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村小六】 【利维坦的恋人】 第1卷 台/简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12-10 13:3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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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跨坐在士兵的身体上,以石块砸着对方的头部直到他一动也不动为止,夺走了士兵身上的一袭白色军装。
他脱下自己所穿的深褐色毛衣、牛仔裤、以及鞋底破损的球鞋,少年换穿上纯白的衣裤与黑色的半长靴,系紧了黑皮的腰带。士兵脑门喷洒出的物质,在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了大片鲜红的印渍,但那就好比神追军士兵的勋章,不必太介意。少年最后又从上半张脸被砸烂的遗骸身上抢走了绯色的外套。
将抢来的外套系在脖子上,右手握紧神追军的主战武器——十字形铁矛之后,乔装成士兵的少年谨慎地从巷子探出头来窥察街况。
热浪将少年的脸孔烤得滚滚发烫。街道两侧燃烧着大火的成排水泥建筑,将十一月的天空蒸煮成了熔岩色。
远方路上,由圆木所搭建而成的栏栅被烧成了焦黑,折断的横梁与框缘凄凉萧瑟地朝着上空刺出。这是附近的居民为了阻挡神追军的攻击所设置的防栅,但仍不敌数十头镰鸟的横冲直撞,溃不成形地被蹂躏殆尽。

好几十具化成焦炭的尸体倒卧在栏栅的四周,冒着缕缕灰烟,从腹腔溢出的脏器、头颅洒出的脑浆、断裂的手脚、分不清原先是哪个部位的肉片等,替柏油路面上了一层血色的妆。一股仿佛会让肺部坏死般,既沉闷又污浊的味道随着热风窜进了鼻孔,少年忍不住蹙眉皱额。
那些不成人形的碎肉,正是短短几个小时前,还士气如虹地出现在少年面前、那些大人们的下场。那群人无法坐视自己的家园就这么被神追军掠夺,义愤填膺地主张这是一场保卫家园与妇孺的战争,手执陌生的武器守在栏栅的后方伫候敌人的来临,甚至在住商混合的大楼里配置了弓兵,一心以为如此一来可击退神追兵。
——一群傻子。
少年望着那群大人,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早早便来到昔日曾有广告公司进驻的办公大楼三楼躲藏起来,透过破玻璃窗观眼下展开的战争。结果不出他所料,那些大人被神追军的先锋一个活口也不留地全杀了。大获全胜的士兵们,如今恐怕已从大街长驱直入,尽兴地掠夺那些在居住区避难的妇孺吧。
少年虽然也是在那片居住区诞生长大的,此刻却对家园不抱丝毫的眷恋,反而总是在心中盘算终有一天要离开故乡。大人们一心只想利用少年身为特进种的能力,对于少年的行动有诸多限制,并强迫他服从命令。那些大人里面,也包含了少年的父母。少年的父母长久以来始终渴望藉着少年的力量提升自己在镇内的地位,少年日复一日被迫进行严苛的修练,一旦成果不如预期,挨一顿木棒毒打或言语羞辱也是家常便饭。
当看到父亲被神追军士兵打破头的那一幕,少年感到过去积聚在肚子底部的那股郁闷逐渐化解开来。那种感觉还挺舒服的。至于母亲,虽然不知她的下场如何,可是少年打从出生以来不曾记得自己被她疼爱过,所以自然没兴趣关心她的死活。
现在大街上不见任何神追军的士兵,八成所有人都一头栽进镇上的暴行吧。少年背靠着巷子里的水泥墙,耐心等候目标的到来。
忍受尸臭与热浪约莫十分钟,目标终于在被火焰与黑烟掩没的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
少年从墙壁后探出半边被煤灰弄脏的脸,观察直行而来的神追军本队。
一行人身上的山羊色的军服与绯色的外套随风飘扬,队伍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朝着这里移动。他们的身影在烧焦的柏油路所散发出来的雾气里,宛若来自彼岸的人物般朦胧地摇曳晃动,少了一股现实感。
以圣兽利维坦为图纹的军旗在队伍的先头飘舞飞扬。仔细一瞧,可以看见在金框装饰的黑色旗面的正中央,有一尾由金银双色的线刺绣而成的七头海蛇。
那个图面使得少年的背部不禁汗毛直竖。对少年而言,那是一面在这混沌的世界点燃净化之炎的圣兽之旗。
队伍愈来愈近。少年虽兴奋却也不失冷静,屈身躲在垃圾桶后面,以免被人从大街上发现。
纯白的军服上印染着新鲜的血迹,神追军本队陆续从少年的眼前通过。少年屏住气息、睁大双眼,试图从行列之中寻觅工的身影。
紧接在步兵队伍后头的是骑乘镰鸟的骑兵部队,在骑兵后现身的是乘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女性。
那是一群少年有生以来未曾见识过、装扮华美的女性,每个人都穿戴着世界污染前所流行的奢华且合身的衣物,脸上则挂着嫣笑,欣赏惨无人道的虐杀场景。
在马车的后头,则有四名骑乘着毛色优美的马匹、貌似高级将校的人护卫着。四人的军服全都干净得完好如初,崭新得一如不曾历经战斗般。
据说,神追军有四名格外优异的特进种在辅佐王。很有可能指的就是眼前这四名将校。
四个人散发出各不相同的异样气息,有人一脸欣喜,有人面无表情,也有人面带平稳的神情、一边悠然地随着马鞍摇晃,一边从马背上居高临下,俯瞰着部下们所留下的大肆破坏的痕迹。
四人当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一名骑跨在苇毛的马匹上、身披和男子们相同的纯白军装、年约十来岁的少女骑兵。少女抬头挺胸,以一双刚毅且英气勃发的蓝紫色眼眸、坚定地注视着道路的前头。
她应该就是涩泽美歌子吧。在她纤柔的四肢上,连末端都包覆着一层有如清澈磷光的物质,在这一带乌烟瘴气的街├,唯独她绽放着耀眼的光色。
紧接着——篡夺王接在四将校之后现身了。
他所骑乘的“骑狼”,是一种由马与狼杂交生下的古利鲁——意即变种生物。不单拥有白银色的眼珠和暗蓝色的毛皮,前脚还长着看似凶猛的尖爪。肌肉发达的肩口与粗壮的前脚上缠绕着皮革绳索,王泰然自若地骑在鞍上,手拉从绳索上延伸出来的缰绳。
少年的眼睛浮现出仰慕之色,整个人都看得为之出神。
虽然王的表情被长发遮住以致于无法看见,但长下摆的外套迎着热风轻盈地向后方飘动,深藏不露的异形之力化成了蓝色的火焰,从王的轮廓冉冉升起。此外,那把佩挂在腰际、长到几乎触及后脚跟的王剑——少年崇敬已久的存在,如今正从眼前通过。
“雾崎桐人。”
少年轻声地喃喃念出了王的名字。尽管过着教人窒息的生活,可是那个名字始终存在于少年脑子里的一角。“篡夺王”雾崎桐人不知从何时起,在平日饱受压抑的少年心中成了自由的象征。
神追军没有所谓兵站这种设施,粮草向来以就地筹措的方式处理。雾泽桐人就率领着那支来去如风的军团,无论对方是强是弱,皆挂着冷笑将他们狠狠践踏在地。凡是利维坦的旗帜所飘扬过的地方,唯留残破不堪的废墟与腐败的尸臭——
少年一直向往能在那面旗帜下与王共同奋战。
与其待在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受有权者的压榨劳碌地过完一生,宁可跟随篡夺王的脚步四处漂泊,直到自己命丧黄泉、抑或流浪到地表的尽头为止。而且,少年也深明自己具备了那个资格。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吧!
等到为数五百人左右的本队一经过,少年立刻跳进大街,跟在队伍的尾巴离开。他认为只要乔扮为士兵成功地鱼目混珠,然后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定能获准加入神追军。
少年的脑海中描绘出了自己在雾崎桐人的身旁挥舞铁矛的画面,脸孔也自然而然地漾起了微笑。他用力紧握手中铁矛的握柄,从烈焰腾空有如地狱的炉灶般的小镇中疾奔而去。
投射在灰濛濛天空上的火焰颜色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停,建筑物垮落的声音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微弱的声响。
烈火转眼间唤来了一阵狂风。挟带着火焰、逆时针旋转的狂风吞噬了横倒在路上的一切,使其变化为尘烟并席卷到上空。在风吹过的轨迹上,已不见有任何人类的遗骸与肉片留下。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少年手拂蜘蛛网,踢开陈年厚尘,爬上楼梯来到了昔日知名百货公司七楼的屋顶庭园。
从这里可以将二子玉川的街景尽收眼底。
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市街的南侧紧邻多摩川,从堤防沿线的樱花树落下的花瓣像在游泳般往市区流去。
在蔚蓝无比的四月晴空下,晴朗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市街被一抹淡绿色笼罩着,是一处没有任何特征、随处可见的平凡废墟。
耸立在道路之间的大楼已失去原本的面貌。有的歪倒倾斜、有的结构半毁、有的受到战斗的波及而烧成了焦黑,虽然受损的状况各不相同,但建筑物的墙壁都爬满了常春藤则是共有的特色。植物盘据的不只有壁面,藤蔓甚至将范围扩展到了屋内,在破玻璃窗的另一头开出了变形的花朵。
若睁大眼睛细瞧,勉强可以看见壁面常春藤底下的招牌文字。每块招牌的霓虹灯皆因岁月的摧残颜色泛黑且面板龟裂,往昔的奢华感已荡然无存,再也不会有重新点亮的一刻。
街道的柏油路面上可见无数道巨大刮痕交会相叠,粗犷的植物根部从裂痕中冒出,四处蔓延增生,弃置在路旁的车辆与脚踏车全都沦为它们的苗床。只要翻开那些植物的根茎,即使找到人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路上不见有人通行,废墟无声地颓倒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片樱花瓣从死气沉沉的的市街缓缓流过。
少年对这些景象毫不感兴趣,饿扁的肚子又一次咕噜咕噜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准地面搜寻着猎物。
他期盼的救星就出现在少年的下方。
“——嗯?”
一部货运马车正行经百货公司的前方。
坐在马夫台上的男子手持缰绳,操控色泽光滑明亮的马匹。另外有两名踩着沉着步伐的士兵在旁随行。
两名护卫皆身穿子鹿色的制服,腰上则挂着发光的物体。少年认得绣在他们肩上的两条金线,那是距离此地上游十公里处的调布新町的士兵制服。
货运马车背对二子桥,通过百货公司前方时并未注意到少年的视线,一路爬上玉川路的坡道。堆积如山的蕃茄、胡萝卜、高丽菜形成鲜艳丰富的色彩,在马车的货物台上起伏摇晃。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状况,少年的嘴角微微地上扬了。
少年一身皱巴巴的T恤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脚底的球鞋也满是明显的磨损,缠在腰际的皮鞘里则率性地安插着两把大尺寸短剑。
少年谨慎地蹲下身子,以炯炯有神的目光仔细观察猎物。凌乱的头发遮蔽了他的左眼,发隙间若隐若现的右眼则带着残暴之色,他的举动一如老练的强盗。
尖锐的暴戾视线最后落到了打头阵的士兵背后。
领在一行人前方的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女性。
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扬,柔和的曲线沿着打得笔直的背部一路连向腰部,一双修长的脚俐落地往前踱去。悬挂在她腰上的物品,从外型研判是一把军刀。
在女性的右手边,有一名身形瘦弱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柔弱男子,他的左手提着银色的弓弦。
少年专注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推测着他们的实力。
那名弓手怎么瞧实力都不算顶尖,不过那名佩带军刀的女性——
正当少年从扶手探出身子打算更进一步观察时,那名女性毫无预警地回头,朝这里望了过来。
“啊!”
他们四目相对。下一个瞬间,两名护卫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散开,躲藏在生锈的油罐车阴影下的弓兵指着少年,不知在向女性报告什么。
事到如今,想后悔也太迟了。马夫紧张兮兮地把货运马车驶进巷弄里藏身,柔弱男子朝着这里将弓弦拉满,下一刹那,少年的耳边响起了风的呼啸声。
以凌厉之势射出的弓箭飞越位在七楼高处的少年的身旁,直接命中了上方顶楼看板的店名标识,箭尾的羽毛还频频打颤着。
这箭势可谓异常。少年睁大眼睛打量射手。前一刻本来还是柔弱纤细模样的男子,如今摇身一变,纵使身处远方,依然清晰可见他那一身雄壮的肌肉。
果然是特进种。看来这回碰上了大麻烦。
少年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耳有一部分正在出血,而射手已经将第二只箭搭在弦上,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下定决心,少年从七楼屋顶一跃而下。
从眼前流逝的风景中,少年看见拔刀的女性士兵正朝着预测的着地地点直冲而来。同时,少年也发现那名女性其实仍是个年纪尚轻的妙龄少女。
落下的途中,少年一边拔出收放在皮鞘里的两把短剑。短剑刃长四十公分,重十公斤,哪怕是牛的头盖骨照样能轻松砍入,这两把是少年的爱刀。
少年将膝盖向上提至胸前,身子一弓,高举反握的两把短剑,确认了直冲而来的少女和自由落下的自己的接触点。
但在下一个瞬间——少女奋力一跃,眨眼间便如字面所示,飞到了少年的眼前。
“!”
目前距离地表还有十公尺的高度,这样的跳跃不是人类可以办到的。少年看出这名少女同样也是特进种。就在认清的同时,军刀朝着自己刺来。虽然牺牲了一块脖子皮闪开了突刺,但下一个刹那,少女的膝盖直击了少年的颜面。
溅血的少年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那道线的终点就落在昔日甜甜圈店的玻璃窗上。伴随着震耳的破碎声,少年一口气撞破玻璃摔进了黑漆漆的店内。
“由纪!”
潜藏在油罐车影子下的弓兵朝少女大喊。
“我去收拾他。”
留下简短的一句话,被唤作由纪的少女一着地便迅捷地对少年展开追击。
一脚跨过路上的瓦砾和苗床,少女没有一丝犹豫,从少年撞破的玻璃窗往店内飞冲而去。
由纪动作之快,一般人的肉眼根本来不及捕捉,那身手与猎豹并无二异。走下满是尘埃的楼层原地站定后,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右下方,用翡翠色的眼眸扫视这片昏暗的空间。
光线无法完全照亮店的尽头。布满外壁的常春藤也将触手伸进了店内。
柜台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先前的少年满脸是血地杵在那儿,从由纪的角度看来有些逆光。
他脸上挂着微笑,折断的鼻梁和陷没的眼窝正慢慢恢复原状。
由纪推论他是再生系统异常进化的特进种。这种人为数特别稀少,一旦交手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由纪举起军刀,牛步靠近。
“你是谁?报上名来。”
威风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你才该报上你的名字。”
恢复冷静的少年答腔道。
“久坂由纪。”
她依对手要求先报上了名号。隔了一会儿,少年才用带有鼻音的声音回话。
“哦,原来是你啊。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就是调布那帮人的头头。”
“我才不是什么头头。你也报上名来。”
“不好意思,我没有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少年拿T恤的袖子擦擦脸,先是注视沾满鲜血的袖口,接着向由纪露出邪邪的笑容。
额头的撕裂伤已经止血,裂开的伤口也缓缓愈合。
细胞呼应少年的意志,正在加速进行再生修复的作业。在治愈能力这方面,由纪不曾见过进化如此夸张的例子。少年张嘴说:
“我本来无意要你的性命,可是你惹恼我了。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传闻这一带最近出现很猖獗的盗贼,那就是你对吧?行李遭抢的人上门来委托,我们才布下陷阱。追根究柢,这是你自找的。”
“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但有问题的是他们。要恨,就在另外一个世界恨自己的愚蠢吧。”
话一说完,少年的两把短剑在昏暗的空间中发出了亮光。
闪光化成残光,高高跃起的少年双脚在天花板上用力一蹬,从斜上方向由纪展开了攻击。但由纪扫了他一脚使其翻身。劲头失控的少年整个身体冲撞到地板上,一如在水面跳动的水漂儿般做了两、三次的弹跳又滚回玉川路。
由纪火速冲到外头。
这回换少年的短剑从下方一闪,尽管由纪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军刀挡了下来,但另一把短剑还是刺进了她的肩口。
“呜!”
露出满脸是血的笑容,少年右脚迈开大步窜入由纪的怀里,用右肘重击腹部。沉重的冲击直达由纪的丹田,造成小肠与脾脏扭曲变形,脊椎从头到末段都在震动。
这回轮到由纪往半空中描绘抛物线。在顶点处,她吐出了和有鲜血的呕吐物。由纪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停止呼吸。
少年跳跃,以号志灯做为垫脚石,再一次往上跳,接着再伸出右脚在陆桥的扶手上一蹬、高高跃上半空中后,飞到了正在做抛物线运动的由纪的上方。
少年一边跃至半空,一边俯视由纪。挨了那一击竟然还没丢掉性命。一般而言,那一击之猛即便是特进种也会内脏破裂,然而由纪所承受的伤害则显得过于轻微。
——呼吸器系吗?
环境污染的结果,造成有一种人种以肺为中心,呼吸器官的组织异常进化,可以做出打破常识的运动。他们无论进行着再怎么剧烈的运动,也不会引发缺氧代谢的状况,肌肉不会累积乳酸,且为了适应发达的心肺系统,心血管同样也变得十分强韧。
但呼吸器变异体的可怕之处并不在这里。真正的可怕之处是——
为了确认真伪,少年将两把短剑都插回皮鞘,改用双手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让自己的左膝盖顶住她的下巴,对坠下的角度进行若干修正,施加两人份的体重,以尽可能接近垂直的方式,令由纪的脑门硬生生撞在柏油路面上。
由纪的脑门惨不忍睹地——没有碎裂。头盖骨没有粉碎,反倒是罩在她身上的“练气”之铠,化作光的粒子向四面八方散去。
照理说理当会遭到膝盖与地面夹击而压成粉碎的头部,被气保护得毫发无伤。少年所施加的打击全隔着一层护垫才作用到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那用剑将气切开即可。就在跨坐在由纪身上的少年,准备高举从皮鞘抽出的短剑的那个瞬间,少年透过自己的膝盖察觉她的气正往下腹部集中。
本能敲响了警铃,少年相信本能的警告退往半空中。
由纪从地上跃起,军刀的刀尖旋往腰后。呼吸变得又细又尖,光粒子状的气逐渐积蓄在她的中心,眼眸静静地闪出一道光。
少年牙一咬,又踩着号志灯用力往上蹬,降落到四层楼高的银行屋顶。
就在这时,由纪从斜下方往上挥斩空无一物的空间。
大气顿时撕裂了。
从那狭缝冒出的金黄色光芒曲折成钩状,朝着少年袭来。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少年呻吟了一声,跳到隔壁矮了一层的咖啡店屋顶避难。
利用特进种的呼吸器精练出来的气,在物质化之后变成肉眼可见的能源集合体着弹于银行大楼的最上层,顿时引发一阵耀眼夺目的光芒,将银行大楼的顶部连根挖起。
少年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她是属于最招惹不得的特进种。
他忍不住回头确认被害状况。
从着弹地点被炸飞的水泥碎片,在半空中飞舞并闪耀着白光,建筑物本身已无法继续维持结构,一如体力不支跪地般,伴随漫天的尘烟瓦解了。
说不定连云也无法幸免于难地被撕裂了。就是威力如此惊人的一击。
少年无暇感叹,旋即有另一股寒气袭击了背脊,直觉地涌上一阵战栗。
少年连忙低头窥看路上,由纪已不见踪影。
杀气来自上空。抬头一瞧,背对着太阳,将刀尖收到腰后的少女宛若急速俯冲而下的轰炸机般自天而降。
由纪的右眼光辉灿烂地睥睨了少年,军刀罩着一层金黄的光芒,大气滋滋地发出着火的声音清晰可闻。
“噫!”
少年的呻吟与闪避动作、以及由纪的斩击全都在同一时间进行。
附着在斩击上,泛着金黄色光芒的气从刀身释放而出,就像在天空扭身爬行的蛇般高高扬起脖子,然后以落雷之姿贯穿了少年的侧腹。少年中弹的身体在半空中凹成了ㄑ字形。
“呀!”
少年高声哀号,身体在空中失去重心,狠狠撞上前不久才一头栽入的甜甜圈店,这回则是肩口首当其冲。
一旁,气弹自屋顶将咖啡厅劈成了两半,尘埃与飞砾再次随着低沉的轰声漫天飞舞,由纪的身影也紧跟在气弹之后闯入煤烟之中。这间店铺在污染以来的这六十年间仍勉强维持结构,然而面临这强大的一击,却连钢筋一同彻底粉碎了。
少年爬身站起,斜睨了灰飞烟灭的店铺一眼后,马上确认自己的伤势。
右内腹斜肌和髂骨的一部分消失了。被刨开的肌原纤维,或长或短地变成起毛似的不平整状,宛若遭到大型肉食野兽撕咬过般的切断面。
淌着大量鲜血的少年拔腿逃命,一边咬牙忍耐痛楚、让失去的部位再生,一边以猿猴般的身手在屋顶之间跳跃移动。
由纪也十分迅速地在煤烟中一蹬,以猎豹般的身手穿出烟雾,霎时使用肉眼捕捉到少年的身影展开追踪。
少年尽管揪着一张脸口吐白沫,还是奋力降落到旧二子玉川车站的二楼月台,浊红色的眼睛望向后方,整个视野因为建筑物接连坍塌崩坏变成了一片青灰色,但里头夹杂了由纪的呼吸声。虽然看不见,可是对方确实掌握到了自己的动态——直觉正如此告知少年。
紧张感使得少年的一头乱发倒竖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跳下月台,在生锈的铁轨奔驰,踏上了横跨多摩川的铁桥。
一路来到桥的正中央后,少年才重整呼吸,回望身后。
只见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着下方,以轻快俐落的脚步踩着铁轨走来。
铁桥上立足的空间十分狭窄,桥梁下是碧蓝的多摩川。
少年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将手中的两把短剑提在斜下方,流满全身的鲜血也呼应他的意志止住了。
由纪无所畏惧地直逼而来,行走的速度渐渐提升。
等到彼此的距离缩短到约十步之远时,少年放弃一切小动作,从正面展开迎击。
由纪的军刀朝正面刺出。
少年闪也不闪,直接让军刀贯穿自己的胸膛。尽管鲜血狂喷,少年不在乎胸部被贯穿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
“!”
由纪愕然地睁大双眼,但后悔已晚。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手揽住由纪的后腰,旋即拿短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是我赢了。”
“怪物。”
“彼此彼此吧。”
由纪坚毅地绷起一张脸,打算把刺入少年胸口的军刀抽回。但少年使力搂住她的腰,两人紧靠在一起无法分开。
“卑鄙小人。”
“我的能力就是再生。你有什么不满吗?”
“放开我!”
“休想。给你两条路选——看是要死,还是当我的随从。”
少年把刀锋抵住由纪的颈动脉。只要轻轻划下一刀,她的生命之火就会熄灭。
“杀了我。”
由纪做出答复,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个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少年原先也毫不踌躇地打算划下短剑,但一看到由纪的表情,握剑的手便停了下来。
由纪当面直勾勾地瞪着少年,明明死到临头,脸上却毫无惧色,依然保持不屈不饶的气概。
那双藏在纤长睫毛阴影下的翡翠色眼眸凛然不为所动,白皙的肌肤处处满是血迹,纯白与鲜红的对比衬托出了她的凄艳,一丝丝的汗水沿着脖子滑落,流进了制服的领子。
无论是少年搂在手上的背部,还是被剑抵住的咽喉,都细致脆弱到仿佛轻捏即碎一般。长度切齐到下巴附近的头发飘来阵阵紫罗兰的芳香。
风势不曾停息。从堤防沿线樱花树落下的花瓣,不断从两人的身旁随风飘过。
胸部被刺穿的疼痛已烟消云散,不知怎的反倒有一股浓浓的怀念之情。
——就这样再撑一下吧。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以性命相搏的战场愚蠢得足以致命,但这个当下,萦绕在少年脑海中的正是这样的念头。
原本应当割断颈动脉的手动也不动,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故全跑到自己搂着由纪的这回事上,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由纪的呼吸变得尖细亮,光逐渐汇集在她的横膈膜下方一带——自己给了她充裕的蓄气时间来准备释放气弹。
等到少年回神时,一切为时已晚。
“啊!”
刹那间,军刀释放出由纪的气,从体内灼烧少年的身体。
爆裂的声响听似遥远,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
心中甜美的感觉和紫罗兰的芳香全被肉的烧焦味给掩盖了过去。
重力逐渐消失,相对地有种浮游感。
身体的正中央被开了个大洞,连同樱花花瓣在多摩川上空飞舞的同时,少年打从心底对自己的愚昧感到愕然。
他的意识开始陷入昏迷,眼前的天空慢慢褪去了颜色。如果是一般人,这样的伤势大概性命不保,可是等我下次睁开眼睛时,这副身体肯定已复原得完好如初——就在少年诅咒自己的身体的时候,耳里响起了耳鸣。
——来日再见。
耳鸣化成了缥缈的话语。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这句话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少年试图回想,可是还没来得及探索记忆,眼前的景色便早一步断讯。
接下来只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在那段寂静的期间,自己的身体被人动了什么手脚、又被做了什么样的改造,少年根本无从知晓。



从格子窗射入的阳光,柔和朦胧地包覆了铺设在老旧狭隘的马厩之中的草床。
随着麻雀的啼声,倒卧在草床上的少年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吗?”
欠缺霸气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泄出,而脸上的表情比声音更没有活力。少年的两只手都被固定在背后,还铐上了厚重的铁制手铐,并拢双脚的脚踝同样也被铁枷固定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在马厩灰暗的光线之下,少年的脸同样又黑又脏。自从败给由纪以来,已过了三个礼拜。漫长悲哀的一天又再次到来。平心而论,在那一仗战死反而还比较痛快。
当少年的口中泄出深深的叹息时,马厩的闩门左右打了开来,晨光洒进马厩的内部。
“天亮了,起床。”
随着冷冰冰的声音,背后领着刺眼的光线,身穿白色无袖背心和水蓝色短裤、一身随性家居服打扮的久坂由纪,堂而皇之走进了马厩。
“今天也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做,别想摸鱼,知道了吗?有没听到?怎没回话?”
如同老人放屁般的回答从少年的口中泄出。
“豪啦。窝会甲又。”
“那个散漫没有干劲的回答是怎样?一早就无精打采的,要再更有活力点,打起精神来。”
唯独这女的,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找出她的破绽,狠狠揍她一顿,然后用两根拇指深深捅入她的屁眼浣肠!少年在心中默默发誓,一边遵照命令打起精神回话。由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
“很好,这样就对了。另外,理绪提议要替你取个名字。工作结束之后,今晚记得来我家一趟。”
由纪说着,同时手脚俐落地从口袋掏出钥匙,解除少年手脚的拘束。
少年搔了搔睡得满身大汗的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在看到于由纪胸前晃动的恶魔警哨之后,便死了一条心地发出长叹,听天由命地被带往今天的劳动现场。
若不是有那支警哨,自己随时都能溜之大吉,现在只能乖乖服从人家的命令。今天仍然有枯燥单调的严苛劳力工作在等着自己。少年的泪水早已枯竭。

当晚。
‘玉’——
举起写上了这个大字的纸张,久坂理绪开心地笑了。
“玉?”
一边将蒸马铃薯塞进嘴巴,由纪一边复诵那个名字。理绪笑咪咪地连点两次头。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在口中又咕哝了一次“玉”这个名字,由纪歪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这里是调布新町久坂家的起居室,时间是晚上七点。由纪、理绪、以及筋疲力尽的少年三人围着被灯皿的火光照亮的简陋矮桌席地而坐。矮桌上放着一堆蒸马铃薯和少量的盐巴,这些就是三人的晚餐。
“这名字好像猫耶,总觉得这种可爱的名字不配给这种家伙。”
由纪盘着腿不屑地说道。现在她穿的是黑色无袖背心和朴实的茶褐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以轻便的打扮为主。
即将被命名为“玉”的少年露出尖酸的眼神射向了由纪。
“你说‘这种家伙’是什么意思?”
“我看还是取名叫‘奴隶’吧。这名字感觉比较适合。”
“别乱叫!我才不要那种名字!”
由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玉。她大方敞开的胸口、充满弹性的大腿以及线条柔软的小腿肚在灯火的照耀下染成了桃红色,浑身散发出一抹类似紫罗兰的清淡幽香。
脱下军服的由纪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随处可见、人畜无害的十七岁少女,可是只要一张开嘴巴用命令的口吻说话,她那威风高贵、一板一眼的女性士官的本性旋即表露无遗。她要是别张嘴说话就好了——少年由衷如此认为。
可是由纪才不把少年的心情当一回事,把马铃薯塞进嘴巴之后,还边嚼边漫不经心地把他念了一顿。
“谁教你没有名字。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我们明明是好心帮你取名字,你就少在那边发牢骚。要叫奴隶还是玉,快点选一个!”
少年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去。由纪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命名和理绪所取的名字两相比较,勉强算是理绪略胜一筹。问题是——
“你怎么会取‘玉’这名字,当我是猫吗?而且为啥连个姓氏也没有?”
理绪微微歪起脑袋瓜接受少年的抱怨,点了一下头,又提起铅笔在纸上沙沙疾书。
‘久坂玉。’
对于笑咪咪地举起新名字的理绪,由纪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赏了个凶恶的眼色。
“我不准你取那个姓!”
“当我是你哥吗!”
理绪被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沮丧地垂低了眼帘。
理绪和姐姐不同,是个性活泼温柔的女孩。少年碰上由纪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期间,之所以





能苟延残喘下来,有很大的一部分都归功于她抚慰人心的效果。若不是有这个妹妹,少年八成早已承受不住屈辱而发狂了。
理绪目前才十二岁,比由纪小了五岁之谱。耳朵虽然听得见,可是发声器官异常的缘故,所以无法说话。她是三年前由调布新町的町长——高比良启十透过远亲收留,然后托付给当时独居的由纪照顾的。向来总是孤独生活的由纪,一开始尽管觉得有些困扰,但没多久两人的隔阂便获得化解,现在就像亲姐妹一样和乐地生活着。平时总是一脸严峻的由纪,一旦和理绪一起相处,表情似乎就柔和了许多。
关于名字的问题,少年也死心懒得再多作争取。来到这里之后,好像沾染上了动不动就死心的恶习,常常绷紧示威的肩膀此时也垮了下来。
“那就叫我玉吧。姓氏就算了,反正也只有叫我时才会用到。”
理绪的眼睛貌似欣喜地亮了起来,立刻在新的纸上运笔写下东西,举给少年看。
‘我们要一起玩喔,玉。’
然后淡淡地挂起微笑。若以年龄而言,理绪的笑容显得有些早熟。反倒是收到笑容的那一方不知怎么地感觉有些害臊。少年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先是吁了口气,接着在马铃薯洒下盐巴。
少年从此名叫玉。由纪傲慢地盯着玉的侧脸说:
“喂,奴隶。”
“不是才刚取了名字吗!”
“我想洗澡了,你快去烧热水。”
“那种小事自己去搞定。”
“看来你似乎没学习能力。”
以冰冷的声音如此说道后,由纪作势衔住哨子。玉见状,拼命滑动两只脚倒退,像是在制止她的行动似地高举一只手。
“喂、喂、慢着,我刚是骗你的。我当然会去烧热水了。交、交给我吧。”
“那还不快给我去。现在就去。奴隶不许发牢骚,没有第二句话,闭嘴听我的话就对了。”
表情伶俐的由纪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毫无感情地列出一长串冷冰冰的词汇。
早知如此,当时在铁桥时真该把这女的劈成两半丢到河里的。
他忿忿不平地咬牙切齿,感觉内心都淌出了鲜血,才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理绪一副内疚的模样仰望着自己,玉轻摸了她的头一把。生性善良的妹妹又露出淡淡的微笑。
“理绪也来跟我一起洗吧。”
理绪点头答应了由纪的提议。原本板着脸的由纪一和妹妹说话表情就变得和善,看来她真的十分疼爱理绪。
把感情很好的姐妹留在起居室后,玉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屋外。
夜晚的调布新町沉入了寂静之中,篝火的火花在黑暗里迸裂四溅。仰头一望,天穹上的春季群星有如洪水般灿烂闪耀。
调布新町人口约一五○○人。以世界污染发生以来新成立的区域而言,算是颇具规模。
说到这座市镇的起源,无非是原本在调布就持有耕地的人们撑过污染幸存下来后,开始耕作自己的农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后来,其余幸存者们离开都心,往郊外流散之际造访了这块土地,于是就此定居,在多摩川沿岸开发耕地,一阵披荆斩棘才成功构筑了现在的共同体。
当年的创始者如今已年华老去,后代的子孙只认识现在的世界,是一群只能透过书本认识电力、瓦斯、自来水的孩子。
这些孩子被称作第三世代。当初因世界性病毒污染,而殖入第一世代的生殖细胞里的变异基因,显现在第三世代身上。
像理绪这样无法发声的小孩还算症状轻微的,基因体天生就有重度障碍的小孩始终层出不穷,有许多外观不成人形的婴幼儿尸体被丢弃在路上或河岸边。而且外观和住在森林里的变异动物——亦即一般所谓的怪物难以区分,因此无法留在镇里生活的人类变异体——也就是所谓的妖怪也十分多见。
除此之外,几百人之中,会诞生一名完全进化的小孩,人称特进种。由纪就是其中一名幸运儿。
污染已经过了六十年,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崩坏。基因出现异常的生物群占了地表的大多数,世界成了名副其实的魔窟。
玉一边眺望市镇的夜景一边慢吞吞地走,收集好白天用橡木劈成的薪材,从篝火里借了个火种,绕到久坂家的后面。久坂家是以世界污染前兴建好的木造房屋改装而成的,浴室使用的也是复古风格的锅底加热式澡盆。
替红砖炉加入薪材生火后,从火炉上头伸出的烟囱默默地喷出烟来。玉坐在泥地上背靠红砖遥望夜空。半晌,浴室里传来澡盆溅起水花的声音。
“水好冷。”
由纪的牢骚穿过木框窗户传到玉的耳里。
“才刚生火而已,你就稍等一下吧。”
“理绪也要泡,你要记得估一下热水的温度。”
“我知道啦!啰哩啰唆吵死了!”
玉情不自禁地怒吼后,墙壁后头的浴室传出了长长的叹息。由纪用感到受不了的语调紧接着说:
“我告诉你,下仆不准对主人大吼大叫。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
那口吻就像在说教一样。如果入浴的只有这个女人,还真恨不得煮死她算了。
玉一边忍着屈辱一边用圆扇加强火势,随手把薪材抛进炉子;无奈的是,姐妹进来浴室时,热水的温度烧得正好。
浴室内响起热水从澡盆溢出的声音,水蒸气从镶了胶合板的窗框袅袅泄出,玉听着姐妹互帮彼此冲洗身体的流水声,漫不经心地用圆扇煽火。
回想起来,和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相比,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用平常心面对低贱的工作。玉很清楚他开始染上了奴隶性。可是没有办法,只要由纪握有那哨子,无论是反抗还是逃走,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
——我得伺机抢走哨子再逃之天天。
这是玉目前的计划。总之先让由纪以为自己变得乖顺服从,趁她掉以轻心的时候夺走哨子,再把她丢到多摩川,和理绪告别之后马上头也不回地逃走。只有这个方法了。
“喂,奴隶。”
当玉沉浸在愉悦的想像时,用铰链固定在窗框的胶合板稍稍向上掀起,由纪从水蒸气的另一头喊声道:
“有什么事呢,公主殿下?”





语带挖苦地答腔后,浴室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架起了支棍撑住向上掀起的窗户。水蒸气缓慢轻盈地从那里流泄而出,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你快唱歌给理绪听。”
“咦,请问为什么呢?小的不要。”
“废话少说。理绪喜欢听人唱歌。”
“那你唱给她听不就得了!”
“我才不要,你快唱!”
蛮横不讲理的说法让玉的太阳穴爆出了断线的声音,顿时忘记前一刻才打算暂时收敛脾气的决心,粗野的本性完全暴露。
“那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老子只是忍气吞声你就得寸进尺了。要唱你是不会自己唱喔!唱一辈子吧你,白痴!白痴音痴女。你老妈——”
话说到这里,玉的耳朵里面突然“哔哩哩哩哩——”地响起了哨子声。
“啊!”
那个臭女人又吹哨子了。重点是,她居然把哨子带进了浴室。
玉固然后悔,也来不及挽回。
一接收到哨子所鸣放的非可听领域音波,三个礼拜前被注入到玉体内的人造病毒“Un scratchable”便产生了反应。
这是调布新町的研究者在实验的过程中偶然间催生出来的病毒。因为病毒的习性很有意思,于是研究者动了歪脑筋东改西改,最终完成了β版。基于人道上的考量,至今未曾正式派上用场,因此玉成了头一个被打入这个病毒的光荣祭品。
祭品一号的脊椎彻底打了个冷颤。
正确而言,是原先在不活性状态下沉睡、数量在一百万以上的人造病毒全数苏醒了。
“等、等一下!刚才那是乱讲的!我是在开玩笑啦!”
玉的辩解一如耳边风,Un scratchable病毒的目标只有达成由纪的号令,它们迅速寄生在玉的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的侵害受体并且占据神经机能之后,把伪造的信号传送给感知神经。感知神经分辨不出那是假的发痒信号,把收到的信号全传送给脊椎,导致玉感到“内脏的内壁在发痒”。
面对这个事态,玉能做的反应只有一个。就是倒在地上,将嘴巴张开到极限,丹田用力地——

“痒————————————————————————————————”
“死————————————————————————————————”
“了————————————————————————————————”


又尖又长的叫声响彻了入夜的调布新町。
虽然玉在地上打滚、挣扎不停替全身各处搔痒,问题是现在发痒的地方并非皮肤,而是内脏黏膜。要替那里解痒,唯有切腹取出脏器,把手探入器官的内侧又搔又抓这个方法。要是真这么做,会连命都赔了。穷究搔不到发痒处的烦躁、难过、痛苦的精髓所制造出来的,便是这个地表上最恶劣的病毒。
玉一边拼命扭动四肢一边在地上打滚,龇牙咧嘴,眼球爬满了血丝,喷了满嘴的白沫之后,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惨烈的哀号声。
“快————————————————————————————————”
“住————————————————————————————————”
“手————————————————————————————————”
“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忤逆我。”
“我——跟———你————发—————誓————————”
哔、哔、哔—————哨音响起。
收到结束的讯号,Un scratchable病毒透过程序离开神经细胞后,变回不活性高分子状态,再次陷入沉睡。
玉四肢痉孪,脸上满是口水、鼻涕、还有貌似血水的眼泪,他翻着白眼张大嘴,用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直到脑髓的中心都沉浸在奇痒无比的余韵里。
“嗯,怎么啦,理绪?已经泡到头晕脑胀了?好,那我们出去吧。”
可能是两人爬出了澡盆,有听到热水溅起的声音。“歌呢,不是要听歌吗?”尽管这是一个如此吐槽的大好机会,可是玉现在无闲顾及其他事情,更遑论那种芝麻小事。
“记得把澡盆洗干净,然后喂马喝水。工作完成之后过来找我。知道了吗?”
由纪隔着掀起的窗户向玉发号施令。玉不发一语,只能继续躺在地上流着好似血水的眼泪。
“我没听见你的回答。”
“素,窝知道了。”
玉使出浑身之力,用老人放屁般的声音答腔。
尽管觉得自己窝囊透顶,但要是再听到那哨音肯定会抓狂。只能任人鱼肉的玉完成吩咐的工作后,三更半夜才跑去找由纪。由纪替玉的手脚上了铁枷,把他关回马厩再从外头上锁。
——我一定要尽早抢走那哨子逃走。
当晚,躺在只剩独自一人的黑漆漆马厩的草席上,玉在内心下定了决心。
——和侬交替吧。
就在即将坠入梦乡的那一刻,另一个宿者的声音从玉的内心深处响起。
“别吵,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
玉向自己的内心咒骂。
——你痴呆了不成,竟然被那种浑身尿骚味的黄毛丫头给牵着鼻子走。
“啰唆,谁教我打输她了,那有什么办法。不要害我睡不着,你给我乖乖待着。”
宛若在演独脚戏似地和自己的内心做了一番对话后,玉随即陷入了有如泥泞般的睡梦中。



这个时代,修验道在高尾山逃过一劫续存了下来。正确而言,与其说是苟延残喘,不如说是在二○七七年的现在发展到了巅峰。
所谓的修验道,乃是日本独有的混合性山岳宗教。自古以来在平地诞生的密教、神道、阴阳道的技术透过山岳的平台交会融合,在中世纪之后成为修验道,迈入了成熟的阶段。其知识体系博大精深,涉猎的领域甚至包含了民间疗法和咒术,过去精通其秘传修法的人时常扮演着从幕后推动历史部分舞台的角色。
原本在迈入近代声势便一落千丈的这个宗教,在世界遭遇污染后,又重新受到抛弃都市生活回归山野的群众的拥护。
都市基础建设因为病毒污染而瘫痪崩溃,于是饥渴难耐、渴望能有栖身之处的人们入住山院,手持锡杖翻山越岭,采集包括山菜在内的金、银、铁等矿山资源,或者生产炭与木材来勉强糊口。至于狩猎采集生活所必须的知识、技术以及哲学则全在修验道学习。
高尾修验正是其中一个修验者组织,透过支配高尾山这个交通要冲来壮大组织的力量。现有为数七十名以上的门徒,附近一带的山野全在它的支配之下;平日仰赖信徒的捐献和山岳资源的买卖维生,同时不断扩充势力。
率领这个组织的乃是“※大先达”吉荒庄三,四十七岁。大先达在修验道名列第四位的高僧。吉荒大先达并不满足于那个地位,每天勤于修练藉此修养自身与一门,将高尾一带的农村掌管得安定平和。(译注:先达为指导入山的信徒或修行僧修行之人。)
但,那一天——
吉荒面色凝重地从樱花盛开的山顶睥睨眼下。他的装束神似歌舞伎剧‘劝进帐’中的弁庆,是唯有上战场时才会穿着、古风盎然的结袈裟装扮。
有着指导者身分、人称“先达”的修验僧共四名,他们身穿胸口挂上了一串菊缀的※衲袈裟,集聚在吉荒的四周。四人手中各握巨矛,装置在前端、形状各异的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刺眼夺目。(译注:衲袈裟即俗称的衲衣,一般使用旧破布缝制而成。结袈裟则是修验道独自的袈裟,又称不动袈裟。)
春风自山顶席卷而过,使枝叶婆娑起舞,横扫遍地野草,卷起漫天的樱花花瓣,在耳畔轰声大作。但五人只是纹风不动地承受着。现场这股令肌肤发麻的气氛不是一阵山风就能一扫而空的。
在杂木和矮竹丛遍布的山坡地上,有数十名身披白色罗衣、人称“新先达”的一般信徒俯伏在五人的跟前。信徒个个手握乌亮的六尺棒,尽管伏低的面孔深深地理进了草丛,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紧盯着山麓不放。
高尾山系的地势固然平缓,但面积十分辽阔。从吉荒的所在地开始,连绵不绝的山巅一如大海般一望无际。而且假使有稍稍留意眼角余光的话,甚至还能将那有如山谷间的缝线般的昔日国道二○号、以及沿着那白色山道攀登上山的可疑团体纳入视野。
约在两天前,有山上的居民发现身穿纯白军服的陌生军团正沿着中央高速道路东进,并通知了高尾这件消息。既然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我方也只能做好迎战的准备以防万一。
吉荒聚精会神地凝视,透过树梢持续观察。
对方可能受阻于枝叶无法看见这里,不过生活在山上的修验者的眼力之优秀,即便是豆粒大小般的敌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兵员为数约七十人。穿在外套内头的军服上下都是山羊色,腰系乌黑的皮带固定前面,脚踩高及膝下的长军靴,是关东地方不曾见过的军装。背上背着貌似十字矛的威风武器。里头可能混有特进种,但无法以裸视辨别。队伍的最后尾有数名物资兵殿后,正吃力地拖着载了粮秣的货车移动。
队伍的前头则有军旗耀武扬威地随风飘摇。在红褐色的旗面上闪耀的是以银线刺绣而成的纱绫形徽章。那图面看起来就像把卍字斜摆一样,在这一带十分罕见。(译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但样貌最怪异的,莫不过是打头阵的士兵们所骑乘的、像由鸵鸟与螳螂混血而成的怪物。
怪物的数量约在二十头上下。看起来似乎已习惯人类的驯养,服从队伍的秩序,左右两只脚一前一后交替地向前挺进。全身长着一层绿色的外皮,因为有鸟喙所以乍看之下跟鸵鸟一模一样,但是弓在胸前的那一对前脚宛如螳螂的镰刀,头上还有两根既长且弯的触角。骑兵动作熟稔地操控着系在鸟喙根部的缰绳,领在步兵前头,以二列纵阵的队形攀登蜿蜒狭小的山路。
“老夫这辈子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怪物。”
惧色从脸上一闪即逝,吉荒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了喃喃自语。
一般而言,怪物指的是既存物种因基因异常所演变的个体,抑或由不同物种的动物交配产下的个体,但如今在眼下移动的怪物却是由动物和昆虫混血而成。不管怎么看它们都不可能会是透过自然生殖的方式诞生的,应该是在设备相当完善的设施所制造出来的吧。
一旁的先达和吉荒俯瞰着同样的生物说道:
“据说关西和东北有种‘变种生物古利鲁’,是把相差悬殊的生物基因拿来组合改造而成的怪物。或许那个就是了吧?”
“照这么说,他们是大津的士兵了吗?”
“大津兵照理而言穿的是深蓝色军服和横十字的徽章。就小的所知,山羊色的军服和纱绫形的徽章是属于姬路兵的装扮。”
吉荒诧异地跟着复颂了姬路两字。
“那个女狐狸的爪牙何故前来此地?”
吉荒的问题也正是在场全员的疑问。统率姬路的寡妃·涩泽美歌子派遣兵团远赴此地的意图让人捉摸不清。虽然有可能是为了和盘据关东的部分势力进行接触,可是这一行人的人数和武装又太过招摇,不像是使节。况且倘若是使者的话,在途中引发争端更是百害而无一益,理当会向在路上碰到的高尾修验呈上书状,请求获准通行才是。而且他们应该也晓得要是让外地人大摇大摆又畅行无阻地通过,在地人面子会挂不住的道理吧。难道说,他们堂堂正正地打出旗帜是别有居心,刻意让我方见识带有挑衅意味的行军吗?
吉荒首先挑出了一名先达,交代完要件后即派遣他前往军团。使者火速爬下山腹,挡在姬路兵团的面前表明来意。虽然使者的身影渺小得宛若一滴墨汁,可是仍能鸟瞰到他那副无惧对方人多势众、堂堂正正地主张意见的模样。
山顶听不见双方正在交谈什么样的内容,不过对方似乎是以侮蔑的态度对待来使。可以看见貌似领兵者的男子在座骑上不知嚷些什么,其余的士兵随之发出哄笑。
不一会儿,一脸愤忾难平的使者回到了吉荒的跟前。
“对方是一群无礼的卑贱之辈,把灵山视若无物。”
使者跪在地上用蕴藏着怒气的声音报告。
“那些家伙怎么说?”
“他们表示将强行闯关,不需要什么许可。”
吉荒面不改色地颔首。
“只是泛泛之辈吗?”
看来对方的军队是由一个美名为骁勇,讲难听点其实是有勇无谋的团长所领兵。虽然不晓得美歌子托付了什么样的任务给他,不过既然被交付颇具规模的兵力,想必他现在一定气焰高涨得很吧。军团所弥漫的气氛明显轻看了高尾修验。
吉荒向使者打探对团长的印象以求确认,或许是光回想都感到不愉快,只见使者露出了仿佛咬到涩柿子般的表情说道:
“团长是名痴肥得可怕,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不但口气狂妄而且举止蛮横,那副姿态不像武者比较近似权贵。别说以礼相对了,甚至口出戏言侮蔑修验。”
吉荒的鼻子闷哼了一声。姬路是严格讲究阶级制的地方,空有来头却一无是处的权贵担任管理要职的情况时有所闻。
——好个驽才。
在心中嘀咕了声意指比蠢才还不如、愚钝中的愚钝的字眼,吉荒做出了结论。
对方大概习于用力量压榨他人吧。这种对手还算容易应付。姑且不论那个团长在平地是怎么作威作福,在形同护法要塞的高尾山中,要与修验为敌会有什么下场,他这俗不可耐的庸才将亲身体会。
吉荒做好了决定。
“摆出一字真言之阵。行柴灯护摩仪式。先达以下在老夫下达命令前暂时按兵不动。”
在场所有人皆高声应“是”以呼应吉荒的开战宣言。听闻灵山遭到侮蔑,他们也不平地咆啸。拖着随风摆荡的衣袖并排在吉荒身后,摆出仁王的立姿开始向不动明王诵唱真言。
设置在本院前的荒地上的护摩坛摆满了护摩木,向上窜起的紫红色烈焰发出轰隆巨响燃烧,使山上的大气充满焦味。
吉荒将橡木制的数珠拿在前方,以手刀在空间切九字咒,然后开始朗诵真言。先达们跟着唱和,重重相叠的祈祷声在山谷回荡缭绕,锣鼓喧天,含有验力的真言旋律笼罩了修验要塞。
大树的根部与岩场、洞窟等灵地因祈祷的声浪而开始撼动。如果是拥有验力的人,应该能在这些灵地看到形似光带的高速振动吧。
吉荒操控着那股振动,振动在咏唱的引导下获得增幅,穿越山峰之间峡谷的同时相互汇集,使力量继续逐渐加强。这是他一个人在荒山闭关七年,承受严苛至极的修行所领会到的技巧,人谓之“护法”。从高尾山麓估计共五十处的灵地召唤而来的振动,一如无数道水脉汇集成大河般,透过地脉彼此纠结缠绕,一会儿工夫便化成两个童子的身影。
他们是护法童子——制吃迦和矜羯罗。
吉荒注入验力,将真言传送给两名童子。
“唵·达拉嘛·喀恩喀拉·吉休塔·札拉。”“唵·加拿嘛·切揖塔喀·嗡嗡·哈塔。”
接收到真言,制吃迦童子的薄红色皮肤变成了一如体内起火燃烧般的赤铜色。
他晃动头顶的双髻,将左手的五钴杵举到头上,奋力睁大双眼翱翔于半空中。一身肌肤白如夏云的矜羯罗童子尾随在后。
被锁定为目标的敌方士兵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唯有修验者才能看见那个具备了意志的振动。
两名童子朝着攀登中的姬路兵团,快如疾风地冲下山麓的斜坡。

兵团内率先察觉异样的是古利鲁。它们直直地竖起头上两根触角,高举弓在胸前的镰刀,仿佛在威吓似地挺直上半身。纵使骑兵挥动缰绳命其前进,古利鲁仍不理会主人的命令,眼睛别往其他的方向。
“镰鸟的样子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异物?”
骑兵们对镰鸟那突如其来的陌生行动感到困惑。在场的镰鸟全是受到良好调教、经过精挑细选的古利鲁,绝不会像这样无视缰绳的操控、本能地摆出攻击架势。骑兵环视四周,却不见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异象。
“冷静,对方是修验,不能以教科书上的知识判断。”
以悠哉的声音如此说道的,正是先前愚弄使者、四十五岁上下的肥男。
他是个彻彻底底浑身都是肥油的胖子。躯体的部分比常人肥大两至三倍以上,只要稍微晃一下身体,即便隔着军服也能看出脂肪在颤动。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高大的巨汉,反倒是骑乘在他胯下的镰鸟看起来体型缩水了。只能说生不逢时,否则这副身材应该早穿着丁字裤在相扑场上大放异彩了。
男子在鞍上晃动着大腹便便的肚子,不改老神在在的态度,循着镰鸟的视线,语带轻蔑地表示:
“鸟只看着同一个方向,那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绝对不可因此害怕。要是心中露出破绽,小心被趁虚而入。”
经这么一说,士兵们也发现镰鸟锁定的方向全都集中在一点。
国道二○号旁那面一路连往山顶的平缓斜坡满面都是杉木林,镰鸟们就是朝着林子里的黑暗高举镰刀。这表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会是怪物吗,兵曹长?”
“难说。如果是肉眼看得见的也就罢了,就怕有可能不是。”
兵曹长.岩佐木满男一如在享受这个事态似地,始终维持悠哉的语气。
“步兵摆阵。保护骑兵。”
“是!”
在岩佐木兵曹长的发号施令下,五十名徒步的士兵手持原先背在后背的巨大铁矛,跟镰鸟一样仰望斜上方,同时站到骑兵的前方摆出三列横阵。
“维持这个阵式待命。不许害怕,鸟边野大队不需要胆小鬼。”
岩佐木下达通牒。虽说是通牒,但语调消沉丝毫感受不到紧张感。可是士兵们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做好觉悟。这是一批受过严厉训练的士兵。岩佐木抖动着下巴的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有如火花或闪电的闪光。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刹那,但那道火花所展露的气魄却有如守护着山门的仁王神像。
直觉提醒岩佐木有危机到来,松弛的脂肪打颤不止。
下一刹那,步兵摆出的三列横阵传出了惨叫。
士兵双手紧握的铁矛纷纷掉在地上,发出阵阵沉闷的金属音。
他们甚至无法重新拾起地上的武器。
因为随着惨叫声,所有士兵的背部统统往后折,两只手无力地下垂,面孔朝天仰起。
“唔!”
岩佐木愕然地睁大眼睛。虽然早预测一定会受到某程度特殊的攻击,但前列兵员皆遭到束缚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对,这不是束缚两字简单就能交代的现象,而是有种肉眼看不见、却沉重得可怕的负荷压在所有步兵身上。
在岩佐木的眼前,有几名不堪重压的士兵倒了下来,身体对折成后脑勺几乎跟臀部黏在一块的地步,口吐鲜血、目翻白眼、喉咙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最后背骨随着沉闷的声响应声折断死亡。即便是岩佐木,也被那凄厉的死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过去从来没有碰过这样子的攻击。
剩余的步兵也只能一边发出苦闷的呻吟,一边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着,不让背骨折断。岩佐木的后方,镰鸟照旧摆出威吓的姿势不肯移动。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日复一日锻炼不懈的鸟边野人队精兵,便被降级为连小孩也不如的一盘散沙。
——这就是所谓的验力吗?
岩佐本体内所流的战士之血开始沸腾,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舐。
“有意思。”
远眺山麓斜坡的前方、高尾山山顶附近,手持乌亮六尺棒的修验者一行正朝着这里杀了下来。对方大概是打着趁机赶尽杀绝的如意算盘吧。以僧侣来说,算是相当心狠手辣的。
岩佐木貌似费力地扭起身子,从马镫脱下军靴。一旦肥胖成这副身材之后,光是要爬下马鞍站在地上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以迟缓的动作千辛万苦地下来后,岩佐木一边侧目看着奋力不让背骨折断而痛苦不堪的士兵,一边用军服袖子擦去满头大汗。
“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不允许你们死。”
以平板的语调丢下一句话,岩佐木开始缓缓脱掉军服。随着鼻息的闷哼声将上衣抛开后,里头那件极为可能是特别订做、裹着上身、厚度单薄到徒具形式的白色内衣,以及底下满是摇来晃去的脂肪的上半身便显露了出来。
岩佐木丹田施力,拉开嗓门大喊:
“准备受死吧,这群破戒的花和尚!”
几乎撼动山脉的狂野嗓音在群峰间回音缭绕。
岩佐木的背肌顿时膨胀鼓起。不,不单是背肌,紧接着三角肌、冈下肌、肱肌、内腹斜肌都在松弛的脂肪上刻出一道道的纹路,进而收缩,从内侧让岩佐木的上身逐渐变得紧致。原先软绵绵的身体表面在瞬间紧绷结实、肌肉隆起,转变成凹凸不平的肌肉线条。
一眨眼,前一刻的肥硕身躯变貌为足以让人看得出神的健美肉体。整副躯体变形得看不出原貌,有棱有角的肌肉在手臂和胸口浑圆地隆起,腹肌也完美地分裂成一块块,背上也有好几道貌似羽毛的背肌,令人叹为观止的肉体美就地完美呈现。
不只是身体,连脸型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提起干劲之前,原本脂肪下垂到分不出脸颊和下巴,但那些赘肉可能已经被上半身的肌肉给吸收了,如今挂在脸上的是一副精悍的武者样貌。
岩佐木的身高有两公尺以上,五官深邃,双眸神采奕奕闪耀着璀璨光芒,包覆全身的发达肌肉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尊金刚像。修短的头发和傲然的肉体相互辉映,浑身散发的武者风范即使是男人也会为之倾心。
他发出喀喀的声响活动脖子关节,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矛仰望长满了一整面老杉木的斜坡。
岩佐木直觉地明白叶荫里的不可视物体锁定了自己。
一股如同电流般的物质从脊椎流窜而过,和施加在步兵身上同样的负荷此时也压在岩佐木身上。如果不出力抵抗,背骨会擅自往后折。
可以理解为何历经苦练的士兵也会痛苦呻吟。这是一股超乎想像的现实、物理的力量。
“不过如此尔尔。”
岩佐木以肌力和这般验力抗衡,厚实的上臂二头肌上浮现了好几条血管。他让上半身呈向前弯的样子蓄力,用眼尾余光坚毅地瞪视着斜坡上方不放。自以为获胜而耀武扬威的修验者们在杉木林里穿梭直奔而下,朝二○号线杀来。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见有一群并列在山顶附近的漆黑影子,恐怕那就是设下了这个结界的高尾修验的高僧吧。他们正一心专注于祈祷,防止咒缚被解开。
捕捉到那个身影后,岩佐木的嘴角向钭上方扬起。
“是我军的胜利。”
岩佐木紧握铁矛如此喃喃说道。
上下一袭白色罗衣的修验者穿过一道道的树干隙缝,纵身跃至眼前。岩佐木太阳穴冒出了青筋,挥舞铁矛横向一劈。敌人虽然想以六尺棒招架,却整个武器连带身子一同被劈开,上半身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上半空。
旋即又有另一敌人冲到眼前。岩佐木这回将铁矛上提下砍,先是一记横劈,紧接着转动巨躯一气呵成地使出第二击的横劈。每一回的攻击都使信徒们震飞、悲鸣贯耳,然后换下一批敌人现身。
由于受到验力的束缚,一举一动都承担了平时数倍的负荷。
敌人将岩佐木团团包围,见机便挥舞六尺棒,棒如雨下地狂殴猛打。
岩佐木放弃闪避,用肌肉承受攻击。信徒若太过轻忽大意,反倒是挥棍的手会震得发麻。这副躯体简直形同一个金属块,即便连遭痛击,身体的关节也流出鲜血,岩佐木的脸上仍挂着狂妄的笑容丝毫不受影响。

透过矜羯罗童子的眼睛,位在山顶的吉荒观察着在山峰中腹展开的战况。
状况目前依然是我方有利。
没能识破那个肥硕男子是特进种固然是一大失误,可是对形势并未有太大的影响。空有一身蛮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在由验力所支配的修验要塞内根本不足为惧。
制吃迦童子在杉木林中以不动金缚的修法制压敌人的兵团。一般的兵卒早已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独那个特进种巨汉纯以肌力对抗验力,挥舞铁矛和修验者们战成势均力敌。
——只是人类的力量终将面临极限。
继续咏唱真言的吉荒确信胜利必手到擒来。己方有高尾山助阵,而那个巨汉不过只是一块伫立在岩浆中的岩石,就算能苦撑一时,不久还是会碰上气力用尽被冲走的命运。很快地不动金缚的效力将渗透全身,他就会变得跟其他士兵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吧。
后头领着四名先达,吉荒更用力咏唱真言。制吃迦和矜羯罗现在完全掌握了姬路兵团所有人的身体,接下来只需照这样单方面地压迫扑杀即可。
——是我方的胜利。
当那份确信在吉荒的胸中循环时,身后的咏唱声声戛然而止。
“唔?”
就在打算转头回望的时候,贯穿了自己下腹、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的长枪枪头映入了吉荒的眼帘。
“这……”
鲜血连同话语从吉荒的口中泄出。
从背后刺入的长枪从身前穿出,银光的刀身早已沾染了鲜艳的鲜血。
灼烧般的痛觉直穿脑髓,甚至发不出呻吟。对于自己将死于非命的事实没有自觉,吉荒勉强扭转脖子,将视线移到了自己的身后。
手握枪柄的是一个身穿山羊色军服和绯色外套的年轻人。
及肩的银灰色长发,细长得落下了阴影的眼睫毛,泛着紫罗兰色的妖异眼瞳。高瘦的身材即使被误认成是女性也不奇怪,但消瘦的双颊、尖锐的下巴、以及下方的喉结在在显示他是名男性。
前一刻还在咏唱真言的四名先达如今已身首异处,一语不发地躺在年轻人的身后。
“请说遗言,吉荒人先达。”
一个听似娇嫩的年轻人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里明显挟带着侮蔑性的意味。
想答腔的吉荒喉咙哽住了,代替声音从口中冒出的是暗红色的呕吐物。脚边也在不知不觉间积了一滩血泊。颜色与其说红色,实则更偏近黑色的血液从下腹源源不绝地溢出,身体也跟着急速失温。吉荒挤出剩余的力气提出了疑问:
“你是何时来到这里……”
年轻人水润的鲜红嘴唇轻轻张开,像是嘲弄似地说道:
“我两天前就在了。一直藏在树洞里。”
“下面那些人是诱饵吗……”
“嗯。言归正传,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怀着莫大的屈辱,吉荒理解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两天前,年轻人只身潜入高尾山、躲在树洞里,同时身为诱饵的本队堂堂正正地现身在中央高速道路,吸引高尾修验的注意力。若依照平常的戒备原本应当能揪出入侵者,只可惜心思全被诱饵吸引的修验者们,直到今天此时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家暗藏了外敌,毫无防备地摆出一字真言之阵、集中意识进行加持祈祷,而无视祈祷中最需要警戒敌人的突袭,把原本应该留下来当护卫的新先达全派去对付诱饵,让本阵大唱空城计。





姬路兵团自始至终都没有小觑高尾修验的力量,甚至说对策思考周全,故意表现出仿佛轻看对手实力、莽撞无谋,只是一个愚钝集团的样子。那个壮汉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也包括在内,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布局。
小觑敌人的反倒是高尾修验这一方。认定对方只是乌合之众,自恃山中的优势,没有思考对策,便直接仰赖力量盲目进攻,最后落得这番下场。
在场已经没有能咏唱真言的人。也由于真言中断,导致制吃迦和矜羯罗无法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消灭。如此一来,想必二○号线的形势会在短时间内逆转吧。
吉荒用临死前的余力望向身后的年轻人。
“好个小家子气的作战哪。”
“能得到您的褒奖,是我无比的光荣。”
“你的名字是?”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老夫会诅咒你的下三代。”
“那也辛苦诅咒的您啦。”
鸟边野调侃地回应吉荒的诅咒后,拔出了长枪。吉荒的身躯向前瘫倒,在脚边形成一片血海。
盯着渐渐渗进碧绿草丛的绯色,鸟边野用枪杆让吉荒翻身呈仰卧状。
大概是一息尚存,吉荒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极为黏稠的血液随着那股脉动从下腹的洞口喷出,再沿着身体滑落。
鸟边野跪在地上,抱起血淋淋的吉荒的上身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红嘴贴在濒死的吉荒的嘴上。
吉荒透过长年钻研所培育的验力——对练气者而言也就等同于气——经由口腔被鸟边野吸取了。即便是濒死的肉体,只要心跳还在就有办法吸气。这股不可视的力量与宝玉等价。高尾山所孕育的新鲜澄澈之力渐渐渗进鸟边野的体内。
或许是在向修验的大老告别吧,耳边传来了春鸟听似哀戚的啼叫声。鸟边野不受影响,继续闭眼吸取吉荒的嘴唇。
这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刻。透过新气的获得,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滋润、得到满足,渐渐活性化。也不枉这些日子不吃不喝躲在树洞里了。不计其数的力量直接注入了空荡荡的胃脏底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愉悦从那里泉涌而出。
直到将甘露榨取得一滴也不剩,鸟边野才放开了嘴唇。
不只是嘴边,连鸟边野身上山羊色的军服都被吉荒的血染湿了一片。黑蔷薇色的鲜血在丝绢般的白皙皮肤上倍显凄绝。
鸟边野嘴边垂挂着口水丝,面露恍惚的表情仰天轻轻吐息。这口气,是被刚刚吸入的吉荒的气所驱逐出来的废气,换言之就是气的排泄物。就像在享受余韵般,花时间细腻地将所有的废气吐出之后,鸟边野垂下愉悦得泛泪的眼帘,望向干枯的遗骸。
吉荒面带痛苦的表情丧命了。鸟边野以仿佛在处理绢布般的动作将亡骸轻放在地,鸟瞰遥远下方的国道二○号。
形势如今已彻底翻盘。原本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士兵重获自由,镰鸟也服从骑兵的驾驭蹂躏修验者。此外也看到了岩佐木从验力的束缚获得解放后,比平时更残忍地掀起腥风血雨的身影。
战斗最终看来是以胜利落幕。鸟边野在岩石上弯腰坐下,观赏部下们虐杀修验者的场面。一身朱色的岩佐木在山顶现身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作战实在是太精彩了,大队长。我军大获全胜呢!”
岩佐木用神清气爽的声音表示。他顶着一张满是敌人喷洒的血液所凝结而成的干疤的脸,哈哈大笑。
“被害状况呢?”
“有两人战死,身受重伤的则有五人。”
“用来做为跨足关东的代价,应该还不算吃亏吧。”
鸟边野无情的说法令岩佐木顿时脸色僵硬,但随即恢复平时落落大方的态度。
“无论如何,一切都顺利地结束了。您肚子一定也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不用了。我才刚享用过大先达那滋味令人赞叹的气,现在可是精力充沛呢。”
瞅了一旁吉荒的尸体一眼,鸟边野露出凄艳的微笑。
吁出一口气的岩佐木直接席地而坐,享受征服后的景致。不过才转眼间,就从万夫莫敌的武者姿态变回原先那个邋里邋遢的臃肿身躯。
阳光页射着山顶上的两人,不知名的鸟啼声从林子里传来。有三棵垂枝樱,枝丫开满了粉红色的樱花妆点得艳丽动人,从上头飘落的花瓣横越湛蓝的天空飘往山峰。
岩佐木一边用军服的袖子抹去汗水,一边眺望远方,向这面景色致意。
“怀念的故乡啊。不肖岩佐木满男,四十五岁,今天终于重返故土。”
如此言所示,岩佐木本是关东出身,离乡背井三十年才总算回到了故乡。挟带着怀念的气息的风打动了岩佐木的心胸深处。
鸟边野向岩佐木所注视的方向望去。
“那个大楼林立的地方就是新宿?”
“哦哦,大人明察。那确实是昔日的新宿副都心。”
在春霞的彼方,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楼建筑看起来就好似一块块浅灰色的铁板。仿佛克制不住返乡的喜悦似地,岩佐木的声音和平时不同,显得神采奕奕。
“天子逃进了调布,就在那些大楼的前方。离这里不远了。”
“感觉就近在咫尺呢。不知薰过得还好吗?”
“听说她在调布以久坂由纪为名。”
“涩泽薰这名字明明就很好听哪。”
“应该是会带来很多不方便的缘故吧。”
“久坂由纪吗?我还是比较喜欢薰这名字。”
先是发表了自以为的意见后,鸟边野露出冷笑继续接着说道:
“要是又让她给逃走就麻烦了,还是先做好万全准备吧。暂时驻军高尾仔细收集情报。等到确定是囊中物时再整军行动即可。时间充裕得很,慢慢来吧。”
“预定何时展开行动呢?”
“视情况而定,姑且先以五月为目标吧。再过一个月姬路就会派来援兵,在那之前先跟调布新町的居民打听打听,找到能收买的人就先收买下来。总而言之我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情报。”
垂枝樱在如此答复的鸟边野身旁散落了花瓣。
在一阵樱吹雪中,随着山顶狂风的吹拂,绯色外套与纱绫形徽章的旗帜,发出了不吉的声响飘扬摇曳着。



“马车队?”
由纪颔首回应玉的疑问——
“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旅行,在旧首都圈巡回采集物资。你也一起去。”
“我才不要。”
“那我吹哨了。”
“一、一定要去的啦。我去就是了!”
由纪面不改色地又点了头后双手合十,用一板一眼的声音说:“我要开动了。”一旁的理绪也跟着轻轻点头,开始了平静的早餐。
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久坂家起居室里,矮桌上摆放了麦片杂烩粥和少量的盐巴。玉被带来这座市镇已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多亏理绪的请求,最近像这样在久坂家同桌用餐的机会增加了。
在这段期间,玉连个否决权也没有,只能乖乖听从命令,变成了又是兴建小屋又是耕田又是铺设水道又是站岗又是狩猎又是伐木又是被迫按摩由纪肩膀的一介奴隶。晚上当然是被铐上铁枷关在马厩睡觉。习惯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现在这样的对待对玉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玉将早餐的杂烩粥一口气扒进口中,自言自语地嘟嚷了声“一点都吃不饱”。肚子也像借题发挥一样咕噜咕噜叫。理绪见状轻轻地笑了,由纪轻蔑地出言讽刺。
“你的肚子还叫得真大声啊。”
“因为我一直在忍受过度严苛的劳动啊。”
听见玉的回话,由纪默不作声,扒完杂烩粥后,大声地把餐具放回桌上。
“我吃饱了,准备出门。”
理绪举起写着“一路小心”的纸张,玉和由纪结伴离开了住家。
外头天气晴朗,调布新町刮起了一阵温暖的五月薰风。
多摩川的堤防沿线耕地片片,黑色的土地上种植了一排排的青菜。水田方面目前正展开插秧的工作,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同弯下腰来在田里插秧,成群的麻雀则在上头歌唱。
玉跟在换穿了制服的由纪身后走在田埂上。有诸多田螺定居的水田水质清澈透明,青蛙、瓢虫躲在田埂的草丛里,貌似幸福地享受着日光浴。忙于农务的人们看到由纪纷纷开口打招呼。她也时而出声打招呼、时而轻轻挥手示意,大家都对她露出满面的笑容。由纪是这座市镇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深受大家爱戴的人物。
一排已成了废墟的公寓至今还耸立在辽阔耕地的另一头。当中虽然不乏倾斜颓圮和全毁的建筑,不过还保留有往昔的风貌。就连高压电塔也是,尽管整体爬满了常春藤,目前还勉强保有六十年前的结构。除此之外再也不见其他影响视野的遮蔽物,碧蓝的天空与翠绿的堤防,辽阔的田野一望无垠,武藏野的春天气氛是如此安祥。
走过田埂,渡过横跨水道的小桥,透过树梢远眺散落的民家,同时沿着爬满裂痕的音日铺设的道路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大型的运动竞技场出现在远方。由纪直视着前方表示:
“当发生大战时,妇孺都会来这里避难。你现在就先记好。”
“喔。”
玉用鼻子答腔。把这种运动竞技场拿来代替城塞利用并非什么稀奇少见的做法,不仅观众席的外壁可以直接当作城壁使用,还可以从观众席的外围向攻来的敌人射箭。这座建筑拥有将近二十公尺高的雄伟外壁。
“这里。”
由纪停下了脚步。虽然里头的空间里面被防栅栏兽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在小而整齐的门旁有一块用黑墨写着‘调布新町中央※役场’的看板。(译注:役场是类似公所的行政办公设施。)
两人没向任何人报备便迳自穿过门,大摇大摆地横越中庭。腰歪成了ㄑ字状的老人用扫帚在扫地,一旁则有斗鸡在啄食地面。宅邸内有两栋简朴的长屋和一栋二层楼建筑的木造民房。在长屋的外廊有猫躺着晒太阳睡觉。由纪直接举步向二层楼建筑走去,并在入口处通报了来访。
旋即有人来领路,他们被安排坐在里书院。阳光朝着向南的格子纸门斜射而入。玉在座垫上一盘起腿,就遭到由纪斥喝无礼。
等到跪坐的双脚开始发麻时,纸门打开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现身。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她慌慌张张地在座垫上坐定。年纪大概有二十五岁以上,身着西装外套和蓝色的裙子,发长约在肩口的位置。她看也不看玉一眼,翻开用单手拿着的熟皮革记事本,一边用笔尖搔头,一边快言快语地喋喋不休。
“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斋藤先生这个人了,一下子闹脖子痛一下子说肩膀僵硬一下子喊背在痒,毛病有够多的。那个人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职业士兵,一到锻炼的时间就莫名冒出一堆病痛。竟然还有脸喊无聊偷偷溜出长屋,不然就是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跑到这里尽说一些又臭又长的废话。真教人头痛耶。重点是跟我扯那些有什么用啊?讲那些话疼痛跟肩膀僵硬就会消失不见吗?你说呢?他该不会那是那个意思吧,希望我关心他一下之类的?应该不会





吧,那怎么可能呢,对不对——?”
被该名女性郑重其事地征询了意见,玉也动脑思索该怎么回答,但她马上又接着抢话:
“哎呀,你就是那个阿玉对不对?幸会,我是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虽然头衔是课长,底下却没半个部下呢。这回由我担任马车队的队长,所以还请多指教啰。”
“啊,呃,你好。”
玉不由自主地回打了招呼。一之谷本来就笑呵呵的表情,这时笑得更开怀了。
“哎呀,你的个性明明比传闻中的直爽多了嘛。由纪还说你活像头野兽耶,明明就很平常呀,是吧?”
玉狠狠瞪了由纪一眼,却完全被视若无睹。由纪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回话:
“马车队的成员决定好了吗?”
“咦?啊啊,马车队吗?嗯,那个啊,斋藤先生是很想去啦,可是呢,他去了这边就没人防守了吧?高比良町长到奥多摩出差去了,乌西和小静则是跟去当护卫,如果连斋藤都跟我们去筹措物资会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想说这回就麻烦由纪和阿玉两人多担当点好了。欸,护卫货车你没问题吧,阿玉?”
“护卫工作吗?比起当土木工要好多了吧。”
“你敢拿刀相向的话,我一定吹哨子。”
“我说你啊,可不可以信任我一点!”
“就是说啊。嗯,阿玉能乖乖不要乱来的话那就好,因为你跟由纪差不多强吧?好厉害喔。光是由纪一个人在这一带名声就已经很大了,可是现在却变成有两个,这座市镇已经完全安全无虞了呢!”
“我也认同这个奴隶的实力,但是我不信任他。”
“哼!”
一之谷用视线安抚两人之后,递出了商队的行程表。
【第一天 出发~抵达新宿~夜营
第二天 于新宿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涩谷~夜营
第二天 于涩谷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二子玉川~温泉游乐~夜营
第四天 上午出发~回到调布新町】
玉大致浏览一遍点了点头。有两个特进种随行,这趟旅程应该是有办法平安走完。
据一之谷表示,由纪离家的这段期间,理绪将由役场的人代为照顾。由纪深深地磕头向笑容满面的一之谷致上谢意。
当天中午旋即动身出发。
在理绪的目送下,做好旅行准备的玉和由纪,一走出家门,两部顶篷马车和两名马夫、以及另外两头配置了马鞍的马匹已经在镇的出口待命了。正在观察马匹状况的一之谷,见到由纪等人便举手挥舞。
“呀呵——有不错的马可以用喔——”
顶篷马车比玉想像中的还要气派。马也是毛色光亮、肌肉结实,要搬运大量的物资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的武器呢?”
玉向一之谷询问挂念已久的问题。自从败给由纪,玉的两把短剑便一直由役场负责保管。由于这次要担任护卫,照理说应该能拿回来才是。由纪回答:
“有需要战斗的时候一之谷小姐会交给你,结束后必须奉还。”
“那是啥规定啊!一点都不信任我。”
“怎么可能信得过啊,你给我听好,之所以会让你参加马车队,是因为我随时有办法用这哨子控制你,绝不表示我认同或相信你的人格。这件事你给我牢牢记好了。”
由纪盛气凌人的说词令玉将头别向一旁,十分不服气。旁观两人互动的一之谷岔开了话题说:
“看——我们的两名马夫都是雾生馆道场的门徒喔。他们都大致知道气要怎么运用,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驾驶马车的是两个才年仅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两人都顶着平头、身穿学生制服。
“我叫财前直道。能和久坂小姐同行是我的光荣。”
“我是式岛和彦。经验尚浅,还请多多担待。”
由纪也向他们打了招呼,接着开始检视马车。
驾驶座上悬挂着网笼,里面关有联络用的传信鸽。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镇内派出的鸽子将会朝这只鸽子飞来。反过来也是同理,万一马车碰上任何状况,会放这只鸽子飞回镇上。在这个时代,传信鸽是主要的远距离通信手段。
“这两匹马是分配给由纪和阿玉骑的。”
一之谷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来。分别是鹿褐色与栗色的年轻马匹。玉只脚踩在栗色马匹的马镫上说:
“马耶!好久没骑了呢!”
接着跨上马鞍,拍拍马的脖子。由纪也一脚跨上鹿褐色马匹后,向玉问道:
“你会在马上挥剑吗?”
“视情况而定,不过基本上是下马使剑。”
“我也一样。马只不过是移动用的。”
由纪打直了背部的骑马架势感觉相当英勇挺拔。玉虽是略显驼背的姿势,但操控缰绳的动作相当老练。
由纪负责打头阵,玉跟在她的斜后方,两部顶篷马车殿后。
下午两点,队伍一行在甲州街道压印下长长的车轮痕迹,向东方启程了。

沐浴在春光中的玉悠闲地驾着马匹,眺望甲州街道沿路的废墟。那是一幅平时早已看惯、遍布裂痕、由灰白色和青翠绿意交织错综的景观。
林立在道路两旁的水泥建筑,缠附着一股衰败凋零的气息,龟裂的壁面爬满了藤蔓。有的建筑玻璃窗全碎,有的是屋顶杂草丛生,有的壁面上破了个大洞、也有斜得像是有人用手撑着的建筑,可谓形形色色。
弯折的交通标志与号志灯、昔日曾是车子的生锈废铁、断掉的电线、横倒的大型货车、以及从货架撒出的钢筋,零零落落地四散在路上各处成了植物的苗床,在淡绿色的笼罩下无声无息地陷入了长眠。
道路的正上空可见首都高速道路高架桥的遗迹,而路途中随处可见高架桥坍塌的部分,上方直接敞见大片的蓝天。当中有些是横倒、有的只有部分的区块向前坍崩,损坏的状况各不相同,而且在崩塌处也可见到许多车辆的残骸。
尽管路况杂沓,不过为了支援有勇气的交易商,路上总是被清出一定的通行空间,马车队就是沿着那个空旷的路面前进。路面的状态固然好坏有别,不过会导致无法通行的障碍物已经都获得撤除。途中一旦遇到柏油路面隆起或下陷严重的地方,所有人便一起合力推动或抬起马车通过。
不久,日照渐渐开始西斜。金黄色的光芒从商队的后方照耀,在路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这时,几道不祥的影子赫然映射在玉的眼里。
在前方那栋状似颓靠在邻房的倾圮建筑的阳台上,有五只狰狞凶猛的老鹰虎视眈眈地睥睨着商队。每只老鹰都是一个身躯长了两颗头颅,鸟喙的前端有血液干枯的颜色附着。
它们就是所谓的怪物。
六十年前,在全世界肆虐的新种感染性病毒历经数次的变异,发展成能够水平基因转移,打破物种之间的障壁入侵所有生物的基因体,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产生排斥作用而死亡,病毒便寄生在仅存的百分之一的相容生物的生殖细胞中。
这个结果,导致大地充斥了由变异生殖细胞产出的异形生物。尽管形状怪异,但它们都是能适应污染世界的进化种。于是人们将它们称之为“怪物”。若照这逻辑而言,在这受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的人类同样算是怪物,不过这问题似乎没有人追究。
这时,打头阵的由纪勒住了马匹。
“有东西来了。”
下马的由纪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玉也闭上眼晴让感官更敏锐。由纪说得没错,有个性质异于平常的振动从新宿方面以空气为媒介,隐约地传了过来。
玉瞥了驾驶座上的财前与式岛一眼。
“怪物要来了,你们把马车驾到路旁。一之谷小姐最好也躲起来。”
一之谷点点头,躲到帐篷内侧避难。财前和式岛也火速让马车退避。
在那期间,由纪提唤起涵养在※下气海的气,在身体周遭罩上一层无形的铠甲,并且让精练出来的气移动到脚趾尖再高高跃起。(译注:气海为人体的穴道之一。)
集中在脚趾尖的气团发挥跳板的功能,让往上方的推进力倍增。获得加乘的推进力依气的密度成正比,气的品质愈高,愈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右脚蹬下的推力过猛,导致身体翻滚了起来。由纪的身体在半空翻滚了半圈,等到修长的右脚打得笔直,并且头部和行进方向呈一百八十度倒反的时候,左脚的脚跟恰好定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壁面上。
夹在水泥壁面与脚跟之间的气再次发光,变成跳板。
一边喷发出光的粒子,由纪接着又是一跳,两脚踩在距离地面约二十公尺高的首都高速道路的侧壁上。老鹰在她的下方盘旋。玉不禁吹了声口哨。虽然不甘心,但由纪的确是玉至今遇过最为优秀的练气能手。
由纪瞪视新宿的方向好一会儿时间之后,从侧壁纵身一跃。
头下脚上地垂直落下,在即将掉到地面前身子一扭,让练气集中在脚跟,名副其实轻飘飘地着地。
“有一群貌似牛的生物从新宿方面前来,数量有四、五十头以上。”
一如由纪的报告,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正徐徐增幅。
“难道是有四根角的那种?”
“啊啊,没错。”
“哦,真幸运!那种牛最好吃了。”
听到玉的说词,暂时沉默以对的由纪露出严肃的神情转过头来——
“怪物你也吃?”
就像一字一句确认似地一样询问。玉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吃啊吃啊。也有那种很好吃的怪物喔。”
由纪目不转睛地观察玉的侧脸,接着用僵硬的声音大声说道:
“我是不会吃的。要吃你自己一个人吃吧!”
“吃不吃随你,问题是要怎么办。想开打的话就把我的武器交来。”
“……这里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安静好好看着。”
由纪踱到玉面前,沉下腰摆出压低重心的架势。
地面的震动变明显了。睁眼仔细看新宿方向,青灰色的尘烟滚滚飞扬。
由纪的呼吸变得又短又细,收在刀鞘里的军刀刀尖回往了腰后。尽管使用的武器并非日本刀,然而架势却近似拔刀术。
沉静的翡翠色眼眸透过发丝的隙缝,注视着甲州街道的远方。往新宿方面的道路稍稍往左侧弯,目前从地上还无法看见怪物的身影。
由纪压低重心,蓄存臂力。不对,她这是在把先前积存的气和呼吸一同呼出。被呼出的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当超过容许量之后,几乎呈物质化的气渐渐罩住刀身。即便不是练气能手的玉,也能看见得一清二楚。(译注:气街即气聚集通行的道路。)
——让练气能手有“蓄气”的时间,正是变异牛的败因。
玉内心底响起了一个不是玉的声音。玉虽然有听见,不过他并不予理会。
片刻,敌人出现在道路的远方。
绕完弧道,不幸的怪物们不知死期将近,朝着地狱直奔而来。
体格、外型、毛皮基本上都与牛相差无几,但是上下颚和角的样貌都不平常。凶恶的獠牙从发达的下颚向上刺出,至于上颚则更是肥大了两倍以上。可能嘴里正在反刍食物,大量的唾





液从咬合不整的嘴角流漏出来在半空中化为丝线。此外头上长了四根弯曲的角,毅然地指着天空。
这样的怪物多达五十头,一边卷起大量的灰,一边朝这里突进。柏油路不堪两百只脚蹄的沉重压力,被蹋得支离破碎。怪物迎面而来,一头将生锈的车辆撞倒翻覆,接着踩得粉碎,发出猖狂的咆哮。
假设一头怪物约六百公斤重的话,这一群就将近有三十吨之谱。如此惊人的压力现在正朝此地狂奔而来,路上的杂物不断遭到蹂躏直到化为碎片为止。
由纪仍不拔刀,耐心诱敌。右肩略微往前挺出,整只右手回到身后,气笼罩了整个侧转的上半身的气在流动,静待解放之时。
震动从脚底沿着膝盖直到腰际,玉的视野开始上下摇晃。变异牛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甚至连刺出的獠牙每颗形状的差异都能一目了然。即便如此,由纪还是不肯出击。占据视野范围的怪物比率直线上升。
现在别说是角了,连每头牛的毛色都可以清楚判别。就在距离拉近到甚至变异牛张开的血盆大口、眼球的毛细管、抑或獠牙尖端的黄垢都能用肉眼看见,异形的脸孔就贴近到相吻也不成问题的眼前,确信能用刀柄戳到额头的那一瞬间——风景撕裂了。
在半空中响荡的声音粒子全都被吸进了裂痕。
原本旋到腰后的刀尖如今则笼罩着残光,停伫在由纪的斜上方。
金黄色的光从刀尖砍过的轨迹满溢而出。
光芒逐渐膨胀。
一道烘烤角膜、灼烧视网膜、使视神经纠结发出杂音的光芒迸裂。
一阵贯穿鼓膜、震碎半规管、甚至直穿脑髓的爆炸声轰然作响。
接着光一闪即逝。
就像古代的贤者随着祈祷划开红海一样,金黄色的一击高高溅起建筑物的飞沫,同时将废弃的都市一分为二。
在高空盘旋飞舞的鸟儿,清楚地目睹了密集的建筑物一如沙滩的城堡般,遭一直线剖开的那一幕。
在短暂到仿佛眨眼间的一刹那,光粉碎了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桥并且撞垮桥墩,势如破竹地冲撞进车道另一头的住商混合大楼群,于十层楼高的大楼中间开了一个风穴,接着从巷子窜过,使位在巷旁的一栋公寓和四栋住宅变成了尘烟,不留痕迹。
耳中根本听不到当时恰巧在射线上的生物们所发出的悲鸣和惨叫。
只见冲击波后头高高溅起的血沫与肉片、粉尘与瓦砾、石灰与钢筋与水泥在暮色的上空乱舞。
低沉的鼓动深入地底,振动甚至浸透至地底下深层的岩盘,从根柢撼动大地。
以气弹破坏的地点为中心,四周围的建筑一如从水面上航行而过的涟漪般陆续崩塌。早就过了耐久年数的极限,只是一直苦撑着的建筑物有种仿佛终于解脱的感觉,同时扬起的大量煤烟和尘土,让原是金黄色的天空渐渐暗沉了下来。
崩塌倒坏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如废墟在凄鸣般,或远或近的嗡嗡轰声不断回响缭绕。被击飞到上空的物体不一会儿如同倾盆大雨般,挟带着轰声从天而降。
静寂重新笼罩废墟,过了好一阵子,旁观一连串经过的第三者们总算回神。
在路旁远望过程的财前和式岛双腿止不住颤抖,当场瘫坐在地。
连玉也讶异地张大嘴巴,对远远出乎预料的惨状哑口无言。
“真是了得。”
把军刀收回刀鞘,瞥了自己所破坏的景致一眼,由纪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气弹凿穿了整个柏油路。就像用特大的汤匙挖开表面一样,一个一个弧度平缓的痕迹被凿开在路上。那条路上的建筑物工整地往左右两边崩塌倒下。如果定睛仔细观察,路上有无数疑似变异牛下场凄凉地所变成的肉块。破坏的女神回望众人,指向前方。
“我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看来根本没必要引诱它们过来。”
由纪显得有些面色欣喜。玉僵着一张脸开口说:
“你那招怎么感觉比之前更有威力了?”
“我涵养了一个月左右的气,威力自然会跟着提升。”
就像不足以挂齿的小事般,由纪淡然地表示。气基本上是平日积蓄多少,战斗中就有多少可以消费。如果是呼吸器系特进种,在战斗中也有办法蓄气,不过一般而言只要耗尽了气,就必须再花时间积蓄。
愈是长时间积蓄威力愈是增加……听到这话,一个俏皮的笑话在玉的脑海里闪现——
“照这样说来,是那个啰。就跟那个是一样的道理吗?”
“?”
玉粗鲁地朝由纪说出固体排泄物的俗称,然后面挂爽朗的笑容说:
“忍了一个月之久,也难怪放出来的成果会那么吓人。”
由纪“嘶”的一声,长长地吸了口气含住哨子,合上眼晴鼓着腮帮子,“哔————”地吹起了刺耳的哨音。
玉倒在地上活像只蚯蚓一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大喊:
“好————痒——————啊——————”
“谁教你这么下流!”
面泛红晕的由纪怒斥。尽管对玉而言这不过是一个俏皮的玩笑,然而听在由纪耳里却无疑是种骚扰。
“快————住—————手—————”
“不准把气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哔————哔————哔————由纪气得失去冷静,一再下令玉体内的病毒攻击。
“我以后———不会————说了———我再也———不会———说了———”
玉用力挤出的声音响彻在化为一堆瓦砾的街上。直到看不下去的一之谷从车上跳下来制止之前,由纪一直毫不留情地猛吹哨子。

等到驾驶座的灯笼点燃火苗,满天的星海出现在头顶上时,一行人才总算抵达了新宿南口。
迟迟升起的月亮悬挂在东方地平线的上空,就仿佛从夜空喷出般连轮廓都鲜明异常,将糜烂的鲜红色光辉投射在死气沉沉的街上。
往昔被七彩缤纷的照明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不夜城,时至今日却是落寞地只得红铁锈色的月光披身。
街道、铁路、通信设备、电力、瓦斯、上下水道等所有的都市基础建设全都失去了作用的现在,不单只有新宿,昔日的大都市几乎无一幸免地全成了无人的废墟。
毕竟水没了,土地也欠缺生产性,交易通路上并不发达、充斥着物障,因此也无法发展成驿站。
不过,昔日的大都市至今还是保有一项魅力。
那就是尚未开采保存得完好如初的耐久财。
在六十年前克服病毒残存下来的1%人类——如果把范围局限在首都圈,那个数字约是十二万人左右,而那些人们为了之后能继续苟延残喘,赌命互相争夺都市所残存的食物与饮水。
等到连真空包、罐头之类的保存用食品也消耗殆尽之后,他们才决定弃守都市,将重心移往狩猎采集生活。
从荒芜的都市向拥有更高的生产价值的土地前进,人类的大迁徙就此展开。
后来,当在山野的采集生活开始步上轨道时,人们想到可以回收沉睡在都市的庞大耐久财。
过去人类只讲求衣食住当中的食,然而在生活品质渐渐恢复之时,对于衣饰、住宅以及娱乐的需求也开始慢慢浮现。
好比说服饰用的布料、寝具、家具、餐具、文具、烟酒等嗜好品、教育用的书籍、小说与漫画等娱乐书籍、以及最为抢手的油,那些宝物就沉睡在过去人类废弃的市街上。
一开始的时候,回收范围仅局限在邻近的市镇。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邻近的物资有枯竭的趋势,人们也不得不开始远行,于是共组马车队到外地回收物资的共同体开始出现。
但那是异常艰困的旅程。
因为通往都市的交通要道在当时早已处于变异动物——怪物猖獗的状态。
到外地回收物资的人一去不回的情况有增无减。
由于怪物攻击力强大,自然必须投下大笔的资金聘请护卫抵御,如此一来到外地回收物资反而不符成本。
大多数的共同体对于回收物资态度转趋于保守。
相较之下,在共同体内部生产生活必需品才是聪明的抉择。
也可以说是怪物的大横行阻碍物资的流通、妨害经济发展,导致共同体围绕着稀少的物资你争我夺。
另一方面,说到调布新町的情况。
这里是最接近新宿的共同体。因备有货运马车,居民在饮食方面也不虞匮乏。此外,还有专门的士兵——特进种四人常驻在此。
东京近郊坐拥常备军的共同体还不多见。仅有少数大规模共同体的经济能力雄厚到得以维持不具生产能力的军队。
但是即使无法维持军队,总能维持特进种。问题纯粹出在成本。将特进种训练栽培成专门的士兵,并将有关战斗的一切事务交付给他们,这就是调布新町采用的方式。
由纪就是核心人物。
花费她一人的成本所获得的军事与经济的效果,约等同于百人规模的常备军队。对于调布新町町长而言,久坂由纪是不可多得的贵人。单论近年来她对镇上兴盛的贡献,便无人能出其左右。
现在新宿的经济财几乎由调布新町独占,若没有她卓越的战斗力是无法办到的。在这个时代,保有优秀的特进种效果绝伦。
由纪现在会试图驯养玉,理由就出在此。由纪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制服玉,希望矫正他那卑劣的性格,让他把力量运用在协助调布新町上。而且她直觉地相信镇上的人会因此变得更幸福。
“你是想杀了我吗!”
玉下马的同时,还在对刚才吹哨子的事情发满腹的牢骚。
“错的是你。”
由纪反唇相讥,抱起一捆货物架上的木柴。
“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平安抵达啦,就别吵了嘛,好不好?大家都没事吧?会不会累?”
一之谷一边连忙喋喋不休地打圆场,一边抱着铁锅和支架从货物架下来。
“星星好漂亮喔。看来今晚能睡得很甜。”
财前和式岛无忧无虑地说着,一人负责添加木柴、一人负责生火。
他们扎营的地点以前是新宿车站南口前的皮场。
地面的石板上处处都是裂痕,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六十年前坐落在广场一角、来自西雅图的咖啡厅呈现半塌的外观,成了诸多植物的温床。
昔日知名的百货公司和手机公司所搭建的白色铁塔像是刺入星空般,伫立在铁轨的另一头。两栋雄伟的建筑被红铁锈色的月光浸蚀了壁面,显露出一副寂寥冷清的模样。
一行人在湿气略重的地面上将睡袋排成圆状,各自坐在自己的睡袋上头围拢着营火。
一之谷把铁锅安放在铁制的四脚支架上,以味噌熬煮豆子与白萝卜。
这一刻的气氛十分平静祥和,围拢着营火的五人表情比起赶路时都要温和了许多。尽管还是得继续提防怪物来袭,可是生起火后就能放心了。唯有这一块角落,即便是带有强大威压感的深幽黑暗也无法趁隙接近。柴火爆裂的声响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
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开始在四周弥漫,令人食指大动的红味噌渐渐融进了春夜低荡的空气之中。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准备掀盖的一之谷身旁响起。
“把这个也放进锅里一起煮吧。”
转头一看,是玉面带微笑、单手拿着巨大的肉块。
“那是哪来的肉?”
“就刚才那些变异牛的肉。看到有感觉还不赖的肉掉在路边,我就捡起来了。”
一之谷的脸开始抽搐,由纪厉声怒骂:
“奴隶!不许你把那种东西放进去!”
“为啥不行啊!这真的很好吃耶。怪物我吃这么久了,你看我都没事啊?可以吃的啦、可以吃的啦。”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与众不同!不要跟一般人混为一谈!”
“干嘛这样,太过分了吧。我是觉得很好吃才想分给你们的。”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别吵了。毕竟有人不敢吃牛肉,等大家都吃饱了你再放进锅子里煮吧。”
在一之谷的安抚下,玉和由纪都闭起了嘴巴。这两个人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演变成唇枪舌战。
半晌,白萝卜熟透了,加上青菜后,一伙人享用着一之谷所平分的晚餐。尽管是粗茶淡饭,味道却是非常美味。就在玉的脸上浮现了笑容的时候,式岛冷不防高声惊叫。
“啊!有骨头!”
循向他的视线一瞧,藉由营火火光的照耀,可以看见草丛里有数具趴在地上的人骨,骷髅破裂的眼窝长出了蔓草的幼苗。玉以一副从中受中回归现实的模样说道:
“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啊,是这样吗?我们是第一次离开镇上到外地,所以……对不起。”
确实,财前和式岛从出生以来就不曾踏出调布新町一步。镇外有盗贼和怪物游荡,充满了危险,每个家庭都严格禁止小孩单独离开共同体。财前和式岛也是在年满了十五岁之后,在道场实力也获得认可,才终于获准参加这次的旅行,所以两人心情都有些兴奋。
“这么说来,这一带过去曾经是神追军大开杀戒的地点吧?这些骨头会不会是当时留下来的?”
听到财前的说法,玉用兴味寡然的视线扫视了四周,鼻子发出一声闷哼后一语不发地重新开始吃起碗里的食物。喜爱谈天说地的一之谷从旁打岔:
“你是说三十年前的篡夺王——雾崎桐人吧。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号人物呢?真想会上一会。”
“是呀,我们也很感兴趣。因为现存的情报只有亲眼见闻过神追军的人口耳流传下来的故事,反而让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间了……’
“雾生馆道场的师范说,引发目前这场混乱的元凶正是那场西征。不过在我们学徒的圈子里,还挺多人欣赏桐人的喔。他的作风固然很残暴,不过感觉他也算是个梦想日本统一的浪漫主义者不是吗?听说他的事迹后,我就慢慢有这种想法了。”
财前和式岛似乎愈讲愈起劲,之后两人开始阐述关于消失在历史黑幕中的篡夺王的臆测。
人称“没有明天的征服者” “集团战的天才” “鲜血的浪漫主义者”——桐人的身旁充斥了许多依附在英雄传说底下的魅人名号,那股背德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时下的年轻人。
财前两人所知的关于雾崎桐人的事迹如下——

距今约五十年前,正确的年分是西历二○二四年,原先支配着秋叶原邻近的废弃街“神追”的太田原清显毫无预警地失势,有如李尔王的翻版般遭到了流放。首谋者就是往后人称“篡夺王”的雾崎桐人和盟友涩泽龙之介。两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本是太田原权利根基的神追之地,积极地向周边的小规模共同体展开武力统合,于二○四三年左右将东京一带完全纳入了自己的支配。
但就在二○四七年十月,桐人突然和龙之介分道扬镳,带走了神追军大半的兵力,开始向西展开进击。这也是世界污染以来,空前绝后的大型武力远征“西征”的起源。
跟随他的兵力据说超过了三千人。庞大到现今无法想像的大规模军团蹂躏了拦阻去路的共同体,以秋风扫落叶之姿不断西进。
凡是违抗者,一律毫不留情地血洗,臣服者则以最下层从属的身分被纳为军中人员。神追军不存有兵站这种设施,粮秣全在当地调拨。
可谓迅雷疾风,不知是否还有明日的军团,那股受到强度压缩的暴力,从发生到收敛的过程一如巨型台风般。
军团的前方总是有圣兽利维坦的旗帜在飘扬。七头海蛇以具有人格的混沌之姿在旧约圣经登场。
‘无论是刀剑、标枪、还是弓箭,都无法刺入他……他视棍棒如稻草,嗤笑标枪的呼啸……地表上没有能支配他的事物。他生来便不知何为恐惧。 ——约伯记 41:11-25
混沌的化身——雾崎桐人深爱利维坦的寓意。在那面旗帜飘扬过的痕迹,仅剩焚毁得面貌全非的街道和糜烂的尸臭。即便是试图抵抗的关西联合兵团也被践踏在脚下,所有人都认为日本再也没有其他能阻止神追军的势力存在了。
然而西进在跨过兵库县加古川之后便突然停止。梦结束得令人错愕。桐人一心专注在进击方向,以至于疏于防备内鬼。
高举叛旗的是日后的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
据说被美歌子偷偷下了安眠药的桐人,在睡梦中身体被砍了六十刀以上而丧命,化成了血袋的尸体最后被美歌子下令弃置于加古川。
神追军因此解体,包括美歌子在内的四名将校,利用西进途中所收集来的金银财宝,日后创建了人称“姬路移民地”的全新大规模共同体。
篡夺王对后世留下的影响就是对于暴力的肯定。
西征以来,可以明显感受到“错在受害者的身上”的想法成了社会普遍的价值观。散落在日本各地的共同体各个变得保守封闭,对外则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如果轻易地相信外人,很有可能会遭到背叛,被迫成为附属。避免沦为败者的要诀,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在没有新的征服者现身,人类缺乏互信的状态下,永无止尽的斗争在全国各地不断继续延烧——

待财前俩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的玉像是揶揄似地说道:
“雾崎是个平凡的笨蛋,他不过是打架比较强的傻子而已。”
“他才不是什么平凡的傻子吧。如果真是如此,怎么会有能力率领三千人的军队呢?”
“那只是因为有其他人罩他而已。不过他终究是个笨蛋,所以他最后才会无法得逞,落得那种下场。”
听玉说得斩钉截铁,由纪打破了缄默。
“率领三千人马的笨蛋吗?这想法的确是很有你的风格。’
“跟我的风格无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玉以心直口快的口吻如此一口咬定,发出讪笑。由纪并未特别回应什么,也没有将玉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看着橙色的火焰。



背着包裹的鸽子群又飞来了。
一早的情报节目在报导这件事。‘可疑的鸽子!终于也在日本出现!’言词煽动的图卡出现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间的皱纹,面色凝重、口若悬河。
我一边口嚼吐司,一边凝视着主播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开始在世界各国便有许多民众目击到的身背包裹的鸽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现了!札幌、东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个都市陆续有目击报告传出!这些鸽子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释放出来的呢?’
现在似乎是报导题材枯竭的时期,记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声音大呼小叫,向路人采访。被凑上麦克风的民众每个人无不露出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发表毫无根据的臆测。在餐桌的另一侧,母亲蹙起皱纹数目不输给主播的眉头。
“真是奇怪的新闻。鸽子是要送什么东西给人吗?”
母亲一边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边低语。
不过,比起鸽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挂心。
“昨天他出来了吗?”
母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摇摇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都是因为妈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饭的时候叫一下吧。”
“吵什么吵,无所谓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么事情无所谓,母亲不耐烦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里的世界。或许对她而言,比起弟弟,电视画面中的内容才是现实也说不定。
最近这阵子,我弟弟拒绝到高中上课,整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房间,甚至不肯坐在餐桌边吃饭。弟弟变成世上俗称的茧居族或尼特族之类的人了。
母亲则丝毫不会想去关心他。会担心弟弟的人也只有我,可是弟弟却完全不理会我的声声呼唤。
“我出门了。”
待在家里心情只会愈来愈郁闷。我从椅子上起身,借了母亲的车前往大久保校区。
我驾车行驶在寒冬萧瑟的街道,一小时左右后抵达了目的地。那栋高到抬头一看顶上的帽子会随之掉下来的研究大楼的一楼就是活动的掀点。我下车看了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大家报到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通过静脉认证系统的入口,走过药水味弥漫的走廊,我走进了挂着‘尖端生物资讯科学研究所’这个看似了不起的门牌的房间里。
瞧室内灯火通明应该有人在,结果发现了一个直盯着电脑、背部僵硬的人影。
“学长,你又留下来过夜啦?”
我一出声,研究所的学长·涩泽龙之介便转头隔着肩膀向这边望来。
“你来得真早啊。”
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嘟嚷后,仿佛不愿让外人注视自己的脸般随即又转过头盯着荧幕。我探头窥看涩泽学长的脸,吃了一惊。
“你又跟人打架了?”
涩泽学长模样狼狈,无力地半睁着瘀青的左眼。虽然他有着一张足以在理工学系创立粉丝俱乐部的帅气脸蛋,可是现在却有一只眼睛严重肿胀,看起来就像怪谈故事里的阿岩一样。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打赢的,没想到那家伙的伙伴就在附近,害我惨遭围殴。真倒楣。”
“学长,你这样总有一天会翘辫子的。”
“我个性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况且研究碰上瓶颈时,还是揍陌生人出气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陈述暴力性的言词之后,学长仿佛不愿再接受干涉似地在我的面前轻轻挥了挥手。
我叹了一口气。我自认见识过不少怪胎,可是涩泽学长真的是脑筋比常人还灵光一两倍的奇葩。
虽然他是一个成绩非常优秀、头脑清晰、具独创性、甚至还让本研究所的所长拍胸脯保证说出“不久的将来,涩泽会是日本的生命情报工学的栋梁”这种话的人才,可是素行却跟路上的痞子一样糟糕。
每当研究碰上瓶颈学长就会上街,挑衅擦身而过的路人,然后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脚踢直到自己气消为止,才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到研究所,继续生命情报工学最尖端的研究。
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学长的能力创造得太优秀了,为了避免不公平,才会在学长的碱基序列设计了一个重大的缺点吧?也多亏如此,日本最顶尖的脑袋平日总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汉互殴,被非常粗鲁野蛮地对待。
看来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现在的样子。学长的太阳穴上黏着凝固的血块。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贴心喔。”
“拜托你别闹了,万一伤口化脓的话怎么办?”
“这点小伤擦擦口水就没事了。”
学长似乎无心继续谈论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真的是一个怪人。既然觉得窝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带一提,YADAMARI是我的昵称,其实也就是我的全名。写成汉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来顺口的缘故,大家干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奋战,我制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涩泽学长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着不放的荧幕,在假想空间里面,可见感染了学长所研发的病毒档案的拟似生命体,正充满精神地缓缓动作。
———Omega-Cell-Project。
这是一项由美、英、日、德、法五国合作的跨国企划,将构筑人类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数位档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样连动以创建出拟似生命体——更正确的说法是细胞模拟系统——便是该企划的目的。简称OCP。
在生命科学领域,这是一项继解析人类染色体组之后的历史性大事业,本研究所也占有一席参与开发。
现在学长荧幕上的人体内部,由染色体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档案化并且获得连动,跟现实一样正常运作着。乍见之下只是一般的3D图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内部有跟真人极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动正在进行。
二○一七年的现在,OCP距离常初设定的目标生成阶段,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进度。现在我们手中所拥有的软体,是把未开发的区块简易数位化后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费好几年时间和莫大资金的临床实验,只要透过荧幕进行医学性模拟之后马上就能施行,预估能缩减大量的时间与经费。
不仅如此,过去受阻于生命伦理的基因工学领域从此之后再也无须受到规制的束缚,可以进行基因重组的实验。虽然生体实验在伦理上是禁止的,不过如果把活人都置换成了数位化资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舆论的压力放手去做。不难预料基因治疗技术将会有划时代的进步,甚至还有从根本推翻医学本质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学技术者莫不引颈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现在荧幕里的,正是学长使用这份β版创造出来的“数位基因重组人类”。
“对刺激的反行动很令人惊讶。”
学长敲打键盘,向Omega-Cell输入《裂伤》的指令。荧幕里面贴了平滑材质的人体模型的右颊被划了一道明显的伤口,痛痒受体区块旋即产生反应,细胞针对裂伤的反行动获得并列处理然后反映在荧幕上。我们所使用的机器是搭载了一层厚度只有五个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进法电脑的最终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话,就只能等待量子电脑的登场了。
“呜哇!这是什么?”
细胞分裂正以异常的速度在人体模型里面进行,原本裂开的伤口转瞬间密合了起来。不只是如此,伤口密合之后分裂还是持续进行,原本受伤的部位开始膨胀,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肿。
“好恶心。”
我忍不住说出诚实的感想。学长用仿佛在朗读稿子般、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这病毒会破坏细胞凋亡的功能,并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顺利的话,照理而言人应该会因此不老不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换言之,画面上的人类全身都是由类似癌细胞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大概只有留下癌细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余使用的还是健全细胞的机能吧。
拟似生命体的患部膨胀成瘤状,最后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模一样。看来一旦消除了细胞凋亡系统——即细胞自动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动修复作业似乎就会变成这种结果。虽然可以从中学习到经验,不过还在实验阶段的Omega-Cell的反应不能直接套用在现实上,因此对于实验结果也不能一味囫囵吞枣,现阶段就先当作参考之用吧。
“组织的修复看来还有难题得克服。毕竟原理上一开始修复就停不下来,所以这结果倒是很合逻辑。这软体实在设计得很棒。”
涩泽学长身体靠着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这人固然是个无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说科学就是由这种乍看之下感觉疯狂的好奇心所推动发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这个病毒真的好厉害喔!真亏学长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惊讶、半感佩服地赞叹,学长继续一语不发地在键盘输入,唤出造就这个恶心人体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档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档案来重组宿主细胞的基因组。病毒档案——正确而言,病毒的基因体情报透过网路轻松就能得到。涩泽学长所做的,就是重组复数的病毒基因体,然后让完成的原创病毒侵入拟似生命体,制造出了“数位不老不死之人”。
档案中,HIV病毒的壳里另外添加了染色体端粒经过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会引起发疹的部位已经被消除使之无害化,RNA中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系统。
“没想到还挺单纯的呢。”
“病毒在体内进化了。宿主细胞和寄生者展开的军扩竞争十分凄绝喔。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个。”
涩泽学长把历经抗体的淘汰、完成了进化的病毒的基因体情报显示在荧幕上头。
“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和主根相比几乎成了另一个模样。根据这个档案,麻疹似乎也能透过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来增殖。
“这是透过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并非原先就有计划创造出这种东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余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选择的进化样貌。”
涩泽学长脱口说出的“性交”两字,听起来就跟说“刷子”或“竹轮”一样有着一股无机质的感觉。
我专注地看着罹患细胞的档案。这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基因体不断地在反复重组呢。”
“重点是这样还能保有人体的外观,真的是奇迹。”
“不过我觉得这是程式缺陷。”
这基因序列和人类基因体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照理说不可能保有一般人体构造的。Omega-Cell还是无法称得上安定。
“确实是程式缺陷没错。可是熬夜仍然有收获,我得到了有趣的档案。我会拿它做实验,试着让抗体进化的系统受感染。只要持之以恒地反复实验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梦想。”
不知怎的,听学长说出这种话我有种危险的预感,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能以为这不过是数位的病毒档案就小看它,因为只要得到基因体资讯,要在现实世界生产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实现的。实际上,如果利用这研究所的设备和药剂,就连我们也能轻易制造现在Omega-Cell所计算出的新种病毒档案。意思也就是说,这同时也是动辄会和生化恐怖行动结合在一起的极度危险资讯。
万一又有类似距今二十年前于地下铁散播炭疽杆菌的危险人物觊觎Omega-Cell的话……光想像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枢人员一定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吧。
不过即使在这里穷担心也很难有什么现实感,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间座位。在大家都报到前,我和学长一样用Omega-Cell玩了两个小时。对钻研生命科学的人而言,找不到比这软体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后来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与基因档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时已经过晚上十点了。
“你回来啦。”
专注电视画面的母亲用背影迎接我。我闻到了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飘来食物发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亲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楼梯敲了敲地下室尽头房间的门,里头一声不响。试着叫了弟弟也不见他回应,房门也戒备森严地上了门锁。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妈煮的饭,那姐姐煮给你吃吧。肚子饿了的话传给简讯告诉我喔。”
留下叮咛后,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亲还在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不幸的是,父亲在去年离婚后便离开了这个家。弟弟是父亲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则是母亲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并不是亲生姐弟。换句话说,弟弟他跟这个家里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亲生的父亲没有收养他,继母也对他不问不问,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也将迈入第七年,我自认这些年来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他,不过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连我也觉得寂寞了起来。
当我郁郁寡欢时,一旁的母亲突然开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母亲茫茫然地呢喃道。离婚后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气。更年期障碍——这个名词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接电话的时候,至今还会以离婚前的姓氏自称,让我有点担心。
就在这时,连我都跟着咳嗽了。从咽喉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我被老妈传染了啦。”
我开着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有点痛,好像真的被传染了。我换上睡衣,整个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进了研究室。虽然身体有些倦怠感,但不至于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传染给同僚也不妥,于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样戴着口罩的涩泽学长向我打了声招叫。
“学长你也感冒啰?”
“这还是我出生第一次生病呢,感觉倒还挺新鲜的。”
学长一边隔着口罩咳嗽,一边继续调整自创的病毒档案使其感染拟似生命体。荧幕画面里头有病毒,外面也有病毒,我的青春充满了病毒啊。
话说回来,今年的流行性感冒好像威力满强大的。
陆陆续续有人进研究室,每个人都在咳嗽。戴口罩的人占了全体的四成,剩下的六成则没戴,看来大家对病毒的传染似乎都漫不经心。我完全没听说今年有流行性感冒在大流行,不过才隔了一晚患者就激增了不少。
我进入隔间座位,开始今天的工作。现在我们研究室正计划将一个名叫“血管内皮细胞增殖因子受体”——感觉十分饶舌、简称KDR——的器官功能设计成程式。我登录到国立生化情报中心的档案资料库,以Sequence Viewer(区划监察)的项目NT_0*2**53检验KDR的第一外显子,判断转录开始点下载该领域的碱基序列,用肉眼seek(找出)转录因子结合结构基序,input(输入)到Omega—Cell(细胞模拟系统)然后check(检查)demeanor(举动),因为过程太过冗长因此以下omit什(省略)。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时间也过了中午,our manager(我们所长)comes to work (前来上班)。
“所长早安。”
我用smile(笑容)来greet(打招呼)。
无意间大脑似乎变成英语支配的样子,因此我把语言又切换成日语。长得很像×迷你拉的所长也戴了口罩,看来流感果然是正在大流行的样子。(译注:迷你拉是怪兽哥吉拉之子。)
“矢田,麻烦你用Omega解析一下这东西。”
迷你拉所长草率地敷衍了招呼,将信件寄到我的电脑。我打开一看,里头纪录着某个网站的URL和密码、以及FTP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称和位址,是一个不管怎么看感觉跟我们研究所没什么关联的组织的网域。
“WHO?”
WHO是众所皆知的世界卫生机关。我回头看了迷你拉所长,他却只是绷着一张脸不肯跟我透漏半点口风。
我登录进去输入关系者限定的档案资料库的密码后,荧幕上显现了不曾看过的病毒基因体资讯。由于内容实在太过复杂,我光是这样盯着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我按照所长的吩咐将基因体档案下载,用Omega-Cell分析。可能是嗅到了有趣的事即将发生的味道,涩泽学长跑到我身后探头盯着荧幕。
“这档案以前没看过呢。新种的病毒吗?”
“嗯。”
迷你拉所长只简短应了一声,详情什么也没交代。
“我来翻译。”
显示在荧幕上的,是这个病毒的外观和性能。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在病毒单纯的球状表面上,长了无数貌似钉子的膜蛋白质的突起。目前为止都还算是平凡无奇。
可怕的是它的构造。只要大致浏览这份资料,就能知道这并非出于自然的产物,而是基于特定的意图制造出来的人造病毒。
“外壳是猪流感病毒,会经由空气传染喔。”
学长盯着荧幕说道。人类的流感和禽流感双方皆会对猪只造成感染,后来人类发现了透过同时感染两边流感病毒的猪只交叉重组的病毒,增生力更胜禽流感,是近年WHO最为警戒的人畜共通病毒。
感染路径是空气,可以说是最容易流行的病毒型态。
问题是,现在荧幕上的这个并非是猪流感病毒。是有猪流感的感染力没错,但病毒里头的基因体RNA不一样。这个序列是——
“HIV。”
猪流感病毒的核里,内含的是HIV的效力。
——换句话说,这是经由空气传染的爱滋病毒。
“还有下文。”
涩泽学长的低沉声音隔着肩膀传了过来。
“用HIV破坏制御系统之后,还会造成伊波拉出血。”
我整个人都冻结了。这个病毒档案孕育着一股浓厚的狂气。
HIV是会破坏人类免疫系统的病毒,一旦感染,将丧失对抗所有病原菌的抵抗力。至于现在存在于荧幕上的病毒,则是藉由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使人罹患HIV,在夺去宿主的抵抗力之后,还大费周章地把伊波拉出血热的RNA写进宿主细胞的基因。伊波拉的感染源一般是血液、体液、或排泄物,只要不要接触到这些东西是不用担心会感染的。但这个常识却无法套用在这个病毒上。
——兼具了HIV能力的伊波拉病毒将能透过空气散布传染。
两个最可怕的特性被揉合在一起,宿主侧无处可逃,甚至无法抵抗。简单地说,万一这病毒真被散播开来,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以待毙。
“根本是疯了。”
涩泽学长喃喃说着。既然能得到得到这家伙的认证,这个病毒的创作者无疑是等级相当高的狂人。
“好强烈的恶意。”
从档案不难感觉到类似憎恨的情感,或许可以说是创造这个人工病毒的人物的执念吧。他肯定是为了杀光地表上所有的人类才做出这个档案来的。
要构筑这么无懈可击的人工RNA,究竟耗费了多少的经费与时间呢?除非是坐拥雄厚资金和尖端生命情报科学技术、并且力聘拥有优秀研究团队的制药公司,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档案来的。
“制作一千人份的样本基因体,再使其感染病毒。”
所长用干硬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下达了指示。我颔首示意,乱数制作了拟似生命体一千人份的档案。构成人类基因体的碱基体为数有二十八亿六千万之谱,然而每个人类个体之间存有差异的仅有○﹒一%的碱基序列;只要在这一段的序列准备出一千种模式,千人份的拟似生命体便就此诞生。然后,我们让完成的一千名人体样本感染该病毒,并进一步观察状况。虽然我觉得只能一味接受这种东西的拟似生命体很可怜,可是这么做可以模拟出一千人份从感染到发病的经过。
惊人的病毒档案从Omega-Cell的假想口鼻侵入,通过呼吸器黏膜慢慢往假想体内渗透。
为了方便观察,人体模型体内的时间也调整得比现实更快。和细胞膜接合的病毒的封套融解,里头的HIV基因体RNA获得释放,发生逆转录,宿主基因体被重组成病毒基因体。类似HIV的逆转录病毒最后将改写宿主的基因,十分可怕。被强夺了原本机能的细胞不断持续复制受到污染的自己,慢慢破坏体内的感染防御系统。
最教人吃惊的就是这个增殖力。由于它使用了猪流感的性能,因此增殖速度比一般HIV快上数百倍。不过才一晃眼,荧幕里的画面遂变成了地狱的绘图。
侵入了体内的病毒几乎都有连续变异的情况产生。面对制造抗体试图与之对抗的宿主,病毒展开自我变异好回避那些抗体的攻击。虽然宿主制造下一阶的抗体企图反制,但病毒一如早就料到未来的发展般频频度过障碍,也因此使自己进化得更强。涩泽学长所称的“军扩竞争”在这里也发生了。
不久,感染HIV的宿主再也无法制造抗体,任凭伊波拉RNA随意破坏体内而陆续死去。在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引起的免疫失效、以及伊波拉出血热的杀伤力围攻之下,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像这种病毒,任谁都无力抵抗。人体不可能有那个能力。
等到Omega-Cell里的时间机制经过三天,凄惨的结果出来了。
——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八.七。
感染的一千人当中,有九百八十七人在三天内死亡,仅有十三个人幸存。我反而对幸存者比想像中多感到惊讶。被那么强大的病毒袭击,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立刻把幸存者的基因体情报送给WHO。”
在所长的指示下,我压缩符合条件的档案,上传到WHO的FTP伺服器。
作业告一段落之后,我转头回望所长。他的表情笼罩着一层好似螃蟹甲壳的东西。
我问出从刚才便心悬已久的问题。
“请问那个病毒是?是拿来做什么研究用的吗?”
所长只是保持沉默,连个只字片语也不肯回答。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涩泽学长提出了假设——
“会是生化恐怖行动吗?譬如……恐怖份子把这份病毒档案送给政府当作犯罪预告之类的?”
所长在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沉重地启齿说道:
“今天大家可以回去了。”
“咦?”
“回家记得立刻把身体洗净,打开NHK收看。假如有重要的发表,就按照那个指示行动。”
“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要再问了。稍安勿躁便是,不会有事的。”
所长的声音在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他的脚也直打哆嗦。“两只膝盖害怕得打颤”这种现象我以前在书本上读过,不过实际亲眼见识这倒是头一遭。原来真正感受到恐惧的时候,人类的膝盖会像这样频频颤抖不止吗?
冷酷至极的言语,从涩泽学长口中脱口而出:
“实际上病毒已经遭到散播了吗?有人把病毒塞进鸽子的包裹里,从空中在全世界四处散布是吗?”
尽管涩泽学长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以至于无法看见,但我不知何故,却感觉他那时面带着笑容。要是把口罩拔掉,他其中一边的嘴角该不会是上扬的吧?当时这样的念头没来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别猜了,不会有事的。注意,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所长颤抖的回答也暗示了学长的臆测并没有错。
我远远地观看着两人的互动,总觉得没什么现实感。
原来如此。这个开玩笑般的病毒早已经被四处散布了吗?这么说来,百分之九十八﹒七的人类将在三天内死亡了。
世界末日——吗?
我试着在口中咕哝,却感受不到什么实感。
这时,我的胸口赫然开始发烫。
一团灼热的东西从那里猛然向上涌出。
“呜——”
我跪倒在地,拔下口罩用手捂住嘴巴,气管壹着了。
有个温热的东西从肺部深处喷发了。
“矢田?怎么,你还好吧?”
迷你拉所长的声音从旁响起。我勉强让呼吸稳定下来,转头面向他。
“我没事。”
尽管我强颜欢笑﹒但所长的表情却是显得条硬。
我看了自己的掌心。
我整只手掌沾满了鲜血。那是颇为大量的血液,血中还掺杂着少量的类似肉片的物质。
看样子,我好像是吐血了。这个肉片应该就是遭到伊波拉破坏的组织的一部分吧。血之所以会是鲜艳的鲜红色,有可能是因为这是消化器官的出血。
就在我进行着连本人都倍感不可思议的冷静分析时,研究室的一角同时传来了女性工作人员的悲鸣。
“大木小姐!”
吐血的人好似不只有我一个。工作人员之一的大木小姐手捂嘴巴在地板上咳嗽不止。和我一样,鲜红的鲜血不停地从她的指缝滴落。圆睁的眼球,貌似痛苦地上下抽动的喉咙,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拄在地板上的另一只手五根手指都弯曲成了钩状。见她好像一副随时都快窒息而死的模样,我那迟钝的脊椎也终于冻结了。
前一刻才刚在荧幕里模拟过的事态,如今也造访了现实的世界。经过一天的潜伏期,早就剽取了我们身体的逆转录病毒现在展露出了那凶残的本性。它们重组基因、破坏制御系统,蔓延到内脏后一边让组织变得支离破碎一边持续增殖。
“大家不要慌!保持冷静啊!”
所长用比任何人都要惊慌失措的语调大喊。
“世界要毁灭了呢。”
涩泽学长不改一如在朗读报告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搞不好他这个人从以前就一直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学长的嗓音泛着一种好像在期待什么趣事发生般的韵色。本来我对那个语气燃起了满腔的怒火,但学长马上也脱下口罩开始吐血,我的愤怒随之失去了发泄的目标。
就在我寻找一个可以生气的目标时,显示在荧幕上的WHO的网页映入了我的眼帘。
先前一直都没注意到,原来病毒的土方有标记着陌生的英文字母。
——Original Sin
那似乎是这个病毒的名字。
意思是“原罪”。那是基督教的用语,意指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
——意思是说世界将因“原罪”而灭亡吗?
这玩笑实在低俗过了头,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命名者是WHO的人?还是制作了病毒的头号坏蛋?名字是谁取的都无所谓,难道就不能取更富有才气的名字吗?
我要的不是原罪这种低劣的玩笑。我不记得我有允许这种无厘头名字的病毒进入我的人生。
虽然我很想抱着激动的感情痛快地大骂一番,但忙着吐血的我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呼……”
身心之舒畅使得久板由纪不禁发出了声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浊舒适的热水里,头倚外缘的岩石,薄桃色染绢般的晚霞风光尽收眼底。
濑田是江户盛世以来便广受旅人青睐、历史悠久的驻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长坡道的途中。不仅自古流传下来的武藏野自然风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温适宜的温泉一如石缝流出的清水般,从杂树林环绕下的岩场泉涌而出。
悠闲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围绕的天然露天温泉,耳听在橡树的树梢上啼叫的雏鸟声。视线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览位在热水雾气另一头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气晴朗,甚至还能远眺富士山,只可惜现在天空蒙上一层朦胧的春霞。
由纪面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将白皙的四肢彻底在热水里伸直,再次把头倚在后面的岩石上。
轻轻合起双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热水中逐渐放松了下来。微温的五月风拂过湿淋淋的头发,由纪宛若睡梦中的幼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尽情享受温泉。
今天是离开调布新町远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涩谷各地收集完物资,现在一帆风顺地抵达了濑田。今晚将在此地扎营夜宿,明天早上出发返回调布新町。这趟旅行还算成果丰硕。
旅途来到这里,即便是由纪也感到疲惫了。
旧都市地带的怪物的数量明显增加了。虽然有对栖息在交易通路沿线的怪物进行驱逐,可是少有人迹的都市地带说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为过。那些同是基因异常的怪物互相残杀攫食,龙蛇杂处,彻底适应了环境。
尽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纪击退,但平日涵养的气也消耗殆尽了。
都怪第一天对怪物牛使用了气弹,后来也留下了后遗症。由于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体内八成的气,因此剩下的气只够用在跳跃和防御上。
——我一定得学会控制气弹才行。
那就是现在由纪的课题。
要控制气弹,亦即气的发射威力,是一项艰难的技术。面对小规模的对手仅使用体内一成的气,面对中规模的对手则是以全体的三成应付,由纪现在还无法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
目前由纪能办到的就只有将在蓄气时间内所激发出来的气朝着对手全部射出。所以一个人手的话,甚至会在打出第一击的时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气。在这方面,由纪本身十分明白自己还有待磨练。
泡在温泉的同时,由纪让锐利且细致的吸气通过气管往肺部输送。
透过脉博的作用,吸气先是绕行过身体的四个末端部——亦即“气街”,紧接着被送往肚脐附近一个名为“上气海”的集积处,在那里被精练成名为“气”的无形能量。
虽然可以在能量练成的同时即地释放,但一般都会被贮藏在俗称丹田的下气海。平日一有机会就脚踏实地累积蓄气,以便在碰上状况的时候释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系特进种能比一般的练气能手用更短的时间精制气,贮藏量也多达常人的数十倍之谱。像由纪这般实力的特进种,只需要吸气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贮藏到一口气跳到三层楼建筑屋顶高度的气。
由纪轻轻噘起嘴,不停重复又细又长的吸气动作,放胆让身体躺在乳白色的温泉里,如同蜡像般动也不动。
腰际到胸部的曲线一如弦乐器般柔顺平滑。钻过树梢斜洒而下的阳光映在水面、往四方飞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线斑驳的乱反射中,看起来就形同残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抛进温泉里的话,或许就能如法炮制出这幅情境来吧。即使风在温泉的水面上吹起了涟漪,由纪的身体还是有如人工制造似地纹风不动。由纪就这么以毫无防备之姿,默默地练气、积蓄。
“你在睡午觉吗?”
在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一旁突然传来攀谈的声音。
由纪微微将眼睛睁成一线,只见坐在露天温泉边的一之谷将小腿泡在水里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独占温泉这么久。”
“没关系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谷将肩膀以下泡进温泉里后,不禁发出了和刚才的由纪一样的声音。由纪停止贮藏气,将打直的脚收回环抱在胸前。
虽然不足以用来射出气弹,不过从这里到调布新町,只要一路沿着多摩川的堤防往上游前进,撞见怪物的机会倒也不多,况且大部分的对手都只需仰赖剑术就能击退。由纪判断只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气便足以使用。
“由纪,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谷用玩闹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纪一丝不挂的身体。这个人虽然才二十七岁,精神面却完全是个大婶。个性一板一眼的由纪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时候。
“请停止你的视线,总觉得有点猥亵。”
“才不猥亵呢。所谓的猥亵指的是像这样!”
“等、等一下,一之谷小姐,你干……啊!”
“嘿嘿嘿,又不会少块肉、又不会少块肉。”
“呀——!”
束手无策的由纪罕见地张嘴发出了悲鸣。

“女生那边好像挺好玩的耶,喂。”
从一之谷发威的露天温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温泉。这座温泉同样是由地下涌出的热水在天然岩场积蓄成形,面红耳赤的玉正与财前、式岛一起入浴。
“相较之下这边是怎么回事,简直杀气腾腾哪。”
听到玉的埋怨,脸红得像水煮章鱼的财前答道:
“你是说我们也要像那样吵吵闹闹的吗?”
“不,抱歉,是我不对。不必吵吵闹闹。”
式岛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的侧脸开口说了:
“话说回来,玉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复杂的问题就OK。”
“玉哥,你之后会继续当久坂小姐的奴隶吗?”
式岛顿了好一下子才将这问题问出口。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远方的鸟啼声。
经过漫长的沉默,玉缓缓地把脸埋进热水中噗噜噜地喷出气泡后,抬起无可奈何的脸面向式岛。
“你觉得呢?”
“啥?”
“我说,你觉得那只母金刚会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种人吗?”
“母、母金刚?”
“就是那家伙啊,那个自大低能女。”
式岛察觉玉十分固执地拒绝用名字称呼由纪。他在心里默想这人的坚持真是莫名其妙,接着回答:
“你是说久坂小姐吗?我也不太晓得耶,应该不太可能会放你走吧。因为玉哥在的话对镇来说是件好事,我想她应该会不惜侵犯人权也要禁锢你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为了你们的镇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顾虑了吗!”
“毕竟久坂小姐是赌命在守护调布新町的,所以她应该会以镇的安危为第一优先考量才是。与其说她不顾虑其他事情,应该说没有余力顾及吧。”
玉又把脸埋进热水里噗噜噜地吐出气泡,然后扬起头说:
“真搞不懂她干嘛拼命到那种地步。她是有欠调布新町钱吗?”
玉不经意的一间令财前跟式岛面面相觑,默想了一会儿后,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诉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从关西逃来的。她身负重伤倒在镇的入口处,要是町长当时把她驱逐出去,她应该是活不下来的。我想正是因为我们镇上有恩于她,久坂小姐才会这么努力想为调布新町付出吧。”
话说到此,式岛一如征询意见似地看了财前的脸。财前默默点头,代替式岛接着往下说: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吗?”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数一数二的大规模共同体。
据传闻,居民的数目有五万和十万两种说法。以丰富的资金为后盾,拥有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常备军,而且有着士兵数量相同的官僚;对于培育年轻研究者的态度也相当积极,大力推动失传技术的重现和各领域工业的复苏。此外,对周边势力也显示出旺盛的领土扩张意欲。市长涩泽美歌子正是被众人传为在西征之际杀死了雾崎桐人的女杰。
“久坂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团在寻找的对象。”
“哦?”
“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来抓久坂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临。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视了财前那张没什么显著特征的脸孔好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追问了下文。
“所以说,万一我们调布新町藏匿久坂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觉的话,有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没处理好的话,他们会不惜派遣军团也要夺回久坂也说不定。虽然久坂小姐的存在对镇上而言是种危险,可是也多亏她,我们镇才能发展至今。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财前压低嗓门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财前所说的。毕竟有由纪一个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备军团一样,所以调布新町甘愿冒着被姬路盯上的风险,也要选择利用优秀特进种的力量维持战斗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难怪那个狂妄女才会像奴隶一样那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无处可去了。”
“玉哥,你这话说得有点太过分了。”
“我没有说错吧。不过,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玉的脑海里浮现了由纪那张死板的表情,别说露出笑脸了,甚至连微笑都没见过。或许就是复杂又沉重的过去夺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玉回过神用力摇了摇头。
——不管她有过啥遭遇,都跟我无关。
玉重新打起精神,巩固这个心情。
哪天有可能会被牵扯进麻烦的事端里,我一定要抢先第一个逃走。反正插手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是早点抢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这一阵子一恍神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目标。只要拿到哨子,调布新町后来会变怎样才不关自己的事。反正离开这里另寻一个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脑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后,玉离开温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两部顶篷马车折回。
太阳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面是两个月前,他和由纪偶遇的二子玉川废墟。
披着一层绿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横倒在生锈不动的车阵上的电线杆,一如梳针参差不齐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筑物,这些全都默默无语地耸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绿意比一个月前的当时更加浓郁,柏油路面的裂痕有一片片黄色的蒲公英丛生。
随着春意渐深,镇上各地开满了鲜花。油菜花黄色的花瓣从建筑物和路缘的底部冒出头,那些花儿和暮色渐深的天空,替死气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马车的顶篷也染成r跟天空 样的颜色。
货物架上满载了这回马车队所收集得来的物资。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还有笔记本、铅笔文具和各类书籍,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视为珍宝。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将经过镇上的裁缝师加工再提供给居民。由纪身穿的制服正是这一类的供给品。以调布新町的规模,应该有能力自行在共同体内生产布料,不过现阶段还是收集过去的遗物比较有效率。
至于另一项贵重品则是油。纵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不适合拿来作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还是很大。一旦少了灯火,夜晚便成了不见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伦之乐和睡前读书全都是建立在灯光的贡献上。也因为油如此重要,共同体固然有自行收集兽脂和菜籽油的习惯,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绝大部分还是仰赖过去的成品。
玉仔细窥察货物架,心里打着歪主意。
——只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占这些东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这些战利品拿去市场拍卖掉,想过好一阵子逍遥的日子不是问题。反正这一个月我饱受了这么多压榨,拿这一点报酬是应该的吧。
“要偷吗?”
玉自言自语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说话,玉吓得打直背部,转头回望身后。
一个不知不觉间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面露着贼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个声音给人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十分不讨喜。青年的脸上浮现着掺杂了慈悲、嘲笑、与怜悯,是玉这辈子稀少见过的表情。
而且玉认得他身穿的军服是属于哪个势力的。
上下半身皆统一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带系住腰部,围在脖子上的外套则是鲜血般的绯色——这无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备兵的军装。
玉顿悟有异常状态发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暂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正因为是处于这种非常状态,过去历经的无数生死关头的经验告诉玉得保持镇定。玉向青年回以浅笑,泰然自若地丢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那口气就宛如在聊天气的话题般无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玉用讪笑敷衍鸟边野的自我介绍,貌似不耐烦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同时在脑中咀嚼这个事态进而理解。
“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吗?你一路追踪狂妄低能女追到这里,待会儿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应该不至于会笨到扯我后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个啥狂妄低能女当奴隶使唤的玉?”
看来对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名字和现状对方全都了若指掌。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风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后将头别往一旁,一瞬间便嗅出这个状况下自己所能贪图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音色开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么会扯你后腿?反倒想张开双臂欢迎你咧。”
“太好了。跟调查结果一样,你果然是这种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让给我,要我帮忙你也行。”
“像你这种以私欲为行动第一优先的人最值得信赖了。你不扯我后腿,哨子当然可以让给你。尽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军不会干涉你的动向。”
“谢啦。那你快点去把他们抓起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很遗憾,他们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鸟边野米盖尔将视线投向温泉所在的杂木林方向。
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嘈杂声响。
好几道红铅色的光芒浮现在昏暗的树荫之中。玉认得那眼睛的光色。
“镰鸟吗?”
“嗯?你不是关东人吗,怎么知道镰鸟?”
“那本来是关东制造出来的古利鲁吧。三十年前和神追军一起流传到关西,就在那里大量繁衍了。只不过姬路的傻瓜们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呢。”
鸟边野的嘴扭成了ㄟ字状。经这么一说,鸟边野才想起以前有听过移民地的生命科学研究者提过类似的话。玉的博学多闻倒是教人意外。
镰鸟泛绿色的脚赫然从树荫下冒出踩在路上,一头、两头、三头……相貌异样的怪物一头接着一头现身于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绿色外皮,长在胸膛上的两把镰刀,身着山羊色军服的骑兵们从鞍上驾驭着系在青铜色鸟喙的缰绳。为数有二十头以上。
不仅如此,坡道上下两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涌现。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铁矛,以整齐划一的二列纵阵队形朝这里行进而来。从那有条不紊的步伐来看,一眼就能断定他们都是专业的士兵。
看样子温泉早就被包围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过粗心大意,但对方带着镰鸟行动竟然还能一声不响到这种地步,着实教人惊叹。
“你们是什么时候包围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呢。”
“等猎物出现了才慢吞吞地包围是很难不被发现的。所以早在你们抵达前我军就完成了布署。”
似乎连商队的行程都泄了底的样子。或许是镇上有人被钱收买,把情报走漏了出去也说不定。
“不过你们也太让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点嘛。”
“不好意思,毕竟失败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不过你坚持的话,接下来就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给你瞧瞧吧。”
“你们打算攻击调布新町?”
“那个镇总共有四个特进种。当中的两人,真冈牛丸和羽染静到奥多摩去了,久坂由纪落到我军的手中。虽然还有一个名叫斋藤准平的弓手镇守,不过单凭一个肌肉纤维特进种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的。把握这个机会的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挣得位在关东的属地,只有蠢货才会眼睁睁放走这个机会。”
“那样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兴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宾似乎到场了呢。”
一个身材臃肿骑乘着体型格外巨大的镰鸟的巨汉从杂木林中现身了。
那头镰鸟尽管拥有一双粗壮的脚,依旧感觉载得很吃力,显得摇摇晃晃。由纪身体被粗绳捆绑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被那团从特制了服凸出来的大肚腩给吞掉一样,被安排骑乘在那个臃肿躯体的前面,并且朝着鸟边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轻松完成了任务。她似乎早把气给消耗殆尽了。”
把由纪搂在脂肪里,臃肿巨汉用快活的声音向鸟边野报告。
鸟边野满足地颔首,凝望上半身被缠了好几圈绳子的由纪。
“好久不见了,薰。还记得我吗?”
听到薰这名字,由纪翡翠色的眼眸浮现了静谧的光辉,然而平静中有着激动的感情。玉看得出来她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我要砍了你。”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你最好有点分寸,鸟边野。我不想跟你说话。”
由纪压低音量简单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屑。另一方面,玉从由纪的模样开始推理她被捕获的过程。
由纪身上固然披着军服,可是扣子没有扣上而且吊带也没挂,只是直接罩了件上衣然后被粗绳捆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她应该是在更衣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吧。
准备穿上衣服的时刻,比一丝不挂时来得更没有防备。在优秀特进种之间的战斗中,即使只是那一瞬间的空隙都有可能会致命。
即便是趁着更衣的空隙,虽然不晓得那个臃肿巨汉用了什么招式,竟然能让那个由纪几乎只能像待宰羔羊一样束手就擒,代表他的实力相当不错吧。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对了,涩泽薰大人本来是未来的天子呢。恕属下失礼了。那么就从问安开始从头来过吧。”
鸟边野合上眼皮,一如在面对贵人般单膝跪地,朝鞍上的由纪深深低下头,口念假惺惺的台词。
“有幸拜见尊容,微臣喜不自胜。本次行动实乃情势所逼,如有冒犯,还叩请天子忍一时之辱……类似这样的感觉可以接受吗?”
鸟边野用面带嘲笑的表情抬头看着由纪,由纪的脸则因无处发泄的怒火显得僵硬不自然。
就在这段期间,步兵和骑兵挡住了坡道上下两头的道路。这回换被绑住的财前跟式岛、以及一之谷被人拖了出来。
“对不起,由纪,我们的行程好像被泄漏给这些人知道了……”
被粗绳缠住了腰部的一之谷自责地表示。由纪用摇头要一之谷不必愧疚。
由纪怪罪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之谷没有做错事,错的是旅途还没结束就怠于精制练气的自己。
“该拿这些小孩怎么处理?”
臃肿巨汉用只眼盯着财前与式岛,询问鸟边野的意见。
“就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由纪的眼前杀了他们吧。”
鸟边野气定神闲地回答。
“住手!他们两个是无辜的!”
由纪放声咆哮。鸟边野装模作样地微微将脑袋歪向一旁。
“难不成这是命令?不对,是所谓天子的诏敕吗?”
“你这家伙……”
“如果下令的是天子大人,那我辈自当只能听命行事……关于这点,薰你个人所持的立场是?”
“……我才不是什么天子。是市长擅自把我列为人选而已。”
“那恕难从命啰。太可惜了。”
“你给我住手!”
“嘿,薰,你那是什么语气?”
“……请住手。”
“我听不见。”
“请住手!”
貌似愉悦地聆听由纪嘶声的呐喊,鸟边野把财前和式岛抓到了眼前。身上还穿着学生制服的两人同样也被粗绳牢牢捆住了身子。
“久坂小姐,很抱歉我们没能保护你。”
“我们早已做好觉悟,宁死不屈。”
才年仅十五岁的两人话说得勇敢,这教由纪的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她将圆睁的翡翠色杏眼投向了下流地挤眉弄眼的鸟边野。
“你的目的是带我回姬路吧?我不做抵抗,也会乖乖服从命令,你就放了他们两个吧。不,请你救救他们。”
见由纪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嗜虐性的狰狞面貌顿时刻印在鸟边野的脸颊上,但眼神随即一改,流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慈悲之色。
“薰好有舍己救人的精神啊,充满英雄色彩真的很棒,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了。”
毫不吝惜地如此盛赞后,鸟边野朝臃肿巨汉扬起下巴示意,卸下鞍上的由纪。接着以故作优雅的姿态走近,手撑起由纪的下颚,仔细地欣赏她那紧绷的表情。苍白的拇指轻柔地从由纪樱花色的嘴唇上滑过。
“气都用光了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啊。只好麻烦你从零开始蓄起了。”
“…………”
“我决定先吸干你的气再去攻击调布新町。我会使用你的气来压制那座市镇的。就用你的力量把窝藏你的镇彻底烧成灰烬啰。这计划如何,很有趣吧?”
由纪向上吊起眼尾,气愤地冲口骂出闷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你这禽兽!”
“哎呀呀。才以为你变顺从了,结果一下子就露出马脚。”
鸟边野高高举起左手之后,奋力打了由纪的脸颊一巴掌。
不单只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撕裂空气般的刺耳声响在杂木林间回荡。每挨一巴掌,由纪都把脸转回来继续怒瞪鸟边野。那个不屈不挠的目光反而更激起鸟边野内心中的魔性。
“啊啊,你那眼睛是怎样,看了真教人火大。我要用舌头狂舔那双眼睛!”
鸟边野用尖锐的假音慢条斯理地如此说道后,令人不可置信地伸出指头强行拨开由纪的眼







皮,准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去舔暴露的眼球。
“喂~不好意思打扰你的乐趣,可以听听我怎么说吗?”
这时,玉丝毫不带紧张感的声音突然从旁响起。
原本浑然忘我的鸟边野意识被拉回了现实。
“我的要求有两个。一是那女人的哨子,二是把马车的货物全部交给我。东西到手后我就乖乖消失,之后随便你们怎么玩。”
鸟边野一脸愕然地盯了玉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漾起笑意,一语不发朝着坡道上方扬起下巴。原先把路挡住的士兵们让出一条通往马车的路来。
“谢啦。多亏你们我才得救了。”
玉嘻皮笑脸地向鸟边野行了一个不正经的敬礼之后,钻进马车的货物架翻找收集的物资,拿出了藏在木箱里的短剑。
“卑鄙小人!”
由纪对着从货物架下来的玉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玉只把它当耳边风,一边在掌心转动短剑把玩一边说:
“那,麻烦你把哨子交来吧。”
玉悠悠哉哉地靠近由纪。
由纪用跟先前看鸟边野一样的表情怒视着玉,玉泰然自若地与她互视。尽管由纪的脸颊肿胀得红通通,但眼神依旧保持着勇健的气魄。
玉抓住在由纪胸口前摇晃的哨子,从脖子上一把扯了下来,然后丢到地上用鞋底践踏。
至今一直维系着玉和由纪两人之间的物品,伴随着硬质的声响在地上粉碎了。
玉将脚提起,前一刻还是哨子的瓷器在柏油路上变成了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
轻浮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玉的脸颊。期盼已久的目的终于达成,玉的脸上漾起了一种获得解放的畅快感。
“这么一来我就是自由之身了。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啊。”
“那些货物是镇上居民的!你这小偷,还知道羞耻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后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指使。”
刹那间,玉改用反手握持短剑,朝着由纪向上一砍。
“!?”
指天的剑尖旋即往下一拉,直接朝鸟边野挥去。
鸟边野将整个身子扑倒在地闪避了那一击。
束缚由纪的绳子被一刀斩断。
被斩断的绳子滑落到地上,玉把右手的短剑交给由纪握好,在她的耳畔轻声耳语。
“你们往下坡道逃。”
由纪睁得人人的眼睛从极近的距离仰望玉。
“为什么救我?”
“我是很讨厌你没错,但是我更讨厌那个变态。”
用克制过的语气飞快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后,玉有如一道闪光般纵身冲进了布阵在上坡道的步兵团里。
“呜喔!”
斩击扫开了第一列的步兵。第二列的步兵接着挥下沉重的铁矛,但玉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早早用不输给猫的敏捷身手描绘出弧线腾空。
越过步兵的阵列后,镰鸟的队伍就位在玉降落地点的前方。为了争取让由纪他们逃走的时间,玉一开始就做了要抢下镰鸟的盘算。
玉利用落下的劲道借力使力地双手往地面一拍,再次腾空而起,飞跃的同时顺势射出的短剑一举命中了鞍上骑兵的咽喉。
从脸上挂着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脖子血流如注的骑兵手中抢下铁矛后,玉一脚将他从鞍上踹开。
在士兵即将落地之际,玉从他的脖子拔下短剑,把缰绳缠在右手腕上笑了。
“我来跟你们示范镰鸟要怎么驾驭!”
放完话,玉踩了马镫一脚,同时手上的缰绳用力一拉,镰鸟伸长了长长的脖子,两把镰刀朝着步兵高高扬起——
然后横劈。
步兵的脖子被形似锯子的镰刀猛然刺入,毫无慈悲地硬生生被锯断。这把镰刀并非单纯只是巨人化的螳螂镰刀,上面长着无数类似鲨鱼牙齿的尖锐突起,可以将敌人的身体斩断。
被镰刀锯开的不幸步兵,头部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勉强跟身体藕断丝连,但马上就不堪重量掉在自己的脚跟旁。
四周的士兵如退潮般火速散开。
玉拍了下缰绳,朝落荒而逃的士兵们展开突击。
满是鲜血的镰刀又是一闪。
玉对准千钧一发地勉强闪过镰刀的士兵的头盖骨,举起手中的铁矛笔直往下扎去。不只是头盖骨,连脊椎一带也被那一击粉碎。
笑容从玉的脸上消失了。虽然表情看似冷静,但眼睛却显得更加璀璨有神。
镰鸟大步地跨出右脚,突破涌上来展开包围的士兵后,举起镰刀向后方的两列骑兵进攻。
骑兵现在正团团包围着由纪。看来由纪在准备下坡的时候遭到包围的样子。她挥舞着用起来绑手绑脚的短剑保护一之谷,一旁获得松绑的财前和式岛同样使用聊胜于无的气在缠斗。然而,现在避免正面对决、以脚程逃走才是明智之举。
“快抢马啊!”
玉高声呐喊。由纪转过头望向他。
“马的脚程比镰鸟还快,你们快骑马逃走!”
由纪的眼睛骨碌碌地扫视路旁。眼尖地发现一路上由玉和由纪骑乘的那两匹马正被系在马车旁的杂本上。
“休想得逞!”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旁飘下。
玉转身的同时,一把铁矛直朝脑门挥来。
“啧!”
玉咂了声嘴,勉强闪开攻击。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的肌肉发达男子,在眼前高高抡起铁矛,准备挥出第二击。
动物的直觉告诉玉,即使跟对方交手自己也占不了便宜。
玉用力拉扯缰绳,利用镰鸟敏捷的动作闪避横击。接着两腿夹紧镰鸟的侧腹,瞬间观察四周的情况。
由纪依然穷于应付骑兵。不但数量上趋于极端的劣势,她还得分心注意一之谷的安危,同时抵挡镰刀与铁矛的二段攻击,这对把气耗尽的她而言负担过于沉重,因此始终难以突破重围。了解困境的玉牢牢抓稳缰绳使镰鸟旋转,朝被系在树上的马匹奔去。
先前被自己撞散的士兵群又折了回来。玉用镰鸟的脚程甩开他们,从被系住的马匹身旁冲过的同时,一把抓起两匹马的缰绳。
玉继续骑着镰鸟冲刺。脚踩马镫向鸟腹施压,加足马力一头冲进骑兵所围成的人墙。
跨下的镰鸟在玉的驾驭下,毫不留情地向姬路兵挥舞镰刀。
“接好!你们快骑着这两匹马逃走!”
在人马混战的混乱中,玉把缰绳交到由纪手里,回身朝穷追不舍的士兵挥出铁矛的一击。
肉片与血沫随着铁矛划出的弧线轨迹喷洒而去。
但眼帘的一角随即有一道闪光映入,玉连忙脖子一缩压低了头。
镰鸟的镰刀倏地从玉的头顶掠过。
但攻势并未因为一回的落空就停止,斩击接二连三地不停朝玉挥下。
原本身手俐落地化解攻势的玉陡然感受到有另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
回头一瞧,先前的巨汉正手提铁矛准备横劈。
——闪不过了!
下一个刹那,侧腹感到一股浑厚沉重的冲击。
铁矛深深陷入玉的右腹,冲击的力道甚至撼动了脊椎。玉的身体折成ㄑ字状,从鞍上被扫了下来。
腹部的脏器可能有好几副都遭到击碎。玉隔着呕吐出来的带血秽物,看见了一之谷跨上马鞍的身影。“就是这样,快点骑马逃走吧。”玉如此心想。
被击倒在路面的玉一个反弹,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水泥墙上,在壁面洒下一片血泊后,身子缓缓地崩垮。
五名骑兵无情地朝玉倒地的地方直奔而去,镰鸟高高提起脚往倒地不起的玉狠狠踩下。
如同俎上肉的玉只能任凭骑兵们宰割蹂躏。
手断了、脚也断了,肋骨锁骨肩胛骨不仅遭到折断还被踩成了粉碎。
玉的身体就像马口铁人偶一样,在镰鸟的脚下被践踏得噗叽作响且满目疮痍,四肢折成了扭曲变形的角度,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一抖一抖地跳动。
我失手了。搞不好会死在这里吧。明明一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结果还是扮了倒楣鬼的角色。
就在玉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错愕时,内心底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跟我交替‘意志’吧。
由三个单音叠合而成的合音在玉的内侧响起。
“我才不干。”
一边受到骑兵的蹂躏,玉一边回答那个声音。
——你这白痴,想死吗!
“与其跟你交替,还不如死了比较痛快。”
玉坚拒从心的内侧响起的合声的提议,视野随着微弱的闪烁上下左右激烈地震动着。痛觉早已麻痹,无论是被践踏还是遭到铁矛殴打,除了冲击的力道外啥也感受不到。
“抓住我!”
这回换另一个声音从外侧传来。
遍体鳞伤的由纪映入了眼帘微睁的玉眼中。和玉一样浑身都是鲜血的她拼了命伸长白皙的手。
“这女的只要闭嘴不说话,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嘛。”不知何故,这时玉又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长得一模一样。
她跟某个人好像。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某人是谁。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由纪确实长得很像消失在遥远时空的某人。
玉就在没能想得出那个人是谁的情况下遽然失去意识,周围的世界被涂成了一整面无声的漆黑世界。



世田谷路弥漫着浓浓的黑烟。
前方回堵的车阵中窜出了长长的火舌。
这下看来,车子已没有继续向前挺进的希望。民众纷纷弃车在路上流窜。我也效法他们,把放在助手席的背包挂在肩上,丢下母亲的车子。
路上被你推我挤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扛着大行李,大人手牵小孩,情侣们扶持着彼此,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忍受呛鼻的浓烟和燃烧着建筑物的烈火的高温,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各奔东西。
这些人到底想前往何方呢?
会是跟我一样赶着回家吗?还是打算逃离首都圈呢?或许只是陷入混乱,不知所以然地跑到外头来而已。
明明已经无处可逃了。
在Original Sin所拥有的强大感染力、增殖力与杀伤力之下,感染初期处置过慢成了致命的原因。每个人在注意到自己感染的时候,往往病毒早已在体内散播完毕,处于只能等着发病的状态。
路上的人们每个脸色暗沉毫无例外。处处都可听见伴随咳血的呻吟声。恶寒、呕吐、吐血、头痛,此外还有源自内脏内部的痛楚。
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孩伫在路旁,两人背倚着墙壁泪眼汪汪,穿着下半部沾满了鲜血的衣服低头痛哭。或许是思考跟不上这个过于突然的事态吧。两人没有要往哪儿去,也没有向人求援的意思,就只是冷眼旁观着有如送葬队伍般的人潮,一直伫在原地哭个不停。说不定那才是正常的反应吧,我有些可以体会。
民众透过国营播报得知病毒散布是昨天晚上的事。可是早在那之前,正确的情报就已网路为中心传递了开来。
伊波拉出血热至今仍无药可救的事实——尽管大众传媒直到最后一刻为止都在拼命隐匿这件事,但最终还是获得数个具备权威与可信度的网站的承认——不过,这项消息却意外受到不特定多数人的狂热支持。
看来,像涩泽学长一样期盼世界末日到来的人为数并不少。对平时就对社会怀抱积郁、视世界为憎恨对象的那些人而言,Original Sin的散布就等同于告知最后的飨宴开始的钟声。
研究室的电脑传来了在世界各地发生的暴动的景象。在荧幕画面中,原本潜伏在每个人内心的黑暗激情被吐露在地表上,毫不掩饰到令人昨舌。
法治主义彻底崩坏了。在这法律的效力被拔除的世界,男性的本性表露得一览无遗。由一般民众所上传、未经审阅的影片新闻在荧幕上生动地描绘出让人忍不住想别开眼睛的暴力画面。
——原罪。
这个病毒似乎如名字所示拥有异常的杀伤力,能使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不回家吗?”
昨天——在其他人全逃光的研究室里,涩泽学长向我问了这个问题。
“我有点事情想调查。倒是学长你怎么还留着?”
我回问。学长递了张卫生纸给我。
“你流鼻血了。”
我收下卫生纸抹了抹鼻子下面。原来鼻子下面挂着凝固的血液。从这个迹象可知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学长你的眼白也变得好红喔。”
“嗯,现在荧幕看起来很刺眼。眼球的微血管大概都断掉了。这症状叫特发性球结膜下出血。”
用一如在朗诵患者病历表的医生的口吻断言自己的状态后,学长进入自己的隔间叫出了Omega-Cell的选单画面。接着下载Original Sin的基因体情报,使拟似生命体感染。
“制作这病毒的人物很有可能使用了Omega-Cell。”
或许是身体内部出现了痛苦的症状,学长用比平时更难听清楚的声音嘟嚷道。我在他的背后点头附和。
“我也这么认为。那个病毒不用Omega是制造不出来的。”
制作方式就跟学长昨晚所做的实验相同,把改造的DNA植入既有的病毒档案,然后让Omega-Cell罹患,藉由和抗体的淘汰作用促使其进化。历经数千回数万回、抑或数千万回——总之直到结果满意为止。持之以恒地不断重复模拟过程的话,要生产兼具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的免疫无效化、以及伊波拉出血热的杀伤力的病毒,理论上是可行的。
“如果我们的假设没错,照理说应该也能利用Omega对抗。”
“请问该怎么做呢?”
“我有想尝试的东西。这恐怕是全世界唯有我们俩才能办到的实验。”
学长把最近每晚熬夜完成的那个能使人不死不老的病毒档案显示到荧幕上。
“原罪病毒对决不老不死人类。不晓得哪一方能得胜呢?”
接着,学长将不老不死病毒档案注入到感染了Original Sin的拟似生命体身上。
荧幕中,会使细胞自动死亡系统失效的病毒重新改写了被Original Sin改写过的DNA。实在很难预测稍后将会是什么样的拟似生命体诞生。
可是我在内心中祈祷着——神啊,请务必让奇迹降临。

“创造了Original Sin的人有可能是在打这个的主意。”
深夜,带着一张黑紫的脸色盯着荧幕的涩泽学长突然如此喃喃说道。
“YADAMARI,你看这个生殖细胞。”
我停止作业,来到学长的位子,浏览他所指出的领域的档案。
显示在上头的是丧失了DNA依赖性RNA聚合酶的生殖细胞的基因体情报。
所谓的RNA聚合酶,就是细胞分裂之际为了正确复制碱基序列所设置的审核单位。
要是丧失的话会怎么样呢?
受精时由于少了转录审核的步骤,突变的发生率将会爆炸性地激增。
“这是人类的生殖细胞吗?”
“是罹患病毒后,幸存下来的百分之一的人类的男性生殖细胞。说穿了,就是那些过去虽然跟我们同样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却悄悄拥有特别碱基序列的人类——也就是万中选一的人类才会拥有的万中选一的生殖细胞呢。”
“可是这样的生殖细胞有办法受精吗?”
“不实际测试我也不晓得。由于畸胎性提高了,如果能顺利受精的话,次世代诞生优秀到超乎常识的人类不是没有可能。或许那己经不能称作人类了,而是一种以特别进化之姿,取代人类站上生态系顶点的存在也说不定。”
“通常是不忍卒睹的失败例子比较常见吧?”
“那不是病毒创造者所关心的问题。他或许是想推动人类往下一个阶段进化也说不定。搞不好他以为只要计划进行得顺利,伊甸园就能在地表上成真呢。”
我已经听不出学长是在说正经话还是开玩笑了。学长声音微弱,脸颊消瘦凹陷,分不清他现在是为此感到开心抑或悲叹得不能自己。以往总是给人超人一等的印象的学长,现在脸上显露出的是将死的憔悴,映在我的眼中感觉格外痛心。
无言以对的我回到自己的位子,静观Omega-Cell上的病毒对决。
我手中剩下的牌只有这个不老不死病毒了。设法令这个病毒在拟似生命体内进化、使其驱散Original Sin,是我人生最后一件工作——也可以说是我毕生所学的总决算。
就算真的完成了,能否实际将成品投入到人体上也是个问题。
不到那个时候是不会知道答案的,现在只需要专心设法让这个东西完成就好。我没办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就默默死去,我想留点成果,任何可以证明我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情都好。

我沿着世田谷路离开市区。花了昨晚整晚时间制作的新型不老不死病毒正放在我的背包里。
颜色黯淡的乌云笼罩天空,飘起了难以察觉的雨丝。
在被迷濛细雨淋湿的路边,倒着好几个再也动不了的人。当中不乏皮肤上有出血痕迹的遗体。
不只是人类,路上也随处可见鸽子、乌鸦、还有猫狗的尸体。这是病毒的水平基因传达发挥了作用的证据。
这也透漏了一个事实——透过侯鸟之类的动物,即便是未经人类开发的蛮荒之地也难逃Ort91nal Sin病毒的散布。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将被Ortginal Sin筛选,幸存的生物生殖细胞也会受到污染,将生下基因异常的下一代。
路上来往交错的人们已经对尸体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偶尔发出呻吟,口吐逐渐败坏的脏器所流出的秽血,搀扶着彼此的身体,朝各自的目的地移动。
我家位在用贺,再走个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我打算在家里等死,和母亲还有弟弟一起,在自己的家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万一在临死之际母亲或弟弟有任何一人希望能活下来的话——我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是好。
我身上背负着能抵制那个死亡的东西。
我身上背负着这个迈向灭亡的世界所被赋予的、极其丑恶的希望。
一旦把这东西投入人体——此举无疑是亵渎上帝的设计图。
这行为就好比傲慢的素人班门弄斧地在天才完成的交响曲谱面上增添音符,破坏原本音乐的美感一样。
违反自然法则,也违法道义。用了这个东西我死后必将下冰之地狱,跟犹大一起被路西法吃掉。
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没办法干脆地把这个病毒丢掉呢?
难道说我把一丝希望寄托在这种疯狂的病毒上?
除了这种扭曲的光线,再也没有其他的光明会照射这个世界了吗?
这种肮脏的东西真的是神赐予的奇迹吗?
再怎么自问也问不完,不可能会有结论。人生永远只能做一个选择。上帝啊,下回再创世界的时候,请您把人生设计成可以做两个选择吧。

千辛万苦回到家门前按下门铃,然而却没人应门。眼中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一边告诉自己还不许哭,一边从钱包掏出钥匙。
“我回来了。”
屋内的灯是亮着的。我们家从前年起就采用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屋内使用的电力全靠屋顶的面板处理,所以即便是电力公司停止运作的现在,也能确保供电。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入走廊的瞬间,闻到一股跟研究室一样的生锈铁味。
起居室隐约传来类似沙尘暴的沙沙声。由于电视讯号每一家都中断的缘故,所以这有可能是开着没关的电视传出来的声响吧。
“妈?”
声音从口中泄了出来。话一出口,喉咙下方就像烧起来一样发烫,吐出了鲜血。我抹了下嘴角,红黑色的血液沾在我的手背上。
视野朦胧不清、头痛欲裂,身体的内部在燃烧。
我进到起居室一瞧,母亲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没有讯号的画面。不对,她的头是往右下方倾斜的,所以眼睛没有在看画面。
我关掉电视跪下来,紧紧搂抱了母亲的遗体。
“妈。”
母亲的脚边有吐血的痕迹。她一定很痛苦吧,她一定很寂寞吧。我多希望当时能陪伴在母亲的身旁。
我让母亲冰冷的身体倒卧在沙发上,帮她盖上眼帘、把双手放在腹部交叠后,我额头贴在她的手背哭了好一会儿。
病毒才散布了两天的时间,世界就被毁得一塌糊涂。根据Omega-Cell的模拟状况,Original Sin会使感染者呈指数函数增加,在明早前地表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都将灭亡。
所以,最晚我也会在明早追随母亲的脚步而去,这么一来母亲也不用害怕寂寞了。当时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的人类将挤满天国,大家会忘记在地上的无聊纷争,在云端上手牵着手、高唱歌颂上帝的幸福之歌吧。虽然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无法顺利如愿。
像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荒谬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做了什么?我明明认真面对生活,为什么要碰上这样的结果?世上所有的思想和宗教都没办法为我说明这个事态的意义。这实在太过凄惨、太过残酷了。就算这是上帝的试炼,拜托也适可而上吧。
就在我愤恨地咒骂发泄时,突然有个少年的脸在我脑海中闪现。
——桐人。
我还有另一个希望共同度过最后一刻的重要人物。
“桐人。”
我念着弟弟的名字,伸手拭去泪水,提着背包朝地下室走去。
“开门,是姐姐我。”
我爬完通往地下的楼梯,手敲尽头的房门。房间还是老样子,房内上了锁。
“你在吧?快开门。”
“真理?”
一个痛苦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头好痛啊。救救我。”
房门打开了。我的弟弟——雾崎桐人铁青着脸,身体不断地发抖。父母离婚之后,我配合母亲重冠旧姓矢田,但弟弟他拒绝了。所以他的姓氏跟我不一样。
“网路从刚才就断线连不上去了。杀人病毒正在蔓延对吧?我是不是也染病了。头好痛,身体好冷。”
桐人害怕得不得了。我也不可能叫才年仅十五岁的他不要害怕。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好想大叫。可是叫了也是于事无补。
“我会死吗?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我走进他的房间。房内凌乱不堪,电脑杂志、游戏情报杂志还有零食的包装袋全都散乱一地。若是平时,我会叹一口气挖苦个几句再帮忙打扫,只可惜今天已经没有那个时间容我这么鸡婆了。
“刚才我吐血了,血的颜色好红,我好害怕啊。”
我在床上坐下,把背包安置在膝上。桐人就像在寻求一线生机似地直看着我。清了清喉咙后,我瞪了他。
“不准叫我的名字,要叫我姐姐。”
“叫什么都可以啦,拜托救我,我好害怕。”
诉苦的桐人整张脸哭成了泪人儿。这孩子平时总是故作叛逆,其实本性软弱得很。他平时的用字遣词即使再怎么客套也称不上优雅,动不动就以尖酸刻薄的话语或强辞夺理的方式惹怒旁人。但他其实是本性非常温柔的孩子。
这世界就只有我了解真正的桐人,所以我不想要他死,希望可以让他存活下来。
“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姐姐想知道桐人你的想法,所以你听清楚我的问题认真回答。”
“嗯、嗯。”
“你不计任何手段也想活下来吗?”
或许是无法理解我问题的意义,桐人露出呆滞的表情回不出话来。
“你想等死呢?还是变成怪物?哪个好?”
我换个说法开门见山地问。桐人的表情愈来愈显困惑,看来我这个人似乎明显欠缺※知情同意能力。(翻注:所谓知情同意,一般指的是先让病患获得充足的讯息与理解并征得病患同意才进行医疗处置的意思。)
“姐姐和朋友昨天花了整天时间制作了解药。只要喝下它,或许就有机会得救。虽然电脑上的模拟实验显示出的结果是‘应该没问题’,但实际上效果如何我们也不敢保证。”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解释。我现在也一样痛苦得不得了,脑袋疼得像要起火燃烧似的,光只是说话就会让自己的脑门嗡嗡作响,脑干也发出令人不耐的噪音,咸味的泪水不听使唤地自眼眶流下。
“真理,你没事吧?你也会死吗?不行,我不要你死啊!”
“听我说。重点是,喝下这个解药后,桐人你的基因会开始重组,如此一来或许就能替你解决有害的病毒了。但相对地,这也会有副作用,该怎么说呢?就是……细胞将失去原本的样貌,你永远都不会死亡。一般细胞都有一种名叫细胞凋亡——作用是使细胞自动死亡的机能,可是一旦使用了这份解药,就会丧失细胞凋亡的机能,因此失去控制细胞增殖的能力……”
话未说完我想到这些说明都是多余的,便草草结束。桐人仍然一脸讶异。由于我的解释不够详尽,要理解似乎有一定的困难。我自己也很希望设法找出简单明了的说法,但视野之模糊甚至连桐人的脸我都无法好好端详。脑筋变得迟钝,眼前的风景不稳地摇晃,感觉只要一松懈就会失去意识。
“这就是那个解药。”
我强打起精神让意识清醒,从背包拿出一管试剂。
今早我和涩泽学长一起使用研究人楼的设备,把透过虚拟病毒资料制作而成的真正病毒溶进了实验用的细胞液里。
“姐姐的朋友也有服用。他服用后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叫,最后不知跑哪里去了。到底有没治好我也不晓得。姐姐到处都找不到他。有可能已经痊愈了,也有可能根本没治好。”
没错,涩泽学长选择了不老不死。
于是他喝光这个病毒——失踪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说不定他现在早已摆脱病痛变成了不老不死之人,不过也无从确认就是了。
桐人没有回答任何话,所以我继续说了下去:
“姐姐,我不会服用。虽然我也不想死,但是与其变成莫名的怪物,我宁可一死。”
其实这话掺杂了些谎言。坦白说,要我喝也无所谓。
问题是翻遍了研究大楼的药物柜,制造出来的病毒就只有两人份。
涩泽学长喝掉了一份,所以只剩一人份。所以如果我不先这么表态,恐怕桐人会因为顾虑我而选择不喝。
“桐人,做出选择吧。是要等死,还是变成怪物继续活下去。”
片刻,桐人颤抖着声音回答:
“让给真理喝吧,我没关系。”
敏感的他有可能察觉到事情没那么单纯。先前还涕泗纵横地跟我求救,做的却跟说的是两回事。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虚张声势。
“姐姐我不需要。因为我不想变成怪物。”
“不行啦,你喝吧。不是有机会能保住性命吗?像我这种笨蛋死了无所谓,可是真理那么聪明,活下来比较有用。”
“不要自己说自己是笨蛋。”
“反正没有人喜欢我,而且我脾气又很古怪,活下来也没人会高兴。真理跟我不一样,不能就这么死掉。”
这孩子真的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他那笨拙的样子令我万分不舍,心想绝不能让他死。
“不然这样吧,桐人喝我就喝。”
我如此说道。
“桐人如果不喝我也不喝。就这么说定如何?”
“——那个药有两人份吗?”
“嗯,背包里还有另外一管。”
虽然视野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东西,不过凭气息我可以感觉出桐人正用试探的眼光打量我。
拜托,希望他别再继续追问下去,从我的手中接过细胞液吧。
求天不灵的上帝,怠忽职守的上帝,算我求求您,我被打入冰之地狱也无所谓,请救救这孩子的性命。
我在内心中如此呼喊。
我的呐喊似乎在最后的最后难得地传进了上帝的耳中。桐人苍白的手握住试管的样子映入我眼帘的一角。
我一放心,视野遽然变成一片漆黑,仿佛体内的电池耗光了一样暗得好唐突。看来我用意志力苦撑住的东西似乎在此刻断线了。
我完全失去了视力,身处在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黑暗中。
“我”的存在逐渐朝一整面的漆黑之中坠落。声音渐远,色彩不复存在,我整个人就快溶进不见任何光芒的静寂里。
我是陷入了昏睡吗?或者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呢?如果这就是死亡,那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多了。不像是存在被消灭,反而有种落叶归根的感觉。
就在这时,赫然有一道光射进了整面的黑暗里。
色彩再次萌芽、声音重生。我听见了鸟啼,还有河川的流水声。我身处在一阵呼啸的狂风中。
我看见有一座横跨大河的铁桥。
这是作废的铁道吗?轨道上爬满了铁锈,披着一层绿草,断掉的电线无力地垂挂在砂石的上头。似乎已经荒废了长年的岁月,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电车有办法在这条轨道上行驶。
至于我——就在那条轨道上。
那副容姿身影并不是我。虽然在那里的那个人外表和我不同,但无疑就是我没错。
尽管不合逻辑,那个事实跨越了常理直接深入我的意识深处,敲响肉眼无法看见的真实之钟。
我上下一身看起来十分拘谨的子鹿色服装,单手拿着军刀,和少年搂抱在一起。
不对,那才不是什么互相搂抱,而似乎是一场战斗。我的军刀贯穿了他的身体,而我挣扎着试图摆脱少年。然而身受重伤的少年仍旧将手牢牢环在我的腰后,无视被刀贯穿的伤痛,就是不肯放开我。这名少年似乎还想继续这样抱在一起。
风势不止。从堤防沿线的樱花树落下的花瓣源源不绝地从我俩身旁飘荡而过。
那名少年的长相映入了我的眼中。那张脸无疑是我熟知的人物。

——雾崎桐人。

“姐。”
这时,桐人的声音从有别于我所注视的地方响起。
“姐、姐。”
从那嗓音判断,桐人好像正边哭边呼喊着我。
仿佛以那声音为暗号般,构成废墟景色的微小色彩分子云消雾散,但随即又结像成桐人那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皱成了一团的脸。
在家中的地下室,我枕在桐人的膝上躺着。
我拿出临死前的力气轻抚了他的脸颊。以前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乖乖叫我姐姐,事到如今才“姐、姐”地哭喊的桐人着实教人好气又好笑,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来日再见。”
跟他打个气好了。希望这孩子往后不会一蹶不振。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希望这孩子在未来变得污秽不堪的世界中,依然能不忘他纯真善良的一面。





将陷入河床的右脚抽出,往前踩下。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左脚则在川底的泥泞中拖在后头,已经疲软无力的右脚再次随着轻轻喷起的飞沫抬起向前踩。
铁锈色的月光伴随涟漪在川面上扩散。笼罩着紫红色光芒的下弦月悬挂在低空处,显得晶莹透彻。灿烂的春季群星绽放出成千上万的色彩,倒映在幽冥的多摩川河面上。
在河雾的过滤下,光变成朦胧的色彩洒落在深邃的夜色中。上有星海,下有名副其实的天河,受伤的久坂由纪就在这片如梦似幻的景色中穿越浓雾逃命。
“不可以死!”
身体变得有如破抹布的玉整个人瘫在由纪的背上。几近赤裸的上半身就像十字架上的圣者





满是跌打损伤、刺伤与裂伤,下垂的四肢显得松弛无力,从沾染了血糊而变得硬邦邦的发丝隙缝间,则可见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眸。
“撑下去!”
感受隔着背部传来的微弱体温,由纪不停向玉喊话。仿佛一旦自己停止喊话的动作,玉的意识便会与这个世界隔离似的,使由纪非常放心不下。
由纪在水深及腰的河里背着玉往对岸前进。现阶段并未看见任何追兵。
不晓得其他人是否平安脱险了。由纪是有看到一之谷骑上了玉抢来的马,但她后来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确认她上马后,由纪立即从骑兵手中抢过镰鸟救出遭蹂躏的玉,突破敌人的包围,设法往多摩川的下游逃命。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一之谷他们能平安脱逃了。
由纪自身也是遍体鳞伤。左大腿内侧有一道疑似被矛尖刺入的深长刺伤;当初下河泡到水时刺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才发现这道伤的存在。其他的裂伤和撞伤大概是突破敌方包围之际所留下的,但还不至于对行动造成影响。
由纪就这么拖着受伤的左脚辛苦地横渡河流,抵达了满地砾岩的河岸。
“我们到了。”
由纪不厌其烦地频频向玉攀谈,而玉从没回过半句话。仔细一瞧,在淡淡的月光之中,可见一堆长得浓密又高大的草丛。
“那里可以躲人。”
就在由纪再次攀谈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玉那极为微弱的喁喁细语。
“真理……”
由纪转头回望玉。在那里的依然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虽然只是梦呓,玉有反应或多或少都让由纪松了一口气。
然后踩着蹒跚的右脚踏进了草丛。
踏进草丛一瞧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什么草丛,而是一大片油菜花的群牛地。花长得高,盛开的花卉沉重地垂落在由纪胸口一带的高度,带着湿气的油菜花香沁人心脾地扑鼻而来。若睁大眼睛仔细看月光普照的范围,可看出这片油菜花的范围似乎相当辽阔。若是在白天的话,肯定这整片泛滥平原都被黄色和青草色给淹没了。
“就在这里休达到早上吧。”
由纪让玉的身体躺在看得见泥土的地方,自己则在一旁坐下。四周恰巧有一遮蔽性很高的油菜花墙壁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由纪观察了玉的伤势。他的头部似乎曾经大量流血,以至于满脸都是血糊,眼鼻也失去了原来的样貌。全身变成紫黑色,凝固的血迹遍布全身各处,手、脚、关节都遭到破坏,因此都往不自然的方向弯折。
由纪将手轻放在玉的胸口上,确认从粉碎的肋骨深处传来的微弱心跳后,接着查看上半身的撕裂伤。再生没有发挥作用。一般这点程度的伤势照理说会当场修复,现在却不见这个能力。此外,他一直微睁的双眼也令由纪担心不已,因此伸出手心替他合上眼皮。
“别死啊。”
颤抖的话语又自口中泄出。至今不曾感受过的感情从意识深处汹涌而出。一股既沉重却又尖锐的痛楚沉淀在肚脐一带,如果不设法自持,感觉眼角便会失守流出带有咸味的液体来。
由纪扬起脖子强忍那个冲动。在泪眼婆娑的视野前方,是一片被花的阴影遮盖成破碎状的星空。她就在这片星海下沉淀心情,调整呼吸。
——玉不会受这点伤就死的。
由纪在心中跟自己进行确认。毕竟第一次相会的时候,她在军刀贯穿玉身体的状态下射出了气弹。换作一般的人类应该早被击成碎屑从世上消失了,但玉尽管腹部开了个大洞却依然活了下来。当时他历经七天七夜的昏睡后,于第八天若无其事地睁眼醒来,还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玉的再生能力在特进种里面也是名列前茅。
“只要再休息一阵子就能治好,对吧?”
低声细语后,由纪将两膝靠到胸前重新坐好,手背撑着下巴俯视玉。虽然胸口内部的疼痛并不会因此减轻,至少动摇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自上游吹来的夜风轻柔地吹拂着油菜花,往下游的方向消失了。
由纪在玉的身旁躺下,一边留心玉微弱的呼吸声,一边深深地吸进夜晚的空气。血、泥土与油菜花的香味渐渐渗透进身体的深处。这就是春天夜晚的味道。
——我得蓄气才行。
由纪当下的第一要务就是蓄气。合上双眼,以细腻绵长的吸气方式将空气吸入、进而精练成气。新的力量慢慢积蓄在原本空荡荡的下气海。只要持续到明天早上,即便量不足以射出气弹,至少防护身体和加强运动应该不成问题。
调布新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往坏的角度想,姬路军团有可能已经展开了强袭。由纪固然忧心如焚,但在气耗尽的情况下前去迎敌,也是徒然送死;现在只能相信唯一留在镇上的士兵——斋藤有安排居民到运动竞技场避难了。直到天亮前自己先在此尽最大所能涵养气,天一亮再立即动身回调布新町保护镇上,这就是目前由纪所能选择的最善之策。
放松身体躺卧在大地上,双眼闭合,默默地继续练气。
今晚是个安静无声的夜晚。风声在刚才那阵风吹过之后便戛然而止,四周也未闻任何虫鸣响起,甚至连溪流声也听不到。整个世界陷入到有如真空管底部般的寂静里。
在由纪进行练气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开始偶尔有打破那个寂静的声响出现。
那是源自一旁玉身体内部的声音。由纪集中精神聆听,玉的身体里听起来似乎有小动物在蠢动般,可能是断掉的肌肉纤维正在重新连接,也有可能是折断的骨头正在变回跟以前一样牢固。那是听起来十分陌生,宛如小狗在竹丛里嬉戏般嘈杂的沙沙声响。而且每当那个声音响起,玉就会不自觉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个声响和呻吟开始搅乱由纪的思绪,让她的良心受到强烈的谴责。
玉是为了救自己才变成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的。明明自己总是把他当奴隶使唤,到了晚上还替他的手脚铐上铁枷关在马厩,而且只要一不听话就吹响哨子折磨他,然而他却不计代价地救了自己一命。
这个事实让由纪心如刀割。一股对由玉所怀抱的感谢、悔恨以及愧疚所混合而成、难以用言语说明的感情纠结在脊椎上,进而被转换成沉重的痛苦。声音一响起注意力就会被打断,以至于无法将气练成。
由纪忍不住发出了叹息。一回、两回、三回,深深地呼出气息后由纪才让上半身坐直。
低头查看昏睡的玉,他的表情貌似痛苦地扭曲着。
“我来帮你治疗。但是你可别误会了。这只是治疗而已。”
没有特定跟谁解释,由纪如此喃喃自语道。
“我没有奇怪的目的喔。气的交流只能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了。我自己也百般不情愿,是看你可怜我才牺牲自己的。”
由纪一个人唠叨了半天,心中还是存有犹豫。当年身在姬路时,代理师范固然有教过怎么做,但由纪不曾有实际操作过的经验。
就在由纪打不定主意的时候,从玉体内响起的声音又传进了静谧之中。
玉痛苦的表情促使由纪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由纪贴近玉的身体,一手放在玉的头发上,另一手则扶着他的下巴使其微微仰起,将自己的樱色双唇贴在玉干瘪的嘴上。
然后她把精制的气灌注到玉的体内。气就等同于由纪的生命力,这般气将化为修复玉受伤的肉体的力量。
由纪闭上眼晴,经由彼此的口腔将在上气海涵养的气传送给玉。前一刻还盘据在意识深处的芥蒂仿佛随着气的流动一同消失了,同时有种清冽的感觉舒畅地从意识底部逐渐涌出。
——这是治疗。治疗。
在脑海的一角向自己进行确认的同时,由纪不假思索地张开嘴唇,指缝和玉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天空又吹起一阵微温的夜风,油菜花发出摩擦的沙沙声迎风摇曳。玉和由纪两人就这么唇瓣交叠地处在风中。
半晌,由纪抬起了身体。眼前的玉仍一动也不动,不过容态看起来感觉有比先前改善一些了。他的吸气显得较为清楚顺畅,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也平复了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一摸,可以感受到心跳也比先前有力多了。
由纪又面朝上空地躺了下来。由于气全都给了玉的关系,如此一来必须从零开始练起。
眺望着星空,由纪一面不停歇地重新练气。前一刻的触感还残留在嘴唇上,而躺在一旁的玉,身体又发出了有如小狗在嬉戏玩耍般的声响。
由纪斜眼看了玉的睡脸,他的嘴还保持着微张的模样。一回想起自己所做的行为,由纪不禁面红耳赤,伸长手用手指轻触玉的下巴使他合紧嘴唇。
但玉的嘴巴随即又打了开来,从中冒出了话语:
“姐……”
“?”
“姐、姐……”
“——咦?”
本以为人醒了,结果只见玉依然陷入昏睡,看样子应该是在做梦。但从他的眼角有东西流了出来。
——他在哭吗?
他的表情扭曲异常。有可能正在做恶梦。
“不要紧吧?”
“找不到药啊……背包里找不到姐姐的药……”
“喂,你振作点!”
状况不对劲。由纪探出身子观察玉的脸。
玉的眼睛这时突然睁开,视线和由纪正面对上。
“你醒了吗?怎么,难不成是做了恶梦?”
“姐。”
泪水又从玉睁开的双眼滚滚落下。
听到那个称呼,由纪感觉胸口像是被锥子给贯穿了一样。
有一个远比灵魂的根源还要深邃的地方在作痛。
那个疼痛令由纪无意间动起了右手,一如在哄骗小孩子入睡般,轻抚玉的头发。
玉的眼睛又重新闻上。流下的泪水干了,发出微弱的鼾声。回过神来的由纪连忙将右手抽回,神色慌张地远离玉仰卧躺下。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由纪娇嗲一声,闭紧眼睛重新练气。但玉的话不断搅乱心思。他那声声的呼唤在由纪的心中回荡着,灵魂深处的骚动导致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练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由纪心里萌芽了。
一开始让人沉闷喘不过气,可是常中又带了种温暖明亮的感觉。痛苦难受、悲痛欲绝、微凉舒适,相互矛盾的感情一一相连在一起,从莫名的地方接连出现,一如阵阵涟漪般使由纪的意识为之荡漾,每以为消失,却又伴随不同的痛楚滚滚涌来。
由纪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什么名字,她的精神从来不曾动摇得如此严重。
她紧紧闭起眼睛,几乎可说是强迫地驱使意识集中在练气这件事上,但效率比平时还要低落。对于自己的情绪无从掌握起,也因此对练气造成影响。
由纪嘴一抿让身体坐直,硬是盘起刺伤的左脚开始打坐。尽管痛得差点发出呻吟,但由纪咬牙忍耐,两手手背分别靠在两膝上头结印,闭目让意识专注于呼吸,视线集中在眉间的深处,以坐禅之姿开始练气。
原本紊乱的思绪逐渐恢复澄澈,廉洁之气往下气海沉去。腿伤虽痛,但其余状况十分良好。由纪决定就用这个姿势撑到日出为止。

隔着合上的眼皮感应到光的存在,耳边传来鸟啼声,由纪缓缓睁开眼睛,油菜花的鲜艳黄色映入了眼帘。
——天亮了。
由纪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解除打坐姿势。气——应该也有到了一定的量。必须实际射出才能知道到底积存到哪个程度。
回头观看一旁玉的状况。他微张着嘴巴酣睡,穿过油菜花射入的朝阳清楚地照出了他的表情,他的睡脸就跟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与清醒时放荡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
由纪摸了他的胸膛,肋骨和锁骨都完成了再生,摸起来的触感比昨晚更贴近人类的身体。复原的状况看来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只要继续躲藏在这里,应该能平安恢复正常吧。
由纪走向河畔,从胸口的口袋掏出白色手帕沾水弄湿,来到玉的身旁跪了下来。擦干净玉那张被血泥弄脏的脸后,把手帕塞进了他的手中。玉完全没有发现由纪的所作所为,依然睡得很熟。
站起身远眺天空,朝阳还挂在东方天空的下缘。太阳所释放出的金黄色光芒钻过云隙化作如同箭筒的无数道光线,经过冉冉升起的河雾过滤,最后淡淡地在水面上渲染了开来。
一阵风从由纪的眼前掠过,以川面的波澜为背景,遍地的油菜花散射出绚烂明亮的色彩,同时一齐弯着头随风波涛起伏。
“好漂亮。”
河雾随风飘摇,宛如手工艺糖果般的绚烂光彩四处飞散,令由纪不禁由衷地感叹着。清晨植物的味道浓烈到仿佛会呛鼻似的,整个肺部充满了油菜花的香味,清凉的感觉渗透到身体的末端。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希望可以尽情沐浴在这片晨光之下,悠然地在河畔漫步直至日正当中,把这没有丝毫污染的空气传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可惜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由纪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用冷冷的视线远望油菜花原。
——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早晨。
由纪不认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迎接明天的到来。单靠只积蓄了一晚的微薄气量和姬路军团硬碰硬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即便如此,逃走这个选择并不在由纪的考量内。
调布新町提供了当时走投无路的自己一个无可取代的容身之处。
短暂的姐妹之谊也让自己享受到了家族围桌用餐的乐趣。
镇上的居民每个人都非常亲切,用温柔体谅包容了这辈子始终封闭内心的由纪。
在姬路移民地身为“涩泽薰”的那段日子,甚至诅咒过自己为何诞生;然而,此时此刻身在此方的“久坂由纪”却了解幸福为何物。
所以,只要能保全镇上安全,即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总之不计任何代价,都要设法阻止这块土地因为好心藏匿自己而遭池鱼之殃。
由纪看了西方的天空。云量十分惊人,仿佛会吞噬光明般的乌云,已经密布到几乎快和地平线连结在一起了。想必上游的调布新町很快就会下雨了吧。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由纪跪地俯视玉。
或许是清幽的晨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坦率吧,由纪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谢谢你,玉。”
这是由纪第一次唤玉的名字。不知为何,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由纪有些慌了,凝聚意志力强忍落泪的冲动。
“再见,你保重了。”
简短地告别后,由纪站起身来。
从此地出发往上游行进约莫十公里就是调布新町。因为身边没马,所以只剩用跑的这个方法。这点距离对身为呼吸特进种的由纪来说,可以全程用逼近全力冲刺的速度跑完没有问题。
由纪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挺直了身子,以坚定的眼神望向西方的天边。上空状似刮起了强风,轮廓起了毛边的五月雨云正朝着这里飘来。
——出发吧!
由纪再也没有回头。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由纪窜过油菜花原跳到堤防上头,紧接着跃下 来到对侧后,便一路朝着上游直奔而去。

“谢什么东西啊,笨女人。”
透过气息察觉到由纪的离开,倒在地上的玉睁眼喃喃说道。
看到握在手中的由纪的手帕,玉硬是将嘴扭曲成ㄟ字状。刚才由纪用手帕替自己擦拭脸颊时就被冰醒了,但玉不知该对由纪这番出人意表的行动做什么反应才好,只得继续装睡。尽管明知自己个性乖僻,但本性就是如此无法说改就改。
“突然跟我卖弄什么温柔啊?叫什么玉,叫我奴隶不就行了。搞得我快疯了。”
玉一边强词夺理,一边将油菜花的浓郁芳香吸进肺部,仰望天空的朝霞所描绘而出的蓝与红的渐层。
那时玉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不晓得由纪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表达感谢之意。说不定她那时是在微笑。玉至今不曾看过由纪的笑容,所以很想看一次。早知如此眼睛微着张也是一个办法——一瞬之间脑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然而玉马上用力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管那个女的是微笑还是爆笑我都没有兴趣!玉向自己如此主张。现在应该为总算跟那个瘟神撇清关系感到高兴才是。
照这个情况,只要再睡个三天应该就能完全治愈。相对于当初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复原的速度连自己都大感吃惊,感觉好像有股清新又强大的力量在促进体内组织的修复。自己活了这么久受过不少次濒死的重伤,恢复得这么顺利还是头一遭。
——那个会不会不是我在做梦啊。
睡梦中,由纪好像有跟自己嘴对嘴来传输气。玉认为那个狂妄女不可能放下身段做这么大的牺牲,所以一直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那个触感十分真实。而且坦白说,感觉并不讨厌。不对,其实是十分快活。甚至说真想再做一次同样的梦。
想着这种事的玉不知不觉间貌似幸福地翘起嘴角露出了笑容。惊觉自己的失态,玉连忙将嘴巴闭紧,观察云形的流变。
他思考着自己往后该怎么走。
要往北还是往南?要上山还是下海?用不着顾虑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放浪生活从此刻起又重新开始了。
过了半晌,太阳躲进了云后,风景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浅墨色。
玉一动也不动。
昨晚梦境的残骸不久成了影像,和昏暗的天空重叠在一起。那是很久一段时间不曾忆起的古老回忆了。
脸颊上姐姐冰冷的手,颜色铁青的皮肤,染满了鲜血的白上衣。
不管自己再怎么声声呼唤再怎么用力摇晃,她的双眼始终牢牢紧闭,身体也随着时间的经过逐渐变冷僵硬。
隔天把姐姐的遗体从地下室背到起居室和继母排在一起,放火烧了房子当作火葬。呆站在必须抬头仰望的熊熊大火和浓烟前面,责怪代替优秀的姐姐存活下来的无能的自己。
之后每天过着如同地狱般的日子。因为药的副作用,失去了对自己肉体的控制能力。在获得自由操控肉体所需的“意志”之前,总是被突发性的“力量”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像个蝼蚁一样苟延残喘,直到在化作废墟的东京邂逅了龙之介以及美歌子,和他们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然后在三十年前的那天——打着七头海蛇的军旗、率领三千名士兵,朝着西方出发了。
‘前进吧,我的利维坦。’
当年美歌子的声音赫然在脑中浮现。除了声音,还有那充满气概的笑容。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士兵们唱和的声音汇集成巨大的声浪,化作一股刺痛猛扎内心深处。一场原本满怀希望胸有成竹的进军,最后却落得凄惨无比的结局,原因全在于自己的无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美歌子原本清秀的脸庞扭曲成狰狞的模样,以及她哭着把剑向前刺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是一段再怎么懊悔也无法从头来过、年轻而又愚昧可笑的过去。
西征止歇之后,便不断逃避一切。不论是梦想希望还是同伴,全都不想背负了。舍弃名字也舍弃过去,拖着再怎么痛苦挣扎也死不了的身子,度过四处逃窜、只求潜藏在体内的“力量”不要再继续失控的岁月。
后来再也没见过龙之介和美歌子。只透过传闻得知他们两人现在还在追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自己再也没有脸跟他们相见。当初怀着比所有人都要远大的梦想,为了让梦想实现而害得许许多多的人受到波及,不仅弄哭了美歌子并且弄脏了她的手,最后却落得这副德性——不可能有脸见他们。

虽然这是早该舍弃的过去,不过自己似乎还是未能彻底挥别。自嘲的落寞神色在玉的脸上浮现的瞬间旋即消失。相对地,灰色的天空上映射出了令人怀念的矢田真理的笑容。
姐姐她太善良了。多亏有她,自己才得以在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这个事实又让玉内心难过了起来,带着咸味的液体涌上眼眶。
——跟那家伙真像。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脸变成了由纪。
如果有人问具体而言哪里像,自己也无法清楚答出个所以然。那是一种隐藏在外表和性格底下的性质——该说是灵魂的形式吗?总之就是那一类的性质,两者很神似。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在临终前姐姐所留下的遗言——
原本一直搞不懂她指的是什么,难道说那个意思是——
一想到这,玉便露出了冷静的笑容。
“真是可笑。”
玉刻意发出声音如此自言自语后,将眼睛闭起。然而那句话却一再地在玉的心中盘旋回荡。纵使试图甩开、试图无视它的存在、抑或试图思考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那句话始终缠绕着玉的意识不肯离开。
“白痴吗。”
玉又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喃喃自语的同时流下了一行泪水。尽管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娘娘腔,不过念头一转,既然四下无人,偶尔哭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玉一个人独自流泪。
原本只是抱着类似发泄情绪的随兴念头开始哭泣的,没想到一哭就停不下来。
泪水之丰沛,让玉讶异原来自己的体内还残留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泪水里夹杂着一种怀念的味道。不过片刻时间,视野便模糊成了一团,本来的嘤嘤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痛哭。
成片的油菜花群静静地陪伴着痛哭的玉。从天落下的毛毛细雨和泪水和为一块,将整片泛滥平原染成了一片纯银色。



起初雨势如雾的五月雨不一会儿便加剧,化成了细小的雨滴,把调布新町包裹进了淡银白色的幔幕之中。
照理说应该在进行插秧作业的水田却莫名不见半个人影。每一块水田上面的秧苗都只插了一半,被雨淋湿的小狗无助地从空无一人的田畦上跑走。
无论是耕地或居住区都看不到任何人影,平时常有小女孩嬉戏闲聊的水车小屋和水井旁,这时也是一片空荡荡的毫无人迹。
就连铁匠铺、裁缝店、鱼贩、杂货店等商家林立的大道上,也不见平日色彩缤纷的门廉和招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笼罩在有如身在棺木之中的寂静里。
满是泥泞的大道上散布着许多奇怪的脚印。数量高达好几百副形似银杏的三趾痕迹,杂乱无章地深深踩压在地上,仿佛曾有一群鸵鸟从这里奔驰而过似的诡异画面。在脚印的四周可见好几道同样压得很深的车轮痕迹,雨水流入那些像是拖拉着重物行走般的痕迹里,彼此相连的
痕迹最后汇集成了一滩滩茶褐色的积水。
循着脚印指示的方向前进,可追踪到身披绯色外套的纯白色军团的背影。
那是步兵与骑兵混编而成的大队。步兵是由配有铁矛的重步兵以及使用短弓和细剑的轻步兵所组成。铁锈色的水珠自扛在骑兵背上的十字形铁矛频频滴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军团全然不把降雨放在心上,井然有序地摆出阵势,在昔日的自行车运动竞技场人口大门前待命。渴望有地方发泄的战斗意欲转化成了热气,一股朦胧的蒸气从所有士兵的身体散发而出。
“那个弓手不是好惹的呢。”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兵曹长·岩佐木满男一边仰望耸立在眼前的运动竞技场外墙,一边开口向身旁的大队长·鸟边野米盖尔攀谈。那张白皙的侧脸启齿答腔道:
“他使用的是特制的弓弦吧。射出来的箭速非比寻常。虽然不至于无法应付,不过我想把气留到跟薰交手时使用。暂时忍耐一下吧。”
“她真的会来吗?”
“如果是一般凡人应该早逃之天天了,但薰肯定会来。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啊。”
鸟边野斩钉截铁的说法令岩佐木把接下来的话给吞了回去。
猛然一瞧,有个影子从运动竞技场观众席的最上层探出身子朝这里拉满了银色的弦。
随着岩佐木发出的咋舌声所射出的那发箭,宛如受到牵引般在半空中描绘出精巧的一直线,目标鸟边野的眉心直射而来。
昨舌的余响尚留在虚空未逝,鸟边野便拔出腰际的军刀往前跨出了一步。
空间顿时爆出了“嚓”的一声。
“不晓得我够不够格当使用军刀的剑士呢?”
鸟边野把被一刀两断落地的银色弓箭狠狠踩在脚下的同时,一面喃喃说道。这把军刀是昨晚由纪留在野营地没有带走的武器。这把武器主要是作为突刺之用,但鸟边野则是拿来胡乱挥砍。
“继续待在这里我军只会成为活靶,小的建议还是让士兵撤退吧。伫在这儿充当木头人没有意义,不如纵火烧掉居住区,或许对方就会主动展开攻击了。”
岩佐木的提案可谓妥善之策。目前调布新町的居民全被带往运动竞技场避难,因此镇上形同空城。避难的民众当中也包含成功从昨天袭击死里逃生的一之谷与两名马夫。这场守城战是由独留镇上的特进种斋藤所指挥,意外的是他似乎相当熟于这种作战方式,看来不是轻易就能攻陷。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逼迫对方固守在障壁的内侧,我方则尽情掠夺镇上的资产。如此一来防守方势必士气衰退,攻击方则士气高涨。只要烧毁民房,对方很有可能会按捺不住火气自投罗网。这样不仅能避免弓箭的威胁,同时也是第三大队百利而无弊的手段,只不过——
“不行,我军要留在这里待命,直到薰出现为止。”
鸟边野二话不说予以驳斥。岩佐木抖动着松垂的下巴,不死心地继续进言:
“把气耗光的那个女孩不足以为惧。纵使她蓄了一整晚的气,也谈不上威胁。对她那么执着不知究竟有何益处呢?”
“因为我想在她的面前烧掉这座镇。我的梦想就是在烧毁了一切之后,在薰的眼前亲手把居民一一勒死。光是想像她那张哭天喊地的嘴脸,我的心脏就狂跳得无法自持。等到把她逼到快疯了以后,再抓理绪当肉盾,做尽各种令她发指的事。这一阵子不分昼夜,凌虐薰的点子就像温泉一样不断泉涌而出,不实际实行的话,我的脑袋感觉就快炸了。所以为了让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军要继续在这里待命下去,不准动。”
鸟边野用仿佛在话家常般的平淡语调如此说道后,开始吹起了不曾听过的诡异旋律的口哨。
岩佐木担任鸟边野的副官固然已长达三年的时间,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掌握这长官的心性。就在他打算继续进言时,一旁传来了通报。
“发现涩泽薰了。她正从对岸朝这里前进。”
鸟边野的脸颊堆起了会心的一笑。
“那个奴隶也在吗?”
“不,只有涩泽薰一个人。而且手无寸铁。预测会行经多摩川铁桥。”
接获报告,鸟边野面露冷笑转头面向了背后。
“骑兵随着兵曹长散开待命,各自设法克服敌人的冷箭。步兵随我前往铁桥。”
干净俐落地下令后,鸟边野迳自往目标铁轨走去。镇民所退守的运动竞技场的前方不远处即是旧京王相模原线——多摩川铁桥。
鸟边野明白由纪刻意自暴行踪度桥而来的理由——因为她想在那里决一死战。在桥上开打的话便不怕遭到敌人包围,只需要专注面对单一方向。尽管现在的由纪应该没有能力打得出气弹,但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利于以寡击众的地点。
即便看穿了由纪的意图,鸟边野却依然执意领兵前往铁桥。毕竟自姬路出征以来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鸟边野只想花时间慢慢地和由纪玩到心满意足为止。
由鸟边野领头的四十名步兵,从距离运动竞技场约五十公尺远的京王多摩川车站,进入高架桥铁道,俯视着堤防前进。不过片刻工夫,便来到拥有广大泛滥平原的多摩川上方。
毛毛细雨有慢慢增强的趋势,将步兵们的视野染成银色的斑驳画面。
铁桥上杂草丛生,扎根于泛滥平原的山毛榉以桥墩为倚靠,扶疏的枝叶在轨道上头遮蔽成荫。桥面两旁架有w字形的钢筋梁柱,涂漆斑驳的表面上爬满了一圈圈牢固顽强的常春藤。雨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滴落在勉强从茂密的草丛探出一点面孔的碎石地上。
身上裹着湿漉漉的藤蔓所散发的湿气味,鸟边野用单手遮在眼睛上头定睛凝视着雨景。
子鹿色的军服从对岸接近中。
那名人物撕裂了银灰色的帷幕,毫无迷惘地渡桥而来。鸟边野的口中不自觉地念出了那名人物的名字。
“薰。我的天子。”
那语调就仿佛是在向恋人呼唤似的。在他的身后,步兵一同将铁矛扛到了肩上。
“四列横阵。万万不可以杀了她,给我断她的手脚生擒回来。”
以吆喝声回应号令,倾注每一天的精力在战斗训练上的四十名精锐摆出四列横阵开始前进。

由纪停下脚步,毅然地直视前方。
敌人以十人为单位,呈横队队形占据了整个桥面逐渐往这里逼近。队伍合计共有四列,鸟边野则跟在后头脸上挂着冷笑。
由纪在内心默默点头。现阶段形势的发展一切符合由纪的盘算。
约莫三小时前,由纪越过了多摩川原桥的桥头,趴在野生麦丛里观察对岸调布方面的状况。
乍见之下似乎毫无异常的风景,但由纪并没有漏看从自行车运动竞技场飘出的炊烟。那显示姬路军团对镇上展开攻击,而居民们已往运动竞技场内进行避难。
之后由纪继续藏身在草丛中往调布新町接近,在多摩川铁桥的底部更仔细观察近在眼前的调布新町的情势,进而掌握了相当详细的现况。镇里没有传出劫掠时所伴随的嘶吼和哄笑,也不见有火舌乱窜,而且透过三不五时有人从运动竞技场外墙上朝正下方射箭的迹象判断,可知姬路军团正包围了运动竞技场。
目前镇上还平安无事。这个事实固然令由纪姑且感到放心,但状况也不容许自己再拖延下去。发现对岸的堤防有敌方的哨兵在巡逻,由纪便重新回到多摩川原桥上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一路直奔。而敌人也如自己所愿前来奉陪。依鸟边野的个性,他很有可能明知是圈套仍执意前来。无论如何,能在铁桥上一决胜负就够了。
由纪长吁一口气整顿呼吸,远望逐步逼近的山羊色士兵。
左脚微微向前挺出,右脚稍稍往后带,左手掌放在肚脐附近,右手则自然垂下。这是以前身在姬路时,代理师范所传授的练气使着基本架势。短促地吸气的同时唤出下气海的气,使其往左手掌和右脚跟凝聚,接着让从那两个部位溢出的气环绕身体四周作为防壁。战斗准备就此宣告完成。
第一列的士兵以肩扛矛,矛尖的位置抵在臀部的后方,渐渐加快脚步逼上前来。
由纪按兵不动,左眼目光炯炯地紧盯前方,重复着规律的吸气。
第一列的士兵终于冲锋了。纯白的士兵们一边发出示威的杀伐声,一边撼动着桥的吊梁展开突击。
和士兵的冲锋相呼应,由纪原先退到后方的右脚轻轻地擦过了地面。金黄色的气一如火花般在脚跟下方迸射。
刹那间,由纪的手肘深深地打进了位在最右翼的士兵的心窝。
雨水的飞沫慢了由纪的动作半拍才喷散,士兵的身体向前折成ㄑ字状。一旁的士兵甚至没有注意到隔壁的异状,继续往前冲刺。由纪的速度就是有这么快。
山纪旋转身子,运用回旋踢的要领,以无慈悲的靴底狠狠踢击一旁士兵的背部。
还来不及发出悲鸣,不幸的士兵在靴底和背部之间被夹进了作用形同跳板的气,整个人高高地弹至半空中后,便往桥面的对侧坠落了。
其余仍在冲刺的士兵,直到这时眼睛才跟上由纪的动作连忙想停下脚步,但由纪的掌心还是抢先扫中另外一名士兵的侧腹。
火花又喷溅而出。被打进士兵体内的气在身体里头爆炸。
可悲的士兵往旁边横飞和隔壁的同僚撞成一块,两人一同飞在半空中,又接着往旁边撞





去,一整排的士兵宛如炸裂般全都被撞得飞了出去。数名士兵毫无反抗之力地溅起水沫坠入了河面。
由纪连一眼也没看,直接提起了铁矛的握柄,同时长而俐落地唤出气来,注视桥的对头。第二列杀来了。第一列的剩余四名士兵在由纪的背后撑起单膝,意图重整态势。
只能把寥寥可数的气拿来赌了,把昨晚所蓄得的气全都用在这里。
由纪下定决心,把矛尖旋到腰后,左肩微微向前挺出重心压低。如果用的是军刀,单凭一只手就能挥砍,不过现在使用的是颇具重量的矛,因此左手也得托住握柄。用矛能否击出气弹由纪自己也不清楚,但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
——首先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由纪做出确认。目标只有鸟边野米盖尔一人。
背后有脚步声接近﹒前方的第二列也随着咆哮展开了突击。
——贯穿吧。
由纪咬紧牙关,使出浑身之力将铁矛挥往右斜上方。
金黄色的光从矛尖所描绘的轨迹溢出,几千万的光粒子和自天空飘落的雨滴相应,在铁桥上向四方飞溅。
一道白银的闪电在天空飞翔。
由纪所释放的气扭曲成了钩状,扑向猛攻而来的第二列士兵扬起头部,眨眼间使横阵中央的士兵化为焦炭,接着吞噬后方第三列中间的士兵,随后势不可挡地咬破了第四列的布阵。
轰声与飞砾、漫天的尘烟在雷光消逝之后才接着撼动了桥梁,附着在藤蔓上头的雨露不约而同哗啦啦地洒下,庞大的飞沫遮蔽了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人肉组成的障壁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露出了一道缺口——在场只有由纪和鸟边野能在瞬间对此做出反应。
由纪借着向上挥击的劲道顺势抛开铁矛,右脚跟下方喷出了火花。眼角的余光看到第二列的士兵被自己甩到脑后。紧接着向前伸出左脚,用力踩下轨道旁的碎石地,剩余不多的气在此刻发出灿光。由纪腾空飞起,突破了第三列、第四列的士兵。没有半个士兵注意到有人从身旁穿了过去,由纪所抛出的铁矛还停留在半空中描绘抛物线。
当那把矛抵达抛物线顶点时,由纪也来到了鸟边野的眼前。
由纪挺出右脚铲碎地—的碎石减缓身体的速度,上半身重心放低,挤出剩余所有的气往左手掌心集中。
由纪的翡翠色眼眸发出灿烂的光辉,和鸟边野的紫罗兰色视线正面交锋。
面对由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所击出的左手掌心,鸟边野竟以右手的掌心硬碰硬。
“!?”
金黄色的粒子在两个气街之间互相排斥。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练度较低的那一方会遭到到弹飞。
——危险!
基于近似脊髓反射的判断,由纪左脚脚跟施力向后方高高跃起。
只要再慢个一秒退开,由纪的左手臂恐怕就从肩关节的地方破裂了吧。能逃过这一劫说是侥幸也不为过。左手臂的微血管爆裂,导致手上毛孔喷出了鲜血,由纪弓着背部腾空高飞,仅用一只右手在碎石地上着地。
没有时间可以喘息。前方有鸟边野,后方则有步兵展开夹击。
由纪短促而俐落地吸气。左手肘前半段的皮肤整面都在流血,即使传递讯号给肌肉纤维也没有反应。不仅如此,由于大量消耗了体内的气的缘故,原本透过气的运作,密合起来的左大腿严重刺伤如今又二度撕裂。她的左半身几乎成了残废。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由纪万念俱灰时,感应到了空气的低吟。由纪整个人趴在地上,闪过从后方挥下的铁矛。另一名士兵接着挥下第二击。倒在铁轨上的由纪,尽管以滚动身体的方式成功避开,但随即有其他士兵把铁矛的十字形矛头插在她的头旁。由纪因此停止了身体的动作。第四、第五把铁矛紧接着垂直地插在倒地的由纪的四周。
一晃眼,姬路士兵们便完成了捕获目标的任务。
鸟边野喜不自胜地睥睨被十来把铁矛定在地上,有如被作成标本昆虫的由纪。
“又逮到你了,这回我得让你插翅也难逃。”
语毕,鸟边野单手握持的军刀刀尖抵住由纪大腿上的刺伤,向饱受屈辱而面色铁青的由纪露出刻薄的冷笑后,用力将刀身刺进伤口。
由纪全身受制无法动弹.紧咬嘴唇强忍悲鸣,几乎快渗出血来。包围四周的士兵齐声发出粗鄙的哄笑;军刀毫不留情地翻搅由纪的伤口,不仅皮开肉绽,甚至还把血管神经切断得支离破碎。即便如此由纪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鲜血强忍痛楚。
鸟边野一面玩弄伤口,一边用响亮的声音开始自吹自擂:
“高尾修验有一个叫做吉荒大先达的人物,他练就了十分优秀的气……不对,修验者都称它为验力的样子,算了管它叫什么都无所谓,总之他调养了品质相当精纯的气,而我成功地全部占为己有了。本来照理说依我的气是赢不了你的气的,可是多亏大先达的贡献,我这才能跟你平等地互较高下。只不过唯独我一个人获利未免有失狡猾,所以我决定分一点给你好了。”
鸟边野握紧军刀的握柄,将从吉荒夺来的气连同恶意,一起注入由纪的伤口。
这个效果就等同于拿高压电线的切断面贴在伤口上。
数道电流在由纪的身体表面流窜,随着强烈的光线闪烁,苦撑多时的悲鸣终于从由纪的喉咙深处迸发,尖锐地在铁桥上回响。
貌似快意地享受着那个余音,鸟边野连点了两次头。
“你这么高兴真让我欣慰。当初在姬路的时候,你总是对我非常冷漠呢。尽管我们是同道场的,毕竟你贵为天子而我只是一介军人,两人的身分相差太悬殊了。但我是这么地喜欢你,你又何必一直无视我的存在呢。我都主动跟你攀谈了,陪我闲聊个几句也无伤大雅吧?”
鸟边野面目狰狞地批判着由纪过去的举止。或许是旧恨突然涌上心头,他又再次把气注入由纪的大腿。电光愚弄着可悲猎物的全身,刺激由纪发出沙哑的惨叫,背脊就像尺蠖虫一样从地上绷起。哀愁、追忆、残虐、与怜悯之情,轮流在鸟边野脸上时而显现、时而消失。
分送吉荒的验力直到气消为止后,鸟边野总算将军刀从伤口抽离。直接把血淋淋的刀子收回刀鞘后,鸟边野向士兵扬起下巴,示意他们从地上拔起定住由纪的铁矛。
由纪宛如一条破旧抹布般,四肢无力地瘫倒在轨道上,任凭风雨吹打脸颊。左手的毛孔依然持续出血,一缕硝烟般的气体随着鲜血自大腿飘出,就连面孔也满是血液与污泥,或许是失神的关系,两只眼睛呈现半开半闭的状态。换作一般人类肯定早已一命呜呼,但特进种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通常都拥有强韧的生命力;由纪四肢的末端频频发出轻微的痉孪,还保有一口气。
鸟边野用手扶住自己的下巴,神色泰然地睥睨由纪的躯体。接下来该怎么折磨她好呢?干脆那么做好了,还是这么做好了?就在鸟边野沉浸在此般愉快的梦想时,步兵之间传出了一个声音。
“真的是笨女人哪,这跟故意跑来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那语调充满了瞧不起人的意味。同时,士兵排成的人墙被粗鲁地推成了两边。
“不晓得她要傻到什么地步才会收敛一点哪。明明根本没有胜算嘛。而且也不想想自己瘸了一条腿,还全力冲刺跑到这里来哪。拜托,也体谅我这个追在后面的人好不好。”
现身在鸟边野面前的,是伤势比由纪还要严重的玉。
一头黏着血块而凝固纠结的头发,浮肿未消的脸孔,从裂开的上衣隙缝隐约可见血淋淋的撕裂伤和凹痕;他拿泛黑的四角木棍作为拐杖之用,以仿佛垂死老人般的动作,拖着右脚走到由纪的身旁。
“呿……累死我了。”
玉简短地咒骂了一声后丢掉拐杖,盘起腿在铁桥上席地而坐,深深地垂下脖子气喘吁吁地喘息着。他的腰上没有佩带短剑,完全是赤手空拳的状态。
鸟边野从宛如垂死野狗一样、伸长舌头整理呼吸的玉头顶上方提出了一个至极理所当然的疑问:
“你来做什么?”
“这女的有东西忘了带走,我拿来还给她。”
玉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气喘如牛的声响,一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弄脏的手帕,粗鲁地将它丢给濒死的由纪后,继续接着说:
“既然东西还完了,那我就顺便帮忙吧。只不过不是帮你,是帮她。”
连个头也懒得抬,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指着由纪答道。鸟边野的冷笑中泛起了一丝冷漠的讥讽。
“哇,好强而有力的援军啊。”
“是啊。你们等一会就要全死光了,不想死的人趁现在快跳河,我应该不会连跳河的人也追杀。”
玉那副形同风中残烛的相貌,和出自口中的豪言壮语落差之大,逗得包围的士兵捧腹大笑。鸟边野用假惺惺的动作耸起肩膀。
“好可怕喔。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才没有什么作战,只是打爆你们而已。我丑话先说在前,到时才哭着求饶那就为时已晚了。如果不想让故乡的家人伤心,劝你们趁现在跳河。这是警告。”
玉用严肃的声音提出声明。士兵们不禁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发出干笑。
鸟边野抬起一只脚,靴底抵住玉的额头,轻轻一踢。
玉的身体毫无抵抗之力地往后垮下呈仰卧之姿。鸟边野一脚踩在他的侧头部后,施加全身的体重用力践踏。
尽管嘴里吃进轨道上的碎石子、脸被踩在鸟边野的脚下,玉依然设法小声地向倒在旁边的由纪说话:
“喂……低能女,快起床啊……你是要睡到……什么时候……”
耳边响起这一个月间听到耳朵快长茧的粗话,由纪瞳孔里的虹膜亮起了微弱的光。
视野尚模糊不清的由纪把头往旁边一转,受伤的玉脸被靴底踩住的模样顿时映入了眼帘,她不禁睁大眼睛。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别管了……给我听清楚了!等一下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不是我的我会跑出来,把这些家伙扁得满地找牙……那是很痛快没错……可是有个问题存在,那就是凭我的力量……阻止不了……不是我的我……”
“你在说什……”
“交给你来阻止了。要抱着杀掉我的决心来阻止。只要射出大型气弹,哪怕不是我的我也得束手就擒。要怎么射击你自己想。马上能派上用场的气就近在咫尺。听到了没,懂了吗?”
由纪痛苦地上下起伏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懂……才有鬼。这事情跟你无关……快逃……”
“少啰唆、闭嘴、笨蛋、不准命令我。总之交给你来阻止就对了。另外,有件事你牢牢记清楚别忘了,我是绝对不会死的,就算被杀我也死不了,所以你一定要抱着杀死我的决心。”
脸部遭到毫不留情踩踏的玉,拼了命地兀自向由纪传达自己的诉求。
“知道了吗?你要负责阻止我!不计任何手段阻止我!”
就像屈服于玉的魄力般,由纪不安地点头答应了,玉见状,也放松了军靴底下那张被血泥弄得脏兮兮的脸。
“拜托你了。”
玉一句简单的话打动了由纪。听到这话,有某个东西紧紧勒住了由纪胸口的深处。
“你在碎碎念什么东西?”
鸟边野再次抬起脚,重重地朝玉的脖子踩下。一个颈椎断掉的沉闷声音穿过靴底响起。
“死了吧。”
鸟边野疑惑地将脑袋歪向一旁,玉没予以理会,迳自跟自己的意识内侧说话——
“出来吧,桐人。随便你破坏了。”
“……?”
刹那间,玉眼中的光辉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
接着土两边的嘴角往耳朵撕咧了开来,挟带奇怪音韵的台词直击了鸟边野的耳朵。
“好久不见了,世界。”
从玉口中突然冒出的那句话语中所暗藏的异常,令鸟边野情不自禁地把腰往后缩。
“阔别三十年之久的空气。”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在耳里听来那只是三个单音结合而成的合音。一种有如透过铁桶发声的金属音调——类似管风琴的音色。
“那个没屁用的废物‘意志’,这次轮到你被封印了吧。休想我会放你出来,活该。”
理当颈椎受伤的玉在感到错愕的鸟边野面前以诡异的动作开始从地上爬起。无视遍及全身的撕裂伤恶化,利用肌肉纤维的力量强行带动受损的身体部位,膝盖跪在地上撑起上半身,用两只脚站立。
一道光滑的蓝色气焰从玉的轮廓冉冉升起。
贴在那张脸孔上的,是一种和先前的玉判若两人,鼓鼓地装满了嘲笑与侮蔑、傲慢与自大、堕落与颓废与卑俗、对弱者的偏见、毫无根据的优越感等所有受人类唾弃的要素的笑容。
深不可测的目光射穿了鸟边野,一个极尽所有的侮蔑、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在前一刻还是玉的生物的脸上扩散了开来。
“向上天祈祷吧,你们这群垃圾。”
听到新的合音,鸟边野的本能敲响着非常警告。
“尽管害怕得尿失禁吧,该死的人渣。”
原本遍布那个生物上半身的裂伤长出薄桃色的肉填补了伤口,不仅如此,隆起的肉块还在伤口上继续膨胀,身上的上衣也随着膨胀撕裂了开来。一晃眼工夫,全身爬满了剧烈的条状红肿,隆起的无数道丑陋筋条彼此纠结缠绕,在身体表面描画出黑蔷薇色的条状图纹。
模样变得不同的不只是肉而已,损伤的骨头也作势再生成奇怪的形状。仿佛体内有其他生物在活动似地,原本因骨折而凹陷的部位四处隆起,背后急速再生的肩胛骨刺穿了皮肤,一边弯曲一边就像在形成外壳般慢慢遮覆身体。
“膜拜吧,粪蛆们。”
鸟边野无意间往后倒退了三步,脊椎惊恐得整个凝固,脑髓无法用逻辑处理眼前的光景,四肢僵直动也不能动。原先以玉为中心团团包围的士兵们也在不知不觉间放大了包围的半径。
前一刻还是玉的生物已经彻底变貌为不属于人类的不祥物体了。
“我劝你们快点一边脱粪一边在地上爬着逃走,否则的话我要揪出你们的大肠挤出臭死人的粪便,再把大肠头塞进你们的嘴巴喂你们吃屎了。不想的话就快点拉着大便拼命逃吧,你们这群可悲又肮脏的蛔虫。在娘亲的肛门上蠕动一辈子吧!死蛲虫们。”
面露嘴角咧开到耳垂下方的笑容,喜不自禁似地口出丑恶的秽言后,那个生物用刺耳的合音发出了阴柔的笑声。
这时,鸟边野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何谓恐怖;那样的情感会如何瘫痪四肢、阻碍思考的流畅、并且使背后起鸡皮疙瘩,他在灵魂的深处有了透彻的认识。尽管头盖骨里的神经细胞连系从刚才就狂敲“跳进河里”的警钟,鸟边野却无法动弹。不光是大队长,在场的所有姬路兵全都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

同一时刻,在自行车运动竞技场入口闸门前待命的岩佐木背脊也感受到了战栗。
骑在镰鸟上的岩佐木甩动下巴的赘肉,把绷紧的脸面向多摩川。从岩佐木所在的位置,抬头只能看见高架铁轨的下腹,看不到桥上的状况。可是,有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沉闷淤塞从那个方向徐徐传来。
察觉到异状的人只有岩佐木,其余的士兵则分散在运动竞技场四周,闲散地采取包围态势。
“兵曹长,怎么了吗?”
一旁边的士兵困惑地询问道。
“你没闻到什么味道?”
听长官如此反问,骑兵一时露出疑惑的表情吸了吸鼻子。
“小的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岩佐木朝隔壁的士兵瞪大眼睛后,用舌头舔了干燥的嘴唇。
“抱歉,这不是味道,而是一种类似奇怪波动的感觉。你感受不到吗?”
“小的什么也……”
骑兵脸上依旧挂着诧异的表情,在铁桥和岩佐木的脸之间来回打量。
就在这段期间,空气当中所充斥的塞满了负面要素的波动,持续不快地搔弄着岩佐木的脊椎。岩佐木忍受不了恐惧,全身汗毛直竖,拉起了跨下镰鸟的缰绳。
“兵曹长?”
“你们在这里待命,我去巡视一下。”
骑兵的脸愈来愈显困惑。人队长明明下令要全队在此待命,这名兵曹长会擅自采取行动,这可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听好了,假使我一个小时之后仍旧没有回来,你们立刻撤回高尾。明白了吗?”
岩佐木交代完事项,便把骑兵留在原地,自己驾着镰鸟往旧京王多摩川车站出发。
穿过腐朽的剪票口,爬上楼梯,来到高架铁道的上头,赶往多摩川铁桥。毛毛细雨成了银灰色的帷幕垂挂在前方。愈是前进,那股异样的波动愈是刺痛皮肤。
——我对这个感觉有印象。
当年舍弃出生的故乡、追随篡夺王的记忆,在岩佐木的脑海闪现。
那天,躲在巷子的垃圾桶后面偷看神追军行军的画面——跟当时一样的味道现在又在岩佐木的身边窜起。
挥动缰绳驾着镰鸟在雨中奔驰的同时,岩佐木松垮的臃肿身躯急速从内侧绞紧。
棱角锐利的肱肌、隆起的肩胛骨、一如连绵的山峰般盘据了大片面积的僧帽肌与背阔肌,其他全身的肌肉纤维也纷纷隆起,一个万夫莫敌的身影在鞍上显现了。
少年时代,岩佐木因为这身肌肉纤维特进种的能力饱受父母在内的大人们利用,失去了自由,郁气长期积压在心,所以才会在十五岁的冬天追随篡夺王、抛弃了自己的家乡。
在单枪匹马地奔驰于铁轨上的岩佐木的内心里,遥远昔日所割舍的梦想的遗骸化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影像乍隐乍现。激起这些陈年往事的,正是从雨幕的前方飘来的残虐波动;是某种满满孕育着污辱、残暴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负面因子,无比凄厉的不知名物体。
越过了堤防的正上方一带之后,镰鸟的脚开始不听使唤,似乎深深畏惧着位于铁桥前方的存在。不管怎么用缰绳抽打抑或紧拉,镰鸟的反应都很迟钝,不久甚至无视主人的命令停了下来。
岩佐木放弃镰鸟,单手揣起铁矛在铁轨上奔跑。
从雨幕的前方传来了人的悲鸣;声音不是只有一人,那是多数人所放声发出的临死哀号。
血腥味和雨和在一起直窜鼻孔,一股惊人的恶寒从丹田涌出。现在不难理解镰鸟的心情;可以选择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前进。但岩佐木的双脚和脑子里的念头背道而驰,一步一步往前送。驱使岩佐木的,就是这股愈靠近、强度与振幅就愈强大的波动。现在的岩佐木踩着机器人般的步伐,只是愚直地穿过细雨的帷幕,宛若纵身扑进熊熊营火将自己烧死的飞蛾。
然而——那一双脚冷不防在原地定住。
原本慌乱的呼吸也陡然平复了下来。相对地,岩佐木脸上的嘴唇开始打起了哆嗦。
哆嗦沿着喉咙流经人胸肌,从腹部往腰下传递,使粗壮的大腿频频打颤。
原本紧抓在掌心的铁矛从指间脱落,发出沉闷的声响掉在碎石地上。岩佐木脚软到无法站直,当场跪了下来。一会儿甚至连跪也跪不稳,最后整个人瘫坐在地。
心脏下方有某种坚硬的东西不断往上重击岩佐木,直教他发疼。看来视野会摇摇晃晃并不单只是下雨的缘故,有一无法控制的凶猛感情从胃部汹涌高涨。
现在映射在岩佐木眼中的,是三十年前的十一月,冒着熊熊烈火矗立在沸腾得变成了熔岩色的天空底下的水泥建筑群。
洒落在柏油路上的肉片与血潮,焚烧皮肤表面的热风——
被打爆头的父亲、变成了碎肉堆的大人们、被踏毁的屏障——
身染鲜血的纯白部队、身影朦胧摇晃的镰鸟、领在他们的前方穿越路上迷濛的雾气、以及迎风飘扬的利维坦旗!
“桐人大人。”
昔日自己不惜肝脑涂地所侍奉的主子之名,从颤抖的嘴唇剥落。
在五月雨描绘出的白地银斑光景之中,理当早已消失在遥远过去的篡夺王——雾崎桐人在轨道上脚踏姬路兵的尸体,现在正向岩佐木投以从容自得的浅笑。
桐人的身体表面上披覆着许多层形似白大理石结晶的外壳——泛着灰白色光泽的那个外壳,其实是刺穿了皮肤的发达肩胛骨。两边的肩胛骨从背肌的两边刺出露到体外,就像鸟类把翅膀收起来一样形状复杂,同时又发挥了保护身体的铠甲效果。
壳与壳之间隐约露出的肉体的颜色,乃是仿佛会将光吸走般的污秽暗色,状似蒸煮凝结而成的肉质看起来就好似在表皮流动一样。表皮上可以看到有不停蠕动、状似月饼的瘤状突起,突起物在破裂并释放出苍白色的气焰后便消失不见;也有好几条筋浮出相互纠结缠绕,形成大块的肌肉在体表上移动,流动从来不曾静止过。
但比外壳和肉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脸上的表情。脸的肤色和肉体一样,同是类似腐败脏器的污秽暗色,五官勉强能看出人类的原形,但头发以肉眼能辨别的速度快速滋长,铁灰色的双眸带着令人不快的同情笑意,透过发隙忽明忽暗地闪烁,嘴巴则明显是在大笑的模样,而黑蔷薇色的奇怪图纹替肌肤表面增添了不祥的色彩,为这副品味俗恶的外观做整体作结。一直缠绕在岩佐木脊椎上的不快波动似乎就是源自于他的大笑。那身影就和岩佐木记忆中的雾崎桐人完全一模一样。
——篡夺王再临!
这句话贯穿了岩佐木的脑髓。横行全身的颤抖逐渐夺走岩佐木的思考能力。纵横沙场三十年的老练战士只能东手无策地慢慢变成路上的石头。
“兵曹长,救我——”
听到脚边有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岩佐木回过了神来。低头一看,纯白的军装染满了鲜血的步兵们,一如马口铁人偶般散乱地倒在地上。
从尸体的损伤状况判断,他们应该是惨遭蹂躏、至死方休。有人像压花一样,身体被压扁成了平面;有人身体被揉成了一团,气绝身亡;有人关节以外的部位被折弯,就像鱼干一样被吊在钢梁上;有人身体各部位被细细地扯碎成数十来块排列在地面上;有人五脏六腑全被掏空,只剩一副臭皮囊仰卧在铁轨上;有人被当成抹布一样连指尖都被拧成螺旋状而死——精英士兵被以各种惨绝人寰的手法杀害。
篡夺王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阔别多年的虐杀。这个事实瞧那些凄惨无比的死状便不言而喻。现在爬到岩佐木脚边求助的步兵,也被断了手掌跟脚掌,凄惨的士兵一边用喷溅着鲜血的棍状四肢蹒跚地在碎石地上爬行,流着满脸的涕泪与口水豁出一切想逃命。
“继续哭喊吧。”
由三单音组成的合音响起,向岩佐木求救的士兵身体被往反方向拖了回去。嘶哑的尖叫从他的口中喊出,但岩佐木害怕得整个人无法动弹。
桐人双手抓住士兵的脚踝,将他高高提起到自己的面前后,发出霹霹啪啪的刺耳声响将那具倒吊的身体从胯下撕裂成两半。
令人无法想像是出自于这个世界的哀号响遍了铁桥。膀胱跟尿道随着大量的血水从被撕裂成两半的胯下探出了脸来,直肠、大肠、小肠则接连从白色的骨盆里面溢出掉满一地。直到横膈膜被撕开,士兵的哀号才总算停止,但桐人无视玩具已经断气,露出冷笑用手劈进身体撕开的裂缝,一路精准地劈开到锁骨的正下方。
“模仿牛仔。”
篡夺王貌似开心地如此说道后,抓着脏器洒了一地的士兵遗体的其中一只脚,开始在头顶上不断挥舞。他似乎真的是打算模仿牛仔。五脏六腑被掏空的尸体扮演绳子,头颅则扮演绳子前端的铅坠。被桐人用蛮力高速挥舞甩动的尸骸频频和桥面、钢筋、四周的尸体发生撞击而早已失去原形,最后变成了一条血红色的牢固绳子,随着篡夺王的一句“腻了”被随手抛进河里丢弃。
岩佐木的脑干早已麻痹,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连根手指都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来挪动,宁可说是处于一个根本不知“动”为何物的状态,但还是可以认出如今在眼前沉迷于小孩子般游戏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雾崎桐人。
桐人悠然地在岩佐木的面前物色姬路兵的尸体,夺走身材最接近的军服穿上。
“果然还是这身打扮最适合侬。”
穿好山羊色的军服,一板一眼地扎好皮带,披上绯色的外套后桐人欣喜地顾影自怜。姬路兵的军服是直接沿用神追军的款式,现在的桐人就跟三十年前事变当时的身影一模一样。
“有肉的味道。”
桐人抽动鼻子,看向耸立在河岸边的运动竞技场被雨淋湿的漆黑外墙。他脸上挂着垂怜的笑意,拖着绯色的外套,对岩佐木视若无睹,迳自朝京王多摩川车站的方向离开铁桥。不知是在运动竞技场避难的居民,还是散开的骑兵,也有可能是两边的味道都被他嗅到了吧。他全然没把惊愕过度以至于忘记表露出愤怒、胆怯、与战斗意欲的岩佐木放在眼底,注意力全跑到有办法更加取悦自己的玩具上。
——镇上的居民还有士兵,将一个也不留地全被杀死。
这个念头从动弹不得的岩佐木的脑海中掠过。就在他试图提振自己的气力时,飘着五月雨的前方传来了宛若啜泣般的声音。
“好痛喔,救我……”
惊觉那是鸟边野的声音,岩佐木拼了命提起沉甸甸的腰,一边闪避散落四地的凄惨遗骸、一边朝凄凉的大队长身旁走去。
“好痛,真的好痛。”
以不幸的意味而言鸟边野似乎特别受到桐人的恩宠,饱受别出心裁的凌虐。
摊在地上的手脚的关节全部都往反方向弯曲,两只眼珠都被挖掉,空洞的眼窝被塞进了本人阴囊里的东西——这是桐人喜欢的游戏方式。
“凡是俊美的男人,那个王就会用这样的方式贬低对方。看来是您运气不好哪。”
在鸟边野的身旁盘腿坐下,岩佐木用沙哑的声音向他说道。鸟边野的哭声空虚地响荡。
“救我、救我……”
在鸟边野的恳求下,岩佐木拿出塞在眼窝里的东西后,割下鸟边野军服的袖子代替绷带缠在两眼的伤痕上。昔日那白净的美貌已不复存在,如今躺在铁道上的只是一具被婴儿破坏得不成原形的人偶。之所以还能留有一口气在,或许全拜练气能手生命力的恩赐,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得拯救部下。
鸟边野惨不忍睹的模样加深了岩佐木的决意。撤走留在运动竞技场前的骑兵,暂回高尾山重整态势,才是这个状况下的上上之策。
就在岩佐木下定这个决心,打起干劲准备站起来的那个当下,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四肢完好地倒在地上的久坂由纪。
“你还活着吗?运气真好。”
一出声攀谈,由纪在痛苦地呼吸过后,把视线转向岩佐木。
“那个……怪物呢……?”
“他往运动竞技场去了。防壁已经失去意义。那些居民死定了。”
“什么……?”
“战争结束了。我要率领骑兵回高尾,你就在这里装死吧。桐人大人似乎已经玩腻了,等到他杀光居民、烧掉镇上之后,应该会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在那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
由纪凝视了岩佐木的脸孔一段时间,接着身子往旁边一翻,试图用腕力撑住身体爬起来。
岩佐木先是将鸟边野背在背上之后,一脸惊愕地低头俯视由纪的苦斗。
“你还是听我的劝告。用那副身体跑去挑战桐人大人,这次一定会被当玩具的。即便是妇孺他照样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怎么可能装死。”
由纪用双手的掌心撑地,以伏地挺身的要领支起上半身,右膝往胸前提作势从地上站起。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便使原先受伤的右手臂跟左大腿又淌出鲜血。岩佐木见状皱起了眉头。
他背着鸟边野,单手握住由纪的左手腕,一把将她向上拉起。尽管脚步仍有些不稳,多亏岩佐木的相助,由纪总算能以自己的双脚站立。
一时之间由纪一脸诧异,从近距离抬头仰望岩佐木。等呼吸平稳下来,由纪理解了状况的变化。
“现在这个状况可以解释为和姬路兵休战了吗?”
“啊啊,就当双方势均力敌吧。”
“我明白了。请问尊姓大名。”
“……第三大队兵曹长,岩佐木满男。”
“我是久坂由纪。我以名字发誓,绝不会藉这机会对姬路兵出手。”
“哼,你的名字明明是涩泽薰吧。”
“我的本名是久坂,薰这名字只不过是市长擅自帮我取的。”
由纪说罢闭上眼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吁出,调理体内的气脉对体内外的伤势做紧急处理。
岩佐木看出由纪做好了不惜一死的准备。她大概是以为即便气早已耗尽,只要尽自己的全力,好歹能和桐人拼个同归于尽吧。虽说年轻气盛,但也太过有勇无谋了。他看着由纪,感觉仿佛在看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样。
“你打算和桐人大人一战吗?”
“是的。对了,那个怪物就是雾崎桐人吗?”
“是啊,只是大概没人会相信吧。’
“不敢置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我出发了。”
“……别去了,不要糟蹋自己的性命。”
由纪用深邃沉静的眼睛注视岩佐木,以严肃的声音开口表示:
“谢谢。你虽然是敌人,却是个好人。”
语毕由纪掉头转身,拖着满是血和泥泞、浑身是伤的身体,手提军刀独自离开铁桥。眺望往雨幕中消失的纤细背影,岩佐木吁了一口深深的叹息。
可以理解为何涩泽市长会属意那个女孩作为天子人选。
“真是让人不舍。”
岩佐木像是不让人听见似地喃喃自语后,向扛在肩上的鸟边野投以愧疚的视线。
“大队长,恕属下冒犯,属下在此有个计策。”
“嗯……?”
“对大队长来说,就某个层面而言或许也能算是达成了目的也说不定。当然了,纯粹是就某个层面而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岩佐木做了一个提案。闻计,鸟边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这主意实在是太棒了,兵曹长。即刻实行那个作战。好,就这么说定了,快跑!”
尽管四肢的关节残缺不堪,两眼被挖掉、阴囊也被扯断,但鸟边野还是显得神采奕奕。
在内心的一角岩佐木对自己的献策感到后悔的同时,他仍拔腿跟踪在由纪的后头。

雾崎桐人堆起满面的笑容,用右手单手抓住镰鸟的脚踝,顺势一拉硬是将四百公斤以上的体重拖倒在地。
镰鸟发出刺耳的悲鸣,绿色的外皮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重砸在地。鞍上的骑兵没能从马镫抽出脚来,连人带鸟一起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面上,一股沉沉的低音在狭小的巷子响起。
“咿嘻!”
桐人咧开的嘴巴迸出快活的怪声。
倒地的镰鸟在半空中挥动两只镰刀痛苦挣扎。桐人脚一抬,瞄准那副比脚还长的脖子狠狠踩下。引人怜悯的叫声从鸟喙泄出,桐人一把抓住其中一只镰刀,硬生生地从镰鸟的身体拔开。
刺穿耳膜般的镰鸟叫声划破了风雨,身体的伤口喷出绿色的体液,以被桐人踩住的脖子为支点尽其所能地疯狂挣扎。因为这里本来是作为单行道之用的狭小巷弄,因此镰鸟挣扎的双脚不断发出巨响踢击道路两侧的水泥墙,老朽腐化的墙壁因此慢慢坍垮。
不知是失神还是断气了,还固定在鞍上的骑兵,像人偶一样毫无反抗,配合鸟的动作前后左右甩动脖子,两只手则有如脱臼似地,时而双手高举、时而往左右两边摊开、时而上下交叠。
“高兴吧,蠢鸟。侬收下你的这玩意儿当武器。”
桐人手拿切断面还有体液滴落的镰刀,四处挥来挥去好不快乐。
“试砍。”
嘟嚷一声,桐人举起扯断的镰刀朝骑兵的头颅砍去。随着锐器刺入骨肉的声音,镰刀上锯齿状的突起虽然刺进了瞄准的地方,却未能一刀砍断。
“唔奴,砍不断哪。真是奇了,这是何故,以前明明能砍断。”
原先包围运动竞技场散开的骑兵们重新整队集合,在风中拖曳着绯色外套,排出阵势朝着一脸困惑的桐人展开突击。但桐人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反倒是恼羞成怒地想把镰刀从骑兵脖子上拔出。
“喝呀!”
骑兵的头颅一如木栓般随着桐人的吆喝声从躯体拔下,朱红的鲜血如泉涌般在五月雨中喷洒飞溅。桐人用只眼瞥视镰刀喃喃自语道:
“刀刃都磨损了不是吗?好歹做个保养吧,该死的蠢货。”
镰鸟的镰刀并非单纯是巨大化的螳螂镰刀,而是姬路移民地的研究者利用基因工学制造的。是一种具备无数的锐利突起、适合斩击的刃器。原本替镰刀作保养是骑兵的分内工作,但现在死在桐人脚底下的那名士兵似乎疏忽了。
就在这时,十八名骑兵在狭小的巷弄排成二列纵阵,直朝着桐人冲来。桐人退无可退,本人也没有逃走的意思。他威风凛凛地迎接姬路骑兵,并且咧开脸孔下半部的嘴巴大笑。
“侬要砍烂你们。”
做出宣言,桐人单手牢牢握住刀锋受损的镰刀握柄,掀起绯色外套,采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主动冲向骑兵展开迎击。
也难怪打头阵的两名骑兵会人感吃惊,毕竟面对为数如此可观的镰鸟还胆敢只身闯阵的笨蛋,他们这一生还不曾看过。
“踩扁他!”
从惊愕中回神,其中一名骑兵下了号令,两人便双双将矛头往前方刺出。镰鸟也以训练有素的动作朝桐人高举两把镰刀。一旦在无处可逃的狭窄巷了里遭到二列纵阵的骑兵的突击,凡是一般人必将会被踩成绞肉。
“去死吧,你们这群臭小子。”
不是一般人的雾崎桐人语带轻佻、挥起刀锋欠损的镰刀,带着满面笑容和姬路骑兵正面冲突。
刹那——五月雨所描绘出的白地银斑光景,顿时被改涂成了白地朱斑。
画面中没有悲鸣,只见光景中喷洒出颜色千变万化的飞沫和肉片。
绿色的外皮、纯白的军服、黄土色的肉片、黑色皮革的系带、断成两截的一上身、流泄的肠道、撕裂的外套、鸟喙、绯色眼珠、手肘后半段的手臂、挂着勇猛表情的头颅,等诸如此类的物体一如吹雪般覆盖了半空中。
紧接着,绿色的体液盛大地喷洒而出。颈部以上的部位消失不见的镰鸟们从切断面喷出绿色的潮水,摇摇晃晃地纷纷发出巨响倒地。
在镰鸟的鞍上,则可见两脚还插在马镫里的骑兵的下半身。那些被截成两半的躯体从切断面喷洒出鲜红色的血泉,同时零零落落地把脏器撒满一地,重心不稳地左右晃动着。
空中飞舞的十八具上半身的胸腔里落下了内脏,在狭隘的巷子下起了五脏六腑的腥风血雨。
沾附在墙上的黏膜、红黑色富有光泽且弹性十足的不知名物体、形似暗褐色馒头的组织、断掉的长长管子、外表难以形容,看似柔软的体内组织——桐人独自满足地欣赏着这片呈现了尸横遍野惨状的土地。
身上的纯白军服早已染成了一片血红。尽管身体插着四把铁矛,然而桐人却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踏着肉片与脏器所铺成的地毯,扬起嘴角冷笑、把手中的镰刀举到胸前。
“削铁如泥哪。”
桐人心满意足地如此说道,凝视手中损坏得体无完肤的镰刀。能以刀锋损坏的镰刀连人带鸟将骑兵队一刀两断,与其说是削铁如泥,不如说是脱离常识的蛮力使然,然而桐人丝毫不在乎那样的逻辑,只是忘我地沉浸在欢悦之中。
“侬乃世界最强,也是世界最帅。”
孤芳自赏的同时,桐人率性地拔起插在体内的铁矛随手四处乱丢。肉体的修复方式并非透过细胞增生来修复伤口,而是类似用高黏性的树汁塞住破洞。再生效率比身为玉的时候更好,复原得也更快。
就在这时,一只弓箭随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命中了桐人的太阳穴。
来势汹汹的箭力道之强,让桐人应声向右倾倒。
“痛啊。”
自现身以来便一直把哄笑挂在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扭曲。
侧头部深深地插着一只弓箭,桐人狠狠瞪了耸立在坍倒的墙壁对侧的运动竞技场。可以看到斋藤正从观众席的最上部探出身子准备射出第二发。
“他马的弓手,侬一定要把整束弓箭塞进你的肛门。”
桐人随手一挥,轻易地扫开了咻一声以音速飞来的第二只弓箭;然后抓着第一只弓箭的羽毛,使劲从太阳穴拔出。
“好痛、好痛啊。”
红色的鲜血从那伤口一举喷出。由于头部的组成跟身体不一样,这个部位所产生的常人的痛觉折磨着桐人。
“等着,侬这就去宰了你。”
丢下染血的箭头,桐人转向往运动竞技场出发。
处在玉意识的内侧里时,桐人也总是时时观察外界的情况,所以他早就知道调布新町的所有居民目前都在运动竞技场内避难。
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弄一五○○人的玩具,桐人兴致勃勃地在脑袋里做着愉快的想像。光是让常人窥看到其空想内容便会疯狂而死般无比凄绝的企图一个个接连从脑干深处涌出,桐人兴奋得无法自持。
但就在这个时候,意识的角落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的任务结束了。快点缩回来,笨蛋殿下。
桐人十分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满怀恶意的笑声连同更为狰狞的感情在脸上绽开。
“心急了是吗,‘意志’?呀哈哈哈哈,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这回轮到你被封印了。你就束手无策地待在那里观赏侬的行动,捶胸顿足后悔一辈子吧。实在是爽死了,笨——蛋,笨——蛋。”
——呜哇,你惹怒我了。给我记住,下次我死也不放你出来。
“少啰唆、闭嘴、笨蛋。很遗憾没有下次了。别再跟侬说话了,听了就烦。”
桐人半强硬地打断“意志”的声音迈开大步前进,来到运动竞技场的入口闸门前。
或许是哨兵通报了紧急事态,可以听见运动竞技场里传来居民的悲鸣。
桐人竖起耳朵舒服地聆听着那个哀鸣,一想像待会儿即将掀起的场面,体内的细胞便喜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今宵要举办阔别三十年被解放到外界的喜宴,就拿一五○○人份的血肉当作垫子,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明月吧。
就在桐人做好决定,双手攀着带刺铁线的障壁准备翻进旧自行车运动竞技场的那个当下,背肌有一道微弱的电流流窜而过。
桐人抬头仰望身后,高架轨道的漆黑下腹和一排排的水泥支柱映入了他的眼中。接着露出喉结继续将视线往上扬——捕捉到了伫立在高架轨道侧壁上的纤细人影。
“丫头。”
手中的军刀斜指下方,久坂由纪挟着绵绵细雨低头俯瞰着雾崎桐人。尽管她浑身都是自己流出的鲜血,不过瞳孔中炯炯有神的虹膜从地上依然清晰可见。
“捡回一条命的家伙,跑来是想尿失禁吗?”
桐人大喜过望地喃喃说道。即兴演出是再欢迎也不过的了。摘下美少女的头颅用双手压扁挤爆后再召开宴会感觉也不赖。目光如炬的铁灰色眼眸上下打量着由纪的肢体。
在他的目光焦点处,由纪那只挺拔的脚朝空中踏了出去。
一如纵身跃进满是沸腾岩浆的火山口中的殉教者般,由纪朝着桐人一直线往下坠。
但她的行为并不是殉教。细长眼睫毛底下的翡翠色视线牢牢地锁定了目标,军刀的刀尖旋往了腰后。
——凭那跟屁一样的练气你能干什么?
由纪早就耗尽了气的事桐人也心里有数。
对手不足以为惧——照理说事实应是如此,但发光的粒子却开始在军刀的刀身上凝聚。
“唔?”
空气烧焦的气味夹杂在雨水中飘进了桐人的鼻孔。
蕴藏了膨大能量的振动音缓缓从上空降临。
“怎么可能!”
那声喃喃自语尚未结束,由纪的军刀在半空中扭曲成了鞭状。
金黄色的光从裂开的空间溢出。在静止的画面中,唯有那道光持续在膨胀。和从雨云飘下的白银色飞沫相应,整片视野被金黄与白银给掩没了。
刹那,粗如圆木的闪电昂起了前端。
眨眼间那道闪电钩破了半空,斜向剖开了试图以侧跳闪避的桐人的腹腔。
“噫呀!”
那一声悲鸣旋即被落在柏油路上的气弹所发出的爆炸声和漫天卷起的尘烟给遮盖过去。
被击溃的桐人侧着身子动也不动地倒在路上,高黏性的黑色血液从腹部被打穿的伤口淌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强烈的疼痛与愤怒使桐人咬牙切齿地环视四周。从地上飘起的尘烟已经被雨势浇熄。桐人一面修复腹部的裂伤,一面放眼在五月雨中巡视。
在那一瞬间,右前方的雨被划出了一道缺口。
军刀的刀尖从缺口中猛然刺出。
刀身上有练气包覆,直接挨刀会有危险。桐人灵敏地侧身闪过攻击后,用明显毁损的镰刀直朝着由纪横劈。
刀锋上头迸出了火花。
由纪一脚踩在横劈而来的镰刀上,把练气当成跳板般踩在脚跟与镰刀之间纵身高高跃起,接着在半空中踩住雨水一蹬,旋转着身子在桐人的头顶飞舞。桐人紧盯着由纪的行动,轻轻地在口中咂了一声。不晓得由纪是用什么方式、又是从什么地方在短时间内充足了气,这么一来,由纪顿时变成棘手的人物。桐人透过玉的眼睛知悉由纪是一名天赋奇才的练气能手。在甲州街道打在变异牛身上的那招气弹——要是吃了那一发,就算身怀不死身细胞的再生能力一样岌岌可危。即使不至于丧命,也恐怕会跟重蹈当年西征的覆辙,被“意志”趁自己失去战斗能力时夺走身体。
想阻止她射出气弹,只要别让她有蓄气的空档就得了。在心中跟自己确认过后,桐人毫不惋惜地抛下镰刀,跳跃着追向在半空中飞翔的由纪。
桐人的跳跃并未经由气的辅助,凭藉的纯粹是肌肉的爆发力。不过桐人的爆发力跟一般特进种不能相提并论,他一如弹射器所射出的弓箭般,以惊人的速度向斜上方飞去直逼由纪。
“!”
这回换由纪大吃一惊。
拖着随风剧烈摆动的外套下摆,身躯状似笨重的桐人以惊人的高速突飞至上空。
来不及闪避了。看破这一点的由纪一边在空中飞舞一边在腹部集中练气作为防御。
下一瞬间——桐人的头顶捣入了由纪的心窝。
“咕!”
由纪的身体伴随着呻吟弯成了ㄟ字的形状,樱色的嘴唇淌出了鲜血。
桐人的速度并未就此减缓,在空中用双手粗鲁地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和脚踝,架住她的身体,硬生生撞在运动竞技场的外墙上。
咚——沉重的声音响彻了调布新町,被雨淋湿成了黑色的水泥外墙,以撞入壁面的由纪身体为中心陷没成圆锥状。
瞬间,由纪的白皙颈子长长地向前探了出来,从那喉咙吐出的鲜血洒在了桐人的笑脸上。
确认予以充分的打击后,桐人用手指攀在墙面的凹凸处,悬在运动竞技场的侧壁。
失去了支撑力的由纪无力地垮下坠落。桐人跟在由纪的后头往下跳,并且让双手十指在脑门上头交叉紧扣。
朝着重摔在地的由纪的脸部施以头锤攻击,在柏油路上压碎她的头部——这就是桐人所盘算的主意。
以头下脚上的倒吊姿势一直线坠落的同时,由纪拼命设法保住逐渐远去的意识。
尽管靠练气形成的铠甲避开了致命伤,还是感觉得出来有几根肋骨折断刺进了内脏。但至少呼吸还不成问题。既然还能呼吸,自然也能把气提出来。
桐人跟在后头展开追击是预料中事。胜负就决定在落地的瞬间。由纪以意志力维系逐渐模糊的视野,全副神经都集中在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静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风的声音变了。山纪双目圆睁,强忍着痛楚,快如疾风迅雷地以猫的动作上下一百八十度翻身,靴底踏稳了地面。
她仰头瞪视上方,只见双手紧扣在脑门上的桐人直朝着这里落下。
由纪将从下气海提出的气往左边的气街集中。
那里顿时有一道苍白的闪电乍现,金黄色的光粒子往白银的刀身缠附。
灌注了浑身之力,向上刺出的刀尖巧妙地避开桐人的头锤,深深地贯穿了他的右肩。
——对不起了,玉。
由纪合上眼睛,在心中如此默默道歉后,让凝聚在刀尖的练气在玉的体内炸裂。
耀眼的光东呈放射状往四面八方散去,随着深厚沉重的爆炸声响,桐人右肩的部位被炸得残缺零碎。
在弥漫的硝烟中,即便强如桐人也不禁发出短暂的呻吟,踉跄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丫头!”
桐人撕开身上的白色军服,从中露出的右手臂冒着苍白的硝烟,处于仅靠一张薄皮和一根骨头勉强维系住的状态。但还不至于构成致命伤。
桐人气喘吁吁地就地静止不动,将全副精力投注在伤口的修复上。铁灰色的目光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怀着强度更增的恨意。
——我得追击才行。
尽管由纪极欲向前迈开步伐,可是双脚就是不肯听话。桐人是玉变身而成的事实令由纪无法狠下心痛下杀手。就在她踌躇不决之际,好不容易制造的伤害,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修复完毕了。
“蠢货。”
轻松地转了转原本藕断丝连的右手臂后,桐人气势汹汹地跨步向前逼近。
由纪情急之下所刺出的军刀被轻而易举地闪开,下一个瞬间,这头敏捷的怪物擒住由纪的腰部将她推倒在地。
“呜!”
后悔已经太迟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由纪推倒,整个人跨坐在胸膛上的桐人露出丑恶的笑容睥睨着她。
“如何,很重吗?觉得难受吗?”
得到稳固的胜利,桐人一副龙心大悦的模样从上方压迫由纪受伤的身体。刚才折断的肋骨因此刺进了内脏,让由纪痛苦得整张脸变了形。
“侬这就挖出你的眼球。”
发出三个单音,桐人将双手的拇指放在由纪的下眼睑,直接往眼窝里面推挤施压。
“哭喊吧,尖叫吧,求侬赦你免死。”
桐人的拇指陷进眼球的正下方,连蚊子泪滴大小的怜悯之心也没有。由纪紧闭的视野染上了一抹红色。这就是鸟边野刚才所受到的酷刑。
由纪不惜渗血紧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发出悲鸣。宁可失去双眼,由纪也不愿向这种怪物表示屈服。
负责转动眼球之用的下斜肌渐渐撕裂,带着铁味的剧痛在头盖骨中嗡嗡作响。就在由纪思考眼球被挖掉之后该如何反击时,桐人的身上传来了撼动筋骨的沉重声响。
“!?”
原本陷入眼窝的拇指连同那个声音一起被抽出,体重的压迫也跟着消失。
由纪见机不可失,凭借着臂力让倒在地上的身体往后退避,睁开了眼睛。鲜血跟泪水刺痛了下眼睑的伤口,同时在雨势的影响下,视野异常模糊不清。
一个刚强的背影映入了那个朦胧的视野里。由纪伸出手臂揉眼,用雨水洗去血液跟泥巴后,确认眼前所发生的状况。
一副可以与钢铁媲美的肌肉装甲耸立在落雨中。僧帽肌、三角肌、背阔肌高高隆起,交叠得像重重山峰般;雨滴沿着肌肉的棱线向下滑去,汇集成川流往腰部的凹陷处。棱角锐利的肱肌前方则握着一把还垂滴着血肉的铁矛。
隔着那个雄壮的背影,可见头部血流如注的桐人只脚跪倒在地。他用手按着头部塌陷的地方,向半路杀出的敌人露出凄厉的笑容。
“岩佐木先生。”
由纪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但岩佐木头也不回。
“你还好吧。”
“勉强没事。”
“我来争取时间,你就趁这机会好好蓄气。”
“岩佐木先生……”
“回答呢?”
“——是。”
确定身后的由纪许诺后,岩佐木瞪眼怒视桐人。
头盖骨的裂痕获得修复,桐人脸上带着卑劣的微笑起身,失血的部位也已经止血完毕。单凭铁矛的打击只能予以暂时性的伤害,无法使其致命。
吃了秤坨铁了心,岩佐木用力握紧铁矛。
如今,自己正和当年踏上旅途的那天一样,躲在巷子瞻仰的篡夺王一对一单挑。心头固然有一股自然的感慨袭上,但现在可不是悠然地耽溺于回忆的时候。
随着时光的变迁,人心与状况都有了改变。
此时此刻,在这里对峙的并非篡夺王与他的下仆,只有杀害了部下的敌人,以及前来为士兵报仇的兵曹长。
岩佐木右脚大步向前跨,挥动右手的铁矛横劈,落下的雨滴在半空中横洒溅起飞沫。
桐人脸上依旧挂着倨傲不恭的笑容,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以单手挡下了横劈;接着顺势用力掐住矛头,反过来作势从岩佐木手中夺走。铁矛在两人之间嘎嘎作响。
“唔呣,很有蛮力嘛。”
“我的荣幸。”
岩佐木简短答腔后牙一咬,岔开双脚加强施力,粗大的血管随之浮现在太阳穴、二头肌还有大腿上。岔开的双脚因为施力的反动渐渐向后退。
然而桐人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岩佐木的力量。
最先承受不住双方较劲的是铁矛。哔叽哔叽的金属碎裂声响才刚入耳,铁矛就在两人的手上碎成了粉末。
“耶嘻嘻嘻。”
或许是很兴奋能和强敌对战,桐人发出奇妙的声音笑了。岩佐木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壮如铁锤的右手提到耳边,朝桐人的颜面挥拳灌下。
桐人用左手掌心接住了那一拳,接着从上方握住岩佐木的拳头,以握力向上一拧。
“呜!”
令人不可置信地,岩佐木的铁拳下面临毁在桐人的握力之下的危机。桐人刺在岩佐木手背上的指甲陷进肉里,使五根掌骨发出了刺耳的悲鸣。受制于被桐人握住的力量,岩佐木也无法解开拳头。
手腕发出尖锐的声响向上折起,痛苦不堪的岩佐木在湿透的地上跪下了单脚的膝盖。桐人让身体的重量也压上去,一点一滴地粉碎岩佐木的拳头。单论体格,岩佐木大上了桐人两号,然而桐人却不以为意,单手就制伏了壮汉。
“奴呜呜!”
岩佐木用空下来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接着重新调整跪姿稳稳踩牢地面后﹒使尽浑身的力气坚持要让身子站起。上半身的肌肉颜色变得通红并且体积膨胀,上头浮出了仿佛用筷子夹住般的粗大血管。
“加油、加油。”
岩佐木使出浑身解数的抵抗,对桐人而言只不过是段即兴表演,桐人用轻视对手的语气如此调侃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稍稍拿出了真本事。
“咕啊啊!”
岩佐木的右手腕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声音碎了,而且肌腱断裂、皮开肉绽,桡骨和尺骨整个露了出来。原先拼命要抬起的腰再也使不出力,岩佐木就固定在弯腰的姿势忍不住放声哀号。
“呜嘻。”
桐人眉开眼笑地抓住岩佐木的左手,易如反掌地折弯了不属于关节的部位。但岩佐木没有继续衷号。即便痛苦得揪起一张脸,他还是发挥毅力强忍叫出声的冲动。篡夺王顿时面露不快。
“真无聊。快叫、哭啊、哀号啊!”
篡夺王用力一把抓住岩佐木剃得短短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用膝盖踢击昔日部下的面孔。
岩佐木塌掉的鼻子血流如注。桐人这回以更强而有力的膝击直捣他的胸腔。确认肋骨断了几根之后,再继续用膝盖往同一个地方撞击。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导致岩佐木的口中淌出了浓稠的血液。
“怎样,很痛吧。哭啊哭啊快叫啊。”
桐人执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挺出膝盖撞击岩佐木。雄壮的肌肉装甲每承受一击就发出沉重的声响,并且断裂陷没,半晌甚至开始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岩佐木的口中垂流出鲜血跟呕吐物搅和在一起的流质物体。
单方面施暴的桐人貌似痛快地开口向岩佐木问话:
“你想变得跟肉丸子一样圆,还是金属板一样扁?让你自己选。”
浑身浴血的岩佐木转动眼珠睨了桐人一眼,“呸”的一声从口中吐出血块后低声宣言。
“看来准备似乎已经完成了。”
“嗯?”
“小的这就来陪您一起下黄泉。下次让我们在无间地狱一起重竖那面旗帜吧。”
说完,岩佐木一把攀住了桐人。
两只折断的手将桐人的上半身牢牢环抱住,尽管断裂的肋骨刺进了内脏,依然以紧贴对方肉体的方式封住行动。
“唔奴?”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那是昔日神追军士兵必朗朗上口的誓言。
当中怀带著作恶多端、死后唯有下地狱一途的士兵们微薄的愿望。
岩佐木侧头隔着肩膀向身后完成了气弹准备的由纪说道:
“直接射击。”
压低上半身,刀尖旋至腰后,右肩微微向外挺出,摆出了拔刀术架势的由纪在风雨的吹打之下呐喊:
“请你让开!”
“如果我放手,你是无法命中桐人大人的。”
“岩佐木先生!”
由纪的叫唤高亢地响遍了雨中。
岩佐木使出最后的力量缠着桐人不放。
“侬没兴趣跟男人抱在一起。”
桐人不耐烦地放话后,把手搭住岩佐木的脖子用力勒紧。
“快点流出屎尿来吧。在侬的面前为你的虚张声势后悔!”
“快……射击……!”
岩佐木嘶哑的声音无助地在由纪耳边轻响。
由纪直视前方的视野蒙上了液体。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砍不下手。这怎么可能砍得下去。然而自己非砍不可。
这时——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大叔,你耍帅过头了吧。”
山纪惊愕地扬起视线,睁大眼睛望向桐人。
在道路的前方,被岩佐木牢牢擒抱住的桐人瞳孔的虹膜正逐渐转变成茶褐色。
“你的戏分结束了,接下来轮到我耍帅。”
桐人如此说完后,放开了勒住脖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插进了岩佐木两边的腋下。
那个声音不是合音,而是跟人类一样的单音。
“你是——”
桐人轻松提起岩佐木的身体,就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抛到了路边。此举固然过分,但岩佐木也因此得以退离气弹的射线。
桐人望着由纪憨憨地笑了。
“射吧,由纪。”
“——玉。”
“凭你那半残的技术,是杀不死我的。”
桐人的脸上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玉的笑容。
但下一个瞬间,那双眼眸又变回了铁灰色,两边的嘴角向上吊起几乎要咧开到耳垂下,三个声音夹杂在雨中响起。
“去你的‘意志’!没种的废物!到底要阻扰侬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桐人的头发继续接着长长,肩胛骨随着从肉体轮廓喷发而出的蓝色光芒隆起,意图以更厚重的装甲防护全身。那对目光如炬的双眸夹带了地表上所有的恶意射向由纪。
——我死不了的。
——所以由你来阻止我。
直到此时,由纪总算彻悟之前玉在铁桥上所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内心被深深地挖开了一个洞。原来玉打从一开始便抱着最后要牺牲自己的决心选择解放了体内的怪物。
一种难以用言语解释,澄澈又强烈、但又带着痛楚的感情在意识的最深处萌芽了。
那个感情在体内卷起漩涡、起伏翻腾,汹涌地向上窜出,使由纪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玉。”
由纪咬紧牙关,眼尾悬挂着两道泪水,全力拔刀往斜上方砍去。
刀尖所划过的轨迹一如丝绢般被撕裂了。
一道强烈到仿佛会灼瞎眼睛的穹窿形光芒,从裂缝昂首窜出。
光的集合体在静止的世界中独自膨胀。这道光富有黏性,当中所孕育的练气威力之强大,使半球体的表面爆发出了好几道细小的电光。
从裂痕完整现身的光芒具有光子转换的质量。
这串发光的泪珠挟带着狂猛呼啸的闪电,一直线射向了前方的桐人。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进了光里。
射线的起点到终点,顿时变成了金黄色的金属棒。无论是身在起点的由纪或是终点的桐人,都被逐渐吞噬进那道令人为之目眩的光辉激流里。
一个仿佛要刺破耳膜般的高亢尖锐声响直窜天际,尘烟和冲击波随之从光辉里爆发喷射。
同时,先前被吸进空间裂痕里的所有声音粒子从中向外界奔流,化作仿佛要打破天空般的雷声,以及无数道呈放射状席卷地面的烈风。
天顶的乌云下腹被自地上喷发的大气波动穿出巨大的缺口,阴暗的天空以此为中心逐渐放晴。
被卷上天空的尘烟、瓦砾与建材和倾盆大雨混为了一体。那些物体被贯穿天顶的轰声震成了碎末状,把雨滴污染成黑色又重新降回了地面。雨湿的运动竞技场外壁微微地发出震颤,突出墙外的老朽楼梯经不起那么一震,好几座楼梯不约而同地崩落。
轰声刺穿柏油路的皮膜,渗透层层的堆积物,甚至撼动了地下的岩盘。如同大地痛哭般的沉厚音浪从附近一带浩大地涌出,使得幽冥的天地轰轰作响。
等到大部分的砂砾和落尘在雨滴的洗刷下从天空飘回地表时,现场只留下以射线为中心、描绘出一如船舶航行过后的水波痕迹的建筑物群和塌陷的柏油路,以及——一个貌似烧成黑炭的毛虫的物体。
军刀从由纪的手中脱落。在重新降临的寂静中,刀尖伴随坚硬的声响落到地上弹起,沙哑的声音自由纪颤抖的双唇抖落。
“不可以。”
在由纪的四周仍可见苍白的硝烟挟着灰烬弥漫在银斑的雨景里,她向前踏出窝囊颤抖的脚,在烟雾中跌跌撞撞地朝着黑炭般的毛虫奔去。
“不可以、不可以。”
被整个掀开的柏油路早因雨形成了积水,由纪在溅起一朵朵水花的深茶色水面屈膝跪下。
“我不要!你别死,不可以!”
从地上搂起桐人焦黑的身子,把烧成了黑炭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口,由纪就像耍赖的小孩一样大叫着。
“对不起,玉,对不起。”
那具身体的轮廓变回了玉的模样,而不再是桐人。虽然是一般人类的形状,却一动也不动。军服早已跟纸一样烧毁剥落,坦露出来的体表面整片被熏成了木炭般的僵硬颜色。
“我跟你道歉。我会为过去的一切跟你道歉的。”
平时那个总是像人偶一样,不为任何事所动的由纪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露了出来。由纪没有拭去溢出的泪水只是摇着玉的身体,捧着他的脸颊嘶声哭喊。
“你不要死!”
呜咽的由纪把樱色的嘴唇叠在玉烧焦的嘴上,将仅剩的气毫不保留地全灌注给他。
由纪无法坐视让玉就这么死去。只要能救他一命,不惜做任何事。她挪开嘴唇,重新吸气。
“拜托你活下去。”
说完,又毫不犹豫地将嘴唇叠上。
片刻,雨势平患,密布的云层被强风吹散,从层层相叠的云隙间可以窥见泛红的天空。察知战争落幕,在运动竞技场避难的居民们纷纷穿过正面闸门,战战兢兢地来到外头。只不过,不论由纪多么耐心等候,玉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坍倒的墙垣所堆成的小山被施力所发出的吆喝声给推垮,满身伤痕的岩佐木从瓦砾中站起。
确认由纪平安无事,岩佐木的表情显得稍微安心了些。原本强壮的身躯同时变回臃肿的身材。
拖着伤重的身体,岩佐木回到了藏匿鸟边野的京王多摩川车站的剪票口。四肢被折残动弹不得的鸟边野百无聊赖地一个人躺在地上。
“结束了。是久坂由纪获胜。”
“太好了。那声响真是惊人,不愧是吉荒大先达所练成的气。”
“似乎击气的当事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惊人的威力。桐人大人都被烧焦了。”
“是吗,嗯嗯,能报一箭之仇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整张脸的上半部缠满了绷带,鸟边野的嘴角还是漾出了笑意。
由纪刚才所击出的气弹,是由鸟边野所供应的吉荒的练气。藉由把在高尾山所孕育的旺盛验力——亦即练气——转让给由纪的方式,使她有能力射出特大的气弹。
在转让气的当时由纪所露出的惊恐表情至今还鲜明地烙印在岩佐木的脑中。纵使吃再大的苦向来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由纪表情竟然会扭曲成那副德性,由此可知她生理上的排斥感肯定相当强烈。尽管中间郑重其事地隔了条手帕以防双方的嘴唇直接接触,不过鸟边野在转让途中所露出的幸福表情同样令人永生难忘。
“只不过,我军算是战败了。”
“是啊。心服口服呢。”
鸟边野以一副丝毫不感到心服口服的模样喃喃说道。不久,有复数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斋藤和手执武装的居民包围了车站。
两人已经无力也无心再战了。
他们乖乖束手就擒,任由士兵绑住一路拖行。岩佐木抬头仰望了天空,从天洒下的阳光将残留在大气中的水气照耀得晶莹剔透,从中诞生的七彩光芒,在天穹的下缘盖起了一座巨大的桥梁。


终章

木框窗户吹入一阵徐风,白色蕾丝的窗帘静悄悄地随之扬起飘摇,将一股浓郁六月草木气味且潮湿温热的空气迎入了病房。
躺在木制床铺的白色床单上,由纪合起书本向窗外看去。
经过一个礼拜的阴雨绵绵,天气总算放晴,外头出现了梅雨季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挂在装了护壁板的墙上的古老发条时钟,指针落在傍晚的五点。
由纪现在所身穿的浅黄色木棉病服是町长赠送的礼物。用优质的布料裁缝制成的这件衣服,穿起来感觉格外舒适。除了这件病服外,还有许多担心她伤势的居民送来探病的礼物。关于前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件,町上的居民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大方地表示关切。
在世界污染后的这所木造瓦顶的简朴医院,就位于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附近,所以每当中午或黄昏,常常会有役场的人员前来探病。战争结束刚被抬来这里的时候,前来探病的诸多人潮多到让人心烦意乱,但就在时间过了三个礼拜的今天,探病的人数也难免少了一些,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增加了。就拿今天来说,不久前理绪还陪在一旁,不过后来留下一张“我去准备晚餐”的便条就离开了。
光线汇聚在窗帘的表面。由于蕾丝的功能性设计,开始西斜的阳光无法充分地射入室内。
由纪伸手拉开窗帘。
黄铜色阳光在窗户的自十字木条分割之下,形成一束束的光芒,将空气中的浮游物体照亮得无所遁形,斜向横贯了室内空间后,汇集在打磨过的地板上。室内的色彩因为少量的光粒子喧闹转变为琥珀色。
窗户的外头,多摩川的堤防和橡树林都罩上了一层暮色。结束农耕工作的小孩子们哼唱着歌从堤防上头回家。
由纪闲得都快发慌了。床边的化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町上居民赠送的慰问品。由纪从中挑出一颗苹果,拿水果刀一刀又一刀地削着皮。
右眼的眼罩还无法拿下。左手虽然也缠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到可以握住苹果了。折断的肋骨也顺利接了回去,左脚的大伤口也完成缝合,接下来只需要在住院生活中锻炼肌肉便能重回职场。
就在由纪削完皮、准备直接大口咬下整颗苹果时,入口的木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身体还好吗——?”
从门缝露面的是一之谷。
“会不会觉得闷热?会不舒服吗?”
“还好,这温度很舒服。”
“哎呀,你在吃点心喔?”
“要吃吗?我可以分你一半。”
“哎唷,不用跟我客气啦。由纪你得多吃点东西好恢复活力才行呀。”
“嗯。”
“你是不是有点发胖了?”
“咦,真的吗?”
“开玩笑的。”
“讨厌耶。”
由纪眉头一蹙皱成八字眉,一之谷用微笑回应。在床边的木椅坐下后,一之谷将目光移向窗外。
“天气放晴了呢。吃完苹果要不要去散散步?不晒点太阳不行喔。”
“啊,我想去。”
“嗯,那你快点解决吧。”
“你也帮忙吃一点嘛。”
急着想到外头散心的由纪,把苹果切成两半,分给了一之谷。

身穿浅黄色的病服,拄着松叶杖,由纪在一之谷的扶持下来到了多摩川的堤防上头。
“好舒服喔。”
这是由纪睽违许久的户外活动。
在遥远的上游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脉,太阳从那道薄墨色棱线的正上方朝着下游射出最纯净天然的光。在毫无遮蔽物的辽阔天空上,可见形状千奇百怪的云自由奔放地让白色的色彩飘游,地面上湛蓝的河川朝东方缓缓流去。在看腻病房那隔着窗户眺望的分割风景之后,由纪眼晴十分享受这个开阔感。
由纪闭上眼睛,双手往两边打开,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被雨沾湿的青草和拂过河面的微风芳香分送到身体的各处。
“不知会不会有晚霞耶。”
一之谷远望西方的流云喃喃说道。虽然目前天色的大致还是呈现黄铜色,不过再晚一点或许会出现红通通的晚霞也说不定。
“真希望可以看到晚霞。”
由纪一如追着即将下山的太阳跑般往目标上游前进。一之谷也跟在一旁搀扶着她。堤防斜坡上的草丛里,零星地散布着结出黄色或橙色花瓣的刺红花。
一之谷单手压整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哼着鼻歌、一边配合由纪的步伐缓缓行走。
“岩佐木先生复原的情况似乎相当良好,现在已经能自己拿碗吃饭了。”
“是吗。”
“他食量好夸张喔,虽说看那身材也难怪啦。鸟边野先生就还需要点时间调养了。毕竟双眼失明,之后有得辛苦了。”
“虽说他也是自作自受……不过感觉有些可怜。”
鸟边野与岩佐木现在都成了调布新町的阶下囚。町役场的腹地里设置了临时的监牢,两人过着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接受审问的日子。
“他们日后会怎么处置?”
“目前属意的方案是以送还战俘的形式,在我方使者的陪同下一起回到姬路。站在町长的立场,他希望把由纪的问题端上姬路的谈判桌,所以想要先制造那个契机。”
“我想涩泽市长是不会吃那套的。”
由纪表情僵固地如此说道。涩泽美歌子冷酷的眼神与冰冷的手指在脑中浮现。她抱起在父母尸体旁边嚎啕大哭的由纪,以凄艳的声音扬言“尽管恨我吧,随时来取我的性命”的时候,挂在脸上的那个表情——由纪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一之谷不明白美歌子的可怕之处,所以她做了天真无比的回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呢?况且,就算计划触礁,只要再思考别的方法就好了。”
“…………”
“我们的镇需要由纪。有你在,我们再也不怕盗贼和怪物的威胁,交易也获得不小的帮助。所以由纪你不必去烦恼姬路的问题,就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待在这里吧。这么一来镇上的大家也能安心啊。”
“谢谢。我很感谢你的心意。”
由纪严肃刻板的说词令一之谷不禁露出了觉得很伤脑筋似的微笑。她环视四周想换个话题聊聊,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题材。
“你看那边。看起来感情好好喔。”
由纪眯眼瞧了一之谷指示的河畔。由于其中一只眼睛戴上了眼罩,因此视线些许受限。她睁大另一只眼睛一瞧,在亮晶晶的河面反光照耀之下,有两个宛如皮影戏所投射的人影正背对着这里在垂钓。
“理绪?”
“旁边好像是玉。”
“啊……”
“他也是出来做日光浴的吧。你们后来有没有讲过话?”
“……没有。”
“为什么?玉不是在你的隔壁病房而已吗?连打个招呼也没有?”
“没有啦,呃,那个……”
由纪垂低头把无语伦次的话语给吞回肚子里去,表情被头发遮住而看不见。
一之谷一脸错愕地看了由纪的反应后,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玉也真厉害。他不是全身严重灼伤吗?竟然痊愈得比由纪你还快耶,吓死人了。”
“…………”
关于玉的状况,透过前来探病的人口耳相传由纪也略有耳闻。听说他的外伤已将近完全恢复,再不用多久就能出院的样子。虽然两人彼此是隔壁病房的邻居,但被送到医院至今还没交谈过任何一句话。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尴尬。
但一之谷对由纪微妙的心情浑然未觉,大声地在堤防呼喊。
“理绪!玉!”
那两个宛若皮影戏投射出来的人影听到那一声呼唤,一同回过了头。理绪面带笑容迎上前,奋力爬上堤防的坡道,握住了由纪的右手。
“欸,理绪……”
理绪笑着牵起由纪的手,邀她一起到河边,由纪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了一之谷。或许是自以为这是体谅的表现,一之谷只是停在原地笑,还挥手说了声慢走表示欢送。
堤防下面的泛滥平原开满了野花。
由纪携着拐杖,由理绪牵着手,穿过了色彩缤纷的群花之间。西斜的阳光为理绪和由纪在草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玉站在水边,时时转头回望身后,一边用生涩的动作移动钓竿。他身上所穿的是一袭跟由纪一样町长所馈赠的木棉病服。不过颜色跟由纪的不同,玉的是鲜明得有如夏空般的蓝色。一旁的鱼笼里可窥见几条鱼的银色尾巴。
“唷。”
瞅了由纪的脸一眼,玉貌似羞赧地打了个招呼后,马上把脸别回水面。玉的举动也跟由纪一样似乎有些不自然。
理绪微笑着仰望由纪,拉拉她的袖子要她看记事本。
‘要跟玉说谢谢喔。’
“……我知道啦。”
由纪清了清喉咙,扬起脖子看着天空思考想说的内容,接着向玉的背影开口攀谈。
“那个……雾崎先生。”
听到这一句话,玉腿软了。他跪倒在地,背对着由纪颓然无力地垂下了头。但由纪无视他的反应,仍口齿不清地继续表达内心的谢意。
“就是……那个……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你是雾崎先生的话,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对你注射病毒、把你当成奴隶、又吹哨子折磨你了。而且你的态度和言行简直跟小孩没两样,所以我才迟迟没有发现。那个,总之……我很感谢你的厚意。”
由纪固然在途中就发现自己想讲的话变得支离破碎,不过感觉继续说下去内容只会愈描愈黑,只得牵强地画下句点,向玉深深低头行礼。
腰使不出力的玉盘腿在地上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仰头看了由纪。
“……那是怎样?新学来的挖苦方式吗?”
“不,那个……这是在道谢。”
“喂,理绪,你别光顾着笑,帮帮这个低能女好不好。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在挖苦还是在道谢。”
理绪一边无声笑着,一边旁观两人的互动后,提起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东西举到了胸前。
‘我回家杀鱼啰。从现在起玉是由纪的看护了,一定要小心带她回病房喔。’
“喂,你不准一个人溜走!”
不等玉说完,理绪提起鱼笼一溜烟地就往堤防跑去。
如豆粒大小般的理绪和一之谷在堤防上头朝着岸边挥挥手,折回了镇上。哑口无言的玉和由纪就这么被留在河畔边。
两人互望了彼此的脸。
但随即又别开视线看向别的地方。玉盘着腿漫无意义地撩动钓竿,由纪则是毫无意义地拔着满地都是的狗尾草。
天色渐渐垂暮。时间一分一秒白白地过去,最后才由纪率先开口了。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嗯?”
“……你就是那个篡夺王——雾泽桐人吗?”
玉揪着一张臭脸回望身后的由纪。伸手搔了搔后脑勺之后,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河面。平淡没有起伏的话语隔着后背传进了由纪的耳朵。
“现在在这里跟你讲话的我,以前确实是名叫雾崎桐人,但那个名字我早已经舍弃了,所以目前的我没有名字。不对,好吧,硬要说的话玉就算是我的名字吧,嗯。”
“……那个怪物是?”
“他是桐人啊。虽然我选择舍弃了名字,但是他并没有,可以说现在只有他是雾崎桐人吧。省得麻烦,叫他桐人就好了。”
玉背对着由纪低声发牢骚,他的言语中掺杂着一种类似孤独的感觉。
一阵徐风吹过,河畔边的草丛迎着风微微摇曳。不知不觉间,浅滩上映照着傍晚天空的紫红色。
由纪默默不语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在视线的前方,天空正如一之谷所愿开始慢慢飘起了晚霞。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咦?”
“呃,因为我的脚还会痛。”
由纪轻轻提起手中的松叶杖。
“……拜托不要再这么客气地说话了,一整个让我无所适从。用你平时惯用的那个嚣张男人婆的措辞说话好吗?接受的话我就答应你坐旁边。”
“可是……”
“你姿态放低反而让我坐立难安啦。算我拜托你,用过去的命令口吻说话吧,这样我才不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吧。”
由纪嘀咕着,在玉旁边的石阶坐了下来。两条腿随意地向前打直,盯着涓涓流水。
两人身后的镇上开始亮起盏盏灯火。盘结缭绕在西边天空的云层染上了一抹粉桃色,在云层的缝隙仍留有清澈的水蓝色余晖,一如用水彩颜料调配而成般的红蓝两色,对比在山脉棱线的另一头打盹。
抬头看正上方,天顶已经泛起了深蓝色,东边天空的下缘可见高亮度的星星闪烁。
两人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夜色渐深的天空,天色以难以察觉、缓慢但又稳健的速度渐渐降低彩度。
犹豫不决了一会儿,由纪终于把好奇许久的问题给问出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你又折回了镇上?”
“啥?”
“就是调布新町遭到姬路兵攻击,我被鸟边野捉走的时候……我不懂你怎么会跑回来解救我们。你看起来不像对镇上抱有恋栈,我下场如何跟你应该也没有关系。”
“喔,单纯只是我看不爽姬路那帮人而已。我的个性没办法被人骑到头上还能忍气吞声。”
玉冷冷地搪塞。
由纪原本想就这么接受这个答案,可是心里仍存有着某种纠葛。
玉当时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像另外藏有由纪所不知的隐情,只不过还缺少了明确的证据。
不,论线索其实有一个。由纪决定把认识玉以来两人曾有过的对话和互动里,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问出口。
“我还有另一个想问的问题。”
“什么啦。”
“真理是谁?”
“!?”
玉瞪得老大的两只眼睛朝向了由纪。玉的反应比预料中的还要激动,由纪抓紧机会继续追问。
“你当初在油菜花田昏睡,梦呓时曾经说出‘真理’两个字。我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却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
“……我哪知道。不要问我。”
和表面上的说词背道而驰,玉的举动仍残留有动摇。由纪注意到他握着竹竿的手隐隐约约地正在颤抖。
“我求你告诉我。那个人物应该也跟我有渊源。当我从你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胸口震颤得好厉害。我想我绝对有在某个地方见过那个人,可是却不知何故想不起来。”
“你在说啥啊。跟你有关系……那怎么可能。”
玉的回答显得含糊又口齿不清,明显有在隐匿什么事情。
“不要睁眼说瞎话了,跟我透漏一点消息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想知道真相啊。”
玉一直低着头,一边克制打个不停的哆嗦,一边毫无意义地上下左右胡乱挥动着钓竿。
接着他叹了口长长的气,在做了一回深呼吸之后,玉一脸无精打采地转头面对由纪。
“……真理是我名义上的姐姐。”
“……姐姐?”
“六十年前,她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了我这副身体,是我的救命恩人。”
玉面带难过的表情搔弄着后脑勺,继续开口说道:
“……你跟真理有几分神似。长相和个性虽然完全不一样,可是本性的部分真的非常相像。不对,与其说是本性……那叫什么呢?该怎么形容才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总之就是基本的地方非常类似。”
“…………”
“你一定觉得我脑袋有间题对吧?”
“……把话说完。”
“然后……真理留下奇怪的话以后就死了,什么‘我们在铁桥再见’之类的。这句话本来我一直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个该怎么说呢……”
玉话含在口中欲言又止十分痛苦,一副无法把想法顺利转化成言语的模样。由纪直觉地知道玉想说的事。
“我和你当初就是在铁桥上决战的吧。”
“是啊,没错。嗯,所以……嗯。我说完了。”
“…………”
“……我说完了啊,嗯。”
“……是吗……我明白了。”
“啊啊。你能明白我也很高兴。”
玉以敷衍的语气如此说道后,又把视线别回水面。
夕阳已没入山脉棱线的后头,天空布满一整面火红的晚霞。
河面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绯色重叠在群青色的水面上。过去文人歌咏的一点也没错,江水滔滔不停留。它们总是时时变化多端,不停向前流。
玉自始至终一脸尴尬,三不五时睨眼偷看由纪的脸,仿佛充满了不安的言词不禁冲口而出。
“你那个表情是怎样啊?”
“嗯?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要笑得那么奸诈。铁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没有在打什么坏主意啊。”
“那你快收起那个奸诈的笑容。”
“我没有笑得很奸诈呀。”
“分明就有!”
表情和悦的由纪在玉的面前挥舞之前拔下来的狗尾草作势挑逗。然后语带淘气地调侃道:
“说穿了,那个时候你是特地跑回来救我的啰。因为我就像你的救命恩人的翻版。”
“不是!才不是那样!”
“是吗——”
“那是什么脸啊。不要窃笑了低能女!”
“我没有窃笑。”
“分明就是在窃笑啊!”
由纪脸上挂着笑容,在玉的眼前频频抖动狗尾草的前端。
“别闹了!”
“干嘛对我大吼大叫。明明跑来救我一命呢。”
“我就说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由纪用清新透明的笑容回应了玉的咆哮。
一阵风徐然吹过,风中夹带着一股夏天的气息。再过不久,就能听见蝉鸣在调布新町响起。
——继续在这镇上多停留一些时日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玉向由纪怒吼的同时,一边在内心角落悄悄如此打定了主意。

后记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 “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 “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 “不媚俗怎么行傻瓜” “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 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要和谐啊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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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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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blackberry9000 皇帝
这本书的气氛有一点黑暗啊 不过风格还是很喜欢的 结尾有点乱了的感觉
另我表示不和谐的115被举报了 于是去看下载版

13 年前 0 回復

yackiengan 平民
好像很好看的樣子…
謝謝你的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静井 侯爵
这是河蟹的世界啊杯具啊!

13 年前 0 回復

LZSLZS5959 騎士
为什么没有变态后的男主的图

13 年前 0 回復

kemal_1915 侯爵
回复 49# hohohoji 

不要期待了,其實沒甚麼看頭的
有實體書的人飄過

13 年前 0 回復

juventusds 平民
话说这插画不怎么样啊

13 年前 0 回復

a1003453532 勳爵
真期待下一卷啊

13 年前 0 回復

hohohoji 子爵
本帖最后由 hohohoji 于 2010-12-25 15:55 编辑


合諧的圖能發嗎?? [url=mailto:[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url]
能發的話 pm我一下好嗎??
拜託了
或者把圖發上去加上20或25的權限??

13 年前 0 回復

kemal_1915 侯爵
很平穩的開局,很平穩的展開,很平穩的高潮,很平穩的完結
四平八穩的故事,期待下一卷有多些新鮮感
最期待是兩隻利維坦(桐人和龍之介)的決鬥

13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最开头的少年居然是那个岩佐木呀
还以为他是玉呢 居然只是龙套,还写在序章里,被骗了

13 年前 0 回復

Scholes 伯爵
一天看完,男女主角的感情线路发展略嫌俗套,但是主线很流畅,台版这次很给力啊

13 年前 0 回復

freejustice 伯爵
好吧在下承认在看见变态的眼睛被挖然后被装进蛋后我下意识地捂住了下面…

13 年前 0 回復

zhuangku 子爵
总觉得后面的黑桐人强的很假呀,看了后面被由纪ko,前面的狂虐众人欠合理。。

13 年前 0 回復

zouyidong 子爵
占个位子来看看吧,飞行员的那本很好,但后面的就不行,幸而是一本完结,再看看这本吧,希望不是一生只能写一本好书的型

13 年前 0 回復

摩羯座 騎士
这是马赛克吗!!!!!!!!!
那么一大片白色宁我更加在意了..........男主的名字叫桐人啊..跟某个喜欢穿黑衣装酷的到处留情的后宫男同名啊..
但命运相差太多了吧...这位打架打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还有什么更恶心的词来形容吗)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后宫....另外一个有后宫陆续送上门来....真让人心酸啊

13 年前 0 回復

Cotton 皇帝
那个和谐的是怎么回事?第一次见。。

13 年前 0 回復

q1730 公爵
還沒看這本書,

不過倒是被進來的和諧圖嚇到了...

13 年前 0 回復

zhhzh02 騎士
可恶啊、这本…超赞的…逼我熬夜看完了,明天还要上课,完了又睡眠不足了

13 年前 0 回復

fireboy 平民
变身变身又见变身。。。话说这个是啥时候开始的啊,受传勇传说影响的吗。。。男主被女王大人给吃得死死的 了。。。。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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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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