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诚][魔法人力派遣公司16][毁灭之龙与魔法师][台/简]


本帖最后由 yanplaywow 于 2011-1-10 16:32 编辑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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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田诚
插图 pako
译者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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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yanplaywow 于 2011-1-10 16:34 编辑


第一章 暴风雨中的魔法师

1
——那一天,“暴风雨”肆虐着古都。
这里说的并非现实中的暴风雨。
而是席卷许多人,每每在历史转捩点刮起的“命运”狂岚。
卷入暴风雨的人将被迫做出决断。
然而,一个决断将强制带来更多的选择与决断,涟漪将唤来更多涟漪,宛如倾倒的骨牌般席卷全世界。
就像在塞拉耶佛暗杀掉皇太子的子弹。
就像为了守护祖国挺身而出的少女贞德。
这一切无关本人的想法和末路,“暴风雨”一旦刮起就会无止境的影响他人。
甚至是魔法师也不例外。
连这群试图从暗处接触世界系统的奇迹之徒,也无力对抗名为“命运”的暴风雨。
在这座古都也一样。
“暴风雨”已然席卷名为京都的整座都市,人们将被迫做出众多决断。
无法逃避也无法阻止的“暴风雨”,即将推倒新的骨牌。
所以。
开始吧!
扰乱魔法世界的“暴风雨”之幕,自此再度揭开、上演。
而那最初的场景是——

2
九月,正午过后。
尚未完全入秋的强烈阳光倾注在马路上.
这是一条祇园町上的安静街道,向西走即可迈往京都最大的闹区——四朵河原町,向东走则是能抵达祭祀素盏鸣尊的八坂神社。
红色暖帘在干燥的微风中摇曳。
地点是家小小的甜点店。
这间主要贩售冰凉葛切的店铺,是聚集了许多观光客的老店。
桌上摆着竹制餐具,使用经过烟熏处理的木桌椅。玻璃窗另一头则是精心打理过的中庭,酝酿出漫长岁月累积而成的风情。在这样的风雅之地休息片刻,必定能深深抚慰客人的心吧。
但是,那份闲情已经远去。
甜食铺清洁的地板上,倒着好几个黑衣人——那是〈协会〉的魔法师,三名少女和一名巨汉伫立在他们周围。
穗波。
安缇莉西亚。
葛城香。
紫藤辰巳。
这四位虽然年轻,但他们无论哪个都是十分优秀的女巫、巫女、守护者。
然而,这四人却全都僵在原地。
原因出自在店门口现身的削瘦人影。
那是留着一头染色长发,年约二十岁的清瘦年轻人。他相貌轻佻,敞开的衬衫胸口挂着金属项链。
就在刚刚,他如此告诉四人。
“——葛城家、〈盖提亚〉还有〈阿斯特拉尔〉。我以〈协会〉的名义要求上述结社,协助〈协会〉逮捕伊庭树与〈螺旋之蛇〉。”
石动圭。
他是猫屋敷的师弟,隶属于〈协会〉的阴阳师。
穗波勉强开口:
“不只是〈螺旋之蛇〉……我们所有人连小树都要追捕?”
“没错。”
圭耸耸肩回答:
“我要你们追踪被认定为禁忌的伊庭树,然后逮住他。难道还能听成别的意思吗?”
四人都哑口无言。
因为他们都理解了圭话中的意思,或者说不得不理解。
总而言之,这是通缉令。
年轻人不是要他们保护被认定为禁忌的伊庭树——目前遭〈螺旋之蛇〉的菲因·库尔达绑架的少年——而是要求将他当成禁忌的样本交给〈协会〉。
“总比直接跟〈螺旋之蛇〉的魔法师交手好多了吧?尽管有不少麻烦条件,到头来也只是要你们抓个小鬼罢了。虽然得稍微蒙蔽人类应有的良心,但这不是魔法师早就做惯的事吗?”
圭弯起嘴角,却突然按住脸颊。
颊上传来宛如烫伤般的异常高热。
“啊——?”
圭回头一看,笑容不禁凝固。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巨汉——紫藤辰巳,往前迈出了一步。
平常表情丰富的他光露出强忍着什么似的神色,就显得极为不祥而狂暴。
“你这混帐……”
辰巳动了动粗犷的下巴,咬得臼齿喀喀作响。
对这名巨汉而言,树是他重要的朋友也是恩人。
去年冬天,在葛城山发生的事件中。
那位少年不仅救了他,更救了他所珍视的人们。
树并非单纯拯救他们的性命而已。
那位少年还承认了他们。
他不是以一个魔法师,而是以普通少年的身分对待、接纳。他以极为平凡的感觉宣言,辰巳他们当然能够得救。树断言,没必要因为身为魔法师就得发生惨剧。
树的态度拯救了辰巳、香、美贯,以及辰巳当成兄长仰慕的人。
所以,巨汉无法忍受腹中沸腾的怒火。
(……你要我们……践踏那样的树吗!)
况且,辰巳很清楚。
被认定为禁忌的对象一旦被〈协会〉拘禁,就再也没有离开的一天。
“……喂喂。”
圭露出半僵硬的表情挥挥手。
“话先说在前头,即使揍我也没用喔?”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家伙?”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圭闭上一只眼说道。
同时,他正在占量对手的斤两。
这个巨汉若想杀自己,可说是轻而易举吧。
在考虑纯粹的肉体能力之前,年轻人已亲身感受到两人作为魔法师的等级之差。
强烈的咒力。
巨汉体内拥有优秀魔法师家系累积数代、数十代的血统才终于获得的——惊人精气。光论总量,那股“力量”甚至能胜过穗波和安缇莉西亚。
(鬼吗……)
圭心想。
葛城之鬼。
据说,守护者的血缘里藏着鬼。
据说他们的血统中,融入了足以称为鬼的异形。
虽然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有多少,但这位守护者的确也是个不比继承人巫女逊色的罕见魔法师。
(……哈!好一群怪物齐聚一堂。)
他暗暗发笑。
无论是穗波、安缇莉西亚、葛城香或紫藤辰巳。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怪物。
其实,像石动圭这种半吊子能够列席就已经很奇怪了。
有资格在场的,唯有打从出生起就注定在魔法师之道登峰造极的纯血畸形种。
(换成那家伙的话.……又如何呢?)
突然间,圭也跟着其他四人想起同一张脸。
他也曾跟少年接触过。
伊庭树。
由于拥有妖精眼这种特异体质,因而被卷入魔法师世界的少年。
无关自己的体质,树试图从正面与魔法师们交流。
少年的态度,是否也对他造成了某些影响?
圭望向周围的怪物们。
这么多的魔法师,全都以那名少年为中心行动。
和魔法或妖精眼无关,每个人都很担心少年的安危。
(现在……我们是敌人了。)
圭立刻甩开自己的想法。
胡思乱想。
无论中间曾有什么前因后果,自己的立场终究不会变。石动圭,如今是身为追捕伊庭树的〈协会〉走狗。
这样就好。
对石动圭来说,这样就好。
“不愿意的话,也不必勉强听从啊?”
他吊儿郎当的弯起食指弹弹衬衫衣领。
然后勉强勾起僵硬的嘴角微笑道:
“〈协会〉毕竟只是个互助组织,没有权限命令你们。不过……如果拒绝,当然也得一并放弃隶属于〈协会〉可获得的利益喔?”
“…………”
辰巳咬紧牙关。
违抗〈协会〉,实质上即代表着与魔法世界为敌。
尽管〈螺旋之蛇〉的抬头使魔法世界出现动荡——不,正因为如此,肃清之岚才会更加严峻。
活在拒绝魔法的现代,魔法结社若少了横向的连结,想必转眼间就会崩溃。
感到愤怒而无从宣泄的巨汉身旁,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话说回来,你说小树是禁忌是怎么回事?”
穗波开口。
圭转过身,扬起一边眉头。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年轻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了,〈阿斯特拉尔〉打算怎么做?要协助我们追捕伊庭树吗?”
“我不是〈阿斯特拉尔〉的代表,也没有决定权。即使你提出要求,我也不便从命。”
穗波以坚定无畏的眼神拒绝了圭。
“啊?”
圭有趣地眨眨眼。
这时,一旁的香表情也赫然一变,有样学样的回答:
“妾身也尚未继承葛城家,无族立刻答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
圭觉得很有意思地点点头。
“说得也是。〈协会〉并未和个别魔法师签契约,这种回答也算合理。”
圭搔搔头发微露苦笑,看来不怎么遗憾。
他转动视线,扬起清瘦的下巴比了比,如此问道:
“……不过,你呢?”
他的问题,没有马上得到回答。
在石动圭的目光前方,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低头紧抓任制服的裙摆。
面对迟疑的少女,圭继续追问:
“你和穗波·高濑·安布勒以及葛城家的公主不同,的的确确是率领一间结社的首领。身为〈盖提亚〉的首领,你准备如何回应〈协会〉的要求?”
他玩弄似的问道。
其余三人的视线也跟着集中在金发少女身上。
“…………”
安缇莉西亚无法回答。
她依然微低着头,抓住裙摆的手在颤抖。
“安缇……”
“安缇莉西亚小姐……”
穗波和香分别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
“我……”
安缇莉西亚欲言又止的再度陷入沉默。
她的胸中深处封闭了沉重的事物。
对这名高傲的少女而言,短短不到一小时内的情势变化实在太过急促。
(……为什么?)
这个想法忍不住涌至喉头。
直到不久之前,她还在校外教学途中。
安缇莉西亚在心中一角想过,即使要和〈八叶〉会谈、魔法世界也面临混乱,但是应该还能享有这片刻的宁静。
她以为自己能够像个普通学生般,享受校外教学的乐趣。
少女曾经相信,那段安宁的日子迈能延续一阵子。
“我……”
安缇莉西亚的声音战抖。
少年总是一脸为难的笑容,在眼瞳深处下摇曳。
纵然如此——
少女困惑的时间只有几秒钟。
她甚至没有困惑短短几秒钟的资格。
安缇莉西亚一手贴在胸口,如此回答:
“〈盖提亚〉愿意协助〈协会〉。”
“安缇莉西亚小姐!”
香轻声叫道。
“感谢你睿智的判断。”
圭缓缓行了一礼。
接着,另一个人,一个同班同学从正面注视着安缇莉西亚。
从还在英国就读〈学院〉开始,她就是少女的竞争对手。
“安缇……你真的要追捕社长?”
没有生气,也不觉得悲伤。
穗波直率地问着。
“……对。”
相对的,安缇莉西亚抹去一切的表情点点头。
“对认同秩序的魔法师来说,协助〈协会〉是应尽的义务。更何况事态已经波及整个魔法世界,没有个人意志置喙的余地。”
“我明白了。”
栗色头发的少女轻轻颔首。
“那么,我有我的做法,香小姐也一块来吧。”
“咦?啊,好的。”
香不解地眨眨眼,穗波一把抓住她的手,转头就走。
她直接穿越圭身旁的店门。
一次都没有回头。
宛如述说着这是场注定发生的诀别般,两名分道扬镖的女巫没有回头看过对方。
“——喂、喂,高濑。”
巨汉慌忙追上走出甜点么的穗波。
他用漫画般夸张的气势和重量感,粗手粗脚的揭开暖帘,问着前头的少女。
“这样好吗?”
“没关系。”
穗波回答的同时,不满地噘起嘴唇。
“安缇没有放弃。”
“没有放弃?”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安缇只是在做她能力范围内的事。不过非得如此做这一点,让我有些火大就是了。”
“……汝的意思是说,有些消息得待在〈协会〉的内部才清楚?”
被穗波拖着走的巫女——葛城香如此发问。
“嗯——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
穗波的表情转为严肃。
“一旦当家的铃香女士下令,葛城家就不能再拖了。〈阿斯特拉尔〉也一样,等社长代理人指定之后就无法拒绝。”
既然社长被认定为禁忌,〈协会〉就有权利要求结社派出新的代表。
那种小孩子似的藉口,第二次是不管用的。
这也是为什么圭面对穗波和香的拒绝依然从容不迫。她们的藉口终究只能拖延一点时间,目前光是拉拢〈盖提亚〉就十分足够了。
更何况,〈协会〉和他们的势力本来就不一样。
要是被认真盯上了,他们也只得找些牵强藉口来逃避全盘皆输的那一刻。
“这么说……也对。”
辰巳也理解情况的面露苦色。
现况不利至极。
光是面对〈螺旋之蛇〉就已算是危机四伏,想到还得防备〈协会〉从背后阻挠的可能性,是没有道理。
即使如此……
穗波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下定决心。
作为派遣魔法师。
作为那个胆小好好先生的青梅竹马。
“先找社长再说。香小姐和辰巳先生也来帮忙吗?”
“喔喔!”
“当然。”
辰巳大大点头、香轻轻点头,同意〈阿斯特拉尔〉居尔特魔法课正式社员,穗波·高濑·安布勒的话。
穗波一行离去后不久,甜点店剩下的两人面对面看着。
“那么,可以请〈盖提亚〉也加入搜索吗……话是这么说,现在人手也只有安缇莉西亚小姐一个人。”
听到年轻人的话,安缇莉西亚终于抬起目光。
“这是想探我口风?”
“嗯?”
圭歪歪头。
金发少女一双翠瞳严厉地盯着年轻人叱道:
“为了和〈八叶〉的会谈,我派了数名可支援的〈盖提亚〉弟子在京都附近待命。先不提抱着公务员心态的〈协会〉,比谁都胆小又仔细的你——石动圭,不可能没调查过吧?”
“承蒙你这般高估的评价,在下不胜感激。”
年轻人开玩笑地弯腰鞠躬。
“…………”
安缇莉西亚咬住嘴唇。
(……穗波。)
她想到刚刚诀别的女巫。
穗波应该知道自己的意图吧?
状况超乎想像的复杂,他们需要有人了解〈协会〉方面的动向。事到如今,环绕伊庭树而起的战斗已非单靠个人“力量”所能解决的。
可是,事情不只如此。
即使是穗波,一定也无法全盘看清安缇莉西亚的挣扎。
到头来,安缇莉西亚还是非守护不可。
她必须守护自己的结社,辩护自己的血统延续至今的“魔法”。
比起树与〈阿斯特拉尔〉——这些她真心重视的事物,安缇莉西亚必须更优先顾及她继承的东西。
这是只视“魔法”为手段的派遣魔法师,与以“魔法”本身为目的的真正魔法师之间,致命的不同。
(……其实我很羡慕。)
安缇莉西亚心想。
她非常羡慕。
守护心上人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距离安缇莉西亚可说是遥不可及,甚至不允许有想守护的念头出现。
突然间,她想起古老的记忆。
那是第一次订契约的往事。
为了役使所罗门王七十二魔神而订下的最初契约。
当时年幼的安缇莉西亚所支付的代价是……
——‘和你签约的代价……?’
——‘就用我的“时间”如何?’
自己的时间。
她发誓将未来的每一瞬间全都奉献给魔法。
事到如今,安缇莉西亚才明白她献上的东西有多么沉重、多么珍贵。
(我……)
她悄悄地咬紧牙关。
少女并不后悔。
对于自己献出的东西与奉献的事实,她并不觉得悔恨。
然而,即使付出如此庞大的代价,却还是无法战胜〈螺旋之蛇〉的干部。
(我……该怎么做……才救得了树……?)
她思考。
她想像。
足以拯救那名少年的“力量”。
若想获得那么大的“力量”——迈一次,她必须付出什么?
其实,她已经发觉了吧?
——什么是安缇莉西亚·雷·梅花斯最重要宝物,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
安缇莉西亚突然摇摇头。
少女抓紧制服衣襟,几乎被恐怖和不安压垮。
“怎么了?安缇莉西亚小姐。”
面对不对劲的少女,圭惊讶得皱起眉头。
“……没什么。”
她坚强地抬起头。
“好了,〈协会〉对〈盖提亚〉有什么要求?”
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完全没泄露出内心的动摇,〈盖提亚〉首领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绽放的微笑,静静装饰着甜点店的一角。

3

鸭川。
由于流经京都东边,在古代又称为东川,是近畿地区的代表性河流。
从风水法则观之,这条河具有青龙之相,有时暴涨泛滥、有时化为处决罪犯的河滩刑场、有时又是以歌舞伎为首的种种剧场聚集之地,是条一直以来注视着京都的水脉。
在鸭川上流的下鸭神社附近,有栋宅邸。
那是栋十分古老的平房,不可思议地和景色融为一体。
宅邸上唐山墙是千鸟破风,屋顶则是四角向外平缓延伸的入母屋形式,在鸭川的水气影响下,似乎显得有些湿润。
——在宅邸客厅内。
两名阴阳师隔着破裂的竹帘面对面。
一个如木乃伊般干机的老人,以及穿着平安风格外褂的银发青年。
父与子。
御厨庚申与猫屋敷莲。
然而,两人的对峙没有半点亲子之情,只有一丝丝冷酷的杀气让他们紧紧相适。
“咯、咯咯咯。”
御厨庚申嘲笑着。
“你、打算、怎么做?莲。”
老人伴随喘息声发问。
他以嘶哑的嗓音嗤笑。
“我、说过了。我、就是、〈螺旋之蛇〉、的‘法’之、座。”
老人自白道。
暴露隐瞒十多年的秘密仿佛带来了快感,他吐出干燥的长舌,皱起布满皱纹的脸庞。
他再度嗤笑。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御厨庚申的问题令猫屋敷浑身一震。
“杀、了、我?”
“…………”
手伸入和服怀中的青年,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他观察着老人——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声音混杂着喘息,却又蕴含骇人的强烈意志。
与宅邸同调的咒力压得青年肌肤发麻。
这股咒力强硬述说着,就算肉体即将崩溃,御厨庚申就魔法师而言的实力却正到达巅峰。
实际上正是如此。
像他刚才轻易打消猫屋敷灵符威力的犀利手腕,的确不辱御厨庚申之名。
猫屋敷年少时从不曾是其对手的阴阳师,实力并未衰退。
即使换成现在的猫屋敷,是否就有办法弥补原本的“力量”差距?
“……我的问题也才问到一半喔。”
猫屋敷开口。
“社长被认定为禁忌的理由……所谓〈螺旋之蛇〉的术式,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最大的疑问。
老人说伊庭树已被〈协会〉认定为禁忌。
同时,由于跟〈螺旋之蛇>有所牵扯,〈八叶〉也遭到〈协会〉诅咒。大多数成员都倒在诅咒之下,室内目前也充满了浓密的诅咒,蠢动着企图加害御厨庚申。
〈协会〉之所以会大动作出手的理由。
以及御厨庚申不惜暴露真实身分的理由。
双方都源自于树体内的术式。
那个术式,恐怕就是与妖睛眼息息相关的秘密。
“……啊啊。你说、那个叫、伊庭、树、的小鬼、吗?”
“一开始,你们想雇用派遣魔法师举办的‘大祭’,也跟那术式有关吗?”
猫屋敷接着发问,“咯”御厨庚申咧开了干涸的嘴角。
原本就很细瘦的身体更是弯曲到几乎折断的地步。
“这可、不能、说。”
老人极为愉快似地,吐出干燥的舌头舔舔唇。
他用跟年龄相反、掺杂稚气的口吻询问自己的儿子:
“你想、动用武力,逼问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猫屋敷的手指倏然选出一张灵符。
双方同属阴阳道。
同一流派。
既然如此,供巧合介入的余地便少之又少。
唯有纯粹的实力差距,才能区分两者的命运。
“…………”
猫屋敷的呼吸逐渐变细。
在两位阴阳师周围的咒力随之沸腾,描绘出仿佛要包围全身的复杂奇异螺旋。每一道显现的咒力都和穗波与安缇莉西亚的情况不同,不只是单纯的放射。
此为阴阳道的魔法特性——精密咒力控制(阴阳五行之式)。
是比其他任何魔法更精妙地操作咒力,并升华为伟大魔法的特性。
双方编织的咒力将化为什么形体互相吞食?
“疾!”
“疾!”
口诀一瞬间响起。
灵符自两人指间脱手而出,化成惊人的闪电彼此抵消。
此符名目九天应元雷声符咒。
是猫屋敷所知的灵符中最快速的术式。
御厨庚中和猫屋敷都选了最快的灵符,是企图先夺得战斗主导权的结果吧。同时,这也显示了两人思维的一致性。
师与徒。
作为魔法师,他们已达到同样的完成度——因此,也没等待出招后的结果。
“疾!”
“疾!”
就连射出新灵符的时机都一样。
不过,猫屋敷却朝旁边跑去,御厨庚申依然坐在原地。
这次,两人的灵符不同了。
猫屋敷选择的符,在半空中生出无数的针袭向老人。
此符名曰,太白破军金神符咒。
相对的,老人脱手放出的符化为同样数量的石砾迎击针雨。
此符名曰,玄天上帝石星符咒。
闪电对闪电。
魔针对石砾。
数道魔法在宽广的客厅里互相冲撞,召来飓风。
这是强力魔法师之间互相干涉下掀起的狂乱咒力暴风。既然同属阴阳道魔法师,咒波干涉的程度应该有限,现在却刮起如此惊人的咒风,代表双方拥有的咒力是多么庞大。
烈风在老人膝盖前一分为二,而四只猫站在猫屋敷的四角张设结界。
“……喵。”
“喵~”
“喵呜~”
“咪!~~~~~~~呀!”
四只猫鸣叫。
玄武,白虎,青龙,朱雀。
被赋予四神之名的猫咪们仿佛说着,此刻正是我们出场表现的时候一般,勇敢的叫声此趋彼落的响起。
“原来如此,猫吗?”
老人舔舔干裂的嘴酱。
“是你的、式神、吧。”
“没错。”
猫屋敷点头。
两个魔法师都没有退后一步。
御厨庚申呢喃:
“光凭这、小把戏,根本、不济事。”
他竟认定这般强大的符咒只是小把戏。
接着,老人从背后取出一个脏污的陶壶。
看到那个还黏着黑土的平凡陶壶,猫屋敷脸色大变。
“——你还记、得吗,莲?”
御厨庚申举起壶说道。
“我叫、藤次、挖出来了。”
老人提起猫屋敷倒在宅邸外的异母兄长之名。
他倾斜壶身,哗啦啦倒出脏兮兮的沙子……某样雪白的物体混在沙里滚到老人膝畔。
是骨头。
一块小小的野兽头盖骨。
“就是那只时惠很疼爱的猫。明明没有名字,她却这么喊它……莲。”

“住口!”
接着,猫屋敷更加强语气。
“你……别喊那个名字。”
“咕咯、咯。”
老人嘲笑道:
“就算是你,也觉得不快、吗?不愿、我提到你、发疯的母亲?”
“…………”
“还是、说,你讨厌、这只猫的名字?”
他以混杂着喘息的声音戏弄青年,警戒心却毫不松懈。
老人越说越急。
“时惠,认不出、你、啊。”
他嘲笑道。
“……她、一直、误以为、你是、这只猫。”
“……对,你说得没错。”
猫屋敷回应。
“她一直误以为我是那只猫,高兴地呼唤着莲、莲。直到猫死了以后,也一直抱着它的尸体。她连一次都没回头看过站在旁边的我。”
猫屋敷的声音失去一切感情色彩。
愤怒和憎恨都已经远去,青年只是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注视着老人。
他注视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所、以、你才选择、那个姓氏、吗?算是影射、或、什么的?”
“…………”
猫屋敷再度沉默。
但是,老人却问道:
“你、怎么看?”
他举起膝边的头盖骨。
“你母亲、误以为、是你的、猫。而你、却用来当作、咒术的、触媒,你不觉得、和你、缘分很深、吗?”
“开心吧。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蛊毒。”
嘻,老人腐朽的皮肤扭曲成笑容的形状。
“这是、对你、最有效、的蛊毒、吧?’
“随你高兴。”
“喔。”
“就算如此,我也无意对你屈膝。”
猫屋敷的手指倏然在空中描绘阵型。
一个由圆和三角形组合而成,复杂精致的阵图。
环绕四角的猫也配合移动,在青年周围构筑相同的魔法圆。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二得八、八二十六——”
“喔~”
听到儿子吟唱的咒语,老人第一次发出呻吟。
看着以青年为中心受到控制、增幅,逐渐循环的咒力流,他加深笑意。
“石动、旁系、编写的四神相应之一吗?我记得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阵。”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成六十四卦大成卦。吾将展开此爻,结起三百八十四爻——”
就在术式完成之际——
猫屋敷没等膨胀的术式完成便猛然回头。
“真可惜,我是来看热闹的说。”
在他背后,一个白人笑了。
那人戴着蓝色太阳眼镜,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公分。
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纯白夹克紧贴着他厚实的胸板,仿佛顶级大理石雕成的颈子上挂了三圈黄金与白金的项链。
“你是……”
“〈螺旋之蛇〉的‘尊严’之座,杰克。”
“——————!”
猫屋敷一瞬间僵住。
这一瞬间,数十种想法闪遇脑海。
即使到了这紧要关头,青年的判断依然正确。
光是对付御厨庚申一人就不相上下,竟然又有新的座——〈螺旋之蛇〉的干部出现,剩下的手段唯有先发制人。猫屋敷瞬间放弃即将完成的六十四卦二百八十四爻之阵,把意识切换到能立刻发动的灵符上。
法术几乎在男子报上姓名的同时发动。
“疾!”
青年选出的符在半空中化为灼热奔流。
被唤起的地狱之炎轰然迸开,暗藏着足以烧尽死者净罪的“力量”。这道猫屋敷最常用的灵符,加上六十四卦二百八十四爻之阵的剩余咒力,以超出平常数倍的威力包围了男子。
此符名曰,泰山府君炎罗符咒。
然而——
就连猫屋敷也没料到那个结果。
着火的不是白人。
不会延烧的咒术之焰理应准确吞噬掉人影……却只在白人脚边烧着一样小小的物体。
“啊啊,好过分。这东西很贵耶~”
白人低头一看,表情扭曲起来。
那个物体是——
“人偶……?”
“那是我的魔法。”
猫屋敷瞪大双眼,注视着伫立原地的白人。
自称杰克的白人挥挥戴着好几枚戒指的粗壮手指,竖起食指抵住厚实的嘴唇。
“我不会揭穿谜底,无论是变戏法或玩游戏,都严禁不解风情的说明——再说,现在可不是注意这些事的时候吧?”
青年不必问也知道他最后的提醒是指什么。
猫屋敷当然没有放松戒心。
就算对这个叫杰克的新〈螺旋之蛇〉成员发动攻击时,他的集中力也并未中断。
“——看、招。”一
老人的手指触摸膝头的头键骨。
刹那间,头盖骨扫开一起从壶中洒出的沙子,飞上半空。
他应该来得及闪躲的。
然而,猫屋敷却一动也不动。
别说组成对抗的术式,青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难道这正是御厨庚申口中,“专门替猫屋敷准备的蛊毒”的含意?
小小的头盖骨咬住如石像般僵硬的青年肩头。
“…………”
微弱的呻吟响起。
那随时都可能粉碎的残骸小牙齿,究竟对青年阴阳师注入了何种剧毒?
猫屋敷缓慢无比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你……”
“死不了。”
老人嘲笑道。
“不过、你会、保持假死、一个月。直接、沉睡、吧,莲。”
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猫屋敷的身躯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向前倾倒,趴在和室榻榻米上。
“喵~~~~~~~啊啊啊啊!”
朱雀的叫声,宛如悲鸣般传遍宅邸。
*
“啊……!”
葛城美贯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此处是紧邻宅邸外的围墙。
美贯贴在墙边,一边照顾遭〈协会〉诅咒的〈八叶〉下任当家——御厨藤次,一边注视屋子里面的情况。
事实上,她并非亲眼目睹。
看到的是白虎。
藉由四只猫中特别擅长咒力同调的白虎之眼,让美贯也能了解宅邸内的对战。
拜托她照料藤次之前,猫屋敷先施展了这个法术。
可是。
少女看见的情景比想像中更加凄惨。
杰克与御厨庚申。
她看到猫屋敷趴倒在这两名〈螺旋之蛇〉的干部面前。
“怎么办、怎么办……”
依旧躲在墙后的少女吞下了颤抖的话声。
她的牙齿格格打颤,无计可施地蹲在地上。
“社长哥哥……猫屋敷先生……!”
美贯低语着想要捂住脸庞,举起的手却撞到了什么东西。
“咦?”
是御厨藤次。
他的脸被诅咒染成一片漆黑,呼吸短促。
虽说这种诅咒不会直接致人于死,但时间拖久了还是有生命危险。
简单的说……只要这个事件不落幕,死亡人数将不断增加。
“…………”
她自然而然的停止思考。
美贯的脑海一片空白,又猛然咬紧牙关。
不行——
脑子一团混乱也帮不上任何忙。
她必须在尽可能做到的范围内全力以赴。
这是一年半以来,葛城美贯在〈阿斯特拉尔〉学到的事。


“……我……得……”
少女抬起手背擦擦眼角。
“我非得……振作起来不可……”
她悄悄握紧拳头,不让任何人发现。
少女幼小的拳头里,暗藏了弱小却绝不屈服的意志。
〈阿斯特拉尔〉神道课契约社员葛城美贯,决心结束这个事件。
4
“它”,是时时在脑海角落响起的声音。
无论伊庭树多么渴望也绝不休止。
【看啊。】
“它”说。
【注视吧。】
“它”说。
【观察吧。】
“它”说。
声音呼唤着。
声音召唤着。
在树体内回响、增幅、倾轧。
巨响传遍全身,宛如要破坏伊庭树这个脆弱的“容器”。
仿佛如此说着。
仿佛如此说着,伊庭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在此遭到破坏。
“…………!”
他恢复意识。
从车窗斜射进来的阳光灼烧着视网膜。
此处是休旅车之中。
车子在寂静的车道上奔驰,树就躺在后面的座椅上。
“好痛……!”
少年一按住眼罩,身旁就传来窥视的气息。
对方有着看来和善的相貌。
一头暗色金发与咖啡色眼眸,瘦削的身躯穿着时髦的西装。他比树大了几岁,身材略高,却显得有些孩子气。
“树,你还好吗?”
年轻人问道。
菲因·库尔达。
另一名妖精眼持有者,〈螺旋之蛇〉的干部。
也是——绑架树的人。
“……什么好不好的……动手的人不是菲因先生吗?”
“哎呀。”
菲因一副为难地搔搔头。
“基本上,我是想保护树的。你也有知道自己正被〈协会〉通缉的自觉吧?”
“我没拜托你保护我,也不认为你这么做是为我着想。”
“真严厉。”
年轻人端正的脸庞皱了起来。
他似乎认真的以为树会更加欢迎他。
接着——
“说得也是啊。”
而后是喉头咕嘟作响的声音传来。
在驾驶座上的人淫靡地舔舔涂着黑色口红的唇瓣,转头看向少年。
那是个年约二十来岁的艳丽女子。
实际年龄则不得而知。
她有一头丰厚的黑发,如雪般白皙的肌肤。令人眩目的肢体,与身上包裹的毛皮相比之下毫不逊色。虽然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活力,却不能保证女子原本的年龄。
洁希丽叶。
人称吸血鬼的如尼符文魔法师。
她正是奥尔德维恩的师父,残忍无情的〈螺旋之蛇〉 “王国”之座。
“毕竟,我们可是特地打昏他带走的。”
洁希丽叶没怎么看向前方,愉快地低声笑着。
“不管再怎么辩解都是绑架犯没错,所以这辆休旅车上还特地装了不少机关,好让对手找不出来。”
“机关……吗?”
“没错,谁叫〈协会〉在表面世界也权力在握。不,如今表面世界才是重心来着。尽管以魔法师来说是种堕落,但集团动起来可是烦人得很。为了避开这一路上的临检,我从刚刚开始就得到处耍小花招。”
她弹起放在拇指上的金币。
随着一阵痛楚,右眼看出金币上所刻的如尼符文——代表“马”的文字。
少年环顾车内后说道:
“你们就是用这辆车……带走我吗?”
“对。”
洁希丽叶点点头。
没错。
树被菲因瞬间移动到左大文字山之后,又被强行押上洁希丽叶的休旅车。
虽说一开始直接移动到目的地就好,不过瞬间移动这种魔法本来就十分纤细。不仅有能力施展的魔法师寥寥可数,就连这些魔法师能施法的地点与时间也有所局限。会准备这辆休旅车接应,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树心中还有疑问。
接下来……他们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少年甩开恐惧问道: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哎呀呀,好一个乐观的人质。面对这么残暴的绑架犯,你以为不论问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回答吗?真是有够天真的!”
“…………”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让你跑了呢!”
看到洁希丽叶露出利牙的模样,树咬紧牙关。
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右眼。
集中到眼罩深处不断扩散的疼痛上。
如果——对手只有菲因,或是只有洁希丽叶,他扯下眼罩后或许还能对付。即使不可能打倒对手,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跑。
可是,树无法对付两个人。
即使单独来看也是实力卓绝的魔法师,更何况眼前还是两个,凭树的程度根本无计可施。即便是眼罩下的——妖精眼也不例外。
“…………”
他放开眼罩。
大概是透过动作掌握少年的心情,洁希丽叶弯起嘴角。
“哈,多亏你不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就在此时——
“——是你的眼睛。”
菲因开口了。
“喂,菲因?”
年轻人无视皱眉的洁希丽叶告诉少年。
“我们要治好你的眼睛。”
“……一年前,你也对穗波说过同样的话吧?”
所以,当时穗波才会背叛〈阿斯特拉尔〉。
不惜拿布留部市的龙当活祭品也想治愈树的眼睛。
这也是居尔特魔法原本的魔法特性。她和菲因一起构筑魔法,随着献上的祭品价值越高,就能发挥越强大的力量。
身为穗波前辈的菲因,怂恿穗波进行了仪式。
“没错。”
菲因承认道。
“我的眼睛……”
树说到一半,猛然咬紧牙关。
右眼一阵抽痛。这种疼痛以前也发生过,现在次数却变得频繁许多。
“菲因先生,你对我的眼罩……做了什么吗?”
“不。”
菲因摇摇头。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没有必要……?”
“刚才在甜点店里,你注视过我的妖精眼吧?”
年轻人指着自己的眼睛。
现在只像一双普通的咖啡色眼瞳。
至于是他戴的隐形眼镜也是类似树眼罩的咒物,或是菲因本身就能够完全控制妖精眼,这点树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妖精眼对我的妖精眼产生了反应——仅仅如此,就让你的眼罩脆弱到无法再承受任何负荷的地步。”
“那也是……”
树反驳道。
“菲因先生……从前破坏过的关系。”
“这么说也没错。”
年轻人为难地搔搔脸颊。
接着,他突然一脸认真地触摸少年的脸颊。
“…………!”
“你应该知道了。即使还不知道,也已经感觉到你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感觉到你在十年前——不,已经是十一年前看见的术式,被培育成什么。”
即使树试着扯掉,菲因也没松手。
他同时也无法避开菲因认真的眼神。
“〈螺旋之蛇〉需要的,就是那个术式。”
“——混帐。”
洁希丽叶这次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浑身涌现杀气。
纵然面对警告,菲因却毫不在乎。
不只如此,他还继续往下说:
“〈螺旋之蛇〉想要……在你眼中培育的‘生命之实’术式。”
“生命之……实?”
树的手移向自己的眼罩。
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焦急地摩擦眼罩表面时,右眼掠过一阵痛楚。
驾驶座上轰然掀起热风。
树看见热能中心散发咒力的文字。

看见文字的“意义’为“火焰”。

不止是树,企图将菲因一并卷入烧尽的业火,突然猛烈澎胀涌向后座。
“——我命令。”
紧接着,年轻人竖起的指尖吸收了火焰。
随着一丝痛楚,树的右眼看到,即将令符文意义成真的魔法连同咒力一起遭到抹消。
洁希丽叶哼了一声,露出利牙威吓。
“再不收敛一点我就宰了你们喔?”
“你明明已经杀气十足了。”
菲因微笑着轻咳几声。
他的侧脸看来仿佛比平常苍白,是树的错觉吗?
“你要记住,树。”
年轻人的声音轻柔无比。
他直盯着树的眼罩,态度温柔得骇人,迫切得几近崩溃。
“你的眼睛就是希望。”
菲因坦率告诉他:
“那正是我们的愿望……或者说,更是所有魔法师的愿望。”

5
在另一处——
还有两个〈阿斯特拉尔〉社员。
京都北部。
船冈山。
这是作为京都灵脉根基,历史悠久的灵山。
在半山腰,三名魔法师正互相对峙。
一边的两人组,是穿着连帽运动外套的半透明少女与身穿深级红大衣的男孩。
黑羽真奈美与奥尔德维恩·葛劳兹。
黑羽先开了口:
“那……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逮捕树吗?”
“是的,他现在已被认定为禁忌。”
与两人相对的男子点点头。
除了嘴边冉冉冒起烟雾的小雪茄,这男子从年龄到表情的一切,仿佛都被削去所有特征。
明明每一个部位分开来看都称得上相貌端正,但整体看上去却无法留下任何印象。无论是眉的长短、轮廓的深浅还是瞳眸的颜色,全都太过平均的男子。
影崎。
这名男子又称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他们刚从那名男子口中,得知伊庭树被认定为禁忌的事实。
“话虽如此……〈阿斯特拉尔〉本身并没有罪。我只是先警告你们,别做出无谓之举……告辞了。”
说完该通知的讯息后,影崎转过身。
他的背影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是又和冷酷不同。那姿态宛如岩石或水一般,打从一开始就对两人不感兴趣。
“等一下。”
奥尔德维恩唤住男子的背影。
他的声音表面上听起来强而有力——却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抓到那个Dummkopf(笨蛋)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多半和你想像的一样。”
影崎头也不回地回答。
继续向前走出几步后,他停了下来。
“哎呀。”
男子仅仅转动无机质的目光看去。
只因为他注意到从那方向溢出的杀气。
影崎极为沉静的问:
“你的想像似乎很不愉快……想跟我动手吗?吸血鬼的弟子。”
“……没错。”
奥尔德维恩如此回答。
少年强行压下背脊的颤抖,从怀中抽出的手指夹着几颗小石子。
每颗石头部刻着精密的如尼符文。
此刻,奥尔德维恩的咒力流过,将符文缓缓染红。
这称之为符文染色。
如尼符文的魔法师藉由将自己的血或咒力沁染在文字上,以显现其“力量”和“意义”。
“——染色的速度真快。”
影崎低语着。
这事不常发生。
能听到这男子称赞他人技巧的机会并不多。
这代表奥尔德维恩·葛劳兹的魔法,年纪轻轻就已进入高手境界。即使是受诅咒的技术,那名吸血鬼灌输的魔法仍然发芽茁壮,化为少年的强大力量。
面对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少年究竟会选择哪种符文迎战?
但是——
“等等,奥尔德。”
半透明少女却抢在他施放符文前插进两人之间。
“黑羽?”
“再等一下,奥尔德。”
“闭嘴!你什么都不懂!一旦被〈协会〉认定为禁忌就是绝对性的,毫无更改余地。既然如此,我们起码得趁现在解决这家伙——如果不赶快争取时间,那个Dummkopf就……!”
“在〈阿斯特拉尔〉,我才是前辈。”
少女斩钉截铁的回应。
她凛然的坚强,一瞬间逼得奥尔德维恩都倒吸一口气。
影崎的视线转向少女。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
少女摇摇头。
“不过,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喔?’
影崎似乎很无趣的应声。
“…………”
黑羽话声一顿。
身为灵体的她没有呼吸,却像回忆起呼吸般按住胸口。
少女仿佛挤出一口相隔十年之久的沉重吐息般,如此问道:
“——影崎先生明明是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的社员,为什么会与《阿斯特拉尔〉为敌?”
“什……!”
奥尔德维恩惊愕得瞪大双眼。
影崎依然保持一派平静。
咚……他敲敲小雪茄,烟灰落在地上。影崎轻踩了下烟灰,缓缓调回目光。
他以那双依旧没映出任何感情的漆黑之瞳问道:
“是猫屋敷或尤戴克斯告诉你的?”
“不是。”
黑羽摇摇头。
“但是,我听完大家的往事后,不经意的觉得:前〈阿斯特拉尔〉的最后一个社员——柏原先生,会不会就是影崎先生?”
“…………”
影崎陷入沉默。
奥尔德维恩茫然思考着少女的主张。
柚原代介。
少年听过关于那人的事情。
这个人物曾在尤戴克斯诉说的,十二年前的往事里出现过。
据说他是从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社长——伊庭司创社时就加入的道术高手,那足以打退〈螺旋之蛇〉干部的精湛魔法,的确配得上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单论能力而言,奥尔德维恩能接受黑羽说两人是同一人物的推测。
不过……
“……现在的我,和柏原代介给人的印象应该相差甚远才对。”
影崎说出与奥尔德维恩相同的疑问。
“是的,完全不同。”
黑羽也微露苦笑。
正是如此。
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的社员——柏原,是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好好先生,和现在的影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真要说的话,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反而会让人联想到树这种一般人。
“不过,你们果然很像。”
黑羽回答。
“哪里像?”
“我也不知道。”
“啊?”
影崎愣愣地喊了一声。
这反应已超出前所未闻或稀有的程度,足以认定为奇迹。
“啊哈。”
黑羽伸手捂住嘴唇继续说:
“没什么理由,真的没有。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就是女人的直觉。”
她嫣然一笑。
明明身为幽灵,黑羽灿烂的笑容却像太阳般耀眼。
影崎听到后,注视着她的笑靥半晌。
“那就无可奈何了。”
接着,男子如此呢喃。
“…………”
直到最后,他面无表情的脸孔都没有动摇,奥尔德维恩却愕然不已。
望着两人的少年一直双眼圆睁。
因为在影崎最后的声调里,他仿佛听见一丝感情。

(说不定——)
考虑到男子的身分,奥尔德维恩又摇摇头。
因为这想像实在和影崎的形象相距太远。
那种理所当然的感情,实在很难和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这个在〈协会〉中也很特殊的立场——联想在一块。
(这才是……太不可能了。)
奥尔德维恩使劲打消自己的想像。
打消那种……说不定可以称呼是微笑的感情……
“如果我是柏原,你准备怎么做?”
影崎冷冷地问,脸上不带任何感情的残渣。
这位据说最受〈协会〉副代表达瑞斯·李维信赖的魔法师,数秒后就恢复了原本的异貌。
“请告诉我。”
黑羽毫不退缩的开口。
“告诉你?”
“我想问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的社员柏原先生,而非〈协会〉的影崎先生。树为什么会被认定为禁忌?我们又能替〈阿斯特拉尔〉做些什么呢?”
“你以为问了我就会回答吗?刚才我应该说过,我们的利害关系相反。可是,你却想利用陌生的前、后辈关系获得情报,这未免太自私自利了吧?”
“我什么也不会。”
少女迎向他无情的眼神,依然有力地回答:
“我不像大家一样是魔法师,也不像树一样有特别的才能。不管有多自私自利、得用多丢脸的方法,我也会紧咬着不放。”
她抱着坚强不屈的决心直视影崎。
〈阿斯特拉尔〉幽灵课正式社员黑羽真奈美,向自己的老前辈倾诉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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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魔法师与,罪恶的奇迹

1
穗波等人停下脚步的地方,是祇园町东北方的小桥。
这是条从鸭川分出来的小小支流。
小河不仅狭窄,河床也不深,连水底排得整整齐齐的石头也看得一清二楚。
“——高濑。”
由于在跨越小河的红色木造桥上停步,令辰巳焦急地扬起粗眉。
“不是要到〈八叶〉去?”
“不。”
穗波摇摇头。
“即使现在过去〈八叶〉,事情大概也已经结束了。既然〈协会〉说〈八叶〉和〈螺旋之蛇〉有勾结,那么应该会跟我们同时,或更早一步对〈八叶〉下手。”
少女斩钉截铁的断言。
实际上也如穗波推测,当他们遇见〈协会〉的魔法师时,〈八叶〉的成员已倒在诅咒下。
“……而且,无论是美贯还是猫屋敷先生,他们的手机跟社章连线都连络不上,说不定已跟〈协会〉的人一起遭遇〈螺旋之蛇〉的袭击了。”
“汝说美贯她……!”
香呻吟着。
她白皙稚气的脸蛋扭曲起来,猛然咬紧嘴唇。
对少女而言,葛城美贯是她唯一的妹妹。
她们彼此分担痛苦,分享表里一体的悲哀。即使种种缘故使得两人各自住在葛城家和〈阿斯特拉尔〉分开生活——不,正因为如此,两者间的羁绊更加难以取代。
(……可恨……!)
香按捺着怒火。
由不甘心与绝望交织而成的强烈尔动,疯狂搅乱了少女十一岁的年幼身躯。
这股感情正难以压抑之际,一只比她脑袋大上一倍的柔软厚掌包住了香小小的后脑勺。
那是巨汉的手。
“辰巳。”
“只要救出她就行了吧,我们去救她。”
他说得轻松,话语内包含的意志却份量十足。
最为重要的是,巨汉掌心传来的暖意支撑着少女。
“……嗯。”
香将体重靠在那片温暖上回应。
接着——
“穗波小姐……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要找出社长被带往何处。”
锵琅一声,穗波从制服怀里取出一样细绳状的东西。
挂着水晶坠的细银链,那是灵摆占卜用的锁链。
“靠这玩意就能找出来吗?”
“既然社章的连线断绝,对方应该也做了准备,好让寻常的灵摆占卜侦测不出结果。不过,我有线索。”
“线索?”
香皱起眉头,穗波这么告诉她。
“就是御厨庚申提过的……‘祭典’。”
“可是……他们既然跟〈螺旋之蛇〉勾结,那个‘祭典’也是幌子吧?”
辰巳发问,但穗波另有看法。
“我觉得不会全部都是假的。”
她注视着灵摆占卜用的锁链。
“如果光是要绑架社长,昨天就可以动手了。”
“昨天?你们和〈八叶〉会面的时候?”
“嗯。”
少女点点头。
“他们先前之所以刻意制造会面的机会,代表御厨庚申有必要亲眼确认社长体内术式的状况。虽然详情不得而知,但我觉得〈螺旋之蛇〉企图趁着滞留京都的期间,用社长眼中的术式做些什么。”
穗波几番推测之后,重新转向香。
“香小姐,你可有头绪?”
“头绪?”
“你也见过社长的妖精眼吧。”
“……嗯、嗯。”
今年年初的——
葛城鬼之祭。
在那场间接牵涉到〈螺旋之蛇〉的事件中,伊庭树在进退维谷之际扯下封印右眼的眼罩。
她不可能忘掉那惊人的威力。
妖精眼的力量,不只是单纯看穿咒力与魔法本质的程度。
不论是找出鬼的起源,融合数个魔法系统,甚至创造一条灵脉的奇迹——诸多配得上这魔法师不该说出口的词汇的现象——香都清楚地记得。
穗波继续说道:
“你知道这座都市有什么能运用于……干涉妖精眼的仪式吗?”
“阴阳道对灵脉的操作……著名的有泰山府君祭……但考虑到今天的天道……”
香掩住嘴巴专心思考。
的确有些要素能缩小范围。
不论多优秀的魔法师,若要接触如此深奥的术式都非得准备相应的仪式不可。虽说他们也可能暂时逃到安全之处,但那么做并无法解决土地的问题。
企图施展强大的魔法时,不能缺少足以承受咒力的土地。
再加上,全世界有力的灵地都掌握在〈协会〉与其关系人士手中。
就算在这里绑架树、摆脱〈协会〉追兵,也难以避免第二次,第三次被〈协会〉搜出行踪的危险。既然如此,直接在绑架伊庭树的此地举行仪式,才是最适合又有效率的方法。
更何况,考虑到他们特地邀请〈阿斯特拉尔〉来到京都这块稀有灵地的理由和必然性——
“…………”
香的沉默持续了数分之久。
她不怕弄脏和服振袖,蹲下身以指尖在桥面描绘复杂精致的图形。只有辰巳和穗波看得出来,图案轮廓的一部分几乎精准地仿照京都土地的外形。
少女白皙的手指就像在反复验算般画着同一处,然后开口说道:
“……没办法缩小到一个地点,因为〈螺旋之蛇〉未必会举行以阴阳道为主的仪式。不过,若要使用京都这片土地,范围就能缩小到七处。”
“告诉我吧。”
穗波坚定的说。
灵摆占卜的链子叮铛作响。
“然后——由我来找出最终地点。”

“……怎么了?”
听到安缇莉西亚的问题,石动圭烦恼地耸耸肩。
“不不,好像发生了一点小麻烦。”
他把玩着胸口的项链,同时喀答喀答地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
地点在先前的甜点店。
两人没有离开,留在店内待命。
要说有什么称得上变化的,就是圭在附近的位置坐下来,打开笔记型电脑。〈协会〉对策本部的情报似乎都是通过网路传递,很有〈协会〉不排斥科学技术的风格。
菲因打倒的魔法师们也都被送走了。
看来〈协会〉真的控制了整间店铺,完全不见新客人或店员出现。
“果然不行。”
圭敲打着桌子沉下脸色。
“什么?”
“〈螺旋之蛇〉的行动比想像中更认真。派往〈八叶〉宅邸的人几乎都连络不上……他们似乎出动了好几个实力跟三个月前袭击伦敦〈学院〉的家伙相当的人物。”
最后一句话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安缇莉西亚向昨舌的圭开口:
“问题是你们的判断太天真?战力分配有误?或者两者皆是?”
“这话可真刺耳……不过,天分越高的魔法师脑袋就越顽固,越不肯听话啊。安缇莉西亚小姐应该很清楚才对?”
“是的。不必你挖苦,我当然知道。”
安缇莉西亚别开目光同意道。
事实上,这正是〈协会〉的弱点所在。
互助组织〈协会〉尽管在政商界握有权力,直属的魔法师人数却不多。此外,那些直属魔法师个个是好手,但其中傲视群伦——号称天才程度的魔法师却意外的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协会〉统率着众多结社,不能只偏向单一魔法系统。
就算不提这点,魔法师这种生物对魔法的执着也太过强烈。要是随便聚集高阶魔法师,〈协会〉的公平性和组织领导力恐怕将瞬间瓦解。
尤其是在受到科学价值观蹂躏的现代,〈协会〉会偏向政治性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虽然是恶性循环,但这些卓越魔法师对〈协会〉摆出不合作的态度也很自然。越是达到天才境界的魔法师,对科学和俗世的厌恶感也越强。
正因为如此——
其中极少数的例外才会得到令人敬畏的称呼。
〈协会〉的宝刀。
身为魔法师,却在魔法本身找不到价值。
兼具对〈协会〉的莫大忠诚,与凌驾于AAA级结社首领之上的咒力。
众人这么称呼他们。
(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是吧?)
安缇莉西亚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这名高傲的少女,罕见地流露名为胆怯的感情。
不过,相对于〈协会〉遍及全世界的活动范围,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再加上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负有震慑四周的任务,因此,即使碰到那么大的事件也几乎没被调派过来。
对规模上处于压倒性劣势的〈螺旋之蛇〉来说,这正是〈协会〉的可趁之机。
(……虽然觉得〈协会〉活该……但是树……)
她悄悄握起拳头。
被〈螺旋之蛇〉绑架的少年依然下落不明。
从菲因的口气听上去,树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连安缇莉西亚也无法想像,他将被抛入怎样的环境中。
(…………!)
胸口好痡。
想见他的思念,似乎就要胀破她的胸口。
可是,见了面又能如何?
如今已与他为敌的自己,有什么脸出现在树面前?
更何况,败给〈螺旋之蛇〉干部的她,事到如今又能做些什么?
(……如果我有“力量”呢?)
这问题沁入安缇莉西亚心中。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伸进制服怀中,随即传来坚硬的触感。
那是个粗糙的黄铜壶。
安缇莉西亚知道壶内暗藏的无形之物的真面目。
至上四柱。
不成熟的安缇莉西亚还无法完全掌控的魔神们,同样也沉睡在壶里。
不,说她不成熟太严苛了。回顾〈盖提亚〉的历史,能够直接控制至上四柱的人也寥寥可数。
曾将四柱全数唤起的,除了传说中的所罗门王以外,唯独安缇莉困菈的父亲——欧兹华德·雷·梅札斯一人。
凭着安缇莉西亚的素质和努力,日后降服其他四柱也不无可能。
(就算如此……)
少女的手指抚摸青铜表面。
对现在的少女来说,冰冷坚硬的不快触感却是支撑她的依靠。
就在此时——
安缇莉西亚突然感到一阵震动,从怀里掏出手机。
圭扬起一边眉毛。
“哎呀。”
“喂。”
少女对着话筒交谈了两、三句后,立刻按下电源钮。
她收起手机,重新转向圭。
“是黛芬妮打来的。”
“原来如此,她说了什么?”
“她依照石动先生刚才的吩咐,叫在附近待命的〈盖提亚〉弟子们举行了搜索仪式。虽然备受阻碍,但刚刚终于捕捉到其中一个人的反应。”
“是谁?”
“…………”
少女露出一丝迟疑,时间短暂的不到一秒。
“〈盖提亚〉已捕捉到伊庭树的所在地。”
她断然说道。
“原来如此。”
圭佩服地点点头。
“那能不能请安缇莉西亚小姐以〈盖提亚〉首领的身分,亲自出马追捕伊庭树?”
“——————!”
少女差点无法呼吸。
她拼命忍住冲动,不让对方发觉。
因为石动圭的态度表面上依然吊儿郎当,眼中却藏着仿佛要直透人心的锋芒。
那眼神在估量她。
“那是当然。”
所以,少女给予肯定的回应。
心脏发出痛楚的悲鸣。
若是现在心跳能停止就好了,安缇莉西亚真切地想着。
这样一来,她就不必亲口说出这句话:
“我会击退〈阿斯特拉尔〉、葛城家或是〈螺旋之蛇〉,逮捕伊庭树……不,是〈协会〉认定为禁忌的怪物。”

2
时间无情地流走。
均等地刻划在城里发生的悲剧或忧虑上。
初秋的太阳终于西斜,逐渐染上黄昏的绯红。
那黏稠的色调宛如鲜血。
与古都不相称的夕照,侵蚀着冷清街道与寺院的阴影——
“哎呀呀……好累啊。”
一个声音抱怨道。
开口的是菲因·库尔达。
树和洁希丽叶也走在他身旁的泥泞地面上。
他们在森林中。
在一处连兽径都算不上的低矮丘陵斜坡上。
这里位于京都中心地带以南
几小时前,树在京都北边被绑架,接着被菲因和洁希丽叶带着绕到了京都南方的丘陵。
虽然半途中遇见几次临检,但菲因每次轻轻一挥手指,警官们就如同全都忘了树等人乘坐的休旅车般左右徘徊。
这是妖精的幻术喔,年轻人如此说道。
“这对魔法师来说只是骗小孩的暗示,用来对付一般人倒是绰绰有余。〈协会〉方面应该也料得到,只能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
树一脸严肃地听着声音有些疲倦的菲因说明。
接着,休旅车在丘陵前停了下来。
“哎呀,真棘手。”
菲因一边爬坡一边囔气。
“除了临检,还到处设置一堆魔法陷阱。他们到底派出多少魔法师在街上啊?拜此所赐,我手头的符咒快耗光喽!”
“……害我们花了快两倍的时间才到。”
洁希丽叶也烦躁地开口,伸手在太阳穴一带乱抓。配上她的利爪,白皙的皮肤都快被抓破了。
丘陵上长满郁郁苍苍的杉树。
树林虽然杂乱,但和先前的左大文字山不同,散发出一股人工的气息。
若抬头望去,可以看到远方的壮丽城池。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菲因悄悄问树。
“刚才隐约望见的是伏见城。正确说来,是只重建昔日烧毁的伏见城天守阁复制品。”
“你们是带我来观光的?”
树瞪了一眼,菲因微笑着挥挥手。
“别这样说嘛。不管你怎么想,至少搞清楚自己被绑架到什么地方比较好吧?喏,逃跑时可能比较方便啊。”
“你明明不打算让我逃跑,还说这些。”
“话是没错。”
年轻人加深脸上的苦笑。
现在洁希丽叶走在前头,中间夹着着树,后面是菲因。树被前后包夹,别说逃跑,连步行速度都只能受两人所制。
菲因仰望丘陵山坡。
“这一带是陵。”
陵。
坟墓的古语。
大都埋葬着血统高贵的人物——有时是在生前就建造好的巨大陵墓。
“一座是桓武天皇陵,一座是明治天皇陵,两位都是统治这个国家的王者。我们就在那两座陵墓的中间点。进一步说的话,刚才的城池是战国时代霸主——丰臣秀吉所建。很有趣吧?三个不同时代的王者都特别指定了这片土地。”
虽然音色渗出疲劳,菲因仍流畅地往下说。
“…………”
树也十分理解此地的特殊性。
透过右眼的痛楚而得知。
自从和菲因再会后就没停止过的疼痛,在来到这座丘陵后变得更加强烈。
【看啊。】
那只眼睛说。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
眼睛继续说道。
某种类似电流的冲击从右眼窜向脑髓。
那股疼痛几乎令树丧失意识。他的口气之所以从刚刚开始就隐隐透出另一个自己的影子,也是受此影响。
痛楚也让树鲜明地看见土地的咒力。
(这是……?)
树皱起眉头。
咒力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照树现在的状态,要是承受了像之前飞鸟的土地那般浓密的咒力,即使昏倒也不奇怪。
但是,咒力的“形态”实在太过特殊。
(空荡荡……?)
树不禁产生这种印象。
简直像一座放空了的水坝.
过去明明容纳过数量庞大惊人的咒力,内容物却宛如突然消失,只有盛装咒力的“容器”留在这里。
由咒力制造的“容器”。
(他们带我来这种地方,是想……?)
树正动脑思索,水藓的腥臭气味突然扑鼻而来。
“水——?”
森林立刻来到开阔处。
眩目的红光刺得树遮住眼皮。
他马上发现光芒的来源。
——是水面的反射光。
在森林中央,有一个大小如小型运动场的池塘。
“……这里是?”
“这个地方叫治部池。”
菲因告诉他。
“因为有方才所说的陵墓,本来只有这个国家血统高贵的一族才能进入这片土地。”
年轻人倏然摊开双手。
“这一带从前是远比现在大上许多的池塘。与其说是池,就规模而言应该称之为湖了。那曾是与鸭川、桂川、宇治川、木津川和淀川都相连的大型水源。”
“湖?”
树皱起眉头。
他从校外教学手册上读到宇治川流经附近,但却不记得有这么大的池塘。
“这里从前叫巨椋池,是象征京都之南——也就是朱雀的场所。”
“那……为什么?”
“在填池开垦下彻底消失啦。”
紧邻身旁的洁希丽叶咧嘴一笑接话。
“你好歹也当了一年多〈阿斯特拉尔〉的社长,起码听说过阴阳道的风水吧?”
风水。
一种观测土地的灵脉流动,占卜都市与住宅的吉凶,视情况翻转吉凶的思想。
许多魔法和学术思想都吸收了这个概念,在阴阳道中更占据了核心位置。
比方说,猫屋敷饲养的四只猫名字也是如此。
玄武、白虎、青龙、朱雀。
玄武——镇坐北方,引来灵脉之力。
白虎——镇坐西方,控制灵脉之力。
青龙——镇坐东方,增幅灵脉之力。
朱雀——镇坐南方,留置灵脉之力。
“被填缩的巨椋池里是朱雀,这池子是用来留置京都这条龙的力量。”
洁希丽叶说。
她注视着眼前的小池塘嘲笑道。
“尽管是区区远东的灵地,这么小的池子可容纳不了曾为首都之地的灵脉。这填湖工程表面上有避免洪水问题之类的正当理由,不过依当政者而定,或许有其他意义?”
洁希丽叶舔舔嘴唇。
至于这背后的意义有多重大,则视时代和人两异。
灵脉紊乱的都市未必会衰傲。
若只是遵照单纯削山填池的城市规划施工,并不会引来非现实的结果。只要不举行召来咒波污染的仪式人体也不会直接出现异常。
风水带来的,终究是细微影响的累积。
或是确保物流和水源这种极度现实因素的反面。
考虑到风水运用在城市规划上的面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
对于本来就生活在非现实世界的魔法师来说呢?
“好了,历史课就上到这里为止。”
洁希丽叶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总之,这里一直空荡荡的……甚至变成一条连我都提不起劲去吃的破烂灵脉。”
“…………”
树保持沉默。
这番说明,和他对京都的第一印象吻合。
一头体内抱着丰饶的咒力却遭到毁坏与搅乱,老化的龙。
少年捕捉到的京都灵脉,正处于这种状态。
“正因为这样,这里才适合你。”
女吸血鬼的笑容看得树不禁咬牙。
他意识着眼罩下疼痛不止的眼睛,伸手捂住半张脸。
“你说的适合……是指据说在我眼睛里的,生命之实吗?”
“菲因太多嘴了。”
洁希丽叶瞄了身旁的年轻人一眼,嗔了一声。
“但你只知道这个字眼,又不清楚内容。这样有意义吗?”
“或许没有。”
“啊?”
洁希丽叶表情扭曲。
那个表情宛如猛兽,属于会随心情变化就取走一条少年性命的暴力装置。
“可是……我认为想找出答案这点,一定有它的意义。”
树抬起头。
他以平凡无奇的左眼﹒而非能够穿透眼罩的右眼直盯着洁希丽叶。
他没有任何能力赢得过女吸血鬼。
那么——
树决定,至少不转开视线.
“了不起、了不起。”
女吸血鬼零零落落的给予掌声。
“不过,你想过对我大放厥词的代价吗?”
她的手指滑过少年的胸板。
光是被利爪一碰,制服表面就碎裂开来。
只要她有意就能轻易贯穿少年心脏的锐爪来回游动,洁希丽叶甜美地低语。
“比方说……你不想把奥尔德那家伙扔回我这里吗?”
她说出昔日弟子的名字。
“反正,你也疲于应付他了吧?差不多想扔开烫手山芋了没?”
“奥尔德不是可以给来给去的东西。”
“哈!”
女吸血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无聊,无聊透顶!那家伙是我的东西,从头到脚的每一寸全都属于我。就算我玩腻了丢掉,也不准别人捡走。”
她咧开嘴,雪白的利齿尖端滴着口水。
仿佛立刻就要从头盖骨开始吞食少年。
“是谁多管闲事……对我的东西灌输那些有的没的?”
洁希丽叶猛然抓住树的头。
爪子刺进太阳穴的皮肤,渗出血丝。
女子连一半的握力都还没使出来,少年的头盖骨却嘎吱作响。
“啊……咳……!”
“怎么?要死了?要我捏爆你的脸挤出眼球吗?我们只要留下右眼就行了喔?看我用木屑塞满你无聊的脑袋。”
倾轧的头盖骨发出不祥的声音,少年嘴角吐出白沫。
纵然如此,树依然透过指缝瞪着女吸血鬼。
“才不……无聊……!”
“那么……”
就在女子的眼神即将从暴虐切换成杀意时——
“——请你到此为止,别再捉弄树了好吗?”
树突然获释,一屁股摔倒在地。
菲因按住女吸血鬼的手腕介入这场争执。出起臂力,这更可说是时机和技巧的展现。他从洁希丽叶的死角动手,一瞬间抓住她关节的要害。
决然的气息让洁希丽叶也没了兴致。
“哈,两个怪物彼此护着对方?唉,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她态度一变地耸耸肩。
然后越过少年与年轻人注视着森林另一头。
“杰克他们也到了。”
“————!”
听到这句话的树回头一看。
“喔,那就是〈阿斯特拉尔〉的首领吗?能够拜见大驾,真是不胜惶恐。”
新的气息问道。
声音来自树一行人方才走过的森林斜坡。
洁希丽叶猛然吊起嘴角。
“你们迟到了。”
“谁让灵脉四处遭到破坏嘛。〈协会〉净是搞些小手段,实在有够烦的。虽然这次的仪式和灵脉没有直接关系,但应急措施做起来还是很费工夫。”
两个人影爬上山坡。
分别是穿戴着蓝色太阳眼镜与纯白夹克,戴着三圈项链的白人,以及趴在他背上宛如枯木的老人。
先不提首度见面的白人,树看到老人后惊讶得双眼圆睁。
“你、是……”
“我的、杂事、也、办完了。”
他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御厨庚中。
将树引来京都的〈八叶〉首领。
“你也顾虑一下负责背人的辛苦嘛。”
白人怪腔怪调的抱怨,揉揉肩头。
从刚刚的对话判断,这个叫杰克的白人大概也是〈螺旋之蛇〉的干部之一。
无论如何,必定不是树欢迎的对象。
他本来就已陷入前门有虎,后门有狼的险境,现在更是四面楚歌。
“你的心情如何啊?”
白人如此询问。
“糟糕透顶。”
“真遗憾。问题果然是和洁希在一起的关系?所以我才反对还这样分组!”
“别随便省略别人的名字。”
洁希丽叶一说完,戴太阳眼镜的白人大叫一声“Oh,no!”,按住头夸张的摇摇头。
“不要那么死板嘛!我们的交情都那么熟了!你也可以叫我杰喔!”
“谁要叫啊,白痴。什么交情,你只不过给了我一只手。”
“呜!好冷淡!虽然我也喜欢你冷淡的一面,但欧洲人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嫌弃只有历史悠久,性子却很阴险!主要是我在嫌弃啦!其他人都不肯听!Shit!日本人谨慎谦虚的优点就不能分一点过来吗?”
白人手舞足蹈的热烈陈词。
他的举动看得树张口结舌,白人笑咪咪地凑近少年。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杰克,是〈螺旋之蛇〉的‘尊严’之座。”
“嗯、嗯。”
白人——杰克硬抓起树的手和他握手。
“跟我们走应该会比被〈协会〉抓住好得多。好了,站起来站起来。”
跌在地上的树被他拉了起来,仍旧睁大双眼。
(这个人……是座?)
树暗自疑问。
这个自称为杰克的白人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魔法师应有的咒力。
虽说感觉不到,但他的咒力当然也不像山田那种普通人般微弱,身上的物品能够感应到充分的“力量”。然而,以一个隶属于〈螺旋之蛇〉,并且和洁希丽叶同等级的干部来说,这股咒力未免太过薄弱。
树的困惑仅持续数秒。
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老人。
“御厨……庚申先生。”
“看、来是、顺利、到手、了。”
老人只发出喘息一般的声音。
他的声音明明虚弱得可能当场断气,埋在皱纹里的眼睛却极度冰冷地观察着少年。
“你真的……也……投向〈螺旋之蛇〉……!”
一一开始、就是了、我本来就建、〈螺旋之蛇〉的‘法’之、座。咯咯,你和、我儿子问了、一样的、问题。”
老人提到了“我儿子”。
少年听见后脸上浮现紧张。
“你对猫屋敷先生……敝了什么?”
当树一问,老人原本就很深的皱纹又加深了一转。
“他,已经、被解决、了。”
“……解决?”
“他、再也不会、跟你、见面了。”
“————!”
树无法立刻听懂话里的意思。
尽管听不懂,他却感到脑子深处倏然发冷。
“怎、么?”
咯咯……老人发出闷笑。
“比起、担心、别人,你不如、先想想、自己……?”
调侃的话声倏然而止。
“……你对猫屋敷先生做了什么?”
树再度问出相同的问题。
相同的声音。
相同的音调。
却有某些地方不一样了。
某种根本上的——本质上的事物正要改变。
老人知道“它”。不论是妖精眼的传说或那只眼中的术式,御厨庚申都调查过无数次。
倒不如说,“它”正是老人的愿望。
然而——
“!喔……”
即使如此,老人还是后退了一步。
透过眼罩,少年的眼眸亮起红光。
眼罩已无法完全遮蔽那异样的光芒。
宛如即将覆盖世界的夕阳色泽,像燎原之火般在少年的半边脸庞蔓延开来——
刹那间——
少年的膝盖猝然一晃。
树半回过头,看见僵硬的背上多出一支槲寄生。
“好险好险,差点就搞砸了。”
菲因抱起向前瘫倒的树,没有隐藏额头的冷汗。
洁希丽叶啧了一声。
“什么啊,我很想和那家伙全力打一场欸?”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一直挑衅他吧……不过,我已经约好要保护树了。”
“……菲因……先生……”
树的眼睛与嘴唇微动。
他并未失去意识,但全身都使不上力。
宛如槲寄生切断了脖子以上和以下的神经连系。这多半是居尔特魔法的一种吧?能够在准备发动妖精眼的树毫无所觉下射出槲寄生,显示出这个年轻人深不可测的实力。
“你再多等一下,否则我没办法救你。”
“菲因先生……的帮助……我……”
“你不想要吧。”
菲因平静的说。
这位只对他人的愿望有兴趣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基本上,治疗你的眼睛是穗波的愿望。”
“穗波……也……”
“没错,她已经拒绝了。所以,我的行动并非在实现她的愿望。”
年轻人露出苦笑。
“嗯,到底是为什么呢?唯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收手。”
菲因一脸不可思议地歪歪头。
这句仿佛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藉口,实际上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却很适用。
“…………”
树无法回答。
身体自脖子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他大概正跪在地上,却感觉不出来,连被菲因搂住的手臂也毫无知觉。光是勉强维持意识就已耗尽少年的全力。
“——菲因。”
御厨庚申开口。
“准备、好了、吗?我们得、抢在〈协会〉的、混帐、发现前、完成喔?”
“嗯。”
年轻人轻轻点头。
“好了。”
“没问题。”
杰克和洁希丽叶也分别回应。
两人跟已经站开的老人一样散开。
〈螺旋之蛇〉的三名座以菲因为中心,准确地分散至三方。
三角,是最少人数就能结成的阵式。
同时,其形状在风水上又象征毒或利刃。
“这……”
树困惑起来。
四人的魔法系统都不相同。
在咒力波长与个别强度都截然不同的情况下,他们却要直接进行一个仪式。
那是不可能的。
应该不可能才对。
【——看啊。】
声音再度传来。
那是右眼的声音。
然而,树从没碰过这么快就再次发作的例子。
树从未碰过眼睛宛如从体内被强行扯出般的发动状况。
“…………!”
就像有只透明的手直接抓住了眼球,少年的身体开始颤抖。
【注视吧。】
树注视到了。
咒力从三角形的各个顶点逐渐升起。
色彩与波长各有不同的咒力漩涡,以菲因·库尔达为中心环绕。
“难道……”
他咬到舌头。
“没错,你应该看得见。”
菲因笑了。
右眼第三次说道。
【观察吧。】

没错。
御厨庚申一开始不是说过吗?
他不是说过,想雇用派遣魔法师的委托内容,是重现鬼之祭事件时的做法?
“这和你创造灵脉时一样。”
菲因说道。
年轻人的眼眸也亮起鲜红的光芒。
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的树愕然开口:
“那……怎么可能……”
“对,光靠我的妖精眼办不到。”
菲因这么承认,同时触摸少年的眼罩。
树自脖子以上还有知觉,他战栗地感受到菲因的手指画过鞣制皮革。
“不过,这里有你在场。”
菲因的妖精眼扩张着鲜红的领土。
树的妖精眼脉动着。
就像两个妖精眼第一次产生共鸣般,绯红的光化为一体。
“……啊……啊……”
脱离树的意志,右眼动了。
动了。
蠢动了。
“还有你体内的术式。”
菲因说道。
那是希望的逆转。
是伊庭树本身从前达成的奇迹的,最糟糕的反转。
“——急急如律令。”
御厨庚申以干枯的手指高举灵符。
“——NEITHER﹒NEITHER﹒”
杰克的手指朝虚空刻下复杂的印形。
“——回应吧,Ansuz。”
洁希丽叶的手上,刻着如尼符文的金币在滚动。

“我命令。”
这一切皆由菲因统领。
——亦即。
不同魔法师之间的“融合”。
林木的树梢沙沙摇曳。
治部池的表面泛开波浪,掀起强风。
在景物的底层,树看见原本干枯的灵脉开始脉动。
“我要以〈螺旋之蛇〉之名摘除那个术式……摘除生命之实,树。”
菲因说道。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汝当注视魔法!注视终焉!】
右眼大肆咆哮。
随着菲因的妖精眼在树的眼窝内暴动。
“咳……啊!嘎……!”
少年的身躯痉挛,翻起白眼。
共振唤起更多共振,咒力卷入更多咒力,逐渐构成一个朦胧的形体。
那正是——龙的形体。
就在此时。
一群漆黑影子从天空一角飞了下来。
“……什!”
菲因倒抽一口气。
那是群数量多得惊人的黑鸠。
黑鸠不只羽毛颜色怪异,每一只显然都带着普通鸠鸟不可能拥有的不详咒力。
树看过这些鸟。
仪式被打乱片刻,获得自由的树躺在地上,只动头去看那群黑鸠。
他恢复了气若游丝的呼吸。
终于得以沙哑的嗓音喊出黑鸠之名。
“沙……克斯……”
那是七十二魔神的一柱。
隶属于美丽的金发女巫麾下,有着黑鸠外形的魔神。

3
“〈盖提亚〉的魔神吗?”
菲因望着覆盖天空的黑鸠群低语。
谁能够相信这漫天的黑鸠只是一柱魔神?
一年前,安缇莉西亚同样施展过这一招。
当时,她的父亲欧兹华德·雷·梅札斯踏入邪道,带走许多魔神。安缇莉西亚分割了魔神的源灵,让弟子进行集团唤起以弥补魔神数量的不足。
当然,那并非魔神本来的用途。
何况分割源灵的行为本身,并不是普通术式。
举行特例仪式所付出的疲劳和代价很大——不过,让多名术者在一个仪式中将咒力合为一体的优点也很显著。
这也能看出〈盖提亚〉有多重视这次的事件。
实际上,菲因他们张设了所有想得到的隐匿术式,却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被人发现,这都是安缇莉西亚的决断所致吧。
现在,魔神以安缇莉西亚的声音说道:
“放开那个禁忌。”
“哎呀。”
菲因很愉快地扬起一边眉毛。
“你称他为禁忌?这代表你不是来救伊庭树的?”
“……与你无关。”
“原来如此。”
菲因更加愉快地绽开微笑。
“那么,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他拍拍胸口。
“——我要保护树。”
“…………!”
一瞬间,黑鸠仿佛倒抽一口气。
事实上,这般立场的逆转是多么讽刺。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追捕伊庭树,菲因·库尔达保护伊庭树。
换成半天以前,大家听到这话大概都会一笑置之。
然而现在却——
(…………)
身体动弹不得的树注视着黑鸠群。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状况。
自从树被〈协会〉认定为禁忌,菲因告诉他这处分所代表的意义开始,眼前的情况早已预料得到。
只要〈协会〉以捉拿禁忌的大义名分要求协助,为了保护〈盖提亚〉的安缇莉西亚只能接受追缉树的命令。
少女比谁都明白立于他人之上的意义。
她理所当然的背负着那份觉悟、那份责任。
正因为如此,少年才会对她怀抱憧憬。
“……!”
心,好痛。
树绝不可能责怪安缇莉西亚。
只不过,他想对少女道歉。
树想告诉少女——她此刻面临的苦恼绝不是她的错。
然而,菲因笑了。
“原来如此,足这样吗?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舍弃了伊庭树?这倒是挺愉快的。”
黑鸠尖叫。
不祥的叫声里蕴会骇人的咒力,若是寻常魔法师听到很可能变成废人.
“——我命令。”
出声之前,菲因扔出小石子——
圆石。
一接触到居尔特魔法引以为傲的护符,不祥的叫声宛如化为清风,仅吹动年轻人的金发。
以这一回合为契机,咒力在年轻人和魔神体内逐渐涌升。
不过,出现异变的不只是黑鸠。
一股截然不同的咒力包围了菲因等〈螺旋之蛇〉的干部。
“——喂,菲因!”
仿佛配合着洁希丽叶的呼唤,异象一一显现。
议!虚空中亮起火焰。
火焰立刻化作几乎填满空间的健壮手臂,构筑出熊熊燃烧的脸庞,在池边形成将近四公尺高的业火巨人。
“不是……魔神?”
菲因轻轻倒抽一口气。
不仅如此,巨人还不止一个。
——土地隆起。
——大量的水自池塘卷上。
——旋风聚集,凝聚到几乎物质化的程度。
连这三者也化为巨人,挡在〈螺旋之蛇〉干部面前。
“用四大、对三方、啊。”
略咯,老人——御厨庚申嗤笑着。
“这是〈协会〉的魔法吧!”
杰克也下了判断。
这是天使召唤术。
由地、水、火、风——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里,找出作为核心的“天使’来操纵的魔法。不但是众多西洋魔法的基础,也是〈协会〉大部分魔法师能够在咒波干涉抑制到最低限度时使用的少数术式。
这代表着不论〈盖提亚〉或〈协会〉,都对〈螺旋之蛇〉打起了物量战。
那也是〈螺旋之蛇〉唯一无法准备出的东西。
“……在此劝告。”
巨人开口了。
口中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却发出沙哑的男声。
“……放下那个禁忌,投降吧。”
“你们可真周到。”
菲因的嘴角泛起淡淡微笑。
“不过,我们拒绝。”
“我明白了。”
巨人没有点头,而是猛然跳向菲因。
四公尺高的巨躯毫不笨重。
足与大树匹敌的粗臂宛如战车炮弹,刺向年轻人清瘦的身躯。
菲因优美地朝手臂挥来的弧线外踏出步伐。
刹那间——
“…………!”
年轻人的眉宇间浮现紧张。
他明明没被拳头击中,发梢却传来一阵烧焦味。
菲因没有疏于防御。
相反的,想踏出拳头射程的步伐正是年轻人擅长的妖精舞步。凭藉这种隔绝自身和世界的步法,应该没有任何魔法伤得到他。
可是,巨人的拳头却出现在年轻人上方。
“大概是、人数、问题。”
看见菲因的动摇,老人开口了。
〈协会〉集结于京都的大部分人手,多半都投入了这场远距离仪式中。
即使并非独树一格的人物或天才,却也是将近百名堪称一流的魔法师。
光论咒力总量,就算是〈螺旋之蛇〉的座也没道理战胜这些巨人。
“总之、就和、纳齐姆的、幽精、一样吗?”
御厨庚中眯起眼,眼睛细得快要埋进皱纹之间。
由咒力赋予形体的意念体。不论是所罗门王的魔法、幽精术或天使召唤术,追溯起来都差不了多少。
另一个巨人也奔向老人。
那是水之巨人。
“看、招。”
老人干枯的手指画下九字刀印,放出灵符。
漆黑的符纸上,以水银提炼的朱砂写就急急如律令。
灵符在半空中化为无数石砾,打穿巨人全身。每一颗砂砾都具备彗星般的威力,显露老人强大的咒力。
此符名目玄天上帝石星符咒。
欲以土克水的法则打倒水行巨人的阴阳道秘术。
但是在灵符的攻击下,巨人却只是一瞬间晃了晃。
巨人的轮廓模糊了一瞬间后立刻恢复,并且立刻以激烈两倍的势头逼近老人。
“——疾!”
老人拿出另一张灵符甩向大地。
新抛出的灵符立刻化为土墙挡住巨人的一击,老人却浑身一颤。
“断尾、求生、啊。”
他干裂的嘴唇呻吟着。
刚才那一击,本来能让巨人暂时动弹不得的。
比起咒力化成的巨人,老人灵符的目标更放在利用术式的反扑打击术者上。
可是,〈协会〉举行的仪式却将反扑对象限定在一人身上。
他们切断遭到痛击的术者连线,只损失一个人就继续运作术式。
当然,若由一人承受本该全员分担的冲击,反扑的猛烈程度将与人数成正比。原来只是目眩一阵子就了事的魔法,最少也会将目标击垮,严重的话还会致死。
“他们、如此、认真啊。”
御厨庚申啧了一声,注视着那些巨人。
近十几年来不曾出过的冷汗流过背脊。
即使抑制到最低限度,还是会发生咒波干涉。
在仪式背后,不知有多少魔法师正被迫承受痛苦。
即使是〈协会〉也没那么多有实力组成大规模阵型,带着重大觉悟而战的人才。再考虑到这里是〈协会〉不熟悉的远东地区,更是让人不胜唏嘘。
“……洁希丽叶。”
老人呼唤着。
“我知道!”
一声呐喊之后,钝重的声音响起。
冲向女吸血鬼的是土之巨人。
她咬紧牙关正面接下了巨大的土块拳头。
一颗臼齿碎了。
光是身高就有四公尺,举起手臂时高度更超过五公尺的巨人,当它鼓起浑身之力挥下近百公斤的拳头,就算洁希丽叶再怎么超乎常人,没被打碎就不合常理。
她以强劲的肉体挡下巨人的铁锤,不祥的声音嘎吱作响。
“开什么玩笑!”
女吸血鬼露出牙齿咆哮着。
啪啪……肌肉断裂的声音响起。
停下来的巨人拳头被慢慢抬起。
被她在抬至一定高度后,土块手臂被扭了一圈,总重量超过一吨的巨人当场倒地。
地面刹那间扬起大量土灰,轰鸣声传遍治部池附近。
但代价也不轻。
缓缓站起身的土之巨人毫发无损,洁希丽叶却呼吸急促,按着右肩。
“要不是装了义肢,又要断臂了,混帐东西。”
她舔舔嘴唇。
明明是在发泄不满,声音听起来却十分愉快。
“希望你记得道声谢。”
第四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杰克。
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戴蓝色太阳眼镜的白人以毫厘之差闪过风之巨人的攻击。
但是看起来并不轻松自在。
不管多精妙的小把戏都不会是无限的,越强大的法术必须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这是魔法的大前提。
事实上,白人侧脸上的焦躁渐浓。
他知道战斗拖得越久,〈协会〉的援军也将陆续赶来。
〈螺旋之蛇〉的干部们的确被〈协会〉召唤出来的四个巨人逼得走投无路。
因此。
对另一个人的行为,他们无法出手。
即使注意到之前的黑鸠群聚起来,覆盖了伊庭树的身体——他们却无法出手阻止。

4
树被带走了。
就在四名〈螺旋之蛇〉被四个巨人缠住,一时无暇监视少年之际。
黑鸠将他的身躯拖离化为主战场的池畔,拉回森林入口。
“……啊……”
树发出微弱的呻吟。
少年还无法正常出声。
菲因刚才施展的仪式并没被打断。
足量的术式和咒力打入少年体内,直到现在仍侵蚀着他。名为咒术的蚯蚓拨开骨骼和血肉,肆意蹂躏树瘦小的身躯。
右眼燃烧着。
感觉不只是发热。
简直像是有团熔岩塞入眼中。
眼窝从角落开始渐渐崩塌,视神经渐渐融化。
仿佛从喉咙到气管都被灼烧得炽热,甚至让他无法呼吸自如。
“……安缇莉西亚……小姐。”
树终于挤出声音。
视野晃动模糊。
映出苍郁森林中的人影。
不是黑鸠。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本人就站在那儿。
不知不觉间,裹住她身躯的衣着由制服换回了一身漆黑的洋装。
言外之意仿佛在说,这趟十分短暂——短得称不上体验过的校外教学,对安缇莉西亚而言已告结束。
白银骑士在她身旁守护主人。
艾利欧格。
金发女巫平常唤起的对象中,最强大的魔神。
“伊庭树……”
少女直呼他的名字。
就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树没有愚蠢到不了解她的态度代表什么。
“你的右眼会痛?”
少女平静的质问。
“看来〈螺旋之蛇〉的法术已注入眼中了。”
安缇莉西亚的翠瞳无比澄澈。
俯视少年的表情无比冰冷,交叠在身前的白皙手指不带一丝颤抖。
准备审判少年的少女,各方面都完美无缺——
因此。
因此更像一张随时都可能龟裂、痛哭失声的面具。
“你不逃吗?”
“我觉得……逃不掉。”
“你知道吧?我……可不是你的同伴。”
安缇莉西亚告诉树。
“一旦遭〈协会〉拘禁,你将被当成禁忌的样本对待,不可能得到人类应有的待遇。魔法师本来便没有人道可言,说不定〈螺旋之蛇〉那边还好得多。”
“…………”
少年没有回答。
老实说,他连发声都很困难。
菲因的术式在这一瞬间仍在进行。〈螺旋之蛇〉并未立刻追来,一方面是正和〈协会〉的巨人苦战,另一方面也是判断没有其他人能解除术式吧?
树也明白。
尽管不完全了解,但他的右眼对菲因的术式起了反应。
时间所剩无几。
他不清楚菲因的术式有什么效用,但必然会对自己体内的某种事物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无论结果为何,想必都是与〈协会〉合作的安缇莉西亚难以认同的。
树按住眼罩笑了笑。
“安缇莉西亚小姐……真温柔……”
“什么……”
安缇莉西亚发出低吟,眼眸微微一动。
“别说傻话了。”
艾利欧格已遵从少女的意志举起长枪。
其威力足以刺穿纸张般轻易贯穿少年的身体。
“我已得到许可,如果禁忌无法抑制就将你格毙。你以为我会犹豫?”
“不……”
树摇摇头。
想摇头却力不从心的少年只能让视线游移一下,但意思已传达过去。
“但是……你果然……很温柔。”
树的话声沙哑不清,一点都不像少年的嗓音。
虽然如此,他还是说了。
“因为……安缇莉西亚小姐会这么说……其实是想让我……别顾虑你……尽管逃得远远的,对吧……”
“…………”
安缇莉西亚没有同意。
少年对少女继续道:
“好像是叫……生命……之实。”
“咦?”
“菲因先生……这样称呼我体内的……术式。”
他握紧眼罩。
“安缇莉西亚小姐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
少女声音沙哑。
在少年告知的名称里,她发现了什么意义?
安缇莉西亚眸中浮现下定决心的光芒。
“——艾利欧格!”
骑士的长枪刹那间迸出。
翻转的魔枪并未扫过少年的胸膛。
而是朝虚空打落企图射穿自己的槲寄生飞镖。
“安缇。”
射出飞镖的人影自斜坡下开口。
来者是穗波。
身后还带着巨汉和另一名少女——辰巳和香。
她在制服外穿戴斗篷与帽子,辰巳换上正式的神乐衣装,香也穿着和美贯一样旳巫女服。
对魔法师来说,服装也非单纯的服装﹒
而是重要仪式中用来控制咒力所须的必要咒物。
“穗波……”
安缇莉西亚呢喃着。
也许是种错觉,她看来仿佛松了一口气。
“你动作还真快。”
“多亏有香小姐帮忙缩小地点范围,接下来就是靠灵摆占卜和商业机密。”
“就算缩小了范围,〈盖提亚〉可是集结数十人的力量布下了许多妨碍魔法啊。”
她轻轻噘起嘴唇。
明明是抱怨,少女的样子却有点高兴。
同时也非常悲伤。
“所以,我才讨厌你。”
安缇莉西亚微露苦笑,挡在树和穗波之间。
穗波抬起戴着女巫尖帽的头,直视她十年来的劲敌。
“我不会让你……动社长的。”
“说得也是。”
金发少女轻声叹息,转头面对她。
穗波和安缇莉西亚。
平常总是对立的两位女巫,可曾抱着如此忸怩的想法对峙过?
“…………”
“…………”
两人默默不语。
她们都了解对方的想法,知道彼此都不想动手。
然而,现实却期望这个结果。
没有多余的装饰或前兆,仅是淡淡地刻划悲剧。
“……等一下。”
一个厚实的声音响起。
辰巳开口了。
巨汉越过她们两个注视着倒在背后的少年,大步爬上斜坡。
“现在可不是搞这楼无聊举动的时候。”
“别过来。再走近一步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安缇莉西亚的警告不带任何感情。
骑士也进一步拦住巨汉去路。
即使主人下不了决心,魔枪想必也不会反映什么人情挣扎,将冰冷地刺穿心脏。
辰巳一瞬间瞥了骑士一眼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长枪随即舞动。
银白光辉在黄昏森林中划下一道残酷美丽的直线。
——血花四溅。
“……!”
安缇莉西亚是否想像过这样的结果?
辰巳空手接下魔枪。
灌注咒力的手掌避开枪尖,抓住枪柄。
尽管没能完全卸除的劲道让掌心滴血,抿着厚唇的巨汉却文风不动。
一般而言,人类的反射神经当然不可能与魔神的速度匹敌。既然速度比不上,弥补双方差距的就是纯粹的技巧。这唯有真正高手才能实现的绝技,远远凌驾于树昨天施展的格斗术之上。
这正是巨汉修练的魔法与武术体系——神乐的秘技。
“你……”
安缇莉西亚倒抽一口气。
长枪直到此刻都颤动不已,艾利欧格和辰巳正互相抗衡。
万一魔神取得优势,辰巳的身体将被毫不留情地撕碎。
就像葛城家的守护者一样,所罗门魔神也非浪得虚名,双方都还没展露奥义。
但是——
“啰嗦!”
巨汉放声大喝,咆哮令空气都为之一震。
“关我什么事!什么立场、什么〈协会〉和〈螺旋之蛇〉的战争,我半点都不懂!我不像你们一样是首领或继承人,还被放逐过一次!有问题的话,当场再放逐我一次也无所谓!”
他将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巨汉按住魔神的长枪,气势猛如烈火。
“不过!这样一点都不好吧!”
巨汉以沸腾的眼眸、声音诉说。
“比起在这里无聊的起内哄还有更应该做的事!”
“…………”
安缇莉西亚无法回答。
“……先不提用词遣字,妾身随时都能将汝逐出门派。”
相对的,香从鼻子哼了一声,闭起一边眼睛。
少女的视线转向安缇莉西亚。
“妾身也有一个提案。”
“什么?”
“我等知道汝想逮捕禁忌。但是,也有必要了解〈螺旋之蛇〉的术式。目前看来,〈协会〉魔法师对〈螺旋之蛇〉的牵制应该也到了界限吧?”
“这理由……是藉口。”
“嗯,的确是藉口。”
香干脆地承认。
“不过,对汝而言很诱人吧?”
她傲慢又狡猾的手法不像年仅十一岁的少女。
这是香的祖母,现任葛城当家——葛城铃香耳濡目染的成果吗?
“…………”
考虑数秒之后,安缇莉西亚垂下眼眸,艾利欧格跟着退后。
“可是穗波不能包含在内。如果我容忍〈阿斯特拉尔〉的人这么做,藉口就无法成立了。”
“我明白。”
栗色头发的少女不甘心地咬住嘴唇。
“拜托你了,辰巳先生。”
辰巳还没点头答应,已先奔向少年。
他没有摇晃树,而是凑到他耳边呼唤。
“喂,树!”
少年发出微弱的反应。
他依然以右手按着眼罩,缓缓睁开左眼。
“辰巳……先生……”
“别开口。我马上帮你提神。”
辰巳粗犷的手放上少年胸口。
伤势的应急处置,也就是治疗。
目前指的应是“治疗(注:日文为手当)”一词的语源,藉由手的接触以激发生命力的咒术。
辰巳同时应用朝伤患吐气的“吐息”,把自身的精气分给少年。
此乃用来保护主人的守护者之术。
也许是辰巳丰沛超群的精气奏效,少年脸上逐渐恢复血色。
然而——
“不行……”
他如此低语。
“什么?”
“连线……”
树呻吟着。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
细瘦的咽喉中挤出绝望的呐喊。
“我的……右眼……和菲因先生……拜托……快……离开……!”
治部池池畔,战斗迎向新局面。
本来一味防御的〈螺旋之蛇〉改变动向。
首先有变化的是菲因。
相对于不知疲倦挥拳的炎之巨人,年轻人只是人类。当妖精舞步无法完全发挥,脆弱的人类迟早会惨遭击溃。
即便他是替换儿,依然身为人类。
“……噗!”
年轻人微微地轻笑出声。
真可笑。
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体认到自己还是人类。
突然间,菲因想起一段话。
——‘正因为这样——只有我这颗心是不掺任何杂质,只属于那个人的东西。无论是身体也好、灵魂也好,我都无法献给他。因此,只有藏在这胸中的事物,我不会让给任何人,只有这件事,是唯一属于我的真实。’
金发女巫这么说过。
正好一年前,她向人如此年轻宣言。
(……对啊。)
菲因没有忘记。
比起龙的事件本身,那番话带给年轻人更大的尔击。
他无法相信比任何人都更像魔法师,以魔法师身分为荣的少女,却坚持不扭曲心灵。
所以。
所以,菲因·库尔达或许很愉快。
眼前仿佛践踏着那种可笑念头的结果,或许打动了年轻人的心弦。
“…………?”
他皱起眉。
愉快?
心弦?
我刚才想着什么?
菲因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
最近,类似噪音的东西掺入思绪的次数越来越多。
情况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树吗?)
一股热风扑上脸庞,打断他的思考。
尽管圆石千钧一发地挡下余波,巨人之拳却缓缓捕捉到年轻人。万一直接挨中一击,只靠圆石恐怕防御不了,巨人的热量能够将菲因连骨头都烧成焦炭。
“……那么……”
菲因低语,询问背后三人
“庚申先生、洁希丽叶小姐、杰克先生——可以吗?”
“……嗯。”
“随你高兴。”
“当然。”
听到三人各不相同的回答,菲因轻轻点头。
“……好。”
咚!年轻人的手指倏然覆盖脸庞,直接踏出步伐。
巨人可曾发现,这次的步伐和之前截然不同?原本多少逼近菲因的拳头完全跟丢敌人,在虚空回旋的拳头可曾让它感到不可思议?
下一刹那,年轻人站在巨人背后。
不是速度。
不是技术。
甚至不是魔法。
年轻人仅仅理所当然地穿越巨人的认知、绕到背后。
接着,手缓缓往下挥。
溢出的光芒,呈现确然无疑的鲜红色泽。
那双眼眸——散发着鲜红的光芒。
“朝右方七十五度,上方二十七度跳跃。以如尼符文的公牛文字朝下方十八度打击。”
菲因细微的呢喃几乎随风飘散,却又清楚地传达出去。
霎时间——
女吸血鬼的身躯脱离洁希丽叶的意志自动行动。
连咒力都暴增至平常的两倍,她以毫厘之差避开石之巨人的刚臂。像一开始就知道攻击的轨道和动作般,女吸血鬼跃至巨人头顶。
“哈!”
女子笑了。
洁希丽叶狂笑不已地呐喊:
“汝乃野牛,滚乃勇猛,汝乃骤雨——咆哮吧,Uruz!”
女吸血鬼紧握此符文的金币挥拳。
砰!拳头轻松贯穿坚固的土块外壳,前端传来折塑胶片般轻快的手感。
那正是构成巨人的“核心”。
要捕捉不仅位置不固定,更时时在全身高速移动的“核心”,即使是魔法师也难以实现。
不过,一旦成功之后——
看到巨人随着遨然巨响变回纯粹的沙土,女吸血鬼弯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
女子掩着脸孔嘲笑。
“这就是妖精眼吗!这就是曾一度打垮我的‘力量’吗!真愉快!棒透了!虽然听命于人感觉很不爽!”
比起欢喜,女吸血鬼的笑声更近乎疯狂。
年轻人继续下达指令。
“左方十二度,上方六度,土行符咒射出后四散。聚集时演算土克水的法则。”
御厨庚申的灵符依照下一道命令疾射而出。
“——疾!”
在命中目标前灵符裂成四块,导致水之巨人大幅失去平衡。
灵符画出弧线飞回,位于中心的巨人仿佛被吸进去般连踏数步。
啪地理入巨人体内的灵符形成好几根裸露的土柱,巨人低头望向从内脏往外刺的柱子,停止动作。
那里大概是“核心”的位置。
巨人腹部开了一个大洞,化作等量的水倾注下来。
“右方三十四度,下方三度。由混沌接续,解放咒力后施展曼陀罗刻印。”
第三道命令的对象是——被风之巨人抓住,即将窒息的杰克。
“……喔喔。”
半透明的手将杰克钉在空中,他听到后轻声呻吟。
夹克内侧落下了某样东西,一阵强光猛然掠过。
霎时间,半透明的风之巨人朦胧地摇晃起来,放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白人。
“……哈!”
杰克落地后舔舔嘴唇,露出镶着好几颗宝石的醒目舌环。
他粗壮的手指结成复杂的印形。
“——NEITHER﹒NEITHER﹒”
只有他的魔法依然弄不清真面目。
印形接近东方魔法,但咒语确实是英语。
刚才那场逃脱戏码应该也用咒物动了什么手脚但构成基础的蔱系仍旧不明,白人绪印的手指在巨人身上刻画文字。
AFOOM。
那代表什么意思?
风之巨人只颤动了一次。
然后就像破掉的气球般四散开来。
它什么也不留的烟消云散,仿佛至今强大的咒力全不是真的。
“……真不愧是妖精眼。”
杰克宛如旁观者般注视着自己的行动结果,回头开口。
熟悉魔法的人才看得出刚刚那些现象的价值。
妖精眼的指挥。
唯有树与〈阿斯特拉尔〉才能实现的,奇迹的逆转。
或许,也可以说是恶梦。
这场恶梦,连〈协会〉魔法师们用上浑身解数举行仪式生成的四个巨人都无法抗衡。
“好了,接下来只剩你了。”
菲因呢喃。
这句台词仿佛令炎之巨人打了个寒颤。
它全身的火焰增强一倍,整体化为耸立的城塞。
残余魔法师倾尽全力增加的热波,仿佛要烧焦〈螺旋之蛇〉的干部。
为了守护巨人,现场掀起数道火焰龙卷风。
“…………”
年轻人微微眯眼。
仅仅如此。
妖精眼的鲜红描绘出更赤红的曲线。
年轻人穿越火焰龙卷风,站在巨人眼前。
此时,战况已然落幕。
年轻人修长的手指与巨人的额头之间,连着一条绿色直线。
没遭到业火燃烧的槲寄生,尖锐地直伸数公尺刺穿巨人额头。
亦即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此乃年轻人的术式。
火焰表面掀起波动,像盘兴的烟火般敌开。落进池中的火花咻咻作响,也是巨人唯一留下的痕迹。
——听到那声音后,菲因猝然跪倒。
“喂,这么快就没力啦。”
洁希丽叶不满地说。
相对的,菲因露出淡淡苦笑。
“在树的仪式上,我也用了这一招。”
进一步说来,他在甜点店切断〈协会〉的诅咒时也用过。
菲因的妖精眼尽管危险不像树的那么大,但也不是无须付出任何代价便能轻易使用的。更何况即使已经切断,他毕竟中过一次诅咒,和穗波等人交战时受的伤也还没痊愈。光是还能正常交谈,他的力量已值得惊叹。
纵然如此,年轻人仍立刻起身。
“接下来……趁着有别人来碍事前,赶快做个结束。”
他沉重地叹口气,扬起手指。
“我们开始吧。”
菲因的手举到脸孔前,缓缓弯起指头。
那是将指甲修得短短的,皮肤充满光润的手指。
“…………”
有几秒钟,菲因注视着指尖。
仅仅一次呼吸。


那根手指——猛然刺进年轻人自己的右眼内。
*
同一瞬间——
“好烫!”
正和安缇莉西亚互瞪的穗波按住自己的手指。
是无名指。
“这是……在威尔斯……和小树连结的……”
穗波之前曾和树接起连线,分担妖精眼的代价。
当时树无法承受妖精眼突如其来的失控,一直陷入昏睡状态,直到穗波替他分担部分代价为止才醒来。
这一次……是连线本身承载不了咒力。
宛如发电厂等级的庞大电力注入了寻常的铜线中。
那么。
不得不承受一切负荷的少年将〡〡!
“小树!”
少女发出绝望的悲鸣回过头。
*
同一瞬间——
银发青年躺在不知位于何处的黑暗里低语。
昏迷不醒的他闭着双眼,却还是脱口而出。
“社、长……”
那脆弱的呼唤随即被黑暗撕碎.
*
同一瞬间——
“影崎先生?”
黑羽微偏着头。
场景是市区的平凡公园。
可能是用某种魔法清过场,周遭除了他们之外不见一个人影。
“……没什么。”
影崎转身回答。
奥尔德维恩站在飘然浮游的幽灵后方,脸色发白。
他掌心里的小石头裂开了。
上头所刻的文字是Algiz。
和树相连,代表“保护”的如尼符文。
“说不定……来不及了。”
影崎悄然告诉他们。
巨大的阴影覆盖三人头顶,好像肯定着那不祥的预兆。
*
那是〈协会〉的飞艇。
同一瞬间——
〈协会〉的飞艇上,携带着资料的女秘书皱起眉头。
“达瑞斯大人?”
“…………”
一身蓝色西装的壮汉注视着窗外。
达瑞斯·李维。
〈协会〉的副代表,召集百余名魔法师来到这都市的男子。
“四大之术被破?他们派至此地的战力比想像中来得多啊。”
深沉的男中音在飞艇吊舱内扩散。
他的口气与其说是分析,更像确认着事先料到的事务。
达瑞斯咧嘴一笑。
“反过来说……只要打倒这批人,能除掉〈螺旋之蛇〉几成的战力呢?”
达瑞斯笑了。
属于狮子的笑容在他脸上展开。
*
同一瞬间——
“穗波!”
好友的异状令安缇莉西亚瞪大双眼。
突然袭来的恶寒也让她同时按住胸口。
少女也拥有特别的连线。
她怀中的小青铜壶——
至上四柱里,有一柱感应到庞大的咒力而活性化。
光凭余波便能将安缇莉西亚无法独自唤起的魔神活性化的咒力——
——‘若无法完全捕捉禁忌,就当场格杀伊庭树。’
少女忘了那道命令。
她连思考都已经远去,只是反射性地呼喊:
“树!”
她扯开雪白的咽喉不顾一切的大喊,宛如试着将某人的性命拉过来。
*
同一瞬间——
树体内迸出不成声的咆哮。
从少年的右眼中——一股莫大的“力量”朝天空弹去。


本帖最后由 yanplaywow 于 2011-1-10 16:37 编辑


第三章 魔法师与,毁灭之龙
1
——“力量”升上天空,形成自己的形体。
“那个”似虹。
“那个”似蛇。
“那个”似龙。
“那个”正是黄金之龙。
不分东西方,世界各地之所以一直流传着视龙、蛇与彩虹为同一物的传说,应该就是这种“力量”的显现所致。
然而,看得到“那个”的人寥寥无几。
召唤四大元素巨人时,〈协会〉已张设权力和魔法双方面的结界,让人无法观测周围一带发生的状况。说不定这是〈协会〉在本次事件里最值得赞赏的行动。一般人若是目睹如此庞大的“力量”,即使发狂也不奇怪。
谁能够相信,这股“力量”竟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谁想得到,在伊庭树这名少年眼中,竟封印着这么强大的“力量”。
空气震得发麻。
是“那个”在咆哮。
光是迸散的“力量”碎片就陆续打碎了半座山丘。
那一幕,如猛兽的利爪撕裂了沙山。大量的沙土与树木都被外泄的一丝丝“力量”卷起,随着冲击捣烂。
整座丘陵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停震动。
“那个”激烈肆虐,仿佛如今终获自由。
“那个”欢喜万分,仿佛如今终能恣意而为。
可是——
——光芒突然扭曲。
试图飞翔到天空彼端的“力量”劲道猛然衰退﹒
理由马上能看出来。
治部池干涸的灵派紧紧系住光芒。干涸的巨大水坝有如突然获得庞大的供水量,拼命吞下“力量”。
简直像条牢牢束缚强大巨龙的锁链。
这正是〈螺旋之蛇〉选定此处为仪式场所的理由。
依照一般看法,没必要特别从京都这块灵地挑出缺乏灵脉的地点举行仪式。但要是想束缚从树的右眼获得解放的“那个”,正好需要这份匮乏。
“那个”睨视着。
即使没有智慧,“那个”也理解。
【看啊。】
“那个”说道。
它告诉自己从前一直对某位少年呢喃的台词,似痛苦、似悲伤又似愤怒的说。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
“那个”继续道。
伴随着龙之吐息——讲诉从前作为妖精眼时所说的话语。
“那个”注视着束缚自己的愚蠢人类。
观察着。
验证着。
【找到了。】
吼,响起的吐息中蕴含杀意。
在紧邻波涛汹涌的池塘旁,年轻人站在碎裂的山丘上。
菲因.库尔达。
发现另一名妖精眼持有者的黄金之龙露出了利牙。
——“那个”可曾注意到?
“终于……出现了。”
年轻人笑道。
“我会遵守约定,树。”
菲因·库尔达如此低语,露出由衷感到欣喜的微笑。
“让你脱离那条龙——脱离生命之实,获得自由。”

2
飞艇的吊舱内陈设着优美的家具。
特别是影崎领着奥尔德维恩他们走入的房间,似乎当作接待室使用,不论吊灯、沙发或是罗盘和座钟等室内摆饰,全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价值的高档货。
一走进房间,奥尔德维恩就咬牙切齿的喊道:
“那是什么玩意——!”
“是龙。”
影崎干脆地回答。
他越过吊舱的窗户,直盯着崩塌的山丘。
山崩的方式极为不自然,宛若被巨大的怪物之爪撕裂。被卷到高处的树木横倒在部分斜坡上,甚至引发土石流。虽说大约一小时前,〈协会〉已将一般人撤离完毕,但情报封锁上想必得大费周章。
还有,狂啸的黄金龙。
原先藏于伊庭树眼中的术式。
这个带来如此巨大破坏的东西,竟收藏在区区一介少年的眼窝?
“你们在布留部市和伦敦时都看过吧,这是流经灵脉的咒力。原本没有形体,但碰巧获得形体时,容易构成那种形态。不,不如说灵脉构成那类形体就称之为龙——比较正确。”
影崎难得地饶舌起来。
看到那头龙显现出的某种含意——连这名男子都无法保持平常心。
黑羽也接着发问:
“为什么灵脉的龙会出现在这……”
“你们应该知道才对。”
影崎挑起一边眉毛。
“你们听说过十一年前……如今算来是十二年前,〈阿斯特拉尔〉迁移到布留都市时和〈螺旋之蛇〉交手的往事吧?”
“…………”
没错。
他们听尤戴克斯说过。
上一代〈阿斯特拉尔〉和〈螺旋之蛇〉干部交战过,这连作梦也想像不到的事件,以及事情的经纬。
不过,得知眼前的影崎曾以〈阿斯特拉尔〉的社员身分参加十二年前那一战,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意义变得截然不同。
“当时,〈螺旋之蛇〉使用布留部市的龙编出了特殊的术式。”
影崎微微眯起眼睛。
他或许正回想起昔日的战斗。
或许正回顾着担任〈阿斯特拉尔〉社员,在伊庭司手下工作的时代。
几秒钟后,男子往下说:
“他们企图用术式——重塑龙。”
“把龙、重塑成、什么啊?”
面对咬牙切齿的奥尔德维恩,影崎动动嘴唇。
看来倒也像个苦笑。
“这一点,你们应该也清楚——不,试着想想,那件事发生在两位加入〈阿斯特拉尔〉之前,这么一来,难怪你们没有马上想到。”
影崎自顾自地意会颔首。
“你是指什么?”
影崎对发问的奥尔德维恩反问:
“你们知道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之父,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的事件吗?”
“……嗯。”
“听说过。”
奥尔德维恩和黑羽都点点头。
奥尔德维恩加入〈阿斯特拉尔〉前即透过调查得知,黑羽则是入社后听大家说明的。
那是伊庭树第一次以〈阿斯特拉尔〉社长身分遭遇的大事件。
也是因此和安缇莉西亚相遇的事件。
“没错,欧兹华德雷·梅札斯接触禁忌,与众多魔神融合,化为凄惨的残骸。其下场从装种意义来说是夙愿已偿,另一方面也是遗憾。根据报告,他最后留下很小的红色种子。”
红色种子。
树发挥妖精眼后,从变成怪物的欧兹华德体内挖出的“核心”咒物。
少年当时看破,那东西正是融合魔神和欧兹华德的关键。
“在你方才提到的十二年前那一战,欧兹华德取得了种子吧?若〈螺旋之蛇〉的术式是‘将魔法师化为魔法的方法’……喂,难不成……”
奥尔德维恩把话吞回腹中。
“没错,和你想像的一样。”
影崎点点头。
“〈协会〉判断伊庭树眼中的术式,是让欧兹华德转化的红色种子——连天才欧兹华德也无法达成的——‘将魔法师化为魔法的方法’完成形,因而才认定他为禁忌。”
“…………!”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原因不光是影崎揭晓了指定禁忌的理由,而是从中感到联系。
远从十二年前或更久以前开始的命运联系。
本以为是无关的事情串连在一块,逐渐波及他们。
不,其实他们早已置身局内。正是如蜘蛛丝般纠缠的因缘,令两人战栗。
“简单的说,〈螺旋之蛇〉企图完成的术式,作用是让一条灵脉变质以供魔法师操控,类似术式有阴阳道的星之祭与吸血鬼的吸食精气,但有一点决定性的差异。”
影崎边说边竖起食指。
他缓缓弯曲食指,告诉两人。
“红色种子——〈螺旋之蛇〉称为生命之实的咒物——用途不只单纯让‘魔法师化为魔法’,也能够控制灵脉所有的力量,对魔法师来说是万能的触媒。”
“灵脉所有的——!”
领悟话中含意的奥尔德维恩不禁呻吟。
身为如尼符文魔法师,少年光听到影崎刚才的说明已彻底理解其惊异之处。
“请、请问……”
一旁的黑羽眼珠滴溜溜地回望着男子,再度发问:
“那个……代表什么意思?”
“不论是星之祭或吞食精气,都只能活用灵脉整体‘力量’的一小部分。打个比方,等于是捡剩饭的术式,效率奇差无比。耗尽一整条灵脉,顶多只能延长二十年的寿命。没错,堪比是浪费资源。”
影畸轻轻摇头。
“然而……用〈螺旋之蛇〉的方法,可以暂时利用灵脉所有的力量,要施展想像范围内一切的魔法都没问题——虽然身为魔法师不想讲出这种字眼,但称之为‘万能之力’也行。先不提这么做将造成多大的牺牲。”
就像核能发电与核弹的区别。
相对于核能发电只是以核分裂的能量驱动涡轮,间接供给电力,核弹则藉由直接的核分裂反应或核融合反应炸毁一个国家。
影崎停顿了一下,告诉他们:
“一路以来,你们也看过伊庭社长的眼睛引发了多惊人的奇迹吧?”
“…………!”
黑羽感到一阵恶寒掠过背脊。
禁忌。
她觉得终于接触到〈协会〉指定为禁忌之物的冰山一角。
欧兹华德·雷·梅札斯利用那“力量”,朝所罗门王魔法的前方伸出手。
昔日的〈阿斯特拉尔〉和〈螺旋之蛇〉,为了争夺“力量”大打出手。
那么,现在的〈螺旋之蛇〉有何目的?
得到如此庞大的“力量”,付出这么多牺牲得到“力量”后,〈螺旋之蛇〉企图成就什么?
此外——
“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藏在树的眼睛里?”
“…………”
影崎没有回答。
一瞬间,她仿佛从他的双眸里看见昔日的残影。
那或许是被称为柏原的男子的影子。
这使得黑羽想到某种可能性。
“呃……难道说……”
“怎么了?”
影崎问道。
这时他已恢复一如往常,毫无个性的表情。换成其他任何人,大概都会将刚才的可能性忘得一干二净。
若在场的人不是黑羽的话。
少女下定决心,吐出胸中的疑问。
“我听说,树的眼睛是从十年前开始出毛病的。”
“……然后?”
“这么说来……这件事和影崎先生离开〈阿斯特拉尔〉,回到〈协会〉的时机相同……难道说,影崎先生离开〈阿斯特拉尔〉的理由是……”
然而,她没机会把话说完。
接待室的大门打开了。
“看来事态已进入终局。”
低沉的声音说道。
发话者是位散发出与声调相称威严的壮汉,发型宛如雄狮鬃毛。
黑羽愣愣地眨眼,奥尔德维恩屏住呼吸。
壮汉瞥了两人一眼后问影崎:
“〈阿斯特拉尔〉的社员?为什么带他们过来?”
“他们逮住我对从前的依恋趁隙而入。”
“喔?”
壮汉觉得很有趣似的弯起嘴角。
“没想到你也会说充满人味的话。”
“所以才叫依恋。”
“原来如此,有道理。”
壮汉微微摇动肩膀低笑,再次转向两人。
“我是〈协会〉副代表,达瑞斯·李维。”
他郑重地告诉他们。
*
——莫大的闪光。
——膨胀的破坏。
——蹂躏一切的龙之咆哮。
穗波也滚落山坡。
明明没直接击中,扑向少女身体的冲击波却十分激烈。
万一山丘斜坡上没有森林,她的伤势恐怕不止如此。
居尔特魔法的魔法特性——“灵树的后裔”,藉由树木的加护增幅自身咒力。少女利用其特性当场张设防御术,不仅护住自己,更救了当场所有人。
可是——
“社长,辰巳先生……!”
穗波大喊。
辰巳保持被撞飞时的姿势,茫然地注视地面。
地上不见树的身影。
少女爱慕的少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力量”即将迸发时,树撞飞了巨汉。
接着从右眼喷出的惊人咒力奔流直接吞没少年,带走了他。
尽管穗波也看不到,但树恐怕是被吸进那头龙体内。从前在妖精眼中的“力量”和少年这“容器”如今主客逆转,形成那头黄金龙。
“…………!”
穗波别开视线。
〈螺旋之蛇〉等人所在的治部池方向,覆盖着一层光膜。
穗波感应到,那层膜包围了治部池周围一带。
是结界。
冲出树眼睛的“力量”遭〈螺旋之蛇〉拘束——用来束缚的术式化为结界覆盖周边。
目前,结界内彻底被隔离开来。
屹立不摇的光壁,强度比寻常防空壕还坚固。
“树……提到生命之实……”
“——咦!”
穗波回头一看,安缇莉西亚正站起身。
大概是受到魔神艾利欧格的保护,这位女巫没被打飞。
少女注视着光壁,一抹鲜红顺着她的下颚滴落。
是血。
紧紧咬住的嘴唇渗出血珠,安缇莉西亚白皙的肌肤流过一缕血丝。
“那一定是……把父亲大人化为魔法的红色种子完成形……”
少女仰望时,光芒正在变化。
锁链似乎正一点一点地捆绑光之龙。
当锁链封住龙的时候—〈螺旋之蛇〉的愿望将会实现吧?
然后,树——
“我……”
安缇莉西亚的嗓音遥远而沙哑。
那一瞬,她可以命令艾利欧格杀了少年。
可是,少女办不到。
考虑可能不可能之前,抹杀少年这道指令已从她脑海消失。
比起身为魔法师的她,安缇莉西亚把身为平凡少女的她放在前头。
(我……)
安缇莉西亚咬紧牙关。
她到底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还要体认多少次自己没资格这么做才甘心?
思念树的心和作为魔法师的职责。
她该如何忍受这身体仿佛一分为二的痛苦?就连此刻也一样,藏在洋装下的膝盖明明颤抖着,随时可能倒下。
“……安缇。”
穗波回头望着自问自责的安缇莉西亚。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她的声音,将安缇莉西亚的意识拉回现实。
或许是骨气支撑着她,不肯让劲敌看见自己丢人现眼的模样吧。
少女闭上眼轻轻摇头。
“什么事?话先说在前头,〈盖提亚〉可不会帮〈阿斯特拉尔〉。”
“我知道。”
穗波点点头,如此继续:
“安排我和〈协会〉的负责人会面。”
“什——”
安缇莉西亚看着眼前的老友,瞪大双眼。
“你……?”
“石动圭说过,这次行动的最高负责人是〈协会〉副代表——达瑞斯·李维。”
“你说真的?拒绝协助〈协会》后边满不在乎地找上门,你以为会得到欢迎吗?”
穗波直视着反问的安缇莉西亚。
她没有详细说明,只问了一句话。
“可以吗?”
安缇莉西亚又沉默了一会后才开口:
“〈协会〉的人就在附近等候,单纯会合的话不需要十几分钟。不过,即使当场被拘留,你也没有怨言吧?”
“当然。”
穗波点点头。
安缇莉西亚一脸不可思议,注视着事到如今依旧没丧失希望的对手。
她和这名少女似同实异,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那是坚持不屈,和受挫后立刻站起,两者在本质上的差异。
羡慕——虽然不这么想,但她觉得穗波很耀眼。
那一定是自己认为这名少女之所以特别的理由。
“那……”
安缇莉西亚刚要开口时:
“——哎呀,你们可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新的影子落进森林。
逐渐沉入暮色的森林中,女子裹着一袭格外漆黑的毛皮现身。
“我不想应付更多麻烦啦!”
她舔舔红唇,露出锋利得惊人的牙齿。
女子的肌肤充满光泽,仿佛吞食了最高级的咒力。
“——洁希丽叶,你也加入〈螺旋之蛇〉了。”
穗波喊出她的名字。
奥尔德维恩的师父,如尼符文魔法登峰造极的女吸血鬼正伫立前方。
“嘿,那时候的居尔特女巫也在吗?”
洁希丽叶搔搔脑袋。
自从春天以来,这是她和穗波首度重逢。
奥尔德维恩刚加入后,〈阿斯特拉尔〉就和女吸血鬼起了冲突。
“真不错。那家伙的仪式还需要一点时间。虽然很不情愿,不过他拜托我这段期间充当护卫。他说基本上设了结界,但还是得把外面的干扰一一处理掉。”
女子的脖子喀喀作响。
“对手若是你们,看来来不会太无聊了。”
“…………”
穗波和安缇莉西亚都没开口。
她们很清楚,女吸血鬼的傲慢建立在相应的实力上。
她一个人,便足以和现场所有人匹敌。
穗波的手伸入斗篷内。
视情况而定,她已做好在此用上撒手锏的觉悟。更何况,洁希丽叶本来就不是隐藏绝招还能战胜的对手。
少女瞄了身旁一眼。
“……安缇,你对联手作战没有不满吧?”
“打倒这个吸血鬼,我想并未违背〈协会〉的意思。”
金发女巫也握紧胸口的“所罗门五芒星”。
“哼。”
洁希丽叶吊起嘴角。
“很好很好,能毫不犹豫的决定开打最棒了。你们可得为了我,来场超水准的发挥喔?”
女吸血鬼大胆地往前走,紧张感令两位女巫绷紧身躯。
“——不。”
刹那间,一个毅然决然的意志停住女子的脚步。
包括穗波和安缇莉西亚在内,三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到意外的伏兵身上。
“那家伙的对手不是穗波小姐,也不是安缇莉西亚小姐。”
拦住去路的伏兵,身高不满一百二十公分。
不过,谁也没笑出声。
是历史。
并非少女本身,而是少女背负至今的历史,让在场全员不禁僵住。
先前保持沉默的少女——葛城香,猛然站上前。
“行么,辰巳。”
“不必你说,我也打算这样做。”
啪!辰巳用拳头击向掌心。
巨汉一一扳响指节,温柔地说:
“穗波小姐得跟安缇莉西亚小姐到〈协会〉去吧?”
“可、可是……”
面对狼狈的穗波,他轻轻抽手。
“我不知道你的方法,但你想救那家伙对吗?”
巨汉朝龙的方向比比下巴。
“那就快去吧.谁叫那头龙我应付不来。”

“喔?”
森林里响起低沉的声音。
“这意思是说你打不过龙,却能应付我?”
洁希丽叶的声调不带任何感情。
宛如寒冰的嗓音令人恐惧,甚至暗藏谁都不得不屈膝的灾厄音色。
“没错。”
但辰巳弯起厚唇,痛快地笑着回答。
“没问题。无论对手是〈螺旋之蛇〉的什么人都一样——喏?汝以为妾身是谁来着?”
不仅如此,香也露出微笑。
少女的指尖按住巫女服衣襟。
“记清楚了,〈螺旋之蛇〉的吸血鬼。汝的对手,是葛城家下任当家.葛城香以及其守护者·紫藤辰巳。”
年仅十一岁的巫女面对女吸血鬼,堂堂发出宣战布告。

3
“我明白了,感激不尽。”
经过短短数秒的犹豫。
穗波听到少女宣战后如此回答,与安缇莉西亚一起转身离开。
洁希丽叶冷冷地瞥向两名半滑半跑冲下山坡的女巫。
她的身影消失。
移动速度快到让人误以为是消失。
原本挥向她们毫无防备背部的手刀,被移动中插进来的巨影挡下。
“真意外。”
女子喃喃地说。
“没想到有臂力跟我不相上下的魔法师。”
“我也有同感。”
辰巳苦笑一下。
洁希丽叶的手刀与辰巳的手臂在两人之间互相抗衡。
对抗之激烈,几乎能听见肌肉倾轧声。说是这么说,但双方都用咒力强化过,两人的臂力并非指单纯的肌力。
洁希丽叶手背上的刻印是——
如尼魔法中象征胜利的文字。
相对地,辰巳则是神乐。
奉献给八百万神明,用来取悦神的武术。
两者的咒力皆在极高水准、不分伯仲,当穗波和安缇莉西亚的背影消失之后,他们才大幅拉开距离。
洁希丽叶往后一跃,手伸进毛皮大衣。
“其实我很想慢慢享受,不过事后被碎碎念也很烦人,还是速战速决吧。”
女子的手指弹开从怀中取出的金属壶壶盖。
霎时间,强烈的恶臭弥漫四周。
那是腐败的兽血臭味。
混合数十种香料的气味。
“混帐……!”
辰巳表情一动。
洁希丽叶举起散发惊人臭味的液体当头浇下。
黏稠的绿色液体弄脏女子美丽的黑发、姣好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与淫靡的咽喉。
“变生吧!变生吧!变生吧!化为真意,吞食吾身,成为符文之基础!”
异变随着激烈的咆哮发生。
女子身上的毛皮……逐渐被吸入肢体内。
原来单纯是件大衣的毛皮化为她本身的体毛,如铁丝般竖起。生命注入死去的体毛,让女子的身体产生令人毛骨悚然——却美丽的转变。
她的肌肤、毛皮上都刻着许多同样的如尼符文。
亦即单一符文无法实现的,真正的如尼秘术。
神力的符文。
“……哈哈哈哈哈!”
洁希丽叶抬起足以称为利爪的手指掩住脸庞,愉快的犬笑。
就像抑制不住的咒力显露。
她将从体内深处涌上之物毫不保留地化为狞猛的笑声,释放出来。
“记得感谢我。我要把你们俩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切开撕裂粉碎舔舐磨烂。”
“…………”
辰巳险些后退一步,但使劲踏稳步伐。
他不可能不知道女吸血鬼的力量有多强。
换成青涩的魔法师,光是面对她放射的气息就很可能引发咒波污染初期症状。
呼……他微微一笑。
“那么……我们也一样。”
“啊?”
洁希丽叶皱起细长柳眉。
辰巳同时拉高嗓门大喊:
“香!”
“喔喔!”
叮……随着呐喊,清澈的音色响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兆——”
少女的祝词伴随神乐铃响彻四周。
她一个动作间的舞蹈之美,让洁希丽叶都措手不及。仅仅一步,仅仅一声神乐铃之优美,已进入神域。
属于人的气息,一瞬间从香澄澈的侧脸消去。
那超越年龄与性别的神子之姿。
正是“神”的容颜——
“冲津镜、边津镜、八握剑、生玉、足玉、道返玉、死返玉、蛇比袜、蜂比褛、品物比礼,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留部———”
随着少女的吟唱,天空轰然鸣响。
这股力量不及掳走树的龙——却也庞大无比。
遍布京都天空的咒力彻底集结过来,遵从少女的祝词与神乐铃铃声,宛若怒涛般盘旋后收束在一块。
轰隆!咒力朝辰巳头顶倾注而下。
“什……!”
洁希丽叶不禁掩住眼睛。
(……什么?)
连女吸血鬼都为之动摇的咒力,暂时集中到眼下。
承受如此庞大的咒力不可能平安无事。
那等于血肉之躯遭落雷击中。
然而——
“…………!”
透过指缝窥见的情景,让洁希丽叶轻轻倒抽一口气。
巨汉不变地伫立原地,体格看来却变壮了一圈。
洁希丽叶的毛好像感受到热量发散般倒竖起来。
她的肌肤感觉巨汉的肉体像座喷发的火山。
“你……!”
听到女吸血鬼微带沙哑的声音,辰巳扬起嘴角。
全部的咒力都掌控在巨汉体内。
就像要确认这一点般,巨汉数度握拳又放松后开口:
“你的神力符文……总之是将到处吞食来的咒力,经由符文触媒一口气活性化的招数吧?”
“…………”
洁希丽叶没回答。
巨汉告诉女子:
“我这招和你差不多,但原理有点不同。”
此乃神降。
召唤神寄宿自身的神道秘仪。
虽说是神,祂们原本大多数都不具有意识。
只要不像葛城美贯从前遇见的“荒魂”——建御名方神一样遭咒波污染和信仰影响,神便是土地上飘荡的“力量”团块。
香聚集这些“力量”,诱导至辰巳身上。
“在这一带,降临的应该是八圾神社主神……素盏鸣尊。”
她悄声说道。
当然,能够招神的巫女,与能够接纳神的守护者都非同小可。
至于临战之际没事先准备就完成神降,简直不可能到像出喜剧。
这就是葛城家神童——葛城香的实力。
这就是获选来守护香的——紫藤辰巳的本领。
“要不要……再比一次力气试试?”
辰巳问。
“很行嘛!”
洁希丽叶猛力一踹地面。

两名化为纯粹“力量”团块的魔法师——正面激烈冲突。
*
树——有意识。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仿佛正在作梦。
不过,他知道这是现实。
少年理解,他的身体被惊人咒力包围,形成像龙的外壳。

咒力穿着龙的外壳,和魔法师搏斗。

即便被好几条锁链束缚依然疯狂挣扎,企图得到自由。
握着锁链一端的人,当然是菲因·库尔达。
(菲因……先生……)
树以断断续续的意识想着。
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一年前,菲因差点强制净化他妖精眼的时候。
基础恐怕是同样的仪式。
菲因的目标本来便是树的妖精眼——深处暗藏的术式。
(术式……)
树思考。
包围他身躯的黄金龙,也生自术式。
有人称它为红色种子。
有人称它为生命之实。
有人称它为“将魔法师化为魔法的方法”。
不过,实际形态都一样.
到头来,无论怎么称呼都不会改变它的本质,也就是让一条灵脉——这头龙变质的东西,这就是树体内的术式。
【看啊。】
他听得见声音。
视野同时改变。
现实消失,某个狭小的空间映入树眼中。
(这是……)
少年瞪大眼睛。
那是间放了大量烧杯和魔法药,散发霉味的研究室。
狭窄的地板与墙壁上刻着大量魔法圆。
散落的羊皮纸上写有复杂的计算式和图形,那是数百、数千次卓越思考的残骸。如今的树把道,那是以犹太密教喀巴拉为基础的术式,却看不出更多端倪。
哲学家之卵(烧瓶)中蠢动的小人,不知是人工生命体还是曼陀罗草。
浓密的蒸汽冉冉冒出,古老的温度计刻度不断上下变动着。
其中,有一个明显大了许多的哲学家之卵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树倒抽一口气。
瓶内空无一物。
明明空无一物,却渐渐生成模糊的形状。
积蓄于哲学家之卵中的咒力,依术式引导逐渐化为形体。
虽然规模极小、构筑的术式也不稳定,不过他理解这场实验的目的是什么。
捕捉某种咒力,加以固定化的魔法。
比方说——
当术式发挥到极致,就可能从土地上流动的灵脉汲取咒力,固定化为红色种子形状的魔法。
(那,这是……)
树有所领悟。
那是……他体内术式诞生的经纬。
恐怕花了几百年之久,才缓缓酿成的术式制作过程。
只靠一名魔法师无法完成的术式,辗转经过多名术者之手熟成、淬炼后接近完成。树目前看见的,正是漫长的岁月与执着。
(制造……我体内术式的……是〈螺旋之蛇〉……? )
树心想。
他大概知道这个组织似乎很古老。
加上他们曾与父亲起过冲突,树不经意的想,〈螺旋之蛇〉大概从很久以前起就开始制作他体内的术式。
(这一切的开端是……?)
宛如要回答少年的疑问——
他的视野突然改变,切换至邻近古老教会的广场。
不分男女老少都聚集过来,广场中央的处刑台上是一台架着巨大铡刀的机器。
台上能看见蒙面的刽子手,与颈子被压上机器的女罪犯。
(……难道……)
树还来不及想像出机器的名字,群众便发出呐喊。
——是女巫!

他们谴责的呐喊。
企图贬低他人、将其定罪的陶醉呐喊。
——砍掉女巫的头!
刽子手回应了呼唤。
固定的铡刀从机器上落下。
啪沙!血花四溅。
沉重锋利的铡刀切断头颅,咕咚一声滚落地面。
(——————!)
断头台。
据说能让人无痛死去的人道处刑机器。
狂热的骚动在人群间蔓延开来。
受到被娱乐激起的热潮驱策,新的罪犯登上处刑台,断头台的铡刀再次升起。
(住手——!)
树放声大喊。
然而,他们不可能听得见。
断头台铡刀斩断人头。
头颅滚了下来。
欢喜的波涛。
狂热的叫喊。
死去。
死去。
死去。
死去。
死去。
魔法师,以及被怀疑是魔法师的平凡人一一遇害。
在群众的欢喜和狂热压迫了,一个接一个毫无意义地遇害。
树想闭上眼睛。
想转头不看。
可是,声音响起。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
声音告诉少年。
强迫他不准转开目光。
树已发觉眼前惨剧的真面目。
众多魔法师与更多不是魔法师的人丧命的时代。
数万条生命仅因被怀疑跟女巫有关而无谓断送,中世纪欧洲染血的历史。
女巫狩猎。
带着不祥音色的名词,这就是〈螺旋之蛇〉的起点?
反抗惨烈悲剧的意志,这就是〈螺旋之蛇〉的开端?
——视野再次转变。
(啊……!)
树吐出一口气。

这次画面回到现实。
龙发出咆哮。
吞没他的术式——龙正与菲因战斗。
数名〈螺旋之蛇〉施展的复合魔法拖出眼中的术式,但目前似乎由菲因一个人维持着。其余的座恐怕已分散到四周,以免妨碍菲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的右眼流着血。
仅仅张开左边的妖精眼,菲因·库尔达露出笑容。
“——我命令。”
随着年轻人的声音,更多咒力缠绕上来。
自树体内膨胀的术式构成龙形,菲因操纵的咒力则陆续化为爬墙虎状的藤蔓束缚住龙。每当龙受到新的束缚,树的身体也掠过一阵剧痛。
(呜、啊——!)
他连这番挣扎都不成声。
“——我命令。”
形势果然倒向菲因那一方。
龙的咒力陆续被土地吸收,土地吸收的咒力又立刻被菲因的魔法操纵。
活用自然咒力,是居尔特魔法特性的专属手法。
打个比方,那就像强迫对手自己打自己。
不论形成龙的咒力有多庞大,接下来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吞没树的术式——龙,迟早将落入菲因手里。
(怎么、办……!)
树咬紧牙关。
然而,少年连动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没有任何事能依他的意思而动。
除了旁观之外,树无计可施。
无论发生什么悲剧,无论再怎么期望,伊庭树终究没有“力量”改变这一点。
“——我命令。”
咒缚随着菲因的咏唱逐渐控制龙,抵抗也仅剩轻微的痉挛。
树的意识也随之变淡,逐渐融入黑暗中。
“树。”
菲因仰望少年。
“根本没有……好处可言对吧?”
菲因对被龙包围,悬挂在半空中的少年呢喃。
“自从那术式附着在眼里以来,你碰上的不都是些痛苦遭遇?无论是被卷入这种世界,或是被迫一直看着这世界,对温柔的你而言,除了不幸别无他物。”
年轻人由衷感到悲伤的低语。
“现在,我就替你……剥除那头龙。”
他手指描绘出居尔特的三重螺旋。
更多咒力藤蔓也依循手印紧紧束缚住龙。
藤蔓几乎完全封印了龙,准备依照菲困施展的验魔法从树身上剥下它。
树半本能地开眼。
(这……这么做……)
这种方法……不可能拯救任何人……
【看啊。】
另一个咒力介入。
一开始,树也没发现那是咒力。
穿过周围结界的力量太过无色,毫无压迫感、极为自然地融进来。
“……最后,情况变成这样了吗?”
咒力说道。
被束缚的龙身旁,一个人影悠然浮现。
他用了什么魔法?
连穗波和安缇莉西亚不靠扫帚和魔神也无法飞行,这人影的双脚却单纯踏着虚空。
“两位好久不见——特别是菲因先生,有一年没见面了。”
人影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
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影崎。
“我代表〈协会〉,前来下达判决。”
他静静地说。
菲因、树、影崎。
〈螺旋之蛇〉、〈阿斯特拉尔〉、〈协会〉。
三种咒力与——分别隶属于三个组织的人,在天地之间对峙。

4
穗波没花多少时间便抵达〈协会〉的飞艇。
她在下山途中改乘扫帚,直接朝〈协会〉的飞艇飞了上去。
而安缇莉西亚已分头行动。
用使魔连络〈协会〉让穗波前往飞艇之后,安缇莉西亚再度折回山区。
她有属于她的战斗。
不论是多令人厌恶的行为,令安缇莉西亚身为安缇莉西亚的骄傲都会驱使少女去做。
即使结果得杀掉伊庭树也一样。
(我不要那样……)
穗波心想。
少女不愿看见……
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她的好友和青梅竹马打个你死我活。
所以穗波才来到此地。
穗波在飞行船上的其中一室,局促不安的等着。
明明没经过几分钟,少女却觉得好像等了数小时之久。
吊舱的门开启。
“穗波……小姐。”
“真奈美。”
看到黑羽走进来,穗波瞪大双眼。
“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有,奥尔德维恩呢?”
“他……说他忍不下去,从飞艇降落后奔向山丘了。”
那么说,他们在路上错过了?
大概是穗波坐上扫帚之后吧。
虽然那名少年不会让人担心,但毕竟状况特殊。
(……不。)
她摇摇头甩掉不安。
事已至此,现在可不是乱操心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该做的事,目前除了各自全力以赴外,别无其他。
安缇莉西亚做安缇莉西亚该做的。
奥尔德维恩做奥尔德维恩该做的。
穗波也做穗波该做的。
“真奈美,你怎么回来这里?”
穗波重问一遍。
“……是影崎先生带我来的他说若想知道该做些什么,应该先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影崎?”
穗波讶异地皱眉,黑羽向她发问。
“请问,你知道影崎先生他从前……”
话说到一半,少女回过头。
穿着蓝色西装,体格比常人高大的壮汉从后方现身。
穗波轻轻咬住嘴唇。
“……达瑞斯·李维。”
“是你?”
达瑞斯瞥了栗色头发的少女一眼,低声告诉她:
“事到如今,你还过来做什么?”
“做什么?”
“话说在前头,我已派出影崎。”
“——————!”
穗波倒抽一口气。
少女马上打起精神,抬头说道:
“你想说你们……准备十足?先前一直等着打出最强王牌的时机?”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事件将就此结束。”
达瑞斯的眼神始终一片冰冷。
“你走吧。”
“你以〈阿斯特拉尔〉成员的身分拒绝了〈协会〉的要求。那小孩子就该像个小孩子,玩玩扮家家酒就心满意足。你们无法接受我们世界的规则。”
达瑞斯说完之后掉头便走,仿佛对少女完全失去兴趣。
但她坚定的声音留住壮汉的背影。
“只要照你们的规则走……就行了吧?”
达瑞斯没有回头,甚至没看她一下。
虽然如此,穗波仍毫不在乎的继续说:
“我没有要你们平白帮忙,那不是我的目的——我要以穗波·高濑·安布勒的身分跟达瑞斯·李维谈判,而非〈阿斯特拉尔〉的社员。”
“…………”
达瑞斯什么都没说。
穗波明白。
不够。
无论再怎么试,他们目前都还不够成熟。
不管面对〈螺旋之蛇〉或〈协会〉,〈阿斯特拉尔〉的“力量”都不够。即使想锻炼“力量”,时间也太少了。
她被评为天才的能力、传承自祖母的女巫血统现在都派不上用场。
仅仅只能让她体认到自己有多不成熟。
(…………)
奇迹不会发生。
身为操纵如奇迹般现象的魔法师,她比谁都清楚世上没有奇迹存在。
不,就因为一直依赖某种意义上与奇迹相似的——树的妖精眼,他们才会被逼到绝境吧?
正因为如此,这次穗波想守护大家。
她不惜一切也要获得守护重要事物的方法。
“一切都还没结束。”
穗波这么断言,仿佛想说服自己。
“即使影崎出手,即使社长的右眼有变,一切都还没结束。”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成为武器,她强而有力的开口。
为了完成树和安缇莉西亚都办不到的任务——少女必须在此奋战。
“就坐吧,达瑞斯·李维。谈判才刚开始。”

*
不要小花招。
对战双方的魔法师都不知花招为何物,只是一个劲地用狂飙的咒力与肉体互相冲撞。
每次交手,辰巳吞下的神圣咒力和洁希丽叶不祥的黑色咒力便如飞沫般迸散。
洁希丽叶压倒性的速度超越人类知觉的极限。
再怎么用咒力强化,洁希丽叶早已突破区区人类眼球运动跟得上的范围。
因此,辰巳没依靠眼睛。
他故意露出破绽,籍圈光和体势诱导敌人动作——再以总动员的五感捕捉栖息。他强硬应对洁希丽叶的攻击,从攻击轨道预读对方的行动。
这种神乐技法和中国拳法的听劲似问实异。
(——那、边!)
巨汉预先挥出一掌,等着对手迎上来。
那一击有如炸弹。
洁希丽叶的身躯弯成ㄑ形后飞出去狠狠撞上大树,树干倾轧作响。
即使重重挨了一下,洁希丽叶仍毫不退缩。攻击性十足的咒力明明浸透全身,女吸血鬼却缓破抬头朝旁边抛出金币。
上头如此刻着。
“淡乃冰!汝乃冻结!汝乃停止!阻止吧,Isa!”
辰巳脚边刺出数道冰枪。
魔法凝成的冰如荆棘般伸出无数尖刺从前后左右袭来,封住巨汉所有退路。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辰巳大吼。
咆哮声直接化作吐息,化作在山间鸣响的神之呼吸。
他粗壮的胳臂随着吐息横扫,将锋利冰枪和尖刺一并粉碎,变成初秋暮色下闪烁的冻雨。
触及巨汉肌肤的冰粒咻地一声溶化。
全身散发庞大咒力的巨汉,可是有一身红铜色皮肤的鬼?
吸血鬼与鬼。
真巧,两人都符合日语中的“鬼”字。
“……真愉快。”
洁希丽叶喃喃说道:
“那家伙身边净是些有趣的家伙。最近数十年以来,我第一次那么不无聊。啊~顶多只有虐待我徒弟时勉强好些。”
她口中的那家伙是谁,连问都不用问。
辰巳咬咬牙。
“混帐……你想对树做什么?”
“只是拿回寄放的东西。”
“什么生命之实的?”
“喔?那家伙提过了?看来多嘴的菲因果然得严如处分。”
“那是……什么意思?”
巨汉瞥向斜后方。
换成香,或许能从刚才的互动中找出某些事实,但少女为了持续让“神”降临在辰巳身上,仍处于巫女特有的恍惚状态。
“哈!”
女吸血鬼轻笑一声耸耸肩。
“唉,讲不讲都一样。反正那个居尔特女巫和所罗门公主都听到了吧?如今已过了必须隐瞒的阶段吧?”
女子停顿一下后开口:
“让魔法获得意义和价值。”
“什……”
她的话让辰巳皱起粗眉。
“意、义……?”
“魔法在现代有意义吗?”
“…………”
洁希丽叶的话令辰巳陷入沉默。
没有。
才没有。
现代世界不需要魔法。
科学果实产生的利益远远超过魔法。也许极少数的占卜术等还有些意义可言,但魔法的一切即使都是谎言与造假,也没有任何人会困扰。
辰巳和香,以及回溯葛城家过去付出的巨大代价,绝无获得回报的一天。
是谁扯了等价交换这种瞒天大谎?
魔法明明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没意义,去制造就行了。”
洁希丽叶以十分轻佻的语气说着。
“你说……制造?”
“没错。”
女吸血鬼笑了。
“事情并不困难,只要制进出一番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魔族意义和价值的事业——比方说,像抵达月球的太空人、破坏两座都市展现威力的核弹那样,让人无从抵抗地承认科学的价值。”
“…………”
他哑口无言。
这从未想像过的念头,让辰巳一瞬间僵硬。
或许是他也认同的关系。
认同那段台词里难以抵挡的甜美。
——魔法的意义和价值。
这问题总是摆在魔法师眼前。
这不单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因为魔法师的“力量”必须依赖血统。
自己的“力量”,由同胞与双亲、祖父母、曾祖父母——由难以想像的漫长岁月和许多人呕心沥血的严格锻炼培育而成。
魔法师不会忘记那份尊贵。
那份热情甚至深深烙印在魔法师的灵魂上。
纵然如此努力,魔法在现代依然没有意义。
越优秀的魔法师越以自己的“力量”为傲——应该也越对自己在现代的无意义感到绝望。先不提他们是忽略这一点或从容地接受事实,没有魔法师没尝过这股如嚼沙的徒劳感。
(……可是,这家伙……)
辰巳思考。
如果这事实能改变的话?
不仅自己,连同胞或祖先的人生都能拥有意义和价值?
那岂非甜美无比的致命剧毒?
视魔法师不同,那番话足以让某些人抛弃一切地位和名誉投奔〈螺旋之蛇〉。
“就算如此……”
辰巳低吼,洁希丽叶轻蔑地笑了。
“你想说,就算如此也不该伤害他人?喂喂,别扯那种活像廉价连续剧的道理啊?你也算魔法师的一分子,应该知道魔法师是怎样的生物吧?”
她的笑容十分粗鲁,却无损于女子的美丽。
如果凛然的高傲使安缇莉西亚显得更美,洁希丽叶的美就是曲悖德的色彩构成。
“还是你不知道?”
女吸血鬼露出利牙。
“要不是比谁都傲慢……比谁都任性妄为,怎么当得了魔法师?”
辰巳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残酷的笑容。
因为他的确受到吸引。
女吸血鬼洁希丽叶完美体现了魔法师其中一面。
体现其傲慢、自私——与强烈到纯洁的探求心。
女吸血鬼蕴含了人类迈向更高目标时不可或缺、令人憧憬不已的特质。
虽然如此,辰巳也有不动摇的理由。
“才不止……这样。”
“啊?”
“尽管我不太懂,但魔法师……一定不止如此。否则的话,我也无法站在这里。”
他岩石般的头深深颔首。
辰巳见过派遣魔法师。
违反女子刚才所说的理念,为了帮助别人而存在的魔法师。
“真遗憾。”
洁希丽叶从鼻子哼了一声,看来真的有点遗憾。
她凶暴的手指直接伸进和本人化为一体的毛皮掷出金币,上面刻的符文是——
“汝乃暴风!汝乃冰雹!汝乃灾厄!吞噬吧,Hagalaz!”
黑色暴风忽然吹起,所经之处杂草枯萎、树木枯朽。
腐败之风。
洁希丽叶的如尼符文中威力首屈一指的暴风有三分之二袭向辰巳——剩下三分之一绕过巨汉,扑向他背后进行神降的香。
“香!”
巨汉朝地面跃去。
当然,他没有疏忽对香的注意。
守护巫女是守护者最低限度的义务。无论战斗中任何一瞬间,辰巳的第一目的都是保护他小小的心上人。
因此,使巨汉停下来的绝非洁希丽叶的策略。
而是从斜坡下方扔来的另一颗小石子——以及上面刻的符文。
“没乃驼鹿,汝乃角汝乃庇护——守护吧,Algiz!”
平板的“角”从石头的文字上冒了出来。
其形状正如咒语中的驼鹿角一样,化为手掌状重重展开,彻底保护降神中的巫女远离黑风。
“……你……”
洁希丽叶瞪大双眼。
“……你的对手是我才对。”
少年咬紧牙关。
他握紧拳头,明明正值初秋却戴着厚实的皮革手套。少年穿着鲜红大衣配上附耳罩的帽子,伫立于黄昏的山坡。
奥尔德维恩·葛劳兹站在那里。
“哈!事到如今,你还来干什么?”
洁希丽叶勾起嘴唇。
“想向〈协会〉摇尾巴?或者是想回到我身边了?”
“…………”
少年无法立刻回答。
尽管隐藏在厚实的大衣下,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
即使有帽沿遮盖,少年甚至不敢从正面直视女吸血鬼。
他并未克服对师父的恐惧。
被她夺走家人、剥下皮肤,当成符文魔法实验品的过去无法改变。一如字面的意思,小时候刻印在身上的精神创伤无法那么快走出来。
不过,少年明确地说:
“和〈协会〉或〈螺旋之蛇〉无关。”
即便嘴唇颤抖,他的话声也没有颤动。
即便眼神游移不定,他也没有弄错必须注视的对象。
奥尔德维恩的样子,和辰巳他们认识的眼罩少年有些相似。
“我……只是来找那个Dunmmkopf(笨蛋)”
“……好一只忠犬。”
女吸血鬼朝地面吐了口带血的睡沫后,狠狠踩了一脚,
“真让人不爽,有够不爽。”
“……你想怎样?”
奥尔德维恩问。
对意外的援军感到惊讶之余,辰巳的视线也缓缓转回到女吸血鬼。
相对的——
“……看我一起宰了你们。”
洁希丽叶在更加冷冽的空气中咧开利牙,举起她的“右臂”。
*
安缇莉西亚绕到结界另一头的山丘对侧。
和穗波分别后,她迂回地绕过山丘,试图避开先前洁希丽叶等人的战场,直接靠近〈螺旋之蛇〉的仪式。
遭黄金龙破坏的山丘土石流四起,大量碎裂的树木横倒在地,但靠着魔神移动不成问题。
现在,少女前方竖着一道光壁。
直耸入天的光芒令人目眩。
结界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安缇莉西亚目睹影崎悠然的走进去。
(影崎……进了……这结界……)
不是打破,也没用看穿结构之类的攻略手段。
影崎从容地通过障壁,宛如结界一开始便不存在。
那也是那名男子的魔法特性所致吗?
安缇莉西亚还没完全弄清影崎的魔法为何,却做了几个推测。真相若如她所料,照此来推论影崎的真面目,要办到这点小事的确没多困难。
达瑞斯·李维最强王牌之名并非虚言。
要说有疑问,顶多就是他的存在能算人类吗?
但是——
少女目前在意着别的问题——
“…………”
安缇莉西亚和〈盖提亚〉的任务是进行扫荡。
不让〈螺旋之蛇〉的成员在影崎击破结界后逃逸,同时还要抓住被认定为准一级禁忌的——伊庭树。
(将树……)
少年曾一度落在她手中。
虽然最后再次被〈螺旋之蛇〉的术式绑走,但她藉着和〈协会〉连手,成功接触了少年。
当时,安缇莉西亚应该杀了伊庭树。
“由我……”
少女拿着手机,避免用魔法连络时遭对手察觉。
安缇莉西亚虽以魔法为荣,却不盲目相信魔法。只要效率较佳,她就会毫不犹豫的使用科学产物。
依照计划,首领安缇莉西亚一发出信号,再度由集团唤起的魔神——沙克斯,便将现身。
“…………”
少女沉默许久。
事情并非没有希望。
穗波提过她的目的——和〈协会〉谈判。
按照她所说的条件,的确有成功的可能性。
只要穗波打出一直保留的底牌,达瑞斯·李维也无法完全置之不理。
即使穗波无法拉拢〈协会〉,只要〈协会〉采取默认态度,安缇莉西亚也能站到树那一方。
(可是……)
若是失败的话?
到时候,她下得了手杀伊庭树吗?
安缇莉西亚的肩头压着太多重担。
结社漫长的传统、长年钻研的所罗门王魔法、吞没父亲——不惜舍弃堕落的父亲也必须守护的权威和历史。
这一切不仅是昔日的荣耀。结社权威和历史的“力量”,更足以守护现有的弟子和她本人。
正因为如此……少女很苦恼。
安缇莉西亚在对少年的恋慕和对结社及魔法的责任间摇摆,几乎被压垮。
掌心突然传来震动。
“啊……!”
她的心脏猛然一跳。
手机响了。
少女微微战栗着按下通话钮。
‘喔!安缇莉西亚同学!终于打通了!’
“山田……”
那悠哉的声音,来自一起参加校外教学的同班同学。
明明是短短半天前的事,却像发生在异世界般遥远。
她明明反复读过手工制的校外教学手册好多次。
不知少女的烦恼,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悠哉地问:
‘阿伊那家伙和你在一块吗?’
听到这问题,少女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树他……”
安缇莉西亚话声沙哑。
明明必须保持平常心,心跳声却格外刺耳。
不过,同学却在安缇莉西亚回答前说着。
‘啊~没关系、没关系,不在就算了。拖那么晚还不联络,代表他被卷入什么麻烦了吧?’
“咦?”
‘不只阿伊,连穗波同学和你都联络不上,我想不到其他解释嘛。那家伙只有撞进麻烦这方面算个天才。’
平凡的同班同学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安缇莉西亚眨眨眼。
“你是打来……确认的?”
她对着话筒发问。
‘算是吧。老姐也告诉我她会应付学校,叫我问你们一声。’
山田提起保健室老师,声音掺杂苦笑。
‘再说,明明出来校外教学,安缇莉西亚同学却一点都没观光到吧?我当然想找齐阿伊、穗波同学和你,一起玩个痛快嘛!我们还没打枕头仗、打扮成舞妓的样子、也还没吃一分钱西菜和清粥早餐和汤豆腐吧?老姐跟班长都在等,如果是穗波同学跟安缇莉西亚同学,我免费赠送本人谨制的松路线观光指南!’
山田兴高采烈的说了一大串后,清清喉咙。
长了张棋盘脸的同学难为情地补充。
‘所以……大家要一起回来喔?’
“啊……”
少女的表情皱成一团。
安缇莉西亚拼命撑着不让膝盖软倒。只要稍微放松,她将忍不住泪眼滂沱。
她忍下哭泣的冲动,拼命压抑胸中几乎冲走一切的热流回答:
“我会转告……树。”
“我会……好好转告他,请再等一阵子。”
说完之后,少女挂断电话。
安缇莉西亚紧抱着手机良久良久,仿佛那是支持她不迷失自我的寄托。
她做个深呼吸,转头朝山坡下望去。
“偷听吗?成为〈协会〉的走狗之后,你的本性还是没变。”
“哎呀,失礼了。”
拨着一头长发,面露得意笑容的青年现身,正是石动圭。
“什么事?”
“凭我的能耐,可不是〈螺旋之蛇〉的对手,只是来侦察的——还有监视你。”
“监视我?”
“刚刚打来的人,是伊庭树和你的同学吧?你是不是有点心软了?”
圭的眼睛观察着她。
即使表情嘻皮笑脸,他的眼眸却没有笑意。
言外之意在说,万一你敢背叛,〈协会〉不会善罢甘休。
安缇莉西亚淡淡的微笑着。
“你的目标还不是贪婪阴阳师?”
“啊?”
“只有美贯和贪婪阴阳师一直不见踪影,你之所以跑过来,不是因为担心他们吗?”
“开什么玩笑。”
圭厉声回答。
“这样吗?”
安缇莉西亚加深脸上的微笑,轻轻吸口气。
这一次她的呼吸沉静又稳定,为了下定决心。
说不定,这是少女一生中需要最大意志力下的决心。即使是至今接触过最骇人的魔法,也没让她尝到如此强烈的恐惧。
“——我也一样,只要再坦率一点,问题就能解决了。”
“嘿?你想干什么?”
“相信穗波。”
少女的话语令圭皱眉。
“你是说,相信那家伙能与达瑞斯·李维谈判成功,收回逮捕伊庭树的命令?”
“是的。”
“啊?万一谈判决裂怎么办?又不是漫画,这可不是靠信赖解决得了的麻烦喔?”
“我明白。到时候,我会抓到树——无法活捉的话,我亲手除掉他就行了吧?”
这一回,少女公然明言。
这番发言连圭也不禁哑然。
“你当真要……”
“我很认真。”
安缇莉西亚点点头。
她散发出耀眼无比、脆弱无比——任何宝石都比不上的光辉告诉他。
“不过到那一刻……我将一生封闭心灵。我的心已献给他,理应陪他死去。即使为了留下所罗门的血脉跟其他人结婚生子,我的心也绝不会打开——当然,这么做算不上任何补偿,树想来也无法接受。可是,我获准拥有的真实本就止于这个程度。”
这是安缇莉西亚的结论。
她要背负一切。
少女说,她不会逃避现实或理想,要以小巧的肩膀直接扛起一切。
“…………”
圭愕然的注视少女。
眼神不再是看着一个比他年幼的少女,也并非单纯看着比他高阶的魔法师,而是怀抱极纯粹的敬畏之情。
“为什么……你能如此坚强?”
“那还用说。”
安缇莉西亚轻轻点头。
“我是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除此之外,不需要其他理由。”
她淡淡微笑。
突然间—少女的脸蛋转向森林暗处。
一阵空虚的掌声响起.
“了不起。若非有所觉悟者,很难达到那种心境啊﹒”
伴随怪异发音,阴影中浮现纯白的夹克。
来者配戴蓝色太阳眼镜,脖上挂着三圈项链。
结实的巨体即使踩到落叶上也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安缇莉西亚屏住呼吸。
那是她刚才透过黑鸠警告〈螺旋之蛇〉时看过的脸孔。
白人按住太阳眼镜,咧嘴一笑。
“我是〈螺旋之蛇〉的‘尊严’之座,杰克。御厨老头叫我过来绊住你们。”
“来吧,格莱杨拉波尔!统率三十六军国的强大伯爵!”
在理解他粗壮手指上的宝石所发出妖异的咒力之光前,少女已呼喊守护她的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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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守护魔法师之物

1
黄金龙显现在丘陵上。
对御厨庚申而言,这一景宛如梦幻。
也许是等待得太久,心头竟没涌上任何感慨。
只是至纯。
只是清冽。
唯有透明的思绪在老人胸中摇荡。
(很、漫长、吗……?)
即使思考也找不出答案。
对老人来说,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意义。
自从涉及“那个”以来,他奉献了所有的人生。
〈螺旋之蛇〉
拥有共同理念的同胞也死了好多人。
纳齐姆、杜马、玛契拉。
过去完成术式的基础——同时也败给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或者,猫屋敷莲。
他也曾对“延续”自己的孩子倾注热情。
亵渎一切生命、践踏人生后,老人终于抵达此地。
(生命、之、实……)
老人还有另一个名字。
这在〈螺旋之蛇〉也位居中枢的咒物。知道它的存在,可说改变了他的人生也不为过。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非战胜不可。
非击退敌人不可。
为了至今为止践踏的一切,老人必须胜利。
尽管连这种正常的思维都已腐朽殆尽,老人如枯木般的身体仍无意识地僵住。

*
三股咒力互相争斗。
每个咒力都想吞食敌手,卷起三方漩涡互相对抗。
天与地之间——所有人都怀抱各自的宿命。
“影……崎……先生……”
被黄金龙吞没的树,好不容易挤出沙哑声音。
“……影崎。”
伫立地面的菲因喊出他的名字。
双方都没有动。
他们都体认到面对的对手非常特别,堪称独树一格。位于魔法师常识的更外侧。
但是,菲因的嘴角却泛起稚气、好奇心——和他难得一见的自负,交织在一起。
仿佛在说,如今正是挑战那特别对手的时刻。
“……好了。”
半空中的影崎踏着虚空自言自语,视线转向地上的菲因。
刹那间,菲因的手一掠。
“——我命令!”
他放出槲寄生飞镖。
那是居尔特魔法的基础,也是奥义。
经过灿然生辉的妖精眼增幅咒力,飞镖途中分裂成数十支。这招和穗波的槲寄生散弹不同,分裂出来的槲寄生全都描绘着弧线,精密地扑向影崎。
以影崎为中心正好距离一公尺的地点,飞镖呈球状粉碎。
“————!”
菲因瞪大眼睛。
刹那间,年轻人的身体呈水平往外飞。
他足足飞了数公尺远,几乎回转一圈后重重撞击地面。
咳哈!年轻人的肺被挤出一口气。也许是肺或气管受了伤,吐息中掺杂血丝。这也难怪,这记重击足以让一般人全身骨骼粉碎。
“我说过——我是来下达判决的吧?”
影崎从虚空说道。
他仅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刚才那招、是?)
树瞪大双眼。
影崎发动魔法时,没看见印形、触媒或任何预备动作。
就连菲因都需要最低限度的咒文啊。
树心焦不已。
连同黄金龙一起被藤蔓缠得动弹不得,让他觉得难堪、不甘心到了极点。
树的目光望向一旁。
“原来、如此……”
年轻人站了起来。
菲因拍掉卷发上的沙土再度仰望影崎,起身的动作比平常虚弱几分。
“我第一次看到。是叩齿诀……吗?以道术来说,真是颇为实用的术式。”
叩齿诀。
暗中以特定回数和节奏咬合部分牙齿,藉以施展魔法的技术。只叩击左臼齿来驱除凶事的法术叫打天钟,拜神时只敲右臼齿的法术叫槌天盘。
男子刚才的招式,大概是打天钟驱凶的变形应用。
不论如何,对方只用一点小动作即完全凌驾于菲因的魔法之上,犀利的手腕如实展现了影崎的力量。
连就某种意义来说超越树的妖精眼使用者——菲因·库尔达,也不是魔人影崎的对手?
年轻人绽开浅笑。
“不过……就这点程度?”
“你是指什么?”
“在伦敦的你,可没那么弱。”
菲因说。
他苍白的侧脸失去血色,却堂堂正正地继续说:
“既然如此,几个推论就能成立。”
年轻人一只眼闭起,剩下的左眼却散发鲜红光辉。
那只眼眸有力地盯着半空,仿佛想看穿影崎最深处的秘密。
“比如说,你需要时间和地点条件配合才能发挥出那惊人的‘力量’。伦敦的舞台是〈学院〉那是从世界屈指可数的灵地中精选出的重点。假设你是利用灵脉的力量,再也没有比那里更适合的地点了。相对的,此地的灵脉一度枯竭过,不是你擅长的环境吧?”
“…………”
影崎保持沉默,睥睨着年轻人。
“另一个可能性,是使用‘力量’的代价太大。”
菲因再往下说:
“我记得,好像叫天仙、地仙、尸解仙——”
年轻人竖起三根手指。
“那是东方的仙人等级,接近西方结社的阶级。本来,人以血肉之躯能达到的极限,在西方是7=4——应该等于仙人的地仙。不过,你的阶级已无比接近天仙。”
尽管统称为仙人,范围也很广。
天仙是仙人中的最高阶,在中国的地位比神更高。
中国神话最高位的灵,本来就非神明而是仙人。
“但成为天仙的结果……是自我的个体消失,完全与自然、星球化为一体吧?不,搞不好连这一瞬间,你也正在缓缓消失?”
“…………”
影崎没有马上回答。
面无表情的男子俯视着菲因开口:
“假如是这样好了。”
男子低喃。
“有条件、有代价,是魔法理所当然的规则。即使为了付出代价我迟早得消失,但只要能毁掉〈螺旋之蛇〉的策略,一并解决数名干部,现在……岂不正是该用的时候?”
他的手放在皱巴巴的西装衣襟上,指头夹着冒烟的小雪茄。
冉冉烟雾模糊地失去形状,升向天空。
【看啊——!】
龙再度咆哮。
虽然被菲因的藤蔓束缚,它仍然咆哮着。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观察吧——!】
龙或许害怕了。
龙仿佛发觉〈螺旋之蛇〉制成的术式是比它更高阶的存在,忍不住放声咆吼。
过去,树只听过一次那种叫声。
三个月前的伦敦,〈螺旋之蛇〉向〈协会〉高举逆旗的舞台。
满溢妖都的咒力屈服于仅仅一名魔法师的奇迹下时。
影崎微微一笑,只是静静开口:
“今天,我获准动用——第六契约。”
黄昏突然失去色彩,天空骤然转阴。
激烈的闪电劈下,旋风肆虐。明显异常的气象依照一定的规律支配天空。
(什……!)
树呻吟着。
闪电和旋风聚集的情景,看在少年眼中像一个生物。
不,该惊愕的并非异象。
这一切对“那个存在”来说,只等于一条血管。
若用闪电和狂风代替血液循环的血管。那么猛然涌升的黑云形状,是它的手指吗?
规模这么庞大的话,“那个存在”岂非只用掌心便能毁掉一座城市?
“这……可真惊人。”
菲因说出直率的感想。
“地点应该是发动的条件没错,但你的实力还在限制之上?连灵脉如此枯竭的地方,都能发挥这么大的‘力量’。”
年轻人往后退。
菲因只后退一步便站稳步伐,露出微笑。
“不过,你可能迟了一步。”
“喔?”
“——我命令!”
他只剩独眼的鲜红之瞳增强光辉。
抓着藤蔓一端的手指,刻下居尔特三重螺旋。
缠绕黄金龙的爬墙虎也随之复杂移动,勒进龙的体内。
(————!)
剧痛折磨着少年。
那种痛苦,宛如全身的皮肤被人强行剥下。
事实上,状况一如字面上的含意。
菲因控制的藤蔓抓住树,将少年强行剥离吞没他的龙。
“——啊、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口吐白沫,挣扎着跌落大地。
龙同时获得自由。
黄金龙从先前的束缚解放,朝停驻空中的怪异男子突进。
从结果来说,这正是菲因的盘算。
黄金龙对影崎挥起巨爪。
击垮这座山丘的庞大咒力集中于影崎一人,利爪斩断的空气奔腾着化为小规模暴风。为了毁灭区区一个男子,聚集一百名寻常魔法师也无法相比的强大咒力露出了利牙。
“…………”
影崎缓缓张口。
不用柏原的身分,这或许是自称影崎的魔法师首度咏唱魔法口诀。


“仁高护我,丁丑保我,仁和度我,丁酉保全。
仁灿管魂,丁巳养神,太阴华盖,地户天门。
吾行禹步,玄女真人,明堂坐卧,隐伏藏身。”
此法称为六丁护身咒。
集中太阴诸力,守护自身的咒术。
影崎单手结印,如挥刀般朝龙头斩下。
——世界破碎。
除此之外无法形容。
莫大的咒力彼此冲撞,连分子都燃烧殆尽。
轰!无法完全控制的咒力余波肆虐周遭。惊人狂风划开云层,穿越天际。方才击溃丘陵的五道抓痕,如今烙印天空。
黄金龙发出咆吼,却不是胜利的勋章。
因为影崎依然健在。
“你以为生命之实……这条龙就能对付我?”
龙爪在触及影崎前停止。
不是龙停下攻击,是它无法完全突破男子身上的防护咒。
和伦敦的时候一样。
即使握有魔法想像范围中最大规模的咒力——龙,影崎却还是凌驾其上。
但这次他也非毫发无伤,西装上到处都是被刚才那一击烧焦的痕迹。
龙尚未败北。
巨大的龙瞳充满杀气,一旦影崎的防御稍有破绽就等着将他大卸八块。
影崎眯起眼睛。
“了不起。以纯度而论,远胜于终究是污染咒力放血构成的伦敦那一次。我对〈螺旋之蛇〉想用这么大的‘力量’构筑什么术式很感兴趣……没错,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说不定就会进化到我应付不了的地步。”
他倏然改变手印﹒
“可是,你们现在还赢不过我。”
男子断言。
难道他完全看穿了黄金龙的力量程度?
影崎新施展的魔法,甚至能击溃黄金龙——〈螺旋之蛇〉术式的狂飙吗?
“不。”
然而,年轻人否定道。
“我说迟了一步……意思是迟了十年。”
*
“——混沌。”
于东方作恶,盲目聋哑的妖狼。
“——饕餮。”
于南方食人,人面牛身的怪物。
“——穷奇。”
于西方散播灾厄,有翼的虎妖。
“——梼杌。”
于北方暴虐无道,人面虎身的魔兽。
御厨庚申呼唤四魔之名。
老人以高高低低的声调呼唤。
“——吾欲逆势而行,一旦施咒,即逆势施为。”
布满皱纹的手指交叠。
宛如濒死的蛇,他发抖的手指以特定的法则叠在一块,动作甜美得令人毛骨悚然。明明衰弱得指头随时可能折断,老人结成的一个个手印却正确精密,显得怪异至极。
“——吾敌当身化齑粉。”
想来也当如此。
不只御厨庚申,若是让任何优秀的魔法师目睹这一幕,只要想到那精密动作者有一丝误差将招来多严重的反噬,背脊都会为之战栗。
“——身化齑粉散遍四方。”
御厨庚申用十年光阴,在丘陵四方埋下某样咒物——
亦即,蛊毒之壶。
让毒虫或毒蛇互斗,再拿幸存者继续互斗,混入他的血和粪尿制成的毒中之毒咒物。
“——敌一无所知,吾通晓一切。”
然后,将蛊毒比拟为四凶。
那是和玄武、白虎等四神形成对比,据说栖息于四方土地的中国神话怪物。
如今,大功告成。
以毒制毒的禁忌咒法。
稀世魔法师御厨庚申穷极一生,仅实现一次的至高蛊毒。
“——即刻身化齑粉。”
咒术完成。
老人歪起干裂的嘴唇,露出满意的笑容。
“四凶相克之一……外天宿曜之阵。”
*
“我说迟了一步……意思是迟了十年。”
随着菲因的台词,影崎同时僵住。
覆盖天空的乌云也瞬间大乱,闪电与狂风失去规律,乱七八糟地扭起来。
就像位于天空彼端的“存在”正痛苦伏倒。
“假设……有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对这片土地施咒呢?而且目的只是对抗像你这般的存在,算准了你从世界汲取‘力量’的瞬间?”
很巧地,影崎在飞刮上说过。
他说,大多数操纵灵脉的魔法只能利用灵脉溢出的残渣。
如果影崎是个例外。
如果能运用来自灵脉的一切“力量”,就是影崎咒力的秘密……
“没错,你总是十分谨慎。直接对你下咒术,连线绝不可能接通。”
菲因说明。
他愉快的语气简直像个炫耀玩具箱的小孩。
“不过,要是对你准备吸取‘力量’的灵脉植入专替你设计的蛊毒呢?你还能连咒术连线一并无效化吗?”
“…………”
影崎没有回答,只是竖起手指。
“天蓬天蓬,九元杀童,五丁都司,高力北翁——”
“——我命令!”
菲因的呐喊比口诀更快。
藤蔓这次缠上年轻人的手,化为巨大标枪—
亦即,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鲜红妖精眼的光芒越发赤红,将枪上的咒力增大至极限。那是无限接近神话原形——威力还可能凌驾其上的弑神之枪。
(影崎……先生……!)
连痛苦的树都感受到威胁性。
少年心想,绝对不能让枪出手。
然而——
菲因无情地射出长枪。
树只看见光芒刹那闪过,密斯提尔提恩之枪贯穿黄金龙和影崎——刺进天空顶点。
几秒之后,效果显现。
影崎覆盖上空的“手”分解了。
黄金龙也一样。
“我命令!奉狱妖精后裔四分之一的血与生命,速速命令灵树!用风之凰、岩石之岩石、龙之龙,将伟大之王封入宝座!”
树第一次听见菲因声调近乎惨叫的咏唱。
年轻人宛如要紧握一切般呐喊。
“——封闭!将汝封印于腹中!”
世界盘起漩涡。
形成龙的咒力和影崎的咒力如热气的浮影般交织起来,盘旋着描绘出螺旋,好像在半空中开了个“洞穴”。
那“洞穴”将影崎一口吞噬。
但变化仅在眨眼之间。
短短一瞬过去,影崎和“洞穴”都猝然消失。
(啊……啊……)
树微微挣扎。
他拼尽全力转动视线,但再怎么找都找不到影崎。男子从少年的知觉范围内完全消失了。
“如果他在事情结束前跑出那里,算我们输。”
菲因低声说。
他的伤势也绝不轻微。
不,以受创程度来看,菲因伤得或许远比影崎还重。
“出不来的话就是我们胜利,很简单易懂吧。”
年轻人如此低语后,按住渗血的侧腹猝然跪倒。
2
飞艇的吊舱上,达瑞斯·李维发出沉吟。
“你要我延后……拘禁伊庭树的命令?”
穗波独坐桌前,黑羽在邻室等候。
尽管她主张自己也是〈阿斯特拉尔〉社员,应该出席谈判,却被穗波拒绝。
穗波·高濑·安布勒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协会〉副代表开口。
“没错。顾及〈协会〉的颜面,不可能撤销禁忌认定。在这重要时刻收回成命,也会动摇组织统治。所以,只要延期即可。只要说社长的眼睛能够对〈螺旋之蛇〉造成有力牵制,当成延期的藉口也讲得通。”
“……喔。”
达瑞斯应了一声。
“伊庭树可当成对〈螺旋之蛇〉的牵制?这点子还不坏。虽然幼稚,却是一头钻研键法的人想不到的思考方式。”
壮汉摸摸下巴的胡须,微缴颔首。
“不过,〈协会〉有什么报酬?事实上,他也许能当成牵制,但与其拿不安定因素牵制,不如直接摧毁要好得多。既然你说要谈判,应该备有相对的回报吧?”
“那就是……”
穗波继续道。
他们又对谈了一会,接待室内盘旋着与魔法不同的热流。若说魔法师能将言语化为现实的利刃与火焰,现场的唇枪舌战说不定也算场魔法战。
“……原来如此。”
不久之后,达瑞斯叹口气。
“着眼点不错,但很可惜。”
“可惜?”
“你提出的回报价值没那么大。这笔交易不合算。”
壮汉倏然起身。
“影崎进入消耗战了。”
他望着窗外低语。
众人和〈螺旋之蛇〉在丘陵上的战斗,壮汉不知掌握到什么程度。
“我已批许第六契约,他不会输……但能不能获胜另当别论。聚集在那里的〈螺旋之蛇〉,似乎准备了不少小手段。视情况而定,必须马上打出下一张牌了。”
他转头便走,高大的背影述说着再谈也是徒劳无功。
“我还有话要说。”
穗波留住壮汉。
“没用的。”
“要是你不接受谈判……我就公开我是达瑞斯·李维的女儿。”
“————!”
这一刻达瑞斯回过头。
他首度用愤怒的眼神盯着穗波。
从某方面来说,这也证明他首度对等承认对手的地位。
“你变了。不接受你的要求便改成威胁?这种手法岂非和你厌恶的我一模一样?”
“……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是吗?”
达瑞斯回答。
“可是……那又如何?”
〈协会〉副代表严肃地盯着对手。不论有什么苦衷,那都不是注视亲生女儿的眼神。
“你是我的女儿,算不上任何丑闻。”
“没错。不过那是指平常吧?如今伊庭树被认定为禁忌,我可是隶属于禁忌所在的结社。”
穗波按住胸口。
“〈螺旋之蛇〉这敌人出现,魔法师世界出现波动,〈协会〉本身也浮动不安……目前连一点小丑闻都可能引发恐慌不是吗?平常可以简单封口的消息,也可能变成致命的阿基里斯腱。”
“…………”
听到穗波的台词,达瑞斯陷入沉默。
少女说的是真话。魔法师的社会建立在与现代社会似同实异的权威和传统上,能轻易推测出这种可笑的情报的确会扯后腿。
然而……
(还不够……)
穗波本身也感觉到,筹码的份量还不够。
担任〈协会〉副代表的人,不会屈服于这点程度的威胁。即使得负担些许负面影响,他也不会歪曲自己相信的道路。
还差一点。
只要再有一点诱因补上临门一脚……
“那么,我补充一个谈判条件如何?”
声音突然响起,两人回头一看。
接待室的门微微打开……
“——喵~”
那里却传来一声与气氛极不相称的鸣叫。
*
“没乃开始。淡乃引导之船。汝乃闪撒之火炬。爆炸吧,Kenaz!”
奥尔德维恩手指弹出的小石子散播着火焰。
那是如尼魔法中象征最猛烈火焰的文字。熊熊燃起的火墙没延烧到丘陵树木上,却以莫大的热量将目标的血肉骨骼化成灰烬。
可是,连烈火也挡不住她。
“喝啊!”
女吸血鬼用右臂咬掉火舌,从火焰中一跃而起。
半空中,她对准奥尔德维恩的天灵盖挥下右臂。
“……啧!”
辰巳啧了一声,插进双方之间。
不像人类冲撞时会有的巨响撼动了丘陵斜坡。
即使架起双臂防御,巨汉的脚仍深陷地面退后数公尺之远。
洁希丽叶的攻势不止。
由于辰巳介入,她划出大大的弧线后再度突击奥尔德维恩,像头四足的野兽。和毛皮同化的洁希丽叶嘴角淌出口水,瞄准昔日弟子。
奥尔德维恩再度投掷小石头。
上面所刻的符文是……
“没乃封开之门!没乃死之巨人!汝乃荆棘!阻挡吧,Thurisaz!”
这回的符文操纵着山丘上的藤蔓。
藉着原本就遍布丘陵的爬墙虎增强威力。
从地面沙沙往上爬的藤蔓如同几百只手,抓住洁希丽叶的脚踝。她凭蛮力扯断藤蔓,来势也随之减缓。
趁着她减速,奥尔德维恩勉强朝旁边一跳躲开攻击。
“Scheisse(混帐)!”
少年咒骂一声。
洁希丽叶与辰巳。
吸血鬼与神乐。
再加上奥尔德维恩这要素,战局依然倾向女吸血鬼。
理由在于她的右臂。
女吸血鬼挥舞的右臂,只凭蛮力就一一打破辰巳的神乐与奥尔德维恩的符文。仔细去看,她手肘附近刻画着和如尼符文不同的楼杂纹样。
(那是……什么玩意……!)
连奥尔德维恩都不清楚那只手的来头。
三个月前,洁希丽叶最后一次和他交手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臂力。
那么,是她新到手的东西?
加入〈螺旋之蛇〉后,洁希丽叶得到了新的力量?不论是哪种魔法的力量,考虑到她本身即是强大的符文魔法咒物,那只右臂应该都无法避免咒波污染。
也许,是洁希丽叶在知道风险的前提下追求强大。
与其怠情的活着,宁愿投身激烈的毁灭。
洁希丽叶就是这样的魔法师。
(糟……透了……!)
少年咬紧牙关。
辰巳的神降已不能再战斗下去。因为精神过度集中,巨汉背后持续进行神降的香脸上已汗如雨下。
然而,他们甚至无法速战速决。
触摸不到。
奥尔德维恩的手终究触摸不到?
明知道该拯救的对象在山丘之后,他却无计可施?
(你还活着吗?Dummkopf(笨蛋)……!)
奥尔德维恩胸中发出对方听不见的呐喊。
*
“艾利欧格!格莱杨拉波尔!”
收到主人命令的两柱魔神猛踏大地。
有翼飞狼——格莱杨拉波尔。
手持长枪的白银骑士——艾利欧格。
双方都是不辱七十二魔神威名,身经百战的染血恶灵。
“喔~好可怕。”
然而,长枪与锐牙都碰不到吊儿郎当的白人。
每次正要刺入自称杰克的魔法师体内骑,白人的身影就像热气般变得朦胧,让魔神的攻击摸了个空。
(这魔法……是……?)
安缇莉西亚感到困惑。
当然,对方身为〈螺旋之蛇〉的座,行动自然难以预测。
但你来我往地对过几招之后,她依然无法判断白人使用的魔法种类。不提夕阳魔法,安缇莉西亚对中东和亚洲魔法也很熟悉,到底是什么魔法能让她如此苦恼?
“连〈协会〉的走狗都没有头绪?”
“很遗憾。”
圭也苦涩地弯起嘴角。
和魔神一样,杰克躲开了年轻人刚才发出的灵符。
其咒力感觉没多强烈,水准顶多和圭差不多。先别说寻常魔法师,离一流境界还远得很。
可是,结果摆在眼前。
安缇莉西亚和石动圭,两人联手都没办法展开攻势。
说是这么说,对手也没有反击。
正如杰克的宣言,他的目标只是挡住安缇莉西亚他们,以争取时间。
“真不可靠。”
安缇莉西亚口头开着玩笑,内心却不平静。
(……照这样下去……)
不安令少女胸中掀起骚动。
她方才说过,万一穗波来不及就要亲手杀掉树。
安缇莉西亚的决心没有动摇。
可是,到不了少年身边的可能性刺痛着她的心。
无计可施的胶着战场上,自称杰克的白人忽然仰望天空。
“看来洁希丽叶小姐用了我送她的礼物,那边很快就会分出胜负吧。”
杰克如此说道。
他的话宛如不祥的预言,污染少女的鼓膜。
“请别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只是纯粹说出事实罢了。我送洁希丽叶小姐的礼物,好歹也是最杰出的作品喔?”
白人笑了。
艾利欧格的魔枪趁饱晃动肩膀之际一闪而遇,同样没碰到他的身躯,仅仅灼烧空气。
(树……!)
少女默念心上人的名字,焦急不已。
*
“终于……告一段落了吗?”
菲因缓缓站起来。
他撑起跪倒的膝盖,动作像拔起岩石般艰辛。对此刻的年轻人而言,自己的身体真的比铁块还沉重。精气彻底注入刚才的魔法后,目前的菲因·库尔达等于是棵枯朽的老树。
“你的……仪式也结束了。”
他顺便捡起脚边的物体,从影崎和黄金龙消失处正下方的地面拾起小小咒物。
一颗散发微光、宛若水晶的椭圆形种子。
红色种子。
“……那、是……”
树拼命抬起头,他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活动力。
尽管异常的寒气侵袭全身,面临五脏六腑仿佛全部颠倒的强烈呕吐感,可是少年这一次终于能动了。
“……啊……啊啊!”
树伸手撑住地面,往痉挛的膝盖使劲,硬是抬高上半身。
少年激励摇晃不稳的双脚,稳稳踏在地上。
他透过散成两、三重的失焦视野,盯着年轻人。
“放开……那颗种子,菲因先生。”
“你不需要它吧?”
菲因说。
“即使如此……这种东西也不能交给别人,绝对不行。”
树触摸眼罩,不再犹豫。
少年用力扯下眼罩。
“…………!”
然后,一片茫然。
就算脱掉眼罩,树也毫无变化。
脑髓仿佛有虫乱钻的剧痛没有出现。
不,眼睛虽痛,却没剧烈到让人晕厥的程度。满目疮痍的皮革眼罩重量极轻,简直不像他戴了十年多的东西。
“你不会再受那只眼晴折磨了。”
菲因微笑,露出纯真无邪的妖精笑容。
树望着他的笑颜开口。
“你从我身上……夺走了……什么……?”
“忘掉也好的东西。”
菲因回答。
“你直接回归普通社会就好。〈协会〉的监察有一阵子会很烦,但知道我们获得一切之后,迟早将放弃追查你。对了,虽然有些遗憾,但你也没必要跟安缇莉西亚小姐互相残杀喽。”
他的声调中,只有对少年的关怀。
“你看过的魔法师、注视过的魔法、观察过的咒力都复制在这颗种子上。种子埋了十多年,对你的身体可能还残留一些影响,但马上就会消失吧。”
“你们……想用它……做什么?”
“这已与你无关。”
菲因捏着红色种子重复一遍。
往后的事,已跟伊庭树没有关连。
是失去那只眼的他无法踏入的领域。
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只是颤抖着。
唯有右眼空空洞洞的强烈丧失感掠过少年体内。全身脱离“力量”以后,只剩这股虚脱感击垮了树。
菲因说的是事实。
没错,结束了。
伊庭树一年多来和魔法师共度的时间,在此迎向终点。少年最大的痛苦治愈后,同时失去留在黑暗世界的动机。
这是无从改变的事实。
“这大概也是你和我最后一次碰面了。”
年轻人有些寂寞地呢喃。
不,菲因不可能寂寞。
树早已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
——愿望机。
只能透过聆听与实现他人愿望看到生存价值之物。认为只要不断视线愿望,迟早将有人需要他,藉此获得生存意义之物。
除了那种幻想外,找不到其他意义之物。
明知如此……树还是拼命蠕动打结的舌头说话。
“你为什么……要让我、远离魔法师?”
“嗯,为什么来着?不,你没有向我许愿。”
“我没有什么事……要拜托你的。”
“说得也是。”
年轻人由衷感到不可思议地偏着脑袋,为难地微露苦笑。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一开始打算邀你加入〈螺旋之蛇〉,现在也没理由不那么做。对,我只剥离红色种子的术式,你本身的体质并未消失。”
菲因如低语般往下说:
“不过你——比起魔法师,更适合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树比较适合站在耀眼的阳光下。”
这一定是年轻人的真心话。
他总是轻巧空洞的声音,唯有此刻显得深邃又沉静。
色彩渐失的晚霞中,菲因的话语像催促小孩赶快回家的教会钟响般,清晰有力地流过。
“所以,你回去吧。”
他说出口。
“重回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回到跟魔法师无关的阳光下。”
年轻人倏然挥手。
森林阴影正好覆盖到菲因脚边,入夜前夕的透明光线将树的影子冲淡拉长。
黄昏和黑夜的境界线。
这一幕极具象征意味,仿佛展示出某种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存在却绝不交会的关系。
“——别了。”
菲因转身,却停下脚步。
“不。”
林中响起斩钉截铁的否定。
看着只回过头的菲因,少年的眼眸燃烧着。
即使不是妖精眼,树仍倾尽衰弱身体里的力量注入目光中。
“别随便替我下决定。”
少年坚定的宣告,握紧眼罩以拳头按住右眼。
“即便少了这只眼睛,我还是想接近魔法师。”
“想、接近?”
“是的。”
“就算你连魔法师都不是?明明没继承魔法师的家门、血统也一样?”
“是的。”
少年再度点头。
“我没有魔法师的血统,没有魔法师的才能。我不是穗波,不是安缇莉西亚,也不是猫屋敷先生、美贯或奥尔德,甚至不像黑羽小姐一样身为幽灵。”
树说道。
尽管遭到反驳,他依然有力的倾吐心声。
“我没有任何‘力量’。过去只是依赖这只得支付一堆代价的眼睛,好不容易才弥补差距。不过这算不上藉口,算不上掩盖我想做之事的理由。我……”
少年吸了口气。
他深深吸气,仿佛想用其他东西填满失去一切、变得空荡荡的身体。
树这么告诉菲因: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保护魔法师。”
他坚毅的意志令菲因浑身一颤。
“保护……?”
这句话本来很滑稽。
一如字面含意般无力、孤独——如今连妖精眼都被夺走的少年,根本不可能去保护谁。
然而,菲因·库尔达却为之战栗。
掌心感觉有东西鼓动着,宛如红色种子呼应树的发言开始脉动。
“……你是认真的?”
菲因握紧种子发问。
“由于魔法师的生存方式……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想要你的命啊!”
没错。
因为身为魔法师,所以无视现代社会,并且必须以魔法师擅自订定的规范为优先,才会发生这类残酷的悲剧。
那应该是无从否认的现实,无从改变的悲哀。
“还是一样。”
可是,树微笑以对。
“我还是一样……觉得依魔法师规则行事的安缇莉西亚小姐很迷人,而且,那就够了。”
“…………!”
菲因揉揉眼睛。
他觉得少女好像站在少年背后。
不在场的金发翠眸少女,仿佛正骄傲地扶着少年,和树一起注视他。
不,不只安缇莉西亚。
菲因还隐约瞥见伫立少年身后的许多魔法师。
……树不是一个人。
即使失去一切、被抛在这座山丘上,伊庭树绝非孤独一人。他的生存方式,跟纵然加入结社组织,依旧只拘泥个人魔法的魔法师正好相反。
很巧的,那番话正好回答了某人在半山腰提到的另一个问题。
——魔法师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丧失意义的现代魔法师该何去何从?
如今,树回答了。
即使如此,魔法师还是很迷人。
只要有人那么认为,便代表充分的意义和价值。
单纯的偶然,却是必然。
那戏言般的台词听起来一点都不空虚……想必是受树至今遇见的魔法师影响。许多场邂逅、交流、战斗,替年仅十六、七岁少年的话语赋予独一无二的“力量”。
那些经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伊庭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打算怎么做?”
菲因询问。
“我想保护的不单是〈协会〉的魔法师。”
树告诉他。
“若有可能,我……连〈螺旋之蛇〉的魔法师也想保护。我想打造魔法师和其继人能够活下去的道路与归属。”
树告诉他,坦率说出比作梦还梦幻的验嶛。
若非“力量”这又是什么?
若非远比妖精眼、比〈螺旋之蛇〉术式更炽热激烈的“力量”,这又是什么?
“所以……”
树继续道。
“所以,请带我跟〈螺旋之蛇〉的……”
“〈螺旋之蛇〉的?”
菲因反问。
树下一句话淹没在风中。
年轻人也倾耳聆听,认真地面对少年。
菲因的身体突然僵住,红色种子从他优雅的手上滑落,掉在地面。
“——菲因先生!”
不知有没有听见树的呼喊,菲因踉跄地连踏两、三步,猛然转头。
“……你……想、干什么?御厨……庚申。”
年轻人的胸口渐渐被液体沁染。
是血。
伤口来自从他背后射出的灵符。
灵符在半空中化为锋利的金刚针,轻易贯穿年轻人背部直透胸前。
此符名目,太白破军金神符咒。
“——就像、你、看到的。”
在年轻人的目光前方——形似枯木的老人从森林彼端走来。
御厨庚申。
光是能站立都让人惊讶、如木乃伊般枯槁的老人,他拾起自菲因手中掉落的红色种子,喜悦地眺望它。
“我要、脱离、〈螺旋之蛇〉。”
他宣布。
“菲因先生!”
树冲上前。
“别、过来!”
菲因制止少年,强撑着随时可能瘫倒的膝头注视老人。
“你想……回〈协会〉……?”
老人拿着红色种子咧嘴嘲笑。
御厨庚申张开干裂的嘴唇如此回答:
“我要、将它植入、莲。’
“……你?”
“我、疼爱、的、唯独、莲、一人。”
咭咯咯,老人满脸邪恶的笑容。
(…………!)
树赫然倒抽一口气,感到心中冻结的疑问终于融化。
打从一开始,这便是老人的目的。
(所以……)
〈螺旋之蛇〉的理想,〈协会〉的理想,双方组织想来各有各的理念。
不过,唯独这老人——御厨庚申,无意加入任何一方。
老人的愿望始终限于个体范围,只想让自己的“延续”成品更加强大,更加不祥。
其结晶正是猫屋敷莲。
菲因痛苦地开口:
“对猫屋敷先生……植入种子……再突破〈协会〉的包围网吗?就凭你……这副命在旦夕的身体?”
“我把、莲的、身体、埋在、山丘路上。”
御厨庚申脸上大量的皱纹扭曲起来。
“虽然处在假死、状态,但因此,也能顺利、接受、种子。”
一切都在老人的计划之中。
搭上〈螺旋之蛇〉计策的顺风车,和〈协会〉的交手也计算在内,御厨庚申仅仅等待着。
等待红色种子顺利剥离,现场没有人力量超过自己的时机到来。
搞不好从将近十年前——在山丘埋蛊毒时就开始等待。
菲因的表情透出苦笑。
“只要向我许愿……不就好了?”
“哈、你虽然会、实现、他人的、愿望,不过若碰到矛盾的愿望,就会按照先后顺序、选择。你、实现、不了、我的愿望。”
“……说得、也是。”
菲因闭上眼睛,直接跪倒。
力量强大的他,似乎也超越了极限。眼皮合起不再溢出妖精眼的光辉,年轻人的验色憔悴不堪。
“菲因先生!”
他也没有回应少年的呼唤。
妖精眼的替换儿终于倒下。
影崎被封印消失,菲因倒地。现场还站着的,只剩御厨庚中和伊庭树两人。
“……好了。”
老人直盯着树。
“接下、来……你、也、只会碍事。”
他的眼眸蕴含冰冷杀气。
那眼神透露,他会只为了清除杂草这点理由而动手杀人。
“…………”
树没有退后。
他站在俯卧地面的菲因旁边,咬牙抬起头。
“把那东西……还给我。”
“那东西?”
“把红色种子还给我。”
“咯!”
老人淡淡嘲笑。
“你对菲因、说过、相同的话,不能、交给、别人?那你、岂非、也一样?反正、你、的意志,只是种、任性、罢了。”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将那种东西用在猫屋敷先生身上,不会就此丢下菲因先生不管。”
“咯、咯咯。”
老人再度愉快地嘲笑。
“原来、如此,那家伙、应该很喜欢、你温吞的、想法。”
他的手指伸入怀里。
“……疾。”
老人出其不意的放出灵符。
采自水银的朱砂写着急急如律令的漆黑符纸,朝山丘显现地狱之炎。
此符名目,泰山府君炎罗符咒。
逐渐转淡的暮色中,火光无情地染红山区。
“喔。”
然而,老人沉吟一声。
少年勉强穿过熊熊大火的缝隙滚向攻击范围外。仅只如此,还能推测是拜反射神经所赐,但他霎时横抱起菲因的敏捷动作——以及比火更红艳的右眼,让老人声起嘴角。
“你还、看得见?”
他说着挑出新灵符。
“可惜,影像已、模糊许多、吧?只能、朦胧地看到、咒力、对么?”
“…………”
正是如此。
树的右眼渐渐失去魔法之色。
每一秒钟,伊庭树都被推得离魔法更远。
“只不过是、多活、十几秒、罢了。”
老人再度开口。
妖精眼即将消灭,可靠的社员也不在身边。才刚学一年的武术,对一生奉献给阴阳道的老人是行不通的。
“……不。”
树摇摇头。
“我有力量。”
“大放、厥词。”
老人觉得很无趣地挥手。
“……疾。”
新符咒掷向树的头顶,于半空中化为无数石砾,以少年为中心全方位倾注而下。
不管树想朝任何方向闪避,都会被石砾打碎双脚、手臂、头盖骨。
此符名目,玄天上帝石星符咒。
面对倾注的石雨,少年咬紧牙关。
就在这时——
“祓除吧,清净吧——!”
随着声若裂帛的畦息,有人凛然挥下玉串。
“禊”的结界伴随祝词在少年面前展开,使得御厨庚申的符咒失效。
“什……!”
“啊——”
老人和少年几乎同时回头,前面出现新的人影。
年仅九岁的少女嘴唇抿成へ形,挺立前方。
“美贯……”
“终、终于终于……我终于赶上了,社长哥哥!”
葛城美贯哽咽地喊。
“——御厨庚申。”
一个声音呼唤着老人。
美贯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你可真是自作主张。”
池畔的猫屋敷莲脸上浮现淡淡微笑。

3
“原来如此……”
影崎环顾四周。
那里充满光明。
那里充满黑暗。
无法区别光明与黑暗,也没有时间感,只是一片空虚——却丰润的空间。
这空间,是消失的黄金龙创造的。
“简单的说,他们直接反转伊庭树体内术式多余的咒力,改写成捕捉我的术式吗?”
影崎喃喃自语。
剥离树体内术式——“生命之实”的仪式,同时也是捕获影崎的陷阱?〈螺旋之蛇〉恐怕算准了他最后将插手,才会设下这圈套。
影崎突然转向背后。
虽然连背后是哪个方向也很难讲,影崎却毫不犹豫。
那儿有个人影,他不必思考也认得那张熟悉的脸。
伊庭树。
两眼空洞、面无表情的伊键树飘浮空中。
“……总觉得很可惜。”
影崎呢喃。
树似乎没听见。
这具人偶并非真正的伊庭树。
只是长期位于伊庭树体内的“力量”,构成了“容器”外形的团块。
这股“力量”——远比刚才降临紫藤辰已的“神”巨大得多。
由于“力量”密度太高,不需要透过魔法“成形”就已半物质化。
这状况超越常识范畴。
虽然物理学说物质和能量是同一种东西,实际上若想能量物质化,需要的份量却非常庞大。
目前的状况跟“那个”很像。
太过巨大的“力量”,宛如液体般准备滴落。
单凭布留部市或京都的灵脉,不可能发生。
这正是〈螺旋之蛇〉倾注全社之力的术式的本质?
光置身于此,便消耗影崎的存在。
“果然厉害……即使用了契约也很难熬。”
影崎摇摇头。
唰!“力量”奔驰而来。
连接影崎和树的“力量”光芒多达数十道,每一道都蕴含一介魔法师无法相较的咒力。
影崎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
“看来还不足以抹消现在的我。”
他轻轻叹口气。
不过,封印仍具备莫大威力。
想强行脱离的话,不得不消耗更多契约。
正如菲因看穿的,影崎需要几个条件才能存在于现实中。若想发挥越多能力,条件也会越严格,如果动用契约,意味着绝对的消耗。那样一来,将对日后的计划造成致命性的障碍。
因此,影崎没有行动。
他仅仅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开口:
“你们打算怎么做?伊庭社长。”
又继续道:
“……猫屋敷莲。”
*
“……莲。”
御厨庚申发出呻吟。
他大幅往后仰,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站稳脚步。光是个惊讶的动作,几乎就让老人腐朽的身躯啪地折断。
他扭曲的喉咙动了动。
“为什、么……?”
“比起〈螺旋之蛇〉,我知道你更执着于我。再加上,我也料到你会拿母亲饲养的猫制成蛊毒来抓我。所以,我事先喝下应对蛊毒的药咒。”
猫屋敷回答。
他的侧脸一片苍白。
虽然准备好对抗的药咒,但对手是御厨庚申——〈八叶〉首领精心制作的蛊毒。青年的身体经过药跟毒的战斗,目前想必依然在悲鸣。
渐渐染上夜色的世界里,御厨庚申发问。
“可、是……我、把你的、身体、埋在山丘上、了。”
“有美贯帮忙。”
猫屋敷的手放到身旁少女头上。
她仍然眼眶含泪、气喘吁吁地涨红着脸,手上沾满泥巴。看得出少女先前多么努力地挖出了猫屋敷。
“只靠我一人,无法对付两名〈螺旋之蛇〉的座,也很难将计就计的骗到你。不过有美贯在,我觉得她会设法帮我的。”
青年表示,他深深信任少女。
正是两人间的信赖,召来这场逆转戏码。
青年的目光一直毫不松懈地注视着老人,温柔地对少年开口。
“我是从你身上学到的,社长。”
“……咦?”
树眨眨眼。
“你刚刚说过,你有力量吧?”
刚才被老人逼入绝境时,老人宣称他即使抵抗也只能多活十几秒,而树如此回答。
少年相信猫屋敷——即使不特定指猫屋敷,其他〈阿斯特拉尔〉的成员也会赶到他身边。
信赖是明确的力量。
纵然没有咒力或魔法天分,不像权力或暴力一样直接,但这股“力量”一定会更根本地改变世界。
猫屋敷清爽地眯起眼睛。
“多亏了她,我们抢在〈螺旋之蛇〉的人挡路前赶来。此处张设的结界,刚刚也消失了啊。”
黄金龙遭影崎击破消失后,结界也跟着消去。
现场沉默片刻。
面对猫屋敷、葛城美贯和伊庭树,御厨庚申散发出黏稠沉重的瘴气伫立不动。
一阵干燥的风吹起。
“——咯!”
老人颤动喉咙。
“咯咯、咯咯、咯。”
他的笑声极度衰弱,宛如枯叶的摩擦声。
笑声空洞地掠过黄昏已逝的山丘,老人深深叹息。
“……我的梦想毁了……吗?”
他悄然低语。
“没错。”
猫屋敷断言。
丑恶魔法师御厨庚申的执妄,由他儿子拉下帷幕。这场长达数十年的梦终于结束。
“……不,还、没有。”
老人抬起头,露出至今以来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从某种意义来说,也充满了人味。
那表情属于不愿放弃——也无法放弃早已丧失之物,并受到某种超越执妄的冲动驱策的平凡人类。
“只要、动用武力,强行、植入、你、体内、即可。”
老人捏着红色种子,手指结成不祥的形状。
印形。
他打算在此施展连猫屋敷都不知道的阴阳道秘仪吗?
老人凝聚的咒力比任何时刻都更强大、更深不可测,或许是咒物红色种子的影响。连吹动老人白发的风,仿佛都化为不祥的瘴气。
“——我刚才说过。”
猫屋敷冷冷地开口:
“白天之所以退让,是因为面对两名〈螺旋之蛇〉的干都没有胜算……换作一对一的话,我只输过一名前辈而已。”
“别、意气、用事了。”
青年这番话令老人冷笑。
“你、也很衰弱。就算、挺过了……我的蛊毒,损伤也、没轻微到、马上、能用、魔法、的程度。”
“…………”
猫屋敷沉默不语。
而沉默正是回答。
实际上,光是站立就已让青年耗尽全力。原本想一并破坏〈螺旋之蛇〉仪式的他来迟许久,也是御厨庚申的蛊毒太过猛烈所致。
若没有美贯的“禊”,他一定还在生死之间徘徊。
“猫屋敷、先生……”
少女紧抓住青年外褂的衣袖。
“由我来……保护你,我一定会的。”
葛城美贯另一只手使劲握紧玉串,小小的拳头诉说着,绝不让青年再多受一点伤。
不过,有人从背后开口。
“我赢得了。”
“——社长哥哥。”
美贯转过身去,御厨庚申也移动视线询问少年。
“伊庭、树……你刚才、说什么?”
“我赢得了你。”
伊庭树堂堂正正的宣布。
“咯、咯咯!”
听到他的宣言,老人高声大笑。
“别胡说!失去、妖精眼的、平凡小鬼……!”
可是,怒吼的御厨庚申突然哑口无言。
树的右眼正渗出红光。
色彩淡得随时可能消失。
那红色已不再属于少年。
不过,那淡淡的红却唤醒另一个颜色。
树怀中的年轻人——他紧闭的双眼也渗出不同的红光。
“对不起菲因先生。”
树如此致歉。
御厨庚申同时想起某种魔法的基础。
一种许多魔法都共通,堪称基础中之基础的系统。
感应魔法。
据说有相同性质、相同形状的东西,即使分隔两地也能互相感应,这魔法理论几乎在全世界通用。御厨庚中使用的阴阳道也不例外。
菲因·库尔达先前在山丘上举行的仪式,用途不也是让两只妖精眼产生共鸣?
“我想借用……一点‘力量’。”
变化随着少年的台词展开。
——赤。
——红。
——朱。
世界——逐渐染上红玉与鲜红的色彩。


第五章 鲜红的世界与魔法师

1
场景来到半山腰。
即使从杉树林深处也能观测到那红光。
“这、是……?”
杰克不禁睁大双眼。
一直将安缇莉西亚和石动圭两个魔法师要得团团转的〈螺旋之蛇〉干部,也是首次目睹那个现象。
“哈,原来如此……真有那家伙的风格……”
不过,石动圭却面露苦笑。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却理解了状况。和某位少年相识,亲身体验过那只右眼引发的奇迹后,自然对那种颜色十分熟悉。
“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困惑的杰克,一名少女站了起来。
“嗯,很简单。”
安缇莉西亚有力的点点头,眼角甚至泛起一丝泪光。
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浮现骄傲的微笑。
“意思就是,没什么麻烦会妨碍我打倒你了!”
少女高高举起掌心尺寸的小青铜壶。
“——I do strongly conmmand thee,by Beralanensis,Baldachiensis, Paumachia,and Apologle Sedes:by the most powerful Princes,Lichide and Ministers of the Tartarean Abode;:and by the Chief Prince of the Seat of Apologia in the Ninth Legion——”
不够。
想唤起这柱魔神有太多条件不够。
别说安缇莉西亚纯粹的实力,缔结连线的另一个人也不在。
本来需要的血之联系也没有。
不过,她确实听见了。
不过,确实传来了。
——那个人的声音。

“O THOU wicked and disobbedent Asmody, because thou hast rebelled, and hast not obeved nor regarded:the they all glorious and ilcomprehensible……”
咏唱由祈愿咒转至“精灵之链”。
(没错,我听到了……!)
安缇莉西亚相信。
她能够确定。
最重要的是,红光正告诉她,她的心跳确实与那人相通。
只要少女的心脏依然跳动,她和他就不是天各一方。
置身于红色之中,感觉宛如被他的臂弯拥抱,甚至就像与他融合为一。安缇莉西亚高兴得几乎落泪,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立场,不能只顾着开心。唯有这瞬间,两人确实连系在一块。
所以,她办得到。
没有不成功的理由。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赌上全心全灵大喊:
“——来吧,阿斯莫德!君临七十二军圈与十八杀盟,至高的女王!”
咒力聚集过来。
莫大的质量刹那凝缩,于现实界成形。
“……Jesus……!”
至今都面不改色的杰克也不禁倒抽一口气。
那是个女性。
拥有女性的形象却仍然高居魔神顶点。
如字面含意般倾国倾城的美貌,左右两侧各长着公羊头与公牛头。野兽的嘴角有炎舌蠕动,光滑的腰身附近伸出长长蛇尾。
纵然如此,魔神还是很美。
阿斯莫德。
七十二魔神中号称至上四柱的特别魔神,于此地显现。
*
红逐渐倾注世界,色彩极为温柔。
静谧、雄壮、充满压倒性的力量,却绝不强迫人——那是不伤人的颜色。
山丘另一头也染上了那股色泽。
“哈哈……”
辰巳发出轻笑,厚实的手啪地捂住脸庞。
“……那个Dummkopf(笨蛋),果然动手了。”
奥尔德维恩喃喃开口。
“Scheisse!明明自己面临追捕,却只顾着担心别人。”
少年恶狠狠地骂着,嘴角同时绽放微笑。
他的膝盖格格打颤,但不再是先前由恐惧导致的颤抖。
那是股从体内深处涌出,无法抑制的欢喜和热情。
“你们这些家伙干什么?”
洁希丽叶烦躁地问。
女吸血鬼大概没听见。
即使察觉世界的异变与不可思议的咒力,她也没感受到其中包含着一介少年的意志。
所以,他们能说出口。
他们能斩钉截铁的断言。
“我可不会……”
“咱们才不会……”
奥尔德维恩和辰巳的话声重叠。
““输给你这种人!””
砰!辰巳重重踏出一步。
一记从脚踝、从膝盖、从胸口、从肩膀灌注咒力的神乐掌声。
“——咳啊!”
即使强如洁希丽叶,吃了这一击后也不禁翻着筋斗。她的右臂接得下那一掌,却无法完全消去纯粹的掌击威力。
在巨汉背后的奥尔德维恩,则将手伸向衣服。
他扯下红色大衣、帽子与手套,底下的肌肤刻着大量如尼符文。不,不单是刻上而已,部分符文的皮肤颜色和光泽不一,显露皮肤移植的疤痕。
那是洁希丽叶身上的神力符文。
而奥尔德维恩正是她的实验品。
少年只是实验体,想完全掌控这股咒力可说是难如登天。这种邪门的魔法万一失控,别说失去性命,更可能化为一生散播咒波污染的怪物。
不过,若是现在……
若是被温柔红光包围的现在——
奥尔德维恩.葛劳兹怀抱满腔自信咏唱。
“兴生吧!兴生吧!兴生吧!化为真楚,吞食吾身,成为符文之基础!”
*
红光笼罩的范围不止丘陵,从飞艇的吊舱上也能清楚看见那色彩。
“——穗波小姐!”
接待室的门打开,黑羽捂住嘴角冲了进来。
“……嗯,我听见了。”
穗波点点头。
她没有哭,只是微微别开头小声地说。
“我听见了,小树。”
一句话之后,穗波的表情恢复如常。
要哭、要笑都可以晚点再说。
她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替那个无可奈何的笨蛋、粗心得无可救药……让人胸口发痛的好好先生,建造归属之地。
少女一拍桌面,严肃质问:
“达瑞斯·李维,这样条件够了吗?”
“……好吧。”
虽然有点不满,穿蓝色西装的壮汉仍然点点头。
“以达瑞斯·李维之名,我答应你。尽管不解除那名少年的禁忌设定,但拘捕令会延后执行……不过,前提是〈阿斯特拉尔〉得解决这回的事件。”
“没问题。”
少女如此肯定。
她无比确信的断言。
“绝对会解决的……无论是我们社长、〈阿斯特拉尔〉的大家、安缇、辰巳先生与香小姐,都绝不会输。”

2
他看见——了。
注视——到。
观察——到。
穗波和黑羽。
安缇莉西亚和石动圭。
紫藤辰巳、葛城香和奥尔德维恩。
树看见几组人马分头在不同地点战斗。
洋溢红光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变成树的眼睛,简直像神话中的百目巨人。周边数公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树都一清二楚。
“…………”
然后,他看得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难以分辨。
宛如置身雾里。
直到刚刚为止看得见的一切,渐渐变得暧昧模糊。
即使和菲因的妖精眼同调,凭树现在的眼睛力量仍然不够。少年的身体已失去维持这等规模奇迹的“核心”。
纵然如此。
纵然如此,他还要再支撑一下……
(让我保持我的样子,再多撑一下……!)
树如祈祷般许下愿望。
像原始时代连神都不知道的人类合拢双手一拨,少年祈祷着。
他睁开眼。
面对少年张大的双眼,老人退后了。
“你……”
老人如喘息般呻吟。
咻……他的手发出烧焦声,某样东西掉落地面。
红色种子。或许是对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红光产生反应,小小的种子也散发着强烈的红光,脉动起来。
“这是社长命令。”
树继续道。
和从前露出妖精眼时不同,少年的声调非常温柔。
“美贯,治疗菲因先生。”
“咦、咦……嗯!”
也许是因为如此,美贯没像平常一样被咒力拖着身体行动,听完树的指示后还犹豫一下才奔向菲因。
“——归来、归来,接受吾之吐息速速回归血路。”
她对年轻人的身体施展回血术。
这以吐息恢复血液循环的法术辰巳也用过。
虽然无法补充因魔法而消耗的精气,却能抑制目前的出血。美贯的咒力也获得红光增幅,菲因的脸色缓慢但确实地逐渐恢复生气。
看见年轻人好转,树微微一笑之后继续下令。
“猫屋敷先生,水行符咒。”
“好的。”
青年阴阳师点点头,划出五芒星。
“疾!”
剑指描绘的五选忧欼铁漆黑灵鳞‘
符咒在半空中生出汹涌怒涛,进而化为狞猛的水龙。经过少年妖精眼增幅的龙颚膨胀成平常的数倍大,对准形似木乃伊的老人头顶露出利牙。
此符名曰,黑龙北斗水帝符咒。
相对的,御厨庚申干枯的手指夹起一面镜子。
一个表面粗糙,陈旧扭曲的铜镜。老人一手拿着铜镜,张开干裂的嘴唇唱到。
“奉告癸。奉告壬。遵十天千之名移转至甲。速速为之!”
方违之法。
阴阳道本来的用途,是以占卜时刻吉凶和方位吉凶为主。
碰到不得不前往凶方的场合,阴阳师还有法术可扭转方位的吉凶。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咒术比灵符更遵循阴阳道的本道。
或许是其历史的份量发挥威力,水龙改变前进方向,掉头朝猫屋敷飞去。
“猫屋敷先生!往右斜方跑!”
猫屋敷勉强靠树的指示躲开水之牙。失去主人的水龙不久便消灭,只有老人低声嘲笑。
“即使、用了妖精眼,这座山丘、也还在、我的、蛊毒、内。”
御厨庚申沙哑地说。
所以,他才能在这个红色世界和猫屋敷打得不分上下?树创造的红光中,唯独老人周围呈现不祥的黑。
布满皱纹的脸庞皱纹变得更深。
“你们、带给我、不少乐趣,不过、该、结束了。”
他的手缓缓垂下。
老人咒力所散发的不祥黑色越来越浓,宛如沉淀的沼泽,甚至侵蚀起树的红光。
他下一招将施展怎样的咒术?
比猫屋敷更精通阴阳道的魔法师,面对困境究竟会选择哪种法术?
“蛊毒也会消失。”
可是,树如此宣告。
老人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换作平常,他连问都不会问。
对御厨庚申而言,其他魔法师根本无关紧要。他甚至对亲生儿子、下任当家藤次毫不关心,唯一在乎的人唯有自身的“延续”——猫屋敷莲。
然而,此刻的少年——
眼眸散发的红光渐渐转淡,树转向猫屋敷。
“我说得没错吧,猫屋敷先生。”
“……嗯。”
听到树问他,猫屋敷再度点头。
青年从外褂怀里陶出的不是灵符,而是一柄扇子。
他展开扇面往上挥,扇起一阵风。
“玄武、白虎、青龙、朱雀。”
仿佛想让声音乘风飞去,青年呼唤四只不在场的猫。
*
“——镇压梼杌,玄武。”
“……喵~”
山丘北方的森林里,玄武爱困地叫了一声。
*
“——撕裂穷奇,白虎。”
“喵~”
在山丘西方飞行的飞艇吊舱内,白虎活泼地鸣叫。
*
“——束缚混沌,青龙。”
“咪呜~”
位于山丘东边的商店街马路上,青龙聪明伶俐地鸣叫。
*
“——吞食饕餮,朱雀。”
“咪~~~~呀~”
流过山丘南方的河川边,朱雀急性子地鸣叫。
四只猫的叫声拉得好长好长,似乎回应远方主人的呼唤。

*
轰!咒力翻腾。
犹如龙卷风,犹如闪电。
犹如扫荡沙滩上一切事物入海的大浪。
“啊、啊……”
老人踉跄地连踏数步。
他脸上汗如雨下,矮小的身躯似乎变得更加萎缩,短短数秒仿佛老了二十年。
不,这才是老人原本的状态吧。他们在〈八叶〉宅邸遇见的老人,即使在抵达山丘前先断气也不稀奇。
由于积蓄在这个山丘的蛊毒咒力,老人才得以维持那副身躯。
“今晚上演的节目,是四神相应之一——太极回归之阵——名字是我临时取的。”
猫屋敷淡淡一笑。
青年举扇遮住嘴角,眼睛眯成一条线。
“我知道你对这座山丘下了蛊毒。想让花费十年布置的蛊毒失效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倒还可以看出术式内容,削弱其威力——当然,也得靠社长助一臂之力。”
御厨庚申对丘陵下的蛊毒,大概是类似猫屋敷的四神相应,利用方位魔法性质构筑的秘仪。
因此,猫屋敷将打破蛊毒的魔法托付式神。
对应于四凶的四神。青年看穿御厨庚申的盘算,技高一等地做好准备,让四只猫散至各方。
然后,他才前来这里结束一切。
“你……”
老人呻吟着转向猫屋敷。
听到他咬紧一口丑陋暴牙,青年只是摇摇头。
猫屋敷失去兴趣地告诉他:
“……是你锻炼我的。可是那一切在我心中已经过去。想杀死你的,是十年多前的我。放不下的、执着的人,都不是我。”
猫屋敷语毕,弯腰往前倾倒。
他以手撑住眼前的地面,紊乱地喘着气。
正如老人指出的,青年的状态也衰弱至极。
“不过……既然、你、也、如此狼狈……”
老人的手指夹起一排灵符。
他的执念仍未崩溃。
即便没有蛊毒帮助,还没对他视为“延续”的儿子施加最后的咒术前,御厨庚申不可能死。“放不下的人,不是我。”
猫屋敷重复一遍。
“所以,决胜负的人已不必是我。”
他深吸一口气,深得像是在此地的最后一次呼吸。
“社长……!”
青年大喊。
“好的!”
树瞬间一踏大地往前冲。
少年猛然逼近老人。
就算失去丘陵的咒力,老人仍试着放出灵符。
木火土金水。
是猫屋敷也会用的五行灵符。
只要正面击中,任何一张都能轻易夺走少年的命。
所以,必须比老人更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树大吼一声,迈开步伐。
震脚。
“你的执妄——”
少年握紧瘦小的拳头。
将至今为止经历的一切、身体残留的所有气力都灌注上去。
透过几乎等于失明的红色视野,树直盯着老人体内蠕动的灾厄咒力“核心”。
“——就由你来偿还!”
拳头打进老人胸膛。
周遭鸦雀无声。
风也停息了。
静寂。
“……咯!”
老人推开了树。
大得出乎意料的力量令少年脚下踏空,老人也退后两、三步。
结果立即分晓。
状似触手之物从树拳头贯穿处冒出,在老人开了个洞的胸前爬来爬去。难以抑制的咒力、先前挡在外头的〈协会〉诅咒,都如溃堤般侵蚀着老人。
卡沙卡沙……削东西般的声响传来。
从黑影爬动的部位开始,御厨庚申变得更加萎缩、腐朽。
失去水分的肌肤出现数道龟裂,皮和肉一起裂开,连里面露出的骨头都干枯发黑。
那已称不上是人的死法。
“……丢人、现眼。”
老人张开干涸的唇低声说,却连嘴唇也立即崩落。
他试图抓住平衡的踉跄脚步,自脚踝开始脆弱地粉碎。
原本属于御厨庚申的身躯,像尊拙劣塑像般逐渐崩坏。
“……真是……丢人现眼。”
他的话声仿佛也碎成微尘。
“……到头来,没能实现……梦想,就完结了?做尽……邪门歪道的、行径后……到此为止?这点程度、的……结局。哈哈……滑稽、也该……有个限度……”
“…………”
注视着老人的惨状,树闭上眼睛。
少年再度睁眼时,红玉之色已彻底消失。
“虽然如此……”
树开口。
“虽然如此,你的梦想也没毁灭。”
“……什、么?”
老人问。
猫屋敷抬起头。
正在照顾菲因的美贯也一样。
“社长——”
“社长哥哥。”
没理会两人的呼唤,少年往下说:
“猫屋敷先生……在这里。拜他所赐,美贯和我才能站在这。由于你跟猫屋数先生的关系,才有〈阿斯特拉尔〉。即使那种‘延续’与你期望的不同。”
“……你、是……认真、的……”
“我一开始便说过。对〈阿斯特拉尔〉而言,猫屋敷先生的重要性无可取代。”
“…………!.”
老人错愕地开口。
“哈。”
接着,他立刻笑了。
像先前那样笑着,声调却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
御厨庚中的笑声高高升起,跃得比夜空更高。
笑声越高,老人的崩溃速度也越快,他却毫不在乎。
“伪、善也、该有个、限度。”
他嘲笑般的话语却掺杂着清爽气息,有如一阵凉风。
“原来、如此、这,就是〈阿斯特拉尔〉?那个傻瓜、建立的、结社的、‘延续’?”
听到这句话的树瞪大双眼。
“你认识我爸爸?”
“当然、认识。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
御厨庚申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像度过数百年岁月的木乃伊般止不住崩坏。
手臂终于掉落,腰部碎裂,老人的身躯大幅倾斜。
“我、告诉、你、一件事。”
连眼球都裂开埋没,失明的老人告诉少年。
“〈螺旋之蛇〉……想用、你、眼中的术式……创造……”
留下最后一句话的老人连颈子也粉碎了。
头颅一落地就像干燥的黏土工艺品般迸散开来。不只皮肤和肉,甚至连发黑的骨头和血痕都消失无踪。
御厨庚申直接消融于风中。
树陷入沉默。
他什么话也没说,目送老人的死亡。
“社长……”
猫屋敷开口。
树回过头,表情又哭又笑地扭曲起来。
“对不起,我把令尊给……”
“不。”
猫屋敷摇摇头。
“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从某方面来说,他大概也很满足。”
“这样……吗?”
树如此低语,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他觉得满足。”
少年的上半身大幅晃了晃。
“社长!”
“社长哥哥!”
猫屋敷扶住树、美贯站了起来,两人都脸色大变。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
少年回头望去。
几个人影分别从山丘的东、西两方冲向此处。
身高近两公尺的巨影和小不点,是辰巳和香。
红色大衣的奥尔德维恩。
穿轻便夹克的石动圭。
以及……属于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的黄金发丝和漆黑洋装。树好像还看见……骑扫帚从天而降的穗波与黑羽。
大家的身影让他觉得十分安心。
“……有点……累……”
树失去了意识。


终章
结果,伊庭树整整睡了一天半。
精疲力竭的身体就是需要这么长的休息。
实际上,一天半还算太短,如果没碰上校外教学,他一定会狠狠睡个三、四天。就算有穗波的秘药,耗尽精气的身体也无法迅速复原。
然后——
到了校外教学最终日。
树一大早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潜入大家下榻的旅馆,却立刻被人拎住脖子逮个正着。
“——你这大笨蛋!傻瓜!阿伊!”
沉下棋盘脸的山田严厉怒吼。
“等、等等,阿伊是跟笨蛋、傻瓜差不多的骂人词汇吗?”
“那还用说,你这冒失鬼!我对安缇莉西亚同学说过缺席一天还能帮你应付,结果你竟然给我外宿两天?难不成是快乐又幸运地迈向成人阶段的活动?你这老是麻烦上身的色鬼!”
“我也……不太赞成。”
一旁的班长功刀也同意道。
“那、那个,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像的……”
“喔~喔~我晚点再好好听你找藉口,快点过来!”
“等、等一下……我、我还很困……可以的话还想多睡一会……”
然而树却被山田拖着走。
“你看。”
突然被一把推出旅馆门口。
“——咦!”
树一口气睡意全消。
穗波与安缇莉西亚都在门外等着。
不,这事本身并不值得惊讶。她们恢复的速度远比树快,听说昨天就已经跟校外教学的队尽会合了。
可是,少女的服装……
穗波穿着以红白两色为基调的振袖和服,背后还垂着舞妓的华丽张要带。
安缇莉西亚则盘起丰厚的金发,也换上以黑与藤紫为基调的振袖。
被树直勾勾盯着看的两人,不禁发出狼狈变调的声音。
“什、什么?有哪边穿错了吗?”
“果、果然很奇怪吗?”
“没没没没、没这回事!你们两个都好漂亮!”
树坦率地脱口说出感想,转头看着老友。
“呃……这、这是、怎么回事?”
“哼!咱们可得在最后半天玩回整整三天的份!所以,我请穗波同学和安缇莉西亚同学先准备好了!记得感谢老姐。你原本该待在旅馆禁足到最后喔!”
抱起双臂的山田还不断发出哼声。
看他使劲一拍肌肉单薄的上臂,倒有些江户之子的气质。
“穗波同学和安缇莉西亚同学都没有异议吧!”
“……嗯、嗯。”
“……是没有不满。”
两名少女一起点头,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那就出发啦!时间就是金钱!Time waits for no one(岁月不等人)!”
在山田的斥喝下,大家一个接一个迈向京都市街。
——接下来,他们真的玩得很尽兴。
穿振袖和服的安缇莉西亚和穗波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一行人匆匆忙忙的逛美术馆、到生产店挑选廉价手机吊饰和饰品也很有趣。山田不知为何挥舞着木刀,功刀则买了舞妓风格的发簪。
“嗨,树!”
“汝等终于来了,〈阿斯特拉尔〉的诸位。”
途中还碰见辰巳和香。
据说这是透过穗波商量好的。
正在葛城家挨训的两人只能偷溜出来这半天。辰巳告诉他们几间来京都时吃过的美味荞麦面店,香帮穗波与安缇莉西亚重新整理好松掉的和服。
——总之,场面热闹万分。
“喔,社长!”
“啊,是社长哥哥!”
“总算来啦,Dummkopf(笨蛋)。”
甚至连猫屋敷、美贯和奥尔德维恩都等着众人。
“啊?社长?你干了什么来着,阿伊。”
“没、没什么!没什么!三个都是我打工时认识的朋友!”
骗过不知道〈阿斯特拉尔〉状况的山田之后,三人有如一开始就在队伍般顺利融入,带着树去逛京都野猫的聚集点和漫画博物馆。一不注意,奥尔德维恩和美贯就开始吵架,穗波和安缇莉西亚也斗起嘴来,害树费了一番力气调停。
“——树真辛苦。”
黑羽悄悄飞来身旁安慰,算是起码的补偿。
山田看不见黑羽,因此无须说明。虽然几乎失去所有的咒力,树的眼睛却还看得见黑羽,这让他非常高兴。
然后,大家轮流被拍,也拍了一堆照片。
山田充满自信介绍的店无敌难吃,下巴似乎都快掉下来了。
——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无论穗波、安缇莉西亚、猫屋敷或美贯,从头到尾都兴高采烈。
辰巳和香总是互瞪对方又和好、山田和功刀意外地喜欢奥尔德维恩,不时摸摸他戴着帽子的头,黑羽看着这一幕愉快地格格轻笑。
——别说三天份,短短半天的时间仿佛像是玩了一星期。
*
于是,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由新干线转乘特快车圃到布留部市后,校外教学的队瓶就地解散。当然,〈阿斯特雄尔〉的成员也分头散开,各自路上归途。
树也一样。
夕阳早已西斜,暮色随时都会消失。
因为兴奋过度,少年的身体还轻飘飘的。与其说感觉像是双脚没着地,更像脑海中有色彩缤纷的旋转木马在旋转。
走在被夕照染红的回家路上,树突然抬起头。
他的家门附近伫立着几个长长的人影。
树看过那几张脸孔,是直属〈协会〉的魔法师。
“啊……”
树轻喊一声。
——梦,醒了。
魔法仿佛解开了。
这想必是一年半之间最极致的魔法之一。
“——你是伊庭树先生吧?”
对方询问着。
“没错。”
树抬头直视着对方点点头,至少要做到这点才行。
他已有所觉悟。
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虽然阻碍了〈螺旋之蛇〉的仪式,但是树被认定为禁忌的问题根本还没结束。
菲因·库尔达说过,树剥离红色种子后即可回到普通社会,但如今还行得通吗?
树展示过了。
在那座山丘上,他展示过没有红色种子也能操纵妖精眼的可能性。
少年不后悔。
他只是做了必要之事,并且有所觉悟。
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下定这份觉悟罢了。
“请带我走吧。”
树如此开口。
但是,〈协会〉的魔法师却皱趋眉头。
“带你走?你是不是误会了?”
“咦?”
“你的禁忌认定没有解除,但拘捕令被无限期延后。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请你以〈阿斯特拉尔〉首领的身分,为契约作最终确认。”
“最终……确认……?”
为什么?
明明听到不必遭拘禁的好消息,他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且还是至今以来最为不祥的预感。
“请过目这份契约书。”
树接下对方递来的羊皮纸,浏览之后不禁瞪大双眼。
“这……!穗波和猫屋敷先生……!”
“他们已签下契约。”
〈协会〉的魔法师如此告诉他。
“穗波·高濑·安布勒与猫屋敷莲派遣至〈协会〉的手续已办理完毕。”
“————!”
树屏住呼吸。
事到如今,树终于发现了。
胸口有如喝下岩浆般发烫,活像有把钝刀强行刺进肺腑。
他没被立刻逮捕的理由,以及穗波去会谈的意义。
从丘陵上惊鸿一瞥的飞艇,他光是看到却不了解的——少女和达瑞斯﹒李维谈判的真相。
那就是由穗波和猫屋敷代替树,纳入〈协会〉的控制之下。
“怎么这样!与其让他们去,不如由我……!”
〈协会〉魔法师打断少年的抗辩。
“一如契约书上的记载,这是正式契约。想毁约的话,那可是必须付出相当代价喔?而且支付代价的人不是你,是猫屋敷莲和穗波·高濑·安布勒。”
“…………”
代价不是自己,得由那两人来支付。
听到这一点,树只能陷入沉默。
“此外……我们还要转交一样物品。”
“物品?”
对方口中的物品却是个人影。
娇小的少女从〈协会〉魔法师们身后冲了出来。
“树!”
她紧抱少年。
轻盈的触感,如燃烧般赤红的光滑长发。
少女穿着古典的两件式洋装,镶着纤细花边与蕾丝的袖子及衣襟,散发哥德萝莉塔风格。
“……拉碧丝。”
他呼唤人工生命体之名。
自动人偶炼金术师尤戴克斯·特罗迪创造的人工生命体,紧紧抱住少年。
*
穗波回到飞艇吊舱上。
“这样……行了吧?”
她换回平常的黑色斗篷与漆黑尖帽,坐在沙发上。
眼前隔桌而坐的人,是达瑞斯·李维。
“嗯。”
壮汉点点头,然后转动视线。
穗波旁边,是身披外褂与四只猫的青年。
猫屋敷莲。
“关于〈八叶〉,我会照你的要求安排。没问题吧?”
“谢谢。”
猫屋敷向达瑞斯低头道谢。
“幸好御厨庚申没邀〈八叶〉的任何人加入〈螺旋之蛇〉,只要由藤次继任当家,应该就能像从前一样替〈协会〉贡献力量。”
“但愿如此。”
达瑞斯回答后命令两人离席,双方都顺从地照办。
如今,他们都是直属达瑞斯·李维的魔法师。
两人走出接待室前,达瑞斯忽然开口:
“那个少年,就那么重要?”
壮汉发问。
“当然喽。”
“当然。”
两人立刻回答,接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
他们离开后,达瑞斯深深靠着沙发。
他不必合眼也能轻易想起两天前的事。
两天前——
穗波逼达瑞斯谈判之时。
少女拿自己的身世当筹码,希望他延后树的拘禁令。
——‘如果我……继承安布勒之名的女巫加入〈协会〉,这也算是一定程度的回报吧。在老一辈魔法师的眼中,奶奶的名字应该余威尚存。’
达瑞斯一度拒绝了穗波的提议。
他断然表明,凭穗波一人的份量,不足以让〈协会〉搁置不确定因素的伊庭树。
在那一刻现身的,正是猫屋敷莲。
正确来说,是与白虎远距离同调参加会谈的猫屋敷这么告诉他。
——‘加上我怎么样?’
——‘如果我就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你不认为能够弥补搁置伊庭树的损失吗?’
“……真不解。”
达瑞斯喃喃自语。
他以厚实的手掌滚动小小的咒物。
那颗种子闪烁着极度危险的红玉之色。
红色种子。
以护佑树为条件,猫屋敷将其交给了〈协会〉。
“这就是……〈螺旋之蛇〉的目的?”
壮汉低喃。
这咒物暗藏的咒力,确实在达瑞斯眼前毁坏丘陵,封印影崎。事到如今,不必再多费唇舌说明其力量之惊人。
但是。
不该只有那点程度。
先不提封印影崎,很难想像〈螺旋之蛇〉花费漫长时光的研究只是想毁坏一座丘陵。用炸弹便能解决的问题,没必要使用魔法。
这么说来,应该还有后续步骤。
他们想用这颗红色种子进一步实现某件事。
“…………”
达瑞斯沉默不语。
“进来。”他命令道。
“打扰了。”
一名毫无个性的男子打开房门。
依然一身皱巴巴西装的影崎报告:
“被捕的菲因·库尔达与洁希丽叶已护送至定点。”
封印在御厨庚申倒下后自然解开,影崎也回到现实。
结果洁希丽叶投降,自称杰克的白人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轻易消失无踪。考虑到影崎的能力,精疲力竭的洁希丽叶会竖起白旗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许更应该称赞杰克,碰见至上四柱阿斯莫德后立刻逃跑的精准判断吧?
至少,这次对〈协会〉来说是个极大的战果。
夺得〈螺旋之蛇〉的目标咒物,除掉四名〈螺旋之蛇〉干部之一,生擒两人。
称作大获全胜也不为过。
然而,达瑞斯却显得神情郁郁。
“怎么了?”
影崎询问。
他的存在感似乎变得更加稀薄。
这也难怪。
契约所剩无几。勉强维系男子与现实的锁链濒临断裂,代表达瑞斯将失去最强的棋子。会把穗波和猫屋敷收到手中,也是替那一刻未雨绸缪的非常手段。
万一契约用完了——就是决战时刻。
“……没什么。”
达瑞斯回答。
尽管心中浮现种种念头,壮汉仍立刻切断杂念。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螺旋之蛇〉的阴谋尚未全盘崩坏。他必须从捕获的〈螺旋之蛇〉口中问出情报,也得重新拟定日后的对策。若想长期拘禁那样强大的魔法师,更是需要相对周到的准备。
达瑞斯·李维——〈协会〉副代表的战争,尚且看不到终点。
*
喀啦喀啦……
陈旧吊扇转动的声音令人异样地怀念。
散乱的桌椅、油灯的火光、老旧的摆钟。魔法药、植物触媒交织而成的味道。只用隔板划分的接待室内,依然乱糟糟地摆着大量资料。
一如往常的〈阿斯特拉尔〉事务所。
树总觉得,仿佛好几个月没回到这栋洋房了。
“那么……是穗波小姐和猫屋敷先生拜托拉碧丝到〈阿斯特拉尔〉来的?”
“嗯。”
事务所内,拉碧丝听到黑羽的问题后点点头。
那是昨天的事。
在妖都事件中半毁的尤戴克斯已大致修缮完毕,虽然受到〈协会〉监视,但也获得一定自由的拉碧丝接到了一通国际电话。
两人问她,愿不愿意代替他们加入〈阿斯特拉尔〉。
本来就想见树的少女二话不说地答应,征得尤戴克斯的许可后,立刻搭上准备好的飞机。
“穗波前辈她……”
“还有猫屋敷先生……”
奥尔德维恩和美贯之后便哑口无言。
“…………”
树也咬住下唇。
两人替公司考虑得那么多。
不仅改善树的处分,甚至想好该如何填补他们离开后〈阿斯特拉尔〉的空缺。
(然而,我却……)
自己的没用刺痛了树的心。
时时存在的愧疚这次更加强烈地折磨少年﹒
应该有更多事可做吧?
若是换成与伊庭树不同的人物,应该能更妥善地拯救大家吧?
不光是穗波和猫屋敕。
树也对紫藤辰巳和葛城香造成难以估计的负担。尽管方才重逢时他们面带笑容,实际上,树不知道葛城家得吃〈协会〉多少亏。
还有另一个人。
〈盖提亚〉和安缇莉西亚……
(……我必须好好道歉。)
要怎样才回报得了?
大家对树的盛情厚意,份量实在太重了。
因为伊庭树,让身为名冠欧洲的魔法结社首领——但其实只是个平凡少女的她,被迫下了多大的决断、承担多少心痛?一旦反过来想像他被迫得追杀安缇莉西亚的情况,少年便感到剖心般的痛楚。
无论是穗波、猫屋敷或安缇莉西亚,明明才刚分别几小时,树却好想再见到他们。
除了山田外的所有人都明自悲剧即将到来,才会刻意不触及问题大玩大闹……虽然如此,树忍不住心想,应该有更多话可说的。
“树!”
正想着这些念头时,红发少女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啊啊!不准跟社长哥哥打情骂俏!”
没理会气冲冲的美贯,人工生命体少女直接提出要求:
“拉碧丝也要!”
“要、要什么?”
树困惑地眨眨眼,拉碧丝不满地嘟起嘴。
“哼哼!猫屋敷和穗波告诉我!他们不会归还自己的份,叫我见到树之后跟你要!”
“归、归还?”
拉碧丝倏地指向一头雾水、满脸困惑的少年胸口。
“这个!”
白皙的指尖点在银色徽章上。
由银镜和五芒星组合而成,专属于〈阿斯特拉尔〉的图案。
“你是说……社章?”
啊!树问出口后这才发现。
——不归还社章。
这举动表明了他们的意志。
言外之意就是,两人只是被〈协会〉雇用。
只是依照〈阿斯特拉尔〉社规,履行派遣魔法师的任务。
也就是说,这个是——
“树。”
黑羽露出微笑。
少女也理解了那层意义。
接着,奥尔德维恩闭起一只眼。
“唉……穗波前辈或猫屋敷当然会留下这点程度的宣示。此外,他们应该也对这Dummkopf(笨蛋)抱着期待吧。”
“咦、咦?什么、什么?”
美贯一个人愣愣地眨着眼。
“对你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喔。”
树摸摸美贯的头。
“理所当然?”
“嗯。”
少年点点头,然后微露苦笑。
树心想,穗波和猫屋敷先生果然都很严格。
“简单的说,就是希望我们守护好这个地方,直到大家回来。”
树如此宣言,并且握起拳头。
他下定新的决心。
胸中怀抱着只属于自身的不灭火焰。
无论穗波、猫屋敷或安缇莉西亚。
树都要找回能让大家以笑容相会的地方。
就算无法立刻实现,他也必须成为有能力找回那一切的社长。
树该做的,就是成长为那样有力的社长。
“嗯,得帮拉碧丝做社章了。”
他露出微笑。
树淡然却坚定地开口,说出暗想着总有一天会告诉三人的台词。
希望位于远方的三人也都听得见。
“——欢迎来到〈阿斯特城尔〉。”
*
布留部市郊外,有座特别的宅邸。
宅邸环绕着种种传闻,有些说是前贵族的住宅,有些说是异国公主建造的别墅。大约一年前被新屋主买下、经过彻底改建后,建筑物变得比从前华丽百倍,令人赏心悦目。
以蔷薇为中心的英式庭园,夜间也弥漫着清爽的芳香。
如今亮起蓝光的窗户也是,仿佛屋内正举行舞会,看得路上来往行人都像窥见美丽的幻想世界般悄悄闭上眼睛,仿佛想将惊鸿一瞥的梦收藏心底。
在华美宅邸深处。
月光斜斜洒入的别致房间内,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轻轻点头。
“——没错,我已向高中申请休学,打算暂时专注于〈盖提亚〉的营运上。”
“……非常抱歉,都是我能力不够。”
黛芬妮低下头。
一身黑西装的〈盖提亚〉菁英弟子,融入室内的黑暗。
安缇莉西亚迅速摇摇头。
“你不必在意,也不需要道歉。光是负责率领集团唤起就很累了吧?而且从结果来说,我们在形式上向〈协会〉卖了个人情。这次大胜〈螺旋之蛇〉,〈盖提亚〉出了不少力。”
“但是……”
“没问题。”
安缇莉西亚温柔地说。
那是种不容反驳的温柔。
也许察觉了首领的意思,黛芬妮不再多说什么。她一语不发的表情里暗藏着超乎菁英弟子和总管身分的感情,但没有表现出来。
“……那么,我告辞了。”
进行两、三项事后报告以及确认现况后,黛芬妮离席了。
她同样凛然的脚步声,在宅邸走廊上高高回响。
于是,只剩安缇莉西亚一个人。
“…………”
她深深叹息,长长又虚幻地吐出一口气。
“不能去上学……吗?”
少女有点悲伤地微笑。
但问题不在于此。
可怕的并非这件事。
她不会因为暂时见不到少年、表面上必须和〈阿斯特拉尔〉保持距离这类琐事烦恼。当然免不了寂寞,不过考虑到再会的喜悦,一时的等待也很合算。
少女烦恼的,是自身更加根本的问题。
安缇莉西亚握紧白皙的手指。
——透过这次事件,她发现一件事。
不,如今才说这些也太晚了。
她早就明白。
早就明白的。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最重视的东西。
到头来,最宝贵的事物才是所罗门王魔法中必须献给魔神的供品。
过去,她一直假装没发现。
已经到极限了。
安缇莉西亚已发觉这一点。发现往后——为了唤起至上四柱,为了追上昔日的欧兹华德,她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当她抵达那个境界时——
“……没错。”
少女点点头。
与至上四柱重订契约。
那是她迟早必须成就的大仪式。
当仪式结束,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一定会失去和树共度的回忆还有感情吧……”
少女没有流泪。
也不让泪水流下。
她的双手只是一直交握在胸前许久许久,仿佛要拥抱此刻——还能思念少年的刹那。


后记

在此为大家送上《魔法人力派遣公司16 毁灭之龙与魔法师》。
这次(我很难得地)提早交稿,但受到出版社调整时间表及诸多原因影响,才在这个时期发售。勉强赶上初夏……能在还算初夏的时期,让我松了口气。
总之,读完上集结尾等候至今的读者们,真是抱歉。
第二部终于来到最后一本。身为作者,我认为本书无论在份量或内容上都是足以弥补让大家久候的力作,大家觉得如何呢?

舞台是京都。
以古都为战场一一三方——由结社区分的话,更是五方势力互相冲突。〈协会〉、〈螺旋之蛇〉、〈阿斯特拉尔〉、〈盖提亚〉和葛城家,都在此时此地发挥最大限度的“力量”,彼此倾轧。
对魔法感到骄傲的人。
厌恶魔法的人。
曾经厌恶魔法的人。
执着于魔法的人。
无法离开魔法的人。
还有,深爱魔法的人。
然后描绘这些人们之间无可挽回的冲突。
正因为是魔法师才无可避免,这次的故事主题就是如此。

*

接下来会透露一些剧情。
可以的话,还没阅读本书的读者请看完后再往下看。

*

——本篇第二部以那种形式落幕了。
那大概是每个人站在各自立场,于想像范围内尽力而为的结果。但还是无法拯救一切,虽然给予〈螺旋之蛇〉重大打击,〈阿斯特拉尔〉的损伤也难以估计。连〈协会〉的影崎在这次留下的疲惫,也将在日后形成隐患。
蜜月过去,有人无法马上回到〈阿斯特拉尔〉,也有人抱着无法表明的秘密心痛不已。
纵然如此,树他们依然没有放弃。
深信他们一定能找回让人人都笑着再会的地方。

如果可以,但愿大家能一起见证他们的轨迹,直到最后。

*

在此打个广告。
跟上集一样,其实这次同样会在七月,由电击文库预定发售拙作《イスカリオテⅢ》。唉,真没想到出版行程会撞期,校样、检查等等也得同时进行,让我体验到惨烈的赶稿地狱……(目光飘远)。
书将于十号前后上市,喜欢战斗修女、自动人偶、圣人或〈兽〉这类字眼的读者,请务必拿起来翻翻。

*

最后,将旅行景物连细节都截取成插画的pako老师;取材旅行时一路照顾我们的魔法考证三轮清宗先生;从上集开始担任新责编,十分亲切的责编M先生,以及各位读者,谢谢你们。
下一本将开始进入第三部。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将朝整体的最终高潮加速前进。
也许能与全新改版的〈阿斯特拉尔〉,和大家在冬季见面。(注:文中所提的出版情况皆为日本当地情形)

二○○九年六月
记于阅读《宗像教授异考录》

P.S.如果有什么感想,请寄到书底的角川Sneaker文库编辑部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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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livekrad 王爵
第二部完结
果然愈后面愈好看
算是倒吃甘蔗型的小说
谢谢楼主录入台版的

13 年前 0 回復

斑鸠 子爵
虽然翻译版早就下了,还是要比较象翻译版本和台版不同XD

13 年前 0 回復

ultrazero 子爵
喜欢pako的画风,但插图......确实太不上心了的感觉,无语。

13 年前 0 回復

螺旋的风琴 公爵
在看白魔法师时,回顾一下龙这一卷的内容吧...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azrael625 騎士
這個等很久了...
感謝大大

13 年前 0 回復

www1000 伯爵
白魔法师继续Up,不错不错,插图不怎么样

13 年前 0 回復

shaoxinwei 騎士
台版开始向日版追击?之前连着好几年都没出台般的呢。。。
插画实在没有美感。。。
感谢楼主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magusmethu 侯爵
感谢UP主 话说这书的插画作者是不是故意这么画安提的

13 年前 0 回復

永恒的真理 伯爵
本帖最后由 永恒的真理 于 2011-1-9 07:09 编辑


啊,难道是沙发?抢到了,哈哈哈……

13 年前 0 回復

yanplaywow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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