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姬吟游录][第二卷][多崎礼][台/简]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10-27 01: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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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崎礼 

插画/彩图:山本大和

地图:平面惑星  

译者:何宜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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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为了病倒的母亲与〈书姬〉返回被自己舍弃,阔别七年之久的故乡。然而遭殃的不只是安格斯的母亲,那会令患者丧失记忆并在不久后丧命的〈遗忘病〉已经蔓延了整座城镇。安格列斯与〈书姬〉在从未见过的不详疾病中,感受到了术文的气息……!?同时,在巴尼斯顿等待安格斯回来的赛拉,也从爱德莲的口中得知安格斯的过去,以及他所背负的使命……剧情急转直下的第二集急速展开!


目录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后记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10-27 01:19 编辑


第五章


1


赛拉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双手捧着一个大篮子。
虽然已时值深夜,但赛拉并不因此感到害怕。
从赛拉住在巴尼斯顿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月。现在她已经习惯这里的良好治安,与过去跟着罪犯流浪过的西部城镇相比,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天堂。
赛拉稍稍调整了大篮子在双手间的位置。虽然手臂已经开始发麻,赛拉还是默默地不停走着。图腾影像日报社——来到这栋建筑的她,在一楼阶梯前停下脚步。虽然位在一楼的印刷工厂一片漆黑,但二楼的事务所仍灯火通明。赛拉仰望亮着灯的事务所,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下定决心踏上阶梯,推开事务所的大门。
「这样根本不能看嘛!」
激动的声音随即飞来。
赛拉受惊,缩起了脖子。
「二版跟三版的图腾重叠在一块儿,内容根本全乱了!」
激动大喊的人是爱德莲·牛顿,她是掌管图腾影像日报社的女强人。只见她手中握着试印的影像报,并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敲打着那份报纸。
「我不是一直说,在制版前一定得再看一次吗!为什么你就是不照我说的做!」
被责骂的是一名还是学徒的印刷工人,他有着一头凌乱的红褐色头发,以及褐色皮肤。赛拉听说他还只有十七岁,名字记得是叫丹尼。
「因为……时间不够……得赶着做……」
「所谓赶着做,是每个步骤都要迅速完成,不是要你跳过该做的步骤!」
盛怒中的爱德莲,使赛拉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喔?赛拉小妹,欢迎啊!」
察觉到赛拉的人是安迪。安迪的本名叫安德鲁·派克,他是被誉为爱德莲左右手的高明图腾师。虽然他沉稳的态度与一头灰发,让他看似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但其实他的年龄比爱德莲还要年轻,这件事赛拉也是最近才知道。
安迪走到赛拉身前,从她手中接过那只篮子。
「还挺重的呢。妳一定累坏了吧?」
赛拉摇了摇头,从口袋取出一张纸片。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对折两次的纸片,然后将之交到安迪手中。看到那个东西,安迪脸上透露出些微的惊讶。
「这是——妳做的?」
赛拉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接着将视线转向仍旧怒声叱责丹尼的爱德莲。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安迪说完,便将纸片还给赛拉,接着将篮子摆到桌上,拍响双手。
「好了、好了!暂停、暂停——」
一听安迪这么说,训话到一半的爱德莲立刻怒眼瞪向他。
「我话还没说完呢!」
「算啦,这样差不多就够啦。丹尼也知道要反省了,对吧?」
听安迪帮自己打圆场,丹尼也深深低下头。
「我以后会注意的。」
爱德莲撇撇嘴,脸上仍然充满不悦。安迪趁爱德莲再次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大伙儿都累啦,而且肚子也饿了。既然赛拉小妹辛苦送宵夜过来,就让大伙儿休息一下吧?」
「——喔?」
安迪说到这里,爱德莲似乎才察觉赛拉在场。这让她露出了尴尬的苦笑。「妳来了吗?赛拉。」
看见赛拉,丹尼也红着脸低下头。竟然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女看见自己受叱责的模样,他内心的难堪实在令人同情。
「好!大家就暂时休息一下吧。艾维送宵夜来了,大家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爱德莲这番话得到了欢呼,员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图腾版、试刷及刷版,聚集到那篮子旁。
「多谢啦,赛拉。」
爱德莲边咬着火鸡三明治,边伸手摸了摸赛拉的脑袋。
「这么晚了,妳一个人走来的吗?」
赛拉点了头。
「就算是在巴尼斯顿,独自走夜路也不太好呢。下次可要找汤姆带妳来喔。」
听着爱德莲说话的赛拉,有些不知所措地捏揉着手中那张小纸片。然而赛拉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没有被爱德莲注意到。
「这下可不能再让妳自己一个人回去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干脆……不、方便的话,让我来送她吧。」丹尼不假思索地自告奋勇。「我会负起责任,好好把她送回家的!」
「笑话!」爱德莲瞪着丹尼说道。「有人会找狼来送羊回家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知道啦。」爱德莲边说边指向试印的纸张。「可是,你还有工作得做吧?」
「唔唔……没错。」
丹尼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么,艾迪,由妳送赛拉回去怎样?」开口化解尴尬的人是安迪。「最近这阵子妳一直在熬夜对吧?今晚妳就回去休息一下。」
「别说傻话,现在连刷版都还没弄出来呢。」
「反正原版已经完成了,刷版的问题,只靠我们也能搞定的。」
「可是——」
「相对的,明天就请妳让我回家吧。我留在家里的仙人掌再不浇水,就差不多快枯死啦。」
听安迪这一说,爱德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那就这样吧。」
爱德莲将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用含着食物的声音对那些师傅们说: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剩下就麻烦你们啦。」
而众人也纷纷做出回应:
「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明天见啦。」
接着爱德莲轻拍了赛拉的肩膀。
「好,我们走吧!」
见爱德莲迈开步伐,赛拉也连忙跟上。她在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事务所,在视线与安迪对上的时候鞠了个躬,安迪则是一只眼睛眨了一下,并在嘴里说了声「加油」。
此时爱德莲正在楼梯下等待赛拉跟上。赛拉转过身,快步地跑下楼梯,随即像是要挡住爱德莲去路般站在她面前,仰望着爱德莲的脸。
「怎么?有什么事吗?」
察觉赛拉非比寻常的态度,爱德莲这么问道。赛拉将手中的纸片在爱德莲面前摊开。
纸片上画有黑色图样,是图腾。爱德莲试着将焦点对在那图腾上。
一个奇妙的幻影在爱德莲眼中浮现。
如果要比喻的话,那东西就像是灌了空气,然后将袋口扭起来的纸袋。有一条粗粗的蓝线绕过纸袋上方;在纸袋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则有一个蓝点;中央有一条黑色的纵线;纵线下方则是一条黑色横线。一定要说的话,那东西看起来有几分像是一张人脸。但是不知为什么,它一直不停转动。
爱德莲持续数秒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影像,最后——她笑了出来。这让赛拉紧咬嘴唇,并用那对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爱德莲。
「啊……抱歉、抱歉。」
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的爱德莲,手指向那写有图腾的纸片。
「这个……是妳自己写出来的吗?」
赛拉微微点头。
「这可真厉害,妳果然有这方面的天分。」
话说到这里,爱德莲注视着赛拉的脸说道。
「可是我还没说过『妳可以用图腾版了』——对吧?」
听爱德莲这么说,赛拉连点了好几次头。只见赛拉抬起脸,嘴巴拼命地开合。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出,这让爱德莲困扰地抓了抓她那头混有白发的脑袋。
「妳别哭呀,擅自使用图腾板虽然不是值得嘉许的事,但这也代表妳相当努力,所以这次我不会追究的——不过……」
爱德莲有些困惑地侧过头。
「这个……是安格斯吧?一直转动是希望他赶快回来的意思吗?」
赛拉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爱德莲,表情认真地点了头。
「妳那么想安格斯吗?」
赛拉又点了头,泪水也顺着赛拉点头的动作又落了下来。赛拉用手背擦拭眼泪,而爱德莲则在这时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我劝妳还是放弃那小子吧。」
爱德莲这句话让赛拉屏住了气,那对大眼睛也因惊讶而睁得更大。
「那小子身上背负着非比寻常的命运,要是牵扯进去,连妳也会遭到危险。丑话不多说,劝妳还是忘了安格斯吧。」
赛拉摇了摇头,她抓着爱德莲的衬衫,用恳求的眼神仰望着她。
见赛拉这样的反应,爱德莲不禁大叹不妙。
「喂、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呀。」
然而赛拉却像是连眨眼都忘记似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爱德莲手足无措一阵之后,便求饶似地仰起头。
「真是的,艾维也真会给人添麻烦,再怎样也不用把人家琢磨成这种美少女吧——」
就连这时候,赛拉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最后爱德莲只好举手投降。
「输啦!我输啦!我输给妳啦!」
看赛拉双眼闪闪发光一脸雀跃的模样,爱德莲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她招手说道:
「跟我来,我们得先去『月亮沙龙』一趟,因为要说那件事——没有顶级的琴酒是说不下去的。」


『月亮沙龙』是位在主街道旁,一间爱德莲常光顾的酒馆。在那里买了一瓶最高级的琴酒之后,两人便返回家中。
爱德莲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先连续灌了三杯才刚买来的琴酒,而且当然是完全没有掺水。见爱德莲这么做,艾维与汤姆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意图。
「难道……妳打算说出来吗?」汤姆这么问道。
「有些事情,其实不知道比较好……」艾维也在一旁帮腔。这两人十分罕见地对爱德莲使用了责备的语气。
然而面对两人的反应,爱德莲平静地回道:
「不隐瞒他人想要知道的真相,对万人平等开示。所有的资讯,原本不都该如此吗?」
被爱德莲这么一讲,两人也无话可说,似乎放弃了争论……甚至满怀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两人只留下一句「明天还得早起」,便早早返回了各自的寝室。
而在这段时间——赛拉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的杯子里,装有鲜血般的鲜红液体。那是她最喜欢的小红莓汁。
「安格斯的母亲,名字叫荷莉。」
爱德莲突然开了口。
「荷莉是知名望族的幺女,她的父母承诺在她结婚之前,可以自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由于她很爱看书,因此拜了名修缮师艾德嘉里维为师。当时她和我可是同期的学徒呢。」
爱德莲的眼神流露出怀念的感情,尽管嘴角带着笑意,那表情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哀伤。
「在那个时候,想成为修缮师的女性还很罕见,虽然在里维底下有约五十名徒弟,但也只有我跟荷莉是女的。荷莉不只是个千金小姐,而且又很没心机,面对男人们的冷嘲热讽,她甚至会一脸认真地向对方道谢呢。和她在一起一点都不会腻,那是段愉快的日子。」
说到这里,爱德莲将杯中的琴酒一饮而尽,接着拿起桌上的琴酒酒瓶,再次将透明的液体倒入杯中。
「所以当荷莉说出要结婚,并想搬到西部的时候,我简直惊讶到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而且她看上的男人,还是个脑袋冥顽不灵的家伙。我劝了她好多次,说你们不可能顺利,也叫她打消那个念头。可是,俗话说『爱情是盲目的』。荷莉她根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不管我说什么,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爱德莲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对了、对了,当时她就跟刚刚的妳一样,还双眼炯炯有神地说什么:『和他邂逅、与他结为连理,是我命中注定的』呢。」
爱德莲这番话这让赛拉尴尬地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小红莓汁。爱德莲在嘻笑一阵之后,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荷莉的双亲当时实在气炸了。因为他们一直很期待自己那才貌兼备的小女儿,会嫁给哪个有钱人。他们甚至一路追到了莫尔斯莱碧斯,试图把她带回去。可是,在明白怎样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之后,他们便开始迁怒荷莉。荷莉的双亲当时对她说:『会嫁到西部乡下的女儿,没资格当我们家的人!』还有:『不准再回来!』……」
爱德莲说到这里,将视线移到赛拉脸上,这次露出的是自嘲的笑容。
「妳在想为何我会知道这些吗?因为我就在现场啊。当时可是好友的结婚典礼呢,就算我对新郎不满,出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荷莉。中间虽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但我们却再也没见过面了。毕竟要去找她,莫尔斯莱碧斯实在太远,而且我也总是有事情得忙。」
说到这里,爱德莲吐了一口气,那是隐约掺杂着后悔与烦躁的叹息。
「但就算那样,也不代表我就这么忘了荷莉。就算彼此所选的路不同,她是我好友这件事也不会改变。所以当一名自称是荷莉儿子的少年突然跑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特别惊讶;自然也没有存疑。因为就算性别不同,安格斯的眼睛,就跟荷莉一模一样。」
爱德莲稍微中断了一下,在喝了一口琴酒之后,她又继续说道:
「不过老实说,那孩子的白发是让我有些讶异。年轻人却有一头白发,该怎么说……看起来十分奇妙。」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睁大眼睛、猛力摇头,像是在说:「才没有那回事!」
「喔?在赛拉眼中,他看起来像是王子吗?」
赛拉的脸蛋顿时红了起来。爱德莲接着将杯中剩下的琴酒一口气喝光,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椅上的姿势。
「那么……题外话就到此为止,开始进入正题吧。我接下来要说的,全是荷莉的儿子——也就是安格斯,他转述给我知道的事。」


2


黑暗。
我置身在大地底部。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唔……哇啊!」
我听到哀叫,同时伴随着一些东西翻倒的声音。那听起来像是某人吃惊跳开,结果踢翻东西的声音。
「山羊!快过来看呀!山羊!」
一名年轻男性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的脸。
他有着红褐色的皮肤,及一头及肩并带有光泽的黑发,畏惧与好奇心两者并存、如黑曜石般的双眼;一条上面绣有几何图案的带子斜挂在他的肩上,在腰际则围着带有布条装饰的布裙。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衣物。
「我叫钩爪,莱庇斯族的钩爪。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那名年轻男子兴奋地这么问道。他说的语言跟圣域所使用的公用语相同,虽然腔调有些差异,但并不影响所要表达的意思。
「安静点,别那么大声嚷嚷。」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在那名青年身边多出一名年老的男性,那人满头白发,脸上带着明显的皱纹,在下巴留有整齐的倒三角形白须,身材就像枯木般纤细。
「你有哪里觉得痛吗?」老人这么对我问道,似乎颇为担心地微侧过头,表露出内心的疑问。「语言真的不通吗?」
我试图撑起身子,但随即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青年慌忙用手轻抚我的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便从他的手流入我心中。那是安心与纯粹的欢喜,还有对从天而降的『白人』所怀抱的兴趣及好奇心——
我挥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我能够读心?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反射性地伸手触摸颈部,项圈仍在我的脖子上。我试着敲了敲自己手臂、摸了摸腿,并用双手拍打脸颊。
我能感到疼痛,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我转头观察四周,立在土盘上的蜡烛照亮室内,屋顶以蛋形的木架支撑,其上则铺着一层土壁。房间虽然宽敞,但却没有窗户,仅有烟囱与一扇木门。
我所躺的地方是一张坚硬的木床,用来当做床单的布上生有柔软的毛;床下则是泥土外露的地面,土制的器皿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在我失去意识前所看见的光景,此时重新在脑中浮现。
那名拥有褐色肌肤、长发,充满生命力的美丽女性。那并不是梦,过去从乐园被放逐的人——他们的后裔还活在世上。


我抬头望着在我眼前的两张黑色面孔。
「我……还活着吗?」
「没错。」老人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是今天早上,钩爪到母湖捕鱼的时候,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我杀了拉斐尔、甩开加百列的手、从乐园跳了下去。我应该死了,没理由还活着。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么,就开始吧。」
老人手拎着一个袋子站了起来,嘴里唱着让人听不懂意思的歌,朝房间周围洒出黄色的粉末。待过程结束后,他将一根大羽毛拿在手中。那是一根褐色中带有黑白斑点与条纹的羽毛,是我从未见过的羽毛。老人用那羽毛轻轻触碰了我的额头及胸口。
「虽然十分疲累,但骨头及肌肉似乎都没有异状。」
说到这里,他瞇起了一只眼睛,那对暗褐色的眼珠闪动着锐利的光芒。「但在另外的地方——在你的心里,却有萨斯托。」
「……萨斯托?」
「恐惧……伤病……痛苦的意思。」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是用羽毛碰几下,为什么你连那种事都能知道?」
「山羊可是莱庇斯族的医术师喔。」
青年得意地这么说完,老者随即发出枯哑的笑声。「不怎么受人尊敬就是了。」
老人接着用羽毛轻轻碰了碰我的胸口。
「人的身体是由身为母亲的大地及身为父亲的天空所形成的,如果两者失衡,人就会生病。你的萨斯托相当深,要治好,得花上很多时间。」
「治好——你说治好?」
从我喉咙深处涌现出一股想要发笑的冲动。
「算了吧……我已经受够了。」
无论我如何忍耐,都克制不住那股冲动。我笑了,我像是发疯似地不停大笑。我可是从那样的高度掉下来啊,原本以为这下就能死成了——以为这次一定能回归无意识的——可是……可恶!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让我死?」
「——你说什么?」
「我会为周遭带来不幸,就像沙利叶及哈尼尔他们说的,像我这样的怪物——根本就不该生到这世上。」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看来你吃过不少苦头啊。」
老人注视着我,缓缓开口说道:
「你的灵魂受了伤,失去了原本的光辉。但是不用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不用急、不用慌,慢慢等伤痊愈吧。」
「算了吧。」我用双手摀住了脸。「我没资格被拯救,也不值得被治疗。」
「见人倒在自己眼前便出手相救,是很自然的结果。要活在世上,不需要谈什么资格、价值的。」
老人笑了。那张满布皱纹的面孔,也因笑容而使皱纹扭曲得更加明显。那彷彿枯枝般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所触碰到的地方感觉十分温暖,彷彿像是被阳光照耀。
「伟大的意志拯救了你,其中必有原因。你没什么好担心的,等时机成熟,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没错、没错,而且不管怎样,都得先恢复精神才行!」
青年把一个土制的器皿递到我面前。
「来,喝吧。」
那容器内装有浑浊的褐色液体,带有诡异的气味。见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笑了,那是纯朴且没有丝毫恶意的笑容。
「这是燕麦茶,对治疗身体虚弱很有帮助的。」
只见青年捏着鼻子,先喝了一口器皿中的玩意儿,然后皱起眉头,撇着嘴对我说:
「嗯!真好喝!」
说谎。
「来,你也喝吧。」
男子硬是将器皿推到我身前,不肯罢休。我自暴自弃地接了过来,将那叫燕麦茶的玩意儿一口气倒入口中。
好苦,苦得无以复加。
「都喝完了呢。好厉害、好厉害。」
男子边说边摸了摸我的头,再次让我的身子躺回床上。
「肚子里再装点东西比较好,我去跟人拿稀饭来。」
他这么说完后便站起身,迈步朝门口走去……
「唔哇!」
散落一地的器皿,让他失足跌倒了。
「好痛啊……」只见他摸摸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我又摔跤啦。」
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啦。」他似乎很高兴。「你应该多笑。笑可以为人带来精神喔。」
青年丢下这句话,便用跳舞般的轻快步伐离开了。
见我眼睛仍注视着已经关起来的门板,老人开口对我说道:
「人都会死,时候到了,伟大的意志会引领我们。所以你不需要急着死,活在这世上,也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呢。」


3


莫尔斯莱碧斯——那是安格斯出生的城镇所拥有的名字。
莫尔斯莱碧斯位于伊欧迪恩山山脚,地处西部山岳地带的荒凉岩石沙漠中。该地尽是一片欠缺养分的荒野,无论如何努力开垦,也是块连地瓜都种不出来的土地,附近只长有仙人掌与灌木。总之是一片不适于农耕,也不适于放牧的荒凉土地。
而在那种环境下的城镇,其唯一的生命线,就是恩德河。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利用其丰富的水源,从事蓝染织品的生意。一般提到「蓝染织品」,多半是指用蓝绵制作的裤子,但此蓝字原本指的是用来为棉染色所使用的青色染料。
在荒野后方有一片溪谷,在该地区的岩盘上长有苔棉花。每到初夏,莫尔斯莱碧斯就会动员全镇的男人去采集棉花;而女人则将男人带回来的棉花纺成棉丝。那些棉丝会被层层交叠,然后反覆用沸腾的染料浸泡,这样染上颜色的丝被拿来做成经纱,所织成的布便是蓝绵。
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都多多少少跟蓝绵的生产有关,就算说整座城镇就是蓝绵的生产工厂也不为过。
蓝草不只能将棉染成深青色,同时还有驱虫的效果,而且用天然苔棉花所做成的丝,也十分坚韧不易磨损。一般常说莫尔斯莱碧斯的蓝绵「用其制成的裤子可传三代」,在市场上有相当高的价值。


住在莫尔斯莱碧斯的达奈尔·肯尼斯,是一名技巧娴熟的染匠。他的技术受到众人肯定,因而担任染色所的班长。他的妻子荷莉虽然出身于东部,但手工十分灵巧,就算要编织属于西部山岳地带传统工艺的独特图样,荷莉的技术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们有个骄傲的儿子,是一名十分好动、头脑机灵的少年,总是率领着孩子们活泼地在荒野玩耍。他叫做凯文,凯文·肯尼斯。
在某个前所未见的严寒持续不退的冬季,肯尼斯家诞生了新的成员。出生的是一名男孩,那孩子跟哥哥相比,肤色较白,身子也较瘦小,出生时的哭声就像是从窗户缝隙间发出的风声一样微弱。这孩子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吧。达奈尔与荷莉怀抱着这样的忧虑,望着他们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而这样子又过了几天,婴儿终于在两人的注视下睁开眼睛。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婴儿的眼睛是比任何蓝染制品都还要鲜艳的青色。
「是『再临天使』。」达奈尔这么说道。
在很久以前,天使被认为居住在浮岛上的乐园里,而人们在十分罕见的状况下,会生出和传说中的天使一样、拥有金发碧眼的孩子。西部的居民将那样的孩子称为『再临天使』,并将其视为令人厌恶的凶兆。
在西部山岳地带,就算是小孩也是一份珍贵的劳动力,但是无论是体力还是经验都十分缺乏的孩子,经常会在入山之后无法归来。那种状况在西部山岳地带被称为『天使掳人』,人们会悲叹失踪的孩子被天使带走。而『再临天使』便是那种天使的孩子,人们认为那样的孩子迟早会为人世带来『灭日』。
「为什么我的儿子会是『再临天使』——」
然而无论达奈尔如何抱怨,婴儿的眼睛仍是蓝色;而日后长出的头发,则是比染色前的棉丝更白。一般来说,东部人的色素较西部人淡。根据产婆的说法,因为荷莉是东部出身,所以这孩子应该是以极端的方式反映了荷莉的特征,但是极度迷信的小镇居民,自然无法接受那种说法。
就这样,镇上的人都用『再临天使』来称呼这名肯尼斯家的次男;就连身为父亲的达奈尔,也跟着镇上的人这么称呼。而会用他真正的名字……用安格斯来称呼他的人,则仅仅只有母亲荷莉,以及哥哥凯文而已。


然而就算是那样,如果只是发色及眼色不同,那么大家应该迟早也会习惯才对。也就是说,如果安格斯只是个平凡的孩子,那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真正的不幸却不是出在他的外表,而是出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学会说话的他,渐渐会开始说出一些让人感到奇妙的话语。
「扁刺仙人掌这种植物,里面含有许多油脂,所以不要弄干直接烧,火会比较旺喔。」
「褐色的蓝草之所以能把丝染成青色,是因为接触到空气中的氧,产生氧化的关系。」
安格斯天生就拥有不属于他的知识。母亲对那样的他是这么说的:
「这些东西,你不可以对家人以外的人说喔。」
吃苦耐劳的哥哥也对他做出忠告:
「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啦,否则大家会更不愿意接近你喔。」
而身为父亲的达奈尔,则为这件事气炸了。
「闭嘴!别再让我丢脸了!」
然而,莫尔斯莱碧斯终究是个小镇,无论怎样隐瞒,事情迟早会传遍全村;传到最后,镇上的人便对安格斯更加疏远。而且他的身体相当虚弱,三不五时就会发烧病倒,成长的速度也慢,和同年龄的孩子们相比,安格斯的个头矮小,体格看来也弱不禁风。
这也让安格斯成为孩子们绝佳的猎物。其他孩子们一看到安格斯,就会群起鼓譟起来。
「好恶心喔!『再临天使』来了!」
「好臭!天使好臭!」
「大家看!那家伙的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耶!」
理所当然地,安格斯交不到朋友,会站在他这边的,只有母亲荷莉,与哥哥凯文。而由于凯文此时已经在父亲身边成为染匠学徒,因此安格斯也只有在晚上,也就是上床之后才有机会和凯文交谈。
「别理那些家伙说的话。」
在某个安格斯啜泣的夜里,凯文将手伸向隔壁的床铺,轻抚着安格斯的背。
「你不是会写图腾吗?妈妈还因此称赞你好厉害呢。」
每当安格斯发高烧病倒,荷莉就会拿书的散页给安格斯看,在一段时间之后,安格斯不知何时看懂了图腾码,这也让过去曾学过书本修缮的荷莉,决定教安格斯图腾板的用法。安格斯很快就学会了荷莉所教的东西,并且能够自己写出简单的图腾。
「你是很厉害的。」哥哥亲切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我来帮你搞定钱的问题。你就到东方的城镇去,成为修缮师吧。」
「那种事……是不可能实现的。」
要是真能那样,不知有多好。安格斯是这么想的,但是出生在莫尔斯莱碧斯的人,多半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城镇,终其一生都从事着生产蓝绵的工作。
「当然可能实现,因为你有那样的才能。」
凯文边说边用手指戳了戳安格斯的额头。
「等你成为书商之后,要送很多书给我喔。听好——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莫尔斯莱碧斯的小孩,到了五岁就会开始被带去实习将来要做的工作,安格斯也被带到了父亲及哥哥进行工作的染色所。但是安格斯一踏进染色所,就因为瀰漫的灼热蒸汽而喘不过气,工作到一半,他就不支倒地。
父亲告诉安格斯久了自然会习惯,而安格斯也这么跟着父亲,隔天,甚至再隔天,也都连日到染色所报到。但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样根本派不上用场嘛!父亲气急败坏地这么说道。
就这样,后来荷莉带安格斯来到自己工作的机织所,但无论安格斯怎么努力按照别人教他的方法工作,都无法织出工整的纹路。到最后,安格斯被人赶出了机织所。
安格斯接着被带到的地方,是将棉花纺成丝线的纺绩所。荷莉拜托了熟识的朋友,让安格斯和在这里实习的女孩们一起工作。
女孩对安格斯完全不予理会,虽然并没有像男孩那样表露出明显的恶意,但见她们悄声地说自己坏话,同样令安格斯慼到难受。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孩出声对安格斯说道。
「你技术真的很烂耶。」
那个名叫海瑟的少女,尽管嘴上嘲笑着安格斯的笨拙,但仍愿意教安格斯一些工作的诀窍。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漂亮。」
她的这句话令安格斯心花怒放。抱着想和海瑟一起工作的想法,安格斯拼了命地努力工作,而纺绩所的班长也认同了安格斯展现的热忱。安格斯就这样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纺绩所实习。可是不管怎么练习,安格斯都无法纺出尺寸一致的丝线,无论是纺绩所的班长还是安格斯自己,对这种结果都难掩内心的失望。
就在安格斯陷入沮丧的时候,达奈尔将篓子交到他手中。
「你带着这个去采蓝草,篓子没装满不准回来。」
从那天起,安格斯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早起,爬上岩山到处采集蓝草。虽然蓝草属于多年草,但只会在有湿气的地方生长,而且近几年数量不断减少。尽管安格斯仔细去寻找岩荫及岩缝内的蓝草,每天也得一直到深夜才能装满背上的篓子。
到了干季,蓝草的数量变得更加稀少,要装满篓子也变得更为困难,有时就算花上一整天,也只能装到一半。在那种日子,安格斯一定会遭到达奈尔毒打。
没过多久,安格斯采集蓝草的范围便扩展到了科吉塔堤欧峡谷。城镇与那座峡谷之间的距离无法当日往返,无论如何安格斯都得露宿一晚。当安格斯躺在地上仰望着满天星斗时,难耐的寂寞让他落下眼泪。
安格斯想见海瑟。他想和她说话。安格斯被赶出纺绩所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这段时间,安格斯虽然偶尔会在路上看见海瑟,但却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机会。安格斯不能在海瑟工作中的时候去找她,然而他也没有勇气直接去海瑟家拜访。
某天,安格斯偷偷拿了荷莉的图腾板,写了简单的图腾。
『我想见妳。』
如果是海瑟,一定能明白是我。安格斯对此深信不疑,并在隔天清早,全镇都还在梦乡中的时候前往海瑟的住处,安格斯就这么将那写有图腾的纸,塞过海瑟家大门下的缝隙。
安格斯随即动身去采蓝草。这样就能见到海瑟了。光是这么想,安格斯就感觉自己的步伐轻盈许多。在那天傍晚,安格斯带着淡淡的期待回到镇上。
可是他却到处不见海瑟的身影,这让安格斯只得带着失望返回家中。
「我回来——」
话还没能说完,拳头就挥了过来。
安格斯整个人撞上了墙壁,血腥味在口内扩散。
「你当自己很了不起吗!」
因愤怒而涨红脸的达奈尔这么喊道。
「这是什么!这是你写的吗!」
达奈尔伸到安格斯眼前的东西,是一张图腾。
是安格斯今天早上留给海瑟的那张图腾。
「你能学会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却连点像样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连畜牲都不如!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达奈尔将倒在地上的安格斯拖了起来,打算继续毒打。
「别打了!」荷莉在这时拉住了达奈尔的手臂。「会写图腾是很不容易的事。安格斯是很有才能的!」
「胡说八道!书跟图腾是有钱人的娱乐!我们做染匠的,用不着那些东西!」
「安格斯不适合当染匠,与其勉强让他留在这座城镇,干脆送他到巴尼斯顿吧。只要拜托我在那里的一个好友,她一定愿意——」
「闭嘴!」
达奈尔充满愤怒地大吼,同时毫不留情地使劲将拉住自己手臂的荷莉甩开。他的双眼充满血丝,脸颊也涨得通红。
「妳再多嘴,我连妳也揍!」
快跑……荷莉小声说了这句话。如果不跑,肯定会没命。可是恐惧让安格斯浑身僵硬,他连从父亲手中挣脱都办不到。
「你这个畜牲!这个废物!」
拳头朝安格斯挥落。那是每天搬运沉重丝串的强壮手臂,每一拳都让安格斯眼冒金星。
「你这再临天使!究竟要让我丢多少脸才甘心!你乖乖被天使带走就好了!」
达奈尔发狂似地乱拳殴打安格斯,然而殴打却突然意外停止,由于紧抓住安格斯衣领的手放松了力气,安格斯当场跌坐在地上。他听到有东西带着闷响倒在他身旁,转头一看,才发现倒地的正是达奈尔。这让安格斯发出惊叫连连倒退。
「妈,麻烦帮安格斯疗伤。」
凯文用冷静的语气说道。他的手中握着平底锅,他就是用那个将达奈尔打昏的。「妈,快点!」
这声音让荷莉像是被火烫到般,立刻动了起来。荷莉用沾湿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脸,而这段时间凯文则在家中来回奔走。他在蓝绵制的布袋里塞了毛毯、油灯、肉干、饼干,并将手边所有现金都放进去,接着将装满东西的布袋塞到安格斯手中。
「你带着这些快走吧。」
「带这些……走去哪里——?」
「逃命啊!逃出这座城镇!」
「可是——我又能逃哪儿去?」
「去巴尼斯顿。」
荷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接着她走进房间,拿了图腾板与她视为宝贝的书本散页回到安格斯面前。荷莉将那些东西交给安格斯,并握住他的手。
「在巴尼斯顿有个叫爱德莲·牛顿的人,你可以去找她帮忙。你只要说自己是荷莉的儿子,她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
这时的安格斯还只有七岁,要独自前往从未去过的遥远城镇,实在让他难掩内心的忧虑。
「你还不快走!」
凯文这声喊叫几乎像是哭泣。「继续待在这里,你肯定会没命的!」
哥哥这句话让安格斯对父亲感到的恐惧重新浮现。安格斯站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深入夜色当中。被殴打的脸颊感受到阵阵疼痛,泪水也盈满了眼眶。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安格斯!」
安格斯转过头,看见凯文站在门口。
「等你成为书商,要送很多书给我喔!」
安格斯边哭边摇着头。对于连接下来该怎么办都不知道的自己来说,根本不可能有办法去遵守那种承诺。安格斯跑了起来,而哥哥的声音也在这时从身后追来。
「就这么说定囉!你可别忘记喔!」
要是在这个时候,安格斯能察觉凯文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察觉他究竟是多么地热爱书本,或许就能够避免最糟的事态发生。但现在的安格斯年纪实在太小,实在难以察觉那些事。
离家出走的安格斯不假思索地一路奔跑。他跑过跨越恩德河的桥,爬上岩山。不安与恐惧让安格斯的脑袋一片混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奔跑。
当安格斯回过神,人已经置身在科吉塔堤欧溪谷,附近看不见任何安格斯熟悉的地形。自己似乎跑进了溪谷深处。科吉塔堤欧溪谷是连地图都没有标示的未开发地带,是一座胆敢随便闯入,就连测量士都有可能遇难的天然迷宫。
对于接下来该往哪去毫无头绪的安格斯,就这么徘徊在溪谷之中。身上携带的食物很快就在这段时间耗尽,疲劳与飢饿让安格斯头昏眼花,连行走都有困难。好想喝水。这个想法占据了安格斯的脑袋,促使他冒险爬下高耸的溪谷。
而就在这途中,安格斯右脚踩踏的岩块突然崩落,使他整个人离开了岩壁。
摔下去了——!
安格斯无从抵抗,只能任凭身子摔落流经溪谷底部的恩德河支流。尽管安格斯努力挣扎,试图让自己的身子浮出河面,但河水又冰又急,转眼间就夺去了安格斯所有力气——他就这么遭急流吞没。


4


几天后,我总算恢复到能够自行行动的程度。
看我能够下床,钩爪便对我说道:
「要是走路没问题,我们就去见黑鹰吧。」
地面上没有刻印,也无法取出能量;当然,在这里也不需要进行意识统一。因为这样,他们都有专属的名字。这名青年名叫钩爪,而那有着三角须的老人被叫做山羊。
「黑鹰……那也是人的名字吗?」
「嗯,他是我们莱庇斯族的酋长。」
那或许是一族的代表人吧。看见文化、外表截然不同的我,不知那个人会有什么反应。钩爪与山羊所拥有的宽容,是仅限于他们的个性,或是全族共通的习惯,只要见了那个人,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
「也好。」我这么回应道。「那就去见一面吧。」
「好,那就走吧!」
钩爪将他们那些用木架加上泥土组成的房舍称为『霍根』。一踏出霍根的门口——我呆住了。
天空在燃烧,如棉花般的云朵被染成赤红。在火红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红艳大地,放眼所及尽是一片荒野,到处都耸立着奇形怪状的巨岩。
好宽阔——难以置信的宽阔。我至今所见的世界,究竟又算什么?跟眼前的景象相比,圣域简直就只是一间玩具屋而已。
「怎么了?」钩爪对我问道。「我们可不是要走那里喔。」
在我所离开的那间霍根附近,另外还并排了约十户同规模的房舍。房舍门口站了许多有红褐色肌肤的人,全都好奇地望着我。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每个人都留有一头黑色长发,头发不是绑起来垂在身后,就是结成发辫。虽然当中也有像钩爪那样打着赤膊的人,但大多数人都是像山羊那样,穿着用粗布制成的简单衣物。虽然衣服的外观各有差异,但装饰衣襬的蓝色几何学图样却是共通的。那看起来既像展翅飞翔的鸟,又像是一朵巨大的花。
「跟我来。」
钩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身上穿的是用白色合成纤维制成的圣域服装。由于鞋子在我摔落时弄丢了,因此脚下穿的是跟钩爪借来的鞋。那是用野牛皮制成的软皮鞋,由于穿起来的感觉松垮垮的,因此好像只要走路稍不小心就会摔跤。
我刚走没几步,人群便一齐跟了过来。尽管所有人眼中都闪动着好奇心,但从其中却感受不到嫌恶。真是的,这些人难道没有要忌避异端的概念吗?
我穿过霍根之间的道路,来到了一处地面红土外露的广场。有一大群人围绕在火堆旁,玉米粥的气味伴随火烟飘了过来。
他们……眼前的莱庇斯族人,都拥有十分健壮的体魄。虽然钩爪身材也比我高大,但那些部族的男性都比他还要再高出一个头、甚至两个头的高度。那些人的胸肌也十分厚实,手臂上都有着隆起的肌肉。就算是那个全身肌肉的米迦勒,和他们相比也只能甘拜下风。
战士——〡这个词句从我脑中浮现。虽然拉吉尔写的书中也有战士登场,但这些人和书中的人物截然不同。他们真实地存在眼前,是货真价实的战士。
那些在用餐的人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全望向走到广场的我,有几个人还语带关心地对我说话。
「身子有好点了吗?」
「肚子饿不饿?」
我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敌意。但是,倒也不像是完全欢迎我的模样。由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选择沉默地继续跟着钩爪向前走去。
我在前方看见了一座格外巨大的火堆,有十二名男女坐在那火堆四周。他们应该是部族的代表人吧。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露出丝毫好奇的色彩。虽然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眼神严肃地瞪着我,但看到那样的态度,反而让我感到放心。看来总算是出现我也能理解的人了。
「我们正在等你。」
一人从人圈中起身说道。是山羊。
「从那里进来,从左边绕到这里来。」
我按照山羊的话,走进入圈中,绕过火堆,在山羊身边坐下。
在我对面坐着一名男性,他的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体格以他们的标准来看,大概也只是平均水准。他将一头黑色长发绑在脑后,上面还绑着和山羊治疗时一样的羽毛,左脸颊上有道明显的伤痕。那伤痕为他带来一种独特的威严。
那男人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笔直射来的视线,彷彿能看透人心。尽管内心明白他们并没有读心力,但仍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缓缓开口问道。那是彷彿拨动粗弦般,低沉、深邃的美声,虽然我想让自己再稍微沉浸在那美声的余韵之中,但此刻并不是时候。
「我没有名字。在圣域的人,不被允许拥有名字。」
「真名是人的灵魂,就如同不会有没有灵魂的人,也不会有人没有真名。」
男人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说道。
「看样子,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真名。」
就在我打算反驳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一件事。在那男人身边,坐着另一名年轻女性。虽然那女性的眼睛是带有神秘色彩的琥珀色,但她正是站在湖畔岩石上的那名女性,拥有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与轮廓清楚的容貌。是一名有着惊人美貌的女性。
但那张端整的面孔,却没有伴随着丝毫感情,也没有当时我感受到的那股旺盛生命力。
她简直就像是一尊美丽的人偶。
「你在寻求名字吗?」
男人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在寻求自由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脏响起一声清楚的心跳。
「自由——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男人微微颔首。
「白色的兄弟,我族将接纳你。」
「等一下,黑鹰。」
一名女性起身说道。那是一名体魄精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柄在木棒末端绑有尖锐黑石的原始武器,并将那柄武器指向了我。
「白人会招来凶事,这是自古流传到现在的说法,你要忽视那件事吗?」
「游隼,我明白妳想说什么。但是,并不是所有白人都会招来凶事。白色兄弟也警告了我们为凶事做好准备,并把歌带给我们。」
「这个人不是阿撒兹勒。」被称为游隼的女战士说道。「无论是风还是鸟,都没有在这家伙的身边唱歌。他和阿撒兹勒不一样。」
「是不是不一样,只有伟大的意志知道。」
黑鹰用沉稳的语气说道。
「如果不先接纳,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游隼看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紧闭着嘴,再次坐回原地。
「那么……兄弟。」
黑鹰重新面向我,开口说道。只是那样,我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我就算在面对十大天使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以先给你起个称呼吗?」
「——可以。」我是一路在被人称为恶兆之子、恶魔之子的咒骂下走过来的。和那种待遇相比,无论是何种称呼我都能甘之如饴的接受。「尽管取吧。无论任何名字,我都没有意见。」
「妳怎么看?梦想。」
黑鹰征求意见的对象,是名个头矮小的老太婆。她弯曲身子坐在地上的模样,彷彿就像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叫阿撒兹勒应该最好。」
那老太婆始终闭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说到白色兄弟,我也想不到其他名字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黑鹰深深点头附和。
「白色兄弟——你的名字是阿撒兹勒,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以后你就向别人报这个名字吧。」
他接着站起身,将右手朝空中高举。
「祝吾等诞生了新的儿子!」
只见人圈的人纷纷出声附和,一一站了起来。
「我叫沙河,欢迎你,兄弟。」
「我是小脚,有什么困难,都尽管问我。」
「我是睡熊,你太瘦啦,要多吃一点喔。」
他们在亲切对我发出问候的同时,也纷纷拍了拍我的肩膀。而他们的思绪也随着那个动作流进我心中。尽管当中有些人感到困惑,但却没有人认为我是会带来麻烦的种子。
来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
他们无法让意识共有,也无法利用精神网路彼此相连;相对的,他们做出了其他的羁绊。那是对连名字都没有的人,选择相信、接纳,这是名为信赖的羁绊。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女性也缓缓站起身子。她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我。
「我是后悔。」
她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道。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就让我感到全身发麻。
那音色就像月光一样清澈,宛如反覆研磨的刀刃般锐利,同时也像破碎的玻璃般,纤细、美丽。那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嗓音,就算在圣域,也没人能拥有这般的音色。
我静静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不想错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她似乎已经说完所有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
我朝她的背影伸出手。
但我的手指立刻被短枪的枪柄拨开。
「别随便碰触歌姬!」
一对彷彿暮色夕阳般的红色双眼瞪视着我。是那名被称做游隼的女战士。她半转过短枪,用柄头击打我的手掌,看来只是轻触的动作,却让我的手掌麻痺得动弹不得。
游隼朝按着手的我瞥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就像是在守着后悔的身后般,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呵、呵、呵……尝到教训啦。」
山羊站在我的身边,老人侧眼看着我,意有所指地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那女孩很漂亮,对吧?」
「你说那个女战士吗?」
「当然不是!」山羊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那种话你敢对游隼说说看?不变成肉饼才怪!」
「……我想也是。」
「我说的是酋长的女儿,自由啊。」
「自由?」我不解地侧过头。「她刚才说自己叫后悔吧?」
「嗯,那是自称,她的萨斯托也很严重,到现在仍称自己为后悔。她和你一样,都把部分的灵魂留在过去。她小时候原本还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呢。但现在就如你所看到的,她把欢笑跟泪水都遗忘了。」
自称后悔的女人。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在坠落湖面的前一刻,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称我为里贝尔塔斯,给予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是——我的真名吗?
「别看她那样,自由唱起歌可厉害呢。虽然你迟早也有机会听到,她在唱歌的时候,连风也会为之哭泣,连大地都会为之震动呢。」
「所以是歌姬吗……」
我在群众当中寻找她的背影,但那娇小的身影已被人群吞没,早已看不见了。
「嗯,不过说她漂亮,倒也没错啦。」
「你还装,你看见她的时候,表情可不寻常喔?」
山羊边说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身子。
「你就老实承认你对人家一见锺情了怎样?嗯?嗯?」
「一见锺情那种东西,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我扬起一边嘴角,笑着说道。
「山羊,看不出来你这人想法这么浪漫呢。」


5


安格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最初的反应是惊讶。
安格斯试着慢慢撑起身子,他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谁救了自己?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格斯抱着这些疑问,转头观察了自己所在的室内。


这是间狭小的房间,房间内有张铺了毛皮的硬床。在床的反方向则是一扇老旧的木门。安格斯站起身,将门推开。
在隔壁房间,四处凌乱摆放着一些用途不明的工具。房间中央有张木桌,一名男性驼着背,专注地在桌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但是,最吸引安格斯注意的,还是房间内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的书本。在看到那些书的瞬间,安格斯完全把自己的伤势与这里是什么地方的疑问全部抛在脑后。
「太棒了……!」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道,男子也因为察觉到安格斯的声音,转头望向他。
「你醒了吗?小子。嗯,那正好。」
男人的面孔因为污垢与日晒显得一片漆黑,从他嘴角及眼角的明显皱纹来看,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年纪。男人混有白发的头发显得十分凌乱,老旧肮脏的衣服也随处可见破损的痕迹。
他伸手指向摆在桌上的书本散页,然后朝安格斯说道:
「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希望你能为我解释一下它的来历。」
那是荷莉让安格斯带在身上的书本散页。安格斯的图腾板及毛毯也都凌乱地摆在桌上,而原本用来装那些东西的布袋则随便地掉落在地上。
「你擅自打开我的东西?」
「别在意那些小事。」
老人用那肮脏到发黑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散页。
「别管那些,先告诉我关于这东西的事。这是哪个天使写的?」
「不知道。」安格斯回答道。「因为那是我妈妈的东西。」
「我没有要问你那些。我想问的是,这是从哪个遗迹挖掘出来的?」
老人的态度让安格斯突然感觉诡异。见到自己救回来的人清醒,一般来说应该会问对方身体的状况,还有出事的原因才对。然而他却只有询问关于书本的事。彷彿安格斯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关心的对象。
「这里是什么地方?」安格斯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位在伊欧迪恩山脚的科吉塔堤欧溪谷,我是地图师。」
「地……图。」
那是安格斯从未听过的词句。见安格斯面露不解,老人不悦地哼了一声。
「你不知道什么是地图吗?无知的乡巴佬!」老人接着往桌上一敲。「这就是地图。」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纸,纸上画有蜿蜒的线条、圆形的记号、以及斜线,在中央画有山峰相连的图案。令安格斯惊讶的是,在那山峰的图案下,写有一个小小的图腾。
『伊欧迪恩山』。
看到那图腾,安格斯才总算明白地图是什么东西。画在这张纸上的图形,就是自己所处的这块大地其所拥有的形状。
「太棒了!」
安格斯自然地发出称赞。听到赞赏的老人心情也立刻转为高兴。「你能明白这东西的价值吗?小子,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能在这未开之地的溪谷内遇见会写图腾的人,这让安格斯感觉到命运的存在。
安格斯立刻向这名奇怪的老人低下头。
「我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求你教我怎么用图腾板!」
「你在胡说什么?」地图师睁大眼睛看着安格斯。「我还有研究要忙。才没有时间教小孩呢!」
就算老人这么说,安格斯仍不愿放弃。第二天开始,安格斯便为老人打扫房间、制作餐点,努力地工作。但是老人就是顽固地不肯点头。
然而发生了一件事,让老人的态度突然转变。那是当安格斯开始要整理书架上杂乱摆放的书本时所发生的事。
「臭小子!你随便乱动什么!」
老人激动地怒吼道。
「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子,竟然搞乱我好不容易弄好的书架!」
这名自称地图师的老人只对天使感兴趣。正因为对天使太过热中,因此他完全看不见其他事物。安格斯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并未道歉,立刻做出解释。
「我想让书更好找,所以打算依年代、地区进行整理。」
安格斯接着从书架中取出两本书,将书分别拿在两只手中。
「这两本都是拉吉尔之书,但——」说到这里,安格斯举起了右手拿着的书。「写这本书的是第十六圣域的拉吉尔。」
接着安格斯举起左手的书。
「而写这本书的,则是第十三圣域的拉吉尔。十大天使在二十二个乐园里,都分别有不同的人担任。拥有十大天使头衔的人一旦去世,就会由其他天使来继承其头衔,因此就算作者名相同,也不一定是同一名作家写的。」
「什么……有这种事?」老人睁大了眼睛。「像你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那些。」
「我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唔……」
老人交抱着手臂,沉思了一会儿。
「你……真的拥有天使族的记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天使的记忆。那些记忆究竟知道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你知道欢喜之园在哪里吗?」
欢喜之园——对这个词句安格斯脑中没有任何头绪。他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
「我……曾经到过那里。」
老人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坐下。木椅发出彷彿随时都会坏掉的木头摩擦声。
「我以前曾见过一本很特别的书。」
「很特别的书——?」
「是萨基尔之书。」
「萨基尔……」安格斯下意识地出言反驳。「那是掌管历史与记忆之人。萨基尔能够接触到被隐藏的真相,正因如此,萨基尔应该是被禁止留下书籍的。」
「看样子,你的知识似乎不假。」
老人露出笑容。
「在那本书里,写到失去浮岛的天使们,在地上建筑了乐园。我为了寻找那个地方,走遍了整个世界。我打听各种传闻、收集传说,年复一年地不停寻找。然后……我终于……!」
砰!老人一拳打在桌面上。
「确信乐园就位在安司塔比利斯山脉!」
「……然后呢?」安格斯前倾身子。「你找到欢喜之园了?」
「嗯,找到了。」
老人微瞇起双眼,彷彿在回顾遥远的记忆。
「在伊欧迪恩山有条危险的永久冰河,我在那里出了差错,摔进了冰缝里。虽然没有丧命,但腰骨摔断了。我无法动弹,在疼痛与寒冷侵袭下昏了过去。」老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眼。安格斯能听到老人紧咬牙关所发出的声音。「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歌声。醒来一看,我已经身在乐园内。拥有白色翅膀的美丽天使们细心地照顾我,还对我说『请你唱歌』。」
唱歌吧——安格斯记得有人曾这么命令自己。模糊的记忆从安格斯脑内闪过,但安格斯的思绪很快就被老人的话语打散。
「我毫不保留地唱了所有我知道的歌曲。可是我唱的每一首歌,都只让天使们表情难过地摇头。最后他们告诉我,他们希望我唱的是『解放之歌』。」
「『解放之歌』。」安格斯说道。「那是用来让术文精灵解放力量的歌!」
「没错!天使们也这么说过!」老人激动地猛搥木桌。「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取出力量;没有『钥之歌』就无法取回乐——」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止住声,重新坐回木椅上。他刻意咳嗽一声,接着改变话题。
「你有看过术文吗?」
是术文创造了这个世界。天使们利用依附在术文中的精灵建造乐园,最后惹恼了术文的精灵——遭到毁灭。
「如果是指传说,我是听过,但……我没有亲眼看过。」
「我在欢喜之园见到了术文。」老人打了个冷颤。「那是——很可怕的东西。」
彷彿一说出口,不说到底就会受到诅咒一般,老人快速地接着说道:
「结果我从那里逃跑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靠着吃雪,在山里徘徊了几天。当我抵达山脚下的城镇时,我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模样也老了二十岁。」
安格斯不发一语地望着他。眼前的人,年纪看来超过六十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其实远比外表要年轻许多。
「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感到后悔,开始去想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地图师的视线定在地板上,彷彿发高烧般自言自语。「早知道就该把那东西也带走的。那东西要我带它一起走。它对我说,希望我带它到活人身边。」
地图师的双眼闪耀着狂信的光芒。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记安格斯的存在,这让安格斯不寒而栗。这人已经中了天使的毒——安格斯如是想。


地图师所居住的山中小屋,位在大溪谷中的半山腰位置。小屋前方是断崖绝壁,后方则是高耸的峭壁。小屋就搭建在其中那丁点大的平地上。地图师指着地图,告诉安格斯小屋在地图上的位置。安格斯从地图师口中得知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中间还有徒步需花费两天的路程。
虽然饮水可从流经谷底的支流取得,但在溪谷要取得粮食却没那么容易。仓库里的储备粮食已经快要耗尽,安格斯实在不明白这名彷彿过着避世生活的老人,至今究竟是如何解决食物问题的。
然而安格斯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地图师只要在小屋前吹响口哨,就会有成群灰鸟聚集过来。而他就一边将面包屑喂给鸟群,边大声向牠们说话。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话才说完,鸟群便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开始重复地图师的话语。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好!去吧!」
地图师大声拍响双手,鸟群便一齐飞上天空。鸟群在上空盘旋几圈之后,便朝彼方飞去。
安格斯站在小屋前,观看了这整个过程。地图师转头望向安格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你也知道那些东西吗?」
「那是——鹦鹉吧?虽然我也是初次看见实物就是了。」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在那之前,食物省点用。」
几天后,就如地图师所说,一匹身上挂着行李的马登上了溪谷。令人惊讶的是,手握缰绳的人竟是一名少年。虽然少年身材高大,面孔也十分成熟,但年纪应该跟安格斯相差无几。
「随便找地方摆着就行了。」
地图师用高压的语气命令道。这时他仍低头手拿罗盘望着地图,头也没抬一下。然而少年也没有因此表露出不悦,只是照地图师的吩咐开始卸下带来的物品。见安格斯上前帮忙,少年高兴地笑了。
「谢谢,这样我轻松多了。」
少年这般反应,让安格斯拿在手上的袋子险些脱手。安格斯从未见过有人初次见到自己会面带笑容。白发蓝眼。过去所有看见那些特征的人,全都会板起面孔。
可是——他不一样。
「我叫瓦尔特·海沃德。你呢?」
「啊、呃……安格斯。安格斯·肯尼斯。」
「你几岁了?」
「呃……七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一点呢。」
安格斯和瓦尔特两人合力将沉重的小麦袋搬入仓库。在两人视线交会的时候,他有些缅腼地笑了。
「我十二岁。」
十二岁,和哥哥同年。突然涌现的亲切感,让安格斯下定决心向对方提出疑问。
「您看见我,不会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我……头发是白色,眼睛又是蓝的……」
「喔,你是指那个啊。不会啊。而且在东部本来就有各种发色跟瞳色的人,我看习惯了。」
但这话才说完,瓦尔特随即板起面孔。
「但老实说,我其实算有点害怕吧。你该不会是真正的天使吧?」
「怎么可能!才不是!」
「我就知道。什么嘛,原来我只是自己吓自己呀。」
瓦尔特朗声笑了起来,安格斯也跟着笑了。这让安格斯发觉自己上次这样大笑,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两人接着将装有葡萄酒的木桶搬到墙边,这次轮到瓦尔特对安格斯问道:
「不过……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孩,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其实——我是被救的。」
安格斯将自己险些在溪谷遇难的事情告诉瓦尔特。
「当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
「喔?是那个人救你的啊——」
瓦尔特露出了略带寂寞的笑容。
「不过,知道他还没扭曲到会对遇难者见死不救,让我也稍微安心了点。」
「话说回来,您自己也还是小孩,为什么——」话说到一半,瓦尔特便举起右手,打断了安格斯的话语。
「别您不您的,叫我瓦尔,不然至少直接叫我瓦尔特也行。」
「那么……瓦尔特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因为不管他是怎么样的怪人,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老爸饿死吧?」
「咦!?」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瓦尔特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怎么?他都没跟你说过吗?」
「嗯……其实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真的吗?真是伤脑筋。」
尽管嘴上那么说,瓦尔特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容。
「他叫亨利·海沃德。虽然是那副德行,但可也是地图发明者艾弗烈·史宾赛的头号弟子,更是继承其财产的人。虽然现在只是等着坐吃山空就是了。」
说到这里,瓦尔特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似乎认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我们还是快点搬东西吧,要是太阳下山,可就出不了溪谷了。」
「你要回去?你不住下来吗?」
「我平常都是立刻就回去的。」瓦尔特这话说完,又侧头想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知道。今晚该住下来吗?」
「住下来吧,我会做三人份的晚餐的。」
「那就这样吧。既然决定了,我们就快点把东西整理好吧。」
「嗯!」


当晚直到深夜,安格斯都一直与瓦尔特闲聊。然后——到了隔天。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立刻叫我来;就算没什么需要,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也可以让鹦鹉过来。就算只是一些小事也没关系。」
我会的……安格斯这么回答道。最后瓦尔特在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之后,便离开了溪谷。
在那之后,瓦尔特都会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带着必须物资来到山中小屋,同时也为安格斯弄来了影像报。安格斯求知若渴地翻阅瓦尔特带来的那些报纸。后来安格斯也模仿影像报的内容,开始练习书写图腾的技巧。
瓦尔特停留在小屋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两人就像是长年的朋友般,到溪边游泳、钓鱼、抓贝壳,总是玩在一块儿。他们经常闲聊各种话题,聊到忘记时间。两人会聊书本、聊图腾、聊地图;有时还会聊到关于女孩的事。
「瓦尔特,你也住下来就好了嘛。」
被安格斯这一说,瓦尔特表情困扰地皱起眉头。
「我是想那么做,但我总不能把地图师的工作给放着不管啊。」安格斯知道他继承父亲的工作,持续在制作大陆地图。「我是装成在传达父亲指示才能继续工作的,毕竟那些测量士可不是全都和善到会听小孩指示的人。」
安格斯也向瓦尔特坦言自己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告诉他自己离开莫尔斯莱碧斯的理由。知道那些事情的瓦尔特,彷彿就像是感同身受般表示愤慨。
「真是太过分了!要生在什么地方,又不是人可以选择的!」
「可是,我现在却很庆幸自己离开了。因为我能够在这里学图腾,也认识了瓦尔特。」
「这样说是也没错啦……」
安格斯从瓦尔特口中得知,自从他父亲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地方之后,瓦尔特便长时间遭到身边的人白眼看待。这之间也有不少人觊觎他父亲所继承的财产,而试图接近他们。虽然如此,在母亲还在世上的那段时间,倒也还过得去。可是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瓦尔特便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每当看到其他孩子们天真欢笑的模样,就感到气愤难耐。
「所以我也很高兴能认识安格斯。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讨厌的事、难过的事,我都能忘掉。」
「既然那样,何不干脆住下来呢?」
「我都说不行了——」
瓦尔特试图露出笑容,表情却在这时突然扭曲。
「我无法跟那个人住在一起。」
「这话怎么说?」
「那个人眼中没有我,就算我出声跟他说话,他也不会转头看我。这让我无法忍受。」
说到这里,瓦尔特紧握起放在腿上的拳头。
「他以前还算好一点。会开始寻找欢喜之园,也是为了生病的妈妈……因为『萨基尔之书』提到只要能到欢喜之园,就能实现任何愿望。可是自从在雪山遇难之后,他就变了。他不再担心妈妈了,就连葬礼时都没有出现。那个人眼中只有天使,无论何时都只想着天使、天使、天使。如果昏倒在溪谷里的人不是安格斯,换成是我,那个人肯定连多瞧一眼都不愿意吧。」
「那么说他会救我,是因为我是『再临天使』的关系吗?」
瓦尔特没有回答,只是紧咬嘴唇。尽管他紧闭双眼,但泪水仍旧落了下来。
「抱歉。」瓦尔特用走调的声音说道。「你是因为那样才无法留在家里的,我竟然羡慕那样的你……我真不知是怎么了。对不起,安格斯。」
「没关系,你不用向我道歉。被父亲厌恶、忽视的寂寞,我也很清楚。」
瓦尔特吸了吸鼻子。
「真不知是为什么。不知什么原因,我什么都会对你说。」
「一定……是因为我们很相似的关系。」
「是吗——或许吧。」
瓦尔特虽然还红着眼,但却露出了笑容。
「对了,哪天我们两人一起开间店吧!我卖地图,你卖书,我们两人就一起游遍世界,一边挖掘书本,一边制作地图。」
「……嗯。」
安格斯几乎快哭了出来。要是瓦尔特所说的能够成真,不知有多么美好。
「就这么说定了。」
瓦尔特说完便握起拳头,朝安格斯胸口撞了一下。
「可别忘囉,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没过多久,严冬到来了,干燥的溪谷内也下了好几次雪,原本全是岩块的景色也被整片棉花般的瑞雪覆盖。那光景虽如梦境般美丽,但同时也令人感到可怕。
度过新年又过了三个月,寒意开始逐渐趋缓。伊欧迪恩山开始融雪,并在石堆中形成细小的支流。支流在谷底会合为一,形成在峡谷间带着轰隆巨响奔窜的急流。
就在这样的季节变化下,时间就如同梦境般转眼消逝。此时安格斯已经看完了小屋内所有书籍。书写图腾的技术也进步到能够自行写出影像报报导的程度。瓦尔特变了声,个头迅速长高,并在不知不觉间,蓝绵裤换成了黑色的长裤,而他也变成一名与打有领带的棉衫十分相称的男子。
但就算那样,安格斯与瓦尔特的友情却未曾有丝毫变化,只是——时间的洪流并没有放过他们。随着岁月转变,地图师的举止也越发诡异,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转白,脸上布满了明显的皱纹,消瘦的手脚变得像枯枝般干黄,皮肤也浮现出黑色的斑点。虽然安格斯劝说地图师下山就医,但他却顽固地拒绝。
「在呼唤我……!在呼唤我了……!」
地图师有时会这般疯狂喊叫,并在溪谷间徘徊,就算天黑也不见他回来。每次都是安格斯动身入溪谷寻找,将他带回小屋。
在度过第三次的冬天,冷风总算开始转暖的时候。一阵突然的寒气侵袭了溪谷。入夜后,溪谷内甚至开始下雪。时间已经将近四月,却在这个时候下雪,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坏事。安格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兽皮制成的窗帘牢牢固定在窗框上。接着在已经睡着的地图师身上多加了一份毛毯后,自己也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无论过了多久,安格斯都不见地图师起床现身。安格斯担心地前去察看床铺,却找不着地图师的身影。安格斯伸手朝床上一摸,发现床上没有余温,看来地图师应该是在夜晚就已经离开小屋。
这让安格斯慼到心慌。虽然降雪已经停止,但地上仍满是积雪,要是穿着睡衣在这样的积雪中行走,肯定会冻死的。安格斯决定先用鹦鹉与瓦尔特联络,接着带着装有白兰地的长颈瓶,披上毛皮外衣出发寻找地图师。
积雪的峡谷路面十分滑溜,而且由于积雪的关系,原本熟悉的景色变得截然不同。尽管安格斯努力在雪地上寻找足迹,但地图师似乎是在下雪时跑出屋外,雪地上只是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安格斯一边呼喊着地图师的名字,不断在雪中行走。包在软皮鞋中的脚趾冰冷得发疼。要是走得太远,自己也会走不回去。但就算安格斯明白这点,也无法让自己就此放弃,对他来说,地图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安格斯无法丢下他。
没过多久,太阳便开始西沉,岩块开始拉出长影。气温下降,夺走了安格斯的体力与毅力,因寒冷所感到的疼痛,也不知在何时感觉不到了。
我会这样冻死吗?正当安格斯浮现这种想法的时候——
他听见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微弱歌声。


光亮浮现于空虚的黑暗中
伸手即消逝
不知是真是幻
抑或是灭亡的世界之梦


安格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在这样的积雪中,不可能会有人在。可是那歌声虽然微弱……却清楚地传进安格斯耳中。安格斯顺着声音爬上了山坡,中间他多次失足滑倒,一路滚回原处,但仍不放弃地不断攀爬。
爬到坡顶,安格斯发现眼前有座洞窟。他走进洞窟内。洞内可以遮风,让安格斯感到些许温暖。洞窟并不深,一下就能看见尽头。洞内没有任何人,歌声也已经听不见了。
那果然是幻听。精疲力尽的安格斯在洞窟内坐了下来,从入口射进的光线让他隐约能分辨岩盘的轮廓。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注意到自己身旁掉落着一个褐色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拥有褐色皮封面的书。安格斯捡起书,将书放在腿上。
在一声「启动」之后,封面便应声开启。
可是安格斯眼前并未浮现出任何影像,翻开的书页也是一片空白。安格斯想试图翻动书页,手却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安格斯侧身躺了下去,书本也从他腿上滑落,空白的书页因此翻动了几下。
就算明白一旦睡着就是死路一条,他却无法抵抗睡意。意识——正逐渐模糊。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续或灭亡
都由你决定


有人在说话,又听到幻听了。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神选之人』啊
百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啊
选择的确利——在你手中


6


莱庇斯族的一天,是随着黎明开始的。负责食物的人准备早餐,一手照料有两百人的大家族。早餐是在玉米粥内放入腌制的仙人掌,或是小鱼、淡水贝之类的配料。虽然只有一次,曾在玉米粥内加入用羊血做的血肠,但那玩意儿实在咸到让舌头整个发麻。
用完早餐,众人便开始进行各自的工作。年轻人出去打猎、到马提尔湖打水、或带羊到山丘上,纷纷离开村子。在那段时间,小孩就交给老人照顾,老人则一边编笼、织布,同时照顾小孩。
由于没有人下田,因此我在好奇之下提出疑问,结果得到「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的答案。看来只要播完种,剩下就顺其自然的样子。在这种干燥的土地上也不浇水,植物真能生长吗?话说回来,能够这样连日吃玉米过日子,倒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就是了。
在早餐结束后,负责食物的人也立刻为下一餐做准备。中午吃的是用玉米粉制成的面包。当面包烤好的香气开始飘散,孩子们也纷纷聚集过来。大人们也在工作的空档来拿面包吃。
在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年轻人也回到村里。晚餐是由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而定,有时是在用羊奶炖煮的玉米粥内加入烤鱼,有时则是加入兔肉或鸟肉。
他们虽然饲养了过百头的羊,但似乎规定只有在祭典时才能宰杀。在我掉下来的那天,他们便为了表示欢迎而将一头羊『解体』。羊的毛皮被制成皮垫,血制成血肠、筋制成弓弦、骨头则加工成箭头及钓钩;而羊肉则用羊胃袋制成的肉锅来烹煮,最后连同肉锅一起进到众人肚内。
最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着,他们随着日落就寝。在村子周围会彻夜生着火,并且有人守夜。有时会在夜晚听到像是野兽远吠的声响。我向山羊询问是否会有夜袭村子的野兽,而他笑着回答道:
「在山谷那里虽然有狼,但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状况,否则牠们不会下山。不过现在是野牛恋爱的季节,为了避免牠们成群冲进村里,所以我们才要生火。」


莱庇斯族的个性不拘小节、直率、令人难以置信地心胸宽大。虽然当中有像游隼那样完全把我当外人对待的人,但几乎所有人都会以轻松的态度向我攀谈。
「吃过了吗?」
「肚子饿不饿?」
这类的问题一天会被问超过一百次。
「你得多吃一点。」
「你太瘦了,吃太少啦。」
这类的建议每天也会听到超过一百次。
「你们脑袋里只会想跟吃有关的事吗?」被我这么一间,他们笑着答道:
「肚子能填饱,就是幸福啊。」
我在圣域时从没挨饿过,但也从未认为吃饱就是幸福。自从我在这里生活之后,虽然想法不是立刻有所转变,但也渐渐能够明白他们所说的意思了。为了生活而工作、吃饱,然后睡觉——姑且不论这是否就是幸福,但我能从其中深切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这段时间我一直寄住在山羊的霍根内,虽然没有人要求我工作,但继续这样吃白饭也让我感到心虚,因此我开始帮忙山羊工作。讽刺的是,我在药草园涉猎到的知识,竟在这时派上用场。看来那个叫伟大意志的家伙,准备得还真是周到。
不熟悉的床铺与不熟悉的食物,以及连日没有休息,不断在岩地与山丘间行走的生活。
尽管身处在这无论何时心脏发作都不奇怪的状况下,我的心脏却一次都未出声抱怨。对这件事感到最为惊讶的,正是我自己。
「因为你吃了玉米,让大地之气聚集在体内啊。」山羊这么解释道。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打从心底相信这么夸张的说法。不过,这里确实有着某些超越圣域医疗技术的东西,这点是肯定不会错的。


莱庇斯族的村里,有超过两百名族人在其中生活。负责统领族人的则是身为酋长的黑鹰,与十二人组成的人圈。组成人圈之一的山羊是医术师,负责为莱庇斯族进行健康管理的工作自然是不在话下,他同时也是负责倾听各种烦恼与心事的谘询者。
某一天,我受工作忙碌的山羊之托,独自去采集鼠尾草。我离开村子,朝山丘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我。
「喂!」是钩爪。「我也一起去吧。」
他在族人中也是个特殊的存在,没有固定的工作,只在高兴的时候做高兴做的事。尽管感觉是就算挨骂也不奇怪的人,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人为此感到生气。
「为什么你没有工作呢?」
「我是小丑,让大家笑就是工作。」
钩爪得意地挺胸说道。但由于动作太过夸张,让他整个人朝后摔了一跤。如果这不是刻意的,那就某些角度来说,他真的是无药可救。
「没错,你真的很有趣。」
「对吧!我就说吧!」
「别那么得意。我刚才是在讽刺你,那才不是称赞。」
「别害羞嘛。再多称赞点啊。」
钩爪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只见他哼着旋律,就这么从鼠尾草旁走了过去。
「喂!你要上哪儿去?」
「咦?」钩爪在想回过头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唔哇!」接着便发出哀叫摔倒。
「你真的很会摔跤呢。」
「嘿嘿嘿……很厉害吧?」
「那不是称赞。」
我朝他伸出手,而他也拉住我的手。
在那一瞬间,我有一半的视野突然转暗。
钩爪站起身子之后,便放开了我的手。就在那同时,视野转暗的错觉消失了。我望着钩爪的眼睛,是对漂亮清澈的褐色双眼。但他双眼的焦点却让人隐约感觉没有对称。
「你……眼睛不好吗?」
「啊——嗯。」
钩爪有些困惑似地皱起眉头。
「我想就算要瞒你也瞒不住,所以干脆就说了吧。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最近连近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了。」
钩爪说完这些,便嘿嘿地笑了。
「这不是能笑着说的事吧?你这样……搞不好会失明不是吗!」
「好像是呢。山羊也跟我说过,他说我这已经没法治了。」
面对我严厉的态度,钩爪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就算我眼睛看不见,我也有自信能让大家笑。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说,你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阿撒兹勒。」
「少囉唆。况且你不是看不见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了?」
「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我的直觉很好,耳朵跟鼻子也很好,我知道你现在快痛哭流涕了。」
「我、我才没哭!」
「别生气嘛。会为别人哭的人是好人,你是很好的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呢。」
钩爪说完露出笑容。这家伙无论何时都在笑,无论是高兴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就算在临死的瞬间,他也肯定会笑吧。
「你还在哭吗?」钩爪将头凑过来,望着我的脸。「你真让人伤脑筋呢。要吃面包吗?」
「我连早餐都还没消化呢,再吃就要吐了。」
「别吃到吐;吃就别吐。」
「这真是名言。我会记住的。」
我笑了。尽管对于只能笑的自己感到不耐,但我还是笑了。
「很好、很好,就是要这样。」
钩爪点了点头,大声笑了起来。那是没有任何忧虑的笑声。他的笑就像太阳,就连听到他笑声的人,内心也会因此感到温暖。如果我也有那样的能力,或许就不用让加百列露出那种表情了。
为了逃避那样的情绪,我开始动手采集鼠尾草。我按照山羊所交待的方式,不固定在一个地方采集。在稍微摘采一些之后,便改变地点。向大地一点一点地借用力量。这样的思想不只在采集药草上,在他们的所有生活上都是共通的。
「我们是大地之人。」钩爪这么说道。「你应该还没有见过莱庇斯族以外的部族吧?但是,在这大地上有上百个部族。那些人全是我们的兄弟,是大地之人。」
钩爪开始跟我谈到其他部族的事。
在西方高原放牧数千头羊的拉特洛族;居住在东方森林内的狩猎民族,内姆斯族;而居住在南方的门布伦族,族人全是优异的舞者。
「我们莱庇斯族约有两百人,以一个部族来说算是一般规模。以游牧民族来说则算是较大规模的民族。」
「游牧?你们不是定居在那里的吗?」
「不是,每年三次,我们会在马提尔湖附近移动。现在是为了替玉米播种,才刚从南方到这里没多久,之后为了让羊群吃饱,我们会朝西方移动。等到沉睡之月,又会到南方去。」
「那些霍根怎么办?每次都得重盖吗?」
「对,只要有两名男人,三天就能盖出霍根了。」
钩爪还告诉我,虽然他们是游牧民族,但他们移动的范围仅限于马提尔湖附近的土地,除了偶尔会遇见在全世界旅行的梅尔卡特族之外,几乎不会与其他部族碰面。
「但是每三年会有一次所有部族齐聚的祭典,虽然我也只去过一次就是了。」
钩爪表情陶醉地说道。
「在结实之月,卡莉塔丝圆满之夜,各个部族会从世界各地来到卡内雷克莱碧斯。为了选出在那之后的三年里,作为『大地之钥』的歌姬。」


7


安格斯在洞窟内睁开眼睛,此时天色已经完全转亮。虽然安格斯感觉全身僵硬,关节也有些不听使唤,但光是在这样的寒冷中还能保住一命,就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
安格斯捡起书,爬出洞窟,强烈的阳光射入眼内。或许是因为突然来到亮处的关系,眼睛深处感到阵阵疼痛。
安格斯走了约半天时间,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岩形。确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迈开步伐。
一直到傍晚时分,安格斯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小屋。获救的安心感与没能发现地图师独自回来的罪恶感,交杂在他的心内。
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发现有东西在小屋前晃动。原来是一匹背上挂有行囊的马,正独自站在小屋前。那是瓦尔特的马。他来了,真快。应该是接到鹦鹉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了。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跑了起来,虽想放声呼喊瓦尔特的名字,但飢渴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安格斯在小屋前跌倒了。他的双腿颤抖,无法立刻起身。小屋前的马匹不知为何情绪激动起来,胡乱踱着前脚。接着那马脖子一甩,嘶叫一声,突然发狂般地逃跑。好不容易才刚站起身子的安格斯根本无从阻止。只见那匹马冲下山坡,跑向岩壁后方离开了。
那应该是匹聪明、总是听从瓦尔特命令的马。这让安格斯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抱着不安走进小屋。尽管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但暖炉里却没有生火,油灯也没有点燃。
「……瓦尔特。」
在充满不安地呼喊之后,安格斯惊觉到事态不妙。他发现摆在桌上的地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黑色宽边帽。那是最近瓦尔特十分中意,经常戴在头上的帽子。
这让安格斯背脊感到一阵发寒。
瓦尔特上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留下马匹回到镇上。他肯定入山了。他带着那份地图前往伊欧迪恩山了。虽说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但山顶仍积着厚雪。并且还会频繁地发生表层雪崩。在小屋附近倒还好,但如果再稍微多深入山区,瓦尔特大概连方向都难以分辨。就算身边带着地图,在缺乏地标的大峡谷中,也无法有多大帮助。
「我得去找他……」
安格斯勉强撑着身子朝外走去,但没走几步,他便倒在地上。就算内心如何焦急,身体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瓦尔特……」
安格斯朝小屋门口伸出手。在阴暗的四角形出口彼端,鲜红的太阳正逐渐西沉。天空就像是鲜血般一片赤红。
安格斯的视线转暗,他的意识在哀号声中被拖入黑暗。


当安格斯下次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近天顶的位置。过度的飢饿让安格斯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但安格斯不顾难受,立刻起身冲向屋外。
「瓦尔特!」
他对着山里大叫。
「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瓦尔特!」
虽然安格斯的声音几近哭泣,但他还是使尽全力大吼着。然而就算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得到的回应只有回音。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瓦尔特传回的声音。
没过多久……安格斯面临了一股近似放弃的冷静。
就这么直接去找他,也只是让自己力尽倒地而已,既然这样,那就先恢复体力,做好准备再去找他吧。安格斯回到小屋内,开始为自己准备食物。在吃过东西之后,安格斯那天便随着日落就寝。
隔天一早,安格斯吹响口哨,叫来鹦鹉。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瓦尔特,待在那里别动。」
鸟群飞向空中后,安格斯便追着鸟群出发。但是没有翅膀的他无法翻过岩山,很快就追丢了鸟群的踪影。
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在溪谷中走上一整天。到了隔天、甚至再隔天,他仍为了寻找朋友的身影,四处在溪谷内寻找。然而最后只能在什么发现都没有的状态下,度过这一天天的无情时光。很快的,仓库的储备粮食就开始见底了。
这迫使安格斯必须做出选择。
要继续寻找两人的下落,然后死在山里吗?
还是要放弃寻找他们,自行下山?
安格斯的心产生动摇。如果离开这里,那段愉快的时光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烦恼了数天之后,安格斯做出决定,他将图腾板、用最后一些小麦烤成的面包、还有些许的金钱塞进布袋内。
小屋内还留有大量的书本,其中还有几册珍贵的完本。安格斯明白只要将那些拿去书店,就能过着一阵子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是安格斯放进袋里的,只有母亲交给他的那些书本散页,还有那本在洞窟理发现的褐色封皮书。
这本奇妙的书虽然装订气派,内容却全是白纸,就算拿去书店,也连一歇尔都换不到。尽管明白这点,但他总认为自己能在雪山里保住一命,是因为这本书的关系,就算不能换钱,安格斯也无法把这本书丢下。
安格斯隔天起了一个大早,在用完在这里最后一次的餐点之后,便将炉火弄熄,离开小屋,并关好门窗。
他站在小屋前,仰望着顶着雪的伊欧迪恩山。这让他回想起在去年春天,在同样仰望着那座山时,和瓦尔特的对话。
「你说你把书架上的书全部看完了吧?」
「嗯。」
「那么,有那本『萨基尔之书』吗?」
那是过去地图师曾说自己发现、并在其中提到欢喜之园的梦幻书籍。
「没有。」安格斯回答道。「不过,既然是那么特别的书,或许是藏在其他地方吧。」
瓦尔特没有立刻回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或许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个人只是想逃离生病的妈妈;就像我想逃离那个人身边一样。」
「怎么可能!」不是那样的!安格斯想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无法说出口。见到安格斯有这般反应,瓦尔特略显寂寞地笑了。
「无论是欢喜之园,还是术文,都只是飢饿与寒冷让他看见的幻觉而已。欢喜之园——只存在于那个人的脑中。」
「不是那样的——瓦尔特。」
这次安格斯毫不犹豫地说出否定的话语。
「欢喜之园是存在的。一定存在于这座山的某处。地图师回到那里了,瓦尔特被天使所救,现在也在那里。」
安格斯闭上眼睛,发自内心期望这是事实。
「我要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修缮师。所以——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我们找一天再会吧。」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来自远方的鸟鸣声。安格斯抬起头,朝向山中喊道。
「瓦尔特!我们是朋友!无论在哪里,就算我们长大,这件事也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安格斯说完,便迈出步伐离开溪谷。途中安格斯多次停下脚步,回头观看。没走多久,那老旧的小屋便被岩石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安格斯沿着山路顺溪谷而下,路上靠溪水解渴,用面包果腹,有时则摘未熟的苔莓来吃;入夜便用薄毯卷着身子,睡在岩阴下。
两天后,安格斯看见细小、反射着阳光的溪流沿岸有座村庄。那是冯斯村——与莫尔斯莱碧斯一样,是靠蓝染织品维持生计的小村。
安格斯此时已经走得十分疲惫,双腿僵硬得像两根木棍。农舍、仓库都好,安格斯想要稍微休息一下。他就这么拖着蹒跚的步伐,朝冯斯村走去。
但是,安格斯在半途停下脚步。去那里也没用。在西部山岳地带,没有村庄会接纳拥有白发蓝眼的人,最后只会落得被丢石头赶离村子的下场。
安格斯沿河继续朝前走去。融雪让恩德河增加了水量,使河水变成十分湍急的急流。莫尔斯莱碧斯就在这条河的下游。安格斯在这时想到,自己离家已经超过三年的时间了。如果我回到家里,妈妈和哥哥会说什么呢?他们会高兴吗?还是生气地问我「为什么回来」?
安格斯抵达莫尔斯莱碧斯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深夜,路上没有人影,整座城镇都在沉睡。这让安格斯感到安心。他不想遇见镇上的人,可能的话,他也不想与父亲碰面。
安格斯站在那令他怀念的自家门前,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正在说「我应该直接离开」。可是在出发前往巴尼斯顿之前,安格斯想再见凯文一面。如果是凯文的话,不会有问题的,凯文不会赶我走。
安格斯绕到自己家的后方。那里是哥哥与自己就寝的房间。安格斯伸手去推窗框,窗子应声被推起。
安格斯从窗户爬进房间内,一名男子睡在窗边的床上。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许多,手指上染有蓝草的颜色;方形的下颚、稍微变短的黑发。安格斯许久未见的凯文,样貌竟与父亲像得惊人。
「凯文。」安格斯小声呼唤道。「起来。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凯文动动身子,发出低沉的声音睁开眼睛。他刚睡醒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这怀念的感觉让安格斯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凯文,抱歉得这样叫你起来。」
听安格斯小声地这么说完,凯文突然睁大眼睛。只见他猛然坐起身子,伸手紧握住安格斯的双臂。
「安格斯?你真的是安格斯?」
「嗯……嗯。」安格斯点了头。「好痛喔,凯文……手放开啦。」
「可恶!让人家这么担心!」凯文紧紧抱住安格斯。「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因为你没有回来,老爸甚至连你的坟都弄出来了!」
那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吼着「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父亲,再次从安格斯脑海中浮现。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但在这里不太好吧。」
「嗯……对!没错!」
凯文总算放开了安格斯。
「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我们到外面聊吧。」
等凯文换好衣服之后,两人便从窗户溜到外面。两人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虽然卡莉塔丝躲在云后不见踪影,但从云缝间还能看见欧迪姆露脸。月亮彷彿一只注视着两人的冰冷之眼。
两人走出城镇,来到河边,避着河水溅起的水花,并肩坐在较干燥的草地上。
「你这段时间究竟上哪里去了?你去巴尼斯顿了吗?」
「没有,其实……」
安格斯将离开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凯文。凯文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安格斯叙述这段经过。
「是吗?原来你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啊。」
凯文让自己躺在草地上,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见凯文仰望星空的双眼有些空虚,使安格斯内心感到一阵不安。
「……出了什么事吗?」
「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在你离开之后,这里竟然一如往常到让人厌烦的程度。我和老爸染布,妈妈则去纺纱,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这样啊。」
「因为怕老爸生气,所以我们都没说,但无论是妈还是我,都一直在担心你。」
这是真的。凯文表情严肃地说道。
安格斯点了头。听到这句话,让安格斯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躺在草地上的凯文转过了头,仰望着安格斯的脸。
「你打算回家里吗?」
「不,这次我真的打算去巴尼斯顿了。天一亮我就走路到隔壁镇去,在那里搭驿马车。」
说到这里,安格斯低下头,小声补充道:
「我不想见爸爸。」
「或许那样也比较好。你还活着的事,就由我的嘴来清楚让他知道吧。」
「嗯……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傻瓜!」
凯文坐起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臂箍住安格斯的脖子。
「好难过……受不了了啦!」
「喔?这么快?你这样就投降啦?」
「因为和以前差太多了!」安格斯拍了拍凯文的手臂。「被这么粗的手臂掐住,真的会死掉啦!」
「因为我每天搬运丝线的关系嘛。」
凯文笑着松开手臂,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凯文僵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的右眼——那是什么?」
「——咦?」
凯文将手伸向安格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安格斯脑中响起了警报。不可以让他接触到那个东西。藏起来!快!把那东西藏起来!
安格斯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凯文的手臂。在挣扎过程中凯文的手擦过安格斯的眼皮,手指触碰到了右眼的眼球。
「——唔!」
凯文就像是被烫到般猛然退开。安格斯则用手按着被摸到的右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着彼此,一动也不动。在紧绷的紧张感中,双方凝视着彼此的脸。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
打破沉默的人是凯文。
「这种满是灰尘的城镇,我早就想离开了。我想见识广大的世界,我想看更多的书,我想要学会怎么写图腾。」
凯文目不转睛地凝视安格斯的眼睛,话语则像是溃堤般不断倾泄。
「但是我看不懂图腾码。我和安格斯你不一样,我没有才能,只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能就这样像老爸一样活在这里,像老爸一样死在这里。」
「——凯文?」
情况不对劲,哥哥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看书,也无法去买影像报。我得每天染丝,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娶个镇上的女孩,生个孩子。无聊的人生。和老爸一样的人生。老爸现在所走的,就是我二十年后走的路。」
凯文开始发狂似地摇头,视线却始终凝视着安格斯的眼。
「我一无所有,只有染色的知识。一旦离开这座城镇,那种东西一点价值都没有。我无法离开这里。我也只能变成像老爸那样。」
「不会的!」安格斯说道。「我们一起走吧!凯文!妈一定会明白的。我们就这样一起到巴尼斯顿去,我们两人一起成为书商!」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你拥有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妈妈的爱还是图腾的才能,你拥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
「我也很羡慕你啊!我好想和你一样强壮,想被爸爸夸赞。你才拥有一切我所没有——那些我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啊!」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河水奔腾的声音打乱了夜晚的寂静。
「——是月亮。」
凯文说道。云随风飘动,卡莉塔丝露出了脸,月光照耀着凯文的身影。但安格斯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光亮。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在凯文身上看见那名为虚无的东西。
「映照在水面的月亮——明明近在眼前,却怎样伸手都无法抓住。」
凯文话才说到一半,便已跑了起来。他一路朝激流奔腾的恩德河跑去,冲下土堤。
「凯文!」
安格斯吶喊道。
「别这样!凯文——!」
凯文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慢下脚步。凯文那跃入涨潮激流中的背影,转眼间便被波涛汹涌的急流吞没。
「有人吗!快帮忙救人啊——!」
安格斯几近疯狂地向镇上的人求救。然而被安格斯叫醒的莫尔斯莱碧斯镇民,却将他抓起来,关进仓库。
「凯文才不是会自杀的人!」
「我看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
安格斯无法反驳。
在仓库里有一把老旧的柴刀。安格斯用袖子擦了擦刀刃。他从取回些许光泽的刀刃上,看见自己反射在其中的面孔。
「——这是什么?」
安格斯看见自己右眼的虹膜中浮现着一个红色的图样。在阴暗的仓库当中,那个图样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看见图样的瞬间——安格斯明白了。
凯文之所以发狂,就是因为碰了这个。安格斯立刻撕裂自己的衣服,用破布条将右眼遮住。
接着安格斯敲打仓库的门,大喊着要人放他出去。因为安格斯感觉自己若不那么做,就会因不安而崩溃。然而无论他如何喊叫,就算一直叫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做出回应。没过多久,安格斯便用尽力气,抱腿缩在仓库角落。
安格斯额头顶着膝,在内心祈祷。
不管是山神还是住在拉堤欧岛的天使都没关系,请救救凯文。就算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也无所谓,所以,请让凯文回来吧。


夜晚过去,太阳升起,接着另一个夜晚到来。
镇民在遥远的下游发现了凯文的遗体。
告诉安格斯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个名叫卡方,和凯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凯文他不可能会自杀。」
卡方语带憎恶地说道。
「是你把凯文带出去,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的。对吧?」
安格斯无法否定。
「是你害死他的!」
一定是这样。
「我不会放过你的。不只是我,全镇的人都不会放过你。我们会把你吊起来示众。你认命吧!」
卡方丢下话,便转身离开。安格斯听见关门上锁的声音。被留在仓库里的他再次抱腿坐了下去。
凯文是那么地坚强、亲切,他根本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
「……是我害的。」
要是我没回来,要是他不和我说话,他就不会死了;要是我没把他带出去,就这么直接离开,他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凯文!」
现在道歉也来不及了,凯文已经死了。尽管这份悲伤让安格斯感到胸痛欲裂,但却不知为何,留不出一滴泪水。自己这样的反应——只是让安格斯倍感难受。
门外传来了开锁声。镇上的人来杀我了,也好。安格斯这么想道。如果能够逃离这份痛苦,我希望能死得越快越好。
门开了。
「——安格斯?」
那是令安格斯怀念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母亲——荷莉。
「妈妈……?」
安格斯激动地站了起来,荷莉也立刻冲到安格斯身边,将手上的书塞给安格斯,并在他口袋里塞入几张纸币。
「你快离开这里!大家都去接凯文了,现在人不多。」
「可是——」
「安格斯,看着你实在让我感到难过。你会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抛下的梦想——」
泪水从荷莉眼中夺眶而出。
「我好想那段和艾迪一起度过的日子。可能的话,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原本应该是要更加幸福才对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安格斯无法回答。
荷莉没有擦拭自己的泪水,只是伸手推着安格斯的背。
「快!走吧!」
「等一下!妈妈!我——」
「快走!我不想看到达奈尔对你下手!」
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听见在自己内心深处,有某个东西发出了破碎声。
这座城镇甚至连我的死亡都不接受。
安格斯冲出了仓库,就这逃离了莫尔斯莱碧斯——再也没有回来。


「我所听到的,就到这里。」
话说完,爱德莲便将杯中的酒饮尽。虽然她还想再倒新的琴酒,但酒瓶却已经空了。爱德莲叹了口气,将酒瓶放在地上。
「在那之后,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又去了哪些地方,安格斯就没跟我说了。所以,他为什么能看见书姬,又为什么会开始想四处收集术文,我也不清楚。」
爱德莲耸了耸肩,望着坐在自己眼前的赛拉。尽管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间,赛拉仍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书姬的存在,毕竟拥有自由意志,会与人对话的书,用常识是无法想像的。结果安格斯对我露出了他那遮住的右眼,并要我碰触。」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妳真的碰了?赛拉的表情像是在发出这样的疑问。
「所以说那时候我根本不信啊。」爱德莲苦笑道。「虽然说是咎由自取,但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经验。毕竟没有什么事情要比面对自知无法实现的希望更加难受了。」
爱德莲说到这里,让身子靠到了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目不转睛注视天花板的爱德莲小声继续说道:
「我以前很喜欢荷莉。」
爱德莲将手放到自己额上。
「至今都没有去找她,是因为我在生她的气。因为我对荷莉没有选择我,而选择那个西部乡下人的决定感到生气。安格斯的右眼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爱德莲坐直身子,接着拿起桌上的香菸盒,从其中抽出一根菸。
「不过,也因为看清事实,才让我得以放下;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帮助身为她儿子的安格斯;因为那样,我才会想要帮助那个欠缺干劲、看起来也靠不住、就算到了现在,也绝对谈不上乐观的那个孩子。」
爱德莲含着香菸,用火柴点了火。将口中的烟吐出后,便用手指夹着香菸,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术文的影响力相当可怕。收集术文的旅程伴随着危险,更不用说让术文寄宿在身上——他一直都在与发狂为邻。」
爱德莲凝视着赛拉的脸。
「所以,如果妳想要和一般人一样的幸福,劝妳还是放弃安格斯吧。我想说的话,妳懂吗?」
赛拉凝望着爱德莲,缓缓点了头。
在她那红褐色的双眼内——蕴含了坚定的决心。


8


莱庇斯就像是相处许久的朋友般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欢笑、并给我饭吃,而我也慢慢地逐渐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这里要学、要记的事情实在数之不尽,生活也很艰难,不工作就无法取得食物。白天热到全身发烫;晚上则冷到必须全身包着毛皮。
但就算那样,每天的感觉仍十分新鲜,时间经过得十分快速。原本那么厌恶的项圈,也逐渐不再在意了。现在我反而想感谢有这东西。他们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如果没有项圈抑制,或许我的思念波会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也不一定。
这个项圈只有能接触刻印的人才能解开。由于地上没有刻印,因此只要我一直待在地上,就没有任何人能将项圈解开。这样正好,我不想再做出像是扭曲他人精神般的行为了。
没过多久,他们的历法便从播种之月来到另一个名叫生长之月的月份。大地都被草地覆盖,灌木枝也开始长出娇小的树叶。就钩爪的说法,生长之月似乎是一年最美丽的月份。
在这般生活的某一天,一名伤患被抬进山羊的霍根。那是一名躺在羊皮担架上,脸上没有血气,手按着左肩的男人。
「——钩爪!」
我立刻朝他跑去。他的脸肿了起来,全身也到处是瘀伤跟擦伤。这不是他平常摔跤造成的伤痕,是有人对他施加暴力的痕迹。
「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
「是游隼。」搬他来到这里的年轻战士学徒,态度狼狈地说道。「钩爪经过我们训练的地方,然后游隼突然发起脾气——」
游隼——那个有红褐色眼睛的女战士。
我站了起来。这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狠狠修理她……就算办不到,不对她发出一声抱怨,怎样都难以平息我的心头怒火。
「好痛、好痛喔。太痛了,痛到我都想倒立了。」
听见钩爪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躺在地上担架上的钩爪微微睁开了眼睛。
「别那样,阿撒兹勒,你会反遭人家修里的,会被修理得像蒸面包一样,变成圆圆一球。」
钩爪说到这里扬起嘴角,发出嘿嘿笑声。
「白白嫩嫩的蒸面包。虽然似乎挺好吃的,但你应该不能吃吧。」
「你这个……傻瓜!」我紧咬着牙。虽然明知血压上升对心脏不好,但我仍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你到底在笑什么!就算你是小丑,被人欺负成这样也该要生气吧!」
「既然那样,你就别生气啦。」
钩爪试图发出笑声,但却没能成功,只能挤出扭曲的表情。
「老姊会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父亲是传说的战士红鹰。无论是母亲还是亲戚,也全是了不起的战士。可是,只有我无法成为战士。」
等一下。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游隼她是——你的姊姊?」
「嗯。」
莱庇斯族就像个大家庭,只要是小孩,无论是谁的孩子,大家都会说是我们的孩子。要学习工作的时候,也会和别人的孩子在同一间霍根里生活。虽然彼此有血缘的人家霍根会彼此相邻,但他们其实并没有特别重视家系或血统。在这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而我认为他们之中的钩爪,更是比任何人都要享受自由的人。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钩爪是在心里和孤独交战,我明明就近在他的身边,却一直都没察觉这件事。可恶!我算什么天使。连朋友的烦恼都没能察觉,这算什么最强的精神感应力。
「你别太在意,阿撒兹勒。」
钩爪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心声般这么说道。
「被老姊揍是常有的事,习惯了、习惯了。」
我试图出口反驳。
但山羊制止了我。
「阿撒兹勒,如果你有闲工夫生气,那就去打水。」
他将水桶塞到我胸前。
「回来之后把打来的水烧热。天气很热,要是伤口化脓就麻烦了。」
我硬把差点出口的话吞了下去,抓了水桶便朝外走去,放任愤怒一路跑到湖畔。虽然很快身体就感到难受,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因此,当我抵达湖畔的时候,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最后我站不住身子,当场跪了下去,手按住胸口调整呼吸。这里没有药,如果发作,那可就完蛋了。


往返不断的波浪声
请安抚我的心跳
当心爱的人在我心中浮现
请安抚那高声的心眺


清澈的歌声传入我的耳中。
那歌声就像是轻抚过湖面的微风,带走了愤怒的灼热。胸闷的感觉登时消失,呼吸也轻松许多。
一名女性朝我走近。褐色的肌肤上垂着她缓缓弯曲的长发,像玩偶般端整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是后悔。
到目前为止,我曾有好几次尝试和她见面,却连想好好看见她的身影都办不到。而现在没有人跟在她身边,她独自站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那么慌张?」
那是让我背部发麻的美丽音色,琥珀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从上方注视着我。感觉自己的神智彷彿快被拖入那对眼中,我连忙移开视线。
「看就知道了吧?我是来打水的。」
我刻意用了粗鲁的语气,接着站起身子。
「钩爪被游隼揍了,伤得很重,需要立刻治疗。」
尽管这样,她仍不为所动。
「那就快点吧。」
只见她捡起我掉落的水桶,打算汲取湖水。我从旁伸出手,抓住了水桶的握柄。
「妳放手。我来拿。」
「两人一起比较快。」
于是我们两人就这么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她就在我的身边,她的头发触碰到了我的肩膀。那莫名地吸引我的注意。我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急促跳动,由于忍受不了沉默,我开了口。
「在我快摔落湖面的时候,我听到了妳的声音。当时,妳说的那个名字——就是我的真名吗?」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她用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
「我在湖畔看见你掉下来。但是,你几乎掉在湖中央,就算在湖畔喊叫,声音也传不到那里。」
「妳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她也没有理由说谎。那么,我所听见的那个声音,究竟又是什么?
「别突然停住,蠢货。」
她就算是叱责的话语,语调也感受不到起伏,欠缺魄力。
「你不是很着急吗?怎么还不快走?」
「对、对不起。」
我再次迈开脚步。
我们握着水桶提柄的手彼此接触。
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突然涌现,感觉彷彿被人拨响了张在心里的弦……
「真奇怪。」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和你在一起,胸口感觉怪怪的。」
琥珀色的眼睛仰望着我。
「白人全都像你一样,会用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吗?」
「彼此彼此。」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内心的动摇,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回道。
「妳的歌声拥有和强心剂一样的效果,对我来说,妳才不可思议呢。」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10-27 01:20 编辑


第六章

1

这是一片红褐色的大地,到处都耸立着被称为桌岩的巨石,岩盘长年久经河水侵蚀,到最后只留下了巨大的岩块。从远方望去,那些岩石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餐桌。
驿马车就在其中行驶。强而有力的马蹄与马车车轮掀起了阵阵飞沙。一同在密苏艾斯特上车的乘客,全都在半途经过的城镇下了车,此时还留在马车上的,只剩安格斯一个。
安格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片荒凉的景色。自从离开莫尔斯莱碧斯之后,已经过了七年,感觉和自己离开时相比,这附近干燥化的状况变得更加严重。以前生长在这里的灌木与桧叶仙人掌,如今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尽管沿岸还长有一些杂草,但植物的量与种类也明显比以往少了许多。
这样子要采集蓝草,想必很困难吧。安格斯心想。苦涩的回忆自脑中复甦,让他咬了咬牙。
「真是荒凉的土地。」
声音从安格斯腿上传来。转过视线一看,书姬正在『书』边挺着身子,眺望车外的景色,脸上带着少有的灰暗表情。
「过去这片大地是绿意盎然的。但现在呢?已经变成连仙人掌都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了。」
「这也是受术文影响的吗?」
「多半是。」书姬将视线从车外的景色移开,盘腿坐在『书』上。「人心与大地有密切的关系,人心如果荒废,大地也会干涸。」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
安格斯再次望向窗外。
「可是在这附近,居住在西部山岳地带的人内心贫瘠,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
「说这种话的你,不也是这里出身的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清楚这件事。清楚到难受的程度。」
安格斯披上大衣的头套,并将颈上的防沙布拉高,遮住半张脸。虽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阵阵飞扬的尘土,但最主要还是他内心仍排斥在这里露出面孔。
「已经可以看得见了,那就是终点站,莫尔斯莱碧斯。」
安格斯指着前方。在山丘那一头可看见一座城镇,彷彿是黑色的石苔。那是依附在褐色岩盘上的干燥苔痕,数栋砖瓦房舍并排在红褐色大地上。在城镇西侧则有一栋拥有巨大烟囱,形状细长的五层楼建筑。
「有烟囱的细长建筑是染色所,中间的巨大圆屋顶是机织所,在机织所对面是纺绩所,那附近是作业区。城镇东侧有许多小建筑密集的地方是居住区。」
「嗯……」书姬皱着眉头,望着莫尔斯莱碧斯。「人住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受到作业区压迫一样。」
「莫尔斯莱碧斯是座巨大的蓝染制品生产工厂,里面的人不过是让工厂运作的齿轮之一罢了。」
「安格斯,我知道你对这座城镇无法抱有什么好感,但是……」
书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瞪向安格斯。
「可别让母亲伤心喔。」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紧紧咬住下唇。
距离安格斯在密苏艾斯特看见影像报,约过了一周的时间。在崎岖地形内迂回行驶的驿马车之旅,所花费的时间出乎安格斯意料。在这路程中,安格斯的内心一直交战,想早点抵达,又希望永远都不要抵达。如果不是书姬跟在身边,安格斯或许半路就逃走了。
马车驶下山坡,朝莫尔斯莱碧斯驶去,在镇外的厩舍前停了下来。安格斯向驾驶台上的老车伕道谢之后,便下了车。
「唔!这是什么味道?」
安格斯用手捏着鼻子,一股恶臭乘风飘来。那是彷彿鱼尸腐败般的恶心气味。
然而尽管空气中充斥恶臭,还是有小孩在飘着沙尘的街道上玩耍,坐在阳台上的老人们正在编织衣物,镇上唯一的旅店聚集了许多商人,在其中讨价还价。时间刚过下午三点,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
安格斯下定决心,迈开步伐。
七年前,驿马车还没行经莫尔斯莱碧斯,几乎没有人来这里购买蓝绵。但听说近几年来蓝绵的需求量增加,因此生产量也随之成长。这样的乡下小镇,似乎也面临了近代化的浪潮。
或许是因为商人频繁在镇上出入的关系,就算看见陌生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特别前来盘问,这也让安格斯感到庆幸。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尽可能避免引人注意,不是走在墙边,就是挑没有什么人迹的小路行走。
走了一段时间,他在前方看见自己成长的家。虽然知道理所当然会比记忆中更显老旧,但那意外狭小的感觉仍让他感到惊讶。安格斯站在自己出生的房子前,开始深呼吸。在这段时间,爸不会在家,家里应该只有生病的妈妈。
「不用怕,你只需要挺着胸返家打招呼就行了。」
从仅有安格斯一根手指夹在书页间的『书』里,传出了书姬的声音。
「你已经和七年前不一样了,我可以保证。」
安格斯点了头,不假思索地推开家门。
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在里头有两间小房间,左边的是双亲的寝室;另一边则是凯文与安格斯的寝室。
安格斯轻轻推开右边的门。充满怀念的房间,连床的位置都没变。那天晚上的记忆自安格斯脑中甦醒。在月光中沉睡的凯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将他叫醒,只是看一眼凯文的睡脸就直接离去,或许就不用失去他了。一想到这里,就算到了现在,仍让安格斯感到鼻酸。
「安格斯,有人在。」
书姬说的没错。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躺在靠窗的床上,枯黄浮肿的面孔,呆滞望着窗外的琥珀色双眼。明亮的褐色头发虽没变,但眼睛四周下垂凹陷,眼角及额头也多了皱纹。
这令安格斯感到愕然。
这个人——妈妈原来个头是这么小吗?
「荷莉……?」
安格斯扯下防沙布,拉开头罩。
「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
荷莉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格斯,接着露出微笑。
「真是好名字。如果有天有儿子,或许也会用安格斯来当他的名字吧。」
「妳在……说什么?妈妈?」
「妈妈?」荷莉用手遮住嘴,开心地笑了。「像你这么俊俏的青年,会是我的儿子?那真是不得了呢,我得赶快向艾迪炫耀才对。」
艾迪是爱德莲的暱称。爱德莲不可能在莫尔斯莱碧斯,安格斯起初以为母亲在开他玩笑,但看起来又不太对劲。
「安格斯——喂!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将安格斯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连忙把『书』打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哇!你有带书呢!」
安格斯的声音被荷莉的欢声掩盖。
「人家一直跟艾迪说我想看书呢,可是她怎样就是不肯拿书给我。」荷莉带着满脸的笑容,朝安格斯伸出双手。「拜托!也让我看看好吗?」
安格斯无法拿定主意。
荷莉看不见书姬的身影,就算把『书』交给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此判断之后,安格斯将『书』交到荷莉手中。
「——请便。」
「谢谢。」
荷莉将『书』放在自己腿上,双眼闪闪发亮。
「这书写得好精致喔。你有看到这带波浪的头发,还有眼睛的光泽吗?简直就像真人一样呢。」
说到这里,荷莉脸上浮出疑问。
「奇怪?我是什么时候说『启动』的呢?」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书姬也是同样的反应。书姬仰望着荷莉,激动地大叫。
「你能看见我吗!」
「哎呀……好像在说话呢。」
但荷莉却难过地皱起眉头,望向安格斯说道。「可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本书的声音码似乎坏了。」
见安格斯吃惊得说不出话,书姬接着朝安格斯喊道:
「安格斯!这女人——身上有一部分的术文气息。」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书姬面有难色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那是很微弱——像是余味般的气息。那气息类似术文,却又不是。这种感觉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安格斯被搞迷糊了,他着急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
「有谁在里面吗?」
在这个声音传出的同时,身后的门被打开。
走近房内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她将一头长发绑在身后,拥有一对俏皮的暗褐色眼睛。她看了安格斯一眼,轻声发出惊呼。
「……你、你是什么人?」
虽然外表已经是充满女人味,但声音却跟以前一样。安格斯吞了一口口水,用干哑的声音说道:
「难道……妳是……海瑟?」
「咦……?」海瑟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啊、你是……安格斯吗?」
安格斯沉默地点头。海瑟望着安格斯,在瞥了一眼荷莉后,又重新望着他。「你是回来看荷莉伯母的吗?」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然后小声问道:
「海瑟,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荷莉伯母染上了流行病,这里将那种病称为『遗忘病』。」
海瑟走到荷莉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荷莉抬头望着海瑟,露出微笑。
「那位先生拿书给我看呢。艾迪,妳要不要也看看?」
「嗯,我晚点再看。」海瑟说完便从荷莉身边走开,小声向安格斯解释。「你也听到了吧?伯母现在把我当成是一个叫艾迪的人。」
「艾迪是妈在巴尼斯顿的朋友,可是,妳们年龄差太多了。」
「荷莉伯母已经把莫尔斯莱碧斯的事全忘了,以为自己现在是十六岁,正在巴尼斯顿学习修缮师的技术。」
海瑟告诉安格斯,是安格斯的父亲拜托她来照顾荷莉。所以现在她才会趁着工作的空档,来到他们家里。
「自从荷莉伯母生病之后,达奈尔伯父就变得很可怕。他似乎总是在为某些事生气,现在大家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海瑟接着说:「你还是不要和伯父见面比较好。还记得镇外有座小丘吗?在那后面有座旧石墙,你到那里等我。等到了晚上,我会溜出家里去找你。」
安格斯听了这番话,便连忙离开家。他避人耳目地穿过城镇,前往海瑟指定的地点。他翻过山丘,抵达那座旧石墙,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将『书』打开。
「你这蠢蛋!」
『书』才被打开,劈头就听见书姬的叫骂。
「人家一说你就信了!况且那个女人,不就是以前出卖你的人吗?现在你竟然还这么轻易信她,看来你的脑袋还真是天真到无药可救啊!」
小时候,安格斯写给她的图腾,不知为什么交到了父亲手中。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成为安格斯离开城镇的导火线。书姬所指的,应该就是当时的事吧。
「那次的事……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苦衷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帮那女人说话吗?」
「当时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就只有她了啊。」
「所以你就干脆地陷入爱河了?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竟然能单纯到这种程度。」
「随便妳怎么说。」
安格斯顽固地说道。「我相信海瑟,她一定会来的。」
「是啊,会带人来把你赶走。」
「妳再说这种话,我就不跟妳说话了。」
安格斯紧闭着嘴,将脸别向一旁。
看安格斯这样,书姬刻意大声叹了口气,然后改变话题。
「关于那个病,你怎么看?」
「如果真的和术文有关系的话,那很可能不会是单纯的流行病。」
「你也这么想吗?」
「嗯,书姬的『探索』虽然是很粗糙的能力,但却没有出错过。」
「那可真抱歉啊,我的能力粗糙,至少总比没有好吧。」
「没错。」安格斯点头说道。「如果生病的原因是术文,那只要把术文回收,或许就能解救染上流行病的人了。」
「嗯,说的对。」
「关于这件事,得先跟海瑟把一些东西打听清楚才行。」
安格斯从石块上站起身子。
「你打算怎么做?」书姬问道。
「距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趁现在先休息一下吧。距离这里没多远的地方就有泉水,而且还有适合休息的岩阴呢。」
说完这些,安格斯露出笑容。
「没想到小时候到处找蓝草的经验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让我心情还挺复杂的呢。」

2

生长之月下旬,出远门到西方平原猎野牛的战士们归来了。由于这二十多人的集团全是部族里的战士代表,因此每个人都十分高大,并拥有匀称的体格。
看见他们带回的野牛毛皮与野牛肉,让莱庇斯族上下一片欢腾。
「今晚是祭典,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肉喔。」
钩爪立刻跑来告诉我这件事。他的伤势已经痊愈,态度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我感到气愤。我把今天早上才采回来的龙舌兰叶放在木台上,大力挥着石刀猛剁,那声音让钩爪缩起了脖子。
「唔……阿撒兹勒,你心情不太好喔?」
「那还用说!你被那样对待还能笑得出来,我真不知你神经是怎么长的。」
「为憎恨而活的人栽不出收获,用憎恨唱出的歌声会让世界灭亡。」说完这些话,钩爪笑了。「这是很久以前,阿撒兹勒所留下的话。」
我停下了切龙舌兰的动作,对钩爪问道:
「我从之前就想问了,那个叫阿撒兹勒的,究竟是什么人?」
「咦?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既然那样,就让我告诉你吧。只不过,我们要在路上说。」
钩爪在霍根门口对我招手。
「再不快去,好吃的地方都被人吃掉了。」
我叹了口气。这家伙的脑一定是用胃袋组成的。我收拾好龙舌兰叶,转头望向在里面用大釜熬煮药草的山羊。
「我可以先去吗?」
「去吧,没关系,我这里也已经没事了。」
我们走出山羊的霍根,朝广场走去。所有人似乎都提早放下了工作,这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
「野牛的肉很好吃,好期待喔!」
「先别管肉,告诉我阿撒兹勒的事。」
「啊、对喔。」
钩爪空咳了一声。
「那我就开始说了,别用耳朵,用心听好。」
这是莱庇斯族的常用语,他们的历史全靠口耳相传。孩子们从老人们所说的故事里,学习智慧与人生态度。
「很久很久以前,从混沌中诞生了一个名叫『世界』的女性。『世界』将自己的灵魂打碎,并将灵魂的碎片撒向大地。于是原本空无一物的大地诞生了植物、诞生了动物,并从红色土壤中诞生了大地之人。」
说到这里,钩爪往自己胸口敲了一下。那是只挂着饰带的赤裸胸膛,我在最近才知道,那是战士的穿着。
「而从白色沙地中诞生的,就是白人。」
钩爪拍了拍我的肩。我色素较淡的皮肤受烈日照射下就会红肿,因此无论多热,我基本上都得穿着长袖。部族的女性们为我制作了麻衫,配合我的体格制成较小的尺寸。衣服的袖口及下襬,则有着莱庇斯特有的青鸟图样。
「以前大地之人与白人是住在一起的。然而,白人企图从世界的碎片中取出伟大意志的力量。大地之人为了制止白人,而爆发了战争。战到最后,白人夺走世界的碎片逃到空中。看到这种结果,『世界』发怒了,山开始喷火,天空被黑暗笼罩,大地之人则为了平息怒气而开始祈祷。」
『世界的碎片』应该是指刻印吧。这是从大地之人的角度,所看见的世界史。
「祈祷似乎得到回应,一名男子从圣地出现。那是一名拥有白色皮肤、金色头发的男子——他就是阿撒兹勒。他的歌声平息了『世界』之怒;白色兄弟告诉大地之人:『灵魂遭恶意玷污的『世界』病了,如果坐视不理,就会死亡。为了拯救『世界』,我打算将『大地之歌』与『解放之歌』托付给大地之人』。他所留下的那些歌,则由大地之人的歌姬『大地之钥』传唱下去——」
「等一下!」
我打断了钩爪的话。
「你刚刚说『解放之歌』?」
「咦?你知道吗?」
「嗯。」我露出苦笑。「天使们就是企图用那个来维持虚假的乐园,闹得不可开交呢。」
「可是『解放之歌』是只有『大地之钥』被允许吟唱的歌,如果其他人随便吟唱,会招致灭亡的。」
钩爪的话让我不禁停下脚步。圣域正遭逢着慢性的能源不足,为什么钩爪会知道这件事?
「你别生气啊,传说就是这样嘛。」
钩爪似乎觉得我在生气。他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来!快走、快走吧。不要停下来。」
钩爪推着我的背,这让我不甘愿地迈开步伐。
「吟唱『大地之歌』的人被称为『大地之钥』。『大地之钥』吟唱『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吟唱『解放之歌』的『大地之钥』如果内心纯洁,世界之魂就会得到净化,获得解放。但是如果抱着憎恨吟唱『解放之歌』,世界之魂就会受到诅咒,消灭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东西。憎恨会对活在世上的人带来破坏,抱着憎恨唱歌会毁灭世界。」
『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的歌。是连圣域的四大天使们都不知道的歌。为什么阿撒兹勒会知道那种东西?为什么他没有将那种歌留在圣域,而留给了大地之人?
「每三年会在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召开祭典,在那里选出适合成为『大地之钥』的最佳歌姬。为了在『世界』之魂受恶意玷污时将其净化,拯救『世界』。」
钩爪接着摊开双手,示意故事到此结束。
我在前方看见归还的战士们,与慰劳他们辛劳的黑鹰。钩爪跑得很快。比起传说,他心里更多放在野牛肉上。我追着钩爪继续问道:
「那么,那个阿撒兹勒究竟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白人。阿撒兹勒是古语中『彻底除去』的意思。阿撒兹勒无所不知,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在我们之中,也有人相信他是伟大意志的使者。」
又是伟大的意志。说得好像那家伙真的存在某处,随心所欲地操控世界一样,感觉真是讨厌。
「好啦、好啦!今晚是祭典,别一张臭脸,好好享受吧!」
钩爪的声音与鼓声同时响起,那是会在人腹中回荡的音色,简直就像大地的心跳。声音交叠着高亢的歌声,那是歌姬——后悔的声音。
「啊、开始了!」
钩爪连忙跑进跳舞的人圈当中。年轻男女穿着用羽毛及各色饰品装饰的服装,围成圆圈在广场跳舞。充满节奏感的步伐,彷彿像在空中漫步。
后悔如同鸟啭般的歌声,搭配着鼓声的节奏,逐渐变得强劲、粗犷。那是大地的心跳,灵魂的吶喊。光是听着她的音色,就让我全身发麻,双腿颤抖。难以想像在那纤细的身躯内,竟蕴含如此强劲的力量。
族人开始享用烤好的野牛肉。人们带着笑容唱歌、跳舞,畅饮玉米的发酵酒。这样的舞蹈被称为斯克尔舞,据说是为离村狩猎之人清除秽气的仪式。
「跳舞对象是由女方选择,被指名的男性一定得回应女方的要求。」
晚到的山羊边吃野牛肉,边为我解释。
「你看,甘草她在叫你囉。」
开什么玩笑?我根本不懂什么斯克尔舞,况且我连舞都没跳过。
「阿撒兹勒,一起跳舞吧!」
「快点来啦!」
一群年轻女孩正对我招手。
而山羊则是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窃笑。
「阿撒兹勒好受女生欢迎呢,真令人羡慕啊。」
「那么我们交换怎样?老头子。」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我并不想被甘草打,所以心领了。」这么说完,他伸手往我背上一推。「跳舞没什么规定,只要跟着节奏,照身体想跳的方式做就对了。」
看来我没有退路的样子。我死了心,走向跳舞的人圈。甘草修长的手勾住了我的手臂。我随着节奏让手臂上下舞动、踱步,她的心跳透过她的手传了过来。亢奋的精神流入我的心中。我全身满是汗水,脑袋也感到晕眩,但是却十分舒服。虽然我从来没有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这种感觉或许就跟酒醉相似。
渐渐地,我无法看见四周,耳朵只能听见鼓声,与我对舞的对象不断交替。专注于舞蹈的年轻女孩们,每个看来都比平常更加光彩夺目。那是生命所拥有的光辉。我能看见满溢的生命力化为白色的热气,缓缓飘上空中。
其中也包含我传播的部分。虽然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跳舞,但我还是随着节奏踱步。动感在血管中奔窜,身体格外轻盈,彷彿就算要飞上天也不成问题。
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就这么一直不停跳舞。可是我找了个空档,溜出入圈。我离开众人开朗歌唱喧闹的广场,独自一人回到霍根内。
我刚点亮照明,便立刻翻倒在床上。我闭上眼睛,手按住胸口,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在肋骨内侧挣扎。可恶!只是稍微动一下,就变成这样。我对自己脆弱的心脏感到气愤。
突然间,一个冰冷的物体触碰到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睛,发现后悔正站在床边。她制止了想慌忙下床的我,手就着这么放在我的额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安静点。」
我再次躺了回去。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一片平稳无风的湖面;原本凌乱的心跳,也逐渐重拾了稳定的波动。
呼吸变轻松了。我睁开眼睛,仰望着她。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听我这一说,她将手从我额上移开。我坐起上半身,虽然还感到有些目眩,但这种程度我还可以承受。
「这样好吗?歌姬可以在仪式中跑出来吗?」
「应该不好吧。」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我得立刻回去。所以,阿撒兹勒,和我跳舞吧。」
我一下子无法理解她刚刚说了什么。看我不发一语地呆望着她,后悔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和我跳舞,阿撒兹勒。」
她是酋长的女儿,莱庇斯族的歌姬,是受莱庇斯族所有人敬爱的对象。要是我与她共舞的事被像游隼那样看我不顺眼的人给知道,真不知他们会说成什么。
我认为应该拒绝,可我的嘴却不假思索地背叛了我。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吗?」
她点了头。
「我的灵魂里有萨斯托。小时候,在我杀死母亲时,我的灵魂就有了裂痕。我感受不到任何未来,也遗忘了眼泪与欢笑是什么样的东西,就连现在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可怕的告白。尽管如此,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可是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出现涟漪。今晚看见你跟其他女孩跳舞,让我双腿颤抖。」
后悔朝我伸出手。
「我想知道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望着她伸出的手,接着抬头望着她的脸。
「我在妳身边心跳就会加速,我也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握住后悔的手,站了起来。我没能站稳脚步。为了撑住身子,我意外地抱住了她。
波纹在心底扩散,我听见撼动内心的悲伤和音,彷彿音叉一般,我与她的感情产生共鸣。
那是孤独——失去重要之物的悲伤。
「是吗。」
她的手绕到我的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妳也和我一样吗。」
在臂弯中,我感受着她的温暖。一股令人怀念、温暖的感受,流入原本空虚的胸腔。那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安稳。察觉到想要永远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愕然。
山羊说的对,从我看见她站在湖畔时的那刻起——我就爱上她了。

3

那晚安格斯坐在石堆上,等待海瑟到来。就在入夜经过多时之后,安格斯看见山丘对面的油灯火光。
「看来她只有一个人来呢。」
安格斯这话才说完,书姬便不悦地哼了一声。此时『书』正摆在石墙上。书姬在那里颐指气使地说道:
「『书』给我就这么开着。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别大意了。」
尽管想要反驳,但安格斯最后什么都没说。现在没有闲工夫和书姬争辩,海瑟正小跑步地朝这里过来。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想说等家里的人睡着,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海瑟将一只篮子递给安格斯。
「为了表示歉意,这个给你。」
安格斯接过篮子。里面装的是用胚芽面包做成的烟燻三明治。
「哇!谢谢!我肚子正饿呢!」
看见安格斯率直地表露喜悦,海瑟笑了起来。「里面还有咖啡喔。」
海瑟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有盖子的瓶子,将咖啡分别倒入两个杯子内,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安格斯,自己也在石堆上坐下。
「其实我一直想对你道歉。」
「……咦?」
「为了那图腾的事。我父亲早上起得很早,所以他先看到了那个图腾,结果大发脾气。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跑去跟达奈尔伯父告状了。」
说到这里,海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担心地望着安格斯。
「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是我给妳添麻烦了才对,抱歉。」
「不,我并没有感到困扰。」
「什么话嘛!真是厚颜无耻的女人。」
虽然安格斯听见书姬不满的牢骚,但海瑟无法听见书姬的声音,他打算当作没听见。
「妳可以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海瑟点点头,接着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一旦患了『遗忘病』,就会逐渐失去记忆。虽然一开始只会忘记一些琐事,但随着病情加重,重要的记忆也会跟着消失,例如亲戚的名字,食物的名字。荷莉伯母则是突然忘记了织布的方法,大哭起来——」
荷莉与安格斯的父亲结婚,来到莫尔斯莱碧斯过了二十三年的生活。她在这里以织图名人的身分,受到众人尊敬。那样的她竟然会忘记如何编织,实在不寻常。
「在那之后,伯母连安格斯与……凯文,也都忘记了,现在更是连达奈尔伯父都不认识。可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失去记忆。染上遗忘病的人,会受激烈的腹痛折磨,有时伯母也会一直喊痛,手抱着肚子大声哭叫。」
说到这里,海瑟身子微微颤抖。安格斯虽然稍有犹豫,但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谢谢。」海瑟开心地说完后,接着又皱起眉头。「可是这件大衣,有点臭呢。」
「啊——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海瑟笑着说道。「很暖和呢。」
吃完三明治,将腿上的面包屑拍掉之后,安格斯再次开口问道:
「除了我妈之外,还有其他人染上遗忘病吗?」
「嗯,光我知道的,就有将近五十人,还有几个人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
「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大概是……半年前吧。」
「在那同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例如镇上开了一口新井之类的。」
「唔……」
海瑟侧着脑袋,努力回想。她那圆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就像是兔子一样。
「有了。」海瑟在自己手上搥了一下。「燃料换成了泥炭。在那之前我们每周都是买干燥的仙人掌当燃料,后来听说似乎在恩德河上游,有人发现有地方可以采到泥炭,所以大约从半年前开始,我们就开始改用那里的泥炭来当燃料。」
「那个可以采到泥炭的地方是哪里?」
「我不知道。」海瑟摇了摇头。「采掘泥炭是男人的工作,而且他们不会对其他人透露地点。因为是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不想让莫尔斯莱碧斯之外的人知道。」
「他们下次采掘是什么时候?」
「月初才刚换的,应该还能用上一个月才对。」
「一个月?能用那么久?」
「嗯,那种泥炭耐用得难以置信呢。」
说到这里,海瑟露出淘气的表情耸了耸肩。
「缺点嘛……或许就是有点臭吧?」
海瑟似乎并没有抱持太多疑问,但就常识来想,不可能会有能烧上一个月的泥炭。在染色所大釜里燃烧的,应该是一种不同于泥炭、未知的东西。
就在安格斯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重量加在自己肩上,原来海瑟将身子靠了过来,并把头靠在安格斯肩上。海瑟的头发带着花香。这让安格斯心跳加速,根本无法思考。他整个脑袋里都只想着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安格斯,你从以前就懂很多东西,会不会也知道预防遗忘病的方法呢?」
「咦?呃……我现在连原因都还不知道……还说不准的啦。」
听安格斯这一说,海瑟失望地从安格斯身上离开,安格斯连忙补充道:
「可是——我会试着调查看看的。」
「你愿意帮我找出预防法吗?」
海瑟站起身,表情认真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也跟着从石堆上站了起来。
「当然,我打算尽我所能地去找,毕竟我也不能让妈妈一直这样——」
「拜托你了,安格斯。」
海瑟抱住了安格斯。安格斯的大衣从海瑟肩上滑落。
「我好怕。一个从冯斯村来的人说过,他们村人因为遗忘病已经死了大半,村子已经无法维持下去,下次肯定就要轮到莫尔斯莱碧斯了。我不想那样子失去记忆!我不想受那样的痛苦折磨!」
「海瑟……」安格斯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将海瑟与自己分开。「虽然我不知道遗忘病能否治好,但我想应该能够防止那种病继续蔓延。所以,妳尽管放心吧。」
「——真的吗?」
海瑟用手在眼角边擦拭,稍稍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安格斯一定会这么说的。」
安格斯捡起地上的空篮子,将瓶子与杯子收回里面之后,将篮子交给海瑟。
「已经很晚了,今天妳就先回去吧。」
「嗯。」海瑟老实地点了头,抬头望向安格斯。「我可以……相信你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山丘。
「好了,快走吧。」
海瑟在安格斯催促下朝山丘的方向走去,在走了几步之后,她转过头。「我——会相信你的。」
安格斯举起了右手。
「晚安,海瑟。」
就这样,她提着油灯,走上了山坡。待灯火消失在山丘对面看不见之后,安格斯才转身回到石墙附近。而站在『书』上的书姬,此刻则一脸复杂的表情,交抱着双臂。
「——妳好像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太多了。」书姬不悦地说道。「不过看你似乎也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就放过你这次吧。」
听书姬这么说,安格斯不禁苦笑。
「那是假哭……对吧?」
「和赛拉的眼泪相比,那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对吧?」
「为什么要提到赛拉?这跟赛拉没有关系吧?」
「是吗?」书姬用一脸全然不在乎的表情望着安格斯。「怎么啦?安格斯,你脸红囉。」
「天色这么暗,妳还能看出我的脸色吗?」
「呵……算啦,也罢。」
书姬愉快地笑了。
「看你这么有精神,应该就没问题了。」
「妳愿意为我担心,我是很高兴啦,只是……」安格斯耸肩说道。「可能的话,真希望妳说话能再体贴一点呢。」
「体贴的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东西。」
「是啦、是啦。」
「『是』说一声就够了。」
安格斯笑了起来,捡起从海瑟肩上滑落的大衣,拍了拍灰尘之后穿回身上。
「你打算先去哪里?」书姬问道。
「当然是先去染色所。」安格斯回道。「怎样烧都烧不完的泥炭……就先去确认那东西的真面目吧。」
安格斯与书姬回到了莫尔斯莱碧斯。他们朝城镇西侧,也就是位在作业区的染色所走去。时刻将近午夜,必须早起的居民已经全部熟睡。
染色所的大门上了锁。
「真是谨慎。」书姬说道。「连自己家都不上锁的地方,却在染色所有上锁吗?」
「因为染色所也是放染料泥的地方。」
安格斯将『书』放在地上,从衣领中抽出铁丝。看安格斯这么做,书姬皱起眉头。
「真是悲哀啊……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令那个艾文格林愿意全力相助的英雄,竟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
「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的人不是我,是书姬才对吧?」安格斯一边回嘴,一边将铁丝伸入锁孔内。「况且我也不是来偷东西,我只是要看看而已。」
书姬小心地注意四周,同时对正努力开锁的安格斯说道:
「那个叫染料泥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嗯,从蓝草中熬煮出的色素,没办法直接融进水里。所以要先拌水再使其干燥,接着再加入灰汁让它自然发酵。这样所完成的东西就叫做染色泥,所有的蓝绵都是用那东西染成的。换句话说,那是染色的生命;也因为这样,任何从事染色的村镇,染色泥都不会外传。要是外地人企图偷走染色泥,可是会被大家抓起来毒打的喔。」
「但你并不是外地人吧?」
「这样说是没错啦……」安格斯苦笑道。「但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或许真是外地人还比较好呢。要是被人知道闯入这里的人是我,大概会被人分尸再扔进火炉里烧成灰烬吧。」
传来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好,走吧。」
安格斯捡起『书』,轻轻推开那侧开的大门。
「唔……好、好臭……!」
剧烈的恶臭让安格斯流出眼泪。他连忙用防沙布遮住口鼻,尽管这样勉强得以呼吸,但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吸太多气,就会突然呕吐。
「有那么臭吗?」
「这已经不是用臭可以形容的了,快点把事情办完,早早离开吧!」
「我是没关系啦。」
「是妳没关系,我可是快死了。」
染色所内相当阴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安格斯点燃了吊在墙上的油灯。虽然这样会提高被发现的风险,但在黑暗之中实在无法行动。
染色所中心摆放了八组大火炉,炉上有蓄水槽,从水槽上延伸出许多管线,都各自与大锅连结。一旦火炉烧起燃料,就会产生水蒸气,蒸汽沿着管线会抵达二重构造的大锅。大锅整体得到加热之后,就能藉此防止染料剥落。
安格斯站在火炉边,伸脚朝铁制的踏板踩下。用来投入燃料的洞口,盖子应声开启。
剎那间——骇人的恶臭扑鼻而来。
安格斯连忙让脚松开踏板,脱兔般远离火炉。他一路逃到墙边,不停喘着气。
「臭到这种程度,那种气味已经是种暴力了。」
「你有看见炉里的东西吗?」书姬问。「里面摆着不是泥炭也不是燃石的黑色物体,那究竟是什么?」
「……我没看到,不清楚。」
「那就再看一次吧。」
唔唔……安格斯带着这样的呻吟,不甘愿地回到火炉旁。这次他先闭了气,慎重地踩下踏板。
安格斯将油灯伸去,看见火炉中摆着几块黑色物体。那些东西全都有着相同的大小,外观是表面欠缺起伏的三角形。
因为气憋不下去,安格斯只好再次退回墙边,气喘吁吁地对书姬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光用看的不会知道。」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摸那个东西吗?」
「你不愿意吗?」
「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开心地去摸那种东西吧。」
「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件让你更不开心的事吧。」书姬表情严肃地望着安格斯。「那东西上面有术文的气息,就和你母亲身上的一样。」
这让安格斯缩起了下巴。
「……真是讨厌的巧合呢。」
「是啊。」
「那就没办法了。」
安格斯重新将遮住口鼻的布牢牢绑紧。接着他用较浅的呼吸调整了一下,然后小跑步接近火炉,将油灯放在地上,猛力踩下踏板。
盖子应声开启。安格斯间不容发地弯下身子,伸出右手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黑色物体。
触感相当柔软,软得远超过安格斯所想像。安格斯想将其抓出,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手指随即陷入其中,黑色的液体从安格斯的指间渗出。
在那一瞬间,安格斯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像是被火烫到般跳了起来,转身朝门口冲去。
「安格斯——喂!慢着!你要上哪儿去!」
安格斯听见书姬的声音从左手捧着的『书』里传出,但安格斯并未理会,一路跑到了染色所外。他没有将门锁上,就这么放着敞开的大门,彷彿不要命似地跑着。他要去的地方是恩德河,这个季节水量较少,水势也算和缓。
安格斯将『书』抛在河岸,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冲入河中,然后发疯似地清洗自己的手。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但无论怎样努力清洗,抓过那东西的诡异感觉仍挥之不去。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安格斯就这么一直在河水中拼命地摩擦双手。
「喂!你够了吧!」
安格斯听见书姬在河边喊道。
「从河里出来!给我过来,安格斯!」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回到岸边。他全身湿透,连头发都滴着水。
「你还好吧?」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默默地点了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了吧?」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些——是肝脏。」
「……肝脏?」
「那是在人肚子里的一个重要器官。」
说到这里,用手抓腐烂肉块的感觉再次甦醒,令安格斯不禁举起右手在大衣上摩擦。
「我想那是因遗忘病而死的人,所留下的肝脏。镇上男人在恩德河上游所挖掘的并不是泥炭,而是因流行病而死的往生者坟墓。」
「怎么可能?」这个结论,连书姬也不禁露出胆怯的神情。「你是说他们挖开坟墓,亵渎死者,然后把那叫做肝脏的东西带回来当做燃料吗?」
「走吧。」
安格斯用水还未干的手抓起『书』。
「只要去冯斯村走一趟,就会知道答案了。」

4

在圣域所没有,而地上所拥有的美好事物——
劳动、获得食物的喜悦、还有自由;季节的变化也是其中之一。
来到了结实之月,莱庇斯族开始动员族人采收玉米。收割回来的玉米在去皮之后会用绳子绑好,吊在霍根的天花板上。平常织布、结笼、打猎的人,在这个时期也全都动员加入收割玉米的行列。因此我也到了玉米田内,挥舞着石刀。
在这个时期中的某天,我饿着肚子才从田里回来,就发现村里出了事。
「羊少了!」
对他们来说,羊是贵重的财产。每一头羊,都是让他们平安撑过冬天而准备的救命资源。
「钩爪他跑去找羊了。」
负责准备食物的甘草哭丧着脸说道。
「他说那是他的责任,还说一定会把羊找回来。」
原本负责放牧的木臂也参加了这次收割玉米的工作。因此在这段时间的放牧工作,钩爪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我实在太大意了,那家伙一定已经看不清羊群了。原来他的眼睛已经严重到连确认羊的数量都做不到了。
「我也去找。」
我担心的不是羊,而是钩爪。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再过不久天就黑了。如果天色变暗,视野会更糟,要找人会更加困难。
「你去又能做什么?」
这个声音让我气愤地转过头。
出声的是游隼,她用冰冷的眼神望着我。「在这个时期,放羊得越过山丘,一路去到科吉塔堤欧峡谷。只能在村子附近走动的你,就算没头没脑地乱找,也是白费力气。」
尽管我想出言反驳,但这次她是对的。大地十分辽阔,与其相比,人类就像沙粒一般渺小。
「求妳去找钩爪吧。」
我对她低下了头。得拜托这女人去做这件事,虽然让我心有不甘,但现在是分秒必争的状况。
「拜托——请妳救他。」
「不用你求我,我也会去找他的。」
令人意外的话语,使我抬起了头。但游隼已背对我走了出去。她正朝着莱庇斯族酋长,黑鹰的霍根走去。和我们一样,黑鹰也一起下田工作,现在他似乎也才刚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游隼和我之外,其他得知此事的人也都聚集到了酋长的霍根旁。
「钩爪还没回来。」
这么说完,黑鹰朝周围看了一眼。
「夜晚的大地属于野兽。我们必须尽快发现钩爪,将他带回来。」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落。
黑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战士们五、六人一起行动,分头到山丘及谷地寻找。没事的人帮忙做火把。还要在村子四周生火当做路标。老人与小孩回霍根里,向伟大的意志祈祷钩爪能平安归来。」
说到这里,黑鹰大声拍响双手。
「好!动身吧!」
莱庇斯族按照指示开始行动。
可是我却呆站在原地。明知好友的性命正遭逢危险,却只能祈祷,这让我心中充满悔恨。
我伸手触碰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有着刻有精致字样的项圈,那是用来阻碍精神感应能力的项圈。如果没有这个,我就能找到钩爪了。不管大地有多么广大,我的能力都一定能找到钩爪,但现在——
「——可恶!」
我抓着项圈,用蛮力胡乱拉扯。尽管明自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我却仍无法让自己放弃尝试。
「你在做什么?」
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问道。后悔她就站在我面前。无论四周如何吵杂,她那面无表情的面孔仍没有丝毫变化。
「你想取下那个吗?」她这么说道。「要怎样才能拿掉?」
「这个项圈是罪人的象征,我是无法自己拿下来的。」
听我这么一说,后悔便绕到我的身后。虽然她在项圈上又摸又敲,但项圈当然是不为所动。
「是什么人把这个戴在你身上?」
「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
「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我对周围造成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是指……?」
「想获得自由的期望。」
「追求自由,并不是罪。」
后悔站到我的面前,将手放在项圈上。
「项圈啊,听好。这人不是罪人。我不允许你继续对他行不当的拘束,命你立刻将此人解放!立刻。」
她在做什么傻事——就在我内心这么想的瞬间。
我听到喉咙附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看来它听懂了。」
后悔将取下的项圈交到我手中。
剎那间,众人的意识化为奔流,窜入我的脑内。猛烈翻腾的不安、恐惧、还有焦虑。察觉神经几乎不堪负荷,让我连忙收敛感觉,这里太吵了。要寻找钩爪,必须得去更安静的地方。
我指着项圈,对后悔说道。
「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保管这个。」
「我明白了。」她点头说道。「你要平安回来。」
我似乎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不安。但我无暇确认。我急忙转过身子,朝村外跑去。

当我站在山丘上的时候,附近已经彻底被黑暗笼罩。今晚卡莉塔丝迟到了。光靠放在土盘上的蜡烛,连自己的脚边都照不清楚。
我盘腿坐在地上,接着挺直了背,闭上双眼,缓缓让感觉敞开。这里到处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在野草中流动的水脉声;在岩石旁跳跃的岩鼠;就连笼罩住我的大气,里面都蕴含着生命。这个世界是活的。这不是比喻,这世界真正地活着。
我让感觉伸向远方。在山丘对面,有大片的龙舌兰,岩石的阴影,我让感觉张得更宽、伸得更远——
我感受到跑过岩地的兽群,牠们带着飢饿,正在追逐猎物。牠们在追的是羊吗?被逮到就会被吃。猎物受恐惧驱使,不停逃窜、害怕,非逃不可。猎物钻进岩堆的缝隙,兽群的利爪逼近。腥臭的呼吸与成列的白牙。狰狞的吼声、恐惧、恐惧、恐惧——有人在吗?救命啊!
我睁开眼睛。这是人类的思考。
我在起身的同时,也看见战士们正举着火把经过这里。他们分成了数个队伍,散布到各自搜寻的地点。他们之中的一队来到我所在的山丘,而领头的人——很不幸地,正是游隼。
我挥动蜡烛,对他们大喊。
「我找到了!他在距离这里更远的岩地!」
只见游隼领着五名强壮的战士来到我面前。
「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在远距离感受到他人的意识。我刚刚发现钩爪了,他在峡谷被兽群追赶,现在正躲在岩缝里。」
「你要我们相信你这番话吗?」
「现在我们已经没时间争辩了。」
虽然干脆地施加「乖乖跟我走」的暗示,能让事情简单许多,但那么做,我就和天使一样了。我压抑着焦躁的心情,对她说道:
「如果钩爪不在我说的地方,妳说什么我都照做。如果妳想要我滚出村子也没问题。如果妳叫我死,我就去死。所以,现在——只要现在就好,相信我吧。」
游隼不耐烦地咋了舌。
「你回村里去,太阳下山后,就算是这里也很危险。」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跟不上我们的脚程,给我回去。」
「要是我走不动,你们大可丢下我!」我刻意用挑战的语气说道。「这样也是妳除去包袱的绝佳机会,不是吗?」
游隼没有回答,又咋了一次舌。
只见她将短枪夹在臂下,拔腿跑了出去。速度远超乎我的想像。我拼命地随后追去,但我和她的速度根本无从比较。游隼和跟随她的五名战士,转眼间就远远将我抛开。
「可恶……!」
我才刚跑下斜坡,随即又得爬上坡道。我立刻就喘了起来,心脏彷彿快从口中跳出。但就算那样,我仍未停下脚步,尽管脚被杂草绊倒,跑得摇摇晃晃,我还是努力爬上山丘。
然后——我就这么倒在地上。
可恶!我在朋友遭遇危机的时候,连跑去朋友身边都办不到吗?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你还好吧?阿撒兹勒。」
一名有红褐色皮肤的壮汉从黑暗中出现,他是应该随游隼一起离开的战士——擂石。
「她要你……把我送回村里吗?」尽管我已经喘不过气,还是重新站起身子。「不好意思……我可……不会回去的。」
擂石没有多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下一刻,我整个人被他轻松扛到肩上。虽然我想要抵抗,但是——我放弃了。并不是我明白自己的抵抗发挥不了作用,而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意志。游隼是要擂石「扛着他一起走」才回来的。
「抓紧囉。」
他对我这么忠告一句之后,便发足向前跑去。尽管他身躯如此壮硕,奔跑起来却健步如飞。这附近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奔跑的步伐却不见丝毫迟疑。
擂石就彷彿是一道划破夜色的黑色疾风,在黑暗中奔驰。

5

安格斯彻夜沿着河岸前进。
他在路上有几次停下来饮用河水,除此之外都不停地走。
右手握住肝脏的感触还未消去,每当回忆起那股恶臭钻入鼻腔,就让安格斯忍不住作呕。或许是因为这样,从昨晚吃过三明治之后,安格斯就什么都没吃,但却不会感觉飢饿。
过了中午,安格斯终于抵达冯斯村。
村里不见人迹。由于这里原本就是小规模的村庄,加上又产生了大量死者,想必已无法维持村子该有的营运了。幸存的人肯定都各自迁移到别处去了。
「我们找对地方了,安格斯。」
书姬语气严肃地对安格斯说道。
「术文就在这个村里,不然也是在附近。」
「那么,会灭村就是因为术文的关系?」
「嗯,多半错不了。」
安格斯来回在村里逛了一阵。
「看来要找到术文得花上一段时间,我们先去墓地吧。」
「在那之前,稍微休息一下。」书姬这么对安格斯说道。「你这样不吃东西又不休息,身体会受不了的。」
「在确认事实之前,我根本没心情休息。」
安格斯穿过了村子。
他走上一条散落着大大小小各种岩石的恶路。眼前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桌岩。由于桌岩的根部受到风化变细,因此顶部较大,形成香菇般的形状。
在那岩石之下,就是冯斯村的墓地。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眼前的光景仍令安格斯倒抽了一口气。
墓碑倒在红褐色的泥土上,大量白骨散落一地。看来像是用来包裹遗体的布块勾在石块上,上面带着青色的污渍,随着干燥的风在空中晃动。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从这般景象已经一目了然。
「看来你的说法得到证实了。」
听到书姬这句话,让安格斯瘫坐在附近的石块上。他双手抱着头,激动地抓扯头发。
「可恶!那算什么传统!得做出这种事才能守住的传统,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悲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样做不但无法回收术文,也无法拯救那些生病的人。」
书姬在从安格斯的腿上,抬头注视着他的脸。
「你用心想想看,安格斯,遗体都已经变成白骨,却只有肝脏没有腐坏留到现在。而且那些肝脏还怎么烧都烧不完,那是为什么?」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伸手按住被头巾遮盖的右眼。
「遗忘病患者的身上有术文的气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在患者死后也不会腐坏。能解释这些现象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上有术文。」
「那是不可能的。」书姬提出反论。「术文只有四十六个,我不认为术文能写在所有患者的肝脏上。」
「或许是术文被弄碎,然后被那些人吞了下去。」
话才刚说出口,安格斯便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不对,术文应该是不能那样分给人的东西,因为术文是绝对无法破坏的。」
安格斯手摀着嘴,陷入沉思。
「以一般的流行病来说,是由病原体进行传播,然后扩大感染。如果遗忘病的原因是来自于术文,那这个术文或许拥有类似病原体的自我增殖能力。」
「那是阿撒兹勒的知识吗?我听得不是很懂,你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吗?」
「嗯——可是,没有证据。」安格斯站起身,将『书』重新拿在右手上。「光在这里想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先回冯斯村,把术文找——」
砰——……!这样的声音突然响起,安格斯脚边的红土也应声四散。是枪击。安格斯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不许动!」一个男性的声音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偷!」
安格斯右手拿着敞开的『书』,就这么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我不是坏人。」
安格斯让身子缓缓转向声音的方向。
「我是来调查遗忘病的病因的。」
「少囉唆!」
出声的人是一名年纪三十过半的男性。虽然穿着西部风格的服装,但头发却是枯草色,眼睛也是略带褐色的灰色。他多半是东部出身的吧。男子重新调了一下自己手握水平双管枪的姿势,将枪口对准安格斯。
「不准靠近这里!快滚出去!」
「我并不是来盗墓——」
「闭嘴!你想让我轰掉你的脑袋吗!」
这人丝毫没有可以交谈的余地。
「——真伤脑筋。」
就在安格斯考虑是否该拜托书姬出手解决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了阵阵轰响,原以为是远雷的安格斯,抬头望向天空。
可是,上空连一朵云都没有。
「不会吧……?」
男子这么说道。此刻他已忘记举在手中的枪,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阵轰响与破空声逐渐增大,最后音源终于从巨大的桌岩后方现身。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凝视着那个物体。
那东西全身是用带着锈斑的框架所组成,其中有两个纵排的座位,后方则有个小螺旋桨;在突出于下方、前二后一的支架末端,则装有小到让人怀疑其作用的车轮。
光看形状,与自走车倒也是有几分相似。
可是——那东西正飞在空中。
「直升机——?」
安格斯下意识地说道。那东西的机体上方有三片机翼,能够承受来自下方的空气自动旋转,藉此产生升力。是天使族的飞行机器。
「怎么会这样!」
男子这么大喊之后,拔腿朝直升机追去。仔细一看,在操纵机械的竟是一个小孩。尽管那孩子努力紧握操纵杆,并控制着踏板,但直升机只是不断忽高忽低,无法稳定下来。
「重心并不稳定,那样会掉下来的!」
安格斯眼睛盯着直升机,一路冲下岩地的坡道。跑在前方的男子应该也看出了这件事。男子一路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安格斯从后方追上男子,跑到他的前面。
「关掉引擎!」
安格斯边跑边用全力朝空中大喊。
「就算无动力降落螺旋桨也会受风继续转动!就算关掉引擎,直升机也能不失速降落的!」
直升机上的少年似乎点了头。咆哮的引擎声停了下来,虽然旋转翼仍缓缓持续转动,但直升机的高度已经逐渐降低,最后车轮终于触到地面。但就在车轮在地面上走到半路时,突然传出尖锐的刺耳声响,随即便看见直升机的铁制框架开始歪斜,接着机体翻覆,机翼撞到地面扭曲变形,碎片四散。
「吉米!」
男子立刻朝毁坏的直升机冲去,将脑袋探向驾驶席,伸手摇晃着那名孩子的肩膀。
「喂!吉米!振作点!」
「快把他搬出来!」安格斯用背部及右臂支撑着扭曲并发出诡异声响的框架,在一旁喊道。「我快撑不住了,快!」
男子立刻将孩子从驾驶席中拉出框架。确认两人离开机体后,安格斯也跟着抽手离开,机体随即在红土上翻倒,就这么躺在地上。
紧接着,翻倒的直升机机体伴随着巨响应声断裂。
「哇……」
到这一刻,冷汗才一口气从全身冒出。安格斯坐倒在地上,用右手擦了擦汗水。然后他重新将『书』捧在手上,脚步不稳地站起身子。
「吉米,你还好吧?」
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呼喊着,而少年则从男子臂弯中灵活地挺起身子。他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跟男子一样,有着枯草色的头发与灰色的双眼。
少年望向安格斯,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便朝安格斯跑来,一把抱住他的腰。
「唔、哇……!」
安格斯吃惊地退了几步,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少年仍不以为意地抱住安格斯,不停用脸颊在安格斯身上磨蹭。由于安格斯也不好把少年甩开,因此只能不知所措地虚晃着手脚。看不下去的那名男人,只好从少年身后将他抱起。少年在男子手臂中开心地笑着,同时还将手伸向安格斯,不停发出「啊—」或「唔—」的怪声,简直就跟婴儿没有两样。
「我叫彼得·凯雷特,这是我儿子吉米。你呢?」
「我叫安格斯。」安格斯边说边站起身子。
「安格斯·肯尼斯。」
「是吗……」
男子表情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抱歉,我刚才那样威胁你。我太冲动了,请原谅我。」这么说完,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还有,谢谢你救了吉米。」
「不,您太客气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虽然不能给你什么像样的回报,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到我家吃顿晚餐吧。」
就在安格斯还来不及做出回应的时候……
「哇——!」
吉米已经先发出欢声。少年从父亲手臂中溜了出来,再次抱住安格斯,让脑袋抵在安格斯背上不停来回转动。
「好啦、好啦,我答应就是了,我会跟你一起走的。」
安格斯苦笑着将少年拉开。
「不稍微分开一点,等等又会摔跤喔。」

凯雷特父子的家位在冯斯村郊外的山丘上,附近没有其他房舍,那是一栋独立盖在山丘上的建筑。在这用石块与干燥砖块搭建的房子后方搭有马厩,但是,停在那里面的并不是马匹。
「唔……」
安格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皱起眉头。
摆在马厩里的是自走车;并排在墙边的也不是牧草,而是油桶。
「那玩意儿叫自走车。」彼得笑着拍拍安格斯的肩膀。「它比马快,而且也不用花时间照料,是很方便的交通工具。」
「如果不论噪音跟晃动的话。」
「嗯?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说自走车好帅呢。」
「对吧?这可是我最满意的一辆呢。」
彼得宝贝似地抚摸自走车的引擎盖。「我虽然是赫巴人,但在来这里之前,曾在密苏艾斯特靠着制作自走车维生。不过,虽说制作,其实也只是从遗迹里捡回框架、重新组装,再装上引擎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那样,也很厉害了。」
那个直升机如果再稍作调整,似乎真的可以飞行。没有说明书也没范本就能修补到那种地步,这人想必是个技术十分高明的机械工。
「来,不用客气。进来吧、进来吧。」
推开木门进入房内,里面是一间有暖炉的客厅,客厅内有木制的的桌椅,正面墙上挂着带有西部传统图样的纺织品。
「随便坐。」
安格斯顺从彼得的邀请,找了张椅子坐下。吉米则嘴上发出「嗡——」的声音,展开双臂在安格斯身边绕圈。看来他似乎是在模仿直升机。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也没到偏僻那么夸张啦……」
彼得一边苦笑,一边升起暖炉里的火。
「黛西是冯斯出身的。我听说这一带很宽敞,风势也很不错的关系。」
「荒野与强风的确是用来飞行直升机的绝佳条件,不过……夫人没有反对吗?」
彼得将一只锅子挂入暖炉,脸上露出不解。
「你说的直升机——是什么?」
「就是吉米驾驶的那个飞行机械啊。」
彼得手上搅拌着锅子,同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安格斯。
「喔!那是自走车啦。因为已经生锈到不能动了,所以被我收起来的车子。我平常总是告诫吉米不要乱动的,但就是……」
安格斯笑了。他以为这是彼得开的玩笑。
「一般的自走车可不会飞呢。」
「就是说啊。」彼得也愉快地笑了。「今天坏掉的那辆虽然是辆破车,但放在后面马厩里的,可是真的快到像会飞一样呢。下次我载你体会一下吧。」
两人的对话有微妙的落差。彼得似乎真的相信「那东西是自走车」。
安格斯不寒而栗。这是记忆被窜改的现象,安格斯想到那成为遗忘病病因的术文——那会吞食记忆的术文。那个术文就在这附近。
「如果黛西还在,就能请你更像样的东西了,但是……」彼得边说边将自制的炖肉倒在盘子里。「她在半年前染上遗忘病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
「唉!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彼得勉强在自己脸上挂上笑容。接着他抓住在客厅乱跑的吉米,让他坐在椅子上。
「光是要照顾这小子,就让我忙不过来了,我可是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呢。」
彼得让吉米握着汤匙,转头对安格斯继续说:
「来,快吃吧,锅里还有很多呢。」
安格斯一边吃着拌了炖肉汤汁的玉米面包,一边在心中思考。那个叫黛西的人,多半就长眠在那座墓地里,所以他才不能容忍有盗墓贼侵入。
想到这里,安格斯突然感觉不对劲。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之后,附近的天色也开始转暗。彼得劝安格斯今晚在这里住下,而安格斯也欣然接受彼得的款待。
彼得将毛皮铺在暖炉前,为安格斯铺了简单的床铺,吉米则兴奋地在毛皮上来回打滚。
「你要睡在这里吗?」被这么一问,吉米开心地笑了。
「那么——」安格斯将『书』打开。「就请书姬来唱首摇篮曲吧。」
「要我唱?」
这突然地指名,让书姬罕见地狼狈起来。
「就算我唱歌,这孩子也听不见吧?」
「我就是想确认这一点。」
安格斯将『书』摊开在自己腿上,而吉米则趴在毛皮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书』。
「你看得见我吗?」
书姬问道。吉米只是呆了一下,没多做反应。
「好吧,你们就专心听着吧。」
这么宣言之后,书姬开始唱起摇篮曲。那温柔沉稳的声音,就像温暖的毛毯般诱人入睡。
吉米渐渐闭上了眼睛,翻身躺了下来,脑袋就靠在安格斯的腿上,开始发出鼾声。书姬见状便从『书』上探出身子,望着吉米的睡脸。
「真可爱。」这么说完,书姬表情复杂地抬头望向安格斯。「看来这孩子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吉米曾接触过术文。这件事,彼得不知是否知道。想到这里,安格斯望向正在为暖炉添材火的彼得,看着他的背影。
「喔?他在这种地方睡着啦?」
彼得打算将吉米摇醒。
「啊、可以的话,就让他睡吧。」安格斯制止了彼得,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想让吉米听到。
「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嗯——」
彼得拿了张椅子到暖炉旁,在那里坐了下来。接着他用暖炉的火点燃香菸。他抽的是在这个地方相当普遍的『收获』牌香菸。
「吉米他几岁了?」
「今年十岁了,不过内心还是婴儿就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安格斯问道。「那应该……不是天生的吧?」
「你看出来了吗?」
彼得露出沉痛的神情看着吉米。不过,他很快就收起那个表情,抬起头说道:
「是大约半年前的事,他在冯斯村玩耍,结果出了意外。」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意外吗?」
彼得的表情不太情愿,看来是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件事。
「小孩的想法实在很难懂,越是说不能做的事,他就越想做。这次自走车的问题,我平常也都告诉他不能乱动,但是——你也看到结果了吧?」
彼得顺着叹息将烟雾吐出。
「在黛西刚死没多久,这小子溜进了冯斯村的染色所。大概是因为我平常总是告诉他不要靠近那里,所以让他更想进去瞧瞧吧。不过,如果只是那样,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但——」
说到这里,彼得将抽到一半的香菸扔进暖炉。
「吉米不小心掉进染缸里,虽然村人立刻把他救了出来,但他似乎从那时候就开始不太对劲,之后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了。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完全变得像婴儿一样。」
「彼得先生——」
安格斯调整姿势,注视着对方。
「吉米他真的是掉进染缸里吗?」
被安格斯这一问,彼得吃惊地身子后缩。
「咦?为、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对以染色维生的村子来说,染色泥是绝对不外传的贵重品。无论是任何村子,都一定会为染色所上锁,我不认为吉米有办法溜进那种地方。」
「这、这是因为——」
「这件事很重要,请对我说真话,吉米究竟是在哪里失去记忆的?」
彼得无法回答。暖炉的火光突显了他内心受到煎熬的侧脸。彼得重新点燃一根菸,而那根在他手上的香菸……正微微发颤。
见彼得没有开口的意思,安格斯再次问道:
「冯斯村是不是用了什么其他东西,当作代替蓝草的染料呢?」
这个问题让彼得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事情果然是这样。
这样全部都说得通了。
这一带干燥化的情况加剧,已经采不到蓝草了。因为这样,他们开始寻找替代的染料。安格斯不知道他们究竟找到了什么,但是那个替代品上刻有术文,而术文就以染料为媒介,让疫病在众人之间扩散。
「吉米是跑到那个能采到染料替代品的地方,结果丧失记忆的吧?」
「求你别问了!」彼得抱着头说道。「我不想去回想那件事!」
「可是,遗忘病的原因就是替代品。要是就这么不管,遗忘病会蔓延到全世界的,我想要避免那种结果。」
安格斯加强了语气。
「拜托!请告诉我!」
香菸从彼得颤抖的嘴角掉落。彼得双手抱着头,低声说道:
「就算现在能挡住传染,黛西也回不来了……」
在这栋屋子的墙上,挂着织有传统图样的纺织饰品,那正是黛西所编织的东西。黛西是冯斯村出身的人——她在冯斯村编织蓝绵,因此感染了遗忘病。
「我现在已经只剩吉米了,只要能够保住他——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彼得先生……」
「为什么你不早点到这里来!」
彼得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安格斯。
「为什么在黛西丧命之前、在吉米变成这样之前,你不来救他们!」
父亲的吶喊让吉米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开始放声哭泣。
「对不起……」
安格斯轻抚着吉米的背,而彼得就像是要将吉米从安格斯身边夺走般,将吉米抱了起来。
「我们话说完了。」
他简短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吉米走进寝室。
被留在客厅的安格斯望着自己的手,手中还留着吉米的余温。
「都是因为我犹豫太久的关系。」
安格斯握起那只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要是我早半年来到这里,或许就能救回黛西太太和吉米的记忆了!」
见安格斯这般反应,书姬对安格斯说道:
「但如果你不是现在过来,而是再多等一年呢?到时候那对父子应该早已染上遗忘病丧命了吧。」
书姬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寝室紧闭的房门,接着再次望向安格斯。
「可是,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们能够救那对父子。我们赶上了——不是吗?」
「……」
「与其去烦恼失去的东西,不如多想想那些还有救的吧。』
安格斯点了头。他紧咬着牙,忍着口中的呜咽——安格斯点了头。

6

在卡莉塔丝从西方地平线露出脸来之时,将我扛在身上的擂石追上了跑在前头的游隼。正确的说,是他们停在峡谷的入口等我们跟上。科吉塔堤欧峡谷与在其后连绵不绝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在月光之下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样貌。
会合之后,我要求擂石将我放下,但游隼并不允许他那么做,而擂石当然也以她的指示为优先。
「峡谷内是狼的地盘。进到里面之后,我们也会被视为食物。」
游隼眼神严肃地看着我。
「你有那样的心理准备吗?」
「都到这里来了,谁会笨到在这时候回头啊。」我从擂石背上伸手指向峡谷深处。「在那里。他还活着。快!」
游隼沉默地转过身子,战士们跟着她迈开脚步。恶劣的地形完全不被他们放在眼里。擂石跑在最后面,而我便在他背上发出指示。
「就在这片岩地后面,小心点,有狼在那里。」
狼是肉食性的野生动物,大多时间都是集体行动。当中最厉害的个体会成为集团的头目,率领狼群,牠们是十分聪明、强壮、而且十分可怕的动物。
这些知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从擂石的脑袋中借用的。虽然擅自窥看别人的脑袋有违礼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只能请他见谅了。
战士们开始攀爬岩地。恶劣的地势就连这些战士都开始喘了起来,他们褐色的皮肤上开始浮现汗珠。抵达岩地的顶点之后,众人在那里停下脚步。
眼下是一片砂岩的斜坡,坡道上随处可见突出的岩块,而其中一座岩块此刻正被一群黑色野兽包围。是狼。那些狼的体积比我还大,而且共有十五……不,共二十只。牠们朝着那岩块底下发出低吼,其中还有些狼在奋力挖掘附近的沙地,努力想将脑袋挤进挖出的空隙,将躲在其中的猎物拖出。
「在那里。」
我拍了一下擂石的背,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擂石就像是在等待指示般,目不转睛地望着游隼。
「数量太多了,光靠我们根本应付不来。」
游隼用接近呻吟的语气说道。
「放弃钩爪吧,他运气太差了。」
如果是过去的我,肯定会对她这番话感到愤慨。我多半还会责骂她对自己的弟弟见死不救。但是,现在的我没戴项圈,因此能从她所散发的怒气里,感受到交杂在其中的苦恼与悲伤。
「让我下去。」
我对擂石这么说道,在心里向他道歉,同时在话语中加入暗示。
「放我到地上。」
只见擂石动作僵硬让膝盖触地,让我站到地上。游隼见状立刻站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别做傻事。你如果过去,也会死的。」
我抬头望着她。我能听见她内心发出的哀叫。她想救钩爪,想驱散那些野兽,立刻冲向那座岩块。但她一旦冲向兽群,其他同伴也一定会随她而去。游隼无法拖他们下水,她必须放弃钩爪的性命。我看见她那强忍心如刀割的痛苦,做出如此决定的真心。
「我有办法,你们等在这里就好。」
我在这时候露出笑容。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钩爪带回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动摇了。我趁隙穿过她身旁,走下坡道。察觉我接近的狼群朝我跑来。白色的利牙、闪闪发光的黄色眼睛、令人作呕的腐臭。感到害怕就输了。虽然我不清楚暗示是否对野生动物管用,但此刻值得一试。我将力量灌注于双眼,瞪着牠们。
未知的怪物,在转眼间夺去上百条性命的恐怖怪物。这就是我。
畏惧吧、平伏吧!收起你们的牙!
——服从我!
一只企图扑向我的黑狼,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退开。紧接着狼群一拥而上,将我围在中央。尽管牠们压低脑袋,露出利牙,发出阵阵低吼,但却没有任何一匹狼对我发动攻击。我用思念压制着牠们,朝钩爪藏身的岩块走去。
如果我透露出些许畏惧,牠们大概就会一齐朝我扑来。我克制内心的焦虑,用缓慢的步调行走。狼群围在我的四周,一点一点缩短距离。费了一番功夫才抵达岩块旁的我,眼睛瞪着狼群,朝岩块出声呼喊。
「你没事吧?钩爪!」
我能感受到他还活着的气息,可是却不见回应。
「钩爪,是我。阿撒兹勒。快回话。」
「——啊……阿撒兹勒?」
一个走调的声音回应道。我努力避免分心,在维持注意力的同时,继续朝岩块呼喊。
「你有受伤吗?自己站得住吗?╞
「应该……还可以。」
「那就出来吧。不要急,慢慢地出来。」
我感觉到身后有人移动的气息。从岩块下那些微的缝隙间,首先出现的,是一只羊的脑袋。狼群的吼声立刻变大,牠们用前脚的爪子抓着岩盘,那声音让羊感到害怕,开始胡乱挣扎。
「别动、别动!安分点!」
钩爪用手按着羊头,但是陷入慌乱的羊只顾着不停挣扎,那景象似乎更加刺激了狼群的食欲。一匹狼受到强烈的飢饿感驱使,朝我扑了过来,我为了护住脸部而举起的左臂,立即遭到利牙咬入。
在那瞬间,我在那匹狼的脑中击入了死亡的想像。那是我每次心脏濒临停止时,企图将我拖入其中的黑暗。那匹狼短暂僵硬了一会儿,放开我的手臂。随后只见牠躺在地上,四肢瘫软,我不知牠究竟是死了,还是耐不住压力陷入昏迷,也没有时间跟心情去做确认。
「让路!」
我不认为狼能听得懂人话,但伴随在其中的意识则另当别论。我朝挡在我前方的一匹狼瞪去。
「不想死就让开!」
只见狼群低吼着,同时一步、两步地缓缓后退。
我持续施加压迫,缓缓向前走去。钩爪带羊跟在我的身后,狼群则持续围在我们身边,跟着我们缓缓移动。在夜色之中,交杂着敌意与畏惧、愤怒与困惑、飢饿与对死亡的恐惧。这极度浓密的思绪,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持续低吼的狼群突然分开,一头狼从其中现身。那匹狼巨大得骇人,就连其他体积比我更大的黑狼,与其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那匹狼不带丝毫畏惧,来到我的面前。牠有一身浓密的灰毛、彷彿可从其中感受到灵性的灰色兽眼;无畏的态度中,甚至能感受到涵养的动作。即便在这种状况下,我的内心也不禁赞叹。这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啊。不会错的,这匹狼就是头目。不,与其说是头目,不如说是统领黑暗兽群的狼王,这样才足以匹配牠的形象。
狼王轻晃了一下牠的鼻头,那是类似人类会有的动作。接着牠低下鼻子,发出低沉的吼叫,我直觉明白牠要和我进行一次交易。
我用人语对钩爪说道:
「把那只羊交出去。」
「不要!」钩爪紧抱着羊的脖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守着牠撑到现在的!」
「只要交出羊,狼就会放我们走;但如果拒绝,我们全都会死。」
钩爪发出呻吟。尽管他开始啜泣,仍旧缓缓地放开双手。只见害怕的羊甩着脑袋,拔腿冲了出去。那只羊快速在岩地间奔窜,从咒缚获得解放的狼群也一齐追了过去。狼王则朝我瞥了一眼,缓缓转身离开,牠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溪谷深处。
我这在时才安心地松了口气,冷汗顿时从全身涌出。我的双腿猛烈颤抖,根本撑不住身子。
「钩爪——阿撒兹勒——!」
游隼等人这时也扬着土烟,一齐滑下砂岩的坡面。
「你没事吧?」
擂石扶起我的身子。
虽然我想回答没事,舌头却不听使唤。见我那副模样,擂石二话不说地将我背到身上。大伙儿就这么开始重新爬上来时的坡道。就在行到坡道中途时,我们听见附近传来野兽的吼声。
被狼牙撕裂的恐惧流进我的心中。为了阻断那可怕的感触,我闭上眼睛,封闭所有感觉。

7

天还没亮,安格斯便离开了彼得的家。
虽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但空气还是冰冷地让皮肤感到刺痛。
「你真的已经知道术文在哪里了吗?」
这么对安格斯问道的书姬,身影在曙光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
「现在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在哪儿?」
「在墓地。」安格斯回答道。「我认为吉米是去看母亲的墓,结果在那里接触到术文的。」
安格斯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在通往墓地的恶劣道路上,安格斯开始对书姬说明。
「我们刚见面时,彼得先生问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他是在那里提防盗墓贼,那么这句话不是很怪吗?因为盗墓贼来到墓地,也只会做一件事而已。」
「可是光凭这句话,根据太薄弱了吧?」
「要毫无目的地住在这里,这块土地的条件实在太差了。要确保食物与燃料也十分困难。可是他们不但无需为食物烦恼,而且柴薪也很充裕。」
「所以说有人在提供他援助?你的意思是,有人以食物与燃料为代价,要他看守那个墓地吗?」
安格斯低着头不发一语。他不想承认。可是却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彼得先生是被人强迫监视这块墓地的。那些人,多半就是莫尔斯莱碧斯的镇民。」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书姬惊讶地发出惊呼。
安格斯继续说道:
「蓝草是红褐色的染料,染料接触到空气氧化,才会变成那种蓝色。替代的染料也跟蓝草一样,多半是因为下雨让泥水从岩盘中渗出,然后沾染了包裹遗体的尸布。泥水接着氧化,然后沾染到泥水的部分变成蓝色。」
说到这里,安格斯停下脚步。此时他脚边散落着被挖出的白骨。包裹着那具白骨的尸布上面,带着蓝色的痕迹。
「莫尔斯莱碧斯的人从遗体中夺去肝脏,不过只是顺便而已。他们真正要的——其实是这个染料。」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安格斯仰望着那耸立在眼前的桌岩。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的太阳,让岩壁的顶点带着红色的光辉。
「接下来……只要让这里下雨,自然就会有答案了。」
「那就是我的工作了。」
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
「把我留在这里,你先躲到——」
「无所谓。」安格斯打断了书姬的话语。「我现在很想淋一场雨。请让我待在这里吧。」
书姬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转头望向前方。
「那么,你可站稳了。」
「——嗯!」
书姬仰望着那耸立在眼前的岩块。

诞生的术文啊
令汝再次甦醒
升天挟带强风
撕裂大气返回

乌云开始在上空翻腾。在晨光照耀下的美丽天空,转眼间便被阴影笼罩,沉重的乌云占据了整片天空。
一滴雨水滴落地面发出声响,在安格斯脚边留下黑色的水痕。以此为开端,如同瀑布般的暴雨开始降下。站在大雨中央的安格斯,无论头发还是衣服,都在剎那间湿透。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类似挑战的态度注视着眼前的桌岩。被雨水淋湿的岩块逐渐变成了蓝黑色。 ‵
「有了!」书姬用尖锐的语气说道。「是术文——有两个!」
变成蓝黑色的岩面上浮现出红色的术文。那是纵向的『Oblivion』与横向的『Split』。两个术文在『l』的部分呈直角交错。
「是第二十九顺位的『遗忘』与第四十二顺位的『分裂』。」
安格斯翻动『书』的书页,将书翻开至第二十九页。
「到此为止!」
彼得的声音从安格斯身后传来。他用水平双管枪抵住安格斯的背。「请你别对那东西出手。」
「那是遗忘病的元凶。那东西在『分裂』后蓄积在人的肝脏内,并让人『遗忘』了重要的记忆,我不能坐视不理。」
安格斯不顾抵在自己背上的枪口,开口说着。
「书姬,请唱歌吧。」
「可是——」
「唱吧。」
书姬似乎做出决定,点了个头,转身背向安格斯,面对刻有术文的巨岩。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别做傻事!」彼得晃了一下长枪。「算我求你,什么都别做,快离开这里吧!」
「开枪吧!如果这么做能保护你重要的人——如果你相信这样就可以的话。」
安格斯没有回头,就这么对那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说道。
「而我会用我相信的方法,来保护你跟吉米的。」

激烈的悔恨 恸哭的记忆
憎恨的情念 受避忌之歌
这份痛苦永无止尽
唯有死与遗忘 能令我得救

只见纵列的红色术文开始浮出,然后瞬间收缩。术文接着如离弦的弓箭般朝『书』射去,接着应声贴在书页上。安格斯迅速翻动书页,这次则翻到了四十二页。

欲生欲死
亦爱亦恨
心中吶喊 尽皆为其
胸中煎熬 心痛欲裂

留在岩盘上的横列术文开始散发红光。下一瞬间,术文便已烙印在『书』页上。确认术文完成回收,安格斯缓缓转过身去。
他看见彼得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着。
「那是我的梦想。我梦想在天空飞行,梦想驾着直升机飞行。我一直不愿放弃。」
「你回想起直升机的事了。」
「黛西原本是不愿意的,结果我还是硬将她带到这里,只是因为这里的风势不错……就只是因为这里有最适合飞行直升机的风——」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在封印直升机的同时,也将那份记忆上了锁。其中或许也包括了『遗忘』的影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记住这个记忆,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了。
「是我的梦想杀了黛西。是我害死她的!」
彼得的恸哭与低沉的地鸣重叠。
察觉状况有异,安格斯抬头望向桌岩。这才发现岩块正开始一一剥落。
「站起来!」安格斯抓住彼得的手臂。「石头要塌了。在这里会被压到的!」
可是彼得并没有移动的意思。他只是双手摀着脸,不停啜泣。
「不用管我了,我没有资格活下去,让我和黛西一起在这里长眠吧……」
「别说傻话!要是你死了,那吉米怎么办!」
这话让彼得抬起了头。安格斯见机拉住他的手臂,让彼得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听起来彷彿有一只被封印在岩块深处的怪物正要甦醒。

轰轰轰轰……轰隆……!

随后便是一阵沉重的崩坏声。安格斯边跑边转头观看。原来那是桌岩的一角崩塌,掉落地面的声音。崩塌的岩块掀起了大量土烟。大地不停摇晃。
但是,这些不过是崩坏的序幕。巨大的岩块开始倾斜。数道裂缝像是要穿过整块巨岩般在表面奔窜;巨响不停回荡,烟尘漫天飞舞。
——逃不掉了!
撑着彼得身子奔跑的安格斯心想。崩坏的速度太快了,加上那个质量。这样下去迟早都会被吞没。
「吉米……?」
彼得开口这么说道。下一刻,彼得甩开安格斯的手,朝前方挥舞双臂。
「吉米!这里!」
一辆自走车伴随轰响冲了过来。自走车急停在两人身旁。驾驶自走车的吉米立刻移到助手席上。而在此同时,彼得也坐上了驾驶座。安格斯见状也不假思索地跳向助手席,让吉米坐在自己腿上,手里则捧着『书』。
「抓紧了!」
彼得一口气将踏板踩到底。
引擎随即发出狰狞的咆哮,轮胎也开始剧烈空转。随之而来的猛烈加速,甚至让前轮短暂腾空。
自走车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这跟安格斯曾经历过的自走车感受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如果说上次安格斯搭乘的那辆自走车是弓箭,那么这辆车简直就是子弹。
「啊唔——!啊——!」
吉米在此时发出叫声,伸手越过安格斯的肩膀,指向他身后。安格斯随着吉米的动作转头朝后观看。
眼前是大片翻腾的烟尘。而在烟尘后方,巨大的桌岩正以缓慢——真的十分缓慢的速度往地面倒塌。
猛烈的巨响传遍四周。看似积雨云的土烟追上了自走车,将安格斯等人吞没。沙粒与石块纷纷从头上落下。安格斯让自己的身子罩住吉米,保护他免遭石块击中。
自走车持续奔驰,车子冲下山坡,并又翻过两座小丘,一直行驶到恩德河畔,彼得才总算踩下煞车。
三人下了自走车,无论是脸还是头发,都因为灰尘变得一片雪白。吉米立刻脱去衣物,跑向河中的浅濑。安格斯也用河水清洗脸部与头发,并将洗过的头巾重新绑好遮住右眼。清洗结束后,安格斯这才走到在自走车旁抽菸的彼得身旁。
「你救了我一命。」这么开口之后,安格斯朝彼得伸出右手。「光靠我是逃不掉的,谢谢你。」
彼得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安格斯。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
「要不是有你的驾驶,吉米和我都早被石头压死了。」说到这里,安格斯话锋一转,露出调皮的笑容。「不过最有功劳的人,应该还是把自走车开来的吉米吧?」
这话让彼得露出苦笑,用力握住了安格斯的手。
而吉米则在这个时候,将河水朝两人泼去。
「臭小子!」
看彼得挥起拳头,吉米便开心地张开双臂,笑着逃跑。
「吉米虽然忘了该怎么说话,但都还记得自走车及直升机的操纵法呢。」
「是啊,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说不定,他和你是一样的。」
安格斯重新望向彼得说道。
「你就算失去记忆,还是没有离开这里。你是东部出身的人,如果想要逃走,应该也有地方可去,但你并没有逃。」
「——说的也是。」
彼得将香菸扔到地上,然后用鞋尖将土踢向菸蒂。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还没有忘记梦想——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吧?」
这么说完,安格斯迎着耀眼的阳光,仰望天空。「就算忘记了直升机这个词汇,但想遨翔天际的梦想还留在心中。就算忘了那个梦想的存在,被封印的直升机,仍将梦想飞行的你紧紧连在这块土地上。」
「但那样的结果,只是让我一无所有罢了。」
「你还有吉米。」安格斯接着拍拍自走车的引擎盖。「还有像子弹般飞快的自走车。」
「——这样说起来,黛西好像也曾说过。」
望着在河里玩耍的吉米,彼得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她说梦想会变成咒缚,希望全都取决与我自己。该死,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丢脸。」
彼得用拳抵着额头,吸了吸鼻子。接着抬起头,注视着蓝天。
「安格斯,我现在发誓,我有天一定会驾驶直升机飞上天空。这个愿望虽然没法立刻实现,但总有一天,我会在这片天空飞行的。」
说到这里,彼得「砰」地一拳搥在自己胸膛上。
「到时候,我会让你成为第一个——不,是在吉米之后,第二个搭乘我直升机的人!」
「我会期待的。」
这么回答之后,安格斯一脸困扰地皱起眉头。「但老实说——不管是高的东西,还是快的东西,我都不太适应。」

凯雷特父子愿意送安格斯回莫尔斯莱碧斯的好意,被他郑重拒绝。因为安格斯不希望将他们卷入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骚动中。要是凯雷特父子和自己在一起的景象被莫尔斯莱碧斯的镇民看见,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是好事。
「穿过东边的溪谷,应该就能到密苏艾斯特。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只要有这辆自走车,相信应该不成问题。」
「我明白了——谢谢你。』
「彼此彼此。」
安格斯握住了彼得伸出的手。
「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对我说,可以请影像图腾日报社的人代为转达。」
「我知道,那我们先走一步,自己保重。」
「你也保重,吉米也要保重喔。」
「下次再见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自走车便留下安格斯驶了出去,吉米则从助手席探出身子,充满活力地挥着手。
「拜拜!」少年这么喊道。「拜拜、拜拜、拜拜!」
「拜拜!再见囉!」
安格斯也跟着挥手高喊。他感到一阵鼻酸,忍住落泪的冲动放下手臂。直到像子弹般飞驰的自走车消失在地平线彼端为止——吉米都不停挥着手。

8

在即将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村里。
莱庇斯族所有人都在路上迎接我们归来,喜悦之情充斥了整个村子,所有人都想听我们述说今晚的冒险。我将说故事的任务留给了其他人,自己则请求游隼让我与后悔见面。
我必须跟后悔拿回我交给她的项圈。尽管往返都是依赖擂石将我背在身上,但我此刻却疲惫得连自力行走都办不到,左臂的伤口也一直发痛。要是我在没戴项圈的状态下失去意识,说不定会因此连累到许多族人。
游隼让我靠着她的肩膀,领我来到后悔所在的霍根前,打开木门,对后悔说了几声之后,转头对我说道:
「你应该可以进去。」游隼为我让开一条路,接着用平淡的语气补充道:「我就待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就招呼一声。」
我向游隼道谢之后,便进到霍根内。后悔就站在阴暗的房间中央,手中紧紧握着那银色的项圈,尽管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我还是能够明白,她一直都在为我祈求平安。
强烈的爱意占据了我的心。
我喜欢她。可能的话,我甚至想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就这么带她远走高飞。
「钩爪平安回来了。」我压抑着那份感情,朝她伸出右手。「项圈还我吧。」
听我这么说,后悔用那对琥珀色的双眼注视着我。
「你不是罪人,不需要戴着这个。」
「我的力量就像是一头怪物,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所以如果少了它,我会给所有人添麻烦的。」
「可是,这是拘束你自由的东西。」
「嗯。可是只要找妳,妳随时都能为我取下项圈——不是吗?」
看后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笑着对她说道:
「拜托,快点把项圈还我吧。否则我都快忍不住要对妳施加诱惑的暗示了。」
「你少乱讲。」
这话说完,她轻吐了一口气。
她刚才笑了吗?
「现在这已经不是罪人的象征,而是你真正成为莱庇斯族一员的证明。这是由我现在所决定的。」
她将手绕过我的脖子,冰冷的金属感触缠上颈部,各种感情的波动在瞬间消逝。无论是大地的鼓动还是夜色的吐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一直在担心你。」
她的手绕过我的身子,轻轻将我抱住。安心感充满我的内心,紧绷的神经获得舒缓。
「你终于回来了。」
我想开口回应,但是——我办不到。我那支撑不住体重的膝盖弯了下去,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阿撒兹勒——!」
那呼喊我名字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哀号。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拍打我的脸颊。
「不要死,阿撒兹勒!」
有水珠在我脸上滴落。我微睁开眼,后悔的脸庞近在眼前,从她眼眶中满溢的泪水,不停滴落在我脸上。
她在哭——
妳在哭吗?后悔?
「你哪里都别去,阿撒兹勒。」
她将我的脑袋拥入自己怀中。
「从今以后,你就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能听见她的心跳;能听见那生命的声音;能听见温暖的血液在全身流窜的声音。
「无论哪里……都别去。」
后悔——我的自由。
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
我就是为了与妳相遇,才活到现在的。
所以,就算我会因此消灭也无所谓——
「我……正在……妳的身边。」

9

在抵达莫尔斯莱碧斯之前,太阳就已经下山了。
安格斯躺在河边的岩阴下,在那里待到天亮。虽然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已经风干,但河面吹拂的冷风仍感觉十分冰冷。这个季节要只靠一件大衣露宿并不容易,安格斯怀念起温暖的毛毯,而这也让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强尼。他现在究竟如何了呢?是否正用近乎诈欺的手法赚取旅费,一边持续着寻找弟弟的旅行呢?
隔天一大早,安格斯在寒气中清醒。他喝了河水,吃了群生在河边的苔莓后,便再次上路。
到了接近正午时分,才总算得以看见莫尔斯莱碧斯。原本在太阳还挂在空中时都不会停止冒烟的烟囱,现在看不见丝毫热气。那是因为在术文本体消失的同时,燃料也立刻烧尽。
「你有什么打算?」书姬问道。
现在镇里肯定乱成一团,要是自己在这时现身,肯定是火上加油。术文已经回收了,这下遗忘病应该也会平息。自己不需走这一趟,直接逃走就行了。
可是,安格斯却在这时收起下巴,瞪着城镇。
「我要从正面走去那里,有些话不对他们说,我无法甘心。」
「好胆量。」书姬高兴地笑了。「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要是情况有什么不对,就拜托妳了。不过对方可不是福列克斯库里夫的那些恶徒,在我开口之前,可别随便出手喔。」
唔……书姬不满地嘟起嘴。
「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
莫尔斯莱碧斯此刻正一团乱。
原本应该还能维持一个月的燃料突然烧光了,镇里又没有其他燃料,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染料逐渐降温。
「这下通通都不能用啦!」
捧着颜色凌乱的丝线,染匠们大叫着。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众人感到困惑、狼狈、抱头哀叹。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左手捧着敞开的『书』,在莫尔斯莱碧斯的大街上现身。
镇上的人手指着安格斯,露出凶恶的表情窃窃私语,有人躲在柱子后面;也有人跑开去找其他人。在道路前方,一群面色凶恶的染匠们朝安格斯迎面走来,在此同时,也有大群人围绕在安格斯的身后。其中甚至有人手上拿着斧头及棍棒。无论怎么看,气氛都谈不上友善。
在群众之中也能看见海瑟的身影。她铁青着脸,一脸不安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原本想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但随即作罢,现在这个结果,肯定也不是她想见到的吧。
走到一半,安格斯停下脚步,镇民随即在一段距离外将他团团团住,恐惧与憎恨的视线如无数的尖针刺在安格斯身上。
「就是你溜进染色所里,对燃料动手脚的吗!」
一名看似染匠、有着蓝色双手的男人吶喊道。
「就是这小子干的!」
「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安格斯咬了咬牙,接着大声喊了回去。
「桌岩已经塌了,冯斯村的墓地也被埋掉了。现在你们已经取不到染料,也无法搜刮他们的遗体了!」
「什……!」
「臭小子……为什么你知道那些事!」
恼火的染匠们,一齐朝安格斯一拥而上。
「——慢着。」
一阵粗犷的声音制止了他们,只见年轻的染匠们不发一语地朝左右让开。从人墙间现身的,是一名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宽额头,钢铁般的下鄂突出,那头原本漆黑的头发,现在也多了几根白发。从他嘴角上的『收获』上,能闻到些许像是麦子烧焦的味道。
安格斯想露出笑容,但却办不到,光是克制身体的颤抖,就令他费尽力气。那双被染料染成蓝色的手——安格斯还记得被那拳头殴打时的疼痛。安格斯面对着那名男子,用充满紧张的声音说道:
「好久不见了——爸爸。」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险恶的紧张气氛中,安格斯的父亲,达奈尔肯尼斯低吼道:
「那是长久以来,莫尔斯莱碧斯的师傅们赌上名誉与荣耀守护至今的蓝染传统,你想要毁了它吗?」
尽管外表年岁增长,但脾气却一点都没变呢。安格斯心想,他和我永远是平行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有任何交集。
「你有话不敢说出来吗!」
面对语气激动的达奈尔,安格斯用平静的语调回应道:
「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个替代的染料会蓄积在人的体内,引发可怕的疾病。因为那个染料的关系,许多人失去记忆,甚至丢了性命。」
安格斯朝达奈尔逼近了一步。
「半年前,你们从冯斯村的幸存者口中,得知了染料替代品的事。你们在清楚明白危险性的状况下,选择用了那种东西;明知会让自己、家人、甚至朋友们陷入危险,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替代品?你们就那么想守住传统吗?」
「你懂什么!」达奈尔将香菸吐在地上,用靴底踩灭。「离开这块土地的你,以为自己对这块土地又懂什么!」
看见达奈尔涨红的脸,安格斯发觉自己的愤怒逐渐消散。
凯文曾说过,他想离开这座城镇,不想在这里过着和父亲一样的人生。他对此感到绝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达奈尔也曾离开过这里,在巴尼斯顿认识荷莉。可是他却从不愿将当时的事告诉孩子们。他厌恶书本及图腾、厌恶城镇之外的事物。
但是——为什么?
这不正代表他其实也很想离开这块土地吗?他会厌恶书及图腾,也全都是因憧憬而产生的变质情感。无法实现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将他绑在这块土地上。
「你被传统束缚了。」
彷彿是要拒绝安格斯的话语,达奈尔移开了脸。安格斯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如果你说的『必须守护的传统』,会将人绑在这块土地上——那种东西还不如没有好,不如消灭得好!」
安格斯击碎了传统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城镇。
干燥的风扬起沙尘。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甚至动也不动。
「你少胡说!」
包围着安格斯的群众之中,有人出声喊道。一名年轻男子推开人群,出现在安格斯面前。安格斯记得那张面孔,那是在凯文死去当晚,在仓库里心怀怨恨瞪着自己的卡方。
「大家别听他胡说,这小子痛恨我们!想报复我们!」
「不是的!我——」
「你当时也说了同样的话吧?所以凯文才会绝望,才会死去。」卡方指着安格斯。「是你杀了凯文!」
安格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无从反驳。
安格斯望向海瑟,寻求帮助。但是她一直低着头,不打算与安格斯的视线交会。
「燃料跟染料都没了,这下日子过不下去了!」
「现在要我们怎么办!」
「可恶,把我们的染料还来!」
一块飞来的石块,击中安格斯的右肩。
「你这个再临天使懂什么!」
「滚出去!」
安格斯面临的是朝他咆哮的悲痛吶喊,以及朝他丢掷的干硬石块。一颗石块打中了他的脑袋。安格斯双眼瞬间发黑,跪到地上。他听不清从自己左手所捧的『书』上,书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关系……我还站得起来。」
安格斯用右手按着头,手中感受到湿滑的血液。似乎有哪里破皮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重新站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安格斯咬着牙,走在叫骂与石块中。他的步伐并不匆忙。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他必须做的,如果坐视不管,这座城镇就会重蹈冯斯村的惨状。这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就算被人憎恨、受到镇民怒目相向,也都是自己早已明白的事。
石块击中了安格斯的左手,疼痛让他的手指发麻,『书』掉落地面。安格斯想捡起书所伸出的手,被一支软皮鞋踏住。
「——唔……」
在吃痛呻吟的安格斯眼前,一只蓝色的手将『书』拿了起来。敞开的书页自然垂下,就这么挂在半空摇晃的书姬,对着安格斯大叫:
「安格斯!还不能出手吗!」
「还不行……」手被人踩在脚下的安格斯说:「我还……站得起来。」
「那我就让你再也站不起来!」
卡方把脚从安格斯手上移开,一脚将安格斯踢倒。愤怒让安格斯眼前转暗。为了忍住那份冲动,安格斯用手按住右眼。
我要忍住。
如果在这里解放术文,会害死很多人的。
「这种东西——!」
卡方两手扯住『书』,企图将『书』撕破。但『书』却丝毫没有受损。
「怎么?你连那种东西都撕不破吗?」
「让我来吧!」
几名年轻男子陆续接过那本『书』,企图将『书』撕破。而书姬只能紧咬着嘴唇,忍受那样的屈辱对待。
一股猛烈的怒火涌上安格斯心头,憎恨与愤怒将他的内心染成一片漆黑。害死很多人?那又怎样?像他们这种人,我何必管他们死活?
安格斯抬起头,一把将遮住右眼的头巾取下。
「快住手!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与一声枪响同时响起。
喧闹的群众停下了动作,朝传出枪声的方向望去。
一辆马车停在人堆后方,一名男子站在马车的货台上,可见斜戴在头上的宽边帽,与随风飘荡的黑色长发。男子右手中的转轮枪指着天空,枪口正飘着淡淡的硝烟。
「到此为止。」
男子将枪口指向群众,用在宽边帽下的褐色双眼睥睨众人。锐利的目光、浅黑的面孔,与悬赏告示的肖像画无异的颓废美貌。血腥快枪看见众人因畏惧而后退,让他那薄唇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通通退下,除非有人脑袋上想多个弹孔。」
但是,安格斯看得出来。那人的左脸上并没有痣,左手也没有术文,他不是血腥快枪,只是个窝囊的骗子。就算他装得有模有样,此刻他的双腿肯定正微微发颤。
「你没事吧?主人。」
一名独臂青年跑到安格斯身边,将安格斯搀扶起来。接着他那端整的面容浮现怒气,瞪着眼前的人群。
「如果你们继续对我的主人施加暴力,我可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见他伸出右臂,接着手腕关节应声分开,神经枪的枪口从其中露出。
「别这样,亚克。」
安格斯手按着右眼站了起来。他来到卡方面前,伸出左手。
「把『书』还给我。」
卡方的视线在安格斯伸出的手,与在他身后举着转轮枪的强尼之间忙碌往返。只见他做出随时准备开溜的动作,同时将『书』高举过头。
「那么想要这玩意儿,就拿去吧!」
随着这声咆哮,卡方使劲把『书』朝安格斯丢去——但就在这时候,达奈尔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将『书』从卡方手中夺下,不发一语地交给安格斯。安格斯也沉默地将『书』接到手里。接着达奈尔就这么转过身,穿过人群离去。而镇人也像是跟随在达奈尔身后般纷纷离开。
此时安格斯也同样转过身子,背对父亲的身影。安格斯在亚克搀扶下走到马车旁,然后躺到货台上,而强尼则身子一翻坐上驾驶台,接着挥动缰绳。
两匹马开始奔跑。安格斯躺在货台上,看着朝后方流动的故乡街景。被父亲殴打、受镇人冷落、被小孩欺侮。
这里有的,尽是些难受的回忆。
但是,离开这里却令安格斯感到悲伤。
这一次,真的无法再回来了。
「就算现在他们无法理解,也迟早有天会明白的。」
在安格斯胸口的『书』上,书姬这么说道。
「你表现得很好。无论谁说了什么,你都拯救了故乡,我认为那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
安格斯望向在自己胸上的书姬,两人视线相对时,书姬露出体贴的微笑。
「你不用忍耐,就算想哭也没关系。」
安格斯闭上了眼睛。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流泪;虽然感到悲伤,但并没有强烈到需要哭泣;虽然难受,但并没有到让自己想一死了之的程度。现在的状况跟七年前一样……不,和被人丢石头叫骂相比,这次更加悲惨。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安格斯睁开眼睛,看见亚克正为自己擦去头部冒出的鲜血。如果强尼跟亚克没有及时出现,术文的力量肯定已经被解放了,到时自己将再次犯下可怕的过错。
但他们为我阻止了这个可能。
「……谢谢。」
「主人不需要道谢。」亚克用沾湿的布一边擦拭安格斯的额头,一边对安格斯恳求道:
「所以,请您不要再丢下我突然消失了。」
当然——安格斯想这么回答。如果他们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事啊。可是,安格斯却无法那么说。回收术文的旅程,一路上伴随着危险。把他们拖进那样的命运当中,真的好吗?
「您振作点!请睁开眼睛!主人!」 ·
被亚克拍打脸颊,安格斯睁开了眼。
「我受的伤没那么夸张啦。」
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担心……安格斯虽想这么说,但亚克完全没有听进去。
「强尼,怎么办!血止不住耶。」
「拜托,你这个自动人偶连止血都搞不定吗?」
强尼这么抱怨之后,便朝在身后的亚克挥手。「换手、换手,让我来。」
「可是,我没有驾驶马车的经——」
「你只要抓好缰绳,剩下哈姆雷特跟欧菲莉亚自己就会看着办啦。」
强尼将缰绳塞给移动到驾驶台上的亚克,自己则移到货台上。
「你又没有抵抗了吗?你还真是个傻瓜耶。」
强尼毫不客气地拨弄安格斯的头发,拿了块干布压在伤口上。望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强尼,安格斯小声说道。
「你们……应该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就是说啊。你竟然突然跑不见,至少也该跟我们说一声吧?要查出你跑到哪儿去,可真费了我很大的功夫呢。」
强尼夸张地耸起肩膀。
「而且我们身上又没钱,结果路上得用工作来抵住宿费,还得吃霸王餐,一路可辛苦呢。」
「实际在工作的是我。」亚克从驾驶台上发出抗议。「而且自动人偶的动力源是水。我是能将水在体内分解成氢与氧,然后以氢为动力的完全独立型,因此实际上吃霸王餐的人,也只有强尼而已。」
「少囉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为什么你们要追过来呢?」
安格斯问道。
「和我在一起,就会遇上危险,这件事你应该在福列克斯库里夫就很清楚了吧?这明明是个分道扬镳的好机会,为什么你要追来呢?」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伙伴吧?」
强尼闭上一只眼,在自己眼前左右晃了晃手指。「喔!你可别说『有这回事吗?』,或是类似的话喔。我自己这样讲,也是很难为情的说。」
「我劝你还是再三思一下比较好,要是继续和我在一起,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是啊,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强尼点头附和了几声,接着刻意发出一声咳嗽。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
「——逃避?」
「是啊,我害怕面对现实。我装成在寻找弟弟的模样,但其实一直都没有正视现实。当我在福列克斯库里夫看见那个叫『希望』的玩意儿时,让我清楚明白了这一点。」
强尼罕见地一脸严肃,接着摇了摇头。
「我认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管怎样,如果不把这笔帐算个清楚,我怎样都无法走下一步;如果不去面对,我的人生就会永远停在那里了。」
「——话虽那么说,但你也不想独自去面对吧?」书姬插嘴说道。「嗯,不愧是窝囊废,这种决心很棒。」
「呃、书姬,妳不是在称赞我吧?」
「你听出来啦?」
「谁听不出来呀!」
强尼刻意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但书姬没有理会,而是转头望向安格斯。
「『希望』与『绝望』是表里一体,凯文的心被自己的梦想压垮。他拒绝奋斗,输给了自己的绝望。可是彼得不也说过吗?要把梦想视为咒缚还是希望,都取决于自己,所以你别再为凯文的事烦恼了。在你身边也有认识你,接触到『希望』之后,而看见自己未来的人呢。」
说到这里,书姬抬头望向强尼。
「——对吧?」
「是啊,书姬大人说得对极了。」
强尼用夸张的动作低头附和。接着他抬起头,露出害臊的笑容。
「所以啦,我们接下来要继续同舟共济啦。以后不准像这次一样溜掉。懂了吗?」
「可是——」安格斯手按着右眼说道。「我是很软弱的人。我可能会输给文字的诅咒,迷失自己,让你们遭到危险的可能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喔。」
安格斯望向坐在驾驶台上的亚克,然后再次将视线移回强尼身上。
「就算这样——你们也愿意当我的伙伴吗?」
「唔……」强尼稍稍缩回了身子。「被你这样一讲,我有点毛了呢。」
「说那什么话!」
亚克生气地大喊,并转头望向货台。
「我会一直在主人身边的,在主人说不需要我之前,我都会一直在主人身边的!」
每当亚克紧握拳头,说到激动处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挥动缰绳,这也让母马不悦地出声抗议。
「看吧,欧菲莉亚也说要跟我们一起走呢!」
「唉~~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自动人偶啊。」
强尼取下帽子,抓了抓脑袋,仰头看着他的书姬表情严肃地问道:
「那说到底,你的意思究竟怎样?」
亚克和安格斯此时都望着强尼。成为视线焦点的强尼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将双手举到肩膀高度。
「好啦、好啦,我会跟下去啦。相对的,住宿费跟伙食费要由安格斯负责喔。」
「没问题!」安格斯这么说道之后,脸上露出苦笑。「伙伴的吃饭问题,我有能力设法解决。」
「太好啦!这件事既然说定,那就没啥好担心啦!」
强尼带着灿烂的笑容站了起来。接着他身子一翻,便往驾驶台去。
「缰绳拿来,闪开、闪开,人偶!换我来。」
「我说过很多次别叫我人偶,我的名字叫亚克!」
「少囉唆!热腾腾的食物跟柔软的床铺正在呼唤我呢!」
强尼从亚克手中夺过缰绳,意气风发地高声说道。
「好!朝下个城镇出发吧!」

10

对大地之人来说,狼似乎是大地的象征;而能与其对峙的我,似乎被他们敬为『与大地对话之人』。
虽然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因为被狼咬的伤口发烧病倒了,但他们完全不在意那种细节。莱庇斯族真的是很不拘小节。
在我生病昏睡的这段时间,莱庇斯族也开始进行迁移的准备。由于玉米的采收已经告一段落,因此他们要开始准备迁居到草原地带。他们迅速整理好行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先发队伍就已经先行离开。
新土地距离这里,间隔着步行约两天的距离。灌木林会沿着马提尔流出的河水生长。听说莱庇斯族就是要趁着现在到开始下雪的这段时间,要在这里将羊只养肥,让牠们得以有体力撑过冬季。
在我们抵达的时候,村子已经完成了。在我与山羊一起将行李搬进霍根之后,黑鹰来到了这里。他将我叫到外头,然后伸手指向在山羊的霍根旁边,另一栋较小的霍根。
「这栋是你的。」黑鹰这么说道。「你现在是能独当一面的莱庇斯族人,也该是时候拥有自己的家了。」
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绝佳赠礼。虽然山羊没有任何抱怨,但一直寄居在他的霍根里,其实让我多少感到心虚。
「谢谢。」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再次转身面对黑鹰说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那么,就立刻……」钩爪话没说完,就已经动身要进入我的霍根。我见状连忙拉住他身上的饰带。「这可是我的霍根耶,为什么是你最先进去?」
「因为我会到处找房子住,所以当然会在意这里舒不舒服啊。」
「所以说,我的许可就是其次了吗?」
「阿撒兹勒不可能赶我走的啦。」
「听我说,那可不一定喔。」
「咦~~不要啦、不要啦。接着天气就要变冷了。不能睡外面了啦。这样我会很困扰耶。」
「钩爪……」忍着笑的黑鹰出声对钩爪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去,就来我家吧,不要给阿撒兹勒添麻烦。」
「是啊,人家有了自己的霍根之后,自然也会有其他想招待的人呢。」
山羊说完这句话,便嘻嘻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窃笑。这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尽管我想问个清楚,但却总是找不到发问的机会。

当天晚上,或许是环境改变的关系,我一直无法成眠。于是我穿上外衣,拿着立有蜡烛的土盘走出霍根。
村子一片寂静。我穿过树林,来到湖畔,挑了片沙地坐下,虽然夜风有些寒冷,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这里可以听见水波打在湖岸上的声音。仰头一看,头上是一片彷彿洒了银粉般的壮丽星空。
湖面上空,在水平线附近漂浮着一个黑色物体。那不是云,而是浮岛——第十三圣域。这让我回想起在那里度过的那段恶梦般的日子。为了产生能量而唱歌,只为此而被安排出生的人,随时都彼此监视,那是连想像自由都不被允许的世界。
在那个牢狱里的加百列,现在不知怎样了?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也能见识到这个世界;见识那自由、不拘小节、打从心底享受生命的莱庇斯族。他肯定也和我一样,会爱上这种在大地上的生活。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
一个声音自我身后说道。是游隼,她来到我身旁,在我身边坐下。只见她将零散的菸草塞进菸管内,然后用打火石将菸草点燃。菸管末端升起白烟,菸草的焦味飘散在空中。
「你也吸一口。」
游隼将菸管递到我面前。对他们来说,菸管是名誉的象征;用菸管分享菸草,代表的是认同对方是自己的同胞。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菸管。
许久未吸的菸草,让我嘴里感觉到有些许苦涩,但还是留有青草的清爽香气。
「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游隼的眼睛望着黑暗的湖面,嘴里这么说道。
「谢谢你救了钩爪。」
「我反而觉得自己得要向妳道歉。」
我将菸管交回她的手中,继续说道:
「每次见妳苛刻地对待钩爪,我总是认为妳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我误解妳了,请妳原谅我。」
「我就是要让人误解才那么做的,你不需要道歉。」
游隼笑着说道。接着她吸了口菸,将白雾吐出。
「我们的父亲红鹰,是酋长黑鹰的哥哥,他是十年前与鲁夫斯族之战中战死的传奇勇者。我们也是在莱庇斯中最为勇敢的战士家系,所以一旦有男性出生,就会为了使其成为优秀的战士,从小严格磨练。」
「可是,钩爪并不适合当战士。」
「嗯,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发现了,钩爪的眼睛并不好。再过不久,他大概就会失明了。但就算这样,还是有人希望钩爪穿着战士的衣服,并要他去猎野牛。」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妳才成为战士的吧。」尽管妳是女人……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如果说了,肯定会被她修理。「这都是为了让折磨钩爪的期待转移到自己身上。妳成为了战士,并且让自己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强大,妳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钩爪吧。」
游隼不发一语,将菸管递了过来。我接过菸管,吸了一口。白烟缓缓融入夜空。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她的语气中带着苦笑。「你这个连一只兔子都猎不到的家伙,却拥有徒手冲入狼群的勇气。」
这话让我呛了一口,有些粗鲁地将菸管递还给她。
「——那可真抱歉啊。」
「我是在称赞你呢。」游隼笑着接过菸管。「歌姬会为你动心,看来也是当然的。」
游隼与后悔彼此是堂姊妹的关系。如果是她,或许会知道吧。知道那让后悔的灵魂受伤,那形成萨斯托原因的往事。
「后悔说自己『杀死母亲』。」
说到这里,我嘘咳了一下,然后低声继续说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妳知道的话,希望妳告诉我。」
游隼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沉默地抽着菸,但又过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头望着我。
「我想你迟早也会从别人口中知道吧。但与其去听那些在传闻中被扭曲的说法,还不如我现在告诉你真相。」
游隼像是在回想过去般,闭上眼睛。
「小时候的自由是个野丫头,她弓箭的技术比同年龄的所有人都好,她能猎到小动物,在晚餐的时候带猎物回来。」
我试图想像那种景象,但是要从那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孔,去想像她曾是野丫头的少女时代,实在是太难了。
「自由的母亲名叫弦乐,她并非莱庇斯族人,而是卡普特族出身。至于原本是卡普特族歌姬的弦乐,究竟怎么会嫁到这里来,想知道就去问黑鹰吧。你只要问他脸上的伤痕是怎么留下的,他应该就会告诉你了。」
为了娶到歌姬,想必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这种事,就算是我也能明白。我是为了与后悔邂逅而生,但是后悔她不一样,她是为了成为歌姬而来到这世上的。
「那是在自由六岁的时候。那时弦乐的弟弟结婚了,她打算带着自由去参加结婚庆典。但运气不好,自由染上了天花,这下弦乐当然不能带她一起同行。结果弦乐将她留在村里,自己一个人去了结婚庆典。」
说到这里,游隼吐了口烟,彷彿像在叹气。
「就在弦乐从结婚庆典回来的路上,被落石击中丢了性命。得知这个消息的自由边哭边说:『妈妈会死是我害的。』她说都是因为自己唱了诅咒母亲的歌。」
看见母亲把生病的自己留下离开,小孩对此感到气愤的心理——这并不难体会。
「可是,歌是能够杀人的东西吗?」
游隼摇了摇头。
「自由的歌艺很优秀,但是除了『大地之钥』外,用歌无法破坏岩块,更无法取人性命。弦乐丧命是不幸的意外,并不是自由的错。这件事我也对她说过许多次,可是自由却一心认为都是自己害死母亲的。」
游隼垂下了肩膀。平常总是大胆无畏的她,现在那身影看来却莫名地矮小。
「于是自由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表露情感。她深信剧烈的感情会招致不幸,所以从此不哭也不笑。无论我如何尝试说服,她却始终选择封闭自己。」
说到这里,游隼用菸管指向我。
「然而你却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给融化。你治愈了自由的萨托斯,这下障碍已经消失了。在明年的祭典中,她应该就会被选为『大地之钥』。」
『大地之钥』——那应该是立于大地之人顶点的歌姬才能拥有的称号,但——
「看来妳并不是很高兴呢。」
「被选为『大地之钥』,是十分名誉的事。」游隼边说边摇着头。「但是『大地之钥』为了执行使命,因此必须留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内。而且在工作结束,由其他歌姬接任『大地之钥』时,其声音必须被摧毁,理由是为了防止阿撒兹勒所留下的祕歌外流。」
「有这种事——怎么会……妳骗我的吧?」
「这种事可以随便骗人吗?」
游隼粗暴地敲了敲菸管,将菸草的余灰抖出。
「明年的结实之月,祭典就会召开,那是选出『大地之钥』的祭典。如果她在那时被选为『大地之钥』,至少会有三年——如果被再次选中,则会有更长的时间,她会无法回到村里。」
踩熄菸灰让火熄灭之后,游隼转头望着我。
「没多少时间了,你们就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趁这段时间早早结合吧。」
有一瞬间……话题飞跃的进展让我脑袋来不及反应。
「妳刚说什么……?」
「你是莱庇斯族的英雄,就算和自由之间有了孩子,也没有任何问题。」
「等、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我惊慌失措的反应,游隼愤怒地瞪大眼睛。
「难道你不爱自由吗?」
「就算那样,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吧?」
「是同一回事。与所爱之人结合,生下孩子,成为家人一起生活,是天经地义的结果。」
「话或许是那样没错,但——」
见我想要提出反论,游隼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
「少囉哩囉唆的!自由爱你,如果你做出背叛她心意的行为,休想我会放过你!」
「我也是觉得如果能和她在一起,不知是多么好的事,可是——我是不行的。」
「你倒说说看是怎么个不行?要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当心你的小命!」
我看见游隼的双眼正闪动凶光。
惨了,这家伙是说真的。
「我的心脏有缺陷,只要稍微有点负荷,就会无法承受。」
「——真的吗?」
「我跑没几步就会瘫在地上,这事妳也知道吧?」
她松开了我的衣领,表情扭曲。
「那么,你说的是真话?」
「很遗憾。」
「竟然有这种事。」
游隼仰头望向星空。
「这样就算自由想要与你成为伴侣,但如果被人知道你的萨斯托,族人肯定不会允许你们成婚的!」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10-27 01:22 编辑


第七章


1


「既然难得来到这里,干脆就把西部一带的遗迹都搜过一遍吧。」
一如往常,在书姬那绝对的专横之下,安格斯等人展开了冬季的西部之旅。
他们从莫尔斯莱碧斯的隔壁城镇艾克鲁斯出发,选择从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南侧往西、再从西侧往北、北侧往东的迂回路线。
随着寒意遽增,露宿也变得格外艰辛。安格斯与强尼穿上了毛皮的上衣,脚下则穿着内侧带有毛皮的软皮鞋,并戴上用羊皮制成的手套来抵御严寒。
路上他们尽量避免夜宿在外,尽可能利用各地的旅店。虽然这样无法前进太多距离,但相对地也多出了更多时间。安格斯利用那些时间来进行书本的修缮工作。毕竟这是三人外带两匹马的旅行。尽管其中一人不需顾虑餐费,但所需花的经费仍较以往增加了两倍以上。他们最先前往的,是位在比比塔斯湖西方的遗迹。在那里回收到第十六顺位的『Cffort(努力)』时,也一并挖出了大量的书本散页。这下书姬脸色肯定又不好看了……安格斯原本是如此认为,但是……
「现在多了马车,也多了伙伴。如果非得挖掘书本才能赚得餐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看来一路走到现在,让书姬的心态也有所转变。
「妳会这么说,真让我吓了一跳呢。」
「嗯,因为我试着用书的立场想过了。我想与其被埋在遗迹里腐朽殆尽,不如被人发掘,让喜欢书的人阅读还比较好。」
「不过,书姬啊。」强尼插嘴说道。「妳说试着用书的立场去想,但是……妳本来就是书吧?」
不用多说,在这之后该处自然刮起了局部性的暴风,有一人遭风刮走。
西部没有钢道也没车站,城镇与村庄也很稀少,加上季节又是深冬,路上伴随着危险。在暴雪与强风的无情侵袭下,他们有数次险些遇难。然而尽管路途比过去更加艰辛,安格斯却反而在这段旅程感到快乐。
由于安格斯明白自己的相貌在西部地带显得十分奇特,因此极力避免暴露他人视线下,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待在旅店房间内,将精力投注在修缮书本的工作上。
有一次,由于风雪阻碍了去路,因此闲来无事的强尼开口要求帮忙,然后加入编写图腾的行列。他写图腾的惊人功力出乎安格斯意料,而且没有丝毫错误。就在安格斯心里佩服他不愧是名匠拉斯提之子的时候,才发现强尼写图腾的功力一旦用来修缮书本,却一点都不像话。书本经他修缮之后,王子前往拯救被抓走的公主时,竟突然开始纺纱;而被魔法变成鸭子的公主则拿起了剑,开始对恶徒们胡乱挥舞。安格斯实在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任何感性。
「这种东西弄成这样就行啦。」强尼得意地说道。「反正我们如何修补,最终将其修饰成形的,都是神的真理啊!」
书本散页是珍贵的资源,安格斯实在无法再让强尼糟蹋下去,于是决定将强尼赶开,就此再也不让他碰触修缮中的书本。
在西部,书并不普遍,尤其在山区的小村落,甚至还有从来没见过书的人。但就算面对那些人,强尼也能用花言巧语让他们购买书本,然后再用换来的钱购买食物及旅行用品。
亚克则被强尼借去当做引人注意的招牌兼运货小弟。拥有天使外表的亚克经常被人毫无理由地挑衅或是被人辱骂,但他只是露出困扰的表情,绝对不会回嘴。如果不是在十分特殊的状况下,自动人偶似乎并不会危害人类。


在位于贝里迪斯湖附近的遗迹取得第五顺位的『Prosperity(繁荣)』之后,他们便朝北方前进。他们让马车沿着海岸线行驶了一个礼拜。之后在地形崎岖的岩地中发现了灰色的遗迹。在一块没入海中的石版上,刻有第十四顺位的『Wisdom(睿智)』。
在将其回收之后,安格斯摊开了旅行用的地图。
「从这里直接往东走,就是普拉托姆平原了。」
那里是依文格林联盟保安官所引以为傲的故乡。
「翠绿的草原与蔚蓝的史佩库伦湖,美丽的普拉托姆吗。那里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吧。」
「在现在这个季节,不可能有什么翠绿的草原吧?」
坐在强尼货台上的强尼,用剉刀修着指甲,嘴上这么说道。感觉自己愉快的心情被泼了冷水,安格斯瞪了强尼一眼。面对安格斯的反应,强尼则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而且听说这一带也因为干燥化加剧的关系,状况不太好呢。」说到这里,强尼吹了口气,吹掉指甲上的粉末。「我听其他人说,去年流进湖里的水断了,史佩库伦湖似乎整整小了大半。而欧鲁托斯沙漠似乎也从东方一路延伸到这附近。」
这件事安格斯也在路过的村庄里听过。土地的干燥化,加上多次的小规模地震,这些现象让西部的居民感到不安,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山神发怒。
「这也是因为术文的影响吗?」
「多半是吧。」
书姬将视线投向阴暗的水平线,此时整片天空都被颜色黯淡的云朵覆盖。
「总之我们先从这里继续北上吧,我记得附近应该有座叫拉提尔的村子对吧?」
「——没错,约在北方二十灵顿。」
「那就快走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在拉提尔村待风雪停歇之后,他们便朝北东方向前进。离开海岸线后,有一段时间路上都是平坦的平原,但那样的景色很快就成了岩石沙漠。他们进入了位在大陆西北部的欧鲁托斯沙漠。
在这段路上,他们抵达一座名为米涅尔湖的绿洲,并在位于湖畔的遗迹内,回收了第二十一顺位的『Selfcontrol(自制)』。西部的人有极深的迷信,他们害怕天使的诅咒,绝对不会接近遗迹,因此西部的遗迹没有遭到盗挖,书的保存状态也非常良好。安格斯在其中发现了许多书物。
「今晚要喝顿庆功酒才行!」
手握缰绳的强尼兴高采烈地说道。
「请不要做一些加重主人经济负担的行为。」面对强尼这样的反应,亚克发出抗议。
「而且就算说喝庆功酒,有在喝酒的也只有你而已。」
「什么嘛,偶尔轻松一下也没关系吧?」
「强尼的轻松不是『偶尔』,是『随时』。」
「什么话?很敢说嘛!你这个小木偶!」
「我的名字是亚克,请不要叫我木偶!」
他们总是三不五时就在为一些小事争吵。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真的生气。对他们来说,这种争吵是一种类似游戏的行为,正因为明白这点,安格斯才不发一语地任凭他们争辩。
而且安格斯自己也有其他挂心的事。
最近这段时间,书姬有些没精打彩。毕竟提议要这么搜寻西部遗迹的是书姬自己,因此应该不会是对旅行感到疲惫才对。虽然安格斯担心书姬是否讨厌和其他人一起旅行,但书姬偶尔露出笑容时,也是在调侃强尼或亚克的时候。
原因究竟为何,安格斯实在没有头绪。当然安格斯也能直接询问,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当时机到来,她自然会主动说明。过去总是那样的,所以安格斯决定等待。


在那之后,他们通过位于欧鲁托斯沙漠边缘的里乌斯,走上了驿马车的街道。街道右边是高耸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左边则是欧鲁托斯沙漠。
从这里用马车前往奥拉,大约是一天的距离。虽然并不是无法到达的距离,但这是一趟无论水与食物都十分拮据的贫困旅行,安格斯本人是最清楚他们没有余力增加行程的人。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尽可能想把自己在奥拉捡到的日记还回去。安格斯在修缮书本的空档,也持续修复那本奥拉的日记,因为他想寻找是否有关于赛拉的内容。可是除了一开始那个看书的身影之外,都没有再见到类似的图腾。
安格斯想见赛拉。
安格斯想和她说话,想问她真相。
赛拉不知过得好不好?不知她学习图腾的状况怎样?她会偶尔想到我吗?可是,从自己承诺一定会回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月了。那样的承诺,或许赛拉早就忘了。
在安格斯烦恼这些问题时,马车穿过了高原地带。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渥莱雷湖。那里有座过去因为书姬决定掉头前往卡内雷克莱碧斯,而没能去成的遗迹。
在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持续着晴天,原本难受的寒意也开始逐渐缓和。以渥莱雷湖为水源的维尼雷河水量增加,这代表已经进入融雪的时期了。
位在高原盆地间的渥莱雷湖,带有些许神祕的色彩。天空映照在湖面之中,而在湖面上的蓝色则会持续产生微妙变化。在湖的外围是断崖绝壁,山壁上方距离湖面有相当的高度,山崖上则突出着状似山羊角的白色岩石。
那就是遗迹,一座能够俯瞰湖面的白色遗迹。遗迹中央有座小祀堂,在那里面供奉着一颗小水晶球。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水晶球从其中取出。附有术文的物体不受岁月影响,就连那中央浮现着术文的水晶球也不例外,表面散发着彷彿刚经过打磨的光芒。
「这是第十顺位——『Curiosity(好奇心)』。』
安格斯点了个头,用右手拿着水晶球,左手拿着翻开至第十页的『书』。
「请开始吧。」
在安格斯出声之后,书姬便开始歌唱。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未知之地 世界尽头
遥远的地平 高空的群星
探求使得以如愿
探求之心 开拓未来


书姬的歌声无论听几次都是那么地撼动人心。在安格斯沉浸在那悠扬的余韵中时,一只七彩的蝴蝶从他右手起飞。彩蝶翩翩从他眼前飞过,接着降落到左手——降落在那『书』的页面上。
「这样就有二十七个了。」书姬说道。「地图上有标示的遗迹,这下全部都去过了。」
「是啊。」
安格斯将色泽黯淡的水晶球放回祀堂,然后迈开步伐,打算与在其他地方寻找书本的强尼与亚克会合。
「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让安格斯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背对安格斯的书姬没有转身,也一直没有说出后续的话语。安格斯等待着。在她再次开口前,安格斯一直静静地等待。他可听到来自远方的鸟鸣,以及强尼与亚克的说话声。
「你——」书姬开口说道。「为什么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安格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心里想着。书姬忧虑的原因,就是这件事吗?
「我们刚见面时,我那么对你说过吧?只要术文在你身上的一天,你就无法得到死亡,所以只要你愿意帮我回收术文,我就帮你回收你身上的术文。当所有术文集齐的时候,我就让你获得解放……」
说到这里,书姬缓缓转头回望安格斯。
「你还记得吗?」
「记得。」安格斯点头说道。「那时活着让我感到痛苦——当时我似乎就是为了想从中得到解放,才开始这段旅程的。」
书姬的表情沉了下去。这让安格斯连忙继续说道:「可是,现在不同了。虽然要我解释原因,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
说到这里,安格斯脸上露出些许微笑。
「我会继续这段旅行,并不是因为想死,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是吗?」简短说出这句话后,书姬便陷入沉默。
安格斯想问书姬许多问题,想知道书姬想起了哪些事,为何『书』会在溪谷的洞窟里?书姬为何会依附在『书』上?术文和书姬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我在那座洞窟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祈祷有人能发现我,将我捡起来。」
书姬抬头仰望着安格斯。
意志坚定、有着双眼皮的双眸,与微卷的黑发。安格斯觉得书姬的样貌十分美丽,认为书姬比他过去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美丽。
「你很在意吗?」
书姬的嘴角露出悲伤的微笑,安格斯过去从未见书姬有过这种表情。
「你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如果说不想知道,那是骗人的,但是——」安格斯空咳一声,接着将视线从书姬身上移开。「我也不想勉强去问妳不想说的事。」
「你真善良。」
这么说完,书姬再次转过身去。
「回去吧——回巴尼斯顿。」
「嗯。」
感觉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安格斯再次迈开脚步。
在他脚边,春天的新芽已经开始生长,冻结一切的冬季正在宣告结束。


巴尼斯顿正如其字意「燃石」所象征的一样,原本是采掘燃石而繁荣的城镇。虽然现在燃石坑已经封闭,但据说城镇周围仍留有几座燃石坑遗址。铺在燃石坑的搬运轨道促成了铁道发祥一事,也是相当有名的故事。
而一辆由两匹马牵引的马车,正行驶在那通往巴尼斯顿的铁道旁。
「哈……哈啾!」
安格斯打了个喷嚏,吸吸鼻水。就算身上裹着毛毯,还是感觉全身发寒。此时积雪已经融化,景色也充满了春意,这样看来,安格斯似乎是感冒了。
「您还好吧?主人。」
「唔……勉勉强强啦。」
脑袋沉重。安格斯躺在货台上。但就算那样,他手中仍紧抓着影像报不放。报纸第一面报导的是最近横行的诈欺手法;第二面、第三面也是报导闯空门及集团扒窃的案件。看来治安良好的巴尼斯顿,也渐渐遭到荒废的浪潮威胁。想到这可能也是术文所造成的影响,就让安格斯原本就感觉十分沉重的脑袋更加难过。
「哈……哈啾!」
又打了个喷嚏之后,安格斯望着天空,感觉眼睛深处隐隐作痛;脸颊发烫,但身体却发冷。此刻就连温暖的日光都令安格斯感觉不适。
「喔,可以看见了,是巴尼斯顿。」
强尼说道。他转头望向货台,看到安格斯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你感冒是没关系,但别传染给我喔。」
「你不会有事的。」书姬代安格斯说道。「不是有句老话,说有种人是不会感冒的吗。」
马车抵达了巴尼斯顿。他们将马与马车寄放在镇外的厩舍之后,便进入城镇内。
「哇喔~~好久没有来到大都市啦!」强尼高兴地高举双手。「先喝酒!然后是女人!」
「在那之前,先跟我去爱德莲那里吧。」
安格斯这么说道。或许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安格斯感觉大地似乎在晃动。「你也可以让她再好好管教一下。」
「才不要咧!」
强尼吐出舌头,脱兔般跑了出去。在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强尼转过身子。
「等我找到住的地方会再通知你,钱的问题就有劳你囉!」话才说完,强尼就直接朝大街方向跑掉了。
「真是的……」
安格斯将合起的『书』重新夹在手臂下,然后转头望向将所有其他行李都背在身上的亚克。
「——那么,我们走吧。」
他们朝图腾影像日报社出发。在没有任何联络的状态下,安格斯在外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一边想着大伙儿的状况,安格斯一边推开了事务所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光景,员工们各自坐在桌前,撰写着明天的原稿;在事务所深处,可看见爱德莲与安迪表情严肃地在讨论事情。
安格斯让亚克留在门口,朝他们身边走去,并在他们身旁停下脚步。
「在你们正忙的时候打扰了。」安格斯这么说道。
「安格斯!」
「安格斯小弟!」
爱德莲与艾迪异口同声地喊道。
「你这傻子!到底跑哪儿去了!」爱德莲冲向安格斯,将他紧紧抱住。「我听说了在莫尔斯莱碧斯发生的事,而你又一点联络都没有。我一直想说有书姬跟着你,应该不至于做出傻事,但是……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
「对不起。」
虽然让爱德莲担心令安格斯感到过意不去,但安格斯更感到高兴。在这里有会为自己担心的人,有愿意接纳自己的地方,这些都令安格斯感到高兴。
「其实我是在书姬的提议下,去调查了西部的遗迹。」
「喔?原本那么讨厌去西部的你,是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啦?」
爱德莲放开安格斯,仔细打量着他的脸。
「这样一说,你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呢。」
「是吗?」
「嗯,该怎么说呢……」爱德莲手抵着下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也许是……变得更强壮了吧。」
穷于回答的安格斯害臊地笑了。他感觉要是再被夸赞下去,似乎会让发烧更加严重,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呃、关于旅行的详细经过,我今晚会再跟大家说……总而言之,我先介绍一下这次和我一起旅行的伙伴吧。」
安格斯转头望向事务所门口,在招了一下手之后,亚克便一路留意着不让身上的行李撞到东西,来到了安格斯身旁。
「他是这次有缘和我一起旅行的朋友,名叫亚克。」
安格斯介绍之后,亚克便郑重地鞠了个躬。安格斯接着将手靠在嘴边,压低声音说道:
「亚克是天使族的遗产——他是自动人偶。」
「我是有听过那种传闻啦,不过……」安迪用赞叹的语气说道。「他真的是自动人偶吗?」
「是的,主人说的没错。」
见亚克面带笑容地这么回应,这次轮到爱德莲问道:
「你说的主人,是指安格斯吗?」
「是的!没错!」
亚克开心地回答,这让爱德莲附耳对安格斯小声说道:
「我开始期待你这次旅行的故事了。」
「嗯……到时候我也希望能介绍另一位伙伴给您认识,不过……他跑得实在很快。」
「嗯!没关系!」
爱德莲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今天我会尽量早点回去的,你就先回到家里,让大家知道你平安吧。无论是艾维还是汤姆……还有赛拉,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觉得他们令人怀念的笑容,似乎就浮现在自己眼前。
「大家都没变吧?」
「啊……嗯。」
爱德莲有些僵硬地点了头。
「你肯定也会吓一跳的,虽然艾维似乎第一眼就看出来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那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爱德莲究竟在说什么,安格斯实在听不明白。
「呃……您指的是……?」
「我是在说赛拉,她现在和地图师——」话说到一半,爱德莲突然往手上一搥。「——啊!慢着!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啊?」
「你以前提过的地图师之子……他是叫瓦尔特·海沃德对吧?」
「是没错啦——?」
当时教自己图腾技术的地图师、在山中小屋生活的少年时代、还有自己被赶出莫尔斯莱碧斯的原因,这些安格斯全都对爱德莲说过。
「有个叫做瓦尔特·海沃德的青年,半年前来到这个镇上开了间地图店。」
「是瓦尔特?」
在雪山失去踪影的瓦尔特,那去了欢喜之园的瓦尔特!安格斯不知多少次希望他能够平安,希望他还活在世上,可是——安格斯从没想过他竟真的活着。
安格斯睁大眼睛,注视着爱德莲。
「瓦尔特他……还活着?」
「由于那名字并不是特别罕见,所以他并不一定就是你的朋友,但是——」
「在哪儿?」安格斯不等爱德莲说完,便开口问道。「我要去哪里能见到他?」
「那间店开在火鸡路的第四街——」
爱德莲还没说完,安格斯便转身冲出门口。
「请等一下,主人!」
他不顾留在事务所的亚克,迳自跑下阶梯。安格斯脚离开了地面,身体浮在半空中。他感觉身体异常轻盈,彷彿背上长了翅膀一样。
但是,那只是错觉。安格斯整个人向前倾倒,滚落阶梯。


2


教我钓鱼的人是擂石。用羊肠做的钓线,还有用羊骨做的钓针,也全都是他自制的。教我可以在石头下抓虫当钓饵的人也是他。
我会在工作的空档前往马提尔湖,在突出于湖面的岩石上垂下钓线。如果有收获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就算没钓到东西也无所谓,因为能够一个人安静思考的时间,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最近我无论是醒是睡,脑袋都离不开后悔的事。我总是在寻找她的身影,如果能和她说话,内心就雀跃不已,光是碰到她的手,就让我心跳加速;相反的,在见不到她的日子,内心就十分沮丧,甚至糟糕到无法认真工作。
「那是爱。」钩爪说道。「你应该好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
要表达心意不成问题,问题是在那之后。就算她愿意接纳我,之后又该怎么办?她是百年少有的歌姬,如果和某人结婚,族人一定会对歌姬之子充满期待。
那是我无法办到的事,她和我无法留下子嗣,大家不可能让无法生孩子的男人成为歌姬的伴侣,我——没有爱她的资格。如果真心为莱庇斯族着想,我应该乖乖退让才对。就算无法在一起,我还是能待在她的身边,持续思念着她。
没错——我很清楚这些道理。
可是,我不愿接受。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想将她让给任何人,不愿想像她和其他男人共组家庭,生下孩子的光景。我究竟应该听从理性?还是听从感情?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
「喂!」
钩爪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浮在湖面上的浮标正有节奏地晃动,虽然我连忙拉起钓线,但钓饵早已被咬走。
「有钓到吗?」
「你的大嗓门把鱼吓跑了。」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为了惩罚你,去抓钓饵来。」
「呜……你最近太爱使唤人了啦。」
「当食客就别抱怨太多。」
「好啦~~」
钩爪又再次走下岩石,去到湖畔。
我在钓勾上串上新的钓饵,然后抛向湖中。涟漪在湖面扩散,用枯木做成的浮标缓缓晃动。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浮标上。或许是因为想太多心事的关系,今天还没有钓上任何一条鱼。如果自己钓鱼还无所谓,但在和钩爪比赛的现在,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真快,你已经抓到——」
不对——这感觉不是钩爪。我在转头的同时站了起来。
在那里站着一名男子。他有着略带褐色的金发、水蓝色的双眼、晶莹剔透的乳白色肌肤,那是令人怀念、也令我痛恨的天使族特有肤色。
「加百列……?」
听我出声,他亲切地露出微笑。那是令我怀念的微笑,可是我的脑中却响起警钟。这个人——真的是加百列吗?
「在大约两个月前,我感受到了你的思念。我刚开始以为是幻觉,但怎样都无法放弃,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
两个月前——那是我为了寻找钩爪,而拆下项圈的时候。原来我的思念在那时被察觉了。
「能再见到你,简直就跟作梦一样。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加百列踏出脚步,这让我跟着后退。这里是突出于湖面的岩石,无路可逃。虽然以岩石的高度,要跳下水还不至于受伤,但现在的湖水太过冰冷了。
「你为何要避着我?」
加百列又踏出一步,同时张开手臂。「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和我一起回圣域吧。」
「别闹了。」
我瞪着加百列那白皙的面孔。
「你是什么人?你对加百列做了什么?」
我此话一出,加百列的表情瞬间转变。
「什么嘛,穿帮了吗?」他像是闹别扭的小孩般嘟起嘴。「你都戴着项圈了,怎么还认得出来呢?真让人不爽。」
那是个口齿不太流利、年幼少女的声音。
「加百列坏掉啦,所以我就收下了。」
这是心缚术,与被拉斐尔占据的萨基尔一样。在眼前的加百列之中,是其他人在操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萨基尔。喔,可别把我当成是那个迷恋你的蠢女人喔。我是接她位置的萨基尔。我和你杀死的拉斐尔一样,是优秀基因的合成体。」
他抽出了神经枪,并用枪口对准我。
逃不掉了——就在我那么想的瞬间。
「喝!」
伴随着一声吆喝,钩爪将萨基尔打倒在地,他用双手捧着一颗石块。
「他是什么人?是坏人吗?」
萨基尔手按着脑袋呻吟着。我跑过他身旁,冲向钩爪。
「快逃!」
只要戴着项圈,精神攻击就无法对我产生效果。可是钩爪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也会遭到心缚术控制。
「可是,你自己呢……?」
「别管那么多!快跑!」
我一把将钩爪推开,挥手催促他快点离开,接着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石头,转头望向萨基尔。他还没能从遭殴打的伤害中恢复,现在就算是戴着项圈的我,也有能力杀害他。
「——杀……害?」
察觉自己内心的杀意,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杀害加百列?由我亲手?
不杀了他,这份平静就会崩溃。如果想要留在地上,想要待在后悔身边,唯有在此时此地杀了他。加百列的灵魂已被侵蚀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躯壳,我所认识的加百列已经不会回来了。这东西是受萨基尔操控的傀儡,这东西——不是加百列!
「——可恶!」
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都没用,我办不到。要我杀害加百列——我实在办不到。
「——亚克。」
萨基尔发出微弱的声音。接着她按着脑袋,朝天空大喊。
「亚克,抓住这家伙!还有,把那个打我的猴子也抓过来!」
振翅声从空中降下。
我抬头仰望天空。从空中降下的是三具自动人偶——在他们背上有美丽的银色翅膀。
他们降落在岩石上,同时朝我举起右手。只见他们的手掌脱落,从其中露出了神经枪的枪口。无声射出的神经针刺中了我,石块从我手中掉落。我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全身的力气就瞬间消散。我的意识迅速模糊起来。
「阿撒兹勒——!」
是钩爪的声音。那个傻瓜!我都要他逃走了。
我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钩爪的身影,他连滚带爬地朝这里冲来,三具自动人偶立刻将他围住,轻而易举地就将钩爪制伏。
「可恶!不过是只猴子,竟敢打我的头!」
萨基尔让加百列站了起来。
这样下去钩爪会被杀死。
我必须做点什么——
「你这混蛋!你对阿撒兹勒做了什么!」
被制服的钩爪仍不停挣扎。
「给我闭嘴!」萨基尔一把抓住钩爪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晴。「禽兽就要有禽兽的样子,去让其他禽兽吃掉吧!」
不好……她打算施加心缚术。
「慢着——」
我从皮带中抽出采药用的短刀,用刀刃抵住自己的咽喉。
「要是你对他用心缚术……我就割破自己的喉咙。」
「想死就快啊?你是白痴吗?你以为那样能威胁我什么?」
「为了保住圣域……你们一定需要我的歌声。就是因为那样……所以妳才跑来找我的吧?」
我用不成声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语。
「要是我死了……圣域就完蛋了,那样也无所谓吗?」
啧!萨基尔咋舌。
「亚克,放了那只猴子。」话才说完,她又制止道:「啊、等一下。」
只见萨基尔捡起石头,用力朝不停叫骂的钩爪头上挥落。被自动人偶抓住的钩爪就那么失去了力气。
「没事了,放手吧。」
拘束被解开的钩爪倒在岩石上。他全身瘫软。从脑袋流出的鲜血,在岩石上形成一滩血水。我想冲过去确认他是否平安,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接下来……」
萨基尔从我手中夺下刀子。
「乌列尔说过想让你变成唱歌人偶呢。也好,比起随便在这里把你杀死,那样或许比较有趣吧。」
她接着捡起掉落在岩石上的神经枪,用枪口抵住我的胸口。
「等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顺便在你脸上涂鸦吧。」
她扣下了扳机。我胸膛感受到一阵冲击,这次我的意识真正掉进了奈落深处。


3


有人在拉我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的拉扯,接着力量逐渐增强,最后那人用力地拉扯,想要从我手中将『书』夺去。
安格斯睁开了眼睛,眼前有张陌生的面孔。安格斯反射性地将『书』抱在怀中。
「你、你在做什么……!」
「什么嘛,那什么态度呀!」
应声的人,是一名有着褐色皮肤的青年。他瞥了安格斯一眼,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只是看那本书压在你身上,似乎很重的样子,所以才想帮你把书拿开而已。」
「咦?是、是这样吗?对……对不起。」
安格斯手按着疼痛的脑袋,转头观察四周。老旧的木头天花板、肮脏的玻璃窗、飘散在周围的墨水味,与仙人掌糖的气味。这里是影像图腾日报社的一楼,印刷所。
「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
「因为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青年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你真是太逊了。真是的,这种人到底哪里好了。」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安格斯感觉这人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尽管安格斯想要回嘴,但疼痛的脑袋让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虽然安格斯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要紧事得做,但——脑袋的疼痛让他想不起来。
「像你这种老是害赛拉哭泣的家伙……现在到底又有什么脸去见她啊。」
「赛拉?你说赛拉怎么了?」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让她被那个惹人厌的可恶地图师抢走!」
惹人厌的……可恶……地图师?
「对了!瓦尔特!」
安格斯跳了起来。下一瞬间,脑袋便感受到剧烈的头痛。
「唔……」
「唉~~傻瓜没药医。」
青年耸了耸肩,走出印刷所,他的声音接着从门外传来。
「爱德莲大姊!她醒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有人走下阶梯的脚步声。「抱歉,还让你处理这种杂事,丹尼。」
「没关系……那我回去工作囉。」
这次是爬上阶梯的声音。就在同时,爱德莲走了进来,拉了张小木椅,在长椅旁边坐下。
「稍微冷静点了吗?」
「并没有……」安格斯用左手按着额头。「我感觉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弄不清楚……」
「这也难怪。」
爱德莲从口袋中取出香菸。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爱德莲悄悄地将菸点燃。
「有哪里会痛吗?手脚动起来都没问题吗?」
被这么一间,安格斯试着轻轻动了动四肢。关节虽然感到疼痛,但却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
「我身体还能动,可是——头好痛。」
「在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请医生来看过了。他说你没有撞到头,头会痛多半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说到这里,爱德莲略显困扰地皱起眉头,然后吐了一口烟。
「但是因为你一直醒不来的关系,让亚克很担心。他留下话说要去找强尼,然后就跑掉了。」
「唉……」安格斯很容易想像那幅光景。「对不起。」
「我听亚克说过了,你的另一名伙伴,就是那个强纳森·拉斯提吗?」
「是的,师父,妳知道他?」
「没有当面见过就是了,但那算是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的故事。在罗伯特·拉斯提遇害当晚,行踪不明的强纳森与大卫兄弟。」
爱德莲吸了口菸,然后用满怀感慨的语气说:「那些孩子们,原来都还活着。」
对了!提到还活着——
「我——必须去见瓦尔特!」
话一说完,安格斯便打算起身。但光是这样,就让他感觉头痛欲裂。
「别冲动!你连站都站不稳,我看你还没走到火鸡路,就已经先倒在路上了。」
「可是——」
「就算不这么赶,他也不会跑掉的。」爱德莲把手按在安格斯肩上,让他重新坐了回去。「而且,我还有些事没告诉你。」
说到这里,安格斯感觉爱德莲温暖的手,正触碰到自己的头。爱德莲像是要安抚安格斯的心情般,轻摸着他的头,然后用缓慢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把术文的事告诉赛拉了。」
这句话安格斯脸上浮现惊讶。
「为什么要——?」
只说了这些,安格斯便没有再说下去。光是知道术文的祕密,就会伴随危险。就算不知道那些,原本也有人要抓她。状况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赛拉想要知道。」
爱德莲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赛拉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四处旅行。」
爱德莲缓缓吐出烟雾。
「自从那名地图师来到这座城市后,赛拉便开始烦恼些什么。我问过赛拉那人是否是她认识的人,但她否定了。可是,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所以赛拉所采取的行动,也一定有其理由。」
「赛拉她……做了什么了吗?」
爱德莲无法立刻回答。只见她将香菸扔到地上,用靴底将火踩灭,随后沉默地抬起头,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着安格斯。
「赛拉订婚了,跟瓦尔特·海沃德。」
「——咦?什么!?」
安格斯不自觉地站起身子,而『书』也因此从他腿上滑落。书页翻了开来,一脸不悦的书姬从其中现身。但是,安格斯并没有将这幅景象看在眼里,只是继续对爱德莲追问。
「可是,赛拉才只有十二岁……不,已经十四了。不管怎么说,她都还是小孩吧?订婚?开玩笑的吧?」
「听说在西部十五岁就是适婚年龄了,况且荷莉也是十七岁时结婚的喔。」
「不管怎么说,都太早了!」
「在你的记忆里,赛拉应该还是那个像男孩的模样吧?」说到这里,爱德莲脸上浮现调侃似的笑容。「等你看到一眼她现在的模样,想不承认都不行,像赛拉那样的美少女,可不多见喔。现在巴尼斯顿的年轻男子们,可全都争先恐后地想和她成为朋友呢。」
只见爱德莲摊开双手,举到肩膀高度。
「但是赛拉还是一直在等待,等她那有着一头白发的王子回来。可是在那之前,真正的王子出现了,他长相俊俏又有钱,脑袋机灵心地又好,加上他也十分喜欢赛拉。听说他求婚时所说的话,是『我会等妳。在妳愿意转头看我之前,我会一直等妳』呢。」
这让安格斯哑口无言。他所受到的冲击,让他连自己为何惊讶都不知道。太多事情一起发生,似乎超越了他脑袋能处理的极限。
「安格斯,现在可不是发愣的时候了。」
书姬瞪了安格斯一眼,然后仰头望向爱德莲。「最近这里的事件是不是很多?」
「事件……?妳是说像那起诈欺案之类的事件吗?」
「那也算。」
书姬表情紧张地说道。
「有人把术文带进这座城市了。」
「什么……?」
如果在东部最大都市巴尼斯顿发生像奥拉、福列克斯库里夫一样的事,那可真的会变成大悲剧。安格斯将书姬从地上捡起。
「那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你以为是谁的错了!」
书姬毫不客气地回嘴道。
「我也很着急啊!可是你从进城之后,就根本没有把『书』打开过!」


4


从我逃离这里之后,又过了约一年时间。圣域原本的景象,已经荒废得荡然无存,过去乐园的形象完全失去踪影。看不见下级天使的踪迹,能源枯竭,就连食物的生产都有问题,精神网路系统已经濒临瓦解。
我置身在白色的椭圆形房间,脚下是一片白色的冰冷地面。在这里有两具自动人偶随侍在侧的乌列尔。
「没能杀了你,是我最大的罪。」
坐在轮椅上的乌列尔用冰冷的合成语气说道。
「因为你多余的小聪明,让下级天使们发起了暴动。」
我在跳下浮岛的前一刻,利用鹦鹉网路留下讯息。四大天使企图侵占你们的心,把连线夹拆掉,别让他们侵占,靠自己的意志行动,让自己的心从笼中解放——我留下了这些话。
「这让我除了已经完成心缚化的人之外,必须将所有下级天使全数消灭。负责处理暴动的米迦勒与沙利叶也丢了性命,另外也有许多上级天使毫无意义地遭到杀害。也因为这样,原本能源不足的问题更加严重了。严重到想要维持这座乐园,非得需要你唱歌的程度。」
是吗,原来我的声音正确地传达出去了。传达给那些在没有自觉的状况下,自由意志持续遭到压榨的中下阶级天使们。他们为了追求自由挺身而出——结果遭到杀害。正因为清醒,所以才会被杀。
「你果真是会招来毁灭的恶魔之子。可是,我不会再让你为所欲为了。我要你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代价。」
随侍在她身边的自动人偶——美丽的莱里尔将带有刻印的手杖递给我,坐在轮椅上的乌列尔面无表情地说:
「你有两个选择,受心缚成为唱歌人偶;或是自己主动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为我们提供能量。看在加百列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保留这种程度的选择权。」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加百列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他自己的罪。他为了赎罪,不停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直到意识崩溃。他最后变成怎样,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
加百列被萨基尔取代,变成了任她摆布的傀儡。
是我害的——都是因为他和我扯上关系的缘故。
「好了,做出选择吧。」
彷彿进行审判般,象征『理性头脑』的乌列尔这么说道。
她说的没错,我犯了大罪,犯下了短暂人生怎样都偿还不尽的滔天大罪。
那个时候,我不该逃跑的。我应该说服加百列,和遭到压榨的人一起挺身而出,为了赢得自由而战才对;我应该要做的并非舍弃生命,而是要拼命奋战。
我在地上获得自由、获得幸福,并对此感到满足。我完全没有想到之后留下来的人。无论我如何懊悔,都已经太迟了,已经失去了许多生命,加百列的心智也毁了。
既然这样——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乌列尔已经知道了大地之人的存在,她迟早都会想对大地之人施行心缚,让他们通通变成唱歌人偶。为了不让她得逞,我必须教导大地之人该如何与天使战斗。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
「我愿意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要逃进死亡十分容易。可是,我已经不能再逃了,就算要出卖灵魂,我也要活下去。我要紧抱希望,等待逃出的机会。我一定要回到他们身边。


5


有术文在巴尼斯顿。在演变成最糟的状况前,必须找出术文,将其回收。
然而安格斯却发了高烧,病倒在床上。安格斯在意识朦胧中做了梦,但眼睛一睁开,就丝毫记不得梦的内容,只剩梦到恶梦的感觉留在体内。
而在这段时间,亚克一直细心地在一旁照顾安格斯。艾维则为安格斯煮了他也能吃的稀饭,而汤姆则带了书作为探病礼物。爱德莲也是每天都必定会露面,向安格斯报告跟术文有关的消息,就连强尼都算准了爱德莲不在的时间偷偷跑来探望。
可是唯有赛拉——已经离开这栋房子,搬到地图师家里的赛拉,却从未在安格斯面前现身。
安格斯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够下床,但在身体好不容易复原的这个时候,安格斯的心情却反而十分沮丧。
「我丢下瓦尔特逃走了。」
在以探病为名,实则跑来吃午饭的强尼面前,安格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地图师在溪谷徘徊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如果能再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瓦尔特一定很恨我吧。」
「那种事,不见上一面是不会知道的吧?」
强尼口中边嚼着艾维做的火鸡三明治,边这么说道。「况且那个叫瓦尔特的年轻人,现在连是否真是你的那个朋友,都还不知道呢。」
「可是——是没错啦。」
「既然那样,那就别扭扭捏捏的,直接去确认吧。要烦恼,等确认之后也不迟吧?」
「窝囊废偶尔也会说好话呢。」
书姬这么说完,便从安格斯腿上的『书』页上抬头望向安格斯。「而且你害怕的不是瓦尔特,你只是想逃避赛拉和瓦尔特订婚的事实而已。」
「才、才不是那样!」
「当然是。」书姬如此断言。「你放在那女孩身上的心思,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多出太多了。」
在安格斯的房间里,堆满了让人看不见地板的大量书本。书姬指向书堆的其中一角,那里摆的是安格斯从奥拉捡回来的日记。
「否则的话,你为何一直带着那个东西?你花费多少心思在解读那本书,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那是因为——」
因为自己认为能证明赛拉是歌姬的线索,可能有写在里面。那并不是因为……自己惦记着赛拉。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你。不是用对白发感到奇怪的眼神,也不对蓝眼怀抱畏惧。但就算这样,你当时也不认为她会救你吧?」
书姬说的没错。到目前为止,安格斯虽然被素未谋面的人丢过石头,但却从不曾被陌生人帮助过。可是赛拉不同,她用颤抖的双手,为自己解开了绳子。
「在莫尔斯莱碧斯有个叫海瑟的女人。你只是因为人家称赞过你的发色,就爱上人家了吧?那么你就更不可能不注意赛拉了。就是因为这样,你当时才会说那种话。你在车站月台跟赛拉分开时,对她说了『我一定会回来』,那种话你连对爱德莲可都没说过呢。」
安格斯没有回话,闭上眼睛。
他不想承认,不想承认因赛拉没有等下去而感到失望的自己;不想承认对可能是挚友的男人心生嫉妒的自己。
「而且——」书姬继续说道。「这里出现了术文,你难道打算坐视这座城市变成像奥拉那样吗?」
安格斯紧咬着嘴唇。
他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他也感到害怕,赛拉已经知道关于自己右眼的事,她一定不会再用跟以前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早知道是这样——没有回来就好了。」
安格斯小声地这么说道。书姬仰头看着那样的安格斯,接着转头对强尼说道:
「喂,窝囊废,你代我打这小子一顿。」
「请不要这样!」亚克大声哀叫。「主人现在是大病初愈。使用暴力是不对的!」
「你给我闭嘴!」
书姬这么对亚克叱喝一声,接着再次将视线转回安格斯身上。
「无论是任何人,都是在害怕某些事物、在不安煎熬下过活的。」
「——……」
「所以不要把那种事当成藉口,这世界没有从一开始就很坚强的人。就算是我,也害怕知道一切。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让自己后悔了。如果要一直为以前失去的东西难过悲伤,那还不如在现在受伤、流血,都要来得好多了。」
没错——书姬说的对。
书姬所说的话,总是这么正确。
「你喜欢赛拉吧?那么无论那女孩会采取什么行动,心里会抱着何种想法,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还有些事是你可以为她做的。去完成那些事吧!就算被长尾踢倒也决不屈服的那份勇气,就算遭致怨恨也要拯救故乡居民的那份勇气,再让我见识一次吧。」
「——……我明白了。」
安格斯双手在自己腿上紧握着拳头。
「我会……试试看。」
那用力紧握的拳头,让安格斯的手臂、身体,都为之颤抖。
「你们……愿意……一起来吗?」
「那还用说!」书姬如此回答。
「我会一路跟随主人的。」亚克说道。
「既然这样,最快的捷径就是绕——不对,是打铁要趁热!」
强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快点换衣服吧。我们一起杀过去,杀去那间地图店。」


火鸡路第四大街。全新的建筑、挂在阳台上的图腾招牌、一名边走边展开地图观看的旅人。在招牌间的人不停走着,他无从得知自己根本无法从同样的位置逃离,只是持续朝遥远的目的地前进。
安格斯抬头望着招牌,怎样都没有勇气推开店门,一股冲动让他想拔腿逃离。
「真是够了!你这家伙真不干脆!」
在一旁看不下的强尼,一手抓住安格斯的手臂,然后用另一只手推开地图店的店门。他率先进入店里,顺势连安格斯一起拖入店内。
全新的店铺内整理得一尘不染,也看不到任何蜘蛛网。墙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地图。前方设有柜台,柜台后方则另外设有一座半层楼高的突出阳台。
「瓦尔特·海沃德在吗?」
强尼这句话,让年轻的柜台小姐略带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请问您和店长有事先约好吗?」
「我们才没做那种事咧。」
「那我恐怕不能为您安排喔。」
「别管那么多,妳告诉他有老朋友来找就对了。顺便告诉他:如果不出来见面,保证你会后悔。」
「这算威胁吗?」柜台小姐扬起了眉毛。「如果你是来找麻烦的,我会叫市保安官过来喔。」
「喂、喂,别那么不识抬举嘛。」
「请你们离开!」
见柜台小姐坚决不愿让步的态度,这次轮到安格斯开了口。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并不打算妨碍你们店的生意。我只是想见瓦尔特,还有……跟赛拉见上一面而已。」
「您是安格斯·肯尼斯先生?」柜台小姐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听过您的大名,您应该是赛拉女士的朋友吧?」
说到这里,她清了清嗓子,然后调整姿势说道。
「我会向店长转达肯尼斯先生来拜访过,所以您今天请先回去吧。」
「没有这样的吧?柜台小妹啊!」强尼再度插嘴。「哪有说见个朋友,还得先预约的道理啊?」
「这是规定!加上最近治安又很糟,我当然不能让像你这样的坏人跟店长见面!」
「咦?我哪里看起来像坏人了?」
「怎么看怎么像吧!」
「怎么这样说话啊?喂,安格斯。你也回她几句嘛!」
安格斯叹了口气。
「够了——回去吧。」
「才不够呢!都跑到这里来了,要是现在回去,你八成就再也不打算来了吧!」
「这也没办法啊,人家都说不想见我了。」
「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有人不让你们见面而已。」
「一样啦。」
「一点都不一样!」
看店的女孩刻意发出咳嗽声。
「要吵架请到到外面去。」
「唉~~真是够了……」
强尼不耐烦地抓了抓头,接着便开始朝店内大声嚷嚷。
「喂!瓦尔特!瓦尔特·海沃德!给我出来!」
「你再这样大叫,我真的要找市保安囉!」
就在柜台小姐也用不逊于强尼的大嗓门大吼的时候……
「怎么啦?怎么这么热闹?」
众人听到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接着一名男子出现在柜台后方的阳台上。对方拥有一头褪色的金发与灰褐色的双眼,高瘦挺拔的身材,与他身上的灰色西装十分相称。
「请问你们是……?」
「看就知道了吧!」
强尼把安格斯推向前去,同时大声喝道。
「是安格斯与他愉快的伙伴!」
安格斯仰望着那名男子。那人看起来与瓦尔特十分相似,但却又感觉跟他所认识的瓦尔特判若两人。安格斯感觉瓦尔特无论是发色还是眼色,似乎都要更深一点。但当时他是十五岁,距离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已经又过了八年。有八年时间,小孩都变成大人了。
「安格斯?」
男子跳下阳台,接着又俐落地翻过柜台,来到安格斯面前。
「白发——蓝眼——不会错的。」
那端整的面孔突然扭曲。
眼前的景象安格斯大吃一惊。男子那泪水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的表情,跟瓦尔特说『那个人眼中没有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见男子伸出手,下一刻便紧紧抱住安格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不是梦吧!」
安格斯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安格斯确信了,这人就是瓦尔特。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瓦尔特……他还活着!
「瓦尔特……!」
安格斯呼唤着那令他怀念许久的朋友。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那紧抱着安格斯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是我逃避了,因为我看不下去那个人逐渐发疯下去,所以把麻烦推到你身上。知道你为了找他而进入雪山,我不知有多么后悔!」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安格斯也紧抱着对方。「瓦尔特,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实在太高兴了!」
从前和瓦尔特一起度过的时光,在安格斯脑中鲜明浮现。当时的每一段回忆都无可取代,并充满特别的光辉。那只是短暂的剎那。正因为是剎那,才难以忘怀,才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灿烂。
「不好意思喔。」
一句冷淡的声音插嘴道。
「你们要玩感动的大重逢是没关系啦。但老实说,男人抱男人,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场面喔。」
「这人是谁?」
被瓦尔特这么问,安格斯便将强尼与亚克介绍给瓦尔特。瓦尔特与两人握了手,然后指向店内说道:
「我想我们会有很多话要说,今晚的晚餐就在我这里吃吧。没问题吧?安格斯。」
「嗯——」这么回答的安格斯,视线却停留在阳台附近。
「怎么了?」
「呃……」安格斯有些担心地望着瓦尔特。「我听说赛拉她在你这里……」
「喔,她现在不在。在萨尼迪有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她去那里请医生看喉咙了。」
「是……这样啊。」
安格斯吐了口气。这反应代表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安心,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请问……你和赛拉是什么关系?」
瓦尔特用略带顾虑的语气问道。
这让安格斯感到惊讶。
「她没跟你提过吗?」
「毕竟,你也知道的……她……」说到这里,瓦尔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我知道她在牛顿女士那里学习图腾。可是我对她的家世背景,却是一无所知。不过我也认为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就是了。」
瓦尔特有些害臊地这么说道,接着便招待他们走上阶梯。
「请到里面来吧,强尼与亚克也不用客气。」
亚克不需吃东西,因此安格斯拜托他去向艾维传话。「我晚餐会和瓦尔特一起吃,不需要帮我准备」。以自己和艾维的交情,只需说这些,她应该就能够明白自己的意图吧。
安格斯等人来到了一间有新木材气味的客厅,地上铺有厚实的地毯,客厅中央摆着铺了毛皮的长椅。一坐到椅子上,就会感受到身体彷彿被毛皮包在其中的柔软感触。
「我在雪山里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时候,想起你曾说过的话。你曾告诉我如果在溪谷迷路,就沿着河朝下游走……」
瓦尔特边煮咖啡,边聊起当时的情形。
「尽管我当时几乎快被冻僵,还是不停地走着。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最后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当我清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在科吉塔堤欧溪谷内有个叫卡库蒙村的村子,就是那里的人救了我。」
安格斯也将自己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告诉瓦尔特。由于他隐瞒了术文及书姬的部分,因此无论如何都会有让人感觉突兀的部分。但就算这样,瓦尔特还是专心听着安格斯的话语,连咖啡都忘了喝。
「你……心里肯定不好过吧。」
听完安格斯的遭遇,瓦尔特用带着同情的语气说道。「可是,那并不是你的错。不要想太多。」
「嗯——谢谢。」
「所以,你现在就和伙伴们为收集书本,一起四处旅行囉?」
「……嗯。」
「所以你实现梦想了吗,真令人羡慕啊。」
「这么说的你,不也一样吗?」安格斯转头环视着这布置豪华的大厅。「你看来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地图师了。」
「这些都是父亲的遗产。在他死后,我继承了一切。」
这话让安格斯难过地紧咬下唇。地图师终究还是死了,由于见瓦尔特还活着,因此安格斯也对地图师的幸存怀抱希望,但看来奇迹并不是会连续出现多次的东西。
「对了,安格斯。」
瓦尔特让身子离开椅背,前倾着身子说道:「你记得欢喜之园的事吗?」
「当然记得——」话才出口,安格斯便露出苦笑。「可是,那是幻想的吧?你不也说那是只存在于地图师脑中的虚幻乐园吗?」
「那不是虚幻的。」说到这里,瓦尔特突然压低声音。「欢喜之园真的存在,证据就是天使们又再次救了他,所以他没有死在雪山。他是又过了一年之后,才在南苏拉被杀害的。」
「被……杀害?」
安格斯脸上充满不解。他实在弄不清楚瓦尔特想说什么。
「当时是有人从他身上携带的物品得知身分,然后来通知我的。我也确认过遗体,确实是那个人没错。可是应该已经在雪山里丧命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南苏拉,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的左臂为什么会被砍断。」
听到这里,咖啡从强尼口中喷了出来,安格斯也吞了一口唾液。
「你说的是……罗伯特·拉斯提命案吗?」
「你知道啊?」瓦尔特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事情就是在罗伯特·拉斯提遇害当晚。那个人就是在那里,和拉斯提一起遭杀害的。」
地图师被砍断的左臂,现在正接在血腥快枪的肩上。那是一条可以被接在任何人肩上的左臂。地图师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种东西的?难道就是在天使居住的乐园——欢喜之园吗?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欢喜之园。」
瓦尔特站起身子,拿了一张大幅地图回到客厅。「你记得这个吗?」
那是以前摆在山中小屋桌上,那描绘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那个人从身为他师父的史宾赛身上继承的。这虽然是我的推测,但史宾赛或许就是看了这个,才知道有『地图』这种东西。」
说到这里,他让地图上方朝内,将地图左右对折。沿着折痕,可看见纵长的缝隙。可是那缝隙并未将地图截断,而是两端都各留下四分之一,让地图还能相连。接着瓦尔特又沿着那条缝隙拉开地图,让地图左右张开,接着再朝中央相连的方向呈书页状折叠。就这样,眼前出现了一本共四页的薄书。
「这就是萨基尔之书,其实就只是这样。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我们眼前。」
他将那本书交到安格斯手中。
「你翻看看。」
安格斯半信半疑地接过萨基尔之书,接着将手放在薄书上,唸了声「启动」。
最上方的纸自动翻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有着浅褐色头发的男性,他看来就像出现在拉吉尔书中的舞台演员,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衣服。男子慢慢睁开原本闭起的双眼,他拥有乳白色的肤色、鲜艳的绿色双眼。不会错——这人是天使族。
那名天使以庄严的语气开始吟诗。


居住在地上的同胞啊
此处并非吾等故乡
追寻天上乐园之人啊
请齐聚于此 来到欢喜之园
在此一切皆能如愿
所求皆可获得应许


天使再次闭上眼睛,身影转变成半透明,在其后方可看见覆盖瑞雪的山脉。在山脉中突出的是伊欧迪恩山与布罗敏山,在西南方向所看到的似乎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脉。
影像突然切换成黑暗。似乎在洞窟当中。自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像牙齿般丛生,下方则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面,在地面中央立着一扇用石头制成的门。


四名盐匠交错之地
漆黑入口于此敞开
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
以摇篮曲为其安魂


景色再次出现变化。
这次景象是某个大厅,地上立有四根色彩奇特的七角柱。


四名盐匠并列之地
天空之路于此敞开
以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分配世界之素


接着景色来到更为明亮的地方。这里无论是墙壁、屋顶、地板,都是白色,前方是一扇双开式的门。


四名盐匠引领之地
欢喜之园于此敞开
其为第十七乐园
赞美其受隐匿之名


幻影从眼前消失。
安格斯感受到阅读完书本后会产生的轻微目眩——
「这简直就像一张藏宝图。」
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合上,然后将书递回给瓦尔特——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突然一惊。在书皮内侧,是被折起来的地图。在那地图周围有美丽的图形。
「不好意思。」
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放在桌上。接着将放在自己腿上的『书』打开。
从其中现身的书姬一脸不解。
「怎么了?安格斯。」
「书说话了!」瓦尔特惊讶地站了起来。「没有启动竟能看到幻影!而且……安格斯,她刚才喊了你的名字!」
瓦尔特能看见书姬,也能听见书姬的声音,这代表他曾接触过术文。安格斯翻开相当于萨基尔之书封面的一张纸,让书姬观看书页内侧……那印有地图的部分。
「这是不是术文?」
书姬侧过脑袋,仔细端详着地图被折起后,交叠的边缘装饰部分。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
书姬转头望向安格斯。「不会错,这是第三十一顺位的『Ignorance(无知)』。」
事情演变成这样,不解释清楚,是不可能让瓦尔特接受的。
「瓦尔特,我得对你说实话。」
安格斯将手放上那覆盖住右眼的头带。「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所收集的并不是书本,而是术文。」
安格斯对他说出了一切,包括书姬、术文、灭村的奥拉、崩塌的福列克斯库里夫、在自己右眼中的术文;并且说了哥哥因为触碰术文,而失去理智的事。在让瓦尔特得知一切之后——安格斯这么说道:
「这本萨基尔之书上带有术文,我必须将其回收。」
安格斯说完,便将『书』翻至三十一页。
「请等一下。」
瓦尔特略带畏惧地看了书姬一眼,露出恳求的眼神望着安格斯。
「拜托,能否请你再多等一会儿?」
「这是不容犹豫的,瓦尔特。要是放着不管,会让恐怖的灾难——」
「这我明白。可是如果将术文回收,这份地图就会烂掉了吧?」
「嗯,多半是。」
「既然这样,希望你能晚点回收这个术文。要前往欢喜之园,必须要用到这本萨基尔之书。到了那里,所有愿望都能实现,那样一来,说不定你也不用辛苦走遍世界,就能结束这段旅程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收集术文,必须用血汗作为代价。」
书姬这么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因为——这是赎罪。」
安格斯望着书姬,但书姬却像在逃避安格斯的视线般移开眼睛。她说的赎罪,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安格斯想问个清楚,但瓦尔特却没有给他机会。
「我想去欢喜之园,为了重拾赛拉的声音。」
这话说完,他向安格斯低下头。
「我求你!至少在我抵达欢喜之园之前,不要将术文——不要将这份地图从我手中夺走!」
见瓦尔特如此激动地请求,让安格斯顿时语塞。瓦尔特是真心喜欢赛拉,一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感到心痛。
「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欢喜之园?」
「安格斯!」
书姬用责难的语气发出呼喊,但安格斯不予理会,眼睛直视着瓦尔特。
「你能立刻出发吗?」
「我已经有准备了。」他这么答道。「现在就只等雪融而已。」
「那就立刻启程吧。要到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西南方,用马车得花一个月以上。我想到下个月,山上的雪应该也都融化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安格斯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是这东西由我保管。」说到这里,安格斯手指着书。「术文会持续放出能量,在附近的人会因此受到影响,逐渐丧失理智。地图师的举止会日渐怪异,多半就是这个术文的关系。」
听安格斯这么说,瓦尔特略显惊恐地望着萨基尔之书。安格斯将那本书拿了起来,将折叠处拉开,让它变回一张地图。
「可是那个过程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样避免术文成形,接着只要避免直接目视、触摸,应该还不至于一下产生变化。我对术文拥有抗性,所以这东西由我来保管。当然,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会让你看,可是基本上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碰到。」
瓦尔特表示同意地点了头。
「再来是另一个条件。」
安格斯一边将折起的地图收进外套内袋里,一边说道。
「你要让我跟你一起去找欢喜之园。」
「——那当然好!这点我完全欢迎!」
瓦尔特站了起来,双手握住安格斯的手。
「你能愿意跟我一起上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


从第二天起,他们便开始为旅行做准备。安格斯等人虽然对这些工作已经相当熟练,但瓦尔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毕竟这趟旅行,他可是要跟自己的未婚妻同行。
三天后,赛拉回到了巴尼斯顿。由于治疗没有任何成果,让赛拉感到十分沮丧,也因此没有与安格斯见面。安格斯虽然对此感到失望,但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安心。如果在出发前自己遭到赛拉过于无情的对待,反而会让他这趟旅程更加煎熬。
瓦尔特为赛拉所准备的马车,是一辆做工精致的六头马车。由于豪华到这种程度,会有遭土匪袭击的危险,因此担心这件事的瓦尔特又请了两名认识的测量士一道同行,作为他们旅途上的保镖。
在一个礼拜之后,安格斯等人从巴尼斯顿出发了。当然,强尼与亚克也一道同行。拉他们马车的马是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牠们在经过充分休养之后显得精神奕奕,步伐似乎也显得格外轻快。
跟在他们之后的,则是规格截然不同的豪华马车。马车前方是六匹黑毛马,牵引在马匹后方的是宛如一栋小屋的有顶马车,坐在驾驶台上的是两名保镖——一名有着米色头发,名叫克林的男人正手持缰绳;另一名将黑发理平,名叫亚历的男人则手持喇叭枪,观察四周动静;瓦尔特与赛拉则待在马车内,看不见身影。
当天傍晚,马车抵达了位于米拉库鲁姆湖畔的露营地,男人们分头照料马匹、收集柴薪、汲水、准备晚餐。
就在晚餐准备就绪的时候,一名少女自马车内现身。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名少女,在闭了一次眼睛之后,又再次望着她。
无论安格斯看几次都是一样。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少女。
光滑的褐色肌肤、深邃的脸部轮廓、和以前一样的红褐色大眼睛。可是,在那脸上的忧郁表情却是安格斯记忆中所没有的。与记忆中不同的,还有那原本像男孩一样的短发,现在已经留到及肩的位置,以及她那身洋装。可是,不同的绝对不只这些,还有某些东西——某些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变成了一名充满女人味的美丽女性。
赛拉让瓦尔特牵着自己的手,走下马车。在瓦尔特的引导下,赛拉在营火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一举一动都让安格斯无法移开视线。
可是赛拉却从头到尾都不愿朝安格斯看一眼,安格斯连开口向赛拉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到最后,这天就在与赛拉没有任何交谈的状况下结束。
对习惯轻快移动的安格斯来说,这次旅行的步调让他感觉缓慢。他们花了一个月穿过东部,抵达了密苏艾斯特。这是他们暌违许久的大都市,一来到这里两名保镖与强尼便喜孜孜地往酒馆前进。
「要不要稍微到外面走一走?」赛拉拒绝了瓦尔特这样的邀约,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于是亚克便看守在赛拉所处的房间门前,而安格斯与瓦尔特则在隔壁房间,展开那份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地图。
「令人费解的,应该就是『四名盐匠』了吧。」
瓦尔特站在桌旁,用图腾板轻轻敲着自己的肩膀。他们在旅途中,已经多次为了解开萨基尔之书的谜语而一起讨论。
「用海水制盐的城镇及村庄,光是最新的史宾赛地图上,有标示的就超过百个。如果再连能采得岩盐的地点都算进去,数量就更多了。」
「嗯——」
坐在椅子上的安格斯交叠着手臂,望着地图。在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抬起头。
「也许我们看的角度错了。」
「什麽意思?」
「天使呼唤的是『居住在地上的同胞』,也就是说,这本书是在『灭日』之后,为了召集居住在地上的天使族,由天使所制作的东西。」
「说的对。」书姬附和道。敞开的『书』就摆在桌上、地图的旁边。
「只有天使族会想召集天使。」安格斯继续说道。「所以要解开这个谜题,必须要用天使的角度去想才行。」
这话让瓦尔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那么说,无论我们怎么想,都无法抵达欢喜之园吗?」
「那可不一定喔。」安格斯露出淘气的笑容,用手点了点自己侧脑。「你忘了吗?在我脑袋里,有不属于我的记忆。」
「对了。是有这么回事!」
瓦尔特的表情瞬间充满光彩,书姬也从『书』上探出身子,望着安格斯。
「那么说,你知道盐匠指的是什么人吗?」
「——我想,那多半指的是卤素。」
「卤素?」瓦尔特脸上带着不解。「我没听过这个人呢。他住在哪里?该不会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吧?」
「卤素不是人,那是十七族元素,在最外侧拥有七个电子的原子——」解释到一半,安格斯便露出像是吃到苦涩食物的表情。「抱歉我说了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话。」
「用不着道歉啦。」瓦尔特苦笑道。「麻烦再解释得简单一点吧。」
安格斯点了个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才又再次开口。
「『四名盐匠』指的是四种卤素——指的应该是氟、氯、溴、碘。用我们知道的语言来说,氟是夫罗陵、氯是库罗陵、溴是布罗敏、碘则是伊欧迪恩。」
安格斯指向在桌上的安司塔比利斯山脉地图,继续解释:
「也就是将这四座山的顶点,库罗陵山与伊欧迪恩山,以及布罗敏山与夫罗陵山用线相连。」
瓦尔特照着安格斯的指示,在地图上画线。
「这两条线会彼此交错。」安格斯用手敲了敲两线相交的位置。「这里多半就是『漆黑入口』了。」
「太棒了!安格斯!你真是太厉害了!」
瓦尔特兴奋地大喊,连人带椅将安格斯紧紧抱住。能让人这么开心,安格斯当然也感到高兴,但立下功劳的,并非是自己拥有的知识。想到这点,就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然而瓦尔特并没有察觉安格斯的复杂心情,只是兴奋地不停在房内走动。
「那就立刻雇用对山势熟悉的向导,请他带我们到那里去吧!然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同时还可听见亚克隔门传来的沉闷说话声。
「小姐您不用那么做,只要吩咐我——」
门应声被打开,手上拿着盛放咖啡杯木盘的赛拉就站在门口,刚煮好的咖啡香气飘入房内。
「赛拉!」瓦尔特露出灿烂的笑容迎了过去。「这是要给我们的吗?这真是令我太高兴了!谢谢!」
赛拉将木盘递向瓦尔特——就在这时候,赛拉的脚踩到了裙襬,身子往前倒去。
「小心!」
安格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瓦尔特反应迅速地扶住赛拉的身子。但木盘上的杯子也都因此翻倒,咖啡全洒上了瓦尔特的手臂与胸口。
「妳没事吧?」
瓦尔特温柔地对赛拉这么问道。
赛拉点了头,带着不安的眼神,交互望着他的脸,与那沾染咖啡的白色衬衫。
「这不要紧,不用担心。」
瓦尔特带着笑容这么说完,转头望向安格斯。
「我去换一下衣服。」
刚煮好的咖啡淋到身上,瓦尔特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吃烫的反应。在对瓦尔特这般表现感到钦佩的同时,嫉妒心也煎熬着安格斯的内心。
一见瓦尔特离开房间……
「那么,我去借条抹布来。」
亚克带着咖啡杯与木盘走出房间。亚克在带上房门的瞬间,对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看来他似乎是想趁机为安格斯制造机会。不知是否有察觉这件事,赛拉用欲言又止的表情注视着安格斯。
安格斯不知该如何是好。到目前为止,塞拉都避着他,虽然对赛拉出声她仍会有所反应,却始终不愿转头瞧他一眼。这让安格斯只能无奈地放弃,毕竟关于自己右眼术文的事情已经被她知道了。就算赛拉因此疏远、甚至讨厌他,安格斯也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不正是赛拉为了和我独处,才刻意制造出来的吗?想到这里,安格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赛拉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做出那种会让瓦尔特烫伤的行为。
各种思绪在安格斯脑袋里不停打转,越是认为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就越是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赛拉采取了行动,她走到桌旁,突然将『书』拿了起来。
「赛拉,好久不见了。妳最近——」
没听书姬把话说完,赛拉便将『书』给合上,把合起的『书』塞到安格斯手中。虽然安格斯自然地接了下来,但不明白赛拉的用意,内心只是充满困惑。
「……赛拉?」
只见赛拉伸手指向门口,表情十分严厉。随后又挥起手,朝门口指了一次。
「妳要我……出去吗?」
听安格斯这么一间,赛拉摇了摇头,这次不耐地用力朝地板一踱,然后指着更远的位置。东北方——那是巴尼斯顿的方向。
「妳要我回巴尼斯顿?」
塞拉用力点了头。接着催促般踱着地板,反覆朝东北方指去。
滚回巴尼斯顿,不要跟着我们。你身上带着术文,我不想要你这种人待在瓦尔特身旁,是这个意思吗?
安格斯内心对此早有准备,可是一旦被她当面讲明,还是令他十分难受。安格斯将视线从赛拉身上移开,将折起的地图收进胸前口袋。
「我明白自己很碍眼,可是这趟旅行跟术文有关,我不能在这里抽手。」
说到这里,安格斯重新望着赛拉。赛拉虽然开了口,但理所当然地无法出声。这让赛拉不耐地甩着头。
「妳不用担心,对我来说,瓦尔特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在往后的路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保护他的。」
赛拉再次张开嘴巴,拼命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喉咙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像是干燥风声的声音。
「等术文回收之后,我就不会再妨碍你们了。我发誓,到时候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这么说完,安格斯露出了微笑。
「所以希望妳能在这段时间忍耐一下,只要忍到这段旅行结束就行了。请妳暂时容忍一下——容忍我在这段时间跟妳一起旅行——容忍我在妳身边保护妳。」
赛拉睁大了眼睛,泪水从眼眶中涌现。就在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时候,她用力将眼泪拭去。
赛拉抬起头。她用带着强烈信念的眼神望着安格斯。那不是美少女忧郁的眼神。那是与爱德莲、长尾一样,是属于战士的眼神。
赛拉冲向安格斯。
「妳、妳要——」
话还没问出口,安格斯的嘴就被赛拉用唇堵住。
安格斯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嘴唇柔软的触感,让安格斯摒住了呼吸。
赛拉从安格斯身边离开。她就这么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安格斯连追上去都做不到,只能茫然望着那被关上的门板。安格斯用手指触摸自己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还残留着。
突然的吻。充满决心的双眼。
「赛拉……妳究竟在想什么?」


6


歌一唱完,我便松开手杖,任其倒在地上。
我的视野变得狭窄。胸口彷彿被贯穿的剧痛,让我难以承受地跪在地上。
莱里尔上前搀扶住我。而萨姆席尔则在我颈上注入强心剂,并用机械性的动作重新为我戴上项圈。
「辛苦了。」
我听见乌列尔那冷酷的声音。
「明天再继续。」
莱里尔随即扛起我的身子,将我搬到轮椅上。萨姆席尔推着轮椅,将我运出大厅。药似乎开始生效,我的心脏开始重拾正确的节奏。现在对手只有萨姆席尔一个,尽管这是逃脱的绝佳机会,但我却无法动弹。
同样的情形,不知已经重复多少次了;从我被带回这座牢狱,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一个月……半年……一年……?
可恶——我想不起来。
在将我送到能遮断精神波的隔离室之后,萨姆席尔便留下我离开。我勉强撑起身子,让自己趴到桌上。我伸出手,抓了一块桌上准备好的面包。我没有丝毫食欲。但我还是将面包塞入口中,然后喝下用合成蛋白做成的汤。疲劳与紧张令胃部抽搐,企图让那些食物逆流出去。我摀住嘴,硬是将东西吞了下去。
钩爪曾经说过。
别吃到吐,吃就别吐。
想到这句话,怀念的感情几乎让我流下泪水。我摒住呼吸,将眼泪忍住。如果哭了,就会消耗体力;体力衰退就会死。为了抓住逃走的机会,现在我必须尽可能保留每一丝力气。
我伸开手脚,让自己趴在地上。身体就像铅块一样沉重,连动一条手臂的心情都没有。
我的身体正一天天明显衰弱,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连自力行走都办不到。
我必须在变成那样前逃出去,可是监视十分密集,我几乎没有机会。现在整座十三圣域是由我一个人在支撑。对乌列尔来说,我是她最后的保命锁。以她的个性,不可能犯下能让我轻易逃跑的错误。


自从我回到这里之后,十大天使我也只见过乌列尔。就连那个曾放话要在我脸上涂鸦的萨基尔都没有出现。我原本以为她可能会来对我嘲讽几句,但诡异的是,她竟从头到尾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乌列尔说过,为了镇压下级天使们引发的暴动,米迦勒与沙利叶已经死了。可是继承那两人名字的人,似乎也还没有选出。
说不定就算想选也选不出来。圣域濒死的程度,可能已经严重到超乎我的想像。乌列尔必须依赖精神网路才能活命。因此她应该到死之前都无法离开这里。可是其他人不一样。能力较强的人或许察觉到了危机,就先逃往其他圣域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东西爆炸的声音。重低音传遍整间房间,地板也微微震动。
出了什么事——?
我撑起沉重的身躯。突然间,这次出现的是更大的摇晃,接着是陆续响起的爆炸声。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我想了解外头的状况,这间房间也没有任何窗户。唯一的门也从外头上了锁。我敲打门板,就算知道是白费力气,还是朝向门外大喊。
「刚才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开锁的声音取代了回答。门打开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冲上去,企图将门口的人撞开,但又连忙停下脚步。
「唉唷!别急着冲出来啊。」
是怀念的声音。那满布皱纹、想忘也忘不了的面孔。
「拉米尔!」
「抱歉,我来晚了,原本想早点救你出来,但我这里也有不少麻烦得应付呢。」
婆婆那满布皱纹的脸扭曲地笑了。
「来,快出来。现在是非常状况,有话路上再说。」
话一说完,她便转过身,以俐落的步伐快步走了起来。
「你这小子还挺有一套的呢。」拉米尔用跟以前一样的轻松语气对我说。「竟然利用鹦鹉传话,真亏你想得到那种办法。」
这让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让我感到难受。
「——对不起。」
「你道歉什么?真是傻孩子。」
「可是——」
「你没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拉米尔边走边转头望着我。
「你纠正了过去就算有人认为不对,但都没能出面纠正的事。我不知道乌列尔对你说了什么,但你做了正确的事。这点大家也都知道;我知道,加百列也知道。」
加百列也——
听到这话,让我紧咬住唇。
「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想办法避免有人丧命,想让伤害减到最小。可是已经腐烂到核心的果实,是怎样都不能吃的。最后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它坠到地上去。」
「坠落——?」
这些震动与不停响起的爆炸声……难道这座第十三圣域要掉下去了吗?
「正确的说,其实并不是坠落,而是被其他圣域击落。因为坏死的患部如果不及早切除,毒性就会扩散到其他部分。」
精神网路也与其他圣域相连。在第十三圣域产生的那些追求自由的思考,对任何圣域都是威胁。所以其他圣域为了保护自己,打算将第十三圣域抛弃。
我们来到了建筑之外,往天空一看,我忍不住发出惊呼,有座浮岛就像是要压垮第十三圣域般紧靠在上空。岛的边缘有无数黑色物体纷纷落下,只见那些物体陆续爆炸,让城镇化为火海。之前所听到的爆炸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唉唷,得快一点囉。」
尽管情势如此危急,拉米尔的语气仍旧十分悠哉。她伸手敲了敲停在附近的载具门,朝在其中等待的人出声说道:「米迦勒,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啦。」
她刚刚说——米迦勒?
他不是死了吗?
我朝载具内望去,坐在那里的是一具自动人偶——和抓住我的那些人偶一样,是大天使Ⅱ型。
「好了、好了!上去、上去。」
就在我感到茫然的时候,拉米尔将我推上载具。但她自己还没上来,就将门给关上。
「拉米尔,妳不走吗?」
「我还有事情得做。我还要让孩子们搭上逃生艇呢。」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
「我已经活够久啦。」
拉米尔从敞开的窗户伸手进来,拍了拍我的头。
「地上对你来说似乎是个很棒的地方呢。」她露出了看似相当幸福的微笑。「你现在的表情看来很好。虽然以前的你总是欠缺生气,但现在已经是无可挑剔的好男人了。要是我再年轻一百岁,可绝对不会让你溜掉呢。」
我抓住了她的手。这不是感觉,而是确信,如果我放开她的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妳也一起来吧,他们会接纳妳的。他们会说无论任何人,都要先接纳才能做出正确判断,然后接纳妳的。」
「听起来真不错,哪天你就帮我介绍一下吧。」
「我们一起走吧,拉米尔。」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拜托——跟我一起走吧!」
拉米尔露出略显困扰的表情微侧过头。
「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有事情得做。就像你有想保护的人一样,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拍了拍我那紧握住她的手。
「所以,你放手吧,阿撒兹勒。」
在这一瞬间,我放松了力气。而她便趁隙把手抽了回去。
「走吧,米迦勒。」
「遵命。」
载具行驶而出。我从窗户探出头,朝拉米尔发出呼喊。
「——拉米尔!」
她正在挥手向我道别。
「祝你幸福。」
拉米尔那娇小的身影逐渐远去。爆炸声响彻四周,周围尽是黑烟。视线受到烟尘遮蔽——让我无法再看见她的身影。


7


安司塔比利斯山脉的西南侧。找出和萨基尔之书当中相同的景色,又让安格斯等人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经过短暂的降雨期后,高地迎接了夏天,平缓的丘陵在此刻也披上了一片翠绿。
在高原地带一处名叫萨尔的城镇,安格斯等人走下了马车。从这里开始的路程必须改为徒步,瓦尔特则前往镇上寻找向导。
看到那名担任向导的人,让安格斯稍微惊讶了一下。
「嗨!真巧啊,小哥。」
抽着『蓝泉』香菸,脸上堆满笑容的人,是班·弗格森。那是以前安格斯在前往奥拉图中,在往瓦多的驿马车上见过的西部测量士。
班说他知道两条线交会的地点。据说那里是通往黑暗的入口……有座洞窟位在此处。前往那里的路程并没有特别险恶,听说就算是生手,花个三天也能够抵达。
「可是,我不建议你们进入那座洞窟。」
说到这里,班脸上带有难色。「那洞窟在这一带很出名,人家说那是通往死后世界的隧道,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到里面能活着出来。」
「没关系,你能带我们去吗?」
班抬头望着瓦尔特,露出像是在说「不知死活」的表情耸了耸肩。
「门儿都没有……我是想这么说,但我自己也有等着吃饭的家人要养。如果价钱合理,我可以考虑一下。」
听着两人交涉费用的对话,安格斯回想起班对着拉堤欧岛祈祷的背影。让信奉天使之人领路前往天使居住的乐园。这种偶然让安格斯内心感到不安。
当天傍晚,安格斯把『书』交给亚克,自己溜出旅店。他的内心充满疑念。难道说,其实一直都有人在监视我?与瓦尔特的重逢,还有他所发现的萨基尔之书,会不会都是为了引导我们前往欢喜之园,而由某人所设计的陷阱?
如果是那样……又是为了什么?
别想那么多。安格斯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这么说道。这世界上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无知才是让人快乐的良药,不要没事自寻烦恼了。
安格斯甩了甩头,将那声音赶离脑袋。他的外衣口袋里放着『无知』。受术文支配的人,较不容易受到其他术文影响,可是一旦稍微松懈,『无知』就会趁隙而入。
安格斯一路走到被夜色笼罩的密苏艾斯特镇角。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犹豫。尽管害怕知道一切,但他已经决定要相信瓦尔特与赛拉了。与其要怀疑他们,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还不如为他们负伤、流血要来得好。
安格斯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需要『武器』。不是转轮枪、也不是短刀,而是属于自己的『武器』。
安格斯独自朝杂货店走去。


几天后,出发的准备已经全部备妥。
他们请克林及亚历留下来照顾马车,其他人则背负着各自分配的行李。身材纤细但却远比一般男性强壮的亚克,身上也背着比其他人看来多了一倍的东西。
「安格斯,你带着这个吧。」
瓦尔特递到安格斯面前的,是一支插在黑色枪带内、拥有最新双动式扳机的转轮枪,瓦尔特在自己腰际也缠了同样的东西。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心领就好。」安格斯带着苦笑拒绝道。「我就算带着那种东西,大概也只会打到自己的脚吧。」
「是吗——」瓦尔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有些慌张将枪带收了回去。「也对,我们又不是去打仗——用不到嘛。」
他们离开城镇,走上一条长了草的斜坡。他们让担任向导的班走在前面,瓦尔特与赛拉则跟在班的身后,在更后方则是安格斯与强尼,亚克则担任殿后的工作。
绿色高原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远处的山丘上能看见带着孩子的野生驯鹿及野牛群,动物们边啃着野草,边缓缓在丘陵上移动。
他们以间隔几次休息的方式一路走上丘陵,最后终于进入了山岳地带。在这里到处都有比人高上数倍的巨岩散布在地面上。
「以前冰河会一路延伸到这里来。」
班用挂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汗水,手指着岩地,在空中画了个圈。
「但现在全都干掉了,想看冰河,也得一路爬到比这里高上很多的地方才能看到。」
「所以呢?我们得一直走到那个比这里高上很多的地方吗?」
强尼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问道。
只见班带着笑容回答道:
「我们不去那么远。总之我们今天先爬完这片岩地,然后就在路上过夜。」
就跟班说的一样,今晚他们就在岩地里过了一夜。
到了隔天,众人趁太阳还没完全升上天空便再次启程。过没多久,他们来到一处从岩缝间会喷出热气的地方,空气中也飘散着刺鼻的气味。这里的泉水不断冒着气泡,在泉水附近则沾黏着黄色的粉末。
穿过那飘着硫磺气味的谷地后,眼前是一片充满灌木与绿意的高原。水边有白色的鸟群聚集休息,草原到处都可看见坑洞,从洞中探出头的兔子见到罕见的入侵者,纷纷发出微弱的警戒叫声。
班挥动着他原本挂在腰上的大柴刀,在附近收集灌木枝。接着生起营火,迎接了第二天的夜晚。听班的说法,这附近似乎有野狼出没,因此安格斯等人轮班顾着营火,一直在此等到天亮。
隔天早上,众人穿过高原后,碰到一面陡峭的岩地。此处可供行走的地方带着水,走起来十分滑溜。他们用绳索将彼此的身体相连,一步一步慎重地爬上岩地。
他们花费了过半天的时间爬上了岩山,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另一面更加陡峭的断崖绝壁。
「唔哇~~」疲惫不堪的强尼瘫坐在岩石上。「还得爬呀?」
「生手是无法爬这种东西的。」
班这么说完,用手指向岩壁右侧。
「看那里,那就是传说中那座洞窟的入口。」
在岩阴后有道纵长的岩缝。安格斯朝岩缝望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安格斯试着捡起石块朝岩缝丢去,听见回音一路消失到相当遥远的位置。看来这个洞相当深。
虽然时间才刚过中午,但要进入洞窟,已经算太晚了。于是他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虽然此处连好好躺下的平地都找不到,但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是蹲在岩阴下睡了一夜。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他们在事先准备好的电石灯里点上了火。众人背起行李,朝洞窟内前进,洞内传来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臭味。原来在入口附近有蝙蝠栖息,蝙蝠排泄的粪便占据了整片地面。
「啊啊啊!」强尼发出怪叫。「那是啥!好恶心喔~~!」
安格斯看见那被电石灯照亮的粪山,也险些发出惨叫。有大量蛆虫在粪便里不停蠢动。班走在最前面,将那些东西清到两旁,开出道路。就连这名说话开朗的西部男子,在面对眼前的景象也不禁有些退缩。
「这样不另外加价,实在太不划算了。」
在好不容易穿过堆积如山的粪便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片漆黑的世界。暗到这种程度,他们唯一能依赖的就只剩下挂在腰上的电石灯。而且就算有照明,也只能看到几步远的地方,压倒性的黑暗刺激着人类内心根源的恐惧,众人互相靠近到几乎要碰触彼此的距离,聚在一起走下这段钟乳洞。
走了一段距离,前方的空间突然敞开。用灯往四周一照,发现有几块钟乳石从洞顶垂下,而在其下方则是一片漆黑光滑的地面——那是映照着黑暗,出现在眼前的一座地底湖。从漆黑的湖水之中,可以看见一扇石门稍稍露出湖面。
那是萨基尔之书所提及的光景。
望着眼前广大的地底湖,瓦尔特呻吟道:
「我们必须游到那里吗?」
「就算能游到石门旁边,也会因为水压而打不开门的。」
「的确。可恶,这下该怎么办?」
瓦尔特发出抱怨,紧接着咳了起来。空气很糟,仔细一听,隐约可听见气体从水中冒出的微弱声响。
「这里正涌出火山气体。」安格斯低声说道。「动作不快点,身体会出事的。」
「这就是『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吧。」
听瓦尔特这一说,安格斯想起了萨基尔之书中所写的第一首诗。


四名盐匠交错之地
漆黑入口于此敞开
来自地底的怨愤之声
以摇篮曲为其安魂


「关键是摇篮曲吗?」
「要我试试看吗?」书姬在安格斯捧在左手上的『书』里说道。
但安格斯摇了摇头。
「书姬的摇篮曲是源自原住民的歌曲。在这里要唱的摇篮曲,得用天使的摇篮曲才行。」
说到这里,安格斯转头望向那独臂的人偶。
「亚克,你可以唱摇篮曲吗?」
「既然主人这么吩咐,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亚克并未放下那背上比他人大一倍的行李,就这么将右手放在胸前。


睡吧 宝贝
闭上你的眼
忘记烦恼 忘记泪水
在安全的臂别中 摇晃入睡
为了明天
睡吧 宝贝


歌声在洞窟内回荡,与钟乳石产生共鸣。惊人的和声让漆黑的水面产生阵阵涟漪。
「快看!」
瓦尔特指着湖面。彷彿湖底被穿洞一般,湖水开始迅速退去。凹凸不平的湖底露出,石门也露出了全貌——下一瞬间,失去水压的石门为之倾斜,应声朝前方倒下。
在门后所出现的,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漆黑通道。接着,不知是怎样的机关,只见通道壁面的烛台一一地自动点燃。
「这样算通过第一关了吗……」
瓦尔特带着得意的笑容,用手拍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你真是可靠,我能有你同行,真是太幸运了。」
他熄灭电石灯的火,朝通道走去。班跟在瓦尔特身后,赛拉、安格斯、强尼、亚克也随后跟上。
阴暗的通道漫长得让人失去耐性,彷彿没有尽头。通道起初是些微的下坡,但在半途又转变成平缓的上坡路,而且角度似乎有些微弯曲,让人在没有自觉的状态下改变了行进方向。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尽头。众人连自己正朝哪个方向前进都无法分辨。安格斯虽然试着取出方位磁针,但指针只顾随性地跳着舞,一点都没有要工作的意思。多半是因为这片土地带有强烈的磁力,扰乱了指针的磁性吧。
但就算这样,在这通道里却感受不到空气沉闷的感觉,这样的技术是现代所没有的。这让安格斯绷紧了神经。虽然这里的外表看来跟燃石坑没有两样,但这里已经是天使遗迹的一部分了。
漫长的通道终于得以看见终点。
众人来到了一间石造大厅,那里是另一幕在书中见过的光景。在刻有格线的地板上,四根七角柱大剌剌地竖在其中。
走在队列最后头的亚克在这时走出通道,踏上广场。瞬间,亚克身后响起了轰隆闷响,一扇岩石门板便在通道处落下。
「喂、喂!没有这样的吧!」
强尼冲到石门前,但无论他怎么用力推拉,石门都不为所动。
「惨了……我们被关在这里了。」
听强尼这么说,安格斯转头环视这间大厅。
「这代表不容许我们回头吗?」
他们所处的空间相当宽敞,顶部也高。虽然不用担心会立刻陷入缺氧问题,但也悠哉不得。安格斯试着回想第二首诗的内容。


四名盐匠并列之地
天空之路于此敞开
以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分配世界之素


四根七角柱无论大小、形状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有材质。分别有用黄绿色材质制成的柱子、用蓝绿色带淡紫色条纹材质制成的柱子、用鲜艳紫色材质制成的柱子,以及用蓝紫色材质制成的柱子。
「地板上的格数为纵五、横十八。」
要开启天空之路,需要用天使的智慧与知识。
还要分配世界之素。
「将四名盐匠……放到周期表上的正确位置。」
安格斯伸手指向其中一根柱子。
「那带条纹的蓝绿色材质是萤石……那是氟。将那个摆在格子纵二、横十七的位置。」
「收到!」瓦尔特立刻转过身子,跑到石柱旁。
「接着是氯!黄绿色的石柱!将它摆到纵三、横十七的位置。」
「包在我身上。」测量士班按照指示,开始推动七角柱。
「第三个是紫色石柱,溴。将它摆到纵四、横十七的位置。」
「好啦、好啦,我推就是了。」强尼动手将七角柱推向安格斯指定的地点。「这玩意儿很重耶!」
「最后是碘。是蓝紫色的石柱。」
「遵命!」亚克将手放在最后的七角柱上,等待指示。「要推到哪里去呢?」
「推到纵五、横十七。」
「知道了!」
亚克轻松地推着石柱,将之移动到安格斯所指定的位置。
四根七角柱排成一列。
就在同时,众人前方的墙壁应声分开。冷风从墙外吹入,打在他们脸颊上。
「哇……」强尼发出感叹的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天,脚下则是有冰河在其中沉睡的深谷,另外还有一条跨越深谷的银色细丝——那是一条长度惊人的吊桥。那看来不甚牢靠的吊桥,宽度仅与人的肩宽相当。光是这么细的吊桥能够一直撑到现在没有断裂,就已经可算是一项奇迹。
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瓦尔特似乎也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他转头望向安格斯,表情僵硬地说道:
「我先过去,如果我能平安抵达对岸,再——」
「不,我先走。」安格斯打断了他的话。「瓦尔特跟赛拉一起留在这里,等我走完再过。」
「你不能那么做,要是少了你,那要找谁来解开那些谜?」
「你也一样,你打算丢下赛拉吗?」
「呃……不好意思,我可以发表意见吗?」在瓦尔特与安格斯争执的时候,亚克在两人身后小心翼翼地举手说道。「要选哨兵,我想我比较适合。毕竟成员里最重的是我,而且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我还有祕密武器可用。」
亚克望着安格斯,指了指自己的背。看来他说的似乎是那对翅膀。
「那东西能飞吗?」安格斯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呢。」
「我的翅膀是用一种叫驾光的稀有金属制成,驾光一旦承受光线,就会产生浮力;只要改变翅膀的角度,就能得到推进力,不过由于产生浮力需要一定的太阳光,所以——」
「够了、够了!」安格斯举起右手制止亚克再说下去。「就交给你吧。可是如果有危险,就要毫不犹豫地丢下行李折回来。懂了吗?」
「遵命,谢谢主人,那我这就过去了。」
亚克这么说完,便迈开步伐朝吊桥走去。瓦尔特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安格斯制止了他。「没问题的。这里就看他的吧。」
亚克彷彿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轻松地走在吊桥上。吊桥在半空中不停摇晃。安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影,甚至连眨眼都忘记了。
然而尽管安格斯如此担心,亚克还是平安地穿越吊桥。他在对岸精神奕奕地朝这里挥着手。看见这一幕,安格斯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看来没问题。」安格斯话说完,也跟着走了出去。
安格斯的脚踩上桥面。银色的桥面并没有想像中滑溜,虽然吊桥缓缓晃动,但银色的绳索彼此却没有扭曲、摩擦。尽管这让安格斯对天使族的技术感到佩服,但下方仍是令人目眩的深谷。恐惧感还是难以挥去。安格斯左手捧着『书』,右手紧抓着吊桥绳索,以缓慢的步调步步为营地前进。
「安格斯。」
在走到半途的时候,书姬对安格斯唤道。
「这里有术文。」
「那还用说吗?」安格斯一面小心翼翼地渡桥,一面回应道。「我的右眼有一个,胸部口袋也仔细收着另一个呀。」
「我是说那些以外的。」
「如果说欢喜之园是其中一座圣域,那么其中有术文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说,我讲的是那些以外的。」
「咦……?」
安格斯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别停住,边走边听我说。」书姬立刻接着说道。「这一带充满术文的气息。除了你身上的术文之外,还有复数的术文存在。虽然遗憾的是,我无法知道正确的数量,不过——」
在间隔一拍之后,书姬继续说道。
「瓦尔特身上也有术文的气息。虽然到目前为止,那气息都被你身上带着的术文气息掩饰过去,可是现在这样拉开距离,让我确信了这个看法。」
这让安格斯发出呻吟。人会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渐渐受狂意摆布。那是术文会给人带来的诅咒。
「那么说,瓦尔特真的是受控制的。」
书姬仰头望着安格斯。安格斯的眉头深锁,脸上的表情十分沉痛。
「你……已经察觉到了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做说明。不知书姬是否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视线转回前方。
「总而言之,千万不能放松戒心。」
终点已近在眼前,亚克朝安格斯伸出手。在走完最后几步之后,安格斯抓住了亚克的手。接着转过头,朝等在对岸的瓦尔特挥了挥手。瓦尔特也挥手回应,接着便牵着赛拉开始渡桥。
注视着两人在晃动的吊桥上缓缓前进,安格斯重新在自己心中立下誓言。
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他们、保护他们。重要的人被术文夺走……光是凯文的教训就够了。


当所有人渡过吊桥之后,看见他们离开的那面墙壁开口,又再次关了起来。
安格斯等人继续前进。在吊桥之后是一条隧道,不久后众人便来到一处小房间。那是在书最末页所描述的地点。
墙壁是不带光泽的银色,无论是地板还是屋顶,都是一片让眼睛发动的纯白。前方有一扇双开式的门,但门板表面十分光滑,看不到任何握柄或门把。
「终于来到这里了。」
瓦尔特感慨万千地这么说道。萨基尔之书所写的最后一篇谜语诗,内容是——


四名盐匠引领之地
欢喜之园于此敞开
其为第十七乐园
赞美其受隐匿之名


「怎样?安格斯。」
瓦尔特转头望向安格斯,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最后的谜题要怎么解?」
安格斯注视着瓦尔特的脸。
他回想起以前地图师告诉过他的天使族话语。没有『钥之歌』就无法取回乐园,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取出力量。天使们想要的是会唱那些歌的人,这是试验。
「这道谜从一开始就解开了。」
安格斯竖起右手的食指。
「传说过去天空曾存在着二十二座浮岛。非活性化的术文之中,我们已经回收了十九个,尚未发现的有三个,分别是第七、第十三、第十七;而第十七圣域被称为『欢喜』。」
说到这里,安格斯将左手中的『书』伸向前方。
「书姬,请妳吟唱欢喜的『钥之歌』吧。」
「嗯——」
书姬态度坚定地点了头,接着挺直背。在一片寂静的白色房间内,响起了清澈的声音。


天空、大地、火焰、水
其闪耀的生命与灵魂
所有喜悦皆与汝等同在
共享生命奇迹


玲珑的歌声余韵缓缓浸透每个角落。
前方的门在无声中敞开。瓦尔特牵着赛拉的手,走向门的对面。安格斯紧接着跟了上去。
万里无云的天空。在天空中央是耀眼的太阳,高地特有的清爽凉风轻抚而过,风中带有花香与新叶的气息。
映入眼帘的是四方被高山围绕的广大盆地。周围环绕着大片灌木林,和缓的坡道上可看见羊群,在青翠的麦田中可看见零星人影。虽然距离遥远让人无法看清身影,但田里似乎有大人也有小孩。盆地中央有块小规模的集落,白烟正从烟囱中缓缓升起。
安格斯等人所在的位置,是一处搭建在山坡上的白色神殿祭坛,周围则是一群有着一头金发的人正弯腰低头迎接他们。那些人有着白皙的肤色,身穿宽松的白色衣物,背上长有不像银也不像白金、拥有七彩光泽的翅膀。
那些是自动人偶。约有二十……不,应该有三十人吧。他们其中一人抬起头,望着安格斯。那不同于其他自动人偶、唯一的女性体自动人偶面向安格斯,脸上露出微笑。
「欢迎来到欢喜之园。」
那是如同银铃般悦耳的音色。
「我叫乌列尔,是在这里工作的自动人偶,此次我是代主人来迎接各位。」
没有人开口说话。
眼前的光景超乎了他们想像。
突然间,笑声打破了沉默。原本微弱的笑声再也克制不住,溃堤般地倾泄而出,回荡在他们四周。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终于找到了!」
是瓦尔特,强尼也发出轻松的笑声,在他身边始终带着紧张表情的班,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是,安格斯笑不出来。想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事情,安格斯实在没有笑的心情。
「各位想必都累了吧。」在这么开口的同时,乌列尔站了起来。其他人偶也在间隔一拍后跟着站了起来,分站左右让出一条路。接着在祭坛与盆地中央之间,出现了一道和缓的白色阶梯。
「餐点已经备妥,请跟我来。」
乌列尔率先走了出去,瓦尔特和赛拉跟在后面,强尼与班也随后走去。
安格斯则看着那些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偶。每个人偶的容貌都有些微的差异,可是他们脸上的微笑就像是面具一般,全都一模一样。
「呃……主人?」亚克自安格斯身后说道。「您这样会被丢下喔?」
「你是我们的同伴吧?」
其中一个自动人偶对亚克说道。
「你似乎少了手臂,必须修理才行。」
「可是,我不能随便离开主人身边。」
「不会花太多时间的。」自动人偶们团住亚克。「只有一条手臂,也无法充分服侍主人吧?」
「这样说是没错,可是——」亚克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出声向安格斯求救。「主人,怎么办?」
安格斯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难得有这个机会,就让人家把你修好吧。」
「可是——可以吗?」
「不用担心。」人偶代安格斯回答道。「在你修理结束之前,我们会保护你的主人的。」
对方用词虽然客气,但却没有让步的意思。虽然安格斯并不愿意见到伙伴遭人孤立,但也没有时间在这里与对方争执。要是因此让对方产生戒心,也不是安格斯乐见的发展。
「我也觉得有两条手臂会比较方便喔。」
安格斯故意装出轻松的语气,同时观察四周。「你也很久没有见到同伴了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你就跟他们好好聚聚吧。」
亚克露出了有些受伤的表情,沮丧地垂着肩,小声回应道: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
千克在几名自动人偶带领下,往祭坛的右侧离开。安格斯看了一会儿,才快步往伙伴们的方向追去。
离开神殿之后,众人走下坡道。在道路两侧是一片绿色的草原。不知是空气流动遭到阻隔,还是因为地热的影响,尽管位处高地,但气候却相当温暖。从山上流入盆地的融雪,也在盆地内形成小溪。
在集落内,有许多人在其中生活。居民的表情十分祥和,就算看见他们这些陌生的客人,也没有表露出警戒的态度。孩子们嘻笑地四处奔跑,大人们也带着笑容互相招呼。
他们被带往一栋位于集落中央的建筑。这栋建筑的墙壁是用石块砌成,屋顶也是用石块组成。地板上铺有用羊毛织成的地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用单一岩石制成的餐桌,桌子周围则摆放着小巧的石椅。
一行人在椅子上就座后,自动人偶便陆续将料理端上桌,有烤羊肉、水煮马铃薯、以及有着独特香气的乳黄色浓汤。带有些许焦黄的出炉面包,仍冒着温暖的热气。
坐在安格斯身旁的强尼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桌上的餐点实在相当丰盛,就连才刚被提醒不能放松戒心的安格斯,肚子也忍不住开始鼓譟。
人偶们开始为他们在黏土烧成的杯子内倒入玉米酒。准备就绪之后,乌列尔恭谨地低下头。
「请不要客气,希望能合各位的口味。」
「这是人家难得的盛情招待,我们就别浪费了。」
这么说完,瓦尔特便拿起酒杯,将酒杯高举过头。「祝抵达乐园!」
「干杯~~!」
强尼开心地拿起酒杯,将玉米酒一饮而尽。「哈~!这玩意儿真好喝!」
安格斯也拿起了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杯口嗅了几下。香醇的气味直扑鼻腔。安格斯突然感觉自己异常口渴。回想起来,自从他们进入洞窟之后,就什么都没入口了。
安格斯将酒杯凑到嘴边。就在他正要让嘴唇与那白色液体接触时——与并列在瓦尔特身后的自动人偶们视线相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格斯,人偶美丽的嘴角上,浮现了冰冷的微笑。
这让安格斯感觉彷彿有根冰冷的手指,正由下而上地划过背脊。
「怎么啦?不要客气啊~~?」
强尼塞了满嘴的羊肉,起身打算拿取面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倾斜。
「咦?怎么会?好奇怪……啊……」
摔倒在地上的强尼试图起身,但抬起的手臂又无力地瘫软下去。
「强尼!」安格斯扶起强尼的身子,用手拍他的脸颊。「怎么了?振作点!」
「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瓦尔特的声音让安格斯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之后,瓦尔特露出微笑。那是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安格斯从未见过的冷笑。
「要是你也跟着睡着就好了,这样简直给我找麻烦嘛。」
安格斯让强尼躺在地上,手拿着『书』站了起来。在『书』上的书姬,也做好随时都能吟唱咒歌的准备。
「你是什么人?」安格斯问道。
「没有人这样对朋友说话的吧?」
「住嘴!把瓦尔特还给我!」
「还给你?这话还真有趣。」
只见他用拇指比向自己胸膛,嘴上带着笑意继续说道: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棋子,他是我的眼、我的耳,也是我的手脚。」
安格斯瞪着他。这个瓦尔特是他本人,却又不是他。那记忆外的记忆对安格斯这么说着。那是能侵入人心,任意操纵他人的心缚术——这是天使干的好事。
「你是……天使吧?」
「正是。」
天使用瓦尔特的声音回应,用瓦尔特的嘴唇微笑。那笑容与那些自动人偶一模一样,是只有表面的微笑。
「我叫萨基尔,是最后的十大天使,继承大贤人基因之人。换句话说,我是上帝的代言者。」
就在这个时候。
赛拉突然站了起来。下一瞬间,赛拉翻起衣服的裙襬,从绑在大腿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把小型手枪。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枪口对准瓦尔特。
「住手!赛拉!」
安格斯吶喊着朝她冲去。
但在安格斯之前,班就抓住她的手腕。赛拉为了避免枪被夺下而拼命抵抗,但她的力气终究不敌男性,手中的枪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抢下。
班将夺下的手枪扔向远处。他用一只手搂住赛拉,另一只手则抽出腰间的柴刀。
「书姬——!」
安格斯语气尖锐地大喊,书姬也间不容发地开始吟唱咒歌。
但书姬的歌声随即被枪响打断。
「把『书』合上。」
瓦尔特用欠缺抑扬顿挫的语气这么说道,那原本指向屋顶的枪口,这次对准了安格斯。
「把『书』合起来,放到桌上。这里有受我支配的上百名人类,还有三十五具自动人偶。为了你好,劝你最好别做无谓的抵抗。」
在『书』上的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她用眼神对安格斯问道:怎么办?安格斯没有回答,而是朝桌子对面的瓦尔特前倾身子。
「瓦尔特!快醒来!」
「我只再说最后一次囉。」瓦尔特用平淡的语气重复道。「把『书』放下。要是不听从我的命令,当心这女孩小命不保。」
「——!——!」
赛拉在班的手臂中拼命挣扎,同时表情激动地猛摇着头。只见班用柴刀抵住了赛拉的脖子,那布满老旧痕迹、带着黯淡光泽的刀刃,就这么陷入赛拉褐色的肌肤。
「住手……」
安格斯将『书』合上,摆到桌上。
「放了赛拉。」
只见瓦尔特站起身,隔着桌子伸出手,把『书』夺了过去。安格斯瞪着瓦尔特——瞪着在他脑中的天使。
「放了赛拉!」
「那可不成。」
瓦尔特将转轮枪收回枪套。在转头望向被班用手臂制住的赛拉之后,他像是要亲吻般将脸凑到赛拉面前。赛拉的表情充满厌恶,她扭动身躯,试图将脸别开。但瓦尔特用手抓住了她的下颚,强迫赛拉面对自己。接着,天使刻意模仿瓦尔特的语气,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赛拉,你可是我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安格斯,然后笑了。
「——最重要的人质呢。」
安格斯紧咬着牙。
我要冷静。他这么告诉自己。不要中对方挑衅,冲动就输了。无论状况多么绝望,一旦放弃就结束了!肯定还有办法。快想——快想啊!
瓦尔特转过身,扯下房间后方的一面羊毛壁毯,壁毯后方出现了一扇看不到丝毫接缝的白门。他用手往门上一推,门便往侧面滑开,门后出现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班就这么拖着赛拉进到那里面。作势跟进去的瓦尔特,中途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安格斯,揶揄似地问道:
「你当然也会一起来吧?」
安格斯不愿乖乖听从对方指示,但如果放着强尼躺在这里,自己离开,也让他感到担心。但是,现在也只能照着他的话做。安格斯不发一语地进入那间小房间内,瓦尔特紧跟在安格斯后头,一起进到里面。
门在身后关上。地板微微晃动,安格斯感觉耳朵内一阵刺痛,鼓膜也发出沉闷声响,这是气压变化的反应——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正在移动。
赛拉在班的手臂中抬头望着安格斯,那对大眼睛内闪动着不安,娇小的肩膀不断颤抖。赛拉失去血色的嘴唇扭曲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见赛拉这般反应,安格斯对赛拉露出微笑。放心——有我在。
「你胆量不小嘛。」将这些看在眼中的天使如此讽刺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安格斯转身正对着他。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才对。」
「——什么?」
「书姬是不会为天使或乐园唱歌的。」
安格斯挑衅地露出笑容。
「你的希望不会实现,绝对不会。」
「别太小看我了,人类。」
萨基尔用瓦尔特的声音说道。
「这本书是你的保镖,也是伙伴。这本书为了保护你,做什么都愿意。这点事,我早就调查过了。」
说到这里,他将『书』举到肩膀的高度。
「我透过那些经过心缚化的人,了解了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你在特雷维尔沙漠的遗迹里所打倒的那些人也是我的棋子。当我发现这会唱歌的书时,真是高兴极了。像你这种只把刻印当成坏东西的人,大概不能了解这份欢喜吧。」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会唱咒歌的特殊书籍与持有那本书的白发蓝眼青年。你们虽然是特殊的存在,但光凭这些要找到你们,这片大陆实在太大了。因此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个把女孩带走的青年,肯定会想送她回到故乡吧。因此我就在奥拉附近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罗网。」
萨基尔瞄了安格斯一眼,接着得意地挺起胸膛。「结果你真的出现了,我让等在那里的弗格森和你搭上同一辆马车,打听你的身分。那个假名太随便了,图腾影像日报社的安德鲁·派克是实际存在的人,而且又是与你相识,要从他那条线索打探你的身分,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时自己之所以报上假名,只是自己不想被人追问,并不是为了要隐瞒身分。而且尽管安格斯察觉对方就西部测量士来说有点奇怪,但实在没想到班竟然会是被天使操控的人。
「虽然我有很多机会从你手中把书抢走,但我决定先观察你们。这本书是上帝赐予我的恩宠,我当然不能因为着急而坏了好事。」
说到这里,萨基尔露出得意的笑容。
「况且『预言中的男人』会在福列克斯库里夫做出什么事,也让我很感兴趣。」
安格斯瞪着瓦尔特。卡内雷克莱碧斯是原住民的土地,那里不是受天使支配的一般人所能闯入的地方。可是,这个天使——为什么他会知道云雀的预言?
「原来是这样……」
植入于表层的虚假意识,但在其下却是天使在幕后操控。在操控他人意识的技术上,天使具有优势,长尾会被欺骗,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让测量士迷路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然后引人夺取歌姬,就是你策划的吧?」
「正是。」
「把亚克的头丢进马车,引我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的也是你吗?」
天使扭曲瓦尔特的嘴唇,露出笑容。
「我不是说了吗?我了解在世界各地发生的事。当然,在福列克斯库里夫与莫尔斯莱碧斯所发生的事件,我也都见识过了。因此那也让我清楚了解到,你和那本书之间有坚固的羁绊。剩下的问题,就只剩要怎么把你们引到这里罢了。」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瓦尔特心缚化的吗?」
「这你就错了,他原本就是我的棋子。地图师拥有经济力,行动范围也大,同时也能掌握各种情报,因此相当适合用来当做耳目。我起初是打算利用他的父亲,但似乎诱惑太过有效,让他变得有些走样了。」
讲到这里,他转了转脖子。
「那东西是失败品,而且继承他资源的这个男人,不但疑心病重,又不容易施加暗示,实在很不容易让人找到破绽。直到他在雪山垂死的时候被我捡到,才总算让他成为我的东西。」
这样你明白了吧?天使像是要表达这个意思般,朝安格斯摊开双手。
「你们都不过是在我的掌中跳舞罢了。」
「不好意思,我的舞技还没好到可以在你手掌上跳舞。」
安格斯冷冷地笑道。
「我早就察觉整件事是有人刻意在其中操控。当我再次见到班的时候,那份怀疑变成了确信。我们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要拥有能够监视我们的情报网,也只有影像报的记者和地图师可能办到。既然这样,那么最可疑的人,自然就是在这个时期偶然重逢的瓦尔特了。」
「笑话。」天使不屑地笑了。「你这是死要面子吗?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又何必傻傻地自投罗网呢?」
「瓦尔特是不会设计我的,他肯定是受人操控。为了救他,我必须打倒在他幕后的主使者——也就是你。这是我到这里来的第一个理由。」
安格斯竖起食指,接着又多竖起了中指。
「第二个理由——是赛拉。」
安格斯能听见赛拉惊讶吸气的声音。但是,安格斯仍旧瞪着萨基尔,继续说道。
「卡内雷克莱碧斯的四名歌姬能够吟唱『解放之歌』。在奥拉的事件之后,你得到了歌姬,可是她却因为事件的冲击失去声音,无法唱歌。如果乱来,则会让她像云雀那样发疯。她是你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歌姬,因此在找到让她恢复声音的方法之前,你自然不能失去她。」
安格斯自从在特雷维尔沙漠遇见赛拉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罪犯会带着像赛拉那样的少女。
「所以你为了避免让她再被血腥快枪抢走,把她弄成男性的打扮,并且在各城镇之间移动。」
呵呵。天使这么笑了。
「下令要血腥快枪绑架歌姬的人就是我,我和他是合作关系,何必为他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
「合作?我看只是互相利用吧。你的目的是用『解放之歌』与『钥之歌』从术文中取出思考能源,让乐园获得复兴,不是像血腥快枪那样想让人疯狂,让世界陷入混乱。」
说到这里,安格斯这才转头望向赛拉。
赛拉脸上之所以充满恐惧与不安,相信不只是因为柴刀抵着自己咽喉的关系,是自己让她回想起痛苦的记忆。一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感到心痛。
「赛拉……」
安格斯轻声对赛拉说道。
「妳其实是被血腥快枪绑走的卡普特族歌姬——圣翼吧?」
赛拉的大眼睛惊讶地睁大。她动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仍旧僵硬。
「在奥拉镇长的大宅里,留有两具白骨,那是镇长……和其女儿赛拉的遗体。只有镇长的大宅遭到烧毁,其实是为了将妳与真正的赛拉·福斯特掉包所做的伪装工作。」
对吧?安格斯望着赛拉,彷彿这么问道。只见赛拉紧咬着欠缺血色的嘴唇,用悲痛的表情回望着安格斯。
「原来如此——你真有一套。」
瓦尔特用夸张的动作举起双手。
「你说的对,毁灭奥拉的就是这个女孩;让奥拉的居民互相残杀的,就是这女孩的歌声。」
「你闭嘴!」安格斯怒吼道。「那是血腥快枪设计的,不是赛拉的错。」
「是那样吗?但她本人可不这么想喔。这女孩在被关在镇长大宅的那段时间,对真正的赛拉羡慕到难以自拔,她那样的想法与『嫉妒』产生共鸣,最后毁了奥拉。这女孩为了逃避自己的罪,因此将自己的名字、过去、甚至连歌声都紧紧封闭,完全将自己当成了赛拉·福斯特。」
人的脑会窜改记忆。将痛苦的记忆遗忘,并企图用其他记忆来填补。因为若不那么做,就会过于痛苦,使人难以活在世上。
安格斯瞪着那在瓦尔特体内的残酷天使。
「就算年幼的歌姬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感到畏惧,并封闭了那段记忆,又有谁能为此责怪她?况且那份重压已经夺走了她的声音。那是她对自己所做的惩罚,同时,那也代表着她不愿再次被人利用的意志。」
「所以你就为了同情她,决定自投罗网吗?真是蠢蛋。」
瓦尔特再次把手放在门上。门无声敞开,门外是一条阴暗的走道,天使沉默地示意之后,安格斯走上白色的走道。
好冷,吐出的气息化成白雾。看起来像白色墙壁的东西,是结霜的玻璃。在玻璃后方摆放着数具棺材,躺在其中的是拥有白色肤色的人——是天使。
在那之中,有名拥有一头金色长发的女性。她与其他天使不同,右肩上留有严重的伤痕,那紧闭双眼沉睡的表情,也隐约透露着痛苦。
安格斯觉得那天使的面孔似曾相识,并不是记忆外的记忆。而是最近的事。可是,他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很惊讶吗?」天使说道。「他们并没有死,只是睡着而已。他们置身在重回乐园的梦里,一直长眠着。」
他边说边用『书』轻撞安格斯的背部,示意要他走在前面。
「在天上曾有二十二座乐园,但却因为一名愚者而瓦解。没有尊严的下级天使与人类打成一片,甘于适应那黏在地上的生活。但是,拥有高贵尊严的上级天使们不甘堕落,为了寻求复兴乐园的希望,而聚集到此地。」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着问道: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这里有术文的关系吧。而且还不是在『灭日』后失去力量的术文,是在那之后所诞生的邪恶术文。」
安格斯边走边望着身后说道。
「就算天使再怎么长寿,要从『灭日』一直活到现在,也是不可能的。使其实现的是术文之力,在你身上刻有被诅咒的术文。」
「喔?」天使扬起了一边眉毛。「真不愧是再临天使。你当人类实在太可惜了。如果你有那个意思,我可以考虑以天使的身分迎接你加入乐园喔。如何?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吗?」
尽管处在这种状况下,安格斯还是险些笑了出来。如果在刚被赶出莫尔斯莱碧斯的时候听到这种话,自己肯定二话不说地立刻同意吧。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有在等待我回去的人,有愿意接纳我的地方。
「我是人类。」
安格斯转身面对着对方回答道。
「我不想把自己当成是傲慢的天使,也不打算舍弃这个世界。」
天使不屑地哼了一声。
「以前曾有天使跟你说过同样的话,那是个相信人类,并为他们赌上性命的愚蠢堕天使。」
这话让安格斯的心脏激动地跳了一下。我知道那名天使。安格斯心跳加速,心跳声在安格斯脑中像雷鸣般不停响起。
「但是,他最后只能束手无策地送死。」
天使无从得知安格斯内心的悸动,只顾着用恶毒的语气说道。「不过,那也是堕天使应得的下场。」
一名被钉在柱子上的男性身影在安格斯脑中浮现。就算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最后一刻仍试图抵抗。安格斯曾见过那锐利的眼神。
我……知道那个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安格斯按住自己的右眼,感觉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就在感觉快要能够确认的时候,他的思考突然停止。
安格斯走完了走道,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
这里有黑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地上则铺满灰色地砖。没有丝毫装饰的天花板与墙壁,被看似玻璃的光滑材质覆盖。地板中央竖着一根黄绿色的七角柱。
瓦尔特从枪套中抽出转轮枪,用枪口比向七角柱。
「过去。」他对安格斯命令道。「站到那柱子前面。」
姑且不论对准自己的转轮枪,赛拉咽喉被柴刀抵着,实在让安格斯无法抵抗,只得朝柱子走去。
七角柱的高度与安格斯的身高相同。在其表面刻有黑色的纹样。


Delight


那是术文。这多半就是『欢喜』。这里就是第十七圣域的中心。
安格斯转过身,背向柱子,站在他面前几步距离的瓦尔特则用枪口指着安格斯,小心翼翼地将『书』打开。
书姬的愤怒该不会在『书』被打开的瞬间爆发吧。安格斯抱着这般担心的同时,也对此怀抱期待。但从书页中现身的书姬却出乎意料地,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无法唱『解放之歌』。」
「妳以为那种谎话骗得了我吗?」天使用枪口指着安格斯。「唱!给我唱『解放之歌』!」
「没用的。」站在柱子前的安格斯说道。「书姬的顽固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找牛来也拉不动的人。既然你了解一切,那么这点小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说到这里,安格斯刻意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的希望是绝对不会实现的。」
「你们以为我不会开枪吗?」天使扣住扳机的手指正缓缓弯曲。「你们以为我不可能在这时候杀掉人质?」
「不是的!我不能唱『解放之歌』!」书姬抬头望着天使,激动地说。「我一旦吟唱『解放之歌』,就会导致世界崩坏。这是真的!相信我!」
「书姬,妳不用担心我。」
安格斯将双手插进外衣口袋内,面向着天使说道:
「我不会死的。我的右眼里有术文,妳身上也带着术文。妳应该知道带有术文的身体,是不会死掉的吧?」
突然间——天使放声大笑。彷彿失去控制的狂笑在大厅内回荡。
「天真、天真、实在太天真了……!」
他重新举起转轮枪,眼神锐利地瞪着安格斯。
「会死的,你会死的。刻印所保护的只有其依附的器官,其他部分都会坏死、腐烂。除了那颗眼球会留下之外,其他部位都会腐烂消逝。」
说到这里,萨基尔轻晃了一下转轮枪的枪口。
「那女孩很清楚这件事。曾经看过我真正样貌的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安格斯看着赛拉。她就算被柴刀抵着咽喉,仍激动地摇头,那是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隐忍不住的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侧眼看着一切的天使带着扭曲的笑容,重新望向安格斯。
「这是最后的警告。」
他用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给我唱。」
安格斯可以看到书姬茫然地站在『书』上,紧握着那娇小的拳头,全身不停颤抖。书姬悲痛地抬起头,望着安格斯。
「我办不到——对不起,安格斯。」
「没关系,不用在意。」
安格斯在心里祈祷自己双腿颤抖的模样不要被发现,然后露出笑容。「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书姬救回来的。」
安格斯转身面对天使,瞪向对方,用手指比向自己的心脏。
「开枪吧,可别射偏了。」
对方没有回答。
枪声响起。
安格斯的身子应声飞出,撞上柱子弹了开来。只见安格斯手按着胸口,扭曲着身子,下一刻——他全身失去力气,静静倒在地上。
「安格斯……!」
书姬吶喊着,同时激动地让身子探到『书』外。
「安格斯!安格——」
天使把『书』合了起来。书姬的叫声瞬间消失,就在同时,另一声哀叫响彻了这间房间。
「不要——————……!」
是赛拉。她甩开了班的手臂,朝倒地的安格斯冲去。但是,天使挡住了她的去路。天使的脸因惊讶与喜悦而丑陋地扭曲。
「妳的声音回来了?」
赛拉用满是泪水的双眼瞪着他。
「让开!你这混蛋天使!」
企图从萨基尔身边闯过的赛拉,手臂被班从后方拉住。他已将柴刀收回鞘内,用双臂牢牢将赛拉架住。
「放手!给我放开!」
「真是太好了!」
看赛拉这样哭叫挣扎,天使仰头望着上方。
「神啊,感谢您,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少妄想了!休想我会为你这种天使唱歌!」
就算自由遭到拘东,少女仍拥有战士的血统。她紧咬着牙,从获得自由的咽喉中挤出咆哮般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绝对……绝对饶不了你!」
「妳会唱歌的。」天使用手抓住赛拉的脸颊,抬起她的脸。「只要和我接触,要操控妳是易如反掌。区区人类根本无法抵抗,妳将变成只会唱歌的人偶。」
班抓着赛拉朝房间深处走去。打算跟上的瓦尔特突然像想到什么而停下脚步。他折回柱子旁,用鞋尖将俯卧在地上的安格斯翻了过来。
安格斯的外套上开了一个烧焦的洞,衬衫的胸部位置可看见大片红色血渍,无力松弛的身躯一动也不动。
瓦尔特将『书』放在安格斯的胸上,眼角抽搐了两下。
「这还给你——谢了。」
他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
在房间最深处有块方形的凹陷。由于该处的材质与墙壁相同,因此乍看之下难以分辨,但在那里有一扇门。瓦尔特将手放到那扇门中央,紧闭到看不见接缝的门,就这么左右分开。
班和瓦尔特就这么拖着持续大声叫喊的赛拉,消失在门的另一头。而门也像是要隐匿他们的身影一般,自动关上——
「安格斯!求求你!睁开眼睛——」
赛拉的叫声无情地遭到遮断。


8


我们所搭乘的载具,似乎使用的是与思考能源无关的动力。不同于只要用想的,就能自动带人到目的地的一般载具,这台载具似乎一定要有人操作才能动。
那被称为米迦勒的自动人偶操纵着圆形的方向盘,驾驶着载具一路闪避瓦砾。窗外是一片恶梦般的光景。建筑物倒塌,无论是公园还是工厂都在火焰中冒着浓烟。烟雾飘进窗内,让我忍不住咳嗽。
「我要关窗了。」
自动人偶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窗户便应声关上。
我试着对那自动人偶说道:
「你是米迦勒?」
「没要紧事就安静点。」
虽然那如铃声的美丽嗓音是人偶特有的音色,但语气却充满威严。不容辩驳的言行,那就跟个性顽固的米迦勒一模一样。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没错,要阻止那些暴怒的下级天使,我肉体的死亡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你现在却在这里。」我指着自动人偶。「在这个——人偶里面。」
「四大天使为了预防意外,意识都有进行备份。当然,要复制所有的人格是不可能的,我不过只是忠实执行米迦勒意志的冒牌货罢了。」
你感觉实在不像是冒牌货——就在我想要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猛打方向盘。一道火柱在眼前爆发,四周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笼罩,巨响与强光的冲击让我脑袋一阵晕眩。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从其中恢复。可是拥有人偶身体的米迦勒却似乎不受影响。他若无其事地持续驾驶。载具离开了市街地,朝浮岛边缘驶去。
「米迦勒,你为何要救我?」
「是加百列拜托我的。」
那美声以略带不快的语气回答道。
「他在进入刻印大厅之前交代过我,说如果你还活着,日后又被抓回来的话,希望我能让你逃走。他说你是自由的鸟,希望你不要再次回到笼中。」
说到这里,自动人偶的声音才初次显露出哀伤。
「加百列是我的好友,但我却没能救他。我不想责怪你,但也不代表我能原谅你。你当初应该带他一起走,不该把他留在这里的。」
这份告白刺痛了我的心。
「——对不起。」
「你要道歉别对我说,去跟加百列说。」
「可能的话,我也想那么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请求他的原谅了。」
米迦勒没有答话,这样的沉默让我感觉心如刀割。加百列对我有大恩,可是我却背叛了他。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原谅?我该怎么做才能回报他?
「加百列也做了备份。」
沉默的乌云中射出一道曙光。
米迦勒望着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有个我熟悉的银环在闪闪发光。是米迦勒生前戴在耳朵上的连线夹。
「在加百列所戴的连线夹内,蓄积了他的思考资料,现在那东西应该是在萨基尔手上。」
我咽了一口唾液。
「那臭小子现在在哪儿?」
「他逃到其他圣域去了。那东西对乌列尔没将你心缚化一事感到十分不满,一心只想对你进行报复——」
载具旁一阵爆炸,打断了加百列的话语。待爆炸的余波散去后,加百列继续说道。
「那些优良基因的合成人,是第十三圣域的哈尼尔,与其他圣域的哈尼尔共同创造的东西。那些家伙虽然拥有各自的意识,但同时也会以集团方式形成一个共同意识。因此拉斐尔虽然没有必要备份,但却拥有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拉斐尔被你杀害时的记忆,是那些东西全体共有的。」
「你说全体……除了那个拉斐尔与萨基尔之外,还有其他合成人吗?」
「光是现在能确认的就有三名,分别是第七圣域的拉斐尔、第十二圣域的米迦勒、第十七圣域的萨基尔。这波攻击就是那些东西策划的。」
那个萨基尔痛恨我。这样说来,他很可能就在现在头上的那座岛上,等着欣赏我的死期。
「现在头上那座岛是第几圣域?」
米迦勒瞥了一眼飘在空中的浮岛,然后立刻将视线移回前方。他迅速转动方向盘,躲开挡在路上的瓦砾。
「第十七。」
「是『欢喜』对吧?」
「没错。」他简洁地回答之后,用下巴朝前方比了一下。「已经能看到了。看来没问题的样子。」
有条道路笔直穿进满布浓烟的森林内。停在道路尽头的,是架我从未见过、拥有三片白色机翼的载具。
「那是什么?」
「那是直升机。」
米迦勒将载具停在那东西旁边,然后从载具中走出。
「快过来。」
米迦勒对我呼喊道,我连忙朝直升机跑去。那玩意儿拥有将副座包覆在其中的蛋型机体,在机体上有三片机翼,后方则有小型的螺旋桨。
「上去,我教你操纵法。」
「可是,你自己——」
「我是『理性铁腕』,就算肉体毁灭,在我灵魂还存在的一天,就有义务要保护这里。」
「——你打算牺牲吗?」
「别让我一再重复。上去。」
我决定照他的话做,因为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他也是为了他所要保护的人而战。关于这一点,不是我——不是我这种人有资格插嘴的。
米迦勒将连线夹从耳上取下,交到我手中。我在他催促下将它装到自己耳上。剎那间,各种情报流入我的脑内。没能拯救加百列的悲哀、目睹圣域瓦解的苦涩。我将意识从那些情报上移开,只找出我所需要的情报。
直升机的操纵法——我用右手控制操纵杆,用左手控制节流阀,同时我的脚也放在左右两个踏板上。踩下左侧的踏板,右踏板就会回到原位,而机体会向左倾斜。我将大概的基本知识记到脑中,然后便让操作的感觉与自己的身体同调。
接着我将连线夹取下,还给米迦勒。米迦勒把连线夹重新戴回耳上,便折回载具旁,拿了一个用布包裹的细长物体回到这边。
「你把这个带走。」
我接过那东西,将外面的白布解开。
「这个是——!」
那是刻有『理性』刻印的银杖,如果少了这个,第十三圣域就会坠落。乌列尔不可能容许这东西让人拿走,这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就代表……
「乌列尔——死了吗?」
我没有说「被你杀了吗?」,因为杀害『理性头脑』的说法,相当于指控他亲手摧毁圣域。身为『理性铁腕』的他会被迫做出那种决定,其内心所承受的煎熬,想必非比寻常。
「乌列尔把这座圣域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疼爱,能与圣域一起灭亡,或许也是她所希望的。」
米迦勒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刻印是柄双刃剑。如果周围有水或金属之类的精神共鸣体围绕,那么吟唱『解放之歌』就能产生出莫大能量;可是在没有能与之共鸣的地方吟唱,无处宣泄的能量就会化为将周围破坏殆尽的猛兽。因此你千万不能错用这股力量。」
我紧握手杖,点了头。
「还有,如果在日后你能有机会再次见到加百列,我有话希望你代为转达。」
原本应该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自动人偶,竟露出了充满骄傲、但却因此让人感受到其中悲哀的微笑。
「告诉他,你的朋友实现承诺了。」
「我会告诉他的,一定。我保证。」
带有米迦勒灵魂的自动人偶远离直升机,举起右手对我敬礼。
「永别了,正确继承了刻印意志之人。」
我将手杖摆放在后座上,右手握着操纵杆。一按下按钮,驱动零件便伴随爆裂声甦醒。螺旋桨随着我拉动节流阀的动作转动,机身动了起来。上方三片机翼开始自动旋转,机翼切过空气的声音逐渐增大。
我将节流阀开到最大。速度瞬间提升,我边用踏板调整行进方向,边拉动操纵杆将机首抬高。
机身摇晃,机轮离开地面。
直升机升空了。
我飞在空中——如果能尽情享受这种感觉,不知有多好。但此刻我丝毫没有享受飞行的兴致。光是要用操纵杆与踏板来维持机身平稳,就让我无暇他顾。一离开浮岛边缘,眼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地。红褐色的山丘、随处可见的树林。这里没有我所认识的地形。我看不见马提尔湖与莱庇斯族的村落。在远处可看见白色的物体,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云还是山岳。
突然间,有东西划过天际落了过来。就在我那么想的瞬间,那东西突然爆炸。暴风晃动着机体,碎片如雨点般撞击在机体上,发出不祥的声音。机首瞬间下沉,直升机逐渐失速。红褐色的山丘迅速朝眼前逼近。
「翅膀,张开翅膀……」
我紧握操纵杆,像是唸咒语般地说道。
「飞起来!里贝尔塔斯!你可以飞!」


9


环绕开口说道:
「妳不可以憎恨。」
当会发出雷鸣的武器将同胞们一一杀害时,身为她养母的老妇这么告诫她。
「就算妳心中的愤怒像热油般翻腾,也绝对不可以憎恨。」
「为什么?」年幼的她无法理解。「就算被这样虐待,我也不能恨那些人吗?」
「没错,创造这个世界的伟大灵魂,不能在这块土地上生出仇恨。」
如雷鸣般的枪响。哀叫、怒吼、吶喊、凌乱的脚步声。照亮黑夜的鲜红火焰。恐惧、怒意、与愤慨,彷彿要胀破她的脑袋。
环绕为了平抚她的情绪,将少女抱在怀中,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妳可以像暴雨般哭泣,可以像闪电般发怒。可是妳不能恨。带着恨而活的人栽不出任何东西;用恨唱出的歌会毁灭世界。我最重要、最爱的歌姬啊,请切记我说的这些话。」


我办不到……
赛拉瞪着眼前那个东西心想。
——我实在办不到,环绕。无论我怎么哭叫、怎么生气,都无法压抑那股情绪。恨意不断膨胀,彷彿要冲破我的身体。这家伙杀了他!杀了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对我笑,我也再也无法看见那蓝色的眼睛,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我永远都无法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了。
这里是第十七圣域的最深处——在阴暗的房间中央,有个圆柱形的水槽。水槽散发的浅蓝色光亮,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在那水槽里面,漂浮着一团看来像是皮革袋的物体,有几条银线将那东西固定在水中。
赛拉脑中模糊的记忆逐渐鲜明。我曾来过这里,接触过那个东西,当时涌现的漆黑恶意压垮了内心,彷彿被上千利针扎刺的疼痛侵袭全身,自己被强迫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当时的恐惧全都毫无遗漏地一一浮现。
那在水槽中像是皮革袋的东西缓缓晃动,赛拉试图抵抗但却全无效果,只能任凭对方将自己朝那东西拖去。随着距离靠近,赛拉也逐渐得以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那是人类的身体,但身上的手脚彷彿被扯去般不见踪影,头部只剩腐烂的肉块顶在头盖骨上,缺少皮肉导致脊髓外露的颈部,则戴着一条银色项圈,只有身体还勉强保留完整的模样。那应该是属于男性的平坦胸部,其中央刻有闪着红光的纹样。
〈实现愿望的日子终于到了。〉
从天花板传出金属般的音调这么说道。同时一声闷响,在水槽中升起了蓝色的水泡。
〈圣域将重拾往日的繁荣。那些紧黏在地上的人将受到心缚,复兴天使们的乐园。碍事的人全都死了,没有人能指使我,再也没有人会说我是『缺陷品』。我将成为神,成为这个世界的——全新的神!〉
赛拉瞪着那个东西。如果要让白己变成这种家伙的傀儡,那还不如一死。赛拉这么想着,自己手中还留有同归于尽的方法,也知道该怎么做。
环绕曾告诫自己不可以恨。
可是——我办不到。
〈到这里来,歌姬。只要碰触我,无论是悲伤还是恐惧,就全都感受不到了。〉
水槽的表面开始凹陷,凹陷的底部接上了浮出在那身体胸部的纹样。
〈来吧,这次我一定要让妳成为我的东西!〉
班抓住了赛拉的手腕。
「你做什么!把手放开!」
赛拉拼命抵抗,企图将班的手给甩开。但班丝毫不为所动,他拉着赛拉的手,让赛拉的手朝术文接近。
「不要!」
赛拉颤抖的手指眼看着就要触碰到术文——就在这个时候……
〈什么人!〉
质问的声音与枪声同时响起。
班的手放松了力道,赛拉见机立刻挣脱。只见班伸直了四肢,朝后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睁开,嘴巴也无力地张着。在他额头上多出了一个小洞,从后脑流出的鲜血正缓缓在地板上扩散。
「好久不见了,萨基尔。」
一对男女的身影出现在水槽后方。那是一名将长发绑在身后、拥有端整容貌的男性,与拥有褐色肌肤的女性。赛拉认识那名女性,她是克尔族的歌姬。没错,她的名字是——
「因为你那些自动人偶会碍我的事,所以我先在控制面板上动过手脚了。」
男子扭曲薄唇,露出笑容。黑色的长发、黑衬衫、黑领带,左手则戴着黑色手套。相较于全身黑色的穿着,男人的肤色异常苍白。
「总之就是这样,你可别太介意啊。」
〈快枪!你竟然……!〉
金属般的声音尖锐地变了调。
〈你又打算背叛我了吗!〉
只见瓦尔特像是触电般挺直身子,右手生硬地移动,握住收在枪套内的转轮枪握柄。
「太慢了。」
枪声与说话声同时响起。只见男子手中已然握着一柄不知何时抽出的转轮枪,而且所射出的子弹,也准确地射穿瓦尔特的右肩。
「你说我背叛你?说话别那么丢脸啊,萨基尔。讲什么背不背叛,我从一开始就跟你不是同路的。」
血腥快枪将转轮枪的枪口凑到嘴边,将枪口飘出的硝烟吹散。
「你收集了四散在世界各地的刻印,并强迫人祈祷,让他们为你在思考原野里蓄积思考能源。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心怀感激。」
黑衣男子绕过水槽边,站到水槽前方。
「可是——不好意思,我并不需要乐园。」
〈嘎嘎嘎嘎——!〉
房间内回荡着像是金属声响的尖锐呻吟,然而就算听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不快音色,血腥快枪的脸色仍无丝毫变化。他扳起击鎚,将转轮枪的枪口对准水槽。
枪声响起。
「你所收集的能源,我会善加利用的。」
他扳起撞鎚,又是一枪。枪声接连响起。
一声清响,水槽出现裂痕。
「你已经没用了。」
裂痕逐渐扩散。水槽中的液体开始从裂痕渗出,并在水槽表面形成一粒粒蓝色水珠。男子没有多看,转身面向赛拉。
「妳要跟我走吗?」
男子用彷彿在邀请对方共进午餐的轻松态度对赛拉说道。
「如果妳有那个意思,我可以让妳再忘记一次。」
赛拉抬头望着血腥快枪。
端整的面容、浅灰色的双眸。那不甚明显的微笑,带着一股令人着迷的寂寥感,就像在陌生土地迎接的落日;就像在喧闹人群中的沉默;就像掩声哭泣的黑夜;就像在绝望深谷中摇曳的永暗。那是让赛拉忍不住想伸出援手的——压倒性的孤独。
赛拉开上眼睛。
她甩甩头,将他的魔力甩开。
「你杀了环绕,也射杀了我许多同胞。」
她睁开眼睛,正视着他的双眼。
「而且,我并没有忘记你对云雀做了什么。」
「所以说……妳并不打算跟我走囉。」
「我永远都不会再跟着你。」
赛拉毅然决然地说道。
「而且,我也不会放你从这里逃走。」
赛拉说完,快步冲向倒地的瓦尔特身边。他被子弹射穿的右肩虽然仍持续出血,但还有呼吸。
「这人身上带有术文。」
赛拉将手放在瓦尔特胸口上,这么宣言道。
「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吟唱『解放之歌』,还有这个术文的『钥之歌』。」
不知是根本不相信赛拉的话,还是根本不把自己的生死视为问题,血腥快枪似乎十分愉快地笑了。
「我想这么说的妳应该很清楚,妳那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吧?」
「我当然清楚。这个房内没有任何共鸣体,被解放的能量将会连同那些沉睡的天使,一并将这块地方夷为平地。」
「那样一来无论是妳,还是那个男人都会死喔。」
「我不在乎。」
赛拉舌锋尖锐、不假思索地丢出这句话。
「只要是为了所爱的人,歌姬会不择手段。保护所爱之人,与所爱之人共存亡,歌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赛拉接着朝站在血腥快枪身旁,始终保持沉默的女性说道:
「晨啭,既然妳能够做到,那么我也可以。」
「好胆量。」
血腥快枪露出满意的微笑,同时扳起击鎚。
「妳的歌声——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赛拉收起下巴,静静吸气,张开那如花瓣般娇嫩的双唇——
枪声响起。


10


我拿着银杖走出直升机。
三片机翼扭曲变形,蛋状的机身也破损得惨不忍睹,唯一幸存的只有直升机骨架,还有——里面的操纵者。
我抬头望着天空。第十三圣域已经飘到了相当远的位置,浮岛拖着黑烟,逐渐失去高度。在那浮岛之上还漂浮着第十七圣域,彷彿是要见证『理性』的末日。
最后,在我的注视之下,第十三圣域坠落到大地上。浮岛就像是腐败的果实摔落地面般崩塌、四散。间隔了一会儿,彷彿世界末日般的巨响传进耳中,大地也像是在表现痛苦般地不停晃动。
「加百列……拉米尔……米迦勒……」
想到那些失去的人,我自然唸出他们的名字。可是在其中丧失的生命,有大半的人根本连名字都没有。
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罪孽最深的我还活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意义的吶喊烧灼着我的咽喉。
我仰头所见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鲜红,彷彿是沾满鲜血的颜色。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泪水。就算哭也没用,眼泪并不会为我洗去罪孽。
既然这样,现在就专心让自己向前进吧。
我要回去——回莱庇斯族身边。在那之后,莱庇斯族究竟怎样了?会不会所有人都早已被天使杀光了呢?还是说他们受到心缚,被当成制造能源的燃料,被带回圣域了?一想到这些,就让我坐立难安。
我紧握手杖,朝夕阳的方向走去。在坠落之前,我在西方看见了白色的物体,那八成是安司塔比利斯山脉。马提尔湖就在那座山脉的东侧,莱庇斯族的村子就在那里。
我走了整整一夜。我在半路用手杖敲打仙人掌,啜饮其中的汁液;或是直接啃食仙人掌的叶肉,刺鼻的植物气味涌入鼻腔。就算这样,我还是忍着不让自己呕吐。
就算太阳升起,我也没停下脚步。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开散发出血腥。我的体力早已透支,意识逐渐模糊,此刻我连自己正朝哪个方向前进都不清楚。
手杖脱了手。我跪到地上,想要捡起手杖,但却再也站不起来。我就这么躺在干热的大地上,烈日持续射在身上。我应该找个能躲阳光的地方,等我再休息一下——就去找能睡觉的地点——待体力恢复之后——再——


有东西在拉扯我的头发。
「——!」
难忍的疼痛让我睁开眼睛。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匹黑马的鼻头,那匹马想要吃我的头发。
「喂!别这样!清风!」
我看见一名男子翻下马背,他有着红褐色的皮肤与黑色头发、壮硕的身躯,身上的服装则织有剽悍的鸟类纹样。
另外还有数匹马包围着我,在马上的全是大地之人。
「还活着吗?」
从马上下来的男子,探头望着我的脸。
我想回答,但却无法出声。我能做的,只是微微移动嘴唇。
「喔!还活着呢!什么?要喝水吗?是要喝水吧?」
男人扶起我的身子,把用羊胃袋做成的水袋袋口靠到我的嘴上。水流进了我干燥的喉咙,就算感觉快被水呛到气管,我还是贪婪地将水喝下。
「我是欧鲁库斯族的獠牙。」
男子说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你是——白人吗?」
「我是……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
每次发出声音,我的喉咙都会感到刺痛。
「我拜托你们——带我到……莱庇斯族的……村落去。」
男子的表情充满狐疑。会被怀疑也无可奈何,毕竟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是大地之人。
那自称獠牙的男子让我躺在地上,然后站了起来。他开始跟看似领队的男人讨论起来,压低了音量。我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獠牙回到我身旁。
「很遗憾,我们不能带你去。」
听到这个答案,我闭上了眼睛。看来除了靠我自己走路之外,也没其他办法了。
「那么,可以至少告诉我方向吗?」
我睁开眼睛,自己撑起身子,倚着手杖,试图让自己站起来。
「别急,你虽然是莱庇斯族人,但性子却很急呢。」
獠牙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们正要前往卡内雷克莱碧斯,那里正在举办让所有歌姬齐聚一堂的祭典。那场祭典我们不能迟到,所以我们虽不能先带你去莱庇斯族的村落,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只要到卡内雷克莱碧斯,你肯定能在那里见到莱庇斯族的。」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听说『大地之钥』的祭典,是在结实之月举办,我被软禁在圣域的时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吗?
「现在——已经是结实之月了吗?」
「不是。」獠牙摇了摇头。「这次祭典是莱庇斯族紧急招集的,因为白人要展开侵略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疲惫不堪到无法站立的我,在他们协助下让我坐上马背。他们还分给我食物与饮水,对于这些好意,我只能不停道谢。
「见人倒在眼前出手相助,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回应的男人,名字叫尾环。那将头发绑成长辫并结成环状的他,是欧鲁库斯族的酋长。
「莱庇斯族是我族的恩人,你尽管安心修养身子吧。我们后天晚上就会抵达卡内雷克莱碧斯。」


11


从远处传来声响。
安格斯想要回答,却开始咳嗽。胸骨突然一阵疼痛,让安格斯发出呻吟。
「可恶,你还活着嘛!真是的,你这大白痴,竟让人这么担心!」
安格斯睁开眼睛,看见黑色的天花板、一脸哭丧表情的书姬、应该已经睡着的强尼,以及应该被带去修理手臂的亚克。
为什么———他们两个会在这里?
到这时候,安格斯才回过神。强尼与亚克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己一直昏迷到他们找来这里。
「不好……」
安格斯才刚想坐起身子,就立刻感受到剧痛,强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安格斯开始缓缓吸气,再将空气慢慢吐出,光是这样的动作,胸口就会感觉无比疼痛,全身也都冒出冷汗。
「安格斯——?」
书姬用颤抖的声音唤道。
「你——不是中枪了吗?」
「我原本是打算假装那样……然后出其不意……把赛拉抢回来的。」
「可是,那些血呢?」
「喔……这个——」
安格斯边喘着气,边让书姬看清楚自己握在右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破裂扭曲的羊肠。
「这些是小红莓汁。」
安格斯在昏迷之前,把藏在外透口袋里装有小红莓汁的羊肠在自己衬衫上弄破。
这是因为安格斯认为对方如果开枪,多半会避开有术文的右眼,选择瞄准心脏。因此安格斯将萨基尔之书放进胸部口袋,而事情正符合他的期待,术文挡住了子弹。但是,似乎并没有连中弹的冲击一并吸收。
自己想得太美了,昏迷实在是一大失算。安格斯按着胸部,试图起身,虽有强尼伸手帮忙,胸部深处仍隐隐作痛。
「我看你是不是别动比较好?」
「是啊,主人,您的脸色都发青了,内脏说不定受伤了。现在应该照强尼说的……」
「赛拉的声音恢复了。」
安格斯不顾他们的劝阻,奋力站了起来。虽然感到目眩、脚步摇晃,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
「术文会散发邪恶意识——如果与其同调,会引发意识障碍,不久便会发疯。在变成那样之前——得去救她——」
「……真是的!」
强尼边昨舌,边从地上捡起『书』,将『书』交到安格斯手上,接着拉过安格斯另一边的手,让那条手臂绕过自己肩膀。
「没有我们跟着,你还真是没用呢。」
「……要说这种话,那在我抵达之前,都一直在地板上睡觉的人又是谁呢?」
「你真囉唆,你自己还不是没接上手臂?」
「在我接手臂之前,那些自动人偶就突然不动了。肯定有人启动了紧急停止模式,我认为这是非常状况,所以才赶过来的。」
「真的吗?不是因为突然只剩你一个,所以害怕寂寞的关系吗?」强尼调侃地嘻笑道。「而且其他人偶都停止了,却只有你还会动,这不是很怪吗?」
「在这里的自动人偶是第十七圣域规格,因为我的规格不一样,所以紧急停止模式也不同,请不要因为都是人偶就混为一谈!」
「好啦,我知道了,用不着那么激动……」
强尼边说边重新抓紧安格斯的手臂,因为安格斯刚才险些瘫软下去。「喂!你还好吧?站得很不稳喔。」
「是啊,不要太勉强了。」
抬头望着安格斯的书姬,担心地皱着眉头。
「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先倒下的。」
「……不要紧的。」尽管这么回答,但安格斯仍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稍不留神就会昏迷,每走一步身体中央都会感到阵阵刺痛,双腿也不听使唤。由于无法大力呼吸的关系,让安格斯呼吸非常难受。
在抵达房间深处——那个有些微凹陷的墙壁时,安格斯已经连维持站立都十分痛苦。因此只好由强尼代替瘫坐在地上的安格斯试着敲打墙壁,但是门始终紧闭,无论怎么做都没法开启。
「没办法了,要直接轰开吗?」
书姬抬头望着安格斯说道,书姬这个提议,安格斯摇了摇头。
「我们不清楚门对面的状况,要是随便使用力量强大的招式,可能连赛拉他们都会受伤。」
可是继续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果动作不快一点,事情将会演变到无可缓回的地步。现在他们实在没有时间跟这扇门耗下去,不耐与焦躁令安格斯的内心倍感煎熬。
「主人。」亚克对安格斯说道。「我直接与这扇门的回路相连,让它短路怎么样?」
安格斯抬头看着亚克。
「你可以那么做吗?」
「嗯……是可以啦……可是如果这么做,我想我也会无法行动吧。」
「那样不成,我不能让你坏掉。」安格斯的视线落到手中的『书』上,缓缓站了起来。「没办法了,看来还是只能请书姬直接把这扇门——」
「我不会坏掉的。」亚克边说边上前搀扶脚步不稳的安格斯。「只要稍微等一段时间,然后对我说启动码,接着就会执行自我修复的。」
这话让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克。
「真的吗——?」
「是真的,自动人偶不会说谎。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只会沉默而已。」
「——好吧。」安格斯闭上眼睛。在轻轻吐气之后,再次把眼睛睁开。「启动码是什么?」
亚克露出微笑。那是看来像是寂寞、又像是高兴、不可思议的微笑。
「是『任何人终得一死』。」
亚克站起身,背对安格斯。他用右掌对着墙壁,开始寻找什么。下一瞬间,亚克突然举起拳头,用力朝墙壁挥落,平滑的壁面应声碎裂。
亚克从自己的左肩扯出银色的管线,使其与墙壁内的银线相连。
啪地一声,连接处爆出了青白色的火花。
只见亚克的身体朝一旁倾斜,同时伴随着空气流泄的声音,门应声开启。
凄惨的光景跃入眼中。
阴暗的房间。前方是破裂的水槽。在微弱的照明下,可看见一名倒在地上的男性身影。那鲜血从脑袋泊泊流出,已经丧命的人是班·弗格森。瓦尔特也倒在地上。赛拉正蹲在他的身边。
水槽前站着一对陌生男女,全身穿着黑衣的男子右手拿着转轮枪,枪口对着赛拉。
强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枪,朝那名男子击发,但子弹却射到了毫不相干的方向,打中墙壁爆出火花。
「……书姬!」
在听到安格斯用走调的声音呼喊前,书姬的歌声便已响起。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与沉默的大海


男子的反应十分迅速。几乎在刚听见歌声的同时,他便将转轮枪抛开。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也立即将那男子推开,自己则顺势趴到地上。紧接在那之后,被雷光击中的转轮枪应声碎裂,子弹散落到地上。
「所有人通通把手举起来!」
强尼重新拿稳转轮枪,出声大喊道。
「别想做无谓的抵抗!要是想玩什么花样,这里的书姬可是不会闷不吭声的!」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打破那片寂静的,是个听来像是努力隐忍的笑声。
「真是狐假虎威的威胁法呢。」
「少、少囉唆。」强尼将枪指向声音的主人。「废话少说,把手举起来!」
「你不会开枪的。」
趴在地上的男子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伸手拨了拨落到脸上的浏海。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呢,强纳森。」
强尼张大着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他那忘记眨眼的视线,凝视着眼前的男子。
「大、大卫——?」
「你刚才……说什么?」
安格斯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名黑衣男。
两人的容貌确实十分相似,但强尼的眼睛是褐色,该名男子却是带蓝的灰色。如果是两者都见过的人,想必不会误认他们的身分。他们的外表相似,但感觉截然不同。如果强尼是太阳,那么他就是月亮,而且是看似出鞘的利刃般、让人联想到冰冷金属的弯月。
「大卫……」强尼放下转轮枪的枪口,尽管心中有些许困惑,还是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回去吧!别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回南苏拉去,再一起生活吧。」
血腥快枪笑了。那是削去一切暖意,冰冷刺骨的冷笑。
「真是悲哀啊,强纳森,你以为用那种简单的台词,能够说服我吗?」
「你所做的恶行我都知道,全都是因为那条左臂的关系。所以,你早早把那种东西拆掉——」
「少胡说八道了!」
血腥快枪放声恫吓,如寒冰的眼神中,闪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你了,明明没付出什么努力,却表现得比我优秀。然而你却不好好利用那天赋的才能,总是游手好闲。我痛恨那样的你。只要能够超越你,我甚至愿意出卖灵魂。」
血腥快枪用冰冷的眼神瞪着强尼,朝他走近。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强纳森。」
强尼下意识地举起转轮枪,将枪口对准血腥快枪。但是,他的手臂不停颤抖,实在不像是能扣下扳机的状态。
「怎么了?你不开枪吗?」血腥快枪揶揄似地说道。「你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阻止不了。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你都无法救任何人。」
「才没有……那种事。」
一个沙哑的声音反驳道。
血腥快枪只稍稍转动眼睛,望向声音的主人。
只见安格斯右手按着胸,在浅薄的呼吸下挤出声音。
「强尼救了我,而且还不只一次两次。要是你敢那样再多说一句——我不会放过你的。」
血腥快枪看看安格斯、看看书姬,然后将视线转回强尼身上。
「你让这种快死的小鬼为你说话,不觉得丢脸吗?」
强尼没有回答。他无法扣下手中转轮枪的扳机,也无法放下枪口拥抱弟弟。而血腥快枪就这么凑到僵硬呆站在那里的强尼身旁,轻声说道:
「我要摧毁世界。」
他就这么从强尼身旁走过,朝房间外走去。
「你就躲在幕廉后面发着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吧。」
「慢着!」安格斯叫住了对方。「你左手的术文——我要回收它。」
「你还有时间管我吗?」
血腥快枪隔着肩膀回过头,手指比向安格斯的身后。你以为这样骗得了我吗……就在安格斯这话快说出口时,他听见了赛拉的哀叫声。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他看见瓦尔特抓住赛拉的手臂,正打算起身。肩上的枪伤仍不断出血,流出的血液将衬衫染成鲜红。那实在不是可以任意行动的伤势,他却以感受不到丝毫疼痛的动作,将赛拉往水槽拖去。
是天使,萨基尔在操控他。水槽已经布满裂痕,彷彿随时都会破裂。萨基尔打算在那之前,让赛拉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必须阻止他,可是书姬的咒歌会连赛拉也一并波及。安格斯当下决定把『书』放在地上,朝两人跑去,抓住瓦尔特的手臂,试图把他从赛拉旁边拉开。
〈少来碍事,你这没死成的家伙!〉
瓦尔特双手抓着赛拉,用脚踹向安格斯的右侧腹。
「——唔!」
强烈的激痛让安格斯的视线瞬间发黑。随后便屈着身子跪在地上。
「安格斯——!」
赛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安格斯勉强睁开眼睛。在倾斜的视野中,映照着赛拉被逐渐拖远的身影。
「对不起……」他能听见赛拉的声音。「对不起——!」
妳不需要道歉,这不是妳的错。让我来到这里的,是我自己的意志。因为我想保护重要的人,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的。
安格斯伸手抓住盖住右眼的头巾。受一个术文影响的东西,不容易再受其他术文影响。可是要让瓦尔特从术文的支配中获得解放——只剩这个方法了。
安格斯扯下了头巾,紧咬着牙,将力气灌注在双脚上。安格斯追上瓦尔特,伸手紧紧抓住他的右脚。瓦尔特身子摇晃了一下,松开了抓住赛拉的手,面无表情地揪住安格斯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我们说过要一起游遍世界的,对吧?」
这句话让瓦尔特的眼角微微抽动。安格斯露出微笑,抓住瓦尔特那揪住自己衣领的手。
「你再……忍耐一下,我现在……就来救你了。」
〈凭你一个区区的人类,也想破除我的能力吗!〉
瓦尔特的拳头朝安格斯挥落,安格斯没有躲避,也没闭上眼睛。拳头打中安格斯的右脸,而瓦尔特的手指——碰触到了安格斯的右眼。
「唔唔唔……」
瓦尔特松开了抓住安格斯衣领的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凄厉哀号的瓦尔特手按着肩膀的伤口,抽搐倒在地上。
「我我我我……我我我竟然……」
他用双手猛抓着胸口。那被血染红的衬衫被撕破,暴露出了满是血迹的胸膛。在瓦尔特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有块与肤色不同的部分,这里浮现出术文。
相反的念头引发恐慌,安格斯立刻上前,将瓦尔特那不停挣扎的双手压在地上。但是,这样下去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只要再过几秒的时间,安格斯就会被瓦尔特甩开。
「书姬……趁现在……回收术文!」
「知道了!」书姬喊道。「赛拉,过来帮我!」
被叫到名字,赛拉着火似地赶到『书』旁。她捧着『书』,跑到安格斯与瓦尔特身旁。看见在瓦尔特左胸的术文,书姬喊道:
「『Betrayal(背信)』——第三十二页!」
赛拉翻动书页,让敞开的『书』面向瓦尔特。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因信任汝等而赐予大地
因深爱汝等而许诺一切
此背叛之念乃冰之刃
需以汝等之命赎背叛之罪


当术文闪动红光,从体内浮出的瞬间,瓦尔特发出惨叫。那是令人难以想像是人类发出、彷彿野兽咆哮般的声音。瓦尔特后弓起身子,将安格斯弹开。
「安格斯——!」赛拉作势要冲去安格斯身边。
「还没完!」但书姬制止了赛拉。「下一个!『Arrogance(傲慢)』——二十五页!快!」
赛拉翻动书页,翻到了第二十五页。


不知分寸之人 渴望力量
欺凌弱者 将其视为己物
膨胀的自我不知节制
以己为尊 自视成神


凄厉的惨叫撼动了整个房间。彷彿用指甲抓金属般的不快声响充斥四周。无法承受晃动的水槽破裂,彻底粉碎,浅蓝色的液体大量涌出。安格斯被涌出的液体吞没,整个人被水流推倒在地。
萨基尔的身体仍被银线固定,吊挂在空中。刻在其胸口的术文开始浮出,只见红光化为一道细针,被吸入『书』中。
〈将真相……封印……造出希望。〉
从天花板的一角,传来了变调的声音。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接着只听见一阵杂音,之后传出一声像是有东西被切断的闷响,然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令人不悦的金属声响了。
周围充斥着寂静。唯一能听见的,只有从水槽残骸上滴落的水滴声。
「安格斯——」
安格斯的视野中映出捧着『书』的赛拉,泪水从她红褐色的眼中滑落。
「你不可以死。」
安格斯试图撑起身子,身体却使不出力量。用来驱动身体的燃料,似乎已经全部烧尽了。先前那剧烈的疼痛,此刻也感觉不到了。视野正逐渐转暗。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开口问赛拉。
告诉我,赛拉。
那时候……妳为什么……
为什么要吻我呢……?


12


两天后的晚上——带我同行的欧鲁库斯族小队,抵达了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
那是一片被森林围绕的平原,许多篝火照亮了四周。被称做梯皮的移动用居所四处林立,许多人都聚集到了此地。这里除了有和莱庇斯族一样有红褐色皮肤的人,也有肤色更黑的部族。所有人身上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并用老鹰羽毛装饰自己。不停敲响的鼓声彷彿在庆祝彼此的再会,人们在一起唱歌、跳舞。
我四处寻找莱庇斯族人的身影。尽管我十分焦急,但却只能看到相同的黑发与红褐色皮肤,怎样都找不着我认识的面孔。
「冷静点。」尾环用带有威严的低沉嗓音说道。「你很显眼,与其你去找他们,让他们看见你会比较快。」
话才说完,尾环便将我拉到他的马上,接着将另一只手上的火把高举过头。
「在这里的是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莱庇斯族的同胞啊,认识此人的就上前来。」
那绝对不算大的音量,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周围开始鼓譟,无数深色的眼睛集中到我身上。我就这么抱着马的脖子四处张望。
「阿撒兹勒!」
有人从远处呼唤着我的名字。
「阿撒兹勒!阿撒兹勒——!」
一名男子推开人群,朝这里跑来——但就在下一刻,他脚似乎绊到了什么,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从马上下来,跑到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怀念之情涨满了我的心,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我的眼眶。
「你又摔跤啦?钩爪。」
「唔唔唔……」
钩爪紧抓着我,用双手来回摸着我的脸,将鼻子凑过来嗅着气味。我发现他的双眼缠了一圈白布。
「钩爪……你的……眼睛——」
「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是你。」
他紧紧抱着我,放声哭了起来。
「是阿撒兹勒……阿撒兹勒还活着!」
我闭上眼睛,良久说不出话来。命运虽然从他身上夺去了光明,但却没有夺走那温暖的心,那尊贵的灵魂让我的内心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手搭上我的肩。
是游隼。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一阵子,微皱起眉头。
「你脸色看来很差呢,阿撒兹勒。」只见她用强壮的手臂,连同正抱着我的钩爪一起将我紧紧抱住。
「你这个傻瓜,反正你一定又是没有好好吃饭了吧。」
擂石也跟在她的身后。他那对与如巨岩般的壮硕身躯极不相称的圆亮双眼,此刻眼泪正像瀑布般从其中流出。
而站在一旁的黑鹰对我微微颔首之后,便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后。站在我后方的是刚从马上下来的尾环。他们面对面,彼此朝对方翻开自己的手掌。那表示手上没有武器的动作,是他们正式的问候方式。
「欧鲁库斯的尾环,感谢您带回了我的兄弟,吾等莱庇斯族将永远铭记这份恩情。」
「无须多谢,莱庇斯族的黑鹰。」
尾环露出白牙,咧嘴露出笑容。
「你在十年前与鲁夫斯族一战中,救了我全族的性命,此次不过是回报那份大恩而已。」
黑鹰微微点头,然后重新望着我。
「你终于回来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其中带着无限情感。
我松开与钩爪及游隼的拥抱,缓缓站了起来。
「我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白人的岛似乎掉下来了。」
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他便先说道。
「梦想她梦到了预知梦,白人为了获取唱歌人偶,而来猎捕大地之人,战争将再次到来——她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没错。」我收起下巴说道。「我要教你们与天使战斗的方法、防御精神攻击的方法,与制造更强武器的方法。」
黑鹰点了头。
「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智慧,我感谢伟大的意志派遣你到来。」
「那要先从哪边开始?铁的精制法吗?火药的制作法?还是先从防御精神攻击的方法开始?」
「慢着,先别急。」
他举起手制止我。
「现在的『大地之钥』已经担任了六次歌姬。已经有相当年纪了。为了迎接战事,必须要有新的歌姬。明天有选出新一任『大地之钥』的祭典。要为战争作准备,也得先等祭典结束再说。」
歌姬——后悔。
内心涌现的思念瞬间满溢。她也来到这里了,我想见她,想立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去见她。
「各部族的歌姬都为了明天的祭典进行净身,她们今天晚上会在米多雷湖过夜。」
听黑鹰这些话的话,让我握着手杖的双手加重了力道。我无法见她。而且明天就会决定新的『大地之钥』。如果后悔被选为『大地之钥』,那她就得留在圣地。而我就再也无法和她一起生活了。
「而且,你也需要休息。我们的梯皮在西方的外围,你今晚就让身体好好歇息吧。」
这么说完之后,黑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穿过西方的森林过去。」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你的模样很显眼。当心别被人看到。」
我不发一语地点了头。
我向尾环等人道了谢,然后用游隼借给我的防砂布掩饰身形,在大地之人之间穿梭。穿过广场,我进入林中。树木上缠绕着叶子形状像是枪尖的藤蔓,在藤叶间生有青白色的花蕾。那似乎是野生种的时钟花。
我在其中奔跑着,将『理性』之杖捧在胸前,在杂草中奔跑。树林内没有灯光。月光也被遮蔽,附近是一片黑暗。


离开大地的远去之人啊
我不会为此别离悲叹
你踏上的是往其他世界的旅程
这段别离仅是一时


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那是彷彿拨弄细弦般、带着哀愁的美丽歌声。


你的灵魂将回归伟大意志
并在不久后于大地重生
在其他世界、其他地点
我们将再次重逢


眼前的景色瞬间豁然开朗。卡莉塔丝高挂在眼前。反射着月光的平静湖面,正散发耀眼的银光。
后悔就站在那银光当中。
我立刻跑到她身前。微带波浪的秀发、映入月光的双眸。她彷彿只要站在眼前,就能让人看到灵魂的光辉。
后悔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我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这是令我朝思暮想的重逢。可是我却无法动弹,她的身影实在太过神圣,别说触摸,我就连将手伸出都办不到。
抬头望着那样的我,后悔露出微笑。
「你回来了,阿撒兹勒。」
「后悔——我——」
我的声音消失了,就是无法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我喜欢妳」。
我不断忍受那段屈辱的日子,就算背负罪孽仍选择活下去,就是为了传达这份心意。可是那一句话,我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在圣地的她是不折不扣的女神。此刻她对我这样的堕天使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明白。」
后悔这句话,让我猛然抬起头。
「在这里的东西——」她指了我的胸,接着用同样的手指轻点自己的胸。「和在这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她和我并肩站在一块儿,望着夜晚的湖泊。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们的肩膀互相接触,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暂时……让我就这样子。」
后悔的手十分柔嫩、温暖———并带着微微颤抖。
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大地之钥』。害怕自己必须背负的重责。尽管恐惧让她想要逃离一切,但她还是选择留在这里。
为了拯救同胞。
为了拯救世界。
最重要的是——为了拯救我。


〈第三集待续〉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0-10-27 01:27 编辑


后记

不知不觉间,距离第一集发售已经过了将近半年(注:此指日本出书时间)。让期待本作的各位读者,又再等待了这么久的时间,实在非常抱歉。这次又是断在一个没头没尾的地方,这全是我欠缺考量所造成的。
我有失考量的情况真的很严重,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还想将到第六章为止的内容都放进第一集里。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太过无谋且欠考虑。我现在实在很想对当时的自己大骂:「哪可能塞得下去啊!?白痴!」
那么,既然故事回到了巴尼斯顿,在这里聊一些题外话。
我有个担任图书馆员的姊姊。讲到图书馆员,就是阅读的专家。为了善用这个优势,我在投稿时代就常请她阅读我的投稿作品。但是,她实在严格得不得了!每次见到满是红字修改的原稿与毫不留情的批评,让我不知有多少次被推入绝望深渊。
过去曾发生过这种事。当长时间维持投稿生活,来自身边的压力自然也会变大。于是在我向姊姊问:「要怎么样才能让那些人明白,我是认真想成为小说家,不是纯粹在游手好闲而已呢?」的时候,老姊只说了一句话。
「除了成为真正的作家,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由于这个论调实在无懈可击,让我尝到了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的沮丧。
但就算这样,一直对我说:「你有天一定会成为作家。」的也是老姊;鼓励我:「你放胆去拼吧,到时我会为你收尸的。」也是老姊。另外,在我确定得奖时,她还对我说:「你证明了我的眼光是正确的。你能成为作家,我也很高兴。」
姊姊的口头禅是「资讯就是力量」。没错,爱德莲其实就是以我老姊作为蓝本写的。不光是严厉的部分,就连喜欢抽菸、喝酒的部分,其实都一模一样。

特此感谢这次也给予许多照顾的贵人们。责任编辑老大、士官长、C★NOVLE编辑部的各位,能在C★NOVLE推出处女作的多崎非常幸福,往后也请多多指教。
还有在百忙之中为本书绘制精美插图的山本大和大师,在看见这次的封面时,因为实在太帅,让我在深夜还跳舞怪叫。
还有大力帮忙的校正大人、美编大人,非常感谢各位。
另外,还要衷心感谢阅读这本书的您。能得到许多人支持的多崎,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人。因为太过幸福,甚至让我感到害怕。
就算是现在,我还是会突然感受到一股不安——好比说在晚上等待汤婆(注:一种保暖用品)里的热水沸腾时。这些该不会全是作梦吧?会不会一觉醒来,等待我的又是那段痛苦的日子呢?我不时会涌现这样的想法。
虽然现在得以过着如此充实、幸福的生活,但那段在随时会被不安压垮的状态下持续写作的日子,我仍无法忘记……或者该说,那时候的记忆是不容忘记的经验。我想要表现得更好,想让自己能写出更精彩的故事。为此我会不惜一切努力,让自己日后持续进步下去。

从下集开始,安格斯等人的旅程也终于要进入佳境。虽然我认为第三集不需像这次一样让各位等这么久,但还是请各位读者抱着宽容的心关注这部作品,往后也请继续指教。

多崎礼






P.S.
一本书录入+校对弄了2天……我果然没啥效率orz
于是不得不感叹一下 青文糊涂了吧……各种错字缺字漏字……orz
故事发展到这里 自己原来大部分猜想都八九不离十 不过我还是很期待没揭示的部分 看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
总之期待下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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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负债人 王爵
看剧情下本多数就要结束了...期待下

13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好久没看到字数这么多的书了...
开始的确是被山本的插图吸引过来的。。得知内文里没有插画的心情真是复杂
这卷的内容的确够挤...好多地方就流水账带过了啊,不过也是这种迅速的发展,让接下来的发展更令人在意。
很可惜的看到后记里所说这部只出4卷...暂时休息一下期待剩下2卷作者所描绘的故事吧

13 年前 0 回復

一叶孤城 騎士
这部作品很不错啊 就是翻译慢点

13 年前 0 回復

Alpheilia 王爵
'故事接近尾聲了 看來安格斯不單只是再臨天使或許根本就是天使 最後感謝Harpuia0000大辛苦分享 勇者王 发表于 2010-10-29 22:39 '

现在看来 安格斯有可能跟那个“我”有关系 亚克大概是加百列…?书姬个人认为是那个“后悔”…嗯个人猜测而已…

13 年前 0 回復

BombTester 公爵
至少已知這個坑沒有很大,大約四集完結。
設定還算有趣,就是交叉敘述有點麻煩…

13 年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故事接近尾聲了
看來安格斯不單只是再臨天使或許根本就是天使


最後感謝Harpuia0000大辛苦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涩味奶咖 平民
没想到第二卷这么快?就出了,等看完手中的小说再来补完吧!感谢LZ的录入咯

13 年前 0 回復

Miyako 勳爵
一开始是冲着山本大和的插画看的,然后惊喜的发现品质相当不错.

13 年前 0 回復

minilulu 勳爵
不错啊~~看第一卷后就喜欢上这部小说了~~

感谢搂主分享呵~~

13 年前 0 回復

lfish_gie 騎士
感覺看第一卷已是很久之前
我比較想看作者另一本作品"煌夜祭"
如果有人肯翻就好了.......
這位作者的幾本作品質素很不俗~

13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结尾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又要等到剧情忘光了 ╮(╯▽╰)╭

本卷对塞拉的行为很是不解 看的我很是郁闷

13 年前 0 回復

Alpheilia 王爵
'其实从第一卷的故事来看吾就觉得这本作品有点基情的感觉...其实是很露骨的基情啊OTL 老抽 发表于 2010-10-27 13:41 '



录入者泪流满面……这都能看出基情来……这世界太基了……

13 年前 0 回復

vas19375 公爵
這本和x的魔王一樣都是我喜歡的書阿,但不知為何他們在輕國都不怎麼熱門(這年頭賣萌的比較熱門?)

13 年前 0 回復

绯红 公爵
说实话。。。我一眼瞟过的时候

------------------------------------

我看成书剑恩仇录了。。。

13 年前 0 回復

mffz 子爵
原来是山本大和的插画,我现在才发现,惭愧。。。

13 年前 0 回復

老抽 子爵
其实从第一卷的故事来看吾就觉得这本作品有点基情的感觉...其实是很露骨的基情啊OTL

13 年前 0 回復

jinjin987 勳爵
话说我对这一卷安格斯部分无语,对塞拉无感

13 年前 0 回復

duoluoguang 子爵

咱竟然想不起前一卷的剧情了!
回去补完。

感谢楼主。

13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这个画风还是不错的,lz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chbi1987 勳爵
这还不错的,支持楼主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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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puia0000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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