。」
「有汁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坏了。」
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琦莉以询问的眼神直盯着哈维,不到三秒,哈维逃避似地侧着脸,轻轻叹了口气说:「那里有许多人被杀害,真令人想吐……」
「被、杀……?」
哈维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但那个单字却深深烙印在琦莉耳中。可能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事,哈维不高兴地咂了一下舌。
「到处都是弹痕,可能受到了什么攻击,所以才会弃船离去吧?」
「受到什么攻击?」
琦莉无意识地预想,哈维一定会立即响应:「我哪会知道啊!」然而哈维却张开嘴,意外地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表情可疑地闭上了嘴。
「……我哪知道啊!」
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了如琦莉所料的台词。
「喂,去找个可以当作撬棍的东西。木板也可以,所有的人赶快去找!」
传来欧鲁·翰的指示。有几个人开始分头去寻找工具,应该是打算利用工具对撞上漂流船船首的「砂走」号船身做点什么吧?欧鲁·翰又迅速指示了其它人,接着突然望向琦莉他们。
他脸上毫无表情。
(……?)
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紧接着,欧鲁。·翰那精悍的脸上又浮现平日的豪迈笑容,爽朗地说:
「哈维,很闲的话就来帮忙!」
「我可是伤员啊!」
哈维从口袋伸出左手对欧鲁·翰挥了挥,然后露出半开玩笑的无奈表情。
「不是已经在愈合了吗?我送你们去港口,所以来付出点劳力吧!」
「……知道了。」
当琦莉正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方才的感觉时,哈维苦笑回应后便朝欧鲁·翰走去。「哈维!」 琦莉好几次欲言又止,总算对着哈维的背影呼喊时——
琦莉!
谁在呼唤我?是一个有如女高音般的可爱女声。琦莉将头转向声音来源处,一个娇小的影子顿时消失在柱子的后方。虽然仅是一瞬间,但琦莉确定自己并非眼花。她慌张地回头望着哈维:
「刚刚那个是——」
「妳待在那里,别到处乱跑。」
停下脚步转过身的哈维抢先一步断然命令。哈维那完全不在意琦莉要说什么的态度,让她感到些许不悦地闭上口。
琦莉!
微弱的高音再度呼唤着,接着传来愉快的笑声——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她已经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处听过,然而那声音确实存在于记忆的深处。
琦莉再将视线栘到哈维身上。然而哈维却毫无心思留意琦莉,正抬头望着耸立眼前的「砂走」号船腹,与欧鲁·翰交谈着。
只要待在甲板上,哈维看得见的地方应该就没关系吧?
琦莉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脚步不自觉地朝方才那个娇小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她窥视足以用双手环抱的粗壮柱子后方。
「咦……」
空无一物。自己明明没有看走眼啊?
琦莉环顾左右又往柱子后方踏了一步。此时,身旁传来嘎吱的声音,同时鞋底往下一沉。
(哇——)
还来不及发出惨叫,琦莉便穿破甲板往下滑落。外头的光线瞬间在头顶上方消失,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屁股似乎被什么硬物打中(浮起的收音机跟着打中下巴)。琦莉顿时痛得停止呼吸。
「……好、痛……」
幸运的是,一起落下的甲板宛如滑梯般减轻了撞击力道,让琦莉免于从高处落下的重击。
「真危险……」琦莉安心松了口气的同时迁怒地发着牢骚,就这么坐在地上转动脖子望了望四周。
微弱的夕阳从头顶上方照射进来(当然是从自己踩破的洞口透进),狭窄的走道往前后方向延伸。两旁的墙壁并列着细长的空洞,想必是以前的舱房门口。大部分的门都已脱落,勉强残留下来的几扇门也苟延残喘地松脱倾斜着。
这艘船究竟被弃置了多久?下方沉淀着浓浓的腐败气息,似乎连空气的流动也停滞不动,寂寥的景象往前方延伸。
我认得这里。
脑海中比思考更早一步擅自浮现这句话,连她自己也感到莫名惊讶。「为什么……」内心感到毛骨悚然,以双手撑着自己朝后方退去之际,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吓得转过头——
地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女孩有着栗色的卷发和蓝色眼睛,围裙洋装下的两条腿往前伸着——一个依旧崭新的洋娃娃,在周围一片荒废的景象中显得格外醒目。为什么此处会有这种东西呢?
琦莉蓦地感到一阵恐惧,反射性地想后退与对方保持距离。然而,就像是被那双默默凝视的玻璃眼珠所吸引般,琦莉停止了动作。
她缓缓伸出手拾起洋娃娃。
自己抓着洋娃娃身体的手,看起来莫名的娇小,而洋娃娃相对显得特别巨大。琦莉将洋娃娃抱在胸前,纳闷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时——
「妳又跌倒啦?」
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一双厚实大手随之将琦莉抱了起来。琦莉抱着洋娃娃,搂住对方的脖子。
「我告诉你哦,哈——佩……」
咦?琦莉讶异自己竟然口齿不清。又不是下士,怎么会无法发出「维」的音?
将目光栘向自己搂着的那位男子脸庞,琦莉更加错愕。预想中,应该是红铜色的发丝恣意垂在脸颊与脖子上,但眼前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张侧脸。对方脸型的棱线比较突出,而且脸颊上长满了浓密的砂色胡子。虽然如此,那低沉的说话方式和整体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不可思议的与哈维极为相似。
「真是的,又想撒娇啊……」
男子的身后突然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是一个带着苦笑,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沙哑女声。一名黑发女子越过男子的肩膀,从走道那一头出现——瞬间有股奇异的感觉,是一种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感觉,好像与某人非常相似。
抱着琦莉的男子朝女性的方向走去。男子跨着大步前进,琦莉赶紧用手环住男子的脖子。夹在中间的洋娃娃似乎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男女两人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此刻,琦莉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走道上原本倾斜及脱落的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修复,而破裂的圆形窗户也完好地镶在门上。
那个圆形的窗户上,映着男子那宽广的背部和紧搂着对方脖子的自己。
然而,映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将头发扎成两束的小女孩。
(是谁啊……?)
和琦莉一起映在圆窗中的洋娃娃窃笑着。
从最初的第一眼开始,琦莉就觉得她五宫中带着某人的容貌。那模样无法以可爱来形容,但她有着一双冷淡低垂的黑色眼睛,及肩的柔顺头发,还在头的两侧各绑了一束发束,是一名年约二、三岁的小女孩。
(……是我。)
琦莉凝视着映照在眼前玻璃窗上的小女生,最后只能得到此结论。
她跪坐在船舱的床上,凝视着墙壁上的圆窗。窗的那一头是笼罩在夜色下的砂海与天空,眼前尽是深蓝灰色的景象,并没有值得观看之物。蒙上砂尘的厚玻璃中,隐约映着年幼的自己和抱在怀中的洋娃娃,还有后方面对面的一对男女。
她微微转过头,斜眼偷窥着正在背后谈话的男女。男子背对着琦莉坐在床缘,至今仍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见到那砂色的短发,遗有宽广的背影。琦莉缩着身体,但仍可从那背影判断对方的体型十分高大。
女子坐在男子斜对面的椅子上。天花板上随着船身摇摆而左右缓缓晃动的电灯下,浮现那雪白的侧脸。
「你那么讨厌东贝里吗?」
女子用低沉的声音询问男子,然后好整以暇地静静凝视男子,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女子的后脑杓绑着一束黑色的长发,她有着一对黑色的双眸,穿着简朴易于活动的贴身服饰,整体显得极为朴素也并非一位美人,然而深色的瞳孔中莫名散发出一股吸引人的气质。
「从东边的港口若不经过东贝里的话,就无法抵达西贝里。你不是说过西贝里相当热闹,应该可以在那里藏身一阵子的吗?」
「东贝里啊……」
男子低语的声音中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但隐约夹杂着痛苦与复杂的情绪。
「你还是非常在意吗?」女子叹了叹气微微笑着说:「东贝里已经不是战场了,战争结束至今已经几十年了啊!你亲眼目睹一切,应该比谁都清楚。」
女子训诫似的说着,然后用纤细的双手环住对方的头,温柔地拉向自己。男子的额头轻轻靠在女子的肩膀上,小声地说:「我知道。」
刚刚为何会认为男子与哈维相似,琦莉终于找到理由了。压抑感情的低沉声音和简短的说话方式,还有偶尔会如现在般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和哈维极为接近。
「琦莉,怎么了?」
当她望着男子的背影和哈维那红铜色后脑重迭时,女子察觉了琦莉的视线,抬起头用略带不怀好意,但不致于令人讨厌的笑容望着她。
「我们的公主可能在吃味吧。知道了,妳也想抱抱吧?」
离开男子后,女子跪在床上对琦莉伸出双手。我根本不是在吃醋!琦莉满肚子不高兴,但不知何故竟然无意反抗,柔顺地将身体倚在女子的怀中。琦莉的脸埋进对方的胸前,隐约闻到一股香气。或许除了去世祖母那关节突出的手,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被其它女性的手所拥抱。虽然觉得很痒,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应该是妈妈吧……)
倚在舒服的怀中,一闭上眼,睡意自然席卷而来。女子一见到琦莉打着哈欠,窃窃地笑了。
「小不点差不多该睡觉了,不睡饱的话就长不大哦。」
原来如此,十四岁的自己会那么娇小,一定是因为没有睡饱的关系——琦莉自行下了结论,在催促之下钻进船舱的床铺。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会回到幼年?恍惚之间,内心的深处不断思索着这个疑问,琦莉将脸埋进枕头,闭上了眼睛。

虽然并非刻意去意识,但等自己回过神时,脑中的一角不禁反复想着刚刚所见到的弹痕。走道的墙壁上有一个横向贯穿的黑洞,烧焦的痕迹深深烙印在被凿开的墙壁断面上。
是碳化枪。
由于时问久远,因此无法断定弹痕本身,但哈维直觉深信那就是碳化枪。
「好痛……」
不知不觉像是要咬断似的用力一咬嘴唇,哈维舔拭低语时嘴中渗出的血液,舌上黏稠液体的触感有股铁锈味。伤口并不深,血很快就止住了。
有不死人的这艘船,受到追杀不死人的教会部队袭击。哈维虽感应到这个部分,但不清楚有关那个不死人还有其它的事。然而让他感到无限沮丧的是,那些家伙竟然在搭载着毫无关联的普通人类的客船中,冷酷地扣下扳机。
人们逃窜的惊慌状态,恐怖与痛苦的叫声——全和弹痕一起被镶在走道的墙壁上。每踏出一,它们就好像控诉什么似的窜入脑海中,哈维旋即转身走出去。
「喂,我叫你过来啊!这个倒了。」
脚边传来不满的声音正呼唤着他。哈维低下头,蹲着身子的卡·立夫望着他的手,便了个眼色重复道:「我说这个倒了。」哈维追随对方的视线,原本水平的马口铁板倾斜成四十五度。
「啊,抱歉。」
哈维用有点欠缺诚意的语气响应,然后以右手将马口铁板恢复水平状。「拜托你好好压着。」卡·立夫叮咛着又继续将板子钉上。
全体船员利用找来替代撬棍的铁材,成功让撞上漂流船的「砂走」号返回海面时已近黄昏。他们在半沉入砂海的漂流船甲板与「砂走」号的船腹问,搭起了数根鹰架,开始修复损毁之处。
天空从夕阳余晖的橘色浓雾化为夜晚的蓝灰色。四周因「砂走」号甲板的灯光映照而显得一片青白。
从上方传来一阵低声对话。哈维只是压着马口铁板,并无其它事可做(其实也无意帮其它人修理),于是若无其事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头上的灯光正巧呈现逆光状态,刺眼的光线让哈维瞇起了双眼。刻印在视网膜上的绿色残影与站在砂走号甲板上的两个人影重迭。
其中一人由体型马上得知是欧鲁·翰,而另一人虽然不知其名,但对方正是和漂流船相撞时负责监视海象的男子。
两人面对面站在固定于甲板旁的某具机器前交谈着。无法看出那机器是有何作用的装置,在有如筒状的发射台中,装填了长约一公尺半的铁棒,末端的缆绳与大型的滚动条机相连。一见到铁棒前端呈现出如箭头的尖锐状,哈维终于恍然大悟。
那是击退砂虫的投矛器。记得以前并没有那样的设备。
砂虫是所谓的俗称,印象中生物学上的正式名称好像是阿瑞尼士蚯蚓什么的,由于懒得记所以记不得正确名称。远在殖民时期前,砂虫就是栖息于此星球的少数原始生物之一。成虫的直径约一公尺左右,是一种体型巨大且怪异的环节动物,栖息于砂中,偶尔会攻击砂船使之翻覆。
「什么时候装了那种危险的东西?」
哈维若无其事地问脚旁的卡·立夫。对方停下手边的工作,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看了哈维眼神示意的方向后,「啊——你说那个啊?」才点点头说:
「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因为遭受砂虫成虫的攻击,之后就设置了。」
「除非是进入砂虫的势力范围,否则牠们应该不会主动攻击,这种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哈维无法理解地紧蹙眉头。有关砂虫的知识,哈维都是从上一任船老大那听来的,相信不仅是身为后继者的欧鲁·翰,「砂走」号的船员们也应该十分清楚。
卡·立夫不解为何哈维对这件事情会如此深入探究。
「没办法,有些工作不得不进入砂虫的势力范围。教会正打算制作掌握『砂之海』全区域的地图,而为了引领他们——」
「——等一下!」
哈维打断对方话语的同时放开了手中的板子。受到地心引力的作用,板子就这么垂直落在卡·立夫的眼前。「哇,真危险啊!」一屁股跌坐地上的卡·立夫发出了抗议。哈维无视对方的抗议,屈膝对着他的目光,压低声音询问:
「你刚刚说什么?教会?」
哈维散发出危险的气氛,那表情几乎快要揪住对方的胸口。卡·立夫恐惧地往后退。
「嗯,引领教会的船到我们所熟悉的领海。」
「你们不是被教会视为异教徒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自从欧鲁·翰继承后,我们和教会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欧鲁·翰什么都没告诉我——」
哈维一脸愕然,抬头望着灯光中的欧鲁·翰身影,内心感到不安,脑中完全无法运转。或许事态不到需要警戒般严重,但脑海中却响起了刺耳的警钤。通常这种时候,自己的直觉总是非常可靠——虽然唯独这次他并不希望料中。
「琦莉呢?」
突然浮现脑中的话就这么冲出口。哈维推开眼前的卡·立夫站起身,环视着周围。在灯光的照耀下,只见进行修复作业的船员,却不见少女的身影。
(那个笨蛋,去哪里了……)
不!笨的是我!哈维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刚刚完全忘了琦莉的事,由于下士挂在她的脖子上,因而非常放心。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那个古董也还没修好。
「之前我看到她往里面走去……」
坐在鹰架上的卡·立夫一脸诧异地说,然后用眼神示意哈维的背后。哈维转过头望着漂流船的甲板,通往船舱的出入口有如开启的漆黑嘴巴。明明要她不要去,结果她还是去了……
哈维知道琦莉的去向后,心情稍微平缓了些。「真伤脑筋……」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哈维,你要去哪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哈维停下脚步望着「砂走」号的甲板,白光的中央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对方正望着此方向,但因背光而无法看清表情。哈维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光源,盯着头顶上的人影。
「我要去找琦莉,她好像到船舱内了。」
「啊,我派船员过去找。卡·立夫,你去!」
「咦?啊,嗯,遵命。」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派,卡·立夫感到不知所措,呆呆地回应并站起身。「没关系!」哈维伸手阻止正从身旁经过的卡·立夫。
「我去,你赶快把工作完成吧。」
因为自己没有认真压住马口铁板,使得卡·立夫所负责的修缮工作进度落后。哈维指着修理一半的船腹表示,然后丢下卡·立夫转身离去。
他踏过鹰架的钢骨,跳下漂流船的甲板朝里面走去。
——咚……
半晌,背后传来沉重的钝音——不仅如此还从背部贯穿胸前。
「……?」
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哈维膝盖一弯身体往前倾倒。
他趴在地上,讶然俯视自己的身躯,沾满血的矛枪从腹部穿出,插入眼前的甲板。会意过来的同时,呕吐感和剧烈的疼痛从食道窜升。哈维立即集中全身的神经压抑痛觉,但是却无法克制住呕吐感。伴随着激烈的咳嗽,喉咙深处吐出大量夹杂着呕吐物的血块。
「为什……」
哈维从染血的甲板上勉强拾起头,转向身后。
映入眼帘的是刺入背部的矛枪末端。长一公尺半的铁棒末端有个金属环状物,后方连着由铁丝编成的缆绳——缆绳的另一端则是设置在「砂走」号甲板上的滚动条机。
滚动条机旁站着一个人影。当视力适应光线后,终于看清绿色残影那头对方的长相。对方粗野的相貌,露出了令人无法憎恨的一贯笑容,手还置于矛枪的发射台上。
「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为、为什么?欧鲁·翰?」身后的卡·立夫比哈维本人更为讶异,语无伦次地抬头望着自己的老大。
「别担心,这点伤死不了的,对不对啊?」
灯光中,欧鲁·翰用那令人生气的一贯语气回应。在甲板上工作的船员们,不知何时全都靠过来包围哈维,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他。哈维瞥了周围的人一眼,就抬起头怒视着欧鲁·翰。
「还真是谢谢你好心代替我发言……」
哈维极尽讽刺地说着,嘴中溢满了血泡。即使阻断了痛觉,刺入内脏的异物感仍令哈维感到相当不适。虽然极度的愤怒,但由于过度愤慨,致使某条神经被切断,脑中显得异常平静,连哈维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可是最高赏金的对象呢!在东贝里逮捕的不死人抓了一名女孩作为人质潜逃,指的就是你和那名女孩吧?」



「啊——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欧鲁·翰所说的有部分被扭曲,但哈维并不想辩驳,顺势点了点头(没有编派琦莉任何罪行,把所有的错归咎于自己身上,这样更求之不得)。「所以你打算跟教会领取那笔高额赏金,才故意对我示好,然后从中找机会下手。」
「我并没有故意对你示好,如果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哈维,我个人并不讨厌你,只不过是利害得失无法兼顾。」
「……我也不讨厌你就是了。」
甲板上笼罩着白色灯光和船员面无表情的眼神,哈维与欧鲁·翰之间的对话有如谎言般回荡着。哈维心想:昨晚那场纸牌游戏,酒醉时缠着自己的可爱老友,以及身旁充满朝气喧闹的船员们,对此觉得仍一如往昔而感到怀念的心情,恐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真抱歉啊!」
欧鲁·翰的嘴中吐出了简短的道歉。即使对方如此致歉,哈维也无法铭感在心。
「我们的做法已经和上一代不同了。只要协助教会就可以免除无谓的镇压,更可以在港口轻松调度物资,和上一代比起来,我学会了更圆融的做法。」
「因为不想被镇压而去奉承教会的话,那么当初何必去信仰异教,这不是笨蛋吗……」
哈维一口气说完,由于使用过多肺部内的空气,吸气时导致血块堵住喉咙而不断地咳嗽。「咳……」也因为这么一咳,插在腹部的矛枪陷得更深。哈维无法忍受异物在体内摩擦的触感,几乎快晕过去了。
前端的铁镞穿破且深深刺进甲板,哈维和铁镞一同被钉在甲板上,宛如一具标本。不死人的标本,一点都不好笑。
包围在身旁的几名船员用手捂住嘴,将脸撇向一旁,其中有人不舒服地低语着:「 这样都还能活着啊!」
「卡·立夫,去把那个女孩子找出来。」
听到欧鲁·翰的指示,站在不远处一脸呆然的卡·立夫吓得跳了起来。「啊,知、知道了。」含糊不清地回应后,穿过围众的船员间,朝甲板后方奔去。卡·立夫小跑步经过哈维身旁,微微瞥了他一眼。
脸颊贴在甲板上的哈维,默默地拾眼望着卡·立夫——刚刚还非常自然与自己交谈的他,露出犹如看见恶心之物的惧怕眼神,哈维忍不住栘开自己的视线。

半夜突然醒来,听见枕旁有人窃窃私语,那是宛如鸟鸣般的可爱高音。
琦莉从毛毯中露出半张脸,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枕头旁放着少女姿态的洋娃娃,它孤零零地坐着。洋娃娃有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一双蓝色的玻璃珠眼睛,脸上还印着浅浅的颊晕。从深绿色的围裙洋装底下伸出的双脚,无聊地交互晃动。它压抑着有如女章首般的尖锐声音,独自喋喋不休地低喃着。
仔细倾听之下,孤零零坐在枕边、可爱的嘴唇保持微笑的洋娃娃,竞用娇俏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诉说对世间的怨恨:「那个三流的洋娃娃师傅,明明告诉他,我的眼睛要用翡翠制作,没想到他竟然镶入廉价的玻璃珠,非得将他打入地狱一千万次不可:还有那只黑熊,三不五时就抓住我的脚四处挥舞,让它被垃圾车载走算了。」
琦莉听到这里,不禁全身僵硬地凝视着洋娃娃。突然,洋娃娃停止了咒骂,奇妙的寂静顿时降临。
洋娃娃浮现在黑暗之中的青白色脸庞,僵硬地朝琦莉转了九十度。玻璃大眼圆睁,只有涂上一抹淡红的嘴唇快速动着。
「妳好!别净是偷听,和我一起玩嘛!」
「!」
琦莉不禁发出了短促的悲鸣,吓得瑟缩着身子。船舱内狭窄的床铺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咦……?怎么了?」睡在身旁的母亲动了动身体,用充满睡意的声音问。
此时,洋娃娃倏地停下动作——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寒毛直竖的笑容,直盯着她。
「洋娃娃开口说话了……」
琦莉抓住母亲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明。母亲只是无力地叹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并没有轻蔑地认为该不会是做恶梦了吧?或是假装安抚,而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极为淡然地说:
「那是因为洋娃娃过于无聊时也会开口说话啊。如果换成是妳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安静坐着,也会觉得很无聊吧?」
「可是……」
虽然内心尚且无法释怀,但又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于是琦莉不高兴地闭上嘴。母亲握住琦莉的手塞进毛毯中,温柔地为她重新盖好被子。
「琦莉,虽然妳偶尔会看见一般人无法见到的东西,但是那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总有一天,妳所拥有的这份能力一定能够帮助某个人。」
「帮助谁呢?」琦莉将半张脸埋进毛毯中,惊讶地望着母亲。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许多人,也或许是某个人。不管怎么说,需要妳的人一定会期待着与妳相遇。」
「等着琦莉?那个人有麻烦吗?」
「我想应该是,所以妳必须成为他的朋友,在一旁协助他。」
「哦……」必须要协助他啊……琦莉思索着。「我知道了,我会当那个人的朋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与他为敌,琦莉都会跟他站在同一阵线。」
琦莉激动地宣示。母亲觉得滑稽地笑了出来,伸手抚着琦莉的额头说:「该睡了。」母亲微凉手心的触感相当舒服,梳理着自己垂落额前发丝的白皙指尖,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
闭上眼就可以感觉到低沉的机械动力声与和缓的晃荡。如同身处摇篮般随着舒服的节奏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砰!一个巨大的冲击,船身呈现激烈震荡。
从半梦半醒间回过神的琦莉迅速睁开眼睛,母亲很快地起身下床。此时,船舱的门被打开,一个壮硕的人影有如猫一般,静静地趋身冲进来。砂色的短发还有不修边幅的胡子,是刚刚那名男子。走道上昏暗的灯光从背后透进来,看不清对方的脸。
「雪莉,事情不妙。」
男子压低声音呼唤母亲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琦莉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抱着洋娃娃和毛毯全身僵直。男子背后的走道一阵骚动,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呀——!」手中的洋娃娃也被感染似的发出悲鸣,有如金属摩擦般尖锐刺耳的声音让背脊涌起一股凉意。不仅是琦莉,母亲和男子也缩起身体。
「追兵来了。我原以为这里还有普通人,抵达港口前他们不会出手……」
我太天真了!男子对着自己愤恨地咂舌。「赶快准备一下。」母亲反而态度沉着,开始动手整理行李。男子振作起精神点了点头,用单手拿起行李,另一只手将琦莉抱起。
呀——!呀——洋娃娃不断发出平板的惨叫,琦莉慌张地重新将洋娃娃抱好,并用手勾住男子的颈部。
「抓牢哦!」
对方压低声音在自己耳边小声叮咛。果然和某人很相似——咦?到底是谁?刚刚还觉得很像,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指谁。和那个人及这名男子相遇的记忆,究竟是哪个早呢?感觉并非是这名男子与那个人相似,而是那个人与此男子相仿。
没有对话也没有任何声响,利落地准备好后,母亲率先闪出船舱,男子跟着转过身。勾住男子颈部的琦莉,视野跟着反转,她看见了船舱圆窗外的景象。
窗户外头一片漆黑。至今所见过的砂之海,即使是最黑暗的时候也只是呈现深蓝灰色,尚未见过宛如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模样。
那并非海,而是比夜色更浓的黑色船只正横靠在窗外,遮住了原本的景象。等琦莉领悟时,男子已经跑出船舱,圆窗和黑船被墙壁阻挡,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男子出了走道直接往右转,追着走在前方的母亲。
「啊!」
唯独琦莉面朝后方,她越过男子的肩膀,不禁叫出声来。伴随着喀锵喀锵金属材质的脚步声,对面的角落出现了众多人影。是全身包覆着椭圆形金属服饰的奇怪人类——不能肯定里面是人类,说不定中间是空心的,只是铠甲本身在移动罢了。那些人的双手拿着与白色钟甲形成对比般的漆黑粗短铁筒状之物。
「别伸出头,躲好。」
男子没有回过头,似乎在琦莉叫出声前早已察觉背后的情形。听到男子严厉的声音,琦莉吓得缩着脖子。此时——
砰咻……!
模糊的爆炸声乍响。琦莉瞬间涌现一股奇妙的熟悉感,理应是初次听见的声音,却像是早已刻印在记忆中一般——唐突出现脑中的是,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的讨厌记忆与自己的叫声。哈维!这是谁的名字?
毫无深思的时间,男子的身体往前弹去,琦莉的头跟着重重一晃,两手垂挂在对方的脖子上,她慌张地抓住男子的肩膀。
「我没事,没什么大碍,赶快。」
耳边的声音催促着前方的母亲。男子的脚步仅踉舱了一下,并未减慢奔跑的速度。琦莉深怕洋娃娃被甩落,于是紧紧地抱住洋娃娃,用手环住男子的背部。
此时,手心有种奇妙的触感。「……?」视野不断上下摇晃,琦莉定眼望着自己紧抓的男子背部。
宽阔的背部一片焦黑,上头那半炭化的皮肤在琦莉的触碰下不断剥落。琦莉反射性将手挪开,差一点跌落地上,男子用手将她抱起。
「抓紧一点!」
「你受伤了……」
「只是擦伤。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怎么看都不像是「擦伤」的程度,然而,男子的声音彷佛完全没感到痛楚般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不死人」——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个单字。琦莉不懂其含意,和刚刚的熟悉感一样,理应不知道的东西却莫名刻印在记忆里。
男子突然止住脚步,琦莉的头又再次前后震荡。走在前方的母亲也停下来转过脸:「怎么了?」他正窥视厚重的铁门内。有一条作业用的狭窄阶梯通往黑暗的下方。
「妳先下去,雪莉,我即刻赶上。」
男子说完立刻拉开环抱自己脖子的琦莉,将她塞进女子怀中。洋娃娃差一点掉下,琦莉慌慌张张抓住洋娃娃的小手。
「不要!」
母亲出乎意外的话令琦莉感到惊讶,她拾起头。
母亲就像是撒娇的孩子般紧咬着唇,抬眸瞪着眼前的男子。男子似乎也始料未及,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妳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总是抛下我一个人,我也要跟你一起。」
「总得有人保护琦莉啊!我答应妳一定立即赶上。」
「可是……」
「快走!」尽管母亲仍打算反驳,男子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她只好将话吞了回去,不情愿地转过身,悄悄走下马口铁的楼梯。琦莉握着洋娃娃,紧紧勾住母亲的脖子,越过母亲的肩膀仰望阶梯上方,长方形的黄色灯光越离越远。灯光中看起来有如黑影般的男子,转过身返回走道。
不一会儿,当她们下了楼梯时,再度听见模糊的枪声。
母亲错愕地转身望向阶梯上头,而琦莉的视野转换成幽暗的船舱。眼前杂乱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货柜,里面的墙壁上隐约可以看见长方形的边框,应该是搬运货柜的舱口,而舱口的旁边设置了比救生板更为正式的小型逃生船。
母亲又转过身往船舱内跑去,琦莉的视野再度逆转。母亲打开逃生船旁的货柜,抱起琦莉将她放进货柜里。里面虽然塞满了许多麻布袋,但空问已足够一个小孩躲藏。琦莉坐在一个麻布袋上望着母亲。
「妳可以在这里梢等一下吗?我马上回来接妳。」
「嗯。」
琦莉点点头。「乖孩子,我一定会回来接妳。」母亲露出微笑重复说道,然后不舍地伸出手抚摸着琦莉的头发。看到母亲那不寻常且痛苦的表情,琦莉觉得应该让母亲放心——
「我没关系,有洋娃娃陪我,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我可以等。」
举起手中的洋娃娃,琦莉开朗地说。母亲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从货柜的边缘探出身,在琦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爱妳,琦莉。」
发痒的触感让琦莉一度闭上了眼睛,等她再度睁开眼时,上层的盖子被静静盖起,货柜中一片漆黑。
头顶上方断断续续传来模糊的脚步声与枪声。琦莉坐在麻袋上抱着双膝,紧紧将洋娃娃搂在怀中。此时,洋娃娃才像是真正的洋娃娃,沉默地不发一语。
没问题的!琦莉再一次对着自己低声说。对母亲来说,或许那名男子就是即使与全世界为敌都必须和对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所以我没关系,可以一个人静静等待……
琦莉低头抱着双膝之际,似乎打了个盹。
脚步声、枪声,还有总是从船底发出的动力声,瞬间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静到让耳朵感到刺痛。
琦莉缓缓站起身,在麻袋上踮起脚尖打开货柜的盖子,先将洋娃娃丢出去后才攀爬上去。好不容易爬出货柜,黑暗中被丢在地上的洋娃娃正露出怨恨的眼神望着她。
她抓起洋娃娃的手,用单手拎着它,开始蹒跚地爬上阶梯。越接近阶梯上头,飘来阵阵烧焦的臭味也越浓。
走道上弥漫着硝烟。在天花板的闪烁不定的灯光照耀下,前后延伸的细长空间中笼罩着黄色的烟雾。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至少没有走动的人。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自己微弱的足音和部分焦黑的墙壁偶尔发出的剥落声响。
琦莉单手拉着洋娃娃,漫无目的地走在走道上。鞋尖似乎踩到什么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将目光栘向沉淀在脚下的硝烟。
地上,一头黑色的长发宛如流水般,描绘出和缓的弧形披散着。
顺着发流,头发的主人躺卧地上,背部一片焦黑。
漆黑的睫毛紧闭着,那个人已经死了。
琦莉就这么呆立现场,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躺在脚边的惨白侧脸。内心一片空白且平静,完全没有这种情形下应该会出现的该种情绪。琦莉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这一定是梦境或是谎言,自己该如何从中醒来呢?脑中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发现低沉的谈话声和踏在地面灰烬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琦莉拾起头,弥漫着硝烟的走道那头出现了几个人影。
她反射性地全身一阵僵硬,紧盯着逐渐走近的人影。
眼前出现的并非刚刚那些有如白色恶魔军团的钟甲,而是五、六名穿着庸俗大衣的男子。「真惨啊……」、「现在有几名生还者?」、「总之,将受伤的人送到东边的港口,我们自己也很吃紧,为了自身的伙食已经焦头烂额了。」、「尸体要丢到海里吗……」那些人叽叽喳喳交谈着,从硝烟中走了过来。
「喂,还有人生还,是一名小孩。」
其中一人发现了琦莉,那人突然大声呼喊,吓得琦莉不禁往后退。「啊,吓到妳了吗……」男子马上压低音量,为了与娇小的琦莉平视,像是对待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弯下身走了过来。
「很害怕吧?已经没事了。」
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或许也和刚刚的熟悉感一样。男子精悍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望着琦莉,接着发现躺在一旁的遗体。
「妳妈妈吗……?」
琦莉紧闭着嘴,微微颔首。
「这样啊。」男子短叹了一声,伸出巨大的双手抱起琦莉。「教会……」耳边的低语应该是对方的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忤逆教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也不会有人受伤,生活也会更加快乐……」
琦莉闭着嘴忘了该如何发声。她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毫无反抗地让对方抱着,下巴置于男子宽阔的肩膀上,可以闻见砂子与汗臭味。她越过肩膀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遗体。
洋娃娃的细瘦手腕从手中滑落,面带微笑的落在沉淀着硝烟的地上,发出凄凉的声响——
此时,视野中的景象一变。
琦莉独自站在走道的中央。没有躺在脚边的遗体,也没有穿着大衣的男子。脚下停滞着已经数年没有人踏进,就这么被人弃置的浑浊空气。左右的舱门生锈倾斜,门上的圆形窗户已有大半脱落,勉强残存的玻璃上出现龟裂并砂尘满布。
龟裂的玻璃歪斜地映着自己的影子。眼前站着的,是有着一头黑色齐肩短发,挂着老旧收音机的十四岁少女。
唯独洋娃娃和刚刚一样落在脚边,蓝色的玻璃眼珠正望着琦莉。栗色的卷发乱七八糟地纠结,深绿色的围裙洋装早已褪色,看不出原有的色彩。
「刚刚是……」
她不知不觉问想起了发声的方法。
「刚刚那是妳的记忆……?」
洋娃娃并没有回答琦莉的问题。原本蔷薇色的脸颊,现在已被烟熏得褪色,洋娃娃和当时一样微笑地望着琦莉,但那笑容中却带着哀伤。
过了片刻,琦莉弯下腰,伸出手欲拾起洋娃娃。
就在这个时候,手腕突然被某人抓住。她抬起头,看到穿着黑褐色大衣的年轻船员——卡·立夫一脸僵硬地俯视着琦莉。
「怎么了……」
「妳赶快逃!」
对方出奇不意的这句话,让琦莉诧异地眨着眼。卡·立夫一脸正经,使出几乎快抓痛琦莉般的力道,抓住她的手腕重复道:
「我放妳走,妳是普通的人类吧?所以这件事和妳没关系。」
「——哈维发生了什么事?」
琦莉直觉地从对方的语气判断,未经思考便脱口问道。想起刚刚在看见过去时,一时之间竟然会想不起那是谁的名字,连她自已也感到哑然。
卡·立夫惭愧地低下头,经过半秒,下定决心似地拾起头。
「那小子没事。他是不死人,那个伤应该死不了吧?但妳只是普通的女孩。」
「哈维也是普通人啊!和普通人一样会有痛觉、会受伤、也会感到失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喊到这儿,卡·立夫前半部的话语才进入琦莉的脑中。什么!那个伤应该死不了?
「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虽然卡·立夫抓住琦莉的手腕,但琦莉仍用手抓住对方的上衣逼问。卡·立夫将眼神挪开沉默不语,于是琦莉一把将他推开转过身,然而马上又被对方抓住手腕拉了回去。
「如果不愿放手的话,那就带路,快一点!」
琦莉逆转形势地对卡·立夫喊道。
当那个景象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脑中的奇妙记忆连锁运转了起来。与视网膜重迭般浮现眼前的,是「教堂」花色中的「锡杖」那张纸牌——柄的末端有着环扣的巨大锡杖,穿刺异教徒的尸体矗立在教堂的地板上。
长长的铁棒插在被灯光照亮的甲板正中央。末端有如锡杖环扣的环状金属物连接着缆绳。
和纸牌上的异教徒一样,从背后刺入被钉在地上的是——
「……!」
琦莉想喊叫,声音却哽在喉咙,仅发出轻微的呼气声。围成半圆弧环绕着哈维的船员中,有几人发现了琦莉而转过头。
「放手,放开我!」
琦利使劲甩开卡·立夫的手。卡·立夫不似方才抓得那么紧,因此得以立刻挣脱。她跌跌撞撞朝船员围众处奔了过去,打算如果有人敢阻挡就跟他拚命。然而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她直接穿过那些男子中间,一屁股坐在刺入甲板的矛枪旁。
「哈维……」
当琦莉终于能够叫出这个名字时,已经呈现半哭泣状态。
哈维的脸贴在甲板上,仅抬眼望向她,微微动了动双唇。「什么?很痛吗?很痛对吧,我现在帮你拔出来。」琦莉将脸凑过去,用哭泣的声音接二连三地说。
「别啪答啪答地跑,我的肚子会震动啊……」
哈维从喉咙挤出声音骂着,然后轻轻咳了起来。或许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光了,他仅是干咳着露出疲惫的表情,将脸颊伏在由自己鲜血所汇聚而成的血泊中。
「哈维,不要!你振作一点——」
「拜托妳别叫,我没关系,已经把痛觉阻断了。」
哈维仍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蹙紧眉头,将搂住自己的琦莉推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点也看不出没事的样子。
「为什么?明明刚刚还处得那么愉快啊……」
琦莉一脸愕然地抬起头,环视远远包围着他们的船员。那些人像是盯着濒死的野生动物——仿佛等着为了生存而狩猎到的动物从临死之际步入死亡般,他们不带任何情感的平板表情并列在白色的灯光下。唯独卡·立夫站在后方露出一脸畏惧,像在窥视什么似的眼神不断来回游栘。
琦莉仰望卡·立夫视线的那一头,停在旁边的「砂走」号,甲板上的灯光照亮着此处,让人感到刺眼。琦莉瞇着眼睛盯着伫立在灯光中的人影。
「放心吧,我不会对妳怎么样,等事情处理完后就会送妳到港口。」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份熟悉感并非对方是「砂走」号的船老大,而是存在于过去中的某份记忆。
「我不想再和不死人有任何牵扯,因为这些家伙的关系死了多少人类。这些家伙即使被杀也不会死,被牺牲的往往是人类。光是战争中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似乎仍不满足。」
「你说什么!……」
「住手!」
听到欧鲁·翰的最后一句话,琦莉激动得欲站起身。然而伴随着简短的制止声,琦莉的手被拉住了。她半蹲着身体低下头,哈维正用沾满鲜血的左手抓住自己。「随他说。」哈维不想予以理会地丢下一句,然后垂下眼。「他说的也是事实。」嘴里又补上这一句。
「好了,赶快将修理和启航的准备工作结束,明早要和教会兵的船会合。」
沉默一会儿后,欧鲁·翰大声对着甲板上的全体船员指示。
包围在身旁的船员们留下几人看守后离去。琦莉怃然瞪着那些人,下意识地握紧哈维的手。
「没关系,再等一下,想动的时候自然就能动了。」
哈维趴在甲板上,用只有琦莉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仔细一看,压在哈维身体下方的右手义肢正抓住矛枪。看来应该可以将矛枪拔掉,然而一旦真的那么做,哈维的身体得承受相当大的痛苦,这对琦莉面言根本无法安心。
可能是察觉了琦莉的不安,哈维彷佛要琦莉冷静下来般,轻轻地回握着她的手,但马上又咳了起来。「可恶——真倒霉……」果然还是感到痛苦难耐而发出不满。琦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握住哈维的手。
「妳说点什么吧!」
哈维唐突地冒出一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琦莉疑惑地眨着眼。
「别沉默不语,说说话吧!」
「要我说什么……」
「说点可以让我分散注意力的事。在船舱内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啊!」
一触碰到此话题,琦莉才想起早已从脑中忘却的事。「我告诉你哦,刚刚在这艘船……」正想开口述说时,由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致不知从何说起。包括从前自己似乎曾搭过这艘船,当时是和母亲一起,然后装甲服的教会兵上了船,母亲……母亲就被杀了——
琦莉低下头紧咬着唇。如此悲惨的事一直藏在记忆深处,唯独自己无忧无虑地活下来。虽然能忘却就忘却才不会感到悲伤,毕竟一旦知道了,就得活在痛苦的过去之中。尽管如此,琦莉并不认为不知道会比较好。和自己所想象的一样,母亲是一位美女,不!虽然不是超级美女,但也算是漂亮约人……
突然,哈维的指尖抚着琦莉的下巴。「对不起,沾到血了。」哈维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马上将手抽离。平静的红铜色双眸,询问地盯着琦莉。
「……怎么了?」
「啊,没事,只是不知该从何整理起……」
琦莉赶紧擦拭不知何时滑落双颊的泪水。「不需要讲得太有条理,就从妳想得起来的部分开始说吧。」重新听到哈维现在的说话语气,琦莉虽然觉得和刚刚那名男子相似,但并非完全一模一样。哈维身上有着只有琦莉知道的部分,而那个人也有相同的感觉。这意外地让琦莉静下心思索——
(这么说来,那个人……)
回想和母亲在一起的那名男子侧脸,砂色的落腮胡和突出的下颚,琦莉突然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毫不怀疑地迅速认出母亲,但为何那名男子就是无法与父亲划上等号。就当时的状况而言,会将对方视为父亲应该是极其自然的事。这和无法想象哈维会身为人父的道理一样,或许正因如此,自己才无法将与哈维相似的那名男子联想成自己的父亲。
基于此,琦莉内心的疑问是——
「不死人有生育能力吗?」
「啥?」
琦莉未经深思就蹦出口的问题,让哈维瞬间一脸呆然说不出话来。「如果仅是做爱行为那没问题,事实上能不能生,我——」哈维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莫名浮现复杂的表情挪开视线。
「我问了奇怪的事吗……?」
「……不,不是。」
哈维虽然这么说,但为什么沉默不语?琦莉疑惑地闭上嘴,尴尬的沉默降临。
刚刚仍刺眼照射的灯光,现在已有大半对着船首的作业,琦莉他们的周围只笼罩着蓝白色的昏暗光线。剩余的修缮工作似乎已经结束,船员用手拉起架在「砂走」号船腹的鹰架。
咚——
「什么东西……?」
脚边突然像被顶起似的,一阵撞击窜过,震动着整个甲板。
残留的鹰架从两船间纷纷掉进海中。「哇啊——」船员们踉呛地朝这边的甲板退避。
之后,像是从并行停靠的两艘船正中央往上一顶,船只各自朝相反方向倾斜。
琦莉就这么坐着横向滑过甲板,她本能地抓住映入眼帘的缆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缆绳正连接在钉住哈维的那支矛上,同时哈维也因痛楚而发出了悲鸣。琦莉不禁放开双手,「笨蛋,别放手啊!」听到哈维那无理的要求,琦莉又重新抓好。
船员们发出惨叫,接二连三滑向船尾。虽然状况不是多么值得喜悦,但因为有矛枪钉住,哈维他们才得以卡在倾斜一半的斜面上——然而再这么下去,哈维的内脏将会被搅得乱七八糟!
「好像有……」
痛苦得扭曲着脸的哈维开口说着什么,并将视线投向倾斜的甲板上方。琦莉霎时领悟,原来他是在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意嗯,追随着他的目光而去时,从船底传来如地鸣般的低沉震动。
嘶嘶嘶嘶嘶——
拖着有如在砂中爬行的沉重声音,震动从船底的一端栘向另一端。
接着,甲板的栏杆外出现了那个东西的身影。
「——!」
那是一条直径远超过一公尺,与砂之海相同的砂色环节动物。琦莉顿时张大眼睛,哑然失神了几秒。
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仅在动物图鉴和立体影像中出现的砂虫,没想到体积竟然如此庞大,连抓住船尾栏杆的船员们也发出了惊讶的骚动。
在所有人呆愣的凝视下,砂虫长长的身躯飞向夜空,描绘出一条拋物线,尔后又再度没入砂中。那个冲击力道猛然拉扯着从「砂走」号甲板上延伸过来的缆绳,琦莉知道哈维正压抑住悲鸣,「不——」她忍不住发出了惨叫。此时——
嘶……
附近传来破裂的声音,甲板就在这时候开始剥落,并拉起了矛的先端。「咦……」、「哇——」矛与甲板激烈地摩擦着,被一直线地拉向船首。
最后勾住了船首的栏杆,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同一时间,琦莉从哈维手中滑脱,她慌张地抓住快从脖子上脱落的收音机吊带。
「哈维——」琦莉攀住栏杆,眼睛搜寻着四周,望见哈维就这么被缆绳拖进海中。一个大浪打中他的背部,海面上只留下与「砂走」号相连接的缆绳,哈维的身影瞬间被砂海吞没。「哈维!」琦莉反射地穿过栏杆间隙,想跟着跳进海中。
「等一下,琦莉。」
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一阵呼唤。琦莉惊讶地回过头,通往船舱出入口的阴暗处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穿着褪色围裙洋装的可爱洋娃娃正对她招着手:这里这里!
「如果妳也跟着跳下去不就束手无策了吗……过来这里吧!」
「可是……」
「妳跳下去后能做什么呢?好好三嗯,妳要救那个人吧?」
洋娃娃语气中充满威吓,琦莉无言以对默不作声。洋娃娃露出微笑的稚气脸庞望了望左右,然后发出和表情形成对比的尖锐声音说:「快点啦!」接着消失在黑暗的船舱。
砂虫的庞大身体潜入海中后,冲击船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激烈摇晃的甲板渐渐恢复水平状态。挤在船尾边缘的船员们松了一口气,你;口我一句地相继站起身。
琦莉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追随洋娃娃而去。
正巧与从甲板边缘站起身的卡·立夫四目相交。他发现琦莉的举动,似乎正想开口又旋即闭上了嘴。最后其它船员马上察觉到琦莉的动作,大喊着:「女孩要逃走了!」
此时,琦莉已经踏下通往船舱的阶梯。脚边再度传来被冲撞的撞击力,转头望向甲板,刚刚那条砂虫的庞大身躯几乎要覆盖住整艘船般地从船顶掠过,看起来像是正在吓阻那些船员。
琦莉的目光回到船舱,穿着围裙洋装的洋娃娃站在幽暗的阶梯下方,快语低声说:「快趁现在!」洋娃娃让琦莉先下楼后,小小的双足才慢慢从阶梯上跳下说:
「好像做得太过火了,没想到连缆绳也被拉走。」
「是妳做的吗……!」
琦莉惊讶得回问。洋娃娃半转过脸,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记忆中已经尝过上百次诚心希望一死百了的经验,而现在这个状况无疑是可归类于极为悲惨的类别。哈维无法失去意识,所以一半的脑海中都莫名冷静地思考着这种事。
哈维正处于悲惨的状况——伞状的矛尖就这么插进腹部,被缆绳拉向砂海。幸亏没有拔出矛而扯出所有的内脏,伤口像是要包裹住矛般从边缘开始再生,因此一如文字所述,深深包裹在腹部当中。
「可恶……」
哈维在砂上弯曲身体改变姿势,手伸向背后的缆绳。右手的义肢一抓住缆绳顺势往手腕处一绕,然后将身体拉过来。减轻牵扯腹部的力量后,哈维才总算得以恢复呼吸。
(问题是该怎么处理那个……)
哈维被拖拉着,边拾起头盯着缆绳的那一端,滚动条机被固定在「砂走」号的甲板上。而欧鲁·翰似乎正打算卷起缆绳。
(那家伙……)
哈维咂着舌嘴里咒骂着对方之际,眼前的沙子高高地涌起,遮住对方的身影。「哇,别开玩笑了——」海面有如山的斜面般倾斜成圆锥状,哈维就这么被缆绳吊着不断左右摆动。
大量的砂子从身体表面滑落,刚刚的那只砂虫(应该没错,这种家伙如果来个两三只,我可受不了)再度现身。承蒙上一任船老大照顾的那段时期,他曾经见过砂虫数次,但还是头一回遇见身躯如此庞大的砂虫。一旦被吞噬,所有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哈维的内心竟然无意识地半期望着。他赶紧打消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
难道是蓄意的?砂虫将连结在「砂走」号上的缆绳挂在脖子(其实我不知道正确部位)上,紧接着庞大的身体一扭,强行改变缆绳的拉扯方向,矛因而更深陷哈维体内,他忍住悲鸣。此时,伴随着某物被扯断般的短促声响,缆绳的拉力消失了。
「——!」
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趴下!哈维反射地缩起脖子,紧接着下一瞬间,被扯断的缆绳鞭打地掠过头顶。
哈维吓了一跳,眼角余光盯着缆绳,然后视线再度回到「砂走」号上。因为大浪而不断摇晃的甲板上,欧鲁·翰正紧紧抓住滚动条机。而顿失缆绳牵引力量的哈维,被四面八方涌至的砂浪推挤,瞬间失去了方向。等回过神时,整张脸已经埋进砂中。
「哈维——!」
耳中隐约传来某人的呼唤声。也因那个声音的导引,哈维才恢复了上下的方向感。
他的脸好不容易露出海面,吐出喉咙的砂子后环视四周,海浪间有一艘小船若隐若现。少女从摇晃的船只边缘采出身,想伸手抓起被抛在海上的缆绳。「笨蛋,竟然徒手——」哈维忍不住张口,话说到一半砂子便灌进嘴里。
无法抵抗的哈维最后被拉往小船,琦莉放开手中的缆绳并伸出手。
「快抓住我,手可以伸出来吗?」
哈维望着伸向自己的手,瞬间犹豫起来。然而右手却妄自伸向船缘,凭借着少女的协助翻进船内。
「咳……」
由于矛枪仍贯穿哈维的身体而无法趴伏,他侧躺弯曲着身体不断咳嗽。吐出的东西除了砂子外几乎都是鲜血。
「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帮你拔出来。」
琦莉跪在二芳,将手置于矛的前端——上头黏附着红色的碎肉和焦油状的黑色血液,连自己都不想触摸,而少女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没关系,我自己来……」哈维抓住少女的手并拉开,调整呼吸后不禁叹了一口气。
少女漂亮的手背上出现了几条赤红的血痕。徒手绕住粗糙的缆绳,会受伤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的,拜托妳做事前先用脑筋想想……」
「咦?」
琦莉似乎不明白哈维意指何事,疑惑地眨着眼。她随着哈维的视线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会意过来,一脸怃然地说:
「你自己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啊!」
「……啊——对了,我都忘了。」
听到琦莉这么说,哈维才回过神。看到哈维那少根筋的反应,琦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着她极为生气地怒吼:
「你是笨蛋吗!」
「……对不起。」哈维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道歉后,不高兴地将视线撇向一旁。为什么我要被骂啊……
视线的远程,可以看见距离已经相当远的「砂走」号和「砂鼹鼠故乡」号船身。砂虫不断从海中窜进窜出,掀起巨浪翻弄着两艘船。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
头顶上方,某人出奇不意地用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问着。哈维贴在船板的头微微转了过去,一个少女模样的洋娃娃正坐在船缘,不断摆动着一双小脚。
「……?」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这家伙是谁啊?哈维皱着眉头思索之际,洋娃娃露出微笑重复问道。
哈维露出讶异的表情,瞪着洋娃娃一会儿便将视线栘开。「……不用了,别理他们……」目光转回海上后低声说。
被巨浪翻弄的「砂走」号甲板上,可以见到紧抓栏杆承受摇晃的欧鲁·翰身影。
对方似乎也看见了自己——应该不是多心。对方拥有极佳的视力,会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也不足为奇。
两人面无表情。往日或许曾经存在过的友情,现在早已消失在世界的尽头,但也没有半点的憎恨。一定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了吧?
「哈维……你没事吧?还有呼吸吗?」
可能是因为他突然不发一语而感到忧心,琦莉凑过脸询问。「……嗯。」哈维简短回应后将琦莉的头拉了过来,用手指拨弄着她那柔软的黑发,闭上眼睛数秒。
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应该仅是如此吧?
只是花了些代价才认清这点。

矛枪比琦莉所想的更深入哈维的体内,为了将它拔出得使尽力气。虽然哈维说要自己动手,但琦莉无法忍受冷眼旁观,不知不觉伸手协助。她将手置于先端的铁镞突起然后用力一拉,某种触感通过手心爬上背脊。
随着矛枪完全被拔出的同时,残留下最后一丝触感,哈维弯曲着身体趴在船板上,不断发出浑浊的呼吸声。从压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大量的血,形成一片黑色的血泊。
「再忍耐一下,手挪开。」
尽管琦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还是但咬住唇隐忍住情感,将哈维压住伤口一动也不动的手挪开。虽然矛枪已拔除,但仍留有数十公尺的缆绳贯穿着。
琦莉小心翼翼地将缆绳拉出。穿过哈维的身体往前拉出的缆绳,原本没有沾血的部分也被染成了红黑色。尽管如此,琦莉仍咬着下唇,面不改色地继续做着。
过了片刻,终于将缆绳全部拉出。琦莉不想再多看一眼,迅速将缆绳往船外一丢。
「好了喔……」
琦莉松了一口气低声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气息后再深深吐出。她筋疲力尽地注视着哈维,哈维的额头趴在船板上,完全没有反应。琦莉内心涌现些许不安,在哈维身旁蹲下,将脸凑近低声问:
「哈维?很痛吗?」
「……不。」
哈维用沙哑的声音敷衍地回答,接着又没有任何反应。琦莉感受到对方无意再开口,于是在一旁静静地守候。
仅能望见蓝灰色海面的寂静砂海中央,只漂流着琦莉、哈维和洋娃娃三人所搭乘的小船。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朦胧的月亮垂挂在蒙上薄雾的天空,一个位于海与天空的交接处,另一个则位于斜上方。尽管朦胧不清,但能于夜晚同时见到双子月诚属罕见。流砂的浪花相互碰撞,碎裂的砂子变成细微的砂尘往上空飞舞,形成了包围整颗行星的砂尘层。这么说来,天空也应该算是海砂的一部分吧?
耳朵凝听着舒服的砂声,不知不觉阖上双眼。
「……这片景色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哈维半自言自语着。琦莉张开眼睛望向身旁,哈维微微移动趴在船板的脸颊仰望着天空。白色的月影倒映在那红铜色的双眸中。
「人类为什么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呢……」
琦莉默默俯视着因青白的月光而显得比平日更加冷漠的侧脸,她漠然想着:哈维真像这个星球。这个今昔都未曾改变的行星,一直冷眼旁观人类私自操弄着愚蠢的历史。
四周顿时笼罩着沉闷的空气。一阵静默后——
「啊——失策!果然还是应该让他们翻船。」恢复轻松语气的哈维在船板上改变姿势说:「从以前就觉得人类或许不可信任,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哈维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令人感到冲击的结论。琦莉好几次开阖着嘴后——
「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哈维为敌,我也会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的,所以别担心,请你相信我……」
琦莉激动说完后,担心会不会有点唐突而窥视着对方的脸色。哈维果然露出妳在说什么啊的表情,然后不知该如何接话。
过了片刻,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糟了,好痛……」可能一不留神动到了伤口,哈维就这么曲着身体继续忍住笑意。琦莉无力地蹙紧眉头——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为什么笑?」
「没什么……」
「告诉我!」
琦莉弯下身追问。哈维就这么俯卧着,嘴中念念有词,虽然不是听得很清楚,但可以从隐约听见的片段中拼凑出来——哈维在面对面时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却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谢意。 此时,背后传来爽朗的笑声。抬头转过身,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微笑地望着他们。
「对了,那是什么啊?」
哈维忍住笑意诧异地问。「啊,那个啊——」琦莉想起刚刚错过机会,来不及解释有关洋娃娃和漂流船上所发生的事,正想重新叙说时——
「你是艾弗朗吧?真高兴,我一直好想见你一面。」
洋娃娃的嘴中突然冒出这句话。与吓了一跳而眨着眼睛的琦莉相较,或许是条件反射,哈维的表情顿时露出了警戒。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夹杂着恫吓意味的声音,比平常更为低沉。然而洋娃娃丝毫不感畏惧,直接了当地说:
「常常听犹大提及有关你和约雅敬的事。你和犹大的感觉像极了,所以马上就认出你来。约雅敬也是吗?」
「等一下!你认识犹大?这么说,那小子还活着吗……!」
洋娃娃点点头。哈维一脸哑然,表情顿时僵住,接着突然撑起身:「他现在在哪里——」双手欲爬向洋娃娃,中途不断咳嗽而弯着身体。好不容易停止的血又再度从伤口溢出。
「哈维,你还不能随便乱动。」
看到哈维那罕见的冲动举止,琦莉吓了一跳,靠近不断咳血的哈维身旁,轻抚着他的背部。「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欠人照顾的人。」坐在船缘望着琦莉他们的洋娃娃无力地说。
「琦莉,妳得好好帮助他才行喔。」
「咦……」
这句话似曾听过,琦莉倏地拾起头。是谁说的呢?好像是最近的事,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和琦莉幼年时一样,洋娃娃仍是穿着围裙洋装的少女姿态,脸上露出当时的笑容,承受着琦莉的目光——蓝色的玻璃瞳孔却散发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沉稳光芒。
一定会有人需要妳,妳必须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帮助他……
在床铺上梳着琦莉的头发说出这句话的人,和眼前那知悉所有一切的深色双眸重迭在一起。
「是妈妈吗……?」
这次换琦莉一脸哑然地说不出半句话。
「妈妈吗……?为什么?是什么时候……」
琦莉坐在船板上呆然地问。
她沉默不语凝视着微笑的洋娃娃双眼,心中缓缓涌现出喜悦。是妈妈……!
然后忍不住莫名地东张西望,正巧与一脸诧异望着自己的哈维四目相交。「是我妈妈!她来找我了!」琦莉的目光很快地从还弄不清楚状况,光是一味眨着眼睛的哈维身上栘向洋娃娃。
「我已经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
「不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啦。」
听到母亲那混杂着苦笑的开朗声音,琦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自己拥有可以看见过往的人,还可以听见他们声音的神奇能力,或许以后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得到此能力的恩惠。但这是桩莉独有的特权,连尤利乌斯也无法仿效。
砰……
伴随着轻微的撞击,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船底。
「……?」琦莉将手放在船缘,探出身采视船底,砂中突起一个被压扁的三轮出租车燃料桶。为什么这片海域的中央会出现这种东西……?
「琦莉,那边!」
背后传来惊讶的沙哑声音。一拾起脸,哈维正用一只手按住腹部起身,望向海的远方,琦莉追随他的视线转过头。
「哇啊……」
她不知不觉发出了类似赞叹般的细语。
直达地平线的平缓砂海海面上掩埋着许多物品。
有火车的车轮、缺了轮胎的三轮出租车、动物的白骨、窗棂、暖炉、生锈的玩具机器人,而凹折有如斜塔般耸立在砂中的,应该是砂船的柱子——那些物口叩有如林立在荒野上的墓碑,青色的长影映在笼罩着朦胧月光的砂海上。又有点像是小孩游戏结束后,玩具弃置一地的无人砂地。
那些物品之间,部分没入砂中的棺材宛如白色的浮标般漂浮于海面上。既有被风化逐渐融入砂中的物品,也有仍崭新保留原貌的东西。
「这就是……『砂之海』的终点……?」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各自低语一句后便陷入沉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所有漂流物漂流的流砂终点站——「砂海坟墓」。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静谧到连摩擦的高音都有如耳鸣般响彻耳膜。
不知何时,不断重复强弱的砂流声倏地停止。砂流、海上吹拂而过的干燥海风,连天上云朵的飘栘都像是忘了时间的流逝。此刻,这里的所有东西完全静止——不,或许这里的时间是以人类无法感觉的缓慢速度流逝。漂流物不会再继续漂流而停留于此,一段时间后重生成了海砂。
「……这里是生命终结的万物所漂流的终点站,你们来这里还太早了。」
寂静之中,洋娃娃用让人舒服得快要溶化的沉稳声音述说。被眼前景象吸引而忘了当下的琦莉,回过神转头望向洋娃娃。
洋娃娃那蓝色的玻璃眼珠回视着琦莉,露出温柔的笑容。
「妈妈……」
「妳长大了呢,琦莉。」
「嗯。不,我没有成长多少……」
琦莉回答得有点不自然。明明有许多想说还有想问的事,一到紧要关头却只是望着下方、紧闭双唇。琦莉求助地望向哈维,但哈维理所当然地露出干嘛看我这边的表情。看到两人微妙的视线交会,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吃吃地窃笑。
「这孩子就麻烦你了,艾弗朗。虽然你也有自己烦恼的事。」
听到对方这么说,哈维不知该如何响应而沉默不语。这次换他望向琦莉,露出妳说点什么啊的眼神,然而琦莉也帮不上忙。
突然,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推挤着,船开始在砂上往前滑行——明明没有任何风浪啊。
由于惯性的原理,洋娃娃的上半身往后一仰。
「啊……」
琦莉本能地奔向船缘,探出身对落海的洋娃娃伸出手。
千钧一发抓住洋娃娃的手时,琦莉就这么飞越船缘差点落海。「妳这个笨蛋!」哈维从后方搂住她——同时不知从何处吹起一阵微风,就像是伸出一双手般,温柔地拥抱琦莉的身体。
风中浮现和自己相似的女性面孔,眨着深邃的黑眼眸露出微笑。
我爱妳,琦莉……



然后与吹拂而过的微风一同消失。
琦莉顿时目瞪口呆,只是盯着母亲所消失的那个空间。「妈妈……?」视线回到抓在手上的洋娃娃。
刚刚仍然动着的洋娃娃完全失去了力气,垂挂的一只手无力晃动着。从围裙洋装下露出的小脚尖碰触着海面,在砂子的表面微微地留下一道轨迹。
「妈妈……?」
琦莉抱起洋娃娃轻轻摇晃,洋娃娃的头部往旁一倾,栗色的卷发落在微笑的稚气脸颊。「妈妈,妈妈?」她呼唤着并不停地摇晃,洋娃娃的脖子和卷发随之前后摆动。「妈妈,喂!妳怎么了?」即使如此,琦莉仍不死心地摇晃着。
「琦莉。」
「妈妈!」
「琦莉,住手。」
听到冷静的制止声,琦莉倏地抬头转过身,忍不住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声音的主人。红铜色的眼睛承受着琦莉的视线说:
「妳母亲已经走了,妳自己也心里有数吧?」
「我不知道。」
琦莉打断对方的话后旋即回答,并转过脸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见面,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又留下同样的话离去?我并非真的没关系,而是因为她答应过要来接我,所以我才愿意等待啊。妈妈这个骗子……」琦莉说到最后夹杂着呜咽,话语哽在喉咙,双手握住全身瘫软的洋娃娃,不停摇晃着它。哈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叹了口气。
在双子月的朦胧月光照射下,砂上有如前卫艺术品般耸立的漂流物青色影子逐渐远离,越来越小。
两人所搭乘的小船后方,绵延着一条细细的航迹,希望此航迹能够成为通往母亲沉眠海域的指标——琦莉如此祈祷着。然而白色航迹随着小船的远离,远程已逐渐融入砂中消失无踪。

「少爷……放弃吧,已经第三天了。」
不可能还活着……船员低声劝告,边从望远镜的圆形镜头上挪开视线,瞥了旁边一眼。站在船首甲板上的,是有着一头淡褐色头发的少年。那双仍是孩童骨架的手握着不相称的大望远镜,从刚刚便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砂之海的尽头。
「我说少爷,尤利乌斯少爷。」
船员啰嗦地呼唤。少年盯着望远镜顽固地回答:
「我不是说过,不找到绝不罢休吗?」
「不需要那么固执啊……」
「你别再说了!不认真寻找的话,我可要判你死刑哦!」
听到对方口中说出那么恐怖的话,船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挺直腰杆,模糊回应后重新拿起望远镜。自己若在一旁帮不上忙的话,恐怕就会面临拘禁的命运。
三天前的晚上,那名红发青年和同行的少女落海了。
有许多人目击娇小的少女单手拿着铁棒爬上甲板的异常景象,此骚动马上在其它的船员和乘客之间传开,因此自己所做的坏事也跟着败露。透过无线电的通知,南海洛的教会分部旋即知道了这件事,决定「砂鼹鼠七子」号一旦抵达港口便要将他们交由教会兵带回调查,而且似乎也已经准备逮捕这艘船的拥有者,也就是在港区贩卖人口的商人。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位名叫尤利乌斯,仅十来岁少年的行动力与发言。除了知道他是教会的某位要员之子外,其它详细的背景连船员们都不知悉。听说少年的父亲在教会高层拥有极大的权力,那是和自己沾不上边的世界——虽说被教会兵逮捕后就会有所牵扯。
也因为少年的指示,「砂鼹鼠七子」号改变了预定的航线去搜寻那两名失踪者(对少年而言,关心的似乎是那名女孩)。主嫌的船长已被拘禁在船长室,而船员则被视为目击者,在少年的要求下协助搜索事宜。
被切割成两个圆形的狭窄视野中,尽是朦胧的砂色,即使移动视野也只能望见远方天空与砂海相连的模糊地平线。今天早上他也是从天亮前就一直陪着少年,至今早已过了数小时,仅有上空盘旋的候鸟群偶尔从一角横切飞过,其它连个漂流物都没有,仅是一片令人厌倦的单色世界。
眺望着此番景象数分钟后,眼睛开始感到疼痛,船员再度将望远镜放下,拉起领子颤抖着身体。虽说是白天,但冬天只要在户外站上几个小时就会感到冷彻心扉。
「……没有发现在海上漂流的人。假设他们真的还活着,也会漂流到流砂的终点站,最终还是会死在那里,除非有奇迹出现。」
船员为了让体温上升而拚命跺着脚,并且不知不觉发起牢骚来。少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少年的目光仅是从望远镜离开一会儿又迅速移回海上,尽管严寒的空气将少年的脸颊冻成赤红,也不改他那坚毅的态度。
「少爷……」
船员感到些许汗颜,下定决心在对方放弃前也要撑下去。于是他第三度往望远镜中观望——尽管他认为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除非有奇迹出现。
「真是奇迹……」
他忍不住低声惊叹。
他从望眼镜中拾起脸,眨了眨眼睛,然后再一次凝视望眼镜,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整片砂色的圆形视野中央,一艘小船正漂流在薄雾的那一方。

「奇迹!太棒了,这真是奇迹!」
「不是,这全都归功于尤利的搜寻。」
「老实说,连我也几乎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奇迹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定是上帝特别保佑着琦莉!」
一不是这样啦……」
看到兴奋说着的尤利乌斯,琦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无力地随声附和。
自从懂事以来,不记得曾受过教会的上帝任何庇佑。若要说这次是谁庇佑了自己,那一定是存在于「砂之海」中的某股神秘力量及母亲。这和教会上帝的庇佑毫不相千吧?琦莉看到得意洋洋如此坚称的尤利乌斯,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他是脑子有问题吗…………
一察觉自己的恶毒想法,不禁感到厌恶,琦莉尴尬地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挪开。
南海洛港——是掌控东南大陆的南海洛教区的西边要塞。
飘着砂色薄云的午后天空下,「砂鼹鼠七子」号停泊在往砂海延伸的码头旁。船的周围,穿着要害处覆盖白色金属板装甲神官袍的士兵,正与身着工作服的船员们忙碌地走来走去。虽然那些士兵身穿的装甲服并不是追捕不死人时的重武装,但也是教会兵的一支部队。
他们看到船长和戴着圆眼镜的船员刚刚已被带走。船员用那圆眼镜下贯有的怯懦眼神望了琦莉他们一眼,他的表情流露出解放般的轻松。
「尤利乌斯少爷,您父亲的电话。」
琦莉望着刻在船腹上的「砂鼹鼠七子」号字迹陷入沉思时,不远处传来恭敬的叫唤。
大卡车仿佛一片黑色墙壁般,并列停放在码头的入口,一名教会兵站在大卡车前面,举起一只手通报。
「知道了,我马上去。」尤利乌斯挥了挥手回应。「琦莉,妳梢等一下,我妈妈的老家就在附近,我会在那里住上几天,和我一起去吧!反正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是吗?」
刚离去的尤利乌斯突然转过身,用手示意要琦莉在原地等候他,然后才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卡车跑去。
琦莉只是毫无反应地目送穿着成套外出服的少年背影,然后又将目光转回海的方向。
看见脚边躺着码头的水泥碎片,琦莉用脚尖一踢,只见碎片在砂上弹跳了三下后便沉人流砂中消失无踪。
「迁怒也没有用,妳在闹什么脾气啊?」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琦莉转过头,不知何时,哈维已经站在卸放于码头一角的货柜阴暗处。
他倚着货柜点燃香烟,轻咳着将烟吸入肺部(毕竟身体还未痊愈,禁烟不就好了),然后将打火机塞进连身服的口袋中。当担任医务工作的船员流露出狐疑的表情说:「流那么多血可是伤口又没有那么严重,血流成那样,腹部内脏应该都被搅烂了吧?」那时可把琦莉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对方并未深入追究,还将连身工作服借给哈维。
当他们重返「砂鼹鼠七子」号时,行李与琦莉的鞋子仍放置在船舱中。由于并没有值钱的物品,因此全都平安无事。
「尤利根本无法理解,因为他身边总是有母亲守护着。」
琦莉不悦地回答后,视线又落向砂之海。她的手中抱着洋娃娃,但洋娃娃身上已经没有母亲的亡灵了,无法像尤利乌斯的母亲一样可以水远陪在身旁。
「妳因为这样而迁怒?老实说,不管是妳的母亲还是尤利乌斯的母亲,都早已退出你们的人生舞台了。」
「别说得那么义正严辞,哈维你根本不了解。」
「……我的确不了解,真抱歉啊。」
听到哈维吐出这一句,琦莉马上感到后悔。然而木已成舟,她紧闭着唇不发一语。
「情势有点不妙,我得走了。」
哈维面无表情地将话锋一转,瞥了一眼卡车群和附近的教会兵。
「妳打算怎么办?如果妳真的想去尤利乌斯家就一个人去吧!还是妳打算永远站在这里?」
听到哈维那冷淡的语气,他果然在生气,琦莉不敢抬头面对他,只是望着面前的砂海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想离去的意图。
她眺望着砂色的天空与砂海的交界线,思绪飞到了更远处的流砂终点站。
「妳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哈维用些许不耐烦的语气再次问道。琦莉并没有响应,只是直盯着地平线,然而实际上凝视的是浮现脑海的终点站景象。
母亲就沉眠于那片海域。
等了片刻,哈维叹了一口气离开货柜。他曾一度停下脚步转过头,但琦莉却一动也不动。听见工作靴踏在柏油路面的足音迅速远离,琦莉半意气用事的不愿回头。
干燥的砂风无力地吹拂着脸颊与发丝。
「妳不生气吗……?」
当脚步声完全消失后,琦莉低头望着手中的洋娃娃自言自语。自己如此顽固又坏心肠,妈妈为什么不骂我?
洋娃娃不可能再开口了。蓝色的玻璃眼珠露出天真的笑容,默默地凝视着琦莉。
妳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总觉得洋娃娃会这么说。
琦莉抬起头转过身,面对砂海铺设的港口柏油路上,早已不见哈维的身影。环顾左右,琦莉朝直觉的方向跑去。
「琦莉,等一下!」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追了过来。琦莉停下脚步转过身,尤利乌斯从一辆卡车上跳下,发现琦莉后跑了过来。琦莉见到卡车的周围聚集了比刚刚更多的教会兵,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刚刚从首都来的消息,莫非那家伙是不死——」
琦莉还未听完尤利乌斯的话又开始奔跑。「等一下!琦莉早就知道了吗?」制止的声音追了上来,语气中夹杂着惊讶与不知所措,还有若干的背叛情绪。
对不起,尤利!琦莉边跑边在心中致歉。好不容易才成为好朋友,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琦莉没有回头,全速奔跑,海上吹来的风犹如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般,从后方追赶着。
就像是母亲的双手正从背后催促着她。


[Say so-long to you doll.]

耳中舒服地弥漫着强弱反复的沉缓流砂声,以及手边喀啦喀啦的细微声响。哈维并不讨厌像这样独自沉浸于某件工作中。
他将外壳覆盖在组合完成的电路板上,然后以螺丝固定。生锈的螺丝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若要说何谓奇迹,在经过这次严重的大骚动之后,收音机的零件竟然没有短少,这才是最大的奇迹。
脑中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经过寂静的片刻,终于将所有的螺丝固定。
将收音机转向正面,接上电源的瞬间发出杂音,紧接着一片寂静。
(咦,还是不行……)
哈维怀疑起自己的技术,试着调高音量——
『你是笨蛋吗……』
「哇!」
从喇叭蹦出巨大的怒骂声,哈维不禁往后一仰,差一点从防砂堤上跌下。他晃动着浮在半空中的双脚,慌张地抓住水泥地才免于翻落。
哈维松了一口气,低头瞪着膝盖上的收音机。
「干什么啊!很危险钦!」
『你还没学乖啊!总是慢半拍,才会让莫名其妙的家伙从背后——』
从喇叭里发出的男子怒吼,让哈维完全一头雾水。对方说到一半终于发现场景不对,这才闭上了嘴。
『……阶梯呢?攻击你的家伙呢?』
沉默数秒后,收音机用哑然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提出莫名的质问。此刻,哈维累积的疲劳瞬间爆发,深深叹了叹气。
「事情早就结束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抵达港口了吗?在船上发生什么事?你好好说明啊!喂!哈威!」
「饶了我吧!待会儿再解释。」
哈维疲惫地低喃,已经无力纠正下士叫错自己的名字了。不仅是琦莉,连下士也得从头说明一次吗?若义肢也有嘴巴的话,真希望让它代替自己开口。
『琦莉呢?身体好了吗?』
「啊——嗯。」这件事也没问题了。
『没见到她,她去哪里了?』
「马上就来了……」
哈维低声回答,接着又以不让对方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应该……」
他顺着海岸线边缘的防砂堤往左侧望去,南海洛港的白色岬角远远地突起。勉强可以见到数艘停泊着的大型油轮,但分辨不出「砂鼹鼠七子」号的船体。这里只有一条从港口通往内陆市场区的铁路,还有供教会卡车使用而铺设的柏油路,其它只有寂寥的灌木孤单地伫立着,是一片干燥的大地。
哈维先是在远离市街的沿海信步走着,然后坐在防砂堤上发呆。流砂不断搔弄着他垂向海面的鞋底。
哈维埋首于修理收音机之时,暮色渐垂。原本仅染上模糊单色的无聊景致,唯有在此短暂的时间里交织着数种色彩,形成不可思议的色阶。沿着砂海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在大气之中染上一条锈橘色的水平线,往上缓缓地由灰变蓝。
他思量着还要在这里发呆多久,嘴角叨起已经不知第几根的香烟点上。由于肺部受了重伤,一吸烟就会拚命咳嗽,但哈维仍逞强地抽着,或许是想藉此自我警惕,不要再相信人类。
印象中好像有一名少女说过要自己相信她?
啪答啪答……
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哈维拾起脸转向港口方向,一个娇小的人影自染着暮色的薄雾那头跑了过来。她用单手将洋娃娃抱在身侧、爬上了防砂堤,肩挂式的背包于腰际后方跃动着。
哈维就这么坐着,转头凝视并静候着对方。少女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或许是奔跑的缘故,通红的双颊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喘着。
「还、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少女只用沙哑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就拚命地调整气息,哈维顿时失神地仰望对方。见哈维没有任何反应,内心涌现不安的琦莉,表情瞬间蒙上阴郁。「我还可以继续跟着你吧……即使你不愿意,我也打算厚着脸皮追随你……」
望着琦莉那窥视自己的眼神,脑海中闪过许多台词。
「……随便妳。」
没想到最后说出口的竟是这句话,哈维赶紧将脸撇向一旁。
(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然后露出自我解嘲的苦笑。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质疑呢?
「既然来了,那我们走吧!」
哈维拿起背包和收音机,正打算站起身时……「啊,拜托,等一下。」仍旧喘着气的琦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蹲下,站着的哈维一脸诧异望着琦莉的一举一动。
琦莉用双手重新抱好洋娃娃,凝视了片刻后,手往前一伸,将洋娃娃丢人海中。
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洋娃娃落入砂之海,迅速远离海岸线。
「没关系吗?这不是妳母亲的遗物吗?」
「没关系。」
琦莉语气简短且毫不犹豫,她抱着双膝目送洋娃娃。「因为,现在我的身旁有哈维。」又若无其事地补上这一句。哈维不禁眨了眨眼,斜望着身旁的少女。黑色的双眸中散发出沉稳的神色,少女直盯着眼前的砂海。
……算了!站在少女身旁的哈维,目光再度栘回海面。
遥远前方染上红铜色的地平线,正缓缓垂下蓝灰色的布幔。
洋娃娃似乎仍然有所眷恋,玻璃眼珠就这么望着琦莉他们,消失于逐渐染上蓝色的砂之海平原彼端。



后记

从三周前就一直思考着要提笔写后记,等到再想起来之时,已经是截稿的前一日了。今天再不写就糟了!
……花了三个星期绞尽脑汁,最后竟在这种情形下提笔。
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
我现在正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边吃早餐边写后记,虽然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店员一定会想:那位每一次都坐上好几个钟头,有时盯着笔记型计算机,有时盯着影印数据,偶尔咬着自动铅笔的客人,究竟从事什么职业啊?每当想到这点,内心便感到不安,我可不是怪人啊……
这本(琦莉2砂上的白色航迹)是上一本处女作(琦莉工死者沉眠于荒野)的后续故事。
这次的故事以冒着浓烟于砂海中疾行的蒸气船为主轴,取代了先前冒着浓烟于荒野中疾行的列车之旅。并且延续上。一本的内容,述说性格别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问若即若离的关系,还有让这位对人生感到厌倦的男子重拾生存意义的故事……并非完全找回,而是一点一滴地逐渐找回——不知道在这里写这些好吗?虽然已经写了……
嗯,总之,这是这一集的部分,预计还会有下一集。
如果他们的故事能够在这段期间陪伴着大家,那是我的荣幸。
这次本书能够顺利出版,要感谢各方人士的协助。依照惯例,藉此机会感谢大家。
首先感谢全力制作本书的相关人员与责任编辑。虽说已经是第二集了,但我仍有许多地方还未上手,反而还比上一集带给大家更多的困扰。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并没有放弃我这个麻烦的新人,并且以耐心的态度对待。
还有谢谢这次仍为拙书画了许多完美插画的田上老师,您本人就如所绘之图般纤细又温和。当上一本书的庆功宴结束时,我们两人不断彼此鞠躬说:「这次真的很感谢您!」、「承蒙照顾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时,编辑部的人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是鹿威(注:日式庭院常见的装置。引水流进摆动的丰截竹筒之中,竹筒满了便「叩」地以声向前倾倒)吗?」
另外还有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我还活着,请不用为我担心。我离饲养迷你柴犬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最后当然和上一集一样,诚心诚意地——
向拿着本书的你献上最高的感谢。
期待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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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llytoad 平民
时间真是残酷啊,往日的砂走号朋友们竟然渐渐改变到教会的立场 残酷冷漠的人心令内心软弱的哈维倍感寂寥,相比之下怀着强烈而纯真思念的亡灵(下士、钢铁右臂...)反而更加可爱;突然觉得哈维很有傲娇的潜质,还好琦莉总是在关键时刻救赎哈维的内心。微小软弱的两人在相互的慰藉与关怀中总是产生炫目的光辉啊,探寻生存的道路中,不断地充实着伙伴与自身  很令人感动的第二卷

15 年前 0 回復

dallytoad 平民
漫画终结在第一卷的内容,雀跃的欣赏第二卷。决定相互扶持救赎的二人不知会在冰冷孤寂中碰撞多少温暖的光芒  令人期待啊.可怜的亡灵下士只能做万年龙套

15 年前 0 回復

everend 子爵
一年前的老贴竟然又被翻出来了...

16 年前 0 回復

q22865 子爵
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命运真是多灾多难呀,很好看的小说,谢谢楼主的分享了~~!

16 年前 0 回復

xiaochen3 王爵
这个不是角川的吗?  

16 年前 0 回復

憂鬱¢観鈴 王爵
新小说~  是什么类型的??  先看看~

16 年前 0 回復

aiheab 騎士
不知道好不好看.......


不过还是感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boolyj 平民
几好看下我喜欢啊~~~快些出下一集!

16 年前 0 回復

358741 平民
感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Black_201 平民
我顶我顶我顶顶!! 好东东啊!!1

16 年前 0 回復

sherlook 公爵
恩,非常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不知道第二本会不会出漫画呢?女主角萌萌的好可爱!

16 年前 0 回復

Ling_augur 平民
LZ大不能转载么……
本人想转载到百度除灵少女吧……
希望批准……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我很看好这小说的。。。可惜什么时候出后面的啊。。我相当想看

16 年前 0 回復

ghostshell 伯爵
- -恩...期待第三卷...楼主大人继续加油

16 年前 0 回復

bx1989 勳爵
很好很强大~~~~~~~~

16 年前 0 回復

conan_d 伯爵
呵呵 这个貌似看起来不错啊 那么 辛苦楼主了啊 谢谢录入

16 年前 0 回復

小黃瓜 騎士
太感謝大大XD哩~才剛看完第一集就有第二集看!

謝嚕~

16 年前 0 回復

tycemd 侯爵
看第一卷名字还以为是黑暗系的,一直都没敢看(我是happyending派),结果看了漫画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支持!

16 年前 0 回復

areszb 伯爵
普通人与不死人关系是不可能长久的吧

[ 本帖最后由 areszb 于 2007-12-28 16:17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黑暗之心 騎士
琦莉短髮封面 萌啊...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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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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