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飞行员的追忆][犬村小六][全1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4 20:3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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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对某飞行员的追忆
作家:犬村小六
插圖:深澤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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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书名是《对某飞行员的追忆》。
讲述的是留名青史的伟大皇妃,以及消失在歷史阴影中的无名飞行员。
这是两人在夏季里交织而出,恋爱与空战的故事。

《对某飞行员的追忆》获得2009年度‘这本小说真厉害’综合排名的第十名,作为只有全一本的小说,这本小说将爱情与空战描写得光彩夺目,把查尔斯和璜娜那单纯的爱,奉献给各位读者。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39 编辑





璜娜好可爱啊!!!!!!!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39 编辑


序章



像今天这样让人抢走一天的收入,还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路边水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一位身穿白色洋装的女孩。
背景是向日葵花圃,那位披着银白色头发的女孩用同样颜色的眼睛看着我说话。
——答应我,别再哭了哦。
——就算寂寞,也不可以做坏事,知道吗?
我乖巧地点头答应,那女孩露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踮起脚尖,不顾干净的衣服会被弄脏而抱住我。
我莫名其妙地想哭,但是因为才刚答应过不会再哭,所以我还是忍住了。温暖和香气从女孩身上传来。未知的感情在我心底萌发,抹去了我的痛苦、悲伤、凄惨……

我从冰冷的水渠里抬起头,用袖口擦擦额头。泥巴混着鲜血,沾满我破破烂烂的衣料。我摸摸头上,发现肿了两个包。
刚才揍我的人是过着流浪生活的雷瓦姆孤儿团体,他们误以为我是天人,所以才动手。对方总共有六人,我根本没有胜算。我靠着捡废铁赚来的一天收入,全都被抢走了。
我应经不是第一次被孤儿团体攻击。在里欧·迪·艾司特贫民窟的阿玛多拉区这里,暴力事件只能算是家常便饭,跟鸡啼一样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是对于有个天人母亲和雷瓦姆父亲的我来说,会遭受天人孤儿们攻击实在很难接受。母亲被醉汉刺死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没办法加入任何一个团体,也没有亲戚或朋友,独自在这个贫民窟过活。
雷瓦姆人父亲的我来说,会遭受天人孤儿们攻击实在很难接受。母亲被醉汉刺死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没办法加入任何一个团体,也没有亲戚或朋友,独自在这个贫民窟过活。
‘卑斯塔种’——像我一样拥有两个祖国的人,在这市镇都会被这样称呼,而且受尽歧视。在圣马尔提利亚这种两国势力接壤的缓衝地带,可以看社会情势决定要归属哪国的卑斯塔种,就等于「不能信任之人」的代名词。事实上,卑斯塔时受到两边排斥,一点好处都拿不到,有的只是侮辱、轻蔑,以及永无止境的迫害,所以我到死为止也只能像这样不停被人践踏。
我用单手按住疼痛的头,另一隻手抱着空瘪的肚子,在寒冷的空气里全身发抖,一边在街上徘徊,找寻今晚睡觉的窝。我不时咳个几声,肺里冒出带有金属味道的咳嗽。
铺着石板的狭窄街道散乱着腐烂的青菜、民家的垃圾、马粪和马尿。打从出生就没洗过澡的人们穿着一次都没洗过的衣服,抓着琴酒来来去去,用他们打从出生就没刷过一次的牙、带着酒臭味的嘴巴,互吐浅白的粗话。弥漫着各种体臭味的街上偶尔还会有漆黑的物体从天而降、溅出飞沫,这是从民家窗口丢出来的垃圾桶内容物。如果不幸被泼中,就算在严冬中也不得不去水里洗清,所以非常可怕。我尽可能不走在靠近建筑物的那一侧,一边抬头仰望十二月的天空。
被建筑物隔断的狭窄天空全都是灰色的,看不到什么阳光。
一到冬天,民家就会纷纷烧起煤炉,所以整条街总是蒙着一层淡墨色烟雾。当然,空气中含有大量煤灰。我会咳嗽恐怕也跟这条街的空气脱不了关系。
最后一次进食是三天前的事了。我厌觉身体末梢渐渐结冻:心酸和悲伤让我几乎流泪,但我还是咬牙忍住,因为我已经答应那个漂亮女孩不再哭泣。话虽如此,不管再怎么说,任何事情都是有极限的。我的脚停止前进。我瘫在路边.身体横卧在骯脏的道路上.
一个卑斯塔种要在这市镇里生活是不可能的事.天人和雷瓦姆人就算到了无穷远的未来也不可能和平共处,所以拥有两种血统的我根本无处可去。如果有我能安居的地方,也不会是这片土地,而是云上的天空吧。
就睡在这里吧。
一边想着那女孩,一边闭起眼睛吧。这么一来,到了明天早上就会多一具冻死的孤儿尸体。扫街工人一定会不耐地抓起血液凝结的我一隻手,跟猫、狗、乌鸦的尸体一起丢进垃圾堆,在市镇外的焚化炉烧得一乾二净。这样也好,反正活着只是受悲伤折磨又毫无意义的勾当。既然如此,我宁可早点让一切归零。
我做出这个决定时,耳朵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雷声。
低沉凝重的空气为之摇搋,震动传递到了我的腹部。
我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雷声,所以我转身仰躺,直望阴沉的天空.
仿彿把颳着暴风的海面倒过来贴在天空一样,淡墨色的云层波涛起伏,发出骚动的低鸣。
啪啪啪、啪啪啪,像是巨大蜜蜂拍翅的声音从云层上方落下。
覆盖在市镇上的厚重云层像绢布一样渐渐被撕裂。
阳光从裂缝之中投射下来,化为几道光束,斜斜地切开阴暗的天空,把脏污的街道染成金色。
接着云层裂开,毛虫状的飞行战舰慢慢降下。那是全长三百公尺,排水量超过六万吨的大型舰艇。粗短弯曲的舰体下方挂了六座巨大的升力装置,就是这玩意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撕裂了云海,那惊人的声势简直让天空也为之臣服。两舷各自突出几座半球形碉堡,搭载在上面的大口径抱台监视着整片空域。
路上行人发出「喔喔喔」的欢呼,雷瓦姆人洋洋得意,天人则是不甘心地咬唇。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飞行战舰有如天之使者般的威仪。
六万吨的铁块悠然飞行空中,这景象不管看再多次还是让人不禁厌到敬畏。这景象得以成真,都是靠着氢电池的超强发电效率。就算是倒在路上将死的我,也觉得胸中涌起一股陶醉的心情。让它成为我在世上最后看见的景象也不赖嘛。
升力装置发出巨响,飞行战舰睥睨着阿玛多拉区,一边把舰首转向东方。它打算航行到邻接天上帝国的国境附近去挑衅吗?或许是打算宣示雷瓦姆皇家空军的声威,甚至企图侵占天上帝国的领土?这景象最近频仍出现,有越来越多机会能看见飞行艇舰队做出这类的示威行动。
飞行战舰拖着嘈杂作响的尾部,像是航行于冰海一般推挤着前方云层,慢慢离开我的视野。天空几处豁然开则,澄澈透亮的十二月阳光,将道路刷上一片鲜明的色彩。
十几架螺旋桨战斗机‘义列斯’围绕在战舰旁边飞行。螺旋桨的声音因为被升力装置的噪音遮掩而听不见,只能看见崭新机体反射出闪耀的阳光,展开双翼以优雅的姿势飞过蓝天。
我维持躺姿,凝神仰望威风凛凛的战舰和战斗机群。
天空好漂亮啊……这时我毫无来由地这么想着。
没有吐痰经过的路人、散发出腐臭味的蔬菜市场、堆积在水沟的垃圾、商人吆喝叫卖的声音、生了皮肤病的野狗,也没有任何骯脏、发臭、吵杂的人事物.这片清澈透明的天空好漂亮。
可以在那么美的地方飞翔,真是令人羡慕。
一滴泪水自我的眼角落下。
我朝天空伸出手!!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抓不住。大批艾列斯无视将死的飢饿孤儿,悠然飞向天空彼方逐渐远去.
我好想活在那片美丽的天空。
如果不是在这骯脏的地面,而是能融入那片毫无半点污秽的纯洁蔚蓝而活,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够活在那片没有阶级、贫穷、嘲笑、轻蔑且无限延伸的天空,我就别无所求厂。
我硬挤出已经枯竭的力气,把一隻手伸向天空,一边发出无声的呼喊。神至今给过我的东西只有惨痛打击,所以至少帮我实现这个微薄的愿望吧,我如此心想。
然后……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原本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抓不住的手被某人抓住了。
留着鬍子的年长男性从我的头上俯视着我,露出微笑。
阿尔迪斯掘正教的漆黑神父服映入我的眼中。
“你不想死吧?”
神父像是读出我的心,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06 编辑




这一区在还没取名为圣马尔提利亚之前,也就是距今五十五年以前,被人们称作‘常日野’。
这在天上语的意思是‘恒常晴朗的原野’.这片名副其实的质朴平原,在雷瓦姆人尚未千里迢迢越过中央海迁移至此之前,只有一些零星散布的贫穷小渔村。
以中央海为界,支配西方大陆的是神圣雷瓦姆皇国,支配东方大陆的则是天上帝国。两个大国的文化、艺术、学术都在这裡——位于天上帝国领土之中有如孤岛的雷瓦姆自治区——!互相融合,两块大陆的贸易据点里欧·迪·艾司特,亦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折衷模式。
“所以说,在这市镇裡天人和雷瓦姆人交错往来的景象,看在本国人眼裡确实是很奇妙的事——多明哥上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马车之中,身穿暗红色朴素礼服的家庭教师这么说着。或许是因为道路不平整,她像是随时会咬到舌头,一边以指尖推着眼镜架,对面前的少女漠然吐出冰冷尖锐的话语。
璜娜·戴尔·摩莱尔以不变的扑克脸听完这些话,然后把目光从家庭教师身上栘开,转向马车窗外里欧。迪·艾司持末染暮色的街景。
泛着深蓝色的七月天空底下,被夕阳光辉映上黄铜色的庄严石屋.连绵并列在大道的两旁。
对生长于此地的璜娜而言,这只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某个雷瓦姆人曾经批评里欧·迪·艾司特是个“玩具市镇”。似乎是指它并非实物,而只像个模型。
光滑的白色石壁反射了夕照,显出一片金黄色。每一栋建筑都很豪华,但又带有威吓行人般的冰冷。
高耸到抬头仰望会翻掉帽子的尖塔、墙壁盖上一层纯白灰泥的信託银行、建筑前面并列着圆柱的肃穆胜战纪念馆、平滑朴素砖块搭盖的市政厅、与市政厅相邻且装饰庄严华丽到超乎想像的大众剧场,马车前方还有其他各种匠心独具的建筑物櫛比鳞次。
前方不远的路上则有小贩推着的寒愴荞麦面摊,倒在路边的醉鬼,野狗、野猫、乌鸦的尸体,一瞼怨恨凝视着马车的天人丐,以及衣衫襤褸的孤儿、徐娘半老的娼妓。这些如同阴影般的存在,提醒着人们这裡曾经是天人的地盘。
在开战以前,这条道路即使到这种时间,仍有盛装的雷瓦姆人昂首阔步行走,但现在只要太阳一下山,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穷困天人就会开始四处出没。比较有身分的雷瓦姆人如果这时上街,似乎会有被浑身剥光的危险。虽然能从屋墙之间看到曾经有过的繁华痕跡,但是笼罩着整个市镇的气氛却显得苦闷而凝重。路边或坐或卧的人群之中,也看得见雷瓦姆人的身影。这些都是因为至今投入此地的雷瓦姆资金相继抽空而失业的人们。
导致这种萧条的元凶就是目前恶劣的战况。
这个市镇在半年前的地位就像抵住天上帝国咽喉的短剑,如今却是留在敌阵之中无路可逃,只能静待灭亡的小小孤岛。
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切断了雷瓦姆在中央海上的联络航线,并且跟控制圣马尔提利亚制空权的雷瓦姆空军东征大队日复一日地进行攻防战。东征大队如果输了这场战役.这市镇裡的所有雷瓦姆人就会像“无路可逃”这句形容一般,变成布袋里的老鼠。
璜娜将目光晚上挪。
上方是被建筑物轮廓切割出来的黄昏天空.
两艘运输飞艇在低空并列飞过,银灰色的机身反射出夕映。它们应该是要前往国境吧?其中搭载的士兵们遗能回来吗?
目前在国境附近有四个天上帝国的陆军师团驻守。当圣马尔提利亚的制空权离开雷瓦姆空军手中的那天,在天上帝的一声令下,就会有总数十二万的地面部队和飞艇兵团蜂拥而来,到时圣马尔提利亚五十五年的历史就要画下句点.天人超过半世纪受到打压的委屈、报复的执着,必定会全数倾注在走投无路的雷瓦姆人头上。到时这片土地会变成怎样的地狱景象,实在教人不愿想像。
“你听见了吗?大小姐?”
璜娜闻言,把神情黯淡的脸庞转向家庭教师。
“非常抱歉。”
璜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并非毫无愧疚,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根本就像对着墙
壁说话。
家庭教师闭上眼睛,再次以食指推起眼镜架。
对生长于此地的璜娜而言,这只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某个雷瓦姆人曾经批评里欧·迪·艾司特是个“玩具市镇”。似乎是指它并非实物,而只像个模型。
光滑的白色石壁反射了夕照,显出一片金黄色。每一栋建筑都很豪华,但又带有威吓行人般的冰冷。
高耸到抬头仰望会翻掉帽子的尖塔、墙壁盖上一层纯白灰泥的信託银行、建筑前面并列着圆柱的肃穆胜战纪念馆、平滑朴素砖块搭盖的市政厅、与市政厅相邻且装饰庄严华丽到超乎想像的大众剧场,马车前方还有其他各种匠心独具的建筑物櫛比鳞次。
前方不远的路上则有小贩推着的寒愴荞麦面摊,倒在路边的醉鬼,野狗、野猫、乌鸦的尸体,一瞼怨恨凝视着马车的天人丐,以及衣衫襤褸的孤儿、徐娘半老的娼妓。这些如同阴影般的存在,提醒着人们这裡曾经是天人的地盘。
在开战以前,这条道路即使到这种时间,仍有盛装的雷瓦姆人昂首阔步行走,但现在只要太阳一下山,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穷困天人就会开始四处出没。比较有身分的雷瓦姆人如果这时上街,似乎会有被浑身剥光的危险。虽然能从屋墙之间看到曾经有过的繁华痕跡,但是笼罩着整个市镇的气氛却显得苦闷而凝重。路边或坐或卧的人群之中,也看得见雷瓦姆人的身影。这些都是因为至今投入此地的雷瓦姆资金相继抽空而失业的人们。
导致这种萧条的元凶就是目前恶劣的战况。
这个市镇在半年前的地位就像抵住天上帝国咽喉的短剑,如今却是留在敌阵之中无路可逃,只能静待灭亡的小小孤岛。
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切断了雷瓦姆在中央海上的联络航线,并且跟控制圣马尔提利亚制空权的雷瓦姆空军东征大队日复一日地进行攻防战。东征大队如果输了这场战役.这市镇裡的所有雷瓦姆人就会像“无路可逃”这句形容一般,变成布袋里的老鼠。
璜娜将目光晚上挪。
上方是被建筑物轮廓切割出来的黄昏天空.
两艘运输飞艇在低空并列飞过,银灰色的机身反射出夕映。它们应该是要前往国境吧?其中搭载的士兵们遗能回来吗?
目前在国境附近有四个天上帝国的陆军师团驻守。当圣马尔提利亚的制空权离开雷瓦姆空军手中的那天,在天上帝的一声令下,就会有总数十二万的地面部队和飞艇兵团蜂拥而来,到时圣马尔提利亚五十五年的历史就要画下句点.天人超过半世纪受到打压的委屈、报复的执着,必定会全数倾注在走投无路的雷瓦姆人头上。到时这片土地会变成怎样的地狱景象,实在教人不愿想像。
“你听见了吗?大小姐?”
璜娜闻言,把神情黯淡的脸庞转向家庭教师。
“非常抱歉。”
璜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并非毫无愧疚,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根本就像对着墙
壁说话。
家庭教师闭上眼睛,再次以食指推起眼镜架。
把身处公众场合应有的礼仪注入贵族干金的骨髓之中,这样的行业她已经从事了三十年。她以一介女流之力.至今不知矫正过多少笨拙——不,是把精力和脑筋用错地方——的孩子们,让她们达到足以出席宫廷晚宴的水准。
其中也有一些笨得让人忍不住想掐她脖子的孩子——不,是有着缺乏集中力、精神力、上进心等不少问题但是很有个性的孩子——教导这些人礼仪的艰辛程度,甚王让她打算写几本书来谈。但是,她每到最后一定都能赢得委託人的满意。
不过,现在坐在她面前的璜娜·戴尔·摩莱尔,是她在三十年教师生涯之中遭遇过最高贵的人物,也是最棘手的难题。
年龄十八岁,出生于众所皆知的戴尔·摩莱尔家族,身为统治着圣马尔提利亚的狄亚戈·戴尔·摩莱尔公爵之独生女。
而且——还是未来的雷瓦姆皇妃,注定要嫁给皇王的少女。
她跟现在的雷瓦姆皇子卡洛·雷瓦姆已经订下婚约,预定在半年后就要前往西方大陆举行婚礼。
喜欢盛大排场的皇子费加洛·雷瓦姆,为了打造出规模空前的奢华结婚典礼,此时已在网罗大量艺术家、表演家和建筑家,为此壮举进行准备。英挺的皇子和秀丽的贵族千金如果能在这样豪华绚烂的典礼缔结,一定能令举国庆祝欢腾。就当是为了挥去凝滞战况带来的郁闷气氛,非得举办一个完美的典礼不可。因此,家庭教师同样背负了重责大任。
但是璜娜实在不易应付,简直是困难至极。她无论内在外在都是那么超脱常理。最麻烦的就是外貌—超越极限的美貌,隶属于眼前的此人。




教师这样想着,这三十年之中,她教导过的孩子要用双手手指反复数三次才数的完,但是会让她感到有遭受侵蚀之虞的人,璜娜还是第一个。
虽然这形容有点老套,不过璜娜·戴尔·摩莱尔真的是美得过分了。
曾有某位诗人赞美璜娜的容貌是“光耀五里”,但是教师一点都不觉得夸张,不,她甚至怀疑这种形容还不足以表现璜娜的美。
现在坐在教师面前的璜娜,真可说是唯一真神灌注全副热情而完成的艺术品。
身为真神一边挖着鼻孔做出来之造物的教师,不由得痴痴望着拥有她望尘莫及之绝对美貌的此人。等级相差至此,已经让人毫无羡慕或嫉妒的余地,只有呆滞张开嘴让这真神倾力制作出的造物勾魂摄魄的份。
那头长及腰间的银色头发高高盘起,插着珊瑚发饰,其下则是比头发更明亮的银白色双眸。
覆盖着先唱银色睫毛的眼眸,仿佛宿有星辰一般晶莹闪烁,还会逐次变幻出各种神妙的色彩。
若是稍不留神,好像就会被璜娜的眼眸吸入,那双眸子就是如此地深邃,仿佛初春冻结的湖面,拥有指间清初即会发出清脆声响而皴裂的轻薄梦幻美感。
然后是洁净而健康的牛奶色肌肤,以及玫瑰色的薄唇,勾画着入浴时挑不出一丝缺陷之迷人曲线的身材,此时裹着葡萄酒色的礼服,服贴而谦逊地藏在柔软的布料里。但是无论衣服如何遮蔽那份体态美,她的轮廓仍然散发出带有艳红光辉的韵味,酝酿出让人想要碰触又无法碰触,似乎不应存在这人间,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奇特魅力。
璜娜如果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路人要么装上路灯,要么跌落水沟,甚至会被马车碾过,璜娜如果走上楼梯,前方就会有年轻人或中年人或老人踩空脚步而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不只是男性,就连女性也会一脚踩空,带着恍惚的表情摔倒,因为这实在太危险了,所以最近璜娜走上楼梯时,还得先在身边围起一圈人墙,听到这种事的人没有一个不视其为笑话,但是此人如果真的在楼梯上方看见璜娜,无庸置疑还是会摔下来。
再来则是璜娜一身穿戴的雍容华贵。
戴尔·摩莱尔家在五十年前,建立了皇都爱思美拉达和里欧·迪·艾司特之间的联络航线,借由大型飞艇促成两片大陆的贸易,积累财产多到可以经营一个小国,这家族的闺女当然会穿着一身昂贵的衣着,话虽如此,狄亚戈公爵为了打扮爱女而花费的金额更是超乎常理。
仅靠两代就成为巨富戴尔·摩莱尔家族,算是雷瓦姆宫延社交圈的新鲜人,处在皇家周围多如繁星的诸侯之中,在历史和血统上确实都无法跟他们相提并论。因此,不管如何都想把璜娜嫁进家系源远流长的豪门,让强而有力的血统缔结成为戴尔·摩莱尔家的基石,基于这种企图,狄亚戈公爵砸下的金额已经大到会被人调侃“璜娜的治装资费买得起战舰”的程度。由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金银珠宝首饰,每天替换着点缀在璜娜全身上下,而且搭配方式还是出自专门设计师之手,所以绝对不落庸俗,而是能借由别出心裁的光彩组合让璜娜的眉毛更添姿色。
为使其他新起诸侯没有乘隙而入的机会,只要璜娜曾在人前穿过一次的礼服以后就绝不再穿。事实上,不管这些服装给人的印象有多强烈,教师也不记得曾在其他地方看过同样的东西。在戴尔·摩莱尔家三楼的璜娜专用更衣室里,价值高达一般庶民三个月薪资的礼服,总共就有两千套以上,而且这个数量目前还在逐渐增加中。
因为挟持着肉体和装扮两种超群绝伦之美,因而别说是豪门子弟,就连卡洛·雷瓦姆皇子的心都被璜娜射中了。这是皇子本人热切期盼的婚约,狄亚戈公爵的投资终于获得了回报。和皇室联姻,必能保证戴尔·摩莱尔家族更加繁荣。此外,由于戴尔·摩莱尔家成为皇室和民间的联系者,所以诸多企业和诸侯都公然送来贿赂。而这些金钱又花在璜娜身上,令她的美貌超脱到看不到极限。
接下来只剩教导璜娜正规的宫延礼仪,以免婚后发生问题。
所以就轮到三十年间一直面对贵族笨蛋女儿—不,是较为缺乏一般常识的深闺千金小姐—的资深家庭教师上场了。
但是,璜娜的容貌就连见多识广的家庭教师都感到慑服。
只要被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望,正要吐出训诫就顿失气势,默默地缩回喉中。
这毫无半点污浊的剔透人儿,如果接触了自己这种俗物的言语,会不会让这洁净之美沾染消除不良的脏污呢?若说璜娜·戴尔·摩莱尔是神为了展现其艺术感性而创造,那她就是神为了展现他也有幽默感而创造—如此自惭形遂的想法无意识地浮现,让教师忍不住想要遮住丑陋的自己而逃。
不过,就算继续嘴巴半张痴望着璜娜也成不了事。
一定得好好纠正璜娜在今天园游会上的言行举止才行。
家庭教师闭着眼睛,做了深呼吸,整理完心情以后,才以镜片底下的眼睛注视着璜娜。
“正如多明哥上校所说,只要把圣马尔提利亚的天人视为家畜看待即可,不需要当他们是人,这也是皇王的想法,大小姐若是不能领悟即将成为你父皇的人心中所想,就无法在宫延里生存。”
有如冰冻湖面的银色眼睛沉默地直盯家庭教师。光是受她这样注视,就让人脑髓几乎麻痹。但也不能就此退缩,教师鼓舞着自己,努力说下去。
“天人是性格卑劣的种族,如果对他们仁慈,只会遭到利用。这么一来,大小姐的品格反而会受到质疑哦。大小姐能够理解吗?”
“非常抱歉。”
就像是砸在墙上的橡皮球,璜娜不带感情的言词立刻弹了回来。
她一定还没明白。何止如此,她看来根本就没把教师的话听进去。璜娜的心思像是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膜,从外部传来的话语通通陷在这张膜上,轻轻弹开,没有只字片语进得了她的心。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
她平时总是漠然得让人模不清想法,有时又会突然说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话。
今天的园游会上就是如此。
“天人正如雷瓦姆人,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崇高的、卑怯的、善良的、邪恶的、善恶兼备的。将他们概括为卑贱之人而放逐,是文明人应有的态度吗?”
原本始终保持沉默的璜娜,突然对正在批判天人的上校说了这句话。现场热闹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就冻结,在尴尬的寂静中,上校也不好反驳这位未来的皇妃,只敢对家庭教师投以责备的目光,令教师很想干脆拿起一旁餐桌上的水果刀割喉自杀算了。
直到马车抵达戴尔·摩莱尔本宅大门为止,教师一直恳切地讲授雷瓦姆宫延社交圈的礼仪,而璜娜的回答只有“非常抱歉”和“我明白了”这两种。
太阳已经西沉,马车沿着通往主屋的中庭前进。
在薄暮里,两翼往左右延伸的戴尔·摩莱尔主屋伫立在遥远的前方。摇曳不定的瓦斯灯照亮了雪白的墙面,整栋房子苍白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虽然马车不停前进,却不见主屋接近,足见庭园之广、建筑之大。
近年雷瓦姆流行着洒脱的装饰风格,除去多余装饰,仅以建筑本身的庞大对房客展现威势。在这建筑风格里,马车在宅邸中跑了好一阵子才投入“冂”字形建筑的怀中。
璜娜和教师扶着侍者的手走下马车。
眼前屹立着一座纯白的宫殿。
宫殿墙壁是以天人风格建造的,灰泥中没有掺入沙砾,而是混入特制的白纸,让普通的建材更显洁白。这栋建筑刚落成的时候,这片纯白外观还令狄亚戈公爵赞不绝口,但是当他知道这是仿造天上帝国的技术后,顿时大发雷霆,身边的人说破了嘴,解释这栋建筑用上多少雷瓦姆式的技艺后,才让事情得以平息,但是狄亚戈公爵还是为了要不要拆掉这栋建筑而烦恼好一阵子。
教师率先走进正前方的玄关。
外部装潢虽然简洁,内部却是基金奢华,这就是雷瓦姆的作风。
玄关大厅模拟成挂满星斗的夜空。
抬头一看,就能看见用几十颗突出侧壁的大柱来支撑的蓝色高耸圆顶天花板。散步在上面的天使雕刻和金银雕饰的星星,被装设在地面的几十座烛台之灯火从下方映照得璀璨辉煌,仿佛没有重量似地成群飞舞。
在成列管家们安静行李和过度华丽之内部装潢的迎接中,她们继续迈向走廊。
墙上挂满着着名绘画、纯金烛台,挑高的天花板饰有细腻的木雕,从柱子到天花板的力学架构之中,还融入装饰用的复杂曲线。
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奢洪流,绘画、建筑和雕刻的完美结合—访客在这混杂交错的色彩之中走得越久,感觉就越是麻痹。经过这走廊的时候,对戴尔·摩莱尔家的敬畏便会无意识地植入心中。
教师笔直往藏书室走去,一边朝身后说话。
“在用餐时间之前先来读书吧。请细心阅读佩德罗·希梅内斯写的一系列经济论着,时间有一小时,我在饭后会抽问内容。可以吗?”
“是的。”
“结束以后,要从之前有问题的地方接着上钢琴课程,练习到合格以后,要写完剩下的作诗功课。然后是洗澡,就寝时间预定是晚上十一点。”
“是的。”
“大小姐总是这么配合呢。”
“是的。”
璜娜的回答之中感觉不出任何的想法。这种年纪的女孩碰到不合理的强烈束缚,通常都会表现出愤怒、反抗、悲叹或是自怜,但是璜娜却好像把这些低等感情从心中彻底剥除似的。这一点说起来是很好应付,但也让人觉得害怕。
她太容易接受别人的吩咐,简直就像个机械木偶。或许是因为她从幼年就在严密监控之下过活,所以面对压抑才会比常人更有耐性吧。
如同深海鱼能顺理成章地活在强大的水压之中,对璜娜来说,束缚和压抑大概也是早已适应的水中生活吧。虽然她的外表美到可以摄人魂魄,但内心或许就像深海动物一般,已经被挤压成凄惨的模样。
就各方面来看,她都是个超越典型的学生。家庭教师在心中默默感叹之后,打开了藏书室的大门。
所有排程都顺利结束以后,璜娜换上丝质睡衣,躺在床上。
女侍们抱起璜娜脱下的衣物走出房间。
宽敞而冰冷的大理石床铺、从拱形的大窗户洒进被窗框切开的月光,装在天花板的风扇带着细微的震动声,搅动了暖和的空气。
床上附有顶盖,仿佛呼气就会整片轻柔掀起的薄绢床帐从顶盖批垂在四面。
现在是璜娜绝无仅有的独处时间。
她没有闭眼,而是盖着被子,专注盯着床盖上的雕饰。
天使成群飞舞的雕刻,配上天马在星海之间奔驰的绘画。这好像是某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但是拿来在睡觉时刻观赏也太繁复了。
璜娜爬下床铺,将脚趾太进柔软的大拖鞋中,走到窗边。
她将额头贴上魔力,仰望夜空。苍白的月光倾注在璜娜身上,流过披散的银发表面。屋外的竹林在晚风中杀杀摇曳,上方挂着一轮明月。竹林外面就是大海。
—好想游泳。
她这么想着,今天前往园游会的途中,她从马车窗口看见外面的海洋,也看见了赶早来享受海水浴的人们的笑脸。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
今天一整天的回忆只有这些,到明天大概就会忘光了吧,然后眼前又会掠过跟自己毫无瓜葛的种种事情。
把现实当歌剧来观赏,是从几岁开始的习惯呢?她已经不记得了。
但是自出生以来的十七年里,她不知在何时,已经发现眼前的事实都跟自己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幼年时,她曾经跟母亲河两个哥哥一起去动物园,园中有各种动物,璜娜最喜欢的就是小象,她心想如果能永远跟小象一起玩就好了,所以抬头对母亲说“我长大以后要在动物园工作”。结果,母亲听了就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两个哥哥则是嘲笑璜娜。
她没法在动物园工作。
这件事实朦朦胧胧地收藏在她心中。
璜娜·戴尔·摩莱尔是为了进贡给男性而诞生在这世上—这件事从她出生的瞬间就已注定。跟她的意识无关,而是确凿的事实。“自己是一份礼物”这个大前提,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她的意识里深深扎根,跟她化为一体。
或许是父母百般周到的供给以及大量聘请的家庭教师,,让年幼的她理解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实吧。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应该会引起人性的纠葛,但是她在刚懂事时就已毫不抗拒地接受自己是份礼物的事实。
“我是一件物品。”
璜娜眺望着窗外苍白的月亮,一边喃喃自语。
什么都不想,胸中也感受不到疼痛。接着她心中默念—我是一份物品。
对,因为是物品,所以不会被人类的情感折磨,连一丝悲伤都不会有。
当她察觉时,这世界已经变得像是被透明玻璃隔开的东西。即使伸手也有坚硬厚重的玻璃阻隔,什么都抓不到,渐渐的,她不再伸手,然后就塑成现在的她。
但在某些时候,她的心中还是会涌出强烈的情感。
没错,今天在园游会上听见那位留着胡子的中年男性—多明哥上校—说的话,让她感受到久违的怒意,忍不住朝玻璃另一段伸出手,后来虽然导致尴尬的沉默和家庭教师的教训,但她并不后悔。
那时自己为什么要帮天人说话呢?
她思考了片刻,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位令人怀念的天人面容,脸带痘疤、骨瘦如柴,虽不漂亮却很温柔的中年女性—一位对年幼的璜娜很亲切的仆人。
是几岁时候的事呢?那是她第一次独自睡在自己房间的夜晚。
年幼的璜娜躺上床铺,灯光一熄,宽广房间内摆设的家具和天花板的装饰都变得好恐怖,她很快就哭了起来。但她再怎么哭还是没人出现,因此璜娜爬下床,咬着床单,溜出房间在走廊上徘徊。
其实她很想去母亲的寝室,但她知道这样做一定会被痛骂一顿。如果去哥哥的寝室,隔天哥哥打小报告后,她一样会被骂。父亲的寝室她根本怕得不想接近,最吓人又最重视教育的就是父亲了。
屋子是如此的宽广,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去。
璜娜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结果被天人仆人撞见了。
“哎呀,大小姐,不可以随便跑出房间啦,主人会大发脾气哦。”
仆人用夹带乡音的雷瓦姆语这么说。
璜娜说了“我害怕”以后,其貌不扬的中年仆人就默默地抱住她。
“大小姐一定很寂寞吧?才这么点年纪,正式最想要撒娇的时候,好可怜啊。”
仆人在走廊上边走边说,然后开始落泪。有人陪自己哭让璜娜觉得好感动,便用双手环住仆人的脖子发出呜咽。
她被抱回了寝室的床上。
“被发现的话一定会惨兮兮哦。”
仆人开玩笑地说着,然后坐在床边的地上说故事给璜娜听,直到她睡着为止。
那是取材于天上帝国三千年历史的故事。
璜娜从来没有听过哪个故事比仆人说给她听的这个还精彩。
故事之中出现了好多英雄美人,彼此憎恨、竞争、或是相爱。
有好多战争、目不暇给的行军、往来纵横的权谋术数,以及高尚的人和卑鄙的人、好人和坏人,还有难分善恶的人们活跃其中。有些人崛起,也有人就此灭亡。
璜娜吞着口水入迷地听着故事。
她因卑鄙人物自私的行为而气愤,也因为高洁人物的牺牲奉献受到感动。她若是在听不懂的时候提问,仆人就会以浅显易懂的说法巨细靡遗地解释。和她哪个只会在意世人目光的亲生母亲相比,这个仆人更体贴温柔。母亲给不了她的爱情,都由这个仆人灌注在她身上。不觉之间,璜娜开始期待起睡觉时间了。
对了,就是因为听过那个故事,她今天听到上校说的话才会那么生气。天人之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不能把他们全都当作坏人,这件事也是仆人教导她的。
但是,故事在半途就中断。
某个晚上,她的身影从屋中消失了。
因为对后续的故事期待不已,加上喜欢的人不告而别太让人寂寞,所以璜娜每晚都哭着入眠。
后来璜娜才从哥哥那里听到真相,似乎是父亲得知那位天人仆人每晚都说故事给璜娜听的事情,所以当天就解雇她。
她真的、真的很伤心。
璜娜这时才知道,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仆人,每晚都是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来为她说故事。就像那个故事里的高尚之人,仆人不顾自己,而是为璜娜牺牲奉献。这件事情让她大哭了一场。
她不记得自己的泪水是在何时干枯的。不再哭泣之后,她也越来越少显露强烈的感情。她记得自己那时候哭得好伤心,或许她在当时便已经流干了一生的泪水,感情也跟着锐减。
她开始疏离地眺望外部世界,不管听见什么都不气愤,只是如实接受。她也不再像孩童时代会被鞭打手背,所以她现在的模样,想必就是父母期盼中的璜娜·戴尔·摩莱尔。
如今就连自己的事,她也能像旁观者一样看待了。
一年前,她被父亲逼着去西叶拉卡地司群岛旅行时,滞留当地的卡洛皇子向她示爱。虽说只是在宫延晚宴中见过一次,但是卡洛的心自此之后就再也装不下璜娜以外的事物,而皇子似乎也不吝于让戴尔·摩莱尔家的千金加入皇室。
璜娜的父母当然不用说,就连元老院议员、有力的诸侯、其他相关人士,所有跟宫延有关的人也都极力布局,把毫不知情的璜娜带到了皇子的面前。基于皇子期望人生之中能够出现戏剧性的场面,刻意制造的罗曼蒂克南方海岛爱情告白就这么上演了。热情的行动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性,而率先展现这种特性的则是皇室成员。
璜娜是不可能拒绝的。
即使站在重要的人生十字路口,她也觉得皇子就像在热烈追求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她遵照某人的教导礼貌地回应,皇子的表情理科跃出无上的喜悦。
皇都爱思美拉达已经听得见蝉鸣,真希望快点跟你见面。我几乎等不及半年后的结婚典礼——卡洛在昨天的电报里这么写着。
从订婚以来,卡洛有事没事就以军事无线电寄来这种信件。璜娜没有一次把他的信读完,因为内容太一厢情愿、太浓情蜜意,她看到一半就腻了。然而就算她没有开口要求,文官还是会主动帮她写好回信,然后征求她的同意寄出。这些回信多半会毫不含蓄地写满讨好皇子的肉麻语句,而璜娜实在不想自己动笔,所以只是无言地点头表示接受,然后文官就把这甜的腻人的文章,寄回隔一万两千公里的本国。如果天使帝国的谍报部解开了这些密码电报,卡洛和璜娜一定会成为该国永远的笑柄吧。
璜娜怀着深植骨髓的达观,凝望着窗外的朦胧月亮。
圣马尔提利亚即将迈入夏季了。
好沉静的夜晚。不时传来的细微虫声,让宁静更加深沉。
不,虫声之中还掺杂着某些奇怪的声音—突然,璜娜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的额头贴着玻璃。
璜娜的视力很好。现在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还是知道有些不寻常的东西在满天星辰之下扰动。
她更仔细地凝神注视,发现几个小黑点在往这边靠近。
—战斗机?
有一些反射着月光的物体,正以惊人的速度低空飞近。
里欧·迪·艾司特周遭空域平时都有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巡逻戒备,野蛮种族的飞机绝对没有办法找到空隙入侵—璜娜的父亲狄亚戈公爵,经常挺着胸膛这样说。可是,这句自夸的说辞或许即将在她面前被打破了。
屋内人们好像也察觉到陌生的螺旋桨声音。打扫庭园的仆人们,纷乱地跑上视野良好的草地。
夜幕之中有着比夜色更漆黑的机体。
那种型号前所未见,显然不是属于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的东西。双翼曲折,前方并无浮着螺旋桨,看起来就像蚊子。
三架飞机组成三角形的队伍,正下方还有另一群由四架飞机组成的菱形队伍,总共有七架。
下一瞬间,四架飞机投下挂在机体底部的泪滴状物体。
附在四架飞机尾部的螺旋桨发出悲鸣,对站在窗边的璜娜展露出腹部,带着噪音飞越屋顶。
另一方面,斜斜滑落半空的四个泪滴像是被绳索牵拉似的落向主屋东翼。
位于该出的是—狄亚戈公爵的寝室。
“父亲大人!”
璜娜的叫声和四枚炸弹撞上主屋东翼的爆炸声同时响起。
紧接着,赤红烈焰夹带漆黑的粉尘涌出房屋的破洞,爬上半空中。
就连站在主屋西翼三楼的璜娜,都能感到几乎让人站不稳的震撼传到脚边。她知道建筑物构造以及遭到破坏。
主屋东翼瞬间化为地狱的炽烈火炉。破损处的建材被炸开,露出其中的粗大梁柱。从该处冒出的火焰,明灭闪烁地将夜空烧成一片火红,站在庭园中的仆人发出惨叫。
犹如拥抱正面玄关处之访客而伸展双翼的戴尔·摩莱尔本宅,现在已经凄惨地失去了单翼。
“大小姐,快逃啊!空袭,是空袭啊!”
橡木门扉被粗暴推开,烟硝涌入的同时,一位管家失去平时冷静的态度冲进房内。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他抱住慌乱的璜娜。
“冒犯了!”
管家抱着璜娜向旁边扑倒。
紧接着,嘈杂的螺旋桨声敲上玻璃窗。
跟在后方的三架飞机在经过宅邸之时开炮扫射。
雷鸣般的炮声响起,几千发机关炮弹毫不留情地全数倾注在璜娜的房中。
墙壁的打磨石材应声碎裂,御影石雕像的头部被打断,中弹的床铺喷起羽毛,塞满书柜的古书纷纷开了大洞,破裂的物品和粉尘顿时飞散在房间四处。
墙壁和地板碎裂的建材、玻璃、装饰品、家具、雕像都在璜娜的眼前飞散。
这场扫射的目的是要引起火灾。炮弹之中包含烧夷弹和炸药弹,使得披在床铺顶盖的布帘立刻起火燃烧。楼下传来仆人大喊“火灾”的声音。
“快逃啊!”
白发染上斑斑血色,遍体鳞伤的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扶起璜娜。璜娜已经六神无主,只能挂着尚未明白眼前事态的恍惚神情让管家背在背上。
管家从陷入火海的房间奔出,前方墙上的烛台掉落在地面,烧着了地毯,垂挂在大厅天花板的大烛台也因铁链断裂,在地上摔得粉碎,还在燃烧的兽脂蜡烛散落一地,继续延烧到铺在各处的布料。
仆人们到处奔走救活,惨叫和怒吼声此起彼落。漆黑烟硝团团蔓延,龟裂的天花板沙沙洒落灰白色的粉尘。
——这是怎么了?
璜娜麻痹的脑袋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句话。现实总是漠视璜娜的意志,一个劲地降临在她头上,而她唯有乖乖承受。
——进入玻璃里。
就像平时一样,璜娜选择将自己的意识从现实中剥离。她继续让管家背着,一边逃进建筑在心灵外部的玻璃城堡之中—选择了无比怯懦的做法。
璜娜的表情直到刚才都还很惊慌,现在却变得不像带人和感情的人偶,就算父亲遭到袭击、房间饱受炮轰、宅邸几近颓圮,对于进入这种状态的璜娜来说,都已经是莫不相干的事。
就像在看歌剧演出一样,璜娜望着自己崩溃的家。
管家头部流出的血,遮蔽视线的粉尘和烟硝、燃烧建材传来的呛鼻味道,全都是玻璃外的东西。即使她就此被烧死,她也有自信可以冷静看着自己死去。她甚至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何可悲。
然后,所有事物都渐渐远离璜娜,最后连声音都消失。璜娜待在她从小到大、经年历时打造出来的厚玻璃容器里,连休息都不想了,只是以无机物的立场去观察和呼吸。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08 编辑





即使在地上受尽欺压,只要在控制就绝不输给任何人,这是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一级飞行员·狩乃查尔斯的坚持。
就算是个流民阶级的卑斯塔种,在握住艾列斯II操纵杆的期间他就是自由之身。空中没有阶级之分,只有强者得以生存,这种简单的法则真是不错。
但是,就算这么说—性能相差成这样也太没道理了吧。
查尔斯敲打般推进着节流阀加速,一边回头向后望。
压克力座舱罩之外是高度四千公尺的晴朗蓝天。在这一片蔚蓝之中,一架漆黑的机影气定神闲地跟在后方。尖尖的机首、弯曲的两翼、附在尾部的螺旋桨—这就是在中央海战争展开时出现的天上帝国飞艇兵团最新型单座战斗机“真电”。
查尔斯驾驶的是神圣雷瓦姆皇国引以为傲的最新型单座战斗机艾列斯II。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在接近大瀑布之前就会被艾列斯II击退—开战前的评价是如此,但是实际遭遇之后才知道情势完全相反。
雷瓦姆空军连大瀑布也无法接近,艾列斯II根本不是真电的对手,大瀑布上的制空权一下子就被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拿下。这使得雷瓦姆皇国军令部深刻地领悟到,性能优越的单座战斗机对战局的影响有多重大。
无论是火力、续航力、回旋性能、最高速度还是爬升力艾列斯II全部都逊于真电。而且还不是略逊一筹而已,而是逊色至极致,逊到让第一线的飞行员不甘心到椎心泣血的程度。差劲点的飞行员遭遇真电时,甚至会立刻背着降落伞跳出机外。某位航空专家评论说“真电是直接跳过飞机两个必要发展阶段而制造的”。查尔斯现在才明白,这句话一点都没吹牛,真电不只速度快、回旋灵活、攀升力优越,而且还有强大的活力。
——怎么赢得了啊!
查尔斯一边在心中咒骂,双脚一边间歇踢着方向舵踏板,用全身控制操纵杆,想要甩掉尾随在身后的真电。不过,真电借着足以显露出驾驶者之嗤笑的灵巧动作,像有绳索牵引一般,轻轻松松咬着这架战斗机的尾巴。
查尔斯好歹也有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王牌飞行员的自尊心,在操纵技巧上他有自信不会输给雷瓦姆正规军,事实上,他在模拟空战里也真的获得了大胜正规军王牌的战果。他可是自认—也是公认—圣马尔提利亚最厉害的飞行员狩乃查尔斯啊!
话虽如此,他竟然只能让人这样追着跑。
查尔斯使出了超增压,一口气用掉大量的氢电池电力,异常加速的艾列斯II转而上升。高度五千公尺的地方有一片像是交缠丝线般的细长云层,总之先冲进去再想办法摆脱敌机吧。
查尔斯回头一看,真电比先前迟缓地往上爬升,他点点头,调整呼吸,然后让艾列斯II的鼻尖钻进云层。
云中飞行是查尔斯的绝技。一般飞行员因为会害怕陷入空间失调症,所以不喜欢在云间飞行太久,但是查尔斯却能靠着天生资质找出无形的水平线,拥有保持平衡的技能。他没多久就突破云层,俯视下方的深蓝海洋。
——逃掉了吗?
查尔斯回头一望,随即睁大眼睛。
岂止是没有逃掉,真电还比方才更接近艾列斯II,而且不是并列的方式,是机首和他的的尾部贴近得几乎相触。
虽说理想的空战方式就是尽可能接近敌人,然后一鼓作气击落对方,但是这也太接近了吧?
这就好比天使帝国的传统战士剑技“拔刀术”吧,在稳操胜券的时机展出对方避不开的一击,就能以最少量的弹药将悲哀的猎物一刀两断。查尔斯的求生本能使他反射性地吧座舱罩往后拉开,外面的空气顿时灌进座舱。
挂在真电两翼的二十厘米机关炮开始喷火,而查尔斯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背着降落伞跳出机外。
战斗机裂开的碎片在晚春的苍穹飘舞。查尔斯的爱机有一边机翼折断,在半空中托着长长的火尾,急速旋转着坠落海面。
查尔斯咬着嘴唇,在笔直落下的途中打开降落伞.胸口和肩膀顿时戚到阻力,接着一朵黄色伞花绽放在空中。这是查尔斯有生以来头一次以降落伞脱逃。
真电炫耀似地在降落中的查尔斯身边盘旋,欣赏着败者的惨状,敌方飞行员现在一定正陶醉于丰硕的战果。
屈辱在查尔斯的脑海灼烧,他发誓绝对不再用降落伞脱逃。如果要再承受一次这种悔恨,还不如死了比较干净。
真电慢慢接近,近到甚至看得见敌对飞行员的样貌。查尔斯眯起眼睛,凝视着对方的座舱。
容貌清秀得简直像个女人的飞行员,嘴边隐约浮现嘲笑,睥睨着查尔斯。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时髦的天蓝色围巾,机首附近画了一隻像是正在戏弄人的米格鲁猎犬图案。
“下一次我绝不会输!”查尔斯把对方的特征深深刻在脑海,一边喃喃自语。对方以眼神嘲弄查尔斯直到尽兴
为止,才翻着真电的双翼愉快地离开。
查尔斯朝着变小的机影吼叫。
“给我记住,米格鲁!”
接着——他被自己的声音叫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眼睛,坐起上身。一条纯白薄被单盖在他的胸前。他左右张望一下,发现自己身处于熟悉的驾驶员宿舍。窗外是海石竹机场的平整红土跑道,飞行中的巡逻螺旋桨声音远远传来,其中混杂了早起的蝉鸣。窗框切出的晨曦,落在铺着合板的地面上。
飞行员同僚乔金,在床边一脸错愕地看着查尔斯。
“你在抢地盘啊?”
他一脸担心地问,查尔斯面露苦笑,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我作梦了,梦见两週前被击坠的事。一
“喔喔,那个啊,因为是跟真电空战嘛。不是早就听说不能跟他们正面对抗吗?”
“我也很后悔啊,别再打击我了。”
查尔斯爬下简陋的木床,稍微做了伸展运动,喀嚏喀嚏地按响手指关节,然后才脱掉棉质睡衣,换上白色飞行服。
就天人而言.查尔斯的轮廓比较深,眼睛也是清澈的水蓝色,但是除此之外,无论是栗色头发、纤细体型、与其说白皙不如说是淡桃红的肤色,乍看之下都跟纯种天人难以区分。
他虽然拥有卓越的飞行技能,却没办法加入雷瓦姆正规军,这是因为他体中的另一种血统。但是查尔斯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怨天尤人,因为卑斯塔种如果加入正规军,一定会遭到大家排挤。他认为可以在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裡驾驶飞机已经很不错了。即使骑士团裡都是粗獷鄙俗的边缘人,但是大家都有对自己身世和血统一笑置之的器量。这种豁达之处,让查尔斯觉得很舒适。
他打了个哈欠、洗过脸,就跟乔金一起去食堂。
今天早上没有预定的任务,早起的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团员们坐在食堂一角,粗制木桌上并排着一碗碗的燕麦粥。
空位很引入注目。
开战之后已经过半年,骑士团的团员人数只剩一半,但是谁都绝口不提这件事。大家偶尔还是会因为一些契机而想起已经不在的同僚,但是所有人都绝少主动提起徒增伤厌的话题。
查尔斯领取了食堂供应的早餐,一边对同僚们打招呼,一边拉开木椅。
在食堂的另一侧,隶属于雷瓦姆空军的飞行员们臭着脸围在桌边。
他们虽是同一方的战友,却不互相交谈。在作战行动之中,空军正规军和骑士团团员也是清楚地划分任务,几乎每一次都是骑士团团员在帮空军部队担任诱敌的工作,会在开战半年就消耗五成人员也是因为这种安排。
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是统治圣马尔提利亚的狄亚戈公爵获得皇家首肯而自费成立的军队。骑士团这名字听来帅气,其实成员都是来自不同国家、带有污点的飞行佣兵,平时负责为大陆之间的贸易活动驱逐空贼,也就是执行保护运输飞行船舰的任务。在开战以后,他们被编入雷瓦姆空军的麾下组织,根本是被逼着上战场的。正规军都把骑士团团员眨为‘乡下贵族雇来的佣兵’。即使正规部队的作战行动牺牲了大批骑士团团员,他们也完全不觉得感伤。



也有团员因为不甘心被视为家畜,一气之下就辞职离开。既然是佣兵,当然随时都能脱离军籍。但是,现在的圣马尔提利亚到处都是饿着肚子的失业者,愿意雇用只会驾驶飞机者的好人已经不多了。事实上,走掉的人为了得到裹腹的面包,最后也只能缩头缩脑地回到军中。
“刚刚又来了些怪人。”
乔金简短地说着。最近海石竹机场裡有几位没见过的高级军官搭着黑头车,来航空司令部召开冗长的会议。
查尔斯一边把早餐灌入胃裡一边说:“希望不是皇子又想到新战略。”
骑士团团员之问扬起一阵窃笑。下任皇王卡洛·雷瓦姆皇子的脱线举动.不只受到骑士团团员批评,就连在正规军之中都大受嘲弄。
“第八特务舰队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乔金以难辨认真或玩笑的口吻叹气说着,桌边又兴起一阵笑声。
第八特务舰队东征——这是事后在史书中被评为歷史性的愚行,前所未见的抢回新娘作战计画。
时间要推到三週前,由七架真电编队突击戴尔.摩莱尔宅邸的事件说起。
狄亚戈公爵妻惨烧死的尸体在小山般的破砖碎瓦之中被发现了。在海洋另一端的本国,最大的三间报社全都以头版报导这事件。报导内容除了详细描述事件经过以外,提到卡洛皇子的未婚妻璜娜·戴尔·摩莱尔很可能被天上帝视为目标。
报导指出,天上帝的目的,就是将这位年轻貌美的干金小姐从雷瓦姆皇家的手中抢定,使半年后的结婚典礼无限期暂,让雷瓦姆已显低迷的士气更跌到谷底,也能促使宫廷裡部分的反战声浪继续升高。
很不幸的,圣马尔提利亚的制空权落入天上帝国空军的掌握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对天上帝来说,已经等于把敌方的希望握在掌心。圣马尔提利亚一旦沦陷,要把璜娜小姐处刑、据为己有,或是送去贫民窟的妓院,都随天上帝的意愿。
这篇报导大大刺激了卡洛皇子。
炽如火焰的执迷烧灼着皇子的脑袋。
事件发生的一周后,皇子从隶属于皇家的七支舰队裡面拨出一艘飞行战舰、三艘重巡舰、七艘驱逐舰,编成一支新舰队,煞有介事地命名为“第八特务舰队”,派遣至逐渐沦陷的圣马尔提利亚去拯救他心爱的未婚妻。临行之际还举行盛大的出航仪式,观礼民众毫不吝惜地对勇敢的飞行战士们投以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热情的行动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性,皇子率先展现这个民族优点,凭着全副热情送出勇士们去拯救身陷敌营的未婚妻。这场壮阔至极的浪漫作战计画夹带着狂热深入民心,报纸记者也把卡洛皇子和璜娜小姐的热恋视为当红话题而大幅报导。
第八特务舰队逐步突破敌军防线,在十天之间横渡中央海,抵达里欧·迪·艾司特,将美丽的璜娜小姐和残存当地的贵族高官接上舰艇,再次突破敌军,于十日后回到皇都爱思美拉达,接着顺利上演卡洛皇子和璜娜小姐厌人的重逢——原本是如此预定的。
可是,特务舰队举行出航仪式以来经过两週,如今依然毫无音讯。
第八特务舰队到底怎么了?
好赌的佣兵喊道:“我押他们过不了大瀑布,三百比塞塔。”
查尔斯没有参与这场赌局。毫无疑问的答案哪裡赌得起来?
再怎么轻视敌人也得有个分寸啊。天上帝国已经在大瀑布附近设下层层警戒网,庞大的舰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通过。在越过大瀑布之前,从淡岛和伊予岛大机场起飞的大批真电就会将他们团团包围,特务舰队面对成群涌来的空雷轰炸机大队,想必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承受接连不断的攻击,直到最后一艘战舰化为铁屑为止。
战舰的大抱赢不了飞机的空雷,这已经是世界共通的常识。
——太小看天上帝国了。
现在的天上帝国跟六十年前雷瓦姆皇国在战争中大获全胜的时候有着天坏之别。他们在这六十年之问达到戏剧性的技术革新,现在已经能独立生產跟雷瓦姆製品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工业產品,真电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產品之一。查尔斯认为,雷瓦姆军令部太过轻视敌人的实力,正是导致如今苦战局面的元凶。
这时,一位穿着雷瓦姆空军制服的陌生军官出现在食堂入口,叫着查尔斯的名字。查尔斯立即放下正要伸进嘴裡的汤匙,起身立正,敲响鞋跟向军官敬礼。从那人胸前的徽章可知他的阶级是中校。
“打扰你吃饭了,但是现在有急事,立刻跟我去航空司令部。”
“是!”
正规军都一脸诧异地看着查尔斯,其中也有人明显地怒视他。上级军官不理正规空军飞行员,却对佣兵说话,似乎让他们很不是滋味。查尔斯没空搭理旁人,在中校身后保持眶雏眼了过去。
走出宿舍,就能看见七月下旬的晴空,几朵纯白的碎云悠然地随风飘动。巡逻机带着螺旋桨转动声斜向冲上蓝天,灰蓝色的整流罩焕然反射着剔透的阳光。
航空司令部跟木造的驾驶员宿舍不同,墙壁上涂有白色灰泥,是一栋看起来很整洁的二楼建筑。一隻油蝉停在粉白墙上,舒适地沐浴在透明的阳光中。
雷瓦姆空军东征大队的长官——多明哥·加西亚上校,坐在司令部二楼指挥所的沙发上等着查尔斯。突出的大肚、秃头以及端正戴在头上的军帽是他的特徵。
他将双肘架在办公桌上,两手在下顎之下交握,瞪着查尔斯。查尔斯敲响鞋跟,以右手指尖贴在额侧行礼。
中校站到上校身边,翻开黑色的记事本。这位中校身材适中、外表敦厚,找不出明显
特徵,但他的眼镜底下却不时闪现锐利的光芒。
多明哥上校拿起手边关于狩乃查尔斯的调查报告,啪啦啪啦作响地翻阅,然后抬起黄色的眼睛。
“查尔斯.狩乃一级飞行员,二十一岁,出生于阿玛多拉区。确实击坠数十七,不确实击坠数零。真是有趣的记录啊。”
“属下甚感光荣。”
“你的兴趣是统一自评报告和战果确认机报告的数据吗”
“不,属下只是如实报告。”
上校听了查尔斯的回答,用鼻子发出哼声。
在雷瓦姆空军中,空战的战果必须对照现场的报告来订出数据。飞行员的自评报告要和在旁观察空战的战果确认机提出的报告两相对照,然后把‘战果确认机和飞行员报告相符之确实击坠数’和‘战果确认机没有记录但飞行员自己报告击落之不确实击坠数’当作战果列入记录。所以,不老实的飞行员可能会有‘确实击坠数零、不确实击坠数十七’之类的记录,查尔斯的情况却是背道而驰。
要说诚实的确是很诚实,但也可说是愚鲁了。飞行员的等级取决于击坠数,不确实击坠数也不是随便胡扯,事实上在战果确认机目光可及范围之外击坠敌机的情况亦是常有的事,所以查尔斯这种行为实在是无益的正直。
这时,中校一边看着记事本一边问道:“我们对你诚实的个性给于高度的评价。从调查报告来看,你是被阿尔迪斯坦正教的神父养大的吧?”
“我在九岁时成了孤儿,在十岁快要饿死的时候被神父捡回来,从此一直在海石竹机场附近的教会帮佣。我非常感激神父。”
查尔斯不明白对方为何这么详细地调查自己的事,只能一边掩饰心中的不安,一边如此回答。
查尔斯的父母都是居无定所的季节劳工,也就是所谓的流民。他那身处雷瓦姆社会阶级最底层的父亲,因为奸不容易找来的煤矿工作而死于肺病。母亲带着幼小的查尔斯。经人介绍在贵族宅邸当了几年僕人,但是因为发生不好的事件而遭到解雇,最后在偏僻的酒吧被醉汉刺死。查尔斯变成孤儿之后就在阿玛多拉区四处游荡,十岁的他在几乎冻死路边时,被阿尔迪斯坦正敦的神父捡回,因此保住了差点丢掉的小命。
后来查尔斯为了处理教会的葬仪工作而来到海石竹机场,渐渐和这裡的飞行员们混熟,学会了如何驾驶飞机,到现在甚至能够无照飞行。查尔斯对中校说的并非虚言,他直到现在还会把一部分的薪水拿回教会。
“就我们的观察。你应该是个虔诚的阿尔迪斯坦正敦信徒,没错吧?”
“属下一直致力于保持虔敬之心。”
“那么,你对从事婚前性行为的男女有什么想法?”
查尔斯愤然想着对方究竟为何要问这些问题,一边还是说出阿尔迪斯坦正敦信徒该有的标准回答。
“会堕入炎热地狱,永无止境地遭受烈火焚烧。”
“非常好。”
中校满意地说着,然后催促似地朝上校瞥了一眼。
上校以表演般的动作站起,两手交握腰后,望向窗外。接着,他的声音传到背后。“接下来要说的是机密事项,不管你有任何理由,如果对外洩漏以下内容就要视为违反军法并遭受处罚。在得到允许之前,即使对伙伴也绝不能说。”
“是!”
可怕的预戚搔刮着查尔斯的背脊。他虽然觉得不听这些事或许比较好,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
“有件重要任务要交给你这家伙。”
上校这么说着,然后转头面对查尔斯。这位秃头痴肥的中年男性看来似乎很喜欢作秀,每个小动作都得花上一番时间,让查尔斯焦虑到极点。
上校尽情摆弄查尔斯。直到令他心中的急躁表现在脸上,才秉持着“所谓威严出自极度不合理的命令”这个信念,下达一个极度不讲理的命令。“以水上侦察机的后座载着下任皇妃,在敌阵中单机横渡中央海。”
这道命令一出,司令部就陷入一片寂静,能听见的只有天花板上四架风扇缓慢旋转的声音。查尔斯在脑袋裡反芻着刚刚这道命令,努力地试图理解。上校一边酝酿凝重的气氛一边问:“办得到吗?”
“啊?”
“就是叫你把卡洛皇子的未婚妻送到皇子身边。”
“那、那个……”
查尔斯怎么想都无法理解,他求助似地望向中校。
中校咳嗽清清喉咙,开始帮上校补充说明。
“原本这件任务应该是交由第八特务舰队去执行,但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吧?第八特务舰队为迎接璜娜小姐而抵达里欧·迪·艾司特这事,在今后绝对不可能实现。
但是,这件事关乎皇子的顏面,毕竟这是连出航仪式都举行过的盛大作战计画。没办法只报告‘特务舰队东征计画失败,完毕’就了事。如果被反战派拿去当话柄,也有可能导致战争无法延续。因此特务舰队全灭的事实,在战争结束之前有必要继续保密。
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璜娜小姐送回皇都爱思美拉达,让凯旋仪式得以举行。而且还不能假借他人之手,一定得由第八特务舰队将璜娜小姐送回。
所以现在就轮到你上场了。你要以双座式水上侦察机的后座载着璜娜小姐,在敌阵中单机横渡中央海,在设有我方机场的西昂岛附近海域降落,以电报联络本国。本国会派飞艇来迎接璜娜小姐,让她悄悄登船。你应该可想而知,那艘飞艇跟特务舰队之中的船舰是同样的型号。
然后到了皇都,会有盛大的凯旋仪式迎接特务舰队中唯一生还船舰载回来的璜娜小姐,让她能跟相爱的皇子来场感人的重逢。就这样,卡洛皇子的第八舰队东征计画会在最美好的结果之中落幕。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当然我们也为你准备了优渥的报酬,那是足以让你玩乐三辈子的金额喔。只要作战成功,就能脱离军籍悠閒地过活了,也不用再被卷进宫廷那些人擅自引起的麻烦之中,我真是羡慕你啊。
咳咳。以上这些,是基于卡洛皇子的要求、军令部不辞辛劳的努力,还有观察目前战况而归纳出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最完善的作战计画。你有什么疑问吗?”
藉着中校这番交杂着尖锐发言,但也浅显易懂的琐碎说明,查尔斯终于理解状况了。
但是他在理解事态的同时,喉咙立刻厌到乾渴。这个加诸在他身上的使命之重,坦白说还真让他吓到腿软。
查尔斯勉强挤出声音,问了他最在意的事。
“这么重要的任务为何不交给本地的雷瓦姆正规空军团员呢?而是交给属下这样个骑土团员呢?”
“这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问题啊,查尔斯飞行员,我就回答你吧。我方空军之中,没人能以地文航法横渡中央海。这次的作战重点是必须以侦察机执行,但是坐在侦察机后座的不是导航员,而是璜娜小姐,所以能够不靠仪表飞行海面的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你应该来回飞过中央海好几次了吧?”
“是,属下没有问题。”
查尔斯诚实回以肯定的答复。
所谓的地文航法,就是靠山川、岛屿礁岩等等地形上的目标物来航行的技术。驾驶单座式战斗机的飞行员,全都得靠这种方法飞行。如果要不靠地形目标来飞行,就绝对缺少
不了光看仪表数字就能判别航线和所在位置、具有专门技术的导航员。正如中校所说,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的飞行员平时为了护卫商船,经常要横渡中央海。因此,现在就算没有导航员,几乎所有团员仍能靠海上地文航法辨识出联络航线,往来两块大陆之间,而不至于在浩瀚海洋上迷失方向。相对面百,滞留在本地的雷瓦姆空军飞行员,只在调派之时有过一次横渡中央海的经验,所以不带导航员就无法达成这次的任务。
基于这个前提,再加上查尔斯身为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的王牌飞行员,拥有确实击坠数十七、不确实击坠数零的记录,而且是个认为从事婚前性行为会堕入地狱的虔诚阿尔迪斯坦正敦信徒,正是他获选的理由。
“我要补充说明一点,到达皇都以后,会有正敦修女仔细检查璜娜小姐的身体.如果
她身上某些部位不像刚出发时那样完好无缺,就算是作战成功,你也会被处以枪毙。你有
异议吗?”
“没、没有,光是有这种检查就已经污辱了我的信仰。”
中校侧目看着怒形于色的查尔斯,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他敛去笑容,镜片底下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护卫美丽的千金小姐在敌阵中单机航行一万两千公里,办得到吧?”
听到这个问题,查尔斯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脑中迅速地构思飞行路线,详细推敲。
“的确很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秘密护送一个人回到本国,至少比派出一支舰队实际多了。”
查尔斯坦率地说完以后,悄悄观察中校的脸色。他看见的是满意的表情。
如果派去迎接的是连出航仪式都举行过的大规模舰队,敌方当然会发现,并且倾力迎击。直到舰队全数被歼灭之前,敌方想必不会罢手。不过,如果是以水上侦察机悄悄载着璜娜,仅靠机速突破敌方的警戒网,就不是绝无可能之事。只要谨慎监视,在被敌人发现之前先发现敌人,很快就逃得掉了。万一敌人追来,便以机速甩掉。虽说跟真电作战绝对赢不了,但逃脱的可能性是很高的。尤其查尔斯最擅长的就是云中飞行,只要有云,他就有自信从任何敌人的手中逃脱。
此外,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派遣大批舰队,而是只有一架侦察机,敌方不可能派出大队进行波状攻击。虽说还是可能遭遇被三、四架真电编队追赶的情况,不过敌方最多只会像赶苍蝇那样玩耍般地追逐吧。如果在敌方舰队正要展开大作战时不巧相遇,对方或许会认真地追击,不过若是平时,单单一架侦察机是不可能让敌方派出三、四十架飞机出来追击。
可是,有件事让查尔斯很在意。
“问题在于水上侦察机的性能,至少在速度上要能跟真雷抗衡才行。”
“这我明白,这次作战要用的是最新型双座式水上侦察机‘桑塔库鲁斯’。最高时速是六百二十公里,巡航状态的续航距离有三千一百公里,武装是一挺装设在后座的七点七厘米旋转式机关抱。最大特徵是内藏式的新型浮筒,因为可以收纳,所以有着从前所有水上侦察机都比不上的运动性能。虽然最高速度不及真电,但在飞机之中也算得上是相当快速的种类。想要击落甩着尾巴逃跑的桑塔库鲁斯,对方也会很辛苦。”
查尔斯点头同意这句话。想击落以高速进行蛇行运动的飞机,敌人就必须拥有高超的技术。如果桑塔库鲁斯真能发挥中校所说的这些性能.那它一定会是相当有力的帮手。
言谈之间,查尔斯的脑海裡已经开始描绘从海石竹机场起飞,直到目的地西昂岛海域之问的明确航线。
最大的难关恐怕是度过大瀑布吧,那裡布置了淡岛和伊予岛的重重警戒网.如果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突围而出,这次的作战就几乎等于成功。
大瀑布——这是一道位于中央海,朝南北两方无限延伸的瀑布。两边高度相差一千三百公尺,高的那边是朝向雷瓦姆的西海,低的那边是朝向天上帝国的东海。
大概在百年以前,也就是飞机诞生以前,两个大国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为海上交通工具——即寻常船隻,不可能爬上瀑布或是跳下瀑布。所以两国都相信瀑布的另一边就是世界的尽头。
后来飞机的性能逐渐进步,航行瀑布上空不再是梦想,从前互不认识的两块大陆在今日得以相遇,探索之手接着转而寻找‘瀑布的南端和北端’。
大瀑布到底延伸到哪裡?
从帆船时代开始,航海家们就对这个问题投注热情,但是答案至今仍未揭晓。从前有过好几支载着老练水手和充分物资的舰队,为了寻找瀑布的尽头而展开旅程,但是要么半途耗尽饮水与粮食锻羽而归,要么就这样一去不回。
神圣雷瓦姆皇国和天上帝国这两个大国砸下大笔金钱调查至今,最后只得到‘世上只有东方大陆和西方大陆这两块陆地,其他只有无垠无涯的海洋和没有终点的瀑布’这个令人难以释怀的结论。然后,在世界原貌真相未明的状况下,两国就展开战争直至今日。
此外,这场豪壮的探索过程也开发出驱动飞机最重要的能源技术,也就是所有飞机都会搭载的‘氢电池’。这种电池的特徵是不只能蓄电,还能自己发电。
氢电池的开发者据说是某位鍊金术师。
他连续三天三夜夜将海水灌入装着各种化学物质和溶液的小箱子裡,从海水分离出氢和氧,接着逆向操作电解反应,成功地在突出箱外的两根金属棒之间產生微弱的电流。
刚开始,周遭人们只把这个研究当作街头表演。大家都嘲笑他说,鍊金术师是因为能把土块变成金块才叫做鍊金术师,从海水裡变出火花像什么样啊?
不过,某位投资家听到传闻而去拜访这位鍊金术师,而且看了实际情况之后大受震撼。事态从此迴然一变,投资家投入大笔资金买下这项发明,并成立生產氢电池和氢电池引擎的製造公司。
此后,世界继蒸汽引擎诞生以后迈入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理由是可以用海水来发电,虽然製造氢电池的原料费极高,但是只要製造出来,即使发电规模再大也无须燃料费。
在过去一直都是主流的蒸气引擎立刻被淘汰了,‘氢电池’继而掘起,成为全世界最主要的动力引擎。
现在几乎所有飞机都在海上补充氢电池的燃料。虽然也出现了像真电这种不在海上补充燃料,除去停泊水面所需的浮简构造来换取战斗性能的战斗机,不过战场既然是中央海,当然遗是以拥有浮筒的飞机居多。这种飞机的战斗性能比较差,但优点就是即使在海
上迷失也能降落以补充燃料。
查尔斯这次的任务也一样,如果燃料用尽,就得放出收藏于机身底下的浮筒,停泊海面填充氢电池。若以桑塔库鲁斯的续航距离来计算,填充一次能飞行三干公里,那么旅程之中最少也要在海上度过四晚才行。
查尔斯在不觉之间,已经出神地思考着该用什么策略来达成任务。他猛然抬头,发现中校神情愉快地看着他沉思的模样.
“你乐于接受这个任务吗?”
查尔斯要回答时犹豫了一下。他被指派的任务太沉重,如果后座载着皇国的希望之光而被击落,他要以什么面目对人?
经过漫长的沉默,查尔斯才开口。
“可以给属下一些时间考虑吗?”
“人选也只有你了。”
“这个任务对佣兵来说太沉重。”
“我们认为你是足以信任的优秀飞行员,这跟身分无关。”
“属下甚感光荣。但是……属下只是个光听这些话就吓得两腿发抖的胆小鬼,请容属下在今晚好好考虑,明天早晨一定会提出回覆。”
中校的眼光移向查尔斯的脚边,那纤细的双腿的确是轻轻地颤抖着。在查尔斯理解完整的作战内容以后,这份压力才全数落到他身上。
“我期待着得到肯定的回覆。重述一次,人选只有你了。”
尔斯愣愣地听着中校的回答。被再三嘱咐‘不可洩密’之后,查尔斯才得以从司令部解脱。
查尔斯离开以后,在只剩两人的司令部裡,多明哥上校倨傲地瞥着中校说:“的确是正直得像个笨蛋。”
“他的技术也很了不起啊。虽然年轻又单身这点比较麻烦,但是既然获得皇家许可,就算符合条件了。”
“就算如此……就算他能力再强,叫个流民出身的卑斯塔种跟下任皇妃背贴着背在敌阵中长途飞行,遗是太荒谬了。真是世风日下……”
多明哥上校愤然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上校所言不假,就算圣马尔提利亚已经进入沦陷倒数计时的读秒阶段,这个作战计划也实在太大胆,太骇人听闻。
神圣雷瓦姆皇国从建国王今的七百年之间,一直都是保持严密阶级制度的纯正王权国家。
在这之中,查尔斯隶属于没有住所的流民阶级——也就是无关乎职业,出生就属于社会最底层,一辈子都要不断遭受所有人歧视的悲惨阶级.
流民阶级包含在劳工阶级裡,但劳工阶级之中遗有更细的区分,有非常严苛的阶级内歧视。隶属这阶级的人,只能依赖自己的肉体,靠着出卖劳力或製造商品维生。他们的工作多半是在恶劣环境裡从事繁重的肉体劳动,薪水光是支付三餐与住宿就已左支右絀,几
乎没有多餘金钱可以储蓄。从目前皇国的情况来看,劳工一生都得背负着被资本家剥削的命运。
往上则是中等的市民阶级。他们主要从事生产、流通、贩售等职业,以自己的收入购买他人生產的商品来推动经济,是近代国家不可或缺的阶级。这阶级裡面也还能再细分为几十种,也就是有着阶级内的阶级。举例来说,拥有店面的商人、工匠、行商这三者之间亦有贵贱之分,每个人都得恰如其分地蔑视他人或尊敬他人而活。市民阶级是很粗略的分级,其中包含的分级非常繁杂,拥有最苛刻、最严重阶级内歧视的也是这个阶级。
市民阶级再往上一层,人数遽然减少。由此往上已经是统治皇国的部分特权阶级——也就是贵族诸侯——的领域。他们如果不抓紧既得利益,压榨劳工阶级藉以自肥,就会被其他诸侯踩过而走向衰亡,是个竞争十分激烈的阶级。
然后,君临这阶级金字塔顶点的则是雷瓦姆皇家——即是璜娜将要进入的阶级。唯独皇家拥有推翻议会决定的否决权,也是唯一能雇用、出借军队的机关。皇家的强势在于独占军事力量,也就是能够自由掌握暴力设施之发动、调派、停止。在战争中如有必要,也可以将战力借给适合机关或是有力诸侯。之前提过的第八特务舰队,就是因为有这阶级存在才会组成的特殊编队,也正是因为有这阶级才会出现的歷史性愚行。
总面言之,先不论是好是坏,皇家具有的权限确实足以跟神比拟。在皇国之中,雷瓦姆皇家之中的人们就等于是神的眷属。
可说是神之眷属的璜娜·戴尔·摩莱尔,竟然非得求助于流民出身的卑斯塔种才能活下去——多明哥上校会那样兴叹就是源自此因为对市民出身的中校来说,阶级制度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不良传统的產物,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为技术高超却因卑斯塔种身分而进不了雷瓦姆正规军的查尔斯飞行员感到同情。
从准许退下直到夜晚,查尔斯不停安抚着想打听召见内容的同僚,一边厌受着正规军士兵们从他背后投来嫉妒和好奇交加的目光,漠然地度过剩餘的时间。
等到暖空气和月光一起落到地面,蝉声也陷入沉眠之时,查尔斯悄悄走出宿舍,在满天星斗之下散步。
他烦恼得睡不着。加诸身上的任务如此重大,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拿得出相称的成果。
以飞行员身份来看,这是很令人感兴趣的任务。他很高兴这不像平时的杀敌作战,而是以救人为目的,不过一旦失败就无可挽回了。比他优秀的飞行员要多少都有,把任务交给他们不是更好吗?
查尔斯怀着想不出答案的烦闷,穿着棉质内衣和布鞋在深夜裡的跑道上独自漫步。脚下的红土已经散去白天的热度。
他在跑道中央点了淤,令人晕眩的麻痺厌渗入脑髓。他一边厌受舒适的迷濛厌觉,一边朝天顶吐烟,沉溺在思绪裡。
其实他今天早上在司令部的对话中,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军官们。
他原本以为会被问到这件事,不过军官似乎没有连他的孩提时代也一併调查。
查尔斯仰望着殷红的月光.从心底抽出一段记忆。
他从小到大每当碰上痛苦的事就会唤出这段回忆,如果那是录音带,应该早就磨损得伤痕累累了吧。对了,那天也是夏季呢。
曝晒在八月艳阳之下的鲜绿草地,以及向日葵花海。
戴尔·摩莱尔家的腹地之广就如同一座小镇,其中有森林、小溪。还有为了宅邸的巡逻管理事宜而盖的简陋警卫小屋。
幼小的查尔斯在这间小屋生活,他的母亲则在屋内当打杂的仆人。
查尔斯每天都跟老园丁一起忙于整理草地、庭树、花圃,遗有散步道的打扫工作。
要做的事情很多,一周只能跟母亲见面一次,而且老园丁非常刻薄。因为查尔斯是卑斯塔种,所以雷瓦姆小孩和天人小孩都排挤他,他的朋友只有家畜小屋裡的猪只。
这一天,查尔斯被老园丁恶毒地痛骂,所以他逃出警卫小屋,躲进家畜小屋。
他用树枝鞭打他的猪朋友。“为什么我得碰上这种事?我不要再当卑斯塔种,也下要再当流民!我下辈子要当平民!”他一边哭喊一边对猪施暴,猪噗噗嚎叫着逃出小屋,跑上腹地中央的宽赛草皮。
哭着追赶过去的查尔斯,看见前方站着一位少女。
“为什么要欺负小猪?”
那位少女身穿纯白洋装,有银白色的头发和眼睛。
她脚上的鞋袜没有半点污渍,可爱得像是从图画书裡跳出来似的。
少女背后是向日葵花圃,盛开的黄色花办迎风摇摆,跟飞舞的彩蝶嬉戏。
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盯着查尔斯。
“你在哭吗?”
“啊?”
“你被小猪欺负了吗?”
“才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
“我又没哭。”






查尔斯慌忙擦擦眼角。
少女教训般地说:“小猪很可怜的,不可以欺负牠。”
查尔斯知道这女孩是谁。他穿的是破烂的棉质衬衫和肮脏的工作裤,还有露出脚拇趾的布鞋,贫寒的穿着让他觉得很丢脸。
“你寂寞吗?”
“啊?”
“你是因为寂寞才哭的吧?”
“才不是,我……才不寂寞。”
查尔斯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年幼的璜娜·戴尔·摩莱尔,有些讶异地由下而上窥视查尔斯的表情。
“要来玩什么呢?”
“啊?”
“好,玩捉迷藏吧。你来当鬼,预备~开始!”
哒哒哒……璜娜快步跑走,查尔斯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璜娜在森林前转身,鼓起脸颊看着呆立原地的查尔斯。
“快来追我啊,不然就不好玩了。”
查尔斯怯生生地向前伸出双手,开始去追璜娜。
璜娜嘻笑着逃开,查尔斯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追着璜娜到处跑。在他快要模到那个娇小的背影时,远方传来大人的声音。
“小姐~璜娜小姐!”
璜娜露出臭到不行的表情回应那个呼喊,然后银白色的大眼睛望向查尔斯。
“对不起,我要走了。”
“唉,思。”
“答应我,别再哭萝。”
“嗯。”
“就算寂寞,也不可以做坏事,知道吗?”
“思。”
璜娜灿然一笑,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抱住查尔斯。
暖意从璜娜的身上传来,他虽然迷惘,却更觉得温馨。
查尔斯莫名其妙地想哭,但他才刚答应不会再哭,所以忍住了泪水。
心臟狂跳不停,璜娜身上的香味闻起来好舒服,从未体验过的咸情在查尔斯心中泉涌。
片刻以后,璜娜才松开双手,仰望着查尔斯再度微笑,然后跑进森林中。他望向森林外的草地,看见几位家庭教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看来璜娜大概是在上课途中跑出来宅邸内散步吧。
结果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璜娜。不久之后,他的母亲就因违反公爵的规定而遭到解雇,查尔斯和母亲从此流落街头。后来母亲毫无来由地被刺死,查尔斯几乎冻死路边时,才被神父捡回去。
在教会工作并不轻松,而且也得不断承受着如影随形的阶级歧视。有如日常作息一部分的侮辱和蔑视是很难以承受的。
不管过得再怎么痛苦,每当他慼到挫折就会逃进跟璜娜之间的回忆裡来疗伤。身分那么尊贵的少女鼓励了位居社会最底层的他,而且遗像圣母一样拥抱他,给予他无可取代的温暖。查尔斯就是怀着这一丁点回忆才没偏离人的道路,最后还当上飞行员。
他小时候的回忆只剩下这些。其他悲惨的事情都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只有那时的向日葵香气和璜娜的温暖,在他胸中占据特别的位置。
查尔斯拈着点燃的香烟,深深吸入、吐出。染上月光的红烟消散在夜裡。他一时沉溺于甜蜜温馨的厌伤中,同时以指尖转动徒剩苦涩的香烟。
“她变漂亮了。”
查尔斯简短地呢喃。
他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位野马似的少女和卡洛皇子订婚的消息。
十几年不见的璜娜在照片裡看起来好耀眼,美得让人忍不住要惊叹,在这污秽的世界里竞有这么纯净无垢的存在。
——如果有办法救她,我希望能救她。
既然自己活得像沟渠老鼠,命运像纸屑一样飘零,至少希望做出一件能让自己抬头挺胸的大事业。璜娜。戴尔.摩莱尔救过幼时的他,如果他也能把她从这困境之中救出,他一定能以自己为傲。哪天在天空某处爆炸四碎时,也一定不会后悔走了这条道路吧。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31 21:59 编辑






天色尚未破晓,但是海石竹机场的航空指挥所内却很难得地站满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的团员。这些飞行佣兵平时总是无所事事地混在共用一个机场的雷瓦姆空军正规飞行员之中,但今早他们却全都带着满足的神色,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击命令发布。
相反的。待在同一个指挥所的雷瓦姆空军飞行员们全都露出不满的脸色。
详细作战内容是在昨晚公开的。贴出来的任务分配表写着只有查尔斯一人要飞往其他方向,而皇子未婚妻璜娜·戴尔·摩莱尔要搭乘双座式侦察机后座的事,则是由一位高级军官亲口宣布。
飞艇骑士团都为查尔斯叫好,空军正规兵则是一片愤慨。
对这些来自本国的空军士兵来说,这真是灾难不断。因为中央海的航空联络路线被切断,本国无法派兵支援,留在此地的空军飞行员和飞机只能不断消耗。
更惨的是,今天早上的任务竟是支援他们平日看不起的狩乃查尔斯,也就是当他的诱敌之饵。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佣兵,他们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雷瓦姆空军东征大队的长官多明哥,加西亚上校带着手下军官走进指挥所。众人立刻停止窃窃私语,视线全部集中在军官受伤的敌情视察报告书上。
高级军官高声缓缓读出夜间侦察机送来的报告。
“目的地高塚机场上空明朗,云高三千公尺,云量三至四,能见度十至十五公里,日间突袭没有任何障碍。”
骑士团团员之间响起细微的欢呼,正规军则是发出啧啧声。这次的作战只有天候令人担心,不过看来是多虑了。
多明哥上校挺起别着银勋章的胸膛开始训话。
“战斗配置就照昨天指示!制空队立即出击,掩护队和轰炸队在十五分钟以后起飞。不要忘了!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为了璜娜小姐去当诱饵,引诱敌军所有飞机离开里欧·迪·艾司特去对付你们就是这次作战的关键!尽量让敌机在战斗空城中多停留一分一秒,展现出雷瓦姆空军的骄傲吧!”
先发制空队的二十一名队员喊出“喔喔”的呼声,抛出指挥所。
多明哥上校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然后摇晃着大肚走近坐在木椅上的查尔斯。
“璜娜小姐已经抵达,正在跑到东侧等候。跟我来黑尾鸥!”
多明哥上校威严地下令,查尔斯立刻站起来跟在他背后,附加说明,黑尾鸥是查尔斯所在这次作战的代号,作战计划则是直接命名为“黑尾鸥计划”。
“别忘了,你这砸碎本来是没有资格见到璜娜小姐的尊容,绝对不要多说废话,也不要跟她对看,我会负责介绍,你给我好好闭紧嘴巴,万一被问话,你只能回答“是”或“不”,懂了吗?”
“是!”
查尔斯已经适应这种待遇,所以只是顺从地回答。在他们身边的红土跑道上,制空队战斗机的引擎已经开始发动。
在螺旋桨的转动声和片片扬起的尘埃中,可见整备员东奔西跑的忙碌身影。
东方天空低处云层的下方已经透出一层红色,就快要日出了。
立在跑道旁的旗帜一起把流苏甩向北北西。
夏天晨风夹带着引擎喷出的浓烈氢气味道,搔着查尔斯的鼻腔。这种味道能激发出飞行员的肾上腺素。
蓄势待发的战斗机群发出浑厚鼓动,震撼着大地和空气。笼罩海石竹机场的轰隆声对查尔斯来说,就是旅程的祝福。圣马尔提利亚所有能出动的飞机,今天早上都为了支援查尔斯的行动而起飞。
组成三角形队伍的三架艾列斯II仿佛要从旁边追过查尔斯,掠过了跑道,留下螺旋桨响亮的“嗡嗡”声,飞翔东方天空。
紧接着又有一支三机编队跟着起飞,机首朝向设立于国境附近的敌军机场。计划内容是在拂晓展开攻击,今天一整天都要把战斗空城限定在敌阵上空,而查尔斯则是载着璜娜趁隙悄悄飞往反方向,也就是西北方。
东方天空的底部开始升起火红晨曦,留下莫名感伤的声响,螺旋桨渐朝远方而去。
然后——未来皇妃璜娜·戴尔·摩莱尔身穿飞艇骑士团飞行服,站在跑道底端。
查尔斯边走边凝神注视逆光的方向。
夏天造成的天空成为亲托璜娜容貌的画框。
高高盘起的音色头发在一片朱红之中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隐含意思悲伤的面容轻柔而脆弱地乘于纤细的躯体上。她像是轻呼一口气就会化为粉尘融入风景之中,白皙纯净、若隐若现,仿佛稍纵即逝地宁立着。
这幅美貌确实能让皇子光看一眼就被勾魂摄魄,甚至带有一种压迫感。
璜娜身旁围绕着戴尔·摩莱尔家的重要人物。
他们每一位都穿着豪华的燕尾服,一脸严肃地仅仅围在璜娜身边。查尔斯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们是为了不让璜娜逃走才包围她。
穿着燕尾服的人们背后还有七、八个仆人,她们人人都提着木质的大行李箱。
上校迅速走去,在璜娜面前立正,敲响鞋跟敬礼。在态度熟稔而唠叨地问候以后,他伸手指向旁边的查尔斯。
“这位就是选来执行这次任务的狩乃查尔斯一级飞行员。”
查尔斯抬头挺胸,敲响鞋跟,以右手指尖靠近邮编太阳穴旁敬礼。
璜娜就站在查尔斯眼前,但她只是望着远方,好像没有看到查尔斯的样子。
小时候的璜娜感觉泼辣又强悍,但是眼前的她却有如蜡像一样,严重看不到半点活力。
她处于尔虞我诈的贵族社会波涛之中,连个性也被磨去了嘛?他记忆中的幼小璜娜,跟眼前此人之间找不到任何接点。
长燕尾服的人们瞥了查尔斯一眼之后,对上校投以不满的眼神。上校挥出手势下令“出发”后,查尔斯再次敬礼,然后独自跑向桑塔库鲁斯。在查尔斯的背后,穿燕尾服的人们和上校都脸色不悦地讨论着某些事。
黑尾鸥计划的帮手——双座式水上侦察机桑塔库鲁斯——的崭新机体,在清晨阳光之下静静地迎接查尔斯。
因为要在海上航行,桑塔库鲁斯的上部漆上深蓝色的迷彩,下部则是银灰色。光滑平伸的低翼威风凛凛地映出布满晨曦的天空,覆盖着驾驶席的压克力座舱罩也被细心地擦得亮晶晶,用来漂浮于水面上的最新型浮筒设备,则折叠收纳在机体下方。
在机翼上或是整流罩下,地勤人员们正忙着对气电池组、辅助电源装置、设置于机体内的氢气缸等零件进行最终检查。查尔斯对整备主任随性地打个招呼,简短交谈几句,听取关于操纵上的建议。
既然是最新型,查尔斯当然是第一次驾驶。因为桑塔库鲁斯和艾丽丝II的设计者是同一人,所以他很快就能掌握大致的操作方式,不过为了认识氢气消耗率和三舵的细腻差异,他还是花了十天来适应驾驶。
查尔斯非常喜欢这架飞机。它虽是水上飞机,运动性能却不下于艾丽丝II。因为是侦察机所以前方没有机关炮,这点他也很喜欢。就这次的任务来看,最好还是不要有多余的杀人武器。
不过,后部的旋转机关炮还是装了内含六百发子弹的弹夹。虽然不可能叫璜娜去操纵机关炮,但在极有可能发生被敌机追逐的情况下,后部机关炮还是必须有威慑用的子弹,这是为了防止被敌人轻易占据后方上空所做的对策。
此事后人们走向桑塔库鲁斯,开始把手上的大行李箱放入机舱。机上的整备员都很不满地瞪着仆人们,然后才以钢索把行李固定在机内。
反正起飞以后就由他做主了,这些行李里的非必需品都得在半途抛弃。查尔斯忍不住想要早点起飞。
整备主任的检查报告一结束,查尔斯立刻踏着机翼跳入驾驶席。
他让座舱罩完全敞开,扫视一遍仪表板,检查有无异常,接着他控制操纵杆和踏板,确定三舵运转正常以后,视线朝地面望去。
戴尔·摩莱尔家的一行人缓缓走向桑塔库鲁斯,多明哥上校爬上了机翼。璜娜在送行队伍的催促之下扶着上校的手,以不甚灵活的动作走上桑塔库鲁斯的翼面。
璜娜只对着查尔斯望了一眼,她的眼中还是没有显出任何感情。无论是即将离开成长故乡的感情,跟亲近人们无奈分别的悲伤,对着即将展开冒险的畏惧——什么都看不出来。十八岁少女应有的鲜明情感,像是从璜娜身上被彻底削除。
璜娜再次藉着上校的搀扶钻进后座。作为并非旋转式,而是固定的,所以她在飞行途中只能面向后方。
璜娜坐着的铁管椅椅背,跟查尔斯的座位椅背是紧靠在一起。查尔斯如果坐直一点,头往后靠,大概就会撞到璜娜的后脑勺。两人的位置近到若不开引擎就能感觉到彼此心跳的底部。
上校把带有胡渣的肥厚脸庞伸到前座。以黄色眼睛锐利地盯着查尔斯。
“交给你了,黑尾鸥。这可是关系到我能不能出人头地的喔。”
“属下会尽力而为。”
“嗯。这是打气用的,拿着吧。”
上校从地勤人员手中接过一个白兰地酒瓶,塞到查尔斯胸前。查尔斯一看标签,发现那是烈性出了名的高级酒类。
“别喝太多了。”
上校在查尔斯肩上拍一下,又检查过璜娜座位的安全带有无绑牢,才跳下地面。查尔斯带上飞行护目镜,从敞开的座舱罩中伸出一只手,对地勤人员示意。
“前方净空!引擎发动!”
桑塔库鲁斯前方的正北院门迅速疏散。电池组将氢气缸里的氢气结合空气中的氧气开始发电,再次以这些店里推动螺旋桨引擎。
畅快的震动从腰间传遍全身,引擎平顺的转动显示出机体处于最好的状态。优秀整备员彻夜调整的飞机的努力,都由这些震动传达出来。
查尔斯再次扫视仪表板,电压表、电力表、气压表、引擎转速表皆无异常。
他拿起对讲机,首度对璜娜说话。
“大小姐,能听见吗?”
没有回答。
查尔斯转头望向后方,看见璜娜慢吞吞地那期挂在座舱旁边的对讲机。
“是。”
交织着客气和不耐的机械般冰冷回答,从对讲机的金属话筒传来。
就算不使用对讲机,只要大声说话也可以在飞行之中交谈,不过为了清楚沟通,还是需要对讲机。
“接下来要起飞了,请跟送行的人道别吧。”
“是。”
说不定璜娜也想查尔斯先前收到的命令那样,被吩咐“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回答是或者不就好”。
冷漠的对话结束以后,查尔斯用手势打信号,要地勤人员离开轮挡。
侦察机桑塔库鲁斯慢慢在地面滑行,查尔斯对地面上列队的军官和整备员们举起单手敬礼。
飞行员意外的所有机场作业员全都出来为查尔斯送行,上校之外的高级军官也都在航空指挥所的窗内对着跑道敬礼。他们披露出云层的朝日染红的身影,映在查尔斯的眼底。
桑塔库鲁斯滑行来到起飞定点。
跑道一旁的地勤人员举旗表示“起飞准备完成”。
查尔斯踩住刹车提升引擎转速,机身的震动逐渐变强。
他将升降舵朝下,松开刹车,慢慢推进节流阀,机身开始滑行准备起飞。全速开启引擎后,机身速度渐增,带着剧烈震动在宏图跑道上奔奔驰。
机首随着螺旋桨的旋转方向偏移,因此他以脚勾着操纵杆往右修正行进方向。
风紧贴着两翼,慢慢累积抬起机身的力量,飕飕风声在耳边飘过。
他一边观察锋利一边慢慢拉近操纵杆,紧握操纵杆的双手感受到风压的力道。
空气感觉起来像流体,接着化为固体。查尔斯搭上这道气流。
风扬动了集体,桑塔库鲁斯藉由操纵杆,把“能起飞了”这句话传到查尔斯手上。
“上吧。”
他喃喃自语,一边拉近操纵杆。
接着,机轮无声地离开地面。
机轮下的世界开始失速。以令人目眩的告诉掠过的地面顿时消失,风挡前方只剩朝霞绚烂的色彩。
身体朝向斜上方,集体甩开地面的重力。剧烈震动消失,螺旋桨声渐小。
回头一望,世界逐渐远去。离得越远,地面所有事物的速度就变得越慢。航空指挥所的轮廓变得模糊,没入地面。
机场也在转眼之间缩小,变得像小孩的玩具一样,被红土大地吞噬。
桑塔库鲁斯把地面抛在身后,朝着天空飞去。
在连日空袭之下显得遍体鳞伤的里欧·迪·艾司特结晶短暂地出现在尾翼后方,但终究还是小事在朦胧大气的后方。
舒适的重力加速度压在查尔斯的上身。他微倾操纵杆,让机首在上升之中转向西方。机身在高度死前公尺处拉回水平,进入巡航。
查尔斯完全关起座舱罩,看看仪表板确定没有问题以后,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这是他在地面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见到的纯真笑容。
现在只有天空、云朵和飞机。
查尔斯热爱飞行。
光是飞在空中,就能让他感到无比幸福。不管在地面如何受人欺压,只要来到这里,他就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眼前这片隐藏着无线距离的天空之色调,还有天顶那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入般的蔚蓝色调,以无穷的胸怀拥抱着查尔斯、璜娜一级桑塔库鲁斯。堆积在查尔斯胸中的各种杂质都在天空滤净,不带半点污垢的清新感觉渗透到身体的最深处。他的心中涌起一种结束了郁闷旅程后回到家中的安心感。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这只是前往雷瓦姆皇国的五天四夜安稳旅程,但如今可是战时。东海上空有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到处巡逻,绝对不容松懈戒备。
这趟旅程的成败全都在于检视。最重要的是在敌人发现之前先发现敌人,然后迅速逃跑,为此才要单独飞行。
查尔斯拿起对讲机呼叫璜娜。
“大小姐,后面就麻烦你帮忙检视了。如果空中看见什么东西发光,请立刻通知我。”
“是。”
“请别在飞行中睡着,要专心监视。座位下面有午餐篮,饿的话就请便吧。”
“是。”
璜娜在出发前的两周之内,接受过承受重力加速度的训练和监视训练,所以让她帮点忙也没问题。她双眼视力都是一点五,应该值得信任。监视这回事,不管是叫老手还是外行人来做都没什么两样。也有飞行员认为,老手因为看管了空中的景象所以很容易腻,经常会怠忽职守,认真的外行人反而比较可靠。
查尔斯把对讲机放回座位旁,重新握好操纵杆。不管怎么说,前方监视都是在查尔斯负责的,所以他只得毫不松懈地注视空中。云量四,能见度约十公里。他在水平线上扫视一圈,然后把目光移向水平线下,扫完以后还回头检查机体后方的空域。虽说后方已经摆脱璜娜帮忙检视,但她还是想亲眼确认。
太阳终于升上天顶正中央,眼下的海洋更显深蓝。
查尔斯盯着罗盘,一直朝西北方飞去。坐在后座的璜娜连一句话都没说,也不见任何敌机和敌舰,是一段宁静得让人担忧的旅程。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10 编辑





片片云朵从背后飞来,经过璜娜身边,往她的视野前方奔去。
璜娜不是第一次在空中飞行。
至今她大概有过三次搭着飞行客船往来中央海的经验。
但是这次旅行跟过去不同,并非轻松坐在沙发,一手拿着红茶从客房雕花窗框俯视云海,而是要背向行进方向,挤在下载的座位里,还还必须不眠不休的专心观察眼前的每个小地方。
为什么她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个个和家中重臣的概要说明,璜娜只当作耳边风。反正所有事情都是无关于她的意志擅自进行,听或不停都没有多少差别。宗旨是要遵照皇子的命令逃出里欧·迪·艾司特,前往皇都艾思美拉达,她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昨晚卡洛皇子照例有用军事无线电送信给她,主旨是“祈祷璜娜平安无事”,但是却以热情肉麻的话语长长地写了五张信纸之多。信件内容表示,皇子直到最后都反对让璜娜独自搭上侦察机的后座,因为叫璜娜挤在如此狭小不舒服的地方整整五天度过中央海,是在太令人担心了。如同惯例,还是得诚心祈祷天上帝国的谍报不破解不出密码。
风在近处呼啸,座舱罩经常发出响亮的声音并真冬。薄薄的压克力之外就是天空,这让璜娜有些害怕。
与她背贴着驾驶飞机的飞行员好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只在出发之前和刚起飞时为了测试对讲机和提醒一些事而简短说过几句话,除此之外好不多言,心无旁骛地驾驶。
对璜娜来说,这种疏离感是很值得庆幸的。无论她将会平安抵达本国,或者会在途中就被击落,她都想要安静地接受事实。在这过程中如果还要进行无意义的交谈,是在令人心烦。
璜娜一对银白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蓝天。
她受过两周左右的训练,学会了监视的技巧。机体下方、云影、太阳附近——她把实现依序扫过这些可能隐藏敌机的地点,均没有异常。毕竟她也不想被击落,所以还是尽其所能地仔细检视。
桑塔库鲁斯专心一致地朝西北方飞行。
早上位于璜娜视线前方的太阳,现在已经追过机体,移到璜娜的斜后方。飞机追逐着渐沉的太阳。
阳光终于开始变暗。
高度四千公尺处所见的黄昏,纯净清澈得令人屏息。
向下鸟瞰,可以见到透着暗红色的海岸,还有泛出同样色彩、像是棉花糖般的群云。在遥远的下方,豆粒大的海鸥排成一列,追过了璜娜搭乘的飞机。
座舱罩之外一片又一片放出伸手可及的碎云映上透明的黄铜色光辉,全都显得完美而别致,是装饰在戴尔·摩莱尔家中任何意见艺术品都比不上的。
而且每当飞机冲出云层,螺旋桨喷出的气流就会吹散云朵的轮廓,看起来就像是溅着水花破浪而去。
“好美啊。”
她无意识地喃喃说着。这句话轻声细语跟机速一起飞向机体后方,没有传到前座。
这是,璜娜的鼻子闻到一股香味从前座飘来。大概是前作的飞行员打开了他的午餐篮吧,闻得到炒蛋、美乃滋和莴笋的味道。她正想着好像很美味,对讲机就发出了声音。
“我正要开动,大小姐吃过了吗?”
璜娜坐正身子拿起对讲机。出发之前重臣们吩咐过他“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回答是或不就好”,所以他也照着做了。
“不。”
“晕机了吗?”
“不。”
“没有晕机的话,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不然会没有体力的。就算是硬撑也多少吃点吧。”
“是。”
对话就这么结束,璜娜依言从座位底下拿出午餐篮和水壶。
她一边观赏黄昏风光,一边把三明治送入口中。
璜娜动口咀嚼,发现三明治非常好吃。吃完一个以后更觉得饿了,所以继续吃第二个三明治。
她的食欲明显比在地面的时候还要好。在家吃饭时总是有几位礼仪教师监视着她动刀动叉,让她吃得食不知味。他们就连咀嚼方式都要纠正,所以她是在没办法好好品尝。
璜娜倾斜水壶喝着温水。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内急的时候要怎么办?
如果是在剧院看戏,只要站起来去休息室就好,但是就目前情况来看,到处都没有类似的地方。这里只有天空、海洋、云层,还有这架飞机。
璜娜转头偷看前座,飞行员完全不知她的担忧,一个劲地嚼食。问这种事感觉很没教养,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就转回来了。
总之什么都别想吧,璜娜这样下定决心。
阴暗夜色从海面悄悄爬起,仪表板上的含镭涂料开始发出淡淡的夜光。
黑尾鸥计划中没有导航员,所以不能在夜间飞行,无论剩下多少电力,只要太阳下山就得结束这天的行程。
查尔斯一边驾驶,一遍还是毫不间断地扫视机体的前后上下左右。一天飞行距离大约三千公里,在飞行时都要一直保持精神集中,所以降落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竭的状态。等到飞机降落海面,吃过晚餐,接下来就只能疲累的入眠。
这时,已经疲劳不堪的查尔斯,在视野一角看见异常的事物。
“……嗯?”
在低于水平线的右下方出现发光物体。
查尔斯以自傲的双眼视力仔细凝视。平日锻炼出来的眼力,让他甚至能在空域中找出距离一万公尺以上的敌机。
远方出现闪烁的光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航行,水平距离大概在一万两千公尺之外,并在跟高度死前公尺的桑塔库鲁斯相聚大约一千公尺的下方,以反方向朝这边移动。
而且光芒不只一个。两个、三个……新的光点围绕着中间最亮的物体而闪烁。查尔斯慎重地操舵,贴着零散漂浮的积云,一刀辨识得出那些光点真实样貌的位置,然后他看出了光点是什么东西。
“是舰队。”
悠然飞翔在远方空域的,是以飞行航空母舰为主的天上帝国机动舰队。查尔斯凝神观察他们的全貌,发现大大小小的飞艇像是画圈似地在航空母舰旁边组成轮状队型。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淡红色海面浮出舰队的影子,从哪个轮廓可以辨识出在周边飞行的有四艘重巡舰还有八艘驱逐舰,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舰队。对方的舰首对准了查尔斯的来处,也就是里欧·迪·艾司特。他们正要前去轰炸吗?
因为对方声势浩大,所以很快就被查尔斯发现了。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他们,最好是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如果后座的是通讯员,应该立刻用电报通知海石竹机场,可惜的是璜娜没有学过如何发送密码电报。因此,现在查尔斯能做的事,就只有在敌方舰队还没发现之前离开这片空域。
查尔斯藉着群聚积云避开敌方耳目而逃走。因为距离相当远,所以不需要太担心。他以熟练的技巧钻进云层,出了晴朗天空之后又钻入云间,重复着这种行动。敌方机动舰队始终没有发现他们,从后方空域朝着掩上夜色的东方天空远去消失。
查尔斯放下心上的大石。总算避免了不必要的空战,算是个好的开始。
但是,查尔斯的飞行员直觉让他嗅到某种不祥的预感。敌方的机动舰队航行在查尔斯他们平时使用的大陆之间联络航线上。如果他们正要去轰炸敌方基地,怎么会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
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他的脑海。
如果,好比说,敌方成功破解了密码而得知黑尾鸥计划的内容……天上帝为了解决未来的皇妃,一定不惜拍出机动舰队前来阻止这个计划。刚才经过的舰队,会不会就是为了搜索桑塔库鲁斯才来到联络航线?
查尔斯用力摇头,把这个不祥的预感甩出脑海。军令部的人斩钉截铁地说过:“没问题,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雷瓦姆空军使用的密码演算法就算是找来以前为优秀的数学家也破解不了。为了防止万一,我们每周都会更换乱数表,跟猿人差不多的天人脑袋就算花一千年也破解不了。”
但是——说出这句话的军令部从开战以来,已经因为轻视敌人又随便订立作战计划而吃了不少苦头,他们说的“绝对”听起来实在不太可信。曾经跟对方直接交手的查尔斯非常清楚,天上帝国的军队是个具有近代文化组织的战斗集团,再怎么小心戒备也不为过。
在他沉浸于思绪时,夕阳已经落入水平线,很快就会因为夜晚降临而看不清楚海面。降落的时候到了。
桑塔库鲁斯放下守在机身底部的浮筒,完全展开襟翼。查尔斯慢下引擎,一遍迅速瞥了仪表板,然后回旋下降之间减低机速,以方向舵修正角度,同时慢慢拉近操纵杆。
在桑塔库鲁斯即将接触海面已经接近静止,浮筒毫无冲击地降落,溅着水沫在海上拖出一条白色轨迹。机体以两个浮筒和尾部三点着水的姿势负载海面上。
确认停下以后,查尔斯打开座舱罩,把上身伸出机外。太阳已经完全落入水平线的另一端,金黄色的残照辉映着西方天空。
查尔斯站在机翼上,把仆人搬进来的五个木质大行李箱拖出机舱,排列在机翼上,然后打开后座的座舱罩。
璜娜依然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她的眼睛注视着查尔斯。查尔斯感受到那份美貌在近距离带来的威严,一边挤出声音说:“今天到此为止,该休息了。大小姐累了吗?”
“不。”
“那就好。对了,是说大小姐的行李啊,对飞行来说是在太多了。因为要尽可能让飞机轻一点,所以能不能请大小姐筛选一下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呢?”
璜娜笔直望着查尔斯的脸,迟迟没有回答。这种一板一眼的态度让查尔斯十分焦虑,因此他放胆说出想说的话。
“机体越重,被敌人追上击毁的可能性就越高。如果被击落了,就算带再多行李也没意义吧?所以多余的东西一定要尽可能抛弃,但是如果我在出发前就说,上校一定听不进去,所以我现在才说。那些行李太多了,还是丢掉比较好。不,是非丢掉不可。也可以由我来选择必需品塞进一个行李箱,不过这样一来,直接穿戴在高贵之人的各种衣服就会被我这样的佣兵模到,可能会造成很多问题,大小姐明白我说的话嘛?”
“是。”
“那就请大小姐自己选择,那些衣服和内衣是需要的,那些服装和内衣是不需要的,要不然会很麻烦。五天四夜的旅行应该不需要五个行李箱这么多东西吧。一个就已经很够了。不,或许连一个都不需要,因为我自己练一个行李箱都没带上飞机啊。我说的话,大小姐能理解嘛?”
“是。”
“这样啊,太好了。那请快点挑选吧。”
“是。”
璜娜慢条斯理地从后座站起,查尔斯伸手扶着她爬上机翼。虽然他有点后悔说了这么刻薄的话,不过璜娜看来好像不怎么介意。
查尔斯满心尴尬得为了补充氢电池而坐回驾驶座。
他操作着电源装置的把手,把氢电池组的功能从“发电”切换到“蓄电”。位于桑塔库鲁斯尾部的吸水口开启,将大量海水吸入氢电池中,接着会把抽出的轻骑储存在氢气缸里,剩下的海水再从机体排出海中。这项作业持续一整晚后,就能在机身内的氢气缸储满明天一整天发电所需的氢气。
他看着机翼的方向,见到璜娜以不甚灵活的动作在整理行李。对于看过璜娜小时候模样的查尔斯来说,现在的她简直跟以前判若两人。活泼而好胜的幼小璜娜已经消失了吗?
璜娜打开五个木质行李箱,检查里面的东西。有各式各样的服装、饰品、日用品、化妆品、寝具、内衣,不知为何连泳衣都折叠整齐收在里面。
选择行李和打包全都是由仆人负责,所以璜娜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见内容物。那位飞行员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不需要,就算戴上饰品,在天空中也没人会欣赏。
她跪在机翼上,区分出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放入一个行李箱中。
浓浓的潮水味道包围着璜娜。
抬头望去,可以看见夜色已占据大半天空,繁星也开始闪烁。冲刷着浮筒的浪涛声逐次融入苍茫的海洋。
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这里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海洋和天空,还有藏着无穷深度的静谧。
这时璜娜感到的是不见底的恐惧和不安。
夜色越浓,海洋和天空的界限也变得越模糊,和陆上截然不同的夜晚渐渐降临。从空气的味道到空中夹带的湿气,都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狡辩就是大海,这一点也很令人害怕。如果不小心踏出机翼,会不会就此被海洋吞噬,再也回不来呢?现在便不再眼前的海洋颜色,让人不由得兴起这种毫无来由的担忧。
笑笑海风拂过她盘起的秀发。
就算是疯,璜娜也觉得那就像拥有阴暗意志的某种东西。
她面无表情隐藏内心的害怕,静静地继续筛选行李。
那位飞行员恼怒的发言还残留在她的耳里。
——真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呢。
他本来以为对方是个下了飞机就会坐在树荫下,靠着树干看文学丛书的人,所以刚刚被那样唠叨了一大串让她有点惊讶。不过,她很少有机会听到别人对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因此觉得非常新鲜。
而且那张恼怒的表情就像少年一样,感觉还挺可爱的。虽然她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表情,但她实在想不起来。
在她搜寻着记忆深处时,黑暗之中传来了雷声。
“?”
太阳下山前并未看见附近又雷云,但是这阵轰隆声却毫不间断的响起,而且渐渐接近。不……那不是雷声,而是飞艇升力装置搅动空气的声音。
呆在机翼上的璜娜抬头看向驾驶席,只见查尔斯已经把头探出座舱罩,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查尔斯的严重映出一点蓝光——不是星星。
他专注凝视。光点夹带远雷的声音,以固定的速度往这边移动。接着光点对海面投下了金色漏斗状光束,可以看出它像是在搜索海面般的徘徊。
绝对错不了,那是天上帝国的大型飞艇。因为是在夜里,无法判断它距离多远,但是就经验来看八成是重巡级舰艇。
那个蓝光是舰队在夜间飞行所用舰队灯,金色则是探照灯。对方大概是基于完全掌握了控制权的自信,即使在夜间也大刺刺的放出耀眼灯光航行。很明显的,他们是在寻找停泊于海面的东西。
如果不立刻逃走,就会被他们的探照灯扫中。因此,查尔斯对在机翼上整理行李的璜娜喊出迫切的呼声。
“大小姐,请立刻坐回后座,要逃离了!”
璜娜的表情在黑暗之中显出诧异,查尔斯斥责般的叫着:“别管行李了,快点!”
“是、是!”
璜娜被这么一吼,就握紧当时拿在手里的泳装,急忙爬进后座。查尔斯气急败坏地迅速检查仪表,开始驾驶机体在海面上滑行。
留在机翼上的行李想必都沉入海底了吧。璜娜盯着自己紧握的泳装,不由得后悔自己为何不拿走更有用的东西。
查尔斯用在地面滑行的诀窍控制着方向舵,一遍潜向敌方舰队探照灯捕捉不到的海域。因为现在是在海上,所以无法起飞,查尔斯的技术还没好到可以再能见度等于零的黑夜里降落。
等到逃出一段距离以外,他才回头看看后方。重巡舰带着升力装置的轰隆声,闪烁着挂在舷侧的舰队灯,自高度两百公尺、水平距离一千公尺之处航行而过。粗大耀眼的光束在其下方打亮海面,搜索着可能藏在这片海域上的某物。
查尔斯屏息凝视知道重巡舰离开位置。他仔细一看,有大量飞行船和重巡舰横向一字排开,扫过这一带海域。如果查尔斯把飞机停在他平时使用的联络航线上,毫无疑问会被对方发现。看来他活用至今在中央海往来次数的经验,稍微偏离原来航线飞行的策略确实是奏效了。
在夜空中闪烁的可怕成群蓝光,终于背对他们朝着西方天空飞去,最后消失于星光之中。
查尔斯“呼”地大口喘气,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一边自言自语般的对着后座的璜娜说话。
“虽然很惊险,不过总算没有发现。”
“是。”
“刚才的舰队说不定是在搜索我们。这是很有可能的,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以横队扫过海面。”
“是。”
璜娜的回答同样冷淡,不过查尔斯只是藉着跟璜娜说话来整理现在的情况,所以也不期待能得到什么认真的回答。
“说不定这次的作战计划已经被敌人模透。如果他们破解了密码电报,就算事情演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是。”
“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想,但总之还是保留这个可能性,虽然我打从心底祈祷事情不是这样。”
“是。那个——”
“嗯?”
“谢谢你。”
“呃?”
“嗯……因为你这么详细地向我说明……”
璜娜说得支支吾吾的。
查尔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是保持沉默,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下任皇妃要对他致谢,不是可以用高傲一点的态度对待他吗?
他刚刚对璜娜说“密码有可能被破解”的猜测,从以前在骑士团里就有所闻。他们为了突袭敌方基地而出动攻击时?对方就像早已准备好似地拍出大队真电来还击——这种事情发生过不少次。第一线的飞行员每次都要求司令室解释这种事态,但司令室总是回以“跟猿人差不多的天人脑袋”云云的答复。
不过,即使敌方真的能够破解密码,提到这次作战计划的电报也是利用黑尾鸥这个非相关人士无法理解的暗文组成,而且就算军令部再怎么愚蠢,应该也不至于把计划内容如实写在电报里让敌方预先布下天罗地网。
这么说来……敌方机动舰队刚刚那种行动又该作何解释?
当查尔斯沉默思考时,璜娜缓缓开口说:“那个,飞行员先生……”
“是?”
“我想请问,密码电报会被破解码?”
“是有这种可能。”
“那个……”
“是。”
“那个啊……”
“怎么了?”
“卡洛皇子……经常会以军事用无线电寄信给我……”
“那是在干什么啊?”
“对不起,就算说,那个……皇子前阵子寄来的信里写着他很担心我,内容大概是……要挤在如此狭小的侦察机里整整五天,而且不带护卫度过中央海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诸如此类,写了五张纸左右……”
良久良久,沉默落在座舱罩之内的前座和后座,此时安静得只能听见浪涛冲刷着浮筒的声音。
后来,先开口的是璜娜。
“……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听到这句疑问,查尔斯默默地拉开座舱罩,从驾驶席爬到机翼上。
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令查尔斯双脚无力地瘫坐在机翼上,深深垂下头去。如果这封电报的内容被破解,黑尾鸥计划的大纲不就全部被敌人知道了吗?
查尔斯的脑海中交错席卷着咒骂、嘲笑和讽刺皇子的话语,好一阵子都停不下来——你以为这个作战计划是为谁实行的啊!为什么故意做这种事情害任务失败咧!你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虽说热情的行动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性而率先将之展现的是皇子,但是求求你,我求求你,再蠢也要有个极限好吗?
这顿杂七杂八的咒骂风暴停止以后,吹过查尔斯胸中的是绝望的风。黑尾鸥计划是在保密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取得成功,敌人如果知道侦察机要载着璜娜长途横越中央海,恐怕会做好万全准备等好他们,一旦发现铁定会追来。到时就算落入被大队真电夹击的最坏事态,也只能乖乖认命。
他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胸中也开始加速鼓动,心悸强烈不已。
现在的失态已经是相当地、惨烈地、前所未见的恶劣了。
虽说这计划原本就得在极为困难的条件限制下实行,但是被卡洛皇子这封多事的电报一搞,难度又升得更高。
作战计划已被敌人得知,现在对方拍出由飞行母舰带头的舰队挡在他们的行进路线上,停在母舰里的真电正摩拳擦掌等着皇子妃。
另一边,他们的武装只有后座的一挺机关炮,而且握着扳机的并非训练有素的飞行员,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千金。
干脆让飞机调头回到海石竹机场算了——查尔斯甚至有这种想法,反正现在还有机会种植计划而返航。
但是这么一来……他就太对不起为了这次作战而突袭地方的空军正规兵和骑士团团员了。他们之中一定有些人再也回不来,如果他就这样厚着脸皮逃回去,那些人等于全都白死了。他们不是为了其他目标,是为了拯救下任皇妃而送命。如果他在这里退缩,正规兵一定会在私底下说,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选出来的飞行员是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就当是为了开开心心去当诱饵的那些骑士团团员,他一定要避免这种有损名誉的事。
再说,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躺困难重重的旅途,所以不希望只是碰见意料不到的失态就逃回去,他想要把这件关于名誉的工作贯彻到底。
还应付得了——他这样鼓励自己。又还不能确定密码电报真的已被破解,实际发生的事只有“机动舰队不知为何组成横队扫过这片海域”。他们不见得一定是在搜索桑塔库鲁斯,也有可能是在找其他东西。
查尔斯拼命让自己恢复冷静。
飞行员非得常保持冷静不可,否则在空战之中陷入惊慌而使得操纵出错,那就必死无疑。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一直严以律己,不能放松对自己的掌控。随时、随地,面对任何场面都是。
查尔斯做了深呼吸,把新鲜空气送进肺部深处,然后用双手一次、两次、三次拍着自己的脸颊。
接着他毅然抬头,望向西方天空,也就是目的地所在西昂岛。
总之前进吧,勇敢迈进吧。就算说丧气话也于事无补,如果面临困难就退缩,那还能有什么作为?既然是个男人,就笑着跨越障碍啊。
查尔斯激励着自己,然后用发抖的双眼在机翼上站起。
——继续飞向西昂岛吧。
他一边发抖一边坚定心意,然后往飞机周围的黑暗望去。
“请问……你没事吧?”
璜娜从座舱罩之中探出头,很担心地看望着查尔斯。
查尔斯勉强笑了一笑,挺起胸膛。
“没事,不会有问题的,我现在就准备大小姐的床铺,请稍微等一下。”
接着他从机舱置物箱里搬出折叠橡皮艇,丢在海上,再用置于尾翼的脚踏式浦打入空气,浮在海浪上的橡皮块渐渐膨胀成小船的形状。
整体覆盖着厚厚氟化橡胶的军用橡皮艇,是为了让飞行员在海上过夜而分发的配备,宽到足以让三个成人并躺而睡,福利也很充足,甚至可以坐在上面垂钓。
灌饱空气以后,查尔斯对后座说:“这个请大小姐自由使用。啊,对了,肚子饿了吗?要不要来准备晚餐呢?”
璜娜慢吞吞地从后舱爬出来的动作在月光下显得有点呆滞,然后她清纯的唇中吐出了楚楚可怜的声音。
“谢谢。那个,其实我有事情要拜托……”
“是?”
“……”
“怎么了?晕机了吗?”
璜娜扭扭捏捏地踩着软绵绵的脚步爬出机舱,站在尾翼上,从近处仰望查尔斯。
“我想说的是……”
“是?”
“……”
璜娜依然沉默而专注的抬头看着查尔斯,那纯洁无垢的眼睛几乎要将他吸入。
从色彩深邃而沉静的双眸闪出的光辉,让额头上的星空也相形失色。
那是会让人看的失魂落魄,不见尽头的美。查尔斯全身发软,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尾翼踏空而落入海里似地。
查尔斯努力把快要陷入忘我深渊的自己留在理智的边缘,一遍猜测着璜娜想要表达的事情。
“怎么了呢?大小姐如果对旅途有什么不满就请直说吧。”
“不,我不是不满……飞行员先生应该知道的嘛……”
“?”
查尔斯不明白璜娜想说什么。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情,或许他的脑袋已经精疲力竭。
璜娜先前总是面无表情,但是现在她的脸色明显变得黯淡,好像正在强忍什么的样子。似乎拼命忍住泪水,不知所措的表情——查尔斯终于动了。
“啊,要上厕所吗……”
查尔斯不禁敲了一下手。他一点都没想到这件事。
飞行员在飞行途中对这种事情多半很随便,如果在长距离飞行之中突然内急,大多数人会不顾穿着飞行服而就地解决。查尔斯虽然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但是再驾驶之中也没办法离席,所以只能装入专用的袋子再抛出机外。不过,也不能要求璜娜照办。
查尔斯搔搔后脑,无意识的笑着。
“非常抱歉,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事!那个,嗯……厕所就是大海。我会坐在前座,等结束之后就再叫我就好。”
“……”
“明天也要长时间飞行,所以请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排出来吧。啊,不过请离那边的吸水口远一点,如果大号被吸进氢电池,就会抽出氢气之外的气体了,啊哈哈哈……”
查尔斯一边说着飞行员之间的老笑话一遍干笑,结果“啪”的一声清脆想起,他的脸颊收到冲击扭向一旁,力道重的让他差点扭到脖子。
“不要脸!”
璜娜的脸在月光下还是看得出一片通红,查尔斯被她一赶,连忙爬上机身,再次坐进前座。
查尔斯坐在前座,一手按着被璜娜上了耳光的脸颊,一遍望着星座。
“皇子妃殿下这一巴掌克真带劲。”
虽然他这么说,脸上却隐约浮现笑容。
璜娜这一点倒是没变。
他今天早上和璜娜见面时,只觉得她跟小时候的模样改变不少,就像毫无生气的陶瓷娃娃一样。
但是再几次交谈之后,他终于明白,那个活泼坚毅的少女依然活在璜娜的内心。流露凛然眼神责备查尔斯不该欺负小猪的小女,仍未从璜娜的体内消失。这件事让他觉得非常开心。
查尔斯闭起眼睛,等着璜娜出声叫他。
夜晚的海上寂静渐增。
他等啊等、等啊等,就是没听见声音。
虽然想要爬出驾驶座看看情况,但是对方很可能还在处理中,他实在没办法若无其事地探出头。
真担心,总有严重不好的预感。但是如果璜娜还没叫他,他就跑出去,结果对方还在奋斗中……满脑子反复想着这些事情的查尔斯,突然听到远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救……命……”
查尔斯立刻跳出驾驶席,爬到机身上方,跳下尾翼。
原本应该在这里的璜娜不见了。
“大小姐?”
他对着海洋打搅,结果回音从脚边的海面传来。
“飞行员……先生!”
璜娜从海中冒出来,叫了一声又沉下去。
她溺水了。
查尔斯毫不迟疑地跳进海里,在水中抱住璜娜的身体。她的脚好像塞在机尾的吸水口里。他从璜娜的两肩之下抱住她,一角踏着机身用力一踢,把璜娜的脚从洞里拉出来。
虽然他气喘吁吁又喝了不少海水,还是努力把璜娜的身体推上橡皮艇,自己也跟着爬上去。
璜娜趴在橡皮艇上,剧烈地咳了好一阵子。
查尔斯突出海水以后也靠在小艇边缘,调整紊乱的呼吸。
“这是……这是在搞什么啊!”
“对不起。因为,那个……”
璜娜只是尴尬地低着头。不过查尔斯大概也猜得到原因,一定是查尔斯不好意思再尾翼上解决,想要到海中处理,结果脚就被吸水口吸住。
才第一天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蠢事。
查尔斯叹了一口气,看着星空,然后把视线拉回璜娜身上。
“总而言之,晚上会变冷,还是换件衣服吧。行李已经整理出一箱了吗?”
“啊……”
“?”
“那些……全部丢掉了……”
“呃?”
“因为突然要离开……”
“啊……行李都没了吗?”
“……只拿了一件泳装。
“泳装?”
“是。”
冷风吹过海面。查尔斯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和全身浸透的璜娜面面相觑。
查尔斯用携带式瓦斯瓶在小火炉上点火。蓝色火焰炽烈燃烧,喂喂着凉橡皮艇上又放了咖啡壶。
查尔斯披着毛毯,双手伸到火边取暖。他脱下的飞行服跟璜娜的飞行服一起挂在螺旋桨上晾干。
璜娜跟他隔着火炉相对而坐,同样裹住毛毯坐着不动。在夜晚冷空气的包围下,两人的身体都不断发抖。




“第一天就发生了好多事啊。”
查尔斯以谈笑的语气说着,璜娜很不好意思地低头。
“是我给飞行员先生添了麻烦……”
“不,那个,刚才的事请别放在心上。都是我不够机灵,才害的大小姐多折腾一番,啊哈哈哈……”
他用干笑回应,然后重新拉紧毛毯。
路中的火光让璜娜湿湿的头发、几幅、纤细的脖子在黑暗之中白皙的浮现。如果剥下她圈在身上的毛毯,下面就是裸体……应该说是裸体相去不远的泳装打扮,而查尔斯在毛毯下也只穿了一件棉质内裤。
被摇曳火光照亮的璜娜显得更明艳动人,水滴滑过她裸露在外的白皙颈子,流向过载毛毯中的胸中。
在海里抱住她身体的触感依然残留在查尔斯的手心——好像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似的,既柔软又娇弱……
查尔斯意识到自己脑中的念头,急忙摔挥开那些下流的杂念。
但是,即使他拼命叫自己不要想,眼光始终还是会被璜娜的身段吸引过去。她的外表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身不由己地看到入迷,接下来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那圣洁的美感里。
光是生为戴尔·摩莱尔家小姐,拥有特权阶级地位就已经够幸运了,此外还加上被誉为“光耀五里”的美貌,她到底是受了神多少恩宠而诞生的呢?对于从九岁就开始活在盛会最底层的查尔斯来说,璜娜处于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世界,远的令他不敢羡慕。
照理来说,她是不可能跟他围在火边说话的对象。一定得看清自己的身份才行。
想到这一点后,查尔斯才勉强移开被璜娜吸引的目光。
“等身体暖和起来以后,我就回机舱睡觉,请大小姐睡在这里。”
“飞行员先生要睡在那么狭窄的地方啊?”
“我已经习惯了,那比某些粗糙的床更好睡。”
“是……是这样啊。”
“要睡的时候请先熄掉炉里的火。”
“是。那个……”
“嗯?”
“不……没什么。”
璜娜欲言又止,黯淡的眼神落到火焰上。
查尔斯不知怎的心跳突然加速,全身血液变得滚烫。
他觉得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慢慢起身,从橡皮艇爬上尾翼。
“那就晚安了,大小姐。明天也要在天亮前起飞。”
“是。晚安,飞行员先生。”
“晚安。”
查尔斯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然后像逃命似地溜进前座,关上座舱罩。
他把放在驾驶席的降落伞拿来当靠垫,拉高毛毯盖到下巴,遥望着夜空上的夏季星座。
今天一整天真的发生好多事,虽然头脑和身体都疲倦不堪,但查尔斯却迟迟无法入睡。只要意识一放松,在水中抱住璜娜的触觉就会重现,她白皙的肢体也跟着浮上他的脑海。
“我的脑筋烧坏了嘛?”
背负这么重大的任务,竟然还满心想着这种事,查尔斯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和愕然。他勉强自己闭眼,一遍在心中描绘着明天的航线,一遍等着睡意袭来。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31 22:17 编辑







查尔斯一张开眼睛,就看到压克力板外面对着厚重湿润的云层。
他把座舱往后退开,从驾驶席探出头去。
云量七至八,太阳还没从东方的水平线下生气。冲击着浮筒的波浪声依稀可闻,家呆着水汽的海风拂过他尚未清醒的脸庞。
这是第二天的早晨。
查尔斯举高双手伸着懒腰。
然后他从座舱罩里爬上机首,船上晾在螺旋桨上的飞行服。
还没干透的衣服穿起来很不舒服。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算穿着一件内裤驾驶也无所谓,但是在璜娜面前可不能摆出折服德行。
璜娜的飞行服也还是半湿,但是她的衣服就只剩这件飞行服和泳衣。他拿着含有时期的飞行服走到机尾,跳上璜娜躺着的橡皮艇。
璜娜像孩子一样缩着身体睡觉。
她脸上挂着纯真的表情,合拢双眼的细长睫毛,微张的唇中发出细微的呼吸声音。她身上的毛毯只盖到胸口,脖子和肩膀都露出来了。
查尔斯的视线可说是自动飘到她的胸口。虽然有泳装这笔,但却遮不住那部位的隆起,查尔斯发现她是穿上衣服会显得更苗条的类型。更正确的来说,他从来不曾看过穿衣效果这么完美的女性,恐怕今后也不会遇到。
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跟裸露肌肤的绝世美少女独处。
查尔斯拼命维持理性,他努力抓紧从小培养出来的信仰,抑制自己体内逐渐攀升的兽性,“轧轧轧”僵直地转动脖子,像在拨开枯树一样把视线从璜娜身上扯开,好不容易整个人转身,调整呼吸过后,才以强装平静的声音叫她。
“早安,大小姐。”
璜娜睁开惺忪的睡眼,她视线前方就是查尔斯的背影。
“早……早安。”
璜娜疑惑地撑起上身,才发现毛毯掀开,胸脯都露出来了。她连忙把毛毯拉倒喉间,把自己包得跟晴天娃娃一样。
“这个,虽然还没全干,如果不嫌弃的话……”
查尔斯只转了半张脸过来,把手上的飞行服拿给璜娜。璜娜从毛毯叠合处伸手接过衣服,抱在胸前。
“是。没关系,我会穿的。”
“那就好。太阳出来之前就要起飞,所以请先换衣服吧。我会在前座等着。”
查尔斯以不太灵活的动作提着瓦斯炉,跳上尾翼。
璜娜套上飞行服。他没有穿起袖子,只把头先伸出来,在衣服里窸窣动了一阵子,才把紧贴的泳装脱掉。皮肤直接碰触半湿衣服的感觉很不舒服,但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查尔斯看见璜娜坐在后座之后,再次爬出驾驶席走到机尾,放掉橡皮艇的空气再收进机舱。他结束一连串工作后,又跑回前座。
“好,这是第二天了。接下来还请大小姐帮忙监视后方。“
“是。”
简短交谈以后,查尔斯发动了引擎。螺旋桨开始旋转,浮筒缓缓拨动波浪,沉在海面下的尾部溅起水花,浮上昏暗晨光之中。
朝阳从水平线路出脸的时候,桑塔库鲁斯已经突破云层,斜斜冲上天空。
这一天的云量躲到足以进行隐蔽行动。
查尔斯像是踏过庭石一样,让机首钻进一片又一片的云,朝着西北方飞去。
在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太阳渐渐追赶桑塔库鲁斯,开始西倾。查尔斯的实现正对阳光,监视工作变得很辛苦。他戴上飞行护目镜,减少射入视网膜的光线。
坐在后座的璜娜也专心地望着机身后方。
在越过大瀑布之前,越往前进就越容易碰到敌人——出发之前尤为飞行员前辈这样说过。想要平安度过中央海,最重要的就是在敌机发现你之前先发现敌机——这番话在两周的训练期间,璜娜反反复复地听了好多次。她不嫌景象单调,毫不松懈地仔细盯着天空、海洋和云朵。
然后,她看见了异状。
璜娜拿起对讲机,向查尔斯报告。
“右边斜上方的云层裂缝里出现亮光。”
查尔斯转头望着她说的方向。在飞机里,“左”、“右”都是以面对机首的方向为准。高度大约五千五百公尺的地方飘着碎云,不过他这么看都看不出异状。
“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呃,是在底部破碎的那片云后面。”
璜娜指的并不是查尔斯正在看的近处云层,而是在机身遥遥的后方,高度约七千公尺,底部像被梳子刷得破碎的上层云,水平距离至少有一万五千公尺远。
查尔斯半信半疑地把飞行护目镜拉到额上,更专注凝望璜娜指着的方向。没多久,查尔斯的脸颊肌肉跳动了一下。
正如璜娜所说,云朵后方有一瞬间闪过一点亮光,恐怕就是敌机螺旋桨反射出来的阳光。如果璜娜可以用肉眼看到那么遥远的敌机,那她实在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是敌机,真亏大小姐能发现啊。”
“那是来追我们的吗?”
“就祈祷不是这样吧。”
查尔斯飞往敌机位置看不到的死角,让稀疏浮云像屏风一样遮着他们。后座的璜娜则是继续盯着距离一万公尺以上的遥远光点.
“没有追来,它离开了。”
查尔斯听到璜娜的报告,又转头看一次。他用千锤百鍊的眼力扫过云间,找到刚才的亮光,看出对方飞往跟桑塔库鲁斯不同的方向,表示对方没有发现他们。查尔斯送了一口气,拿起对讲机。
“我们逃过一劫了,都是因为大小姐比对方还早发觉,真是了不起的功劳。”
查尔斯此言不假。如果璜娜办得到这种事,那么在敌阵中飞行一万两千公里也不是梦想。
“既然只有一架,那应该是敌军的巡逻机。如果对方发现我们,用无线电联络飞行母舰。我们可能就要跟无数战斗机对抗了,真是好险啊。”
“我帮上忙了吗?”
“是,帮上大忙了。”
“太好了。”
查尔斯这番话,让璜娜不自觉地发出安心的叹息。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也要麻烦大小姐继续监视。”
“是。”
璜娜闻言正色,把对讲机放回墙上。
她再次专注地望着天空。仔细想想,她今天一次都没把自己关进玻璃裡,一直集中精神紧盯着眼前的现实。
真是不可思议。
坦白说,她在出发之前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她现在却异常认真地直视着现实。是因为处于生死关头造成的紧张厌吗?不,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仅是如此。
透过对讲机和查尔斯说话让她觉得很愉快。
查尔斯从金属话筒中传来的声音,有时紧张,有时客气到不自然,有时轻松,有时还会带有怒意.他将毫不遮掩的鲜明厌情直接传达给璜娜,让她咸到很新鲜。
——真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璜娜渐渐开始如此期待。她回头看看,两人背部相贴而坐,近到连耳边的一根头发都
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想要开口攀谈,却又觉得距离好远。如果璜娜突然拿起对讲机跟查尔
斯閒话家常,他一定会大惊失色吧。
如果找到亮光,就能再听到查尔斯的声音了。
璜娜抱着这种主意,继续凝视天空。
在这之后,璜娜又发现两次亮光,并且向查尔斯报告。每次查尔斯都会一边用对讲机
跟环娜交谈,一边利用云朵掩蔽逃走。
璜娜知道这是攸关生死的状况,但她还是乐在其中,甚至觉得可以从背后听见查尔斯的心跳声。因为要在云朵和云朵之间行进,有时也会碰到急速旋转、上升、下降之类让胃壁痉挛的场面,但不至于难受得令她想要逃走,虽然她在戴尔·摩莱尔家被众位家庭教师包围时,好几次都想过要逃走。
海洋再度落入黑暗的深渊。
沉到水平线下的太阳将黄铜色光辉打在云层底部,查尔斯他们朝西前进的路线染上金色、蓝色、白色等复杂的色彩。
以工笔画般的天空色彩为背景,桑塔库鲁斯举起优雅的仰角,将浮筒落在金黄百的海洋上。
后方拖出一条白色轨跡,查尔斯确定机身停止以后就脱下飞行护目镜,拉开座舱罩。跳上机翼。
“辛苦了,大小姐,我们目前依然平安无事。”
查尔斯很开心地拉开后座舱罩,牵着璜娜的手协助她爬上机翼。
“大小姐真是帮了大忙。坦白说,我在出发之前还想着后方也得靠我自己监视,
看来真是大错特错。大小姐的监视功力不输飞行员呢。”
“飞行员先生过奖了。”
“不,没这回事。托大小姐的福我们至少避开了两场空战喔照这状况下去
说不定飞越中央海会比想像中容易很多呢。”
查尔斯的脸在昏暗之中也看得出泛着红潮,似乎真的由衷感到开心。璜娜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第二天的行程也顺利结束,让查尔斯的心情因此大为好转。他听见皇子寄出的电报内容时,原本还很担心事态恶化,但敌方的巡逻看来并未严密到什么地步。或许只是他多虑了,根本没有前来搜索璜娜的机动舰队,所以今天的旅程才会这么平静。
来准备晚餐吧。我想干粮一定不合大小姐的胃口.所以打算来钓些小菜。请稍等一下哦。”
查尔斯兴致勃勃地说,然后把头伸进机舱,拿出两枝钓竿。
璜娜露出诧异的表情,“要钓鱼吗?”
“是啊,钓到鱼就有美味的晚餐能吃咯。但如果钓不到。还是得忍耐着吃干粮啦。”
“好像渔夫喔。”
“大小姐也要钓吗?”
查尔斯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把一枝钓竿交给璜娜。
璜娜惶恐地接过钓竿,那是只在钓鉤上挂着金属假饵的简朴钓竿。
两人并肩坐在橡皮艇上,垂下钓竿。
夕暮渐渐从西方天空消失,夏天夜色降临海面。无穷的夜空和无尽的海洋笼罩着深不
见底的寂静。
两人以盖着铁板的瓦斯炉当作照明,静静地握着钓竿。
就连璜娜也知道,这附近的海域都受控于天上帝国飞艇兵团的手中,但是自己却能在敌阵中安稳地钓鱼,不禁感到很不可思议。
而且她现在一点都不庇到害怕,反而还觉得这片沉静十分舒适。
“钓不到耶。”
当头顶堆满星辰时,在小艇上摇晃许久的查尔斯困惑地说。
“的确是呢。”
“肚子饿了吗?”
“不,我没关系,我没有什么食欲。”
今天一整天,璜娜除了中午吃一点乾麵包以外就没吃过其他东西。因为从里欧·迪·艾司特出发以来,她一直在飞机和橡皮艇上摇来摇去,所以胃肠都变得不太渴望食物。
“飞行员先生饿了吗?”
“不好意思,其实真的很饿。”
“哎呀,那就再努力钓钓看吧。如果飞行员先生饿死了,我就得孤零零地待在这寂寥的地方呢。”
璜娜开玩笑般地说,一边左右甩动钓竿,结果……
“啊!好、好像动了!”
“唉?”
“啊!讨厌!有、有东西在动了!”
“大、大小姐,鱼已经上鉤了,请谨慎点、谨慎点!”
“好、好恐怖,拉、拉得好用力啊!”
录她所说,钓竿大幅度地弯曲。璜娜蹲低身体握紧钓竿,不过钓到的东西拉扯力道更强,使璜娜的身体越来越向前倾。虽说军用橡皮艇的结构十分牢固,但立足点实在说不上稳定。
“救、救救我啊!”
查尔斯早就想帮忙,却不知该从何帮起,直到听见璜娜开口求救才下定单心。
“失礼了,大小姐!”
他一边道歉,一边站到璜娜背后,伸出双手握住钓竿。像是从后方拥抱着璜娜。接着,他又继续道歉。
“那个,我绝对不是抱着什么下流的念头哦!为了保持橡皮艇的平衡,只能用这种姿势……”
“不、不会、没关系!”
“大小姐,从这里到来看一定是只大鱼。等我喊了“预备、开始”之后,就一起出力拉起来吧。“
“是、是的!”
璜娜也流露坚决的表情,把力量灌注到双手。
小艇摇的很厉害,脚步很难站稳。而且查尔斯直接贴在璜娜耳边说话,让她觉得耳朵好痒,他平坦胸膛的触感从背后传来,而且强而有力的双臂还从后面环住她。璜娜自然而然地红了脸。
“大小姐,要来了哦!”
“啊,什、什么?”
“预备,开始!”
璜娜的心思正在其他地方,突然感觉到查尔斯开始用力,她一时惊醒,急忙跟着出力。大片水花溅起,超过五公斤的大鱼窜出波浪,飞跃半空,猛然一扇尾巴之后往斜下方坠落,正好直接命中璜娜的脸。
璜娜似乎听见一声很响亮的‘啪’。
“大、大小姐!”
璜娜脚下一颠,查尔斯为了撑住她急忙改变姿势,结果橡皮艇翘起,两人的姿势已经倾斜到不可能站直。
“啊!”
在短促的惊呼之后,查尔斯抱着璜娜一起倒头栽进海中。
昨夜的事态再次上演,桑塔库鲁斯的尾部附近溅起盛大的水花。
查尔斯一边用壁纸噗噜噗噜地喷气,一边在海中抱着璜娜的身躯攀住小艇边缘。
“老是发生这种事,实在很抱歉……”
“不,每次都是我害的……”
两人隔着燃烧中的瓦斯炉,裸身直接抱着毛毯,跟昨晚一样等着身体变干。
在淡黄娥眉月之下,璜娜和查尔斯的飞行服,亲密地一起挂在桑塔库鲁斯的螺旋桨上晾干。
查尔斯仿佛为了转换气氛而露出笑容。
“可是钓到鱼咯,你看,这么大一只耶!这都是大小姐的战果哦!”
“是……虽然是用脸接住……”
“啊哈哈哈……”
看着查尔斯僵硬的笑容,璜娜也尴尬地笑了。
然后两人只能裸着身子裹紧毛毯,默默低头,两人的心跳比昨晚还要强烈。
查尔斯再次抬头,勉强挤出开朗的声音。
“好,那就来料理吧。大小姐吃过生鱼片吗?”
“生鱼片……那是天上帝国的料理吗?我没吃过呢。”
“这是最能享受鲜鱼滋味的吃法喔,交给我吧。”
查尔斯披着毛毯,从机舱的置物箱裡拿出菜刀和砧板,璜娜觉得那个置物箱就像个魔法宝箱一样。
“因为我已经习惯长距离飞行了,所以知道哪些东西是必要的。
查尔斯自豪地说完,开始熟练地处理生鱼。大鱼在转眼之间被切成三大片,然后再细切成小片,排列在纸盘上。
“沾酱油吃就好了,请用吧。”
璜娜战战兢兢地拿着查尔斯给她的叉子,叉一片沾了一点酱油的鱼肉放进嘴里。她优雅地咀嚼片刻,一双银白色的大眼睛就睁得浑圆。
“好美味。”
查尔斯的脸上浮现笑容,也用竹筷夹起一片。
“啊,真好吃。”
他笑逐顏开地吃下去。
“大小姐也多吃一点啊,不趁机进补一下可是会活不下去哦。”
被查尔斯这样一劝,原本没什么食欲的璜娜也自然地动起叉子。鱼的肉质非常结实,脂肪也很丰富,让人越吃越觉得美味。
查尔斯一边吃着,一边说起今后的航线。
“明天终于要越过大瀑布,那裡是敌方警备最严密的空域。这是最大的难关,所以要打起精神。”
“是。”
“度过大瀑布以后,要在西叶拉卡地司群岛附近海域降落,整备机体。如果飞行超过三天还不检查,氢电池就会有出问题的危险。我们要在岛上度过第三夜,然后在第四天飞往西昂岛一带。西昂岛上有雷瓦姆空军建造的展望机场,目前他们每天都在跟淡岛来的天上帝国飞艇兵团作战,不过我们不参加空战。如果能够飞到这裡,就跟结束旅途没什么两样了。我们避开成天有敌机来袭的展望机场一带,在西昂岛附近降落以后,要用电报联络雷瓦姆本国,然后等本国派飞艇来迎接。迎接队伍应该会在第五天的黎明到达。”
“是。请问……”
“嗯?”
“飞行员先生第五天以后要怎么办呢?”
“啊,我会在西昂岛跟大小姐道别。我计画等大小姐登上飞艇以后,就到展望机场加入空战。”
“这样啊……”
查尔斯一边开怀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把生鱼片送入口中。
“对本国那边来说,我不在场会比较好。如果旅途顺利结束,绝对不可以是佣兵把大小姐送回去,大小姐要在第八特务舰队的协助之下奇蹟似地归国。”
“可是我听说特务舰队已经全灭……”
“故事要怎么编都行啊。计画是把迎接大小姐的那艘飞艇当作唯一生还的船舰,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皇都爱思美拉达。皇室那些人就喜欢这种戏剧性的表演效果。”
“可是……那不是捏造事实吗?”
“因为最近皇民士气低落,公债都卖不出去,让宫廷烦恼不已啊。如果这样可以提高士气,我也只能帮着演戏了。”
“飞行员先生真的可以接受吗?”
“我是佣兵啊。而且包含遮口费在内的酬劳也很丰厚,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就这样?”
“就这样。”
查尔斯片刻不停地动着筷子,但璜娜总觉得难以释怀。
“我觉得这样很不对劲。飞行员先生这么努力,却被什么都没做的人抢走功劳。”
“那都是任务成功以后的事了,现在先想想怎么让旅途顺利一点吧。如果没功劳能让别人拿走,那也没必要生气。”
“话虽如此……”
查尔斯看着璜娜的表情,很愉快地笑了。幼时记忆在他的脑海裡甦醒,璜娜从以前就很有正义慼,而现在坐在他眼前的璜娜正是那位少女成长后的模样。
“大小姐不能接受吗?”
“即使其他人不知道我的存在,只要大小姐记得我,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查尔斯以说笑的语气说着。
璜娜一脸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我会永远记得查尔斯飞行员。”
“这真是我无上的光荣。”
“我不是在开玩笑”
查尔斯不把璜娜说的话当一回事让她有点生气。她一边继续吃着生鱼片。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
空中有无数星光。,近到好像伸手可及的星辰互相紧密连结,像宽广的河面一样荡漾着光芒。
盘子上的东西全被扫得清洁溜溜。查尔斯重新拉好毛毯,背靠着橡皮艇边缘,抬头仰望天空。
“好多星星啊。”
他简短地喃喃自语。
璜娜也披着毛毯伸直双腿而坐,跟查尔斯一样抬头仰望。
“真的耶。”
这可说是璜娜打从出生以来看过最美丽的夜空。
“不过,要飞行的话还是有点云比较好。”
查尔斯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的身体比他想像得还要疲倦。毕竟这两天绷紧神经飞行了六干公里,晚上还要睡在狭窄的驾驶席,会如此疲累是理所当然的事。
查尔斯深深呼出一口气以后闭起眼睛,口中开始传出规律的呼声。
“飞行员先生……”
璜娜诧异地呼唤他,但他没有回答。
没想到查尔斯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着,璜娜大感吃惊。
但是璜娜的脸上立刻浮现微笑。她知道查尔斯已经很累了,所以心想今晚把这裡让给他,自己去睡驾驶席就好。他一整天都要驾驶飞机,至少在睡觉的时候让他能够伸展一下四肢吧。她昨晚本来也想说这件事,但是提不起勇气,所以最后还是把话吞回去。
她把鱼的残渣倒入海裡,用海水洗过餐具和厨具,然后收回机舱置物箱内。
等她收拾完毕,回到橡皮艇时,查尔斯已经进入熟睡。
轻微的呼声融入夜晚海上的寂静。
璜娜坐下来,在毛毯之中抱着自己的双腿,把下巴靠在膝上。
“飞~行~员~先~生~”
她恶作剧似地叫着,而他完全没有反应。
查尔斯平时那谨慎的气质全消失了,现在的他就像玩累的小狗一样沉沉睡着。
“查~尔~斯~”
她呼唤他的名字,但还是没有回应。璜娜微笑着歪起脑袋,把脸颊靠在膝上看着查尔斯的睡脸。
“我们以前在哪见过吗?”
她说出了从这趟旅程刚开始时就一直绕绕在心裡的疑问。她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查尔斯那种直率却又带点悲伤的眼神。
“为什么要当飞行员呢?”
没有回答。
“喜欢战争吗?”
查尔斯对这问题只回以呼声。但是璜娜知道,如果这个人醒着,一定会回答‘讨厌’她不觉得他是会抢着杀人的那种人。
“我也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璜娜在一个人的对话之中确定查尔斯已经睡得很熟。她在他身边坐下,靠着小蜒边缘
仰望天顶。
天空、海洋、繁星全都静止,寒风漠然吹送。时间无声地流动。
苍渺的漆黑海洋唤醒藏在璜娜意识深处的原始恐惧厌,清澈的辽阔星空也显得太过庞大,让人觉得有点恐怖。
璜娜看着睡在一旁的查尔斯的侧脸。
他对恐惧一无所知,只是以毫无察觉的表情专心睡着。
璜娜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呼”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有一股暖流渗透到她的胸中。在她的心底深处,正为了待在查尔斯身边而喜悦。
璜娜的眼皮也慢慢变重。这艘小艇像摇篮一样摇得很舒服,唤出搭乘者的睡意。璜娜的身体当然也因为不习惯的空中旅行而疲倦不堪。
不知不觉间,璜娜也落入沉眠。
无数星辰俯瞰着并肩而眠的飞行员和未来皇妃。
大海像是不想惊动两入睡眠的摇篮而静静地起伏。漂荡在浪潮问的两人,直到水平线的后方泛起紫蓝色之前,都像一对文鸟一样互相依偎。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13 编辑





在座舱罩前方的风挡外面,蔚蓝天空和雪白积雨云形成鲜明对比。这片清爽的夏日风景漂亮得好像可以直接印在明信片上,但是握着操纵桿的查尔斯却显然露出黯淡的表情。
他看了高度表一眼,现在的高度是四千五百公尺,而挡在前方的积雨云目测高度大约高达一万公尺。所幸云就只有这么一块,所以他决定要绕开。
查尔斯从今天早上起飞以来第一次拿起对讲机。从震撼的起床时间直到现在,他跟璜娜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但因为有了预定外的行动,所以他觉得不能不说。闭眼整顿心情后,他努力以自然的态度开口。
“大、大小姐。”
但是事与愿违
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拔尖。他咬紧嘴唇,正打算再叫得自然一点璜娜的声音就从对讲机传来了。
“什、什么事?”
璜娜的声音也高亢得很诡异,看来她也一样尷尬。
查尔斯尽全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
“那个……我们的行进路线上有积雨云挡着,所以必须稍微变更一下航线。”
“哎呀,是这样啊。”
“是。那片云裡面可能有常态性暴风,所以不能直接穿过去。”
“哎呀,真可怕呢。”
璜娜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极为刻意,不过查尔斯也知道她已经尽力故作镇定了.
“我想越过云以后敌机就会出现,接下来请大小姐多注意后方。”
“是。”尷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查尔斯放回对讲机,吁了一口气。
只要开口说话,从早上延续到现在的尷尬气氛就会减少一点——查尔斯本来是这样想的。刚才他透过对讲机告诉璜娜的事,本来是没必要报告,但是为了让今后的旅程顺利一点,不管说什么都好,最重要的还是尽可能保持自然的态度。
只要鬆懈下来,查尔斯的脑海就会浮现今早的情景。
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挥开脑中景象,努力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空域,但是蓝天之中动不动就会浮出璜娜裸露的肢体。现在正在执行重要任务,而且还是在很可能被敌机发现的空域,自己竟然满脑子都是赤裸的女体……他不禁烦恼地想着,自己说不定是个无药可救药的笨蛋。
今早,东方水平线开始泛出紫蓝色的时候。
查尔斯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破晓前的海面白濛濛地笼罩着雾气,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刻来临了。他打着哆嗉,意识模糊地拉紧毛毯时,发现一旁有个软绵绵、热呼呼的物体,所以自然而然地靠过去。
他闻到一股清净的芳香。虽然意识渐渐清醒,但查尔斯遗不想离开毛毯,因而把脸颊埋进那个柔软的物体裡。这个香味透过查尔斯的嗅觉神经输送到脑髓.脑髓被这股香味激发出本能的反应,然后把“起立”的指令送到他的双腿之间。在腿间的忠实部下遵照命令起立的同时,查尔斯也睁开惺忪的睡眼。接着,他发现那个芳香柔软又温热的东西,就是睡在他左侧的璜娜胸前双峰。
他眨眨眼睛,把脸从双峰之中退开,再次仔细凝视眼前的东西。
璜娜穿着一身白色泳装,发出平稳的呼吸。她的毛毯落在身旁,两人此时是同盖一条毛毯的状态。
查尔斯身上只穿一件棉质内裤。
他正跟卡洛皇子的未婚妻肌肤相亲一起睡在海上。
“咦?”
他不自觉地发出惊呼。
璜娜听见这个声音,也睁开那对银白色的眼眸。
半裸的两人躺在一起,在极近的距离之下看着对方的脸。
璜娜的双眼渐渐睁大,然后视线缓缓朝查尔斯的两腿之间移去。.
他那个刚刚接收了脑髓传来的原始命令,并且忠实遵守至今的部下,就在璜娜不知人间污浊的眼前昂然耸立。
璜娜喉中的咕哝声清楚传到查尔斯的两耳中。
然后,那双睁到不能再睁开的银白色双眸又把目光栘回查尔斯脸上。
在他眼前,璜娜的嘴巴张得老大。
如果戴上耳塞就好了,查尔斯在意识的一角这么想着。
“呀~~~~~~~~~~~~~~~~~~~~~~~~~~~~~~~~~~~~~~~~~~~~~~~~~~~~~~~”
查尔斯只是默默承受从极近距离发出的惨叫声攻击。在漫长的惨叫结束以后,他的部下依然抬头挺胸地直立。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查尔斯扼要地说明男性这种生物的生理特征,还有其不可抵抗的宿命,然后大力声称这绝对没有关系到任何兽性的念头。璜娜在查尔斯解释道一半的时候打断他,道歉说是自己太过轻率。经过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两人换上飞行服,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就此展开第三天的旅程。
绕着积雨云飞行一阵子以后,查尔斯又看到高度一千五百公尺的地方浮着一大片雨层云。因为云层范围太广,遮蔽大部分的视野,所以看不见下方的海洋。在这片雨层云以上的高度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被敌机发现的可能性很高。
思索片刻以后,查尔斯潜到厚厚云层的下方。座舱罩外面被一整片灰白色遮蔽,接着眼前赫然出现一大片阴暗的黑海海洋。
机首在高度一千公尺处拉平,接着一个劲地朝西北方飞行。再飞几个小时就能看见大瀑布,到时应该能够确认所在位置。
云层底下正在下雨。
雨滴打湿了座舱罩前方的风挡,被机速甩开的水花全飞向后方。
能见度非常有限。查尔斯不敢掉以轻心,一边凝神看着前方一边巡航。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最危险卧空域。
现在飞行路线的北方是淡岛,南方是伊予岛,这两座岛上都有天上帝国飞艇兵团的大型机场,其间巡逻机络绎不绝。如果被发现,从这两座机场起飞的真电就会大举追来,说不定这会跟航行附近、等着抓璜娜的机动舰队联络,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布下天罗地网。
总之最该牢记心中的一件事,就是别让敌人发现。
早上的事情就忘了吧,接下来该好好集中注意力。
头顶阴暗的雨层云上有些裂缝,不时可以从那些缝隙窥见云上的情况,不过目前只能隐约看见蓝天,看不到其他异状。
继续前进,雨水开始转为雾状。
机身前后的能见度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飞得太低可能会撞上海面,因此桑塔库鲁斯在接近云底的高度巡航。
飞行员想要在天空活下来,除了技术和经验以外,“直觉”也是非常重要的。
有极少数的飞行员拥有超越常识的动物直觉,能够从空域看不见的地方找出隐藏的敌机。他们能察觉敌方驾驶员释放的紧张感,透过机体嗅出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并加以利用、击落对方,是有如古代剑豪的空中王牌战将。
——有杀气。
查尔斯的皮肤对空域中的异状起了反应。
他握住操纵桿的手紧张地冒汗,眼睛向四面八方扫视,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拿起对讲机。
“大小姐,请你更仔细地监视,附近奸像有东西。”
“是、那个……”
“啊?”
“我不知道这件事需不需要报告……”
“如果有挂心的事,请全部告诉我,由我来判断重不重要。”
“那个……云裡黑漆漆的。”
“呃。”
“我一直可以从云朵看见蓝天,不过刚刚经过的云看不见蓝天,而是一片黑色。”
汗水在查尔斯的脸上止住,继而一阵战慄爬上背脊。.
“大小姐,那是机影啊!”
“咦?”
“因为敌舰在云上航行,所以云才会变黑啊!”
查尔斯挂回对讲机,转头看后方云层。
他的目光像是自天贯地的长枪一般穿透云层。
云层裂开一个洞,被切成筒状的阳光从破洞朝海洋斜斜地投射。
像是包围着桑塔库鲁斯一样,阴翳的天空到处都有破洞,金黄色光束围成半径四公里左右的圆圈,呈放射状朝海上洒落。
这片光景看来虽然有如教堂壁画,但是那些并非伴随着阳光降临的十二营天使,而是人为的凶险景象。
“糟了!”
查尔斯终于明白他们身边发生什么事。璜娜颤抖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敌舰降下来了!从云层上面……”
“大小姐,请趴低一点!不要让外面看见你!”
查尔斯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云层上方的飞行母舰,一定用舰上配备的电波探测器掌握了他们的动向。
——这片空域就在敌方机动舰队轮状队形的正中央!
密码电报还是被敌方破解了。他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等着桑塔库鲁斯。查尔斯将目光投向四方,看见有天上帝国徽章在机首闪耀的几艘飞行驱逐舰正冲破云层降下。巨大的毛虫状机身沐浴于阳光中,在浅灰色背景的衬托之下发出柔和的黄铜色光辉。
飞行天空的超重铁块释放出盖满钢铁装甲的魄力,显得神威赫然。那是称为“灿云型”的天上帝国最新型高速躯逐舰。
总共有八艘。敌舰包围了桑塔库鲁斯,跟他们以同样的速度航行。
查尔斯瞇起眼睛,看见每一艘驱逐舰的腹侧都有三个阴森的黑孔。
查尔斯一头栗色头发顿时竖起来。
“空雷!”
此言一出,八艘船舰共二十四枝空雷发射管一起发出撕裂空气的尖锐鸣声。
尾部附有氢电池动力螺旋桨的泪滴状飞弹,穿过雨幕追着桑塔库鲁斯,在空中画出二十四条轨跡。
这种空雷的前端附有雷达,能侦测氢电池排放的热气,所以在电力耗尽以前都会一直紧追目标。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闪避。
查尔斯推着操纵桿,让机首朝向海洋。
虽然视线被雾气遮蔽,但现在已经没空挑剔。
查尔斯用身体感受着机速,一边瞥了高度表和速度表,看准会撞上海面的时刻。
座舱罩因急速下降而喀喀作响,机体也挤压出嘎嘎声。
“炸弹追过来了!”
后座传来璜娜的惊呼。
“头低下去!已经不用监视了!”
查尔斯一边大叫,一边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前方的视野。
他用肉眼在不停落下的雨裡捕捉到泛着银光的海面,然后他迅速回头一望,看到机体后方有无数的空雷紧追而来。
确定这一点的同时,他奋力拉起操纵桿。
桑塔库鲁斯抛下螺旋桨声昂起机首,就像踏海行走一般。深蓝色的机体以惊人的高速在超低空滑行。
座舱罩外同时传来轰炸声。不只是一声,而是两声、三声、四声……震撼阴沉天空的爆炸声在后方连续响起。
总共有十八枝空雷没跟上猎物的动作,在海上撞出巨大水柱。
但是后面还有六枝空雷在天空画出平缓圆弧,继续追着桑塔库鲁斯的尾巴。
查尔斯口中嘖嘖有声。空雷的速度比他的飞机还快,如果打算重新爬升再使出同一招,半途就会被追上。
既然如此,还有一招。
查尔斯的视线看准在水平距离约五百公尺以外航行的驱逐舰,把机首朝向该处。
他推着节流阀,提高桑塔库鲁斯的速度。电力顿时大量耗损,不过想要逃脱就得付出这个代价。为了累积升力爬到那艘船舰所在的高度,一定要加速至此。
机首开始抬起的时候,突出驱逐舰弯曲机身的半球形碉堡,把一枝枝对空炮转向查尔斯他们。
正在爬升的桑塔库鲁斯周围霎时开满了对空炮的火花。
“呀!”
接连响起的爆炸声把璜娜吓得尖叫。背后跟着六枝空雷的桑塔库鲁斯,笔直冲向那片烟硝之中。



在視線前方,驅逐艦的身影逐漸變得龐大。
炮火越來越激烈,座艙罩外已經布滿開砲的埂硝。查尔斯灵巧地操纵机身,一边闪躲炮手的预先瞄准射击一边爬升。
驱逐舰也看穿查尔斯的打算,所以才会全力开炮。后方有两支空雷喷出橙色火焰而爆炸。因为空雷是靠撞击来引爆,所以经不起炸药弹攻击。
驱逐舰拼命射击跟在后方的空雷,不过……
“抱歉。”
查尔斯简短地道歉以后,贴着驱逐舰从旁边爬升。接着跟来的四支空雷没跟上桑塔库鲁斯的动作,陆续撞上驱逐舰弯曲的机身。
天空中炸开了沉重的轰隆声。
被涂上一片淡墨色的空域又染上爆出的火舌色彩,刺耳的钢铁悲鸣声贯穿阴沉的天空。
人员从中央折断的毛虫型舰影各个部位逃出,朝着冷色大海坠落。
璜娜圆睁着那双银白色的眼睛。
这并不是在观赏戏剧。
在没有用玻璃隔开的现实世界里,有几十个、几百个身上着火的人被抛到半空,一张张因苦闷绝望而扭曲的脸庞都清晰可见。船舰搭载的几百条人命如此轻易地损落了,这是不可言喻到令人错愕的生命终幕。不管这一条条生命承受着家人、朋友、情人多么珍贵的眷念,仍在短短一瞬间的转折之下就全都化为乌有。璜娜初次见识到战场有多悲惨。
但是这片地狱景象立刻被一片灰白色抹去。
桑塔库鲁斯从造成阴天的雨层云裡往上窜出。
掠过视野的水滴变成线状,压克力板之外是呼啸的风声。
突然问,耀眼阳光射进驾驶席。
云上到处都笼罩在透明的蓝天之中。
然后,在层云的遥远上方,机动舰队航行于高度五千公尺之处。
穿过云层的桑塔库鲁斯朝着敌方飞行母舰的腹部笔直往上冲。
查尔斯瞇着眼睛,观察舰队的全貌。
从尺寸来判断,中央那艘应该是天上帝国飞艇兵团的正规飞行航空母舰,上面的飞行甲板搭载了约有六十至七十架没有浮筒构造的舰上战斗机、空雷机和轰炸机。
他听说天上的正规航空母舰共有七艘。看他们从这些虎将之中拨出一艘用来追捕璜
娜,就可以知道天上帝是多么想要阻止他们这次的任务。
正规的航空母舰旁边还有两艘重巡舰、两艘轻巡舰,而且它们都已下降逼近桑塔库鲁斯,也开敌了医底部炮门。
查尔斯咬紧嘴唇,贴着云顶水平飞行。他再次推动节流阀提升速度。
剎那间,桑塔库鲁斯周围出现多条划破天空的拖曳痕跡,下方云层像海面一样喷起粗大的蒸气柱。
重巡舰的大口径抱管纷纷开火。查尔斯以灵敏的操纵,尽其所能地发抖引擎的威力。
机身有时侧转有时蛇行,让敌方预测不了他的行进路线,一边有如爬行云上般闪避。
炮火的轰声盖满整片天空。炸弹在近处爆发,把桑塔库鲁斯的机体炸出一个又一个小洞,璜娜吓得都不敢叫了。座舱罩之外是布满火焰和硝烟的地狱,若是伸手,只有死亡在外等着他们。
“逃得出去,请相信我!”
在满天炮击声中,查尔斯的声音透过对讲机异常清晰地传到璜娜耳中。那是既沉静又带着十足信心的声音。璜娜无力回答,只能默默点头。
查尔斯回头看着右斜上方。
在高度相差两千公尺、水平距离约两千公尺远的地方,正规航空母舰并不发动对空炮,只是一派悠閒地俯瞰着桑塔库鲁斯。
不——它并非只是袖手旁观。
它的上部甲板有无数芥子般的黑影起飞。
升空的机影在天空井然有序地组成七机编队。
这是查尔斯接下这次任务时最害怕的东西,现在终究是出现了。
他不自觉地全身颤抖,存活下去的信心好像已经被那群可怕黑影彻底剥夺。
“没必要战斗,只要逃走就好。”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把引擎输出马力开到最高。
“有十四架飞机追过来了!”
对讲机传出璜娜颤抖的声音。
敌方派出两支七机编队。他看着仪表板,又扫视周围空域。
遥远的北方看得见一片如屏风般耸立的积雨云。
云顶高达一万公尺,就像是出现在夏空中的雪白山脉。无暇的纯白以蓝天为背景,画出清楚的轮廓。
逃去那裡吧。
查尔斯做出决定,然后提升引擎转数。
“大小姐,已经没必要监视。请把头低下去,绑紧安全带。牢牢抓紧后座。”
“是、是的。”
“接下来会很混乱,不要开口说话,免得咬到舌头。因为会紧急上升或下降,所以请戴上耳塞。”
得到璜娜的回应以后,查尔斯又继续加速。
速度表的指针已经超过时速六百公里的刻度,因为速度逼近极限,让机身像是快要承受不住似地剧烈震动。
但是才没过多久,就有黑影带着可怕的螺旋桨声落在驾驶席上。
下方云层现出十字形的机影。
五架、六架、七架——不管怎么逃,那群机影还是毫不落后地紧跟着查尔斯的飞机,而且数量有增无减。
他回头看看后方。像是在嘲笑他拼命逃窜似的,十四架机影气定神閒地盘据在桑塔库鲁斯的后上方。
“真电。”
查尔斯的口中吐出天空王者的名字。
十四比一。
数量就不用说了,连飞机性能都比不上。
他这裡的武器只有后座机关抱,而且璜娜无法操纵这唯一的武器。
强烈的绝望感压在查尔斯的胸口。
不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事态。查尔斯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努力把胆怯从脑海中挥开。
他重新握紧操纵桿,做一下深呼吸,接着告诉自己“冷静一点”。如果失去冷静,他的死期就到了。
要逃出这场灾难,唯一的武器只有查尔斯的飞行技术。他在出发以前就已对这一点有所觉悟。
——就算飞机性能输了,技术也不会输。一定逃得出去。
查尔斯无声地说着,再次坚定心意。
保持现状一定会被逮住——他的直觉这么说着。听见这声音的下一秒,查尔斯踩下右边方向舵踏板。
用最高速飞行的机体做了个急转弯。从真电双翼射出的二十釐米炸药弹彷彿沿着桑塔库鲁斯的轨跡打进云层,溅出波浪般的蒸气水花。
就算躲过第一波攻击也不能就此宽心。查尔斯很清楚,旁边的飞机没多久就会冲出,瞄准结束转弯动作的猎物放出第二波、第三波攻击,因此他在转弯之后踩下左踏板,一边蛇行一边闪避攻击。
三架真电编队轮番攻击,接着又有构成菱形的四机编队攻来.这队的飞机则是轮流更换到前方,连续不断用机关抱扫射。
桑塔库鲁斯没有一秒鐘是直线飞行的,它甩着尾部朝左右滑行,就像游在空中的海蛇一样闪避炮弹。
当战斗机对战时即使速度此对手还快,但只要没办法对准对方的轴线——从尾翼连接到机首的直线——不管再怎么扫射也没有意义。查尔斯每次都是在敌机和自己的轴线将要重叠的瞬间甩动尾巴,想必敌人一定觉得查尔斯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吧。
查尔斯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背后。
他至今培养出来的直觉和经验都在告诉他敌人的射击时机。
当然,只要有一瞬间判断失误,下一秒桑塔库鲁斯就会喷出火焰,化为未来皇妃的棺木。所以,绝不容许失改。
敌方对查尔斯的敏捷慼到焦躁,三机编队变成一字横列,一边摆动机轴一边散出机关炮弹。这不像刚刚那种抓准轴线相叠瞬间再集中火力攻击的战术,而是要在桑塔库鲁斯周围布满子弹来破坏它的机身。
桑塔库鲁斯的机身在七点七釐米机关抱弹的攻击之下发出可怕的声响。后座的璜娜低头抓紧座位,害怕得浑身发抖。
查尔斯回过头,看看分散机身各处的破洞。他迅速将目光栘回仪表板,检查氢气有无漏出。
他的意图已经被敌方察觉,该结束在地毯状云层之上的战斗了。查尔斯下定决心,以肉眼辨识堆在北方的积雨云山峰,稍微踩下方向舵踏板,推动操纵桿。
机身微微倾斜,桑塔库鲁斯冲入两层云中。
这裡的云层非常厚,云底邻接海面的可能性也很高。查尔斯靠着高度表推动操纵桿,在高度五百公尺左右钻出云外。
他拉回操纵桿,在高度两百公尺处朝北方水平飞行。
眼下是雨中的阴暗海洋。查尔斯回头望去,看见七艘飞行驱逐舰的舰首对准他笔直飞来,但是驱逐舰并没有发射对空抱,看来是为了避免误伤战友,所以打算把追捕猎物的工作交给真电。
四架真电随后也冲出云层,以灵敏的动作拉起机首,然后将抱管对准桑塔库鲁斯。
追上来的只有编队之中的队长机。在云中组队飞行很可能发生碰撞,所以是军令所禁止的行为,解除编队的其余几架真电或许还在云上,并未出现在查尔斯的视野之中。
查尔斯仔细凝视前方。在云层上方可以将积雨云看得一清二楚,但目前为止因为有雨水阻碍所以难以辨识。
他把操纵杆推往降下云层之前看准方向。
没多久,修正弹道所用的曳光弹一边发出红光一边飞往他的视线前方,跟在桑塔库鲁斯后面的四架真电跟着展开攻击。
查尔斯从这个行动看透了敌方飞行员的功力。
——不怎么样嘛。
他隐约看到了希望。虽然飞机性能有差,但是自己的技术大幅领先敌方,还是有可能逃掉。
桑塔库鲁斯唯一能胜过真电的地方——就是可以在海上降落的优点。
真电是单座战斗机,迷失了位置会直接影响飞行员的生死。如果追逐敌人时追得太远,飞出能够接收母舰发送信息的航线范围之外,就可能无法返航因而坠落。飞行员驾驶真电出击,在结束战斗以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不能在没有任何标志的辽阔天空中找出豆粒大的飞行母舰而返航。
查尔斯驾驶的是桑塔库鲁斯,所以在这点比真电飞行员还占优势。即使因为空战延长迷失位置,查尔斯也可以降落海面充电后再次起飞。
所以,查尔斯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
——逃出敌方的通讯航线范围。
他蛇形着闪避炮弹,一边尽可能地远离敌方的飞行母舰。
为了让真电的飞行员们感觉到迷失位置的恐惧,他随时小小地转移机首方向来迷惑对方。只要对方输给他们心中的不安,翻转机翼背对着桑塔库鲁斯离去,就算是查尔斯获胜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战胜的办法。
查尔斯看着后方。果然还是有四架真电紧跟在后,那些全都是队长机。他们就像在彼此争功一样,没有组成编队。
敌方飞行员也知道查尔斯的技术过人,所以虽有威吓般的射击,却不是多么认真地进攻。不知他们是在等待查尔斯失去冷静而露出破绽,还是在等待谁去解决他。
查尔斯在高度五百公尺处再次压低机首。
四百、两百、一百,高度表的指针逐渐下降。查尔斯一边往下飞,一边在雨中辨识出海面。
他在高度十公尺处拉平机首,回头一看,敌方四机在一百公尺处追来。
接下来就得靠技术来决胜负了。
敌人冲得太急可能会撞上海面,所以不敢轻易压低机首攻击。现在想要击落桑塔库鲁斯,就必须降到跟桑塔库鲁斯一样的高度进行水平射击,但是那样又有让螺旋桨接触海面的危险性,敌方飞行员非得要有比得上查尔斯的飞行技术才行。
查尔斯看见真的来回盘旋。他重新取得冷静,持续摇晃机身,随时一点一点改变机首方向,让桑塔库鲁斯继续诱导敌机。
目标是漂浮在前方空气对流运动最剧烈的飑线地带的积雨云群。只要能够撑到那里,局势就会为之一变。
正当查尔斯看到希望之光时,对讲机传了璜娜的声音。
“左上方来了五架飞机!”
查尔斯急忙抬头望向左上方。璜娜说的没错,另有五架真电排列成T字形,从横向朝着他的行进路线逼近。
查尔斯在璜娜的提醒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显然是他的疏忽。他终于明白,跟在后面的四架真电是为了跟这只援军回合,所以没有认真攻击。
——会被击中。
“大小姐,低下头去!”
查尔斯的叫声在座舱罩之中响起的同时,从旁冲来的五架真电上的二十厘米机关炮也开火了。
曳光弹形成的障壁出现在桑塔库鲁斯的鼻尖。
同一时间,跟在后面的四架也摇摆着机轴射出大量机关炮弹。
查尔斯无路可逃了。
再来只能冲进弹幕中,认命地看着机体化为粉尘——在查尔斯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手自己动了起来、
在快要跟整排曳光弹冲撞的瞬间,查尔斯反射性地推了操纵杆,机首隐约压低了一些。
这并非经过详细思考才做出的动作,而是他凭着至今的经验和直觉,在几十分之一秒内的刹那间施展的闪避动作。
五架真电在查尔斯将手伸出座舱罩就能触模得到的几近距离飞过,桑塔库鲁斯从敌机的肚皮下钻过。高度五英尺,海面近得像是伸腿就能碰到一样。
查尔斯在即将冲撞海面的一刻拉起机首。
他一瞬间感到了安心。
但是,这时后方又射出机关炮弹。
他踩下方向舵踏板回避漫天洒下的机关炮弹——原本应该时候是如此。
突然间一声重响传来,座舱罩侧面的压克力板碎裂。
查尔斯的侧头部同时传来一阵像是被金属棒敲中的冲击。
他的头歪向旁边,太阳穴喷出血花,座舱罩染上一片殷红。
“查尔斯!”
璜娜的而尖叫模模糊糊地传进他的耳中。
查尔斯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眼前景象变得朦胧,螺旋桨的低鸣也渐渐远去。
“查尔斯!振作一点啊,查尔斯!”
视野变得破碎、倾斜、扭曲。璜娜的声音传来,查尔斯即将消散的意识被这个声音拉住了。
自己鲜血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深处,但感觉不到痛楚。稍有松解就会失去意识的警觉爬过他的背脊。
查尔斯勉强撑开眼皮。血流进眼睛,他无意识伸手抹去。
雨滴横向打进驾驶席。
他在视野一角看见爬升到桑塔库鲁斯右上方的五架真电尾部。
不只是左边来了五架,右边也来了五架。查尔斯完全没有发现这点,所以才会中了旁边射来的炮击。
——逃不掉了吗?
他一边感受着吹上脸颊的风和雨水,一边想着。
“加油啊!”
璜娜没有使用对讲机,而是直接转头对查尔斯大喊。
炮弹从侧面打穿机身,擦过查尔斯的太阳穴。虽然只是擦过,但攻击力道还是很强,查尔斯一侧的头发都被鲜血黏住。风雨毫不留情地从座舱罩的破洞吹进来,机内温度顿时下降,让人冷到骨髓里。
璜娜的视线看着四架真电继续悠然追来。它们那种轻松地姿势,就像正要对受伤的猎物发出致命一击的土狼。
璜娜紧紧咬住樱花色的嘴唇。她觉得自己碰到这种情况却只会低着头尖叫,实在是太丢脸了。
立于璜娜眼前,被雨水打湿的七点七厘米机关炮就像被弃之不顾似地,炮管对着无意义的方向垂下前端。
她在出发前接受的训练里没有包括操纵机关炮,这是因为戴尔?摩莱尔家认为不该让即将成为皇子妃的少女操纵杀人武器。
但是,现在不正是该动手的时候吗?
现在的桑塔库鲁斯跟先前不同,只是以固定的速度往前笔直飞行,就像负伤的野兽在朦胧意识之中拖着脚步逃命一样。就算是身为外行人的璜娜也很清楚,照现在情况来看,如果后方发动攻击,他们毫无疑问会被击坠。
璜娜的双手战战兢兢地握住闪着黑色光芒的旋转机关炮的扳机。金属的冰冷传到她的指尖,这毋庸置疑是杀人的道具。她一边发抖,一边用意志力遏止手脚的颤动,笨拙地把炮口对准敌机。
她从瞄准器看出去,发现真电近到几乎挤出瞄准框。
“神啊,请宽恕我的而作为吧。”
喃喃祷告以后,璜娜扣下机关炮的扳机。
可是机关炮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管她怎么焦急地按下扳机,炮口还是没有开火。
或许是操作上出了什么问题,但她不知道问题何在。自己的软弱无力让璜娜简直想流泪。
真电逼近到连敌方飞行员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敌方飞行员看着这边,露出猥琐的笑容。从对方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把璜娜的生死玩弄于鼓掌之中。
我就看着这种笑容死去了吗?结果我这一生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做出什么事。我活在这世上,只是像个人偶一样静静从玻璃之中眺望世界罢了——璜娜懊恼地想着,一边惊呆死亡的瞬间。
在这之前,她一次都不曾珍惜过自己的生命,但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刻,她终于明白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
如果自己活得更投入就好了。
如果昨晚跟查尔斯多说一些话就好了。如果多说自己的事、多问些查尔斯的事,让彼此更熟悉一些,相处得更融洽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这么做,说不定可以比较坦然地接受
跟他用这种方式一起死去的结局。
正当璜娜感到后悔不已时,肺中空气仿佛突然被抽光似的,让她觉得全身一轻。
机速提高了,这是璜娜至今感受过的最高速度。
就连脸颊肌肉拉高都看得见的那张猥琐笑脸,在她的视线里逐渐远去。
吹入驾驶席内的风雨又增强一些。
璜娜转头去看前座。
浑身是血的查尔斯像是用腿夹住操纵杆一样,以全身的力量操控机体。
“查尔斯!”
她不禁大叫。
“还没完!”
查尔斯对后座这么说,然后用右手按下超增压的把手,蓄电量一下子大幅减少。使用超增压会耗费莫大的电力,但是能在短时间内把机速提升到惊人的高速。这虽是没办法经常使用的招数,总之还是只能先脱离险境再说。
查尔斯的意识还是不太清楚。
只要松懈下来,视线就可能顿时一黑,直接落入阴暗的深渊。他甚至会想着,干脆直接放松神经不是更轻松吗?
太阳穴隐隐作痛,该处脉搏怦怦跳动,一边还不停冒血。座舱罩的压克力板已经破裂,所以驾驶席内冷到极点,查尔斯知道自己身体正在变冷。操纵杆变得好重,手越来越没有力气。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让他看不清前方。
干脆乖乖让人击坠还比较轻松——查尔斯的意识发出这样的哀号。
“如果只有我被击落就算了。”
像是在鼓励自己似的,嘶哑的声音脱口而出。
“可是璜娜也在。”
查尔斯一边用后座听不到的声音低语,一边费尽全身力量撑着操纵杆,把快要上扬的机身牢牢压稳。
划破雨幕的螺旋桨声从背后逼近。
真电追来了,他不用回头也很清楚,那不是区区一次超增压就能甩掉的敌人。
贴着海面飞行非常难受,咸涩的浪花从破裂的座舱罩灌进驾驶席内。真不想呆在封闭的云层之下,好想爬到太阳照耀的云层上。虽然身体如此呐喊,但查尔斯的求生本能却驳斥这个渴望。
现在如果拉起机首向上爬升,等于是在降低机速的状态之下把机身上部暴露在真电面前,绝对会被当场击毁。在甩掉敌人之前,想要存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在这个高度飞行。
伤口的疼痛在查尔斯的脑壳之中轰隆作响,指尖开始麻痹。压克力的碎片划伤的他的手臂,操纵杆又重得不得了,不过操作上如果有了半点疏失,就会立刻撞上海面。现在必须忍耐下去,也只能这样了。
查尔斯死命稳住自己的意识,自我振奋从背后感受着敌方飞行员传出的杀气。
在真电的二十厘米机关炮开始喷火的瞬间,桑塔库鲁斯的机体几乎是贴着海面右转。连成带状的机关炮弹从左侧扫过,溅起数百根水柱。桑塔库鲁斯斜斜划过潮声清晰可闻的低空。
璜娜在后座把脖子转到不能再转的程度,不停叫着查尔斯。
“查尔斯,对不起,查尔斯!”
这些话语已经带着哭声了。璜娜也被雨淋得浑身透湿,但是她的脸颊上却沾满雨水以外的东西。她知道查尔斯是在几近昏阙的状态之下握着操纵杆,但她什么忙都帮不上。现在璜娜能做的事,就只有不断跟查尔斯讲话,一面他失去意识。
“我什么事都做不了,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她语带呜咽,说着毫无助益的话。她担心如果自己停止说话,查尔斯抓紧意识的力量或许就会断裂。
查尔斯不是喃喃说出像梦呓一样难以听懂的话,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来操纵机体蛇形、变速、侧滑,从背后射来的炮弹始终无法逮到桑塔库鲁斯。
他因出血而开始模糊的视野里,隐约冒出像屏风一般挡在前方的积雨云。
他们唯一的生路就在那片空域里。
虽然查尔斯已经濒临昏迷,他还是以飞行员的本能把机首转向云朵山峰。
伤痕累累的桑塔库鲁斯以双翼切开雨水。即使稍有轻忽就会失神,他还是把意识集中在璜娜传到他耳边的声音。
璜娜就在自己的背后,这件事支撑着现在的查尔斯。他被雨幕遮蔽的视野中,不时浮现穿着白色洋装的年幼璜娜。
在向日葵花圃的背景前方,从前的璜娜哭着叫喊。
“振作点啊,查尔斯!”
查尔斯满是血汗的脸庞漾开微笑。难道这是所谓的“往事恍如走马灯”?虽然他无法判断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但他还是谈笑般地回应璜娜。
“璜娜,你在哭吗?”
他想起自己哭着欺负小猪的回忆。想起当璜娜问他“你在哭吗”的时候,他连忙擦干泪水的事情。
“是,我是在哭,因为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好不甘心,如果这是有我能做的事情就好了。”
在模糊不清的意识中,很奇妙的,只有幼小的璜娜的声音能清楚传进他耳朵。风雨带来的寒冷渐渐消失,璜娜的话语堆积在他胸中,让他觉得好温暖。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请你继续跟我说话。”
“不会造成干扰吗?”
“绝对不会。如果不继续听别人说话,我好想就要昏过去了。”
“好的。要说些什么呢?”
四架真电依旧在后方穷追不舍,等着对方露出破绽。查尔斯一边跟璜娜对话,一边还是绷紧神经感受后方的动静。
“好烦恼啊,我很少主动跟人攀谈。那我可以问你的事吗?”
“恩,好啊。”
“你为什么要驾驶飞机呢?”
查尔斯一边为了欺敌而小幅度蛇形,一边回答璜娜的问题。
“因为喜欢啊。”
“喜欢战争?”
“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飞行。”
“这样啊……的确是如此呢。”
真电的二十厘米机关炮发出咆哮,但是炮弹的前方却不见桑塔库鲁斯的踪影,它就像爬行在超低空,踩着波浪让机身往旁边滑开。重复施展跟刚才一样的伎俩,这是最好的选择。查尔斯知道,如果他耐不住煎熬而采取其他闪躲的方式,一定会当场被击坠。
“以我们的立场来看,实在没有多少选择。只要长官下令‘坐上飞机去跟敌人作战’,我们就只能乖乖遵命。”
刚才飞过的五架真电在空中盘旋,然后从左上方冲来。紧接着,刚刚一度击中查尔斯的另外五架也以同样的动作从右上方降下。
“送我去爱思美拉达也是因为命令吗?”
查尔斯的意识虽然模糊,却还是完全掌握了空域的状况。就像是从后上方俯瞰自己这架桑塔库鲁斯的机体和敌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引导着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也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能单独在敌阵之中飞越中央海,所以我很想要挑战看看。”
查尔斯看出左边五机的速度较快,所以踩下右踏板。
“就算在成功以后会被其他人抢走功劳也没关系?”
机体倾斜。
“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漫天飞来的机关炮弹打中海面。
“你不想的到名誉吗?”
他甚至能够辨识出那些是七厘米机关炮弹。敌机已经把装填数较少的二十厘米机关炮弹用完。
“如果想要就能得到也不错啦,可是就算得不到,我也可以活的很好啊。”
右边五机接着进攻。现在查尔斯就连转头去看都没办法,他只能在断断续续的意识之中感觉整篇空域的状况。
“我真想让身边的大人听听你刚才说的那番话。”
机体紧贴海面水平滑行,敌人对地上的价值观越来越没兴趣。跟我有同样想法的飞行员应该也不少吧。”
跟在最后面的是真电因为操纵失误而撞上海面。它朝天举起漆黑的右翼剧烈跳动,揭起一片高声的水花,然后沉入海中。
“对查尔斯来说,天空就是宝贵着操纵杆的手臂又使不出全力,但他的意识却出奇清晰。
“这句话说的太帅了。”
查尔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我是认真的。”
璜娜不太高兴地回应。
“我大概真的想过地上的一切都太无聊了,因为在空中是不用管身份这些东西的。”
视线前方受到骤雨掩盖,能见度极为有限,不过查尔斯就连地方飞行员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真电的飞行员非常焦虑。空战超乎想象地延长,让他们有点害怕继续追着桑塔库鲁斯。想必他们跟同伴彼此无言以对时,已经纷纷开始找机会退兵。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桑塔库鲁斯已经把真电诱入局中。
“毕竟就连流民出身的卑斯塔种都可以跟下任皇妃交谈了。”
无论真电想要使出怎样的攻击,都会被查尔斯抢先一步,甚至抢先两步看穿而加以阻挠。
炮弹要么没跟上目标,要么跟目标擦身而过,准头差到让人几乎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瞄准查尔斯航行过的轨迹攻击。
“为什么不能交谈?”
然后,桑塔库鲁斯终于到达积雨云的底部。
这一带的空域正笼罩在先前无法比拟的猛烈雨势和咆哮强风之中,如果冲入云中,机体大概会在剧烈的上升气流和下降气流的摆弄之下裂成碎片。若非对自己技术有自信的飞行员,完全不会想到要从积雨云的底部潜入。
查尔斯在暴风之中贴着海面飞行,因为那是敌人最难追随的路线。
钻进积雨云的底部,让敌方飞行员更添不安,因此放弃追尾,就是查尔斯的目的。
豆大的雨滴和此起彼落的水花混杂交错,无情地打入驾驶席内。现在不使用对讲机就无法对话。
璜娜知道这一带,因此说了一句无法传达到查尔斯耳里的话。
“你跟我一样是人啊。”
此言一出,座舱罩外同时闪过一道粗如原木的闪电,随后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扬起波浪的漆黑海面浓浓刻画着桑塔库鲁斯的影子。
查尔斯没有回答,但是璜娜终于说出她从这次旅途开始就一直想说的话,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风雨雷电都不再恐怖,她毫无理由地确定,他们两人会一直像这样飞下去。
“要飞出云外了。”
查尔斯简短地说。他这句话才刚说完,就像有人拉开舞台布帘似的,炫目阳光瞬间倾注到驾驶席里。
原本一直涂满无尽淡墨色的世界顿时沐浴在一片光明里,下级天空带着空前鲜艳的色彩窜入璜娜眼中。
“哇……”
她不禁发出惊叹,那就像是极富戏剧性地突然转换舞台的布置。
在璜娜眼前,也就是机身后方,他们才刚从底部钻过的积雨云在阳光之下耀眼地十矗立着。高到要让璜娜露出白皙咽喉仰望的云顶,有如耸立的银白山峰。夏季天空透明的色彩配上这片纯白更显清澈,让人感到十分畅快。
而且,那群始终紧追不舍的不详漆黑机影已经消失在璜娜的视线里,她的脸上因此浮现安心的神色。
“你看!敌人不见了,一定是放弃了!”
“恩,大概吧。”
查尔斯没有回头,只是嘶哑地这么回答。
“查尔斯?”
跟刚才相比,查尔斯的语气变得更虚弱。璜娜转头望去,顿时被他暴晒在阳光之下的模样下的瞪大眼睛。
“哎呀,怎么会这样!”
她在厚重雨云之下还没注意到,现在看来,查尔斯的伤势比她想象得还严重多了。他的右边太阳穴依然渗出鲜血,碎裂的压克力片深深刺入他的脸和肩膀。这件飞行服在早上还是整件碧蓝,现在右半边都已经被染红。他握住操纵杆的手可能也被压克力割伤,全是淋淋的血液,呼吸声更显得断断续续,看来很艰辛地控制着操纵杆。
查尔斯拖着这半死不活的身体,在雷雨之中闪避成千上万的敌机炮弹。这件事让璜娜难受的五内如焚。
“啊啊,对不起,我都没有注意到。”
璜娜清纯的脸庞用力皱起,拼命在身边找寻可以当绷带用的东西。
她发现有一包降落伞被当成坐垫铺在座位上,立刻用压克力碎片把降落伞割破,转身倾向前座。
“现在先将就一下,晚点我再好好帮你扎上绷带。”
璜娜在下扎的操纵席内勉强转身,用克难的绷带帮查尔斯包扎头部,接着她直接用手一片片拔去刺在查尔斯身上的压克力碎片。璜娜至今从没拿过比叉子更重的东西,她的手一下子就割伤了,玫瑰般鲜红的血液滴下指尖。
“璜娜,我没事的。”
“拜托你,至少让我帮这点忙。”
璜娜将手伸出座舱罩外,把她从查尔斯身上拔下的碎片洒向天空。从璜娜指尖滴落的鲜血和细细的碎片在机身后方转着漩涡而飘远。
“璜娜。”
“什么事?”
“你的手受伤了。”
“你也受伤了。”
“我不要紧,你不能受伤。”
“为什么?”
“因为你是要成为皇妃的人。”
“查尔斯,你刚刚才说过在天空中不用管身份这些东西喔。”
我是这样说过,可是……“
查尔斯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朦胧的前方景观里多出某些异样的东西。
桑塔库鲁斯现在的高度是一百二十公尺,遥远前方出现一道海水高壁。
墙壁朝着左右两方无限延伸,在浪花遮掩之下完全看不见尽头。
一派平坦的海洋之中出现断层。海面被一条横线切断,大量海水从高空余。
处,水花高高飞溅半空中。
“终于到达大瀑布了。”
查尔斯痛苦的声音里混有几分欣慰。
只要越过那道瀑布,就有雷瓦姆空军和天上帝国飞艇兵团互争霸权的西海空战场等在那里,不会像先前那样,纯粹是天上帝国独霸的空域。
查尔斯用右脚勾着操纵杆朝自己拉近。他的手已经使不出力,不这样做实在拉不动沉重的操纵杆。机首艰辛地抬起,桑塔库鲁斯带着螺旋桨的鸣声提升高度。
璜娜的视线底下是一整片水雾。大瀑布的高低两侧相差一千三百公尺,细碎的水花帐幕上挂着一弯透明的彩虹。海水冲洩的低沉轰隆声,也传到从上空飞过的机体里。
璜娜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景象,她过去也从飞艇的窗口看过过这道瀑布好几次,但是每次看到这条没有尽头的裂痕,敬畏之心还是会自然涌出。
因为这道大瀑布将世界永远切成两块,所以在飞机发明之前,两块大陆是不可互相取得联系。之所以要用飞艇代替一般船舰来输送物资,或是占领海域和空域,也都是因为有这道瀑布的缘故。
如果没有这道瀑布,飞艇绝对不会像现在发展得如此蓬勃。从运输物资的效率来看,一般船舰远胜于飞艇。运载效率较差的飞艇会比没有升力装置的船舰更受重视,全是因为它具有越过这道大瀑布的能力。
桑塔库鲁斯越过海水障壁,划出平缓的上升曲线航行在大瀑布之上。
再过去就是西海,查尔斯再次让机体贴海飞行。他用飞行服的袖子擦擦眼上的血汙,然后看向高度表。虽然脚下就是海面,但是仪表显示的高度却是一千三百五十公尺。他以指尖把高度表的指针推到刻度十公尺,接着重新调整机身高度。
强烈的睡意朝查尔斯袭来。只要一放松,意识就会远去,让他陷入睡眠。持续在高空飞行造成的缺氧,受伤引起的失血,再加上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带来的反动,各种原因掺在一起形成了睡魔。
查尔斯硬撑着睁大眼睛,眺望机翼下方的海洋。
他在寻找坐落于海上某处的西叶拉卡地司群岛,但是小色的海中却不见岛屿的踪影。
之前只要一直往西北飞行就好了,因为这样一定碰得到大瀑布。但现在度过大瀑布之后,若想使用海上地文行法,就必须找出西叶拉卡地司群岛这个地标。
岛屿一定是在现在位置的东北方或西南方,但是该选那一边只能靠查尔斯自己来判断。他一边沿着大瀑布飞行,一边观察瀑布的形状、云状、海面颜色、波浪模样、飞过的鸟类,从各种细微之处来判断目前所在的位置。
好不容易——就在阳光开始西斜,天顶也晕染上深浓蓝色的时候,查尔斯朦胧的视野一角出现聚集的碧绿岛群。
那就是第三天的休息地点——西叶拉卡地司群岛。这片群岛是由超过七十座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只要逃到这里,就能暂时获得安全。
查尔斯舔着干裂的嘴唇,寄出最后剩余的力量,把操纵杆慢慢推向群岛之间那片闪烁着银色光辉的狭窄内海。
桑塔库鲁斯的几首直指带有清澈海绿色裙礁的魅力岛屿。
终于撑过今天了。
查尔斯至今好几次绝望得想要放弃,但他如今还是飞在空中,璜娜依然活着,桑塔库鲁斯也从地方机动舰队的圆阵和十四架真电的手上漂亮地逃脱。
查尔斯在几乎停摆的脑袋一角想着这件事,然后满足地露出微笑。等到脚部透过硬铝机身接收到接触海面的感觉,他将双手放开操纵杆,把氢电池组切换到”蓄电“功能,大大呼出一口气,然后沉沉地陷入梦乡。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31 22:23 编辑





璜娜背着像块鲜红破布的查尔斯,咬紧嘴唇,一步又一部踏在洁白的沙滩上。
头上的天色已经晕染出嫣红。
太阳在水平线附近变得像熔岩般浓稠欲滴,把飘过岛上的碎云染得火红。
沙滩的尽头是一片椰林。璜娜把查尔斯抬到这里,在白沙上趴倒。
她气喘如牛地把查尔斯的身体翻正,自己也沾着浑身沙粒就地躺下。因为三天以来一直在飞机和海上摇晃,所以陆地的平稳让她感觉很踏实。
夹带着潮水味道的和风从璜娜他们身边吹过。她紊乱的呼吸慢慢平缓,最后只剩波浪冲刷着沙滩的声音。
璜娜坐起身子,悲伤地俯视查尔斯沾满血迹的睡脸,然后以指尖轻抚附着在他头发上的朱红。她在飞机里做紧急处理时包扎在他头上的尼龙布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璜娜站起来,从桑塔库鲁斯的机身搬出各种物资,并排在沙滩上。为了应付空中的激烈摇晃,必需品都装在木箱里,用钢索固定。她在箱子里找到应急用的医疗用品,总算是松一口气。
但是,璜娜以前从未帮人包扎过。
她在查尔斯身旁坐下,笨手笨脚地拆开缠在他头上的尼龙布,布料内侧都被血黏住了。她以颤抖的手将沾上消毒水的纱布贴在伤口上,再用新的绷带紮好,并用剪刀剪断绷带。她反复包扎了好几次,虽然技术还是让人不敢恭维,不过最后总算是达成目的。
查尔斯继续呼呼大睡。璜娜伸手模模他的额头,不热也不冷。他只要在这里好好睡一晚,明天一定会恢复精神——璜娜如此鼓励自己,然后一手提着铁皮水桶走进椰林。
必须提水来把查尔斯身上的血迹擦干净。
她踏过浓密的草地,拨开歪歪扭扭的巨大羊齿蕨和热带特有的鲜艳花朵,发现一片积满黑水的沼泽。因为水看起来脏得无法使用,所以她鼓起勇气继续深入。
她越往前走身边就变得越暗,一旁还传来不曾听闻的鸟鸣。璜娜感到好像有谁在窥视,凝神一望,发现诡谲弯曲的树枝上坐着一只大猿猴,正睁着黄澄澄的双眼盯着她。
她硬是忍住几乎冲出口的尖叫,背对猿猴继续走。虽然她很想立刻逃回去,但她总觉得再往前走一点就能找到清水。她在预感的鼓舞之下继续迈进,没多久就走出椰林,另一片沙滩横互在她面前。
她眺望沙滩的尽头,在视线的远方,太阳正要落向翠绿的群山。
相连的山峰背后透出光辉,几束光柱穿透云朵射向天际。
那片山上爬着一条细流,溪中清水横越璜娜眼前的沙滩注入海中,清澈的水面闪闪烁烁地映出夕阳残照。
“啊啊,神啊,谢谢您。”
璜娜跪在沙滩上,双手交握胸前感激地祈祷。
璜娜双手提着装满水的沉重水桶,好几次累得停下来喘气,再次举步维艰地穿越椰林。
当她回到查尔斯身边时,夕阳已经下山,沙滩上遍布着满月的光辉。
温暖的空气围绕身边。在海上时,一到夜晚就会变冷,不过在这岛上似乎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她以火柴点燃兽脂蜡烛,再将蜡烛直接插在沙滩上。然后她用水桶里的水浸湿手帕,擦掉查尔斯脸上的血迹,又红着脸帮他脱掉上身的飞行服,用白兰地擦拭他身上被压克力碎片割出来的伤口,贴上纱布。
查尔斯的表情很安详,呼吸也很暖和。璜娜心想,只要让他安静休息应该就没事了。结束一连串处理步骤之后,她在他身上盖好毛毯。
入夜之后,这个岛上所有声音都死绝。就连浪涛声和鸟鸣声都听不见,在这里的只有海洋、天空、星辰、月亮,还有查尔斯。
璜娜坐在查尔斯身边,出身地凝视舔着沙滩的银色波浪。
夏夜晚风一度吹起,沙滩依然残留日间的余温,岛上的空气也跟白天一样温暖。
现在是璜娜完全自由的时间,是她在里欧?迪?艾司特绝对得不到、不用受任何人监视的时间。
璜娜回到桑塔库鲁斯德尔后座脱下飞行服,患上泳装,然后直奔海洋。
海水暖洋洋的,浸得她浑身舒畅。
她悠然划水,漂浮浪间仰望着星空。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璜娜白皙的肢体上。
这一整天里她不知几次想到死亡,但她还是活了下来,现正在夜晚的海中游泳。
璜娜伸展手脚漂在海上,笔直望着夏季星座,然后许下一个心愿。
“我要脱胎换骨。”
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今后若能从心所欲地活下去不是很好吗?她把这当作神明赐予的机会,想着要好好掌握今后的人生,心情很奇妙地开朗起来。
“我会脱胎换骨的。”
每次低语,沉积在她意识深处的某种沉重苦涩的东西就溶化了一点。
璜娜忐忑不安地回到沙滩,只穿着泳装坐在查尔斯身旁。
她的脸上慢慢显出严肃的神色,放下盘起的头发。
接着她拿起刚刚剪绷带用的剪刀,干脆地剪向蚕丝般的银色头发。
剪断的发丝在海风中飘散。
金黄月光流过头发的表面,从璜娜的下巴滴落。
剪完以后,璜娜随手拨了拨头发。披垂时本来长达腰部的一头秀发,如今只剩下从指缝到手腕的长度。
她的手边没有镜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现在变成怎么模样,不过这已经足以当作她脱胎换骨的仪式。
“好看吗?”
她对睡梦中的查尔斯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查尔斯没有回答。
璜娜缓缓伸出手指,轻捏查尔斯的脸颊,查尔斯仍旧以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默默让她捏着。
“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
璜娜抽回手,喃喃说道。这是她毫无伪装的心情。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有一种悲伤难耐的感受刺进她的心中。
她感觉胸中紧缩,痛得不得了。这阵疼痛之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波涛,充满璜娜德尔全身。
这是璜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感情,既苦涩又甜蜜,同时感到难受和欢愉。
在这热带的夜里,只有查尔斯的鼾声静静流动。
璜娜听着这个声音等待入睡。各种感情在她心底汹涌翻腾,让她怎样都睡不着。
“查尔斯。”
璜娜忍不住交了他的名字。
她翻过身,看着他静静躺着月光下的睡脸,胸口越来越苦闷了。
“查尔斯。”
她又叫了一次,但查尔斯还是没有回答。她伸手抱住查尔斯的身体,将额头贴在他的胸膛,想要就此入睡。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禁红透了脸颊,因此她背对查尔斯的身子,把毛毯盖到头顶。
璜娜听见自己胸中的心跳。她在羞涩之中紧紧闭眼,等待睡意到来。
出现在水平线上的朝阳穿透海上雾气,直射查尔斯和璜娜睡着的沙滩。
先睁开眼睛的是查尔斯。
直接射入视网膜的阳光强得让人他皱起脸颊,他轻轻甩头,想要起身,却感觉全身剧痛。
“呜!”
他不禁发出呻吟,伸手模模头上伤口,发现缠得乱糟糟的绷带。璜娜背对他卷着毛毯躺在一旁,发出沉稳的呼吸声。
查尔斯错愕地来回王者璜娜和沙滩,然后看看海洋和椰林,试图搜寻朦胧的记忆。
他飞进敌方圆阵中央,早到空雷攻击,被真电追杀——然后在半途受伤。
接下来的机翼全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还记得自己死撑着专心听璜娜说话,让身体依循本能行动。豆大雨点吹入操纵席,就连抓着操纵杆都很辛苦,他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没办法生还了。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甩掉真电的,只是隐约记得越过大瀑布和找到西叶拉卡地司群岛的事。但是之后的事情,不管他怎么在脑海里搜索都找不出来。
他在沙滩上勉强站起,艰辛地伸了懒腰,然后发现自己赤裸的上身有好几道割伤的痕迹,大概是被座舱罩破裂时飞出的压克力碎片割伤的吧。
那些伤口都已经消毒过了,一定是璜娜帮自己疗伤的。他怀着愧疚的心情,低头看看裹在毛毯里的璜娜。
肚子饿得要命,身体失血过多。
他从水壶里喝了一些水,又从排列在沙滩上的必需品之中找出干粮面包来吃,然后身着飞行服走到浪边。
海水浸到他的脚踝,他呆呆看着水平线后的朝阳。
“我还活着。”
他出声确认这件事,然后感受蕴含丰富湿气的空气,还有吹在脸上的熏风。太阳爬上水平线,原本带着红晕的天空渐渐被蓝色占据。
这时,后面传来声音。
“早安,查尔斯。”
他回头一看,穿着飞行服的璜娜在海浪边对他微笑。
查尔斯瞪大眼睛,因为璜娜的头发只剩到达下巴的长度。
“大小姐,你的头发!”
“因为太累赘,所以我剪掉了。好看吗?”
被这么一问,查尔斯吸了一口气。这发型比盘起头发更适合璜娜,但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表达,所以只能默默点头。
“身体怎么样了?可以走路了吗?”
“是、是的。那个……这绷带是大小姐弄的吗?”
“对不起,包扎得不好,因为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不,千万别这样说,我才觉得受宠若惊呢。”
璜娜一脸诧异地听着查尔斯的回答,然后徐徐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
“嘿,查尔斯,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呃?请、请问我做过什么失礼的事吗?”
“这个嘛,如果你那时候说的话都是谎言,的确是相当失礼呢。”
“那个……我说了什么?”
“你真的忘了?就是‘在空中不用管身份这些东西’啊。那时有敌机追在后面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如果那些都是谎言,我可是会看不起你喔。”
查尔斯死命搜索昨天空战时的记忆。
正如璜娜所说,他隐约记得一边跟璜娜对话一边应付真电的事情。没错,璜娜的声音就像魔法一样渗透他全身,带给他握住操纵杆的力量。然后……
查尔斯脸红了,他慌慌张张地开口解释。
“非常抱歉,大小姐。我那时候思绪很混乱,这个、那个
,一不小心就、就拿出对待朋友的态度……”
“那又有什么不好?”
“不,非常不好,我太僭越了。直呼大小姐名字之类的行为也太不知轻重,我在此深深致歉。”
璜娜看着毕恭毕敬的查尔斯,不满地噘起嘴唇。
“那些都是谎言吗?”
“也不算谎言,只是一介佣兵的想法,大小姐没有必要当真。”
“要不要当真是由我来决定,而且我很喜欢你的想法。”
璜娜坚决地说。她跟昨日截然不同,清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或许也是因为剪短头发的缘故,感觉就像变了个人。
“承蒙大小姐的褒奖,我感到无上的光荣。但是这个话题该打住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查尔斯单方面地结束话题,从璜娜身边走回沙滩。璜娜还是一脸不服气地目送着查尔斯的背影。
查尔斯鞭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璜娜搭乘桑塔库鲁斯飞向天空,然后从空中观察岛上地形,找到一块适合起飞着陆呃平地。他在那里着陆之后紧贴着椰林滑行,然后跟璜娜一起找来树枝叶片伪装机体,以免让人从上空看见。
然后他开始整顿机体。
首先熟练地拆下氢电池组,接着清扫氢气缸内侧、吸水口和排水口。璜娜的心情在忙碌之间渐渐好转。虽然她起先还会揶揄查尔斯那种诚惶诚恐的语气,但是后来就放弃了。她一边笨拙地做事,一边和查尔斯闲聊起来。
璜娜提起昨晚去汲水的事、在夜晚的海里游泳的事、为了脱胎换骨而剪去头发的事——她不厌其烦地说说笑笑,努力吸引查尔斯搭腔。
查尔斯一边跟她闲谈,一边用飞行服的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在太阳爬上南方天顶时结束工作。
“肚子饿了吗?”
“已经空瘪瘪的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我也快饿扁了。我们去那边的小溪钓鱼吧。”
查尔斯取出两根钓竿扛在肩上,璜娜笑嘻嘻地跑向夏天的原野。
“快一点啊,查尔斯!”
璜娜回头对查尔斯说,然后又跑上草原。
各种颜色的蝴蝶在野花之间翩翩起舞。
四洲围着一座座曲线平滑的浓绿山峰,两人所在的原野就像悲山巅环绕的盘地一样凹陷,穿越位于原野边缘的椰林之后,能看见从山顶蜿蜒而下的清澈小溪。
有棱有角的岩石散布在岸边和溪流中央,这是可以直接涉水而过的浅溪。在铺满鹅卵石的溪底,还能看见青涩溪鱼逆流而上。夏日艳阳将鱼影印在溪底,对岸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深绿密林,长有纤巧鸟喙的浅桃红小鸟发出奇异的鸣声。视野里充满强烈的阳光,就连落在四处的复杂阴影都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哇,好漂亮的小型!”
璜娜对着晚几步才跟上来的查尔斯发出感叹。
“真是个好地方,干脆今晚在这里过夜吧?”
“太棒了,我赞成!”
璜娜接过钓竿,坐在朝溪流突出的大岩石上挥钓竿钓鱼。查尔斯将挂着假饵的钓钩抛入溪流,并把钓竿插在布满碎石的溪岸,然后在一旁躺下了。
眼前是一整片夏季天空。
澄澈的蓝天和没有杂色的洁白云朵,把对比的原色映在查尔斯的眼底,那是一望无涯的盛夏风光。
从额头自然渗出的汗珠,被晒得几乎哔啵作响哔啵作响的皮肤,刺激着鼻腔黏膜的浓浓草香。
一静下心,夏季特有的魔法就渗入脑髓,个性大致上算是
保守的查尔斯都觉得心胸自然而然地敞开了。
查尔斯一边躺着,一边望向坐在岩石上垂钓的璜娜。璜娜挂着柔和的表情,专注凝视着水面。
好幸福啊,查尔斯心想。
他已经厌倦曳光弹和空雷交错飞舞的天空,也不想再看被从中折断的船舰抛到空中的人群坠落海洋的景象。坦白说,他对爆炸火光、对空炮、失速翻转这些食物都腻到极点。
查尔斯只想在天空飞行。
如果可以载着璜娜,在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伴的天空中展翅高飞该有多好。
如果可以越过云峰,掠过成群碎云,永远跟璜娜一起乘着风到处飞行……
查尔斯突然惊觉自己的念头,顿时打住了梦想。
他感到疑惑,自己的梦想是在何时加入璜娜的存在?
虽然他总是梦想着自由自在地飞翔,但也没必要跟璜娜一起啊。她是皇子的未婚妻,是跟孤儿出身的飞行员原本就是毫无瓜葛的人物。
可别得意忘形了,查尔斯劝告着自己。
虽然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反抗这道警告,但他还是勉强压下反对意见,规劝自己。查尔斯很怕让自己肤浅的那一面浮上来。
这时,璜娜突然望向查尔斯。两人目光交会,查尔斯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查尔斯,上钩了。”
“啊?”
“钓到鱼了,快点起来啊。”
仔细一看,查尔斯插在岸边的钓竿已经被拉弯。他连忙起身拉起钓竿,鱼钩上挂着两只漂亮的红点鲑。
“啊,我也掉到了!”
坐在岩石上的璜娜大叫,她的钓竿也弯曲了。内多久,璜娜的战果就甩着白色水花从水面露出脸来。璜娜开心的欢呼声响彻整片岩岸。
他们用黄磷火柴点燃从椰林捡来的枝叶,在火堆里放了卵石,再把抹上盐巴的红点鲑排列在烤得通红的石头上。才一下子香味就传到璜娜的鼻中。
“我要开动了。”
她抓着红点鲑的头尾,直接一口咬下,烤得香喷喷的鱼皮和富含脂肪的烫口鱼肉直落胃袋。清澈小溪培育出来的养分渗透全身,让璜娜笑得十分开怀。
“太厉害了,查尔斯。你干脆辞掉飞行员的工作去当厨师好了。”
“我会考虑的。”
“可以不客气地说句话吗?我还想再吃多一点耶。”
“真巧,我也是呢。”
两人再次将钓钩抛进溪流,把钓竿插在岸边,才回去继续吃。因为这是人烟未至的小溪,所以虽然只有假饵还是钓得到鱼。
璜娜和查尔斯痛快地大啖溪鱼。查尔斯已经忘记自己受了伤,好像是要补充失去的血液一样饱食渔货。璜娜一边高兴地看着查尔斯,一边在耀眼的阳光下享用大餐。
但是,在这悠闲的两人时间里,却突然出现不解风情的入侵者。
查尔斯缓缓抬头看着高空,蔚蓝天空降下不详的螺旋桨声。查尔斯脸色大变,转头看着璜娜。
“糟糕!大小姐,快躲到树下!”
两人像野兔一样敏捷地奔向溪边的椰林之中。
查尔斯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他的视线前方,天上帝国的巡逻机从高度约五百公尺之处飞过。
敌机细细俯瞰岛上,然后又飞向邻近的岛屿。
璜娜皱紧眉头对查尔斯问到:“刚才那是……”
“是天上帝国的侦察机。我们昨天遭遇的那支机动部队恐怕就停在近海。对方应该也知道我们受限于航法,一定会来到西叶拉卡地司群岛。”
“看来不能太松懈呢。”
“就算对方知道我们在群岛,也还不知道我们待在哪一座岛上,现在只是派出巡逻机从空中搜查几十座岛屿。过阵子他们或许会挑几座岛屿登陆搜查,不过我想这里在一、两天之内还算安全吧。”
璜娜不安地看着天空。查尔斯思索片刻,继续说下去。
“敌人很可能在群岛上空一带布置了巡逻网,除了待在岛上的我们,应该也是为了要在我们起飞的瞬间逮住我们。看来情况很不妙。”
“也就是说待在这里很危险,出发也一样危险喽?”
“是的。尤其是出发时非得选多云的日子不可。如果在晴天起飞,对方一定会立刻发现我们然后联络母舰,到时就会有真电追过来。这可真糟糕。”
查尔斯不禁兴叹。
他注意到身旁的璜娜表情变得很黯淡。对昨天才刚体会到空战有多恐怖的她来说,这一定是个沉重的消息吧。
“我们已经藏好飞机了,只要别太粗心大意,待在这岛上的一、两天应该还不至于被发现。一听到侦察机的螺旋桨声立刻躲到树下就好,不需要太担心。”
为了让璜娜安心,查尔斯勉强挤出笑容。
过一会儿,太阳开始西斜。
卧于溪边的璜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出一个提案。
“对了,查尔斯,要不要爬山呢?”
“呃?”
“从飞机里往下看时,我在那座山后看见一片黄色的东西。那些是什么呢?”
璜娜指着的地方时一座形状有如复碗的小山。山坡遍布着短短的嫩草,爬起来应该挺轻松的。
“喔喔,只是长了很多野花,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对我来说很稀罕啊,我们去看看嘛。”
因为没理由反驳,所以两人就一起涉水走过像是嵌着庭石的溪流,穿过茂密树林,踏上小山的斜面。
璜娜气喘吁吁地爬上平缓的山坡。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后方,刚才钓鱼的溪流在景观之中渐渐缩小,还有查尔斯正经八百跟在后面的模样,都让她不禁莞尔。
阳光横向射来,璜娜白皙的肌肤已经香汗淋漓。她跑上最后一段山坡,从山顶放眼眺望。
“好棒哦……”
璜娜的惊叹淹没在从沿海吹向山坡的风中。
低头望去,整篇山麓都盖满黄色的油菜花和生气蓬勃的深绿色嫩叶。山麓的尽头是一道断崖,后面是波光粼粼的深蓝海洋,轮廓鲜明的一片片洁白积雨云涌出水平线上。
呛鼻的叶子未到飘来。千千万万的花朵之间有白色蝴蝶成群飞舞。每当海风一吹,黄色的花海就掀起波浪,斜斜射下的夏日阳光从黄花绿叶反射而出,绚烂耀眼的光辉洒满整片山麓。
璜娜在这片幸福洋溢的如画美景中,出神地佇立了好一阵子,才踏进开满油菜花的园地。
查尔斯到达山顶的时候,璜娜已经一个人漫步在整片黄色花海之中、
这次轮到查尔斯说不出话了。
清澈的夏季天空、平静的海洋、连绵的积雨云、满山的油菜花——一切都成为衬托璜娜?戴尔?摩莱尔的画框。
在微风中飘荡且剪断至下巴的银白色头发、银白色眼睛、纯白色的肌肤、以白色为基调的飞行服——璜娜这副除去所有色素的丰姿,就像从原色堆砌的世界之中切割出来的东西一样显眼。
查尔斯无法踏进这片光景,他觉得只要自己一踏进去,眼前这片完美的平衡好像救护分崩离析。
但是璜娜一点都没有察觉查尔斯的心情,她注意到查尔斯呆立于山顶,便转身露出纯真的笑容。
“你看,这地方很漂亮吧?”
“真是超乎想象。”
“心灵好像都被洗净了,一起散散步吧。”
璜娜单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催促着查尔斯。
两人并肩走在盛开的油菜花丛中,一边随口交谈,一边走过起伏的原野,来到面朝海洋的断崖。
璜娜站在崖边,凝视着蔚蓝的水平线。
开始西倾的太阳放出黄铜色光芒,高挂在璜娜眼前。如果追着太阳一直往西边飞,就会到达卡洛皇子所在的皇都爱思美拉达。
璜娜的表情蒙上阴影,回头看着查尔斯。像个忠诚的仆人在璜娜背后伺候着的查尔斯,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
璜娜急忙装出平常的表情,将视线拉回水平线。
查尔斯默默看着璜娜柔弱的背影。
璜娜一定是想说些什么——查尔斯毫无来由地这样想,但是他没有开口询问,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做。
太阳终于落下,西方天边开始涌出红潮。始终保持沉默的璜娜回头面对查尔斯。
“觉得无聊吗?”
“不,一点都不会。”
“我想在这里待久一点。”
“是。大小姐请随意。”
璜娜微笑一下,伸直双腿坐在草地上。
海鸥展开纯白的翅膀飞过西方天空。不知不觉间,飘浮在两人头顶的云层底部已经染上暮色。
查尔斯静静地站在璜娜背后。璜娜注视着夕阳余晖,头也不回地指着自己身边。
“坐在这里吧。”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才照璜娜的要求坐在她身边。
“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
“我已经习惯了。”
璜娜听到查尔斯的玩笑话,回以浅浅的微笑。
两人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坐在草地上,一起看着被染成浅红色的积雨云和依然残留着蓝色的海洋。
断崖之下响着浪潮声,风中夹杂着夏夜的味道。
“好舒服喔。”
璜娜喃喃说道,然后直接躺在青草上。
“真的很舒服。”
她仰望天顶,又重复说了一次。天行浮云已经均匀涂上黄昏的色彩。
“查尔斯,我问你。”
“是。”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呢,这是错觉吗?”
璜娜仰躺着,一边笔直望向天空一边说道。一颗耀眼的星星在东方闪烁。
查尔斯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他觉得没有理由隐瞒,所以坦白地回答。
“其实在很久以前的确见过。大小姐或许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当过戴尔·摩莱尔家的园丁。”
“咦?”
“我母亲在主屋当仆人,我则是住在庭院里的警卫小屋。因为我是不该出现在大小姐眼前的下人,所以只有在我欺负小猪的时候偶然见过一次。大小姐还骂了我,叫我不要欺负弱小呢。”
查尔斯苦笑着说。
璜娜坐起身子,睁大眼睛看着查尔斯的侧脸,她拼命搜索幼年的记忆,但还是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这是很正常的,毕竟我们只说过几句话。”
“真没想到,原来你在我家工作过啊。”

“是的,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左右。在我九岁的时候,母亲没有遵守狄亚戈公爵的规定而遭受解雇,所以我们就离开戴尔·莫莱尔的宅邸。大小姐当时只有六岁,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等一下,查尔斯,你的母亲该不会是天人吧?”
“大小姐还记得啊?是啊,她瘦瘦的,脸上有疤痕,是个很体贴的母亲。”
“啊啊,竟然是她!”
璜娜颤抖的声音传达出她有多么震惊。查尔斯继续笑着说:“母亲离开宅邸之后,是为自己做的事感到自豪喔。大小姐那么喜欢听她说天上帝国的故事,让她觉得非常开心。只是不能跟大小姐好好道别,让她有些遗憾罢了。”
“查尔斯,原来、原来还有这种事……”
水滴从璜娜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抑制不住的水滴流到她的下巴。
查尔斯也知道母亲违反公爵的规定,每天晚上都去说故事给璜娜听。
“她真的对我很好,在那冰冷的房子里,只有她是那样温暖。可是她却因为我而被解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愧疚……”
“那是母亲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大小姐不需要自责。”
“你的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璜娜任由泪水滴落,一边哑着声音说。
“她在五年前病死了。毫无痛苦,走得很安详。”
查尔斯说谎了。其实他母亲在离开宅邸之后没多久就被醉汉刺死,不过他觉得没必要说出来。
“竟然这么年轻就走了……我会为你母亲祈祷的。”
“母亲一定会很高兴。不过我还真想不到,大小姐竟然这么挂念我母亲呢。”
“我童年时代没有什么幸福的回忆,只记得自己顺从父母的意思乖乖接受教育,让自己变得像机器人偶一样。可是,你母亲在我床边说的故事,我却都记得很清楚,我只有在睡前的这段时间可以过得开心满足。”
“这样啊,能让大小姐这么高兴,母亲在天国也一定会觉得很欣慰。说不定我能走到这里也是因为母亲的引导呢。”
“我心里好乱,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竟然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查尔斯原来是那个人的儿子……如果我认真学习写诗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一定可以用更美好的话语来表达我的心情。”
“大小姐的心情已经表露无遗,我和母亲都接收到了。请擦干眼泪吧,等到平安回到皇国后再哭不是更好吗?”
璜娜闻言就拼命忍住呜咽,但是泪水仍旧止不住。她再次躺在草原上,用双手遮住眼睛,压抑着上涌的泪水。
查尔斯表情放松,举目看着渐渐转为艳红的天空。
在璜娜停滞流泪之前,查尔斯一直静静坐在一旁。
璜娜身为实际统治圣马尔提利亚的戴尔?莫莱尔家之长女,对她来说一个仆人应该是不值一顾的渺小存在,然而她却如此思慕查尔斯的母亲,还因而落泪,这份窝心深深沁入他的胸中。
查尔斯心想,真想看看由这样的人担任皇妃的皇国啊。为此,明天的行程不管有多少障碍,他都非得逐一克服才行。
——就算要赔上性命,也要把璜娜送到卡洛皇子面前。
查尔斯在胸中深深刻下这个决心。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一道不知所以的剧痛劈过他的心脏。
这感觉杀得查尔斯措手不及,他因自己的心思感到惊愕和迷惘。很快的,他就发现这份疼痛时出于对皇子感到嫉妒。
自己在嫉妒皇子,这个事实让查尔斯有些受伤。一介流民出身的卑斯塔种,要跟立于两亿一千万雷瓦姆皇民顶点的任务吃醋,根本就是极为荒谬的事,再怎么缺少自知之明也得有个限度啊。
——我太痴心妄想了。
查尔斯没有出声,只是在心中默默说着。
他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又不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竟然会对璜娜的一举一动如此魂牵梦萦。
——璜娜是卡洛皇子的未婚妻。
他又默念一次自己心知肚明的事实,尽力说服自己。
狩乃查尔斯接受这个任务,只是为了让背负神圣雷瓦姆皇国的皇子跟未婚妻重逢,再也别无其他理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点道理他也很清楚,但胸口还是好痛。
——我真是个笨蛋。
他无言地自嘲着。
查尔斯这一晚露宿在碎石溪岸,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卷起毛毯。
睡意迟迟不来。
身体明明疲倦不已,查尔斯的脑中却一直充满璜娜的事情——璜娜的话语、璜娜的举止、璜娜的笑容。他对璜娜的爱意同时夹带着痛苦。
心痛在查尔斯的体内顽固地折磨他。
他爬起来喝了白兰地,希望能藉着醉意入睡。虽然这算不上是什么好方法,但是若不这样做,他很可能会一直心烦意乱到天亮。
不过,少量的酒反而更添心痛。查尔斯像是被自责的念头压迫着,紧紧闭眼把琥珀色的液体从酒瓶直接灌进胃中。
陷入睡意时,查尔斯差不多到了烂醉的状态。酒瓶的内容物已经少一半左右。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15 编辑





浩大的水花在南方天顶灌下的盛夏阳光之中飞溅开来。
璜娜的双手在透明的水流之中划动,苗条的双腿踢着水,双手轻触溪底的卵石,然后浮出水面。
“好舒服喔。”
她满足地喃喃说着,然后又以手臂抽出水面的泳姿游了起来。
璜娜穿着性感的白色比基尼,细长的四肢在水中换换划动,背部到腰间的曲线在清澈的溪流表面荡开闪亮的水波。
“查尔斯也来一起游泳啊。”
璜娜一边在溪中游泳,一边对着轻松卧于岸边的查尔斯说。
查尔斯保持侧卧的姿势挥挥手,像是在说“恕不奉陪”,然后就像石烤红点鲑一样仰天躺下。
璜娜羞涩地笑了笑,也放松手脚的力量躺在水面,仰望清澈蔚蓝的天空。
今天一定是神赐给她的额外假日。璜娜满怀感谢地对着天空祈祷,让裸露的肌肤曝晒在舒畅的夏日艳阳下。
今天早晨,在璜娜已经醒了很久之后,查尔斯依旧呼呼大睡。他的身边倒着一个空了一半的白兰地瓶子,刺鼻的浓浓酒精味道飘散在周围。
璜娜没有把查尔斯叫醒。她心想,查尔斯在连日操劳之下一定很疲惫,而且他又受伤,就让他睡个够吧。因此她换上了泳装,直到查尔斯醒来之前都在溪水中游泳。
查尔斯带着严重的宿醉醒来时,已经是日正当中了。他眨眨泛黄的眼睛,被强烈日光照得皱起脸,一手按住没有受伤那侧的太阳穴。
“非常抱歉,大小姐,我太没节制了。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所以今天的行程要终止。”
过量的酒精会让实力受到极大影响。查尔斯平时可以靠肉眼辨识在一万公尺之外空域飞行的敌机,但他认为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是办不到的。
璜娜以满脸笑容接受了查尔斯的道歉,然后踩着小碎步跑到溪流。可以跟查尔斯在这乐园之中多呆一天,让她打从心里感到高兴。
他们用竹签叉起钓到的鱼插在火堆边,解决了午餐。
查尔斯虽然还是不太舒服,但是溪鱼清淡的肉质就算在翻腾的胃中也很容易消化,所以吃得越多,头痛就更加舒缓。
璜娜直接穿着泳装吃烤鱼。平时的她不太会在男性面前裸露肌肤,不过这座岛上的强烈阳光似乎让她的内向犹豫蒸发一空。
璜娜浸泡在溪中的肢体,其光泽、轮廓、丰采都映入查尔斯的眼中,但是融入这片景色的肉体并没有半点色情的味道,而是有着健康、活泼又开朗的动感。
“查尔斯也一起游泳不是很好吗?”
用过午餐以后,璜娜趴在大圆石上方,让濡湿的背曝露在阳光下,抬眼看着坐在一边的查尔斯说。
查尔斯摇摇头说:“我一定要保留体力,为了明天的飞行做好万全准备才行。最困难的关卡都撑过去了,我可不想在最后才发生失误。”
查尔斯毫不通融的态度让璜娜不高兴地哼一声。她将脸颊贴在颚下的双臂上,闭起眼睛。
“真无趣。”
“无趣就无趣吧。等到明天的行程结束后,至今的辛苦就能得到回报。”
“嘿,查尔斯,我有个可以让明天的行程顺利进行的提议。”
璜娜也不转头看查尔斯,只是闭着眼睛提出要求。
“教我开炮的方法吧。”
查尔斯一脸诧异地看着璜娜润泽的背部,她腰部到臀部的迷人曲线上,还沾着几滴闪闪发亮的水珠。
“是说旋转机关炮吗?”
“那是正式的称呼吗?前天敌人尾随时我试过开炮射击,可是扣下扳机,却没有炮弹射出来。”
“那是因为……保险擎关着。”
“把那个打开就可以发射炮弹了吗?”
“是啊。虽然可以发射……”
查尔斯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后座有个乘务员来操纵旋转机关炮他当然很高兴,但如果换成是皇子妃,那就另当别论了。
后部的旋转机关炮是拿来击落追尾的敌机所用。
两翼配有固定机关炮的敌方战斗机最稳当的攻击方式,就是从桑塔库鲁斯的轴线上方开炮,但是桑塔库鲁斯只要把后部机关炮的炮口瞄准那个位置,就能有效反制这种照本宣科的进攻。
出发前的两周间,负责教导璜娜的飞行员前辈认为尾翼有可能被她打坏,所以没有教她如何操纵旋转机关炮。查尔斯虽然接受了这个理由,不过这点可以在有可能打中尾翼的角度上卡榫来避免。加装卡榫之后,用旋转机关炮设计位置偏离轴线的敌机时,会因为侧向吹来的风而使命中率下降,因而就算开火也只是白费炮弹罢了。
第一线的飞行员都知道,将后部旋转机关炮加装卡榫使炮管对准轴线,在实战中反而更加方便。因此,拿“有打坏尾翼的危险”当理由而不让璜娜操纵后座机关炮的扳机,可说是操心过头了。
这个决策大概是出自戴尔·莫莱尔家不愿让璜娜学习使用杀人道具的心愿吧,查尔斯这样猜测。看来他们并没有考虑到,这样反而会让桑塔库鲁斯陷入危机——也就是让璜娜本人陷入危机。
查尔斯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西叶拉卡地司群岛的近海有敌方机动舰队停泊。今天,敌方巡逻机已经在查尔斯他们的上空飞过两次。从这座岛上起飞时很可能会被地方发现,接着就会有真电杀过来。
如果不让璜娜操纵机关炮,真电一定会像昨天那样,凭着速度优势轻轻松松地组队追来。当时他们虽然在积雨云的掩护之下奇迹似地逃脱,但是谁也说不准下次天空中会不会有积雨云。
现在能用的招数都拿出来用用看吧,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查尔斯睁着眼睛,下定决心。
“呀~~~”
尖锐的惨叫声响起,七点七厘米的后部旋转机关炮开始喷火。
停在地面的桑卡库鲁斯从后座射出机关炮弹,几十条轨迹延伸到椰林。突如其来的炮火,把林中的热带鸟儿吓得一起飞往夏日天空。
璜娜看了一眼散发着蓝紫色烟硝的炮口,然后哭丧着脸转头看前座的查尔斯。她已经换上了飞行服。
查尔斯以面对椅背跨坐的姿势,对璜娜的射击发表评论。
“还不错嘛,打得挺好的。”
“真的吗?”
“是,没问题的。下次请试着瞄准高一点的地方吧。”
虽然有不少小地方可以挑剔,不过查尔斯只是一个劲地夸奖。反正只能以少数炮弹做些仓猝的练习,所以还是让璜娜产生自信比较重要。
璜娜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握紧扳机把柄往下拉。机关炮的支架已经装上卡榫,所以不能左右旋转,只能上下移动,这样就不用担心会打坏尾翼。
璜娜平时坐的后座已经折叠起来,收纳于前座的背后,她以右脚在前的操纵姿势,把两支炮管往上瞄准。一般男性飞行员只能维持弯曲的姿势,但是璜娜纤瘦的身材在这里倒是派上用场,可以做出标准的射击姿势。
她抿紧嘴巴盯着瞄准器,然后扣下扳机。炮管发出凶悍的咆哮,夹杂着细微的机关驱动声响,声势惊人地吐出空弹壳。
“呀!”
机关炮弹跟璜娜的惨叫一起冲上夏季蓝天,这次换成椰林之外的鸟儿慌张飞起。
“没问题,这样就够了。”
看到璜娜泫然欲泣地回头,查尔斯笑着对她点头说道。
“可是,这样真的没问题了吗?”
“是,设计不是光靠练习就能进步,而是只能在飞行之中击落敌机,藉着累计实战经验来提升技术。大小姐只要能发射炮弹就够了。”
“只要发射就行了?”
“是,我会用对讲机告诉大小姐该发射的时机,所以到时候请握好扳机。如果不让敌机轻易接近就不会有问题了。”
璜娜听完虽然坦率地点头,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似地问查尔斯:“如果我要击落敌机,又该怎么做呢?”
“要先让敌机靠近才行,必须等敌机大到几乎要超出瞄准器的程度。”
查尔斯指着机关炮的瞄准器说。璜娜单眼贴近竖立于机关炮中央的瞄准器往里面看。虽然她想象不出敌机超出镜框的情景,但也明白那是非常接近的距离。
“不过,如果敌机那么接近,我会做出闪避炮弹的动作,所以我想大小姐应该没机会开炮吧。”
“是吗?”
“是。等敌机靠近说起来简单,不过实际上做起来却很困难。第一次上阵的人通常会害怕,在离敌机还很远的敌方就会忍不住开炮了,就连我也是。”
“被想成这样还真教人不服气呢。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必须考虑炮弹数量有限,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了。”
璜娜转头面对机关炮,眼睛贴上瞄准器。她想象着真电窜进镜框中的情景,然后扣下扳机。炮口又喷出火焰,但她努力忍住第三次惨叫。
设计练习结束以后就没其他事可做,所以两人移往海边,开始准备露宿。
在沙滩背后的椰林里,有一群腿肉结实、看起来很健康的野鸡到处漫步,只要撒些干面包屑,它们就会毫不提防地靠过来。查尔斯动作灵活地逮到一只,然后对璜娜投以欢畅的笑容。
“今晚有大餐吃喽,大小姐。”
查尔斯此话不假,当太阳在水平线上火红燃烧,天空染上朱红与蔚蓝之复杂斑纹的时候,堆在沙滩上的石窑已经烧得火热,剥得光溜溜的野鸡则在窑中蜕变成美味的烤鸡。
“你绝对有资格当厨师。在战争的时候就辞掉飞行员的工作去当厨师,这样不是很好吗?”
璜娜把滴着油脂的鸡腿送进嘴里,吃惊地仰望天空说出感激之语,然后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等这次任务平安结束后,我会考虑看看。”
查尔斯有些言不由衷地搭着腔。他一口咬上表面烤得芳香酥脆的鸡胸肉,以舌尖品味溢出的肉汁,然后也吃惊地眨眨眼。
“我或许真该好好考虑一下……”
把紧实得嚼到下巴会发痛的肉块吞进胃里之后,查尔斯这回用比较正经的口气又说了一次。
“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料理呢,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璜娜一手抓着焦褐色的鸡腿极力称赞。因为从旅途开始至今一直都是吃鱼,再加上白天玩得十分饥饿,所以璜娜和查尔斯三两下就把猎物啃得只剩骨头。
“啊啊,吃得好饱,真幸福。”
璜娜伸直两脚满足地说。她喝过水壶里的水以后就坐在沙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仰望星空,暖风拨起她的秀发。
“这座岛真不错,有好多鸟和鱼,气候温和,风景又漂亮。”
“所谓的天国一定就是像这样的地方吧?目光所及的地方都好美喔。”
“的确是呢,几乎让人忘记战争的事。”
“我真不想去见皇子,如果可以一直呆在这座岛上就好了。”
璜娜这句话一出口,立即把下一句话吞回去。
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
她看看查尔斯的侧脸,他正默默地用树枝戳着石窑。他应该听见璜娜刚刚说的话了,却装出一副听若不闻的样子。
璜娜的脑海一角响起“轰”的一声。
真狡猾,她心想。
查尔斯总是以真诚的态度包容她的任性,这种时候却可以忽视。璜娜感到气愤,同时也涌出毅然的心情。
如果再说一次同样的话,查尔斯会怎么回应呢?
若是她真的这样期望,说不定他会接受,然后两人能抛下一切永远在一起……这个念头紧紧依附在璜娜的心底。
“查尔斯。”
他叫着她的名字。
查尔斯端正的脸庞转向璜娜,虽然也故作平静,但是表情明显变得僵硬。
“是。”
这声回应似乎也比平时还要来得死板。
璜娜思索着措辞。
她非得把心情传达给这个人不可。
那是几乎要压碎胸口的悲切心情,不管她怎么抑制还是会从心底窜出,难以动摇的心情。她的体内某处就像刮着清冽的暴风。
璜娜明白这阵风传达的话语。
——我想要永远跟查尔斯在一起。
如果可以抛下卡洛皇子,抛下戴尔?莫莱尔家族,抛下身为皇妃的光明未来,抛下所有一切,坐在桑塔库鲁斯的后座和查尔斯背靠着背永远飞下去……
璜娜无法自己。她轻启朱唇,就要把心中的话语传达给查尔斯,但是查尔斯像是要制止璜娜似地抢先开口了。
“是不是还没吃饱?想要再吃一只鸡吗?我现在也觉得多少都吃得下呢,我立刻再去抓吧。”
璜娜呆呆张着嘴,盯着查尔斯僵硬的表情好一阵子,发现他是在转移话题。
下一瞬间,璜娜的心中似乎有种东西被撕裂了,浓缩的感情从那道裂缝喷出,化为琐碎的字句浩浩荡荡的冲出喉咙。
“你尽管吃吧,想吃就吃到高兴为止啊!我不用了。”
“不,我没关系。我只是在想,大小姐是不是还想再吃。”
“我们两人吃完一只鸡,想也知道已经够饱了吧?我才不会像个饿死鬼一样吃个没完没了呢!”
“不,那个,大小姐,是我失言了,请恕罪。”
“何必说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我又没生气。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跟一个负责把我送到皇子身边却喝了一整晚酒而荒废工作的人说什么都没意义吧?”
“是,那个,关于这件事我也只能表达无尽的歉意……”
璜娜的口气已经带有哭声,不时还吸着鼻涕,但仍不停口地怒骂查尔斯。
“真是个怪人,像个笨蛋一样,皇子比你好太多了,他既英俊,爸爸又是国王,而且……而且又英俊。”
“是的,那个,这是当然的。拿我跟皇子相比也太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你说我莫名其妙?”
“那个,大小姐,请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啊!你才莫名其妙咧,我是很正经的。”
“是的,这是当然。”
璜娜哭丧着脸大发雷霆,捡起散落的鸡骨头一根根丢向查尔斯,然后她一把抓住放在一旁的白兰地酒瓶,仰头闭眼一口气灌下。
“大、大小姐!”
查尔斯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这种牛饮的狠劲,完全不输给徘徊在里欧?迪?艾司特贫民窟——阿玛多拉区——的醉鬼。璜娜把琥珀色的液体从喉咙咕噜咕噜地灌进胃中,然后一手把酒瓶敲在沙地上。
“噶~~~”
未来皇妃打酒嗝的声音飞入查尔斯的耳里。听说璜娜的父亲狄亚戈公爵生前是个酒中豪杰,看起来璜娜八成也继承了这种本领。
璜娜燃烧着盛怒的双眼紧盯着怯懦的查尔斯。
“干嘛,我不能喝酒吗?你自己还不是喝到烂醉如泥?”
“不,那个,话虽如此……”
“你也一起喝啊,笨蛋。”
“不,我不能再喝了。”
“你不和我就喝了喔。”
璜娜像在喝苏打水一样,咕噜咕噜喝着酒瓶里的液体,这种举止看来跟一般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请别这样,再喝下去会影响到明天的飞行。”
“什么嘛,笨蛋,谁管那么多啊,我才不想听卑鄙家伙说的话。”
“我哪里卑鄙?”
“当然卑鄙啊!前天明明还叫我璜娜,说什么在空中不用管身份这些东西,结果过了一夜就开始装糊涂,还叫我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嘛!其实你在心中还是会叫璜娜吧?”
“那是因为,那个……”
“果然是这样吧?真受不了耶,直接这样叫不就好了吗?我都已经同意啦。快啊,快叫啊!”
“我不能答应。”
璜娜听了查尔斯的回答,又仰头咕噜咕噜地猛灌瓶中的酒。
“大、大小姐!”
“噶~~~”
“请把酒瓶交给我,再喝下去会很危险。”
“你叫我璜娜我就给你。”
璜娜以迷蒙的眼神瞪着查尔斯。
查尔斯明白了,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知识一个正在耍赖的醉鬼。
“把酒瓶给我。”
“哼哼,才不要。”
“请别再闹脾气。”
“想要的话就自己来拿啊。”
璜娜摇摇晃晃地站起,像是愚弄查尔斯一样哼歌,一边拿着酒瓶在火堆旁跃步。
这个模样还真不能让卡洛皇子看见。如果有新闻记者在场,他们一定会吓得倒退三步,一边拼命亮起镁光灯吧。查尔斯一手按着脑袋,咬牙切齿地埋怨多明哥上校干嘛偏偏送这种烈酒为他饯行,都是这瓶酒添了他不少麻烦。
“笨蛋~笨蛋~查尔斯是大笨蛋~”
璜娜气呼呼地边唱边骂,途中又继续灌下白兰地。至此,璜娜喝的酒已经跟查尔斯昨晚喝的一样多了。
查尔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他像是面对凶猛的野兽一样,谨慎地走向酩酊大醉的璜娜。
璜娜对查尔斯抛去的物美的一瞥,挑衅似地将酒瓶藏到背后,嘴边露出邪恶的笑容,配合查尔斯的脚步往后退,璜娜的背后就是大海。
“不要胡闹了。”
“我才不像你呢,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璜娜继续后退,她的脚已经浸在海水里。
“醉着下海是会溺水的。”
璜娜完全不把查尔斯说的话放在心上,只顾着望向夜空,清冷的月光将璜娜的轮廓框上一圈青铜色。
“月亮好漂亮啊。嘿,我们来跳舞吧,查尔斯。”
“很不巧,我不会跳舞。”
“你跳舞的话我就把酒给你。”
“任性也得有个分寸。”
“可是会容许我任性的也只有查尔斯啊。好嘛,现在就让我任性一下。去到爱思美拉达之后,我又得继续受人监视,过着毫无自由的生活了。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却要过得跟囚犯一样。”
“大小姐……”
“我身边的人们都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就连吃饭的时候、在庭院散步的时候、读书的时候都是,每天晚上都有好几位家庭教师要为我这一天的行动打分数,只要他们有不顺眼的地方,我就非得改正不可。
这样说来,囚犯还过得比较轻松吧?他们都有一起受罚的伙伴对吧?我却没有一起受到监视的朋友,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受到监视,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所以我想象出一道墙壁,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只要呆在里面往外看,我就不在乎被人命令、被人批评、被人虚情假意地示好。我本来应该要一直呆在里面的,可是、可是,都是因为查尔斯,才、才让我变成这样。好过分,好过分喔!”
“大小姐……”
“拜托你,跳舞吧,查尔斯。”
刚才那小恶魔般的模样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璜娜就像个孩子一样哀声恳求。
查尔斯看准时机,大步跨过波浪,一口气拉近跟璜娜的之间的距离。他想抢走璜娜藏在背后的酒瓶,但是璜娜缩起身体闪避他的手,结果两人一起倒在浪花之间。
酒瓶从璜娜手中落下,琥珀色的液体流到湿润的沙上。
起起落落的波浪冲刷着查尔斯和璜娜。
璜娜仰躺着,直直朝上盯着查尔斯。查尔斯的肩后有着成千上万的星光。
查尔斯左手按在沙上支撑身体,右手抓住璜娜的手腕。辉映着苍蓝月光的水波轻拂着璜娜的发梢。
两人都静止不动。
没有一句对话,只是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他们发现对方的眼底也隐含着跟自己一样的感情,两人都在内心深处呼唤对方的名字。
潮声亲亲呢喃,海浪轻拂沙滩表面又无声离去,接着有另一波潮水冲向他们两人。
“站起来吧。”
查尔斯按捺体内喧嚣的心声,以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冷冷地挤出这句话。
背后浸在海水中的璜娜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仰望着查尔斯。
查尔斯半强迫地拉起璜娜。海滨吹来暖风,璜娜模了模浸湿的头发。
璜娜站在浪间,开始低头哭泣。她紧紧皱着被誉为“光耀五里”的美貌脸庞,抖动肩膀啜泣。
“查尔斯都不跳舞。”
“我说了我不会跳啊,我又不是贵族的大少爷。”
“好过分,我都这样苦苦哀求了,你还是不跳。”
璜娜讲起话来毫无章法,也不听查尔斯说话,只是眼中含泪,紧握拳头乒乒乓乓不断捶打查尔斯。她发起酒疯还挺严重的。
查尔斯只是默默地挨打,一边还像安慰着闹脾气的孩子,牵着璜娜的手走回沙滩。他拉着璜娜坐在石窑旁,让她拷暖湿透的身体。
乐园的夜渐渐深了。在璜娜哭到睡着之前,查尔斯一直顾着石窑不让火熄灭。
璜娜缩着身体向右侧卧,以胎儿的睡姿发出沉眠的呼吸。查尔斯用树枝拨着火,暗自苦恼。
只要稍微放下警戒,胸中就会涌起剧痛,疼痛之中还夹带恶魔的低语。
——带着璜娜逃走吧。
——她也是这样期望的。
——两人逃到世界的尽头吧。
查尔斯闭上双眼,把这个诱惑赶出脑海。
“只要撑过明天就结束了。”
他对自己这么说。
明天再飞三千公里到西昂岛,旅途就结束了。然后必须打电报跟西昂岛上展望机场取得联络,在海上等着飞艇从本国前来接应。
为了平安离别的那天,总之一定要完成明天的行程。
“我要把璜娜带到皇子身边。
查尔斯毅然地低声说出他从展开旅程至今已经讲过好几次的这句话。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17 编辑





“昨天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在弥漫着朝雾的沙滩上,璜娜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真的喔,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璜娜的表情清楚泄露出她分明记得一清二楚,但查尔斯勉强压下了调侃她的心情,同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也忘了我再敌机追尾时对大小姐说过什么话,所以这么一来就扯平了。”
璜娜心有不甘地瞪着查尔斯,然后愤然别开了脸。
刚起床的查尔斯为了让手脚适应活动,在沙滩上做了伸展操。
休息一整天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调养得差不多,太阳穴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
他对着渐渐泛蓝的西方天空望去,清澈透明的拂晓大气中浮现几十片云朵,云量约七至八,是绝佳的飞行天候。
“云况很不错,我们出发吧。”
他对坐在沙滩上的璜娜说。
璜娜映着清晨天空的眼睛隐含一丝反抗的神色,瞪着查尔斯。
“不能一直呆在这座岛上,敌人还在侦查我们的动向,也有可能登陆。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起飞。”
“我知道。”
璜娜的回答毫无生气。她的态度隐约透露出还想再这座岛上多留一些时光的心情,但是查尔斯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做些简单的体操提提神、活动筋骨后,查尔斯带着黄那回到藏着桑塔库鲁斯的原野。
因为整备得当,氢电池组运作得很顺畅,电池一开,螺旋桨就带着轻快的震动平顺地转动起来。
查尔斯确认璜娜在后座坐好以后,关闭了座舱罩。
在岛上更换过的备用压克力片之外摊着一片油画般的蓝天。
“这座岛真不错。”
“嗯。”
“虽然遗憾,还是得出发了,这是最后一段航程。”
“……嗯。”
藉着对讲机结束简短的交谈之后,查尔斯推动节流阀,将操纵杆往前压。滑行速度渐增,机翼上的升力也逐渐积累。
桑塔库鲁斯的深蓝色的机翼反射着日光,冲上夏日天空。螺旋桨发出令人愉悦的呻吟,重力加速度舒适地对堆挤着下腹部。乐园在璜娜的眼前慢慢缩小,围绕岛旁的透明裙礁也看不见了,最后连浓绿色的岛屿都消融于一望无际的深蓝之中。璜娜始终依依不舍地眺望着乐园消失的方向。
机首行进的方向是皇国领土西昂岛上的展望基地。查尔斯爬升到三千公尺时让机体恢复水平,转为巡航。
他重新绷紧因无人岛生活而放松的心情,将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空域。到处都看不到敌方侦察机的影子。他就像踩着庭石般穿过一片片云朵,小心翼翼地隐密飞行。就算被发现,也能藉这些云量逃走——查尔斯掉以轻心了。
查尔斯以飞行员的本能嗅出空域中的异状时,是从岛屿起飞的一个小时后。
他透过飞行护目镜毫不松懈地扫视四面八方,眼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散布各处的碎云看到后方天空。四周漂浮着大量云朵,在高度四千至两千公尺的地方也有两片层云。查尔斯在上下方都有云层包夹的空间里默默飞行。淡墨色的云朵比蓝色的天空占据视野更多部分,水平方向也有碎云阻挡,所以能见度不高。他想望向更远的空域,却被云朵遮蔽,就连监视都很不容易。
虽然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一定有些什么。这个声音从他的脊椎爬上来。
带有金属味的某种感觉刺激着他的鼻腔。这个味道告诉他,现在的空域中有好几个钢铁塑成的物体。
——敌人逮到桑塔库鲁斯了。
这就跟飞进敌方圆阵里时是同样的感觉。敌方航空母舰搭载的颠簸探测器想必功能十分优越,在被他发现以前就先发现他,摆好了阵势来瓮中捉鳖。查尔斯的直觉和经验很快就接受了这件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太天真了。
他本来想着只要完善地监视就能逃脱,但敌人如果研发出可用于实战的优秀电波探测器,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肉眼监视会受限于云量,但是电波探测器却没有这种问题。就算他从云中潜逃,电波探测器射出的脉冲波也会穿过云层接触桑塔库鲁斯再反射回去,把他的位置和移动速度透漏给敌方。如果天上帝国不只是飞机的性能优越,就连索敌能力都比雷瓦姆高好几级——这场战争的结局对皇国来说一定是个悲剧吧。
“左后放出现舰影。”
此时璜娜僵硬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查尔斯依言望向左后方,眼前出现了细长毛虫状的舰影。
在云的另一边,低昂船舰几乎是在同样的高度和桑塔库鲁斯并列飞行,不会错,那就是他在到达大瀑布之前遇到的灿云型高速驱逐舰。附于舰桥上的信号灯一明一灭,大概是正在传送信息给航行于附近的船舰吧。但是围绕在周边的碎云让视野变差,所以无法看见敌军的全貌。
飞行中的所有决定都关系到自己的生死,而空战中更可说是每秒都得做出关乎生死的决定。没办法跟任何人商量,只能在无数选择之中独自挑出一种行动,然后为此赌上自己的命。
这时候,查尔斯的决定是“爬升到看得见敌方舰队的位置”。
他推着节流阀让机速增加到必要的速度,接着拉近操纵杆。螺旋桨发出低鸣的同时,桑塔库鲁斯冲破碎云往上爬升。
“右下方出现另外两艘舰影。”
璜娜迫切的声音再次传来。查尔斯一边操纵飞机上升一边回望下方,看见两艘灿云型驱逐舰拨开云海飞来。他们也像刚才的驱逐舰,跟桑塔库鲁斯并列着航行在云海上,仿佛已经在视线范围内捕捉到桑塔库鲁斯似的,跟着查尔斯悠然爬升,虽然庞大却很迅速。
桑塔库鲁斯的速度略胜对方一筹,不过若想彻底甩开对方,大概也得花五、六分钟,而这对飞行员来说,已经是比得上五、六个小时的漫长时间。
他斜斜冲上天空,穿过漂浮在高度四千公尺处的云。头顶是毫无遮蔽物的蓝天。上次敌方正规航空母舰就是在这高度往下俯瞰战场,不过这次桑塔库鲁斯的上方空域连一艘舰影都没有。
他在高度八千公尺处拉平机身,这时候对讲机传来璜娜近乎惨叫的颤抖声音。
“敌舰从云层底下爬上来了……有十艘!”
查尔斯紧咬嘴唇,伸长脖子望着机体正下方。
在他眼前,像是白色海洋的下方云层溅起蒸汽飞沫,组成两列纵队的灿云型驱逐舰撕裂云海,沾染着纯白雾气浮上来。大气轰隆隆的震动穿透座舱罩,传到查尔斯身上。
“变多了!”
查尔斯愕然地睁大眼睛。上次遇见的灿云型共有八艘,当时有一艘被空雷击坠,所以现在应该只剩下七艘才对,看来敌方大概是在查尔斯他们休憩于无人岛的时候增加了援军。
这些沉重钢铁制造物的升力装置传出的余波,将盘踞眼下的层云吹得起伏不定、连缘破碎,宛如暴风雨中的海洋。飞溅的蒸汽水花包围着驱逐舰,天空已经化为战场的景象。
查尔斯更专注地定睛一看。
驱逐舰被纯白帘幕遮蔽的弯曲舷侧突出几十座碉堡,设置其上的几百挺对空炮全部都将炮口瞄准桑塔库鲁斯。查尔斯仿佛可以从这幅游刃有余的炮击架势,看见敌方船员跃跃欲试的狰狞神情。
两列纵队从左右包夹桑塔库鲁斯,彼此保持约五公里的距离平行飞行。敌方炮手此刻说不定正在调试引信,让对空炮弹在最好的位置爆发。
不能逃往水平方向,只能继续前进用速度甩掉对方,或是从垂直方向逃跑。桑塔库鲁斯的高速极限是九千五百公尺,但机速在那种高度会变得不稳,可以想见到时一定会被敌舰的对空炮击落。
——怎么办?
查尔斯问自己。
——一边闪避炮弹继续前进,一边观察敌方的动静。
他做出这个决定。
从先前的空战就看得出来,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似乎喜欢靠着密切联系的舰队,以确实而严密的方式进行狩猎。以个人技术、胆识、体力、精神力对付敌人的旧时代作风逐渐式微,这点在雷瓦姆这边也是一样,但是雷瓦姆适应现代战的步调却比天上帝国还慢。
查尔斯的心里早就明白,接下来就要展开的战斗丝毫不讲究骑士精神,如果不抢先至五、六步,恐怕就会中了敌人的计。
都走到这一步,绝对不能让人击落。一定要施展至今磨练出来的所有体力、精神和技术,撑过接下来的几十分钟。
查尔斯下定决心的瞬间,脚下就传来爆炸声。
他低头一看,驱逐舰上部装甲冒起一片鲜红,从该处击往这里的炸裂弹在查尔斯周遭开出朵朵火花。
桑塔库鲁斯映上火焰色彩的机翼正在灼热之中翻滚,机首略往下倾提升速度。
现在也只能靠速度甩开了。他推动节流阀,重力加速度顿时压在上身。炮弹紧迫追着桑塔库鲁斯的尾部不放。查尔斯原本以为会听见璜娜的惨叫,结果却什么也没听见,好强的璜娜想必是睁大眼睛拼命压抑着恐惧吧。
查尔斯一边让机身短促地左右摇摆,让敌方抓不准他的行进方向,一边投注全副精神来闪避炮弹。机体表面的硬铝被炸裂弹的碎片击出可怕的声音,他祈祷着氢电池组没有中弹。
握着操纵杆的手心紧张得冒汗,他恨不得早一秒逃出这片弹幕。死亡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他渴望能从这种紧张感之中得到解脱。查尔斯无意识地推着节流阀,桑塔库鲁斯发出沉重的鸣声,一边增速一边降低高度。
十艘灿云型驱逐舰追着桑塔库鲁斯往上爬升。设于舰前的机关炮发出光芒,红色轨迹划过空中,猛追着查尔斯他们。
座舱罩外只见火焰和烟硝,降到驱逐舰同样的高度时,下方层云突然隆起
“!”
查尔斯瞪大眼睛。
就像朝着顶端膨胀的积云一样,层云表面出现了小山般的隆起,还不只是一个,层云简直像要阻挡他的去路,冒出横向一列隆起,犹如空中的山脉,座舱罩外同时传来好几座巨大升力装置放出的厚重低周波。
“重巡!”
在查尔斯惊叫的瞬间,云朵山巅迸裂,喷出蒸汽水花,四艘天上帝国引以为傲的重巡舰发出不祥的轰隆声,升到桑塔库鲁斯的行进路线上。
毛虫状的舰影沾满水珠,漆黑钢铁装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艘长度都在一百五十公尺以上,四艘超重的船舰组成严谨的单列纵队飞行。
查尔斯咬着牙思考目前的局势。
看来那群驱逐舰就是为了把他逼到这一步,才会组成两列纵队来追吧。
重巡像是要挡住桑塔库鲁斯的去路,将舷侧转向他这边,那些炮门的数量可不是追在后方的驱逐舰所能比拟。若从上方俯瞰,挡在前方的重巡和桑塔库鲁斯的行进路线就像排成T字形,是理想的炮击位置。如果继续前进,查尔斯和璜娜在几秒钟之后就会化为海上浮抹了。
转眼之间,四艘重巡的舷侧化为一抹火红,炮声响彻天际。
查尔斯急速推着操纵杆,想要逃往下方云层之中。
但是……
——不能下去!
他的直觉这样喊叫。
查尔斯和璜娜的性命完全系于这一瞬间的决定。
在一眨眼的刹那间,查尔斯吧正要往前推的操纵杆反向拉到胸前,一边踩下右踏板。这个操作带动了副翼和方向舵,桑塔库鲁斯像断线的风筝一般,朝着螺旋桨旋转方向急速翻转。
重巡轰出的炮火沿着桑塔库鲁斯的轨迹依次爆炸。机体迅速翻转,一边横向降下高度。这个动作让敌方炮手抓不准桑塔库鲁斯的动向。
查尔斯不停翻滚,座舱罩之外斑斓灼烧的天空也不停打转,视线整个都被热气、烈焰和烟硝遮住。如果普通的飞行员用这种方法飞行,一定会陷入空间失调症,但是查尔斯的本能却能让他准确地找出看不见的水平线。
他紧盯着前方一点,让意识变得清晰灵明,看准在即将陷入失速翻转的瞬间拉平飞行姿势。
查尔斯经过千锤百炼的三半规管完全没有受到旋转地影响,毫无颤动的影像映在他的视网膜上。后座悄然无声。所有新手飞行员在受训过程中被前辈强迫体验急速翻滚时,都会毫无例外地失去意识,所以查尔斯揣测璜娜大概也昏过去了。他心想这样也好,反正有安全带将她固定在座位上,就算昏阙也不用担心她撞破座舱罩掉出机外。他连看都不看后座,只是迅速玩周围扫视一圈。
前方的重巡已经展开第一波炮击,后方的驱逐舰依然紧追不舍。如果刚刚逃到云下,一定会被驱逐舰投下的空雷之雨吞噬,在空中爆炸。
但是现在还不能放心,重巡又展开第二波攻击了。
——只能继续闪避。
潜至云下是不到最后关头不能使用的招数。敌方从一开始就猜得到他会逃到云下,应该早就布置好陷阱。他谨慎地想着,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查尔斯操纵着三舵,让机速时快时慢,再加上反复左右偏转的动作,朝着四艘重巡的行进方向逆行飞去。
查尔斯飞往挡住他去路的四艘重巡的尾部,打算藉此逃过对方舷侧放出的弹幕。激烈的炮火阻挡了前方的视野,他仍然绷紧神经,像水蚤贴着水面一样,以细腻而大胆的操纵贴着云顶飞行。
中弹的云层掀起波涛而四散,火焰和炸裂弹纷飞。为了不让敌人逮住行进路线,他绝不会保持同样的飞行速度超过四秒,以浑身解数驾驶。
他一边做出闪避动作,一边回头盼望,灿云型驱逐舰的身影已经比刚才小很多。机速的差距慢慢显露,他和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远。重巡跟不上桑塔库鲁斯敏捷的动作,现在才开始旋转。
——甩得掉!
希望的光辉才刚浮现,却在下一秒钟被凄惨地践踏。
空中的王者——真电现身了。
就跟重巡一样,他们纷纷钻出下方层云跃到桑塔库鲁斯眼前。共有七架。全都从正前方逆向飞来。这些真电恐怕早就在下方云层等着查尔斯他们,大概是迟等不到他降下,所以才急躁地升上来。
“后下方有七架跟过来了!”
璜娜尖锐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让查尔斯吓一跳。璜娜没有昏阙,而是跟上了桑塔库鲁斯的动作吗?虽然声音有些拔尖,但她的语气在这满天炮火之中依然冷静而不显半点惊慌,看来她的个性比查尔斯想象的还要勇敢。
他回头一看,就像璜娜所说,有另外七架真电追过来,加上前方飞来的编队总共有十四架。他只能祈祷敌人跟日前来袭的时候一样,不是组织严谨的编队,这么一来他就有自信能逃脱。
几架后部螺旋桨的声音沉重鸣响,逆向飞来的真电双翼同时染上火红,几条红色轨迹像是牵着线往这里延伸。
查尔斯此时已经把操纵杆往前推。
桑塔库鲁斯以灵敏的动作冲进下方云层,座舱外面遮盖着整片灰色。
机体在高度表显示出七百五十公尺的时候钻出云层。
上方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朦胧着阴暗的色调。下方也浮着同样灰暗的层云,因此视线极为不佳。虽然没有降雨,不过在这阴沉天色之中,对追击的一方来说应该很不方便。
“上方有十四架降下来了。”
璜娜冷静的身影经由对讲机传来。查尔斯并未依言回头,直接推了节流阀。在飞行至今的途中,他已经彻底了解璜娜的观察有多精确。查尔斯不再每次都亲眼确认,而是把璜娜视为自己的眼睛,醒来她的报告来驾驶。
真电编队在后方紧紧跟随,这种感觉从他的背后传来。浸漫在空中的几股杀气穿透座舱罩,渗透到查尔斯全身。
第一波攻击立刻就来了。
他踩下左踏板。发动了炮击的真电直接越过桑塔库鲁斯,往前方笔直飞去。
“……咦?”
手段跟上次不同,或许是换过队长吧?在他冒出不祥的预感时,后方又有其他敌机对上桑塔库鲁斯的轴线,发射出曳光弹。
这种时候只能笨拙地重复着同样的闪避动作。查尔斯踩着踏板使机体偏转,闪过袭来的炮弹,曳光弹的红色光束追过桑塔库鲁斯,直直飞向阴暗的天空。
就跟刚才那架敌机一样,对方又加速追过查尔斯的飞机往前飞去。
情况不太对劲。查尔斯凝神注视座舱罩之外的暗灰色天空。
最早射击的敌机在垂直翻滚之后,回头往这边飞来。第二架的动作也跟着第一架完全相同,跟着垂直翻滚。
后方有敌机,前方也有敌机。查尔斯察觉了敌方的意图。
“遭了!”
十四架真电活用他们的速度优势,绕着查尔斯形成一个圆圈,毫不间断地进行车轮战。
敌方跟上次不同,避免没有犯下为了抢功而争先攻击的错误。这是很有系统、很有理性的做法。
自己的机体性能已经不如人,如果再加上对方以极有秩序的编队进行空战——希望可说是减少到极点。
像是要彻底抹杀他最后一丝希望似的,真电排成单列纵队从后方追来,在追过查尔斯他们的瞬间展开攻击。
查尔斯在敌机快要抓到他的轴线时,就会偏转机体闪躲。虽然可以拜托璜娜用后座机关炮反击,不过他想想还是作罢。要让璜娜操纵机关炮的扳机,就可能让她被敌人瞄准,这种危险非得避免不可。
——绝对不要更换闪避动作。
查尔斯作出决定。
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在轴线跟敌机重叠的时候踩下方向舵踏板。虽然他对这种单调的行动感到不安,但如果选择其他行动,必定会当场被敌人啃食。查尔斯至今看过不少同僚因为在敌人追尾时选错了闪避方式而在空中化为粉尘,所以他很清楚,唯有提高基本操纵的精确度,才是在空中生存下来的最好方法。
真电依旧不断进攻,一架离开又有另一架候补上来追在查尔斯后方,以二十厘米机关炮的瞄准器对准他。
他推测着敌机的设计时机,在对方开炮的同时踩下左踏板,机体偏转闪开了炮弹。敌机直接追过查尔斯,以大弧度的垂直翻转逆向飞回,跟他擦身而过,接着再回到编队的最尾端,等到前面十三架都结束射击之后再度跟在查尔斯后方,对准轴线射出曳光弹。这个圆圈循环不息,查尔斯能做的只有偏转机体闪避炮弹。
就像是没有出口的无间地狱,不管再怎么挣扎,总就看不到光明。受到这种连绵不绝的攻势,似乎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兴起软弱的念头。
——这是在互较耐心。
对方也同样辛苦,要求十四架飞机互相配合步调,持续进行编队运动并非易事。查尔斯一边看着炮弹损伤机体,一边朝背后绷紧注意力,精准地读出每一架真电的射击时机,一次又一次地闪避。
时间拖得越久,真电飞行员就越焦急,他们会开始担心超出母舰发讯的航线范围。除了让紧追不舍的他们不安到放弃追尾以外,查尔斯他们别无其他存活方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查尔斯不得不施展全力,音符每一瞬间的闪避动作。他只能投入体力、精神和所有感官,倾注至今训练出来的一切技术,闪过每一发击出的炮弹。
他握住操纵杆的手开始因为疲劳而颤抖,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也开始衰竭,但是现在如果稍有松懈,一定会被当场击落。他谨记着现在坐在机内的不只有自己,还有璜娜,藉此告诫快要说出泄气话的自己。
——绝对不要放弃。
带有熔岩色彩的曳光弹在周围交相飞过,他始终近乎愚钝地以偏转动作死命闪避。只要这样就好,除了这样以外绝不能选择其他动作。
这对飞行员来说,是最需要勇气的决定。一般飞行员若是被如此庞大数量的敌机包围且不停追赶,大多会对单调的反复闪避心生厌倦,施展出基本技术之外的闪避动作,因而中了敌人的计,落得中弹坠毁的下场。但就算在这穷凶恶极的状态下,查尔斯还是坚强得足以死守基本技术。
查尔斯不断闪避、持续闪避,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仔细观察对方的每一步动作,保持冷静闪避上千发炮弹,像燕子一样灵巧地飞行。
虽然敌方有十四架,但既然他们不抓准轴线就不射击,那么每次展开攻击的也只有一架而已。所以只要细心操纵,应付每一架飞机的攻击,就能见到希望的光芒——查尔斯对自己说,专心一致地稳住耐心。
查尔斯的技术让驾驶真电的飞行员大感愕然。
因为破解了无线电报的密码,天上帝国所有飞行员都知道桑塔库鲁斯的后座载着雷瓦姆下任皇妃。如果能吧敌人的希望之光击落海中,加官进爵是绝对少不了的,所以他们才会事前订好周全计划来追赶桑塔库鲁斯。不过,他们要对付的飞行员是在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他驾驶着性能较差的飞机被这么多飞机架真电包围并从后上方射击,还能沉着地不停闪躲,这种技术正是非同小可。
换成自己一定办不到——真电编队中的飞行员除了一位以外全都这么想。
然而,率领着十三架真电的队长却因为遇见跟自己旗鼓相当的敌方飞行员,打从心底兴奋不已。他从来没想过,雷瓦姆空军之中会有能力这么高超的飞行员。既然会把皇子皇妃的命交给他,想必此人一定是雷瓦姆最优秀的飞行员吧。
队长胸中情绪更加高涨。好想亲手击坠这个敌人——这种带点孩子气的想法跃然于心。他真希望不用受限于伙伴之间的最严密规定来进行编队空战,而是可以展开所有技术跟这名对手来个一对一的比试。
天上帝国曾经有过被称为“武士”的高傲战士,这位队长的体内也残留着这种血液。他对感谢状或者功名利禄都没有兴趣,只想为了跟势均力敌的对手搏命决斗而活。无论宰人或是被宰,只要能单独跟对方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就好。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稀罕。而且不管实施哪种战术,只要最后能解决璜娜?戴尔?摩莱尔,稍微擅自行动一下应该会被原谅吧?毕竟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真电编队的队长千千石飞行中尉,在心中默默地自我开解,一边用无线电对整个编队下达命令。
“我一个人上,所有人都别插手。”
“……嗯?”
查尔斯感到空域中的杀气渐渐散去,因此疑虑地往后看。
“敌人……都回去了。”
璜娜直接对前座喊着。正如她所说,真电的圆阵慢慢崩解,最后全都散开。盛大到教人厌恶的曳光弹骤雨顿时停止,空域之中仅剩桑塔库鲁斯的螺旋桨声。
“放弃了吗?”
“不,还剩下一架,其他都往上飞了。”
查尔斯凝神望向后方。璜娜说的不错,只有像是队长的一架真电还留在原来的高度,其他的十三架都各自逃离了空战区域,就像战果确认机一样,跟在固定的距离之外。
继续追来的一架真电提升了速度。
扎而死紧张地把脚踩在方向舵踏板上,不过敌机避免没有对准他的轴线,而是从左后方靠近,然后再桑塔库鲁斯的侧边跟它并肩飞行。
没有旋转机关炮的单座战斗机无法从侧面射击敌人,再加上桑塔库鲁斯的后部机关炮已经固定,所以维持这种飞行姿势对两者来说都是安全的。
查尔斯侧目看了敌机一眼。
他一发现那架真电尖锐的机首旁边画了一只像是正在戏弄人的米格鲁图画,立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是那家伙!”
对方化成灰查尔斯都认得,此时并肩飞行的人就是曾今击落过他一次的对手,也就是查尔斯背著降落伞下降时在他身边绕圈,一直用嘲弄眼神看著他的那家伙。
查尔斯不断对自己说「下次再碰到他时绝不会输」。此后他每次参与空战,都一直在敌机之中找寻米格鲁。在地面就算被奚落、被践踏他都不介意,但是只要在空中,他就绝对不能输。他要赌上自己的尊严击落米格鲁——这件事始终深深刻在他的心中。
但是,何必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啊!
查尔斯满怀怨恨地对敌机驾驶席投以凶狠的目光。
这时对方的座舱罩向后滑开。敌方飞行员漠然的脸孔转向这边。
虽是一副清秀得像女人的端正容貌,但那削瘦的脸颊和尖下巴遗是很有男人味。卷在他脖子上的天蓝色围巾在风中飞舞,他嘴边浮现挑衅的嘲笑,露出足以贯穿空域中一切事物的锐利眼神盯著查尔斯。
不会错的,这就是查尔斯一直在找的对手。
查尔斯也瞪了回去,顺便像是挑衅一样地扬起嘴角。
——你能把我击坠吗?
查尔斯的视线带著这种意味投向对方,喜欢装腔作势的敌人也好整以暇地承受他的目
璜娜担心地问道:“这是……”
「对方想要单枪匹马地对决,这是天上帝国传统的决斗形式。」
「是武士的作风啊?」
“这也是解决我们的最好方法。跟差劲飞行员驾驶的十四架战斗机相比,高明飞行员操纵的一架战斗机还比较可怕。”
「对方就是这种人?」
「很遗憾,他的确是。」
米格鲁那家伙是挺行的,他的技术即使是低估也差不多跟自己同等级。至於高估对方只会增加心理负担,所以查尔斯就不想了。
由一流飞行员引导出真电的完全实力!!一想到这点,就有一股黯淡的情绪涌上查尔斯的心头。
查尔斯拿起对讲机。
这是最后的关卡,说不定一切都会在这裡结束——所以他希望能跟璜娜说说话。
“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小姐。敌人非常厉害.我们一起面对吧。”
「是,一起面对。」
查尔斯说得语带觉悟,璜娜也沉稳地回应。
“一起”这个词在璜娜的心底暸亮地响起。
活也是一起活,死也要一起死。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都平静地面对这趟旅程的尽头吧——璜娜沉稳而豁达的心中如此喃喃说著。
敌机关闭座舱罩,降低机速,轻轻鬆鬆盘据在桑塔库鲁斯的后上方。
决战就要开始了。
查尔斯调匀呼吸,握好操纵桿。
然后他猛然推下操纵桿,银翼在整片淡墨色裡翻滚,桑塔库鲁斯的机首衝进状如地毯的层云之中。
米格鲁毫不迟疑地追来,它的尾部螺旋桨发出低沉声响,像蚊子般的漆黑机体衝破暗灰色云层,螺旋桨后方的漩涡气流在空中画出轨跡。
查尔斯从背后感受到敌人的存在。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米格鲁在后方準确地追随过
来。
云层比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还厚。他一边缓降一边看著高度表,现在高度是两干五百公尺,还没衝出云层。座舱罩外面布满阴暗的水珠,连自己的机翼都看不清楚。视线不良至此,敌人当然也看不见他。
查尔斯下定决心,拉著操纵桿把机体拉回水平。
云中飞行是查尔斯的独门绝技,虽然寻常飞行员在云中很快就会陷入空间失调症,不过他的本能却能自然而然地找出无形的水平线,维持平飞姿势。
桑塔库鲁斯撕裂著暗灰色的雨幕飞行。
前风挡衝开雨滴,唯有螺旋桨声在黑暗的世界裡鸣响。虽然眼睛什麼都看不清楚,查尔斯的视野裡却分毫不差地映出看不见的水平线。他朝著这条水平线飞去。
这片云层厚得超乎想像,涵盖范围也非常辽阔,非常适合用来欺敌逃脱。如果查尔斯是追逐敌人的那方,他也自认追不上逃进这片云中的敌人。
——甩掉了。
在他如此深信时,机体钻出云层。
眼下顿时出现一片晴朗的海洋。
适应黑暗的眼睛在这光明之中陷入片刻的迷惘。
钻出云层以后,上下左右都看不见一片碎云。前方空域瞬间变成云量為零的世界。
遥远下方是一片彷彿散有银箔的平静海洋,圆滑的浪头像模型一般静止不动。夏日艳阳的强烈光芒,从南方天顶毫无阻碍地射向深蓝色的海面和色彩比海面稍浅的天空,海洋又反射出日光。
此时查尔斯察觉到,在这片如诗如画的室顺景象之中隐含了不祥的螺旋桨声。虽然他希望能当作没听见,身边的对讲机却无情地提醒他。
「敌人从后面左上方追来了!」
查尔斯硬是把一句「怎麼可能」吞回去,朝璜娜指示的方向望去。
抢先映入眼底的是强烈阳光,他急忙把视线焦点从太阳移开,然后在视野一角看到了状似蚊子的漆黑机体发出的反光。
米格鲁悠閒得像在观光一样,轻松占据背对太阳的位置,以符合教战原则的方式跟著查尔斯。
对方在云中飞行不只没有陷入空间失调症,甚至还能正确掌握桑塔库鲁斯的位置而且
完全跟上。
「糟糕!」
查尔斯呻吟著。处在这片毫无遮蔽的空域裡,空战局势已经不利於己方。如果输的不只是机体性能,连飞行员的能力都输入——能导出的答案就只剩一个。
「来了!」
在璜娜惊叫的同时,真电的螺旋桨声也变了。米格鲁斜掠过天空,从后上方衝来。它从占优势之高度衝来的敏捷动作,就像朝著猎物笔直俯衝的鹰隼。
查尔斯惊慌地踩下踏板,倾斜操纵桿,紧急翻转闪过敌人衝来的机体。
擦身而过的瞬间,成片的曳光弹就会射来了——虽然查尔斯已做好心理準备,不过敌人并没有展开攻击。对方几乎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掠过,往下急降,然后在六百公尺远的下方举起机首朝向他。
上次米格鲁击落查尔斯的时候也是如此,在进入万无一失的攻击范围之前绝对不虚发炮弹。就像施展拔刀术的剑士一样,敌人会让机体贴近到几乎相触,在对方绝对逃不掉的超近距离一口气射出二十釐米机关抱弹。
这敌人太危险了。
目前对查尔斯来说,只有三种情况有机会获胜——敌人用尽燃料、用尽抱弹、害怕迷途而折返。
在这之中,炮弹用尽这点是没希望了,对方开炮的时候大概就是自己坠毁的时刻吧。
对方的燃料应该跟查尔斯同样充足,所以只能期待敌人因恐惧而撤退。
不过,稍微拉远战线就能让这个敌人撤退吗?
如果对方的实力强到能在云中正确追踪,应该也很擅长海上航法吧?
既然敌人对航法有自信,那就算离开通讯航线范围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追来吧?这麼
说来,自己真的还有胜算吗?
查尔斯不知不觉地渐渐输给不安的情绪。他一发觉这点,急忙把意识集中於眼前的情势。现在已经没空担心那些了。
在查尔斯思考之间,真电尾部的螺旋桨发出低鸣,全速衝上半空中,它尚未开火的前部机关抱闪烁著可怖的黑色光泽。
该往哪逃?查尔斯非得在瞬间做出抉择不可,而且这个抉择绝对不能失误。坐在后座的是雷瓦姆的未来,每一个局面都会影响到中央海战争的情势。
如果他往旁闪躲就会演变成格斗战,这样一来,回旋性能较差的桑塔库鲁斯瞬间就会中了二十釐米机关抱施展出的拔刀术而坠海。格斗战可说是真电的主力战场,绝对不能踏进去。
因此,只能选择垂直移动了,而且不是缓降,是得用让机体濒临分解的高速急降以避开真电。
他还有一招没有对真电使用过,说不定真的行得通。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也得赌赌看。
现在高度是四千三百公尺。一定可以成功,不,非得成功不可。
在电光石火的剎那间,查尔斯已经藉著飞行员的本能选择了垂直移动。
真电像是要劈砍他的下腹,从左下方衝过来。桑塔库鲁斯以半滚转闪避,然后将机体上部对著海洋直往下衝。
真电像豹一样敏捷迅速地翻身,压低机首追赶过去。
查尔斯没有回头。座舱罩前方是寧静的海洋,他承受著剧烈的重力加速度飞向风平浪静的海面,也就是以倒栽葱的姿势俯衝。
高度表的显示刻度节节下降,机翼挤出皱痕,机体渐渐累积升力。他压著操纵桿抑制机首往上扬。
越往下坠速度就变得越快,机身好像快要解体。
还没对真电使用过的招式——就是机身坚固程度的比试。
真电的优势在於机速、迴旋性能,还有长远的续航距离。
跟目前任何一种战斗机相比,真电都更擅长迴旋,也飞得更快且更远。但是查尔斯不认為两国氢电池组的功能差距有那麼大,所以如果动力相差不多,性能却有如此大的差距——真电一定牺牲了对飞机来说十分重要的结构强度。
那麼,这个牺牲究竟大到什麼程度?真电的设计者牺牲多少东西才换来这种性能?
很可能是装甲,也就是机体的防御性能。
真电既然牺牲飞行员的人身安全以换取最轻的机体,并获得其他机种望尘莫及的格斗性能,那一定会有不少破绽。
——说不定真电的机体是很脆弱的呢!
这都是查尔斯的推测。如果这个推测正确,真电应该不敢跟著急降。為了提高格斗性能而减轻质量的机体,大概会在急降之中解体,化為海中泡沫吧。
高度三千公尺,两千五百公尺,两干公尺。
查尔斯不停加速,俯衝两千公尺以上。这次璜娜恐怕真的昏过去了。他瞥了机翼一眼检查状态,发现由前到后出现不少皱痕,好像差一点就会断裂。
如果降落得更猛一些,桑塔库鲁斯一定会在空中解体。查尔斯做出这样的判断,同时往后看一眼。
「!」
真电牢牢地跟在他不远的后方。它完全不把两千公尺长的俯衝放在眼裡,跟桑塔库鲁斯同样以倒栽葱的姿势悠哉地下降。
“这怎麼赢得了啊!”
查尔斯大吼。真电的机体坚固得不输桑塔库鲁斯,那它到底是怎麼获得那种格斗性能呢?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掌握位置的能力输了,机体性能和防御性能也都输了,而且他的后座遗有在空战之中徒增重量又派不上用场的璜娜。
输定了,根本毫无胜算。
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但是再怎麼说都还没被击坠。就算一切都不如人,现在他还是奇蹟似地飞著。
既然如此,就坚持到最后一刻吧。
查尔斯拼命说服自己,一边拉起机首。
不管怎样都得先甩开追在后面的米格鲁,要不然实在没办法思考下一步对策。
要甩开对方——只能打出最后的王牌!
查尔斯鼓起勇气。又得冒著危险一拼,不过既然定到这一步,就尽自己所能以技术应战吧。
这个敌人太强,而且比自己还厉害,查尔斯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不能输,只要后座载著璜娜,他就绝对不能乖乖地任人串割!
查尔斯推著节流阀往后翻滚,然后一边祈祷对方受诱一边往后望去。
米格鲁紧咬不放,它沿著桑塔库鲁斯有点倾斜的翻滚轨跡,毫不迟疑地追到翻滚的顶点。
——上钩了!
对方虽然让查尔斯频频吃鱉,但是终究落入他的陷阱。接下来要抢回主导权了。
查尔斯施展的是雷瓦姆空军之中的超高段空战技术,名為「依斯麦滚转」——无论对东海或西海的飞行员来说,那都是最高难度的绝技。
在真电的驾驶席裡。千千石面色不改地推著操纵桿。前方的桑塔库鲁斯一发现两干公尺的俯衝距离也难不倒真电,立刻拉起机首往上翻滚。
千千石当然跟上了。敌人非常优秀,也很有勇气和毅力,千千石為此戚到相当高兴。自从他开始驾驶真电至今这麼久的时间,都还没碰过这麼值得交手的敌人。
桑塔库鲁斯以有点倾斜的角度衝上天空,在到达翻滚顶点时变成倒立姿势。
在这瞬间,千千石看出了敌方飞行员的意图。
那是天上帝国飞艇兵团之中的特级空战技术,亦即所谓的「左滚转俯衝」——在往上翻滚到达顶点时翻转一百八十度,绕到追尾敌人后方的技术。
不出他所料,桑塔库鲁斯倒著飞行的机体向左偏转了。那确实是在雷瓦姆那边。以发明者飞行员的名字命名,称做「依斯麦滚转」的招式。
千千石这是第一次在实战裡见识到这招.因為使用之际很可能会失速坠毁,所以几乎没有飞行员敢在战场上挑战这个绝技。
敌方飞行员现在一定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吧?使出这种不到三人用过的神话般绝技,一定是打算让他吓破胆。
「我赢定了。」
干千石简短说著,放松原本踩住的左踏板,然后轻踩右踏板。真电忠实反应出千千石细腻的操舵,将上下颠倒的机体往左偏转。
真电画出跟查尔斯一模一样的轨跡,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招式。
干千石实在捨不得结束这场空战,不过能以这麼豪华的技巧互相比试,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查尔斯面露得意的神色,一边放鬆左踏板,轻轻踩下右踏板。这是世间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不到三人用过的绝招「依斯麦滚转」。敌方飞行员本来追随在后却一下子变成在前因而吓得惊慌失措的表情,瞬间掠过他的脑海。如果他有前部机关抱就能全面发射抱弹,可惜侦察机办不到这点,如今只能靠著滚转甩开敌人再全速逃跑。
他上下颠倒进行偏转,一边推著操纵桿让右翼稍微降低,上下颠倒的机体像汽车甩尾一样迴旋著滑过天空。再加上操作副翼让机体稍微浮起,在逆向飞行之中营造出有如无重力状态般的奇特飘浮运动。
虽是细腻至极的操作,桑塔库鲁斯却仍精巧地反应出来了。
查尔斯一丝不苟地做出预期的动作,在机体完成滚转之后将机首对準敌人的侧腹——原本应是如此。
“……咦?”
应该要出现在前方的敌人却不见踪影,敌方飞行员吓破胆的惊慌表情也没看见,查尔斯眼前只有熟悉的深色夏季天空。
——不会吧……
查尔斯瞪大的眼睛望向机体后方。





在桑塔库鲁斯的背后,真电才刚以上下颠倒的姿势结束有如无重力状态的奇特飘浮运动,并且已把二十釐米机关抱闪烁著漆黑光泽的抱口对準他。
两机之间的距离——已经接近到避无可避。就跟他上次被这个敌人击坠的时候一样,已经是近到来不及使出任何迴避手段、近到令人绝望的距离。
查尔斯明白了自己是多麼天真,也体认到后悔已经太迟了。
「璜娜……」
他怀著愧疚的心情喃喃叫著。
千千石顺利完成左滚转俯衝,然后重新握好操纵桿,像猛禽一般紧盯机体前方。
桑塔库鲁斯的尾巴就在真电的二十厘米机关抱正前方。
他彷彿可以看见敌方飞行员吓破胆的惊慌表情。
这是绝对能命中的距离,要打不中遗比较难。只要一开火,敌机的碎片想必会像冰雹一样敲上他的座舱罩。
千千石将手指扣上两挺机关抱的扳机。
这时千千石的眼中映出坐在桑塔库鲁斯后座的璜娜。戴尔。摩莱尔的表情。
原来如此,的确美到配得上‘光耀五里’这种封号。
她的轮廓彷彿有燐光辉映。足可誉為「此貌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见」的倾城美貌,顿时摄住了千千石的心神.
接著千千石发现,这位貌美的皇子妃坚毅地板著脸,将后部机关抱的抱口瞄準真电。
这位于金小姐像陶瓷娃娃般精緻的一双纤纤玉手,毅然决然地握紧后部机关抱的扳机,像天空战士一样威风凛凛的目光笔直射向千千石。
「……咦?」
千千石脱口说著,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有生命危险,急忙用力握住二十釐米机关抱
的扳机。
璜娜从空战开始就一直睁大眼睛。
她知道该怎麼应付恐惧。
这是她从小到大每次遭遇不合理情况时都会使用的逃避方法——躲在心裡那座玻璃城堡的内侧,像看戏一样眺望现实世界的胆小鬼做法——她一直靠这种方法来观察敌机的动向。
璜娜把自己关在玻璃内侧时,甚至可以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就是使用这种方法驱离恐惧,在后座静观事态。
就算是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烈垂直运动和急转弯,也都因為她在出发前接受过长达两周的训练,所以勉强撑得过去。
此外,璜娜遗谨守著查尔斯在那座岛上教过她的事情。
“如果我要击落敌机,又该怎麼做呢?”
“首先让敌机靠近才行,必须等敌机大到几乎要超出瞄准器的程度”
——现在敌机已经大到快要超出后部机关炮的瞄准铁框了。
璜娜走出走出玻璃外,将心思拉回现实。
声音又重现。座舱罩外传来强风吹送的响亮声音,她的眼前出现坐在真电驾驶席,握紧操纵杆的地方飞行员吓破胆的表情。
她的双手末梢传来铁杆的冰冷触感。
那是后部机关炮的发射握柄。
“璜娜……”
查尔斯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璜娜心想,现在这一声就是“开火”的信号。
炖盅的炮声响起,桑塔库鲁斯和真电之间挥洒出曳光弹烧灼的火红轨迹。
就像两位剑士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使出必杀一击——光芒一闪,撕裂天空。
刹那间,火药爆炸声响彻空中橘红色火焰随即萌生。
迸裂的硬铝像水花一样在蔚蓝的天空中洒出细碎的破片,被盛夏的阳光一照就反射出点点闪光。
炮弹交错仅在瞬间。
两者几乎是同时发射——决胜就在此刻。
查尔斯的耳朵还残留着炮火声。
残响已被座舱罩外面的风声吹散。
风挡前方是一片苍茫的蓝天。
桑塔库鲁斯还在飞行。看着仪表板,也毫无异状。
查尔斯放松了踩在左踏板上的脚。当他看见璜娜握住后部机关炮扳机的瞬间,下意识地转了机体。如果这动作稍有延迟,现在他们必已化成一堆碎肉洒入海洋,所幸敌人不知为何满了一瞬才发射。
查尔斯回过头去。下人皇妃还呆呆地握住后部机关炮的扳机。机舱里飘着浓浓的烟硝味璜娜像是强忍着不露出哭脸,一边把头转过来。
“查尔斯……”
声音嘶哑,璜娜似乎还没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打中了……打中了耶。”
“你开炮了吗?”
“那个人死了吗?”
在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之后,查尔斯往四面八方望去,然后对璜娜摇摇头,指着机体右后下方。
“打中左翼的尾端,那样已经不能再战了”
在查尔斯指着的方向,左翼被轰去三分之一的真电正在摇摇晃晃地飞行。
璜娜睁大眼睛,真电的机体虽然严重倾斜,好像用手指一戳就会失衡坠落,不过敌方飞行员还是拼命地维持飞行姿势。
“还活着啊……太好了”
璜娜说得像是松了一口气。
在战场上干嘛开心敌人安不安全啊?查尔斯不禁露出苦笑,然后一边掩饰笑容一边观察下方的真电。
“真亏他还能飞呢,虽然是敌人,不过真的很厉害。”
敌机在桑塔库鲁斯下方三百公尺处灵巧地操纵着三舵,谨慎地维持重心。如果有前部机关炮,就能像折断婴儿手臂一样轻松地击坠对方,不过以桑塔库鲁斯目前的武装来看太困难了,也可以钻到敌机下方,举起后部机关炮射击敌机的腹部,但是没必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去击落他,毕竟查尔斯现在的任务是护送璜娜到安全的空域。
战斗结束了。
“去打个招呼吧。”
查尔斯说着,慢慢从上方靠近真电,就像战斗刚开始一样跟敌人并肩飞行
敌方飞行员的脸孔隐藏在座舱罩内
查尔斯滑开座舱罩,看着那位飞行员。
对方也注意到了,同样往后拉开座舱罩,把端正的面孔转向查尔斯。
他们两人都不是想要继续进行无聊的缠斗的粗人。
查尔斯对他默默地敬礼
敌方飞行员面露苦笑,紧抿嘴唇,同样敬了礼
璜娜惊疑不定地看着敌对的这两人彼此打招呼的情景。虽然怪异,却令她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暖流。虽是敌人但又能互相肯定,真是一件值得赞赏的事。
查尔斯关上座舱罩,提升机速,把真电抛在后方。
他上下摇摆的机翼,这是飞行员之间的问候。对方虽然没办法回礼,不过仍稳定地飞行,最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查尔斯的眼前只剩一片蓝天,去路没有任何阻挡。
继续飞到太阳下山,就能到达西昂岛一带的海域,西昂岛以西都属于雷瓦姆空军的制空区。
查尔斯专心飞行。
他除了飞行之外什么都不想,一直监视整片空域,不到最后绝不松懈。
璜娜也一样,她没有多说一句无谓的话,只顾着监视桑塔库鲁斯的后方空域。
虽然没有交谈,机舱里都洋溢着祥和的气氛。
查尔斯和璜娜都是从几年前就开始搭档的飞行员伙伴,又像今后也会一直结伴飞翔于空中的同僚一样背贴着背。
好不容易——旅程的终点终于出现在夕阳映照的海面上。
跟本国派来的飞艇相约的地点,就是西昂岛相距大约一百一十公里的无名岩礁。
查尔斯将两个浮筒从机翼降下,桑塔库鲁斯在空中划出幽雅的仰角,机首像是追逐着夕阳指向西方降落。
金色轨迹在水面无声地消失。
螺旋桨的转速变慢,就在看起来几乎往反方向旋转时,引擎声也渐渐变小,最后停了下来。
查尔斯把氢电池组切换至“蓄电”以后闭上眼睛,大大吐出一口气,接着露出笑脸转头看着后座。
“辛苦了,大小姐。旅途到此就结束了。”
璜娜也转头看着查尔斯,以僵硬的笑容回应。
“可是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吧?”
“是的。我要用电报联络展望机场,请本国派人来迎接大小姐,然后只要等待飞艇到达就好了。”
“这样啊。”
璜娜垂下目光,有些寂寞地呢喃着。
查尔斯觉得胸口好痛,心底深处躁动不已。
他强装开朗一掩饰心情,然后拉开座舱罩。
“这是最后一夜了。已经不用再进行空战,所以愉快地度过吧。”
然后他跳上机翼,拉着璜娜的手帮她爬出机舱,然后把空气灌入橡皮艇。璜娜似乎已很习惯,也在一边帮忙。
暖风扫光映出晚霞色彩的海洋。咸咸的海风之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夏日终结都得味道。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2 09:32 编辑






“这不是最后一夜,查尔斯也可以一起搭上飞艇去爱思美拉达啊,你是这么努力,不颁发勋章给你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没问题的,我会去拜托大家。”
璜娜吃了干面包和干粮这样简便的晚餐以后,勉强拿出开朗的语气说着。
夏季的星座已经在两人头顶闪烁,在摇曳波间的橡皮艇上,查尔斯苦笑着摇头回答。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为了卡洛皇子的颜面,就出大小姐的非得是第八特务舰队不可,而不是我这种流民出身的佣兵。”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颜面呢?”
“那些身份高贵的人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总之一定有某些考量吧。”
璜娜不太释然地四处张望,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继续说:“但这是两回事啊,查尔斯就连一起搭飞艇回去参观凯旋仪式也不行吗?”
“那桑塔库鲁斯要怎么办?”
“可以请其他飞行员开回去啊。恩,一定可以的,我开口请求的话,他们一定会答应,好嘛,一起去爱思美拉达嘛。我有空的话带你去街上逛逛。”
璜娜央求似地说着美梦般的提议。
可以的话还真是美妙,查尔斯如此想着。
对他来说,就这么跟璜娜分离还真教人寂寞。
但是——佣兵是不能拥有美梦的。
查尔斯是隶属于阶级社会最底层的人,而璜娜则是居于顶点的人,虽然两人在命运的捉弄下偶然得到机会一起旅行,单他们原本就是活在远如云泥的两个世界,一旦时间到了,还是只能各自回到原本的世界。
但是他如果这样说,璜娜想必不会接受,可能还会拗着性子拖他去皇都爱思美拉达参加凯旋游行。无论他怎么说明,璜娜还是会找尽理由反驳吧。
查尔斯心生一计——说出这种违背心意的话或许会伤害璜娜,但是为了让她接受明天的离别,也只能这么做。
“真的可以吗?我只不过是一介佣兵,已经没办法帮大小姐什么忙,而且遵从大小姐的意思也得不到酬劳,这样我很困扰啊”
听到查尔斯这番话,璜娜惊讶地眨着一双大眼睛。查尔斯耐着心痛继续说:“能驱使佣兵的就是金钱,会接受这个任务也是为了钱。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骗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谎?”
“这不是谎话。我接受的工作包含在这里跟大小姐分离这种条件。如果我不照办,好不容易赚来的酬劳说不定就拿不到。那可是足以供我玩乐三辈子的正经收入呢。大小姐难道是要叫我别拿酬劳吗?”
“这个……可是……”
“如果有了这些钱,我就不用继续开飞机跟人杀个你死我活,还可以在离岛建立家园悠闲地过着活喔,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无法见面饿了,查尔斯觉得无所谓吗?”
这个质问查尔斯痛彻心扉,伤痛的原因何在,他自己也发现了。
但是——这种时候绝不能优先考虑个人的情感。
查尔斯严厉地劝戒自己。
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的飞行员们至今仍然陷于苦战,从开战以来的半年之间,团员人数已经减少到一半,如果他自己一个人跟璜娜去了皇都,实在没脸面对赌命奋战和壮烈捐躯的人们,而且就连这次任务能够成功,亦是建立在出发之时他们的牺牲。
查尔斯陷入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回答璜娜的质问。虽然他想昧着良心说:“无所谓”,这句话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璜娜探出上身说:“怎样?男的成为朋友却在明天就要分离,这样太令人伤心了。不会有问题的,我去拜托的话你一定拿得到酬劳,所以一起参加游行嘛。拿到酬劳钱,就离开骑士团来爱思美拉达居住,这样我们不就能再见面了吗?”
“可是,大小姐,我说啊,幻想也得有个极限。”
“什么嘛,你也太想不开了吧。既然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就更有自信一点啊,迎接的人来了以后,你用高高在上的态度面对他们不就好了吗?毕竟那些人什么都没做,只想抢查尔斯的功劳啊。”
璜娜鼓着脸颊说。该说她的个性在这趟旅途之中大幅改变,还是该说她又恢复少女时代的个性呢?她恼怒地盯着优柔寡断的查尔斯,口气强硬地加以驳斥。
不管再怎么谈,两人的意见都得不到共识,查尔斯只能举白旗投降。他心想夜也深了,继续讨论明天以后的事实在没有意义。
“那我只好答应——不,是屈服了。要怎么处置我,都随大小姐高兴吧。”
“这样放弃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是个屡劝不听的任性丫头一样。”
“的确怎么看都是个屡劝不听的任性丫头啊。”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又不是不听查尔斯怎么说,只是不能理解啊。”
璜娜这么说,一边理直气壮地看着查尔斯。查尔斯的脑海里顿时浮现璜娜身后站着卡洛皇子的景象,但他只当自己想太多了。
“明白了吗?查尔斯也会一起搭飞艇去爱思美拉达对吧?”
“嗯嗯,是啊,我明白了,要去哪里我都奉陪。”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什么事?”
查尔斯心里提起戒备,但是璜娜说出口的却是鸡毛蒜皮的事。
“跟我说说你母亲的故事。”
“啊?”
“就是从前你母亲晚上坐在床边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她被我害得遭到解雇,所以故事只讲到一半。查尔斯应该也听过一样的故事吧?”
璜娜说的是天上帝国的历史故事。查尔斯在年幼时也像璜娜一样听母亲说过这个床边故事,所以当然知道内容。“故事讲到什么地方?”
“就是英雄信康遭到胜秀背叛,在寺庙被人杀死那段。讲到原本帮信康提草鞋的忠臣要为他报仇,在远征之中调兵赶回来的地方就中断了。”
“那不正是最精彩的地方吗?”
“就是啊。我想知道后来的发展,还去查了文献,但是我家的藏书室里连一本天上帝国的书都没有,所以最后还是不知道。”
璜娜遗憾至极地说着,然后恳求般地看着查尔斯。
查尔斯微微一些。既然是这种愿望,他当然可以爽快地答应,而且他也觉得下任皇妃对天上帝国感兴趣是件好事。
“我没办法像母亲说得那么精彩,只能尽量学母亲的语气。”
璜娜的表情就像在春天绽放的花朵,立刻变得光彩明艳。
“谢谢你,查尔斯。我要像小时候那样听着故事入睡。”
“是,就照大小姐的意思,我会说到大小姐睡着为止。”
璜娜背靠着橡皮艇的边缘,把毛毯盖到肩膀,像个孩子一样,睁着闪亮的眼睛望向查尔斯。
查尔斯装着说书人的神态清清喉咙,不太熟练地以沉静的步调回想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说着给璜娜听。
宁静而深邃的星空之下,是仅属于两人的时光。
心满意足的情绪像春日河流一样绕行在璜娜的体中,她感觉在意识之中紧绷凝结的某种东西仿佛开始软化松动、溶解散去,不知该有多好。
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跟查尔斯一起在波浪上漂摇而眠,朝阳露脸就扬起银翼朝着浩瀚的天空永远飞下去,不知该有多好。
璜娜让查尔斯述说的古老故事萦绕心中,一边怀抱愉快的梦想。还不到离别的时刻,明天飞艇前来迎接时,查尔斯也会一起登艇去参加皇都爱思美拉达的凯旋仪式。璜娜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陷入沉眠。
听见璜娜的口中传出细微的呼吸声,查尔斯就停止说故事。
查尔斯背靠着橡皮艇边缘,看着小火炉的光芒照耀璜娜幸福的睡脸。
他帮璜娜把快要滑落的毛毯拉高到肩膀,然后揽住她的背,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好,璜娜好像有点怕痒似地牵动嘴角,接着缩起身体往左倾,发出熟睡的呼吸声。
好纤细的背影。她从此要这纤弱的身体背负着神圣瓦雷姆皇国走下去吗?要以这娇小的身形走进那些贪得无厌的妖魔鬼怪群的宫廷社会中心吗?
灭掉小火炉的火焰之后,海上就只剩下星光。查尔斯他出橡皮艇,爬上桑塔库鲁斯的机翼。
怜爱之情泉涌而出。查尔斯的故事说得非常拙劣,但是璜娜还是专心一致,着迷不已地屏息倾听。她这种神情在查尔斯的心中刻下深深地悲伤,他甚至忍不住思考,自己或许应该抱起璜娜,驾驶桑塔库鲁斯飞向雷瓦姆和天上帝国之外的地方。
他至今已是第几次冒起同样的烦恼呢?既然易进做出结论,又何必再三动摇?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虽然璜娜打算明天带着查尔斯一起搭乘飞艇,但实际上看来应该是没办法吧。这项任务如果不是让第八特务舰队收尾就没有意义。查尔斯是在一开始就知道必须将功劳拱手让人才接下任务,那么高额的报酬也是包含遮口费在内。
即使不愿意,两人在明天早晨还是要分离。他能够做到的事,只有爽朗地笑着离别,让璜娜今后也能开心快活地活下去。
查尔斯一边说服自己,一边把身体挤进狭窄的驾驶席,仰望闪亮的星空。
他盖上毛毯,将心思寄于满天星斗,等待睡意的到来。
寂静无风,夏夜温热的空气紧裹身体,直教人难以入眠。
天边无声无息地增添色彩。
层层相叠的云隙之间出现玫瑰色,沛然涌出、彼此交缠的形形色色云朵的轮廓也描上了金边。
水平线上的天空终于像野火一般点燃,然后延烧得鲜红炽烈。
没过多久,赤褐色的朝阳就在水平线上露出脸。朝霞下部笼罩在往上投射的光芒中,映出一派金碧辉煌。漂浮空中的云朵掺杂了暗灰色、黄铜色、赤铜色、青铜色,调出难以言喻,世间少见的奇特阴影。
查尔斯眼睛微睁,看到座舱罩外的天色,知道早晨已经来临。
他掀开毛毯,皱着脸伸了懒腰。挤在狭小的地方睡了一晚,让他的全身关节都在轧轧作响。
他把头探出座舱罩想要叫醒璜娜,但是立刻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早安,大小姐。”
查尔斯一开口,坐在桑塔库鲁斯机翼上甩着双脚的璜娜便抬头看他。
“早安,查尔斯。你看,好漂亮的朝霞喔。”
燃烧天边的火红,在璜娜白皙的肌肤映上淡红色。她发梢反射的光芒渐渐融入海面的雾气。
查尔斯注意到璜娜原先的橡皮艇不见了。
“橡皮艇呢?”
“收起来啦。”
璜娜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像在说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她大概是看查尔斯做过而学会的吧。
查尔斯爬出驾驶席,双脚踩上机翼站在那里看着璜娜投射视线的方位。
从东边升起的太阳已经完全离开水平线,云缝之间有几十条细细的阳光呈放射状掠过天空。
“好美啊。”
“的确是。”
璜娜挺直身体,双手按在机翼边缘,细细的双腿悬在半空,朝着查尔斯微笑。
“真想把桑塔库鲁斯也一起带到爱思美拉达呢。它在旅途之中也很努力,经过这些事情以后,我开始觉得跟他变成和朋友了。”
“这种想法对飞行员而言是很自然的,因为飞机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大小姐也算是加入了飞行员的行列喔。”
“哎呀,真的吗?我也是飞行员?”
“能等敌机考的这么近才攻击,已经算得上是独当一面的飞行员。真难得大小姐这么有耐心,在机会来临之前一次都没开炮呢。”
“听起来或许是夸张了点,不过大小是真的很厉害。别说是我,连敌人都完全被你骗过,要不是这样,我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人间。”
“我帮上忙了呀。”
璜娜轻拍着手掌下的机翼。机体上开了好几个破洞,又因为承受过好几次爆炸的火焰,到处都被烧得黑漆漆。
出发之前在阳光下还闪闪发光的崭新机体,现在已经惨不忍睹地布满伤痕和汗渍,底漆也剥落。桑塔库鲁斯遍体鳞伤的模样楸紧璜娜的心,她自然而然地对它兴起一股疼惜之情。
璜娜已经能够理解飞行员把自己驾驶的飞机称为爱机的心情了,她现在也无法自已地爱着眼前这脏汙的机体。
“等到战争借宿、和平来临时,我还想再飞行,就我和查尔斯、桑塔库鲁斯三个。”
“是啊,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这句话的最后被遥远的轰隆声盖住。
查尔斯转头看着机体后方略带青色的西方天空。
在东方旭日光芒照耀下,贴近西方水平线的浅桃色满月清晰映出轮廓。像是从满月起航的漆黑舰影泛着微光而摇曳。
那个影子找这里逐渐接近。
升力装置发出类似浪潮的嗡嗡声,从遥远的一方传到此处。
璜娜也发现了,她坐在机翼上转过半身看着西方天空。
她的眼中掩上一丝悲伤,但是很快又把视线拉回东方天空,像是已经忘记才刚看到的东西,甩着双足眺望朝霞。
查尔斯定睛注视——水平距离大约一万公尺,高度五百公尺。他看着舰影,辨识船舰的型号。
很惊人的,前来迎接的竟然是飞行战舰。目测全长有三百公尺以上,宽度约四十公尺,排水量超过六万吨,是雷瓦姆屈指可数的大型战舰。
这种战舰有点像木屐,在毛虫状的躯体之下装设着升力装置,从正前面望去有着大钟的
轮廓,大钟侧面吐出数个半球形的碉堡,上面主炮台的形影也依稀可辨。像鹰头般的筒装舰桥,威风凛凛地坐镇于上部后方,巨大的电波探测器在舰桥上方旋转着。
这是称得上天空要塞之名的宏伟姿态,跟徵召到第八特务舰队而后被击落的战舰应该是同型号吧。这艘战舰将要假装成特务舰队之中唯一的生还者,载着璜娜回到皇都爱思美拉达。
“有个大家伙来接应喔。”
璜娜的背后传来声音,但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确认般小声询问:“查尔斯也会一起搭乘,对吧?”
查尔斯想要回答,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只能沉默以对。
“对吧?”
璜娜又问一次,查尔斯还是没回应。
璜娜把悬空的双脚缩回机翼,站了起来,脸色严肃地走到查尔斯面前。
“查尔斯。”
查尔斯被她这样一叫,才沉静地吐出回答。
“我恐怕不能搭上那艘船,他们应该会拒绝吧。”
“没问题的,我会跟他们说。”
璜娜以坚决的口气说。
又是跟昨天一样的讨论。查尔斯不想再劝璜娜什么了,反正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他只担心悲凄的离别会在璜娜心中留下伤痕。
飞行战舰的舰影慢慢变大,升力装置的低吼也声势惊人地增强,空气不安地为之震动。
两人不发一语,看着逐渐接近的舰影。原本模糊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吐出舰桥的棱角和附着正面舷侧的炮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飞行战舰来到水平距离三千公尺处时,开始从高度五百公尺的地方缓降。
粗短的舰首上扬,像飞机着陆一样将尾部贴上水面,以上仰的姿势继续前进,舰首缓缓恢复水平。
排水量超过六万吨的超重铁块落在海面的冲击,夹带着远雷般可怕的轰声传到查尔斯这边。像是冲破海面一样,水花飞溅得比舰桥还高,咚的一声,弥漫满天的水雾一时之间遮蔽了战舰的形影。
舰桥里的高级将官们似乎已经看见桑塔库鲁斯,战舰一边藉着惯性运动航行,一边修正方向,来到水平距离约一千公尺处时把左舷转向这边,停了下来。
战舰在海面激起的大浪冲到两人身边,桑塔库鲁斯不稳地摇晃,查尔斯伸出的手和璜娜的手我在一起。
璜娜有一瞬间好像就要哭了,但她像是要抹去这个表情似地露出笑容。
“恭喜你,查尔斯,你达成了从来没有人做到的事。”
“使我们一起达成的,如果没有大小姐和桑塔库鲁斯的帮忙,我现在已经成为鱼饵。”
“别只顾着客套,偶尔也骄傲一下嘛,就算大家不知道,我也会一直记得查尔斯为我做过的事。”
战舰的舷侧可以看见起重机慢慢吊下小型舰艇,那艘一碰到水面就发动引擎,掀起白浪开往这边。
小型舰艇以快到金湖鲁莽德尔速度朝这里直奔,璜娜对他瞥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查尔斯。
在晨曦之中,两人彼此贴近,双手环绕在对方背后。
璜娜把耳朵贴在查尔斯单薄的胸膛上,沾染氢气味道的飞行服底下传来查尔斯的心跳声,那搏动敲出了跟璜娜相同的律动。无论身份日和悬殊,这搏动仍像璜娜拥有的一样,都是人类鸣响的节奏。
查尔斯轻拥璜娜,说出他至今一直想要表达的谢意。
“在我小时候,大小姐把我当成人看待,那件事让我好高兴。我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被当成人看待。”
“……”
“我后来遭遇不少挫折,都是靠着跟大小姐之间的回忆才能撑到今天。因为曾经有个身份那么尊贵的人关心过我,所以我才会努力活得光明磊落,让自己配得上这种待遇。”
“别说了,说这些好像在道别一样。”
璜娜紧紧攀着查尔斯。
“查尔斯也一起上船吧,跟我一起去爱思美拉达嘛。在战争的时候就别当飞行员,去当厨师嘛,拿那些酬劳开一间店不是很好吗?”
在璜娜的恳求之下,查尔斯说出真心话了。真是的心情像是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急流,驱动查尔斯的嘴。
“战争结束之后或许可以考虑,但是在战争之中,我还是会继续当飞行员。我不能丢下正在奋战的同僚自己逃跑。就算是现在,他们也还在跟没有过节的敌人作战,甚至丢了性命。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孤单地在天空死去。”
查尔斯泣血般话语的最后叠上无礼的怒吼。
“快放手!”
他转头一看,桑塔库鲁斯旁边已经停了一艘小型舰艇。搭乘其上的是蓄着八字胡的壮硕中年尉官,还有七位像是高级士官的青年。
那声怒吼是中年尉官喊的。他凹陷的双眼中积满怒气,颤抖着胡子下的嘴唇再次怒吼:“你在干什么!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快放手!放手啊,蠢货!”
看来
他的怒火是针对查尔斯一个人。
查尔斯闻言,抽回搂在璜娜背后的双手,接着像是表示自己没有武器似的,把手掌摊开在耳朵旁边。
七名士官一窝蜂冲上桑塔库鲁斯,像是从绑架犯的手上救出被害者一样紧紧包围璜娜,把她单独拖往小型舰艇。
“喂,等一下,等一下啊!”
璜娜的声音简直像是哀号,但是士官们却不顾璜娜的抵抗,几乎是抱着她的身体离开机翼,走向小型舰艇的甲板。
“别这样,听我说啊!”
璜娜被牢牢压着,却还是拼命挣扎叫喊,但是没有人肯听她说话。
查尔斯瞪着八字胡尉官。
“这样对待皇子妃也太粗暴了吧。”
八字胡尉官没有理会这句话,依然愤怒地说:“听好,我什么都没看见。像是皇子妃跟你这浑蛋在等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知情。”
他火冒三丈地说,一手伸到下颚杂生的胡须仲,气急败坏地搔着。
以为青年士官扛着装满了酬劳的布袋踏上桑塔库鲁斯的机翼。八字胡尉官下巴一抬,布袋就带着沉重的声响被摔在查尔斯的脚边。那像是喂狗吃饲料的态度。
查尔斯已经很习惯这种带有阶级歧视以为的待遇,没有把心中的痛楚表现在脸上。
“不检查一下吗?”
看到查尔斯连口袋都不打开,八字胡尉官忍不住问到。查尔斯只是沉默的耸肩。
“真是个怪胎。那我就代为检查吧。”
八字胡尉官一板一眼地弯下腰打开袋口,里面全部是闪耀的金光,这次任务的酬劳是马尔提利亚出产的砂金,就连尉官的白胡子都映上黄金的光芒。
中年尉官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哝一声,把粗壮的手伸进布袋里,像是要展现给查尔斯看一样掬起一把砂金。
“有了这些金子,就不用再干佣兵讨生活,大可买个豪宅、弄些美女来享享清福,真是让人羡慕啊。”


八字胡尉官的手上捧着满溢的砂金,每一颗都像可可豆一样大,用指头一捏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碎裂,洒下美丽的金沙。
八字胡尉官猥琐地仰望查尔斯,一边把刚刚掬起的一把砂金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他站起来,拍拍查尔斯的肩膀。
“刚刚看到的事情,我会对皇子保密。感谢我的恩情吧。如果我据实以报,你这家伙明天就会被枪毙了。”
八字胡尉官就像是拿这条件来交换他口袋里慢慢的砂金。
查尔斯无言以对,只能僵着脸摇摇头。
虽然他达成了能够大幅影响战局的任务,却得不到任何赞美和感谢之词,拿到的只有这袋摔在他面前的遮口费,还有藉着一些小事而施加的威胁。
这就是从查尔斯小时候折磨他至今的皇国内阶级歧视的原貌。在这个国家里,卑斯塔种不可能被当作人来看待。虽然查尔斯早就知道,这件事还是刺痛了他的心。
八字胡尉官等人丢下查尔斯,离开桑塔库鲁斯的机翼,踏上小型舰艇。璜娜在青年士官的挟持之下凄厉地大叫。
“不要!查尔斯、查尔斯也要一起去啊!”
璜娜的态度让八字胡尉官看得目瞪口呆,他似乎完全不明白,即将成为皇子妃的少女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一个流民出身的佣兵。
“出发!”
他烦躁地下令后,小型舰艇的引擎开始响起。船尾扬起白色泡沫,搅乱平静的海面。
“查尔斯!查尔斯!”
璜娜的叫声被引擎声掩盖。她的表情扭曲,好像立刻就要冲回桑塔库鲁斯,但是并列在舰艇后部的士官们抓住她,挡住了查尔斯的视线。
查尔斯无法动弹。虽然他想着该回应些什么话,但是他再怎么说都是个佣兵,而对方则是未来皇妃。两人的身份实在相差太多,那原本就不是他能攀谈的对象。
或许是过去这段时间一直跟璜娜相处,让他对阶级的意识有些麻痹。直到八字胡尉官那群人介入他们两人之间,他才又重新体认自己事卑斯塔种的事实。
深深插在意识里的流民阶级这根钉子唤起他的自卑心,也将她的双脚钉死在机翼上。
“查尔斯!”
在他迟疑不决之间,最后传来的是这句叫声。
船尾瞬间下沉,然后掀起大浪。
小型舰艇就像来时一样,以鲁莽的高速划破海面。
查尔斯站着不动。
白色的轨迹依然残留,璜娜站在狭窄甲板上的身影越缩越小。查尔斯呆立机翼上,只是目送着她远去。他的胸中有个声音像璜娜一样呐喊着,但他始终没动。
不觉之间开始起风了。
破碎的白色波涛翻起银色浪花。
查尔斯失魂落魄地独自收拾桑塔库鲁斯机翼上的东西。
他抬眼望去,朝霞渐渐被蓝色盖过,整个天顶已经布满光辉,纯白云朵在查尔斯头上冉冉飘过。
他将视线拉回前方,看见停在一千公尺以外的飞行战舰从舷侧降下钢索,吊起璜娜搭乘的小型舰艇。被吊起的船身看起来跟豆粒差不多大。
查尔斯的脚边躺着一只打开的布袋。他蹲下并把手伸进布袋,像刚刚那位八字胡尉官一样掬起一把砂金。金色的豆粒在后方深蓝色海洋的衬托之下,变得更加光彩耀眼。
他重新绑好袋口,吃力地扛着布袋爬进机舱。他坐上驾驶席,把酬劳丢到后座,然后卡是检查机内仪器。
接下来还得去距离此处一百一十公里以外的西昂岛展望机场,他计划在那里跟雷瓦姆空军会合,然后借用单座战斗机参加空战。听说这机场每天都有天上帝国的飞艇兵团前来突袭,处于迎战不暇的状态。
能不能活着回圣马尔提利亚,坦白说他完全没把握。不,是不是还有圣马尔提利亚可以回去他也不敢肯定。等在他前方的只有绝望的战斗。
其实也不一定要参战,就像八字胡尉官说的一样,查尔斯有了这些金子大可以脱离军籍,去过悠闲地生活。但是,他并没有精明到做得出这种选择。飞行员同僚们都还在赌命作战,所以他也要一起战斗。这对查尔斯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他回头看看后座,璜娜已经不在了。
虽然他已决定参战,心里却像是开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璜娜现在是不是还在哭呢?
结果最后还是只能用这种悲伤的方式跟她离别。在最重要的时刻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现在才侵蚀他的全身,深刻的伤痛灌满肺腑。
但是自己究竟做得了什么?今天的离别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再说他也无权对高级士官的做法提出意见。只要在地上,他就得一直任人摆布、任人践踏。出身流民阶级的查尔斯,只能用这种方式活着。
桑塔库鲁斯的螺旋桨开始旋转,深蓝色的机身扬起水花,慢慢前进。就像瀑布底部弥漫着浓密的水雾。
桑塔库鲁斯以浮筒在海面一跃,超垂直于动作迟缓的飞行战舰之方向上升。在乳白色的雾气中,以战舰为中心点涌起的无数波浪扩散在深蓝海面。飞行战舰正下方的海洋简直就像刮着暴风。
升上空中的大小两架机体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查尔斯的目标是有敌机等着的展望机场,战舰的目标则是已经准备好要举行凯旋仪式的皇都爱思美拉达。飞行战舰升到高度以前公尺处,长长的船体在漂浮之中把舰首转向右方。
桑塔库鲁斯的机翼毫不摇晃,背对着战舰缓缓上升。
升到高度三千公尺处时,查尔斯回头了。
远方的战舰已经缩小到跟海鸥差不多的尺寸,它的形体眼看就要被浮云遮蔽。
——再也见不到璜娜了。
此时,这句话不出其意地浮上查尔斯的脑海。
——璜娜一定在哭。
无关查尔斯的意志,这些话语自动浮现。
不,说不定这是桑塔库鲁斯的话,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握紧操纵杆的双手传来。
——非得好好地道别不可。
这番话传到查尔斯意识的最深处,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或许是自己,或许是桑塔库鲁斯,也或许是他没有擦觉到的自我心声。虽然不知道声音由何处而来,但这番话确确实实地震动了查尔斯的灵魂深处。
——掉头吧。
声音每次响起,都会有一股猛烈的力量从丹田窜出。就像浮起在河面的若干粟米被清澈奔流冲刷洗净一般,附着在查尔斯意识表层的自卑自贱一接触这个声音就变得软弱无力,如同盖在沙上的楼阁般慢慢崩裂颓圮。
“去见璜娜吧。”
不知何时,那个声音和查尔斯的声音重叠了。他自然而然地横推操纵杆,桑塔库鲁斯的螺旋桨发出嗡嗡声,呼应着方向舵的动作。在查尔斯的耳中,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桑塔库鲁斯的欢呼。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1 20:24 编辑


十一



黄色的阳光穿透装设于战舰舰桥四面的防弹玻璃,落在冰冷灰暗的地板上。
爱尔巴斯特——这是护送璜娜回到皇都的飞行舰艇临时取的名字。它原本当然另有本名,但是为了皇家的声誉,这艘跟第八特务舰队被击落旗舰同型号的战舰,悄悄地改名了,它讲成为正牌爱尔巴斯特的替身,凯旋荣归皇都。
真是胡来一通……爱尔巴斯特的舰长马科斯?葛雷洛把双手背在腰后,站着官网波利外的蔚蓝天空,一边在心底叹息。
刻画着深深皱纹的眼角,沉在凹陷眼窝底部的双眸,眼睛先出像是会吸收光纤的红褐色,从装饰富丽的军帽一旁露出的鬓角掺杂斑白——站在此处的是一位在战场度过漫长岁月的娴熟老将。
马科斯舰长深色的眼睛看你这未来的皇妃璜娜?戴尔?摩莱尔。
“也把那位飞行员带去吧!我能平安无事都是他的功劳啊!”
她已经敛去刚才那种近乎疯狂的态度,但是泫然欲泣的眼中依然含怒,拼命嘶声大喊,不停对马科斯苦苦哀求。
,马科斯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发出沉默的叹息。
目前呆在舰桥最顶层司令室里面的只有马科斯、璜娜、八字胡尉官,还有为了不让璜娜跑掉而直挺挺挡在门前的两位青年士官,马科斯已经把控制战舰的各种事务移交给副舰长,他自己则待在这里努力安抚璜娜以免她继续发怒。
马科斯为难地扭曲表情,苦口婆心地劝着皇子的未婚妻。
“卡洛皇子下令要我们用这艘战舰带大小姐一个人回去,光凭我是做不了主的。”
“这样太过分、太恶劣了!这是高贵的雷瓦姆皇家该做的事吗?竟然把拼着命达成任务的飞行员当作猫狗一样,给了饲料就丢在一边,这是人该有的行为吗?”
“大小姐,请冷静一点。”
马科斯苦笑着一张脸,转头看站在璜娜背后的八字胡尉官。都是因为他以强迫的态度硬带走璜娜,才让她气成这样。
八字胡尉官受到这无言的指责,咳嗽一下清清喉咙,像是决定承担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似地开口。
“看来大小姐是被那个飞行员骗了。”
璜娜尖锐的视线像锥子一样刺向八字胡尉官,但他还是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那个男人光是看到砂金就垂涎三尺地冲过去。他连看都不看大小姐,而是爱不释手地抱着布袋坐上飞机。”
“你说谎,他才不是那种人!”
“我就直说吧,佣兵只能用金钱使唤,反过来说,这些人只要有钱,什么都肯干。虽然我不知道大小姐对那个飞行员抱持怎样的幻想,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钱而接下这个任务的下贱家伙。或许他在大小姐面前都装出一副崇高骑士的模样,不过只要看到钱,立刻就会露出佣兵的本性。我真想让大小姐看看那个飞行员抱着砂金的猥琐表情啊。就算有天荒地老的爱情,看到那么肤浅的脸也会顿时醒来的。”
八字胡尉官以确信的语气说着,语毕还故作睿智地点点头。
璜娜正想反驳,脑中却浮现查尔斯昨晚在橡皮艇上说过的话。
“能驱使佣兵的就是金钱,会接受这个任务也是为了钱,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璜娜有一瞬间动摇了。她心想绝对不会是这样。努力回去缭绕脑海的这句话。但是,查尔斯另一句符合八字胡尉官形容的话语又接着浮现。
“如果有了这些钱,我就不用继续开飞机跟人杀个你死我活,还可以在离岛建立家园悠闲地过活喔。”
璜娜的眼眶中又溢满带有咸味的液体。虽然刚才她在小型舰艇上那样哭叫大闹,泪水却依然未流干。
“你骗人,都是骗人的!查尔斯不是那种人!”
她反驳的口气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有力了。
马科斯心痛地看着璜娜的神态,又施压般地瞥了八字胡尉官一眼,然后默默地把视线转向天空。
桑塔库鲁斯已经飞往远方。马科斯对那位成功在敌阵中飞越中央海,却没受到任何人感激的飞行员感到怜悯,又觉得逼他去帮第八特务舰队东征这个愚蠢任务收尾,还把他从敌阵中救出璜娜的荣耀和赞美全部都据为己有的皇子,实在是太没器量了。
就在此时——玻璃外面出现异状。
“嗯?”
有个像是战斗机的物体穿过云间逐渐接近,仿佛追着战舰爱尔巴斯特而来。马科斯眯起眼睛,心想会不会是敌机,却看见那架飞机摇晃着机翼。然后,他发现那机影是桑塔库鲁斯。
“查尔斯!”
璜娜的声音回荡在司令室中。
桑塔库鲁斯悠然展开双翼,它的螺旋桨声淡淡缭绕在飞行战舰的周围,一边摇晃翅膀。轻快的飞翔声音敲打着舰桥的窗子。
八字胡尉官一看见这个景象就焦躁地说:“这家伙在干什么?一个小小的佣兵也想跟皇家直属战舰平起平坐吗?”
璜娜对这句话充耳不闻。她靠近玻璃,几乎要把脸贴上去,对着查尔斯拼命挥手,一边大叫:“查尔斯!对不起!查尔斯!”
都是因为她叫查尔斯一起去爱思美拉达的肤浅念头,才逼得他们非得用这种方式离别,璜娜为此后悔不已。
她明白,查尔斯是为了正式道别才回来的。
但是她在这里看不见查尔斯的脸,查尔斯也一定看不到这里吧?看来查尔斯是为了找寻璜娜才在战舰周围慢慢绕行。但若维持现状,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璜娜望向爱尔巴斯特的舷侧,看见突出于该处的半球形碉堡。搭载对空炮的基台突出船体之外,去到那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
璜娜转头望向马科斯,一手指着玻璃窗外的碉堡,皱紧眉头恳求说:“拜托你,我想去那边。让我离开这里。”
马科斯还没回答这个请求,八字胡尉官就先说话:“大小姐到底想要出丑到什么地步?你是皇子的未婚妻,我们不能再让你做出失当的举动。”
“我只是想要跟他正式道别。我要跟救了我好几次的恩人道别有何不可?”
“不行,这里有两千名船员看着,请大小姐绝对不要做出会招致误会的行为。”
璜娜气得肩膀颤抖,她不理会八字胡尉官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走向司令室唯一的出口,瞪着挡在厚重钢铁门扉前面的两位士官。
“你们让开。”
士官两手依然背在腰后,像雕像一样佇立不动。这时,八字胡尉官的声音从璜娜背后传来。
“大小姐还没入籍皇家呢,想要命令他们,就等到顺利成为皇子妃殿下再说吧,这点还请大小姐先搞清楚。”
璜娜的情绪已经膨胀到随时都要爆开的地步,而这句话就像针一样刺上这情绪的表面。
璜娜朝着八字胡尉官慢慢转过头去。
在她心底深处,有一种气势磅礴的情绪涌上。
一股连璜娜自己都不了解的强烈感情窜出心中,一道生气蓬勃的澄澈力量冲到她全身每个角落。
这是长久以来沉眠于璜娜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既是璜娜又非璜娜,但是毫无疑问是一直跟她共存的某种东西——像是无尽的洪水一样冲向她的思绪、精神和肉体。
这道奔流充斥她全身之后,她从灵魂深处抛出的一句话震动了整个司令室。
“退下。”
刹那间,雷电劈过八字胡尉官的背脊。这句话之中包含着如同高压电般的冲击,令他感到全身麻痹。
那双带有让人为之沉陷的深浓色彩的银白眼眸,直直盯着八字胡尉官。
“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究竟是谁,好好想一想吧。”
璜娜这句震撼天地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刺向八字胡尉官。
她这语气沉静得跟先前般若两人,单就是因为含蓄,更能彻底传达出她内在的感情。
隐藏在璜娜体内的强烈感情像根木桩一般深深插入八字胡尉官的身上,让他畏惧得浑身发抖。
八字胡尉官无法再开口,他显然被年龄比自己小三轮的璜娜震住。璜娜严重隐含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平静的怜悯。就像在三步距离之外,俯瞰着害怕发抖的小动物那般的沉静情绪。
办喊了某种巨大威势的银白色双眸接这朝向两位士官,那些士官一看到这双眼睛,也像触电一般挺直背脊,害怕地把视线从璜娜身上移开。
水嫩的樱花色嘴唇微微开启,璜娜的命令就像闪电一样劈下。
“你们让开。”
这跟她先前说的是同一句话,但是其中夹带的威严却大相径庭。那是蕴含世上绝无仅有的权威,能让任何人无条件服从的声音。再加上璜娜原有的美貌——何止是光要五里,就连十里、二十里,说不定连万里之外都会映上她的光芒,几乎可称为天上的光辉。
超凡入圣的美貌隶属于眼前此人。这两位士官简直忍不住要抛下职务就地平伏,投入这片光芒之中。
不知所措的两位士官,求助似地看着马科斯。
马科斯慢慢地、慎重地向士官点头。
“你们让开吧。”
璜娜转过头,她的眼中没有喜悦,而是带着肯定马科斯这句命令的赞许色彩。
“为璜娜小姐带路,别失礼了。”
两位士官接到舰长的命令才彻底放心地以右手手指贴在额侧,敲响鞋跟,为璜娜开启钢铁门扉。
——璜娜正在看这里吗?
查尔斯握着操纵杆在爱尔巴斯特旁边不断绕圈,他满心牵挂的只有这件事。
座舱罩之外是飞行中的六万吨铁块。
这座钢铁要塞冲破云朵,下方的云也被升力装置释放的气流吹散,它无视于高耸的积云山峰,带着轰声飞翔在高度三千公尺处。
厚重的钢铁装甲板上银灰色底漆,突出于弯曲两舷的碉堡上,总共设置口径四十公分的主炮台四座、口径二十三公分的副炮台四座、对空炮台十六座。这次出动并非为了作战,所以现在没有炮手,但还是载有强大火力,若是人员就位、各碉堡开始炮击,一夜之间就能让一座岛屿变形。
如果太靠近飞行战舰,恐怕会被升力装置制造的乱流卷入而失速,所以查尔斯只是以爱尔巴斯特为中心,划出半径五百公尺左右的圆形轨迹,不停绕行于战舰周围。
璜娜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像水獭尾巴一样竖立于毛虫状船体后方的舰桥之中吧。最上层是嵌着玻璃窗的司令室,她很可能在那里看着。
查尔斯希望至少可以对她挥挥手。只要能愉快地道别就行了。他不希望在最后留下悲伤地回忆,而是想要做个能在将来笑着回想的结尾。查尔斯的心中只有这个单纯的念头。
这时——他看见一位少女穿着很眼熟的白色飞行服,站在突出于右舷的半球形碉堡上。
其他碉堡现在都没有炮手,只有那位少女直挺挺地站在有着五公尺炮管的八十八厘米对空炮旁边,遥望着桑塔库鲁斯。
“璜娜……”
他绝对不会看错。璜娜的头发被高空强风吹乱,一边举着手,像是配合查尔斯摇晃机翼的动作一样,慢慢挥手两次、三次。她似乎正在大喊着什么话,查尔斯看见了她嘴巴的动作。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他立刻就理解那是离别的问候。
查尔斯把座舱罩往后滑开,挥动单手回应她的喊叫。
她一定是大闹了一场,才让高级士官允许她到碉堡上道别吧,查尔斯虽然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但是她独自站在碉堡这件事却让他感到心痛难耐。
“跳舞吧,查尔斯。”
查尔斯的脑海里浮现璜娜那一夜在海边说的话,虽然他当时没有答应,但是这高度三千公尺的空中,正是查尔斯和桑塔库鲁斯的专属舞台。
查尔斯希望能为今后就要在严苛的宫廷社会中过活的璜娜饯行。
他推着节流阀,让机首朝向上空。桑塔库鲁斯一口气直冲夏季天空,远远超过飞行舰艇之上。
璜娜站在对空炮盘踞的碉堡上,沁凉细长的透明带状水蒸气一条又一条划过她的眼前,天空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高度只到腰部的栏杆下方的远处,看不见白色波浪的深蓝海洋静静躺着。
璜娜在这种高度把身体探出去也不觉得害怕,现在她心中根本没有空间可以容纳这种感情。
现在充斥于璜娜胸中的,只有桑塔库鲁斯在夏季天空这个舞池中展现的舞姿。
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在布满天顶的蔚蓝之中悠游的银翼。
它灵活地运用螺旋桨的推进力和重力,像在空中躍步一般左右摇摆,一边前进。两翼以轴线为中心描绘出圆滑曲线缓慢滚转,在翻滚中依然以精密仪器般的准确动作在固定的间距停下双翼,接下来又一边侧滚一边后翻。后翻结束之后,它突然上下颠倒,一边旋转,一边直坠海面,璜娜吓得几乎要失声尖叫,但桑塔库鲁斯却在飞行战舰遥远下方若无其事地打直机身,然后像只正在跟蝴蝶耍的小狗一样淘气地左右晃动,接着好像奏起磅礴的交响乐一般,在夏季天空里划出几何圆形的轨迹。
璜娜屏息呆望着查尔斯和桑塔库鲁斯的舞蹈。如果璜娜现在坐在后座,一定会被甩得眼花缭乱而昏阙吧。那是如此自由自在、如此优雅流畅的飞翔,就连空中的鸟儿都无法舞得这样美妙。
飞机这种东西竟能划出如此复杂的轨迹,桑塔库鲁斯竟能在空中跳出如此激情,如此美丽的舞蹈。璜娜忘了时间,整个心思都集中在直线和曲线交错构成的航迹上。
她回过神时,大仙突出战舰舷侧的其他碉堡上也都挤满了船员,众人观赏着查尔斯的飞行艺术,一边热烈鼓掌较好。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天空中突如其来的赠礼而欢欣雀跃。
每当空中出现一次精彩表现,船员们就猛吹口哨、大声欢呼,不知不觉间,舷侧已经被笑脸挤满。
战舰在这之间停止了航行,转而漂浮原处,欣赏着查尔斯的舞蹈。这应该是那位舰长下令的。璜娜对他的体贴十分感谢,一边也跟船员们一起欢呼鼓掌,拼命挥手。
桑塔库鲁斯跟璜娜位于同样高度而从后方追来的时候,她在一瞬间看见了查尔斯的表情。他也正开朗地笑着,然后仿佛想到什么鬼点子似地压低机首,累积足够的速度之后禁急攀升。
桑塔库鲁斯冲上天空。
它高高地攀升,升到无限遥远的高空,当它远到在璜娜头上化为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机影突然闪出一面金光。
璜娜仰望天顶,眼睛被侧面照来的阳光刺得眯起,仔细看着从天而降的金色颗粒。
那些难道是……
不可能吧?但是查尔斯说不定真的会这样做。
从座舱罩内洒出的金色颗粒落到璜娜头顶,她伸手接住以后,发现自己真的猜对了。
“笨蛋……”
那时作为酬劳的砂金。查尔斯在战舰正上方缓慢绕行,一边从座舱罩里伸出一只手,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在空中。被倾倒在空中的颗粒化为粉末,像朝雾一样覆盖在飞行战舰的周围。
在碉堡看热闹的船员们发现洒下来的是砂金,顿时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争先恐后地将身体探出碉堡去接金色粉末。所有人都带着欢喜的表情抬头看上方,把双手伸到半空,为了多抢到一颗飞散的砂金而在狭窄的碉堡上跳跃。
璜娜伸长脖子观望着飞舞在头顶的桑塔库鲁斯,还有银灰色机影拖曳出来的金色轨迹。黄金粉末被卷入螺旋桨的后方气流,一边打转一边在空中粉碎,交相撞击、震荡跃动,然后纷纷乘风扩散。一时之间飞行战舰的周围都被染成一片黄金。
“笨蛋。”
璜娜再次喃喃自语,但她这次的语气却蕴含着洒脱的包容。活在天空的查尔斯对地面上的价值都没有兴趣,对他来说,砂金这种东西只不过是用来点缀天空的装饰品罢了。
金黄粉雾在此刻围绕着璜娜,以深色的夏空为背景,疏密有致的黄金簾幕披垂下来,被风一吹,就像薄纱一般轻轻飘起,在金沙和金沙之间反射的阳光像水花一样闪闪发亮。那些光粒迟迟没有落下,而是受到重力、从旁吹来的风、还有升力装置造成的上升气流翻弄,有如流洩在空中的水脉,又有如千万萤火,互相碰撞、彼此聚集、交接缠绕,打造出唯有此时此刻得以一见的稀罕光景。
这片风景就是查尔斯送给她的饯行礼。
为了让这一瞬间成为永恒,他把酬劳洒在空中作为舞台背景——璜娜注意到了这件事。
抬头望去,厚厚涂上蓝天的夏空之中桑塔库鲁斯的轮廓拖着一条鲜明光亮的轨迹而飞翔。
“查尔斯……”
她不自觉地喊出他的名字。
璜娜爬上身边那座对空炮的炮身,她觉得这样能更接近天空。然后她挺直上身往后仰,把这片光景深深地刻画在胸中。
点亮了机体轨迹的光粒渐渐稀薄淡去,她知道离别的时刻就快来临。
泪水好像就要不经意地流出,但以意志忍住,反而露出微笑——这是她给查尔斯的回礼。
璜娜挂着耀眼的笑容,同时举起双手,像展翅一样左右平伸,拥抱查尔斯送给她的金色天空。
这是无可取代的一刻,璜娜要将刺客永远留在心中。
她绝对不会忘记,就算今后遭遇再多痛苦,悲伤或是挫折,她随时都能重回这片金色天空。这能超越地上的法则和常理,璜娜心中如此确信。
所以她微笑,挥动双手。璜娜朝著她初次恋上的飞行员,朝著伤痕累累的桑塔库鲁斯,以全身传达出她的惜别。
查尔斯把空布袋丢到座舱罩外,稍微倾斜著变轻的机身,俯瞰飞行在下方的战舰。
在碉堡上看热闹的船员们都一脸开心地在半空抓著洒下的砂金。他一边担心有人会因此摔下去,一边继续绕圈,找寻璜娜所在的对空抱台。
在飞散半空的黄金水花之中,他隐约看见了直挺挺站在对空抱上的璜娜掛在脸上的微笑。
在飘落空中的黄金粉末这片背景的衬托下,璜娜笔直仰望,露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左右伸展双手。
她嘴唇的动作传达出由衷的厌谢。再见,再见……声音不可能传到这边,但他却不知為何清楚地听见这句话。
查尔斯倾斜机身,把右手伸出座舱罩外大大挥动两、三次,然后他最后一次把璜娜的笑容深深地烙在眼匠。
接著,查尔斯把目光转向飘浮於风挡前方的云峰。
在炫目苍蓝的底色上,朝垂直方向膨胀的纯白积云层层相叠,在夏日阳光之下闪烁著光辉。
那座光辉的云峰后方就是西昂岛。
在徘徊於阿玛多拉区的童年时代,查尔斯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几乎冻死街头而躺在路上,仰望著清澈天空。当时他心想,如果能活在那片美丽的天空中,他就别无所求了。而现在他已得偿所愿,自由地飞在空中,简直就像是有谁听见了他的祈祷因而将他带领至此。
所以他要去。
去他应该生存的地方。
「再见了,璜娜。」
查尔斯推进节流阀.桑塔库鲁斯加速前进,一口气增强的螺旋桨声带著一丝惆悵震荡著空域。
璜娜依然站在五公尺长的抱管上,不停不停地挥手。她的脚步踩得不太稳,但她一点都不害怕。
桑塔库鲁斯在璜娜的头顶迴旋之后,把机首转到西昂岛的方向。
飘浮在空中的金沙叠上了桑塔库鲁斯渐渐远去的身影。那片金光慢慢被风吹得四散,一切像个朦朧的梦境,光之帘幕逐渐溶化在天空的色彩裡。
璜娜不断对著天空嘶声大喊同一句话。
「谢谢你,查尔斯,谢谢!」
螺旋桨声一口气增强,那声音在璜娜耳中听起来就像是桑塔库鲁斯的道别。
「再见了,查尔斯。再见了,桑塔库鲁斯。」
她挤出的声音消散在空中。强风冲尽刚刚点缀著天空的金沙,空无一物的蓝天占据她整个视野。
她凝视著沉下一边机翼飞往远方的机影。
桑塔库鲁斯在阳光之中闪耀著银灰色。它在远去之间逐渐失去色彩,变成一个小黑点钻入云中。朝左右平伸的双翼像在挥手一样倾斜了奸几次,最后就连这动作也看不清楚。
璜娜站在抱管上,看著查尔斯消失的空域。几片云朵堆叠在后方,遮盖了天空的蔚蓝。
压抑至今的东西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脸颊,被风吹往战舰后方。那些透明水珠久久都无法止住。她用飞行服的袖子一再擦拭,却又立刻涌出新的水珠。
她的胸中扫过一阵清风。虽然伤痛依旧,她还是当清风在鼓励自己,勉强挤出笑容。
璜娜不知道自己笑得是否自然。她心裡想著,有机会再见查尔斯的话,一定要用更成熟的笑脸去面对他。
爱尔巴斯特的舰首前方挡著屏风般的积雨云。
那些云朵往上节节隆起,奸像要膨胀到无限远的高空。
像是為璜娜今后的路途献上祝福,无边无际的蓝天直到尽头都显得无比晴朗。
踏出旅程那天冻结的东西,从璜娜注视著去路的侧脸上慢慢溶化。
此时的她,只是一位坦然接受与生俱来的一切,坚定挺起胸膛,毅然而然向前迈步的凛然女性。
未来将被天上帝称為「西海圣母」的皇妃璜娜·雷瓦姆,已经可以从这白皙的侧脸上窥见一斑……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1 20:28 编辑


终章


光阴流逝。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万物交替,没有任何东西不会改变。人们接连不断地瓜瓜坠地、生活、老迈、死去。璜娜和查尔斯也会被这洪流吞没,这是世间的常理。
然而——不管再怎麼严密掩饰,真相都会在时间洪流之中渐渐显露。这也是世间的常理。
璜娜和查尔斯搭乘桑塔库鲁斯的黑尾鸥计画之全貌,在战争结束以后依然保密了很长一段时间。
雷瓦姆皇家最大的祕密被曝露出来,是在参与中央海战争的人全都离世,换成他们的孙儿活跃於社会中心的时代。天空的霸主不再是螺旋桨战斗机,而是变成漆上迷彩的喷射战斗机。
事情肇始於某位非小说作家偶然发现了一段祕密的记载。他花费五年时间详细调查所有事情,然后写了一本书,对世界揭露黑尾鸥计画的完整内容。
在雷瓦姆皇国和天上帝国这两个隔海相对的国家裡,这本书都引发莫大的风潮。
皇妃璜娜。雷瓦姆在尔虞我诈的雷瓦姆宫廷裡积极活动,促使旷日持久的中央海战争走向停战,后来又奉上一生的时间努力架起两国友奸的桥梁,对天人来说也是个令人敬爱崇拜的人物。
关於「西海圣母」年轻时从圣马尔提利亚逃出的真实记录……
书店的平放展示架上长期堆叠著这本书。
从戴尔·摩莱尔宅邸空袭事件开始,直到第八特务舰队东征,以及黑尾鸥计画的构思和实行,在这本书中部被详细地描述出来。所幸有一位当时在大瀑布之前追逐桑塔库鲁斯的真电驾驶员尚在人世,苍老的他口述了栩栩如生、非常具有临场感的空战情况,让广大男性读者陶醉不已。此外,还有作家尽可能收拢想像力的翅膀,用平铺直叙的客观文字写下璜娜和查尔斯在西叶拉卡地司群岛生活的情状,以感伤的故事风靡了两国的女性。
作家在淡淡描述完两人在爱尔巴斯特上的离别场面之后,用以下这段带点故弄玄虚的文章作為这部作品的结尾。
“呵狩乃查尔斯后来的下落,在记载中完全没有提及。
黑尾鸥计画成功之后,戴尔·摩莱尔飞艇骑士团和雷瓦姆空军都彻底抹除了他的存在,据说有可能是订定黑尾鸥计画的安东尼奥中校所指使,不过这消除痕跡的手段实在太彻底了,无论如何找寻文献、访问相关人士的眷属,都无法追踪到他后来的人生。
总之很可惜的,狩乃查尔斯究竟是战死还是平安活到战争结束,还是无法得出一个定论。
两人后来是否遗曾见面?
或者他们始终无法跨越身份鸿沟,就这麼永别?
我完全无法回答读者的疑问。
因此,这两人的结局只能由你决定。
这对作家面百是个遗慑的收尾,但是我仍祈祷陌生的你能為这两人的故事编织出最美好的结局。
这本书的书名是《对某飞行员的追忆》。
留名青史的伟大皇妃,以及消失在历史阴影中的无名飞行员。
这是两人在夏季里交织而出,恋爱与空战的故事。
总之很可惜的,狩乃查尔斯究竟是战死还是平安活到战争结束,还是无法得出一个定论。
两人后来是否遗曾见面?
或者他们始终无法跨越身份鸿沟,就这麼永别?
我完全无法回答读者的疑问。
因此,这两人的结局只能由你决定。
这对作家面百是个遗慑的收尾,但是我仍祈祷陌生的你能為这两人的故事编织出最美好的结局。
这本书的书名是《对某飞行员的追忆》。
留名青史的伟大皇妃,以及消失在历史阴影中的无名飞行员。
这是两人在夏季里交织而出,恋爱与空战的故事。




本作品纯属虚构,
与所有现实人物及团体无关。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1-1 20:30 编辑


最终的结局尤其凄美,不过作者没有留下真正的结局,而是留给各位脑内补充的方式~


自留沙发~~~~~~~~~~


- -插图以补完- -。。。好累。。。



这个我知道哦,因为前10天左右我才录完这个作者的书,同世界观的《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我也很喜欢这个系列呢,期待2卷中



那个好像是翻译。。。录入好像没有吧。。。


回复 27# quang03
只要是那位大大买书的话,我就一定会录,因为我很喜欢这个系列的小说



简短地把追忆最有趣也最吸引人的地方给领会了!


回复 32# ken119007
一个是《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一个是《对某飞行员的追忆》名字很相近,也的确是同一个作者写的,世界观也几乎一样,但是恋歌还在续集当中,追忆是一卷过的,而且追忆先出,恋歌后来才连载的


回复 38# 79820875
= =剧情虽然真的不算波涛汹涌,但是结局却是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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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0

10000
undertakerS86 騎士
来自十一年之后的感动

2 年前 0 回復

AYANAMILEI 平民
看得我内心十分纠结啊!他们为什么不私奔呢,我想泪奔了~~~

13 年前 0 回復

想影真心 平民
貌似剧场版
要出了啊已经出了吗
不过现在还看不到啊
先补下小说。
期待一下啊

13 年前 0 回復

potopo 子爵
剛看完恋歌3,再从看一次追忆!
發現
战舰爱尔巴斯特
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
神圣雷瓦姆皇国执政长官皇民议会首席 璜娜·雷瓦姆
都能對號入坐
黑尾鸥是誰看來也不用說了!
比較令我在意的是恋歌是發生在追忆几年后的故事呢!
从和兩國和解,战舰及駕駛員的壽命來看,我估算可能是10~20年后的故事了,不知兩人怎樣了呢?

恋歌日本方面在今年1月己經出了第五本完結篇,希望今年內能看到台版吧!
很在意兩本能把故事比交代到那裡,不要像追忆來个有完沒完的結局就好了!
如果結尾沒爛的話必定買一套來收藏。

13 年前 0 回復

79820875 侯爵
超棒的,特别是结局,我心中有一丝甜蜜也有一丝苦味。

13 年前 0 回復

kilong00 子爵
這本書真的很有一看的價值!

13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雖然有很多可以吐嘈的地方,但這仍然是一個好故事。
有老梗的王道,不過流暢的故事和細膩的描繪,使它成為一本好書!書中很多的描述令人輕易地想像到電影一樣的情景。作為少年或少女的讀物是非常合適!
期待它的電影化和動畫化

13 年前 0 回復

c_c 伯爵
非常好莱坞式的剧情,很喜欢这部作品~

13 年前 0 回復

ken119007 勳爵
= =不是有2了嗎。。全一卷= =啊

13 年前 0 回復

rgy 伯爵
追忆是神作级的,在我看来这是一本靠一个场景和一句故事简介神起来的作品啊
前面大半的平淡剧情被最后一幕金沙飞舞给升华了,最后结尾的描述和故事简介呼应,不禁让人心酸地接受现实的无奈

13 年前 0 回復

3596782 平民
飞行员又有新作了,恋歌也很好看
追忆的结局是最喜欢也最遗憾的

13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
嘛..下个月可以期待恋歌的第2卷了

13 年前 0 回復

Harpuia0000 子爵
'我记得二卷已经出啦~ 某人的观后感 义妹诚可贵,初恋价更高。若为后宫故,两者不可抛。 XD sayuki 发表于 2010-11-2 21:45 '



追忆是全一卷的吧……恋歌倒是日版出到4 台版下月出2……

13 年前 0 回復

jingkkk 騎士
很好看啊!!!还是纯爱感人啊。那些后宫神马的都去死吧!

13 年前 0 回復

sayuki 伯爵
我记得二卷已经出啦~
某人的观后感
义妹诚可贵,初恋价更高。若为后宫故,两者不可抛。
XD

13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辛苦楼主录入...不过这本已有人录过了啊

13 年前 0 回復

mildsheep 子爵
这本书在去年就看过了,相当的感人。
这个作者现在有另外的作品,介绍LZ去看看。

13 年前 0 回復

xie_shen9 勳爵
空战类的好好看啊,不过总感觉最后会是个悲剧。

13 年前 0 回復

fujibayashi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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