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大人神机妙算][Series 1][かたやま和华][台/简](更新完毕 我去面壁了orz)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1-1-6 22:39 编辑


依然写在前面的话:

人懒惰起来果然很可怕(掩面

自己打了一章半之后觉得照着书打实在太累了 于是拖了半个月找朋友借了相机 接着……工作一忙懒惰病就发作了 最终结果就是拖到现在才发完……我去面壁思过了(掩面

其实最主要的是——我被月巴大大吐槽了!




狐仙大人神机妙算! Series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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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かたやま和华

插画:风都ノリ

图源:Harpuia0000

录入:Harpuia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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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祭桐绪在某个满月之夜救了一只白猫,隔天竟然有个银发超级美男子带着那只白猫出现在她眼前!……男子真实身份是名为纱那王的九尾狐!「狐狸是有恩必报的。为了感谢你救了白猫,我跟定你了」——纱那王如是说。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后,高傲的纱那王和嚣张的猫妖小鬼便强行住进桐绪家。这奇妙的同居生活似乎为桐绪带来了「麻烦」与「恋爱的预感」——!?场景是异空间‧江都的奇幻恋爱喜剧开锣~~!





目录

序 契机之月

一 家有狐仙

二 天尾移之刀

三 黑吃黑

四 爱找麻烦的哥哥

中 月没之夜

五 抓鬼

六 晚春之樱

结 附录之月

后记


登场人物介绍

风祭桐绪:风祭道场的当家台柱。贯彻武士之道、喜爱装扮自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江都少女。

纱那王:银毛九尾狐仙,银发和桧扇是他的注册商标。某一天,他竟然跟上了桐绪……!?

反枕/家鸣:住在风祭道场的妖怪们。总归一句话,他们很吵。

风祭鹰一郎:桐绪的哥哥。十分可靠,但个性却有点难以捉摸。

化丸:纱那王带来的嚣张随从。别他看这样,其实他是……

泽木藤真:桐绪和鹰一郎从小到大的好碰友,和风祭道场关系匪浅。目前正努力走向菁英之路。


(我自己拍出来的图实在很渣 所以插图依然用的日版 跟台版是一样的……)


序 契机之月


「咦!什么声音!?」

在气息为之冻结的黑夜中,传来一阵宛如破笛音般的尖叫声。

声音是来自于女人、婴儿或是猫狗?虽然状况不明,但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风祭桐绪旋即以冻僵的手握住腰间的刀柄,直奔传出悲鸣的方向。她刚看完阿佐草歌舞伎町的仲村座三月公演,本来正在返家途中。

「别拖拖拉拉的,快抓住它!」

沿着澄田川的支流山谷渠一路看去,可以瞧见一名年轻男子正从轿中探身出来尖声吆喝。

这条沿岸道路称为日本堤,是通往色里芳原的玄关口。从轿中男子那一身整洁的穿著看来,应该是个大店铺少东。他那精心打扮出来的行头。以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好色模样,让人不注意也难。

「快点,快点!」

少东一声怒骂之下,一名家丁和两名轿夫三面包抄,逐渐逼近目标。蹲在正中央的,是一名浑身是血的痛苦女子……才怪。

将手中的灯笼拿高一看,桐绪的干劲一下子消失殆尽。

主角原来是一只猫!一只在黑暗中依然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白色光芒的猫,被男子们的追赶弄得怒气冲天、毛发直竖。

「快活捉它!君菊喜欢猫!」

「可是,这只臭猫太敏捷了……」

「你们不会用石头砸它啊!丢别的也行!」

居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这人竟想活捉野猫献给花魁当礼物,真是粗俗极了。

看着看着,对主人言听计从的男丁就这样拾起了石子,这下连桐绪也无法置之不理了。桐绪抢先一步将石子丢到男子们的跟前,在黑暗中的某处留下「咯」的一声。

「哇!?」

三名男子异口同声地弹了起来。看来,当人类在为非作歹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惊吓到他们。

「刚刚刚刚刚、刚才是什么声音!?」

谁!?在哪里!?男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桐绪只好幽幽地喊了声:

「快住手吧,真难看。欺负小动物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唔……」

桐绪脚踏花之江都近来流行的「靴子」翩然现身,吓得三名男子目瞪口呆。

若指责他们的是个强壮如熊的彪形大汉也就算了,偏偏来者是个腰挂刀刃,却身着领口和衣摆都缝有「蕾丝」的浪漫衣袍的娇小姑娘,难怪他们大吃一惊。这个称作「蕾丝」的布料,本来是来自欧罗巴杏的舶来品,但日之本现在也已蔚为流行,江都姑娘们便将之收集来作为衣袍或随身用品的装饰。

「听不懂吗?我叫你们住手呀!猫之所以会逃,就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抓到嘛!」

听到这姑娘简单易懂的话语,每个人都尴尬地哑口无言。或许是他们自知理亏,所以无言反驳吧?

桐绪睁着大大的杏眼直视着这些男子,结果……

「你算什么玩意儿!?不要太嚣张!」

有人恼羞成怒了。这个人就是命令哑口无言的男子们抓猫的主使者——轿中的少东。

「多管闲事,你少鸡婆了!」

「啥!?你说谁鸡婆啊!?」

这时,少东竟跳下轿子,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桐绪只好缓缓将右手伸向刀柄。她并不想砍伤他,只是想给他点教训罢了;对付这种虚张声势的小角色,只要装出拔刀的样子,就足以吓得他退避三舍。

「又来了~~你装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嘛,反正又是竹刀吧?」

「竹、竹刀?」

所谓的竹刀,顾名思义,就是刀身以竹子做成的刀子。持有者多为因生活困顿而卖掉代表武士之魂的贫穷武士。

「在这种太平盛世习剑,你还真是好兴致啊!这年头啊,钱可比刀剑锋利多啦,啊哈哈!」

啪呲!「好兴致」这三个字,使得桐绪的理智断线了。

好,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这年头钱比刀剑有用,但商人有商人的尊严,习武之人也有习武之人的尊严——桐绪如此深信着。

「你可以仔细瞧瞧,这把刀究竟是不是竹刀。」

桐绪往后退了一步,快速朝少东肩头斜砍下去。尖锐的刀响使得少东紧闭双眼,等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桐绪的刀已经收回刀鞘里了。看到这幅光景,少东大松了一口气。

「什、什么嘛,原来只是吓唬我而已嘛。」

「给我滚!蠢少爷!」

「你说啥……呜啊啊啊啊!?」

少东看到自己的模样后,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叫出声。外袍绑绳从少东胸前滑了下来,不止如此,衣袍还被砍出一个×字形;纯绢衣袍像破掉的纸拉门般掀了开来,少东的凸肚脐就在那当中若隐若现,十分丢人。

「肚肚肚、肚子中刀了!好痛!好冷!」

「只不过肚子被划开一层皮罢了,别大惊小怪的,吵死人了!」

有试刀手(注:泛指江户时代时武士乱砍过路者的行为,理由多半为试刀、抢夺钱财或解闷。)啊啊啊啊!——少东开始尖声怪叫,惹得围观民众为之失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几个家丁赶紧强行将大声哭喊的少东推回轿上,对桐绪不停鞠躬道歉。真可怜,难为他们这些侍奉笨主人的家仆了。

少东在轿子的垂帘后面依然不安分,不过轿夫也不予理会,快速扛起轿子,飞也似地逃走,一行人的灯火一晃眼就消失在日本堤的远方。

「哇!逃的还真快!」

桐绪将黑色长发甩到后方,对着那群男子扮了个鬼脸。桐绪最讨厌这种靠着金钱在太平盛世坐享其成的人了。

「讨厌,人家本来沉浸在松下染藏大人的美貌之中的说!」

——一口气把我拉回现实,好心情都被破坏光了,看你们怎么赔我!

这时桐绪想起来了。

「啊,对了,猫呢?」

白猫跑到哪里去了?

四周一片黑暗,芒草又茂密地围绕着桐绪,但她依然眼尖地发现护城河边的码头停着一艘窄船,尖尖的船头上有对炯炯有神的金色凤眼。

「有了有了。小猫咪,过来这边,已经没事啰。」

桐绪连声叫唤了好几次,但白猫已经提高了戒备,怎么样都不肯出来。不止如此,牠甚至默不吭声。

「也难怪,毕竟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那我只好出此下策了!桐绪蹲了下来,将在剧场茶店买来的土产餐盒打开,放在泥泞不堪的码头上。

「其实这本来是要买给我哥吃的,我就破例送给你吧!」

餐盒里装的是看来极为美味的鱼板和红烧鱼,桐绪看了后肚子不禁咕噜响了几声。

「讨厌,丢死人了。」

桐绪害羞地笑了笑。她祈祷着白猫毫发无伤,一边拍了拍衣袍下摆的污泥,迈步离开。寒冷的晚风,抚动着桐绪的衣领。

抬头一看,东方天空的满月恰巧被云层遮了起来。

「原来今天是满月呀……」

据说满月的夜晚会使人变得凶暴。

月亮具有支配黑暗的力量。假如从头到脚都沐浴在月光下,人们是否会失去理智,连心灵也在不知不觉中染上黑暗的色彩呢……

那位少东或许也是被今晚的满月迷惑的其中一人——这么一想,桐绪总觉得寒气变得更加冷冽了。

「月亮」等同于「跟随」。(注:日文中,「月」和「憑き」为同音。)

这句话仿佛初冬的冷风般吹过桐绪的脑中。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1-1-6 22:27 编辑


一 家有狐仙


时间是德河三百零一年——

天守阁金鯱瓦正高高地散发着光辉,在这江都城大街上,不论男女老幼、飞禽走兽都歌颂着现今的太平盛世。

风祭桐绪出生于远在江都城西南边、人称花之江都的阿佐草新鸟越町中的一间平凡剑术道场,

「喔,桐绪,你今天一样睡得很香嘛。」

品尝着既不宽裕又平凡的幸福,

「是不是梦见在吃东西啦?你笑什么啊?」

同时也正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般,经常梦见漂亮的衣裳和美味的食物,

「我也不忍心破坏你的美梦,不过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过着非常平凡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仅止于半个月前救了那只白猫的满月之夜。

「我要收走你的枕头啰,喝呀!」

枕头被抽了开来,桐绪的右头部今早又扎实地敲了棉被一下,醒了过来。

「好痛!讨厌,又是反枕干的好事对吧!?」

「早啊,桐绪。」

「早什么早啊,你能不能不要每天早上都这样对我!?」

一个额头异常巨大的二头身老人,正笑着抱住桐绪的枕头——它是一种以抽走睡眠者的枕头藏在脚边为业的调皮妖怪。

桐绪感到有些头昏眼花,真不知是敲到头还是朝阳太刺眼的关系。

前天跟昨天一直阴雨不断,途中甚至还下了点雪,但一到今早却意外地放晴了。人说「春眠不觉晓」,如此晴朗的早晨只会使人睡得更熟。

「人家难得梦到江都名产——金鯱瓦馒头我在我的手里,让我多睡一会儿嘛!不管了,我非睡不可,我要继续回去梦里把金鯱瓦馒头吃掉。晚安。」

桐绪钻回棉被里去,但这回她的头上却响起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估计约有好几人——不,约有好几只东西正在那儿跑来跑去。

「吵死了!安静点,家鸣!」

桐绪从棉被里伸出手来拍了拍榻榻米,引得三只长着独角、约手掌大小的小妖怪露出白牙,嘻嘻地笑了。

这些小妖怪是以在地板或天花板制造吓人的脚步声为业,因此相当吵闹。它们本想借由本来跑去来捉弄桐绪,结果却不小心直奔拉门,踢掉了雕有沙罗双树花的栏间(注:位在天花板跟拉门之间的换气窗。)。

「家鸣,这些我可帮不了你们啰。我哥还算好应付,即使有个五人演奏团在我哥耳边敲锣打鼓也吵不醒他,但纱那王的耳朵可是很灵的,小心他大发雷霆喔。」

反枕伸出他那布满青筋的手指,搔了搔巨大的额头。

「我想,纱那王大人应该早就醒来了。」

「咦,为什么!?纱那王不是很讨厌早起吗!?」

这下不妙!桐绪弹起身子,同时听到有阵优雅的衣物摩擦声正从庭院那边的走廊逐渐靠近这里。

「啊,这脚步声是……」

当桐绪和哥哥相依为命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每个人的脚步声有什么不同,但最近她终于发现,根据走路的姿势和上半身的挪动方式不同,脚步声也会有微妙的差异。

如果说桐绪的哥哥的脚步声听来像是个不懂事的黄口小儿,那么像这种衣物摩擦声大于脚步声的就是……

就在优雅的衣服摩擦声逐渐逼近的当头,反枕赶紧缩着脖子逃之夭夭,而家鸣们也纷纷以双手遮住犄角,从栏间逃到天花板里去。

闹哄哄的室内,转眼间便仿佛森林深处的湖畔般寂静无声。就连院子里的麻雀们也不再叽叽喳喳,似乎敬畏着纱那王。

漫步在走廊上的那名男子,拥有着可号令任何人的神秘力量。

衣物摩擦声在桐绪耳边回荡的越来越大声,有人拉开了拉门。

「你醒来啦?桐绪。」

探头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桐绪脑中所料想的人物——拥有一头如皑皑白雪般亮泽动人银发的纱那王。

纱那王的衣着既高贵又富有王室之气,他才踏入房间一步,室内就充满着神清气爽氛围,使桐绪不禁挺直腰杆。

「早啊,纱那王。你不是讨厌早起吗?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啊?」

「我被佐保姬叫醒了。」

「啥?什么姬?」

这间鬼屋——不对,风祭道场原来还有我不认识的妖怪住在这儿啊?——桐绪偏了偏头,这才发觉纱那王那柳叶般的凤眼正凝视着自己。

「干、干吗?你那什么眼神啊?我还认得织姬啦。」

看着桐绪理直气壮的胡诌出一个名字,纱那王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这时,空中传来了丛树莺的啼叫声,让这名板着脸孔的男子抬起标致的下颌指向庭院,说了句:

「花开了呢。」

他的一头银发在朝阳中闪耀出光芒,微风吹来他袖中的伽罗香味。

「花开了?」

「今天是春至。」

纱那王呢喃着,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朵乳白色的花已经宛如摊开的手指般绽放开来,那扑鼻的香味证明了它正是春季之花。

「喔,你是说辛夷花啊。」

「佐保姬是为凡间带来春意的女神,她今早已经来拜会过我了。」

纱那王无意中瞥着桐绪露出了笑容,使桐绪不禁双颊泛红。

纱那王明明是男儿身,却拥有如此惊人的美貌。肤如白云、唇如珊瑚、眼眸如明月,而睫毛则是仙女的羽衣做成的——大概吧?反正肯定是那一类的东西。

他如此美丽,美得有如天仙下凡。

话说回来,纱那王也的确不是凡人……

「我饿了,快准备早膳给我。」

俊丽的郎君骄傲地对沉浸在自己美貌中的桐绪下了命令。

「你有求于人,口气还这么嚣张?」

「我不是请求你,而是命令你。」

「那就叫『嚣张』!凭什么我要听命于你呀?」

桐绪边后悔自己刚才竟看他看得入迷边反驳纱那王,但纱那王的俊俏脸庞只是不屑地笑了笑。

「桐绪,你不想听命于我?」

「当然啊,因为这很奇怪嘛!你跟着我,那照理说我应该是你的主人,发号施令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是吗?」

「咦?不是吗?」

「这个嘛……」

纱那王摊开色泽鲜艳、挂着串装饰绳的桧扇,有意无意地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这个举动是如此的充满魅力,也难怪桐绪讨厌他这样做。

「桐绪。」

「干、干嘛?我可没有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喔!」

「看来,你还不是很了解自己的立场。」

纱那王的双眸透过桧扇盯着桐绪不放,冒出一团银色的火焰。

(啊,这眼神!糟了!)

说时迟那时快,桐绪的身子不住颤抖,一下子变得动弹不得。纱那王的银色眼眸散发出来的妖气夺走了她的行动能力。

纱那王悄悄地依近动弹不得的桐绪,靠近她的脸颊,仿佛要跟她诉说什么秘密。

「桐绪,你说说看,我是谁?」

纱那王的气息吹抚着桐绪的耳朵,桐绪只好拼命用沙哑的声音说着:

「狐仙大人。」

才刚说完,

「九尾狐仙大人。」

纱那王便随即如此补充。

没错,纱那王的真面目便是九尾狐仙。

自古以来,人们便传闻狐狸是种拥有灵力或神通力等妖力的动物,而且会跟随着人类。其中妖力只有最强的灵狐可以成为天狐——也就是拥有九条尾巴的狐狸,亦称九尾狐。

「桐绪,不要把我跟供人使唤的下等妖怪相提并论。」

「……我知道啦。」

「我们天狐贵为神兽,知晓万物的真理,能为我们跟随的凡人带来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说来可是相当高贵的种族。」

纱那王的银色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闪耀出神秘的光辉,桐绪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

如果纱那王是跟随人类的九尾狐,那么被跟随的桐绪毫无疑问是纱那王的主人。本来发号施令的权利应该在桐绪手上才对,但对手实在太难以控制了。

跟随者跟被跟随者的主从关系,在这两人身上完全反了过来。

「如果你想要我听命于你,桐绪,你就得显示自己够资格当个主人。」

「够格?怎样才算够格?」

「自己想。如果你是个连这点都想不透的愚妇,那么此处多留无益,我只好将好运跟钱财都带走。」

「好运和钱财!?这怎么行!」

才刚叫出声,桐绪的身体就恢复自由了。她不在意这只嚣张的狐狸要何去何从,但若好运跟钱财被带走,那可就真的伤脑筋了。

「那你就努力奋发向上,直到能驯服我为止吧。」

纱那王以他那从未做过粗活的白皙、美丽的手指快速划过桐绪的脸颊,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

——只要奋发向上,这只高傲的狐狸就能对我言听计从吗?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该朝哪方面努力,怎么努力?桐绪一点头绪都没有。

「桐绪,受到驯服的狐狸为了替主人带来荣华富贵,做什么都在所不惜喔!不论你是要金山、银山还是尸体山,我都会尽力达成,就算要我偷窃、杀人,我也绝对服从。」

「纱那王,别这样!绝对不可以偷窃和杀人啦!」

这句话非同小可,桐绪马上严肃地瞪回那对闪着银色光辉的眼眸。

「你这是在命令我?」

「不是,我只是希望跟你约法三章。」

「你不想要荣华富贵吗?」

「当然想要呀!不过,荣华富贵应该是要自己追求才对吧?这不是别人能给的东西。」

没错,现在的风祭道场的确经济不宽裕,甚至最后一个门生也在几天前领悟到「太平盛世不需要剑术」,离开了这家道场。坦白说,道场的经济状况已经拮据到连下个月的生活都没了着落。

即使如此,即使桐绪必须忍着不买渴望已久的胭脂跟发簪,也不愿意欠人家人情。人情是用来施予的,不是用来亏欠的。

习武之人的尊严不只在于刀剑之术,也包含着荣耀与坚忍不拔的定力——如果这句话让桐绪的哥哥听到了,大概只会笑她爱逞强吧?

「真无聊,无欲无求的。」

「纱那王,做坏事一定会有报应的,绝对不可以偷窃、杀人喔!」

「……我会铭记在心的。」

真不知道他是真懂还是假懂,纱那王无趣地大声阖起了扇子。

这时,想不到纱那王他——

「桐绪,既然你不要钱财,那我就给你别的东西吧。」

「别的东西?」

是啊——纱那王极富挑逗地送了桐绪一个秋波,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如何?想不想乐一乐?」

「咦?咦咦!?」

——为什么话题会从钱财转到这儿来啊!桐绪的身子转眼间就被高大的纱那王拥入怀中。

「放开我!笨蛋!你这只色狐!」

「春天是繁殖期嘛。」

「讨厌,你在说什么啊!」

「为何要反抗呢?你不希望我这样对你吗?」

「你以前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啊!?」

——不对,应该叫狐生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桐绪卯足了劲奋力抵抗,这时——

「喂——桐绪,我肚子饿了~~」

不幸中的大幸,哥哥鹰一郎的呼唤声从庭院那边的走廊传了过来。

「哥哥!?太好了,快来救我!」

「啊?救你?」

鹰一郎一派轻松地在肚子搔了搔痒,睡眼惺忪地探进头来。

他的相貌温和老实,完全看不出是个剑术道场的主人。当桐绪看到他时,仿佛在兄长头上的睡痕后方看到圣光——她觉得自己总算得救了。

「唉呀!?不好意思啊,纱那王!打扰到您寻欢作乐了!」

「咦!」

鹰一郎的反应完全出乎桐绪的意料之外。他故意两手遮住眼睛,再贼笑着从宽宽的指缝间窥伺桐绪和纱那王。

「哥!?你可爱的妹妹正被人吃豆腐耶!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妹子,你在说什么啊。有人愿意吃你这毫无姿色的豆腐干,你就该偷笑了。」

「啥!」

鹰一郎转过身去。在离去之际,他透过那在练剑中锻炼出来的宽厚肩膀对纱那王眨了眨眼。

「鹰一郎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纱那王嗤嗤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好笑。过了好一会儿桐绪才发现,原来他是在取笑自己。

「纱那王大人,玩到这儿就够了吧。」

屋瓦上蜷缩着一只白猫,在纱那王的兴头上浇下一头冷水。

「是化丸吗?」

「是的,纱那王大人。」

白猫跳下屋瓦,消失在烟雾之中,着地时同时幻化为一名眼神桀骜不驯、身着水干(注:平安时代的男子服装之一。)的少年。他的右领口挂着一条长长的红色绳结,在那儿轻轻晃动着。

他是纱那王的随从,猫妖化丸。

「纱那王大人,不挑嘴也该有个限度。如果您和桐绪这种穷酸的女人同床共枕,会坏了您的身体的。」

「化丸,你想说的应该是『身价』吧?」

「反正意思都一样。」

——根本就不一样吧!化丸无视桐绪的吐槽,拉了拉纱那王的袖子。

「来来,纱那王大人,请往这边走。不能太常接触桐绪,否则您那白皙的手指会烂掉长香菇喔!」

「化丸,你别老是学些无聊的人间用语!」

「住口,男人婆!就凭你也想色诱纱那王大人,还早一百年呢!」

「这是我想说的吧!是他吃我豆腐耶!」

「哼,肯吃你豆腐你就该偷笑了。」

「好过分,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化丸鼓起他那如剥壳水煮蛋般光滑细嫩的腮帮子。

有谁会相信,这孩子就是半个月前桐绪所救的那只白猫呢?

打从那个满月之夜以来,桐绪每天的生活都像祭典般热闹无比。不过,每当桐绪这么一说,化丸总会回一句:

「总比每天都过得像丧礼好吧?还不快跪下来感谢纱那王大人。」


在山谷堀救了白猫之后,隔天桐绪如常地和哥哥在道场练剑,而一名满头银发、美得出奇的男子就这样带着一名嚣张的男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男孩一脸不屑地上下打量桐绪,男子指着他说:他就是昨晚的白猫。

「这只白猫是我的随从,他叫做化丸。」

「咦?你说谁是白猫?」

他身旁只有一个男孩。

「狐狸是有恩必报的。为了感谢你救了白猫,我跟定你了。」

「啥?狐狸?呃,你们是什么新形态的强盗集团吗?」

「别担心,从今天起我会跟着你,你们风祭家也会兴旺起来。」

白猫、狐狸、狐狸缠身。

桐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现在是春天,据说很多人都会在这种季节交替的时节脑中开满小花。

从这名男子的举止跟衣着看来,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吧?没想到患有心病,真是可怜。看他长得如此俊俏,发生这样的憾事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然而,正当桐绪想将江都名产——鯱瓦馒头放在男孩小小的手掌上打发他回去时,他却不赏脸地马上变成一只白猫。无礼之徒!——他说了一些类似这样的话,还抓了桐绪的手背。

「你第一次看到猫妖吗?」

看到桐绪吓得腿软的模样,男子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

「这还用说!一般人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看到猫妖吧!」

「等到我住在这个家之后,你还会看到更多妖怪喔。」

这怎么行!——桐绪打从心底这么想,正当她想开口请他们打道回府时……

桐绪的哥哥果然又从旁插嘴了,每次都是他。

「桐绪,站在这儿不好说话,请他们进来吧。泡个茶出来招待客人……啊!既然是狐仙,想必比较喜欢吃油豆腐吧?」

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就让桐绪颓丧不已。不乱世方才向他求救时或是纱那王初来乍到时,她的哥哥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真是对牛弹琴。

「桐绪,快去煮饭。」

纱那王如此命令着抱头苦思的桐绪。桐绪已经无力反抗他了。

那天幻化成白猫的男孩就是化丸,而带着化丸前来的男子——

「我是九尾狐仙纱那王。从今天起,我要住在你家。」

就凭桐绪这一介凡人,是不可能驱逐高傲的天狐的。

桐绪和纱那王颠倒的主从关系,就这样子开始了。


*


「卖花蛤——卖蚬喔——」

桐绪洗了把脸走出家门,来到连接江都五条主要道路之一——北奥街道的大马路上。或许是因为现在还是买早饭材料的尖峰时段吧?街道上四处都是挑着扁担的小贩们热情吆喝的声音。

风祭道场就位于大马路的第一条东向道路,再往东走几条路,就是宽广的澄田川。

而说到大马路的西边,在穿越商家林立地段后便是一片广大的褐色田地,正等待春天的到来。这一带已算是江都之外,有许多田地和寺庙,商家也不多,是个怡人宜居的宁静场所。

「大叔,我要买萝卜。」

桐绪对身旁堆着一座沾着泥巴的蔬菜山的菜贩说道。

「啥——又是萝卜味噌汤……?煮个好一点的东西行不行!」

化丸嘟起嘴来。这时的化丸,就像个爱耍任性的孩子。

「不吃就拉倒。现在家里多了两张嘴吃饭,哪有闲钱让你讨价还价!能白吃白喝你就该偷笑了!」

「没礼貌,你说谁白吃白喝!」

菜贩就在眼前,化丸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才迈出一步,他随即又回来挑衅桐绪。

「欸,桐绪!你别忘了纱那王大人可是能为凡人带来荣华富贵的天狐!」

「什么荣华富贵,他连一粒米也没给过我。」

桐绪卯足了劲出言反讽。她对荣华富贵没什么眷恋,但多少也期待过纱那王可以替他们多招来些门生。

「不止如此,他还只会替我们家招来妖魔鬼怪!」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格成为纱那王大人的主人吧?不要把自己的错推到纱那王大人头上!」

「还不都是他自己开口说要跟着我的?结果看看你们那什么自以为是的态度!」

「不是自以为是,纱那王大人是真的很伟大!他可是荼枳尼天大人的公子呢!」

化丸骄傲地挺起胸膛,仿佛在夸耀自己的事迹一般。打从纱那王现身以来,桐绪不知这样和他周旋多少回了。

荼枳尼天就是稻荷神本尊,是稻荷信仰的主要神袛。桐绪多少能了解,纱那王并非普通的狐仙。

不过,她所能想透的也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能被纱那王大人这样的九尾狐跟随,你应该多抱着一点感恩的心才对!」

「我就是这一点不懂——被狐狸这种玩意儿缠上,照理说不是该请高人驱除、消灾解厄吗?」

被狐狸缠身的人类只要能驯化狐狸,就能得到荣华富贵。

但是相对的,家里有了狐仙便会招来厄运,万一事情传了开来,左邻右舍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世人对狐狸的评价,可说是相当矛盾。

「而且,九尾狐不就是恶狐狸的代名词吗?从前有只金毛九尾狐化身为绝世美女意图谋害上皇(注:天皇退位后称之为「上皇」。)呢!我曾经在仲村座看过这类戏码。」

它的名字叫玉藻前,本来是大陆一带的恶狐,差点就灭了一个国家;之后它到了本国幻化成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服侍当时的掌权者鸟叶上皇。

然而,不知为何,上皇越是宠爱玉藻前,就越是为奇妙的疾病所苦;上皇怀疑是妖怪作祟,于是召来了阴阳师作法,最后美女先出狐狸的原形,逃出宫外。

「玉藻前最后虽然死在八万士兵的弓箭下,但它断气后马上变成了一颗石头。那颗石头很可怕喔,它杀光了周遭的一草一木和生物,人称杀生石。真是阴魂不散啊。」

在民间故事和相声桥段中,狐狸一直都是反派。

「蠢死了,你们人族误会狐狸了啦。还说什么九尾狐是恶狐的代名词,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你的意思是狐狸很正派?」

「因人而异吧。如果主人命令狐狸做坏事,低等狐狸可能会照做,但高傲的天狐可不同,他们只会依照自己的意志做事。」

化丸说九尾狐的力量是绝对的,只要被狐狸跟上,甚至可影响一国的盛衰。

因此,依靠狐狸之力得到荣华富贵的人为了独占狐狸,绝不会让狐狸的存在曝光;只要散布谣言说狐狸是可怕、不祥的动物,就不会有人跟他们抢了。

「说到底,如果狐狸真的那么坏,为什么江都到处都有稻荷神社?为了自己的利益,人族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经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这样耶!为什么江都这么多稻荷神?」

无论是狭窄的小路尽头或是十字路口一带、武家、商家的庭院都供奉着稻荷神,只要有心,到处都看得到供奉稻荷神的红色祠堂。

「喂,你说纱那王是荼枳尼天的公子,意思是说……他是神?」

「天狐是一种神兽,荼枳尼天大人是狐狸之王。」

喔——桐绪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越听越弄不清狐狸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问你喔,纱那王在到我家之前都在哪里?他说住在我家是为了感谢我救了你,但该不会其实是前一户人家请高人作法将他赶了出来吧?谁叫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礼之徒耶。纱那王大人是出于自身意愿放弃柳羽的。」

「柳羽?……呃,你说的该不会是将军家的剑术指导吧!?」

化丸说出来的名号吓得桐绪将食材掉落一地。

「纱那王大人聪明一世,怎能因一时心血来潮就乱跟主人呢?像你这种男人婆,根本不值得纱那王大人放弃柳羽嘛。」

「意思是说……柳羽家能当上剑术指导,全是纱那王的恩惠?」

「不光是柳羽,在这江都出人头地的人几乎都是被狐狸跟上的人。不过呢,狐狸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如果只是没什么妖力的小角色,当事人也难成气候。」

「哇——」

桐绪不自觉又惊又叹。前方的工匠一脸讶异地回头盯着她瞧,桐绪于是赶紧低下头来噤声。

狐狸——不对,纱那王的神通力到底有多么强大,桐绪总算了解了一、两成了。

「桐绪,千万别大意喔。纱那王大人可是很难对付的,连柳羽拼了老命都无法驯服他呢。」

「我可是江都子女,管他是狐狸还是金鱼,我都要驯服给你看!」

「蠢蛋,别将金鱼和天狐相提并论!」

「不要小看狐狸的主人!」

不服输的桐绪对空挥出一拳。有人来找碴绝对要加倍奉还,这就是桐绪的武士道(?)精神。


*


「啊!」

正当桐绪买完食材想要返回道场的途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忘了买吗?」

「化丸,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先回家等我?来,把萝卜带回去。」

「啥!?凭什么要本大爷当你的搬运工啊!」

「别说这么多了!记得顺便帮我削掉萝卜皮、准备早餐!」

桐绪硬是将食材推给化丸,接着便雀跃地跑向道场的反方向。

原来,有个高大优雅的男子正抱着满怀的行囊朝着桐绪笔直地走过来。早上的购物人潮虽多,但桐绪绝不会认错他的脸。

「藤真公子,藤真公子!」

「你好啊,小桐!」

泽木藤真身上的衣着虽不算华丽,但浆烫得什么高雅。他看到桐绪后开始三步并作两步走,最上层的粉红色包袱还差点掉了下来。

「藤真公子,您还好吧?您带了好多行囊喔。」

「真巧,在这里遇见你!我正想去道场露个脸呢。」

「那今天早上我们就能来个久违的聚餐啰!」

「恐怕不行,我无法在此久留。我必须马上去拜会太田大人,最近除了指导剑术之外,太田大人还给了我一些其他的机会。」

「是工作吗?什么样的工作?」

这阵子藤真忙于公事,很少到风祭道场露面,而桐绪对此感到有些不满。

藤真看到桐绪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不禁面露难色。桐绪并不想害藤真为难,于是赶紧堆起笑容。

「呃,话说回来,想不到老中(注:负责统领全国政务,是江户幕府的最高官职。)大人这么看重您,真不愧是藤真公子!您可是风祭道场最有出息的人呢,我会一直支持您的!」

「哈哈,就只有小桐你会这么夸我。」

藤真一笑,就成了个眯眯眼。下垂眼使他看起来像个大孩子,但其实他和鹰一郎同为二十二岁,比桐绪足足长了六岁。

藤真从桐绪的父亲在世时就是风祭道场的门生,对桐绪来说,他就像是另一位兄长,具有难以取代的地位。

现在他是老中太田大人的剑术指导,每隔三天会由位于风祭道场周边的阿佐草住处前往宵谷麴町的中屋敷(注:江户时代的官邸之一。)指导剑术。

「我今天之所以想去道场,是为了想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藤真边说边将刚才差点从怀中掉落的粉红色包袱递给桐绪。

「这是给我的?」

「嗯,你打开来看看。」

桐绪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条红色首饰,上头系着日之本国所没有的舶来品宝石。

「哇~好漂亮!」

「这颗石头很美吧?前阵子太田大人派我去横波间办事,我是在那儿买来的。如何?喜欢吗?」

「嗯,可是……」

「你觉得太俗艳了?真可惜,我觉得小桐你很适合红色呢。」

「不,我很喜欢,只是,舶来品宝石……应该很昂贵吧……」

现今的江都对于他国政策并非加强排他性军力,而是想借由兴盛的国际贸易来提高经济力,以及增强国力。

因此,日之国坊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舶来品,但它们对桐绪来说大多贵得惊人。

「价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

藤真的笑靥宛如树影间的阳光一般温暖。而这位笑容满面的人,总是为桐绪带来许多美丽、可爱的物品。

「谢谢您,藤真公子。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一想到藤真在不能见面的这段时间里依然如此为自己设想,桐绪不由得开心地羞红了脸。

不过,藤真那高贵的穿着和礼物,也常常使桐绪感到五味杂陈。桐绪明白身为老中大人的部下想必薪俸优渥,但她总觉得藤真会就此离她越来越远,甚至弃她而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还有啊,这是之前你很想要的珊瑚耳环和春季的新款胭脂,这边的则是……」

藤真不断从怀中的行囊掏出各式各样的礼物。

「慢着、慢着,藤真公子!我怎么好意思收您这么多礼物呢!?」

「别在意,我买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要让你开心嘛,你就别跟我见外了。」

桐绪手上这座藤真给予的礼物山,比外观看起来还重上许多。

「藤真公子,听我说。我只有能见到藤真公子,就会开心得像要飞上天一样,所以……空手来就行了,请您多到道场露露脸吧。」

「也是,我太久没出现了,真抱歉。」

藤真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桐绪对这种表情最没辙了,她比较喜欢藤真的笑容。

「呃,藤真公子。我下回会做些拿手好菜来回报您,请一定要来玩喔。我也会做些女红,只要是为了藤真公子,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嗯。小桐,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妻子。」

「没错!我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

两人羞涩地相视而笑,鱼贩缓缓地走过他俩身旁。

接着,他们只短短闲聊了几句,藤真便匆匆循原路回去工作了。桐绪痴痴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无法自已。

化丸的冷言冷语,化为一盆冷水浇醒了桐绪。

「喂喂喂,男人婆,刚才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是谁啊?」

「呃,化丸!?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化丸用萝卜戳着狼狈的桐绪侧腹,边摆出架子兴师问罪。

「刚才那家伙是你的老相好?」

「小孩子不要说出这么老成的话!」

「你还真没眼光耶,纱那王大人不是很明显比他好上千百倍吗?」

「藤真公子已经够好了!」

桐绪气得白了化丸一眼。

「我说啊,桐绪。足以让你鞠躬尽瘁的对象就只有纱那王大人一个人,为那种男人做牛做马,根本得不到什么屁好处啦。」

「不要说什么好处坏处的!」

「给你个忠告,别忘了纱那王大人正跟随着你。」

化丸撇着头漫不经心地说着,但眼神已经变成神秘的猫眼。

(糟糕,不该让他看到这一幕的。)

桐绪并不想让纱那王和化丸抓到自己的把柄。

同时,桐绪也唯独不想让藤真知道自己被狐狸缠上了。

据说会缠上人类的鬼神会一直跟着女方不放。意思是说,即使桐绪嫁人,纱那王也会跟着去夫家?如真是如此,

(我……)

我才不要呢——桐绪心想。

「欸,化丸。拜托你,千万别跟纱那王提到藤真公子,要帮我保密喔。」

「干嘛要保密?」

「我会在你的饭上面撒些柴鱼片报答你的。对了,顺便帮你烤条柳叶鱼好了。」

「居然想用是我诱惑我,太卑鄙了!」

说着说着,化丸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


*


就在这同一天里,风祭道场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喂,桐绪。有个奇怪的家伙从刚才就一直守在门前。」

化为人形的化丸走到桐绪房里通知她这件事。当时桐绪正在为衣袍缝制春意盎然的蕾丝。

附带一提,化丸在今早足足吃了三大碗柴鱼饭。

「奇怪的家伙?」

桐绪以为是有人来踢馆了,于是赶紧将针插在针包上走出玄关,发现的确有个怪人在大门前徘徊。对面杂货店的深蓝色门帘旁堆满了天水桶(注:江户时期用来接雨水以做消防用途的水桶。),而那个人就站在天水桶旁边,偷偷窥伺着风祭道场。

她是一名女子。

「你认识她吗?」

「不——我在这一带没见过她。」

她是个气质高雅的美女。从她的衣着看来,她绝不是出身于武家,而是商家千金,而且家里一定是相当富裕的大商号。这样的千金小姐和既臭酸又穷酸——应该说和一贫如洗的风祭道场可说是天差地别、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莫非——

「化丸、化丸,你来这儿躲起来。」

「为什么?」

「告诉你喔,那个人啊,可能是讨债的。」

桐绪蹑手蹑脚地将化丸拉进门柱的阴影里。

「听说啊,有些讨债人会故意派美女去装哭博取同情,借此讨回债务呢。」

「喂喂,你们两兄妹没听过『不用白不用』这句话吗?」

「化丸,你还是多学学人类的语言吧。」

桐绪说那句话应该是「量力而为」才对,不过化丸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还不都一样」。

「居然跑去借钱,纱那王大人听了一定会摇头叹气。」

「我是没借啦,但我哥说不定去借了高利贷。我哥他啊,最喜欢收集那些叫做『古董』的破铜烂铁了。」

若非如此,那样的美女怎么可能会来这儿呢?

「请问……二位是这间道场的人吗?」

这两人以为躲得完美无缺,但其实非常显眼,于是马上就被发现了。

在回头的这一瞬间,桐绪想了很多事情。

(怎么办?她看起来不像坏人啦……)

但这世上的坏事,大多都是一些长得人畜无伤的人干的。万一这个人真的是穷凶恶极讨债人,那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桐绪感到一个头两个大时,化丸天真无邪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桐绪,要是没办法还钱,会有什么下场?」

「那还用说,我一定会被推入火坑啦。」

「火坑?」

「意思就是说被卖到青楼卖身赚钱!」

「啥~!?你这个空有梦幻的穿着却没胸又没姿色的男人婆,哪有什么卖身的本钱啊!?」

「没礼貌!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嘛!」

「你想试啊!?」

这两人无视面前的美女,话题越扯越开;这时纱那王板起脸来丢下一句:想试的话就试啊,打断了他们两人。

「吵死了。你们两个为什么总是如此烦人。」

「纱那王!我绝对不要去青楼!死也不去!」

「纱那王大人,不用对她心软,就让这个男人婆求仁得仁,杀了她吧!反正她就算去青楼也没有卖身的本钱。」

桐绪和化丸左一言右一句地对纱那王说个不停,使他烦躁地锁起眉头。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我这就去找腌酱菜的石头把这个男人婆沉到井里去!」

「给我安静点。」

纱那王瞪向化丸,吓得化丸喵了一声,赶紧掩住自己的嘴;而桐绪也同样双手掩嘴、不再吭声。如果惹火纱那王,就休想得到他的帮助。

纱那王冷冷地瞥了桐绪一眼,接着旋即和美女四目相交。

「女人,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是,呃……真不好意思。」

「你想要的应该不是钱财吧?」

「咦!你不是来讨债的?」

才一插嘴就被化丸戳了一下,桐绪只好再度掩嘴噤声。

美女的洁白双手放在腰带上,宛如蝴蝶般地不住颤抖,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应;最后,她依旧臣服于纱那王的无形压力,没多久就慎重地低下了头。

「不瞒您说,我前来此处……是为了想进入贵道场习剑。」

「习剑!?你!?」

桐绪和化丸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唯有纱那王依旧面不改色,相当冷静,仿佛他早就料到这位美女会口出此言。

「你为什么想习剑?」

「我……我想要报仇。」

「报仇!?」

纱那王和美女的这席对话,吓得桐绪惊呼连连。


*


风祭道场的会客室正对着庭院,日照相当良好;桐绪的哥哥鹰一郎背对着壁龛,抱着胳膊倾听美人解释来龙去脉。

「我明白了。千代小姐想替令妹报仇,所以想来此习剑。我没说错吧?」

鹰一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千代的来意。这位自称千代的美女闻言后,表情凝重地垂下了头。

这位不速之客为门可罗雀的风祭道场带来了始料未及的春季风暴。千代似乎想为去年春天死于意外的妹妹报仇。

「那么,能否请您再多谈一下令妹呢?所谓的意外,是什么样的意外?」

「……恕难回答。」

「是遇上了试刀手?还是有强盗闯入家中?」

「……恕难回答。」

「有没有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

「……恕难回答。」

接连被拒绝三次,鹰一郎不由得呼——地叹了口气。每当鹰一郎想深入追问,千代就会摇着细细的颈子连声道歉,根本无从问起。除了「想报仇」这句话以外,其他细节她一概不透露。

「哥哥,你就别再追问了。我们就先让千代小姐成为我们的门生嘛,我会好好教导她的,好吗?」

坐在鹰一郎对面和千代并肩而坐的桐绪听了这番话后,觉得手无缚鸡之力却想习剑报仇的千代非常了不起,因此甚是感动。这就是武士道!——桐绪希望整个风祭道场都能支援千代。

然而——

「你也太性急了吧?想等我说完嘛。」

像个老头般双手捧着茶杯的鹰一郎,转眼间就让扯开话题的同学碰了一鼻子灰。

「依照习俗,报仇这种行为只有武家才能做。这点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啊……」

「没错。」

我们在民间故事和戏剧中常常见到「报仇」这类剧情,但在现实生活中,报仇是必须经过许多繁杂手续的。首先,欲报仇者必须先拿到「报仇许可证」(注:仇討ち免狀,发行于江户时期。);报仇者须向当地町奉行(注:江户幕府的职称,掌管领地内都市的行政、司法。)申请,若官府认为你的理由值得报仇雪恨,便会授予这种证书,以保证持有者报仇杀人后不会吃上官司。

相反的,若当事人没有报仇许可证,那么报仇的行为就会被视为私斗,遭到逮捕。

「恕我直言,千代小姐并非出身武家,对吧?这就伤脑筋了,这样您是拿不到报仇许可证的。」

也就是说,即使千代的仇人正背对她坐着,她也无法斩杀他。

「千代小姐,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您还会因此被枭首示众呢。」

「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条小命算不了什么。」

听到她说得如此坚决,鹰一郎又呼——地叹了口气。

千代那紧闭的双唇、挺直的背脊,在传达出她坚不可摧的决心,令人心痛。

现场一阵沉默。

「纱那王,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鹰一郎话锋一转,转向了一旁一脸无趣的纱那王。纱那王并不喜欢出来露面,很难得看到他愿意像今天这样与别人同席而坐。

「你的意思是?」

纱那王用桧扇敲打着手掌,发出啪哩啪哩的声响。

「我是问你,改不改尽全力帮这位小姐报仇。」

「你的问题真奇怪。」

不知为何,纱那王开始含笑望着千代,而后方的化丸也贼贼地笑了起来。这两人的目光似乎让千代感到浑身不自在。

(纱那王这家伙!)

桐绪白了这两只无礼的狐狸和猫一眼。报仇到底哪里好笑了?真搞不懂他们。

不知是否败给了桐绪那凶狠的目光,纱那王徐徐地站起身来。

「看来我打扰到各位了。有我这样的人在场,千代应该很难畅所欲言吧?」

「不,绝对没这回事……」

被纱那王嘲笑的千代,反而出言劝留正欲走出门外的纱那王。

「走吧,化丸。」

就在这时,纱那王那优雅的衣物摩擦声经过了千代面前——

(嗯?刚才好像……)

一瞬间,桐绪似乎看到这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望地将视线交会在一起。

「唉——居然走掉了。」

鹰一郎的这句话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纱那王和化丸早已消失在走廊上,千代却依然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里。

「真不好意思啊,千代小姐。他虽然很难相处,但脸蛋可是有口皆碑。」

「哥哥,后面那一句是多余的。」

桐绪瞪着鹰一郎,仿佛说着:别老说些废话!——鹰一郎清咳了几声。

「请容我在此介绍,那位名叫纱那王的男子是我们的……对了,是我们家的表兄弟。」

即使是鹰一郎这么粗神经的人,也不可能说出「他是住在我们家的银毛九尾狐」这种话,于是便急中生智,掰了个借口。

「我们长得很像吧?我和纱那王可都是绝世美男子呢。」

「哥哥。」

你们哪里像了?——桐绪再度瞪向鹰一郎,要他别毁了这个蒙混过关的好机会。

「……呃,咳咳。我们言归正传吧。」

「啊,好的。」

千代似乎依然挂念着纱那王的去向。

鹰一郎只好加重音量,温柔地向千代搭话。

「千代小姐应该也很清楚,现今的江都已经延续了德河之世约三百零一年之久,也就是说,这三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战争。」

怎么没头没脑地开始讲起江都了?——千代困惑地看着鹰一郎。

「太平盛世之所以能持续这么久,应该全仰赖于朝廷的威信吧?真是谢天谢地。」

「是……」

「太平盛世是不需要剑术的。既然没有战争,那么不管剑技多么高超都无用武之地。时下的武士们对充满汗臭味的剑术没什么兴趣,只想拼命学习茶道、能剧、俳句、绘画等人文素养,甚至也不认为腰间挂着竹刀逛大街是什么可耻的事。」

「真令人叹息啊。」鹰一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啜饮茶水。

「因为这个缘故,很惭愧地,我们风祭道场到现在依然没有半个门生,只有我和桐绪两个男人……嗯,算是很随性地以剑糊口的剑客。」

「哥哥,人家是女的啦。」

「是吗?」

桐绪冷冷地吐槽了鹰一郎,不过他只是耸了耸肩。

「呃——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千代小姐,想报仇就得一举成功,而如果您想学到必杀剑法,就必须在这间破烂道场修行……这样您愿意吗?」

「咦!?哥哥,你想鼓吹千代小姐报仇!?」

桐绪对于兄长方才说出的话感到不可置信。

「桐绪,干嘛?你一开始不也是这么打算吗?」

「可是!没有报仇许可证的话,千代小姐她……」

就会吃上杀人罪名,惨遭法律制裁。这样就太令人痛心了。

「我愿意住在贵道场。谢谢您的帮忙,请多指教。」

「好的,请多指教。」

「哥哥!」

就这样,风祭道场多了一名门生。


到了夜晚,桐绪依然在鹰一郎的房间铺着棉被,一面叨叨絮絮地抱怨着。

「你确定要让千代小姐住在这儿吗?到时后悔我可不管。」

「你别这么生气嘛,学费跟房租我会按时跟她收的。有什么不好?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暂时有着落了。」

「我不是在跟你谈钱!我的重点是:没有报仇许可证,我们这样帮她真的没问题吗!?」

喔,你说这个啊——鹰一郎抱着火钵(注:日本的一种陶瓷制品,内置烧炭以温暖室内。),打了个大呵欠。鹰一郎这个哥哥对桐绪来说,就像难以用筷子夹取的芋头一样难以捉摸。

「对了,你房间的行李搬好了吗?」

「搬好了啦。从今晚起我就会睡在那只不知道脑袋里装啥的嚣张狐狸的隔壁房,整晚被反枕、家鸣那些妖怪捉弄,搞得连做梦都梦到油豆腐还得边说梦话边发抖,我真可怜!」

「纱那王不是说过,像他那种地位的九尾狐是不吃什么油豆腐的吗?」

「我只是举例罢了,举例!」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加上桐绪又唠叨个不停,鹰一郎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纱那王是个好男人耶,你应该对他好一点才对啊。」

「哥哥,狐狸这种生物本来就很擅长变身为俊男美女,就只是这样罢了。你要在眉毛涂口水(注:日本相传只要在眉毛涂口水就不会被狐狸的幻术所骗。),别被他骗了。」

风祭道场以前曾风光一时,所以道场内的房间多不胜数,不会因为多了千代一个人就变得拥挤。不过,哪个人要住哪间房间,就不是可以随便决定的事了。

主屋位于南侧,环绕着整个庭院;从最后面开始算起,房间使用状态为纱那王与化丸、空房间、桐绪、鹰一郎、空房间,往东转个弯过去则是佛厅、会客室等等。

本来千代只要住进两间空房间的其中一间即可,但鹰一郎父母生前曾住在他房间隔壁的空房,因此遗物多得像山一样,清都清不完。

这样一来,能住的就只有纱那王隔壁的空房了。桐绪思考了很多,觉得叫千代住在来路不明的男人(狐狸)隔壁也太可怜了,因此决定自己搬进后面的空房,让千代住进桐绪原本的房间。桐绪对这种房间配置方式感到大大的不满。

「那么,千代小姐已经在隔壁房就寝了吗?」

鹰一郎压低音量。

「不,她在厨房帮我们洗碗。」

「是喔。」

「哥哥,我不想让她成为杀人犯。我绝不会教她什么必杀剑法,要教你自己教吧。」

「你别这么顽固嘛。桐绪,强迫别人接受你的正义不是件好事喔。这世界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靠着蛮干解决。」

你说的我懂,可是——桐绪正想辩解,鹰一郎举手制止了她。

「那我问你,如果你哥哥被人杀了,你会怎么做?」

「别说了,真不吉利。」

「我是说『如果』。」

「我出身于武家,当然要报仇雪恨呀。虽然你傻愣愣的,但好歹是我唯一的亲人。」

「『傻愣愣』那三个字是多余的。」

鹰一郎抹了摸了摸妹妹的头,欣慰地笑了。鹰一郎长相平庸,和英俊一词丝毫沾不上边,但这副亲切的笑容却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而且纱那王曾说过,桐绪和鹰一郎有着相同的笑容。

「我也是啊。如果你有了万一,我绝对会报仇,至死方休。」

「哥哥……」

「现在的千代小姐是靠着报仇的强烈意念生存下来的。如果我们夺去了她的希望,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她的眼神给了我这种感觉。」

身为女儿身却敢敲响剑术道场的大门,足见她的决心非比寻常。

鹰一郎用火筷翻动着木炭,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

「虽然借由憎恨他人来维持生存意志是件可悲的事,但有些时候,人也只能靠着这样的方式前进。我想让她借着憎恨仇家来产生求生意志,直到她认为『活下去』也是一个选择为止。」

——活下去也是一个选择。

桐绪反复地咀嚼这句话。桐绪自己也曾在父母相继过世时丧失了生存的动机。

「我之所以要她住下来,是因为觉得假如放着她不管,难保她不会冲动犯案。总之呢,我们就先观察一下状况吧。」

「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考虑得这么周详……」

桐绪在心中感叹道:我跟哥哥还差得远呢。对不起,说你傻愣愣的。

灯火在晚风中摇曳不定。白猫姿态的化丸走了过来,颈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他熟练地拉开拉门,走入室内。

「喂,男人婆。纱那王大人要你帮他送睡前酒过去喵。」

「喵?你那什么可爱兮兮的说话方式啊,真让人火大。」

「啰嗦!快去送酒!」

「他不会自己去厨房喝啊?我啊,现在正在跟我哥谈论重要的事情呢。」

「我们已经谈完了。过来吧,化丸。」

鹰一郎笑盈盈地快速将化丸抱到膝上。尾巴长长的白猫乖顺地窝在鹰一郎的膝上,舒服地眯起眼来。

「你好温暖喔。虽说现在是春天,但气候也还冷得很,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啊?」

「我才不要呢。你会说梦话,吵死了。」

什么话——鹰一郎拍了拍化丸的屁股,逼得他喵了一声。

「化丸,你可千万别在千代小姐面前随便变身喔,会吓到她的。」

「我知道啦。」

「反枕和家鸣也是,绝对不可以吓到那位小姐喔。」

鹰一郎对着天花板说完后,大额头老人和三只独角小妖便接连从天花板探出头来,接着又消失无踪。大家都很听鹰一郎的话。

桐绪这才注意到,化丸总是趴在鹰一郎的膝上,甚至现在也乖乖地让鹰一郎抚摸他的喉头。就像桐绪喜欢哥哥一样,化丸也肯定很喜欢鹰一郎。

「男人婆!不要在那儿发呆,快帮纱那王大人送酒去喵!」

桐绪再度体认到,兄长的胸襟有多宽阔。


二 天尾移之刀


桐绪将木刀架在上段,而鹰一郎则守着下段。

鹰一郎总是如此,绝不摆出攻击的架势,只让桐绪自由进攻。

千代认真地看着这两人比剑。

「只要一想到千代小姐正看着我们,我就好紧张喔。」

害羞地说出这句话的桐绪,在这天的练习中输得一败涂地。在受到鹰一郎强攻小手(注:剑道术语,指手腕到手肘的部分。)时,桐绪甚至还掉了木刀,在千代面前大为出糗。

「桐绪阁下,您的手臂还好吗?看得我好担心啊。」

当桐绪在休息时间坐在缘廊上失落地晃动双脚时,千代一脸担忧地递出了沾湿的毛巾。

「我觉得凉凉的毛巾会比较好,所以……」

「啊,谢谢您。」

桐绪挽起深蓝色木棉道服一看,被打到的部位已经红肿得让她无法强装镇定了。

「这……应该很痛吧?」

「嘿嘿,我早就习惯了。」

今天才初次接触到木刀的千代不禁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轻言放弃。桐绪再度了解到千代的心意之坚定,想说些话鼓励她。

「千代小姐,我问你喔。你知道该如何才能避免在练习中挨打吗?」

「……该怎么做呢?」

「由自己展开进攻,就这么简单。只要比对手还强,就不会挨打了。」

桐绪充满自信地笑了笑。千代先是睁大了眼,接着马上跟着笑了。

「原来如此,我会努力的。」

「嗯,加油吧。」

昨晚千代似乎还不习惯睡在这儿,因此睡得并不好。桐绪好几次都听到千代频繁地来回房间与茅房发出的声响。

而一到早上,她却又比任何人都早起。当桐绪来到厨房时,千代已经烧好了活,利落地做着早饭了。转眼间,千代就做出了两三道菜,烹饪功力不在话下。

如此贤淑的千代,怎么会怨恨他人,甚至还想杀人呢?桐绪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桐绪阁下,怎么了吗?」

「啊,没事。话说回来,不要叫我桐绪阁下啦。」

「那,桐绪小姐?」

「对对,就这么办。我从以前就很想要有个姊姊,所以很想跟你亲近些。」

话才刚说完,桐绪就想到千代的妹妹才刚过世,因此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呃,我……我的意思不是说想取代令妹,我——」

真是越描越黑。

千代对桐绪温柔地微微一笑。

「桐绪小姐,那棵树是樱花树吧?」

千代指着一棵含苞待放的樱花树。

「是啊,它的枝叶很茂密吧?再过一阵子,它就可以开出美丽的花了。」

桐绪最喜欢樱花了。

「好怀念喔~小时候我爹在树上用绳子绑了块木头,常逼我打木头练习呢。当时我可是边哭边练喔。」

「唉呀,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想玩娃娃跟扮家家酒呀。我常跟我爹吵着『我不想再练剑了』呢。」

而作为母亲的这时一定会说:那就别再练剑了。

「可是呢,很奇妙的,当他们逼我练时我不想练,而他们叫我别练时我反而想练了。我哥还笑我『爱作对』呢。」

那棵樱花树蕴藏着桐绪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虽然风祭道场穷酸到风一吹就会倒,但这儿有着许多桐绪的珍宝。

千代静静地听着桐绪说完后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开口问道:

「……请问,令尊令堂现在……?」

「他们啊,他们在两年前的一场传染病中相继过世了。」

「这样啊。」

千代小姐,那你呢?——现在的桐绪还无法开口说出这句话。就算问了,千代也只会一脸悲伤地说声抱歉,闭口不谈吧?

没必要着急,只有慢慢接近千代那寂寞的心就行了——桐绪心想。

没多久,有个人适时地打破了沉默。

「千代小姐——光是看着也很无聊,你要不要先从练习挥刀开始?」

鹰一郎对千代开了口,于是桐绪不再说话,推着千代的背将她送了过去。


千代挥舞木刀的模样,让桐绪看得冷汗直流。每当她挥下刀去,总是重心不稳地歪到一边去,证明了千代的身子完全输给了木刀的重量。

面对一个这样的初学者,鹰一郎发挥了他与生俱来的芋头精神,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是这样啦,千代小姐,您这是在跳中元节舞蹈吧?听好了,要把力量集中在丹田,像这样挥下去,这样。」

「这、这样吗?」

千代照着鹰一郎的吩咐用力挥下去,怎料用力过猛,打到了地板。

「哇!不行,不能敲地板!万一破了就得花大钱修理了!」

「啊!对、对不起!」

这幅令人莞尔的光景,真的是在练剑吗?

一开始冷汗直冒的桐绪,在不知不觉中扬起了嘴角。她渐渐觉得:只要把千代交给哥哥,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桐绪看着这两人看得出神,忽然——

「桐绪。」

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对流汗毫无兴趣的纱那王正板着张脸俯视桐绪。

「真难得,想不到纱那王居然会来道场。如果你对剑术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喔。」

「不用了。」

纱那王回绝他人时,口气总是很冷淡。

「不说这个了,我有话跟你说。过来。」

「咦?咦~!?」

一晃眼,正襟危坐的桐绪忽然缓缓飘离了冰冷的地板——原来是纱那王将她扛上了肩膀。

「喂!放我下来啦!!你干什么嘛!?」

看到桐绪奋力挣扎,纱那王说了声「吵死了」,还拍了拍桐绪的屁股。

「笨蛋!你打哪里啊!?我又不是鼓!」

「你的手臂很痛吧?我帮你治疗。」

「咦,手臂?」

桐绪看了看方才被鹰一郎打过的手臂,接着再望向纱那王的背影。

纱那王的衣袍是不是造成了一种身体纤瘦的假象?桐绪靠着他的肩膀与背部,想不到他竟然体格颇佳。

「那个……我的手痛归痛,还是走得动的,能不能放我下来?」

「没错,你这蠢才!快点给我下来,无礼之徒!」

化成人形的化丸紧紧地跟着纱那王走向连接道场与主屋的走廊,不停地大吼大叫。

最后,桐绪仿佛米袋般地被纱那王一路扛到主屋的起居室。千代满脸惊慌地目送桐绪被扛走,而鹰一郎则一如往常地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使桐绪相当火大。

纱那王的房间位于桐绪的隔壁房,室内满布着新榻榻米的香味,是间采光良好的西南侧边间。房内除了五斗柜、火钵、衣架之外,只有一座六曲半双(注:屏风的折叠处称为「曲」,六曲指该屏风有六折;又屏风通常为两座一组,一组称作一双,半双即只有一座。)的六尺金屏风;上头描绘着层层白云。地下还有座王朝风格的建筑物。

这座金屏风是纱那王来到风祭道场时为一些带的私人物品。它看起来相当昂贵,纱那王相当喜爱它。

「别碰那座屏风。」

纱那王边将桐绪放下边叮咛道。

「不用你说我也不会碰。我又不是小孩子。」

「纱那王大人!您就算治好这个男人婆的手臂,她也只会在晚膳多放一片难吃的酱菜回报您喔!」

一同进到室内的化丸,马上如连珠炮般地说个不停。

「不如将她活埋在后面的竹林中吧?反正这女的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埋在那儿说不定可以变成竹笋的肥料喔!毕竟竹笋季快到了嘛!」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这就去找石灰,好帮助她在泥土中腐化!」

「你去外面玩,在我叫你之前都别进来。」

「什么喵?」

化丸转眼间就变成了猫形。

「喵——!!!」

白猫画出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飞向被春风吹得满地尘埃的庭院。

「咦,化丸!?」

「他在旁边我会分心,就让他暂时当只猫吧。」

虽然桐绪心中爽快了不少,但也觉得化丸有点可怜。纱那王看桐绪老是频频瞥向庭院,遍唰地拉起了一面拉门叫她别看。桐绪看向纱那王,他只是满不在乎地倚着扶手。

或许是惧怕纱那王吧?反枕、家鸣不太接近这间房间。鸦雀无声的室内,只听得到附近的新内节(注:净瑠璃的流派之一。净瑠璃是日本传统戏曲的一种。)师傅那断断续续的美声。

「桐绪,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嗳——没事啦,放心放心。」

「快给我看。」

桐绪心不甘情不愿地挽起袖子,这才下了一跳。手臂患处比方才更肿了。

「哇!怎么回事?怎么肿得跟竹轮麸(注:类似竹轮,不过表面像齿轮般凹凸不平。)一样!」

这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但桐绪还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纱那王皱起眉头,拉着桐绪的手臂。

「鹰一郎还真狠。」

「当然啊!我们是在练剑耶。」

「真令人难以理解。人族老是喜欢拘泥一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说着,纱那王双手握住了红肿的竹轮麸。他的眼中散发出银色的光芒,手心也开始逐渐发热……

接着,你猜怎么了?

「奇怪,不痛了!」

纱那王一松开手,桐绪手上的伤痕就不见了,有句话叫「被狐狸抓了一把(注:比喻因事出突然而茫然不知所措。)」,桐绪现在就是那种心情。

「好厉害,光是被你用手接触就治好了?就这么一瞬间?」

「返老还童罢了,这没什么。」

「返老还童?喔,你是说不死身之力吗?」

传闻中,众神靠着这股力量来治愈伤口,永保不死不老之身。

纱那王缓缓地倚回扶手,威严十足地说道:「真是的,你这主人还真麻烦。」

「我第一次看到纱那王你展现神通力耶!原来这就是天狐的力量呀?谢谢你。」

「无须多礼。只要你受伤,我随时都可以帮助你疗伤;不过,千代我可不管。」

丢下这句话后,纱那王的凤眼直直望向道场那头。

「你们收那名女子为徒,这样真的好吗?想教她学会剑术,就像用水画图一样困难。」

「啊……嗯,我也这么想,不过我哥他——」

桐绪放下袖子,将昨晚鹰一郎告诉她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他们将千代安置在这道场是有理由的,墓地是为了好好看住千代,直到她明白「活下去」也是一个选择。

「真像鹰一郎会说的话。当滥好人也该有个限度。」

「总而言之,我们想先观察她的状况。我们会小心不让她受伤的。」

纱那王没有回话。他只是用靠在扶手上的右手托着腮,一脸严肃地望着道场。

「纱那王?你是不是不赞成我们留下千代?」

「……不。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决定」

说完后,他再度沉默不语。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他生气了?——桐绪尴尬地摩挲自己那双已经痊愈的手臂,这时候纱那王突然说道:

「桐绪。」

「是,是!」

「把你的佩刀拿来。」

「刀?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拿来就是了。你想害我改变心意吗?」

桐绪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先暂且照着纱那王的话做。桐绪的房间就在纱那王房间的隔壁,因此马上就将它拿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

她虽然内心忐忑不安,依然乖乖地将这把刀连同黑漆漆的刀鞘交给了纱那王。

「这东西你是不是寸步不离身?」

「是啊。」

纱那王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抽到试挥了一下,仿佛严冬的冰柱般锐利清冽的刀身,反射出洒进屋内的阳光。

「这把刀很棒吧?它是我爹的遗物。我爹生前是江都小有名气的剑客。别看我这样,为了保住父亲的掩面和风祭道场的招牌,我可是在剑术上堵上了我这条命。」

「是这样啊。幸好你不是单纯的男人婆。」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难不成你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意要我把这把刀带来的?真是善变的狐仙大人——桐绪鼓起了腮帮子。

「桐绪,我要赋予你九尾的加持。」

「九尾?」

纱那王点了点头,用他那浓纤合度的美唇深深吐了一口气。

「狐火!?」

从狐狸口中吐出来的鬼火成为狐火,大小约只有手掌大。蓝色的火焰如梦似幻地晃动着,差点要让人误以为现在是深夜。

「好漂亮……」

「这是特别为你做的天尾移,看清楚了。」

「咦?天……什么?」

纱那王没有答腔,径自将左手掌上的狐火移近右手的刀身。

狐火一瞬间就由块状变化为长条形,转呀转地绕成螺旋状,宛如盘旋而上的蛇或龙般。传闻中不动明王的右手所持的降魔剑上有个俱利伽罗龙王缠绕在上,而桐绪的刀也一样,被狐火紧紧地缠绕了好几层。

「这是……怎么回事?」

桐绪看了看自己的爱刀,又看了看纱那王,纱那王凝视着狐火,眼眸中透露出白雪般的银色光辉:看来他相当享受于狐火缠绕刀身的过程。

过了好一会儿,狐火俨然露水消失在朝阳中般无声无息地串进刀身里,桐绪不禁放声大叫。

「我将自己的九条尾巴中的其中一条移进了这玩意里。」

「九条尾巴的……呃!你说尾巴!?」

桐绪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爱刀,但锋利光辉的刀刃静悄悄的,丝毫看不出银毛九尾的踪迹,甚至也没有发出狐火那蓝白色的光芒。

「你是说……纱那王,你的尾巴在这里面?」

「没错。」

「这么做不会痛吗?你的身子还好吧?」

桐绪从未见过纱那王的银毛九尾,因此压根不知道长着九条尾巴是什么样子。

无论是哪种狐狸,一开始就只有一条尾巴,当妖力随着时间逐渐增长,尾巴也会增加为两条、三条,也就是说——尾巴的数量等同于妖力的强弱。

「这尾巴对纱那王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即使少了一条,我也还有八条尾巴。」

「你不要说得好像在数竹夹鱼或沙丁鱼一样。」

桐绪是真心为纱那王担忧,但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桐绪,这是九尾的加持。我的妖力已经分给了这把刀,今后这把刀一定会保护你的。」

「保护……不用担心我啦,我会自己保护自己的。我的剑术不会输给任何人。」

「话不能这么说,我跟着你,就表示你有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妖魔的世界,很容易就会被妖魔缠上。」

纱那王说,反枕和家鸣之所以会出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桐绪现在已经看得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也听得见以前听不见的声音了。

「听清楚了,桐绪。不管那些东西怎么呼唤你,都千万别靠近。」

「反枕跟家鸣也不能靠近?」

「可以。他们是得到了我的同意才住在这儿的。」

「打开心眼吧,桐绪。不能靠眼睛,要靠心来看穿真相才行。妖魔随时都潜藏在你身边。」

纱那王的颜色眼眸直直地凝视着桐绪。

「……纱那王,你的心眼现在看到了什么?」

「你。」

纱那王露出性感十足的笑容,抚摸着桐绪的黑发。

「总觉得好奇怪哦。纱那王,你今天真温柔。」

「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事后想想,这时的桐绪依然没有听出纱那王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依然只懂得用眼睛观察事物。

这时纱那王的心眼,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


千代拜师已经过了七天了。

老实说,桐绪本以为千代应该已经对剑术感到厌烦了,但千代却咬紧牙关,认真地跟上了鹰一郎的训练。

一想到千代如此费尽心思地想要报仇雪恨——

(总觉得有点难过……)

不过,尽管千代意志坚定,依然抵挡不了连日来累积的疲累。一天的练习结束后,千代会在厨房准备晚餐,而她摇动笳籬时发出吆喝声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不少,每当千代说出「嘿咻」,桐绪便会和千代相视而笑,说她像个老婆婆。

比起道场,千代更适合待在厨房,无论桐绪问的是杀鱼的方法或火候,千代都是有问必答;而千代虽然沉默寡言,但一出口都是既诚恳又富有魅力。

——如果我有千代这样的姐姐,一定每天都可以过得很快乐。千代的妹妹相比在世时和千代感情很好吧?

桐绪打从心底替千代两姐妹感到忧伤。真是太可怜了。不知千代的妹妹,是如何咽下那最后一口气的?

(是遇到了试刀手吗?还是说有强盗闯进家中……)

桐绪一边思考着这类问题一边在厨房准备晚餐。当她切着用来炖煮的鲫鱼时,玄关那头传来了招呼声。

「晚安,小桐。」

出去一看,原来是泽木藤真。他笑着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树叶间的阳光般光彩夺目。

「哇!藤真公子!快进来、快进来。」

「没关系,我站在这儿就好。鹰一郎在吗?」

「在啊,他刚才出去水井那边洗澡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懒惰,明明家里就有浴室,偏偏不用。」

「那家伙从小就讨厌洗澡,还真是意志坚定啊。」

「就是这样他才会讨不到老婆。」

「妹子,后面那一句是多余的。」

桐绪回头过去,看到鹰一郎只穿着条兜裆布站在活动拉门的后方,肩膀和胸膛上的水珠正闪着光芒。

「说人坏话的人要遭受天罚!」

「呜!」鹰一郎大喝一声,用湿漉的毛巾猛打桐绪和藤真的头。

「哥!你这样成何体统呀!万一被外头的人看到怎么办!」

「我正想让大家瞧瞧我这副美丽的躯体呢。怎么样啊?各位!」

「不怎么样!」桐绪答道。藤真站在板着脸孔的桐绪旁边,不自觉笑了出来。

「哈哈,鹰一郎,小心感冒哦。」

「笨蛋是不会感冒的!」

「你自己都说了,那我也不需多言了,对了,今晚要不要来喝一杯?阿佐草氏隔壁有家好店哦。」

听到这句话,鹰一郎二话不说便直奔出去。


「藤真,等等我!我衣服穿好就过来!」

鹰一郎啪嗒啪嗒地跑到走廊,消失在主屋尽头。

「小桐,你也一起来吧,今晚我们三人一起吃点好东西吧。」

「啊……抱歉,我今晚有正事要办。」

藤真难得邀请桐绪,但她却推辞了。

「正事?很重要的事吗?」

「嗯……算是吧。」

「一个人看家也太寂寞了吧。」

这句话虽然听在桐绪耳里甚是高兴,但藤真并不知道风祭道场现在其实已经是个大家庭了。

就在这时,纱那王和化丸进入了浴室一同入浴。万一他们两人洗完后知道桐绪外出饮酒,这两个将桐绪视为仆人的人不知会如何处罚桐绪。

况且现在也还不能留千代一个人在家。

「对不起,我今晚要看家。」

「这样啊,真是太可惜了!」

藤真露出了十分遗憾的表情。看到这样的藤真,桐绪不禁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

「不然这样吧。改天我们俩瞒着鹰一郎一起出游,好好吗?」

「真的吗!」

「嗯。」

整装完毕的鹰一郎回来了。」来,走吧」正当鹰一郎往前迈步时,藤真悄悄地递给了桐绪一个布包,接着才转头离去。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三十两银子。

(藤真公子……又来了。)

前阵子收到藤真给的首饰也是如此。那时直到桐绪回房打开包袱巾,才发现最下面垫了约十两银子。

桐绪并没有将藤真三不五时给钱的事情告诉鹰一郎。因为她认为,藤真应该是为了不想让鹰一郎知道,才故意偷偷将钱藏在下面交给桐绪。

鹰一郎是个直肠子,假如他知道了这件事,心里一定会觉得有所亏欠,而他们两人的友情就会变得不对等了。

然而,桐绪也无法瞒着哥哥偷偷把钱花掉,于是只好将迄今收到的钱都放在一个地方。

「桐绪小姐,方才的那位公子是?」

千代边以围裙擦手,边从厨房探出头来望着站在玄关发愣的桐绪,表情甚为不安。桐绪赶忙将装有银两的布包藏到袖袋里。

「啊,不好意思,把厨房丢给你一个人。他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朋友?」

「是的,他是泽木藤真公子,以前是我爹的弟子,算是我们的师兄弟。」

这时,不知怎的,千代瞪了门外一眼,表情有些可怕。

「千代小姐?别担心,他不是讨债的。他是个大好人哦。」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哥哥抛下我们去外面饮酒作乐了。真拿他没办法,这个人眼中只有酒。」

桐绪笑了笑,但千代依然一脸严肃地握紧两手。

「呃……桐绪小姐。」

「怎么了?」

「方才那位公子……怎么说呢……劝你别太接近他比较好……」

千代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咦?为什么?」

「喂!男人婆!你在玄关干嘛?害我在厨房找不到你!我洗完澡后觉得好饿哦!」

好巧不巧,化丸偏偏在这时候洗完了澡,面颊红通通地嚷着要吃饭,打断了桐绪和千代的对话。桐绪很想知道千代话中含义,但现在似乎不是问这问题的好时机。

「怎么了?」

纱那王从化丸的背后现身,率先开口了。他或许是察觉了现场气氛不对劲吧?敏锐的男人还真有点难缠。

「……没什么。我哥的朋友将我哥约出去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朋友?」

「对,朋友。」

桐绪隐藏了藤真的身份,心虚地避开了纱那王的目光。

纱那王的银色长发在水光下显得比往常更美丽,如白雪般闪耀着光辉。


*


当晚鹰一郎喝得酩酊大醉,直到隔天早上的早饭时间都还起不了床。

「呜哇,这房间的酒臭味好重哦!」

桐绪探头一看,自己的哥哥正跟只蠋一样地蜷缩在寝具上。

反枕在鹰一郎脚边抱着枕头笑道: 「这个鹰一郎醉的真厉害啊。」

「呜呜,好刺眼……关起来,把拉门关起来……」

「哥,昨晚你到底喝到几点才回来呀?千代小姐可是等你等到很晚才睡呢。」

「头好痛,别这么大声啦~家鸣。不要在天花板乱跑」

抬头一看,三只家鸣正倒立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

鹰一郎跟着藤真都是酒桶,照这样子看来,说不定他喝到天亮才回来。

「真是的!我们都已经先吃过早饭了耶。」

「我不吃……吃了一定会吐……我喝不下去了啦,藤真~」

「桐绪懒得理这个醉鬼,于是径自走出房门,在走廊和千代不期而遇。

「桐绪小姐,鹰一郎公子还好吗?」

「只是宿醉罢了,别理他,瞧他那副德行,今天一整天都不必指望他了。」

「嗯——也是。千代小姐,您就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我就出门买豆渣来煮个云花菜汤吧,人家说这道菜治宿醉很有效哦。」

说着说着,千代便匆匆忙忙地掉头离去了,桐绪目送着千代的背影,心中觉得似乎有股桃色的预感。

「哎呀呀,不会吧~居然会有这等美女看上我哥~?」

「千代跟鹰一郎怎么了?」

或许是听到了桐绪和千代的对话吧?耳朵灵敏的纱那王从最后面的边间探出了头来。桐绪见状,赶紧奔过去拉着他的衣袖。

「嘘!我哥会听到啦!来这儿讲!」

「要讲什么?」

桐绪拉着一脸讶异的纱那王,将他带到春暖花开的庭院,接着像额三姑六婆般摇着手,滔滔不绝地道出鹰一郎和千代的事情。

「不知道千代小姐到底是怎么看待我家大哥的?明明就不必理会那个宿醉的酒鬼,她却好像很为他担心耶。」

「你是说……鹰一郎的春天来了?」

「嗯,说不定哦。呵呵呵,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呢。」

自己的哥哥和千代——假如这两人真的可以凑成对,那对桐绪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

「你好像一直都心情很好嘛。」

纱那王按着被春风吹拂而上的银色长发,难得地一早就露出会心的微笑。

院中的辛夷花已经凋谢,换成满地盛开的沈丁花。家中里里外外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桐绪也一早就精神十足。

「纱那王,你也来帮忙,促成这桩良缘吧。」

「只要让鹰一郎多喝酒就好了吗?」

「不对呀!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制造机会让他们俩独处吧?这对千代小姐来说也是好事一桩呀!」

如果他们两人能够结成良缘,千代或许就能感受到生存的喜悦。不必强求她用时间来遗忘想报仇的情绪,只要以情感来填补空虚就行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只是你个人的想法。找我来看,千代报仇的信念可不是半吊子。」

「你说的也没错……」

桐绪语露失望。」好吧」纱那王打开桧扇,美艳地笑了笑。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会照办的。」

「嗯,谢谢你。」

「桐绪,你和千代感情不错嘛。」

「是啊,我喜欢她,总觉得我可以放心将各个交给她。有了这样的人待在各个身边,我也可以安心出嫁了。」

听到这句话,纱那王突然脸色一变。

「出嫁?你要嫁人?」

「没礼貌,你的意思是『像你这种男人婆根本嫁不出去』吗?」

纱那王板起脸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桐绪丝毫没有察觉。如果纱那王能面露怒意,对桐绪来说应该会好懂许多吧——

「桐绪。」

桐绪转过头去,看到正满面笑容的纱那王,不过,看得出来他皮笑肉不笑。

桐绪此时初次体会到不寒而栗的滋味。

「桐绪,既然你今早告诉了我一个这么有趣的消息,那我也该回报你一下,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想要什么东西?」

是错觉吗?纱那王的眼中闪出了银光,不,或许这不是错觉,只是桐绪不愿相信罢了。

当他的眼中闪出白雪般的银光时,就代表天狐要开始施展神通力,有某些时期将要发生了。

「之前化丸说过你有个喜欢的男人,他叫什么名字?」

「咦?」

纱那王很明显是暗指藤真。

「不是有个男人让你喜欢到想嫁给他吗?」

「不对……我,我只是……」

「你想要哪个男人的心吗?桐绪?」

一回神,纱那王的四周已经漂浮着几团鬼火。冰冷的寒风吹拂着桐绪的脸颊,令人无法相信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想要的话就说吧,只要你想要,我什么东西都给你;不管要我抢劫、杀人都无所谓。」

纱那王露出神秘的笑容,将右手伸到胸前,作势要抓紧某样东西。

漂浮在庭院上空的狐火拉着蓝白色的火尾依序吸入他的手中。纱那王的银色长发在狂暴的强风中不断飘动而上,俨然有了生命一般。

过了半响,当最后一团狐火消失在纱那王手中时——

纱那王往桐绪的脚边丢了一块红色的物体。

桐绪一开始以为它是牡丹花蕾或是王瓜的果实,因为她不相信纱那王会做出这种事。

红色的物体在柔软的春泥上规律地跳动着。

砰咚、砰咚、砰咚……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铁锈味。血的、味道。血的……

「你不是想要那男人的心吗?这么喜欢那男人,我就给你他的心吧。」

「……心?不对,这是……心脏、藤真公子的心脏!?」

纱那王面无表情。

毛骨悚然。笑着杀人的人固然可怕,但能毫无感觉地杀人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桐绪打从心底这么想。

不,纱那王本来就不是人。

银毛九尾狐。

纱那王舔了舔指尖上滴下来的、藤真的血。

「不……不要——藤真公子——!」




本帖最后由 Harpuia0000 于 2011-1-6 22:26 编辑


三 黑吃黑


桐绪和千代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就是为院中养的那两只母鸡捡鸡蛋。

全身淡褐色的那只叫做『苇火』,而除了尾巴微黑之外,全身皆为淡褐色的那只则叫做『木通』。这两只鸡产下的鸡蛋,大大维系着风祭家这个大家庭的生计。

「很好很好,今天它们也产下了好多蛋哦。」

桐绪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蛋捡起来,茄篱里收集了一堆刚产下来的鸡蛋,相当温暖。

「桐绪小姐,今天的早餐就做小鱼干煎蛋吧。」

「啊,好啊,听起来好好吃哦。」

「因为纱那王公子喜欢熟鸡蛋胜过于生蛋嘛。」

千代很明显是在征求桐绪的同意。

桐绪装作没听到,千代于是又重复了一次纱那王的名字。

「鹰一郎公子告诉我,苇火和木通是纱那王公子买的。真是多亏有他。」

「是?」

「我们回厨房吧。」

面对桐绪那冷淡的态度,千代无奈耸了耸纤细的肩。

打从纱那王玩弄藤真的生命那天起,已经过了五天了。这段期间内,尽管纱那王和桐绪共处于一个屋檐下,桐绪依然没有和纱那王说上半句话。

至于纱那王,也没有特别过来和桐绪说些什么,其实他不必特意过来道歉。只要使点小花招讨我欢心,我就会心软了嘛——桐绪对纱那王的愤怒依旧未减。

鹰一郎跟千代起初还能对这两人的冷战睁只眼闭只眼,但过了三天之后,他们觉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便将化丸纳为同伙,三不五时就轮番到桐绪那儿有意无意地跟她谈论纱那王。

「你还是不想跟他和好吗?」

「不想——应该说我已经和他绝交了,所以绝对不会跟他说话的。请你不要再跟我提起那个男人。」

「只要好好沟通,我想误会一定可以化解的……」

「误会?误会的是你们把!为什么大家总是要替他说话?」

桐绪完全不懂大家为什么要让他们两和好。

(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只不懂人情世故的狐狸的!)

回到厨房一看,灶上锅子里的白饭已经冒出热气了。

最近这几天江都都维持着春光明媚的好天气,然而今天却冷得惊人,即使烧了火,厨房依然暖和不起来。

「桐绪小姐,呃……关于藤真公子……」

「别再提这件事了。」

千代欲言又止,但桐绪决定无视到底。她已经不愿再想起那一天、那颗心脏的事了。

「不、不、不、不得了啦~~~!」

就在这时,鹰一郎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和桐绪装了个正着,害桐绪差点将装满了鸡蛋的茄离掉落在地。

「哥,什么事啊!鸡蛋破了看你怎么赔我!」

「别管鸡蛋了,快、快、快跟我来道场。」

鹰一郎用力托着桐绪的胳膊一路拖到道场,差点将桐绪的手整个拉断。

「哥,你冷静点啦!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挖这里汪汪!大判小判(注:江户时代流行的金币。)一大堆啊!」

「啥?」

「来福,你看那里!」

鹰一郎口沫横飞地说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指向孤单地摆在道场正中央,充满存在感的方形箱子。

那是一个四个角都装有豪华禁书装饰的亮漆千两箱(注:江户时代专门用来放置大量小判的箱子),锁已经被破坏了。

「咦,为什么有千两箱!?」

「昨晚我关道场门时没看到这个东西啊!绝对没有!而且我们家也没有养什么叫来福的狗!」

童话中有一则故事,描述主角的爱犬来福对着对面汪汪叫,而当主角挖掘完地面后便得到了数不尽的大判小判。如今现实生活中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出现了千两箱,别说是开心了,桐绪只觉得非常诡异。

桐绪解下坏掉的锁,一打开箱子,里头遍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两小判……这……这是真的吗?」

「嗯、嗯。我来确认看看好了。」

鹰一郎缓缓地拿起一枚小判,用臼齿用力咬下。如果是货真价实的小判,由于是纯金制品,理应会留下咬痕。

「嗯!这是……」

「怎么样?哥。」

「上面有齿痕耶!」

「哎呀!这些全都是如假包换的小判吗?真诡异。」

随后赶上的前代,站在远处担忧地抚着脸颊。

没错,真的很诡异。眼前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堆小判,真要桐绪将它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虽然没有很难,但桐绪办不到。

「顾名思义,所谓的千两箱就是指里面有一千枚一两小判。只要省着点用,我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耶,桐绪!」

「哥,这是别人的钱,要交给自身番(注:江户时期的都市警备机关。)才行啦!」

桐绪试着抱起千两箱,这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还重,大约有五贯(约二十公斤)重。

「这么重的东西,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将它搬到我们道场呢?」

千代偏了偏头。看着这玩意,桐绪发现有个人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偷走千两箱运到道场的正是——

(会做出这种讨人厌的行为的,只有那男人了)

偷盗杀人不眨眼的九尾狐。

「啊,喂,桐绪!?你要去哪里啊!?」

任凭鹰一郎在背后呼喊,桐绪依然直奔纱那王的房间。

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狐狸。

他明知道桐绪最讨厌偷窃跟啥人,却偏偏这么做。藤真的事情也好,今天的千两箱也罢,桐绪才刚忘记上一件事,他就马上又故意惹她不高兴,简直就是扫把星。

「纱那王!」

一到了走廊,桐绪便看到纱那王站在春暖花开的庭院中,手臂上还停留着一只红眼乌鸦。

「喔~坏人配上狡猾的乌鸦,还真是绝配啊!」

纱那王撇了桐绪一眼,没有答腔;接着他对乌鸦开口说了几句话,最后说了声「去吧!」

乌鸦在桐绪眼前「叭嘎——」地尖声一叫,然后展开大大的翅膀消失在薄云笼罩的天空中,一根乌黑的羽毛,掉落在纱那王的脚边。

「刚才那只乌鸦是不是骂我笨蛋?」

「它是我的使魔,不仅聪明,还听得懂人话。」

「使魔?你是不是又在策划什么坏勾当?这次你又想干嘛?杀人?」

「……我俩这么久没说话了,想不到你一开口就没好话。看样子你很讨厌我。」

「那还用说?谁叫你这么坏心眼!为什么你老想捉弄我?」

纱那王望着滔滔不绝的桐绪,不耐烦地将银色的长发拨到后方。

「你还在气藤真那件事啊?我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你知道你的玩笑带给了我什么样的伤害吗!?」

那一天,桐绪看到纱那王丢出一颗跳动中的心脏,便连滚带爬地直冲藤真的宅邸,心痛如绞地拉开闸门。

桐绪害怕自己亲眼墓地藤真胸口开了个暗洞、少了颗心脏的惨状,同时也备受自责的罪恶感煎熬——狐狸这种生物,八成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这样的痛苦。

到了藤真宅邸,桐绪看到藤真仰躺在床。无论她如何呼唤,藤真就是不睁开眼。

但是,他的心脏并没有消失。

「桐绪?……痛痛痛,头好痛……我宿醉了~」

藤真翻过身来,胸口正强力地起伏着,他的心脏,依然还在那儿。

桐绪一头雾水地回到道场,这才发现掉在院里的不是血淋淋的心脏,而是一朵沈丁花。

她中了狐仙的幻术。

当桐绪意识到自己被纱那王耍了的那瞬间,全身的力量都流失了。松懈下来的情绪,最后变成了憎恨。

「你真是差劲透了!看着我又惊慌又悲伤的模样,真的那么有趣?这次的千两箱又是怎么回事?想报复我不跟你说话这件事么?」

「千两箱?你在说什么?」

纱那王剑气掉落在地的乌鸦羽毛,露出针一般锐利的眼神,

「别装傻了!这怎么想都是狐狸的幻术吧?」

「桐绪。」

「不要偷盗,也不要杀人!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不够格当你的主人,所以你听不进我说的话!?」

纱那王默默地听着桐绪发泄怒气,不过,他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反而更激怒了桐绪。

「出去!马上从我家滚出去!钱财跟运气我都不要,甚至你可以把我全身的东西都带走!我宁愿当乞丐,也不要跟杀人不眨眼的纱那王住一起!」

「……你是说真的吗?桐绪?」

纱那王伸出手来,但桐绪仿佛挥鞭般粗鲁地拨开他的手。

「别碰我!你的手是用来偷窥,杀人的脏手!」

桐绪本以为纱那王会反驳几句,但他却只是默默地望着桐绪。纱那王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令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现在的桐绪也不想懂了。

化成白猫的化丸听到院子的吵闹声,于是从屋顶一跃而下,脖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

「发生什么事了,纱那王大人?」

庭院里的树莺频频啼叫,昭告着春天的到来。


*


当鹰一郎将千两箱交给山谷掘旁的自身番后抵达家中时,第七声钟声(约下午四点)已经敲响了一段时间了。

所谓的自身番,指的是镇上师傅们的聚集地,那儿有着各式的消防道具和逮捕用具,奉行所的官差们偶尔会晃过来关切一下,以防镇上发生什么事情。

「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害我好担心喔。」

在玄关等候的桐绪紧抓着哥哥的胳膊不放,欣喜于他的平安归来。

「抱歉,抱歉,自身番的师傅们硬是要我陪他们下围棋,所以就下了好久。」

「那你好歹也派个人来通知我们一下嘛,我跟千代小姐可是担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千两箱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总不可能老实说「这是我家的护理偷来的千两箱吧」吧?再怎么说也太憨直了。不过,桐绪也不认为对着师傅火王引(注:江户时代的非公认警备基层协助者。)们说「我早上醒来就发现者东西出现在我家道场」,他们就会乖乖接受。

说不定在对方的追问之下,鹰一郎会被当成窃贼,而最惨的情况就是将狐狸缠身这事情公诸于世——桐绪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忐忑不安地等待鹰一郎回家。

「说到这个啊,我倒是听到了一件有趣的消息,你听过『胧小鬼』吗?」

「胧小鬼?」

「他是这阵子闹得江都满城风雨的义贼啦,他专门抢劫有钱的武家或商家,接着再将千两箱丢到贫穷大杂院里,让钱财从天而降。」

鹰一郎在起居室里盘腿而坐,兴冲冲地道出刚从自身番听来的消息。

「他可是大杂院居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呢!不过,身为武家的我们自然就不可能会知道这名地方英雄了。」

「然后呢?胧小鬼怎么了?」

桐绪边往鹰一郎的茶杯倒茶边发问,似乎想消除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

「你该不会想说我们家的千两箱也是那个胧小鬼干的好事吧?」

「正式如此!昨晚阿佐草藏前的札差(注:江户时代仲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俸米的人。他们不但在俸米买卖中赚取差价,还提供用俸米作为担保的高利贷。)遇袭了,而我们见到的千两箱上的金属装饰有那个札差的店面,绝对错不了,看来我们是受到了义贼的帮助了。」

身为武家,这下丢脸丢人了——鹰一郎不以为地笑了笑,但桐乃笑不出来。

「哥,慢着,意思是说,这件事跟纱那王没有关系……」

「你真的怀疑纱那王啊?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你明明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不了解这一点?」

因为,因为,因为,因为,因为。

「你不是跟纱那王约法三章,说不可以偷窃跟杀人吗?」

「约法三章?」

桐绪记得纱那王曾经问过她「你这是在命令我?」而她回答「不是,我只是希望跟你约法三章。」鹰一郎指的是那件事吗?

「纱那王之前就说过『你们兄妹真是清心寡欲,但或许这样也不错,人类真是种麻烦的生物,只要尝到甜头,就会越来越贪心』——」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从朱色变成了紫色。随着微风吹来的街头闹声,也从悠闲的三味线、长歌转变为兜售晚餐材料的小贩叫卖声、妇女冲出来买东西时脚下的木屐声。

「哥,怎么办?我对纱那王说了非常、非常过分的话……」

「如果你觉得心有愧疚,那就向他道歉吧。」

「……他会原谅我吗?」

「我说啊,桐绪。」

鹰一郎放下茶杯,摸了摸下巴,鹰一郎想对桐绪说教时,声音总是和他们的亡父如出一辙。

「化丸已经告诉我藤真那件事了。纱那王践踏了你的心情,这行为的确不可取;但是藤真还活着,这场虚惊是你思虑不周造成的。」

「是……」

「今天也是,你自己妄下定论,认为纱那王偷了东西;这是不是代表你早就对他有了偏见,认为他一定会做出这种事?」

头垂得低低的桐绪,忽地抬头望向鹰一郎。

「我认为,想要当狐狸的主人,就必须信任自己的狐狸,我想,够不够格当狐狸的主人,从这儿就看得出来。」

鹰一郎的这番话既温柔又一针见血,一字一句都刺进了桐绪顽固的内心深处。

怀疑纱那王的自己,无法信任他的自己,纱那王明明对自己说了要驯服他,让他看看自己够不够当主人,结果……

(我以前到底做了什么……)

「哥,失陪了!」

桐绪朝地上蹬了一脚,直奔纱那王的房间。

——哥哥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些事情,我以前怎么都没察觉到呢?

桐绪想起了纱那王将九尾之一转移到桐绪刀上的事,忽然觉得鼻酸。纱那王总是为她将一切打理的服服帖帖,总是那么认真地关切着桐绪——

(而我,根本没有用心去了解纱那王……)

「纱那王!你在哪里~?」

房内只看得到夕阳余晖,看不到纱那王的踪影。

「纱那王!化丸!」

无论桐绪如何呼喊,他们两人依然没有回应。

桐绪在道场内四处寻找,终于在联系主屋和道场间的走廊上看到纱那王的背影。他正欲走出玄关,银色的长发在风中不断飘动着。桐绪叫道:

「纱那王,慢着!不要走!」

然而,他依然一径背对着桐绪,走向黄昏街道。


*


今晚是朦胧的月夜。月亮及月光俨然渗出了水,朦朦胧胧。

北奥街道是北奥的诸侯们进宫执行政务的专用道路,而纱那王就在这条路上朝着北方走向千住大桥。

桐绪连声呼唤了纱那王好几次,但不知是否他仍在气头上,只一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桐绪只能不停地追着那个冷漠的身影。

夜晚的街道上,除了桐绪和纱那王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是当然的,一想到前面是什么样的地方,桐绪还真想马上掉头回家。

望着左手边的芳原风月区的红灯火走了一会儿后,眼前就看不到建筑物了。

……这里是小塚原。

这是专门对罪人们进行酷刑、枭首示众、火性、斩首等刑罚,也就是「处刑场」。这儿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沾染着死刑犯们临终前的哀嚎;每当两旁茂密的屉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桐绪的心脏就为之一紧。

「求求你停下来,纱那王!你要去哪里?」

桐绪试着喊了他一声,但他依然没有回应,反倒是乌鸦啪沙啪沙地发出了夸张的振翅声。

「呀——!」

桐绪捂着耳朵瘫坐在地,吓得腿都软了。

这下子,纱那王总算停下脚步了。他走到桐绪面前,笑着伸出手来。

桐绪觉得自己好可耻。纱那王总在自己有困难时伸出援手,而这样的援手,桐绪怎能说它脏?

(肮脏的是我的心。)

——我这个疑神疑鬼。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

「纱那王,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你,还……」

纱那王对着忙着道歉的桐绪露出温暖的微笑。

桐绪抓住了纱那王那冰冷纤细的手,正当她站起身来,忽地问道纱那王的衣袍上发出了混合着土味的腥臭味。

「嗯?纱那王,你怎么臭臭的?你平常的伽罗香呢?」

我并不讨厌那股高贵的香味啊——桐绪抬头看向高达的纱那王,吓得往后跳开一大步。

「你是妖怪!?」

这个化身成纱那王的男人咧嘴露出了丝毫不像纱那王的卑劣笑容,接着眼睛。鼻子。嘴巴也都一块块从脸上剥落。

黄昏之时亦称为为达摩之刻,意思是指与魔相逢的时刻。

该不会一开始从道场门走出去的那个背影——

(并不是纱那王……!?)

被狐狸跟上的人容易被妖怪缠住——桐绪完全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这个化身纱那王的『东西』现在已经现出了原形,是一个宛如水球的黑色物体。

桐绪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而这个黑色水球就乘机饿虎扑羊般地飞扑了过来。

「别开玩笑了!」

桐绪旋即将刀拔出刀鞘。这把刀里面住着纱那王的一条尾巴,当时桐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遇上妖怪。

「来吧,我就让你瞧瞧九尾的加持有多厉害!」

桐绪相信纱那王的妖刀一定会守护自己,桐绪已经决定不再怀疑纱那王的话了。

桐绪蓄力斜下砍了一刀,于是将重心放在右脚——这时忽然踩了个空,桐绪就这样直直滑落下去,仰躺在路边的屉叶从中。

「哇!哇哇哇!?」

看来这条路的侧边是个斜坡,桐绪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毫无戒备地暴露在满月之下。不知从何时开始,桐绪已经习惯有纱那王相伴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想过,纱那王不再会给自己这么大的不安。

桐绪眼中噙着泪水,连月亮看起来都变得歪歪曲曲的。

黑色水球在此发动第二波攻击。

死定了!

桐绪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但旺盛的蓝白色火焰在千钧一发之际朝着黑色水球飞扑而去,吓得妖怪连滚带爬地逃走。

「喔,逃走啦?这妖怪逃得还真快。」

「纱那王?」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桐绪以为纱那王真的来了,于是赶紧翻身爬向说话的那名男子,她真的以为纱那王来帮助他了。

因此——

「小姑娘,你真有意思,居然敢跟妖怪打斗。」

这名男子单边屈膝,和桐绪四目相交;当他以色泽鲜艳、挂着串装饰绳的桧扇托起桐绪的下巴时,桐绪吃了一惊。

帮助他的人并不是纱那王。此人的声音、年龄、王朝风格的豪华衣袍看来都和纱那王相去无几,但生的确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发色,纱那王的头发是皑皑白雪般的银色,而此人的头发则是闪耀着琥珀光辉的金色,背对着月光的他,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你是谁……?」

桐绪沙哑地低语着,金发男子眨着比纱那王更醒目的双眼皮大眼,凑上来反问:「我才想问你是谁呢。」

他的眼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这把刀是天尾移之刀,因此能斩妖除魔。」

男子说完后,桐绪手中的刀便移到了男子手上。奇怪,我明明握得紧紧的,怎么——

「请你还给我,这是我的刀!」

「哎呀。」

桐绪伸手想抢回来,但男子却谄笑着将天尾移之刀藏到身后,似乎想捉弄桐绪。他的袖中传出了一股相近于纱那王的伽罗香。

「好凶悍的丫头。说,是谁将天尾分给你的?」

桐绪不清楚这名男子的底细,只能默默直视他那双金色眼眸。男子偏了偏头,喃喃说道:

「该不会是纱那王吧?」

「咦?你认识纱那王?」

就在这时——

「——桐绪!」

突然——真的是突然,有人在黑暗中唤出了桐绪的名字。

正当桐绪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伽罗香时,夜空中伸出了双大手,从后面仅仅抱住了桐绪。

桐绪飘到了半空中,和地面拉开了一段距离。

「桐绪,你没事吧?」

「纱那王?!」

这名有着银色长发和银色眼眸的男子,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桐绪。

「这时真的吗?你是真的纱那王吗?」

「这是什么傻话,难道你忘了我的长相吗?」

他真的是纱那王,他和往常一样既高傲又冷淡,但此时他望着桐绪的眼神,充满了真诚。

桐绪转过身去,依偎着纱那王颈子上的银色长发。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你哭什么?」

「我才没有哭呢,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那就好,没事就好。」

纱那王用力回抱桐绪,他的拥抱没有任何轻浮的气息,倒像母鸟的羽翼般既温暖又强而有力。

纱那王确认桐绪没有受伤后,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凶狠地瞪向伫立于地面的那名金发男子。

「把那把刀交出来。」

说完后,他愤怒的视线化为一道蓝白色闪电,射向男子的眼睛。

「哇——!慢着慢着慢着!」

「除了我的主人之外,没有人能碰那把加持之刀!」

「我还你、我还你就是了!纱那王!是我,松寿!」

金发男子惊险地闪过那道闪电,拼命对纱那王喊话。

「松寿?」

桐绪感到很意外,纱那王居然就这样停止了动作。

一阵沉默之后——

「您是……松寿王吗?」

您?纱那王居然用了敬语!?

桐绪战战兢兢地对纱那王说道:

「呃……纱那王,那个人好像救了我耶。」

「松寿王救了你?」

纱那王凝视着金发男子。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回到地面上。

「请恕在下失礼。」

「就是嘛,真是无礼透了。这么久没见面,亏我还期待能和你哭着抱在一起呢。」

银发男子和金发男子。面面相觑的这两人,长得极为相像。

这名叫做松寿王的男子露出意味深远的微笑,将桐绪的刀丢还给纱那王。

「这把天尾移之刀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会将自己的尾巴分给主人。」

纱那王将回到手中的刀交给桐绪,露出羞怯的表情。桐绪第一次看到高傲的纱那王露出这种表情,也无法置信纱那王竟会对他人使用敬语。

「那个……纱那王,这位是……?」

状况外的桐绪才刚开口,便听到有人尖声叫着「纱那王大人——」此外还有一阵铃铛声。

「唉呀,这不是化丸的声音吗?」

松寿王随着桐绪的视线望去,看到化成白猫的化丸在月光下轻快地奔向前来。

「好久不见啊,化丸。」

这名金发男子代替纱那王亲昵地叫住了化丸,令化丸惊讶地竖起了尾巴。

「啥?不要随便跟本大爷说……喵——!?松寿王大人?」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化为人形,诚惶诚恐地爬了过来。不知是否过度惊慌,化丸甚至忘了要将头上的猫耳消除。

「小、小、小的无礼,请大人原谅!」

接着化丸瞪向勾着纱那王胳膊的桐绪,怒吼道:

「喂,桐绪!离纱那王大人远一点!别在松寿王大人面前无礼!」

「没关系,这丫头毕竟是我弟弟的新主人嘛。」

「咦,弟弟!?」

桐绪惊叫出声。这名长得和纱那王如出一辙的男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纱那王露出吃到苦柿子的表情,看着他的哥哥。


*


「话说回来,鹰一郎,这座宅邸还真有趣,为什么你们要住在如此窄小的柴房?」

「不,松寿王,这是我们的主屋。」

「什么,这是主屋!?」

「是的,如您所见,我们家是座破道场,在居住上也造成了纱那王的诸多不便。」

「这样啊……嗳,我失言了。我对平民的生活相当感兴趣,像这杯酒也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到如此廉价难喝的酒。」

鹰一郎和松寿王两人在风祭道场的会客室笑盈盈地把酒言欢。不食人间烟火的松寿王常常失言,但他们两人似乎是意气相投。

桐绪和松寿王在小塚原相遇才只是半刻(一小时)前的事。回家后桐绪将松寿王介绍给鹰一郎认识,结果没多久这两人就开始在宴席中相谈甚欢了。

纱那王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当哥哥的人。化成人形的化丸在席间四处走动,忙着添灯油、帮松寿王揉肩。

「嗯?桐绪,我的脸上沾到了什么吗?」

不擅喝酒的桐绪吸着番茶(注:日本的一种绿茶。)直视着松寿王,不小心和他四目相交。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你跟纱那王长得真像。」

「会吗?我倒觉得我比他好上千百倍呢。桐绪,如何?这也是种缘分,要不要改当我的主人啊?」

这——桐绪陪了个笑脸想蒙混过去,这时纱那王从旁轻轻地推开桐绪的肩膀,坐了过来。

「兄长,您真是一点也没变啊,尤其是动不动就想抢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点。」

「怎么回事?为何我觉得话中带刺?」

「我想,大概是您心虚,所以才会这么觉得吧?」

松寿王将送到嘴边的杯子放回盘里,刻意耸了耸肩。

「你还在气我偷走你的木隐?」

「不光是木隐,还有结城、雾岛也都被兄长您偷走了。」

化丸对桐绪悄声说道:

「木隐、结城和雾岛都是纱那王大人小时候养的乌鸦天狗。」

「喔——」

桐绪对化丸点点头,再瞥向纱那王的侧脸。

(呜哇!他好像很不高兴耶!)

纱那王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早起时还要不悦许多。这对兄弟是不是感情不太好?桐绪不禁为他俩感到担心。

松寿王倚在扶手上,有意无意地反唇相讥:

「小绯,别老是斤斤计较一些小事,小心秃头喔。」

「请您别这样叫我。」

化丸再度对桐绪耳语道:

「纱那王大人的小名叫做『绯月』大人。」

「原来如此,难怪叫他『小绯』,真可爱。」

千代在这时端来了追加的酒、卤萝卜干、青柳、凉拌青葱,于是大家便暂时静了下来。

「哇!是凉拌耶!看起来好好吃!啊,千代小姐,不好意思,突然带客人回来。待会儿就交给我来吧。」

「没关系……」

「奇怪,你的手怎么了?」

桐绪看到千代的左手缠了纱布,于是探过身去。

「不好意思,因为我想磨刀,所以……」

千代慌慌张张地缩起了手。

「对喔,我家的菜刀还满钝的。今天你就别帮忙了,请好好休息吧。」

「……是,那么我就先进去休息了。」

正当千代想离去时,鹰一郎对千代说道:

「这位是纱那王的兄长。」

鹰一郎简短地介绍松寿王。千代毕恭毕敬地点了个头,接着便匆匆返回厨房,看来是不想打扰到他们。

「唉呀。鹰一郎,刚才那位美女是?」

「她是我们的门生,住在我们这儿,是个有气质又伶俐的女孩。」

「喔——长得这么美,却想习剑?」

看来松寿王对千代本人以及她送来的菜肴都深具兴趣。

「她肯帮我们煮饭,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请用,千代小姐做的菜都很美味喔。」

「我开动了。这是什么?颜色看起来像是马饲料,不过闻起来倒挺香的。」

松寿王夹起了他口中的马饲料——萝卜干,接着望向纱那王。

「我说纱那王啊,你不认为这座宅邸挺有趣的吗?」

「是啊,是很有趣,有趣到令人喘不过气啊。」

纱那王对松寿王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而松寿王也回报了一个微笑。这对兄弟之间似乎有种默契,真不知道他们是感情好还是感情不好。

「对了,兄长。今日您在那儿做什么?」

「这个嘛,我循着你的味道追了过去,结果就遇到你的主人桐绪了。不过我真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放弃柳羽的?」

「大约是一个月前吧。我已经派使魔通报过兄长您了。」

「奇怪~是这样吗?」

桐绪看着偏着头的松寿王,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那种个性。鹰一郎也是这种人,所以她很清楚。

鹰一郎边为松寿王斟酒,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松寿王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跟我们家不一样,是个名门贵族吧?」

「嗳,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个花钱跟朝廷买身份的乡下武士罢了。」

「喔~是诸侯吗?还是旗本(注:江户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

「是德河将军家。」

「噗————!!!」

鹰一郎和桐绪不约而同地喷出嘴里的酒和番茶。

(将、将军家!?他刚才说将军家!?)

看着兄妹俩吓得发抖,纱那王骄傲地说道:

「没什么好惊讶的。历史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天狐的踪迹,不论是天下盛衰或是这个世界的统治权,都掌握在我们一族手里。」

「正是如此。只要我还在德河家,德河盛世就会再持续一、两百年之久。」

哈哈哈——两兄弟优雅地笑了。

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之前化丸也说过「在这江都出人头地的人几乎都是被狐狸跟上的人」原来是指这件事啊——桐绪对天狐的恩宠感到目眩神迷。

「桐绪,纱那王对你好不好?如果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改住到你家喔。」

「从将军家换成我家!?这怎么行!」

「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纱那王就去住在将军家,而我住在这,你们觉得如何?嗯,真是个好方法。」

一点也不好!——桐绪摇了摇手,抬头向旁边的纱那王求助,只见纱那王不悦地将嘴巴歪成了ㄟ字型。

「兄长,方才您说您在找我,请问有何贵事?如果您来这儿只是为了说一些玩笑话,那么就请回吧。」

「嗯?请回?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请回』?」

「还是您比较喜欢『请滚』?」

纱那王优雅地打开桧扇,若无其事地把话说白。

「……鹰一郎,你听到了吗?纱那王说的那是什么话呀。想当年这个弟弟还会在我腿上哭着尿裤子呢,没想到现在居然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唉,今非昔比啊。」

松寿王作势以袖拭泪,鹰一郎也跟着摆出强忍泪水的模样。

「我懂,松寿王。以前啊,我家桐绪还会跟我一起洗澡呢,但她现在却连换衣服都不愿让我看到,做哥哥的真感到难过啊。」

「我懂、我懂!鹰一郎。」

「你懂我的心情啊,松寿王。」

桐绪看着这两个做哥哥的紧抱着肩大声痛哭,不由得目瞪口呆。真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有几分是玩笑。

看到他们如此不正经,纱那王难得沉不住气了。

「所以呢!兄长,您有何贵干!?」

「没有啦,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纱那王将不满全写在脸上,松寿王只好耸了耸肩,正经地说道: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不是什么大事啦,只是想请你帮我抓一只野狐。」

「野狐?它是您麾下的狐狸吗?」

「它在三年前脱离了我的麾下,本来我以为区区一只野狐无须理会,但这阵子听说它专杀妖力较弱的妖狐来壮大自己的妖气。」

听着听着,纱那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兄长,驾驭狐群不是身为亲王的责任吗?像您这样长久以来放任那只野狐,真不知它在外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所以我这不就在求你吗?你可是族里首屈一指的统驭高手——纱那王,抓只野狐对你来说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松寿王撒娇地合掌摩挲着,而纱那王则斜睨着他。桐绪看着纱那王紧锁的眉头,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并非松寿王所说的那么简单。

纱那王叹了口气,接受了这项请求。

「我明白了。我找到它后会尽快送至兄长您那儿。」

「不,别把它带来。杀了它。」

松寿王淡然地下了这道命令。现在的松寿王已不像方才那么温和,那冷酷的表情令桐绪不寒而栗。

纱那王轻瞥了桐绪一眼。

「我会将它送过去的。要杀要剐,届时请兄长自行动手。」

纱那王快速说完后敲响了一下桧扇,似乎不愿让哥哥有机会再将麻烦推给自己。

这时,树丛中、屋檐下的暗处瞬间涌出了一群神出鬼没、叩拜在地的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趋前说道:

「纱那王大人,好久不见。」

「是木隐啊。松寿王要回府了,你们护送一程吧。」

木隐不就是松寿王从纱那王那儿抢走的乌鸦天狗吗?——桐绪探出头来端详男子的长相,结果是位俊秀的美男子。

「慢着慢着,兄长我今夜要住在这儿,我要和鹰一郎畅饮到天明。」

松寿王耍赖道。

「如果您真的如此喜爱这儿的劣酒,之后我会派人为您献上角樽(注:一种专门用来作为贺礼的酒。)。兄长,你就了无牵挂地回府吧。」

「真讨厌——你就这么想赶走你哥哥?有本事就用蛮力把我赶走!」

剑拔弩张的松寿王眼中闪着金色光芒,金色长发也如逆风般竖了起来。

「好啊,我奉陪。」

不甘示弱的纱那王眼中也闪出了银色光芒。他们两人的妖气相当惊人,震得宅邸的梁柱嘎嘎作响。

「慢、慢着,纱那王!兄弟之间不要打架啦!」

「桐绪,你这蠢蛋,别妨碍他们两个。」

化丸踩着桐绪的袖子说道。桐绪回过头去,发现化丸和鹰一郎两人都用坐垫护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哥,你在乐个什么劲儿啊!万一我们家被弄坏了怎么办!」

桐绪转向院中由木隐带头的那群叩拜在地的男子,求他们帮忙劝架,但他们却说「老样子了「,建议桐绪袖手旁观。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随从啊?

「放马过来,小绯!」

松寿王大喝一声,右手挥了下来,放出了闪电、狐火……才怪。

「纸、纸、纸相扑!?」

桐绪看到飞出来的土俵和力士后吓得瘫软在地,而松寿王则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说道:

「这一场是纸相扑的最终决赛!来,小绯!选一个喜欢的关取(注:泛称可独当一面的力士)吧!」

「您说笑了。」

纱那王理都不理松寿王,轻轻地摇了摇桧扇,土俵就变成了厚朴叶,力士则变成不符时节的橡实。

「怪了,你不喜欢纸相扑啊?我们小时候不是常玩吗?那这个如何!?」

喝!——松寿王右手再度往下挥,这次飞出了双六(注:一种类似大富翁的纸上游戏)。

「哈哈哈,这是西海道双六。先到宫京的人就算赢,来吧!」

庭院中的苇火、木通当中的其中一只,对这场骚动啼了一声尖锐的夜啼。

最后,无论是纸相扑或西海道双六,松寿王都赢不了纱那王。松寿王在大批人马的簇拥之下连说了三次「我会来、我一定会来、我绝对会来!」接着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目送完他们离去之后,桐绪已经疲惫不堪了。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可以的话,桐绪真想马上躺在棉被上休息,但她想起还没对纱那王道歉及道谢,于是边将睡觉一事先抛至脑后,边寻找纱那王。

纱那王坐在吹着寒冷夜风的缘廊上,在月光下落下一个长长的影子。他抬头望着夜空,静静地闭着双眼。

他的侧脸真美——下巴到喉结的线条一气呵成,那微微鼓起的喉结,展现出令人倾心的男子气概。

桐绪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纱那王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你在做什么?」

「观月轮。」

「观月轮?」

「看着月亮,在心中思考月亮的本质。」

「喔,就是在冥想嘛。」

「跟一般的冥想有些不同。月亮和黑暗是妖气的泉源,这对害怕黑暗、以太阳为生命之泉的人族来说是很难理解的。」

「……你说的没错,我对狐狸一无所知。纱那王,我误会了你。」

纱那王转过头来,看着桐绪支支吾吾的嗫嚅着。

「对不起,千两箱那件事我不该怀疑你的。我自己妄下断论,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后来我从家兄那儿听到胧小鬼的消息,于是就慌忙地跑去找你了。」

「那时我好像在道场的屋顶。我想知道千两箱是从哪里丢进来的,所以就叫化丸彻底检查了屋瓦。」

「我真是笨啊。想都没想就跟着假的纱那王跑了出去,结果还被妖怪袭击。」

桐绪再度想起那只黑色的水球妖,瞬间觉得背脊发寒。为何我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

「幸亏有那把纱那王加持过的天尾移之刀,它救了我。没想到居然可以靠它跟妖怪对战,这尾巴真厉害。」

「那东西果然出来作乱了。」

「咦?什么?」

纱那王含糊其词地说道:

「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时纱那王的眼神与平时截然不同,变得温柔无比。桐绪忽觉心头小鹿乱撞。当初在小塚原因为感动至极而抱了纱那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己怎么如此大胆呢——桐绪不禁双颊潮红。

桐绪决定先放下这股心动的感觉,提高音量改变话题。

「对了,没想到你有哥哥,真吓了我一跳。」

「松寿王是金毛九尾狐。」

「喔——难怪头发是金色的。」

「以一族的王储来看,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谈论着兄长的纱那王看起来情绪如此鲜明,让桐绪甚是开心。看他那副不悦的模样,桐绪不禁噗哧一笑。

平时盛气凌人的纱那王,在松寿王面前仿佛一个孩童一般。看来这位作哥哥的很喜欢调侃自己的弟弟。

「对了。问你喔,什么是野狐?」

桐绪这一问,令纱那王双臂交握、脸色一沉。

松寿王要纱那王杀了它。一想起他那时的眼神,就令人不寒而栗。

松寿王平时老是爱开玩笑,但或许他的自尊心凌驾于纱那王之上。

「野狐是灵狐族中族中最低等的狐狸。王族一家皆拥有各自的狐群,统率着众多狐狸。」

「纱那王,你也有自己的狐群吗?」

「有,它们就分散在江都的各户人家中,监视、统率它们也是我的职责之一。脱离群体的野狐,大部分都忘了灵狐应有的荣誉感,沦落成了趁隙玩弄人心的愚蠢妖怪。」

得早点将它抓到才行——纱那王不禁叹了一口气。

「野狐很难抓吗?」

「低等狐狸和妖魔鬼怪的味道几乎没有差别,加上它离群已久,要嗅出它的味道更是难上加难……真是的,还真像兄长的作风,一见面就净是把麻烦推给我。」

纱那王嘀咕着抬头望向明月。

镇上已经悄悄潜入了睡眠之海。醉醺醺的鹰一郎已经进入了愉快的梦境,千代那纤细的颈子也开始在枕头上翻来覆去;至于化丸,说不定正在纱那王的房间铺床。

静谧的黑夜中,只听得到微风吹动树梢,以及桐绪、纱那王两人的气息。

一阵沉默之后,纱那王突然开口道:

「桐绪,说道千两箱……那个叫胧小鬼的是什么人?」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个义贼,专门从奸商或有权势者那儿夺取钱财,再将钱分给百姓们。据说是百姓的英雄呢。」

「可笑。义贼跟盗贼不就是一丘之貉罢了。」

桐绪同意他的说法。她很高兴纱那王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欸,纱那王,谢谢你遵守约定。」

「约定?」

「嗯,那个禁止偷窃跟禁止杀人的约定。」

桐绪已经在心中发过誓,不再怀疑自己的狐狸。

纱那王全心全意地将桐绪放在心里,因此桐绪也要全心全意地将他放在心上——她想先从这儿开始。

「……我问你喔,今后你还是会继续待在我家,对吧?」

「你白天不是叫我滚出去吗?」

「我跟你道过歉了嘛。你想吃多少油豆腐我都给你,别走嘛。」

「你这是在命令我?」

「不对,只是想跟你做个约定。钱啊我你不要从我家跑掉喔。」

桐绪揪着纱那王的袖子恳求他。纱那王怜爱地抚着她的发丝;说来奇怪,纱那王总是喜欢抚摸桐绪的头发。

「你有一头美丽的黑发。」

「是吗?我倒比较喜欢你那头银色长发。」

说完后,桐绪惊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令人害羞的话,瞬间红了脸颊。

「桐绪,假如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你。」

这句话不像是说给桐绪听的,倒像是纱那王对自己的期许。

「嗯,有劳你了。」

「还有,你记着:我并不喜欢油豆腐。」

微风吹来,纱那王的银色长发在明月下舞动着。

当晚两人并肩眺望着明月,久久不忍离去。


四 爱找麻烦的哥哥


翌日,强烈的南风一早就开始发威,早春时期偶尔会出现几天风特别强的日子,称为春岚;而今天的天气就像是春岚。

今天桐绪一早就将满是沙尘的道场关得老紧,独自抱着膝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

好不容易跟纱那王和好,本来打算从今起要愉快地度过每一天的,想不到这次居然跟千代吵架了。

(我真差劲……)

桐绪不小心弄哭了千代,也不小心对她大吼了几句。

这一切都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引起的。

这两人是在准备早饭之前开始吵架的,千代来到厨房后,桐绪便以担心她因磨菜刀受伤的右手为由,要千代暂时不参与做饭和练剑。

「要是伤口进水染上破伤风就糟了,而且握着木刀也有可能使伤口裂开呀。」

「没时间的,这一点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好好休养。」

顽固的千代坚持不肯退让,于是桐绪只好转念请千代放下烹饪,改做一些简单的家事。

「那么,请你帮我缝补我哥那些破掉的衣物好嘛?我对女红实在不擅长,啊,当然我也不擅长做饭啦。」

然而,千代的反应却出乎桐绪意料之外。

「桐绪小姐,为何你总是要对我这么好呢?」

「咦?」

「为什么,你总是忙着为别人着想呢?」

「因为……」

「请别再管我了,反正我这条命在报完仇之后就会消失了。」

「千代小姐!你这么说我要生气咯!」

千代以强悍的眼神回应了桐绪的怒吼。千代紧握着那缠着绷带的手,看来十分的焦躁。

「千代小姐,真对不起,昨晚我突然带客人回来,想必你应该没有睡好吧?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哦。」

「多余的同情只会造成我的困扰,会……影响我的决心!」

「那你就不要去报什么仇嘛!」

没错,别报仇了,憎恨他人只会扰乱自己的心思,桐绪一点也不想看到千代露出这种焦躁的表情。

「千代小姐,你是因为剑术无法进步,所以才心烦意乱吗?」

「不是这样的……」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剑术技巧如何,因为你压根就不适合习剑。」

桐绪无视千代那愤恨的眼神,继续大声说道: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因此根本不懂什么叫必杀剑法,不过,我曾经砍断过坏人的手腕,当时喷到我身上的血的温度,以及砍断骨头的重量感……可不能跟杀斗鸡、鲔鱼时相提并论。」

「……我知道。」

「是吗?不论对方多么的十恶不赦,流出来的血都是红色的哦。当敌人、仇人的血喷到千代小姐你身上时,你有办法站得稳吗?」

被桐绪严厉的话语骂的抬不起头的前代,看来仿佛即将折断、凋谢的山茶花。看到她这副模样,桐绪再度觉得如此娇弱的千代学不了剑术。

「与其跟你用木刀练剑,我还比较喜欢我们一起捡鸡蛋、入浴、大啖甜点所度过的平凡时光,这不是同情……我说这番话并非想表现什么大爱。」

我只是担心你罢了——这样的心情,要如何传达给对方知道呢?

「我想,我哥一定也很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千代的眼神瞬间有了动摇。

「鹰一郎公子……他是个好人。」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当是为了我哥哥好了,千万不要轻视生命,千代小姐,你一定要活下去才行,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可以想起令妹了。」

这时,千代瞬间热泪盈眶。

「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堆……」

(笨蛋笨蛋!我在热血个什么劲儿啊?)

桐绪有个缺点,就是只要一激动起来,就容易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

桐绪深深反省着,自己不该对千代大吼大叫。


「桐绪,你在吗?」

耳边传来了开门声,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了道场里;桐绪眯着眼睛一瞧,原来是纱那王。

「鹰一郎在嚷嚷着午饭怎么还没好。」

「叫他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吧,我现在不想跟千代小姐见面……」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纱那王优雅地踏进了道场里,坐在抱着膝盖闷闷不乐的桐绪身旁。难得纱那王回来充斥着汗臭味的道场,难道他是在担心我?一思及此,桐绪就不禁喜不自胜。

「怎么办?纱那王,千代小姐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千代来这儿也将近半个月了,她或许有些事情想思考一下。」

「……嗯,也是,毕竟她一直都绷着神经。」

吵完架后,千代在吃早饭时又回到了平时的模样,现在的千代,应该正关在自己房间里帮鹰一郎缝补衣物吧?

或许她积累了不少疲劳吧?皮肉伤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就让她暂时休息一下吧——桐绪如此说服自己。

「我之后还要再跟千代小姐道一次歉。」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这句话表面上看来毫无感情,但纱那王的声音其实非常温柔。

「好了。」不一会儿,纱那王拍了拍下摆,站了起来,桐绪对纱那王伸出双手。

「我也要进去,拉我起来。」

「别撒娇了。」

「小气。」

以前哥哥总是乐于帮我拉起来,这狐狸怎么这么冷淡?——正当桐绪想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时,纱那王忽地握紧了她的双手。

强力一拉之下,桐绪不只站起来,还因为重心不稳而扑向了纱那王的胸膛。

「啊,抱歉。」

桐绪想马上退后,但纱那王却迟迟不放手。

「呃,那个,纱那王……」

春季的强风,吹得纱那王的银色长发缓缓飘动,抚动着桐绪的脸颊。

「……桐绪。」

「是,是。」

纱那王欲言又止,将英挺的下颚转向走廊,他注意到有人正迈着大步朝这儿而来。

「喂——!桐绪,你在吗——!」

来的人正是鹰一郎,在门户半掩的道场内,纱那王和桐绪拉着手臂,几乎就要抱在一起了;鹰一郎看到这幅光景,果然又一如往常地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啊!二位在忙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啦!?」

鹰一郎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就说话了。

「鹰一郎,怎么了?小桐应该在道场里吧?」

「咦,藤真公子!?」

「小桐!……哎呀。」

藤真从鹰一郎后方探出头来,看到桐绪跟纱那王的模样,不进张口结舌。

桐绪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双手,但纱那王却硬是不放手。

「……他就是藤真啊。」

纱那王用着仅有桐绪听得到的音量冷冷地低语着,听得桐绪脸色大变。桐绪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不镇定。

「鹰一郎,和小桐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

藤真的视线紧紧盯着纱那王。

「啊,原来你们两个还没见过面啊?藤真,这位是纱那王,算是我的表兄弟。纱那王,这位是藤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是桐绪的初恋对象哦。」

「哥哥!」

这个芋头男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纱那王放开桐绪的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藤真,而藤真也狐疑地注视着纱那王。鹰一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其他三人却都尴尬地沉默不语。我快窒息了——桐绪心想。

直到马路上传来樱草小贩的叫卖声,现场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藤真用着明亮的语气改变了话题。

「对了,鹰一郎,你说千两箱掉在哪里?」

「喔,是那里。正好就是桐绪现在所站的位置。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千两箱呢。」

藤真听到鹰一郎谈起昨天千两箱的事情后,对胧小鬼表达出了高度的兴趣,甚至还笑着说:「被百姓当作英雄看待的义贼居然看上了风祭道场,这下风祭道场要出头天了。」

「后来呢?你们怎么处理千两箱?」

「我将它交给自身番了。」

「什么嘛,真浪费,鹰一郎,你在这方面真是个老古板。」

「其实我很后悔,要是有了那笔钱,我就能修好坏掉的厕所门了。」

「你的野心也太小了吧?这样你就满足了?」

藤真愕然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这座道场才会总是这么穷酸。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做人要懂手腕,不然小桐实在太可怜了。」

「不,我觉得不管穷不穷,只要过得快乐就好……」

桐绪并不想否定藤真的话,毕竟她是在为自己着想;不过,桐绪并不认为金钱就是一切,因此委婉地反驳了藤真。桐绪觉得,只要能每天和哥哥、千代以及狐狸、猫、小妖怪们过着既快乐又热闹的生活就足够了。

藤真再度对桐绪重申道:

「没关系,小桐你不必担心钱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过着幸福的日子的。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买给你。」

纱那王瞧也不瞧藤真一眼地听着这段话,面无表情。


*


「喂,男人婆!想跟纱那王大人并肩走路,你还早一百年呢!给我往后退三步!」

「哎,纱那王,我肚子饿了,要不要在赏花前吃条鳗鱼?」

「男人婆,不准如此华丽地无视我!小心我祝贺你哦!」

「欸,你想说的应该是‘诅咒’吧?」

藤真来访的当天下午,桐绪和纱那王,化丸三人决定前往上野宽永寺赏花。途中桐绪和化成人形的化丸依旧围绕着纱那王,为了些低等级的事情争吵。

纱那王原本默默地听着他们争吵,但或许是这两人左一言、右一句地吵得纱那王耐心用尽,于是便抚着被强烈的春风吹竖的发丝,停下了脚步。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马上就将这个男人婆做成吊切鮟鱇鱼!」

「既然你这么闲,就去我姐姐那儿帮我跑个腿吧。」

「啊?你是说去找翠莲王大人?」

「昨晚松寿王提到的抓野狐一事,必须借助我姐姐的力量。」

无论怎么看,纱那王都像是想找个理由打发掉纱那王,但化丸似乎很单纯地认为接下纱那王的任务是件光荣的事,于是便拍拍胸脯往西直奔而去了。

「啊——跑掉了耶,小孩子还真有精神啊。」

桐绪目送着化丸离去,直到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而纱那王则等都不等,快速地迈开了步伐,双腿修长的纱那王自然走路速度也快,为了不和他走散,桐绪只好散步并作两步地紧跟在后。

「欸,等等我嘛,纱那王,你也有姐姐呀?翠莲王现在住在哪里?」

「鸣田屋。」

「鸣田屋?咦,莫非是河傅十郎那儿?他可是江都最有名的演员呢!」

鸣田屋是歌舞伎界的名门,许多一年可轻易赚取上千两的演员都聚集在那儿。没想到连那儿都寄宿着狐妖……

「狐仙的力量真的好神奇喔,我领教到了。」

「不说这个了,你这样真的好吗?」

纱那王转过身来,一头黑发随之飘动。纱那王平时并不常外出,外出时必定会将银发化为黑发,以避免引人注目。

「你不回道场去吗?你的意中人藤真可是为你带来了上等布匹,你何必赌气不要呢?」

纱那王的态度并不带有任何恶意,反倒有些困惑。

「……我才没有赌气呢。我不需要美丽的衣裳。」

「那可全都是些上等绢织品呢。」

「所以我才不能收呀。我很高兴藤真公子有这番心意,但……总不能每次见面都收下他的钱或是高贵的礼物,这样很令人过意不去。」

今天的藤真别说是金钱了,甚至还为桐绪带来了几块贵得惊人的舶来高级布匹。藤真说他可以为桐绪定做几件春装,但这些不符合自己贫穷身份的锦罗绸缎,桐绪实在无意接受。

甚至她觉得今天的藤真有点可怕。

「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话竟会从藤真口中说出。

「那个男的他总是这样吗?」

「这件事我没对哥哥说过,其实他最近每次见面都会给我钱,而且还会帮我买很多舶来的日用品跟胭脂水粉,毕竟老中大人那儿的薪奉应该很优渥。」

藤真是桐绪父亲的至交好友留下来的孩子。藤真的父亲从上一代开始便是浪人,因此剑术不凡,常和桐绪的父亲切磋琢磨。

桐绪听说藤真之父在藤真五岁时,因为在一场械斗中充当和事佬而遭人砍死。那天之后,失去家庭支柱的泽木家只能过着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苦日子。藤真的母亲为了赚钱而住到有钱商家里帮储,最后因耐不住粗活操劳而猝死;身为独子的藤真被亲戚们当成了烫手山芋四处推脱,还被他们欺负……

桐绪的父亲心疼藤真的遭遇,于是便偷偷资助他,在吃穿方面帮了他不少忙。

「我们道场以前也有不少门生,所以家境还不错。」

「看你们现在如此落魄,真令人难以想象以前的景况。」

「是从我爹娘过世之后开始的,打从他们俩过世后,门生就一个个跑光了。」

「也就是说,唯有藤真还留在你们身边?」

「我想,他从未忘记我爹对他的恩情。我爹为了让藤真公子能以剑糊口,为他寻了好久的官职呢,就连他之后在病榻上也老是挂念着藤真公子,因为他说他还能留下道场给我哥继承,但却没能为藤真公子留下什么。」

藤真成功当上老中大人的剑术指导,是在桐绪父亲辞世后不久的事。

「以结果来看呢,以剑术家身份扬名立万的藤真公子,还比继承道场的哥哥来得有前途呢。」

「是吗?」

之后,纱那王便一概不提到藤真。

很像纱那王的作风。这种距离感令人感到安适,今天的桐绪只想待在纱那王的身边。

他们两人在阿佐草寺门前大街上的荞麦面店填饱了肚子,之后便走入了挤满等不及赏花的游客的上野山中。

宽水寺是江都一带的赏花名胜。彼岸樱、都樱、山樱、秋色樱……寺院中种满了不同开花期的樱花,是长长春季中最佳赏花场所。

「好美!所有的花里面,我最喜欢樱花了!」

「要不要我在院子里为你种下永不凋谢的樱花?」

「你办得到!?」

「如果你愿意的话。」

「永不凋谢的樱花啊——没关系,算了。樱花正因凋谢而美丽啊。」

「很像你会说的话。我就猜你会这么说。」

纱那王满意地说着,仿佛在夸奖一个孩子。人不论长到几岁都会因赞美而开心,桐绪觉得有些羞涩,只好摊开双手仰望樱花。

「哎,纱那王。说不定樱花树下有条通往鬼怪世界的通道哦。」

「喔?为什么这么想?」

「我爹娘刚去世时,我曾经往西边走了好大一段路,人家不是说‘西方’极乐世界吗?所以我就想,说不定我只要往西方一直走,就可以见到我爹娘了。」

「你的思考方式还是一样有趣呢。」

「但是呢,当我走到志奈川的时恰巧太阳下山,于是我一下子就变得好害怕,想着: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我哥哥该怎么办?我到底在干嘛呀。」

回过神时,桐绪已经蹲在樱花树下嚎啕大哭,不知所措了。

这时四周突然吹起一片片樱花花瓣,将桐绪团团围住。

「这阵风和团团的花瓣弄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很奇妙的,我并不感到害怕,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牵着我走向前方。走了老半天,当我穿越那片樱花后,你猜我到了哪里?」

谁知道呢——纱那王抬头望向樱花树。

「我回到了家中,而且是在庭院里的樱花树下。告诉你哦,我总觉得那时牵着我回到家中的不是我爹、就是我娘。」

「……如果你真的那么像,那么事实大概就是如此吧。」

「真的?你真的这么认为?啊,这件事对我哥要保密哦。要是他知道我曾经跑去西方找极乐世界,一定会训我一顿。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难道是秘密这字眼太孩子气了吗?纱那王露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笑容。纱那王的眼眸之所以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是因为和熙的阳光吗?

「桐绪,把手伸出来。」

「咦,手?」

桐绪伸出手来,只见纱那王作势将水捧到了桐绪的手里,结果——

「哇!樱花花瓣!?」


桐绪手中涌出了桃色水珠,幻化成万花筒般的神奇模样。接着满溢而出、化为随风飘扬的樱花花瓣。

宛如桐绪当时见到的那阵樱花雨。

「桐绪,想看樱花时,只要你一句话,无论是夏天或冬日,我都可以给你数百株、数千株樱花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嗯,谢谢你。」

桐绪悄悄碰触纱那王的手,从他的手中感受到了引人依恋的温暖。


大杂院中的三姑六婆们滔滔不绝地聊着天,经过他们俩身旁。

「听说胧小鬼是个两人集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管它是真是假,胧小鬼是我们穷人的救星,这点是不会变的。」

听到这席话,让沉浸在二人世界的桐绪及纱那王不由得面面相窥,从醉心于樱花花瓣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桐绪想都没想,便急着叫住了这两位妇人。

「不好意思!您刚才提到的胧小鬼,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

「咦?哎呀,是美男子耶。」

这名额头长着黑痣的微胖妇人回头看到纱那王后便脱口说出这句话,而一旁的消瘦妇人也张着嘴仰望着纱那王。

「方才二位经过我们身旁时提到胧小鬼是两人集团,是真的吗?」

桐绪一问,两名妇人这才将视线从纱那王身上移开,点头称是。

「大家都这么谣传啊,说阿雅看到了。」

「可是阿雅那个人就只会乱吹牛,我觉得一定是假的啦。」

据消瘦的妇人所言,那位卖小吃的阿雅太太某夜撞见了胧小鬼逃跑的背影,于是便在街头巷尾四处宣传,还说他们是双人组合。

「可是啊,阿鹤。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两个人里面哪一个才是『胧小鬼』啊?而另外一个又是什么小鬼?」

「管它这么多干嘛,两个人通称胧小鬼不就得了。在朦胧的夜空中,从这座屋顶跳到另一座屋顶。在大杂院的小巷中撒下小判——哎呀,简直跟戏剧一样呢。」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两名妇人还说胧小鬼不只偷窃,甚至还会杀人。

「杀人?咦,胧小鬼不是义贼吗!?」

「是呀,是义贼呀,他可是穷人的救星呢。」

消瘦的妇人理直气壮地说道:「被害者个个死有应得,谁叫他们全都是贪得无厌的恶徒。」

「纱那王,听完他们说的话……你怎么想?」

和两名妇人道别后,桐绪颤抖着询问纱那王。

桐绪还以为胧小鬼这个人人称赞的义贼不会杀人,只会抢走所需的金钱。听到她们说胧小鬼会对反抗者痛下杀手,甚至连官差都不放过时,桐绪不禁皱起眉头。

「你是指胧小鬼是双人组合这件事,还是指杀人这件事?」

「都是。假若他们真的是双人组合,会是怎么样的两个人呢?」

「大概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吧。」

「幸好那个千两箱已经交给自身番了。百姓们居然可以心怀感激地收下那种血染的小判,我真服了他们。」

「这个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并非妖怪,而是人类。」

纱那王忿忿地说道。这话真让桐绪感到汗颜。

「我还以为胧小鬼说不定白天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工,一到晚上就变身义贼呢。」

「这又不是戏剧。」

也是——桐绪回答着,走在散落一地的樱花花瓣上。

「欸,纱那王。我们去吃个甜点再回去吧,就当是转换心情。」

「我看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赏花,是为了吃东西吧?」

「对了,明天约千代小姐来上野山中走走吧。」

「随便你。」

桐绪对着摊开桧扇遮住阳光的纱那王微微一笑。

这一天,桐绪完全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晃荡了好久才打道回府。


*


「哥哥!哥哥,振作点!」

桐绪和纱那王散完步回家时,已经是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餐的时间了,然而风祭家中却静悄悄地毫无炊烟;桐绪想去找鹰一郎问个究竟,却在抵达他的房间后吓得止住了呼吸。

柔和的斜阳照进了室内,鹰一郎正毫无戒备地卧倒在地。他方才或许正在读书吧?摊开的书页在风中不断地翻动着。

「哥哥!」

无论桐绪怎么摇动鹰一郎,卧倒在地的他依然没有睁开双眼,面色如蜡。桐绪恐惧着这股退潮般夺走一切事物的力量,连声呼唤鹰一郎。

「哥哥,哥哥!纱那王,怎么办?到底怎么回事?」

「桐绪,你冷静点。」

纱那王将桐绪推到一旁,让鹰一郎仰躺在她的腿上,不断呼唤着「鹰一郎、鹰一郎」。

桐绪只能两眼无神、呆若木鸡地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握紧在胸前的手沾到了水滴,她才发现两眼无神是因为自己的泪水。

「纱那王……我哥死了吗?」

「桐绪。」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不想……独自一人!」

「桐绪!」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桐绪方寸大乱,纱那王不禁大喝一声。纱那王将鹰一郎放在榻榻米上,用力抚着桐绪的脸颊说道:

「冷静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能救救我哥吗?」

「你站远一点,待在我身边会沾上不净之物。」

「不净之物?」

「去角落待着。」

桐绪插不上半句话,只好乖乖移动到角落去,纱那王确认桐绪已经远离后,朝手心吐出了一团狐火;纱那王注视着蓝白色的火焰。眼中闪着银色的光辉。

不知不觉中,听到骚动的反枕和家鸣纷纷围到了桐绪的身旁。大家都一脸担忧地看着鹰一郎。

「放心好了,桐绪。有纱那王大人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反枕不断地鼓励着桐绪。

所有人聚精会神,看着纱那王将狐火捧到鹰一郎脸上。忽然,狐火从纱那王的手中掉了下来,窜进鹰一郎口中,结果——

「呜、嗯……?」

「哥哥!?」

过了好一会儿,鹰一郎才睁开眼睛。

「哥哥!?我是桐绪,你认得出我吗!?」

「桐绪……」

鹰一郎两眼涣散地看着奔上前来的妹妹,接着缓缓地转动眼珠,注意到了另一张注视着自己的脸——纱那王。他难为情地眨了眨眼。

「干嘛干嘛,你们说我怎么了?」

「你觉得怎么样?鹰一郎。」

「怎么样?这个嘛,我觉得我的头好像空空如也,变得一片空白。」

鹰一郎轻轻地摇了摇头,徐徐地坐起身来。

「太好了——哥,不要再这样让我担心了——若是你有个万一,我……」

桐绪想起了爹娘临终时的表情。她已经好久没想起这件事了。横躺的僵硬躯体、菊花和香的味道……她再也不想为任何人送终了。

桐绪趴在鹰一郎的腿上嚎啕大哭,鹰一郎温柔地抚着桐绪的头,说道: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别哭了,你是男子汉吧?」

「我是女的!」

既然有闲情逸致说笑,可见用不着担心他了,反枕和家鸣们松了口气,消失在天花板中。

「纱那王,我至今还一头雾水,但总之谢谢你救了我。」

「鹰一郎,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想问呢,白天的第八声钟响(约下午两点)敲响后,藤真离开了,我一回到房里,胸口突然变得好闷……」

接着就失去意识了——鹰一郎僵着脸说道。

「 哥哥,你该不会对我隐藏了什么病情,比如胸痛或者肺痨……」

「我没有什么病,痔疮倒有一些。」

「啥?」

「对了,鹰一郎。千代呢?」

纱那王不理会鹰一郎的傻笑。追问着他。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来,方才一直没有看到千代的踪影。

「千代小姐……在那儿。」

大家随着鹰一郎所指的走廊方向望过去,看到前代背对着夕阳倚着拉门,满色苍白如纸地发抖着。

「对不起,我……刚才出去买东西了。」

「我没事,你别紧张,千代小姐,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千代猛烈地颤抖着,令人不禁担心她是否能撑得住;但鹰一郎体贴的话语,似乎没有传到她的耳里。千代是个善良的人,或许正责怪自己独留鹰一郎在家,也或许想起了妹妹的死……

桐绪头一次了解到,失去妹妹的千代有多孤独。

鹰一郎吞下纱那王的狐火后变的活蹦乱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晚饭还连添了三大碗。

即使如此,桐绪依然放心不下,劝鹰一郎今夜还是小心为上,早点就寝。

离开哥哥的房间来到缘廊,桐绪忽然想起了庭园里的樱花树,或许是白天曾和纱那王提过它的关系吧?她突然好想抚摸那颗藏有珍贵回忆的樱花树。

然而。当个桐绪从缘廊随意套了双木屐来到院中水井旁的樱花树下时,她疑惑了。

它没有开花。上野的樱花已经绽放了三成,反观桐绪家的樱花树却是这副光景,难道是闹脾气吗?连花蕾都看不到呢。难道都被鸟儿吃光光了?

这株樱花树每年都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但现在不止哥哥昏倒,连樱花也不开了,今年的春天真是不吉利啊。

这么说啦,白天纱那王好像曾说过‘不净之物’这个词。难道家里住进了狐狸后,这个家的命运齿轮就开始转向不好的方向吗?不会吧……

「纱那王,你睡了吗?」

奔回主屋的桐绪朝着纱那王的房内敲了敲。她想听到纱那王说出‘别担心’这句充满魔力的话语。

但是,房内只看得到来回奔跑的三只家鸣,跟刚从翠莲王那儿回来的白猫化丸嬉戏的模样,看不到狐狸的踪影。

「化丸,纱那王呢?」

「谁知道,大概是在院子里赏月吧喵。」

嘴里叼着一只家鸣的化丸,正跟妖怪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

桐绪再度穿上木屐来到庭院。今天是阴历十六日,月色迷人。

「纱那王,你在哪里?」

桐绪连声呼唤了好几次,终于看到后院的竹林中有纱那王的踪影。

「咦,为什么他们两人会走在一起!?」

桐绪迅速躲到柴房的阴影中,暗付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景象。

在皎洁的月光下。前代泪湿面颊,对纱那王的话语时而颔首、时而摇头;无奈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声,桐绪根本听不清楚。

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在后院偷偷摸摸讲话,而且女方还流着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截至今日,千代明明总是闪避着不拘言笑又难以亲近的纱那王——至少桐绪看到的是这样。

(但是,他们怎么……)

桐绪靠在受日晒雨淋而褪色的柴房墙壁上,双脚不停滴颤抖。这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目击到了自己无法承受的景象使得身体产生了抗拒反应。

明知道偷听是不好的行为,桐绪依然逐渐靠近他们,以求能听清楚谈话内容。不过,听了后又能怎样呢?桐绪自己也知道,或许不要听才是正确的做法……

然而,当桐绪就要听到她们的对话内容时,纱那王脚边闪出两道诡异的红色光芒,黑暗中冲出了一个黑色物体,原来,他是纱那王的那只乌鸦使魔。

「啪嘎!」

巨大的乌鸦像先前一样啼叫,从桐绪的眼前低飞而去。听到这声巨响,纱那王和千代不约而同地转向桐绪这边。

「啊,对……对不起!」

桐绪不知现在是否该道歉,但总之她大叫一声后奔了出去。她只想赶紧离开那个地方。

回到房间后,桐绪赶紧躲在被窝里,但冻僵的身体却依然暖和不起来。心中有块无法触及的地方,正像失去火光般地冰冷无比。

千代为什么哭了呢?她居然在纱那王面前露出那种表情,这不是表示他们两人比我想象的亲近多了——?

仔细一想,其实纱那王似乎常有意无意地看着千代,而千代会不会其实也不是在躲避纱那王,而是过于在意他?

「对了,千代小姐刚来道场那天也是……」

桐绪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人有那么一瞬间曾视线交会。

这份心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

因为纱那王抢走了千代?还是因为千代抢走了纱那王?


*


「奇怪?怎么没有蛋?」

隔天早上,桐绪在苇火和木通的鸡舍中来回找了好几次,就是没看到半颗鸡蛋。

「好奇怪,平常至少也会有一颗啊。」

桐绪弯下腰来寻找,冷不防被一只小脚踢飞,一头栽进沾满鸟粪的稻草堆中。

「喂!?化丸,你干吗啊!」

「谁叫你的大屁股这么碍眼。」

「什么话啊!反正鸡蛋一定是你偷吃掉的!你这贪吃猫!」

「什么喵!?本大爷可是猫妖,才不是什么贪吃猫、招财猫或者三脚猫!」

桐绪和化丸叽叽喳喳个吵个没完,苇火和木通则在他们的脚边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假如鸡蛋不是化丸吃掉的,那代表今早他们可能没有产下鸡蛋。

「说起来,凭什么要本大爷陪你在这里捡鸡蛋啊?」

「因为千代小姐说早上身体不舒服……」

千代今早并没有起床,桐绪去千代房里查探究竟,接着看到千代面色苍白地说她今天好像感冒了,想休息一天。

总觉得好尴尬,桐绪昨天早上才和千代吵过架,昨晚又撞见她和纱那王独处的情景。

(千代小姐该不会在躲我吧……)

「桐绪,我有话和你说。」

吃完早饭后,纱那王唤了正在院子里独自洗衣的桐绪。

「你不想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纱那王双臂交握地倚在水井的木栏上,开门见山地问道。桐绪无法直视纱那王。她在围裙上擦了沾湿的手,尽了最大的努力喃喃地说了声:「不想。」

「你不想知道我和千代说了些什么吗?」

「这……跟我又没有关系。」

纱那王性感地对着桐绪松了一个秋波,摊开挂着串吊的桧扇。

「为什么不看我?你吃醋了?」

「我干嘛吃狐狸的醋啊!」

「你很在意我跟千代说了些什么吧?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去问她?」

桐绪觉得纱那王很坏心眼,明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故意说这些话。

千代会不会是找纱那王商量事情?若真是如此,为何偏偏选择纱那王?难道是一些无法对鹰一郎或桐绪启齿的话……?

「话说回来,你昨天会出现在那儿,应该是有事找我吧?」

纱那王视线追随着飞舞于院中的纹白蝶,一面向默不吭声的桐绪套话。

「啊……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你找了我好一阵子吧?」

因为我想听你的声音——桐绪不敢就这么说出真心话,于是刻意淡然地答道:

「因为我想问你关于樱花的事情。上野的樱花都开了,我家的樱花树却连个花蕾也没有。」

「你是说院子里的樱花树?」

纱那王抬头望向那株樱木。

「还有,我哥昏倒时你曾说过什么『不净之物』……那是什么意思?哥哥昏倒是妖怪干的好事?」

纱那王望着院子里的樱花树,久久没有回话。他那俊美的侧脸实在太令人醉心,猜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思忖些什么。

「你什么事情都不用烦恼,交给我来办就行了。」

纱那王回过头来,淡淡地对桐绪说道。

「可是,万一我哥又昏倒的话……」

「不会的,那东西不会再来了。」

「那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这点你不必知道。有我陪着你,你别担心。」

你别担心。

啊,对了,我就是想听这句充满魔力的话——桐绪认为,既然纱那王都这么说了,不妨就相信他。

结果,千代最后依然没有出席这一天的午餐和晚餐。桐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鹰一郎为千代担心不已的神情。

直到隔天,千代才走到厨房露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对不起,让各位担心了。」桐绪忍不住抱紧千代,泪流满面。

千代温柔地抚摸桐绪的背部,什么话都没说,而桐绪也什么都没问。现在,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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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月没之夜


锵!

刀锋交错,发出一声钝响,火光四射。千钧一发之际,桐绪好不容易以锷元(注:刀身与刀锷间的接合处。)挡住这凶猛如镰鼬(注:常发生于日本雪国地带的自然现象。当皮肤接触到真空状态时,皮肤便会突然裂开,出现如刀割般的伤口。)的一击。

现在的情况可不能和在道场与兄长切磋时相提并论,因为这是生死交关的实战。

这是一个黑暗如漆的月没之夜。桐绪在本所真津坂町,阴错阳差地和一名黑衣男子拔刀激斗,地点则是在渺无人烟的寺院高墙之内。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至此,连桐绪自己都摸不着头绪。明明可以选择视而不见,生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不允许自己撒手不管。

事情发生在和千代重修旧好之后的第五天。

桐绪决定下午前往涵盖横跨澄田川的二国桥的本所真津坂町,造访父亲生前熟识的剑术道场教授剑术。本来这应该是鹰一郎的工作,但由于有人拜托他今天去另一家道场参与友谊赛,于是鹰一郎只好赶去那儿帮忙,而原来的工作则由桐绪代理。

本所道场的人看到来者不是邋遢的鹰一郎而是桐绪,个个都喜出望外;练习结束后,他们甚至还设宴款待桐绪,迟迟不放桐绪回家,最后拖到夜晚第四声钟声敲响时(约晚上十点)才放桐绪走。

这件事就发生在归途中。桐绪偶然看到有名黑衣男子在寺庙的屋顶上奔走,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箱子。

(胧小鬼!)

当桐绪脑中浮现这三个字时,她已经不小心脱口而出:

「站住,胧小鬼!」

传闻胧小鬼是个双人组合,但目前只有出现一人。

黑衣男子听到桐绪的呼唤,竟然就乖乖停下来了。既然他会停下脚步,就表示他八成就是胧小鬼。

男子看到桐绪后,马上从屋顶跳到围墙,再从围墙跳到桐绪面前;他将怀里的千两箱丢到地上,迅雷不及掩耳地砍了过来,想杀了眼前这名妨碍自己逃亡的人。

男子挥出一刀,刀身上一片血迹。

桐绪赶紧闪开,再度叫道:

「你就是胧小鬼?刀上面怎么有血?你今晚又找了哪户人家下手、杀了多少人!?」

然而,男子却再度向桐绪砍了一刀,仿佛在嘲笑她的问题。

杀气惊人——这男人真的想杀了桐绪。

桐绪好不容易以锷元抵挡住对方的凶刃,接着挥刀反击,和对方僵持不下。对方的动作,比想像中还快上许多。

桐绪总觉得以这人的攻击模式和以前桐绪交手过的某人有些类似,但现在她没有闲暇去想这些。

第二次双剑交会,这次僵持的时间又更长了。

现在的距离正是可以看清他面貌的好机会!——桐绪抬眼瞥向男子。

然而——

才刚看到脸,对方便左手使力推回桐绪,逼得桐绪向后退了一大步。或许是心中的动摇影响了双手,使对方有机可乘。

「……你是……谁?」

他的脸长得和桐绪熟识的某个人如出一辙。一定是因为天色太暗,一时看错了。一定是这样的!——

桐绪望向男子手中的染血凶器,马上别开了双眼。多么可怕的血刀啊——!

男子默默地看着桐绪,半响之后,他往前踏出一步,瞄准桐绪的两眼之间。看来,他想在下一刀取走桐绪的性命。

「你……想杀我?」

桐绪颤抖着说道。男子没有答腔;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气,宛如完全不认识桐绪。

桐绪痛下决心,小心翼翼地摆出了相同于对方的架势。

然而,就在这时——

「……喂、喂——!男人婆——!」

「咦,化丸!?」

背后传来尚未变声的尖锐男声。

「你太慢了,所以我来接你啦——!」

桐绪回头一看,化成人形的化丸正在前方提着灯笼走向这儿。

「化丸,不要过来!」

大喝一声后,桐绪赶紧回头面对男子,以确保有路可逃。

桐绪屏住气息。

「……!?」

男子已经消失无踪了。现场只剩下从寺院中飘出来的夜樱花瓣以及花瓣上的打斗痕迹,就连地上的千两箱也不见了。

「喂,男人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别让纱那王大人为你瞎操心!」

「怎么会……这……化丸,你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吗?」

「啥?什么跟什么啊。」

「没看到就算了。」桐绪一边收刀入鞘,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恶梦中醒来。现在,她还真感谢化丸的适时出现。

桐绪回到家后,依然挂念着方才打斗时看到的那一幕,于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就连鹰一郎问她今天在道场教得如何,她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千代猜想桐绪应该是累了,便催促她去洗澡,桐绪仍旧左耳进右耳出。

当晚,桐绪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千代曾说过的一句话。

「方才那位公子……怎么说呢……劝你别太接近他比较好……」

千代见过见过他后,曾经这么说过。

「该不会……千代小姐的仇人是……」

在为数众多的江都道场中,千代为何选择了风祭道场呢?这个问题,桐绪至今完全没想过。

桐绪拼命将可怕的想法抛至脑后,一头钻进被窝里。


五 抓鬼


隔天早上,桐绪吃完早饭后,将洗好的衣物、棉被一一晾在庭院,接着瞒着鹰一郎与纱那王前往藤真的宅邸。

她有件事非得向藤真确认不可。如果对方不是他,那就算了——不,应该说,桐绪此行就是希望亲耳听到藤真说出:不,那不是我。

风祭道场位于阿佐草新鸟越町,藤真的居所位于阿佐草今户町,两处相距甚近,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桐绪转眼间就到了藤真家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桐绪,与其烦恼,不如直接问吧!)

桐绪激励了自己一番后,避开玄关,从院子的竹门进入宅邸。

这是座很大的宅邸。院子宽广可及澄田川,偶尔会听到河面船夫的歌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虽说藤真受雇于老中大人手下,但看这气派的主屋与整修良好的庭院,实在不像是一介剑术指导的宅邸。

打从桐绪以为藤真失去心脏而死那天以来,这是她首次踏进这座宅邸。

桐绪绕着岸边植满百木红的池子,看见了坐在主屋缘廊边的藤真。藤真正享受着蕴含澄田川水潮香的河风,一边撒着米粒喂食麻雀。

「午安,藤真公子。」

「小桐!?」

藤真对于忽然出现在院中的桐绪感到相当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招手要桐绪坐到他身旁。现在的他,和桐绪熟知的藤真并无二致。

「怎么了,和鹰一郎吵架了吗?」

「没有……」

「你是跑过来的?瞧你汗涔涔的。」

藤真递给桐绪一条手帕。这一天确实暑气逼人,但桐绪身上除了跑步时流出来的汗,还混合了紧张之下流出的冷汗。

「呃,藤真公子。昨晚……」

「昨晚?」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缘廊上,藤真面向桐绪,孩童般天真地偏了偏头。

「……昨晚,藤真公子你人在哪里?」

这时,「我到底对于私底下的藤真有多少了解」这个很普通的问题,忽然造成了桐绪心中的不安。其实,自己根本就完全不了解藤真吧?桐绪所认识的这个藤真,会不会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昨晚我在家里啊。」

「真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藤真公子,昨晚你有没有去本所真津坂町?」

「真津坂町?」

藤真倏地板起脸来。

昨晚,桐绪在本所真津坂町和一名疑似胧小鬼的男子交战过。

而那名男子,长得和藤真如出一辙。

「小桐,你昨晚在本所?」

「因为我代替我哥去那儿教剑……」

「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

「呃……没有啊。」

藤真用力抓住支支吾吾的桐绪。

「好痛!」

「小桐。你看见了什么?」

藤真直勾勾地注视着桐绪,眼中寄宿着一股相同于昨夜桐绪在交战时见识到的疯狂气息。

(好可怕……!)

藤真的指甲陷进了桐绪的肩膀,痛得桐绪汗毛直竖。

「好、好痛……藤真公子。」

「对了,小桐,我们去赏樱吧。今年的樱花可能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但在花季结束前,我们去赏个樱吧,好吗?」

藤真露出了满面的笑容,但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散发出树叶间阳光般的温暖了。

桐绪开不了口拒绝,只好顺着藤真的意搭上了船,渡过澄田川。


*


越过澄田川后,桐绪和藤真走在以樱花行道树著称的澄田堤上。两、三天前这儿还挤满了赏花客,但现在这里的樱花已经凋谢了七成,游客也减少了许多。

「小桐,我问你喔,纱那王是什么来头?」

「咦,你说纱那王吗?」

面临这个问题,桐绪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银毛九尾狐,而且是茶枳尼天的公子——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算、算是表兄弟吧?」

「我都不知道,鹰一郎跟桐绪居然有这么玉树临风的表兄弟呢——」

从这语气听来,藤真似乎语中带刺;但他并没有多问,忽地闭起嘴来默不吭声。

桐绪一边和沉默的藤真走在澄田堤上,一边端详着他身上那把刀。昨晚的血刀,会不会就是这把刀呢?

藤真现在的眼神已不若昨晚和方才那么疯狂,但桐绪依然不敢松懈。她的肩上,还残留着在缘廊被藤真指甲抓出的痛楚。

走了好一段路后,藤真开口了。

「我说小桐啊。」

藤真忽然停下脚步,徐徐笑着面向桐绪。

桐绪跟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高大的藤真。」是?」

刹那间,事情便间不容发地发生了。藤真就地拔刀,快速朝桐绪砍了一记。


这时桐绪的身体先是下意识地架起防御,接着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藤真伸手握刀,只知道要立刻拔刀抵御。

锵!——刀锋交错,发出一声钝响,火光四射。和昨天一样,桐绪好不容易以锷元挡住了藤真的攻击。

「好身手。真不愧是小桐,反应真快。」

「……藤、藤真公子!」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在决斗时不能只挡住攻击,应该要用刀身扭转方向、反守为攻。生与死的关键,往往就在这由守转攻的一瞬间。」

藤真给予了中肯的指导后,若无其事地将刀收入刀鞘。直到亲眼看到藤真的手离开刀柄前,桐绪只敢屏住气息。

「小桐,你昨晚是不是在真津坂町和谁对砍过?」

「……咦?」

「对方是不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

「藤真公子……」

「放心吧,『那家伙』不是我。」

「不是你?」

那么是谁?——桐绪乘机追问,这时河堤下的赏樱游船忽地传出爆笑声;一看,原来是船上有个烂醉如泥的少东正赤裸着上身跳舞。

「船上那些人还真快活啊,只会败家的米虫还敢这么过得这么逍遥。就是这样我才讨厌有钱人,恶心得让我想吐。」

藤真这席尖酸刻薄的话,吓得桐绪大吃一惊。藤真不应该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啊。

「藤真公子,我问你……」

你是不是胧小鬼?——话已到口,桐绪却迟迟说不出来,仿佛喉咙干掉了一般。

桐绪正犹豫不决时,藤真突然牵着桐绪的手往前冲,正当桐绪想摆出架势抵抗时——

「小桐,快跑!是狐狸娶亲!」

「狐狸!?」

「你看,太阳雨!」

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毫无前兆地下起了蜘蛛丝般晶亮的雨水。像这种晴天时忽然下雨的现象就称为「狐狸娶亲」。

「我们姑且在这株樱树下躲雨吧。放心,雨马上就会停的。」

藤真将桐绪压在树干上,张开双手,用袖子完整盖住桐绪的头;他小心翼翼、谨慎十足地帮桐绪挡雨,不让她淋到一滴雨水。

「小桐。」

「是、是。」

「我呢,会把我想要的东西全弄到手。」

「……想要的东西?」

「不管是金钱或荣华富贵,我都会亲自抢到手。我就是有这种能耐。」

藤真的眼神再度透露出疯狂的气息。以前藤真曾有过这种眼神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言词骇人的人了?

藤真紧抓着桐绪的肩膀,眼神迷茫地凑上前来。

「小桐,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会为你实现。」

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几乎连睫毛都要碰在一起;藤真的脸上,已经失去桐绪所熟悉的、温暖的树叶间阳光了。

「呐,小桐,为什么你不穿戴我给你的东西呢?红宝石首饰、耳环、衣裳……这些都是我为了你而弄来的啊。」

「我……只要有你的笑容就够了。我不需要过多的金钱与珠宝首饰,只要有你的笑容……」

桐绪想起来了。她曾有过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那就是每当她收到藤真的昂贵礼物,就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桐绪强忍肩膀的疼痛,满怀情感地凝视着藤真。

「藤真公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嫌弃的话,可以告诉我……」

「小桐,你真的好可爱喔,可爱到让我笑得合不拢嘴呢。」

「藤真……公子?」

藤真这刀剑般锐利的笑容,使桐绪产生了脚下沙土瞬间崩塌的错觉。

「鹰一郎也一样,简直天真到了极点。钱多有什么不好?如果现在是乱世,那就不需要为明日准备金钱;但现在是太平盛世,最重要的就是存钱为将来打算,这点为什么你们不懂呢?」

「比钱重要的东西多得是!」

桐绪拼命地在藤真的眼眸中寻找自己熟悉的温柔残影。藤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这是一场恶梦。

「对我来说,金钱雨跟血雨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很幸运,金钱跟武艺两样都有。」

「血……雨……」

如果这是场恶梦,拜托让我清醒吧——

「藤真公子,我……我喜欢你那副有如树叶间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嗯,我知道。小桐,我也很喜欢你喔。」

「我想再见一次那笑容。」

泪水决堤。

「小桐,这是你的心愿吗?」

藤真的指甲深深陷进桐绪的肩膀。好痛!——桐绪轻轻叫了一声。

「小桐,别害怕。别哭。」

藤真松开桐绪肩膀上的手,爱怜地抚着桐绪的发丝,为她拭泪。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实现。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不,藤真公子。不是这样的。」

「我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的。小桐,从以前到现在、未来,你都是我的人!」

藤真抱紧了桐绪。

雨势逐渐变强,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在桐绪的脸上,混合着她决堤的泪水——


*


雨停后,桐绪一边朝着风祭道场快步地踩着泥泞的道路,一边强烈后悔自己没有告知任何人就擅自离家。

本来打算马上回家的,现在都已经太阳西下了。从早到晚消失了这么一大段时间,桐绪该如何解释才好呢?

桐绪慌慌张张地穿过道场门,这时——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偏偏碰上了自己最想避开的人。

纱那王在玄关前双臂交握地等着桐绪返家。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但这样反而更令人害怕。

「啊——……抱歉。呃……」

「和藤真赏花很快乐吧?」

「咦,你怎么知道!?」

纱那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暗示桐绪跟上前来。桐绪乖乖地跟在后头,觉得自己宛如被强行带走的犯人。桐绪有股罪恶感,光是这样就足以令她脚步沉重、肠胃抽痛。

进入房间后,纱那王要桐绪坐在画有王朝风格建筑物的六曲半双金屏风前,叫她仔细看。

纱那王轻轻地碰了金屏风一下,没多久金屏风的表面便开始出现波纹,王朝风格的建筑物跟着消失;

直到屏风表面如镜子般变得平坦无比时,上面出现了——

「啊,是藤真公子!」

在水井旁边将水桶拉上来的藤真,清楚地映照在上头。

「很方便吧?用这个可以清楚看到远方的情况。」

「……你该不会看过了吧?用这东西观察我和藤真公子……」

「我才没这么闲呢,只不过使用这玩意儿在江都寻找野狐踪迹时恰巧看到你们俩罢了。看你从早就不见踪影,想不到居然是赏花去了,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纱那王面无表情地摊着桧扇倚在扶手上,从他的举止看来,很明显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悦。看样子,今天的桐绪令他相当的生气。

「呃……对不起。我本来是打算马上回来的……」

「我不想听借口。」

「对不起。」

「我也不想听道歉。」

纱那王的颜色眼眸如针般地瞪着桐绪。

「桐绪,别接近藤真。」

「咦?」

「不要靠近他。你只要乖乖点头答应我就好。」

「……前阵子,千代小姐也对我这么说过。告诉我理由,好吗?藤真公子到底怎么了?」

经过这两天的事件后,桐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藤真已经变了的事实;不必纱那王提醒,她也知道此后不能再单独跟藤真见面。

她不想看到藤真露出那么恐怖的眼神。

「纱那王,我昨天……看到了。」

「看到什么?」

「胧小鬼……大概吧。」

桐绪将昨晚在本所真津坂町遇到一名神似藤真、抱着千两箱的黑衣男子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纱那王。

虽然桐绪认为那男人就是胧小鬼,但对方只有一个人,不是双人组合;为了确认对方是否真是藤真,她造访了藤真的家;藤真告诉她,昨晚那名男子并不是他——

纱那王注视着逐渐染上暮色的庭院,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桐绪说话。纱那王在思考时习惯反复地开扇、阖扇,端看他的表情,压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胧小鬼啊……」

听完桐绪所言后,纱那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啪」地一声阖上桧扇,化成人形的化丸旋即拉开拉门,探了进来。

「该出门了,化丸。」

「是。」

「等等,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一起去。」

纱那王一站起身,桐绪马上拉着他的大腿。

「我们要去找松寿王,马上就会回来。」

「松寿王?欸,藤真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藤真公子是胧小鬼吗?」

桐绪被藤真掐过的肩膀依然疼痛,她也害怕他那疯狂的眼神,但桐绪无法撒手不管藤真。

「你这么担心那男人?」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也觉得害怕,但如果能帮的话,我想尽量帮他。我想要藤真公子恢复以前的笑容。」

「你想知道真相吗?」

桐绪点了点头,纱那王于是单膝跪地,看着桐绪的眸子。

「桐绪,如果真相需要由别人来指引的话,这样的真相或许不要知道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依然只会靠眼睛观察事物?」

以前纱那王将天尾转移到桐绪的刀上时,曾对她这样说过。

打开心眼吧,桐绪。不能靠眼睛,要靠心来看穿真相才行——

「即便如此,若你已打开心眼却仍看不见真相,那就表示你不需要知道真相。不是每个真相你都有办法承受。」

「那我该怎么办?」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你应该不想惹我生气吧?」

看到纱那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桐绪马上联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金屏风。

「纱那王,你果然看到了!你看了我跟藤真公子的相处情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纱那王这只狐狸嘴上装蒜不承认,却对桐绪在澄田堤的樱树下推开藤真时说过的话一清二楚。

当藤真将桐绪紧拥在怀里、说不会将她交给任何人时,桐绪推开了他,逃之夭夭,并说了以下这句话。

——对不起,纱那王会生气的。

「桐绪,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啦。」

「下次不准再对我以外的男人动心。」

「什么嘛,你这是在命令我!?」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个约定。」

纱那王以桧扇掩口,调皮地笑了笑。发现自己被纱那王牵着鼻子走,桐绪觉得心情糟到了最高点。

「你可别得寸进尺,我那时说的那句话并不代表什么!」

心有不甘的桐绪将坐垫丢向纱那王的脸,但只是白费功夫;纱那王轻松躲过坐垫,再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六连,你在吗?」

纱那王觉得玩够了,于是阖起桧扇,正经八百地朝庭院喊了一声;须臾,缘廊旋即飞来一只长着赤眼的乌鸦。

「我和化丸不在家时,这里就交给你了。记得别让桐绪走出屋外。」

乌鸦大大地展开双翼两次,代替了回答。

接着,纱那王碰触金属屏风,迅速走进屏风里,消失了踪影,而化丸也随后跟上。

桐绪马上伸出手来摸了摸屏风,但此时它已经恢复为普通的屏风了。坚硬的和纸,阻挡了手指的穿越。


当天晚上,桐绪一点食欲也没有。消失在金屏风中的纱那王和化丸,明明说过马上就回来,但他们俩直到晚餐时刻依然不见踪影。

桐绪觉得自己好像在玩抓鬼(注:日本传统游戏。当鬼的人要蒙住双眼,其他人则一边拍手一边喊着「鬼啊,循着拍手声来找我吧」一边逃,当鬼者要依靠声音抓到下个当鬼的人。)一样。周遭有些不好的东西正在拍着手,自己明明感觉得到,但眼睛跟心灵却都无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

「桐绪小姐,怎么了?你似乎没有食欲呢。」

忧心忡忡的千代反复问了桐绪好几次。

「啊,没有啦,没事。我可能受了点风寒吧。」

「那我帮你做个蛋酒吧。」

桐绪揪住千代的袖子阻止她起身,摇了摇头。

「没关系,别费心了。在这儿陪我吧。」

鹰一郎吃完晚饭后便马上去洗澡了。或许是因为今天流了一身汗的关系吧。

现在,这里只剩下桐绪和千代两人。

「哎,千代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五斗柜里有很多药,你要什么就说吧。」

「千代小姐,你的仇人该不会……是我身旁的某人吧?」

千代没有回话,但是,她那双在腿上不停颤抖的双手,似乎说明了一切。

「……果然如此。」

「桐绪小姐,关于这一点,我也有话要说。」

「对不起,还是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吧。」

桐绪无视欲言又止的千代,一口气将饭吞进胃里。

就算问了又如何呢?

现在的桐绪,还没有勇气承受真相。


*


(我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不是每个真相你都有办法承受。」

诚如纱那王所言,真相比任何凶器都锐利,在桐绪的胸口挖了个大洞。

「桐绪,藤真有动作了。」

纱那王拉开桐绪房间的拉门。今天是五天后的夜晚,气温从傍晚开始便寒气逼人,完全不像是叶樱时节(注:樱花凋谢后冒出嫩叶的时节。)该有的天气。

「你想一块儿来吗?」

「可以吗?」

「你想知道真相吧?你如果一起来,我就阻止不了你了;你可以选择过来看清所有的真相,也可以选择闭上双眼,略过真相。选一个吧。」

这时,桐绪并没有选择闭上双眼。

桐绪抱着化为白猫的化丸,紧跟着一身黑衣的藤真越过二国桥,来到了白墙仓库林立的深香川佐贺町。

这一带有着浓厚的海潮香,是商人、工匠的小镇。镇上有着许多大商家,贩卖者从运输船上卸下的货品,这儿的白天总是充满着惊人的活力。

而现在是夜深人静的深夜。除了江都湊的浪潮声和四面八方的水道偶尔发出的水声之外,镇上一片静谧。

藤真停在挂着「白米 柏屋」这块大招牌的大米店前,谨慎地左右张望。

当他和桐绪对上双眼时,桐绪吓得背脊发凉,但桐绪和化丸有纱那王的妖术护体,只要不出声,谁都看不见他们。

藤真小心翼翼地绕到店后翻墙跳到庭院里,而桐绪也带着纱那王的庇护随后跟上。庭院并不十分宽敞,但看得出这儿的石灯笼、盆栽都相当昂贵,院子布置得非常美观。

藤真穿过庭院,老练地打开主屋的雨窗,滑进建筑物里。他蹑手蹑脚地直奔主屋,沿着内廊朝着账房前进。桐绪紧跟在后。

穿越了几间屋子后,藤真终于抵达了帐房。藤真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留意到了楼梯旁那间乍看平凡无奇的储藏室。他拉开储藏室的拉门,看到里面还有一扇锁得老紧的气派门扉。

是暗门。这里头恐怕躺着好几箱千两箱。

(……唉,果然。)

桐绪抱紧怀里的化丸,闭起双眼。

藤真果然就是胧小鬼。他对桐绪说过,那个对桐绪出刀的黑衣男子并不是自己——

(但明明就是嘛!)

「谁……谁在那里?」

突然有人说话,吓得桐绪睁开了眼。走廊忽地大放光明,一名手持烛台的年轻男子看到了藤真这名入侵者,浑身不停发抖。他应该是住在柏屋的手代(注:江户时商家中的职称之一,约等于现在的主任。)吧?

「啧!」

藤真啧了一声,同时一道血柱喷到了天花板。藤真杀掉了手代。

如果不是纱那王掩住桐绪的嘴巴,她已经大叫出声了。

桐绪的忍耐已经到达极点了。当她看到藤真接着又杀了另一名闻声赶来的雇员时,桐绪已经无法再闷不吭声地躲起来了。

「藤真公子!」

桐绪拨开纱那王的手,对藤真大喝一声,而且还朝他奔了过去。

「桐绪,回来!」

桐绪无视纱那王的叫喊,跑到俺们前面对手持血刀的藤真。

「藤真公子!你说你要把想要的东西都弄到手,指的就是这种事吗!?谋财害命!?」

「你是……?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藤真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桐绪。

「笨蛋,桐绪!冷静点!」

桐绪放下在怀里挣扎的化丸,严肃地命令道:

「化丸,你去纱那王那儿,这里很危险。」

桐绪往前踏出一步,一鼓作气说道:

「藤真公子,你不觉得可耻吗?什么义贼嘛,你根本只是个杀人凶手!」

看到桐绪迅速拔刀摆出架势,藤真终于解除心中的疑惑,点头说了声「喔——」

「这样啊,你就是桐绪啊?风祭桐绪,那个藤真朝思暮想的女人。」

「咦?」

「我们有一晚曾在本所真津坂町对战过,不是吗?」

「你跟藤真公子是……」

男子来势汹汹地朝着困惑的桐绪攻了过来。

但桐绪记起了藤真在澄田川说过的话,接下男子的攻击后马上反守为攻,朝男子左方砍了一刀。

桐绪的刀,砍伤了男子的左臂。

「什么!区区一个人类,竟敢弄伤本大爷!?」

男子瞪大了眼看着汨汨的血柱。

「岂止伤你,这把刀还能杀你呢——因为它上面寄宿着我的天尾。」

「阁、阁下是!?」

男子大惊失色,纱那王旋即优雅出众地挡在桐绪跟前。他睥睨着眼前这名不住颤抖的男子,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净之物。

「你就是松寿王那边的武智吗?」

「纱那王大人……」

男子害怕地伏倒在地。

「得以拜见您的尊严,在下惶恐之极……」

「场面话就免了。」

纱那王冷冷地说着,浑身充满了天狐、茶枳尼天之子的威严。

「纱那王?怎么回事?谁是武智?」

「请、请您饶命……纱那王大人!」

「脱离狐群,吞吃同类的你,所得到的妖力就只有这么点能耐?真可悲啊。」

纱那王不悦地挥了挥手,男子转眼间便化为一只毛质粗劣的白狐。它只有一条尾巴,是只普通的狐狸。

「为什么藤真公子会变成狐狸!?」

狐狸的左前脚血流如注,似乎是方才遭桐绪砍伤的部位。它的身子收到纱那王的妖术控制,只能收着四肢动弹不得。

「桐绪,它就是松寿王所寻找的野狐。因为妖力不强,所以顶多只能将外形变成主人。」

「将外形变成……主人?咦,那他之所以会变成藤真公子……」

「藤真是它的主人。」

化丸在桐绪脚边抬着头说道:

「藤真曾对这野狐下过命令,要它为藤真带来金银珠宝、荣华富贵。」

「怎么会!?」

藤真之所以能够在每次出现时都送上无数的昂贵礼物,是因为——

桐绪不禁靠在雨窗上,双手捣脸。

耳边忽然传来啪呲啪呲的焚烧声。主屋窜出了火苗。

「纱那王,失火了!」

「走吧,桐绪。化丸,将武智带走。」

「是,小的遵命!」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转眼间便吸饱空气,变成一只比老虎还巨大的白猫。

「不会吧,这是化丸!?」

看他平常这么娇小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只巨猫是化丸。化丸张开大口,将动弹不得的武智一口气吞了下去。

「桐绪,骑到化丸背上去!」

「等等,纱那王!我们得先把这户人家叫醒才行!」

化丸用那巨大的身躯撞了桐绪一下,阻止她前进。

「桐绪,乖乖听纱那王大人的话,坐上来吧!」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等等我!」

桐绪从化丸的身旁溜过去,直奔账房。她拼命跑向火势强烈的后面房间,她想救这间店的人们。

然而,有人挡住了她。

中途有只手突然从房间伸出来抓住桐绪的手腕,趁着桐绪脚步不稳时从腋下往上扣住桐绪。

「桐绪,那里很危险,不能过去。」

「藤真大人!?」

「过来,和我一起走吧。」

藤真亟欲将桐绪拉到烟雾弥漫的内廊去,眼神充满了令桐绪未知发颤的疯狂气息。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温暖了。

「藤真公子,你是那只狐狸的主人?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藤真邪恶地笑了笑,使劲拉着桐绪。桐绪的话语,已经传不到藤真耳里了。

「不要,放开我!纱那王,救我!化丸——!」桐绪死命挣扎。

「桐绪!」

头上传来了纱那王的声音。纱那王的银色眼眸闪耀着冰雪般的光芒,一头银发如狂暴的生物般飞舞于空中。

纱那王站到了桐绪和藤真面前。

「纱那王!救我……呜!」

桐绪对纱那王伸出手来,藤真见状马上毫不留情地将它往上扭;这股剧痛,逼得桐绪忍不住双膝跪地。

「桐绪!」

「纱那王,请你不要靠过来,否则我就折断桐绪的手。」

藤真抓着桐绪当挡箭牌,朝着内廊逐渐逼近;内廊两旁房间的纸拉门,已经烧起来了。


「请你让开,纱那王。」

「你不会伤害桐绪的。」

「我不会将小桐交给你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折断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没有手、没有脚,小桐还是小桐啊。」

看着藤真扬起嘴角的模样,桐绪不由得背脊发寒。现在的藤真真的有可能这么做。如果右手被折断的话,就再也无法握刀了。

「藤真公子,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桐绪拼命地想说服他。

「不要再错下去了,藤真公子。利用狐狸得到金钱和荣华富贵,真的那么有趣吗?」

「我不是说过吗?对我来说,金钱雨跟血雨都是一样的东西。而且,我杀的都是一些死有余辜之人,也将得来的钱财分给了百姓。」

「该不会这场火是你……」

火势越来越大,主屋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户人家与雇员们仓皇逃命的声音。再不快逃,迟早会延烧至桐绪他们现在所待的地方。

「这间米店啊,背地里在放高利贷呢。利息高得要命,没多久利息就会滚得比本金还高,大家都被他们害惨了;像昨天也是,有个园艺师傅因为付不出钱,女儿就被卖到青楼去了。」

好可怜——桐绪不禁脱口而出。不过,可怜归可怜,桐绪并不打算全盘接受藤真的说词。

「小桐,在江都这个太平之地呢,如果没有金钱、权势跟运气的话,是无法得到幸福的。我可不想像我爹一样,一辈子没钱又没运气,最后惨死。」

藤真说他一直很羡慕鹰一郎。同样是以剑为生之人,鹰一郎还能有风祭道场可继承,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藤真公子,你不是老中大人手下的剑术指导吗?这就是个很了不起的头衔啊。」

「嗯,不过呢,这是我要求武智帮我弄来的。」

「咦?」

桐绪和纱那王面面相觑。

「师父卧病在床时,我心想:这下我终于要失去靠山了。一想到此后说不定再也没有往上爬的机会,我就突然觉得好害怕。就在这时,武智出现了,他说可以帮我达成愿望。」

藤真所说的「师父」是指桐绪的父亲。

「小桐,身旁跟了只狐狸真的好方便喔。不管是什么愿望,它都可以帮你达成耶。」

藤真疯狂地笑了。每笑一声,藤真就会更用力地扭压桐绪的手臂,痛得她呻吟出声。

「藤真,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封印了你的靠山武智。」

「没错没错,它现在在本大爷胃里呢,嗝呼。」

巨大化的化丸在火舌与黑烟中缓缓地现身。它对纱那王悄声说道:「拉门对面的主屋已经一片火海了。」但桐绪还是听到了他说的话。

「我看到了,没想到武智会这么怕你呢。纱那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藤真无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兴味盎然地注视着纱那王的银色眼眸和上飘的银发。

「把桐绪还给我。」

「小桐是我的!我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的!」

藤真再度施力,一阵剧痛逼得桐绪整张脸皱成一团。

这时,天尾移之刀从桐绪腰际抽了出来。

「我、我的刀!?」

桐绪在手臂的剧烈疼痛中大叫。锋利光辉的刀刃独自飘到了空中,刀尖直直地瞄准着藤真。

「藤真,我不允许你伤害桐绪。」

「闭嘴!武智、武智,你在哪里!?杀了他们,把这群违抗我的人全都杀了!」

「愚蠢。说穿了,你并不够格当狐狸的主人。被区区野狐操纵而犯下的这些罪行,你要用命来偿还吗?」

心生恐惧的藤真这时稍稍松开了桐绪的手。桐绪明知现在正是逃脱的最好时机,却依然张开双手庇护藤真。

「不要!纱那王!不要杀藤真公子!」

刀刃来到了桐绪的跟前,贴得相当近;刀刃上头缠绕着飘动的狐火,冒出了蓝白色的烟雾。

「桐绪,退下。」

「纱那王,求求你!」

「为何你要包庇这种男人!」

「有些罪只能够活着偿还!我是你的主人,这是我的命令!」

命令——桐绪这句话明显地使纱那王迟疑了。

这时,周遭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桐绪,你太天真了。」

「……咦?」

桐绪怀疑自己的耳朵。

「还有小绯,你也很天真。」

「兄长!」

纱那王皱起眉头,面色苍白。

噗嘶——一声钝响。

一开始,桐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眼前一片赤红?是因为火焰延烧到这儿来了,还是因为胸口喷出的血柱跑进眼里,所以才……?

「桐绪!桐绪——!」

纱那王晃动着一头银发奔向桐绪,但一名金发男子阻止了他。

「桐绪是无辜的,但藤真非死不可。」

「兄长,为什么您在这里!」

「因为想收拾野狐,杀掉它的主人是最快的方法。」

是松寿王。松寿王一举起手,停在桐绪眼前的天尾移之刀便深深地刺入了桐绪的胸口。

刀刃连着桐绪刺入了后面的藤真体内。

「纱那王……藤真公子……」

救救藤真公子。

桐绪还没说完,口里便汨汨地冒出了赤红的鲜血。

就这样——

桐绪感受着藤真传来的心跳声和温暖的血液扩散于背部的感觉。

阖上了眼,进入了长长地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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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晚春之樱


空中降下了如雪般的大福。

里头包的是红豆泥?还是红豆颗粒?桐绪张开嘴巴,等待大福落入口中。

快点、快点!什么口味、数量多少都无所谓,快点掉下来吧!

然而,坏心眼的大福们却偏偏避开了桐绪的嘴,掉到了地面。

不止如此,空中的大福们还牵起了手,一个牵一个地牵成了一个巨大的大福。

这种大小,怎么想都塞不进桐绪的嘴里。

万一这么大的大福掉了下来,桐绪绝对会被压扁。

会被压扁、会被压扁。

巨大的大福朝胸口掉了下来。

会被压扁、会被压扁。

巨大的大福朝胸口掉了下来……

「……大福,好重!」

桐绪的胸口被某物压得喘不过气,于是一睁开眼便将胸口上的东西一口气扔开。

「呜喵————!?」

「嗯?化丸?」

这是个阳光耀眼的早晨。桐绪从棉被中露出半个身子,看着在房间一角竖着毛发发怒的白猫。

「化丸,你又——在人家胸口上睡着了?难怪我觉得胸口好闷。」

「桐绪……你醒啦?」

「我不能醒吗?」

「这嘴硬的态度,果然是平常的男人婆……」

纱那王大人——————!化丸的嘶吼声使房间为之一震,拉门马上就被某人打开了。很难得的,纱那王居然奔跑着冲进房里。

「桐绪……!」

纱那王忽地猛力抱住桐绪,压得桐绪四脚朝天倒在棉被上。反枕和家鸣都跑了出来,在天花板探头探脑。

「喂,你干嘛啊!色狐狸!」

「你还好吗?身体已经没事了?」

「你在说啥?」

纱那王抱起呆若木鸡的桐绪,异常憔悴地说道。

「胸口那道伤没问题的。它不会留下伤痕,你别担心。」

「胸口那道伤?」

「从那之后,你睡了整整三天。」

「从那之后……?」

桐绪一头雾水。她摸着头,努力想理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但睡着之前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慢慢的,桐绪想起了那段染血的记忆。

「这样啊,我……活下来了。」

追捕胧小鬼的那个火灾之夜,桐绪被天尾移之刀贯穿了胸口。

桐绪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也试着以指尖用力地压了压;不但不痛不痒,也没有任何伤痕。

「……这是纱那王以返老还童之力帮我治好的?」

「小事一桩。」

「谢谢你。」

我活下来了——这股情绪逐渐化为热血般的温暖,流窜至桐绪全身。

桐绪隐约记得,火灾当晚纱那王把那把贯穿桐绪和藤真的刀子拔了出来。刀刃被鲜血和火焰染得赤红。在逐渐朦胧的意识当中,桐绪记得很清楚:纱那王抱着自己时的表情有多么悲伤、痛苦。

然而,不知怎的,桐绪却偏偏想不起背后的藤真后来怎么了。

「藤真公子,他后来怎么了?」

「我将刀子从你身上拔出来后,房屋马上就崩塌了,而我们也惊险脱困。」

「这样啊……」

桐绪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化丸轻巧地跳上了桐绪的大腿。你睡在我胸口是因为担心我把?对不起,我把你扔了出去——桐绪抚摸着化丸柔软的背部。

「纱那王,当你救了我时,我啊……听到了藤真公子的声音。这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为什么呢?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桐绪边说着边滴下泪水。

藤真和自己一样,都是有狐狸跟随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他必须迎向那样的终点?

「嗳,纱那王,欲望是什么?愿望又是什么?所有狐狸的主人,到最后会变得跟藤真公子一样吗?」

「欲望和愿望,就像一根彼此纠缠的绳子。对于某些事物的欲望、愿望并非罪恶也非业障,而对于某事物的强烈渴求,甚至也可成为生存下去的希望。」

没错,关于千代的那件事,鹰一郎也说过类似的话。想要报仇雪恨的意念,就是千代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人不能只是痴心妄想。当人为了达成超出自己能力的愿望而即将自毁前程时,就应该期许自己成为够格达成愿望的人物,努力上进。藤真的罪孽,就在于他不求上进,只懂得依赖武智的力量。」

迷失在欲望之海——这就是狐狸主人可悲的下场。

桐绪想起藤真那天的疯狂眼神,不禁为之颤抖。当初那差点被折断的右臂已经不痛了,但桐绪还是下意识的摩挲着。

「这件事……藤真公子这件事,哥哥知道了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他紧闭双眼,说『或许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吧。做了坏事,就应该面对做坏事招来的恶果』。」

「这样啊,很像哥哥的作风。」

鹰一郎、桐绪和藤真。这三人同吃一锅饭长大、同为习剑之人,也同样是狐狸的主人。

这三人明明如此相似,怎么会有人在同一条道路上误入歧途呢?藤真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和他们俩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果桐绪知道这点,是否能在更早前成功阻止藤真呢?

「别太自以为是了,桐绪。负责操控人类一生的是我们灵狐,藤真的人生是被武智毁掉的,这点你根本无能为力。」

「可是!如果我能更了解藤真公子的孤独,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至此了!」

桐绪忍不住捂着脸放声大哭。纱那王悄悄地轻抚桐绪的秀发。

「别担心,桐绪。藤真还活着。」

「咦?」

「烧毁的建筑物里并没有找到藤真的尸体。或许他逃出去了。」

「他还活着?藤真公子?」

「你应该也发现了吧?松寿王那时为何要连着你一起刺穿藤真——」

「松寿王他连着我一起……」

桐绪看着自己的胸口。对了,那时自己成为藤真的挡箭牌遭到刺穿,是有意义的。

松寿王下了个明智的决定。

「当松寿王得知野狐武智的跟随对象是你身边的人时,恐怕就已预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

桐绪一定会说「不许杀藤真!」——这点不光是纱那王,或许就连松寿王也一清二楚。

「我很感谢松寿王喔。我想,我懂松寿王的心意。」

「这样啊。」

纱那王抚着桐绪的发丝,露出五味杂陈的笑容。

眼前的藤真已失去理智,但桐绪又命令纱那王不能杀藤真——为了尊重桐绪,纱那王无法亲手送藤真上西天;但统帅天下狐狸的天狐,如果就这样放了野狐和藤真,就无法取信于天下了。

于是这时松寿王心想:必须有一个人出来弄脏双手才行,否则场面就无法收拾了。桐绪的心与纱那王的心——为了不在他们两人心中留下憾恨,松寿王只能选择自己动手。

「松寿王之所以连着我一起刺穿藤真公子,是因为单独刺杀藤真公子的刀伤会比较深,而如果前面有我挡着,藤真公子受的刀伤就会比较浅吧?」

「毕竟你有我的返老还童之力当后盾,死不了的。」

纱那王拉了拉桐绪泪湿的脸颊。好痛——桐绪将他的手拍落。

「别这样,我很在意自己的圆脸耶。我要是变成肉饼脸,看你怎么赔我!」

「你现在就已经是肉饼脸了。」

看着纱那王摊开桧扇而笑,桐绪也跟着笑了。

松寿王肯定为藤真留下了生存的可能性。不会有错的。

毕竟,火灾现场并没有找出藤真的遗体。如果你的命够大,就活下去吧——藤真一定接收到了松寿王的心意。桐绪如此深信着。

「这次还是兄长棋高一着。还真被这只坏心眼的狐狸给骗了。」

听到纱那王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桐绪大声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谁叫你每次一牵扯到松寿王就动不动生气,还说他是『坏心眼的狐狸』呢。啊哈哈!」

纱那王没好气地瞪着桐绪。一想到纱那王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桐绪不禁笑得更开心了。

「纱那王,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都是因为跟着我这种人,才害你遇到一大堆不好的事,对不起。」

「就是说啊。跟着你这个麻烦的主人,真是累死我了。」

「所以啊,纱那王大人。像这种男人婆,还是早点让她在江都凑当藻屑吧。」

一直默不吭声的化丸又在桐绪的腿上说出可怕的话了。桐绪将这只白猫翻了过来,拼命在他腋下和肚子搔痒。

「可恶,你这颗大福还真嚣张!」

「喵,什么大福啊!」

「我一看到你就肚子饿!你的肚子里包的是什么馅?是红豆泥?还是红豆颗粒?」

闹着闹着,桐绪的肚子真的饿了。人真是一种单纯的生物。

不过,或许这样也不错。正因为活着,所以肚子才会饿,也才会哭泣、愤怒、欢笑。

这就是所谓的「活着」,也是所谓的「生活」。

「如果你想吃东西,我就叫千代端些食物过来。」

对这两人的胡闹感到厌烦的纱那王板着张脸,作势起身——

「啊,慢着。」

桐绪表情一变,叫住了纱那王。

听到千代的名字,她这才想起来。有一件……没错,有一件大事还没解决。

那就是千代的复仇。

「什么事?」

「千代小姐……我该怎么对她说藤真公子的情况呢?」

「你要告诉千代?」

「……嗯。千代小姐的仇人,就是藤真公子。」

纱那王瞬间一脸呆滞。

「千代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是……之前我问过千代小姐『你的仇人会不会就在我身边』,结果她听了后就发抖了。」

桐绪一脸肯定地点点头。纱那王再度坐回席上扇着桧扇,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你身边的人并不只有藤真吧?比如说鹰一郎啦、我啦……之类的。」

「难道你是她的仇人?」

「我这狐仙可是不讨厌偷窥也不讨厌杀人喔。你又不知道我在遇到你之前杀了多少人,不是吗?」

不可能是你!——桐绪肯定地说道。

「你怎能如此肯定?」

「我的纱那王才不是会做那种事的狐仙。」

纱那王以桧扇掩嘴,刻意长叹了一口气。

正当桐绪揣测着这声叹息的含义时,走廊的拉门打开了。外面射进一道朝阳,鹰一郎就站在朝阳之中。

「哥哥!」

「桐绪,你醒啦?身体状况如何?」

「没事,让你担心了。」

嗯——鹰一郎笑了笑,就这么放着敞开的拉门不管,在纱那王身旁坐下。

「纱那王,谢谢你帮了我们这么多。」

「鹰一郎,这里就交给我……」

「不,没关系的。纱那王,你不可能会当坏人的。你真是个好男人啊。」

鹰一郎赞美着欲言又止的纱那王,然后望向桐绪。

「桐绪,关于复仇一事,就由我来说吧。」

接着,鹰一郎朝走廊探出头来,呼唤千代。

「千代小姐,你也来这儿吧。事已至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千代出现了,带着一张既不安又苍白的脸。化丸垂着耳,在桐绪腿上说道:「事情严重了。」

桐绪不知此时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恍惚地看了看鹰一郎、纱那王与千代。这三人的表情都有如吞了泥巴般凝重。

「听我说,桐绪。我呢,就是千代小姐的仇人。」

鹰一郎开门见山地说道。


*


「哥哥,玩笑话留到下次再说,说话前请你先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桐绪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刻意没好气地顶撞了鹰一郎。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现在是适合开无聊玩笑的时候吗?

「不不不,我可不是开玩笑。对吧,千代小姐。」

鹰一郎只是开朗地拍了拍千代细瘦的肩膀,千代就柔弱地往旁边一倒,只得伸手往地板撑着。千代的脸色相当苍白,令人担心她会不会就此昏倒。

「鹰一郎公子……你知道我的真面目?」

「抱歉,我不小心看到了。我看到你将苇火和木通的蛋埋在后面的祠堂好几次。蛇最喜欢生鸡蛋了,一想到此,我就忆起了去年春天的事情。」

「鸡蛋?蛇?等等,哥,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哥哥会是千代的仇人?桐绪完全摸不着头脑。

千代看着鹰一郎的眼神并不带着怨恨,倒不如说比较像是蕴含着羞怯、手足无措的复杂情感。

「总之你先听我说完。」鹰一郎轻轻带过桐绪的疑问。

「桐绪,你应该也知道道场后面有个小祠堂吧?有一次,附近的小孩子们在那里欺负一条蛇,是一条巨大的白蛇。人家说白蛇是神明的使者,所以我斥责了那些孩子们。」

小孩子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被这条大蛇吓了一跳,加上对它很感兴趣,于是便拿着木棒戳它、拿石头丢它。

「但是,那条蛇非常的生气,于是便紧紧追着小孩子们跑,还缠住了跑在最后的一名小女孩的脖子。」

「一条跟大人的手臂一样粗的蛇勒住了小孩子的脖子,我怎么能不救她呢?」鹰一郎望向千代。

「因此,我也用木棒戳了那条蛇,结果这次它缠上了我的脚。」

「我记得……哥哥,你的右脚踝是不是有个总是消不掉的淤青?当时你说是跌倒造成的,但我总觉得很奇怪。毕竟它看起来很像勒痕……」

看来,那条蛇当初应该缠鹰一郎缠得相当的紧。鹰一郎小时候曾经被红蝮蛇咬过,之后就变得非常怕蛇。

「对不起,千代小姐。原来那条白蛇就是令妹啊。我用腰刀杀了她……无论多么小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的,我太鲁莽了。」

「等,等等。哥哥,你说那条蛇就是千代的妹妹……」

那千代的真面目究竟——

「鹰一郎公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当我夺走你的意识时,你就已经察觉了?你就这么甘心接受了?」

千代泪涔涔地追问,鹰一郎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没关系,只要能弥补你就好。」

「慢着慢着慢着,所以蛇到底是……」

桐绪望向纱那王,希望他能解释清楚。

「你还真是天真到极点啊。你还不懂吗?假扮成我袭击你的人,也是千代。」

「咦!不会吧!」

桐绪用天尾移之刀砍伤的那个又黑又臭的妖怪是——

(……啊!对了,那天晚上……)

千代的手缠上了绷带,还为了受伤一事跟桐绪吵上了一架。

「千代是白蛇精。桐绪,你不是说过院子里的樱花都没开花吗?那是因为千代吸取了那珠樱树的精气,化成了人形。在春之气息中发出新芽的树木,可是充满着精气呢。」

鹰一郎和纱那王四目相交,点了点头。

难不成,不知道的只有我?——桐绪心想。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千代开始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桐绪赶紧正襟危坐、细细倾听。

在这片土地被称为江都之前,这附近有个很大的池子,叫做七日池。池中栖息着一条长着黑鳞的巨龙,是这儿的土地神。

「每当村民有什么请求,就会绝食七天七夜,再将那七天份的重要粮食丢进池里,以向龙神许愿。我们姐妹俩,就是那龙神的使魔。」

某一年,干旱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

「那是一场可怕的旱灾。所有的农作物都种不活,村民想丢食物入池求雨,但却连一点食物也找不到,只能吃草根、啃树皮度日。龙神不忍心看村民受苦,于是便将七日池的水全献给上天,让村子降下雨水。」

结果,失去了水的龙神便就此灭亡,只剩下使魔姐妹还留在这片土地。

「那座祠堂是过路的僧侣为我们俩建造的。虽然现在它已经变得老旧不堪,但对我们两姐妹来说依然是个重要的祠堂。」

对于长久以来和妹妹相依为命的千代来说,妹妹的过世应该让她倍感寂寞吧?这股思念之情演变为仇恨之心,老实说也不能怪她。

而这座道场恰巧居住着纱那王,对千代来说更可谓天赐良机;反枕与家鸣正是因此才得以进入这个家,千代当然也可藉此化为人形,轻松混入风祭家。

「我认为这是个报仇的好时机。一开始我还希望看到二位狐狸主人沉溺在丑恶欲望中的模样,但……你们两位总是只为我操心……」

「因为这两兄妹是一对无可救药的滥好人嘛。」

纱那王嗤嗤地笑了。

「纱那王,你一开始就知道千代小姐的真面目和目的了吗?」

「那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只要你打开心眼,自然就看得见真相。」

桐绪无言以对。这么一想,千代初次来到道场那天、得到天尾移之刀那天,以及竹林中那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便都说得通了。

「啊,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千代小姐要我别接近藤真公子?我还以为藤真公子就是千代小姐的仇人呢。」

「千代也是名妖魔,只要看藤真一眼便能知道他身上跟着不好的东西。不过呢……对了,千代忽略了一件事。」

听到纱那王的话,垂着头的千代不禁抬起脸来。

「千代,你的仇人真的是鹰一郎吗?」

「……您的意思是?」

「桐绪的刀之所以能砍伤你,是因为上头有我天尾的加持。但是,鹰一郎拿来砍杀白蛇的腰刀,应该只是把普通的腰刀吧?」

千代睁大双眼,以手掩口。

「鹰一郎的刀应该不是杀死妖魔的关键。你怎么没有想到,或许是死去的龙神震怒于白蛇想加害少不更事的孩童,所以才降下天谴?」

「不,等等,纱那王。别说了,错的都是我。就让我当坏人吧,别责怪千代了。」

鹰一郎拼命地袒护泪水决堤的千代。难怪人家说鹰一郎是无可救药的滥好人——不过桐绪很以这样的哥哥为傲。

「怎么样?千代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待在这个家吗?啊、不、不、呃……如果你不在的话,桐绪也会感到很寂寞的。」

桐绪拉着千代的手恳求她。千代紧紧地握着那双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待在这儿……不过,樱花季已经结束了。我是因为吸取樱树精气才能维持这个模样,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就维持蛇的姿态不就好了。」

鹰一郎的答案很简单。

「老实说,我真的很怕蛇。不过,千代小姐是例外,因为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

「鹰一郎公子……!」

桐绪认为,如果只是个被恋爱冲昏头的人,是不可能说出「家人」这个蕴含着珍贵情感的词汇的。

不,对方可是鹰一郎,或许这句话只是他不经意迸出来的话罢了;不过,听在千代跟桐绪的耳里,可是一句响彻心扉的甜言蜜语。

桐绪心痛地看着痛哭失声的千代。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两人结为连理呢?

不知怎的,连桐绪腿上的化丸都开始吸着鼻子:看来,想让鹰一郎得到幸福的,并不只有桐绪一人。

「纱那王,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桐绪看着纱那王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总觉得这位狐仙大人打从一开始便料到她这位滥好人主人会在最后提出某种请求。

「你能不能帮帮他们?」

「很不巧,我对别人的恋情并没有兴趣。」

「你不必有兴趣呀,快帮帮他们吧。」

「喔?你这是在命令我?」

「没错,这是我的命令。」

如果你帮我,我就给你一年份的油豆腐——桐绪在纱那王耳边说道。「不必了。」纱那王敲响桧扇,站起身来。

他走到缘廊边,抬头看着无花也无叶的樱树。

「这就是你们两兄妹的愿望?鹰一郎,这样一来,这个曾憎恨过你、与你为敌的人就会常伴你身边了,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是的,我不在意。」

鹰一郎毫不犹豫地答道。

「千代,此后你不能再对这两人出手,必须将自己奉献给鹰一郎。听清楚了吗?」

「是的,我保证……!」

确认完他们的意愿后,纱那王大大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赐予你人类的外貌。但是,你必须将樱花精的精气还回去,毕竟那是桐绪的樱花树。」

接下来,就是纱那王大展身手的时间了。

纱那王眼中闪出银色光芒,他只睨了千代一眼,千代的身体便变得如水蒸气般透明,转眼间变成一条盘旋而上的巨大白蛇,吓得桐绪和鹰一郎惊叫出声。白蛇扭动身体,从口中吐出拳头大小的桃色发光彩珠,接着旋即又变回美丽娴熟的千代。

「桐绪,你瞧。樱花开了。」

桐绪看了看纱那王,又看了看樱花树。纱那王捡起地上的桃色彩珠放在桧扇上,接着跳起了能乐般的优雅舞蹈,让衣袖随风飘动。

「哇!是樱花耶!」

原本是棵秃树的樱树,瞬间开满了美丽的樱花。

高空中的云雀,在天空不断地盘旋、鸣唱。



结 附录之月


「说——!是谁干的好事!?」

在夜晚的厨房中,桐绪挥舞着扫把,追赶着白猫化丸与家鸣们。

「是谁偷吃了我特地留下来的金鯱馒头!?」

「不、不、不是本大爷偷吃的喔!?是那几个家鸣吃的!」

在炉灶上缩成一团的三只家鸣,其中两只举起手来摇了摇,另一只则指着化丸。

「化——丸——是你啊,贪吃猫!」

「喵——!?」

化丸快速地穿越桐绪的脚边,逃向缘廊。桐绪紧追在后。

当桐绪经过鹰一郎的房间时,看到鹰一郎正在跟反枕下将棋。

「吵死了,桐绪。夜已经深了,安静点。」

「慢着,鹰一郎。你刚才是不是偷偷把飞车移到旁边去了?」

「咦,你看到了?」

「卑鄙、卑鄙!」

桐绪放下安抚着反枕怒气的鹰一郎再度往前奔走,看到隔壁房间跑出了一只面色惨绿的妖怪。

「哇哇哇!?」

「桐绪小姐,你看到老鼠了吗?怎么这么慌乱。」

「咦,千代小姐!?你的脸是怎么了!?」

方才桐绪眼中的绿色妖怪,原来是脸上放满切片小黄瓜的千代。

「书上说将小黄瓜放在脸上可以使肌肤变白,所以……难得纱那王大人赐给我这副躯体,我想好好珍惜。」

「喔,是这样啊……」

虽然由狐狸缠身的桐绪来说有点怪,但从那之后,千代便每天过得精神充沛,仿佛甩开了附身在她身上不净之物一样。她常常和鹰一郎肩并着肩一起晒太阳,看起来俨然是一对相伴数十年的老夫老妻,令人莞尔。

聊着聊着,都不晓得化丸跑到哪里去了;桐绪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蠢,于是只好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在缘廊的西侧尽头,纱那王正优雅地坐在那儿赏月。

「纱那王,你在观月轮吗?」

「是啊。你还真是从早吵到晚啊。」

「我是在修理贪吃猫!食物的怨恨是很可怕的。」

桐绪「嘿咻」一声坐在纱那王身旁,仰望着夜空。今晚是美丽的满月。

「好美的满月啊。这是纱那王来到我们家后的第二个满月呢。」

「是啊。」

在月光中眯着眼睛的纱那王,表情似乎比当初刚来道场时温柔多了。一开始的纱那王是只令人猜不透的狐狸,但现在的他已经较懂得将喜怒哀乐表达出来了。

桐绪认为,这样的他比较像一个「人」。

「你最爱的樱花,已经凋谢了。」

「嗯,得等到明年了。」

庭院中的晚春之樱已经结束了美丽的花季,顺应天地循环,成为了叶樱。这样的它,比起不开的樱花、永不凋谢的樱花,都来得美丽许多。

「欸,纱那王。」

桐绪望着叶樱,鼓起勇气提出了一个总是挂念在心的疑问。

「我问你喔,我们两个是不是以前曾经见过一次面?」

「为何这么问?」

「纱那王为什么选择我们家?」

「……因为你救了化丸。狐狸是有恩必报的。」

真的是这样吗?桐绪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以前就体会过纱那王双手的温暖了……

「桐绪,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

「身旁跟了只狐狸,万一稍有差错,或许会像藤真一样失去理智喔。」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呀。」

桐绪打了个喷嚏,一笑置之。

「我才不怕呢。我一定会连同藤真公子的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狐狸主人。」

桐绪一生都忘不了藤真的。为了警惕身为狐狸主人的自己,她不能忘。

总有一天,桐绪一定要抬头挺胸地让藤真瞧瞧成功驯服纱那王的自己。

「我一定会好好驯服自己的狐狸的。你认命吧,纱那王。」

「喔?真有意思。」

纱那王的银色眼眸直直地凝视着桐绪。那双眼睛实在太美,桐绪觉得整颗心好像都快被他吸过去了。

「桐绪,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什、什么事啦?」

为了隐藏自己的羞怯,桐绪挺起胸膛,摆出主人的威严。

纱那王摊开桧扇,注视着桐绪。

「我不喜欢。」

「咦?」

「我最讨厌油豆腐了。」

要说几次你才听得懂——纱那王开始叨叨絮絮地抱怨起晚餐的油豆腐味增汤。

一只眼睛赤红的乌鸦,正在樱树的顶端嘎嘎地鸣叫着。


(待续……?)


后记!


大家好,我是かたやま和华。

不论您是旧雨或是新知,都感谢您能拿起这本讲述纱那王与愉快伙伴们的故事。

这次本人有幸能在机缘之下于B's-LOG文库上刊载这本憧憬已久的、帅哥满载的少女向奇幻故事(还是该称为恋爱喜剧?),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佐藤先生、责编MIKAPPE(这是我刚取好的名字)小姐,总之受大家关照了。

MIKAPPE小姐,鹰一郎曾跟我说过「你不觉得在乌龙面里加七味粉怪怪的吗?不过我自己也会在荞麦面里加一大堆芥末酱就是了。」唷。

负责插画的风都ノリ老师,谢谢您将桐绪画得这么可爱!其实我跟风都老师算是旧识,偶然得知我们俩有机会合作,使我不禁雀跃了一下。

接下来,由于「狐仙大人」还有许多令人在意的恋爱情节尚未公布,也有一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物,所以我还会继续写的!——不,是希望能继续写喵——化丸如此说道。

那么,我会祈祷着近期与各位再度相会的——


写于包着爱用的肚围却依然寒冷的正月夜晚かたやま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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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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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子 子爵
复仇许可证 神奇的东西啊= =
难得的女性向小说 求更多的后宫啊

13 年前 0 回復

斑鸠 子爵
鹰一郎的狐狸是化丸么

13 年前 0 回復

yy0909028 伯爵
桐绪家是动物园么? 楼主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久南 子爵
是轻国里面少有的女性向小说啊~~~支持啊~插图很赞~

13 年前 0 回復

weidoze 子爵
感谢lz大大录入
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kid0402 公爵
内容同样以为是 我家有个狐仙大人物出新的一卷了,难道要一直坑下去么,额,扯远了,感谢楼主分享,新书先收下

13 年前 0 回復

himan 子爵
呃……女性向后宫剧么……虽然男性向的看够了……不过对女性向的果然还是相性不和啊……OTZ

13 年前 0 回復

飘飘 子爵
看完了之后感觉《狐仙大人》不愧是B's-LOG文库大受好评的系列之一,真的很好看,风都ノリ画的插图也很给力
女主角桐绪也是我喜欢的类型,纱那王好帅,桐绪完全被纱那王牵着鼻子走
化丸的吐槽很给力
芋头男+滥好人哥哥也很有趣,千代是白蛇有些让人意外,鹰一郎和千代应该会白头到老
桐绪迷路时牵着桐绪走向前方的手应该就是纱那王的吧
期待下卷纱那王的姐姐登场

13 年前 0 回復

LZZSN 騎士
女性向啊的- -

13 年前 0 回復

魉皇炎 平民
等于等到录入完毕,一口气看完的感觉真好楼酱录入辛苦了~撒花

13 年前 0 回復

ayaalice 平民
这套书其实很长,青文也才出了第一本还有的等。
看了一下图,千代好像也是天狐的样子,好像是附上了鹰一郎。

13 年前 0 回復

wuyufeifeilove 騎士
狐仙么,不知道和那个狐仙有的一拼没?

13 年前 0 回復

魉皇炎 平民
咱对这坑很有兴趣呢,楼主加油!可惜咱没法帮你打o>_ 

13 年前 0 回復

asdzxc24 騎士
沒看過~~~差點被書名騙
看看也好~~~

13 年前 0 回復

牛肉酸辣粉 伯爵
看那几个雄性生物真提不起兴趣来~女主角还不错~期待她的大活跃

13 年前 0 回復

田园小菜 王爵
为什么感觉有点像女性向呢-,-话说看标题我以为狐仙大人出新系列了

13 年前 0 回復

斑鸠 子爵
有,貌似还算清纯和有趣,手打加油
这背景是啥年代

13 年前 0 回復

dearyui 騎士
有人看哦
超級期待的
看起來似乎不錯

13 年前 0 回復

闪光の茶水摊 伯爵
怎么说呢- -同居题材还是习惯萌系插图、、先看看吧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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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puia0000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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