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不由美】黑祠之岛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1-1-9 21:55 编辑


代发,自录组可怜娃这是谁录的,要感谢感谢他去吧

作者:小野不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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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黑祠”——
在明治政府实行的宗教与政治合一的政策下,“神社”对人民而言并非信仰,而是义务崇拜的象征。神社是国家的宗祠,政府依其等级制度予以编组、统合,成为国家的设施,祭祀活动也按国家制定的模式加以统一。没有加入这种统合模式的神社被视为迷信,将遭到弹劾与压迫。在国家神道挂帅的制度当中,所谓的黑祠指的就是没有被统合的神社。这就是迷信产物,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邪教。

简介:
式部刚——石井调查事务所的侦探,这回要调查的竟是他的工作伙伴——报导文学作家葛木志保的下落。循着答案,式部刚来到了“夜叉岛”,一个与葛木的过去一样神秘的岛屿。在进入岛内那座明治以来即脱离国家神道之外的“黑祠”后,式部面对的是岛上居民冷漠、不合作的态度,但他仍不放弃地四处搜索关于葛木行踪的蛛丝马迹。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具全裸的女尸被发现倒吊在神社的树上,这具女尸到底是式部寻找的葛木,还是……?
传统而保守的孤岛发生了惊人的连锁杀人事件!真相等待你来发掘!

作者简介:
小野不由美
出生于日本大分县,大谷大学文学部毕业,在校期间参加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由讲谈社X文库崭露头角,其最受欢迎的作品——「十二国记」系列不仅改变成动画,更掀起了一股「十二国记热」,俨然已自成一派奇幻新势力。另有「尸鬼」(尖端出版)、「仓库的灵魂(暂译)」(日本讲谈社)等精彩作品。

译者简介:
陈惠莉
毕业于淡江大学日文系。曾任职于出版社担任文编和采编工作,目前专职从事日文翻译,已有十余年经验。与多家知名出版社合作,译作范围包括食谱、减肥书籍、健康生活、小说、日本历史漫画、留日信息等。

正文:

第一章

1
那座岛有个古老的名字,叫夜叉岛。
那是一座位于九州岛西北部的平凡岛屿。之所以有「夜叉」这个乍见之下似乎极为不祥的名称,只是因为位于岛上的火山叫夜叉岳的缘故。以鬼神来形容火山其实并不足为奇,这个名字不仅象征着人们的恐惧,也隐含了人们的敬畏之意。事实上,夜叉岳自古以来便受到近海航行的海上居民的尊崇。因为在航海标志尚未完备的年代,昂然耸立于海上,海拔四百公尺的山岳恰好就成了船只据以行进的目标。
然而,这个名称从地图上消失已有一段时间。当然不是那座岛屿消失,只不过因为时代趋势使然,而改了一个比较无害而普通的名称罢了。
「——岛?」
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刻划着深遂皱纹的老人,喃喃覆颂着那个不起眼的名字。
「你说的应该是夜叉岛吧?唉呀,这一带没有人这样叫的啦!现在不叫夜叉岛,是御岳大人。」
老人说道,望着车窗外的海面。巴士上那原是蓝色的座椅,在太阳长期的晒烤下,已经褪成跟海水一样的灰蓝色了。
「岛上有火山,以前叫夜叉岳。这神像标志一样的山对渔民来说就跟守护神一样,所以渔民也称这座岛叫御岳大人。」
巴士行驶的国道沿线是一连串长长的防波堤。防波堤外,海岸线隔着海,色泽如一道水墨般地蜿蜒着;防波堤以弓形延伸向海岬,岸边层层叠叠着黑色的岩礁,形成崎岖不平的海滨。放眼望去,海面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岛屿的影子。
车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使老人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老人家笑着说:
「别费事了,从这里是看不到岛的,因为岛在山的另一头。你在前面的港口下车,那边有开往那座岛的船只。俺想想……嗯,搭船到岛上大概要花个五十分钟吧!港口有游艇,但是一天只往返一次,行程时间可能也要加倍。至于渡轮的话,一天有三个班次,不过以现在这个时间来看,离傍晚那个班次可能要等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哦!」
照射在老人侧脸上的强烈阳光,带着残暑的色彩。
「嗯,岛上只有一个港口,村落也只有一个。本来叫夜叉岛的时候是由上岛和下岛两个岛组成的。说是这么说,其实两个岛之间是有陆地相连的。唔,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是两个分开的岛屿,可能是后来因为夜叉岳爆发才连接起来的吧?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看起来就像个扭曲的葫芦。上岛和下岛中间凹了进去,像『く』字形这样连在一起。御岳大人就四平八稳地座落在上岛。较长的西麓,凹陷进去之后连接着下岛的山,就刚好把港口给围了起来。
——啊,这一带的海象很不稳定,台风季节就更不用说了。冬天过渡到春天的那一期间,海上也经常是波涛汹涌的。像这种时候,夜叉岛就成了船只避难的港口了。嗯,住在那边的几乎郡是渔民.现在也一样——温泉?唉哟!这边哪有那么时髦的玩意儿啊。」
老人说着,愉快地笑了。
「最近不是吹起一股岛屿热吗?每个岛屿都绞尽脑汁推出特有的名产或建盖什么观光胜地的来吸引观光客,费尽苦心地经营,不过夜叉岛却是一个不怎么热情的岛屿。就算有心要盖个海水浴场或营地,但是岛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除了港口之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让船只停靠。没有温泉,也没有可以寻幽探访的洞穴,根本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没办法改头换面的!拜『离岛振兴法』之赐,只有港口还挺像样的——嗯,战后政府订了这条法令,整座岛利用政府的补助金重新整顿过了,所以港口的确是很有看头。可是光看渔港也看不出个什么东西来啊!」
巴士沿着海岸线大幅地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斜卧在前,挡住去路的山坡面戛然而止,眼前出现一大片海洋,令视野豁然开朗。是阳光被云层遮住的关系吗?海水的颜色似乎变暗了。不知是风势助长还是潮汐的推波助澜,只觉得掀起了阵阵波涛,海面上烟雾弥漫。老人隔着车窗玻璃,指着海的对岸那隐约可见、渗着浅墨色泽的黑影。
「那就是了!夜叉岛!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得更清楚。你看到那个像白烟一样的东西了吧?那就是小夜叉喷出来的烟。
御岳大人的东边会喷火,结果就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新的火山口。不是,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哟!听说是在明治中期左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火山口吗?俺觉得爬上小夜叉或许可以看到吧!但是那个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靠近的,因为它就在村落的对面,想到那边去就得越过大夜叉,可是大夜叉却没有路可走啊!想从海上去,也没有船只能靠岸的地方。有时候会有大学教授前来调查小夜叉,听说他们会跟渔民借船开到附近,然后坐橡皮艇登陆。啊,大夜叉已经不再喷烟了,听说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动静,连火山口也都填起来了。」
老人口中的「喷烟」让人听起来似懂非懂,不亲眼目睹实在很难理解。岛屿的影子淡得彷佛要融化一般,连轮廓都显得那么模糊,让人有种虚幻的感觉。
「连去参观火山口都没办法呀!就因为这个缘故,岛上也没什么比较像样的旅舍。俺年轻的时候,那里也只有两家提供钓客住宿的旅舍,可是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在营业。最重要的是,岛上的那些人一个比比一个孤僻。
以前有个很有名的故事说,有人想趁海上风浪大的时候逃进夜叉岛,可是却不被获准下船,即使海象那么糟糕,岛上的人还是不愿让那个人登陆。要说他们封闭吗?总之他们就是排斥外来的人。听说他们甚至禁止娶外来的新娘或嫁外头的新郎。不过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规矩倒也没那么多了,但听说各家的长子还是只能娶岛上的女孩子,所以啊,整个岛上的人都有血缘关系,根本没办法和岛外来的人相处。不过也不至于会拿石子丢闯进岛上的人就是了,只是外人不受欢迎是个不争的事实——啊!就是这里。」
巴士驶离海岸沿线的道路,正要开往面对港口的圆环交流道。
从距离最近的车站搭了十五分钟的巴士。港口外有一座完善的栈桥,一艘全新的白色船只就停靠在那里,那是一艘看起来干净美观得像观光游艇一样的船只。
巴士上只有两名乘客,老人催促坐在他旁边的男子赶快下车。这个看起来年约三十五岁、身材高挑的男子站起来,对着老人轻轻点头致谢,然后下了巴士。
港口没有任何人影,候船室里也已经空无一人。当男子在观察四周的状况时,载着一名乘客的巴士已经驶离圆环交流道,朝着海岬的更远处前进。他目送巴士缓缓离去,再度轻轻地行了一个礼。

2
太阳已逐渐西斜,强烈的阳光稍微和缓了些,为大地增添几许温和的色调。然而从海面上吹拂过来的风却仍然饱含着水气,显得沉重无比。
他大略将人影稀疏的港口打量了一下,然后走向位于候船室旁边的售票亭。他的目光望向写在窗口上的「往夜叉岛」几个字,然后窥探售票亭里边。看起来像个盒子一样的售票亭里有个中年女子,穿着类似工作服一样的制服,无所事事地坐着。
「对不起,请问一下……」
他出声道,递出一张相片给那位中年女子。
「您有没有见过相片中这位女性?」
女人狐疑地看看相片,又看看男子。
「不是中间那位女性,是后面那个。」
「……你是?」
「抱歉!」他赶紧致上歉意,然后递出自己的名片。
——石井侦探社•式部刚。
女人接过名片,看看式部又看看名片,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
「啊呀……你找人啊?」
式部点点头,女人便将垂挂在胸前的眼镜戴上,再度看着式部递给她的相片。看到女人狐疑地歪着头,式部忍不住插嘴道:
「我要找的不是中间那个女人,是右边那一个。」
「这个?」
女人指着相片一角,相片是在喜宴上拍下来的,中央站着穿着燕尾服的新郎和一位年轻的女子。他要找的不是新娘,而是当天与会的一个客人,是对着镜头露出笑容摆出姿势的新郎和新娘身后的另一个女人,因为焦点并没有对准当天最重要的那对佳偶,反而对准了背景,因此相片上那个女人看起来格外清楚。
「是的,很抱歉,人拍得那么小。」
「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是上个星期,不会更早了。」
「上个星期啊……」女人困惑地嘟哝着,然后发出了「啊」的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
「您确定吗?」
女人点点头,打开椅子正后方的一扇门。那扇门通往办公室,女人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扭转着身体,把脸探出门外叫一声「野村先生!」,随即回过头来对式部说那个人应该会记得比较清楚,然后把相片从窗口递给式部。
野村是一个穿着和女人同样颜色制服,年龄看起来像刚进入老年期的男人。他从办公室穿过候船室走过来,式部便送上名片和相片,男人立刻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啊,是那个人。」
「您记得吗?」
野村十分确信地对着式部点点头。 、
「咱不记得是初一还是初二了……咱想应该是这两天其中一天,她们两个人一起搭上了船,」「两个人?」
式部讶异地反问道。野村点点头,把相片还给了式部。
「她有同伴啊!是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咱记得很清楚。」
搭乘前往夜叉岛的渡轮的人大多数都是岛上的居民,或是运送物资到岛上去的业者,几乎没有什么观光客。就算偶有观光客,也都是带着钓竿,上了年纪的男女,要说有一身旅行装束的年轻人,那就只有回来省亲,出身自岛上的人了。
野村看到的两个女人,年纪大约部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她们部穿着衬衫搭配牛仔裤,非常轻便休闲的装扮,但是仍然难掩跟当地人些许不同、没有土气的文雅气质。野村当时心想,这应该是回乡省亲的人,可能是从大都市里回来的吧?他全然没有想到她们可能会是观光客。
「回家省亲吗?」野村这样对两个女人寒暄道。
当时野村正利用休息时间在清扫人行道。两个女人并肩坐在设置于售票亭旁边的长板凳上,默不作声。
「不是的。」其中一个女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抬起头来,和善地回答道。
「那么是来旅行啰?真是稀客啊!」
「我们来办点事。」女人微笑着说,很不自然地问「岛上有旅馆吗?」
「旅馆?没有,没那神像样的东西啦!要说民宿倒是有。什么呀?妳们连住的地方都没安排就来了啊?如果不嫌弃的话,咱可以帮妳们预约哦!」
野村说道,女人回头看看同伴,同伴叼着烟低着头,默默摇了摇头。女人抬头看着野村笑道:
「不用了,谢谢您。」
「妳们就这么跑去,能不能找到住宿的地方都还是问题呢!因为民宿的老板是趁着工作之余,闲暇的时候才营业的。」
「我们还不确定要不要住宿,只是以防万一,问一下而已。」
「是这样啊!」
「应该可以当天往返吧!谢谢您的好意。」
野村看着放在两人脚边的行李,心想,如果打算当天往返的话,这些行李也未免太夸张了吧?但是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女人看起来似乎非比寻常。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在大太阳底下,竟然还能坐在户外长板凳上的关系。这一带到十月初,日照还是很强,天气非常炎热,而这两个女人却都还穿着长袖的衣服?进候船室不但可以躲避炙热的阳光,而且里面还有冷气,可是她们却动也不动地坐在长板凳上,这种行径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自然。
「或许不是去处理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吧?」野村心里忖度着。她们虽然并肩坐在一起,可是一句话都没交谈,不过也看不出她们关系不佳或不快的样子。彼此沉默不语,气氛却不是那么让人觉得苦闷——好像有种非常自然的亲密感。她们的体型和气质相差无几,若排除容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个因素,说两人是姊妹也不无可能。
野村因为这两人散发出的特殊气质,不禁时时偷瞄着她们,于是那个抽烟的女人彷佛抗拒着野村的视线,将身体转了过去,戴上全黑的太阳眼镜。野村感觉到对对方的不悦,之后便不敢再随便偷瞄,便马马虎虎地结束了打扫工作,回到办公室去。
野村是在乘客开始上船之后才又看到她们两个人。
到了登船时间,野村走向栈桥的时候,两人还是默默坐在板凳上。当催促乘客登船的广播响起时,两人便率先走到登船处。野村一边将乘客递给他的船票折掉一半,一边口中念念有辞「请慢走」。仍然只有先前跟他对话的那个女人微笑回应。
「旅馆安排真的没问题吗?」
野村说道,女人便看了看先登上船的同伴。同伴连头都没回,于是女人只好一脸不知所措地微笑着:
「我想应该没没问题——对了,是不是可以请您把民宿的名字告诉我?」
「哦!」野村笑了。
「叫大江庄。出了港口,往上岛的方向过去就是了。还有另外一间叫泉屋,不过那一间在这种季节是不收客人的。」
「大江庄吗?谢谢您。」
「不客气,小心点。」
「谢谢。」女人笑着,追上同伴登上了船。
「就只有这样。」野村对式部说:「相片上的人就是抽着烟、闷不吭声的那个女人,错不了!」
野村斩钉截铁地,坐在售票亭中的女人也附和道:
「她的同伴买了两张单程票,您要找的那个人则是静静地站在旁边。」
式部点点头。
「这么说来是错不了了。请问她们搭的是几点的船班?」
「她们搭的是游艇,所以是十点的那个班次。」
「两位有看到她们回来吗?」
「没有。咱也一直挂在心上,可是没见她们回来过,所以咱认为局她们铁定是住在岛上了。早知如此,由咱在这边先帮她们预约不就好了吗?后来咱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们了。」
「后来?可是,如果是十月一日的话,那就是八天前,二日的话也是七天前了啊?」
式部不解地问道。「嗯。」野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不过咱也有休假呀!只要是咱上班的日子,每次船一靠岸咱就会到搭船处去,理当不会看漏的。濑能小姐,妳呢?」
野村说着,回头看看售票亭,坐在里面的女人也歪着头。
「我也没看到啊!不过我也只有在乘客买票的时候才会看到客人的脸。再说,从岛那边过来的人根本不会到这边来,他们会直接去搭巴士,到那边的圆环交流道去等巴士。」
「而且,这位濑能女士也会有休假的时候。」式部心里这么想着,同时转头看着野村。
「野村先生是什么时候轮休的?」
野村歪着头思索,看着售票亭中的日历,
「上个星期,那天是星期期五——所以应该是六号。也就是说,搞不好那两个人在岛上过得挺逍遥的。」
式部没有回答。
自从九月底之后,她就行踪不明了——尽管她交代过三天就会回来。

3
她——葛木志保,在九月二十九日来到式部的办公室。当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钟,但单身的式部经常会就这样住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外出做调查,他甚至会好几天都不回来。平常他都会待在办公室,熟识的客户都知道他的作息。

位于池袋一栋出租的老旧办公大楼的六楼,那颇煞风景的门上贴着「石井调查事务所」的招牌。在调查之际,有时候拾出「侦探事务所」之名会比较方便,因此他也备有印着「石井侦探事务所」的名片,但基本上式部并没有进行过堪称「侦探」的调查行动——本来「石井侦探事务所」就只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征信社,原社长石井健司过世之后,唯一的调查员式部就从未亡人手中承接了办公室,变更了业务内容。虽然只将名称招牌改为「调查事务所」,不过平常却是专门承揽作者或作家的请托进行采访。或许应该说是助理采访比较正确吧!
葛木志保就是顾客之一,她是一个报导文学作家,主要处理刑事事件,其冷静而不偏狭的一贯态度获得不少正面评价。她从来不把加害者当成特异人士看待而加以排拒,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把每个人都当成可以理解、能够沟通的人来对待。然而,她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就为任何人的罪行庇护。她认为,加害者的罪行毕竟只是加害者本身的过错,她并不会轻率地想从加害者的近亲身上,或者从社会中去寻找导致投犯罪的诱因。她不会企图把罪过加到任何人身上,仅以淡然的笔触描事件的原貌以及事件相关者最真实的一面。式部对她的评价是「极佳的平衡、不偏不倚」。
葛木是在几年前,当石井健司还健在的时候到事务所来委托业务酌。她要求事务所帮忙寻找一个音信杳然的事件相关人,式部接下了这个案子,找到了当事人,还做了采访。式部记得,那就是他和葛木建立关系的开端,从此以后,式部总是负责帮葛木进行采访。虽然他们私底下并没有见过面,但是几年来几乎都以搭档的模式合作着。由于往来的时间很长,式部也非常了解葛木的脾气和和个性。她经常没有事先联络就直接到事务所来,但是这一阵子并没有正在进行调查的案子,因此这一天她的到访颇令式部感到意外。
「这阵子在忙些什么啊?」式部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不久之前才刚结束一个调查案件。但这并不表示在下个委托调查的案件进来之前她就闲着没事干,当时葛木应该正忙着汇整她的稿件。
「没什么。」葛木说着,举起可能是从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啤酒。
「给你的一点探望礼。」
葛木将罐装啤酒放在满是刮痕的钢桌上,拉了一张铁管制的椅子到桌子前面坐下。都会的夜晚,事务所里,残余的暑气像是沉淀了一般郁积着。葛木一身无袖运动衫配上牛仔裤的装扮,运动衫外再罩上一件薄薄的衬衫。脸上脂粉末施,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绑在脑后,看起来不像是要赴什么特别的约会,一副外出顺便过来看看的样子。
葛木打开她的啤酒罐,没再多说什么。她就这样一边抽着烟、一边喝啤酒。葛木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而且话也不多。式部的个性差不多跟她一样,因此每次碰面往往会落得两厢沉默。
葛木在喝完一罐啤酒的这段时间共抽了六根cab。当她捻熄第六根烟之后,便从衫口袋拿出一副钥匙放在桌上。
「能不能帮我保管一下?」
「这是?」
「我家的钥匙。」
式部看着葛木的侧脸。
「……?我想回老家一趟,所以——」
「回去多久?」
整整三天。
说着,葛木点起了第七根烟。一如往常,她的眼睛因为烟熏而瞇了起来
「三天后我会回来拿钥匙,万一我没来的话——」
葛木欲言又止,这是很难得出现的情况。
「不好意思,到时能不能请你帮我整理一下房间?」
式部将钥匙推了回去。
「整理房间的事,妳自己负责。」
葛木微微露出她白晰的牙齿:「说得也是。」她只简单地这样回答,将两手插进口袋,站了起来。钥匙仍然放在桌面上。
「是麻烦事吗?」
「我想是。」
「帮手呢?」
葛木看着式部,神情透露出迷惘,似乎有某种情感在葛木的内心交战着。然而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帮我保管好钥匙,等我回来,我会过来拿回去。」
「三天后?」
「三天后。」 ,
葛木点点头,走向门口。两人约好的三天后,式部一整天都待在事务所里,但是并没有人来拿钥匙。
为了慎重起见,式部又多等了一天。隔天,他拿着葛木交给他保管的钥匙进入葛木的住所。葛木住在位于板桥一间两房一厅的公寓里。屋里整理得井然有序,但是看不出是基于什么特别的念头而刻意整理出来的样子。工作间的桌上堆满了数据和备忘录,一打开计算机的电源,写了一半的文书立刻就跃上屏幕。
式部不明白葛木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保管?但可以确定的是,葛木大概担心自己这次「回乡省亲」会成为一条不归路,就算不确定,但应该还是感到忐忑不安。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这件事告诉式部,还把钥匙交给了他。事实上,不管是工作上相关的人或任何一个朋友,都不知道葛木回乡省亲的事。至于她回哪里省亲,也完全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选择式部——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式部心想。他们之间的交情始于搜寻行踪不明的事件相关者。式部了解,葛木的意思是——来找我。
但这可是个相当大的难题。式部并不知道葛木的出身地。不只是式部,与葛木在工作上有接触的人或是她所有的朋友,都没有人知道葛木的老家在哪里。甚至也没有人过她提起自己的出身或学校。葛木从来不曾透露自己家里和亲人的事,在她住的公寓里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知道她的家人或老家的线索。不但如此,式部还是这时候才知道「葛木志保」是她的笔名,在她房间里找到的存款账簿和合约上的名字都是羽濑川志保。包括式部在内,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葛木并不是她的本姓。葛木刻意掩饰这事——很明显的,她抛弃了过去所有的一切。
式部到处询问葛木的朋友,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到「夜叉岛」这个名字。这并不代表葛木出身于该岛,但是有人记得某一次,葛木曾经提到这个岛的名字。可能是因为那个名字让人印象深刻,而且葛木当时看起来非常地介意,所以才会这么清楚留在那位朋友的记忆当中。听者也不记得当时是在什么样的对话中出现这个名字的,但是就是没来由地觉得,那应该是让葛木有着深刻印象的地方吧? ,
式部先查了地图,却没找到名为夜叉岛的岛屿。他所有的线索就只有不存在于地上的那个名字而已。
可是——式部心想,虽然已经花了六天的时间,他终究还是能找到的。以他原先只有那么稀少的线索来看,有这样的成果应该算不错了。至少他知道葛木是渡海前往那模糊的彼方隐约可见的岛屿了。

4
当式部走出候船室登上船时,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云雾。风的吹袭依然沉重,而风势似乎增强了。白色的浪在港口外拍打着,感觉彷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浪头上,四周弥漫着一股预告不祥之物正在逼近的诡异气氛。
式部要求野村帮他问问看是否还有其他职员记得葛木这个人,但是除了野村和濑能之外,并没有人看过葛木和她的同伴。当野村休假时,代班收船票的是一个叫阿平的职员,但阿平也说他不记得有葛木这样的人下船,更不用说她同行的伙伴了。只晓得她们的确前往夜叉岛,但是到了岛上之后的行踪却没有人知道。
这一问一答之间,登船的时间已到。在广播的催促下,式部走向栈桥,这时野村已经始在登船口的旁边了。
「谢谢您的帮忙。」
式部不但请他代为询问其他职员关于葛木的事情,连住宿也都请野村帮他安排好式部诚心诚意地道谢,野村则客套地笑着,连声说「哪里哪里」。他从式部手中接过船票,撕下一半,再将剩下的半张递给给式部。
「船身可能会有点摇晃。好像有低气压接近,海象会比较不稳。」
式部听他这么一说,定睛一看,停泊在栈桥的渡船刚来时看起来是那么平稳,可是现在却像胎动般缓缓地上下浮动着。港口外头的海面也掀起了小小的浪。防护港口的堤防顶端的小灯塔附近聚集了一些人,这些人不断指着堤防外头,似乎正在大声地喧闹,但是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其中有一个人离开现场跑走了。
「对哦!」野村突然叫道:「咱想起来就是初一啊!」
式部疑惑地看着他,野村笑了。
「这海象变得愈来愈恶劣,让咱想起来了!台风来了哟!从初三的最后一班船班之后就停驶了,咱记得开始通航是初四下午。」
「您确定吗?」
「回办公室看看看记录就知道了。其实不用看咱也敢打包票,咱记得初二时还说不知道初三的情况会如何。本来说台风会朝这边直扑过来,所以傍晚的船班次就有点乱掉了,没想到那个台风行进的速度非常慢,一直停留到初三中午之后才走。所以她们两个前往对面的岛是十月一号、星期日的事,错不了的。因为听说有台风要来,前一天大家还忙得手忙脚乱呢!」
野村说着笑了。
「也就是说,最后她们还是投宿在大江庄吧!就是咱介绍给式部先生那家民宿。咱想如果你跟老板打行听一下,他应该该会记得得她们两个。」
「您说渡轮停驶是从初三的哪一个班次开始的?」
「从这个班次。」野村说着,指着停泊在港口的船只:「这是前往那座岛的最后一班船。出航的最后一班船是一点半出发的渡轮,回航则是两点由岛上出发的游艇,那是最后一班回来的船。第二天过了中午,班次都晚了一个小时以上,不管是去的还是回来,都只有最后一个班次是按照平常时间正常行驶的。」
式部一边确认时刻表,一边把它记录在手册上。这时候响起有人叫着「海上亡魂」的声音。式部抬起头来,只见岸边一阵骚动。骚动的中心点似乎在位于港湾入口处的灯塔。那边聚集了一群人,纷纷指着某个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
发问的人是野村。一个看起来像是渔夫的男人从岸壁旁望向堤防,回过头来回答道:
「听说是海上亡魂。」
男人说完对着从堤防那边跑回来的男人们吆喝着:
「怎么样了?」
「好像是头牛。」
「又来了啊?」野村皱起眉头,带着苦笑看着式部。
「一定又是夜叉岛上那些家伙干的好事。他们那边把这当成是一种祭种仪式,把牛流放到海中。我们这边常常会误以为那是溺死的尸体,要不就是搁浅在渔网上,搞得大家鸡飞狗跳的。可是既然那是人家的祭神仪式,总不能要人家说停就停啊!」
「把牛……流放到海中?是秋祭吗?」
「不,听说是一种净化的仪式。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忌讳的事?」
野村压低了声音。
「详细的情形咱也不太清楚,岛上那些人总是秘密进行这些仪式。唔……咱不能拉开嗓门张扬,但是咱就是觉得那座岛真是个诡异的地方。」
「是吗?」式部喃喃说道,将手册阖了起应来。这时通知出航的汽笛声响了起来。
「一路顺风!」野村向式部行了一个礼,式部再度对他表达致谢之意。
是祭日的关系吗?式部登上船之后发现座位几乎空荡荡的,甲板上的浮桥后方设兼做吸烟区的长椅座位,那边也是连一个乘客都没有。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将长椅包围住的甲板,不知道是船身摇晃还是吹着湿热海风的关系,也同样不见一个人影。渡船不过是往返于岛屿和陆地之间的交通工具,对经常搭乘渡轮的人们而言,甲板上可以望见的景象或许根本就不值得一看。
式部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海面,当船出港时,他可以看到聚集在堤防上的人群。堤防的外侧,跑到消波块上的男人们指着水边,窥探着海面。式部循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确实看到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浮在水面上。众人将搁浅在消波块上的那个东西拉上岸一看,顿时间似乎不知所措。
式部望着这个景象,怀着莫名的不祥预感想起野村所说的,岛上可能有不吉之事。牛算是相当昂贵的动物,而那座岛上竟发生了不得不将牛流放到海,以求净化的事——就在葛木失踪的那座岛上?
船一离开港湾就改变了方向。白色的水路勾勒出弧线一路前行。式部一直站在甲板上,直到港整个消失在岸边,不见踪影。然后他想到船舱去看看,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照理说他应该把葛木的相片拿给所有的乘客看,以搜集有利的情报,但乘客本来只有小猫两三只,而这个时间跟葛木当初搭乘的船只的时间也不同。若是要打听的话,应该是选择同样在星期日开出的那一班次的船船才对——式部这样殷着,却又觉得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离开甲板。
——葛木失踪已经超过十天了,当初她说三天后就会回来,
一直到今天九号,葛木始终没有回来。不但如此,她甚至连个联络都没有。明明交代三天后就回来,却又连一通电话都不打,原因何在?
式部不想往下多想。
空气中因为蕴含着即将来临的大雨所带来的水气而显得格外沉重,然而天空依然一片晴朗。阳光以极为倾斜的角度洒落在水面上,水面罩上一层金黄色的光影。船的右舷——东边的天空,浓郁的青色逐渐加深,将天色渲染成深蓝色。当整片天空彷佛被刷上淡淡的夜色时,左舷前方隐约可见黑色的岛影。
那座岛就屹立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海上。
西方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呈现混浊的浅黑色。强烈的太阳余光从层层叠叠的云层后方照射下来,火焰般的朱红和黑暗的深蓝交织混杂在一起,将天际染上渐层的颜色。被称为夜叉岛的岛屿,就黑压压地盘据在这幕色当中
高耸在岛屿北方的,应该就是岛名由来的夜叉岳吧?夜叉岳的西麓绵延深长,朝向南方弯曲,形成拥抱海湾的模样。夜叉岳的右肩上有着一块像瘤一般的隆起,蓝色和墨色混浊交错的烟雾从那个地方袅袅升起。那一定就是在明治中期形成的新火山口,巴士上的老人口中所说的小夜叉。
海湾后面有一处灯火密集的地方。让人想到村落的灯火真的就只聚集在那一小块区域。这座岛实在不算大,岛的四周散布着岩礁,但大小都不足以成为小岛。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也看不到其他岛影,这是一座岛如其名的孤岛。而现在,这座孤岛也将逐渐融入幽微的暮色当中。


第二章

1
渡轮驶进港内,在靠抵栈桥的这段时间,岛被夜色整个给吞没了。式部心想,此时连星星都看不到,是因为被西边的云层覆盖的关系吗?陆地上的灯火看起来也摇曳不定,没有真实感。从港口以和缓的坡度延伸而去的斜坡上,零零星星还有些灯火,但是很难让人将这些灯火连系起来,想象市镇的轮廓。
式部走在零星下船的乘客最后面,来到港口。这是从九州岛本土那边出发的最后一班船,再也不会有船只进港,也不会有船只出港了。乘客三三两两分道扬镳,式部从栈桥穿过出入口走进候船室时,四周一片静谧。办公室里还留有灯光,但售票亭的窗口和在候船室角落的小商店也都已经打烊了。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喀喀声寂寥的响着。
走出候船室就有一个小小的圆环交流道,却不见等待客人的出租车阵,也看不到像是巴士停靠站的地方。圆环中央种着圆形的苏铁树丛,耸立在其中的路灯照映着冷冷清的圆形广场。
式部打开手册,确认港门口工作人员野村帮他预约的民宿的地图。还好野村帮他画地图非常简单明了,在圆环交流道前的道路往右转,再往前直走,就可以看到位于邮局对面的「大江庄」。
式部依照地图的标示往前走。四周没有一丝喧闹的气氛,也杳无人踪,只有寂寥的杂声。仔细一看,每间房子的屋檐前都悬挂着各种不同的物品。有些像是用竹筒制成的蜂鸣器,也有像是用贝壳编串起来的东西。这些奇特的东西发出喀啦喀啦的干涩声音,还夹杂着坚硬而高亢的声响,像玻璃制或金属制的风铃叮当作响——没错,那些都是风铃的声音。
式部怀着言语难以形容的心情,望着这些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都垂挂着五、六个的风铃群。为什么在已经进入十月的这个时期要悬挂这么多的风铃呢?更让式部感到不舒服的是罗列插放在街道角落或电线杆底下的风车。在充满湿气的海风的吹动下,每个风车都发出让人不快的钝重声,将这一带笼罩在纷乱——而又确实隐含着悲凉氛围的音色当中。
没有任何一个屋檐不悬挂风铃,也没有一扇门不插上风车的。或许这至少意味着这里的人们是生命共同体吧?可是式部并不清楚这其中所隐含的意义。
式部感到些许寒怆,照着地图的指示走着,不到五分钟就来到垂放着百叶窗的邮局前面。抬头往对面看,有一栋楼高两层的老旧木造建筑,上面挂着「大江庄」的招牌。玄关的结构看起来像是非常普通的民房,要是没有写着「大江庄」这几个字的玻璃门,式部恐怕会犹豫要不要走进去。这栋楼的屋檐前也垂吊着风铃,风车则沿着盆栽插放着,发出干涩的旋转声。
式部打开玻璃门走进里面一看,内部的结构看起来像账房一样。四畳半左右的地板,房间内摆了长椅,那边装设有公用电话。后头有楼梯和柜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众精会神地盯着柜台上的小电视看。男人看到式部走进来,立刻招呼「欢迎光临!」。感觉上虽然不是特别地和善,倒也不至于太冷漠。他问道:「您是港口的野村先生介绍来的客人吧?」,式部一听不禁松了一口气:「是的。」
男人点点头,说了声「请进」。式部上了木板房间,走到柜台,男人递给他一本全新的住宿登记簿。
「请填上您的姓名和地址。听说您要住个两三天,请问确实的天数是?」
「就姑且三天——要看情况,或许会延长时间,可以吗?」
「这个季节没什么客客人,您要住多久都无所谓。到时候再结账可以吗?」
「既然如此,那订金——」
式部说道,这个看起来像老板的男人终于微微地笑了。
「这个啊?如果您能先缴住宿费那当然是最好了。」
式部点点头,支付了老板提出的住宿费。一天两餐,也就是说中午也供餐。
「虽然供餐,但是我们只有馄饨或盖饭这些简单的东西。」
「那就够了,岛上有餐厅吗?」
「只有我们这里还有另一间民宿有供应饭食,而且只有用餐时间才供应。」
老板说着,对式部指指账房的右侧。铺地板的房间旁连接着一间不算窄的水泥地房,里头摆着几张桌子。
「您可以在那边用餐,不过如果事先交代的话,也可以帮您送到房间去。」
「谢谢。」式部道了声谢,把住宿登记簿还给了老板,伸手要去拿放在脚边的行李,然而一个站在旁边,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已经将他的行李提在手上了。
「内人会带您到房间去。」
老板的老婆向式部行了一个礼。「请往这边」,她说道,指着账房旁边的楼梯。式部对老板点点头,便跟着老板娘上二楼。面对马路,穿过走廊,走廊两旁似乎有几间和室。老板娘一直往走廊后面走去。在走廊尽头转个弯,弯角装设着贴有古老风情磁砖的流理台。
「洗脸台在那边,厕所和浴室就在转过这个弯角的地方。」
老板娘说道,打开后面的纸门。里面有大约三畳大小的等候室,还有八叠宽的日麦客厅,外头有一条宽廊,俨然是是间典型的旅馆格调的房间。八叠的房间里设有壁翕和柜,投币式的电视和小冰箱就安放在上头。
「冰箱里的东西我们待会儿会带过来。」老板娘充满歉意地说道,将行李放到壁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帮您放一些罐装啤酒之类的饮料。」
「啊……有劳您了。」
「您要立刻用餐吗?」
「嗯——请问,我一路上看到许多风铃和风车,那是做什么用的?」
式部问道,老板娘有点疑惑地笑了。
「那是一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老板娘简短地说道,就静悄悄退回走廊上了。
凸出于宽廊上的纸门和宽廊的的玻璃门都开着,夹带着海水味的风和风铃的声音从那边吹了进来。旅馆每个地方的装璜都充满了勾起人们乡愁的味道,但是宽廊上的边边镶着铝制窗框,还装上了纱窗。纱窗外头便是一望无际的夜港,陆地上只稀稀疏疏地着几盏路灯,天空仍然看不到星星。灯塔的灯光时而掠过水而面。风势依然沉重,笼罩着一种不安稳的气氛,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这种岛上活得下去吗?式部心里想着。
式部实在无法将他认识的葛木和这阴森的港口串连起来。葛木虽然不算是个开朗人,也没有一点奢华的气息,然而却有着都会人士特有的清爽气质。他只能想象葛木在闹区的巷弄里出生长大的样子,要是换作其他的情况则觉得难以描绘。一不知为什么,那个人就是有与杂乱环境兼容的特质,而她本人似乎也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获得一种安全感。
当式部陷入沉思时,老板和老板娘前来招呼。老板娘将伙食摆在桌上,老板则忙着将罐装啤酒放进冰箱里。
「我先放个半打进去,如果不够的话请再跟我们知会一声。」
板说道,此时式部递给他一张相片。
「我想跟两位打听一下……」
关上冰箱的门,讶异地回过头来。
「请问两位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吗?」
式部将相片递了过去,老板的脸立刻僵住。他那又粗又浓的眉毛嫌恶地皱了起来,带着险恶的眼神看着式部。
「什么?你——难不成是警警方的人?」
老板娘像是冻住般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式部。式部拿出印有「调查事务所」几个字的名片。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觉得这样的身份会比较好办事。
「石井调查事务所……是征信社吧?」
老板一副看着可疑事物的神情看着式部,同时挥挥手,示意老板娘退下去,老板则像逃跑般离开了房间。
「不,我经常被误以为是征信社的,其实我并没有从事调查别人的素行或身家事务工作。」式部说明自己的业务内容。
「我大部分的工作是帮没有空实地采访的作家拍摄影片或相片,有时也承包采访工作或搜集资料。有时候还会接受电视台的委托协助采访,或者接受学者委托去寻找稀有的书籍或数据。当然,也会像这次一样帮忙找人。」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啊?」
嘴巴这么说,但是老板似乎还未能完全释怀的样子。他不悦地看着相片又看看式部。
「这次我也是受某位作家的委托前来搜集资料的。」式部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照片上的人是葛木小姐,她是个报导文学作家。以前有一个事件是她采访编辑成书的,我的委托人想根据这个事件写一本小说,他想跟葛木小姐谈谈,如果可以以的话,想跟她借用当时她搜集到的一些资料。但是葛木小姐最近却辞掉工作回老家了,我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想找她。」
「她叫葛木——啊?」
老板看着相片,不停地眨着眼睛。
「不是中间那个人,是站在后面的那个。听说她是夜叉岛出身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没有。」老板摇摇头:「我没见过她。」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式部说道,老板立刻展开笑颜。
「啊,怎么成呢……既然你这么热情,那就陪你喝一杯吧!式部先生也请用餐。」
「我就不客气了。」式部将相片放回手册里,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老板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是啊,不过国中毕业之后我就离开这座岛了。」
老板说自己叫大江忠二。国中毕业之后就到福冈就业,做的是厨师的工作。然而十年前父亲和长兄相继过世,他不得不回来继承这家民宿——他用愉快的语气诉说着这过往。巴士上的老人说过「岛上的人都排斥外来者」,但是大江这个人看起来并不会刻意防备外来者。
「反正这家民宿也没什么客人。我父亲同时也是个业余的渔夫,哥哥跟我一边在渔协帮忙,一边经营这家民宿。有时候我会想,干脆把这家民宿给收了算了,但是又觉得不起死去的父亲。再说把老母亲一个人丢在岛上也说不过去,所以我就带着博美——是我老婆和儿子一起回来。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对岛上的事并不是很清楚。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那么再请教您一个问题。这岛上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吗?」
葛木是回乡省亲的,照道理说应该会回老家。式部是按照这种逻辑提问题的,大江却依然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嘛……我没听说过。」
要找人或许去问派出所会比较快——式部这样想,便询问大江派出所的位置,大江却哈哈大笑起来。
「哪有什么派出所啦!」
「——是这样吗?」
「这么小的岛,没有派出所是正常的。要说面积够大的岛,或是人口相当多的观光地就另当别论了。照说如果人口没有超过一千五百人就不会设置派出所了,何况这里又是个岛屿,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反正住在岛上的人都是世世代代在这儿出生长大的,大家彼此都熟识。回溯三代之前,大家多少都有点血缘关系的。」
大江说着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地歪着头问道:
「所以这里应该不会有我不知道的人家,何况岛上人家的姓名就那么几个。羽濑川——这个姓我是真的没听过,应该没有这种人家吧!」
「会不会是从外地搬来的人家?」
「唔,这种事并不多,就算有,应该也是在我离开这座岛的期间搬进来的吧。可能是家道中落——要不就是离开岛上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式部陷入沉思,大江见状,安慰他说:
「会不会是你弄错岛了?因为有很多岛的名字都很像啊!」
「不可能的。」
「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要搭明天的船班回去吗?」
大江战战兢兢地问道,式部摇摇头:
「不,我想到处去找找看,反正都跑来了。」
「说得倒也是。」
大江说着笑了笑,喝完罐装啤酒之后站了起来。他说浴室已经准备好了,说完便下楼去。
不可能弄错岛的……式部心想。
式部请店家处理用完的餐点,自己跑去洗澡。这里的浴室只比一般家庭的浴室要宽一点。回到房间之后,他发现桌子已经被搬开,棉被都铺好了。他趴在棉被上,摊开手册和笔记本。
——不可能弄错地方,因为地图上本来就没有「夜叉岛」这座岛的存在。
葛木于九月二十九日跟池袋一家熟识的旅行社订了前往福冈的单程机票。她可能是在拿了机票之后前往式部的事务所的。第二天,她搭乘三十号的第一班飞机从羽田出发,在福冈机场下飞机,抵达福冈之后的动向便成了一个谜。要不是有「夜叉岛」这条线索,只怕式部为了寻找葛木的踪迹,现在可能还在博多的街道上彷徨着。
葛木所说的「夜叉岛」到底在哪里?式部自从听说这个名字之后就一直埋首于地图和数据堆中,希望能找出它的所在地。名字中有个「岛」字但事实上并不是一座岛,这种情况也不少——河中的沙洲、以前曾经是沙洲或岛的地方,或像岛一样,远远望去如浮在海面上,或者跟「岛」这个字有某些关联之处——这种调查模式正是式部最拿手的。于是他找到名字平凡的岛屿,连山的名字都变成了没有个性的名称了。
或许在其他地方有拿掉了「夜叉」这两个字的岛屿,但葛木确实来过这座岛。游艇登船处的野村和濑能都曾在港口上亲眼看见葛木,而野村也证实葛木上了船。
——「不对!」式部以原子笔尖端处敲打着手册——葛木是跟某个人同行的,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要是搭飞机的话,夜叉岛上有比福冈机场更方便的机场。绕道福冈,无异是绕了远路,但葛木却刻意前往福冈。听说与她同行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住在都市里的人,既然如此,葛木应该是到福冈去和那个女子会合的吧?式部这样推断着。
式部一边思索一边阖上笔记本,把灯关掉。灯塔上的光芒射了进来,光影掠过一片阴暗的房间内。那寂寥的喀啦喀啦声听起来像风声一般,风势好像增强了。雨滴宛如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工作似的拍打着玻璃,随着窗户的晃动发出声音,传进式部的耳里。
「大概开始下雨了……」式部有意无意地听着那个声音,看着有如救护车上警示灯一样间歇闪射进来的光线,告诉自己必须先掌握葛木的行踪才行。
渡海而来的葛木离开港口之后到底前往何处?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2
第二天早上,式部再度询问送来早餐的老板娘关于葛木的事,但是老板娘说她没见过,对羽濑川这户人家也没什么概念。
式部道了谢,离开了民宿。昨晚的雨停了,风也静止了。围绕着岛屿的海则呈现铁黑色,显得风平浪静。位于民宿正前方,为阴郁的杂树林所覆盖的夜叉岳,以其充满威迫的存在感耸立着。秋高气爽的天际,偶尔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式部站在阳光下再度环顾四周,摊在眼前的除了离岛上的小渔村之外,另无他物。诚如巴士上的老人所言,这座岛是由大小两座山所形成:港口北方耸立着夜叉岳,从其西南方一路延伸而去的棱线仿佛将村落包围住,蜿蜒连接着下岛。下岛以和缓的曲线隆起,有如指南针一般向东南方绵延而去。夹在这两座山当中的扇形坡地上,有多户人家栉比鳞次地紧挨着。
两座山的棱线重叠的后方,向下延伸而去的坡地紧邻着海面,形成一个港口。除了港口之外的海岸俱为陡峭的断崖。山的斜面被海浪侵蚀削切,以陡峭的山势直坠入海。这里确实没有可称为沙滩之地,而看起来可以让人得以靠近的海岸,似乎就只有港了,其他地方全部都被人工堤防和岩壁所占据。
大江庄的后头也紧临着堤防,前方则只有一条仅能勉强容纳两辆车交错而过的道路,这条路沿着港口,从这一头贯穿到另一头。
式部看着民宿的左方,再看看右方。大江庄对面约有三间民房和小屋子比邻而建,再远就什么也没有了。沿沿着夜叉岳的山麓延伸而去的道路,一边是山,另一边则是对着小船停靠的码头的堤防,越过堤防就到了山脚下,再转个弯就会接上通往海的堤防。大致看了一下地形之后,式部先回到昨晚来时的路上,往游艇搭乘处走去。
道路靠山的那一侧有几户人家,但鲜少有店铺之类的商家,只有大江庄对面的邮局、悬挂着招牌但窗帘却紧闭的杂货店、门前的自动贩卖机占用了比出入口更入的宽度的居酒屋等,这些店铺零星参杂在民房之间。时而道路旁会出现一条条小巷子。靠海的一侧也有几户人家,不过几乎都是面对着高大堤防的空地。汽机车和小货车杂乱地停放空地上,四处散落着用途不明的圆木头和老旧的渔网,要不就是被风吹雨打得破烂不堪的小船。
式部一边看着这些东西,一边走到游艇搭乘处前,然而圆环交流道上依然不见任何车影,放眼望去也没有像是巴士停靠站之类的地方。事实上,在大白天里这样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发现这个村落的规模并没有大到需要有公交车行驶的地步。村落所在的坡地面积相当辽阔,然而住家几乎都聚集在坡地下方,上方和其他部分只有几户人家零星散布在梯田和果园之间。若置身于村落当中,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花上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一路上看不到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型建筑,也没有任何高楼,似乎只有游艇搭乘处附近一带能称做闹区。连圆环交流道周围也只有游艇的候船室和脚踏车寄放处,以及起来像停车场一样的空地和杂货店而已。
「还真是空无一物啊!」式部带着苦笑想着。就乡下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观,但是一想到这里是葛木的故乡,就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简直无法想象葛木置身于这片景致当中的模样。
港口沿边的道路紧邻着圆环交流道,越过交流道前的码头再越过船只停泊处就到了下岛,路到此就终止了。式部确定地形之后走进候船室。候船室的构造像个小车站一样,非得穿过位于中央的门才能来到栈桥上。照这样看来,应该会有职员看到葛木和她的同伴才对——式部这样想,直接走近售票亭,窥探着里头。窗口后面是办公室,约排放着五张桌子,但是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职员,他看到式部,便走到窗口来。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式部将相片递给看起来年约四十过半的男人,问他记不记得相片上的女人。「这个嘛……」男人歪歪着头思索着。
「我不记得耶。」
「我确定她是十月一日到这边来的。应该还有同行的伙伴,是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人,她们两人看起来都像是都会人士。」
职员歪着头,说了一声「等一下」,便拿着相片离开了窗口。他走进隔壁房间,不消多时又回来了。
「好像没有人记得耶。」
「可是……」式部无意识中望着门口。男人似乎从他的视线中了解到他的意思,便「啊」了一声。
「乘客下船的时候并没有职员在,只有登船时会有职员在场。」
说得也是——式部心里盘算着,又说道:
「十月二日以后售出的前往九州岛本土的船票……」
「我们不会看到所有买船票的人,不过只要有乘客从这里登船,就应该会有人看到。」
「是吗?」式部向男人道了谢。
——也就是说,葛木还没有离开这座岛,她现在应该还在这座岛上。
式部心里这么想。这次他直接走向位于候船室角落的商店,商店里有一位中年女子,但是她也说没有印象。候船室里有三个可能是在等候船只到来,正天南地北地聊天的老人家,他们也一样摇着头。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见过那两个女人,岛上也没有叫羽濑川的人家。
位于候船室对面的杂货店里的女人也摇摇头。式部离开圆环交流道,走在港口沿岸的道路上。游艇搭乘处对面有一个相当宽广的码头,码头边盖着几座渔业仓库,四周栓着几艘渔船。式部向码头上工作的人们打招呼,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是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都说没见过这两个女人。
式部回到港口边的路上,随便弯进某个转角,爬上一条坡度和缓而蜿蜒的坡道。坡道彷佛叶脉一般延伸出支线,将斜坡分割开来,一路绵延到环抱着倾斜坡地的山脚下,然后戛然而止。坡地四处都是梯田和旱地,但规模并不大,大概只栽种一些足够自家食用的稻米和蔬菜。这里设有消防队的办公室以及诊疗所,但是看不到像公所之类的办事处,如大江所说,也没有派出所,倒是有两所小学校,建造的格局和方式让人看了忍俊不住。这两所学校大概是小学和国中,不过却听不到孩子们开朗的喧闹声。当微风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似地吹拂而来时,吊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就会叮当作响。这里只有发出如骨头碰撞般的蜂鸣器的声音、如小钟声一般的风铃声,以及风车喀喀喀的旋转声,随风鸣响着。
式部爬上坡道,在下岛山上微微隆起的高台边停下了脚步。小路彼此交错形成的三岔路上有座小庙,小庙的屋檐上一样悬挂着三个风铃,大门边的小格子窗上也插着几个用纸或塑料制成的风车。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民宿的老板娘——大江博美说过,那是一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但式部怎么想都想不起其他地方有任何与这类似的东西,他勉强只能想到京都嵯峨野的念佛寺或是恐山的景象。这跟在日本本土听过的祭神仪式有任何关系吗?要真有关联的话,那这些东西应该也是用来净化不祥之事的吧?
式部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凝视风车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沿着三岔路往下岛方向爬上去的地方,可以看见漆上白墙的屋宅。花岗岩堆砌而成的石墙上绵延着铺瓦的白色土墙,后方则有几栋房子的屋檐相连着。常绿植物生长得极为茂密,彷佛要将整个屋顶都覆盖住一般。也因为这样,屋宅整个笼罩在浓浓的绿荫当中。
「好大的屋宅啊!」式部叹道。走上通往高台的坡道,柏油路一路延伸到石墙边,分岐开来。式部看看左右两边,两条路都在石墙终点处就终止了。向左边走进去之后的不远处,有一条由石块层层锈迭的斜坡。爬上斜坡,前方昂然耸立着一座大杂院的门,门柱上挂着写有「神领」两个字的老旧门牌。
「看来这条坡道是通往神领家的专用道路。」式部心里猜测着,随即转身离去。当他回到先前那座小庙的三岔路上时刚好有个老人经过,式部便开口寒暄道:
「对不起,打扰一下……」式部做了之前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的动作,将相片拿了出来。他问老人有没有见过相片中的人,但是老人也只是摇摇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发色斑白的头。
「唔,俺没见过。」
「是吗?」式部将相片放回上衣的口袋,然后指向背后:
「对了,那栋屋宅是什么人的啊?」
老人闻言,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非常顽固的脸顿时僵住。
「干嘛?那跟相片上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式部苦笑道:
「我只是觉得那栋屋宅好气派,很好奇是什么人住在里头。」
「哦。」老人笑了。他的门牙掉了两颗,看起来反而显得格外亲切。
「是神领先生家。他呀,以前可是个bensashi哦!」
「bensashi?」
「就是船东啦!听说他本来握有这边所有的渔业权。不只是岛的四周,一直到对岸的九州本土一带都是神领先生的渔场。他多的是船跟鱼网,是这一带最有权势的船东。」
「原来如此。」式部终于了解原委。他抬头看着那栋像要塞一样的屋宅。在渔村,船东就相当于领主,那座屋宅的构造确实会让人联想起城堡。
「嗯,他们在全盛时期开的是水产公司,不过上一代把公司转让给大企业了。」
「那现在呢?」
「可以说过得悠然自得吧——你打哪儿来啊?」
「东京。」
「你是来找人的?」
「是的。」式部苦笑着说:「但是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请问这边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来这座岛上的人一定会去的场所?」
「应该就是港口了吧!没搭船谁也没办法到岛上来,也离不开岛啊!」
可是港口的职员却都说没看过葛木。事情至此,式部开始感到可疑。
「……在这座岛上,外来者应该很引人注目吧?」
式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老人笑着说「那倒也是」。
「因为到俺祖父那一代,岛上都是熟识的人,陌生人在岛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了。尤其这里的年轻女子是少之又少,所以更容易引人注意。照片上的人如果真的到岛上来,大家应该都会晓得吧!就算是俺这个老头子,俺应该也会听到一些风声才对。」
「能够在不搭乘游艇的情况下进出这座岛吗?譬如包租渔船?」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俺这个老头子要渡海到本土,有时候也会顺便搭熟人的船过去。」
或者葛木是用这样的方法离开岛上的——式部心想。但是她下船之后的行踪却完掌握不到,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岛这么小,如果没有人记得的话,会不会是她根本就没有来这座岛?」
式部不想再多说什么,姑且点点头,目光突然停留在小庙上。
「这些风铃和风车是做什么用的?」
「是护身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乡下人总是比较迷信些的。」
老人说着,张开那没了门牙的嘴巴,呵呵呵地笑了。

3
村落的规模虽然不是那么大,但是道路却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外者来很难搞清方向。式部努力把地形记在脑海里,在村落四处来来回回走着。他忽然发现已经走过几次的道路上竟然又多出小巷道,搞得他晕头转向。这样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为了谨慎起见,他确认每户人家的门牌,只要遇到路人就会不厌其烦地出示相片请教,不过他也只是问「有没有见过两个陌生女子?」。一方面他是半死心地认为反正被问到的人一定会回答「没有印象」,另一方面确实也没有人有其他的答案。
式部疲惫至极地坐到路旁的石阶上。他在村落后面徘徊着,然后又回到可以看到那栋大屋宅的高台下。或许是晚风开始吹起,四周回荡着喀啦喀啦的空洞的风鸣声。
野村证实葛木确实上了船。十点钟出发的游艇,在正午之前抵达夜叉岛。要是她从船上下来的话一定会有人看到的,可是岛上却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葛木。不只是葛木,连与她同行的女子也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说没见到陌生的女子。她们两人就好像从船上消失一般。
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既然如此——式部眺望隔着眼前的房子可以看到的港口和海景,笼罩着深秋色彩的海面沉稳地包围着岛屿。
——会不会是在船抵达港口之前她们两人就下了船?也就是说……
式部甩甩头,将那几乎要浮上脑海的话硬生生地给甩开。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想这种事情的地步,可是,今后该怎么办——他边想边站了起来。
式部所坐的石阶位在神领家所在的高台山麓。短短的石阶尽头处就有一道牌坊竖立着,上面挂着「神灵神社」的匾额——匾额上的「神灵」该怎么念呢?要是念戍「zinriyo」的话,就跟神领家的「神领」发音一样了,可是——式部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爬上石阶: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不觉地停下脚步。
今天一整天,式部都在村落四周来回走动,他感觉到岛上似乎只有一座寺庙,而那座寺庙好似把一般民宅都放大了,寺庙则像是没有住持一样空空荡荡的。最大的神社位于夜叉岳的山麓,从那座神社写着「御岳神社」的匾额来看,应该是把夜叉岳当作神看待吧?其他还有两三座神社,但是规模都很小。就式部亲眼所见,这算是岛上第二大的神杜了。
但问题不存在神社的规模。被苍郁的森稀所覆盖的狭窄庭院洒满了浓浓的绿影,在一片幽暗当中,石叠铺成的参道从石阶那边笔直地延伸而去。短短的参道两旁围着像是匾额一样的篱笆,用稻草扎实地编扎而成的篱笆上,还插着无以计数的风车。可能是为了用来避雨,篱笆上聊胜于无似地盖有遮雨檐,而且到处挂满了风铃。
御岳神社和其他的神社都没看到挂有风车或风铃。式部了解到岛上四处可见的风车和风铃,就是来自于这座神社。
——可是,目的何在?
风车和风铃的共通点都是风吧?只要风一吹风车就会转动,风铃就会鸣响。这些东西,看似在祈求风的吹拂。式部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这里是一座孤立于海中的岛屿,而且这边的居民几乎都是靠打渔维生,风漫天地吹拂,不是一种忌讳的情况吗?
自古以来,人们鲜少有招风的行为。像雨量常会有变化,太多或太少都会造成不便,但是风则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人们针对风所做的行为只有镇风、封风和送风三种,藉由镇风、封风和送风就可以解决一切。
镇风时要用到阴阳五行说中所提到的「金气」。因为根据相克说,风属木,而「金克木」,金气会克住木气。信州诹取有一种叫「薙镰」的习俗,作法就是以镰刀砍进树木当中,原理是把属木气的树木比拟成同样属木气的风,然后将属金气的镰刀砍进去,藉此意味着阻断风势。
相对的,所谓的送风就是祈求风能够平息。送风的仪式于未月——六月举行。十二地支中的「未」,就五行而言就是「木气之墓」。万事万物皆有其起始和结束,而所谓的「墓」就意味着结束。在木气衰退的月份里将风唤来祈求它早日吹尽,这就是送风。
这就是所谓的送风吗——式部看着密密麻麻插在围墙上的风车。现在是十月份,说起来并不合理,但是秋天同时也是台风的季节。这座神社本来就是祈求保护海上渔民的神社,这种作法或许是为了镇风而举行的送风仪式。
式部虽然试着让风车的存在合理化,但是风车林立在参道两旁的光景实在叫人觉得不怎么舒服。当中或许也掺杂着一些比较老旧的风车,甚至还看得到一些褪了色的风车。而风车本来就是一种童稚的玩具,因此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息。
因为围墙的关系,参道看起来狭窄无比。前方是彷佛张着漆黑的嘴巴一样的前殿,然而式部完全没有走进通往前殿的小路的冲动。
回头一看,牌坊是直线式的春日神社的造型,但是坐落在正前方的前殿的格局却像佛堂一样。穿过牌坊就是洗手间,对面罗列着夹住参道两侧的石灯笼,但是却看不到神社经常会摆设的成对狮犬。隔着右手边的围墙可以隐约看到像是社务办公室的建筑物,办公室后头更可以看到可能是宫司(注一)住所的建筑物。像这种规模不大的神社竟还有神官,这倒是挺稀奇的。或许对该地区而言,这里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圣地,但是又说回来,院内却看不到像是摄社(注一)或分社(注二)的建筑,这是比较怪异的地方。
式部离开参道,窥规探着社务办公室,只见窗户紧闭,里面似乎没有人。同样的,院内也都见不到人影。式部找不到可以指引的人,只好穿过围墙和社务办公室,朝前殿方向走去。他实在不想走过风车夹道的参道。
建筑物有屋瓦,结构几近正方形。从参道爬上几阶石梯之处有石造的基石,古老的前殿原先应该耸立在那边,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石梯左右两边摆着表面已经风化了的石灯笼,拾级而上,眼前出现一个同样老旧的油钱箱,已经磨损凹陷的木制阶梯自油钱箱对面与围绕在建筑物四方的长廊相连着。前殿后方看不到像正殿一样的地方,也没有将圣地加以区隔开来的的篱笆。前殿的正面是格子门,光看这栋建筑物,会让人以为那是寺院的佛堂。或许这是神佛调合的遗迹。
式部一边猜想一边好奇地抬头看着建筑物,这时他听到有门开关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衣和和服裙,身材魁梧的男子正从社务办公室走出来。
不需式部主动寒暄,男子就朝着他走过来了。式部问道:「您是宫司先生吗?」
「没错,您有何贵干?」
「社务办公室那边看不到人,所以我就自行过来参观了。我可以进神殿里看看吗?」
宫司那福泰而饱满的脸颊露出了笑容。
「想参观的话请随意」
宫司说菩便脱掉自己的草鞋,爬上前殿的阶梯,式部依样画葫芦。他往格子门内部窥探了一下,由于里面一片阴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倒可以看到那里安放着一个与人等高的佛宠,佛翕的门也是关着的,没办法看到里面。
「这是——神像吗?」
基于神佛调合的关系,神社也会仿效佛像制作神像。后来发生排佛毁寺的事件时(注四)多半都被破坏毁弃了,不过仍然有部分神像逃过一劫,这大概就是其中一尊。
式部这样问,宫司笑了。
「是的。」
「那么,神像是供人膜拜的神体啰?」
「原本好像是,不过现在玉筥(ju第四声)取代了神体——您是来旅行的吗?懂得倒真不少啊!」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只不过对这方面的事有点兴趣罢了。那座牌坊是春日系的吧?」
「嗯,但是跟春日大社没有什么关系。」宫司一边说一边走下阶梯:「要是您不赶时间的话,留下来喝杯茶,到社务办公室坐一下吧!」
「谢谢您……啊,倒是有件事——」
式部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手册,这才发现里面没有相片。他搜索自己身上,在口袋里找到了。难道他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把相片塞进口袋的吗?大概是对一遍又一遍地出示相片感到徒劳吧!式部带着苦笑递出相片,问宫司有没有见过相片上的女子?宫司那白皙的脸顿时僵住,他看看式部又看看相片,却立刻回答「没见过」。
「那么,岛上有没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
「没有。岛上的人家都源自同样的祖先。」宫司回答后疑惑地问道:「——您是警方的人吗?」
「不是的。」式部简短地回答道,他已经厌倦一再做冗长的说明了。「只是在找人而已。」
「是吗?」宫司松口气笑一笑,指一指社务办公室的方向。
社务办公室看起来舒适雅致,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宫司让式部进到社务办公室里,请他坐到座垫上,然后报上姓名「神领杜荣」。
「神领——是高台上那一栋宅院吧?」
「啊,那边是本家。」
杜荣说着,将煎茶放到式部面前。
「神社的名称——念做zinriyo吗?里面供奉的是神领先生的氏族神吗?」
「好像也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以前的记载,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宅院内确实有一座关联,玉筥就收放在那边。这里的宫司也规定代代由神领家旁系的人担任。」
「那主神呢?」
「叫kanchi。」
「啊?」式部不解,杜荣疑惑地笑了。
「文字是写成神、灵,但是念成kanchi。社号跟我的姓一样念成zinriyo,但是主神则称为kanchi神。」
「很冒昧地请教,所谓的kanchi神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因为很久以前,夜叉岳有鬼魅栖息,人们就将其称为kanchi。旅人为了制止它到村子来吃村人,于是便举行祭祀仪式,这就是这座神社的由来。」
「啊——原来有这样的传说……那么,到处都看得到的风车和风铃是?」
「那叫风供养,是用来抚慰kanchi神的。不习惯的人一定感到很惊讶吧?」
「是啊。」式部有所保留地表示同意:「据我所知,这边好像也有在祭种仪式中将牛流放到海上的习俗?」
「这在现代来说算是很残酷吗?」
「不,也不是这么说。祭神仪式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不是吗?只是,我在岛上没有看到任何牛只。」
整个村落都没有饲养牛的迹象。既然如此,举行祭神仪式的时候就得特别从岛外购买牛只回来了。
「有时候的确是如此,不过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祭祀。与其说这是祭神仪式,倒不如说是一种风俗习惯吧!人们是为了趋吉避凶、消灾解厄而流放牛只的……唔,这座岛其实是一个满奇怪的地方。」
杜荣福福泰泰地笑着,式部也跟着露出微笑。
「我来这座岛屿之前就听说过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也听说这里的人会排斥外来者,但是来到这边之后我并没没有那种感觉。」
「排斥外来者啊?我想指的是那件事吧!以前发生过进港船只上的船员被拒绝上岸的事情。」
「嗯,我听说了。」
杜荣苦笑道:
「要是让岛外的人来说,事情可能就会被说成那样。当然岛上的人自有一套说辞啦——式部先生,听到主神是kanchi神这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明时,您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倒觉得是比较特别。」式部回答道。
神道本来就是从单纯的崇拜而自然产生的。人们敬畏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将使他们产生这种敬畏之情的事物称为「神」。因此而诞生的神道本来就是非常民俗化的东西,是一种风土习俗。随着文化的演进,后来才慢慢地统合、体系化。而让这件事有一个决定性的方针,便是明治政府所实行的「祭政一致」政策(注五)。神社不再只是信徒信奉的对象,所有的国民应把对它的崇敬当作是一种义务,而神官也成了非世袭的任命制的官吏。神社成为国家的宗祀,政府依其等级制度予以编组、统合,并视为一种国家的设施。全国的神社以伊势神宫和宫中三殿为最高位阶,井然有序地予以编组,在神社中举行的祭祀仪式也统一为国家制定的模式。神也一样经过编组,祭神被修正为以「古事记」为首的正统神典中记载的众神。地方上的小祠也统合为一村一社的村氏神,没有参与这种统合过程的神社寺庙就会被视为一种迷信而遭到弹劾压制。
式部指出这一点,杜荣点点头。
「是的——这里正是黑祠。」
所谓的「黑祠」就是指没有经过统合的神社。这是一种迷信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邪教——至少在国家神道当中,它们是这样被定位的。
「岛上的守护神就是位于大夜叉山麓的御岳神社。但是岛上的居民大概对这里被编组为分社一事产生抗拒。就信仰而言,这里的神本来就一直深深地影响着岛上的居民。」
「原来如此……那么,这里就等于是黑祠之岛了?」
「没错。唔,信仰怪异之神的邪教之岛——这是现在一般人的认知吧!岛上的生活本来就比较封闭,再加上这种独立的祭祀活动也是外界所难以理解的。不知道是岛外的人因为岛上都是一些祭拜黑祠的人所以对我们产生排斥,还是岛上的居民抗拒外来者?我觉得这已经是先有蛋或先有鸡的问题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式部点点头。船只为躲避海上的暴风雨而入港,姑且不论船上的船员是否真的上不了岸,从外头逃到港口的人们和接纳他们的居民之间,本来就有一道很深的鸿沟。
「时至今日,或许可以说居民们还是——坚守岗位吧!」
不管在什么时代,统治往往都会导致某些文化因废止而消失。在统合的过程中消失的祭祀、散佚的传承,再也难以挽回了。
「唉,事情大概都是如此吧?不过我想总是有办法传承下去的。」
式部点点头,对神领杜荣的招待表达感谢之意,然后离开了社务办公室。
注一:宫司,指神社中掌管祭祀祈祷的职位。
注二:摄社,神社的一种层级,居于「本社」和「分社」之间,里面祭祀与本社关系较深的神。
注三:分社,附属于总神社。
注四:排佛毁寺事件,普遍发生于日本明治初期发布「神佛分离令」时。
注五:祭政一致,指宗教与政治合一的政策。

4
回到民宿,大江站在柜台后头问道「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收获。」式部露出苦笑:「完全没有人看过她,」
「唉呀!」大江同情地说道,然后「啊」了一声。
「式部先生,很抱歉!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您先洗个澡吧!准备晚餐要花点工夫。」
「无所谓。」式部答道,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看时钟,快六点了。大江虽然这样说,不过这个时间吃晚饭也未免太早了些。反正用餐之前也没什么值得该做的事,于是式部等老板娘前来通报「请先洗个澡」之后,便走向浴室。
也许是仍旧没什么其他客人,民宿里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只有风声喀啦喀啦作响。隔着浴室模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港口的夜景,除了这个隐约可见的港口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出这座岛——但偏偏就是没有人看过葛木?式部思索着。
岛上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家,要说奇怪是很奇怪,但也不见得葛木本姓是羽濑川就代表她的老家也一定姓羽濑川。离开这座岛之后,葛木也可能把自己的姓更改过。只是岛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搭船来到这座岛的乘客,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根据野村的证词,十月一日,葛木和同伴一起搭乘十点出发的游艇。游艇在十二点之前抵达本岛,途中并没有任何可供靠岸之处。船离开本土之后笔直地驶进夜叉岛,然而却没有人证实看过这两个人,原因何在?若单纯来想的话,那就是葛木和她的同伴从游艇上消失了。
当式部沉思之际,灯塔的光芒掠过窗户。在本土那边的港口听到的「海上亡魂」这个字眼突然在式部的脑海里浮现。如果是在航行途中下船的话,她们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海上。不是从甲板上跳下去,要不就是被推落海中,她们两人就这样从船上消失了。不对——式部心想——没错,这样一来,她们也只能往海上去了。要是海面上有别的船只呢?在小庙附近遇见的老人也说过,搭渔夫的便船也是离开本岛的方法之一。游因为某种原因而停驶,然后一艘渔船靠到游艇旁边……如此一来,不就有可能会在航行途中离开游艇了吗?
式部非常清楚,这是非常没有常识的思考逻辑。但是既然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就值得他仔细推敲了。式部一边思索着一边离开浴室回到房间,这时大江正在矮桌旁准备晚餐。
「大江先生,您认为从一艘船换乘到到另一艘船是可行的吗?」
式部问道,大江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式部把他的想象大略解释给大江听,大江大笑失声,用力地摇摇手。
「不会,不可能有这种事的!最重要的是,要是有乘客做这么莫名奇妙的行为,事情早就传阅来了。」
「说得倒也是。」式部苦笑道。他心知肚明,这确实是一种妄想。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两个人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是海里——抑或是?
大江彷佛看穿了式部心中的疑问说:
「我想应该也不会是跌落海里吧?当时还是大白天,要是真的落海,照说立刻就会被发现的。您要找的人搭的是游艇不是吗?开到岛上来的游艇是比渡轮要好一点的船,只是他们会把船舱下层的客房拆掉,改装成可以载运五、六辆车的空间,所以也没多少空位可以搭载乘客。再说,您要找的人不是还有同伴吗?」
「是这样没错。」
「要是同行的伙伴不见了,一般来说都会引起骚动的。唔——要是像连续剧里面的情节一样,是同伴将人推下海的话,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就算真是如此,那应该也会有人看到留下的那个人啊。」
「会不会是根本就没下船,直接就回本土去了?譬如在船只出港之前躲在某个地方?」
「这个嘛——当船只抵达港口时,至少都会检视还有没有乘客留在船上,而且在出航之前还会进行清扫。以那么小的船只而言,实在也没什么地方好藏身的。真要这么做应该也挺难的。」
「或者在船上换装,打扮成岛上居民的模样下船——」
大江哈哈地笑了。
「这不是外型打扮的问题啦!因为这么小的岛,岛上的居民彼此都认识的,就算打扮得再怎么乡土,只要脸孔是陌生的,一眼就会被看出是外来人了。」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其实我认为,那边的人说她们确实是上了船会不会是搞错了?要说她们从船上消失,不如说她们根本就没上船,往这方面想应该比较合理吧?」
「有道理。」式部点点头。野村和濑能都证实两人在港口现身,但是证实她们上船只有野村一人。会不会是野村弄错了?或者是故意说谎?朝这方面去想还合理得多。
必须再去见见野村搞清楚才行——式部这样盘算着,第二天直接就往港口走去。离民宿之前,他打点行装,这才发现相片不见了。式部最后一次拿出相片是给神灵神社的宫司神领杜荣看的时候。式部还记得,本来以为自己是夹放在手册当中,最后却在口袋中发现然后拿给杜荣看的,他也记得杜荣确实把相片还给了他。但是现在他始终回想不起来自己接过相片之后放到哪里去了?是忘在社务办公室里吗?或者在回程时掉落在某个地方?
没了相片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情。在岛上,外来者是很引人注目的,要在岛上探听消息,就算没有相片结果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但是式部却有些微憾恨的感觉——葛木几乎没留下任何相片。
葛木家里没有相片也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即使在工作上,葛木也不喜欢用相片。当然是有一些一起做采访旅行时所拍摄的照片,但是却没有拍下葛木身影的相片。葛木的朋友也一样,那张相片可是她的朋友费尽苦心才找到的。那张相片是跟相片所有人借用底片冲洗出来的,因此不会对所有人造成什么困扰,可是要以遗失相片为由再度借用底片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
要是葛木就此失踪的话,她是真的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了——式部怀着一种近似痛楚的心情这样想着,他快马加鞭赶往神社去拜访杜荣,但是杜荣说没有看到什么东西。那么,会是掉落在什地方吗?式部一边揣度着一边走向港口,一路上尽是喀啦喀啦作响的干涩的风声。
因为在民宿里翻找相片,又去拜访了杜荣,因此式部抵达港口时,十一点出港的渡轮已经开走了。他到售票亭去确认时刻表,下一班船是下午两点的游艇,中间完全没有船班。式部带着一股难以释怀的挫败感离开了候船室。
他漫无目的地在港口四周徘徊,漫不经心地看着渔船和渔业仓库,藉此来打发时间。紧邻着游艇搭乘处的码头凸出于宽广的港口中间。栉比鳞次的仓库大部分都是用来收纳从船上卸下来的鱼货的冷冻仓库,一部分是加工厂。除了可以看到在加工厂工作的人之外,四周根本没有任何往来的人。建筑物对面是狭窄的货柜终点站,被放在里面的货柜和货柜起重机都已经变成红锈色。再远一点的地方只有小小的船舶停靠处,从那个地方蜿蜒而下,连接着下岛的断崖。放眼所及,下岛以及其背后的夜叉岳上似乎也都没有什么民宅或建筑物存在,甚至连登山步道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式部再度体认到,这座岛上还真的只有被两座山夹包着的倾斜坡地和其周边的斜坡上有住家。
走到大幅凸出于港口中的码头的尽头,这才勉强可以看到像瘤一样紧依着夜叉岳对面的棱线。式部以目测推算那应该是小夜叉山脚下的原野,但是因为角度的关系,他没办法看到火山口口,也没办法看到喷烟。从港口陡峭形成的断崖连绵延伸,港外——防波堤对面就是由巨大的岩石层层叠叠而成的海滨。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可以停靠船只的岸边。
式部看着这些风景,又看看手表,结果还没过半小时,式部就回到游艇搭乘处了。他想到候船室去以逸待劳,一个一个抓住前来候船室的乘客问问看,但是因为时间太早,根本没有其他的乘客现身。他无聊地晃到外头来。候船室旁边有一个铺着省碎石子的停车场,周围一样竖着无以计数的风车。停车场后面有一道只挂着一条着锁链的简便的门,门后直接通往岸壁。要上游艇的车辆是从这里驶向搭船处的吗?门的前面便是栈桥,空荡荡的。从日本本土那儿开过来的游艇还没有抵达。
式部望着孤零零地凸出海面上的栈桥,突然想到葛木搭的也是游艇。是一天只往返一个班次、十点出发的游艇。据售票亭的标示,一般汽车也可以登上游艇。
假设——式部想着——要是葛木和她的同伴是坐在汽车里下船的话呢?
照港口的构造来说,下船的车应该是直接经过这道门,穿过停车场而离开的吧?如果她们坐在车上,就不需要刻意跟港口的职员打照面了。她们是在游艇里头与某个人碰面吗?或者是在偶然的机会下找到了愿意让她们搭便车的人?无论如何,这种推测比之前所想到的任何一种都要来得合理。
式部耐心地等待游艇的到来。和渡轮没有多大差别的小游艇不消多时便出现在港口,于十二点十分之前靠上栈桥。船尾打开来,只有几辆有棚盖的货车和小型卡车由汽车专用出入口驶出,果然如式部所料,那些车都直接驶向被职员松开了锁链的那道门。
式部站在门边挥着手。最前面的一辆车狐疑地停了下来,那是一辆大型的棚盖货车,车身上画着名气挺大的宅配业者的商标和标语。
「对不起,我想请问您一下……」
坐在车内握着方向盘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看起来挺和善的年轻人。他可亲地点点头,将车驶进停车场里停了下来。式部跟他提起葛木和同行伙伴的特征,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啊!」年轻人——后来他自称是太岛——笑了:「你说她们啊?」
「你记得她们?」
「嗯。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日期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上星期吧!因为我当时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她们打招呼,问她们是不是回来省亲的,所以记得很清楚啊!」
太岛含羞带怯地笑着说。
「她们的确是在船上吧?一直搭到这边来?」
「是啊,有问题吗?」
「她们两人是怎么下船的?你还记得吗?」
「还能怎么下船?」太岛有点疑惑地笑着:「当然是照平常的方法下船啊!我确定她们是下船了,因为我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她们刚好在那边的圆环交流道坐上了车。」
「啊?」式部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以啊……」太岛更不解地说道:
「有人来接她们,我想是神领先生家的车子吧!神领先生在这边是大户人家,我想应该是他们家的车子,因为车子是由我在神领先生家经常看到的人驾驶的。一个姓高藤的家族住在那栋房子里,我想开车的就是他们家的公子——我记得他叫圭吾。」
「那么,葛木并不是以搭便车之类的特别方式下游艇的啊!」式部难以释怀地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职员看过她们两人?
「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她们了,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式部口中喃喃说道:「其他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无所谓,您还记得关于她们的什么事吗?」
「记得什么事啊……」太岛歪着头。
太岛几乎每天都要往返这座小岛。从宅配的货物聚集场载来行李的同时,也要收集这边的行李载回去,这是他每天的工作,所以搭乘游艇时并业不是特别引人注目。他不是和熟识的业者聊天,要不就是坐在车上打盹。和她们两人碰面的那一天,他正跟熟人在吸烟区天南地北地聊着。那两个一看就知道非岛上居民的女子非常显眼,他记得自己还跟熟人猜测她们是旅客还是回家省亲。
由于她们的年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太岛还犹豫要不要主动搭讪,但是个性有点怯懦的太岛并没有这样做。她们两人看起来并不是很愉快的样子。她们将行李放在脚边,肩并着肩默不作声地站在甲板上,身上散发出一股沉重而郁闷的气息,似乎不是主动上前搭讪的好时机。
结果,太岛和他朋友都没有跟她们攀谈。她们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极度忧郁地下了船,当着跟在后头的太岛面前上了高藤圭吾所开的车。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样……」说着,太岛又「啊」了一声:「她们其中有一人叫另外一个人『麻理』,那个名字跟我妹妹的很像。当时我只是有点惊讶,我忘了是哪一个叫做『麻理』。」
是那个同行的伙伴——式部听懂了太岛的描述——是那个和葛木同年的女子叫做麻理。
「大概就是这样。」太岛点点头:「嗯,很抱歉,我只知道这些。」
「这样已经很足够了,谢谢您——再问您最后一件事,您知道这个岛上是否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
「羽濑川……」
太岛喃喃嘟哝着,微微地歪着头:「会是那户人家吗?」
「……有这户人家吗?」
「有是有,但是好像已经没人住了。在大夜叉的山麓那边有一栋废弃的房子,就在进入村落之间那条小路的外围。我之前曾经跑错地方,把行李送到那边去了。我记得那边确实是贴着羽濑川的门牌。」
「是吗?」式部回答道。为了以防万一,他和太岛交换名片,道了谢之后就和太岛分道扬镳。
——没见过、不认识——岛上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连港口的职员都一样,他们都说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家。
式部一边在心里再度确认着,一边爬上缓坡。路的两旁都挂满了风铃、插着风车,发出干涩的声音。
——奇怪的风俗、奇怪的祭祀仪式、排拒外来者——巴士上的老人说过。
「果然没错……」式部心里产生一股沉重的压迫与不快戚,他自言自语着。式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排拒外来者,但是,他知道这座岛上的人是不会对外来者说实话的。


第三章

1
式部打开那栋像城堡一样的房子那钉着铆钉的大门。自大门延伸入内的石板路打扫得一尘不染,前庭大概花了相当多的工夫整理吧?干净得几乎可以用洁癖来形容。乡下的大户人家往往有非常雄伟的房屋结构,但是他们多半都已经失去以往的权势和财富。不过式部觉得这里好像有点不一样,这栋宅院仍然保有着它的威严而「活着」。
葛木应该是到这里来了——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环视门的左右,他确定没有任何像对讲机或门铃之类的东西,一脚踏进门内。蜿蜒延伸的石板路前方有一道非常漂亮的正门,前庭敞开着,背后连接着一栋巨大、有着双层人字形屋顶的建筑。式部承受着建筑物所带来的压迫感来到前庭,终于在这里找到了门铃。
他轻轻轻按下下门铃,立刻就听到有人在走廊上小跑步的脚步声,一个身上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子出现,看到式部马上就露出讶异的表情。尽管如此,或许是平时的训练够彻底吧,她跪坐在横框上。
「抱歉,突然造访。请问神领先生住在边吗?」
「啊……是的。」
「我想请问一下,有一位叫葛木——不,一位叫羽濑川志保的客人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式部发问的那一瞬间,这位年轻女子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有来对不对?」
「没有。」她反射性地提高了声音:「我不知道。」
女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表情却是僵硬的——这座岛上没有人会说实话的,式部再次肯定了这件事。
「很抱歉,我能不能跟府上的哪一位确认一下是否见过她?」
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断然拒绝道:
「依我个人的看法,您这种要求是不会被接受的。」
女子说完就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站起来。式部赶紧叫住她:「那么请让我见见府上的主人。」女子感到迷惘地抬头看着式部。
「我不会打扰太久的,只是请您务必帮我转达一声。」
式部说着,递出调查事务所的名片。女子大感疑惑地看着名片,又看看式部,然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接下名片,用不带感情的语气丢下一句「请稍待」,就逃也似地消失于屋内了。
式部无所事事地等着那位女子回来的期间内,他似乎感觉到有某人的视线从某个地方射过来。前庭的左边有个弯道,连接着一栋平房式的建筑物,面对着前庭的一方,则是用黑色木板制成的双层格子闭合式拉窗,这栋建筑的对面盖了几间仓库。式部实无法消除有人正从某处窥探着自己的感觉,他忍受着不愉快的心情耐心地等着,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女子发出轻快的脚步声回来了。
「对不起,我们并不认识您要找的人。」
女子再度跪在横框处。
「不能面见府上的主人吗?」
「主人说没有理由见您,所以拒绝您的要求。」
女子说着,深深地低头行了个礼,回到屋子后头去了。
「有这种事?」式部转过身。在这段时间里,那道视线一直投射在式部身上。式部带着一股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回到石板路上,在他走出大门那一刻,视线终于消失了。式部用手掌擦擦脸,脸上尽是冷汗。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紧张成这个样子。

——至少——式部心想,那个女人一定听过「羽濑川志保」这个名字。但是从她的样子和谈话内容来看,想见神领家的人似乎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就算见了面,也不见得就能问出葛木的行踪。
他对自己在此时没有搜索的权利感到无比遗憾。至少,要是他有葛木确实造访过神领家,而之后在那里就失去行踪的证据的话,他就可以向警方提出检举了。然而——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看到通往夜叉岳的道路,于是钻了进去。他是在第六条路的前头找到太岛所说的那栋废弃的房子。
那条小路的入口位于沿着坡道建盖的房舍之间。盖在坡地上的二栋式房子的两侧,包夹着非常窄小的水泥道路。其中一边的屋子低于路面,式部一伸手就几乎可以碰到屋檐了。沿着屋檐延伸而去的道路,乍见之下就像是通往某户人家的后门的通道一样,然而实际走进去一看,穿过被房子所包围的空地,顺着道路转过弯,再经过大约五、六阶的阶梯,却爬上一条变换了角度的坡道。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就来到夜叉岳山麓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或许是平常很少有人通行的关系,路面整个被从左右两方蔓生的杂草给覆盖住。
式部一边拨开杂草一边走着,不消多时便来到一个地形略高而平坦的地方。一栋房子宛如挂在山边似地建盖在上头,门口确实贴着写有「羽濑川」的门牌,门牌下方还有已经满是铁锈的邮筒。那是很久以前在乡下经常可以看到的红色邮筒,铁锈之间微微残留红色的油漆。名牌因为覆盖着铁锈而变成漆黑一片,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并排写着三行名字。第二个名字上有着被一条笔直的直线去除的痕迹,下方还鲜明地残留着最后一个字「保」。
——羽濑川志保。
「错不了!」式部兀自地点着头。
也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玄关的门和面对着外头的挡雨门也都从外面钉上了木板,因此可以确定葛木并没有回到这个家来。建筑物的四周有一块堪称为庭院的平地,靠海的一侧更是宽广,可以想见以前或许是一块田地,但现在都已覆满了杂草。开满了银色花穗的芒草对面可以俯视宽广的海面。
一那是一栋小而整齐的平房,但并不是太老旧,虽然满是刮痕,不过还不至于到倾倒歪斜的程度。屋顶的瓦片几乎都还保持完整,用灰泥整修的墙壁也大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至少在幼年的某个时期,葛木是在这里长大的。式部有一种奇怪的感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在已经有裂痕的门廊上点了一根烟。「当时应该还没有这些蔓生的杂草,田地经过彻底的整理,没有任何障碍物阻挡视线,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吧?」式部心想。那少女就站在田中,俯视着水色明亮的海面。
脑海中浮起这样的画面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画面中的人物是葛木的话,就让式部觉得难以想象了,倒是把她放在现在这种荒芜的光景中,还感觉比较协调一点。身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和衬衫,一只手一如往常地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则叼着一根烟,面无表情地吐着烟。以覆盖着灰尘的废弃屋舍以及和人一般高而茂密的杂草为背景,表情不悦地皱着眉头看着海——那种景象似乎就像真实的情景一般,让式部怀疑是否真的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影像。他想到自己也曾经和葛木一起采访,造访过不少废弃的房屋,次数多到不可胜数。
葛木默不作声地眺望着风景,过了一会儿,弓着背用指尖挖土,将烧成一小截的烟屁股丢进土里面,再用脚将土推盖上去掩埋起来——
式部突然回过种来,环顾四周。庭院几乎整个被杂草给覆盖了,但是他的脚底下却有一小块草皮被剥除过。他蹲下来挖开那个地方,没挖几下,就有两根cabin的烟蒂跑了出来。
「果然……」
「是葛木抽的!」式部定神看着变成土黄色的烟蒂。不管岛上的人们怎么说,葛木的确到这座岛上来过,而且来到这边,就像式部现在一样,一边看着荒芜的风景一边抽着烟。
式部捡起好不容易找到的葛木留下的足迹,放进塑料袋里。
「她会不会留下其他的足迹呢?」式部检查房子的四周,拨开杂草卖力地搜寻着,但结果只是双手上多了无数的刮痕。

2
离开村落,来到可以看到圆环交流道的一带,式部停下了脚步。贯穿于村落之中的道路几乎都是不容车子进入的小路,但是港口沿岸的道路却开始变宽而分歧,以梯形绕了整个村落一周。路上没有人行道,也没有道路中线,宽度却足以容纳两辆卡车交错而过。这条路不知道是不是能称为主要干道,不过少得可怜的公共设施的确几乎都是面对这条道路而建盖的。当中还包括一间以整座岛的形象而言显得格外中规中矩的诊疗所。疗所就位于沿着圆环交流道而上的坡道上方。
式部看看招牌又看看手表,确定还在看诊的时间内,便走进诊疗所。。
打开镶了玻璃的门入内一看,里面有铺了磁砖的三和土,右手边则是挂号处。一位年轻的护士坐在挂号柜台内。候诊室里则空无一人。
「怎么了?」护士主动问道,式部将被芒草刮破的两只手伸出去给她看。
「请进。」护士笑着说。
「我的健保卡放在民宿。」
「来旅行的吗?如果您投宿在这边的话,明天再拿来也无妨。」
「谢谢。」式部道了谢,挂完号便等着叫号。走进诊疗室一看,里面有位一样年轻的护士和一样年轻的医生。医生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是个高大而削瘦的男子。从悬挂在桌子上方的医师执照来看,这个医生似乎叫做泰田均。泰田问「怎么了」,式部又伸出双手给他看。泰田那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讶异地眨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东西时被芒草给刮伤了。」
「原来如此。」泰田笑了:「一定很痛吧?而且看起来刮得挺严重的。我先帮你消毒一下。」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附近有没有药局……」
「旅客吗?」泰田眨眨眼,目光落在病历表上:「来自东京……哟!这可真是稀客了。岛上没有药局,如果要找放在便利商店贩卖的药品的话,杂货店里也有。」
护士帮式部涂上了黄色的药水,看看泰田又看看式部。
「医生是岛上的人吗?」
「不是。护士是从本土那边通勤过来的,我则住在这里。我是县方派驻岛上的医生,从自治医大毕业的。」
「是吗?」式部点点头。
「真希望合约赶快期满。我不是不喜欢当村里诊疗所的医生,只是这边住起来真是不舒服。」
泰田说着,护士插嘴道:
「……医生,再怎么发牢骚,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呀——好,可以了。」后面那句话是对着式部说的。式部向两人道了谢,然后又说:
「很抱歉在您上班时间打扰,但是可以请问一下吗?」
「无所谓,诊疗时间结束了。竹之内小姐,可以整理了。」
被称为竹之内的护士用开朗的声音说「好」,随即以轻快的脚脚步走进隔壁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麻烦您。」
「没关系,反正我也闲着没事,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
「平常也都这么少吗?」
「你说病患吗?今天是特别少了一点,不过平常也不是那多。这个岛上的人不喜欢看医生。唔,或许只是因为我是外来的人吧?当然,要是很严重的病就会看医生了,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也会渡海到本土的医院去就诊,来这里看病的只有相当紧急的病患。」
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有急病患者才会来,不过以地方医生而言,他似乎没有得到多少善意的回报。
「我听同样被派遗到地方上当地方医生的同学说,一些老爷爷和老婆婆们总是把候诊室当成他们聚会的场所。这边可没这种事,病患上门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看完病就匆匆离开了。」
「我在本土那边听说岛上的人都很讨厌外来者。」
「唔,他们的态度倒还不至于到讨厌那么明显啦!」泰田苦笑道:「他们会适度地寒暄,跟他们讲话也会得到响应,只是他们并不欢迎我们。或许应该说外来者没办法打进他们的圈子吧!他们会在无形中拉出一道防线,意味着!外来者就到此为止。来这边会闲聊几句的大概就只有九大的老师们了。」
「九大?」
「哦,九州岛大学的人一个月会来一次——月底会来观测小夜叉。新的火山口就在山的对面。小夜叉的山麓有一座观测所,他们好像会去检查放在那边的机器。」
「哦。」式部点点头。
「我听说没有办沈法靠近小夜叉。」
「是没有,所以我也没看过。」
「看起来似乎不适合当做一个观光地。」
「也没有什么值得观光的。最重要的是,岛上的人大概也不想让这里变成观光地吧。」
「那是当然的。」竹之内笑着,用托盘端了两个茶杯进来。
「他们当然讨厌观光客,因为他们是以真的讨厌外来者而出名的。」
竹之内说着,将茶杯递给了式部。
「但是,嗯——」泰田再度把视线望向病历:「式部先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如果不是来观光的话,那是为了工作吗?」
「嗯。」式部点点头,递出调查事务所的名片。年轻的医生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我是来找一位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
式部一说完,泰田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他那拿着茶杯的手剧烈地抖着,浅绿色的茶水泛起不小的波纹。
「……您认识她吗?」
式部问道,泰田怯懦地看着式部的脸。「不。」他回答的声音像在低语,却很显地变得尖锐了。式部想再继续问下去,泰田却突然举起一一只手,很谈夸张地抚着脸。
「啊,糟糕,我忘了必须打个电话。」
泰田将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护士竹之内惊讶地看着泰田。
「医生,怎么了?」
「嗯,有点事……很抱歉,我已经下班了。帮我跟津山说声抱歉。」他说着,转头对式部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帮不上什么忙。」
「谢谢您,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
医生挥挥手,大步走向位于诊疗室后方的门,随即消失了。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竹之内说道,疑惑地露出微笑:「一定是突然想到什么蠢事来了,谁叫医生他本来就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
「是吗?」式部笑着说。
「对了,津山小姐她……是另一个护士小姐吗?我也想请问一下那位小姐。」
「可以呀,请您稍等一下。」竹之内说着,便鞍着挂号柜台那边么喝了一声,津山立刻就走进诊疗室。
「两位认不认识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她好像在十月初到岛上来了。。」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又彼此歪着头看着对方。
「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她不是这个岛上的人吧?」
「几乎没有村外的病患会来这里。」
两人互相点了个头又说:
「那个人……怎么了吗?」津山很感兴趣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找她。」式部以对民宿老板说的同一个理由打发过去。他又把名片递给两位护士。
「咦?还有这种工作啊?」
「她还有个同行的朋友,也不是岛上的人,两个人年纪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不过名字好像叫麻理。」
「我几乎没在岛上看过外来的人……是吧?」
「嗯,虽然我们并不认识岛上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不是岛上的人,看气质就知道了。」
「有没有听过羽濑川这个姓?好像在大夜叉山麓那边有栋房子。」
竹之内抱歉地摇摇头。
「患者当中并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就算以前有这户人家,现在可能也已经没人在了吧!」
「是吗?」式部点点头。
「可以再请问一件事吗?」
「请别客气。」
「西边偏远的地方——那边的高地上有一栋很大的宅院,听说屋主叫神领先生,那是什么人家啊?」
回答的是竹之内护士。
「那是以前的船东,」她说明的内容跟昨天遇见的那个老人一样:「我不是很清楚他们现在做什么事业。」
「可是……」津山插嘴道:「渔夫跟渔业协会的人到现在都还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嗯,好像是这样,在这一带打渔的人好像还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听说岛上的土地几乎都属于神领先生,而且他在本土那边好像也有很多栋大楼。可能是大财主吧!我有这种感觉。」
「家人呢?」
式部问道,两人遂露出复杂的表情。
「不方便说吗?那我就不勉强了。」
「也不是……对吧?」津山看着竹之内。
竹之内说:
「也不是不方便说啦,只是那户人家很奇怪……」
「奇怪?」
「嗯,他们一家人大概有老爷和太太,还有老婆婆——就是老太太吧?另外就是两个儿子,但是长子在今年春天才刚过世,听说是得了淋巴肿瘤。好像是在九大医院病故的。」
「次子呢?」
「他呀——」竹之内欲言又止。她和津山对望了一眼,有点发窘的样子。
「我想也不算什么秘密吧,反正新闻也报导出来了。」
「次子死了,被杀死的。」
式部看着两人的脸。
「被杀?」
「嗯。」津山点点头:「听说尸体浮在本土那边的港口。报上说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杀人事件,不过刑警先生——就是所谓的侦查吧!四处找人问话,听说好像真的是被杀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什么时候啊……是夏天,七月还是八月……当时引起一阵很大的骚动,但是后来就没有听到后续消消息传出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抓到凶手?搞不好其实真的是意外。」
「嗯……」竹之内困惑地笑着:「请您别说是我们说的哦!岛上的人都很很忌讳详谈这件事。」
「对呀。」津山也表示同意:「记得我曾经不经意地跟病患提起这件事,结果被瞪得好惨,好像在岛上提这件仟事是不应该的。」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两个都身亡了?那么继承人——」
「应该还有女儿。」
「应该?」
「嗯,神领先生他们家代代都担任神社的神官。」
「是神灵神社吧?」
「名字我就有点……是一座不算很大的神社。听说那边的神主代代都是神领先生家的人担任的。他们好像把将来要继承神主之位的人称为守护者,而小姐就是那个守护者,当守护者在成为神主之前,是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露脸的。」
「可是,不可能完全不露脸吧?」
两人相对而视。
「……是的,至少也得去上学,但是她真的完全没有出来哟!听说也没去上学。」
真是可笑——式部心想。
「听说守护者在继承神主之位、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前是不能离开家的,当然也不能结婚。所以我们也只是听说有这个人,但是并没有真正见过。」
津山笑了。
「所以我们才会说,搞不好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不过他们家应该是有女儿,另外,应该会有许多下人。详情我是不知道啦!」
「……那个,您最好也别提那个小姐的事情比较好……」
竹之内扬着眼睛看着式部,式部便点点头。
「我了解了。」

3
回民宿的路上式部想着,在神领家见到的那个女人一定知道葛木的事。同样,泰田医生知道葛木这个人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那两位护士对他提到的名字却没什么反应。要是葛木到诊疗所去接受诊疗的话,那么那两位护士当中的一位应该也会有所反应吧?也就是说——葛木并没有接受诊疗。
还有就是叫神领的那户可疑人家。长子死亡、次子被杀,据说还有女儿,但是却又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式部心想。只是在某种机缘下使得两位护士无缘见到吗?要不就真有其事?
式部想进一步问出详情,但是老板大江并没有露面,而老板娘博美在上饭撤饭之际也尽量避免和式部交谈。即使式部主动攀谈,她也只是嘴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哝着,让式部几乎没有办法问出任何事情。
「既然在岛上找不出什么线索,那就到本土去找吧!」式部泡在浴缸里思索着。首先,他必须去查查前些日子的新闻报导。可能的话,他也想试着去查出神领家的户籍。羽濑川家的户籍是否还在当地的公所呢?还有在废屋那边看到的烟蒂,难道就没有办法证明那就是葛木所抽的烟吗?
总之,先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送到东京去看看吧!石井调查事务听的职员只有式部一个人,但还有一个叫伊东辉的工读生,当式部外出进行长期调查时就由他负责看守,有时候也会请他帮忙做调查。东辉来打工时是个都内大学的四年级学生,经过三年之后,现在仍然还是就读四年级。他本人的说法是,光是组乐团和打工就够忙了,哪有时间念书?但式部却从来来没见东辉拿过乐器,
——把烟蒂寄给东辉,要他带到熟人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式部想着,兀自躲在棉被里窃笑。葛木总是称东辉为「伊东」。为了方便支持调查的工作,东辉也印了名片,葛木拿到他的名片时误以为东辉的名字叫「伊东•辉」。被叫错名字的东辉觉得挺好玩的,也就没有刻意解释,干脆就对葛木自报姓氏伊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式部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告诉葛木「伊」是东辉的姓。式部说完,葛木吃吃地笑着说「我知道」。一开始她的确是搞错了,但是大概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误解了?但之后葛木也一样叫东辉为「伊东」,而东辉也总是这样自称。
——请你一定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哦。
式部离开办公室时,东辉这样说。
——因为叫我伊东的人不见了。
「说得也是。」式部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只是东辉,在工作上相关的人,还有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也都在等着葛木回来。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在灯塔的光间歇射进来的房间里,风的声音喀啦喀啦地从远方传过来。
第二天早上,式部打点装束打算出门,他发现从废屋捡回来的烟蒂不见了。
再怎么努力找,装了烟蒂的塑料袋就是找不到。昨天回到民宿之后,他将手册和笔记之类的东西一起放在架子上,他记得烟蒂也跟那些东西摆在一块儿。因为才刚刚弄丢了相片,所以他可是小心再小心地。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把它弄丢。
是被偷了——式部心想。如果真是被偷了的话,除了老板大江和老板娘博美之外,可能会是什么人呢?手册和笔记本也都有别人翻阅过的迹象。手册上有看起来像用力翻阅书页时折起的皱折,但式部不会用这种方式翻书。
——被偷的只有烟蒂吗?
式部再度想起失踪的相片。他从来就没有过在调查行动当中弄丢调查资料的经验。虽然还不至于到神经质的地步,但是他认为自己经常在无意识中会特别注意着。相片不是不小心弄丢的,烟蒂大概也一样,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回到民宿之后,房间空下来的时间只有他去洗澡的那段空档,要是被偷的话,大概也只有那个时候比较可能了。回头想想,弄丢相片的前一天,大江请他去洗澡的样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明明才六点左右,他却说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先去洗个澡吧,然后就慌慌张张地去张罗浴室。当式部洗完澡回来时,大江已经在房间里准备晚餐的料理了——
式部下楼来到账房,大江正坐在柜台里看电视。
「对不起,请问一下……」
式部开口道,大江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昨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
「没有。」大江面不改色地说道。
「有没有人进我的房间?」
「除了我内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找不到我的几样东西。」
大江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下,他带着险峻的表情看着式部。
「那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你偷的?」式部硬生生将这句话给吞进肚子里。因为他觉得要是他说出这句话,只怕会立刻被赶出去。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其他客人弄错房间,把我的东西跟他的搞混了?」
「这边没有其他的客人。」
「那是不是在哪里弄丢了呢?」式部刻意叹了口气..「对不起,惊动老板了。」
「哪里。」大江回话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稍微地放下了心一样。
「——对了,我还是决定多住几天。」
「啊?」大江皱起了眉头:「很抱歉,已经有人预约了。」
「……预约?」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接受您延长住宿时间,我们得按照预约空出房间来。」
原来如此——式部心想——现在又想把我赶出岛上吗?
「这座岛上有没有类似图书馆或乡土数据馆的地方?」
「没有。」大江说着,然后又把身子探了出来说:「对了,您到本土去就有了。式部先生待在这种地方心情也会觉得烦闷吧?稍事休息之后就离开这座岛,您意下如何?」
大江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开朗,表情充满了期待。他的样子让式部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但是他也只是回了一声「说得也是」,就离开了民宿。
式部来到港口,爬上圆环交流道前面的斜坡,先到诊疗所去露个脸。
「我拿健保卡来了。」
式部说道。今天同样负责挂号工作的津山笑着说谢谢。她一边接过健保卡,一边轻轻对式部招招手,视线扫向孤零零地坐在候诊室里的老人。
「昨天我们跟您说了很多事情,请您都忘了吧……医生把我们骂得好惨!」
式部心里本来就隐约有此预感。
「……诊疗所什么时候休诊?」
式部小声地问道,津山或许是察觉了他的意图,面有难色地摇摇头。
「我没什么能跟您说的,对不起。」
「是吗?」式部只是点点头,这样响应了一声。他拿回健保卡,离开诊疗所。
他算准时间,前往位于游艇搭乘处旁的停车场。没等多久,游艇就入了港。
昨天也出现的宅配业者的车子排在第三辆下了船。
式部在停车场挥着手,挡下了车子。他绕到驾驶座那一侧敲敲车窗,太岛便摇下车窗,他颇感疑惑地俯视着式部。
「我想请问您其他的事。今年夏天——」
式部话还没说完。
「对不起,我好像搞错了。」太岛难为情地笑一笑:「我仔细想过之后发现,我是在九月份看到您要找的人,是九月中的时候。」
「怎么可能?」式部在口中嘟哝着。九月中葛木人还在东京。
「不可能——」
式部话才说一半,太岛就对着他摇摇头。
「我绝对没记错。如果您是要找十月之后入岛的人的话,我想我是搞错了。真的很抱歉。」
式部盯着太岛看,太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充满歉意地点了一下头就将车子开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式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有人偷翻了他的手册和笔记本,夹在手册里的太岛的名片虽然没有被拿走,但是对方对照过名片和笔记本的内容之后,大概就知道他从太岛这边听到某些事情吧?于是某方面的压力堵住了太岛的嘴巴。从昨晚笔记本被盗翻之后到现在为止,这段短短的时间当中那股力量就发挥了作用。
式部回头看着后方,远远可以看到盘踞在高台上,彷佛一座要塞似的宅院。护士说,宅院主人以前是船东,现在渔夫和渔业协会的人仍然对他毕恭毕敬。护士也说过,他们拥有岛上许多土地。神领家在这座岛上是不折不扣,最有权势的人,而他们的权势或许也囊括了本土,连跟渔业没有什么关系,具有全国性规模的宅配业者在当地的营业所,都受到神领家的管制。
式部心中一边确认这件事,一边走向位于候船室里的售票亭。在办公室里的职员一看到式部就立刻来到窗口,式部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就笑盈盈地问「要回去了吗?」。大江那充满期待的表情和职员的笑脸重叠在一起,式部心里产生一种直觉——如果他回到本土去的话,可能就再也无法到这座岛上来了。
「可能会这样吗?」
式部这样自问自答着,他得到的结论是,要是他们有办法堵住太岛的嘴巴,那要做到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吧?
「要到本土吗?」办公室职员的眼神和大江一样充满了期待,式部对着他摇摇头。
「不,我还是打消念头了。」
话未说完,职员的表情就整个僵硬了起来。在办公室里另外两个职员则窥探似地看着式部。
一股势力正企图排除式部——式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离开了候船室。通往缓坡坡道边的屋檐前,窗边有人影……是心理作用吗?式部感觉到好像有某人的视线在监视着他。
式部提心注意那些紧跟着不放的视线,继续往坡道上走。他走进昨天进去过的那条巷子,爬上废屋所在处,发现门牌被人从废屋的柱子上给拿下来了。柱子上本来挂着门牌的地方显得格外地白晰。长满铁锈的邮筒,上头的名牌也被丢掉了。
这么一来……式部面带苦笑思索着。葛木曾经在这里停留的所有痕迹,现在只存在于式部的记忆中。
不知道本土那边的港口职员野村和濑能怎么样了?野村和濑能受到的待遇应该也一样吧?式部心想。某个人偷偷翻阅过的手册上记录有野村和濑能的名字,还有他们的证词。如果野村还有濑能、太岛翻供的话,就不能证明葛木确来到岛上了。
——真是够彻底了。式部发出几声干笑,但是他并没有太沮丧。至少可以确定这座岛上一定有着什么秘密,某种视葛木的存在为一种禁忌的秘密。

4
式部在废屋那边站了一会儿——枯草丛生的田地、有着无数道裂痕的水泥护墙、从那个地方俯视而下乍看极为悠闲雅适的村落和大海。护墙底下的斜耕坡覆盖着浓浓的绿意,一路而下似乎通往御岳神社,俯视绿树叶缝间隐约可以看到前殿的屋檐。式部在护墙上抽着烟,坐了好一会儿,捻熄香烟之后脱下上衣。
他巨细糜遗地检视地上的每个地方,将茂密的芒草和杂草的根部拔起。
葛木绝对来过这里。既然如此,除了烟蒂之外,留下其他某些痕迹,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式部这样想,彻底地将不是太宽的地面检查了一递。这里以前可能被开辟成了菜园吧?式部看到腐朽的支柱,和攀爬在芒草根部,衰败的半野生的蕃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寂寥的感觉。
举目望去,这块地看起来并不是多宽,但是真的彻底检查起来却又觉得面积大得叫人厌烦。当式部拨开尽头的杂草,结束确认工作的时候,秋天的太阳已即将没入西边的海面。
一无所获。
式部蹲在满是裂痕的门廊上,绽放着强烈光线的夕阳斜射过来。式部不死心,连废屋的地底都查递了,但是却找不到任何可能与葛木相关的的东西。
「难道痕迹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式部沮丧地垂着头。他知道葛木确实来过这座岛上,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给他人看。他怀着焦躁的心情望着废屋。
玄关被紧密地封住,从侧面可以看到的侧廊上的雨窗也被木板板完全堵住。他绕到旁边,发现有窗户,但是雨窗也同样被封起来,木板整个被钉死。足足有一个房间大的凸出物,应该是浴室和厕所吧?墙壁低处有一隔小窗,窗框有格子,看起来非常完整,但是一样也被木板封住了。
真是仔细啊——式部心想。就好像一个被封印的盒子一样。
既然有格子窗框,任何人就都办法从那边进入了。或许被彻底钉死的木板,不只是为了阻隔企图入侵的动物或外人。
式部继续沿着建筑物周边往前走,转过屋角。山的斜面和建筑物之间有一条小巷子,宽约一公尺左右。芒草紧捱着废屋的斜坡将其整个覆盖住,浓密而深暗,似乎连杂草都没办法茂密生长,但是强烈的夕阳从出口照射过来,于此时却显得格外明亮。
面对这条巷子的这一面也有窗户,但是雨窗也一样被钉死了。前方大概是后门,但一样钉满了木板。再往前有一扇可能是厨房所在的窗户,没有雨窗,但是木板从格子窗框上方整个盖住钉死。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几近执拗地封闭整个废屋的做法,让式部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
姑且不说都会地区了,他不认为在这种偏僻的离岛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住在乡下的人们甚至连关门的习惯都没有。虽然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是有必要将屋子封闭到这种地步吗?就好像里面封着什么东西一样。这样的手法让人产生的唯一感觉,就是有人刻意不让被封住的某样东西跑到外头来,也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窥探到被封在里面的东西。
这种情形再度让式部感到很不协调。这栋废屋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式部心里这样想着,正要离开后门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回头一看,是将门钉死的木板上,被钉进去的铁钉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闪烁着。
式部伸手触摸钉子。歪斜地堵住后门的木板非常老旧,经过风吹雨淋的摧残,己经呈现半腐朽的颜色。木板的一端用粗大的铁钉固定在灰泥墙上,钉头已经整个生锈了。另一端是门把,被固定于后门框上,看起来是一般大小的钉子,而且是全新的。簇新的钉子反射着夕阳余晖,绽放出光芒。
木板的一端以前大概是固定在墙上的吧!墙上开了一个生了铁锈的洞,一看就知道曾经用相当粗大的铁钉钉过,不知道是谁把它拔起来了。仔细一看,洞的四周和框的附近都有木板裂开来的痕迹。
式部伸手去摸木板,就像之前某人曾经做过的事一样,将木板橇开来——或许当某人橇开时,木板就已经快裂开了吧。木板大幅度地弯曲着,超过它本来应该有的弹性。式部把脚抵在墙上使力,木板应声断裂,他用力将剩余的木板给剥掉。门把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钥匙孔的东西,不过固定螺栓的底座已经裂开松垮了。
式部将门打开,一股腥臭味瞬间流泻出来。
里面一片漆黑。从屋外看来虽然像是密闭起来一般,但可能是到处都有窄小的细缝的关系吧,阳光像细线又像小点点一样地照射进来。式部从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定睛注视着眼前漆黑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里可能是老旧的餐厅厨房。狭窄的木板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覆满灰尘的桌子和两张椅子。
式部从三尺四方的三和土地踏进房子里,他从上衣拿出笔型的小手电筒来照明,不禁皱起了眉头。餐桌上还摆着餐具。
是两人份的餐具,杯子和碗、盘子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小汤钵。其中一个杯子和碗是倒扣着的,旁边摆着一双筷子。每一个餐具都黑漆漆的,覆着厚厚的尘土。
「——这不是单纯的废屋。」式部在厨房里四处走动,心里这样思索着。
餐具和锅类等生活上必备的用品一应俱全,全部都留在这里,而且不是在很正常的情况下留下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日常作息的一瞬间冻结了。像这种情况到底已经被放置多久了?可能不只几年吧?不过屋内的每个细部都被完整地保存着,几乎可以把最后的那一瞬间重新组合架构起来。
「当时正在用餐……」式部再度将灯光照向桌面。覆满尘埃放置在桌上的杯子比倒扣着的那一个要大上一号。丈夫和妻子——不,有两个人住在这里,如果其中之一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就是父亲和女儿吧!邮筒上的第二个名字被去除了,由此可见母亲可能已经死亡,而女儿也不在了。杯子倒扣,等着女儿回来,父亲则一个人用餐着——式部边想边将手电筒转向流理台。
放在火炉上的单柄锅没有盖上锅盖,父亲亲自拿起锅盖,将锅盖置于流理台上——锅盖现在依然放在流理台——将锅里面的东西盛到碗里,一个人坐到餐桌旁开始用餐。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站了起来,椅子一半朝向与厨房紧邻的玻璃门。他将杯子和筷子放下,站起来走向那扇玻璃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玻璃门开了一边。门内同样是木板房间,大概是起居室之类的,家具也维持原样,连插在信件袋里面的明信片和信也都如数留着,布满了灰尘。起居室对面有一道镶了玻璃的门,门是半开着的。
通往起居室的玻璃门是父亲打开的吧?门上的木栓上均匀地覆盖着尘埃。从杯子被放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房门就一直这样开着,不知道打开起居室的门的人是不是父亲?门把和木栓上的灰尘有剥落的痕迹,有人触摸过——从三和土延续到门边一带,地上的灰尘留下人踩踏过的脚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栋房间就这这样被封闭、弃置了这么久,时间久到堆起了这么厚的灰尘。是谁侵入这栋废屋,扰乱了堆积起来的时间呢?式部拿起笔型小手电筒仔细地照着,但是并没有清晰的足迹,是太多人走过吗?或是什么东西来来回回移动过?在这条路径上甚至有着拖拉过什么东西的痕迹,到处都。有濡湿泛黑的尘埃,好像洒过污水一样。
最后,某个有相当重量的物体压过被踩踏过的灰尘,而形成一道尘埃,然后黑色的液体自上面一洒而下,有人拖着那个物体,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某个人曾经这么做过。
是这个人破坏了封印的吧?然后重新在木板上钉上新的铁钉。从钉头并没有生锈的情况来推断,应该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式部摒住呼吸蹲了下来,他伸手去抓起泛黑而凝固的尘土。将灰尘凝固成团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其实是式部不想知道。
式部一手拿着笔型小手电筒,穿过门,离开了起居室。式部的身体一碰撞,门就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嘎声。出了门就是玄关,三和土上仍然散乱着一些鞋子或凉鞋的足印。脚印和拖着什么物体似的痕迹一起穿过玄关,转向右手边,延伸到走廊后头。走廊后面大概有和室吧?式部看到走廊的一侧都是陈旧而泛黑的纸门,一扇纸门洞开着。岔开的路穿过纸门继续往后延伸,弯过走廊消失了。
式部从洞开的纸门窥探和室内部,只见六叠左右的和室一侧是地板,中央摆着一张矮桌,两个座垫彷佛被踢开似地散落在六叠和室的角落。烟灰缸滚落在榻榻米上,原来大概是铺在烟灰缸底的小布块掉落在矮桌旁。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被切断的时间河流就此驻足不前。后方的橱柜紧紧地关闭着,因为满室的尘土和霉菌而泛黑,表面则彷佛被泼洒过墨水一般晕染着。
式部走进和室,这里没有任何脚印。随着的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堆积的尘埃,没有被搅乱过的痕迹。式部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伸手触摸橱柜的表面,凑上前去检视。
是某种东西飞溅上去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能是血迹。
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看起来似乎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痕迹的量之多却非比寻常。他将脚边的尘埃撢开,只见榻杨米上也散布着黑漆漆的点状晕染痕渍。
这里以前发生过某些事……式部心里想着。从残留在橱柜和榻榻米上的血迹的面积来推断,可能有人死在这个地方。是父亲吗?是用餐用到一半,从厨房走向起居室的父亲?从此他就没有再回到厨房了。不只是父亲,任何人之后都不曾再碰触过他在用餐途中放下的餐具。
发生过惨剧……式部紧握着手上的手电筒——然后现场就这样被弃置不顾了。彷佛将这栋房子封闭起来,谨慎地钉上木板,事实上是为了将这件不祥的事情给封印起来。
死亡是不祥之事——式部漫不经心地想着,终于了解到这间废屋之所以让他感到不协调的真正原因。是的——这个地区连一枝风车都没有插,也没有悬挂屋檐上的风铃。这里没有那种让人感到空虚而寂寥的风声,耳边听到的只有在村落之间回响的残风。
那个宫司——神领杜荣说过什么来着?
式部挖掘着自己的记忆,想起杜荣说过风车是为了供养主神的,那个被祭祀在黑祠里的异端之神。人们为了抚慰他而插上风车、挂起风铃。可是这里却没有那些东西,是因为没有住人——也就是没有主神的关系吗?无论如何,这栋房子是被弃置不顾了,被牢牢地封印、遗弃。
式部发出重重的叹息声,笼罩在他四周的只有弥漫着腥臭的黑暗。不知不觉地,从雨窗细缝中射进来的阳光也消失无踪了。离开和室,脚印在眼前的走廊上继续延伸而去。走廊的后方、弯过转角、前头——
他不想再走下去了,屋子里堆积着不祥的事物。他有一种预感,要是再往前走下去,自己势必要后悔的。
但是,式部最后还是顺着脚印往往屋子后头走去。弯过走廊,前方就有一扇洞开的门,那条由脚印踩踏出来的路,消失在漆黑洞开的门内。走廊继续往后延伸,但是上面堆积的灰尘并没有被捣乱过的痕迹。
式部犹豫了几秒钟,再度往前走去,地板在他脚底下发出不悦耳的叽嘎声。来到洞开的门前,一股腥臭味顿时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六叠左右的西式房间,房间的角落摆着床铺和一张钢铁制的学习桌,到处部是混乱的尘土。不仅如此,尘埃上头还有血滩。黑色的飞沬、物体拖拉的痕迹,堆积的尘埃和黏糊糊的血水混在一起,混乱的程度让人难以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事。
——还是新的,至少经过的时间还不到以年为单位那么长。
——羽濑川家。
——葛木的痕迹。
小小的椅子翻倒了过来,被黏稠的血给弄脏了。椅子前的桌子,四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床上也没有棉被。是有人一股脑儿把私人物品整个给带走了吗?这个举动一定是在极端惊慌的情况下进行的。房间四处散落着绒毛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墙上依然贴着时刻表,旁边的挂钩上挂着和尘埃一起被留下来的布袋,上面有几个青涩的字写着「羽濑川志保」。布袋上也沾附着红黑色的飞沫。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和在被弃置的和室里发生了同样的事——笨重的物体被人从这里拖向后门。
式部无意识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
「葛木……」
难不成真是那样吗?

5
式部离开那间废屋,小跑步往村落所在的斜坡上跑下去。喀啦喀啦的空虚声音在黄昏中回荡。
葛木抛开过去的一切——式部重新思索着。原因或许跟残留在和室里的血迹有某种关系。葛木是不是就如同房子被封印遗弃一样,将「羽濑川志保」加以封印、遗弃了呢?然而,葛木却又不得不回到她原本已经离弃的小岛上。
应该不是她自己主动想回来的。式部心想。在港口见到她们两人的野村,和在船上看过她们的太岛都证实,当时她们两人看起来好像心情都不怎么好。当初式部问「是麻烦事吗?」的时候,葛木回答他「大概吧」。因为发生了麻烦事,葛木才不得不回到她之前离弃的那个小岛。
另一方面,葛木告诉式部自己三天就会回来,她同伴也告诉野村可能一天就可以往返了。造成葛木不得不回岛上的原因,应当是一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然而葛木却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式部,这是因为葛木本来就怀有「可能回不来」的不安吗?从她并没有打理身边事物的情况看来,她并没有真的这样预期,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小看这件事。
发生了某些麻烦事。本来是回到岛上立刻就可以解决的麻烦,但是也有演变成严重事态的可能性,所以葛木才会将钥匙托给式部保管,这算是一种保险。
而且……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停下脚步。
——葛木就这样一去不回。事情恶化了,恶化到式部不得不怀疑葛木发生了什么事故的地步。说要出远门回家省亲却一去不回的葛木、可能是她老家的房子、可能属于她的房间、留在屋子里的血迹……可以将这些凑在一起思索的事并不多。
不!式部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在废屋当中找到了让人联想起血迹的污痕。他不知道那是谁的,也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边胡思乱想终归只是想象。
——总之要先报警。查清楚发生什么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
式部心里这样盘算着,但是他的移动电话放在民宿,而且岛上不在移动电话通讯的服务范围之内,他必须找个地方打公用电话。式部一边注意四周的状况,一边来到圆环交流道附近。他停下了脚步,诊疗所的招牌跃入眼帘,
泰田一听到「羽濑川志保」这个名字就脸色大变——
至少,葛木在这座岛上发生事情是不争的事实,发生了岛上的人们倾全力企图掩盖的事。可是太岛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证词,现在谁也不敢保证野村和濑能会不会也推翻证词。烟蒂不见了,现在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吧——式部心想。葛木渡海而来的事实竟然变成无法证实的一件事。既然他没办法证实葛木来过岛上,那么就算废屋中的血迹被证明是人类的,也不能够因此和葛木扯上关系。
——如果能把葛木带回东京的话,他不会问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在确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发生之前,自己是不能回东京去的。
葛木将钥匙交给了式部。式部相信她的用意就是「万一我回不来时,请务必来找我」。他必须找到葛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现在人在何处?这是他绝对要搞清楚的。
诊疗所的窗帘已经拉下来了。门廊从门口延伸到侧面,可以看到对面住家玄关处的灯绽放出来的光芒。式部只迷惘了那么一瞬间,随即踏上门廊。他直接走向玄关,从位于旁边的垃圾清理口看见正在看电视的泰田的身影。
式部敲敲玻璃窗,泰田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把脸别了开去,然后挤出一张做作的笑脸站了起来。
「怎么了?」
泰田说道,打开窗户。
「我有事想跟您谈一下,可以吗?」
式部问道,泰田感到非常困惑,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那个……我有点——」
「我想您一定很忙。」
式部用强烈的语气说道,泰田显得有点犹豫。式部压低了声音:
「我想,医生您最好听听我要讲的这件事。」
式部意有所指地说道,泰田不知所措,视线再度在半空中游荡,然后点点头,。
「那个……要是不占用太多时间的话。」
泰田说着,催促式部入内。式部轻轻地点点头,进到屋内,反手关上窗户,然后拉上窗帘。泰田怯生生地回头看着式部。
「……什么事?」
「看来我在这座岛上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要是被别人看到您跟我在一起,只怕医生以后在很多方面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式部半开玩笑地说道。泰田一听,露出暧昧而复杂的表情:「哪里,不会的。」他口中虽然这样嘟哝着,却不知道该不该挤出一丝笑容。
「总之,先请坐。」泰田指着沙发。式部摇摇头。
「医生认识羽濑川志保吧?」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泰田的脸色又为之一变。
「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骗人。」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是吗?那么很抱歉,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
「……电话?」
泰田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我想报警。我在大夜叉山麓的废屋里发现了血迹。」
式部语毕,泰田全身都僵住了,眼镜底下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最近的血迹,而且血量之多非比寻常。就是羽濑川那户人家,您知道吗?」
泰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却不知道他是表示肯定还是否认。
「葛木——羽濑川志保到这座岛上来,这是很肯定的。然后她行踪不明,却在可能是她老家的建筑物当中发现了大量的血迹——我觉得这应该报警,您觉得如何?」
「啊……那个,是误会——是的,或许你搞错了。」
「错不了的。既然您怀疑,那医生何妨亲自前去确认一下?」
「那不见得一定是人血啊!你说得这么肯定,似乎——」
「没错,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或许那不是血液,就算是血液,也或许不是人类的。无论如何,如果能请警方来调查的话,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或许也可以知道是什么人的血。」
「可是……」泰田欲言又止。
「啊,当然也可以请医生前去鉴定。能不能请您跟我走一趟?要是医生能保证那是血液的话,或许警方就会认真调查了。」
「可是我——」
「您不想吗?那就没办法了。」
式部说着,作势走向放在电视旁边的电话,泰田则跳起来,扑过去压住正要拿起话筒的式部的手。
「请等一下!等等——我想你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
泰田显得激动不已。对泰田而言,制止式部或许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行动,他对自己制止式部的行为显得有几分狼狈。泰田瘫坐了下来,双手抱住深深低垂着的头。式部跪到他旁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式部问道,泰田摇着低垂的头。
「我不知道。」
「胡扯!」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次。」式部说着拿起话筒:「医生应该知道葛木——不,羽濑川志保吧?」
泰田无言地点点头。
「请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
泰田抬起他那苍白的脸。
「她……已经死了。」
式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那一瞬间的心情,他一方面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应该不只是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一把抓住泰田的胸口。
「老实说!」
「我是说真的……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是被杀的!」泰田说。


第四章

1
那是十月三日的事情,正确说来已经是四日了。老人在过了深夜三点时来拜访泰田。
窗外风雨呼啸着,在猛烈的浪涛声如不协调的杂音般轰然作响中,电线和树木所发出的高亢悲鸣撼动着黑夜。滂沱而下的雨,彷佛想起自己的任务似的,敲打在雨窗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泰田当天没有洗澡,也没有换上睡衣,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收看台风消息。他之所以没有上床休息的准备,在有电话的起居室里随时待命,是因为他觉得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可能会有急诊患者上门。
电话并没有鸣响,倒是门铃声急促地响起。他看看对讲机,发现诊疗所那边的门铃指示灯在闪烁。
泰田拿起对讲机,顿时听到强大的风声灌进耳里。对方自称是佐伯,要泰田跟他跑一趟。他讲话不得要领,语音含糊怪异,泰田可以感觉出他显得很惊慌。泰田没有问详情,将事先准备好的防雨大衣披上,拿着手电筒,提起出诊袋就跑向诊疗所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一打开诊疗所的门,外头温热而濡湿的风就袭天盖地吹了进来,两个老人穿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外。一雨衣的表面虽然是湿的,但是还不至于到滴水的程度。从外头吹进来的风也没有夹杂着雨水。
「医生!不得了!神社那边——」
一个老人好像随时就要跑走似地转过身子指着北方。
「有人受伤吗?」
泰田一边套上长靴一边问道,两个老人一个点着头,一个摇着头。泰田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肯定或否定,他心想,先去看看也许会比较快得到答案。岛上的居民鲜少会来请托泰田,既然来告诉泰田发生不得了的事,那就表示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泰田这样解读,催促两个老人一起跑进风中。瞬间,横向而来的雨水彷佛被用力丢掷过来似地飞溅而来,泰田觉得水沬拍打在路面的声音有种诡异的不祥感,他随着两个老人跑向神社。
雨水顶多只是像时而想起该扮演的角色似地夹杂在风中,倒是风势还挺强的。他们顶着从斜坡上直灌下来的强风,低低地弯着腰爬上神社。半路上,一个老人一把抓住泰田的防雨大衣。
「不对!不是神殿,是神社那边。」
「哦!」泰田本想转向三岔路的左边,听老人这么一说,遂向右边弯过去。照这么看来,可能不是在神灵神社那边,而是在御岳神社。神灵神社有宫司,但是御岳神社并没有。他本来以为,如果神社需要医生的话应该会是神灵神社那里,可是现在看来,可能是神领杜荣和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了。
泰田将身体前倾爬上斜坡。爬到坡顶时,强风从正面吹打过来。山麓的风势比平地更为强劲,夹杂在风中的雨水从天而降。爬上漆黑的石搓怀,越过牌坊的那一瞬间,风势又顿时减弱,可能是覆盖、镇守住神社的树林刚好阻断了风势。然而这时机未免太巧了,反而让泰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有种侵入圣域的敬畏戚。然而,这个圣域并不是用来保护人的。所谓的圣域就是禁止人类侵入的领域——泰田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铁定是因为头顶上的树木剧烈地晃动,发出几近骇人的轰然声使然。
泰田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爬上濡湿滑脚的石梯。眼前就是神社了。一个老人拉着正通往社殿的石板路上,停下脚步的泰田的防雨大衣。老人指着社殿右边的树林。
老人们跑进穿过社殿后头的小径,跑了几公尺之后停下脚步挥着手,似乎在招唤泰田一样。老人们的脸因为被防雨衣的头罩给挡住而看不见,手电筒的灯光形成反光,连他们的身影也都看不清楚了。树丛在泰田的头顶上剧烈地晃动着,海水发出汹涌翻腾的怒吼声。只见黑色的人影指着不属于人类领域的黑暗森林的深处。
泰田突然产生去不得的想法,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想就此折返
「真是可笑……」泰田嘲笑自己。有人需要医生,不去怎么行?没错,他不能就此折返,罔顾医生的职责。他怎么能因为觉得前方让他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就不去了?
泰田对自己莫名地产生恐惧感到怪异,却仍然沿着小径追着走在前方的人影。老人们最后用力地挥挥手往前飞奔,然后停下脚步,把灯光投向前面,那是进入小径之后不远处的森林。泰田跑到老人们的旁边,当他看到投射出去的灯光照明的东西时,差一点尖叫失声。
「我们担心神社会出问题,便四处巡查,结果就看到这个……」
老人大叫着。整座森林发出呼呼的怒吼声,不扯开喉咙大喊根本就听不到声音。就算有人发出惨叫声,只怕也没人听得到——泰田全身冻结住,心里这样想着。
老人们手中的手电筒划破黑暗,将光束笔直地集中在一棵树龄相当老的树上,照射在足足有一个人张开手臂粗的树干上——正确说来,应该是照射在被倒吊在树干上的人。
泰田用颤抖的手重新握住手电筒,将灯光移向倒吊着的人影。两道灯光变成了三道,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顿时清晰浮显。
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从一丝不挂的躯体来看,确定那是个女人。女人张开两只手臂垂向地面,脸是朝着这边的,但是看不出她的容貌。距离树干根部只有三十公分高的头部成了被烧烂的肉块,头发一丝不剩。从树干的根部到垂挂在头部两边的手臂都是漆黑的烧焦痕迹,焦痕从女人的脸部扩散到胸部一带。被烧烂的胸口上方是被整个切开来的白皙的上腹部,从上腹部到一片血肉模糊的下腹部有几道伤痕,伤痕继续延伸到两腿上,只有两个膝盖勉强算是保持完好的。纤细的小腿从膝盖笔直地往上延伸,一条绳子将两个脚踝缠卷在一起,消失于上方。脚尖看起来像是溃烂了一般。
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三步,靠近尸体旁边的泰田,看到女人双脚的脚板到脚踝之间被钉了几根钉子。女人不是被倒吊,而是被钉在树干上的。了解真相的那一瞬间,泰田涌起一股恶心感。他紧咬住牙关,强行将涌到喉头的东西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泰田回头问道:
「有没有报警?」
老人们面面相觑。
「……说有人死了吗?」
「是被杀的!」
一个老人一惊,手中的手电筒掉落地上。两人相对而视,随即说了一声「我们去联络」就跑回小径了。
虽然天候这么差,黏附在整个尸体上的血却快干涸了,尸体头部燃烧的火焰似乎也早就熄灭。泰田试着去触摸被烧焦的部位,然而却感受又不到温度。应该不是老人们把火灭掉的,在尸体被发现之前,火势就自然熄掉了吧?泰田闻到些许汽油味,但是若单单只是洒上汽油,人体是不会因而燃烧起来的。
泰田靠近尸体。为了谨慎起见,他试着去触摸尸体的手腕,不过当然感受不到脉搏,而且尸体连一点体温也没有。垂挂在地上,烧烂的两手手掌被粗大的钉子给贯穿,固定在地面上。
这太反常了……泰田心想。是什么原因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强烈的风呼啸而过,树木发出轰然巨响。泰田抬头望天,他发现,就算报了警,警方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以后才会到吧?照目前这种风势来看,警方是不会来了。雨和风,还有时间,都会破坏尸体和现场。
泰田打开诊疗箱。当初他盘算过,万一发生事故时他必须将现场的状况记录下来,所以便在箱子里放了拍立得相机。
闪光灯的强度让他不放心,但是也别无他法了。他心想,总比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要来得好。
他拍下了现场的状况、尸体的四周、尸体的细部,用完了一卷底片。当他告一段落时,听到一大群人赶过来的声音。带头跑来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是神领家的佣人高藤孝次与圭吾父子。
两个人看到尸体的模样时都停下了脚步,脸部表情是扭曲的。尖叫声从跑来的人群当中响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藤孝次语带呻吟地说道,走了过来。
「警方呢?」
泰田问道,高藤瞬间露出犹豫的样子,然后点点头。
「已经联络了,可是在海象没有转好之前是不可能出船的,警方也不会来。」
「我想也是。」泰田点点头。高藤对圭吾说:
「总之,先将尸体放下来吧。」
「请等一下,现场不能擅自——」
泰田话声未落,高藤就打断他的话,.
「我会去拿到许可证明。尸体能不能先寄放在您的诊疗所?」
「可是——」
「倒是,这个人是谁啊?」
高藤问道,泰田摇摇头。最重要的头部都烧成这样了,根本没有人答得出来。
「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人。」
一个老人如是说,另一个出声说「对了,我想起来了!」
「不是听说有外来者吗?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高藤打断了这个话题。
「总之,她的头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没用。」
高藤说着,回头看着儿子。
「你派人到岛内四处去问问。这种年纪的女人并不多,只要确定住所,应该马上就会知道身份了。」
圭吾点点头,带着几个人消失于森林当中。整座森林依然在众人的头顶上剧烈晃动轰然作响。在时而穿过浓浓的树影直击而下的雨水里。留下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拔出了钉子、砍断绳子,将尸体放到地面上来。尸体被包裹在某人带来的防水布里,抬放到同样是有人刻意带来的木板上,送往诊疗所。
「医生……」高藤将尸体放到手术台上,回头看着泰田:「医生,很抱歉,能不能劳烦您今晚守着这个尸体?明天我会派人过来。」
「那倒无所谓,可是警方那边……」
话还没说完,泰田突然用力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拍:
「对哦!港口不就有警察吗?」
泰田说完,以高藤为首的人们面面相觑。
「我听说昨天有艘警方的船只进港避风。」
高藤皱起眉头。
「经您这么一说——可是,他们只是停泊在港口,并没有靠岸,该怎么联络他们呢?而且照这种风势来看,也没办法让船只靠岸啊!」
「可是……」泰田说道,定睛看着高藤,高藤不悦地移开了脸。
船上当然会有无线电,不可能没办法联络。而且高藤也说过已经报警了,为什么联络的作业没有送到船上去呢?虽然进港避风的船只没有靠岸,但是只要一联络,船只应该立刻就会靠岸,至少会有一名警官到达现场调查的,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既然在港口里,驶动船只并不是不可能的。
「总之,今天晚上就有劳您了。」高藤说道:「明天我会派人把尸体交给警方。岛上现在凄风苦雨的,大家都得戒备船只和人。再说,要是传出奇怪的流言,会让村子里的人心生恐惧,造成大家的困扰,请医生务必要谨慎言行。」
泰田感到不解。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几个男人们窥探着泰田的反应,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
「是……嗯,我知道。」
泰田倒吸了一口气,勉强应了这么一声。
第二天上午,在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风势中,神领家的佣人们来到诊疗所,说要把尸体送交给本地的警察,便将尸体带走了。当时泰田听说,岛内并没有什么女人行踪不明,只有投宿在大江庄的两个女人失踪了。
2
泰田瘫坐在电话旁边,苦闷地抱着头。
「然后呢?」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
「只有这样……事情就只有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这样。」
「真是可笑!」式部骂了一声,将泰田硬生生给拉了起来:「葛木的熟人发出了寻人启事,如果那是葛木的尸体的话,应该会有人联络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泰田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尸体呢?」
「被埋葬了……我想是被埋了。我想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报警。」
「你有通报的义务。」
「有——我有,可是他们不让我通报!」
「是谁?」式部正想追问,倏地灵光一闪。
「……是神领先生吗?」
「是的,他交代我不能报警。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没报警,以为他已经报警了,可是他们却交代我,要是警方问起就说没听说有此事。不但如此,我告诉他们这是他杀,他们根本就不理会!」
泰田说着拿下了眼镜,擦着脸。
「……我觉得很可疑,高藤先生说过已经报警了,但是我却有奇怪的感觉。我一直把此事搁在心上,于是便打电话给警方,结果他们竟然说不知道有此事。所以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做了详尽的说明,但警方却一再坚称没有这件事,根本就不理我,最后还说是我在做梦吧!后来神领先生把我叫了去,要我别多管闲事。」
「也塞了大把钞票给你吗?」
「没的事!J泰田不屑地说道:「神领先生没提到这种事,我也嗅不出他有这种意思。他只是命令我不要报警,把事情给忘了。对他而言,这样做就够了。我提出反对的看法,说有人被杀了,事实不该就这样被埋藏于黑暗中,可是——」
泰田变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凶手呢?」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警方连搜查的行动都没有。我知道自己不该让事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但是尸体被神领先生带走了,发现尸体的那些人也口径一致地说没这回事。不知不觉,这件事就被人这么给抹杀掉了。不但如此——」
泰田说到这里又住嘴了。
.「不但如此?」
「……还有人质问是不是我干的,他们说旅客好像失踪了,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所以你就乖乖地闭嘴了?」
泰田点点头。
「是的。我想,如果我说我看到尸体,扬言要报警的话,那些人大概就会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吧!如果他们有本事让警方把个案子给吃掉的话,要入我于罪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不是吗?请不要说我可笑,这座岛上的人一旦说要干就真的干得出来,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或许吧——式部心想。式部曾经有过如果今天白天离开岛上的话,就再回不来的预感。就一般常理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的行李都还留在民宿里。可是,是可能的……式部想着。在这座岛上是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
部松开抓住泰田胸口的手,不,或许应该说他是虚脱了。再怎么责怪泰田都于事无补,就算泰田把事情整个都招了,结果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您跟羽濑川小姐……很亲密吧?」
泰田问道,式部回视着他。
「护士们说式部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在找她。其实,您并不是为了工作。」
式部点点头。
「原来如此。」泰田喃喃地嘟哝道。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是立刻又摇了一下头。他站了起来,消失在隔壁的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罐罐装啤酒。泰田将啤酒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请用」。式部点点头,坐到沙发上,莫名地觉得泰田似乎有意在安慰他。
「那具尸体……确定是葛木——羽濑川志保的吗?」
式部喝了一口啤酒之后问道,泰田点点头。
「但是,她不是有个同行的同伴吗?」
「是有一个,叫永崎麻理。」
式部点点头。没错,是「麻理」。
「事情发生的最初,大家一直在讨论死者究竟是哪一个。她们的行李都还在,可是可以判别身份的尸体都变成那副德行了,根本没办法判断出是哪一个。但事实上她们两个都是岛上出身的人。
高藤先生他们来诊疗所领走尸体的时候,死者是羽濑川小姐还是她的同伴麻理,就成了大家讨论的话题。当时一个年长者问我死者身上有没有伤,他说,如果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她从大腿到腰际一带应该会有伤疤,那是以前她从船上掉落时所留下的伤口。那具尸体上确实是有伤疤,从右大腿的部分到腰际,留有将近三十公分左右的旧的缝合伤疤,所以那绝对是羽濑川志保。」
式部沉默了。要接受泰田所说的话,着实花了他一段时间。
「……那么,永崎麻理后来呢?」
「不知道。找到羽濑川小姐的尸体之后,她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踪影?」
式部皱起了眉头。那代表什么意义啊?
泰田用两手握住罐装啤酒,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不明白,岛上的人并不喜欢我深入追究。只是,当时大江庄确实有旅客投宿,我没有看过她们两位,但是因为这边鲜少有旅客,所以她们还引起大家广泛的讨论。大家说,有两个女人从很远的地方到神领先生那边作客——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住在隔壁的老爹把这个传闻告诉我的,就在她们两人抵达的当天晚上。我问他是打哪儿来的客人?结果老爹说那不算是客人,她们本来就是岛上的人。他本来是笑着说的,但是当我问是哪户人家时,他的脸色立刻就整个变了,变得很难看,就好像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样,好像在生气着虽然以前是这样,但现在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样。
当时我还在想,是老爹自己主动跟我提起的,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他好像也不太想提及她们两人的来历。不只是隔壁的老爹,之后大家的态度也一直让我有这种感觉。大家会说她们是岛上出身的人,但是没有人愿意提及是哪户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听到人们提到她们两个的名字。
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羽濑川那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就我所知,岛上并没有叫羽濑川的人家,应该也没有什么亲戚故旧吧?叫麻理的那个女人好像也没有家人或亲戚。不过岛上倒是有两户姓永崎的人家,所以我想应该有某些关系。」
「永崎麻理是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可能知道?因为根本就没人愿意告诉我。她们两个于十月初到岛上来、本来就是岛上出身的人、是神领先生的客人、投宿大江庄、其中一人被杀,另一人行踪不明——我知道的就仅仅如此而已。看来我没有知道更多反而是一件好事。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因为绝对没有人会告诉我的。」
「是吗?」式部喃喃说道。
「……我无法理解。照常理来说,如果有两个同行的女人,其中一人被发现时死状凄惨,另一人行踪不明的话,那不就代表麻理应该也发生了什么事吗?当我听说另一个旅客失踪时,一直以为大家应该会倾全岛的人力四处搜寻的,没想到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建议,就好像完全没有兴趣一样——失踪了吗?是这样啊?就这样把事情落幕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我无法用贴切的言语来形容,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岛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我怀疑岛上的人再清楚不过是谁杀了志保、麻理发生了什么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为何。我虽然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对岛上的人来说,这个事件大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所以警方并没有接到通报……」
式部口中念念有辞。泰田点点头,又抱住了头。
「我很理所当然地有这样的预感。当高藤先生说他有移动尸体的许可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警方哪可能允许做这种事?啊,也许是会有这种事,但是从高藤先生的表情来看,我总觉得他在说谎,所以……」
「所以?」式部反问道。泰田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
「我验过尸。我虽然不是专业的法医,不过还是尽我所能验过了。还好我有拍立得的底片,我一边检查尸体一边尽可能地拍下照片,将数据保存了下来。」
式部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请跟我来。」
泰田站起来,走向诊疗所,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橱柜。
「我记下了观察尸体的记录,也拍下了所有伤口处的照片、全身的X光片,还有齿颚的放大照片——」
泰田从抽屉当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档信封袋,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上。大量的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堆成一座小山似的。
「我想这些东西——」泰田说道:「应该要交给你吧?」

3
式部拿起照片,检视着上面拍摄下来约画面,不觉呻吟了起来。整个尸体,像烧焦的头部、各个部位的伤势、现场的状况……实在太凄惨了。更让人痛心的是原本好好的一个人,被当成一个物体固定在画面上残存下来,实在是悲惨到让人难以忍受。
「被害人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女性,我想还没有生产过。血型A型,从右大腿部分到腰际一带有旧的缝合伤疤,除此之外身体上并没有特别的特征——羽濑川小姐的血型是?」
「我不记得,好像听说过是A型。」
泰田也不知道针对什么,莫名地点点头。
「全身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四十处以上的伤。我不是专家,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大概都是生前所受的伤,而且当中有几处堪称是致命伤。局部有很多被戮刺的地方,所以我没办法判别她是否曾遭受性虐待。」
式部愕然地俯视着那些在台灯的灯光下,莫名平滑反光的照片。
「……死因呢?」
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
「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能擅自加以解剖,不过——」
泰田说着,找出其中一张照片。
「这是被害人口腔内部的照片。就如你所看到的,上颚深处有水泡和粘膜剥离的现象,而且深达上呼吸道,这是吸进火焰所造成的伤。」
「这么说来……」式部话才说一半,又将话给吞了回去。「葛木她」他本来打算这么说,但身体却抗拒着将它形诸言语。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你是说,当火点燃时,她还活着?」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当时她是否还有意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活着。我推测,凶手先洒上汽油之后点了火,结果使煤渣附着到她的口腔内部。话虽如此,腹部的那个伤口撕裂了腹膜直达小肠,出血情况很严重,所以我无法判定直接的死因是哪一个。当有两个以上的死因同时存在时,通常都以与维持生命最重要的脏器相关者为优先考虑。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来说,我想是被火烧死是直接的死因。」
「凶手将她倒吊起来,在造成她超过四十个地方的伤势之后又点火烧死她……?」
泰田歪着头。
「从残留在现场的血迹来判断,大部分的伤可能都是在她被吊起来之前——在别处造成的。因为有很多伤势严重之处,如果是在发现尸体的现场受伤的话,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程度的血迹。」
「啊……所以废屋那边——」
「你说羽濑川家留有血迹?果真如此,那么那个地方可能就是犯罪现场了。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旁边就有捷径,那个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虽然发生在暴风雨的夜晚,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在那种场所犯下那样的罪行。在某个不会有人看到的安全处所行凶,最后再将被害人带到神社去吊起来,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样推测应该比较合理。」
「的确是。」式部一边点着头,产生一种近似焦躁的情绪。泰田冷静的语气让他感到愤怒。堆放在眼前的这些照片也一样,就好像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欠缺所有与葛木这个人产生关联的因素——但是,把这股怒气指向泰田是不智之举,对泰田而言,葛木只是一个牺牲者、一具尸体。是的,泰田并不认识葛木——这座岛上的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葛木还是在她已经抛弃的过去岁月中的「羽濑川志保」。
「……你还好吧?」
泰田问道,式部抬起头来。看起来善良无比的泰田脸上浮出了体恤的表情。
「我没事,请继续说。」
「哦…好的。所以主要的犯罪现场应该是废屋。但是凶手是如何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带走,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可疑……」
「羽濑川家所在地的下方,好像就是御岳神社。那里下面就是一片森林,前方可以看到神社的前殿。」
「原来如此。凶手是从那边爬下斜坡,在森林中拖拉尸体的?这么一来,确实是走不容易被人发现。」
「也就是说,凶手把她带进废屋里先将她杀害,然后再把尸体带到神社去,在那边进行钉刑,但是她……志保还是一息尚存——」
「或许吧!」泰田说着,又拿出另一张照片。
「头部有几个被殴打的伤口,应该是粗大的棍棒之类的物体造成的,但都不是很严重的伤,而且她双手的手腕上都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是用棍棒殴打被害人的头部,让她没办法抵抗之后,再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另外,凶手还用长度不短的刀刃在她身上刺出四十几个伤。但是,凶手大概不是拿棍棒之类的钝器行凶的。如果只是想杀害一个人,一口气解决就可以了,偏偏凶手却刻意更换凶器。而且这张照片——」泰田说着,指着拍下白皙手掌的照片:「我希望你看看这一张,手掌和手指上都有『一』字形的伤口,我认为这是防御所造成的创伤。被害人企图以手掌推回凶手挥下的刀刃——也就是说,被害人当时还有意识。」
「……那是什么意思?」
式部无法理解泰田的解说,泰田继续分析:
「我不知道当被害人被钝器殴打时是否已经失去意识,但至少可以确定她应该陷入难以抵抗的状态,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应该可以直接致她于死地,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还刻意花时间将被害人捆绑起来,甚至更换凶器,造成被害人身负如此多的伤口。
在这段期间里,被害人恢复了意识加以抵抗,可是凶手并没有一口气给予致命的一击。从这一点来看,凶手的目的似乎不在杀死被害人,虽然他最终目的或许还是打算加以杀害,但是我怀疑凶手在杀人之前,是刻意要一寸一寸地虐待被害人。
凶手是相当憎恨羽濑川小姐吗?或者有这种异常的嗜好?或者这只是一种拷问的行为?不管原因何在,我认为与其说凶手将她带进废屋内杀害,还不如说是对被害人加以凌迟处死还来得比较正确。然后,凶手将被砍得遍体鳞伤的被害人从废屋里带出来,前往神社,这时候被害人确实还一息尚存。但我怀疑如果所有的伤都是在废屋里造成的话,她能存活那么久吗?我推断,有几个伤口——几近致命的伤口,并不是在废屋内,而是在那个现场造成的。」
「为了凌虐而将她带进废屋,为了杀害而将她带到神社去吊起来……」
「可能是这样。」
「好残酷的手法。」式部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她大概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这我不是很清楚。」泰田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她的胃里头几乎是空的,但是我不太敢肯定。而且我连她何时用过晚餐,甚至是否用过餐都不知道,之后的事我就不敢再下定论了。可能是出血严重的关系,尸斑很淡,而且之后尸体的姿势还变换过好几次,所以几乎不足以为参考。角膜被烧毁了,因此角膜混浊的程度也不清楚。至于身体僵硬的情况,可能是被发现当时才开始发生的。
——一般而言,身体僵硬是在死后两三个小时开始发生,四到七个小时后会完全僵硬。以此推测的话,尸体被发现时应该是在死后的两三个小时之间,所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深夜的十二点前后。但由于当晚有狂风暴雨,再加上尸体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风雨中,也就是说尸体处于一种低温的状态,所以死亡的时间或许会更早。反过来说,由于死者生前受了那么多严重的伤,也或许会使得尸体提早僵硬。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因为你不是专业的法医……」
「事情就是这样。」泰田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学校稍微学过一点皮毛而已。如果能把这些数据拿给专家鉴定,或许就可以相当准确地推断出羽濑川小姐是在什么时候死亡的。很遗憾的,我敢论断的是,死亡时间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凌晨三点以前——从火势自然熄灭一事来判断的话,应该是比这个时间更早之前。」
式部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犹豫之后,他觉得非问不可,便提出了那个问题。
「医生认为那具尸体的确是葛木——羽濑川志保吗?」
「这个嘛……」泰田语带安慰地说:
「我不能断言什么。」
「容貌整个变形了?」
式部低垂着视线看着那张脸部照片,照片上完全没有他所认识的葛木的容貌的蛛丝蚂迹。
「因为烧得很严重。不但如此,生前脸上似乎也受了伤,至少鼻梁和一边的眼睑、下唇都有缺损。一方面尸体受损如此严重,再加上我本来就不认识羽濑川志保,所以我没有办法判断被害人是否真的是羽濑川小姐。如果是她的爱人或家人,或许从体型就可以区别出来……有这样的人吗?」
式部摇摇头。
「不过这里任有她牙齿的放大照片。巡回医疗的牙医一个星期会来一次,我这边有器材。既然有口腔的照片,应该可以和她的牙医记录比对。再加上有全身的X光片,如果她过去曾经骨折,就可以和医疗记录相对照,不过她好像都没有这些状况。另外,我还取下了她双手双脚的指纹。」
泰田指着一张纸,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印下了单手的手形,底下则有五根手指头的指纹。转印的效果非常良好,钉子的痕迹自不待言,连手掌和三根手指头上,那泰田之所说的防御创伤等细部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要将这个拿去做比对,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那个年长的人说过羽濑川小姐有某些伤疤,但是我觉得岛上的人所说的话不值得照单全收。」
式部表示赞同。
「有没有凶手的遗留物之类的东西?」
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
「我并没有发现可以据以锁定凶手身份的东西。不过用来倒吊死者的道具就丢在附近,用来将绳子挂到树枝上时所使用的梯子、执行钉刑时所用的钉子、敲打钉子的铁槌、装了点火用的汽油的塑料桶等等作案工具都在,不过看起来像是凶手将散置在岛上的物品收集来使用一样。」
泰田说着,露出险峻的表情。
「若是从留在尸体上的伤势来看,我觉得凶手可能会是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当天在偶然的机缘下看到羽濑川小姐的凶手起了歹念,出于冲动地将她拉进废屋里。
可是,问题在于那个塑料桶,那是从我们附近消防队的值班室里偷来的,那个桶子可不是放置在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带出来的地方。当消防队的人知道台风将横扫本岛之后,集合起来做防灾工作时才发现桶子不见了,还有人跑到我这边来问有没有看到汽油桶。那是七点左右的事,这也就是说,至少汽油桶并不是在羽濑川小姐被杀之后才被偷的,因此再怎么推算,她都不是七点被杀的,否则死后身体僵硬的程度应该更严重。」
「你是说,凶手在事前就做好了犯罪的准备……?」
「我是这么认为。这件事情并不是突发性的罪行。」
式部点点头——很明显的,这是一次有计划的犯罪。有人对葛木抱持着杀意,于是有计划地加以杀害。虽然还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但至少可以确定是岛上的人。因为这一天有台风来袭,渡轮停驶的可能性很高,凶手已经预料到这一点。要是凶手是外来者,可能就会打消念头吧?事实上,出港的渡轮从三点半的那个班次起就停驶了,当游艇于两点出港之后,就没有人能从岛上离开了。
——这座岛上的某个人杀了葛木。
式部低头沉思着,泰田不予理会,继续分析自己的推论。
「被发现可能是作案工具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就我所知,凶器和被害人的衣物都没有被发现,但是现场附近留有足迹。」
式部闻书抬起头来。
「是凶手的吗?」
「很遗憾,并不是。我想凶手的脚印大概也残留在现场,但是发现尸体的人和我,还有之后陆续跑来的人,将现场整个都破坏了。不过当中有一些很明显的、很不同的脚印,从尺寸和形状来看,应该是女鞋的印子。」
「女鞋……」
「当大家来来回回企图将尸体放下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在那之前,由于四周一片漆黑,根本很难看到有什么脚印的,但是当大家拿手电筒来照明,以便放下尸体时我才发现。话虽如此,当时人太多了,到处都是那些人的脚印,所以看不出是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的,不过倒是有几个足迹清晰可见。当时四周都有人,我不方便拍照,不过事后我检视了一次现场的照片,发现那些脚印就在尸体的周围。」
泰田说着找出了照片,拍的是死者被钉死的手,不过旁边确实可以看到残留的鞋。看起来不是像长靴之类的塑料鞋底,而是没有花纹或凹凸线条的平滑鞋底的鞋印,压在火烧痕迹的上头。很明显,那是在尸体被点上火之后所印上去的。
「还有几张也都拍到了。从照片来推断,因为是踩踏在血迹和烧过的废渣上,所以我们可以确定那些脚印是在尸体被倒吊点火之后才印上去的,至少是在我到达现场之前。」
「你是说有女性接近过现场?」
「嗯,我想是这样没错,但我并没有听说有任何女性看过那具尸体。在那样的暴风雨的夜里,很难想象岛上的人会穿着这样的鞋子四处走动,所以我推断那大概是永崎麻理的鞋吧。」
「不可能是牺牲者的吗——?」
「我认为不是。以死者身上的伤势来看,就算凶手支撑着她,恐怕她也无法自行走到现场来。」
的确有道理……式部心想。那么,留在现场的脚印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另外还有箭。」
式部抬起视线,定睛看着泰田的脸。
「——箭?」
「嗯,尸体被发现——我记得大约是在凌晨之前吧?是高藤先生带来的,好像是在神社——神灵神社那边找到的。」
泰田回想着:「那是一枝有着白翎的箭,看起来像是将很普通的驱魔箭加以加工制成的东西。白色的箭翎上沾有血迹,箭轴上残留沾有血迹的劳动用手套或其他东西的痕迹。不但如此,箭上也隐约散发出汽油味,所以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泰田凭着直觉这样解析。
高藤说过他想弄清楚残留在箭翎上的血迹是否是人类的血,如果是人类的血迹,是否就是羽濑川志保的?泰田进行了抗体检查和显微镜检查,得到的结论是人血,而且是和尸体同样的A型,他也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高藤。
「那枝箭现在在何处?」
泰田摇摇头。
「高藤先生直接就带走了,我连拍照的时间都没有。」
「尸体上有箭伤吗?」
「没有。」
「那么那枝箭跟这个事件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也这样问过高藤先生,但他只是瞪着眼,没有给我任何答案。不过,我还是觉得高藤先生心里比谁都清楚。」
「心里清楚……」式部在口中喃喃覆颂着这句话。
——羽濑川志保和永崎麻理两人是神领家的客人,其中一位客人死了,另一个行踪不明。但如果事情就只是这么单纯的话,神领家就没有必要发动他们强大的势力,企图将整个事件消弭于无形了,所以一定有更诡异的理由存在。的确就如泰田所书,神领家似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是谁,或者,搞不好凶手就是跟神领家有关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倾全岛之力企图遮掩事实……
——可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高藤有必要刻意将那枝箭带到泰田这边来吗?他看似想确认那是否是凶手所留下来的东西、是否与事件相关,然而原因究竟何在呢?

4
式部回到民宿,大江一如往常无所事事地坐在账房里看电视。听到式部回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带着僵硬的表情说了一声「您回来啦」。
「今天回来得真晚啊……」大江挤出一丝做作的笑容问:「有什么收获吗?」
「嗯。」或部回答道,大江闻言瞪大了眼睛。
「是吗……那很好啊……」大江说道:「不过这倒挺遗憾的,您难得有了收获,明天却得回去了。」
式部没有回答。他走到柜台前面,要求大江给他一个塑料袋。大江觉得很讶异,却仍然点点头,朝着背后的门口么喝着。洞开的门板后面似乎就是餐厅,老板娘博美立刻探出头来,照大江的吩咐拿出一个塑料袋。
「这个可以吗?」博美拿出塑料袋。
「嗯,对不起,我想要两个。」
博美点点头拿出塑料袋,经由坐在账房里的大江的手交给式部。
「谢谢。」
式部说着,将一个塑料袋折叠起来,然后将这个塑料袋连同手册放进另一个塑料袋中。他一边做着这个动作一边说:
「大江先生,明天有客人要投宿是吧?是什么样的客人啊?」
大江狐疑地看着式部的动作说道:
「那个啊……这种事我们不便——」
「是吗?那我就到外头等着吧!就如大江先生所言,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收获,如果不能继续待在岛上就伤脑筋了。我想要求您的客人,看他是否愿意跟我同住一个房闻?」
「那说不过去的!」大江不悦地说:「不行,我们这边没有这种住宿方式。」
「是吗?」
式部说着,将包在塑料袋里的手册放进怀里。他把手放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地往前探出。
「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大江看起来似乎感到些微的恐惧。
「我想看看您的住宿登记簿。」
式部投宿当天所填写的住宿登记簿是全新的,式部登记在第一页的第一栏。
「不是我填写的那一本,是我来投宿之前所使用的住宿登记簿。」
大江的脸顿时变得火红。
「您说什么啊?那种东西怎么可以让您看呢?」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隐私啊,。我得保护客人的隐私。」
「窥探客人的隐私也算是保护吗?」
大江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挺起厚实的胸口,威吓地瞪着式部。
「什么意思?」
式部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大江的岭脸。
「大江先生——或者是老板娘,都无所谓,你们在检查我的行李时有没有戴手套啊?」
大江瞪大了眼睛,式部压着上衣的内袋。
「我的手册上有某人检视过的痕迹,我想上面应该留有嫌犯的指纹吧?」
大江张大了嘴巴,他一定是现在才发现式部跟他要塑料袋的用意何在。歪着头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博美呆立在门口,一个带着询问「发生什么事」的表情的老女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出头来。
「要是我说手册里面夹着现金的话怎么办?」
「你——」
「我可以说那些现金不见了,金额大概是多少啊……干脆就说连我的卡都被偷走了吧!」
大江一时说不出话来,血色剎时从脸上消退。
「我说啊,窃盗本身并不是什么大罪,但是以前投宿在这里的客人行踪不明,这件事实又怎么说呢?而且其中一个客人还被杀了,我想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你……说什么啊!」
「羽濑川志保被杀了。」式部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这就是证据。」
大江看着照片,低声呻吟着。博美宛如被他的声音给惊吓住似地,转过头去。大江彷佛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抬头看着式部。
「……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做?」
「请让我看看住宿登记簿。」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
「是吗?」式部把视线投向位于大厅角落的公用电话。他转身要走向话亭时,大江大叫:
「我真的不能让你看!已经不在了……处理掉了!」
式部回头看着大江,但也只是瞄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
「是真的!」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式部停下脚步。大江收的儿子来到柜台后面。
「昌也!」大江发出狼狈的声音制止。
「真的是不见了,爸爸叫我把它处理掉,我就放一把火烧了。」
大江昌也带着紧张的表情看着式部。
「……她们两人的行李呢?」
「没有了,有人来带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
「是吗?」式部吐了口气,朝着楼梯的方面走去:「谢了。」

两人曾经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消弭殆尽了——式部回到房间之后这样想着。把行李带走的一定是神领家的人,行李恐怕已经被处理掉了吧?问题在于神领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当式部独自沉思时,有人轻轻敲打着纸门。回头一看,昌也捧着餐点进来了。式部微微地露出苦笑。
「没想到还有晚饭吃。」
昌也缩着肩膀。
「因为早就准备好了。」
「你的父亲跟母亲呢?」
「他们正在吵架……因为我母亲打从一开始就反对。」
「反对?」
昌也一边将料理摆放到矮桌上,一边点点头。
「就是不报警,假装客人不曾出现过的事。母亲说万一事情闹大的话怎么办,所以一直反对这样做。」
「你知道有一个客人死了吗?」
「没有人不知道的,因为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可是大家不但没有报警,连行李都擅自处理掉了。母亲强烈地反对,我也觉得不妥,但是父亲和奶奶一直强调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是神领先生的命令?」
「我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命令啦,因为来我家跟父亲私下长谈的人是管家先生。」
「管家先生?」
昌也坐了下来点点头。
「神领先生家的佣人,是一个叫高藤孝次的叔叔,大家都叫他管家先生。我跟母亲都不是在这座岛上出生的,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是怎么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做出这么糟糕的事情?如果只是交代不要张扬,那我们只要闭嘴不谈就没事了。可是,您叫式部先生吧?客人明明就来过啊!妈妈她觉得很害怕,她说杀人是事实,早晚会有人来调查的。」
「……原来如此。」
「他们怀疑您其实是警方的人……您是吗?」
「不。」式部摇摇头。
「而且还要检查式部先生的行李,管家先生好像这样交代过。爸妈他们曾因为觉得这种行为等于是小偷而大吵了一架,我也觉得再怎么样都不该这么做的。」
「……是吗?」
「式部先生,您要控告我父亲吗?」
昌也的语气有着这种年龄的孩子特有的冷漠味道,但是表情却跟语气背道而驰,很明显地露出不安的神色。
「……大概。」
「大概?这是您自己的事情不是吗?」
「不是我的事,是葛木的事。」
昌也难以理解地歪着头。
「葛木被杀了。」
而且——式部把话吞了回去——她死得那么凄惨。
「失去了一条人命,不应该就这样让事实埋葬于黑暗之中,对吧?犯罪的行为势必要受到制裁,凶手必须得到他应得的惩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把事件公开来。」
式部不想控告大江,但是如果事情公开来的话,至少大江隐瞒事件的事实就会曝光。
昌也定神看着式部:
「式部先生是来找那个叫葛木的人吧?」
「是的。」式部点点头。
「是因为有人委托,还是你自己想找她?」
「都有吧!一方面我想这么做,另一方面,葛木曾经亲口要求我,要是有什么万一时一定要来找她。」
——至少式部自己是这样相信的。
「那不就得了?因为您已经知道她的行踪了,请您放过我父亲吧!」
式部看着昌也,少年带着认真的表情看着他。是的——他的确已经知道葛木的消息了。
「……可是,有人杀了葛木。」
「但是就算您因为这样而把整个事件给挖出来,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啊!」
「问题不在这里!」
式部粗嘎着声音说道,昌也立刻畏缩地缩起肩膀。
「惩罚凶手的确不能让葛木复活,不管凶手有没有被逮捕,对葛木而言或许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了,但是你认为可以因为这样的理由就不把事情弄清楚吗?」
她在工作上表现得非常杰出——式部心里想着。至少式部对葛木的工作表现充满着敬意,对开创出这种结果的她的行为、眼力,也都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在葛木的房间里看到的写了一半的原稿,倏地掠过式部的脑海,那部作品再也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了。帮忙做采访的式部认为,那部作品应该要被完成,那是一篇有价值的文稿。那是搜集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数据而汇集成书的特异少年犯罪档案,但是没有人像葛木那样掌握得了事件的精髓。她想完成的原稿有其意义,她活着的事实本身就具有意义。
「我要找出杀死葛木的凶手。我想,万一在调查的过程中必须控告你父亲,我会这么做的。」
「可是葛木小姐并不是被害者。」
式部惊讶地看着昌也。
「她是加害者。葛木小姐杀了神领先生家的英明先生,所以她才会受到惩罚。」
式部眨眨眼——斗诊疗所的护士是不是说过这件事?她俨说,神领家的某个人被杀了。
「杀人不是要被处以死刑吗?犯人被找到并且接受了惩罚,所以事情到此结束不就好了?」

5
事件发生在七月十二日。当天过午时分,本土的港口发现了一具年轻男性的浮尸。
尸体立刻就被捞上岸,经过港口相关人士的证明,死者确定是神领家的次子神领英明。英明今年二十三岁,刚从熊本县的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在当地的水产加工公司担任顾问。
神领英明的尸体被发现前四天,也就是七月八日,他搭乘上午十一点的渡轮离开岛屿。没有人记得看到他从抵达本土的船上下来,但是神领家在紧邻游艇搭乘处的停车场一区有专用的停车位,有几个人记得英明停在那边的车子不见了。他之后的行踪不得而知,但是车子在当天却被开回停车场。下了班从港口回来的职员,看到英明那辆被开回专用停车位的车子。
可是当天英明并没有回家。他错过最后一班渡轮而在本土住宿,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家人也就不以为意。第二天,也就是九号的晚上,英明还是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联络,这时候家人终于觉得不太对劲而引起一阵骚动,到了十日,终于报警了。
十二日被发现的英明的尸体受到严重的损伤,不过根据判断,是他的尸体在海上漂流时被卷进船舶的螺旋桨所致。推断死亡时间是八日深夜到次日的早上,死因为溺毙,但是身上到处留有许多可能是生前造成的殴打的伤痕。
「——开始有人推测可能是遭到意外。」
大江低着头落寞地说道。地点在二楼的客房,矮桌的对面坐着式部,大江的儿子昌也陪在一旁,像是有意要激励父亲一般。
「有人说可能是在等船的期间四处闲晃,结果不小心跌落海中,还有人认为他身上的伤也可能是那个时候造成的。大家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这种可能性总比被谋杀要来得高,但是警方宣称两者都不能确定,好几次到岛上来打听。」
「可是,真的是谋杀吗?」
式部问道,大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报纸上也没有持续报导。不过我听说神领老爷坚称儿子是被杀害的,很积极地鞭策警方持续查案,只是我并没有听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然后呢?」
「就只是这样。」大江摇摇头:「老实说,我也把此事给忘了。有时候会因为某种机缘而提提起事情的后续发展,可是那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而且说话一失准,还会被老爷责怪——后来那两个人就来了。」
十月一日,两人于深夜来到大江庄。没有事先预约的客人并不多,顶多因为台风的关系,回程的游艇停驶时,才会有客人在来自本土的业者的怂恿下自行跑来。
「一开始她们就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根本讲没几句话,感觉像是很憔悴,也像是太过疲累的样子,反正给人的感觉就是沉默而阴郁。」
客人交代不需要晚饭也不用张罗早餐,她们只需要住宿,刚到时说是住宿一晚。两人就默不作声地进了客房,第二天早上留下行李,一早就出去了。
「当时我还在想,她们是什么客人啊?看起来实在不像旅客,而且本来这里的旅客就不是那么多。到了第二天,我听说了,听说她们是神领先生家的客人。」
既然如此,那去住神领家不就得了——大江还记得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与其说是来拜访神领家,倒不如说是被神领家叫来的还比较贴切,因为她们两人离开时的样子,就好像去接什么苦差事一样。后来听说她们两人都是岛上出身的,但是大江也曾经离开这座岛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并不记得她们两人的长相和名字。
「她们住了——不记得是两晚还是三晚——但是几乎没有讲过话。总之,她们看起来好像不希望别人去打扰的样子,而且也不用餐,所以要说闲聊的话,顶多就是慢走、回来啦之类的应酬话。事实上,在式部先生来之前我还分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
而问题所在的第三天夜里,两人比平常的时间提早一点回来了。
「往常都是在九点或十点左右回来,但是那一天七点左右就回来了。或许是台风来了的缘故,因为从下午起风势就变大了。」
当天夜里有通电话打进来。
「——电话?」
「嗯,对方说应该有一个叫永崎麻理的客人住在这里,请她听电话。那通电话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这样……对方用阴森森的小小的声音叽叽咕咕地说,很不容易听清楚。」
客房里没有电话,大江把安装在账房里的电话保留,上二楼去叫麻理。
「刚好她们有一位正在洗澡,留在房间里的是式部先生要找的人——葛木小姐。」
大江说有电话找麻理小姐,葛木一听,讶异地皱起眉头。她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大江回答「不知道,对方没有报上名字。」当时大江遗不知道麻理是哪一位,便问要怎么办?可是葛木却站起来走出房间。
葛木接起了账房里的电话。大江并没有刻意竖起耳朵偷听,因此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倒是不经意地听到葛木谈了几句便说「她人现在正在洗澡,待会儿请她立刻回电。」葛木拿着话筒抵在耳边,做出写东西的动作,大江了解她的意思,便将备忘纸和笔递给她,可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事,备忘纸就在没有使用的情况下又还给了大江。
「电话好像听不清楚,她还连问了好几次,我记得的只有这些。葛木小姐挂上电话就上二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大概不到八点吧,电话又打来了。」
听到对方的声音的那一瞬间,大江知道就是刚刚打来的那个人,因为同样是阴森而难以听清楚的小小的声音,大江怀疑对方是刻意变声的。电话那头有呼呼作响的强风吹拂的声音,因为那跟这户外传进大江耳里的声音是一样的,所以应该是从岛上打来的电话吧。既然如此,打电话的人应该是岛上的某个人,可是大江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有这种声音、这种讲话方式的人。他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分辨出岛上所有人的声音,但是一直觉得对方是刻意不让人认出声音来。
大江心头有些许不愉快的感觉,但是对方不予理会,只用低沉的小小声音说「请接永崎麻理小姐。」大江心想,他大概是等永崎麻理洗好澡之后再拨的吧?他再度爬上二楼,站在客房外面叫了一声,葛木的伙伴立刻就走出房间。至于电话内容,由于他一样没有注意聆听,所以还是不清楚,不过好像没谈多少话。
「她挂上电话之后就上楼去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就换上衣服下楼来。我看她好像要出门,便阻止了她。我说台风来了,还是别出门得好,可是她却说马上就回来,最后还是出了门。我记得当时应该还不到八点吧!」
「她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只是说走就走了。风势渐渐转强,我有点替她担心。过了九点左右吧,葛木小姐担心同伴没回来,便下楼来了。」
葛木在大厅窥探外面的状况好一会儿:多次进出门口观望,最后大概是太过担心,再也没办法忍受了,于是便说要出门去找同伴。
「风一直在增强,我觉得外出找人实在太不智了。我说也许永崎小姐借住在某个地方,企图安慰她。还跟她说当天警察的船也进了港,如果永崎小姐太晚回来的话,可以到渔协商会借无线电报警,所以要她再等一下。葛木小姐看起来似乎暂时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可是,大概是快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她又说她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我照样阻止了她,但是她似乎再也听不进去了。」
大江只好将手电筒和博美的雨衣借给她,送葛木出门。雨势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风势很强,撑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大江担心地目送着葛木的背影消失于黑暗当中,不经意地看着大厅的时钟,十一点过二、三分钟。
「要是我跟着去就好了。」大江低着头:「因为这里正好位于海的侧胁,我们家又有老年人在,我担心我离家的话,没办法照顾到老人家。再怎么说,昌也还是个小子,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平常这种时候,被台风滞留在岛上的业者们都会前来住宿,但是那当天却没有人过来。要是有其他男人在的话,就不会让葛木小姐单独出门了……总之,她说她要去附近看一下,我只好要她小心点,结果之后就——」
找到尸体的传闻传到大江的耳里大概是四号的四点左右。高藤圭吾来到民宿,问有没有客人,大江说有两个客人没有回来。这时候,大江这才知道其中一位失踪客人的行踪。圭吾检查了两人的行李,要大江保密,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的父亲——高藤孝次前来,今拿起两人的行李,交代大江闭嘴。
「我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做,跟高藤先生说不能乱来,这时候管家先生却提起了英明的事。」
「他说杀死神领英明的人是葛木——?」
大江耸着盾,口中喃喃说道:「他也不是说得那么明确。」
「大江先生相信他说的话?」
「不,那个……」大江把身体缩得更小:「只是,如果说英明是被杀的话,那么一定有凶手吧?当有人刻意跟我说那个……是葛木小姐做的……我好像也没有怀疑的理由。」
「不可能。」
式部不屑地说道,大江立刻缩起脖子。
「我不认识葛木小姐,可是她们两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感觉好像是心不甘情不愿来的,看起来像是被神领先生叫来,而且再跟英明被杀的事情凑在一起想,难免会让人怀疑她们其中某个人可能跟英明的事件有关。我想大概是有我不了解的错综复杂的事情吧……再加上管家先生交代不要对外发表任何言论,我也只有保持沉默了。」
「原来如此……」式部带着嘲讽的心情嘟哝着:「这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被害者失去了身为被害者的立场。葛木不是悲惨的事件的牺牲者,而是遭受报应的加害者。当然,这并不能改变凶手杀害葛木的事实,但是这么一来,凶手的行为就失去了其杀人的严重性。只要有人要求闭嘴,人们就会乖乖地扮演沉默的第三者,对保持沉默一事的抗拒感是如此地薄弱。
「可是,葛木并没有杀人。」
「但是……」
式部制止了想辩解的大江,拿出手册打开来。七月正是葛木的采访工作渐入佳境的时候,他们之间有频繁的联络,也一起到各处去进行采访。翻开七月的行事历来看,果然,七月九日上有「K、七点、寒川」的记录内容。式部在这一天和葛木一起前往神奈川县的寒川,此行是为了采访相关人士。式部于上午七点和葛木碰面,一起离开东京。神领英明是在八日深夜被杀的,如果人是葛木杀的,那么她应该就赶不及在九日早上回东京了吧。
式部把手册拿给大江看。大江一脸愕然,然后很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
「葛木没办法杀害神领英明。」


第五章

1
式部趴在棉被上,摊开时刻表来看。
神领英明在七月八日失去消息。据警方的推断,其死亡时间是八日深夜到九日早上之间。但是九日的上午七点,葛木还在自己家里,式部开车前往她位于板桥的公寓去接人,所以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另外——即使把飞机、铁路、长程巴士等各种交通工具都考虑在内,八日深夜在港口周边的人根本没办法在九日的上午七点之前回到板桥。最后期限是下午七点,如果不在这个时间之前离开港口的话,根本就来不及。
——葛木跟谋杀神领英明一事无关。
当式部聚精会神地思索时,敲门声响起。式部从棉被上爬起来。六叠宽铺着地毯的西式房间里没有任何可称为家具的东西,只有一床棉被。式部的行李被随手丢在房间一角。
这里是诊疗所的一个房间。傍晚离开诊疗所之前,式部把自己被赶出民宿一事告诉了泰田,泰田便说「那就到我这边来住吧!」如果式部恳求大江的话,或许还可以继续住在大江庄,但是想到照片和烟蒂的事,式部难免会感到不安。基于种种缘故,大江的心情是无法抵抗神领家的。大江庄就盖在神领家的所有地上。事实上,看到要离开民宿的式部时,大江彷佛松了口气似地低头致意。提着行李从大江庄回到诊疗所是深夜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回来一看,泰田可能已经睡了吧?没看到他的身影。于是式部便窝进事先腾出来给他住的空房间。
「请进。」式部应了一声,探头进来的果然是泰田。他仍然穿着外出服,看不出原先已经先去睡觉的样子,甚至像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一样,头发和上衣上都有附着尘埃的痕迹。
「我去看过了,式部先生。,」
「去看过——去哪里?」
「废屋。」
泰田说道。式部大感意外,看着泰田的脸。
「……你去那边?直到刚刚?」
「刚刚就回来了。式部先生好像在洗澡,所以来跟你打招呼之前,我一直待在诊疗所那边。」
泰田说着,走进房间里,指着两罐罐装啤酒。
「确实留有血迹。从血量来看,或许可以推测那里就是犯罪现场。为了谨慎起见,我从血迹检验出血型,跟尸体一样都是A型。」
「您看到另一个血迹了吗?」
「看到了。你说的是在座垫上的吧?那上头的血迹我也用试剂验过了,但是我没办法确定血型。不过那样的血量非同小可,从喷溅在橱柜上的状态来看,我怀疑那是动脉的血。我想当时被害者已经死亡了,大概不会错。」
式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泰田能帮他确认这件事固然值得高兴,但是他竟然有心在深夜前往废屋去探个究竟,这个举动反倒让式部留下强烈的印象。本来根本看不出他这个人这么勇敢、这么有好奇心,原以为他会屈服于神领家和岛上人们的压力而不发一语的,没想到现在看来倒是具有完全相反的人格特质。
或许是发现到式部的异样吧?泰田露出不安的表情。
「是我多管闲事了吗?」
「不,没这回事——可是,您这样深入调查不太好吧?获得您的大力协助我是很感激,但是考虑到神领先生的想法,您这样不会有问题吗?而且,您还这样收留我……」
泰田垮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有问题也没办法呀!不过没事了,我连资料都交给式部先生了,一切都才刚要开始。」
「可是……」
「反正被派遣到这偏僻的地方只要待两年就够了。明年春天我得回大学去参加后期研修,在这之前我就忍一忍,待在神领先生没给好脸色的地方。」
泰田说着,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或许他是感到悔恨吧——式部心想。也许泰田为自己帮忙掩盖事实一事感到后悔,现在他企图以自己的方式来做补偿。
「对了,大江先生那边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吗?」泰田说完,随即惊慌失措地摇摇手:「啊,不,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就当我没问。」
「没的事。」式部回答道。
「反正我也正想把打听得来的消息做一个整理,如果你愿意当个听众,反而对我有帮助。」
「首先来整理一下事实关系。」
式部将手册和笔记本摊开在起居室的桌上。洗过澡将一身的尘埃冲干净的泰田一脸佩服的表情看着笔记本。
「葛木是在九月二十九日说要回家省亲,隔天三十号离开羽田前往福冈。」
「福冈吗?」
「看起来好像绕了一点路,不过这大概是为了和同伴——永崎麻理会合的关系吧!因为麻理似乎在住宿登记簿上填上了福冈市内的地址。」
会合之后,两人于隔天的十月一日渡海来到岛上,前往神领家。二号、三号从早到晚都在神领家,出事的三号晚上,两人失踪了。
「晚上七点左右,两人回到民宿。之后有人打电话进来找永崎麻理,此时麻理正在洗澡。电话再度打来是在八点左右,麻理被这通电话叫了出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担心不已的葛木——志保为了找麻理,便于十一点左右离开了大江庄。」
「也就是说,志保被杀的时间是在三号的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四号的凌晨三点之间吗?这中间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式部点点头,重新将犯罪时刻写进笔记本里。凶手在十一点到三点的这段时间内抓住牺牲者,施加暴行,将濒死的身体带往神社钉死,然后给予致命的一击。但是从泰田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熄灭的情况来看,事实上事情的发生应该比这个时间早了一点。
「渡轮早就停驶了,而且这一天有台风来,渡轮从本土那边开出来的最后一个班次是一点半,之后就停驶了。离开岛上的班次则以两点的游艇为最后一个班次。之后风势不断增强,结果过了隔天中午之后,船只才重新出航。本来应该在十一点离开岛上的船班迟了一个半钟头,到十二点半才离开。接着三点半离开岛上的最后一个班次则按照正常的时刻启动,但是原本两点要出港的游艇则因为重要的船只停在本土那边,以致于停驶了。」
「也就是说,三号的一点半之后就没有人能够到岛上来,而从三号的下午两点起到隔天的十二点半为止的这段期间,也没有人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就是这么回事。当然也是可以使用渔船应急,但是我认为从风雨持续加强的深夜到凌晨这段期间,理当完全没办法进出岛屿的。也就是说,凶手没办法在杀害志保之后从岛上逃离。这一天,业者也回到本土上,照大江先生的说法,也没有外来者来到岛上逗留。所以,凶手一定是岛上的人。」
「有道理。」泰田喃喃说道。
「……但是式部先生,那么麻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大江先生一家人之后好像就真的再也没有看到麻理了。他说神领家似乎做了安排,监视衬港口一阵子,不过至少看来她并没有离开岛上的迹象。这么说,或许我们应该推断麻理也遭到杀害了。」
「可是并没有找到麻理的尸体啊?」
「是的。但是麻理的尸体或许被神领家的人先找到了也说不定。」
「是这样啊……说得也是。如果是神领先生,就算找到麻理的尸体一定也会藏起来吧!就跟志保一样……这么说来,神领先生跟这件事是有某种关联了?」
「就是这样。」
式部当然也会这样怀疑,但是大江却断言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用坚定的语气强调,如果神领家的人是凶手的话,就不会这么露骨地企图将事件消弭于无形。即便是岛上的人,如果很明显的有这种怀疑,也不会闷不吭声的。
式部觉得大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照说神领家应该可以更隐秘地、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将事件给遮掩下来。而他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会不会是因为至少神领家的人认为自己跟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缘故?
式部这样分析道,泰田却歪着头。
「他说即便是岛上的人也不会闷不吭声——是真的吗?我倒觉得大家可能认为是发生在老爷家的不祥事件,所以才完全不吭声。最重要的是,如果事件真的跟神领先生无关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将此事遮掩下来吧?可是神领先生为何要隐瞒这个事件?而岛上的人又为何要全力协助?」
「这一点就很难理解了。我想,她们两人跟神领家之间确实是有某些过节。大江先生说,她们是被神领家叫去的,但是那也未必是正确的说法。」
「是什么样的过节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大江先生似乎认为跟英明的事情有某些关系。」
「英明——」泰田瞪大了眼睛:「是神领先生家的?」
「嗯。是神领家那个叫高藤的先生吧——大江说是高藤让他有这种感觉的,说是志保杀了英明。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
式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解说之后,泰田点点头。
「按照时间来说,那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来,羽濑川小姐不是凶手。」
「确实不是。」
「那么高藤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羽濑川小姐跟英明有什么关系吗?还有,她们两个人跟神领先生那边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我不知道。」
式部也问过大江家的人同样的问题,但是大江和妻子博美,甚至连他的母亲兼子都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啊?」
泰田这样问道,式部遂翻开手册。
「羽濑川志保是迁徙到岛上来的羽濑川家的女儿,父亲叫羽濑川信夫,母亲叫羽濑川慎子。她是独生女,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是搬迁来的啊?这可真是稀奇。」
「也不完全是外来人。听说志保的母亲慎子本姓宫下,是出身于岛上的人。」
「啊——要说姓宫下的人家,这边倒是有几户。这么说,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原来如此,与其说是迁徙,不如说是回到老婆的家乡。」
「大概就是这样吧!」
宫下家位于御岳神社附近。宫下慎子是宫下家的小女儿,原本好像是个个性开朗又好强的女孩子,因为讨厌岛上的生活,从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就在没有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自行到熊本找工作,排除所有反对的声音,离开了这座岛。
「宫下慎子是在大江先生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离开岛的,所以大江先生也几乎没有关于慎子的记忆。她也是在大江先生到博多就业离开岛上之后才回来的,因此这段期间的事情是从大江先生的母亲——兼子女士那边听来的。」
在熊本开始独自生活的慎子认识了羽濑川信夫,两人后来结了婚。这些事她也从来没在事前跟家里的人报告或商量过。
「这是昭和四十年左右的事,所以慎子堪称是一个相当前卫大胆的女孩子,因为就当时乡下的习俗而言,女儿理应待在父母身边,遇到有人生的重大事件时务必要尊重父母亲的想法。但是慎子是年纪跟前面兄弟姊妹差了一大截的小女儿,父母亲一向很宠她。慎子一定很清楚,只要她坚持,最后总是能如她所愿。」
慎子结婚之后不久就怀孕了,生了个女儿,那就是志保。可是接下来怀的男孩子却死产,之后的孩子也因为没发现自己怀孕而不慎流产了。同时她也被发现罹患了子宫癌,回到岛上的前一年虽然接受了切除手术,但是愈后情况并不佳。
「听说因为癌细胞转移太严重,整个子宫都切除掉了,以后无法再怀孕生子,而且也因为动了大手术,出院之后慎子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生病之前,慎子是那么地好强而积极,甚至可以说是几近大胆的人,但是因为这样的转变,使她整个人的意志消沉了下来。好像没有人告诉她罹患了癌症,不过她自己对未来也感到悲观,因此才跟身边的人说想回到岛上。她好像一再忏悔着,任性结婚的行为不是好事,不理会四周人的反对离开岛上不是好事,这是天谴。」
「原来如此……」
慎子跟着丈夫和女儿回到了岛上。女儿就是志保,当时才五岁。丈夫羽濑川信夫出生于熊本,跟这座岛没有任何因缘,但是因为体谅慎子的想法而辞掉了工作,和妻子一起搬到陌生的土地上来。他这么做也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慎子的状况比预期得更严重,要是再复发的话恐怕就活不成了。慎子的老家——宫下的家人也可怜女儿,将田地休耕,提供给慎子居住。盖在田地上的就是那栋大夜叉山麓的房子。
「结果,慎子回到岛上两年就死了,好像是癌症又复发了。为了安抚一再坚持不想离开岛屿的慎子,家人让她住进本地的医院,但是没有撑多久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时志保七岁。」
泰田一脸苦涩的表情。
「那么,废屋的血迹是羽濑川信夫的?」
「我想是的。」式部皱着眉头说。
大江兼子一开始说慎子死后羽濑川信夫便离岛而去,当式部想起在废屋看到的老旧血迹,以很坚定的语气说不可能,于是兼子便改口说「失踪了」。
「不是失踪,是死了吧?」式部定定地看着兼子。岛上的人彻头彻尾地企图对外来者掩盖事实——式部有这种感觉,只觉心浮气躁。
「不,是真的。」大江那老迈的母亲瑟缩地躲在大江家起居室的角落,膜拜似地两手合于胸前。或许她是真心期望式部能相信她所说的话。
「……他真的突然就丢下志保不见了。我听说家里好像有发生意外或吵架过后的迹象,家里好像遗留下了黏糊糊的血迹。」
「难道不是被杀的吗?」
「或许。」大江兼子说着,扬起眼睛看着衣部:「但是也有人认为……会不会是刚好相反……」
「相反?」
「嗯。信夫先生是一个沉默而阴郁的人,打从他一回到岛上就有传闻说,他之所以到岛上来,会不会是在熊本待不下去而逃过的?因为一个大男人辞掉工作躲在老婆的老家,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可是那是慎子小姐的——」
「是因为她生病的缘故。但是一开始宫下家的人都在隐瞒她生病的事,因为慎子小姐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传闻。不过也有人说有一些凶神恶煞的外来人来找过信夫先生,双方好像有什么纷争。他们来找过信夫先生好几次,因此信夫先生不见人影之后也有人怀疑信夫先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就是信夫先生做了什么事而逃跑了。」
式部听兼子这么说之后这才注意到,废屋里除了有大量的血迹之外,同时也留有让人联想到可能有访客的痕迹。因此式部推断是访客杀害了羽濑川信夫,但是当然也有反过来的可能性。也有可能羽濑川信夫是加害者,而访客成了被害者,因此羽濑川才会丢下女儿,惊慌失措地逃家而去。
「从此信夫先生就不见踪影,于是才十岁的小志保就被丢下来了。信夫先生的双亲打从一开始就避不出面,亲戚们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所以小志保便由宫下家收养了……」
兼子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很不舒服似地说:
「宫下家的人领养小志保没给什么好脸色。慎子小姐的父亲很宠爱慎子小姐,也很疼小志保,但是似乎就是不喜欢信夫先生。慎子小姐死后,他们彼此也就没有来往了。要说真心话,我想宫下先生大概很想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立刻给我滚出去!」可是要是真这样说,连小志保也得离开这座岛了,因此宫下先生大概就一直没说出口吧?对慎子小姐的父亲而言,信夫先生不见踪影,由他领养小志保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信夫先生失踪一事毕竟费人猜疑……」
兼子说到这里,一边窥探着式部的脸色一边试着找出适当的措词。
「该怎么说好呢……在岛上,有人认为跟这种奇怪的事情扯上关系是很可耻的。看不顺眼的女婿莫名其妙地失踪,留下来的孙女虽然可爱,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领养,传出去是很难听的。再加上父亲是这么地宠爱慎子小姐,所以其他的兄弟姊妹对慎子小姐和小志保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因为他们认为父亲只宠慎子,所以才会让她勾搭上没用的男人,老是跟男人牵扯不清。信夫先生失踪的时候,慎子小姐的父亲已经退休不打渔了,由慎子小姐的哥哥继承家业,而哥哥一向对慎子小姐的任性不以为然,所以他好像反对领养小志保。可是又没有其他人可以照顾小志保……
哥哥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养了小志保,但是可能对她相当刻薄,因此小志保从国中毕业之后就形同离家出走一样,离开这座岛了。听说她进了远方的高中就读,不过读到一半也失踪了。没想到她突然又回到岛上来,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奶奶看到她,马上就知道她是谁吗?」
「没有。我没有跟她说过话,只是打过照面而已。但是当时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不只是小志保,小麻理也一样。后来听说了她们的名字之后才恍然大悟。尤其是小麻理,跟她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我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水崎麻理是什么样的人?」
式部问道,兼子耸着盾低下头去。「她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啊?」在一旁的大江问道,她这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那个……下岛那边不是有一个叫笃郎的人吗?」
「啊!」大江彷佛想到什么似地点点头:「比死去的哥哥还大一点。」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笃郎。笃郎有一个叫弘子的妹妹,你不记得了吗?」
「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大江嘟哝着,转头对式部说:「下岛那边有一户姓永崎的人家,有一个叫笃郎的人,现在已经过世了,他的年纪比我哥哥大一点,跟我哥哥感情非常好。听我母亲这么一提,我记得笃郎先生的确是有一个妹妹——麻理就是弘子小姐的孩子吧?」
大江回头看着兼子,兼子扬起眼睛点点头。式部问兼子:
「然后呢?志保和麻理——她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听起来不像有血缘关系。」
「小志保和小麻理是同学,而且感情很好。其实也是因为小麻理有些事情……」
「事情?」
「嗯,这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再加上弘子小姐也过世了,我想说出来也无所谓……事实上,大家并不知道小麻理的父亲是什么人。」
「是吗?」大江惊愕地问道。
「那是你离岛去工作之后的事,所以你大概不知道吧!」
永崎弘子是永崎家的长女。父亲叫永崎幸平,是一个渔夫,长子就是笃郎,和大江家有很好的交情。
永崎笃郎的妹妹弘子二十岁的时候离开了岛上,听说她在岛外嫁人了,其实那不是真的。她在岛外和一个叫若杉什么的男人建立了家庭是事实,但是若杉其实是个有家室的人,若杉和妻子正处于分居状态。弘子事实上是他的老婆,但是并没有入籍,这是弘子的父亲——永崎幸平也默认的事。其实应该说是永崎幸平自己穿针引线,把女儿交给这个男人的。
「……这是因为离开岛上时,弘子小姐的肚子里已经怀着小麻理了。」
兼子说着,充满歉意似地看着式部。
「当时跟现在不一样,没有结婚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所以做父亲的幸平便强行将她安制在岛外……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很可怜。要是母亲还在的话或许多少可以想点办法,而且如果早点发现,也可以动手术解决,但是她母亲……隆子小姐早就过世了。」
「麻理的父亲呢?」
「我不知道,好像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许连幸平先生也不晓得吧!因为我想要是他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话,就会要求对方负起责任了。」
式部点点头。不知道是弘子闭口不谈,或者是真的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抑或基于某种原因而无法结婚,总之怀着私生子的弘子被迫离开岛上,被赶到有家室的男人身边。
「然后呢……?」
「嗯,就因为这样,弘子小姐姑且就离开岛上。过了十年左右,她先生死了,于是她抱着小麻理回到老家来。但是弘子小姐回来之后身体状况立刻就急速恶化而死了——因为有这样的过往,小麻理在岛上并不好过。尤其是弘子小姐死后,幸平先生和笃郎先生都毫不避讳地把小麻理当成个麻烦。小志保也受到同样的待遇,因此她们之间的感情便很好,就像姊妹一样。也就是因为这样,她们一起到远方的高中念书,从此不再回到岛上来。
岛上没有高中,孩子们都得搭船到本土的高中就读。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好学校,成绩好的孩子都会到更远的寄宿高中去就读。她们两人确实都是聪明的孩子,不过刻意选择那么远的高中,一定也是想尽可能地远离这座岛。」
「她们两人就读同一所高中?」
「不是,我想小志保是就读大分的高中,而小麻理则念福冈的高中。她们只是想离开这里而已。遇到任何节日她们都没回来,小麻理在祖父幸平先生举行葬礼时也没有回来。」
式部点点头。她们两个在这座岛上本来就是被孤立的,于是便建立起特殊的感情,进而一起离开岛上。就读的高中虽然不同,但是之后应该持续保持良好的关系吧!港口的野村也说她们看起来像姊妹一样。对她们两人而言,过去所拥有的事物或许只有彼此了。

式部这样对泰田说明了一番,泰田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啊」,抬头望着天花板。
「所以,岛上的人都不愿说明她们是哪户人家的什么人。但是统合这些信息,我听不出她们两个跟神领家或英明有什么关系。」
式部点点头。
「是的,如果要勉强找出和神领家的关系,那大概就是麻理的母亲——永崎弘子曾经在神领家工作过吧!永崎弘子自高中毕业之后,好像到神领家帮忙过,但是两年后就因为怀孕的事而请了假离开岛上了。同样的,麻理和志保也在国中一毕业就同时离开岛上,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两人离开岛上时,神领英明九岁,要说她们跟英明之间有任何关联的话,那应该是以前的事了。」
泰田失声笑道。.
「和一个九岁的孩子应该不会有足以引发杀意的关系吧?要说有任何关系,那应该是长大之后在岛外发生的事。志保人在东京,要说真有瓜葛,那应该是麻理吧?麻理住在福冈,而英明则就读于熊本的大学。」
「或许,虽然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在熊本和博德,不过这两个人都跟神领家有关。要说这与英明被杀有关的话,引发麻烦的确实应该是麻理,或许我们应该朝着志保只是陪她回到岛上来的方向去想比较正确。」
泰田点点头,讽默不语,做出沉思状。式部也低头看着笔记。
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式部心想——凶手就在岛上;罪行发生于三号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之间;凶手经过事先的计划,于事前准备犯下罪行。不知道打给麻理的电话是否是准备工作的一环。从对方变声的举动来看,很可能是凶手打来的,但是却不知道这与志保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凶手的动机也不明。两人与神领家似乎都有某种牵连,但是内情究竟为何则不得而知。不过要说有人引起麻烦的话,那应该是麻理,她与英明的死有某种关联,而志保大概是被卷进这场风暴当中的吧!
当式部专心沉思时,泰田喃喃地出声说道:
「麻理的母亲——永崎弘子并不想跟神领家扯上关系吧,所以她离开这里,后来又回来了。你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式部翻开笔记。
「回来的时候是麻理九岁时,死亡的时间是隔年。」
「那一年就是志保的父亲羽濑川信夫失踪的那一年吧?」
经泰田这么一提醒,式部忍不住大叫起来。志保和麻理同样年纪,所以推算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私交甚笃的两个女孩子都失去父母之中的一人,而且剩下的一个亲人都在同一年死亡?」
泰田又根据逻辑推问,式部哼了一声:
「好像有点奇怪哦……」
「麻理的母亲的死因为何?」
「老婆婆说是生病……」
「那是真的吗?」
从泰田的语气听来,他是一点都不相信兼子所说的话。他更用隐含着辛辣的语气说:
「弘子的哥哥——相当于麻理舅舅的永崎笃郎也死了,对不对?他又是怎么死的?」
式部摇摇头——他没有问。
「是不是应该问个清楚?麻理不是连外公的葬礼都没回来参加吗?如果舅舅是在外公死后才过世的话,麻理当时一定也没有回来吧?那么,大江家的老婆婆应该也会提到的——说她也没有回来参加舅舅的葬礼。她之所以没有提及,是因为舅舅笃郎死亡是在麻理离开岛上之前的事?」
泰田的语气中似乎带有责怪式部的味道,让式部不得不感到困惑。
「……也是有这种可能。」
「永崎弘子是在羽濑川信夫死亡的那一年,就是麻理跟志保十岁的那一年死亡的吧?国中毕业是十五岁,如果在这段期间连笃郎都死的话,那不表示这几个人是相继死亡吗?」
「或许如此……」
式部也觉得,要说在这座小小的岛上,感情特别亲密的两个少女的父母其中一人于同一年死亡是出于偶然的话,那也未太巧了。但是她们本来就是因为都出自单亲家庭,所以感情才会特别好,这么说来,也不能说这种事太过不自然。弘手的哥哥永崎笃郎没办法确定是什么时候死的,所以也不知道死亡事件是不是相继发生时。泰田似乎企图凸显志保和麻理之间的不合理共同点。
「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内情?」
泰田没有发现式部一脸的困惑,兀自若有所思地嘟哝着:
「否则不就太奇怪了吗?志保杀了英明——这虽然是个误会,但是既然这个误会已经成立,我认为那就有促使其成立的理由存在。但是,她们两人和英明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交集,可是偏偏杀英明的是志保。」
「那是……」
「回头想想,我好像也听过这样的传闻,我听到大家好像都在说这是报应。当时我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想指的大概就是英明的事情吧!」
泰田说道:
「或许这是一种复仇行动?」
「对杀了神领英明的犯人进行的报复——你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吗?某个误以为志保是杀人犯的人为了报仇而杀了志保。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凶手会不会就是英明身边的某个人——也就是跟神领家相关的人?所以神领先生才会利用他的权势将事件给掩盖下来,而岛上的人也全力地加以协助。或许我们也可以解读成,掩盖事实的行动之所以不够彻底,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存在有『这是一种复仇行动』的意识?」
「这种解释也是可以成立,但是……」式部说着,看着泰田的脸。
「话又说回来,神领家到底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泰田微微歪着头。
「您或许已经从护士那边听说了,他们好像是以前的船东,相当于某种领主。而且不只是这座岛,连本土那边的近郊一带好像都是神领先生的——说起来就相当于是领地,所以与其说他是岛上的权威人士,不如说是这个地方的重要人物。至于他为什么至令还住在这种偏僻的岛上就不得而知了。」
「照理说应该迁居到比较方便的本土上去吧?」
「是啊,他们看起来也没进行什么公开的胁政治或经济方面的活动,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上的表像,因为神领家的势力,甚至连当地的警方都要敬畏三分。
正月的时候还有人特地从岛外到神领家来拜年的,据说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当地的名人。我倒是不很清楚,不过当中确实有两三个在选举海报上看过的脸孔。」
「原来如此。」式部一边记下重点一边点点头:「你认识神领先生家的人吗?」
「户长就是明宽先生,神领明宽,大概五十五岁左右:神领太太是须磨子女士,我想大概差不多五十岁。一般说来,这种大户人家多半都是迎娶当地名门世家的女儿,但神领先生并不是这样。岛上的人不喜欢从外地娶媳妇进来,神领先生家也不例外,须磨子女士也是岛上的人。」
这倒是挺稀奇的——式部心想。政治上的网络是没办法排除裙带关系的,然而神领家竟然从岛内挑选新娘,可见他们对外来者的排拒心态有多强烈了。
「不过,神领家其他的亲戚好像都住在本土。表面上虽然和本家一样没有什么大作为,但似乎也以他们的方式形成一个门阀派系。留在岛上的神领只有本家和分家,另外就是神社三家而已。」
「本家还有其他什么家人?」
「明宽先生的母亲还健在,我记得是叫民枝女士,岛上的人都称她为大太太。父亲宽有先生则是早就过世了。明宽先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康明,次子就是英明。康明好像跟我同年纪,他在今年春天过世了。」
式部在笔记簿上振笔疾书。身为前一代户长而且已经过世的神领宽有、其妻民枝,长子是现在的户长神领明宽,和其妻须磨子之间育有两子。第三代长子康明已死,而次男就是据说被谋杀的英明——式部写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听说他们好像也有女儿。」
「是吗?」泰田一脸困惑。
「我想应该说是传闻造成他们有女儿的事实会比较贴切,至少我不知道有人说过曾经见过他们的女儿。」
式部点点头。女儿应该跟大江庄的昌也差不多年纪,但是他们当然会说学校里没有神领家的女儿。一来昌也和母亲博美单纯地相信神领家的女儿是体弱多病,二来大江或他的母亲兼子似乎根本就不曾怀疑过。
「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实际见过宫司先生——杜荣先生。」
大江这样说过。
「而且,之前也有人说杜荣先生是女儿。」
「——女儿?」
「嗯,身为守护者一定要是『女儿』,因为是为了守护——安慰神社的神明而存在的。杜荣先生也女儿长女儿短的,当他退休下来,在神社出现时才被发现竟然是个男人。现在的守护者完全不参与祭祀,不过杜荣先生在举行祭祀仪式时会出现,但也只是躲在帘子里,所以我从来没有直接看过他的脸,只曾在他公开露面时瞄到一眼。说起来我也只看过他一次,他装扮成神子(注一)的样子,涂着口红,远远望去根本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到了某个岁数,再怎么装扮也一看就知道是男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化了妆现身,周围的人对他也以女儿相待——就是这么回事。所以,现在的守护者只是没有公开露面而已,不能说是没有守护者,不过完全不参与祭祀仪式,说起来是有点奇怪。」
大江如是说,但是据兼子的说法,事情好像另有解释。
「我祖父时代的守护者听说就从来没有公开出现过。当上宫司先生之后也就留在本家,之后好像没多久就往生了。听说第一次公开出现时便是躺在棺木里。」
棺木是直接盖着棺盖埋葬的。岛上自古以来的习俗是将尸体运到本土加以火化,然而听说当时却是采用土葬的方式。
「哦……」泰田颇感兴趣地嘟哝着:「真是奇怪啊……可是,姑且不说战前,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应该没办法如此吧?现在有所谓的义务教育啊!」
「话是这样没错……」
总之,神领家的女儿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个问题。被称为「守护者」只是一种惯例,所以连大江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女儿的名字。
「那么——神领先生的长子是因为生病而死的吗?」
「嗯。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是恶性的淋巴肿瘤,因为他还那么年轻,却短短的时间之内就不行了。神领先生并不是一个溺爱子女的人,不过好像还是为此事感到极度沮丧。」
「偏偏次子英明又被杀……」
「一开始有人怀疑是意外。」泰田有点狐疑地歪着头:「有人说是意外,有人怀疑是谋杀事件,就我听到的,意外的可能性好像比较高,可是神领先生好像打一开始就坚持那是谋杀事件。他一再催促警方,说儿子是被杀的,要他们赶快把凶手揪出来。」
「他是基于什么理由这样说的?」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儿子是被杀的吗?或者只是为人父母的在情感上认为那不可能只是个单纯的意外。」
「所以之后就开始进行调查?」
「是啊。总之,神领先生一再催促警方追查凶手,警方好像也进行过调查。我是不知道调查是否有进展……不过志保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坊间的说法好像都变成英明的死果然是个意外。整个事情看起来之所以像是被完全接受,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好像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追查下去,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泰田说到这里,彷佛要再度确认自己的推论似地点着头。
「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感觉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一切都告一段落。尸体找到了,每一件事都被处理好了,神领先生也不再追究英明的事情。从那第二天开始,到处都插起了风车……」
式部皱起了眉头。
「插风车是尸体被发现之后才开始的吗?」
「是的——啊,也不是。本来说那是一种风供养,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习俗,只是刚好从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就开始出现这个现象了。」
「我在港口也听说了将牛只流放到海上以求净化的作法。」
「好像也有这么回事。是为了净化还是为了供养,详情我并不知道。下岛的尽头好像也为此盖了一座庙。上个星期,我们这里的护士摆着一张不太好看的脸色,说她们看超载着小牛的船只前往庙那一边。因为没有路可以通行,所以只能搭船前往那座庙。被带走的牛只事实上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得而知,但是岛上将牛放水流的习俗在近郊是非常有名的,从庙所在的最远的边缘流放,应该会漂流到本土去,所以本土的人们对此一直都很反感。」
式部回想起野村的表情,不禁点点头。
「我来这边时,刚好有牛只漂流到港口。最近也有吗?」
「哦?」泰田瞪大了眼睛。
「那可能是上个星期——尸体被发现之后那次流放的吧!潮水的状况很复杂,光是流放不见得就一定会漂到对岸,所以才会举行祭祀仪式。从下岛流放出去的东西会漂流到本土去,但是万一遇上反潮的话可能又会漂回岛上来,如果再过上顺流的潮水则会再漂到本土,这似乎会随着季节和时间而有所变动。我听说这边的人是以观察流放的东西有没有漂回来来断吉凶的。」
「发生英明的事件时大家是怎么做的?」
「英明的事件?没有,经你这么一提,英明过世的时候,我好像没听说有牛只被流放的消息,或许只是没传进我耳里罢了。不过当时岛上也没插风车。」
式部陷入了沉思——要是风车和牛只都是因为志保的事才举行的话呢?看来好像是凶手把箭留在种灵神杜里的,如果将这两件事情兜来一起思考的话,搞不好这个事件跟那座黑祠有很深的关联。
当式部陷入沉思时,泰田彷佛看穿了他的思绪似地落寞地说道: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过马头这种说法……」
「马头?」
「嗯。」泰田点点头。
「我不记得是在什么状况下听到这个名词的。所谓的马头,就是被祭祀于神社——神灵神社里的神,我曾经这样听说过。」
注一:神子,指在神社中服务,从事奏乐、祈求、请神等祭祀事务的未婚女子。

2
第二天,式部前往神灵神社拜访神领杜荣,杜荣似乎还记得式部。
「您又来啦?」他坐在社务办公室里瞪大了眼睛,然后问道:「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没有。」式部暧昧地回了一句,直接表明来意:
「事实上,我想要请教关于这座神社的更详细情形,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黑祠,而且是一座有宫司先生任职的神社。不过这与工作无关,我本来就对这种东西满有兴趣的。」
「是吗?」杜荣露出了笑容。式部感到有些困惑。杜荣的肤色略白,但是算是一个体格相当不错的男人,个子相当高,骨架结实而壮硕。他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穿着神子的白色服装,脸上化着妆的模样。
杜荣与前几天一样,很客气地将式部请到社务办公室中。
「您说主神叫kanchi神,是鬼的名字。这是鬼本身的名字吗?」
「是这样没错。」
「鬼也有很多种吧?有的鬼个子高大而且长了角,也有些连形体都没有。kanchi神是哪一种啊?」
「这个啊——」杜荣说道,轻轻拍了一下膝盖:「让您亲眼看看或许比较快吧!」
「可以吗?」
「唔,因为不是神体,所以没关系。佛翕平常没有打开,也是为了怕神像受到损伤。看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杜荣说道,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站起来。他将式部带至殿堂,打开堂门。里面只有三畳左右的宽度,铺着木板地板,中间只安置着佛宠。佛翕后方有一扇杉木门,门后似乎还有一个房间。杜荣不介意式部好奇地环顾四周,打开了佛宠的锁头,敞开的门内安置着一尊和人等身大的跏趺坐神像。
式部第一眼看到那尊神像就觉得那是马头观音,也称为马头明王,是观自在菩萨的一个化身。为了解脱众生如饥饿的马匹满脑子只想吃草一样地醉生梦死,此菩萨吃掉了众生不好的嗜好,一心只为灭绝六道众生的苦恼,因此称为马头观音。其形象众说纷纭,有的是拥有三面或四面的脸,正中央的脸的顶部雕为马头,也有像眼前这座神像一样,头部本身就是马头的像。
收纳在佛宠中的是干漆像。马头基本上是绿色或白色的,不过这尊像全身都涂成青色系的颜色。手臂有四只,其中两只打着根本印,优一只拿着斧头,马头的额头上长了一只角。说怪是很怪,但是以马头观音而言却不是特别稀奇的模样。观音五心朝天端坐在如出一辙的莲花座上,观音头部后方则有一个圆形的光圈。
式部定神看着这尊神像,带着困惑的表情回头看着杜荣。
「这……很抱歉,是马头观音吗?」
若真是如此,那就不该称为神像,而是佛像了吧?可是杜荣却笑着摇摇头。
「看起来很像对不对?其实这叫『马头夜叉』。」
「马头……」式部在口中反复念着:「若说是马头夜叉——那是地狱里的狱卒吗?就是牛头马面里的那个马头?」
「是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区为头上长有角,所以才称为马头夜叉。」
「所谓的kanchi神就是马头夜叉吗?」
「好像是的。」
「可是为什么是马头呢?」
住在夜叉岳的鬼,指的就是夜叉岳本身吧——式部心想。降到人间引起灾难的传承,指的也是以前发生的喷火事件吧?可是,那个鬼竟然是马头鬼——马头夜叉?到底原因何在?
就民俗学而言,马被视为跟水有很深的渊源的生物,全国各地可以零星的看到马代表水源的传承,而灵马栖息于岛上,或者栖息于海蚀洞穴的传承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有很多地方奉马为岛神,马就是如此与水或海、岛等有这么深厚的渊源。
「所以才会是马吗?」式部心想。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是马头夜叉?额头上那只角是为了与马头观音做区别而被安上去的吗?话虽如此,马头夜叉头上有角,对式部来说也是一件让人觉得很稀奇的事。经杜荣这么一解说,式部这才看到刻在光圈上的种子上有「ヤ」这个字。马头观音的种子字多半是「ハム」或「カー」,或者是「フー厶」,相对的,夜叉的种子字则是「ヤ」,可见雕刻这座神像的人,或许是有意借用马头观音的形体来表现马头夜叉的神韵。
式部说出自己这个想法,杜荣不禁露出苦笑。
「我倒没有研究得那么深入,上一任的宫司或许就可以回答您这个问题,前任宫司对这种事情知之甚详,您要是有兴趣的话不妨去拜访他。他就住在沿着港口那条路的尽头,往下岛的方向走去就到了。他的房子可能会被误以为是库房,很简陋,所以一看就知道了。他叫神领安良。」
「令尊退休了吗?」
「没有。」杜荣笑着说。
「他不是我父亲,是我叔叔。叔叔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始终没有娶妻生子。当我成为这里的继任宫司时,他就退休回本家去了,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而不高兴,就离开本家了。」
「我去问问看。」
式部说着轻轻低头致谢,目光扫过马头夜叉。
「对了,这尊kanchi神是不是跟弓箭有什么关系?」
式部问道,瞬间,杜荣的脸上露出险峻的神情。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好像不经意地听说神社内供奉着弓箭之类的东西。」
「那应该是您弄错了吧?这边没有这种习惯。」
杜荣的语气似乎隐含着排斥的意味。
「是这样吗?对了,这边是位于高台上的神领先生的分家吧?」
「是的。」一杜荣一边关上佛翕一边回答,脸上的表情更加地险恶。
「目前的户长神领明宽先生跟宫司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哥。」
「啊,那么神领英明就是您的侄子了?」
杜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险恶的眼绅扫过式部。
「我听说英明先生被杀了。」
杜荣倏地移开了视线。
「是您误会了吧?我侄子是因为意外而身亡的。」
「是吗?可是明宽先生却好像费了很大的工夫请当地的警察办案。」
杜荣一边走出殿堂一边回头看着式部,脸上再也没有一丝丝笑容了。
「那是哥哥脑袋坏掉了。警方明明说是意外,他却坚称是被杀的,始终不肯退让。不过他最近好像终于接受事实了。」
「什么事?」杜荣嘴巴上虽然这样回答,语气中却充满了冷漠的拒绝意味。
「十月三日——就是台风天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宫司先生人在何处?」
杜荣的眉头快速地挑动了一下,他歪着嘴角,露出一丝冷酷刻薄的笑意。
「原来如此,您并不是单纯来这边旅游的吧?」
「我是为工作而来的。」
「在那天之前,我因为有点事外出了,因为听说有台风要来,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勉强赶上最后一班船,回到家之后因为太累就睡觉去了。不过那天晚上,我跟一些担心神社情况的人们聚集在社务办公室。」
「那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不巧我没注意时间。」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当中也包括本家的人吗?」
式部问道,杜荣对他投以冷冷的一瞥,转过身去。
「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件事吗?」

3
杜荣所说的房子一看就知道了。顺着港口沿岸延伸的道路往下岛的方向走去,就可以看到在尽头的前方有一条通往斜坡的小路,小路前就有一栋彷佛被芒草所掩埋,看起来像是仓库的老旧建筑。蔓草攀爬在脏污而铺着木板的墙上,几乎将整个屋顶都给覆盖住了。屋顶上勉强铺着瓦片,但是到处都有缺损之处,秋天蔓生的野草草根向下垂挂着。
式部有点怀疑这样的房子真的有人居住吗?他一边狐疑地想着,一边隔着已经褪了色的三夹板门,对着屋内寒暄。于是,一个瘦小的老人采出头来,他正是穿着洗得褪了色的工作服的神领安良。
式部递出名片,说自己对神社有兴趣,是在杜荣的介绍下前来拜访的,安良只说了一声「是吗」,就催促式部入内。屋里的空间大概有六畳宽,铺着榻榻米的四畳半隔问之外便是一间水泥地房,水泥地房间的角落设有流理台和火炉。单薄的棉被散乱地铺在四畳半的榻榻米上,式部姑且就坐在四畳半房间的边缘。安良拿着容量有一公升的酒瓶问「要喝一杯吗?」,式部摇摇头。
「我想请教您关于神灵神社主神的事。」
安良啜了一口倒在锰杯子里的酒,然后点点头。
「听说kanchi神有个别名叫『马头』一为什么呢?」
安良看着式部的脸,微微地歪着头。
「你看过佛翕了?」
「承蒙杜荣先生的热情招待,特别让我看了一下里面的神像。」
「那不就清楚了吗?」
「佛宠里收纳着马头观音,杜荣先生告诉我那叫『马头夜叉』,但是看起来像是一尊马头观音,只是额头上长了角这一点有些不同。那尊像打着根本印,也有莲花座和光圈,看起来就像佛像一样。不过光圈的种子上却刻着『ヤ』。」
安良微微地笑了。
「哦?看起来你倒真的是有兴趣啊!嗯,那是马头夜叉没错。」
安良说着,翻找堆积在铝制的烟灰缸中的烟蒂。式部从怀里拿出香烟,安良见状,喜孜孜地伸出了手。
「所以我们才叫马头、马头的,不过并没有什么记载说kanchi神就是马头夜叉。不过话又说回来,本来就没有什么完整的记录,但至少从残存下来的记录中可以知道kanchi就是夜叉。虽然记录中写着鬼啦夜叉啦什么的,但是并没有马头夜叉的记述,也没有写着马头。在老旧的图版上,它是裹着虎皮兜裆布的鬼的模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记录上有『弘化丙年』几个字,所以俺想是弘化三年,大概是一百五十年前左右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古老。建造那座神像的是神领本家,不过俺并不了解他们是为了什么理由要建造那种东西的,俺想大概只是纯粹想建一个马头夜叉吧!」
「不是马头观音?」
「嗯,因为所谓的马头鬼并没有明确的形体,俺想当时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雕塑才好,所以才把秘做成那个样子。可能是因为很少有马头神明,于是就干脆造一个马头观音,但又因为它是个鬼,才会安个角上去吧!」
「啊……原来如此。」
「之所以雕塑成马形,是因为这里是座岛屿吧!至于为什么是马,不巧俺也不清楚。不过就因为有那座神像,所以岛上的人都说马头马头的。」
「那么,供奉的主神本来就kanchi神,而所谓的马头是从神像而来的通称吗?」
「俺想是吧——那个东西做好之后,记录中就出现了马头鬼这样的说法。唔,怎么说是个鬼,而且还是个吃人的鬼,所以挺可怕的。」
「神像的两只手臂各拿着莲花和斧头。」
「因为莲花和斧头是马头观音所拿的东西,不过牛头马面也有斧头啦!」
「没有弓箭吗?」
式部问道,安良露出嘲讽的笑容,凝视着快烧光的烟头。
「杜荣是怎么说的?」
「他说完全无关。」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家伙啊!」安良笑了:「俺是不知道马头在袭击人类时是使用什么武器,不过确实也有用弓箭。当它准备要吃人的时候,就会竖起白翎箭告知,这是自古以来的传承。所以盒子里面装的是弓和箭,箭头的根部是白色的。」
式部心中灵光一现——原来在神社被发现的箭就是这个意思?此时安良说道:
「那具尸体被发现之后,箭好像就立在神社里吧?由此看来,我想立箭的人大概是想告诉大家,这是马头神所做的。」
式部惊讶地看着安良。
「安良先生不是神领家族的分家吗?」
安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笑了。
「那只是名义上的分家。虽然是有血缘关系,但也仅止于此,否则俺怎么会住在这么破旧的房子里呢?」
神领家的大宅院跟这边的落差确实太大了。安良平日靠什么食物过活不得而知,不过看起来不像过得多富裕。即便有血缘关系,但是大概没有受神领本家的任何恩惠吧!
「听说安良先生是杜荣先生的叔叔,这么说来,您不也等于是明宽先生的叔叔吗?」
「就血缘上来说是这样没错。上一代的宽有是俺的哥哥,他的长子是明宽,三子是杜荣。俺跟杜荣说得好听是分家,其实也只是名义上而已,咱们虽然出生于神领家,却不属于家族里面的人。」
式部不解地歪着头,安良便说:
「那个家族有所谓的守护者。根据古老的传说,夜叉岳住着吃人的鬼,后来有旅行路过的修行者惩罚了那个鬼,修行者的后裔就是神领家族。唉,这是常有的传说啦!不过之后马头神就被神领家镇住了,神领家里面有神社,那就是马头神所住的地方。因为一马头神是食人鬼,只要一掉以轻心,它就会溜出去杀生,所以需要有一个能取悦它的人,好随时监视着马头神,让它不至外出为恶,这就叫『守护』。」
「听说安良先生以前也是守护——」
「是的,通常都是三子或长女担任守护一职。担任守护期间,对家族而言就等于是宾客,是为大家安抚重要神明的客人,所以家族中的人莫不慎重以对。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时期,守护也会穿着绢质的华服,吃着丰盛的佳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说着,安良苦闷地歪着嘴角:
「俺是在虚岁七岁的时候担任守护的,就是满五岁发生战争之前。俺每天穿着绢衣,餐桌上摆满了华丽的涂漆餐具,当时老奶奶和姊姊还只穿着棉裤呢!俺几乎是每天玩耍过日子的。嗯……俺后来大概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去职的吧!杜荣那小子成了继任的守护,俺则退居神社的宫司,结果俺对于外面的事是一概不知。」
「一直没有公开露面是真的吗?」
「是真的,连家门都不出一步,只有在举行祭祀仪式时才会出门。那叫『除恶』。」
「除恶?」
「就是净化不好的事情。一旦发生不祥之事,就将牛只奉献给马头神,也就是牺牲。人们从下岛将牛只流放到海上以去除灾厄,要是牛只没有再漂回来的话,就表示马头神接受了牛——也就是灾厄已除,万一漂回来了就表示灾厄仍然存在,此时就要举行称为除恶的祭祀仪式。话虽如此,但根本就不会有漂回来的情形,这个宫司都知道。」
「知道?」
「是的,牛是从海岬外侧的岩场被流放出去的,流放的时辰还要根据历书来选定,再选一个流放出去就不会再漂流回来的地点。因为这是事先就知道才进行的,所以也等于是一种诈欺的行为。事实上根本没有举办过什么除恶的仪式,流放牛只也就因此而称为除恶了。」
式部点点头:「原来如此,所谓的除恶就是去除灾厄的意思啊!」
「另外就是祇园祭。说是祇园,其实那跟八阪神社杜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御灵法会,简单说来就是镇住马头神的灵魂的仪式。大概因为是在同一个时期举行的御灵法会,所以才这样称呼的吧!」
「也就是说——」
「旧历的六月,就是七月的伏天。至于公开露面,另外就是在举办氏神的秋祭,那时候会被尊为客人,在供品仪式当中露个脸。虽说是露脸,但也只是坐在帘内而已,其他的时间都躲在库房当中。唔,至少还可以看个书什么的。俺那个时候没有电视,里面也没放收音机。后来突然就有人跟俺说俺的任务已经结束,所以就这么被赶出来了。有一阵子,俺还躲在储藏室里头呢!」
如果之前真的连家门都没踏出过一步的话,突然被迫与外界接触,一定会觉得很可怕吧?而且世界的局势从战前到战后还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
「可是,您也没去上过学吗?入学通知呢?」
「没有没有!因为俺根本是不存在的人啊!担任守护的那段期间是没有户籍的,也没有人会要俺到学校去念书,更不会有入学通知书。再说俺当时太小,还不会被通知入学。」
「没有……户籍?」
怎么可能——式部的意思是这样,安良笑了。
「被免除职务来到外头之后当然是有户籍,俺是不知道这中间是怎么安排的。俺因为好奇的关系曾经去查过,结果发现杜荣也没有户籍,可是当他被免除职务的时候,竟然就入了上一代的户籍了。」
「做得还真是彻底啊……那么现在的守护者也做了这样的安排?」
「也许吧!」安良把脸转开,又点了一根烟。
「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只觉得实在太宽广了,根本不知所措,不过俺也已经习惯了,习惯这种事其实是很快的。这时候,俺才知道上头的哥哥就是神领家的老爷,我充其量只是个绅官,而且还得照顾前任的宫司和他的家人。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一旦新的守护者就任,之前的守护者就成了新宫司,而前一任的宫司就去隐居起来。很久以前,就算退下来当宫司也不会结婚,所以新的宫司就必须负责照顾隐居的前一任宫司,彼此之间只是因为职务的关系而连系在一起,并不是真正的亲子关系。所谓的神领的分家,大概就是这样一代一代衍生出来的吧!
突然就这样被丢到外面的世界,被塞到寒酸的分家,而且其中还有一位前任宫司。之前是个女宫司,现在则是摆着一张晚娘面孔等着你去伺候呢!再加上老婆婆还有先生和一群小孩,俺就得负起全部的责任。俺年轻的时候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还曾经荒唐过一阵子。当时觉得对什么事情都看不顺眼,还曾经想过干脆离开这座岛吧!可是,也做不来。本土太大了,到现在都还让俺觉得害怕。」
「当守护者的期间就得变成女人吗?」
「对啊!」安良咯咯地笑了:「现在想想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在担任守护者间根本就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虽然有着女人的外形,但却不是个女人。俺想这其中的意思就是说『你本来就不是个男人』吧!」
「不是男人——」
「是啊!俺不是说过俺七岁之前一直住在神社里吗?以前戴冠的年纪大概在十四、五岁左右,七岁之前根本不算是一个人,到了十五岁才是真正的大人。你认为这段期间算什么?」
「童子——吗?」
「就是童子。所以守护者在虚岁七岁的时候就职,之后就不再增长年纪了。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并不是要你变成女人,只是告诉你,你不是男人而已。你不属于神明的范畴,也不属于人的范畴,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所谓的守护者大概就是这种存在吧!说穿了,守护的任务就是服侍神明。」
「原来如此。」式部点着头:心里产生了某种疙瘩。要说这是过去的风俗习惯的话他倒可以接受,但是守护者现在还存在(被当做是存在的),现在这座岛上仍然对这种风俗信守不疑。目前——只能这么说——这种几近顽固的恪遵习俗的作法实在太异常了。而此时出现了尸体和箭,就好像宣告是马头鬼杀了被害者一样。
「可是,话虽如此,安良先生毕竟也是神领家的一员吧?很冒昧地请问一下,您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个嘛——俺其实很想抬头挺胸地说是自己不喜欢被豢养的感觉,但是到目前为止,俺还得靠侄子明宽给的零用钱苟延残喘呢!虽然俺可以像前一任的守护一样接受杜荣的照顾,或者俺也可以说想在本家过着愉快的隐居生活,他们应该也会让俺如愿的,但是……俺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式部莫名地有种这是身处边缘的感觉。尽管对这座岛感到厌烦,却没办法离开——安良一定对「外界」感到很恐惧吧!追求自由的心情和恐惧的心态互相抗衡着,结果能够使他内心得到妥协的地方,就只有这岛屿的边缘了。从脏污而黑暗的小窗可以看到港口——还有对面的外海。
「……神领先生好像有意把发现尸体的事埋葬于黑暗之中哦?」
「看起来像是这样。不过,怎么可能把真实存在的事情化为乌有呢?」
「他为什么要达遁么做?」
「这个嘛……俺想就算你去问明宽,他大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吧!」安良带着难以看出他的真实想法的表情笑着。
「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啊!要勉强说来,得到的答案大概会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吧!这并不代表背后有什么黑幕,或者明宽那小子做了什么事。要是怀疑有什么内幕的刚话,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这座岛自有它许多传统的脉络和风俗,所以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就成了大家的一惯习性。」
「是吗?」式部心里想着——是那座黑祠的关系吗?这座岛以前存在着一个秘密,岛上信奉异端之神一事,是绝对不能公开的事情,所以才会极力避免引起外人不必要的注意——这已经成了这座岛的传承了吗?
安良带着彻底了悟的表情,望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
「唉,站在明宽的立场来看,大概是因为被碰触到心里的伤痛,所以不由自主地想要掩饰吧!」
「您认识死者羽濑川志保吗?」
「不认识,只听说她是以前在岛上出身的人。」
「发现尸体之前也有人死亡吗?」
安良讶异地看着式部,然后「啊」了一声。
「你是说英明吗?」
「我听说他是被杀的。」
「他的确是死了,明宽好像坚称英明是被人给杀害的。」
「那是有什么理由吗?」
「怎么说呢?英明的死让明宽大为光火,因为他才刚失去长子。」
「他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吧?」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家只有两兄弟啊!长子死后次子也跟着死了,那要由谁来继承家业啊?在他们家,没有任何事情比血统和继承家业来得更重要了,偏偏血脉眼看着就要断绝,他当然会火冒三丈。也难怪他会乱发脾气,嚷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没有女儿吗?」
「守护者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因为守护者是客人,说起来应该已经不是家族的人了。虽然按照法律规定女儿也可以继承家业,但是对他们家而言法律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世代传承守护的东西比人还重要。因此虽然有守护者,但守护者不能列入继承人的行列当中。能继承家业的只有康明或英明,偏偏两个人都死了,这样下去他们的血统就要断绝了。唉,以现代人的说法,他们的家业大概就要破败了吧!所以他才一直歇斯底里地宣称儿子是被杀的,要是抓到凶手一定要将他倒吊凌迟。」
安良的一句「倒吊」让式部猛然一惊。
「事实上呢?」
「这个嘛……」安良将烧短了的烟送到嘴边,连烟屁股都烧成灰的香烟只剩下滤嘴的部分。他恨恨地丢掉烟蒂然后说道:
「俺觉得把那件事说成意外是挺可疑的。你对于那个事件到底听说了多少?」
安良如此问道,式部便将到目前为止得知的情形描描述了一遍——七月十二日,神领英明的尸体在九州岛本土的港口被发现。七月八日,英明离岛,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据推断,死亡时间是在当天深夜到第二天九号之间——
「就是这么回事。英明好像是说要出门去买东西,他搭乘十一点的渡轮离开岛上。」
据警方打探得来的消息,虽然找不到看到他下船的人,但是却有人目击英明的车从位于本土港口的停车场消失了。他的现金卡和信用卡在城里使用过,从收据上的戳印来看,渡海到本土的英明确实是立刻上了车,直接前往城里。尤其是使用现金卡的英明,身影还被监视器给拍了下来。下午一点,使用卡片的那个时间点,英明的确还活着,但是之后却完全失去了踪影。推断死亡时间是八号的下午十一点到第二天九号的凌晨五点之间,死因是溺毙,经确定,尸体在海上漂流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当天傍晚,有人目击英明的车子回到停车场,但是并没有人亲眼看到英明,而警方也没办法确定车子是在什么时候回到停车场的。
「车子回到停车场啊——」安良说道:「如果英明在回程的某个地方不慎跌落海中而溺死的话,车子应该会停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吧?可是车子却回到停车场了。万一他是发生事故,地点应该就在港口周边从停车场可以步行前往的范围之内,但是那一带并没有可能会让人跌落海中而溺死的危险场所。而且当时是夏天,英明从以前就是个游泳高手。」
式部回想着港口周边的地形。港口附近的海岸线确实是绵延的岩岸,并没有危险的山崖之类的地方。
「再加上港口周边多的是人,要是英明在那边闲晃的话,总不会没有人看到吧?因为那附近的居民没有不认识英明的,但偏偏就没有人看到英明。而且当天还下着雨,有人在那种天气还有闲情逸致利用等待渡轮的空档四处闲晃吗?」
「确实有道理……」
「再说,英明死亡的时间不是在傍晚而是深夜。不是说死亡时间是晚上的十一点到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左右吗?那在这之前,英明人在哪里?俺想或许他根本就没上船,而是逗留在港口周边吧?」
的确很可疑。如果朝意外事故方面去想,这是相当不自然的状况。
「我认为明宽那小子之所以一直嚷着英明是被杀害的,是因为太过气愤才口不择言。不过姑且不论他情绪性的发言,俺倒认为英明的确是被某个人给杀了。」
式部点点头:
「英明买了东西回到港口,将车停进停车场……」
「问题就在这里——将车子停进停车场的不见得就是英明本人,也有可能是凶手给了英明重重的一击,将他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再把车子停回停车场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英明从城里回来的路上接凶手上了车,而且凶手知道英明的停车位置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俺怀疑凶手和英明是认识的。就算英明确实回到港口来,英明应该又从港口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不太可能在港口周边遭到袭击。再说,三更半夜在那种地方闲晃总会引人注意的。俺认为他可能是跟凶手一起前往某个地方,照这么说来,凶手一定是熟人了。」
「可是他们怎么前往那个地方?」
「俺觉得不太可能是步行,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否则就是凶手开车吧!因为英明好像并没有搭巴士。不管是步行或是搭车,除非对方是熟人,否则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式部姑且点点头。
「跟英明认识的人可能很多,但数量还是有限,要是一步一步去调查,俺相信一定可以从中找出可疑的人。如果是岛上居民的话,要找出那个人可就更容易了。因为那家伙八号那一天是不可能回到岛上来的……明宽那小子看起来似乎冷静下来了,矛头也收敛了起来。」
式部看着安良。
「收敛的理由——是因为冷静下来了吗?」
安良一脸讶异。
「俺不是在怀疑理由,但是你为什么这样问?」
「不是因为尸体出现的这个理由吗?」
安良突然问瞇起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地怪异,既像在笑又像在发怒。
「那个女人被杀跟英明死亡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安良那削瘦衰老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然而那瞇成一条缝的眼光却锐利无比。
「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志保的尸体被找到之后,风供养就开始了。」
「是这样吗?」
「我也听说了牛只被流放的事,那是除恶仪式吧?」
「或许吧!因为发生了这么惨的事。」
「风供养也是一种净化吗?听说那是为了安抚kanchi神。」
「是的,算是一种净化作用吧!利用这个仪式来抚慰马头神,希望恶事不要波及到自己。」
「为什么一发生不好的事就需要抚慰马头神呢?」
「俺想可能是因为死亡是属于马头神管辖的领域吧?」
「可是为什么要用风供养呢?将牛只流放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马头神希望这样。有人说,将牛只流放是因为马头神这样交代,而做风供养则是因为听到风声,马头神就可以睡得安稳。」
安良这样回答,又露出浅浅的笑容。

4
离开了安良的庐庵——说起来是太过简陋了——式部走在港口沿岸的道路上。太阳正要爬过中天,风声喀啦喀啦地响着。
式部一边听着风声一边思索着。
——马头这样交代、马头安睡,这一定只是古老的传说,而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有别于这个故事本身所带有的妖术的意义。
风车、风铃——招风——尽管杜荣否认这是在送风,但是式部认为风车和风铃一定都是用来呼唤风的崇拜物。
但是,要说马头夜叉就如字面上所说是马头或马都可以,就天干地支的十二支而言,马就代表「午」。在阴阳五行说当中,将十二支分配到五行,午属火气,尤其是「火气之旺」——也就是被视为火气之最。另外五行说所言「三合之理」中,火气之旺也就是「午」是火中之火相,而呼唤风来抚慰马头夜叉就不合理了。风会使火势扩大,不会使火熄灭,如果要安慰、镇抚马头夜叉的话,求的应该是水吧?
另一方面,人们为了除恶而将牛只献给马头夜叉,看来牛似乎是绝对的条件,但式部也搞不清楚马头夜叉和牛之间的关系——十二支中所说的「丑」,在五行当中就相当于水气。
丑是水气,其也符合代表终结的「墓」之意。如果以「三合之理」而言,那就是「金气之墓」。奉献水气之「丑」以抚慰火气之马头夜叉,乍看之下似乎相当适合,但是以水气之墓的「丑」来对付拥有火气之旺的马头实在不太可靠。而且「丑」在另一方面也同时是金气,火则能溶解金属——亦即「火克金」。
怎么想都无法释怀——式部在码头停下了脚步。附近的仓库和加工厂前面有几个人,每个人都对式部投以极不友善的眼神。对岛上的人而言,式部可能已变成不请自来的不远之客了吧!
岛上的居民为什么要企图隐瞒整个事件呢?式部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那是神领家的命令吗?或者是因为与神领家的丑闻有关呢?抑或单纯的只是岛民们企图避开外界的目光的特质——或者以上皆非?
式部不认为神领家把他设定为调查事件的人,否则港口的野村或濑能早就被下禁口令了吧?如果掩盖事实的作为只是为了顾及神领家的利益、遵照神领家的意思的话,神领家这种半调子的掩饰手法究竟是好是坏?式部有一种感觉,自从他跟大江表示自己前来寻找羽濑川志保之后,听到消息的神领家赶忙下禁口令是如此地迅速而且太过彻底,因为没有任何人回答「看过」、「知道」两个来自都市的客人。
式部心想,这是不是这座岛本身的意思?泰田说过「有一种能够体会的感觉」。从尸体被发现之初,岛上居民就没有企图掩饰此一事件的意思吗?而且还是面对凄惨至极的尸体也丝毫不为所动的坚定舆论。神领家之所以对大江和泰田施加压力,只不过是以如同首长的指示的形式使这件事情明显化而已。没错,不需神领家多说什么,志保的死是一种禁忌——对岛上所有人而言。
「白翎箭……」
成为岛上祭祀重点的黑祠,祠里有着彷佛宣称马头犯下罪行的箭。从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全岛开始兴起的风供养,还有除恶仪式——
式部必须找到的是事件的凶手以及凶手犯下罪行的背景,但是他总觉得似乎不能忽略背景之一的那座黑祠的存在——马头夜叉的存在。
然而,那个最重要的马头夜叉却让人无法释怀。被称为马头是因为那座神像的关系,古时候只称它为鬼、夜叉。岛上原本就有夜叉,是因为在建造那座神像时,基于某种理由而选择了类似马头观音的外形——马头上多了一只角,深蓝色的身躯加上四只手臂。
当式部陷入沉思时,突然间,风平息了下来。喀啦喀啦的风声彷佛潮水消退般回归静谧。如果要送风,那么若不选在相当于木气之墓的辰月——。三月,或者未月——六月的话,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未月?」
式部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着。安良是不是说过马头祭是在农历的六月?
「……是送风吗?」
式部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如果马头夜叉与未月搭配起来的话,送风以镇住木气墓的马头夜叉,那就合情合理了。
——然后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未相当于火气之墓,想要抑制火气就要用相克的水气「丑」,这就是「伏天丑」根本的意义。
——所以才会用牛吗?
可是为什么马头是「未」?人们说是种灵,或者所谓的马头就是御灵?或者——「角……」
马头观音没有角,马头夜叉原来也没有角。马头观音的马头是蓝色的,但那是代表白的意思,而且只有马头是这种颜色,马身并不是蓝色的。
「蓝色的马……蓝色的一只角……」
——难道不是马?
神通称为「kami」或「kamu」,灵则读为「chi」,所以「kamuchi」加上地方口音就变成了「kanchi」吗?马头夜叉是蓝色的,有角,属于木气,为「未」,名为「kanchi」——
「是解豸吗……?」
那是中国传说中的一种有着蓝角的羊,它会用角戳刺有罪的人以昭示天下。
式部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平静无波,呈现铁青色的宽阔海面。海中的孤岛——这海除了连接本岛和本土之外,同时也通往中国大陆。九州岛西北部从某方面来说,其实跟中国大陆的距离比跟日本还要近。
不是马头观音也不是马头夜叉——式部可以确定这件事。
没错,那是解豸,只不过是有人借用马头观音的外形来表现日本没有传承的解豸,而使看到那尊像的人单纯地联想到马头夜叉,只是这样而已。解豸专门负责告发有罪之人。
「不……」式部摇摇头。
白翎箭、行刑的宣告,解豸是在制裁有罪之人。
解豸是一种羊,所以于未月举行祭典。企图赎罪时则以克住火气的水气献上牛只,以送风的仪式祈求制裁行为不要无限制地扩散开来,能够早日平息。
日本没有羊鬼,也没有制裁人类的精灵,所以才会选择解豸——是这样吗?
夜叉本来就是存在的,夜叉专门用来制裁人类。因为制裁人的罪行,所以称之为「解豸」,解豸相当于文字中的「种灵」。人们雕塑了有着一只角的羊头的夜叉神像,而这尊神像看起来却像马头鬼,所以那并不是马头观音,是马头夜叉,是「马头神」——


第六章

1
以前,鬼栖息于夜叉岳,经常下到村落来袭击人类。有一次,旅行的修行者听到了这个消息便来到岛上,修行者抓住了鬼严加指责。
——为什么要袭击那些没有罪过的人,让他们受苦?
鬼痛苦地挣扎,经过三天三夜之后降服于修行者。它发下重誓,从此不再做出袭击无罪之人的行为,然后逃回山上去。,
然而,马头鬼袭击人类的事情并没有就此中断。马头鬼发誓不袭击无罪之人,所以便全力袭杀有罪者。时至今日,村子里的人仍然坚信,如果有罪,马头鬼就会下山来袭击罪人。
大江兼子——大江的母亲这样对式部说过。
式部闯进了大江家的起居室,大江和兼子都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马头神惩罚的是有罪的人,要是没做什么坏事,马头神是不应该会袭击人类的。」
「但是,你如何敢保证志保被杀的那个事件绝对是马头的裁决?也许只是单纯的杀人事件。」
「因为有白翎箭,听说神社的参道上插有箭。」
「但是——」说话的是大江:「我不是说过那插的是一般的驱魔箭吗?宫司先生也说过这事很奇怪啊!」
兼子缩起她那瘦小的身躯,不过仍然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只有马头神会做那种事」。
兼子似乎打从心底相信是志保杀了神领英明。行踪不明的永崎麻理也被志保趁着暴风雨之夜给杀了,所以她才会受到马头夜叉的制裁。式部也非常清楚,在兼子的心中所有的事情都因此而被确定了,不论式部再怎么费尽唇舌,她也只会说「可是」、「不过」,坚持不再接受其他任何的解释。
「神明会做出那么惨绝人寰的事吗?」
式部问道,兼子吊起眼睛看着式部然后说:
「可是马头神是鬼……」
又兀自自言自语地哪哝着。
式部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解豸是裁决者,既然被尊奉为种明,其功德自然为人们所坚信,然而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只要有人违背天理就会给予严重惩罚的神明。
而神领英明死了,如果这是杀人事件的话就必须制裁凶手,制裁者就是解豸。很快的,一个女人真的受到制裁了,因为执行了刑罚,她的罪行因此就被确定,所以这是「已经解决的事」——式部这样分析。泰田的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岛上的居民知道牺牲者为何被杀。姑且不论细节,罪与罚之间的帐是清清楚楚的,再也没有必要四处嚷嚷这是杀人事件,也没有必要寻找凶手,因为这不是发生一件事故,而是一个终结。
当然,这只不过是位于边陲地带的孤岛上人们坚守的一种迷信,对岛上大多数的居民而言,这种迷信至今仍然具有支配力。
「也就是说……」式部自言自语道。
——有人杀了葛木,为了将杀害神领英明的罪嫁祸给她。
凶手熟知岛上的信仰,只要杀了人,大家一定会追查凶手,企图使罪行明朗化。但是如果再杀一个人,人们就会因此接受某种理由,认为只要插上一枝箭就可以了。人们会认定第二次的杀人事件是马头夜叉所下的裁决,大家就会把事件视为「已经结束的事情」来处理,没有人会再追究罪行。
——必须找出凶手——为了帮葛木洗刷污名,式部也必须这么做。
式部坐在大厅里重新思索着。这时大江端来了茶杯,他充满歉意地将杯子放在式部面前。
「真是对不起,我母亲非常迷信。」
「哪里。」式部摇摇头。他并不是为了说服兼子而来的,他只是想和道兼子的「信仰」含有多少程度的确信。
「岛上的人之所以对这件事绝口不提,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马头神的存在,对吧?」
「大概就是如此吧!」大江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本来马头神这个名字就是不可说的,大家都说这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如果动不动就说出来就会遭受到惩罚,马头神就是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任何人刻意要求隐瞒什么,或者说大家部感到恐惧应该比较恰当吧!大家总莫名地觉得关于马头神的事是必须忌讳的。」
式部点点头——彻彻底底的黑祠。在以前,崇拜被通称为马头神之类的神明是岛上的秘密,不,或许这正是岛上对马头夜叉怀抱着无比敬畏和恐惧之心的证明。
「唉,或许也只是感到羞耻吧!对于在这样的时代还相信种明的惩罚之类的事感到羞耻。即使连我,到现在也还不是那么相信有马头神的存在,但是……应该说是一种反射作用吧,只要一想到要跟马头神扯上关系,我想大家都会觉得这无关什么道理,纯粹就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禁忌。」
式部再度默默地点着头。说不相信,或许也只是表明不相信解豸真实的存在吧?尽管嘴巴上这样说,但是大江在无意中也接受了被杀的志保并不是被害者,而是加害者的事实。
总而言之,只要和马头扯上关系,一切就都难以启齿了。人们对提到那个名字有畏惧感,提起关于马头的裁决、关于相信这件事,人们都有所疑虑。更何况眼前就有一具尸体存在,一旦成为那是马头夜叉所做的裁决的共识,人们闭口不提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大家可能都认为这是不能公开的事吧!唉,年纪长一点的人都真的坚信不疑,即使像我这种岁数的人,好像也有人相信这真的是马头神所为,不过也不是岛上所有的人都这样相信,所以也有人觉得应该报警比较好,可是因为神领老爷有这样的态度……」
「事件发生之后,风供养就开始了吧?」
「是的,大概是为了安抚马头神,我母亲说这是一种祈求宽恕的作法。如果没有做坏事是不会受到惩罚的,但是人不可能完全不经历任何事情,所以才会以供养来安抚神明,避免惩罚扩大开来。」
「也有所谓的除恶的仪式吧?」
「嗯,但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吗?」
「是的,因为那是有切身经验的人才会去请托的。那不是一种祭典,除非是举办仪式的人——宫司先生或同祀一个氏族神的地区居民代表,否则根本就没有参观的机会。顶多偶尔会听说某人将牛只流放这一类的传闻。」
「事件发生之后,牛只也被流放吗?」
「好像是,我想一定是神领老爷做的吧!」
「那就代表神领先生经历过什么事吗?」
「没这回事。」大江摇摇手。
「所谓的有经验的人并不是那么夸张的意思。这该怎么说呢——你瞧,不是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好的事件吗?有人说这不是好兆头,是被降灾了。在这座岛上,人们就会把这种事情归咎到马头神身上,大家会认为就是因为没有谨言慎行所以才会被马头神给盯上。流放是为了去除这个灾厄,所以跟一般的神社的消灾仪式是一样的意思。真的就像驱除灾难一样。
我说可能是神领老爷所主导,意思是因为岛上有事件发生一有人说台风太多或者雨水过少,也都是马头神造成的。所以为了去除岛上的噩运,神领先生才会代表整个岛去流放牛只。我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原因。」
「因为……」大江又补充道:
「连接受消灾的人都是去求神领老爷的。有需要的人准备好该有的东西,拿着请托书去拜托神领先生代行仪式。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与会,但是形式上是由神领老爷进行的。」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在这座岛上,所有的不幸部被构筑在罪与罚当中。人们认为就算只是单纯的消灾,那也是因为本人有罪行,所以才会背负着必须加以驱除的灾厄。因此,什么人要进行除恶仪式才会被当成秘密!为了守住秘密,神领家才会在祈求消灾者和举行祭祀的神社之间担任中介的角色。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家总会知道是谁请托的,但也不见得全部都会知道。所以,这次或许也是因为有人请托进行仪式。不过要真是这样,那就跟这个事件没什么关系了。因为如果是为了这个事件而要求举行消灾仪式的话,那不就等于承认事情是自己所做的了吗?」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不过,如果英明死亡的那一天葛木小姐人在东京的话,那就不是马头神所为了,等于是有人以马头神之名而犯下这个罪行。」
式部内心又是一阵苦笑。「不是马头神所为」这句话正明白地表露了大江在无意中深刻于内心的信仰。或许对岛上的人而言,信仰比他们本身所想的还要真实。
「大江先生,您怎么看?有没有人对英明心存怨恨?」
式部看着大江——这是一切事端的开端——有人对神领英明心存恨意而将之杀害,为了将罪行嫁祸于他人,所以需要另一具尸体。
大江露出复杂的表情。式部的解读是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那么我这样问吧,英明死了,在这之前神领家的长子也往生了,接下来神领家会是由谁来继承家业?」
大江仍然露出一脸迷惘的表情,但是他低声地吐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照一般说来应该是女儿继承,但是岛上规定守护者是不能继承家业的。我想可能会去收个养子来继承!但是以神领先生他们的家世而言,是不可能去找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的。没有血缘关系是不行的,而且血缘关系还要越浓越好。跟明宽老爷血缘关系最近的应该就是老爷的兄弟姊妹,不过这可真是复杂了。」
「——复杂?」
「明宽老爷在五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但是除了杜荣先生之外,其他的弟妹都在外岛结婚了,留在岛上的只有杜荣先生,但杜荣先生曾做过守护者,不能继承家业。这么一来,接下来继承的顺序就是老爷的堂兄弟了。」
「杜荣先生以外的兄弟姊妹不行吗?」
「是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离开岛上,在岛外也都各自婚嫁了。神领家的老爷和太太一定要住在岛内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我自己的老婆也是岛外的人。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啦,不过老实讲,这有时候还挺伤脑筋的,因为最大的问题就是关于马头神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明才好,因为我觉得她一定会认为这很可笑。其实我也觉得挺可笑的,但是被她这么直接了当的批评,附近邻居有谁还会跟我们有来往啊!想在岛上生活,就算不迷信也得得到他人的认同,否则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原来如此。」式部心想。岛上的人受缚于岛内的连带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没有相同信仰的人对岛上的人来说就等于是异议分子。就以前曾经是黑祠的特质而言,这是无论如何都得回避的事。
「唉……我们家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老婆她是那副德行,岛上又有这种特质,我又不能强迫她接受。博美也不是傻瓜,虽然不懂为何如此,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好像也习惯了,但是神领老爷那边就……」
「说得也是。」式部点点头。神领家担起祭祀的重责大任,如果家中出了一个没有共同信仰的异议分子,那就很伤脑筋了。式部心想,神领家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离开岛上,完全是因为神社就在岛上的关系吧!
「所以,继承的问题就可以推到堂兄那边了。前一代的宽有先生的兄弟姊妹也只有两位留在岛上,一位是排行老二的弟弟忠有先生,另一位是排行老三的弟弟安良先生,其他的人都离开岛上了。所以宽有先生继承了本家,而弟弟忠有先生则在岛上独,另立分家,安良先生则是进神社工作。安良先生之前担任过守护者,所以不能继承家业,唯一有希望的只有忠有先生,但是忠有先生已经过世了。继承忠有先生分家产业的,是相当于神领老爷的堂兄弟博史先生——我们都称他为分家老爷——其他的兄弟姊妹也都离开这座岛了。也就是说,留在岛上又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没有担任过守护者的博史先生。可是博史先生的老婆是岛外的人,她叫绘里子小姐,因为这样的缘故,由分家老爷继承家业还是不可行的。」
「那么就真的没有继承人了?」
「没有了。英明死后,这件事也成了附近居民讨论的话题。大家都在猜老爷到底打算怎么做?没有血缘关系绝对是不可能的,就算有血缘关系,若是在岛外出生长大的话就更不可行了。这么看来,就只有找分家的博史老爷家的孩子——光纪或小泉,要不就是杜荣先生家的明生或奈奈当中的某个人来当养子了。」
「符合血缘关系的人就只有这些吗?」
「是的,但是神领老爷家和分家老爷之间有很多纷争。说实在的,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是非常恶劣,因为本家的前一代和博史老爷的父亲虽然是兄弟,但是感情却很不好,老是在争吵。博史老爷当初娶绘里子当老婆时,本家的上一代也是大力反对,双方还吵着要断绝关系什么的,所以就算神领老爷要求收分家的孩子当养子,恐怕也……」
「为什么呢?」
「我想是神领家的问题吧!怎么说呢——神领老爷家除了继承家业者之外,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长子继承所有的家产,其他的兄弟姊妹则一点好处都没有。前一代宽有先生继承家业,不就悠悠哉哉地过日子吗?可是他的弟弟忠有先生却是加工公司的社长,而且拥有公司主权的是本家,说起来忠有先生只是受雇的社长而已。唉,不过跟我们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而且其他的兄弟姊妹连这种好处都还要不到,几乎都是以入赘的形式离开岛上的。
话又说回来,说是公司,其实也只是比市镇上的小工厂好一点而已,不管是忠有先生还是博史先生,身为社长都要亲自围上围裙操作机器的。而且博史先生老是说明宽老爷管得太多,让他很为难。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一般的公司一样,由社长屦用职员,表现称职之后被委以实务。上上一代的老爷对忠有先生说因为他不能继承家业,所以公司就交给他了,连地方和机器都帮他准备好了。之后,上一代就由明宽先生继承家业。事实上明宽先生并没有来过工厂也没有帮过忙,从周转资金到所有大大小小事完全都交给别人做,该拿的却从来没少拿,还不满地嫌太少,所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吧!博史老爷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表面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但是他的儿子光纪一——他一直在工厂上班,帮博史先生的忙——好像就很不满了。
再加上英明大学毕业回来之后,神领老爷就二话不说将英明安排到工厂担任顾问,那就等于是刚出大学校门的黄口孺子压在分家的博史老爷的头顶上了。但是英明并没有因此而有所作为,只知道领薪水四处游荡。不过他当时还不算太过分,没想到等哥哥一死,英明就开始摆起老爷的架子来了。」
式部皱起了眉头,大江也感到困扰似地叹了口气。
「我想他可能认为哥哥康明一死,自己就可以继承本家了吧?之后他就经常在岛上到处与人发生纠纷。我这么说或许有点过分,但是英明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人,只是说起来也不至于惹人厌到会让人想教训他的地步,因为他是个才刚从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想端起老爷的架子还言之过早。以他那种样子,如果真的成了老爷,或许总有一天会招惹他人的怨恨,但是目前为止与其说惹人怨恨,还不如说是成了大家的笑柄。
不过,我们还笑得出来也是因为他对我们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再怎么说,英明都只是少爷,真正的老爷毕竟还是明宽老爷啊。不过分家老爷那边就不一样了,因为英明的地位等于是踩在博史先生的头顶上。听说他明明对现场的事一无所知,却又老爱指使东指使西的,还不留情面地责骂博史先生。有一次光纪实在看不下去,火冒三丈之余差点就一拳揍了过去,再加上……这纯粹只是传闻啦,听说他还曾经挑逗过妹妹小泉呢!」
「英明吗?」
「嗯,小泉现在读高中三年级,在本土的学校念书。听说英明一再扬言自己将来是本家的老爷,于是对她死缠烂打的,这看在博史先生和光纪眼中当然不觉得好玩。而明宽老爷也不知道了不了解此事,对这种事情却不加以干涉。」
「那……他们之间的心结不就很深了吗?」
「我是这么认为,所以现在老爷大概也很难开口要求光纪或小泉去当他的养子或养女吧!再说,博史先生应该也不可能会答应的。至于杜荣先生那边虽然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严重的磨擦,但是明生才三岁,奈奈也才两岁。杜荣先生那边孩子生得晚,他卸下守护者的任务是在四十岁之后,然后才结婚的,孩子还这么小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家不都说老来得子会更加宠爱吗?杜荣先生就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我不认为他会忍心放手。」
神领安良说过,英明的死让明宽大为光火,那么说神领明宽被逼到墙角似乎也不为过。
「……分家的博史先生在英明死亡那天人在哪里?」
大江露出苦笑。
「附近的人也都针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不过不会是博史先生的。当天从傍晚开始,渔业协会在我们这里有聚会,他也参加了。」
「在这里吗?」
「嗯,因为我们也提供这种宴会活动的服务,在最上层的大房间内举行。明宽老爷也来了。众会结束时已经是深夜,渡轮早就停驶了。」
「那,儿子光纪呢?」
「他是没来,听说他在家里跟母亲里子女士和小泉在一起。发生英明的事件之后大家都在问当天有谁没有回到岛上来,结果大家都说自己在家里,虽然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人可以为自己作证。」
「所有的人一到晚上都一定会回到岛上来吗?万一在本土喝太多回不来的时候——。」
「是会有啊!」大江苦笑道:「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大家都在岛上反而显得奇怪。唉,在发生事件之后,看到神领老爷那副暴怒的样子,我想应该有不少人赶紧和家人及附近的邻居取得一致的口径吧!」

2
离开大江庄之后,式部直接回头往下岛的方向走去。黄昏时刻,斜坡上清晰可见的安良家的草庵里点着昏黄的灯光。式部一边拨开丛生的杂草,爬上窄小的的山道,一边思索着神领家的种种内幕。
神领明宽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继承人。是神领博史还是神领杜荣?只能从其中一家的孩子当中收养一个养子来继承,博史和杜荣都可以拿孩子做为后盾跟明宽谈判。博史和杜荣本身都不能当户长,但是他们以孩子为要挟,要求明宽对继承权的瑕疵睁只眼闭只眼而让出实权一事,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状况。神领英明已死,而且英明是被杀的。
就算他们本身不能当上户长,把孩子奉献出去的父亲自然就给了神领本家一个大人情,尤其是分家的博史和本家之间有着很深的疙瘩,对英明本身当然也有怨恨吧?但是由于英明的死,分家就得到了向本家报复的机会。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出声寒暄着走进草庵。只见神领安良正抱着酒瓶,拿晒干的东西当下酒菜。
「干嘛?还有什么事吗?」
安良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式部,式部单刀直入地问道:
「博史先生和杜荣先生谁家的孩子会进本家?」
安良瞬间一阵愕然,随即立刻苦笑笑道:
「原来是这个问题啊!你的意思是说,越接近继承人的父亲立场的人,越可能杀了英明?」
「哪一方比较接近,不是内部私下决定的吗?」
「这个嘛……」安良笑了:「今后大概会衍生出家族之间的重重内幕吧?这可得要付入场费才看得到啊!」
式部默不作声,将在半路上买来的袋子递了过去,里面放了一瓶酒和一条香烟。良一看笑逐颜开,伸出手来。
「啊?这可是好酒哪!看来你是豁出去了。」
安良一边说着一边将杯子里的酒喝光,打开了新酒瓶的瓶封。
「……不是博史也不是杜荣,轮不到他们。博史的老婆是外来者,而杜荣当过守护者。」
「可是——」
式部话还没说完,安良便打断了他:
「俺是说明宽出了丑闻啦——那个叫麻理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被提及,让式部愣得商直眨眼。
「永崎麻理——」
永崎家的女儿弘子大着肚子在岛外生下的孩子。不是没人知道麻理的父亲是谁吗?
「那么,麻理的父亲是——」
没错,弘子的确是在神领家工作期间怀了麻理的。
「就是这么回事。他承认他就是父亲,他要收麻理为养女,帮她找夫婿,所以跟博史和杜荣都无关。」
「博史先生和杜荣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因为英明死后如何处理家业,自然就成了众人讨论的事情。此事是在盂兰盆节集会时提出来的,之前明宽似乎就有腹案,所以有人就推测他大概在哪里有私生子吧!神领家的儿子代代都跟女人扯不清。因为这个家族以血缘关系为第一考虑,对他们那些人而言,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留下自己的血脉更重要的了。
事实上像这次这种事也是有的,的确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吧!因为时代不同了,明宽也不能再像上一代的人那样光明正大地妻妾成群。他好像没有认养麻理,虽然没有以亲子相称,不过好像一直透过中间人送养育费,而事情就这么被端上台面了。」
「知情的人是?」
「只有内部几个人,因为事情还不到公开的地步。族人都说既然在外面有孩子,就让他继承家业吧,但是倒没有人提到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本土的人有插嘴的机会,所以连我也被要求要保密。知情的大概不只我跟博史,应该还有杜荣以及三家的家人和明宽家的佣人高藤父子——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式部将此事写进笔记本当中。
「麻理是为了此事而到岛上来的吗?」
「大概是吧!岛上的人都不知道麻理的行踪,因为她国中毕业之后就离开岛上,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可说是音讯完全中断了。永崎家的老爷爷和舅舅也都过世,在岛上的血缘也断了,她跟岛上的关系因此断绝,所以离开这座岛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她拿了养育费,所以只有明宽知道她的行踪。听说麻理进了福冈的大学,当上了律师,好像是在福冈的某家法律事务所服务。」
式部倒吸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听说了麻理的来历。
「你知道那家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啊……」安良思索着:「我记得他们说叫小濑木什么的吧?对,就是小濑木法律事务所。听说在福冈是一间有名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因为明宽很得意地说过『麻理很了不起吧』。」
式部将名称写在手册上。
「唉,那正是明宽的作风。」
「他的作风?」
「是啊,就是像个神领家的老爷啊!他们那些人只想到自己的方便。明宽趾高气昂地说如果让她当继承人一定不会有人不服的,但是俺倒抱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以明宽的立场来说他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但是人家也有人家的考虑啊!律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吧!」
「……那倒也是。」
「那是一个女人家在孤苦伶仃的情况下自己努力挣来的工作,而且她本人一定也是基于个人的理想和希望才成为律师,明宽却想把人家叫回岛上,在岛上选个丈夫然后继承家业。现在的女孩子哪是你说什么就听什么的!」
「确实是如此。」式部心想。明宽企图将麻理当成延续家族的工具,然而对麻理而言,这样的要求就等于是之前遗弃自己的生父突然出现,要她回到岛上继承家业,找个丈夫结婚,强硬要求她放弃好不容易通过司法考试的难关之后才拿到的资格,成为一颗延续家族血统的棋子。
「明宽那家伙喜孜孜地表明亲子关系,却被对方冷冷地拒绝了,但明宽并没有因此就打退堂鼓。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不过他似乎透过中间人成功说服了麻理。她会到岛上来,大概也是因为明宽为了此事而把她叫回来的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式部心想。
「但是麻理自从发生事件的那天之后不就一直行踪不明了吗?您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安良歪着头:「俺始终没有听说找到她人的消息。明宽好像也找过,但是俺想她之后应该就真的是行踪不明了。」
「她不是有个同行的同伴吗?」
「嗯……就是羽濑川家的女儿。」
「麻理被叫回来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为什么志保会跟她同行呢?」
「这个嘛——俺想是明宽找来的帮手吧!因为志保和厢理的感情似乎很好,可能是希望她能说服麻理。」
「我不这么认为。」
「志保和麻理一样都放弃了这座岛,我不认为她会为了某个无理的要求而和外人连手来勉强情同姊妹的麻理。」式部这样说道,安良却狐疑地歪着头。
「或许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是反过来的情况?是麻理找她来当帮手,或者……」
「或者?」
「连志保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
安良出其不意地说辞让式部顿时愣住。
「所以……」安良笑了。
「我是说,搞不好连志保也是明宽的种。」
「可是志保她——」
「她是有父亲没错,但是志保是宫下家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她母亲好像叫做慎子。俺记得慎子是嫁到熊本去了,可是慎子在熊本的时候刚好明宽也在熊本念大学哦!」
「可是……」式部语还没说完,安良笑着继续说道:
「你真的那么感到意外吗?同乡的人在外地相遇,女方虽然有先生,但是不见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至于男方虽然是个毛头小伙子,可回到老家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男方毫不犹豫而女方也没办法完全拒绝,说起来这也是可能发生的事吧?
以本家的继承人来说,明宽算是比较严谨的,但他终究还是神领家的男人啊!本家的户长有不让家族血脉断绝的义务,一方面他不纯粹只是玩玩,一方面再加上周遭的人也不会太苛责他——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使对封方是有夫之妇,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有所顾忌。唔,这就有点像古代的诸侯拥有三妻四妾一样,因为留下血脉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重要的。」
「为什么要拘泥血统到这种地步?」
安良挤出一丝无法解读的笑容。
「因为需要有守护者。」
「守护者——」
「因为守护者守护着马头神,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降伏马头神的修行者的后裔,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式部若有所指地说道,安良不禁皱起眉头。
「有守护者存在,守护者将变成宫司。神领家因为有修行者的血缘这样的背景,所以掌握祭祀的中枢。也就是说神领家握有岛上的司法权,对不对?」
安良瞇起了眼睛,莫名的阴森神色使安良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地冷峻。
「……什么意思?」
「马头制裁人类,对岛上而言是绝对的司法官,将这个司法官禁锢于神社中的是神领家。有罪的人害怕马头——解豸的裁决而请神领家的人代为除恶,这些人向神领家告白自己的罪行,请求拔禊(注一)。以相对的报偿来交换。」
那正是神领家权势的基础,透过拥有解豸而掌握岛上的司法权——害怕遭受制裁的人向神领家告白罪行,奉献财物藉以赎罪——这个过程为神领家带来了权势和财富,而累积了权势和财富使得神领家便成了绝对权威的领主。
「……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没打哪儿听来。马头神必须是羊才合情合理,我只是有这种想法罢了。」
「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啊!」安良说着,露出阴暗的笑容:「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血统是绝对必要的。历代的户长都跟女人牵扯不牵扯不清,他们自己己也没有任何罪恶感,身边的人也不予以谴责。事实上,明宽跟分家的老婆也有过这种传闻,而英明好像也对分家的女儿有过歪念头。」
式部大吃一惊地看着安良。
「那……可是……」
「英明那小子肆无己惮地纠缠不清,但是明宽好像也不以为意。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没有那样做过,所以装做不知情,还是说虽然自己也曾经这样过,却不知道有此事。」
「可是这么说来——」
搞不好神领泉是英明同父异母的妹妹!
「就算小泉是那家伙的种,他也不会去在意的。俺不是说过吗?对那个家族而言,没有任何事比血统更重要了,怎么会因为血统太浓而伤脑筋。」
式部只觉得一阵凉气从背部窜过,安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如果要问俺的意见……式部先生,俺觉得麻理之后就行踪不明一事比志保被杀还要严重呢!麻理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注一:拔禊,濯于水边来除污秽与邪气。

3
第二天十四号,式部一直到傍晚才接到他一直等待的电话打到诊疗所来。泰田上午结束诊疗工作,在起居室里看着式部所制作的备忘内容。电话铃声响起时他站了起来,立刻把话筒交给式部。来电者是伊东辉。昨天从安良那边回来之后,式部就立刻跟东辉取得了连系。
「听说永崎麻理行踪不明。」东辉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还没有回去吗?」
「没有。」东辉说道,背后响着大概是电视的音乐节目所发出来的吵杂声音。「我跟小濑木法律事务所取得了连系,永崎麻理确实是在那边上班,可是听说她从十月二日之后就行踪不明了。」
「二号以后?」
「对对对,因为周六周日休假啊!不过小濑木律师好像也知道麻理说要去旅行的事。麻理好像说过二号星期一可能也会请假,她好像只说有事要出一趟远门而已,不过事务所那边似乎认为她一定是周末出门旅行去了。」
「目的地呢?」
「好像没听说。因为麻理二号并没有来上班,所以他们以为她还没有回来。结果三号也没出现,于是公司这边就打电话到她家里去,可是她人也不在。公司的人本来以为是因为台风来袭而被困在哪个地方了。」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台风从三号到四号直接侵袭九州岛西北部。
「到了四号也没有联络,于是小濑木先生五号就去报警了。这一点跟葛木小姐的经过完全一样。」
「嗯。」式部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东辉的语气一如往常一样吊儿郎当。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一定跟平常一样,表情就像是在转述从附近听到的话题一般。昨天晚上当式部将状况传达给他时,听到葛木的噩耗,他在电话那头哭得涕泪纵横,今天却连一点感伤的感觉都没有了。也许是从他背后传来的热门音乐让式部有这种想法。
「这个叫小濑木先生的人好像是麻理的父亲的代理人。两人年纪虽然相差很多,几乎跟父女一样,但是他们在在大学里可是是学长长学妹的关系呢!担任麻理的研修会的教授是小濑木先生的同学,因为这个机缘,麻理才进入小濑木先生的事务所上班。
教授说麻理是个优秀的学生,对她也另眼相看。麻理从进大学之初就一心想当律师,因此教授在她还没毕业时就帮她引荐了小濑木先生,之后她就到商事务所里打工,处理一些杂事。麻理和小濑木先生就是有这么长远的交情,麻理就像小濑木先生的女儿一样在他家进进出出,但是她也从不对小濑木先生提起自己老家的事或在哪出生之类的,就算问了,她也只是含糊以对。小濑木先生一直以为她可能有私人的问题。」
式部心想,原来麻理也是这样啊!
「事实上,麻理好像是一个苦学的学生。小濑木先生也听说她没有父亲,母亲则过世了。不过好像听她提起过有提供她最低限度的经济援助的亲戚。那真的是最低限度,让她勉强有得吃有得住,其他好像都要靠她自己领奖学金和打工所赚的钱来补贴。后来自称是神领家的代理人的律师跟她联络,当时她才知道一直援助她的亲戚其实就是她的生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话筒那边响起大费周章地将什么东西翻转过来的声音。 「大概是九月吧?九月十八号。律师这一天电话打到事务所,但当事人麻理不在,是由同事接的电话。当同事转告麻理可能是一个叫神领先生的代理人打来的,麻理就说那是她父亲,把事给吓了一跳。麻理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神领宽明的孩子了。」
式部一边点头做笔记,一边在心里推敲着——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和神领家的关系的?
「于是麻理回了电话,第二天那个律师就到她上班的地方去拜访她。对方是一个在福冈市内开业的律师,好像叫三好,不过这位大叔是不是神领家的顾问律师就不得而知了。麻理跟三好律师一起出去,但是对于他们之间谈论的事却只字未提。不过之后麻理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小濑木先生还很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不过麻理小姐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老家的事被当成话题来讨论,再加上又不能找人说,所以显得心浮气躁的。之后她就行踪不明了,于是小濑木先生就跟葛木小姐联络。」
「跟葛木——?」
「嗯,事务所的人都知道葛木小姐是她的朋友。她把葛木小姐的书带到事务所去,说这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所写的书。麻理小姐好像很引以为傲,说葛木小姐的工作表现称职。」
「是吗?」式部只嘟哝了这么一声。
「所以小濑木先生好像就打电话到出版社去联络,大概是认为葛木小姐应该知道些什么吧!他把事情经过做了说明,也问了联络方式,可是葛木小姐的电话总是设定为录音机,迟迟无法联络上。他说做梦也没想过怎么连葛木小姐都失踪了。」
「……说得也是。」
「因为葛木小姐也行踪不明,所以所长也只是说会去找人。他说葛木是个性情阴郁而执拗的人,只要掌握到她要的消息应该就会回来吧!」
东辉说着,发出开朗的笑声。背后响起电视节目里发出的意气风发的喝采声。
「先不谈这个。我也试着问过小濑木先生和三好律师,他们都说不清楚,只是很担心她可能会卷入严重的麻烦当中,因为有可疑的人物在麻理身边徘徊。」
「可疑的人物——?」
「嗯。」又响起翻动行李的声音。东辉总是把情报记在随手拿到的东西上,式部看不过去给了他一本手册,他却始终改不掉这个毛病。「好像在三好律师和麻理联络之后的两三天开始,就有奇怪的男人出现,老是在麻理的四周打转。听说那个人会出现在麻理公司的大楼前面,还有她租屋的地方,有时候会询问麻理的状况,还有人说深夜里看到那个人在大楼前监视着,这是小濑木先生和公司的同事们都确认的事。麻理也曾经有两三次在公司里提到好像有男人埋伏在附近等着她回家,也有人监视她回家之后的行踪,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之类的事情。所以当她较晚回家时都由同事护送,那时候还曾经发生麻理差点被可疑的车子辗毙的事。」
式部皱起眉头。
「你是说有人盯上麻理?」
「我不是很清楚。麻理说车子是故意冲撞过来的,但是当时在场的同事则不置可否。也许看起来可能只是驾驶一时失神而差点撞上。同事还认为可能是麻理被可疑的男人纠缠,以至于神经过敏,想太多了。」
「是吗?」式部用笔尖敲打着手册。出现在麻理身边的可疑人物——那会是谁呢?
「唉,其实连麻理自己也不确定吧!同事说既然那么在意,那就干脆报警好了,结果她好像就没再多说什么了。我试着猜想,关于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不觉得应该跟三好律师见个面吗?」
「说得也是。」式部这样回答,随即抬起头来。
「你说见个面——你人在哪里啊?」
「当然是在福冈了!昨天晚上接到你电话之后,我就跟朋友借了车飞奔而来。了不起吧!」
「又来了。」
「怎么可能叫我在东京按兵不动呢?」东辉压低声音说道:「在我完全搞清楚麻理身边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东辉——」
「那座岛一旦踏进去可就没办法自由进出了,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别到处乱跑。不过等我这边处理告一段落之后我就会去找你……这是一定要的啦!」东辉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式部只应了这么一声。为了谨慎起见,他问了东辉住宿的地点和小濑木律师的联络处,然后挂断电话。才式部一挂上话筒,泰田就问怎么了。
「麻理果然没有回去,公司方面提出了协寻的要求。」
式部回答道,并将从东辉那狮里得到的报告大略做了说明。
「那个所谓的可疑人物真叫人放不下心……」
泰田嘟哝道,式部也点头表示赞同。
「和麻理联络的三好律师一定是为了继承的事情才去拜访麻理的吧!要是从那之后就有可疑的人物在麻理周边徘徊的话,从时机上来看,要说跟继承问题没有关系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说得也是……」
「神领康明于春天时死亡,七月份英明又走了,这么一来,神领家的继承人就没有着落了。神领明宽企图利用侧室生的女儿来避免这样的后果,没想到可疑人士却出现在麻理的四周,而最后麻理却不见踪影了。」
「麻理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行踪不明已经超过十天以上,再加上一直没有跟公司或代理监护人联络,那么发生事情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了。她的行李都还留在民宿里,而且在这么小的岛上,从那天晚上之后竟然就没有人再见过她?加上发生事件的当天晚上没有人能够离开岛上,因为不但有台风,而且渡轮也早就停驶了。第二天下午渡轮虽然就开始启航,但是在神领家的指示下,港口都被监控着,只要私下交代港口的职员一声,应该逃不过人们的视线的。除非买票搭船,否则她是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岛的。
根据神领安良的证词,麻理并没有被发现——不管是活着或是死亡。但是既然这么长的一段期间都没有任何消息,我想应该往死亡的方向去推测会比较好。搞不好她已经被凶手所杀,尸体也被处理掉了,可能被埋在某个地方,或是被丢到海里去……」
「这么说来,还是因为神领家的继承问题啰?」
泰田问道,式部点点头。
「大概吧!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凶手认为只要康明一死,连英明也不在人世的话,自己或许就有继承的机会。康明是病死的,死前在大学医院接受看护,所以不能往谋杀的方向去想。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偶然,因为康明的死让凶手注意到自己拥有的可能性。我想这样推论是正确的。
然后凶手于七月份杀害了英明。然而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可是凶手依然没能拿到继承权。因为神明宽提起了麻理的事,这对凶手而言,无疑是突然出现了一个障碍,要是不去除这个障碍的话,杀害英明就失去意义了,于是凶手理所当然就企图要排除掉麻理。凶手为此前往福冈,企图寻找机会犯下罪行,只可惜没能达到目的。这时候,麻理到岛上来了。」
泰田歪着头。
「这么说来,你是说凶手是神领家的继承人之中的一个?」
「或许吧!」式部点点头。
「要再说得更明确一点的话,我想犯人可能就是有可能继承家业的神领博史、神领杜荣还有神领安良等近亲。除非是这三个人,或者具有本家血统的人,否则是没有继承的机会的。不但如此,除了这三名近亲之外,其他人不可能得知麻理的事情。或许也会有人从哪里偷听到这件事,不过凶手确实是差前往福冈瓦了。凶手不但知道麻理的存在,甚至还知道麻理的个人资数据,照这么推测,应该就是跟神领家非常亲近的人了。」
「嗯……的确有道理。」
「这几个人当中,博史和本家之间存在着争执——」
式部话还没说完,泰田就歪着头表示不解。
「可是,好像有点奇怪……」
「奇怪?」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说,志保为什么会因此而被杀?」
式部闻书猛然一惊。
「那倒也是……」
「要是想继承神领家业的某个人杀了英明的话,如果不连麻理也一起处理掉,就没办法达成目的了。这部分我可以理解,所以杀死英明的凶手需要一个嫁祸其罪行的人,这点我也明白。可是既然如此,直接把罪行嫁祸给麻理不就得了?根本没有必要杀志保啊!」
「但是志保是陪同麻理前来的,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志保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对凶手而言,她的存在是个麻烦?」
「或许吧!或者凶手不宜为人知道的事被志保知道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能杀了志保,然后将罪行通通推给麻理吗?对凶手而言,其实只要有嫁祸的对象就好,不一定要是某个人,但是将麻理的尸体隐藏起来,然后将志保的尸体倒吊的作法,感觉上有些不合情理。因为如果麻理的尸体没被发现的话,那岂不坏了好事?如果麻理的生死没有明朗化,被认为是行踪不明,那么继承的问题就会悬宕一阵子了。」
「或许如此。」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吧?凶手应该要将志保的尸体藏起来,将麻理倒吊才对。这么一来,麻理就成了杀死英明和志保的凶手了。杀害英明是为了想让自己成为继承人,而杀害志保则是因为亲密的妻曰梅竹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这样做不是比较漂亮吗?」
「的确如此。」式部嘟哝着。
「这么说来,凶手那边果然是有某种原因让他不能这么做了?」
式部苦着一张脸说道,泰田说「或许吧」,很干脆地就放弃再深入追究了。
「总之,如果凶手的动机是在继承问题,嫌疑犯的范围确实就可以大幅缩小了。」
「嗯,凶手就是神领杜荣、博史、安良三人其中的某一个,或者是他们的某个近亲。当中最具有继承权利的杜荣之子——明生和奈奈不会是凶手。因为他们分别只有三岁和二岁。至于博史的女儿小泉,目前是高中三年级学生,就能力而言不可能犯下如此罪行,而且她还没有驾驶执照。从福冈事件和英明被带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来考虑的话,小泉是凶手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凶手会开车,而且可以自由使用的车子——事情应该是这样。」
泰田看着半空中。
「分家的博史先生和光纪都会开车吧?因为我经常看他们开着公司的车。我想他们并没有自家用的车子,但是公司在本土港口附近也有分公司,所以他们应该可以自由使用公司的车辆。我没看过宫司先生在岛上开车,不过我知道他在本土那边的停车场有停车位,因为我的车也都停在那里,我在停车场见过他几次。」
式部将泰田的证词记在笔记本上。
「安良先生呢?」
「我想他大概不会开车吧!没错,他没有驾驶执照。以前我听过他提起过这件事,他说他没有附有大头照的身份证,做起事来非常不方便。」
「那,博史先生的太太和杜荣先生的太太呢?」
「博史先生的太太——绘里子女士不会开车,因为以前她曾经要我让她搭便车。杜荣先生的太太——美智小姐是有驾驶执照,因为她说为防孩子有什么事情时需要用到执照,所以去年到教练场去学开车了。很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杜荣先生经常外出,听说好像是要经常外出搜集乡土史的数据,要不就是经常会举行和神社相关的聚会之类的活动。他说一出门多半就会外宿,为了应付急需,有驾驶执照总是比较方便,我看他挺认真的。」
式部记下了这些数据,确认了博史、光纪、杜荣、美智等人的名字。
「女性……没有可能有嫌疑吗?」
式部嘟哝道,泰田歪着头思索着。
「就体力上而言的确是有难度,不过……」
「不过?」
「我突然想到,如果凶手是女性的话,应该比较容易把被害人带进废屋吧?」
确实——式部心想。「再说……」泰田又补充道:
「尸体的局部被刺了很多刀,或许不是为了隐饰暴行,反倒是为了隐饰没有施加暴行的事实。」
「那么就不能因为是女性而排除女性犯案的可能性了。」
「应该是不行吧!将尸体从废屋带走,把尸体倒吊起来是件很吃力的事,但是如果真有心要做,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来的。不过我觉得最奇怪的应该还是博史先生,因为他们之间似乎有过许多过节。」
「话是这么说没错。」式部皱起眉头。
「但是神领博史有不在场证明。英明事件发生当天,他出现在渔协的聚会中,人留在岛上,这是经过证实的事。」
式部说道,泰田又狐疑地歪着头。
「能说真的确定吗?」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总觉得——」
「大江先生也证实博史当时人在现场,我想包括神领先生本身在内,还有渔协的人们都可以当他的证人。」
「嗯,话是这么说……」泰田低下头去,口中念念有辞,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式部。.「式部先生,你不是说过在港口看到用来除恶而被流放的牛只吗?」
式部猛然一惊。
——是的,他确实看到了。英明的尸体虽然是在本土的港口被发现的,但是不见得就真的是死在本土。要是从岛上将溺死抛的尸体流放出去的话,应该也会流到本土去吧?安良说过,宫司知道最适当的流放场所。杜荣知道,或许神领明宽也知道,连博史都知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再怎么说他都是分家。
——不对,英明的尸体飘浮在本土的港口并不是事出偶然。凶手可能只是将英明推落海中,或者用某种方法使其溺毙,再将尸体丢进海里。因为尸体浮在本土的港口,安良就据以认为凶手当晚应该不在岛上,但是因为本岛和本土之间有潮水流动,尸体迟早一定会漂到某一边。
没听说英明搭上了回到岛上的渡轮——式部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对泰田说:「泰田先生,分家的神领博史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4
式部在苍茫的暮色中直接走向码头。泰田说现在这个时候博史人或许还在加工厂。他还说因为现在是特别繁忙的时期,博史或许还在工厂里坐镇。
式部前往一看,宽广的加工厂里确实还点着灯,可以看到女人们忙碌不已的背影。建筑物前面有办公室,里面也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留守。式部出声寒暄,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个体格良好,才刚过二十岁左右的男人。
「对不起,请问神领博史先生还在这边吗?」
式部说着递出了名片,年轻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险峻。
「式部——你就是那个从外地来的侦探吗?」年轻人说道,然后问:「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这么说,你就是分家的神领光纪了?」
「没错。」光纪说着,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靠在椅背上:「我父亲现在人忙不过来。最重要的是,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你说的。」
「能不能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光纪低声地说「我拒绝」。
「我父亲很忙,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可以了。我可要声明在先,如果你要问有没有看到外地来的女人之类的事,我跟我父亲都不知道。」
式部定睛看着全身散发出敌意的光纪的脸。
「干嘛?不就是要谈那件事吗?你四处闲晃不就是为了那件事吗?」
「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
式部盯着光纪说道。光纪似乎显得有些失措,那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与他岁数相符的年轻懵懂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应该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想请教别的事情,是关于夏天所发生的事——我不敢肯定这到底算不算是别的事。」
式部话中有话地说道。光纪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潮,与其说是充满敌意,不如说是一种愤怒的表征。
「你是来打探流言的吗?那正是我父亲最不想回答的。回去吧! 」
「——流言?」
「不就是我父亲和神领先生之间怎样又怎样的事吗?」
光纪提到「神领先生」时的语气带有些许不屑的味道。
「警方也彻底侦讯过了,岛上的人们也说了一大堆闲书闲语,可是我父亲跟英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博史先生跟明宽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式部刻意装出听到意外情报似的表情反问尚道,光纪顿时猛然一惊,大概是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了根本没人提及的问题。他明显露出极为懊悔的表情,企图为自己的失态编派理由,但是立刻又像后悔自己的失态似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办公椅上。
「……那么,你想问我父亲什么事?」
「请继续说明刚刚的事情。你刚才说博史先生跟英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听说英明是这里的顾问。」
「顾问只是利用名目来搜括金钱罢了,但是请你不要认为我跟父亲就因为这样而对他怀恨在心。我们虽然瞧不起这种只会揩油的人,不过倒也不至于为此感到生气。」
「是吗?」
「建筑物跟机器都是跟神领先生借的,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跟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对付英明……虽然我们确实认为他死不足惜。」
「而且你们又是亲戚。」
「我们的父亲只是堂兄弟而已,不是关系多近的亲戚。」
「但是明宽先生失去英明之后就没有继承人了,不是吗?」
「没有错,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做出那种事,因为那与我们无关。」
「就因为这样才有关吧?」
「无关。」光纪把垂着的头抬起来,不屑地说:「我们的确是亲戚。我不知道就法律上来说我们跟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但是那个家是那种样子,跟我们无关,最重要的是如果要就法律上而言,那边不是还有个浅绯吗?」
式部微微地张大了眼睛晴。
「……浅绯?是女儿吗?」
「是啊!他们家不就有个继承人了吗?所以跟我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听说守护者不能继承家业。」
「那是神领先生擅自做的决定吧?我不知道,如果他怎么样都不想让浅绯继承的话,总会想出办法的。如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要修改一下惯例就可以了呀!」
「浅绯小姐真的存在吗?」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因为她当上守护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不过,要是没死的话应该就在库房吧!」
「你是说她可能死了?」
式部说道,光纪顿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也不知道!她当守护者之前我是见过几次面,但是听说她身体不好,从那时起就多半隐居起来,当上守护者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分家先生——也一样吗?」,
「只有本家的人可以看到守护者,而且只有家人能见。」
「但是如果死了的话,理所当然会公开吧!」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会,可是守护者在退下职务之前是不会死的。事情就是这样。不过也不会因此就绝对不会死啊!那个家,康明也死了……就是英明的哥哥。」
「听说他是患了淋巴肿瘤死的。」
「是啊,另外,浅黄也死了。浅黄是英明的妹妹,浅绯的姊姊,但是小时候就死了。」
式部根据对光纪提问所得到的答案可推知,神领明宽有四个孩子。最先生下来的.是长子康明,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死亡。其弟为英明,小他两岁,今年二十三岁。接下来出生的是长女浅黄,她在七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就死亡了。
「是因为生病而死的吗?」
「好像吧,听说是因为感冒。」
式部皱起眉头。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死亡、一个被杀——
「看来明宽先生是一个子嗣缘很薄的人啊!」
「应该是他素行不良造成的吧!」光纪说道。岛上的人通常都以因果的观点来解释所有的不幸。
「就算如此,那也与我们无关。说起来,英明既然死了,他们可能真的会为继承人一事而伤脑筋,可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想去当他们的养子,连我妹妹也没有这个打算。」
从光纪的语气来判断,他似乎并不知道有麻理这个继承人存在。
「……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对本家那边有兴趣。不是不服,最主要的是我们并不会特别羡慕他们。」
式部默默地点点头。对光纪而言,无视于本家的存在大概就是一种复仇吧!
「那么,你们对英明被杀一事也没有兴趣吗?」
「没有。反正那家一定是到处做出一些招人怨恨的行为,譬如欺骗女孩子感情之类的事。」
光纪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设定了某个特定的女孩子,他指的是被英明纠缠的妹妹吗?或者——
「……神社那边不是发现一具女性的尸体吗?」
光纪猛然一惊,看着式部。
「我也听说杀害英明的是羽濑川志保——就是那个在御岳神社被发现的女尸。」
光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的确有人这么说,至于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没兴趣?她可是杀人事件的被害者耶!被虐杀的女性却被当成是杀人的嫌疑犯。如果那个传闻不是真的,那么就等于是一个无辜的女性遭到无情的杀害,而且还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啊!若真是如此,那么某个实际对她下手,将罪行嫁祸给她的人,现在还在这产岛上逍遥——这样也引不起你的兴趣吗?」
光纪彷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记巴掌而张大了嘴巴,脸上浮现被人揪出隐私似的表情,然后又好像为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而感到羞耻似地低下了头。
「……的确是会变成这样。」
「你从来没有想过?」
「嗯……你——式部先生就是来找她的吗?」
「是的。」
「老实说,我没有想到这方面的事……很抱歉。听说杀害英明的可能就是那个叫志保的女人,而且既然传出这样的说法,那应该表示她跟英明有某些关系,既然如此,她也可能因为怨恨英明而做出某些事情来啊!因为说得再怎么含蓄,英明都不算是一个好人。」
「如果是她杀了英明的话,那么她被虐杀就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那我问你,杀她的人是谁?」
光纪无言以对。
「总不会是英明的幽灵下的手吧!一定有杀害她的凶手。难道你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吗?」
光纪显得很狼狈。式部一边质问着一边心想——或许吧!光纪真的觉得罪与罚的帐已经算清楚了,所以没有再去多想其他的事情。那是解豸的裁决,所以志保就是杀害英明的凶手,他接受事情就这样结束的定论,而现在他为自己接受这种结果感到困惑。
「我想一定是——为英明被杀一事感到愤怒的人所做的吧!事情就是这样,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复仇行为,所以凶手的所作所为是无罪的?」
「我并没有……这样说吧?」
「那你是什么意思?顺便告诉你一声,羽濑川志保不是杀害英明的人。在英明被杀的那一天,她人在东京,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光纪的心很明显地产生了动摇。
「那么……一定是她的同伴做的……没错,听说她从那天起就没有再现身了。」
「你说同伴——是指永崎麻理?」
「她们两人一个被杀,而另一个失踪了不是吗?所以照一般的判断,是失踪的那一个杀了另一个人,然后收逃走了。应该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我听说她们两个人从小就情同姊妹。」
「不可能的……她们的感情应该不好。」
式部皱起了眉头问「为什么」。
「因为麻理的母亲是被志保的父亲所杀的。」
「你说什么——?」
式部气势凌人地问道,光纪露出非常恐慌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式部再度问道,这时候办公室后方有声音响起。
「光纪!」
一个男人从办公室后面的门内走出来。矮小而过于削瘦的男人,脸上带着和光纪一样狼狈的神色,和光纪有着相同的轮廓。这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就是神领博史。


第七章

1
神领博史语带叱责地叫了儿子的名字一声,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大概已经知道式部是什么人了。目光望着放在光纪身边桌上的名片,好像已经了解到所有的情况似地点点头。
「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之后再谈?」
博史这样说道,式部接受了。他回到诊疗所,随便吃了晚饭后,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再度回到加工厂。作业场那边的百叶窗已经被放下来,博史独自坐在办公室等着他。
「对不起,让您这么大费周章。」博史沉稳地说着,帮式部泡了一杯煎茶。
「我儿子的言行举止似乎有失礼之处,很抱歉,他大概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我的立场相当尴尬,他很为我担心。」
「我想也是。」
「说来……关于英明的事件,我的立场很可疑倒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但就这一点而言,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着,博史疲惫地笑了笑:「要是我说我们跟本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现在更是一点也不羡慕本家的财势,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您倒是挺干脆的。」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的父亲是本家的次子,而我本身又是第二代,从小本家对我而言就是事不关己的别的人家,不要说羡慕了,我连内幕都不清楚。他们确实拥有许多财富,但是相对的不为外人道的辛苦之处也不少,一旦背负起本家的责任,连带也得负责处理许多无聊的琐事和纠纷。或许是我没什么才干吧,我常觉得还好我们是分家。」
博史淡然地说道,式部点点头,姑且接受他的说辞,因为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对了,式部先生是在调查英明那件事吗?」
「不,我是羽濑川志保的朋友。」
式部说道,博史不禁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又垂下双眼。
「是吗……」
「志保失去了音讯,所以我来找她……看来,我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请接受我的哀悼之意。」
「只是,她的事情却被神领明宽给压了下来,尸体好像也被埋葬了,我甚至没办法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更何况她是遭人杀害的。至少我要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否则我是不会死心的。」
式部说完,博史点点头。
「我能了解您的心青……所以,您才会提到麻理。」
「博史先生,您知道永崎麻理是明宽先生的女儿吗?」
「整个家族都没有刻意提起这件事,不过我听本家那边说过。我也隐约听说,本家似乎有意让麻理继承家业,可是麻理并没有那个意思。」
「麻理来到岛上是——」
「那也是传闻,我想可能是为了继承之事而被本家叫回来的吧!」
「之后她失去了行踪………麻理的母亲被志保的父亲所杀是真的吗?」
「是真的。话虽如此,但是警方并没有下这种结论。」
「听说志保的父亲——羽濑川信夫失踪了?」
式部说道,博史瞬间一阵愕然,随即犹疑地点了点头。
「……不是吗?」
「不,这件事……我并不知道详情,所以——」
博史说这些话时,视线在办公室里那冰冷的水泥地上游移着。式部出于直觉,感觉博史在说谎。
「事实上——」
博史踌躇了一下,然后说道:
「信夫先生是过世了,他……应该是自杀吧!」
「难不成?」式部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看到博史露出略带畏缩的表情,那是一张企图掩饰什么的表情,同时也是企图遮掩害怕去提到某件事的表情。
「难不成信夫先生也是被杀的?跟志保一样?」
博史突然颤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
「是马头神的惩罚吗?所以信夫是凶手啰?」
博史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很明显的就是答案。式部感到愕然。
——残留在废屋里的老旧血迹,那确实是羽濑川信夫的血。信夫被杀害了,而且应该也是遭到虐杀。而在他被杀害之前,麻理的母亲永崎弘子可能也已经被杀了。因为信夫是被虐杀的,所以就成了杀害弘子的凶手——
「您真的相信这种事吗?」
「要说相信……」博史慌张地提高了音调:「我并不认为有马头神的存在,而且还会惩罚罪人,但是——」
但是目前他觉得并不需要去思考信夫不是凶手的可能性——式部怀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轻蔑的心情想着。
「……这座岛简直是变态。」
式部夹杂着叹息不屑地说道,博史只回答了一句「或许」。
其实,神领博史自己回头想想也不免觉得这是一种病态。发生事件的十九年前——神领博史二十九岁。
四月份的某个夜晚,永崎弘子的尸体被发现了。弘子曾经离开岛上,回来之后和女儿两个人在永崎家的另一栋房子里生活。那个女儿——当时十岁的麻理,回到家时发现了在室内的门楣上上吊的母亲的尸体。那是发生在一个整天下着毛毛细雨,微微带有寒意的日子里的事。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她是自杀的,但是弘子的身体上却留有和人打斗过的伤痕。仔细调查之后发现,现场也同样有打斗的迹象,于是大家认为有人刻意将破裂的杯茶和被弄脏的榻榻米清理过了。经过警方的验尸,根据留在弘子脖子上的勒痕来看,弘子不是自杀,而是被勒死的。警方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凶手在盛怒之下失控将弘子勒毙,惊慌之余才会把现场弄成是自杀的情况。
博史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真是一件凄惨的事。据他的认知,弘子是一个境遇不佳的女人。她失去了丈夫,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来,但是老家对生下私生女的弘子态度却极为冷漠,弘子只能生活在狭窄的套房里,靠着在博史他们家的加工厂工作所赚得的微薄薪水,勉强维持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弘子的父亲幸平和哥哥笃郎的生活都很优渥,似乎是相当富裕,但是他们两人却只安排了一间小小的套房给弘子住,其他任何的援助则一概不提供。哥哥笃郎的孩子们——当时还正值念小学或尚未就学的年纪——被照顾得无微不至,而相对的,弘子的女儿麻理却从小就没有拥有过任何一个洋娃娃。
弘子是一个纤细而温和的女人,她似乎看开了自己的命运,对于老家给她的待遇从来不曾发出过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工作,抚养女儿。或许是曾经身怀私生子的经历使然,有些男人会对她露骨地做出下流或轻蔑的行为,博史等人就曾经几次叱退这样的男人们。羽濑川信夫觉得必须有人保护弘子和麻理,因此便经常到工作现场来,对弘子极尽关照之能事,而弘子也渐渐地管赖信夫,博史当时还为她感到庆幸,在一旁观察着。三月份,有传闻说他们两人可能再婚,然而弘子却于此时遭到杀害了。看到母亲面目全非的死态的,是当时才十岁的麻理。说起来也实在可怜,回到家中看到相依为命的母亲惨死的样子,对一个孩子而言那种冲击有多大啊!命运原本就十分坎坷的女人和孩子,为什么又遇上这样的悲剧呢?博史当时郁郁寡欢地这么想。
事件发生之后,大家私底下开始怀疑信夫会不会就是杀人凶手?而这个传闻悄悄上扩散开来。这是人们一种再平凡不过的臆测所推出来的结论——要说会有争执的话,那一定是男女之间的恩怨情仇,既然如此,那对象应该就是信夫了吧?信夫大概是在和弘子口角之余行凶的,也有人私底下斩钉截铁地说一定就是这样,然而博史并不相信。一方面是因为麻理当天回家之前一直在羽濑川家和志保嬉戏,她证明当时信夫也在家。有人做不负责任的臆则——当博史心浮气躁地这样想时,竟然又听到信夫的死讯。那是弘子死后半个月左右的事。
这一次发现信夫尸体的人是志保。志保和麻理都生长在单亲家庭,说起来有这样的发展模式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尽管如此,事情这样的发展未免也太残酷了,因为信夫几乎是在自宅的客厅里被肢解而死的。在本家的指示下,高藤孝次和博史的父亲还有博史本人,负责前去将尸体带走。信夫就像人们处理的鱼一样躺在矮桌上,肚子被剖开来,内脏整个被揪了出来,而且手脚和脖子都被砍断了一半,整个人就这样被丢弃在大量的血泊当中。
见到如此凄惨的景象,博史产生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凄惨,而是不祥,他对自己有这种感觉也不疑有他。信夫的死状实在太凄惨,用悲哀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在博史还来不及从这样的冲击中重新振作时,就听说神社里插了一把箭。这个耳语静谧而迅速地传了开来。
「怎么可能?」博史先是感到惊讶。博史从小就听说马头神会掠食有罪之人,他是在这样的观念中长大的。小时候他真的的相信一旦人做了坏事,马头神就会出现,施行有如地狱的酷刑一般的惩罚。只要一说谎或是恶作剧,他就会害怕鬼神会找上门来,甚至夜不成眠,在心里自我悔过。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孩子就会知道那不过是大人拿来威吓小孩的说辞罢了。事件发生的当时,博史自己也是这样对年幼的光纪洗脑,同时心中也带着苦笑告诉自己,事情就是如此。
所谓的马头夜叉,就是只存在正处于学习如何分辨是非的孩子们恶梦之中的魔物,这个魔物怎么可能会从梦中现身,进入大人们的现实世界来下裁决呢?博史一方面感到惊愕,一方面又对那些带着得意的表情提到马头鬼的老人们感到愤怒。眼前不但有被虐杀的尸体,甚至还有对他人施予超乎正常人类所为的犯罪行为的加害者。一想到夫惨死的状态,博史就觉得凶手真是丧失了心智。有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性的紧箍咒,人们怎么还能允许这样的危险人物四处横行呢?
然而,之后博史对信夫之死就再也没有产生过「悲惨」的想法了。听到信夫的死最后是由本家私底下处理掉时,他一方面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另一方面又产生一种不祥的事物被去除的安心感。他对被宫下家收养的志保是有些怜悯之情,但是对被害者信夫却始终没有产生像是对弘子的死所感到的悲悯之心,也没有那种为什么有人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之类的愤怒感。总之,他只是觉得恐怖而已。之后他便格外注意孩子们的安危,当自己晚归或不在家时,会一再告诫妻子要小心门户。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求自己和家人绝对不能心存恶念,一定要谨言慎行。他对这些要求几近敏感的程度。
不知不觉中,博史接受了杀害弘子的就是信夫的传闻。他认为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可以抓到杀害弘子的凶手,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证明这不是信夫所为。麻理虽然强调信夫当时在家里,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一肓直都在一起。他推测,因为麻理和志保可能一直躲在志保的房间里玩耍,所以深信信夫当时是在家中的。而男女之间的事是外人所无法理解的,他甚至认为弘子和信夫表面上看来感情和睦,事实上应该也有许多复杂的事纠缠其中吧?因为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异常的状况或凄惨的事件,所以博史慢慢地对孩子所在的场所和门户的警戒,还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态度都变得比较放得开了。
「……我并没有刻意去相信这种事,但或许这就是一种信以为真的心态,或许我相信此事的程度已到了连有意识地去让自己相信的余地都没有了——有时候我会这么想。」
博史说完,原本一直默默倾听的式部带着沉痛的表情连点了几次头。
「我对信夫先生的事情也始终想不通,一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我这样形容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自己被逼到绝境的感觉。我知道既然信夫先生被杀,那就一定是有人下了手,可是当时有种种关于信夫先生的传闻……」
式部抬起头来:
「传闻——吗?」
「一开始我认为这只是岛上的人单纯地对外来者有一种怀疑的心态,因为他竟然愿意到这么偏僻的乡下来生活,而且是跟着老婆回到老家来的,也许他是在熊本待不下去了?不过这当然都是一些不负责任的臆测。
只是,曾经有陌生的——打扮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人前来拜访信夫先生,倒是不争的事实。也许他是在熊本欠了大笔的债务,正受到债权人的追讨,当然这也是造成大家胡乱猜测的原因,不过后来果然证明那是事实。他老婆慎子小姐患了重病,因为所剩日子不多再加上老婆的要求,信夫先生才会到岛上来。慎子小姐的医药费确实让他背了一大笔债务,可是他竟然把工作辞掉躲到这种地方来,所以没钱还债也是事实。」
「羽濑川信夫先生做的是什么工作?」
「听说在熊本时他是住在市公所上班,来到这边之后就跟宫下借了船,当起渔夫了。他老家好像也是靠打渔为生的,所以看起来完全没有初学者的生疏。」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适合吃公家饭的人,不适合当渔夫。慎子小姐回来之后老是卧病在床,但信夫总是不厌其烦地照顾她,一边做他不熟悉的渔夫工作,一边包办所有的家事和照顾孩子。这个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便有人故意嘲讽他,讲些没有事实根据的闲言闲语,他也不生气,也不为自己辩驳——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就算他想辩解也没办法吧!好像没有人告诉慎子小姐,她的病要是再复发的话就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但或许她也隐约知道。她之所以想要回老家也是因为身染重病而变得比较畏怯的关系,既然没让她本人知道,我想信夫先生就没办法拿出生病一事来为自己辩解了。」
「……我想也是。」
「慎子小姐过世之后事情这才终于真相大白,所有的债务也因为慎子小姐的保险金而几乎还完了,那些诡异的人也不再出现在岛上。听说信夫和弘子小姐即将再婚时,债务都已经还清了。
只是因为有过那样的传闻,所以让人忍不住就会想他或许惹上了什么麻烦。譬如,还有弘子小姐不知道的债务,或者和那些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纠葛之类的。」
「你是说这个麻烦是信夫先生被杀害的原因?」
博史点点头。
「这种说法比岛上有变态杀人者更容易让人相信。永崎家的登代惠小姐——就是弘子小姐的嫂嫂——她也说弘子小姐被杀的那一天,她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从弘子家里离开。于是大家就想『唉,一定就是那么回事吧!』。虽然是有过那么多事情,但总归说来,信夫先生是自己招惹麻烦的……」
「也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啰?更何况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却存在着羽濑川信夫先生可能杀了弘子小姐的疑疑惑,所以这样的男人沦落到那么凄惨的下场也是一种报应?」
博史默默地点点头。
「然后呢?羽濑川志保的遭遇也是某种报应吗?」
博史低着头,咬着抵在堤嘴边的手指。
「有人说杀害英明的是志保……是的,确实是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我想问题不在于因为她被怀疑是是杀害英明的凶手所以一定是她做的,而是既然她也被杀了,所以事情就一定是这样。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就连臆测都不是了。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
「但是你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是没有想过。既然有这种传闻,大家就相信志保和英明之间或许有什么过节吧!而且既然她跟英明之间有那么严重的纠纷,那么和别人也一定有那样的牵扯,所以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博史说道,以几乎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
「麻理相信杀死母亲的人是信夫吗?」
「我不知道,至少当她还在岛上时态度是完全相反的。麻理和志保一直坚称信夫先生当时确实在家,而且她还主张杀害母亲的人是父亲。」
「……你说什么?」
博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式部说:
「还好大家因为这是对本家的一种告发而不予采信。麻理是这样说的。」
麻理当天从学校回到家。她打开房间的大门呼唤母亲,结果看到母亲脸色大变地跑到玄关来,她告诉麻理『今天有客人来,你到外头自己去玩』。麻理被母亲异于往常的样子给吓到了,点点头乖乖地离开家。弘子自己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她这种行为和异于平常的表情让麻理感到不安,于是她并没有离开那问房子,而在建筑物四周徘徊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屋里头有男女争吵的声音。她说她不知道里头两个人在说什么,但是确实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从母亲那几近惨叫的话语片断,她知道到在里面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麻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得知自己是私生子的身份。她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某个地方,虽然不知道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发现那个人就是现在在家里跟母亲争吵的对象。话虽如此,她好像也不是听得很清楚,只是好像有这种印象。一方面是她当时听得模糊,一方面是麻理那时也才九岁大,因为她还没过十岁生日,再加上信夫先生的事,所以没有人相信麻理所说的话。
麻理害怕屋里头争吵的声音,遂离开了家,但是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很在意「父亲」,所以在房子附近逗留了一阵子。然而阴霾的雨势让她觉得全身发冷,她承受不了那种恐惧感,于是便跑到志保家去。就这样,她跟志保待在一起直到傍晚,但是麻理说她去拜访羽濑川家时,信夫的确是在场的。她曾到厨房去喝水,也上过洗手问,还几度进出志保的房间,信夫当时都在,所以麻理一直坚决地证明信夫不可能是那个客人。
「因为大人们的叱责,她也就渐渐地不再提起此事了。不过之后她始终跟志保在一起,所以我想至少她还在岛上时,并不认为信夫先生就是凶手。」
式部思索着。如果单纯地相信麻理的证词,那么信夫就不可能是凶手,但是,如果把麻理证词的模糊性和年龄考虑进去的话,可信度就值得怀疑了。一来她的证词不能否定信夫是凶手的可能性,再说,就算她在岛上的期间不相信信夫就是凶手,但是长大后得到某个确切的证据而重新认定信夫是凶手的话,那也不足为奇。然而——
信夫的事件和志保的事件发生的模式有多少类似性呢?志保的事件简直就像是过去事件的翻版。这是了解过去的事件的某个人模仿作案的手法吗?若非如此——
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罪行吗……?

2
「这么说来,横跨亲子两代都被马头神所杀了?」
这是听式部叙述这段过往的泰田,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式部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事件发生在四月底,当时好像下着大雨,拜此之赐,作案的时间虽然是在傍晚,但是却没有人目击到拜访羽濑川家的人。不过听说当天尸体被发现,引发一阵大骚动之前,神灵神社的参道就插着白翎箭了。听说是一枝老旧的驱魔箭,上头还有拔掉装饰的痕迹。」
「……那跟这次的情况不就一样?」
泰田感慨万千地说道,式部再度点点头。
「先是发生了非常普通的杀人事件,溺毙以及勒毙——从犯罪手法来看,这两种手法都感觉不出任何异常;一个被视为意外,另一个也被视为自杀。也就是说,英明的事件无法判定是他杀或意外,而弘子的事件则也没有断定是他杀或自杀。至少整个作案过程是经过计划的,凶手故布疑阵,刻意让外人以为是意外事件,模糊案情;然后又发生了杀人事件,这次状况则是急转之下,罪行显得非常异常。同时神社那边也都插上了箭……」
「确实……」泰田叹了口气。
「我看到志保的尸体时就觉得凶手是个精神异常的人,感觉上像是对残虐的行为有所偏好,与其说是虐待狂还不如说是杀人狂吧!我才疏学浅,不知道那种罪犯的正式名称是什么,但是看起来就是有这种感觉。」
「嗯,跟最初的杀人手法是大相径庭,看不出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罪行。而且第二次的杀人也因为有箭的关系而被认为是马头神所施行的惩罚。第一次的杀人事件被推断是第二个杀人事件的被害者所为,而第二个杀人事件的凶手却在不被搜捕的情况下无疾而终。」
「说是类似,倒不如说两者完全相同吧!」
「我是这么认为。看似刻意的残虐罪行与其说是一种嗜好,不如说是凶手刻意制造出『这是马头夜叉的作为』的印象。」
神领博史用「如地狱的酷刑一般」来形容。马头神的惩罚是以一种极为凶残的死刑形式来进行的,因为「马头神是鬼」,那是岛上的人们再清楚不过的事。
「让我来整理一下状况——首先是十九年前的四月:永崎弘子遭到杀害,是被勒死的,现场有打斗的痕迹。而事实上,麻理曾听到弘子和某个男人在家中争吵的声音。」
「她说客人是个男人,对吧?这个男人未必就是加害者。然而综合种种说法,弘子确实是在和某人争吵之后被勒毙,然后被吊于门楣上……」
「嗯,现场有被人整理过的迹象,我们不知道是弘子整理的,或是凶手。而弘子的哥哥——永崎笃郎之妻永崎登代惠作证说,曾看到陌生的男子。」
式部说完,泰田便轻轻地皱起眉头。
「这么一一来,凶手就不会是神领先生了啊!因为在岛上的人应该没有人不认识神领先生的。」
「是的,但是——」
警方介入了弘子的事件。因为有登代惠的证词,警方率先搜寻岛上陌生的男子——也就是来到岛上的外来者,然而这一天完全没有与岛上无关的外来者搭乘过渡轮。就博史的记忆可及,没有人作证在事件发生的前后看过有外来者到岛上来。
「那就奇怪了……」
没错,弘子的家位于下岛那边,和志保的家是相反的方向,临接着下岛的山建盖而成,虽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她家位于村落的外围,如果不从港口穿过村落的中央是没办法到达的。尤其弘子所住的那间套房紧邻着山麓的山径,一般人应该可以在避开众人耳目的情况下从山的那边前往,但是反过来说,要在不被看到的情况下从港口或大夜叉那边过来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那么,羽濑川信夫也一样?」
「嗯,警方根据办案模式,首先就怀疑起信夫了,因为当天没有人看到过信夫,而犯罪现场的状况来看,那又不像是计划性的犯罪,若真是如此的话,信夫要去弘子家拜访,就没有刻意避开众人耳目的理由了。只因为没有目击者,这并不能够证明他不是凶手,但是若要说他是嫌疑犯,那么所得的证据也还不足以将他排在第一顺位。结果,警方好像只是虚应一番侦讯过之后就将案子了结了。」
「有道理……」
「永崎登代惠证明说那个陌生男子朝着山路的方向离开。可是,陌生的外来者并没有理由要前往山路的方向。」
「嗯,的确如此,怎么说都不合理。」
「是的,所以有人就怀疑可能是登代惠看错了,或者她可能作了伪证。」
「伪证?」泰田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她有这么做的理由吗?」
「难道没有吗?」
博史说过:永崎家的生活非常富裕,弘子的父亲幸平和哥哥笃郎都过着优渥的生活,但是对岛上的居民而言,他们的优渥财力从何而来则始终是一个谜。而且在事件发之后,其财富更甚以往,也就是在弘子死后,永崎幸平、笃郎父子的金钱周转急速地改善了。
「……请等一下!」泰田莫名地非常激动:「你是说,他们接受了谢礼作为做伪证的报酬?」
「没错,博史先生怀疑他们金钱的来源可能就是本家。他认为永崎家本来在经济上就很宽裕,理由应该也在于他们接受了某些东西做为封口费,以免麻理的父亲是本家的某某人的消息外漏。」
话虽如此——博史有点担心地说,本家和永崎家之间存在一种紧张的气氛。本家堪称是岛上的领主,本来是不需要把永崎家当一回事的,然而前代的神领宽有却很明显地对永崎幸平极为冷淡,似乎有些许的敌意,对他儿子永崎笃郎也非常地冷漠。
「可是……」博史说道:「倒是幸平先生和笃郎先生他们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岛上的人都很在意本家的反应,只要本家那边稍微刻薄一点,大家就显得很不堪。幸平先生他们父子是非常平凡的渔夫,而且赖以维生的渔船还是跟本家借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基础完全掌握在本家手上。但是儿子笃郎先生对本家的态度可说是傲慢无礼之至,所以我才会怀疑麻理的父亲搞不好就是明宽。」
岛上的居民似乎并不特别存有这种疑惑,不过那也是因为大家本来就认同本家的混乱情况——不如说因为种种缘故,大家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他们想对谁下手,也没有人认为那将会成为他们遭受攻击的弱点。但是博史却从本家散发出来的气氛觉到,本家似乎被永崎家掌握住什么弱点,所以即使冷漠以对却也不能采取任何强硬的手段来对付永崎家。
两家之间的紧张气氛在事件发生之后仍然没有改变,反而更为紧绷。事件发生后,永崎家在经济上更是如鱼得水,尤其是笃郎,对神领家的态度比以前更蛮横。然而在事件发生之后的一年,他却突然上吊自杀了。
「自杀……」
泰田意气消沉地哪哝道,式部点点头。
「嗯,在那之前几个月,笃郎先生的厄运接连不断——应该系好的渔船竟然漂走了,渔网被切断,甚至还发生小火警,听说麻烦事是接连不断的发生。最后还受到诈欺,背负了一大笔债务。债权人那边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些讨债的家伙几乎天天来闹事,连他的家人也遭到威胁恐吓。笃郎大概是受不了这种苦,所以就自杀了。不过史先生认为那是因为他触怒了神领家。」
「也就是说,诈欺事件的背后有神领先生在操控……」
式部点点头。
「——结果」博史说:
「尽管握有神领家的的把柄,然而能够发挥的功用也不过如此吧!永崎家根本没有掌握攸关神领家生杀大权的弱点。至于本家那边,与其说是得看永崎家的脸色所以才提供金钱给他们挥霍,不如说是觉得麻烦,所以干脆用金钱来解决问题。事实上从某方面来说,本家是不可能有什么让他们害怕曝光的丑闻的。就算明宽是杀害弘子小姐的凶手好了,再怎么样他们都有本领将之化于无形,而且岛上的人也不会因此就对本家落井下石,因为领主就是领主,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式部将事情说明到这里,泰田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看起来是那么地郁闷,这倒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笃郎先生死后,催讨债务的情况仍然持续着,恐吓的行为也没有稍微平息。登代惠小姐带着三个小孩逃走,好像从此就音讯全无了。之后似乎是神领先生一肩帮永崎家扛起债务。讨债的人虽然不再上门,可是幸平先生从此再也没办法在神领家面前抬起头来,神领家也刻意冷漠相对,至于骨肉至亲,也只有之前一直受到他冷酷待遇的麻理。结果,幸平先生在五年之后就死了,听说他生前最后的半年因为沈溺在酒精当中,等于是行尸走肉一般。
幸平先生过世时麻理已经离开岛上了,但是她终究没有回来。再怎么说,麻理都是唯一的丧主,所以附近邻居企图跟她取得联络,可是她连电话都不愿接听,要求她回电话也如石沉大海,结果在没有丧主的情况下,附近的邻居出于一片好心将幸平先生给秘密埋葬了……就如医生所说的。」
「我?」
泰田不解地张大了眼睛,式部对着他微微笑着。
「信夫和弘子于同一年死亡的事情是有内幕的,笃郎先生也相继过世——您真是明察秋毫啊!」
泰田露出苦笑。
「……因为种种的前因后果,登代惠的证词并不是太被岛上的人所相信,我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发现她确实有可能作伪证。其实她什么人都没看见——或者是看到了某个她认识的人,但是却闭口不谈。」
「这里真是一个让人感到厌烦的地方啊!」泰田说道,深深地叹了口气:「也就是说那位谜样的客人并不是岛外的人,而是岛上的人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吧!而弘子是被杀害的,凶手可能就是那位客人,也可能是那位客人回去之后接着来访的某个人。总之,凶手是信夫的可能性很低。」
「事情就是这样。」
「而半个月之后,轮到信夫惨遭杀害了。」
「我认为这绝对是杀了弘子的凶手千所下的手。凶手熟知这座岛上的信仰,他知道只要刻意采用惨无人道的方法杀人,在神社里插上一枝箭,就可以让事件尘埃落定——就是让人认为凶手不是岛上的人。」
式部说宅,秦田弧疑地歪着头。
「怎么说?如果凶手不是岛上的人,他又怎么会知道关于马头神的信仰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凶手杀了人,如果他相信马头夜叉会裁决一个人的罪行的话,率先被惩罚的应该会是自己,所以我认为凶手并不相信这种事。凶手虽然很清楚有这种信仰存在,但是他本身却一点都不相信——但是同时,如果他只是听到一些传闻,难道不会想到若再多杀一个人的话自己就安全了?虽然这没有绝对的保证。」
「……那倒是。」
「这个事件——关于弘子和信夫的事件,我认为凶手是岛上的人,但也不是岛上的人,他的立场就是这么地微妙。应该说就算不是岛上的人,应该也跟这座岛有某些关联吧!凶手非常清楚岛上的人深信有马头神的存在,此人熟知信仰,至少他可以确信只要杀了信夫,信夫就一定会被认为是凶手,但是他本身并不相信这回事。凶手本来就是在岛外出生长大的人,到了某个年龄之后才进入这座岛!可能是像信夫那种背景的人,要不就是反过来,原来是在岛上出生长大,但后来离开岛上而改变了观念,认为马头神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种迷信。」
「如果以上皆非的话……」泰田看着式部:「那会是神领家的人吗?」
「神领家的人?为什么?」
式部讶异地问道,泰田说:
「式部先生不是说过安良先生看起来不是那么相信这种事吗?事实上或许就是这样,本家的人、分家的人、宫司先生家的人——这些人不都是参与祭祀的人吗?他们理所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个信仰而已。甚至本家的宅院里不是还有据说是马头神坐镇的神社吗?最清楚其中根本就空无一物的,不就是神领家的人了?」
或许的确是如此……式部心想。像这座岛一样存在有小型宗教团体时,信仰的中心人物——祭司或教主通常都会盲目地信仰,而四周的人们都以被卷入其妄想的形态,紧紧地结集在一起。但事实上,至少安良看起来并没有信奉马填神,也看不出他相信这个事件是马头神的惩罚。
「会不会是与这座岛相关的人?或者是神领家的人?最初的事件的凶手就藏身于其中……J
「这次的事件也一样吧!连事件的细节都雷同到这种程度,很难让人不去揣测其实凶手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同一个凶手的话,凶手也应该跟弘子及信夫的事件有着相当深厚的关系。因为整个事件与马头神有关,一来不会轻易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二来杀人事件就会被神领家隐藏于无形。这么一推断,凶手可能就是羽濑川家、宫下家的某个人,要不就是永崎家的某个人,或者是实际参与事件处理的人其中的某一个。」
博史似乎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实际参与事件的处理。至少为了处理尸体,分家神社那边一定都接到了召集命令,不过当然也有岛上的其他人在场。博史说他也不记得当时有谁在场了。
泰田陷入沉思。
「至于过去发生的那个事件,凶手为了把罪行嫁祸给信夫所以杀了信夫,对不对?凶手尽可能地让鬼的所作所为如实地重现,企图让整个事件看起来像马头神的惩罚。」
「事情看来就是这样。」
「但是,要完成这样的事恐怕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吧?尸体被发现是——」
「傍晚的时候,我记得是比晚饭时间略晚一点的时候。因为听说当时放学之后就直接到麻理家玩的志保,惊觉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于是便发现了尸体。」
「那个时间带应该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吧?时间跟发生弘子事件是一样的。」
「是啊,而且那天也一样下着雨。当时雨势相当大,因此也没有目击者。」
「这可好玩了……」泰田喃喃哪哝道:「英明和志保死亡时也都下着雨吧?」
式部猛然一惊。
「确实如此……」
「而且弘子和信夫的事件发生的时间也都在傍晚。英明死亡的时间是在深夜,但是失去踪影却是在车子回到港口的停车场之后——也就是说,事件发生在傍晚或者在那之前。只有志保的事件发生在夜里。」式部这样说道,泰田便问: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或许凶手是刻意选择人们最忙的时间点?」
「最忙的时间点?」
「嗯,志保的事件虽然发生在深夜,但是当天因为台风的关系,大家在路上来来往往地忙着防灾事宜,我觉得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
「难道不是吗?这座岛可说是个渔夫町,所以夜里大家休息得早,甚至比农村都还要早。。一般来说,这个时间正是人们一家团聚的时刻,可是岛上的居民们却都已经入睡,算是夜深人静了——就像深夜一样,没有任何往来的行人。」
「嗯。」式部点点头。式部来到岛上的那个晚上也一样,明明才刚入夜,可是周遭气氛却像深夜一样静谧而闲散了。
「所以,以一般常识来判断,你不觉得其实应该不用刻意选择台风来袭,大家特别忙碌的日子吧?」
「的确是。」
「可是仔细想想,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安全。因为虽然说岛上一片死寂,但那并不代表岛上所有的人真的都睡着了。这个时代不都是这样吗?大家只是躲回家里,所以夜里在外头走动反而会更加显眼。
其实连我想做亏心事时也不喜欢选择晚上,因为我觉得要是有人突然向窗外一看而目击到现场的话,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怀疑这个人在这种时候搞什么鬼?反倒是台风来袭,人们匆匆往来或正值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因忙碌而没有时间悠闲地看着外头的道路等,像这样的时间点比较不会引人注目——或许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吧。姑且不说是否真是如此,至少凶手可能是这样判断的。傍晚在人们最忙的时候加上视线不清楚的雨天,那是最安全的。」
式部点点头。假设如此,那么从凶手的性格倾向来考虑,这两个事件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总而言之时间都是在傍晚,还下着雨,而且都没有目击者……其他还有什么?」
泰田问道,式部摇摇头。
「不清楚,因为神领先生私底下处理掉了,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搜查行动。」
「就像志保的例子一样吧!凶手选择信夫为嫁祸的对象,难道没有任何理由吗?」
「这个嘛……或许只是因为听说了信夫的背景可疑,觉得他最适合当代罪羔羊。」
「要不就是对信夫心存怨恨。如果如麻理的证词所言,凶手就是『父亲』的话,凶对信夫心存怨恨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信夫已经决定和弘子再婚了。」
「的确。从时机来看,凶手看似是听到信夫和弘子要再婚的传闻而前往谈判,或者是企图强迫再与弘子建立关系,结果存在争执之中把弘子给杀了。因为那样看起来不像是谋杀人,所以凶手一定很伤脑筋,于是便想到把事情导向马头神的惩罚行动……」
「这是很有可能的。而当他想到只要杀了某个人加以嫁祸就没事时,当然就想到了信夫。这算是对信夫的怨恨还是恶意的讥讽啊?」
「嗯,有道理。」
「问题在于……是不是同一个凶手?」
「我认为手法类似到这种程度,两个事件不可能是不相干的。若不是对信夫的事件留有强烈的印象的某个人模仿那个模式所做,要不就是同一个凶手下的手,一定是两者其中之一吧!」
「我想是的,不过如果是同一个凶手的话,那凶手不就是神领先生了吗?」
「麻理的父亲的确就是神领明宽,但是我们就这样一味地相信麻理的证词,是不是有欠考虑?」
「是吗?我倒认为若只是因为证人是个孩子,听以就怀疑其证词的真实性是很危险的作法。」
泰田说着看着自己的手。
「大人会因为各种想法和算计而说谎,就算没有恶意,但于情于理都会让人有说谎的可能,可是孩子就不会有这些障碍。我倒宁愿相信孩子的证词。」
「那倒也是。」
「麻理的父亲是神领家的人,是个熟知信仰却又不相信信仰的人——下看起来是很符合凶手的条件。就志保的事件而言,他也知道过去的事件,同时又是岛上的居民,而且也会开车,所以各种条件都符合。」
「但是神领明宽并没有谷杀害英明的理由。不管是英明或麻理,如果他们死了,伤脑筋的应该是明宽本身吧?」
「如果把继承家业一事当成动机的话是这样没错,可是被杀害的却是志保。」
式部沉默了。把这次的事件动机往继承方面去想是最自然的,然而如果只往这方面去想,的确是会造成在根本上产生重大扭曲的后果。
「把动机局限于继承家业的问题是不是也很危险?」
「可是明宽先生——」
在杀害英明的事件当中他有不在场证明——式部正打算这么说,随即想起当天人在并不能断定就不是凶手。而且发生志保的事件那一天,明宽的动向并不明确。不但如此,式部还发现到因为听到信夫的事件而大感冲击的他,甚至没有质问博史先生的不在场证明。
式部抬头看着时钟,不到十点。
「……这时候应该还没睡吧?」
泰田没有问他指的是谁,却笑着说:
「这种小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分家的户长又不出海打渔,而且明天又是星期天。」

3
「抱歉多次打扰。」
式部致歉的对象——神领博史好像已经做好就寝的准备了。
出面与唐突出现的式部应对的光纪,一脸极度不悦的表情。当时歪着头从走廊尽头探出头来的少女就是小泉吧?虽然没有机会跟她交谈,但她看起来是个活泼的女孩。式部言明想见博史,光纪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走到房子后头去。房子虽然老旧,是有相当规模的独栋建筑,跟神领家那种庄严肃穆的豪宅有很大的不同。
从后头现身的凰博史将式部延请到客厅去。那是一个六畳大小,铺着地板,非常朴实的客厅。泡了红茶送上来的大概是他的老婆绘里子吧?看起来似乎挺刚强的,从她散发出来的气息就知道,她并不是很欢迎这个深夜来访的客人。式部突然想起安良说的「有过种种的传闻」的话。
「我知道深夜打扰很冒昧。博史先生,请问志保的尸体在神社被发现的当天,您人在哪里?」
式部直接了当地问,博史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笑了。
「我在公司里。」
「因为担心公司吗?」
「也不是,就算我担心公司也于事无补。」
式部不解地歪着头,博史便苦笑道:
「我们公司生产的商品并不是在野外遭受风吹雨打就会受损的东西。当然建筑物可能会因为风势太强而出现状况,不过这完全要看运气,不是将货品塞在屋子里就可以防止意外的损失。我是去巡查了几次,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漏雨。因为如果商品或机器淹水的话就完了。」
「说得也是。那么……」
「当风雨交加的时候渔协的人都会聚集到港口来。位于我们公司旁边的仓库二楼就是渔协的办公室。大家集合的地点不是在那里,要不就是在底下的仓库,或者在我们公司的办公室内。总之,我们得提防着以免船只有什么万一。渔船漂走或翻覆的情形虽然不多,但是系在一起的船只因为互相碰撞而造成破损却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们得随时注意系船索有没有松掉。不过我们更担心的是前来检视船只状况的人会发生意外。」
「……啊,原来如此。」
式部点点头,博史彷佛突然想到什么地说..
「对了,志保也曾经因此而受过伤哦!」
式部猛然一惊——从腰际到大腿的缝合疤痕!
「她跟父亲信夫先生一起去检视船只的状况,结果一脚踩在船舷外头,掉到船与船之间,还好志保正好抓住系船索还是什么东西的,才得以平安无事。但结果却被船上的零件之类的东西勾住,将腰际一带给划伤了。唉,当海浪大时,尤其又是在夜里,连大人掉入船与船之间的水中都是很危险的,因为船会挡住水面,让人浮不上来。相较之下,她只受那么点伤实在是很幸运了。」
「那是志保几岁左右的事?」
「事件发生的半年前——大概是那个时候吧」。」
「也就是说她九岁的时候?因为发生事件那一年她十岁。信夫先生带着那种年纪的孩子出门吗?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博史微笑道;
因为志保是一个很成材的人。信夫先生的老家也在打渔,所以他可能曾经帮忙父母亲捕鱼过,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当渔夫的经验。地区不同,所捕的鱼种也不一样,鱼种一旦不同,捕捞的方式也就跟着有所改变,所以他作业起来就跟个外行人没什么两样。志保年纪虽小,却以她自己的方式体会到父亲的辛苦,她自始至终都跟着信夫先生出去捕鱼。发生事件的当时,她已经很有大人样了。虽然根本不能这样,但是当他们到渔场时她就会代替做准备工作的信夫先生掌舵。」
式部瞪大了眼睛。
「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吗?」
「她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却很受教呢!最近已经没有这种现象了,但是当我小时候,小学念到高年级时,出海帮父母亲打渔,在岛上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志保又是个特别成熟的孩子,她本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可以帮父亲的忙,信夫先生看出这一点,对她是疼爱有加。」
「是吗?」式部莫名地有股悲凄的感觉。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竟然会掌舵,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游泳。因为他们虽然曾经为了采访而到海边去,但是不要说没有提到搭船的事,更没有提过要不要去游泳的话题。看不出志保喜欢海的样子,更别说有任何怀念的情结了。式部没有听说过,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却觉得志保并不喜欢海。或许那是理所当然的——式部心想。信夫死亡之后,海或许反而变成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
「因为有这些状况……」博史仍然带着复杂的表情微笑着说:「四处巡查是一定要的。」
「说得也是。」
「面对港口的两道水门也得特别注意,因为当港口的水位上升时,水会从水门那边逆流进来,或者要是排水口被堵住的话就完了,所以港口需要人手。因此就算有暴风雨侵袭,我也得到港口去。不过,说是待在公司的办公室里顺便守个夜会比较恰当。」
「那么您是待在公司里和渔协的人联络了?」
「是的,光纪也跟我在一起,不过我们几乎没没有同时出现在办公室。有时候我会和其他人一起到外头去巡视,光纪外出时我就在办公室留守,不过总是不断会有其他人进来抽根烟什么的。」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通宵一夜?」
「不,到了半夜就到神社去了,因为消防队的人说要集合,所以我就把公司交给光纪,自己跑到那边去。当有人说发现尸体,众人开始骚动之前,我一直待在公司里。其他的人有的去看看外头的状况,有人则去探望一些独居老人的安危,我跟杜荣就在神社办公室里负责联络。」
「杜荣先生也跟您在一起?」
「嗯,另外还有消防队长、长老两个人一直待在那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式部问道,博史便便宛如搜寻记忆似地歪着头。
「我想接到通知到神社集合应该是过了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当天满潮的时间在十点左右,水位看起来并没有明显上升的样子,而且港口的海浪也不至于严重到会撞击船只造成破损,于是我说等我一有空就过去。等外出巡视的光纪回来之后我就把公司交给他,自己到神社去了。抵达的时间——我想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吧?」
「那么……」式部在心中思索着。博史不可能是杀害志保的凶手。志保离开大江庄的时间是十一点,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三十分钟之内就犯下那样的罪行吧?想到这里,式部感到一阵安心。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前来通知大家到神社集合是十一点以后的事。」
「也就是说,之后杜荣先生就一直待在社务办公室里?」
「是的。有人来通知神社那边出事了,时间是过了三点左右,之后我跟杜荣还有其他人就不断地进进出出,所以我想几乎没有一个人有落单的时候。风势是在凌晨的时候了颠峰期,我跟起床前来上班的人换了班便回家了。我想那时大概是六点左右。」
「那么……」式部将此事清楚地记在心里,神领杜荣也不可能是凶手。
「本家的明宽先生呢?」
「我想他是在家里吧!在这种时候,为防有事发生他必须待在家里。」
「但是,这么一来能够证明他在家的人也只有他的家人了吧?」
「唔……应该是这样。」
「尸体被发现之后呢?听说是高藤先生负责指挥整个现场,那么明宽先生呢?」
「没看到,我想他人是在家里,因为鲜少有事情会劳动本家特地跑出来处理。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是坐镇在家中指挥,而且大部分都是透过高藤先生来发号施令的。」
「高藤先生是神领家的佣人吧?」
「与其说是佣人倒不如说是像家人一样会比较恰当,何况他比本家还大上十岁呢!对了,说是本家的家臣或许比较正确。高藤一家世代都是海上船东,所谓海上船东就是代替船东执行发号施令的人,这种人当然熟悉渔业方面的实务,同时也是负责管理渔夫的人,所以在佣人当中,海上船东是比较特别的。但是孝次先生本身并无意担任海上船东的工作,因为本家早就不从事这种作业了。孝次先生的父亲虽然是海上船东,但是也只是名义上而已,实际上他几乎没有出海打渔过:本家从那时候开始,与其说是靠当船东过活,不如说是靠公司和土地的利益过日子的。」
「那么孝次先生一家在做什么?」
「孝次先生好像在当秘书……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就像是掌柜的,我觉得这种说法最符合。他负责处理本家又繁又杂的事务。」
「儿子也一样?」
「圭吾啊……他好像是孝次先生的助手,不过基本上他是仓库管理人。」
「仓库管理人?」
「嗯,保护本家的仓库——就是所谓的财产看守人,不过事实上他是守护者的看守人,因为守护者就住在本家的仓库里。」
「就是监视吗?防止守护者逃跑?」
博史苦笑似地微笑着:
「要这么说也成。我觉得用分隔出独立房——将仓库独立出来——这种说法会比较正确。守护者是有专人负责照顾的,她叫松江小姐,这个人实际上是负责照顾守护者的,而仓库管理人则是负责指挥照顾守护者的下人,完成调度的工作,譬如购买必要的东西等等。话虽如此,事实上好像就是负责处理一切事宜的人,因为他会做类似本家的秘书之类的工作,也会轮流担任司机。」
「那个叫松江小姐的跟圭吾先生,在守护者身边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就是这样。嗯,当然也有家人在啦。」
「守护者——就是浅绯小姐吧?她真的存在吗?」
博史歪着头。
「你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在她五岁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可是学校方面怎么办?她有没有突然染上什么疾病?现在还会允许家长把孩子关在家里吗?」
博史困惑地笑了。
「那是本家内部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们分家早就形同外人了。真要说起来,与守护者相关的事是本家最神秘的内幕,我在想搞不好连英明也不知道详情。事实上只有户长能见守护者,详细的情形只有户长和该守护者知道。所以前代户长的老婆——大太太和明宽的老婆须磨子小姐当然也知道,另外就是安良叔叔和杜荣了。康明是长子,或许他也听说过什么,但是他还不到接棒的年纪,我想他并没有听说过详细的内情。」
博史说着露出苦笑:
「我就没办法了……我很庆幸自己是分家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要是我是本家的人,现在可能也得把自己的女儿藏在仓库里吧!对本家而言,那是绝对必然的事情,但是以常识而言那的确是很残酷的。我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编派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说服世人,但那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事,我再怎么提出反对意见,本家那边也不会听进去的。」
式部点点头。
「基于这种种原因,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本家那边似乎有很多规矩,但是我无从得知。照一般来说,担任守护者的不是三子就是长女。」
「嗯,我听说是这样。」
「长子必须继承家业,为防长子有什么万一时就需要次子顶替,所以守护者的人选不是三子就是长女。事实上,当本家的长女出生时,就确定要让她继承守护的职务了。」
「——是浅黄小姐吗?」
「嗯,是的,她刚好是发生弘子小姐和信夫先生的事件那一年的一月或二月——在气非常寒冷的时节里出生的。本家说过长女诞生了,所以要让她担任守护。因为下一任的守护已经定案,从此岛上便可长保安泰了,当时还大开宴席庆祝。」
「但是浅黄小姐过世了吧?」
「是的——但是在她过世之前浅绯就出生了,就是浅黄五岁那年。守护年满五岁时就继承职务,原本决定浅黄在七月份就要搬进仓库居住的,因为好像要在七月的年祭之办理交接。可是,是那一年的三月吧,那时候浅绯出生了,我跑去祝贺,没想到突然听到要让浅绯继承守护职位的消息。」
「为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前代户长说浅绯比较适合,但是我想应该是跟某个规矩有关。当时也有人反对,但是本家说前代已经这样决定了。这是浅绯出生当天的事,说来算是匆促的决定,事后听说好像是当时还活着的祖母——前代户长的母亲的指示。所谓从一件事就可以推测出一切。本家也没有对我们作任何说明,这就表示我们终归是外人,所以我知道的并不会比岛上的人多。」
「浅绯小姐就这样住进了仓库——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在那之前,本家似乎也鲜少让浅绯到外头来。大家聚集到本家的机会是不少,但是我见过她的次数却数得出来。在她移居仓库之前的仪式中见到她是最后的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更没有听过关于她的消息。我问本家,本家只说她平安无恙,守护者既没生病也没出什么意外,这种答案哪算回答啊!」
「我想请问一件听起来可能很奇怪的事——万一守护者死亡的话怎么办?」
博史歪着头。
「我想他们会隐瞒事实,因为一旦守护者死亡的话,就不能算是守护了。他们会声称守护者存在,直到卸任为止。等下一任守护出现,到时候再声称前任守护者已死吧!我听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事。
事实上,浅绯真的都没离开过仓库。一般说来守护者至少会在祭祀仪式当中现,杜荣担任守护者时也没有做到那种地步,因为在他担任守护期间我还曾经见过他几次。基本上他人虽然住在仓库里,但是偶尔会到外头来,正月时我们也曾经被招待到独立的房子里去拜访过,可是浅绯却完全没有,我想连她的母亲须磨子小姐都几乎没见到她,也看不出她想见女儿的样子。」
「做得真是彻底啊……」
「嗯,彻底得有点不寻常,所以我也曾经怀疑,或许……那边的孩子都有短命的倾向。我也想过她们会不会是死在仓库中了?结论是守护完全没有露面,也可以完全不与人接触,所以说守护根本就没有真正存在的必要。只要说她确实存在、有家人伺候那就问题了——我猜想她会不会是离开岛上了?以前的时代我是不知道,但是我不认为现在还会有父母亲想把自己的孩子关在仓库里。」
「嗯……」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从浅绯本来应该入小学念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本家就变得这么神经质了。在这之前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她的家人人好像进出过那栋独立房,也偷偷地来到外头过,而这样的情况却在浅黄过世的时候突然终止了。当时浅黄是十二岁——」
「浅绯小姐小她五岁,那就是七岁。」
「嗯,本家虽然宣称这是蔑视规矩所受到的惩罚,今后将严格遵守,但是我记得当时还怀疑过,搞不好是把浅绯偷偷送出岛,寄托在哪个地方了……我宁愿相信是这样。」
式部表示同意地点点头。或者浅绯也已经死亡了。浅黄是因为感冒而死的吗?或许,浅绯死亡的原因同样是流行感冒所致,因为她不能随便接受医生的诊治,一旦身体状况出差错,也可能导致最坏的结局吧?
「但是现在他们表面上仍然当她还存在吧?」
「没错,他们每年正月就会送一橱柜的衣服和小东西进去。」
「真的当成宾客在对待啊?」
「嗯。」博史苦笑道:「父母亲这样对待孩子也真是一件惨事。」
「确实。」式部点点头。
「要是没有麻理的话,本家家业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会收我们家的孩子或杜杜荣那边的孩子为养子吧!但是我没有种打算,我也跟家族这样说,于是他们的目标就转向杜荣那边的孩子,但是杜荣也不置可否。或许本家那边还另有门道呢!」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属于明宽先生的孩子?」
「就算有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预防万一也是本家户长的任务。」博史说着发出不像苦笑的笑声:「我想我是万万不适合的。」
「也许吧!」式部也苦笑着说。
——总而言之,高藤孝次和圭吾这对父子或许也可以算是神领家的相关人士。相对的,把到底存不存在都没有确切答案的守护列入相关者的行列,似乎没什么意义。
「安良先生怎么样?」
「我想安良叔叔那天人是在本家的。他住的那间小小房子实在太危险了,每当这种时候他大概都会到本家去避难。我也放心不下,曾经去探望过一次,但是他人不在小屋里。」
「安良先生——怎么说呢?是一个有点特别的人吧?」
「是啊!」博史苦笑道:「有些事情还真是挺复杂的吧!因为我觉得安良叔叔——还有杜荣也一样,都为家族做了不少牺牲。杜荣是有老婆,但是安良叔叔并没有,从某方面来说,他的行为举止有些扭曲自是再所难免。不过他跟本家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没有特别不好,他住在那么简陋的小屋子里,与其说是要向本家抗议,不如说是他本人自愿的。事实上,我觉得本家有什么事情时,他是一个最容易沟通的人。」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
「明宽先生的家人那天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确认过,不过我想应该都在家里。大太太年事已高,眼睛跟腰腿也都不好,所以几乎很少离开屋子。」
博史说完又补充道:
「我想我的家人应该也都在家,除了光纪之外。不过光纪在发生那个骚动之前好像一直都待在办公室。」
这么说来,绘里子、光纪、小泉三个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了——式部心里这样想着。
「杜荣先生的家人呢?」
「美智小姐当天在社务办公室里,和两三个跑来帮忙的女众做些煮饭赈灾的工作。她一直待在社务办公室里链帮忙,不时提供饭团和饮料给大家。」
那么,美智可以排除了——式部谨记在心。
「我没看到杜荣的孩子们,不过就时间来推断应该是睡了吧!主屋那边好像有美智小姐的老家——岛上一个叫下田的人家——的人们过来帮忙,大概是他们在照顾孩子的。」
「——对了,听说杜荣先生那天之前曾经出过门?」
「嗯,有一个叫什么民间乡土史研究会之类的组织,那个恳亲会办了旅行活动。」
「旅行——啊?」
「嗯,三天两夜的旅行,听说是到别府去。他苦笑着说从外头打电话回家时,一听说有台风要登陆,便等不及散会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当时他搭的船听说是最后一班渡轮,他差点就赶不上了。连续几天不是跑国东就是跑臼杵,再加上宴会又持续到凌晨,让他累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一回到家之后就睡觉去了,我到他家去他才很辛苦地爬起床呢!」
「博史先生跟杜荣先生关系很亲密吗?」
「嗯。」博史苦笑道:
「因为我们是堂兄弟啊!其实我们跟本家也是这种关系,但是本家那边……没办法归在这种范围里面讨论。」
「有道理。」式部点点头。
「发生英明的事件时,情况如何?」
博史歪着头回想。。
「我跟本家外出参加集会,结束时大概接近十一点了吧?我想其他人都在家里,因为我没听说有人出门了。」
「集会期间一直都在大江庄?」
「是的,基本上说来是这样。因为时间拖得很长,有时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不过顶多也只有十分钟左右。」
「确定吗?」
「我想你去跟大江先生确认就知道了,因为他一直忙着招呼大家,不是送酒就是更换烟灰缸,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
博史微笑道。式部点点头,他确认了。这么看来,博史和明宽涉嫌杀害英明的可能性就可以排除了,十分钟的时间没办法往返位于下岛尽头的岩场。或许凶手只是单纯地从大江庄附近将尸体丢进海中,让尸体漂到本土去,但是,那么短暂的休息时间是没有余裕瞒着众人的目光前往附近,将事先溺死而隐藏起来的尸体丢到海里去的。
「那么……」式部轻轻地将身体往前探。
「这件事又怎么样?我想事情过去太久,你的记忆可能已经很模糊了——发生弘子小姐和信夫先生的事件时呢?」
博史挥挥手说「那就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我相信你当然不记得当天人在哪里。当时有没有人不在岛上?」
「那一年……就是浅黄出生那一年吧!杜荣人在仓库里,安良叔叔在神社,而明宽人则鲜少离开岛上。上一代的人身体都还好,上上一任的大太太也还健在。我记得家人还在。当时康明七岁,英明四岁吧?光纪三岁,所以应该是小泉已经出生或快出生的时候——没错,至少所有的家人都在岛上。」
博史说到这里,露出好像在意着某件事情似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啊」的一声。
「……什么事?」
「没什么,本家在大学毕业之后曾经留过学。说是留学,其实感觉上不过是以留学在外游玩罢了。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不过,事件发生的时候正是他结婚生下第三个孩子的那一年,就时间而言完全兜不在一起,我只是突然想到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想起来就觉得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博史微微地把身体往前探,压低声音说道:
「事件是发生在十九年前,当时我二十九岁。麻理当年十岁,所以麻理是出生在我十九岁那年,而弘子小姐怀麻理时,我时年十八岁。」
「嗯,推算下来是这样没错。」
「当时我读高中三年级,我想那个时候本家确实是正在留学期间。」
「啊?」式部惊讶地叫起来。
「本家跟我差五岁,所以本家当时是二十三岁——错不了,那一年本家人在欧洲,从来没有回过国。」
「那么……」式部张大了嘴巴:「麻理就不可能是明宽先生的孩子……」
可是明宽却宣称自己是麻理的父亲,还企图让麻理继承家业?这是怎么一回事——式部看着博史,博史彷佛察觉了他的心思似地点点头。
「我想应该不是明宽的。但是既然他想收她为养女,那就应该是有血缘关系吧!不但如此,她被考虑继承的顺序还比我跟杜荣优先,所以也许她的血缘比堂兄弟或兄弟还近,会不会是——上一代的?」
「神领宽有……」
「上一代于十一年前过世。事件发生当时大概六十岁左右,因为我记得当年或者前一年,他还举行过六十岁诞辰的庆祝会呢!」
「也就是说弘子怀麻理的那一年,他五十……」
「没错,我觉得非常有可能,因为当时松江小姐进了家门,甚至怀了孕……虽然后来流产了。」
「松江小姐?守护者的看护人?」
「嗯,宫下松江小姐。」博史说道,然后又「啊」了一声.:「是志保的亲戚吧?好像是慎子小姐的表姊妹或什么的——这个女人以妾的身份进了本家。」
「请等一下!太太——民枝小姐是吗?她人呢?」
「当然在,也就是说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
式部哑然失声,博史便苦笑道:
「本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啊!」

离开博史家之后,式部不自觉地朝着下岛的方向走去。夜风发出干涩的声音,在杳无人气的村落地区吹拂着。
顺着港口倾斜而下的村落后面有一座高台。月光洒在石墙上那仿沸拒绝外来者似地延伸而去的土墙上,在夜里看起来一样白皙。只有这户人家的门口看不到风车也听不到风铃声,只有像是覆盖着房子似地茂密生长的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风声。
式部站在通往房子的坡道上仰望着那栋建筑——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当时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怪物一样。
长屋的门紧紧地关着,或许是门内没有什么灯光的关系,只看到屋瓦底下是一片浓浓的漆黑。
——只有沉淀似的漆黑。
式部听着风声,抬头望着房子好一会儿。当他回头走向来时路时,才发现有一盏小灯。门的左边、围墙后头盖着三座仓库,仓库建盖在土墙上的瓦片屋檐的上方,于是只能勉强看到仓库的上半部。而靠近前面的一座仓库里隐约可见一道非常微弱的灯光,可能是屋檐两端的山墙底下有采光用的小窗户吧!看起来就像是里面的灯光从窗户里微微透出来一样。
——有人在里面吗?
式部不可能知道那会是谁,他更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传闻中的仓库。或许只是刚好有人有事情到仓库去而已。
式部彷佛全身被五花大绑似地呆立在原地,灯火突然当着他的面消失了。

4
位于诊疗所住处的狭窄餐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式部探出头来,正在准备早餐的泰田回头看着他。
「啊,早啊!对不起,昨晚我好像很早就睡死了。」
「哪里的话。」式部摇摇头说道,泰田指着餐桌示意他坐下来。
昨晚式部回来时泰田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他不好意思吵醒泰田,便在起居室里整理笔记,没想到好像就这么睡着了。刚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裹着毛毯睡觉。
「怎么样?」准备好早餐之后泰田这样问道。式部一边用餐一边大略地将博史的话转告给泰田知道。泰田捧着餐后咖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神领宽有……啊?那栋房子简直就像个鬼屋。。」
式部说「真是一语中的」,同意泰田的说法。
「上一代的宽有于十一年前过世,所以不是这次事件的凶手,但他可能是弘子和信夫事件的凶手。不过这倒留下一个伏笔——个六十岁的老人可能做得来这种事吗?」
式部说道,泰田则失声笑道:
「当然可能啊!你可别小看乡下的老年人哦!要是我没多加保养的话,一不小心,那些人的体力和臂力都可能远远超过我呢!」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这么说来,永崎登代惠不可能不认识神领宽有,所以说登代惠果然是作了伪证。」
式部下了这个结论,泰田欲言又止地张开嘴巴,又好像随即打消了念头,只是点点头说道:
「……也有道理。」
「如果过去的事件的凶手是前一代的宽有,那么两个事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论点就不成立了。所以这次的事件就是某个人模仿过去的模式所犯下的罪行,而且就连细节都那么类似,这个人应该是与事件有相当密切关联的人物吧!与当时的事件相关,而至今仍然活着的就是宫下家的亲戚,另外就是处理事件的神领本家的人,或者是和弘子亲近,也曾经参与处理信夫尸体的博史。」
「或者是志保或麻理……」
「嗯,对!…羽濑川志保于晚上十一点离开大江庄,凌晨三点被发现尸体,这期间四个小时的不在场证明值得商榷,不过博史先生和杜荣先生的不在场却可以确认。杜荣先生的太太美智小姐也有不在场证明。」
式部将事情做了说明,泰田点点头。
「有道理,三十分钟之内确实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么一来就可以排除掉三个了。」
「同样的,我认为博史和明宽在神领英明被杀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也可以成立,大江先生也一样。」
「大江先生吗?」泰田愕然地问道。
「我听从医生的忠告,如果不把杀人动机局限于继承问题的话,那么岛上所有的人都是嫌疑犯。顺便问一下,医生当时人在哪里呢?」
泰田苦笑道:
「我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请你在上面写上我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然后呢?」
式部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情可以说是极为错综复杂。
——过去的事件,至此可以确定的是弘子是被某人所杀害,而为了把嫌疑指向信夫,凶手同样杀害了信夫吗?不管是根据麻理和志保的证词来看,或者从警方的见解来分析,信夫杀害弘子的可能性可以说非常低。至于信夫被杀的事件则被私底下处理掉了,所以几乎没办法锁定凶手的身份。但是,既然神杜插了白翎箭,那就可以确定凶手了解马头神的信仰,从这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确认凶手一定是岛上的人呢——式部心里这样想着。
另一方面关于弘子的事件,麻理证明是「父亲」所为,但是在式部看来,这个证词的可信度大概只有一半。有客人来访似乎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却没办法断定这个客人就是凶手:水崎登代惠看到陌生的男子离开弘子家,但是这个证词的可信度一样很低。如果相信麻理的证词,那么凶手——至少是访客,就可能是神领宽有,但是此事一样没有确切的证据。
「……老实说,过去发生的事件的凶手到底是谁,可以说如坠五里雾中。勉强说来,神领宽有是比较可疑的吧!」
——还有志保的事件。
「我觉得志保被人嫁祸杀害英明之罪是可以确定的。再针对麻理同时失去行踪一事来看,事件看起来似乎与神领家的继承权有关。假设如此,那么嫌疑犯的范围就可以缩小为有机会了解麻理的息身份的人了。但是就如医医生所质疑的,此事也不能如此断言,因为如果继承问题是行凶的动机,那么没有找到麻理的尸体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了。」
「是啊。」泰田表示同意。
「……我觉得这个事件好像有点奇怪,最诡异的是虽然有明显的动机——继承权的问题,但是被杀的却是志保而不是麻理?不只有这一点,譬如电话也是。」
「那通——把麻理叫出去的电话?」
式部点点头。
「我们不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目的何在。大江先生的解读是那通电话把麻理『叫出去』的,但是那是根据前后发生的事情所推测出来,事实上是不是电话把人叫出去的尚未厘清。」
「说得也是。」
「但是,麻理在没有告诉福冈的任何熟人她要前往的目的地的情况下就来到岛上,然后失去行踪,我认为逼这等于说我们至少可以知道那不可能是麻理的熟人打来的电话。而电话里的人知道麻理住在大江庄,所以知道的人几乎仅限于岛上。另外,大江先生作证说可以听到对方背后有很大的风声,所以我们应该也可以确定那是从岛上或是附近打来的电话。而且打电话来的人很明显地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目的是不想让大江先生认出他是谁——否则大江先生就会听出那个声音是谁了,对方之所以不想让大江先生认出声音,或许是因为之后会和大江先生碰面。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打电话的人都是和这座岛有关的人。」
「嗯,确实没错。」
「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断言那是凶手打来的电话……」
式部说道,泰田不解地歪着头。
「从时机来看,应该是凶手打来的吧?我是这么认为。或许不是凶手亲自打的,但是我想在那种情况下,也可能是凶手要某个人打的,这个某人可能了解凶手的意思,也可能不了解,我不能断言。
那一天台风来了,渡轮停驶了,凶手应该清楚在那种时候任何人都无法进出岛上,至少在第二天早上之前船是不会行驶的,就算天亮,也没人敢保证船就一定会开。没有人能离开岛上,也没有人能进到岛上来——如果此时发生事件的话,人们就会说凶手就是这一天留在岛上的人,对吧?」
「这么说也对,可是这么一来——」
「请等一下,我明白。可是凶手根本没有必要在意这种事的,对不对?凶手知道杀了志保之后只要插上一枝箭,就可以推给马头神了,所以能不能进出岛上根本是无所谓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嗯。」式部嘟哝道:
「无论如何都得考虑到万一,不是吗?万一发现尸体的人没有多想就直接报警,警方因而进行一般的搜查,或者袭击行动失败,自己陷入不得不逃的情况的话——」
「也是有道理。」
「而且,凶手是希望岛上的人发现尸体的,对不对?外来者根本不知道马头神什么的,就算听说了也未必相信。就这一点来考虑的话,尸体被发现时尽可能不要有外来者在是最好的了。」
「所以台风真是帮了大忙……」
「不,是帮了倒忙。」泰田斩钉截铁地说道:「要说没有外来者在场的状况的话,平常的夜晚应该是比较理想的,尤其是等渡轮停驶之后是最好的时机。这种天气里港口有很多外头来的船只,到岛上来的外来者也被困在岛上了。」
「可是前来避风的船员都不能登陆,这边不是有这种风俗习惯吗?而且当天并没有被困在岛上的外来者。最重要的是,外来者不会在台风夜里在岛上四处闲晃吧?」
「应该是不会,但是等风势停歇之后就不得而知了。此事关系到可能性的问题,或者该说是凶手心理上不安的问题吧!
既然把所有的罪都推给马头神了,凶手为防万一,当然不希望外来者看到尸体。前来避风的船员虽然不能登陆,但是不能保证完全没有,因为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紧急事故。当天刚好没有外来者在岛上,但是我不认为凶手在事前可以如此确信。我认为站在凶手的立场来看,他绝对不能忽略外来者看到尸体的危险性。
所以凶手才希望是由岛上的人发现尸体,而且是越早越好。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减低被外来者目睹的危险性,而且岛上的人也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将事件掩饰于无形——凶手不就是因此才用火烧尸体吗?」
式部发出轻轻的惊叫声——确实是如此。
「尸体被发现的现场是在神社靠后面的地方,但是就在山路的捷径旁边,不能说是很难找到的场所。再加上凶手用了火,而且虽然时值夜晚,但是岛上的人却还在岛上四处走动,只要有人在附近,点燃于尸体上的火焰就会很醒目。我不认为凶手有意隐藏尸体,或者刻意延迟被发现的时间。凶手反倒是希望尸体赶快被人发现。」
「……没错。」
「渡轮停驶,在岛上的人就是这些,再加上因为台风的关系,人们会比平常更提高警觉,而且狂风中还掺杂着雨势。就物理现象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做起任何事情都会比平常吃力、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危险夜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凶手是否知情——当天港口甚至有警方的船只在待命着,偏偏凶手却大胆地选择了那样的夜晚行凶。凶手事前就做了准备工作,所以我们可以确定那是有计划的犯罪行为。
对凶手而言,是不是非那天晚上动手不可呢?或许事情很单纯,只是凶手性子急没办法等台风过了再说,或许他还有其他事要做。无论如何,凶手再怎么样都要在台风通过之前杀了志保,让尸体被人发现,所以他点了火来确定这一点——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那通电话应该就是凶手打的。」
式部惊愕地看着泰田。
「那可是台风夜耶!照一般的情况来说,被害人是不会外出的。可是凶手不是想尽办法都要让被害人外出吗?就算在大江庄前面监视,也不见得会有遇到被害人的机会吧!为了制造这种可能性,凶手就必须将被害人叫到外头去。」
「的确是如此。」式部接受了这个分析。那通电话绝对是凶手打来的——姑且不说不是凶手亲自打的,至少是凶手企图将麻理叫出去而打的。
「但是凶手叫出去的是……」
「是的,是麻理。志保是因为麻理迟迟未归才决定出去找她的。可是,凶手应该没办法预测到志保会有这个行动。」
「这就奇怪了……」式部思索着——凶手的目的应该是制造牺牲者,将杀害英明的罪嫁祸到那个被害人的身上。或许凶手本来就有杀害麻理的意图,打算杀了她,顺便将所有的罪行都推到麻理身上。总之,就是因为把麻理设定为牺牲者,所以才把麻理叫出去的吧?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应该要把麻理拖进废屋里去的。为了布置成一切都是马头神的所作所为,他甚至选择了极为残忍的行凶方法。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志保的尸体了,凶手就没有必要打消虐杀麻理的念头,转而去等待他不确定会不会出门的志保。
——凶手事前应该无法确定志保是否会离开大江庄,可是凶手却仿佛从一开始就决定把志保当作牺牲者似地将志保带到废屋去,然后加以杀害。如果说凶手此举很可疑的话,那么麻理的行动也太异于寻常了。
——或许麻理被电话叫出去之后,勉强逃过被凶手袭击的命运。但是既然如此,那麻理为什么不逃回民宿?
而且麻理发现了尸体——式部心想——遗留在现场的鞋印或许就是麻理的,但是麻理却没有向任何人通报,也没有去报警。她是在八点的时候离开民宿,如果把犯罪所需要的时间也考虑进去的话,尸体被吊在现场的时候怎么算都是十二点以后的事了,可是就算是十二点,距离麻理离开民宿也已经过了四个小时,而且那天晚上刮着台风,麻理是为了什么理由在户外逗留了四个小时之久?
式部这样思索着,突然想起光纪所说的话——如果一个被杀而另一个失踪的话,那一定是失踪的一个杀了对方而逃走了。
「怎么可能?」式部看着泰田。泰田瞪着半空中,做出思索的样子。式部战战兢兢地道:
「志保会不会离开民宿是凶手不可能预测得到的事情吧?」
「我是这么认为。」
「可是志保却被杀了……也就是说,凶手事先就掌握了志保的行动吗……?」
泰田愕然地眨着眼:
「我们不是讨论过,这是不可能——」
泰田话还没说完,式部就制止了他:
「如果麻理事前再三叮嘱的话呢?」
「啊!」泰田轻微地惊叫了一声。
「如果麻理在离开民宿之前交代志保——譬如她交代说『如果我在几点之前没有回来的话,请悄悄地出来找我』——的话,那凶垂手应该就可以掌握志保的行动了。」
「是这样吗?」泰田喃喃说道,然后感到困惑似地看着式部..「可是为什么……不,或许是麻理对打来的那通把她约出去的电话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不过凶手应该不会知道吧?」
「如果凶手是从麻理那边听到的呢?」
泰田瞪大了眼睛。
「这么一来,麻理就成了凶手的共犯了!」
「难道不可能是这样吗?」
式部问道,泰田再度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认为不是这样。先把麻理叫出来,然后麻理再把志保引出去,这样反而会花费双倍的工夫呀!如果真要这么做,干脆直接打电话给志保把她叫出去就好了。」
「那么——如果麻理就是凶手呢?」
泰田哑然无语地张着嘴巴。
「可是电话是……」
「所以才说是共犯啊!或许她利用了某个人也不一定,因为电话的内容本来就只有接电话的麻理知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或许是有人被利用了,而这个某人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何在。」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可能是凶手的男子打电话给麻理,麻理被叫出去而因此行踪不明,之后出去找人的志保却被杀害了。如果麻理从此行踪不明的话,她可能也被凶手给杀害了。这种推测应该可以成立,就如同我们之前所推论的一样。」
「没错……」
泰田无言以对,式部敲敲笔记本的书页给他看。
「就像医生之前说的,住在东京的志保确实不可能和英明有任何关系,要真有什么,住在福冈的麻理和他扯上关系的可能性还比较高。福冈可是一天就可以往返岛上的最大都市,麻理搞不好可以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借口就出门。」
「嗯,那是有可能的。」
「事实上,神领康明当时住在福冈的医院。神领明宽不是请福冈的律师当代理人吗?既然如此,英明当一然也曾经往返福冈吧!所以他和麻理认识的机会不能说完全没有。双方如果建立起某种人际关系的话,很可能因此而产生杀机。」
泰田低吟着,陷入沉默当中。
「或者也有这种可能。以常理来判断,就如安良先生所言,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干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律师工作的麻理,现在更是不可能答应成为神领家的继承道具,但这并不表示她绝对不可能为神领家的财产所迷惑。」
「可是……」
「这是可能性最高的推论——麻理对神领家没有任何感觉,不但如此,她甚至可能憎恨着只提供养育费而对她置之不理的神领家。」
「是吗……麻理知道明宽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式部点点头。
「最有可能的发展就是麻理在偶然的机会下在某个地方认识了英明。神领这个姓氏少,麻理立刻就发现英明是神领家的儿子——我们没有办法确定这让麻理产生了什么念头,但是如果麻理对神领家的财产产生觊觎之心的话,那么英明就成了阻挡在她和财产之间的障碍,就算不是这样,英明也是她所憎恨的神领家的财产继承人。」
「而麻理当然也知道马头神的信仰。麻理切身地了解到,如果将罪行伪装成是马头的惩罚的话,就不会有人追查凶手了,而她则因为自己之前曾控诉父亲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于是完全被人忽略她犯案的可能性。」
泰田说完嘟哝了一声「是这样吗?」。
「神领明宽对麻理而言是杀母仇人……」
「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啰?至少麻理知道养育费是神领家出的,也就是说她清楚父亲是神领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对麻理而言父亲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而麻理是靠着从这段仇恨而得到生活费勉强过活的。接受这笔钱固然可能让她感到羞愧,但是没有这笔钱她就活不下去了。」
「只得到金钱上的供给,但是其他方面却被置之不理,这当然可能使麻理心中产生强烈的怨恨。」
「嗯。」式部点点头。
「因为某些事而使她对英明萌生杀意,在产生这种感觉的瞬间,压抑的情绪同时也可能产生,但是可能也会同时让她想起杀害自己的母亲却仍然逍遥造法外的凶手吧!」
「铁定是这样。」
泰田嘟哝道。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地敲着玻璃门。不只是式部,连泰田都受到惊吓一跃而起,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只见一个老人从餐厅的垃圾口窥探着里面。
泰田手忙脚乱地站站起来打开门,看到对方时他似乎感到很讶异,前来拜访的老人跟泰田好像也不熟,嘟哝着报上姓名说他叫大江重富。老人重富看着式部:
「听说你在调查那个人……羽濑川家的女儿……被虐杀的事,所以俺想来告诉你一些事情……」
式部不由自主地和惊讶地回头的泰田面面相觑——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自愿协助的人出现。
「请问您想告诉我们什么事?」
泰田屈膝跪在窗边问道,老人彷佛意志坚定地抬起头,拉高下巴:
「俺看过永崎家的女儿。」
「……什么时候?」
「台风当天,大概是凌晨四点钟之前吧!有人说神社那边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引起一阵大骚动。在一片混乱当中俺去检查船只的安置调度状况,结果就看到永崎家的女儿在那边。」
「在船上吗?」式部插嘴问道:「还是在船的四周?」
「在船上,船就系在平常的地方。因为船身摇晃得很厉害,所以俺担心船舵室的东西会掉下来,便到船上去看看,结果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就蹲在阴暗处。她身上穿着雨衣,背上沾着像晕染一样的图案,那一瞬间俺还在怀疑那是血或什么东西,所以记得很清楚。俺出声叫她,她便突然跳起来。她确实是永崎幸平家的女儿。」
「可是当时周围光线很暗吧?」
式部说,老人很不服气地拾高下巴。
「是很暗,但是岛上的年轻女人并不多,如果是住在岛上的人,俺一看就知道了,俺是不可能会看错的。」
「但是麻理国中毕业之后就没再回到岛上来过,她的长相应该已经变了很多吧?」
「可是人的轮廓是很难改变的。麻理跟弘子长得很像,那张脸就说明了她们的血缘关系。俺从麻理小时候就认识她了,所以绝对错不了。」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凌晨四点,那是在志保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也就是说当时麻理确实还活着。
「俺问她在干什么,结果她一把推开了俺就跳下船去了。事后俺检查了一下,发现堆放在船上的干面包和水、罐头什么的都不见了,俺想大概是麻理带走了,附近的人家和船只上的食物还有水,好像也都被搜刮过。」
泰田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着式部:
「难不成——麻理打算偷船直接离开岛上?」
泰田非常激动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老人:
「那可能吗?」
泰田问道,老人挥挥手说「怎么可能」。
「这一带的人平常确实是多半会把船的钥匙插在上头,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候更是如此,以便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立刻移动船只,所以要偷船是很简单的。不过当天既没有船只不见,也没有人偷船,最重要的是麻理根本不会开船。」
但是也有可能她后来学会了——式部在心中自言自语。
「……哪,就是这么回事。」
老人之前的那股气势彷佛一股脑儿用尽了似地,口中嘟哝着。式部便对老人说:
「谢谢您。不过,您是刻意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吗?」
「因为俺听说你一直在查这件事……」
「我是在查,从来到岛上的第一天就在查了。」
式部语带嘲讽地说,老人便垂下了眼睛。
「有人要俺来跟你报告……」
「是谁?」
式部问道,可是老人没有回答,旋即一转身消失于阳光之中。

5
式部不得不慎重考虑老人的意图还有老人的证词的可信度。关于志保遭到杀害一事,对岛上的人而言应该是一件秘不可宣的事情。原本甚至不承认志保曾经来过岛上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愿意承认有事件发生,甚至来泄漏情报呢?
「老人家说有人要他来通报,对吧?」泰田狐疑地歪着头说:「既然如此,可以命令岛上居民这么做的,不就只有神领先生吗?」
式部也想到这一点,但是神领明宽不是到处下封口令,甚至迫使大江湮灭证据吗?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老人的证词里隐藏着什么玄机。
式部扭扭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离开了诊疗所。他直接前往大江庄把大江叫出来,问起雨衣的事。
「大江先生,志保出去找麻理的时候跟你借过雨衣吧?」
「嗯,我把我老婆的雨衣和手电筒借给她。」
「那是一件什么样的雨衣?」
「一件黄色的女用雨衣,是廉价品啦!背上有一个很大的——该怎么形容呢……就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卡通上的狗图案。」
「你确定吗?」
大江点点头。
「啊!对了,葛木小姐是把它反过来穿的。」他微微地苦笑道。
「反过来穿?」
「嗯,背上本来应该有卡通图案的,但是我目送她出门时,她背后看起来却像一块奇怪的晕染图案,所以我当时还在想那是博美的雨衣吗?后来我立刻发现那是雨衣的内面。
可能是上次穿着出门,脱掉时就直接翻转过内面吊起来,我没有多想就拿给了葛木小姐,而葛木小姐大概也就这样直接穿上了吧!本来想提醒她穿反了,后来又觉得这样讲好像有点奇怪,所以我什么话都没说就目送她出门了。」
那么——式部在心中盘算着——老人重富看到的雨衣就是博美的。他看到的某个人穿着志睬间大江借来的雨衣,可是却断言那个人就是麻理:
——麻理是在哪里拿到那件雨衣的?志保的衣物完全不见了,在某个地方脱掉或被掉是可以确定的事实,式部想,大概就是在那间废屋里吧?麻理是如何拿到应该被留在犯罪现场的东西的?。
能够拿到志保的的衣物的人屈指可数——式部一边在内心嘟哝着一边又问道:
「那麻理呢?麻理有带着伞或穿雨衣出去吗?」
「没有,她当时的模样就好像只是到外头去看看而已,两手空空的就出门去了。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想法……对了,那个叫大江重富的老先生是大江先生的什么亲戚吗?」
「哦。」大江感到困惑似地眨眨眼:「是亲戚没错,但是也只是父执辈的堂兄弟关系而已。」
「那么,你知道重富先生的船通常都停靠在哪一带?」
式部问道,大江更是一脸疑惑。
「啊……详细的地点我不记得,不过平常大概都系在前头的停船处。」
大江说着,很难为情地搔搔脖子:
「那个……唔,老实说,我也听说过重富老爷爷看到了麻理。」
「这也是人们害怕说出来的事情吗?」
式部语带嘲讽地说道,大江不禁满脸通红。
「也不是……是老爷那边交代少管闲事,少说废话,因为如果随便乱说的话会造成老爷的不便。」
「偏偏重富先生却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件事。」
「啊?其实高藤圭吾先生也来过我这边了。」
式部惊讶地看着大江的脸。
「高藤圭吾——就是神领家管家的儿子?」
「嗯,他说如果式部先生问什么问题就不要刻意隐瞒什么,直接回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昨天傍晚圭吾先生闲晃着就晃到这里来了。老实说,我还以为老爷要责怪我什么呢,。之前他交代我要把式部先生赶出去,所以我只好请您离开,但是式部先生还留在岛上,所以我还以为他要来质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没想到——」
「反倒要你帮助我?」
「大概就是是这个意思吧!所以,我还以为式部先生和老爷交涉过,谈过话呢……」
式部默默地摇摇头。「是吗?」大江不解地歪着头。
「那么,是老爷改变主意了吗?总之,我倒是松了口气。」
那么,要求重富老人家去提供证词的也是高藤圭吾啰——式部心中有这个疑问。如果这是神领明宽的指示,那么明宽为何会改变心意?另外,在船上被人撞见之后,麻理又跑到哪里去了?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离开大江庄,走在港口沿岸的道路上。他往码头的方向看过去,明明是星期天,却看到加工厂的百叶窗是拉开着的。他走上前去往内窥探,只见博史和光纪两人在里面检视着机器。
「今天还要工作吗?」
式部主动寒暄道,两人回过头来。光纪立刻又将脸转了开去,博史则轻轻地点点头。
「没有,倒也不算什么工作,昨天这东西出了点状况。」
「能够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式部说道,博史便交代了光纪几句,然后指着办公室的方向。他一边脱下工作手套,一边催请式部走向办公室。式部边走边把重富老人家的事跟博史提起,问他有没有同样的传闻。
「这个嘛……」博史坐到办公室里,歪着头:「我并没有具体地听说过有谁看过麻理,不过倒是听说有人家的厨房或船只遭到搜刮的事。」
「始终没有人搜索麻理的行踪吧?」
「是的。她有可能是掉到海里去,或者在山里迷了路。我也提议过是不是应该去找找她,但是本家却说没有这个必要,他说以目前这种天气,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迟早总会出面的,而且现在也没有余裕调拨人手去搜索,一弄不好,搞不好反倒是搜索的人会因此发生意外。不过本家好像也交代过,如果找到人就要带到本家去,不要让她离开岛上。结果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没听说有人找到她。」
式部微微地把身体往前探。
「可是对神领先生而言,麻理不是很重要的继承人吗?」
「是啊……仔细想想倒是很奇怪,或许他自有他的想法。」
「神领先生一开始对岛上下了封口令,可是现在却突然改变了态度。高藤圭吾先生还交代大家要协助搜查。」
「是这样吗?」
博史的语气穗起来似乎对此事感到颇为惊讶。
「博史先生没有听说吗?」
「没有,因为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封口令这种事。反正只要事情牵扯到马头神,岛上的人口风自然就很紧,这是一种习惯。对本家有所不利的事情,大家也都会保持沉默,因为大家都不想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触怒本家,所以本家根本就没有必要下什么封口令,只是整座岛都弥漫着『不可说』的气氛……不过我无法理解本家下令协助搜查的用意。」
式部点点头。
「博史先生,这纯粹是假设——如果麻理是那个事件的凶手,而明宽先生也知情的话,他会怎么做?」
博史瞬间一阵愕然,随即回答道:
「这个嘛……我想一定是什么都不做吧!」
「什么都不做……」
「嗯,我不认为他会把人交给警方,因为事件牵扯太多了。而且,他恐怕也没办法法惩罚麻理吧!英明被杀他当然心存怨恨,但是如果把麻理怎么样就真的没有继承人了。从那个家族的立场和存在方式来看,我想他应该是会不多加闻问的。」
「如果在发生事件之后麻理被发现的话……」
「在舆论平息之前可能会先把她藏匿起来。不,其实也没有藏匿的必要,因为志保的事件已经被湮灭了,而英明的事件也只要明宽一句话就可以消弭于无形。只是,话又说回来……麻理对继承家业一事似乎面有难色,但是本家无论如何都非得让麻理继承才行,否则就走到死胡同了。所以如果麻理是凶手,而本家也知道的话,本家就可以以此为筹码将麻理困在家里,这么一来对本家而言,或许倒可以因此而松一口气。」
式部点点头。或许麻理真的对神领家的继承权没什么兴趣,可是心存怨恨却是不争的事实。
——总之,麻理杀害了英明。她本来打算佯装成意外事件,但是明宽却一直积极的要追查凶手,再加上因为杀害了英明,麻理遂一再被神领家要求见面。要是麻理真是凶手的话,那种压力一定非比寻常吧!焦躁不已的麻理被迫采取行动,于是她想到杀害某个人,把罪嫁祸出去的方法。麻理和青梅竹马的朋友志保回到岛上,麻理深知志保没有任何亲人,或许她因此想到,就算志保就此失踪也不会有人要求搜索,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可是,麻理虽然完成了罪行,却没办法离开岛上。
——麻理被发现人还在岛上。了解并没有解豸存在的神领家要推想到是麻理杀害了志保一事,是不需大费周章的。麻理无意帮助神领家血脉的存续,明宽也不可能强制她接受这件事,但是志保的事却使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可能——应该是这样。如果神领家以事件为筹码要挟麻理的话,她万万不能拒绝,就算麻理抗拒,明宽也只要把她关在家里,直到她改变心意就可以了,麻理根本没办法向外求援。
式部兀自点着头。把一个人藏在家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以神领家的宅院.来说就不是不可能了。更何况那边还有库房,式部看过点亮着灯火的那间仓库。
——神领家对外宣称有女儿,但是不见得女儿就真的住在里面,也有可能如博史所言,人已经被偷偷送出岛去,或者已经死亡了。假如在仓库中的人是女儿之外的另一个人,那么有人可以发现到这个事实吗?
「博史先生,我想请您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明宽先生,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帮我安排一下?」
博史有点困扰似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好吧,我明白了。」


第八章

1
终于走到这个地步了——第二天,式部满怀感慨地抬头看着那道森严的长屋大门。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却被人从玄关给赶了出去。当时式部还不知道这座岛上发生过什么事。
他来到玄关处,之前曾经见过的少女出现了。果然如博史所说,他已经打通关节,这一次式部在没有任何阻挠的情况下被邀请入内。一脚踏进去,屋内的结构、布置比从屋外看起来还要来得庄严而肃穆。粗大的柱子和门框上装饰用的横木、两侧有着复杂雕刻的厚重格窗、擦得一尘不染的长廊……式部穿过走廊之后来到一间十畳宽,分隔为两个房间的客厅。前面的厅房里,一个五十几岁,穿着和服的男人坐在装饰着可能是宋朝画作的山水画的木板前面。
「客人来了!」少女通报了一声,男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从他的动作、严峻的表情或良好的身材及结实的体格看来,俨然是这座府邸的具体表征。
式部被带到末座。不消多时,一个中年女子送来了茶点,看起来也像是佣人。男人——神领明宽并没有开口,所以式部也默不作声。
「你是式部先生吗?」
女人退下去之后,神领明宽终于开口了,是一个嘶哑混浊的声音。
「前几天你好像来这里拜访过?」
「是的,我前来府上拜访是有事情想请教神领先生。神领先生认识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吗?」
短暂的沉默。明宽那严峻的面容纹风不动,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是来找她的。」
「那个女人死于意外。」
神领明宽的语气像像豁出去了一样。
「是——意外吗?」
「在台风天里遭到意外,我们是以意外来呈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意外,那就要看警方调查的结果了。」
明宽的表情仍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式部心想,明宽有意将志保的事当意外来处理,那么这几天警方那边可能也会下这种结论吧!
「是有人将她杀害了,凶手可能还在岛上。神领先生的意思是打算不理会这件事吗?」
「我没听说她是被杀的,不过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警方应该会有这样的结论。若真的是杀人事件那就一定会有凶手,不过追查凶手是警方的工作吧?」
「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式部感觉到自己全身在颤抖。
「她是被杀的,而且是被极其残忍的手段给杀死的,如果你胆敢宣称那是意外,那就请你告诉我她的尸体现在在什么地方?只要把你藏起来的尸体给挖出来,是不是意外就一目了然了。」
式部不屑地说道,明宽一双锐利的眼神顿时直接射向式部。
「确实是我安排将她埋葬的,但是那是我的好意,难道能任尸体就这一样曝露在野外吗?照道理说应该是要交给她家人的,但是她在这里并没有任何亲人。她母亲那边是还有亲戚,但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她火葬掩埋了。」
「火葬?」式部愕然地覆颂着:「可是要火葬就得要有死亡证明啊!」
「当然有。我不是说过我们向警方申报是起意外吗?在警方的请托下,我们请了一位合适的医生进行验尸,开立了死亡证明,警方说我可以领取尸体并将她火葬,所以我只是依言行事而已。」
式部感到一阵虚脱。既然明宽一口晈定是这样,那么所有的事就因此被整合,明宽就这样滴水不漏地将事件处理掉了。
突然,式部眼里浮现出在本土的港口看到的景象——消灾仪式所流放的牛只。
「你就是为此将牛只给流放出去的吗?」
——为不当处理志保的尸体所做的补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至少请你告诉我埋葬她的地点,可以的话,我想去为她拜个墓。」
「寺庙后面有一块公共墓地,羽濑川家的墓也在那边,我相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墓碑背后只有慎子的名字,不过她的父亲也葬在一块。」
式部点点头,但是道谢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他心想,信夫也被以同样的方式给处置了吗?为慎子盖坟墓的是羽濑川信夫吧?父亲和母亲,还有女儿……孤单的三个家人就这样静悄悄地在坟墓底下团聚了。一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哀怜之情不禁从式部心底油然而生。
「……对了,神领先生知道永崎麻理的行踪吗?」
式部一问完,明宽的表情看似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我不知道她的行踪。我们也四处寻找过,要是你有什么线索的话倒是要请你好心通报我一声。」
「那么——自从她失踪之后就没有再被发现了吗?」
明宽点点头,但是式部很难辨别他态度的真伪。
「很抱歉,听说麻理小姐是这边的亲戚——说是你的女儿。」
明宽依然默默地点着头。
「这是真的吗?」
明宽看着式部——所谓的洞悉他人心思的目光就是形容这样的眼神吧?式部心里想着。
「什么意思?」
「永崎弘子小姐怀麻理小姐的那一年,神领先生不是正在留学吗?」
明宽顿了一下才回答:
「休假时我当然会回来省亲。」
「我听说那段期间你并没有回来过。」
「那只是外人不知情吧!虽然休假的时间很低短,但是我回来过几次。」
「这么说来,明宽先生确实就是麻理的父亲啰?不是别人——也不是宽有先生。」
明宽那道浓浓的粗眉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但是仍然简短地一口咬定「那当然」。
「那么你知道麻理小姐曾经作证说杀死弘子小姐的凶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明宽很虚假地说道:「我没听说过这件事,这根本是来找碴的,但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胡说八道又有什么用呢?」
也就是说——式部观察着明宽的脸色想——这个人并不打算提起过去的事件。式部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像顽石一样坚硬,冥顽不灵得可怕,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神领先生的太太和孩子们知道有麻理小姐这个私生子存在的事实吗?」
「我内人知道,但是孩子们大概不晓得吧!」
「英明也不晓得吗?英明是不是知道麻理小姐的存在,或者是不是曾经跟麻理见过面?」
「应该没有。」
「那么麻理小姐那边呢?麻理小姐在这次的事件浮出台面之前,知道神领先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大概知道吧!本来我每个月就会汇钱到以麻理的名字开户的账户里,麻理的母亲死后应该就转到麻理手上了,只要看看存簿应该就知道那些钱是从我这边汇进去的。而且在她离开岛上之后,我便透过中间人照顾她,或许她是从中间人那边知道的。」
「神领先生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曾经以父亲的身份和麻理小姐见过面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只负责供给养育费,然后就弃她于不顾?这种作法应该会让麻理小姐神领先生产生怨恨吧?」
「或许吧!」明宽低声地答复,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听说令郎英明是遭人杀害的。」
「那是意外。」
「可是神领先生一开始不是一再坚称那是一桩谋杀事件吗?凶手有没有线索?」
「那是我误会了。」
「两个儿子都过世了,那继承人怎么办?」
明宽没有回答,严峻的脸庞则浮起苦涩的表情。
「根据我所听到的消息思,神领先先生似乎有意让麻理小姐继承家业?」
明宽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家确实失去了延续香火的儿子,在找不到继承人的情况下我决定把麻理回来,但是麻理却不答应,并且从那天之后就失去了踪影。要是麻理发生了什么事,家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到时只能从有血缘关系的亲族当中收个养子,可是这个工程看来比说服麻理继承家业要更困难。如果麻理平安无事地在某个地方活着,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行踪。式部先生,听说你是个侦探,如果我请托你的话,你可以帮我找到麻理吗?」
式部皱起了眉头,明宽看起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我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种侦探,不过如果我能找到麻理小姐的话,我想至少可以通知你。你之所以交待大家协助我,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式部说道,明宽却显得非常讶异。
「不是神领先生下的指示吗?」
「不,我不记得我有这样交代过。可能是家里的人察觉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才这样安排的。」
那么,是高藤父子独断独行啰?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又说道:
「既然麻理是那么重要的继承人,为什么在她失踪的当天不立刻进行搜索呢?」
「事实上,当天晚上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如你所见,岛上的人几乎都是渔夫,渔船是他们的生命,而且村落的住户大半不是分布在水边就是紧邻着山边,大家得同时警戒港口和村落两个地方,再加上又发生那个事件,当时的状况可不适合劳动岛上的居民来为我们家的事情奔波啊!」
「而且……」说完,明宽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压低了声音:
「麻理并不积极地想进我们家,老实说她甚至不喜欢我们家。再加上发生了英明儿子的事件,我认为麻理之所以失踪,可能是她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要不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逃出岛上。如果她是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等天一亮她应该就会出现;她若是打算要逃出去的话,我只要在港口布线阻止就可以了。总之,我一直认为很快就可以找到她的。」
「可是麻理小姐并没有出现……」
明宽点点头。
「这里的村落几乎没有可以让人长时间躲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必要躲起来,因为不论她躲多久,最终还是得经过港口才能离开岛上。」
「确实是如此,但是麻理小姐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吧……」明宽面有苦色地点点头。
「那到时候,继承人怎么办?」
「只有收杜荣的孩子为养子了……因为博史他大概不会答应这种事吧!」
「杜荣先生那边比较有可能性吗?」
「他是不会答应放弃孩子的。我想只要我隐居起来把家产让给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拒绝了。」
式部不由得惊讶地眨眨眼——难道明宽把维护血统一事看得比掌握神领家的权势更重要吗?他竟然考虑到这种程度了——式部半愕然半感叹地想着。
信仰解豸的观念束缚着岛上居民的生活,最清楚解豸并不存在的应该是神领家,然而神领家却被这家规所束缚着。其被囚禁的方式虽然有异于岛上的人,但这也是因为信仰解豸而受到的束缚吧!
「——麻理小姐和志保一起回到岛上来,这是神领先生的指示吗?」
「不。」明宽摇摇头。
「一开始我透过代理人企图说服麻理,但是麻理始终不答应。我心想,透过中间人可能没什么进展,只有我亲自前往福冈当面说服她才行,可是当我提出清这个要求时她却表示不想见我,于是我便找来算是麻理的代理父母,请他帮我游说麻理。」
「就是小濑木律师吧?」
「是的。总之,我请律师想办法;在律师的陪同下坐下来跟麻理好好谈谈,但是一样遭到她的拒绝。后来麻理那边表示,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谈的话她就回岛上一次,等到她来到岛上,我才知道志保也跟着一块儿来了。看来她是找人来助长气势的,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好对付。」
「但是你们的交谈始终没有交集………」
「没有错。」
那么——式部心里想着——麻理从头到尾都打算把这次的交涉当成废话,她对神领家的财产并没有任何兴趣。如果麻理有杀英明的必要,那应该就是出于怨恨——或者不是针对英明本身,而是对神领家的极度怨恨吧!但是明宽大可以利用英明和志保这两个事件逼迫麻理留在神领家,然而明宽看起来却好像真的很困扰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
「神领先生……」式部看着明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那得要看是什么事情。」
「请让我见见令干金——浅绯小姐。」
明宽的眉头倏地一动。
「恕难从命!」
说完,明宽正面看着式部的脸:
「看来你在岛上倒是搜集了不少情报。我相信你也多次进出我叔叔还有分家那边了,所以应当听说过各种关于我们家的习俗吧?既然如此,我这么说你应该就可以理解了——我们家并没有女儿。」
「可是我看到有人在仓库里。」
式部半掩人耳目地说道,可是明宽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不是我的女儿。我有客人在,那是一位不只是对我们家,对岛上居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客人,不能随便就让你和客人见面。」
「那么,只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拒绝。」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能让那位客人被人看见吗?我听说杜荣先生和安良先生在祭祀仪式当中也都会出现的,守护者并不是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啊!」
「岛上有岛上的风俗,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是我不能因为这风俗习惯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就让外来者践踏我们宗教上的禁忌。」
「但是也不能因为宗教的关系就践踏法律吧?你将自己的女儿监禁在仓库里……」
「那么——」明宽不想再跟式部周旋下去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们家并没有女儿,唯一的女儿浅黄已经在七年前过世了。」
那她的妹妹呢——式部正想问,随即想起安良说过的话——在户籍上,神领家并没有女儿,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死了,第四个孩子则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声称我监禁了某个人,那我请问你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
式部无言以对,他的确是无法监禁一个不存在的人。
明宽对着沉默不语的式部放言道:
「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式部点点头,明宽立刻站了起来,离开客厅。
明宽离去之后,紧接着在走进来的老女人的带领下,式部被带回到玄关。来到前庭,四周已经笼罩着一片黄昏的色彩。秋天的天空坐带着浅浅的蓝紫色,被苍郁的树木和沉重森严的屋顶所围绕的庭院,则更早一步弥漫着淡淡的暮色。
式部不自觉地被吸引,抬头看着位于主屋对面的仓库——麻理或许就在里面。
但是同时,在式部的内心深处却对明宽那苦闷的样子一直感到无法择怀。只要能见到住在仓库里的人,一切都可以明朗化了,可是这样的要求却被明宽严加拒绝。不过,如果因为被拒绝就判断在里面的人就是麻理的话,那未免也太草率了。或许里面什么人都没有,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宽还是一样必须拒绝式部的要求。
主屋对面的仓库的侧面朝着这个方向,屋檐底下有左右对开的小窗,而这扇小窗现在正敞开着。
从小窗是否可以看到灯光或者人影呢?
式部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便蹑手蹑脚地朝着那个方向靠近。他绕到涂着白灰泥墙的主屋后面,主屋和土墙之间有一块宽广的露天空地。庭院继续往后延伸,两侧种着庭木,杜鹃和黄杨修剪得整整齐齐。脚踏石垫铺在白色的砂石当中,式部沿着砂石路往前走。走过主屋,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土墙,两侧为土墙所围着的露天空地笔直地延伸,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祠堂,祠堂前方竖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牌坊,可能是宅邸的五谷神。
穿过主屋一带,踏脚石变成了石板,两侧尽是黄杨的盆栽和石墙,石墙上头便是一道白色的墙壁。
内侧的这道墙——对面大概就是独立房了。土墙里有一块区域有着特别浓郁的绿意,越过土墙的瓦片屋顶可以微微地看到木板屋顶,旁边有三座仓库彷佛沿着土墙耸着。式部抬头看着山形壁顶的抹子画(注一),停下了脚步——有人在里面。
仓库上方开凿一扇窗。由于正值傍晚时分,再加上窗户外又加装了格子状的铁,式部只能看出当中有人影。不过窗户的高度相当高,如果用一般的方法是没办法从窗内窥探外面的——不,如果仓库里面设计成两层楼,那就另当别论了。
式部定睛抬头看着人影,他觉得或许对方也正在俯视着他。式部一时之间觉得很难抽得了身,遂停下脚步,此时一只自皙的手从格子状的铁网中穿出,丢出一件在半空中翻飞的物体,物体呈拋物线落在石墙的一侧,距离式部不远的盆栽当中。式部看着落下来的东西又看看窗户,白皙的手丁,整个手腕部分伸到外头来,挥一挥做出「快走」的动作,这个动作让式部莫名地觉得那是只女人的手,不过这当然只是式部个人的感觉而已。那只手只挥了一次就立刻消失于铁网当中,紧接着人影也从窗边消失,窗口的颜色则微微地透着光。
式部将视线从仓库移开,搜寻着那件掉落下来的物体,随即在盆栽里找到了。那个东西看起来闪闪发光,好像是发簪之类的,那是现在已经难得看到,带有古典风味的式银质加工饰品。发簪仅剩下簪头的部分,用纯白的和纸包裹着:式部将招迭卷好的和纸打开一看,熟练的字迹立刻跃入眼帘,上头写着「带此物者予以引见」。
式部再度抬头看着仓库,然而已拉下格状铁网的窗户一片漆黑,彷佛开了一个黑洞一般。
注一:抹子是瓦工用的器具,这里是指用抹子画出来的画,称之为抹子画。

2
式部仔细地看着发簪和纸笺,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去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心想,从仓库中丢出来的这张信笺,应该是在邀请他吧?
考虑的结果,式部决定回头。他沿着庭院回到露天空地上,再度走向神领家的玄关。
听到门铃声前来应门的是最早见过的那个少女。式部将发簪和信笺一起拿给少女看,少女似乎感到十分讶异。
「这是从仓库里面掉下来的。」
式部轻描淡写地说道,少女立刻脸色大变。
「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这是真的,我知道在仓库里的人是想交代我要把东西送回来。能不能请妳帮我传达一声?」
「不,可是——」正当少女发出尖锐的声音拒绝时,走廊后面响起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出现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看起来身强体壮的男人。那个男人以沉稳的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少女一副困扰的模样将信笺和发簪拿给他看,男人便点点头:
「妳去跟老爷通报一声。」
「可是,圭吾先生……」少女欲言又止,随即点点头消失于后方。
这么说来——式部看着那个男人——这个人就是负责管理仓库的高藤圭吾了?
圭吾瞄了式部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人就留在现场,但是并没有对式部说任何话。正当式部想问他『要大江重富透露情报的人就是你吗?』的时候,少女正小跑步过来,背后跟着神领明宽。
「你——」明宽拿出那封信,只见他脸色大变,却分不出是惊愕还是愤怒:「你是怎么拿到这个东西的?」 ,
式部老实说那是从仓库里面丢出来的,明宽一听,低声呻吟着:
「这个发簪绝对是我们家的东西,不可能被拿到外面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跑到你手上?本来我应该报警,说是你偷走的。」
「这上头有张信笺。」
明宽沉默了,其实他的脸上尽是苦涩的表情。明宽也有可能宣称他没有看到任何信函而将证物给毁灭,而且那封封信上并没有署名,他大可以不予理会的,但式部却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不能忽略那张信笺的存在。明宽是岛上最有权力的人,他本人也有此自觉的充满傲慢的气息,然而式部却莫名地感觉到他就是无法漠视信笺上的笔迹。
明宽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把各种想法放在天秤上衡量着。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吧?」
插嘴的是原本默默站在一旁的圭吾。
「既然守护者都说要见他了。」
「那不成,怎么能让外来者进入独立房呢」。
明宽这样说道,但是并没有之前面对式部时的那种斩钉截铁的霸气。明宽在犹豫着。
「式部先生不能算是外来者吧?他很清楚岛上的事。」
圭吾说道,明宽低吟了一声,瞬间带着冷峻的眼神看着式部,然后转过身去。
「——跟我来。」

几乎有十五个隔间那么长的长廊贯穿了主屋的中央。明宽踩着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擦得像镜子了一般光亮的走廊,来到前方漆成红色的木板门前。那是一道就一般住宅而言难得一见的厚重的中国风格的门,上头装点着漆和泥金画,然而这道左右对开的门却镶着黑压压的金属零件,挂着老旧的方形锁,透露出异样的气息。中国风的门边,悬垂着看起来就像在庙宇里常见到的铃当和绳子之类的东西。明宽拉住绳子鸣呜响铃当,门内就响起在近距离内拉开纸门的声音。
长廊在此处一分为左右两边,但是左右甬道都没有通往这扇中国风门前的通路。门前涂着纯白色的灰泥,似乎完全和主屋区隔开来。但是面对走廊的主屋那一面倒是有几勖纸门,其中一扇门敞开着,一个年岁堪称是老人的女人现身了。
女人对明宽行了一个礼,之后立刻把目光移到式部身上,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明宽看似非常不悦地对她点点头,女人便赶紧从怀里拿出钥匙来。明宽接过钥匙打开门锁,将锁放在怀里之后打开那道中国风的的门。
门内同样是一道擦得发亮的走廊,走廊两侧俱为木条门,前方左边是由三个房问打通的客厅,右边的高度则矮了一截。木板窗外的宽廊长长地延伸而去,走廊外头是一座虽然小但整理缕得非常工整蛆的庭院。明宽走过木条门前面,笔直地走向客厅,但式部却看到在右手边有甬道,彷佛围绕着庭院似地弯曲延伸,直通往三栋并列仓库的前方。
「在这里等着。」明宽指着敞开的客厅说道,自己则往跟在后头的老女人的方向走去。两人交谈了几句话之后,明宽带着老女人穿过甬道,走进并排的仓库当中位于边缘的那一间。
式部姑且依言走进客厅里坐到末座。从洞开的纸门之间可以一眼望尽不甚宽广的庭院。靠近庭院一侧,面对着设有扶手的甬道——或许说渡廊会比较正确些——似乎排列着两三个小房间。转过弯角,前面有三座仓库,其中两座的门屝紧闭着,只有旁边的一座那涂着灰泥的门大大地敞开,里面的格子门也是洞开着的,式部了解发簪就是从那座仓库丢的。距离仓库不远处有一座木板屋顶的神社。从门外的走廊下了阶梯,前头铺着石板,庭院整理得井然有序,但是里面的树木多半都是年代已久的老树,浓浓的树影洒在黄昏当中,弥漫着苍郁的气息。
庭院四周被高高的土墙所围绕。式部有点不舒服地想着,从仓库里丢出发簪的某个人一定是被关在这里的。想到仓库的格子门洞开的景象,要说仓库是一座禁闭室似乎有点不恰当,但是包括仓库在内的这个区域,俨然就是一座牢狱。
仓库门口出现了人影,一个娇小的身影跟在明宽后头。浅粉红色的长袖和服看起来彷佛沉没于阴郁的庭院当中。那个人影在明宽的带领下,身后跟着老女人,宛如被前后堵住似地走过甬道。人影很快地走进纸门后面,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然而过不了多久,三道淡淡的人影就现身了。
最先走进客厅的是穿着长袖和服,年纪大约在十四、五岁的娇小人物。就其体形而言看似天真无邪,然而全身却莫名地散发出一股老成的气息。这个娇小的人影抢在明宽之前走进客厅,理所当然似地坐在上座,和式部正面相对。
就是神领浅绯吗——式部怀着不舒服的心情想着。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个少女应该不会是永崎麻理吧!
浅绯正襟危坐,行了一个礼。
「我叫神领浅绯,谢谢您将我的发簪送回来。」
她的语气非常清晰明快,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某种时代特有的威严感,而且那种气质确实有别于明宽——让人忍不住要产生反感的气息。式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能望着那张像人偶一般端整的脸孔。。
浅绯回头看着随侍在旁的明宽和老女人。
「老爷和松江小姐可以退下了。」
「不行。」明宽对着应该算是自己女儿的少女说道:
「守护者您有您的想法,我也按照您的吩咐把人给带来了,但是我不能让您跟客人独处。」
「就算我请求也不行吗?」
「不行,请让我随侍一旁。」
「那么……」浅绯断然地说道:
「我只好下令,请老爷和松江小姐离开了。」
「守护!」
明宽着急地欲站起身来,这时默默守在一旁的圭吾说:
「有我在,不会有所造次的。」
「可是——」明宽斜眼看着式部,随即恨恨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态度明白地传达出他别无选择接受他无法屈服的事所产生的焦躁和不快。
式部觉得非常意外,他深深地感觉到用「宾客」来形容守护,的确一点都不虚假。在家中,浅绯的地位是比明宽高,而他们之间的亲子关系根本是荡然无存的。
「请务必要确保平安无事。」
明宽对圭吾丢下这句话,然后站了起来。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式部,不过最后还是不发一语,抬起下巴催促老女人离去。
浅绯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回头看着式部。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将您请来,请别介意。」
「哪里。」式部含糊地回答道。
「听说式部先生在找人?」
「应该说原本在找人,因为我要找的对象很遗憾地已经找到了。」
「是吗?式部先生要找的不是杀了您要找的人的某个人吗?」
式部愕然地看着浅绯的脸。
「明宽做不来的……老爷不是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圭吾说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人被杀了,而且神社里还插了一枝白翎箭。这或许是某个人轻率的行为,不过据老爷调查的结果,因为白翎箭上沾沾有血迹,所以插箭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就是想告诉大家事件件是马头神的所作所为吧?但是马头神在神社里由我守护护着,所以不会有错。也就是说凶手以马头神之名为恶。」
「嗯。」式部点点头,于是浅绯很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马头神生气了,这件事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严重。」
「我想是吧!」式部点点头。欺骗马头夜叉,无疑的让神领家的基础或者整个岛的规范产生了裂痕。
「——所以我请式部先生前来。我们必须找出如此不逊地冒用马头神之名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杀了我的哥哥。」
浅绯说着,突然盯着式部看:
「式部先生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吗?」
「没有……很遗憾。」
「真的?」
「大概是吧!为了厘清事件的真相,我想请问妳,永崎麻理在独立房里吗?」
「没有,在这里的只有我跟马头神,不过我想她也不在外头。」
浅绯说着,像是询问般看着圭吾,圭吾默默地点点头。式部则沮丧地叹了口气:
「……那么,事情就真的如坠五里雾当中了。」
式部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麻理不在这里的话,那么麻理是凶手的线索则就此中断了。
「您这么说——」浅绯歪着头:「式部先生,您认为麻理是凶手吗?我可以请问您理由何在吗?」
式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此时浅绯对着圭吾点点头,于是圭吾便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矮桌上。信封看起来相当有厚度。
「这是……?」
式部看着浅绯又看看圭吾。浅绯说:
「请您收下来。式部先生不是靠这种工作过活的吗?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哥哥,假冒马头神的名义为非作歹。」
「妳是要我进行调查?」
「告诉我您目前调查的结果也可以,这么一来不就是一桩正当的交易了吗?」
这出人意料之外的要求让式部感到困惑。突然问,他想到一个问题:
「难不成——圭吾先生交代大家协助我进行调查,是出自浅绯小姐的指示?」
式部问道,圭吾点点头。浅绯便问: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什么忙?」
「嗯。」式部点点头,笔直地看着浅绯: ,
「我不是为了工作而来的,所以我不能接受妳的谢礼。不过我相信两位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吧?如果能承蒙赐教——」
「就算不是交易,只要我能回答的事我将不吝指点。但是我对外面的情况并不清楚,所以或许我该说如果圭吾能够回答的话,定当毫无保留。」
「那么,这是我第一个问题——浅绯小姐十月三日深夜人在哪里?」
浅绯面露微笑,似乎掺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我没办法按暇照我自己的意思离开这里,因为外头一向是上着锁的。」
「很抱歉,请问保管钥匙的是——」
浅绯歪着头看着圭吾,圭吾说:
「只有老爷和松江小姐还有我三个人。」
「圭吾先生三号深夜人在哪里?」
「在许多地方。」圭吾话中有话地回答道。博史用明宽的家臣来形容高藤孝次,而圭吾身上也散发出形同家臣的味道,不过他看起来比较像是浅绯的家臣。
「遇到有不寻常的事情时,我跟父亲都得站在第一线负责指挥大家,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家父镇守在宅邸,我则在外头四处奔走。」
「所以……」圭吾轻轻地苦笑道:
「我无法明确地告诉您我人在哪里。我说家父在宅邸,但是也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
「那其他的家人呢?」
「都在宅邸里。大太太几乎都在自己的房间休息,至于老爷和太太,我想应该是在家里。另外神社那边的安良先生,我想他是跟老爷在一起的。」
「七月八日晚上又是什么状况?」
「您是指英明少爷过世的那一天吧?老爷和家父参加渔协的众会,那种聚会是完全无法分身的,所以我想他们应该一直都在大江庄,其他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家里。」
「结果并没有办法推测出杀害英明的凶手的计划吗?」
「是的。」圭吾点点头:「警方在过程当中似乎也觉得那是个杀人事件,但是因为一开始就有人判断可能是意外,所以警方就没有成立搜查小组进行调查,县警本部也没有派调查员到岛上来。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当地警方的人员了解老爷的意向才仔细进行搜查的,结果因为一直没办法掌握英明少爷的行踪,于是也就无法推测凶手的目的,所以目前是以意外事故被处理。」
「那志保的事件又怎么说?听说好像是以意外通报警方的,明宽先生是否有自行搜寻凶手的动作?」
「没有,老爷似乎有意私下解决,好像不认为有搜查凶手的必要。」
「那麻理的下落呢?」
「仍然没有消息。我们这边也曾交代过要监视港口,也派人找过没有住人的建筑物。到四号早上为止,还有人说在不同的地方看过麻理小姐,也曾找到可能是麻理小姐留下的痕迹,但是之后就没有任何讯息了。」
「你们知道发现尸体的的现场留有鞋印吗?」
「是女人的鞋印吗?知道,就是我发现的。」
「你知道那是谁的脚印吗?」
「不知道,或许是脚印的由主人看到了尸体。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就得让她守住这个秘密,所以我们也努力地找过,但是至少在岛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符合那些脚印,所以我们一致认为那是麻理小姐的脚印。」
式部点点头。这么一来,原本不确定的部分就有合理的解释了。
「那么,麻理可不可能搭船离开岛上?」
「不管是渡轮或其他交通工具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麻理不是被发现躲在船上吗?」
「好像是。」
「有一个叫大江重富的人告诉我,他曾经在四号凌晨时看见过麻理。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麻理,但是麻理并无意要偷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麻理是本来有那种意图但是没能成功,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那个计划。但是麻理小姐似乎不会开船,对于海象也不是那么了解,所以我们认为她应该不会想开船逃出去。既然重富先生说那是麻理小姐,那么应该就可以肯定是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从船上的备用品不见的情况来看,她也只是需要水和粮食而已,或者只是单纯想找个藏身之处。这样推想或许会比较合理。」
式部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圭吾先生认识她们两个吧?」
「嗯,我见过她们几次,而且她们来到岛上当天还是我去接人的。」
「重富先生一再保证那个人绝对是麻理,因为看长相就知道了,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应该没错,我个人在看到麻理小姐的时候也立刻就认出来了。至于志保小姐,我对她以前在岛上时并没有什么记忆,所以没办法做比较。」
式部点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目前为为止自己所所经历过的事简单地做了陈述,甚至老实地说出自己怀疑麻理就是凶手,而且取代根本不存在的守护被藏匿在独立房的想法。他说的这些内容几吸乎像是发牢骚的话语,但浅绯却默默地侧耳倾听着,圭吾也一样。
「……如果说麻理就是凶手的话,那么整个事件果然还是因为本家这边的继承问题所引发的。根据明宽先生的说明,与继承问题有最直接的关系的是杜荣先生,但是杜荣先生不可能是凶手。第二顺位则是博史先生,但博史先生当时是跟杜荣先生在一起的,所以一样被排除在嫌疑之外。不在场证明比较薄弱的是光纪,但是我们不知道光纪对过去的事件和麻理的身份有多少的认识,就算去质问他本人,恐怕也无法得到一个正确答案吧!他有一半的嫌疑,但是我想不出要如何进一步理清楚。」
式部说道又补了一句「而且」。
「……而且我自己也无法接受凶手是光纪的说法。麻理的行踪不明,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这实在费人猜疑。老实说,我真的是有点想举手投降了。」
浅绯歪着头:
「没有其他的动机可以考虑吗?」
「可能有人对英明心存怨恨。从志保的事件来推断,只能说岛上某个人可能是凶手,但是当天除了志保和麻理之外,来自岛外的人——」
式部看着圭吾,圭吾仍然对着他直摇头:
「没有。」
「这么说来,果然就是岛上的人所为了。首先第一个可能性是和英明有过许多纠纷的光纪,对不对?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但是有没有其他人曾经跟英明起过冲突呢?」
「老实说,英明少爷是个很会惹是生非的人,要让老爷说起来,他认为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对别人而言可就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事了。」
「或者……我认为与其说是对英明心存怨恨,不如说是对神领家有所不满。凶手不是为了继承权的问题,而是企图消灭继承人,好让本家的家业灭绝。」
「那跟针对英明少爷是一样的。」圭吾带着微微的苦笑:「但是我个人认为针对神领家比针对英明少爷的意味要更强烈。」
「或许吧!」式部点点头:「一定有很多人私底下对神领家心存怨恨。若大胆假设,第一顺位应该就是永崎麻理——不,应该是麻理的祖父永崎幸平和舅舅永崎笃郎。笃郎有可能是被神领家逼得走上自杀之路的,而幸平则为此度过悲惨的晚年。」
式部指出这一点,圭吾遂低下他那结实的下巴陷入沉思。
「和永崎家相关的人……」
「笃郎的老婆登代惠在笃郎死后就逃离岛上。她有孩子,但是现在好像也不知去向了。」
圭吾点点头。
「笃郎先生确实是有三个孩子。发生弘子小姐的事件时,他们家里是有八岁的长子、次子洋治、妹妹宁子三兄妹。我记得长子应该是叫小均。」
「是吗?」式部不是特别专心地附和了一声,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均」这个名字。
式部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泰田均。
如果十九年前发生事件时是八岁的话,那么笃郎先生的长子现年应该是二十七、八岁了,跟泰田的年纪不就差不多了吗?
「怎么可能……」式部笑了起来。「怎么了?」浅绯和圭吾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式部,但是式部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这只是个巧合吧?「均」这个名字并不少见,而且泰田是如此卖力地协助式部调查整个事件。
式部一边思考着,一边回想起自己曾经对泰田的协助产生怀疑。泰田受到神领明宽的威胁而不得不保持沉默,尽管如此,他不但把数据交给了式部,之后还提供自己的住处让式部得以落脚,并且想了解搜查工作的整个过程。式部之前一直把这种转变解释为泰田可能以他的方式在赎罪,然而于今想起,不管是他利用半夜的时间前往废屋,或者突然开始表现出过于合作的态度,都让式部不得不重新评估了。
——如果泰田就是永崎均的话,那么他在事件所中扮演的角色就整个不同了。永崎均有怨恨神领家的动机。他出生于岛上,在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信仰马头神的环境中,之后才离开岛上。而弘子和信夫的事件都发生在小均的的身边。他了解这个信仰,但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事。另外他从过去的事件就足以充分了解,只要有第二个人死亡,一切的罪行就都可以归答于马头夜叉了。
可是——式部告诉自己——对神领家而言算是外人的泰田,又是如何得知麻理是继承人的事情呢?除非是与神领家相当亲近的人,否则是不可能知道的。
——永崎麻理?
是的,难道不可能是他从麻理那边听来的吗?麻理和小均算是表姊弟,或许他们在偶然的机会下于岛上见过面,或者多少互相联系过。如果泰田就是「小均」的话,推断他有机会从麻理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并不算牵强。
——不管是志保被杀的当天晚上,或者是英明被杀的那天夜里,独居的泰田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而英明失去音讯的八号是星期六,第二天是休诊日,九号早晨他没有回到岛上也不会有人感到怀疑。而且就如泰田自己证实的,他在本土那边有车子。
泰田有足够成为凶手的条件——式部不得不这么想。而且回头想想,泰田的态度确可疑之处。指出弘子之死和信夫之死在同一年的就是泰田,对于永崎笃郎之死,他也以「相继」来形容。另外,泰田又为什么会知道「马头」这个名词?仔细回想,泰田是在什么地方听到到这个岛上的人都很忌讳说出口的名字的?
待式部回过种来时,发现浅绯和圭吾都讶异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想到一些事情。」
式部道了歉,表示自己想就此告辞。总之,他必须去做个确认。
一查出蛛丝蚂迹就会立刻告知——式部答应浅绯,同时前询问圭吾的联络方式,以便需要时可以借用人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式部这样问浅绯,但是浅绯摇了摇头:「我想您直接跟我见面仅止于这一次了。这次见面也是我勉强促成的,这种事——」
式部不知道浅绯想说的是不会再有或者是不能再有。
「不过,只要您通报给圭吾,他就会如实地将消息转告给我的。」
式部行了一个礼,离开客厅之前回头看着浅绯:
「妳——不想离开这里吗?」
「不。」浅绯的回答非常明确。
「因为这是我的任务。」
浅绯毅然决然地说道,式部再度对她行了一个礼然后告辞离去。他觉得浅绯对自己的遭遇并没有感到任何不满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3
第二天,十七日星期二,东辉在上午打了通电话来。
「结果出来了,错不了!」
东辉意气风发地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让式部有种彷佛吞下一个既沉重又令人痛苦的物体的感觉。大概是在路上打的电话,东辉的声音背后充满了杂乱的喧闹声。
「泰田均,母亲泰田登代惠,丈夫泰田芳男,这是他的养父,生父是永崎笃郎。」
式部点点头,将内容记了下来,放下话筒。正当他思索着这个调查结果的时候,泰田回来午休了。
「助手打电话来了吗?」
这是泰田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式部并没有跟泰田提及昨天在神领家的所见所闻,他告诉泰田等他跟东辉确认之后再说——仔细想想,自己或许早该对泰田以这种事方式参与事件而感到怀疑了。
「刚刚打电话来了。」式部转过头来看着泰田。
「医生是永崎笃郎的儿子吧?」
泰田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式部看到他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
「养父泰田芳男先生是令堂再婚的对象吗?」
泰田眨眨眼,用颤抖的手把眼镜往上推。
「……是的。」
泰田这样回答之后,低声说着「原来是这样啊」,然后整个人就瘫坐在沙发上。
「……你就是在打听这件事吗?情报的来源是神领先生?原来神领先生知道这件事。」
「这并不是从明宽先生那里听来的。我也不了解他知不知道医生就是永崎均,不过他提到永崎笃郎的长子名叫小均。」
泰田露出苦笑:
「……这也可能只是巧合啊,这个名字到处都有。」
「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让我耿耿于怀——医生是为了替父亲报仇才回到这座岛上来的吗?」
「不是的!」泰田提高了音调。
「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父亲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对英明做了什么事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泰田说着,原先因为激动而略微坐起的身体又瘫回沙发中。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这样说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不过我到这里上任真的是偶然的,最感到惊讶的应该是我……」
式部定神看着泰田。不管是泰田自己的意思或是出于巧合,无论如何泰田是回到有杀父之仇的岛上来了。
泰田大概是看出式部的心思,他彷佛受到伤害似地移开了视线。
「……我从母亲那边听说了关于神领家的种种,母亲也说父亲的死是因为他违抗了神领先生,但是母亲说那是父亲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父亲勒索神领先生,他以神领先生有某个弱点为由,死皮赖脸地要求对方给钱,母亲好像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因为钱来得容易,父亲便不想再辛苦地去打渔了,结果遇上诈骗集团。所以母亲常说是父亲自找的,而我也这么认为。
说来我的心情确实是很复杂,但基本上我可以理解父亲的死是因为他自己贪得无厌。所以当我决定到这座岛上任时,我是有一种宿命难逃的感觉,但也只是这样,对此我并没有特别地感到排斥。我甚至想过,要是知道了我是父亲的孩子,会不会影响我跟神领先生的关系……」
泰田低下头去。
被母亲带离岛上时,泰田还是个小学四年级收的学生。那样的年纪应该会有完整而清晰的记忆,但是泰田对当时的事情并没有太详尽的的认知。
姑姑回到岛上不知道是泰田一年级或二年级时的事情。他记得姑姑回来,也认得有麻理这个表姊,但是她们两人生活在独立房里,所以他对她们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
姑姑过世是泰田刚升上三年级的事,他只模糊地记得当时家里一阵骚动,大家都显得非常惊慌失措,但是其他的细节就都不记得了。之后信夫死亡,大概也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然而这段过去却完全没有残留在泰田的记忆中。不过他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人们窃窃私语着「马头神」这个名词,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依稀记得那种恐怖的感觉,只有当时的那种恐怖感,鲜明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地残留在他的记亿中。
因为这样的缘故,在没有从式部那边听说之前,泰田对于一些重要的事件都只有模糊的印象。要提到死亡之事,父亲的死当然比弘子的事件更让他印象深刻。然而让他印象更深刻的是在父亲死亡前后,一群面目狰狞的男人们冲到家里来,以粗暴的言语和暴力威胁家人。
泰田记得当时父母经常在吵架,父亲因为母亲和他争辩而情绪激动,常殴打甚至用脚踹母亲。当泰田他们兄妹企图保护母亲时,父亲就连他们几个孩子一块儿揍。父亲和祖父也扭打争吵过,家里一片混乱,父亲和祖父一直处于情绪焦躁的状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让他们动辙怒吼或暴力相向。他们经历过许多恐怖的事情,怀着痛苦而恐惧的心情过日子——这就是泰田离开岛上之前所留下的记忆。
而比这一连串的记忆更为鲜明的是第二年母亲再婚,继父来到家里的喜悦之情。继父是那么地温和而体贴,即使他们的生活虽然比在岛上时更穷困,但是继父却从来不会扯着嗓门对人吼叫,更不曾动手打人,反倒是每当母亲严厉地叱责泰田他们兄妹时,继父都会护着他们,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继父教他们学会钓鱼,也教他们学会打棒球,还耐着性子指导他功课。要说有人带他们兄妹去某个地方玩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话,那么他们兄妹不遭到怒斥也没挨打,只受到轻微的责骂,也是头一遭的经验。继父目前还健在,但是在泰田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见过继父失控的样子,也没见过母亲和继父吵架的模样。
「这方面的记忆好像比较鲜明,之前的事则都变得模糊了,只有一种以前有过许多令人不快的事情的感觉。」
泰田看着式部,式部只是淡淡地看着泰田。
「所以决定回到岛上来时我也没有想太多,当然更没有所谓的喜悦或怀念之情。虽然有种不悦的感觉,但是也还不至于严重到不想回来的地步。
母亲很担心我会跟神领先生有什么过节,但是我倒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因为我觉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神领先生有过纠纷的是父亲,而父亲早已经过世,最重要的是我连姓都改了,我相信要是我没有主动表明自己是永崎笃郎的儿子的话,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吧!我生活在这座岛上是还很小的时候的事,而且我连长相都有点改变了,或许会留有几分以前的轮廓,如果我的姓还是永崎的话或许有人会因此而想起来,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说,我想应该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事实上我来到岛上之后也从来没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永崎家的孩子?』我跟神领先生之间也没发生过称得上叫纠纷的事情,只是……」
泰田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不停地颤抖的手。
「……只是当神领先生企图掩饰志保的事件时,我第一次感到愤怒。不可否认,我想过这里果然就是这样的一座岛,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才会想要全力协助式部先生。」
式部只是定睛看着垂着头的泰田。很明显的,他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
「十月三日深夜——当人们跑来叫你之前,医生你都在做些什么?」
泰田低垂着头摇了一摇:
「之前我也说过,我只能说我是一个人住,所以一直在家里,英明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可是……」泰田抬起头来。
「我并没有杀害英明,我跟英明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至于志保我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只隐约回想起经常有一个女孩子跑到麻理家那边玩,但是我并不记得她的长相和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
「你知道她经常到麻理家,但却对她却没印象?」
「我父亲和祖父不喜欢我们跟姑姑她们扯上关系,因为父母和祖父总是把那边当成是个麻烦,而我们也这样认为,所以我对弘子姑姑和麻理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弘子姑姑的葬礼还点有模糊的记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很久之后我听说姑姑是死于意外,而直到进大学后我才知道她其实是被杀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听到别人提起这件事——」
「是吗?」式部只这样应了一声。
「我甚至不知道麻理回到岛上来的事。事件发生后,听说大江庄的客人失踪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失踪的是我的表姊妹麻理。」
泰田紧握着双手。
「式部先生,或许我说的这些话没办法获得你的信任,但我真的是想要找到杀志保的凶手。」
「为什么?」
式部的表情仍然非常僵硬,但是泰田似乎可以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一些温暖。
「……我对弘子姑姑并不了解,我几乎不知道姑姑有过这样的人生遭遇,也不知道因为大人的一句『不要过去那边玩』就完全被忽略的麻理的遭遇。不但如此,我甚至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走到自杀的地步?
但是我失去了父亲。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我们为他的死亡而哀伤的好父亲,但回头想想父亲的生存方式,我还是为他感到悲哀。父亲的死是他自作孽,但是我觉得所有事件情的开端好像都在于一开始弘子姑姑怀孕后,被迫离开岛上一事。
姑姑怀了麻理这件事杀了姑姑也杀了我父亲。看起来信夫先生、志保、麻理……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串连在一起的。然而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被埋葬于阳光所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
泰田焦躁地无法适切表达自己的情绪,但他实在无法释怀,所有的事实都被埋葬,而盖棺论定的墓碑上却刻着马头神的名字。
「我想揪出马头神,我一定要揪出他的真面目——从神社中把他揪出来!」
式部轻轻地点点头:,
「……我本来就是如此打算。」
泰田叹了口气,看着式部:
「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才能说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什么事?」式部间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值不值得做参考,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母亲并没有作伪证。当我从式部先生口中听到对整个事件的推论,我打了通电话给我母亲,问她当年是否作了伪证。」
式部瞪大了眼睛。
「我母亲很肯定地说,她确实看到一个外来者从弘子姑姑家中离开。」

4
大江惊讶地迎接突然回到大江庄的式部。式部之所以离开诊疗所并不是因为泰田牵扯其中的关系,只是既然泰田也是事件的相关者之一,如果他再继续接受泰田的好意的话,会让他心里觉得难受,相信泰田他一定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式部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回到大江庄的。
大江为在深夜里出现的式部准备了之前他投宿的那个房间。式部在房里将他搜集到的所有数据摊开来检视。
似乎没有任何足以被认定为凶手的可能对象了。几度思量,式部不认为凶手会是泰田。
如果泰田是凶手,应该就不会提供那些讯息给他的。当然,泰田也可能为了使自己脱罪而刻意提供不真实的讯息,但是他不可能会一开始就料想到式部会来到岛上寻找志保。照说应该是交由警方来调查案件,由专家进行验尸的,否则这就只是一个被神领家埋葬于黑暗之中的事件了。然而泰田却大胆地自行验尸,取得那么多的数据,他没有理由要这样做的,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料到会有像式部这样的人前来而事先做好假数据呢?这是不可能的事吧!
若泰田不是凶手的话,那么调查真相的工作可以说是完全触礁了。不过手边现有的这些数据当中一定有什么遗漏掉悼的线索,否则来到这座岛就完全失去意义了——式部心里这么想着,再重新检查过每一个资料和线索。
事件发生在十月三日到四日之间——式部再度确认。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志保的尸体被人发现在神社里。发现尸体的人在四日凌晨三点通知了泰田,当时志保已经气绝身亡,泰田不能确定志保正确的死亡时间。志保身上有四十几处伤口,凶手可能将志保带大夜叉山麓的废屋里,像是拷问般对她施以凌虐,之后又将一息尚存的志保拖到御岳神社,然后把她吊在树上处以钉刑,最后再给予她致命的伤害——放火将志保活活烧死。志保的死因是吸入火焰所造成的烧伤。
式部再度确认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志保最后一次被看到的三号晚上十一点到隔天四号的凌晨三点之间,就算泰田所提供的数据是捏造的,但这一点却是没办法作假的。
在这段时间里,神领家的人包括明宽在内似乎都待在家中,但是没有第三者可以他们的不在场提出证明,神领家的佣人们也一样,当天宣称在本家的安良、分家的绘里子、小泉,除了家人之外也没有人可以奴为他们作不在场证明;神领光纪则没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在这段期间,确实没有犯罪机会的只有守在神灵神社内的神领杜荣、他的妻子美智以及神领博史。
式部心想,难道没有办法再缩小犯罪时间的范围吗?如果能够再缩小犯罪时间,或许也就可以同时缩小设定嫌疑犯的范围了。
——到御岳神社去巡视的两位老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两个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神领家的继承内幕,犯罪的可能性可以说等于零。而当他们发现尸体时,火已经熄灭,甚至已经过了几分钟了……难道没有办法知道整个犯罪行为到底有多长的时间吗?
式部心里这样想着,从相片堆里抽出尸体上半身或头部影像的相片。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能从被火烧伤的状态推断出火究竟已经熄灭多久,然而相片中的影像实在太过凄惨,使他不由得发出了呻吟声。
志保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式部无法从尸体上找到她生前的任何一丝影子,不只是烧伤造成的,也是因为她的脸部有着严重的损伤。虽然明知如此,但式部仍然没办法接受那具尸体就是志保。
这就是所谓的面目全非——式部想着,突然歪着头。
——这真的是志保吗?
瞬间,式部对自己到这个时候还有这种怀疑感到好笑,但是冷静回想起来,式部本来就心存疑问——这真的是志保吗?
尸体之所以被认定是志保,是因为尸体上有一道旧的伤疤。志保小时候从船上跌落下来受了伤,而尸体上则留有一道被认为是缝合伤疤的旧伤痕,大家是以这一点而认定那尸体就是志保的,但泰田说过「岛上的人所说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式部也同意这个看法,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式部自己竟然也把这具尸体当做是志保了?
式部试着这样问自己,但他没办法想起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契机使然?
——尸体确实是有伤痕,应该可以确定是旧伤的缝合疤痕,绝对不是当时做出来的,而神领博史也证实志保过去曾经受过伤。但是有人能够断言麻理没有类似的伤疤吗?
如果纯粹就事实来考虑的话,只能说在神社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然后呢?
——麻理在晚上八点左右接到电话便匆促地离开了民宿,当天晚上台风来袭,而她却没有带着伞就离开了民宿。离开民宿时,麻理只交代了一声「我出去一下」,这是很明确的,只是麻理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以打那通电话来的人可能就是凶手的观点来看,麻理应该是被叫出去和凶手碰面,因此在外头被抓走是很自然的事,而推测她被带到废屋惨遭杀害,也是再合理不过的判断了。
——不知道事情发生过程的志保,因为担心迟迟没有回来的麻理而离开了民宿,于是向大江博美借了一件雨衣,冒着狂风暴雨外出,后来在神社发现了麻理的尸体。对此感到恐惧的志保于是没有回民宿,企图找到离开岛上的方法——这绝对不是牵强的推测,因为她早就知道「在这座岛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跑回民宿通报事件,然役报警——志保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呢?
——根据过去在父亲身上所发生的事件,志保应该可以理解麻理尸体的惨状代表着什么意义,甚至她再清楚不过到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吧!警方可能不会介入调查,而事件可能会被消弭于无形,所以就算她跑回民宿或者去敲附近人家的门求救,只怕也没有人会报警,也不会有人帮忙追查凶手。
——另外,志保也知道麻理的事。很明显的,志保是「知道太多事情的证人」,而且她还目击了尸体,或者她甚至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因此她感觉到自己有迫切的危险。这是父亲惨死的记忆强化了她内心的恐惧吧!事情推论至此,一切都合情合理。
——志保和麻理不一样,她会开船。志保想要逃离这座岛,于是她前往港口,偷了些食物,物色适用的船只,结果被那个叫做重富的老人看到了。在暴风雨的夜里,一片漆黑当中,重富把她误认为麻理。志保害怕岛上所有的人,所以她又逃离了现场。
——然后?
「结果她被凶手抓到了……」
——事实是不是就是如此?只要比对指纹就可以确定真相到底为何了。还好尸体的指纹被保留下来,再加上志保在东京的公寓里也留有她的指纹,而且式部也有公寓的备份钥匙。
想到这里,式部轻轻地咋了咋舌。他把那副备份钥匙放在办公室,而且最重要的助手东辉人也到福冈去了,必须交代东辉火速赶回东京才行。想到因为这样而可能浪费掉的时间,式部感到无比的焦躁。
「真是的……」
式部不由得喃喃自语着。突然问他想到,岛上的某处应该也留有志保的指纹才对。
——志保的老家还在大夜叉的山麓,她以前在岛上生活的种种状况,都像定格了似的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5
式部检查了笔型手电筒电池的电量,朝着静谧的门外飞奔而出。没有月亮,也没有足够的街灯的岛,在夜里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喀啦喀啦的风声呼呼作响。
式部越过村落,前往位于大夜叉山麓的废屋。固定在后门的木板仍然维持着破损的样态,屋子的木门也半开着,在黑暗中晃动。式部一脚踏了进去,厨房的摆设就跟他之前所看到的一样,而餐具也仍然被放置在小桌子上。
式部再度定睛看着那些餐具——信夫等着志保回家,然而志保却还没有回来,于是他便一个人先开始用餐。之后来了一位客人,外头暮色笼罩着,下着滂沱大雨,信夫把手上的筷子和碗放了下来,到玄关去迎接客人——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帕将从那时起就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的餐具给包起来,放进塑料袋中。
——经过了十九年漫长的岁月,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还找到指纹。总之为了排除信夫的指纹,肯定需要可以当成信夫指纹的模板的东西吧?
式部心里这样想着,同时也发现到他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如此,他只是想让屋子里的时间因此而流动吧!中断用餐前往玄关的信夫在客厅里惨遭杀害,而年幼的志保则发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式部现在只是想让当时被散冻结起来的时间,顺着时光的河流继续往前移动罢了。
餐桌上只有被式部拿起来的饭碗的地方未被灰尘覆盖。式部接着把目光转向倒扣着的小饭碗,不过他评估上面留有志保指纹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式部把手电筒的灯光移向餐具架,小小的餐具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为数不多的餐具,从那井然有序的排列方式来看,这些餐具应该都是清洗干净并擦拭过的。
式部茫然地想着,再将灯光扫向起居室的方向。起居室里摆放许多杂乱的生活用品,但是似乎没有一件可能和志保扯上关系的物品。式部再继续往里面走去,经过残留有血迹的客厅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走过在十九年后所留下新血迹的房间前面。走廊的后头一边是纸门,另一边是玻璃门,他试着把门轻轻打开,一边是通往客厅的佛堂,玻璃门那边则是挂衣处。佛堂里还有佛翕,但是完全看不到有任何牌位或遗照之类的东西。
纸门和玻璃门之间的走廊尽头设置了洗脸台。式部在堆积着厚厚的尘埃的走廊上留下脚印,走到洗脸台边,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杯子、大小两枝牙刷,还有一把梳子。
他将这些东西收进塑料袋里,然后环顾着洗脸台的四周,仔细一看,脏污的镜子后面好像是一个壁橱。式部打开一看,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壁橱里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只留有可能是信夫使用的美发用品。瓶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干掉了,标签上沾有可能是霉菌的印渍,不过瓶子本身的状况并不差。为了谨慎起见,式部也将这些瓶子装进塑料袋中。。另外,式部发现了两条牙膏。
一条是很普通的牙膏,另一条很明显的是儿童牙膏。旁边有一把带有花纹图案的红色梳子,还有一个塑料制裂的发夹。
式部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这些东西包拿起来,放进另一个塑料袋。看起来状况挺好的——有希望。
式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当他离开废屋的时候,放眼望去即可看到的水平线正微微地泛着晨光。
回到大江庄之后,白天式部又跑到港口去。离开大江庄之前,他和东京的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技士取得联络,请技士介绍福冈县警的鉴识人员或法医界的相关人士。和式部交情匪浅的技士四处联络之后,介绍了福冈县警的鉴识课OB给式部,他说他已经事先安排好了,只要把东西带过去就能够快速地比对出指纹。
式部来到港口,来自本土的渡轮立刻就入港了。在出入口等船的式部拦下一辆从汽车专用道开过来的行李载运车。
「……你是?」
「是的。」坐在驾驶座上不知所措地嘟哝着的是太岛。他虽然停下了车,但是却很难为情地把视线转移开了。
「麻烦你,我有包裹想请你拖运。」
式部说道,太岛彷佛松了一口气似地指着停车场一角。式部不想把那些东西托给岛上经手宅配服务的商店,虽然神领明宽看似不会再妨碍式部的调查工作,但是他不敢保证不会节外生枝,更何况没人敢说岛上的人不会自行揣测神领家的态度而主动妨碍式部进行调查。
将行李载运车停在停车场一角的太岛从副驾驶座上拿起配送单之后下了车,将配送单交给式部。他的脸上带着极其复杂、欲言又止的表情。
「请问……」太岛是在式部填好配送单,将配送单交还给他的时候才说话的:「您还没有找到您要找的人吗?」
太岛年轻的脸上浮起苦涩的神情。
「应该是吧……或许该说还没吧!」
式部苦笑说道,于是太岛脸上的表情更尴尬了,式部心想他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请不要放在心上,人生总是难免有许多事不能尽如人意。」
式部这样说道,太岛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又好像刻意不去看让他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东西似的,将视线停留在式部递给他的腼配送单上。
「……要送到福冈市啊?指定时间呢?」
「请你尽可能的,越快送到越好。太岛先生的公司应该没有摩托车快递的服务吧?」
「嗯,我们公司……」
说着太岛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式部:
「有那么急吗?」
式部点点头。瞬间,太岛脸上彷佛绽放出光芒一般。
「既然如此,那我替你跑一趟吧!」
「啊?」式部不解地问道,太岛点点头:
「如果您不嫌弃,等我下了班就马上送过去。要是来得及的话,不到晚上就可以送到那边了。」
太岛说完带着恳求的语气又补上一句:
「能不能请您让我跑这一趟?请您务必让我去!」
式部有点犹豫,随即点点头。他将捆包好的包裹交到太岛手上。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劳你了。」
「一切交给我!」太岛终于展露出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毫不阴郁而灿烂的笑容。
「——绝对不要离开饭店,等你拿到包裹就立刻和我说的那个人联络,把包裹交给他。」
式部说完,话筒那边响起东辉「我明白」的坚定回答。东辉的背后仍然流泻着震天价响的音乐声。
「总之先请他看看能不能采集到指纹,万一他说没办法的话,你就马上跟小濑木律师联络,问他能不能拿到麻理的指纹。如果要花太多时间就到东京去拿,搭乘最快远的交通工具去。办公室的桌子抽屉里有一副葛木家的钥匙,你拿着钥匙进葛目家拿葛木的私人物品,然后带到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大贯先生那边去。」
「事情总算有个头绪了吧?我明白了。」
听到东辉口齿清晰的回答,式部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挂上公用电话的话筒——快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他吐了口气,走出电话亭。在回大江庄的路上,式部一直想着指纹比对的结果。
——指纹比对是不是一致呢?还是会不一样?
式部已经预测到可能会不一致了。那具尸体不是志保,是永崎麻理的——式部莫名地如此确信着。
或许她们两个很偶然地在身体某处有着类似的伤痕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他也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乐观,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如此一来,废屋里停滞的那段时间、凶手行凶的动机,还有被害人认定不一致的问题,就都能够得到解释了。
式部回到大江庄的房内,躺在榻榻米上。外头风声呼呼作响着,宛如他来到岛上的第一个夜晚一般,有着某种不明所以之物压在心口上的紧张感,弥漫在温热的风中——或许是低气压正在靠近这座岛的关系吧!
极凶手杀害的是麻理——式部一边听着风声一边想着——而动机当然是神领家的继承问题。对杀害英明的凶手而言麻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所以他才会企图要除掉麻理。凶手因此潜伏在麻理身边准备伺机而动,但他并没有成功得手。因为凶手是岛上的人,所以能够前往距离遥远的福冈的时间应该也有限,再加上他没办法自由活动,于是没有把除掉麻理一事继续放在心心上。然而,麻理却带着志保自目行回到岛上来了。
对凶手而言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式部心想——如果麻理在岛上被杀害的话,嫌犯就会指向住在岛上的居民,不过岛上居民都信佰仰马头神,只要能够将事件伪装成是马头夜叉的惩罚,凶手在排除麻理这个障碍的同时,可以把杀害英明的罪行嫁祸到她身上,又可以免除被追究的疑虑。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台风来了,于是凶手便拟定了杀人计划,做好准备,然后在当天打电话给麻理——
「再将麻理加以杀害……」
式部喃喃自语道。
——志保为了寻找麻理,在暴风雨的夜里出了门,但是她根本不知道麻理竟然被杀了。之后,志保在神社里发现麻理的尸体,也或许是点燃在麻理身上的火焰把志保吸引了过来。
志保知道了整件事情,她大概可以想象麻理为什么会被杀害吧!同时她也发现到自己是「知道太多的证人」,至少志保是知道麻理是继承人的外人,同时也是听过可能是凶手的声音的证人。志保了解自己正身处险境,觉得自己有求助的必要,但是麻理那惨不忍睹尸体一定让她百般不愿地和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因此她没敢向岛上的人求救,她害怕凶手找上门来,于是只好奋力地寻找逃生之路——在这暴风雨中。
一想到在狂风夹杂阵阵暴雨的恶劣气候里拼命寻找生路的志保,式部就一阵心痛。岛上的风雨不断增强,然而她却无处可逃。即便想偷船逃出去,但是在那暴风雨的夜里,她能去的地方也有限。
想起志保当时焦虑的心情,式部不禁感到肃然。
——但是,港口有警方的汽艇——不过志保并不知情,她可能作梦也没想到在眼前的一片漆黑当中竟然有可以人救她一命。
式部想到这里,突然起了身。
「不对……」
大江是不是说过吗?
——港口有警察的船驶进来——大江把这件事告诉了想出去寻找麻理的志保,于是志保到港口去物色船只。大江重富也说过岛上的船几乎部插佃有钥匙,要偷船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而志保懂得怎么操控船只,或许她也知道如何使用船上的无线电。警方的船就近在眼前,但是志保并没有打算和警方联络。
「……为什么?」
——神领家对当地的警察相当有影响力,这一点志保应该也非常清楚,也许她认为就算去报警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帮助。或者当时情绪焦躁的志保忘了大江告诉她的事……不,也可能本来就很担心麻理的志芯保根本就没有把大江的话听进去。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式部还是无法释怀,反倒产生一股自己犯下重大的错误的不安。
——神领光纪说过什么来着?他是不是说过「如果一个死亡而另一个失踪的话,那一定是失踪的那个人软杀了另一个人,然后逃跑了」?如果是麻理死亡而志保失踪的话,那么就是志保杀了麻理吐,然后逃命去了。
怎么可能?式部泄气了。
——志保并没有杀害麻理的动机,她们情同姊妹啊!
可是——式部的理性在脑海里对他私语着——这么想却是不公平的。
为了伪装成是马头神的惩罚,凶手需要牺牲者,就算没有积极的动机,但只要有消极的杀意——死不足惜的想法的话,那也就够了吧?至少当式部怀疑麻理是凶手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想过麻理不可能杀害情同姊妹的志保。
而且——安良的话在式部的脑海里复苏——也许志保是明宽所生的,但在户籍上她是羽濑川信夫的孩子;如果她是明宽,或者是宽有的孩子的话,继承的顺序确实是比麻理远,那么要是没有麻理的话……
式部摇摇头。
「不可能……」
志保本来就不是这种人。第一,志保不可能杀害英明,她有不在场证明。
——这是真的吗?式部的理性敦促他再深入地思索。
泰田曾说如果是杜荣或安良,或者是神领家的人,不就可能留在岛上犯下罪行吗?因为他们既然参加了除恶仪式,理当非常清楚横跨在岛和本土之间潮水涨退的周期,就算不是那么清楚,既然有海路,从岛上丢下去的尸体就有可能会漂流到本土。式部曾经这样想过,他想犯罪现场未必一定是在本土,既然如此,难道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寻找犯罪现场吗?
——七月九日上午七点左右,志保人确实是在板桥的公寓里,这那段时间之内她不可能往返两地。可是,如果英明前往东京的话呢?
——如果没有往晚上七点前御后离开本土的港口附近的话,志保是回不了东京的,但是如果逆向思考,只要在晚上七点以前离开港口就有充分的时间前往东京了。英明把车停回停车场,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回到车站,若要从那里前往机场的话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个班次。另外,志保八号晚上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获得确认,如果当时英明前往志保家呢?如果她在那边,譬如在浴室里将他溺毙的话呢?如果她先在浴缸里把英明杀害,然后将尸体弃置于浴缸里,第二天留下尸体后外出,等到深夜回家时再租车开往九州岛的话呢?之后她将尸体遗弃在港口周边,那么尸体的状况是不是好到可以根据上头的蛛丝蚂迹来解开真相?
「太可笑了……」式部心想。这种推论太不真实了,最重要的是葛木并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说服自己,但式部却还是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倒是一些枝微末节彷佛在加深这种可怕的疑虑一般,不断浮显于他的脑海。
——尸体上有旧伤。曾经受过伤的是志保,麻理在偶然的机缘在类似的地方造成类似的伤疤,这样的巧合真的可能发生吗?
——再回头想想,凶手为什么要损毁尸体的容貌,放火烧尸体呢?或许那不过是了使整个案件看起来像是马头夜叉所做的,也或许是为了让人们因为火焰而尽早发现尸体的行为,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其他任何的可能性吗?
式部惊谔呆然地坐在房间当中。暮色浸染了室内的空间,温热的湿气随着空虚的风声流进房间内,随之而来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同时灯塔的闪光和雨声也紧跟着涌入。

6
送来餐点的大江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光,式部瘫坐在房间的角落,连一点食欲都没有。雨声逐渐变大,风声和波涛声则以不祥之势加大了音量。
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大江叫式部接听电话,式部拍拍自己几乎快麻痹了的腿下楼来。白色的话筒倒扣在柜台上。
「喂?」式部出声道,话筒那边响起东辉的声音。
「指纹好像比对出来了,结果符合。」
瞬间,式部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
「符合……?」
「是的,牙膏的包装上采集到大姆指和部分掌纹,而梳子和发夹上则采集到其他四根手指头完整的指纹;其中一指是受过防御性创伤的右手食指……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嗯。」
「总之全部都符合。」
说完,东辉压低了声音:
「……尸体是葛木小姐的。」
「是吗?」式部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便放下话筒。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心里有种安心感,同时也感到一丝丝落寞,但最强烈的感觉却是一阵虚脱。
那具尸体如假包换是羽濑川志保的,被杀害的不是永崎麻理、志保既不是凶手也非为了逃避罪行而失去踪影,她是被凶手虐杀的被害者。
式部全身无力地,整个人瘫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志保被杀害了、麻理则行踪不明,而式部则完全不知所措……所有的一切都因此瓦解,式部甚至完全没有可以着手调查的线索了。
式部将手肘抵在双脚的膝盖上,无力地抱着头。突然间有一道光射了过来,他抬起头来,只见紧闭着窗帘的玄关对面闪着可能是手电筒的光芒:敲打玻璃门的声音混杂在风声和雨声当中。式部站起来拉开窗帘打开门,带着湿气的风和着雨滴流泻进来。
带着手电筒简,撑着一把伞骨已经弯曲,在风中摇晃的伞的人是神领安良。
「……安良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工作服的安良被侧面吹打过来的雨给淋成了落汤鸡,那把已经破损的伞几乎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我是来找你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找我?」
「神社插了一枝箭。」
式部有那么一瞬间无法理解安良的意思,但是随即发现事态的严重性,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我是刚刚才听到的,我猜你应该会有兴趣吧!」
难道凶手又开始蠢动了?在某个地方杀了某个人,仍然是为了将罪行嫁祸给别人?这次到底又是什么罪呢?
式部一边思索着一边转身,打算去打点一下做好出门的准备,此时安良对他说:
「我可先言明在先,那并不是一枝经过加工的箭哦!」
式部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那是枝原本该被放在本家神社神翕里的箭,黑褐色的箭身加上白色的箭翎。」
安良说着露出阴暗的笑容:
「其实,在事件发生之前就会插上箭的。」
式部走近安良,一把抓住他握着伞的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马头神下了裁决,马头神在宣判那是它的裁决,所以在神社的牌坊上插了箭。」
「……牌坊?」
「没错,因为那是个正式的仪式。」安良若无其事地说完,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
「式部先生,马头神是存在的,附身在本家血统中的妖怪是解豸哪……那个东西终于采取行动了。」
「什么意思?」
式部用粗暴的语气质问道,但是安良只是笑而不答。他将拳头从式部的手中挣脱开来,撑开那把破旧的伞,在斜吹而来的风雨中慢慢地往后退去。安良没有再对式部说些什么,一转身便消失于风雨当中。
「解豸是存在的……?」
「太可笑了!」式部不屑地说道,并立刻回到大厅把大江叫来。他催促着彷佛受到惊吓似地翻着白眼的大江把手电筒和雨衣借给他。伞是没有必要的,就算撑伞也派不上用场。式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着风雨飞奔而去。式部一开始是想直接跑到御岳神社去。虽然不见得是御岳神社又出现了尸体,但还是先去确认安良的说辞是否属实吧!式部这么想,一路跑上斜坡朝种灵神社前进,从上方吹拂而下午的强劲风势让他他不得不弓起身体。当他爬到两侧都是静谧的人家的坡道上时,黑祠的牌坊前面聚集了数道手电筒的光芒。
其中的一道光直射在牌坊上,牌坊一边的柱子上方插着一枝箭。聚集而来的人们都穿着黑色的雨衣,当中只有一位撑着伞的女人。
「四处都找不到……」
人对聚集在现场的人们说道。式部在人影当中看到神领博史。
「——博史先生!」
式部出声叫着,博史惊讶地回过头来,在他四周的人群发现式部的到来,便很明显地企图挡在式部和博史之间。
「博史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博史还来不及回答,一个站在式部前面的老人就硬生生将式部给推了回去。
「与你无关,请你离开!」
「高藤先生,不可无礼!」
博史高声暍止——这么说来,这就是高藤孝次了?式部瞧着那个看似非常顽固的老人。高藤粗暴地伸出手,另外又有几个人从高藤的背后朝式部逼近,在他前面筑起了一道人墙。「住手!」——博史再度喝止道,但是从左右两方紧紧抓住式部手臂的人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让外来者插手会坏事。你立刻回去!」
「可是……」式部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扯到后头去了。一股不允许有任何异议或反抗声音的杀气所形成的紧张气氛笼罩着现场。
式部任由人们拉扯着,被推往斜坡下方。有人——那个女人的近亲失踪了—— 式部心里想着。安良说,马头夜叉就要开始惩罚的行动了。
式部瞄了挡在眼前的人墙一眼,小跑步离开了现场。当聚集的人们消失于民宅对面时,他就直接跑进附近的巷子里。
解豸的裁决——地狱的酷刑。仪式究竟在什么地方进行?是神社吗?还是神领家?或者在御岳关联的森林里?抑或是某个可以避开众人耳目的场所?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穿过村落,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把脚步转向大夜叉的方向。猛烈的风势从漆黑而高耸的山上吹拂下来。
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和风雨的吹袭,式部一路上低垂着头,跑进一条通往大夜叉的巷子,一种「应该到废屋去看看」的直觉在驱使着他。
拨开覆盖在龟裂的水泥地上的杂草,爬上通往上方的小径。在爬上小径之前,式头来用手电筒的灯光往前投射过去,他看到地面上有一道人影,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瞬间回头望着式部,随即快速地隐身消失。式部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圭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他没有办法确定。当式部爬到坡顶时,那个人影已经没入雨势和黑暗当中,无法看清楚了。式部将灯光射向地面,他发现了——
原本固定在废屋玄关上的木板已经破损,门板在风中晃动着,黑暗在不停晃动的门内张阖着嘴巴。
式部想找出那道消失的人影,于是再度以手电筒的灯光投射出去。但他还是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只好重新握住被雨水濡湿而有点滑溜的手电筒走近玄关。他压住发出残破的倾轧声,像是在呼吸般一开一阖的门板,一脚踏进废屋里。风雨声略微减弱了,同时一股腥臭味飘散过来。
起居室的门是开着的,从玄关可以直接看到厨房,但是那边好像没有人。式部在走廊上弯向左边,前方可以看到微弱的光线,光线则摇曳不定,反复闪动着。光源来自客厅——是蜡烛的光——式部心想。
式部在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走着,往客厅里窥探,随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式部一个不小心踩了个空,走廊的玻璃门发出钝重的的响声。
溅满老旧血迹的纸门洞开着,后面的佛堂和前面的客厅之间的门楣上吊着一个人。在晃动的烛火中可以看出那个人是个男的,而且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那个男人可能发现到式部了,于是缓缓地抬起头来。男人的脸上虽然满是血水,但是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就是神领杜荣。
「杜荣先生?」
式部惊叫道,杜荣求救似地呻吟着。他之所以没办法说出话来,或许是因为他从嘴角一直到脸颊的部分都被割开来了。
「怎么会——」
式部慌张地踏进客厅里,这时他背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因为杜荣就是凶手。」
式部反射地回头一看——个娇小的人影倚靠在拉门前面,人影穿着漆黑的长袖和服,笑着向式部轻轻地低下头去——是神领浅绯。


第九章

1
式部还来不及回过神,浅绯已快速地走向杜荣。在废屋的烛火中摇晃的长袖和服的身影,感觉是那么地诡异。长长的袖口已经湿透,那是雨水造成的吗?原本应该是什么颜色的?紊乱皱折的袖口被尘埃和血水染成一片污黑。一只手毫不刻意地拿起一把被血水沾污,如匕首一般的刀刃,站在被悬吊在血泊中的男人身旁的少女,盈盈地笑着,那张笑容看起来是那么地天真,这样的画面实在令人感到十分异常。
「这是妳……?为什么?」式部话才说到一半,发现自己必须先救助杜荣才行。他想大步靠上前去,浅绯却将匕首抵在杜荣的颈子上。
「不行!请不要靠过来,您如果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杜荣。」
式部猛然一惊,停下脚步。杜荣无助地抬起头来,发出绝望的呻吟,浅绯同时改变了匕首的角度,毫不费力地往杜荣的肩口上一戳,杜荣张开他那已被划裂的嘴,发出一阵惨叫。
式部也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那是想要制止、想要问清楚理由,或者只是单纯地感到惊愕的惊叹声交错,意义不明的喊叫声。浅绯看着晃动着身体的杜荣,再看看全身僵硬的式部,脸上露出了笑容:
「请您就这样站在那边,否则我就必须一口气将杜荣给杀了,这么一来,未免也太无趣了。」
妳在说什么啊——式部正想这样质问时,突然想通了。
「难道……志保也是被妳——」
关在本家后面的禁闭室吗?
「……妳欺骗了马头夜叉!」
「将杀害志保、杀害英明的罪推给马头夜叉吗?不是的,那是误会,式部先生,因为我本来就是马头神啊!」
「妳——先把人放了再说,别再做——」
傻事式部还来不及说出口,浅绯又将插在杜荣肩口上的匕首用力一转。杜荣晃动着身体,再度发出惨叫声,一个反弹之势使刀锋露了出来,红黑色的液体沿着刀锋飞溅而出,喷在浅绯的和服上晕染开来。
「这是我的报酬。式部先生,倒是请您别说傻话了。」
浅绯说着微微地歪着头。
「杜荣有罪,所以我可以杀他,因为我是解豸。」
「妳在说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豸,妳有所误解了。」
「就算你坚称它不存在——」浅绯疑惑地看着式部。从她的模样,式部了解到浅绯患了某种妄想症。
「是不存在,那只是人们想象中的怪物,是人们为了某些目的而编造出来的东西。解豸确实是被关在神领家的独立房里,但事情就只是这样,妳也像是被关在那里一样,只是妳是守护,不是解豸。最重要的神社是空的,难怪妳会觉得自己就是解豸,但是——」
式部话还没说完就被浅绯打断了。她的脸上露出好像感到错愕,又像是觉得很困惑的表情。
「我想误解的是式部先生吧!大半的时间守护和解豸是各自存在的,但是不见得都是如此。听说我就是解豸,因为我身体卜上有着记号,当我出生时大家立刻就分晓了。」
式部呆立在现场皱着眉头——博史是不是确实说过这种事?是的,守护本来决定是由浅绯的姊姊浅黄担任,当时浅黄才刚刚上任,然而浅绯出生之后人选突然就被变更了。有种说法是浅绯比较适合,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某个特征造成的。神领家或许存在着成为守护的条件,然而这些条件未必会出现,所以才依循长女或三男的惯例而让浅黄担任守护,没想到在浅黄就任守护之前,具有守护特征的浅绯出生了,于是守护一职就强行被做了修正。

「……可是,那是当守护的条件,跟身为解豸是两码子事。」
「不过——」浅绯叹了口气:「有时候却是同一回事,守护本来就是解豸的别名。式部先生听说过流传于关联中古老的故事吗?」
「——山里面有鬼袭击村人,修行者加以惩戒……」
浅绯露出微笑:
「那个鬼事实上是修行者的血亲——事情就是这样。」
式部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理解浅绯在说什么了。
——附身在血缘上的怪物——安良曾说过此事。
并不是有鬼存在,而是有「袭击村人的人」存在,人们称之为「鬼」,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一样,那是个杀人「鬼」。修行者将之逮捕,使其发下誓约「不袭击无罪之人」,也就是说神领家虽然受其支配,然而事实上这个鬼却是与修行者同一血脉的异数,而神领家正是修行者的后裔。到目前为止,鬼一样仍被深锁在神领宅邸的深处。
「神领家既是修行者的血脉,同时也是人鬼的血脉的传承……」
「就是这么回事。」浅绯很满意地笑着点点头:「神领家有时候会生出像我这样的人来,如果置之不理就会到村子里残杀无辜的人,所以必须将其关在宅院的深处。然而,神领家却也想把家里有鬼之子出生一事加以隐瞒,他们不想让外界知道,所以把解豸称为守护,假装好像有一个叫解豸的恶鬼罗剎躲在宅邸的神社里,并且有个负责看守的人在守护着一样。事实上,恶鬼罗剎就栖息在看守者的身上。」
「恶鬼罗剎……」
「难道不是这样吗?」浅绯歪着头:「我被教育成不准虐杀无罪之人。然而血腥味却让我感到舒畅,惨叫声和临终时的挣扎让我感到愉悦,这看起来好像非常异常……难道不是吗?」
「异常——那是绝对不会被接受的。」
「是这样吗?可是杜荣有罪,所以必须让我杀了他,因为那是我应得的报酬。」
「妳说杜荣先生有什么罪?」式部的语气显得有点粗暴,但是他了解浅绯指的是岛上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纵使他有罪,但是可以就这样制裁他吗?妳有这种权利吗?」
「当然有,因为我是解豸。」
「那是只有在这座岛上才说得通的理由吧?妳并没有这种权利!」
式部拉开嗓门大叫,浅绯似乎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么我该杀谁呢?如果我永远都不能够杀人的话,就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愉悦之事了。」
「别傻了……」式部无奈地呻吟道。他终于理解,眼前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人是不折不扣的精神异常者,是如假包换的怪物。
「总之先把杜荣先生放下来,就算他有罪,妳也没有这种权利。最重要的是,妳敢确定——他真的有罪吗?」
「如果没有确定,我是不会有裁决的。」浅绯真的很不悦地扭曲着脸:「制裁无罪之人是不被原谅的。」
式部内心涌起一股沉重的恶心感,他不知道浅绯心中有什么样的价值标准。但是他了解,对浅绯而言虐杀有罪之人是愉快的,而残杀无罪之人是可憎的——怪物自有属于怪物的法则。
杜荣发出求助的呻吟声。他的嘴巴裂开,右边的耳朵不见了,身上穿着的白衣长裤都被撕裂开来,沾染着血水。同样被鲜血给沾污的脸,因为流下的泪水而显得斑驳。
式部突然问产生一种痛楚的感觉,杜荣现在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想起在相片上看到的志保的模样。志保当时一定也像杜荣一样地哀求着吧!地点同样在这间废屋当中,羽濑川信夫也在同一个房间里遭到杀害。
「……为什么是杜荣先生?」
「没有其他符合的人。」浅绯干脆地断言道。浅绯手上的匕首在杜荣的胸口游移着。
「杜荣先生为什么要——」
「这个嘛……」浅绯一样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我并不具有神通,所以不了解杜荣的想法,只是……我想他毕竟是想得得到家产吧!所以他想除掉成为障碍的英明和麻理。」
突然间,式部觉得很可笑。
「麻理?被杀的是志保吧!」他的嘴角很自然地歪曲了:「我要言明在先,尸体是羽濑川志保的,绝对不是麻理。」
「啊……这么说来,比对指纹的结果出来了?」
被浅绯突如其来的将了一军,式部顿时大为惊愕。
「妳怎么知道?」
「可不能小看明宽哦!」浅绯笑了:「式部先生一直都被岛上的人所监视着。昨天夜里,你突然跑到这里来带走一些东西对吧?然后第二天,你把包裹交给了宅配业者。圭吾通知我说岛上的人是这样报告的。明宽似乎难以判断那是怎么回事,但我认为一定是你找出志保的指纹,打算做比对吧?」
浅绯说完笑了。
「指纹比对的结果是一致的吧?我想那是当然的,本来从尸体身上的旧伤不就可以确认死者就是志保了吗?光从尸体的模样当然很难判别出来,但是若只是因为这样就推测麻理也有同样的伤,那就未免太离谱了。」
「可是——」
「死亡的是羽濑川志保,岛上的人是这样确认的。这是肯定的事情,没有值得怀疑的余地。」
「那么,杜荣先生就不是凶手。」
式部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的脚企图朝杜荣走近一步,却又有些犹豫。每当式部打算把身体移往前踏出一步时,浅绯就把伸出去的匕首转向一个危险的角度。
「杜荣先生的确是最有可能成为神领家的户长的人,但是被杀害的是志保,不是麻理。」
「所以我才说杜荣是凶手。」浅绯说着,惊讶地看着式部:「这么说来,式部先生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什么意思?」
「被杀害的是志保,所以在现场留下脚印的目击者就只有永崎麻理一个人了。麻理之前接到电话出了门,这通电话就如式部先生所言是凶手打来的,或者是凶手要求别人代打的,这个推论没有问题吧?」
「可是最后被杀的是志保,不是被电话叫出去的麻理。」
「没错,志保出门是因为担心麻理,是志保的自由意志使然,凶手无法预测到这一点。从当天晚上的天候来看,志保不外出的可能性反而应该是比较高的。」
「这样说……是有道理。」
「结果这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差池。凶手事前做了准备,将麻理叫了出来,然而他却杀害了志保。先离开民宿的麻理在暴风雨中彷徨,成了目击者,而后来才离开民宿的志保却先被凶手逮住,成了被害人。」
浅绯说着微微地歪着头:
「式部先生,您那件雨衣是在民宿借来的吗?」
式部觉得很讶异,但是仍然点点头,于是浅绯要他把雨衣脱下来。
「——妳到底?」
「别多问,请脱下来。」
浅绯的语气虽然仍保有几分客套,但手上的匕首却依旧形成危险的角度。这是威式部恨恨地想着,一边则依浅绯所言将雨衣脱了下来。天气虽然冷得让人直打颤,然而式部穿着跑上坡道的雨衣内侧,却像被热气蒸过似地湿透了。雨衣紧贴在式部的衬衫上,使得袖子没办法顺利抽出来。式部于是用力地将雨衣给剥下来。
「就是这么回事啊……」
浅绯笑着说,式部不解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要请您看看雨衣。雨衣内里是外翻的,」
式部大吃一惊,视线落在手中的雨衣上。雨衣的正反面确实是相反的。
大江庄的博美小姐就是这样将雨衣反过来挂起来的,后来她就这样直接拿给了志保,而志保也就这样穿了上去——在船上被目击的女性就是正反面倒着穿的。」
式部终于了解了浅绯想要说什么了。
「如果是凶手剥下雨衣的话,应该不会去在意正反面,不是会用力扯掉,要不就是拿刀把它划开。如果是如此的话,那么雨衣就会像式部先生现在脱下来的一样,正面——以现在来说是朝内的。就算麻理是在偶然的机会下找到雨衣,那应该是反面朝上。因为状况特殊,麻理大概也不会去注意到捡到的雨衣是正面还是反面。」
「可是——」
「麻理是穿着洋装出门的,相对的,事件发生之后被目击的女人却穿着被认为是属于大江博美的雨衣。而且尽管不能百分之百确信,但是从当时雨衣内里朝外一事来思考的话,她不可能是随便捡起人们脱掉的雨衣就将它穿上的。然而穿着雨衣出门的却是志保。
——不,大江先生根本不知道她们两人谁是谁,不是吗?被凶手找出去的不是葛木小姐,借用雨衣出去找人的是葛木小姐。事件发生之后被人目击的是穿着雨衣的人,也就是葛木小姐,而她并不是遭到杀害的人。总而言之,如果被杀的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事件发生之后活着被目击的人,应该就不是志保了吧?」

2
式部好一阵子无言以对。
大江确实分不清楚她们两人谁是谁。大江说过,是式部带着相片投宿到大江庄之后,他才知道葛木是客人之一。
——不对——式部心想。大江兼子知道,兼子说过她觉得相片中的人好像似曾相识,事后还说麻理的确是长得很像弘子。
式部回想到这里,发现到兼子认出麻理和大江知道葛木是同伴并不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大江并不是很清楚她们的身份。她们都是在大江离岛外出期间进入岛上,然后又离开的,对大江而言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女人。
「……可是,死亡的是志保。」
「不,应该说是羽濑川家的女儿吧?住在羽濑川家的女儿的指纹和尸体上的指纹是比对过了,但是葛木志保和尸体的指纹并没有被比对过。既然指纹一致的话,那么死亡的应该是羽濑川志保,但是您如何能确认那就是葛木志保?」
式部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羽濑川志保会开船,而被目击的人——葛木小姐却不会开船,甚至也不会使用无线电,所以即使警方的船明明就在眼前,她却没办法跟警方取得联络。也就是说,葛木志保不是羽濑川志保,她是永崎麻理啊!式部先生。」
「可是,葛木的家中有存折——」,
开户总需要身份证明吧?葛木有驾照,被拿来当身份证明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难道葛木没有可以证明自己就是「羽濑川志保」的方法吗?
浅绯彷佛看透了式部内心的疑惑似地轻轻微笑:
「对岛上的人而言,叫永崎麻理的女人在岛外自称是羽濑川志保——葛木志保,而原本叫做羽濑川志保的女人则以永崎麻理为名,在福冈担任律师。也就是说,在离开岛上之际,她们两人互换了身份。
所以麻理甚至没有回来参加外公的葬礼,不是吗?永崎幸平死亡时,附近的邻居跟麻理取得了连络——然而当时电话那头的人并非麻理而是羽濑川志保。永崎麻理当时已经离开大分的高中,所以她不能回岛上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请不要要求我针对只有得到当事人的证词才能解开谜题的问题作说明。」
浅绯说到这里又歪着头。
「但是……说得也是啊,自称永崎麻理的人——羽濑川志保原本是担任律师的,她本人也一直这样希望,也就是说羽濑川志保一直有着成为律师的梦想,这或许与她父亲的死有关。但是志保是个麻烦者,因为父亲信夫抵触了岛上的禁忌,就是所谓的污秽。宫下那边的亲戚虽然领养了志保,但是对养育志保一事绝对谈不上积极,就算志保想成为律师,但她又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个梦想?宫下的亲戚似乎有意让志保读高中,但是之后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不会供她读到大学?他们会一直资助志保,直到她突破那个难关吗?志保独自一人能支撑从大学考试到通过司法考试这期间的学业和生活所需吗?」
式部低下头去。那一定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吧——他可以想象。
「但是麻理却有这些资源,因为她有神领家给她的养育费。对麻理而言,那是父亲可能是杀了母亲的凶手所提供的钱,接受这笔钱,麻理难道不会产生任何厌恶感吗?」
当然会有吧——式部心想。之前他也曾这样想过,麻理怨恨神领家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麻理可能把那些钱给了志保。她们都堪称是浪迹天涯的孤独人,离开岛上之后就算冒名顶替对方也不会被人发觉的。当她们缴交高中考试的报名表时,彼此换贴对方的相片也没有被识破。」
「可是神领家和宫下家——」
「嗯,如果神领家和宫下家积极地与这两个女孩取得联系的话,她们的行为就会被揭发开来。譬如神领家的人以家人之名出现——宫下家的人出面要求和志保见面,如此一来事情就整个曝光了,但是这两家人什么都没做,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过这两个女孩子。」
只要这两家人关心她们的话,她们的行为就会曝光。对她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种睹注,或许是一种不论是谁走好运都无所谓的赌注。式部心想,也或许她们根本就希望交换身份之事被揭发开来——可是,神领家和宫下家对离开岛上的女儿们却完全置之不理。
「羽濑川志保以永崎麻理之名拿神领家汇过去的生活费当跳板,进了福冈的高中,然后当上律师。另一方面,永崎麻理则自称是羽濑川志保,日后更改名叫葛木志保。没有人关心过麻理,也没有人试着找过志保——然而整个事件却因为英明的死而起了重大的变化。」
后来关联家主动联络,麻理——永崎律师一定感到极为不堪,她万万不能接受神领家的要求,所以一定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然而神领家却执拗之至,明宽不断地逼迫她,求跟她见面,但是永崎律师不能见明宽,这是绝对没办法的事。如果擅自变更身份一事曝光的话,她就会失去律师的资格了。
所以她和同伴一起回到岛上来。永崎律师陪着葛木回来了,不是永崎麻理陪着羽濑川志保,而是羽濑川志保陪着永崎麻理,为了让麻理亲口拒绝神领家的要求而回到岛上。
「凶手打电话来指名要找永崎麻理。一开始由葛木小姐接了这通电话,但是葛木小姐却对对方说『她现在正在洗澡』。因为她知道打电话来的人要找的『永崎麻理』是在岛外的『永崎麻理』——也就是羽濑川志保。
也就是说,凶手应该说了某些话让葛木小姐知道对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可能是『律师』,可能是『住在福冈』之类的,总而言之,凶手一定说出了属于永崎律师的个人资料,而葛木小姐因此判断那通电话不是找她的,所以把电话交给了羽濑川志保。最后,凶手把羽濑川志保叫了出去,并加以杀害。
可是凶手原本的目标应该是「永崎麻理」。如果杀害英明的凶手企图杀害某人的话,那么永崎麻佩理应该是唯一的目标了。事实上,永崎律师的身边是出现了可疑的人士徘徊着,永崎麻理被锁定为下一个目标,但凶手却把羽濑川志保找了出去,将志保杀害了。」
「可是,麻理跟弘子长得很像……」
「没错,对岛上的许多人而言,这两个人哪一个是哪一个一看就知道,但凶手却没办法从永崎麻理和羽濑川志保的容貌来分辨她们两个。无法分辨出她们两个的,不是在她们离开岛上之后才出生的人,要不就是之后才从外面进来的人,这个人只限定于和她们错身进出岛上的人。也就是说,凶手在志保和麻理还在岛上的时候并不在岛上——他是外来者。同时凶手也清楚永崎律师的数据,这样的人只有神领家周边的人才有可能。」
「可是神领家的周边并没有人在她们于岛上时离开这座岛的。」
「是这样吗?」浅绯手上的匕首仍在杜荣的胸口游移着。
「难道就没有这么一个人——表面上是在岛上,事实上却又不在岛上吗?」
式部倒吸了一口气。
「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那就是永崎弘子被杀害,然后信夫即遭到虐杀——那个事件和现在这个事件极为相似,连细节都一样。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或者是熟知事件的某个人模仿之前的手法所做的。
在这个事件当中,麻理本身证实杀害弘子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人说明宽就是她父亲,但是弘子怀麻理时明宽并不在日本。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谁才是麻理的父亲,但是既然麻理是继承人,那么麻理就具有神领家的血统。而永崎登代惠目击可能就是凶手的男人到弘子家去拜访弘子,她证明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么登代惠到匮看到了谁呢?」
式部没有回答。杜荣深深地低下头去,隐约可以听到他呜咽的声音,然而却无从分辨那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基于某种心情的情绪发泄。
「杜荣就是知道永崎律师的资料的人,同时他也是她们两人在岛上时并不在岛上的外来者。被关在宅门深院里的杜荣,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们两个人。」
「可是——」式部拉大嗓门说:「杜荣先生十九年前被幽禁了起来,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又如何——」
式部话还未说完,惊觉到浅绯出现在这边的事实而顿时哑然无语。如果没办法到外面来的话,那浅绯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了,而且浅绯被幽禁的程度还胜过杜荣。博史说过杜荣担任守护的当时,人们可以进出仓库,而杜荣也曾经来到外头来过。
浅绯看着沉默不语的式部邮,有点怜悯地笑了。
「可能成为麻理的父亲的人,不是发生过去那个事件的时候已经到达可能犯罪的年龄,要不就是到了对当时的事件了解得巨细糜遗,而且还能留有鲜明记忆的年纪。其中目前还活着,无法分辨麻理和志保两人,却又能够知道关于永崎律师的资料——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有杜荣一个。」
「可是杜荣先生——」
「有不在场证明?被杀的羽濑川志保是在晚上八点离开民宿的吧?」
式部沉默了。杜荣并没有岛上居民开始聚集的十一点半之前的不在场证明,他曾经宣称自己当时在房间里睡觉。他说他出去做三天两夜的旅行,当天搭上最后一班渡轮回到岛上,所以感到非常疲累。三天两夜——也就是说杜荣在她们两人到岛上来时恰巧离开岛上了。如果杜荣就是凶手的话,那么出现在福冈的人应该就是杜荣了。他知道麻理是继承人,所以特地跑到福冈去。杜荣在福冈见过「永崎麻理」的脸,但那本来就是误认。于是他和两人擦身而过离开岛上,事件发生当天才勉强赶回岛上的杜荣,并没有修正这个误会的机会。
事到如今,式部心想,要是杜荣真的是凶手的话,他一定感到很焦虑吧!本来只杀了英明就可以到手的东西,却偏偏杀出了个麻理企图来抢夺。他大老远跑到福冈想办法除掉这个障碍,但是却未能如愿。而且在他离开岛上的时候,麻理竟然就那么巧地造访了神领家。要是麻理点头,按照法铱律的程序进行的话,事情就到此为山止了,所以他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麻理给除掉——其实「麻理」根本就有绝对不能点头答应的理由的。
浅绯看着低垂着头的杜荣,把玩似地转动着抵在他心口上的刀尖。
「就如式部先生说过的,对岛上的人而言,解豸的信仰是一种绝对的东西,只要相解豸的存在就不会模仿它的作为,因为在模仿的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成了被裁决的对象。相对的,不相信解豸的人就有可能模仿,但是不相信解豸而把罪行转嫁到解豸身上却又可以安心地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吧!本来模仿就不具任何意义。凶手非常清楚岛上信仰解豸的风俗,但是他本身却又轻蔑这种信仰,这个人一定是很确信自己不会遭到解豸的惩罚吧!最可以确定这件事的就是像杜荣或安良这样的守护,他们清楚过去并没有解豸的存在——因为他们自己并不是解豸,而目前的解豸只是一个被禁锢在禁闭室里的鬼而已。」
浅绯说着吃吃地笑了,她用一只手抓起杜荣的头发,看着他的脸。
「你太低估人了……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过之后,随即叭的一声,杜荣便发出惨叫。一块小肉片滚落在杜荣脚边,那是他仅剩的另一只耳朵被砍下来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住手!」
式部大叫。
「杜荣先生,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异议吗?」
杜荣缩着身体呻吟着。他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但是式部分辨不出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动作。然而他全身却散发出一种绝望,或者几近放弃的气息。
「就算如此,对你而言那应该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事,对不对?」
浅绯狐疑地歪笺着头,于是杜荣微微地抬起头来。
「罪孽就是罪孽,但我不认为你只是为了纯粹的私欲而犯下这些罪过。」
杜荣是神领家的活体牺牲品——式部心想。杜荣明明不是解豸,却只为了守护家族而被软禁在禁闭室里,不能任意外出也不能上学,即使身体不适也不能请医生来看诊。不但如此,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来吊唁。
「……你成了神领家的牺牲品。说是信仰、说是风俗,其实说穿了这根本就是一种虐待。当这样的生活结束的时候,你又像被利用过的垃圾一样给丢出来。虽然同为兄弟,但是没有被禁闭过,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生活经验的哥哥却以神领家之主的态势奢侈度日,而你却得不到一丝丝的好处。」
杜荣再度垂下了头。他发出低声的呜咽,同时点了点头。式部看着浅绯:
「我相信杜荣先生憎恨着这个家族,我也相信他憎恨着明宽先生,这是理所当当然的,不是吗?当康明过世时,杜荣先生一定想到要是没有英明的话就好了,对吧?只会空想却没能付诸行动是人之常情,然而憎恨之情却强烈地煽动着他。那是让明宽先生受苦的机会,是抢夺明宽先生的所有一切的机会,是报复家族和哥哥的机会——」
浅绯吃吃地笑道:
「所以您是要我酌量情形,网开一面?您现在就像个律师一样,只可惜这里没有法,就算有,我就是法官。」
「妳听着——」式部伸出手去,浅绯当着他的面动了动匕首。一条伤口从杜荣的喉头延伸向他的胸口,杜荣发出沙哑的惨叫声。
「住手!」
「可是……」浅绯带着微笑歪着头: 「杜荣也是以这种方式凌虐志保的呀!我记得好像是留下了四十几处伤口吧?」
式部不住地呻吟。刻画在他脑海里的相片上的影像复苏了——志保像个物体般被定格的凄惨模样。
浅绯轻蔑地嘲笑着:
「杜荣或许有他个人的理由吧!他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牺牲品,但是式部先生,志保不也同样受到命运的凌虐吗?这个男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拿来做为虐杀不幸的女人的借口吗?」
「这……」
「很抱歉,请不要忘了您是在跟谁说话。难道一旦遇到万不得已的事情时,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式部无言以对。如果浅绯——就如同她本人所宣称的,天生就有异常的嗜好的话,那么对浅绯而言,杀人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天生而为人鬼的责任不在当事者,浅绯可以义正词严地宣称这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杀人当然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可是我认为对于已经犯下的罚行应该要有酌情考虑的余地……」
「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式部先生——您敢断言您有这样的情感产生,不是因为知道牺牲者不是葛木小姐的关系吗?」
式部再度无言以对。
「式部先生本来是为了什么而追查凶手的?找出凶手之后又有什么打算?您想破口大骂,或者把凶手交给警方让他接受公平的审判吗?」
「那是……当然的。」
「然后呢?如果经由审判,杜荣的情况得到酌情量刑而减轻罪刑的话,您会为他高兴,认为这对杜荣而言是好事吗?我再提醒您一声,杜荣企图杀害的麻理可是他自己的女儿啊!」
式部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
「如果被害人是葛木小姐的话,您会不希望杜荣获判极刑吗?如果审判的结果是判处最重的刑责,您会认为这是正义得以伸张而感到心情舒畅吗?」
浅绯说着高声地笑了。
「被我所杀或者为法律所杀,结果不都一样吗?对杜荣而言这之间没什么多大的差别吧!」
式部企图反驳,然而这时他发现不知不觉中,浅绯手上的匕首已经刺进杜荣的胸口深至刀柄了。
「——妳!」
式部往前踏出一步,浅绯一个顺势将刀身拔了出来,然后一个转身,血浆随即飞溅而出。
「如果您认为这样的裁决不等于复仇的话,那么我建议您在抓我之前先救救杜荣吧,式部先生。不快一点的话可会来不及哦!」
白皙的脸上残留着让人感到不祥的笑意,浅绯随即消失于纸门后方,后方则响起打开纸门的声音。她是跑向后方的走廊吗?总之,出口只有玄关或后门两条路,如果绕过去应该可以抓到她——式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他觉得杜荣比较重要。或许浅绯的一番话,多多少少也发挥了一点束缚的力量。
杜荣一息尚存。将两手绑在门楣上的绳子很细,因为杜荣的体重拉扯而紧缩了起来,深深陷入他的皮肤里。当式部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帮杜荣解开绳子睁时,有脚步声经过走廊跑向外头。
「没办法解开……」式部不知道花了几十秒钟才知道没指望了,他想到只有直接砍断绳子一途,于是走向厨房找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然而当他跑回客厅时,杜荣已经没有呼吸了。

3
式部麻痹地呆立在现场好一阵子。不管当着自己的面被杀的人是谁,那种冲击大得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纯粹的不快感、单纯不过的厌恶感,还有虚无感和罪恶感——然而唯有对杜荣的怜悯之情,却是再怎么样都无法产生的。
这是他的下场——式部这么认为——杀了四个人的人悲惨的下场。
但是他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置之不理。式部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定要通报给某个人知道。
——是的,当然要报警。他必须提出告诉,检举神领浅绯,这无疑就是杀人事件,是如假包换的一种罪行。
就算杜荣是凶手,就算他做过再怎么残忍的杀人行为,但是没有一条法令允许人们可以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杀害他。不管被害人是谁,罪就是罪。既然触犯了法律,浅绯就得承受应得的报应。
——想到这里,式部同时不得不承认不管基于什么理由,犯罪就是犯罪的事实。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杀害别人是不被允许的。照这么说来杜荣的确是杀人凶手,是一个罪人,对被害者没有一丝丝情感的人,没有资格期待别人对自己怀抱着温情。杜荣所受到的虐待行为无疑的就是志保曾经遭受过的凌虐,一想到这一点,式部的思绪就毫不费力地落入「他的死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报应」的思考模式当中。
不——式部踉跄地走回走廊的途中不得不告诉自己——
惩罚不是对罪行的一种报复。当然,惩罚是罪行的反作用,然而绝对不是为了对加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更不是为了让别人代替被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的。无视于加害者的行为责任,只一味地追求报复的刑罚,这只会让社会的价值观更加地混淆。因为杜荣是杀人者,所以杀了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死不足惜——这样的论调是是不该有的。
说穿了,其实杜荣是另一种被害人。五岁就被迫与社会隔绝,被软禁于禁闭室里养育长大的男人,这种人欠缺正常的规范意识或是对他人的怜悯之情,从某个角度来说,那是莫可奈何的事,而且要杜荣一个人背负起这样的责任也未免太残酷了。杜荣对明宽的憎恨、对神领家的怨怼是人之常情,这些情形都是可以被酌情衡量的。
——当式部这样说服自己时,另一个声音悄悄地从式部的背后响起;难道只要有某些合理的原因,就可以抵销一些罪行吗?如果说加害者曾经有过的遭遇可以被列入刑罚审判的考虑的话,那么被害人所遭遇的是不是也理所当然该被列入考虑?
羽濑川志保没有罪,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杜荣却冷酷无情地将之杀害。而浅绯杀害的并不是一个无辜的男人,是一个杀害了无辜的女子的犯罪者。以同样的罪名来看杜荣和浅绯,会不会等于是轻视了志保的生命?就结果来看,整个事件就包括了所有的犯罪者,如果只是考虑加害者的立场而怜悯加害者的话,刑罚就失去其公权力,犯罪的界线则会因此而模糊,社会的规范也会整个崩解。
——这也是一种报应。不管有发生过什么事,罪就是罪,犯罪之人就必须接受报应。
——是的,不管是有过多么悲惨的过去的被害者,一旦沦为加害者就必须受到惩罚。
式部感到一阵晕眩,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墙上。
那是「惩罚」这个概念所设下的圈套,式部完全身陷其中,只能任自己无力地往下坠落。式部彷佛现在才体会到神领博史所说的「有一种被赶进死胡同的感觉」,就是指这样的状况。就好像是事物的表里紧贴在一起,没办法只留下一面而将另一面丢弃一样。
可是——式部无声地挣扎着。
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这种扭曲的裁决是不能存在的。
式部在心里一边反复嘟哝着,一边将脱下来的雨衣穿过手臂,总算要回到玄关去了。在风势的吹动下门奋力地摇晃着。门上头写着几个字。
式部将手电筒照射过去,门上以彷佛是被擦上去的红色液体写着「麻理呢?」几个字。
麻理——
「对啊!」式部像是当头挨了一记似地停下了脚步。
结果,麻理——葛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羽濑川志保为杜荣所杀害,外出寻找志保的葛木发现了志保的尸体,然后在港口徘徊,但是之后呢?
浅绯并没有说杜荣杀害了麻理,是因为浅绯也不知道还是杜荣罪状已经足够,其他的事就不值得列入考虑了?抑或是——
「……难道她没有死?」
期待之心像全身麻痹了似地扩散开来,那种感觉太过强烈又太过迅速,使得式部不得不暂时把自己拉回到现实来。
——可是葛木不在岛上,要是她人在岛上的话一定会被某人看到,只要被人看到,消息就一定会传回神领明宽耳中。
——难道她也被杜荣抓到而加以杀害,连尸体都被处理掉了吗?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杜荣何以能抓到葛木呢?他怎么会想到葛木无处求援,只能在暴风雨中徘徊寻找逃生之处?难道他们是不期而遇的吗?在一片漆黑和风雨当中?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木看到了尸体,然后逃走了,可能是想逃离这座岛所以前往港口,但是葛木却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岛上。羽濑川志保会开船但葛木不会。暴风雨之夜,凌晨时分,台风即将要接近本岛,海面风浪又大,她等于是无处可逃了。
式部突然想起某个景象,不禁不寒而栗——他在港口所看到的「牛」。
那确实是牛吗?当时他也听到人们叫喊着海上亡魂。野村说过,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溺死的尸体,那么也有可能会是相反的情况吧!
——难道那是?
令人颤栗的感觉从脚底往上窜升。
——为了寻找逃生之路而四处徘徊的葛木不慎落海,然后随着潮流——
但是——想到这里,式部部再度鼓舞自己。葛木虽然偷了渔民的水和食物,但是最清楚自己没有驾驶船只能力的莫过于她自己。葛木是不是考虑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试着把船开到暴风雨吹袭的海上呢?她会为了有勇无谋的海上之行而去偷取水和食物?
葛木不会这么不用大脑思考的,她会更冷静、更合理地去思考事情。
镇定下来——式部这样告诉自己。
式部不认识「永崎麻理」,但是他了解葛木。
外出寻找志保的葛木一定是在神社发现了尸体,她先想到的应该是必须找人来协助、必须报警吧?然而葛木并没有这样做,她可能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了解尸体所代表的意义。葛木知道神领英明遭到杀害的事情,而看到志保的尸体凄惨的模样,她一定会将此和过去所发生的事件联想在一块。葛木应该可以理解这跟弘子——自己的母亲,还有羽濑川信夫的事件是一样的。
伪装成马头神的裁决行为,如此一来岛上的居民就会保持沉默,不再加以追究,这种事她恐怕再了解不过了。志保的事件一定会像信夫的事件一样被埋葬于黑暗之中,人来帮忙不但不会有任何意义,再想到神领家的权势,只怕报警也只是徒劳。
同时葛木应该也了解到,凶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自己。凶手犯下了错误,当他察觉自己错杀了志保就会重新寻找葛木,杀害「永崎麻理」。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有迫切危险,于是便寻找逃生之路。
离开岛上是最安全的方法,但是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离开。虽然有船只,但是并没办法派上用场。葛木应该可以看出在这样的天候中要驾船离开岛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至少要把自己藏起来。可是这座岛那么小,不论她躲在什么地方一定都会被发现的,就算能躲到底,但是不经过港口则绝对无法离开岛上。葛木应该想怂像得到,神领明宽是不会让自己这么轻易地就离开岛上的,而岛上的人们也会全力协助神领明宽。她必须寻求某个人的保护,请对方帮助她逃离岛上。但是连警方都靠不住,岛上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她必需寻求于外来者。
「……游艇业者。」
式部喃喃着,随即摇摇头,他不敢确定。而且为了与他们接触,葛木还是得出现在港口周边或是村落当中。
不过——式部转念一想,葛木投了事前的保险——式部。
葛木应该是料到式部会来找她。式部会不会找到岛上来只是一个睹注,但是葛木是不是就确信式部一定有本事上岛?如果没有这种预期,那就不算保险了。
话虽如此,葛木实际上恐怕也无法预料式部会不会找到这边来以及什么时候会来。不过尽管不敢肯定是什么时候,然而葛木却知道应该会有来自外界的数援。既然如此,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找个地方藏身,所以她才会偷了水和食物。
「可是她会躲在哪里?」
不会是这里——式部来到外头,抬头看着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房子。房子的背后有一片黑压压地覆盖着斜坡的树木,在风的吹袭之下沙沙作响。
「会是在山里吗……?」
那是一种选择——式部心想。
似乎没有通路、无法进出的山,对岛上的人来说那个地方等于是不存在的。那片山林并没有特别用篱笆围住,也没有为断崖所阻隔。覆盖着斜坡的是一片原生树林,不过走进里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只要一深入山林里就可以躲过岛上人们的视线了。
式部思索着,抬眼看着大夜叉:心中产生一股幽暗的情绪。时值十月的这个时期,葛木身上没有带着睡袋也没有帐蓬,仅靠着向大江借来的雨衣,怎么抵御山中的寒气呢?就算她想办法挡得了寒意,但这次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风雨。
没有人进出的深山恐怕不会有山中小屋之类的建筑。没有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也没有可以防御夜晚寒气的场所,露宿野外长达半个月——她的身体恐怕也会撑不住吧!如果能有个可以栖身的洞穴就好了。
总之得进山里去找找看。式部一边跑下山一边产生强烈的懊悔之情,自己为什么没有尽早发现呢?如果能早一点——至少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发现的话——
葛木在山里会有多么地害怕呀!她一边告诉自己一定会有人来救她,一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取暖……
式部停下跑下山坡的脚步,心中不住地感到害怕,为绝望的心情所啃噬,却又勇敢地蹲踞着。等待救援的葛木的模样实在太令人难以想象了,葛木是应该那种若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就会下山来寻求其他对策的人。
瞬间,式部灵光一闪,他抬头看着大夜叉。
——葛木进了大夜叉,不是为了藏身于山上,而是为了攀越那座山。
式部兀自点点头,跑下山坡。他无视风雨的吹袭,使劲全力往前飞奔,一跑进大江庄就拉开嗓门呼唤大江。
受到惊吓,立刻从后面跑出来的大江甚至还没有准备要睡觉的样子。
「您跑哪里去了?我正担心——」
「大江先生!有没有船?」
式部来势汹汹地问道,大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船?」
「渔船或什么船都行,我需要船!」
说着,式部仿佛想到什么似地叫了一声「对了!」
「重富先生怎么样?能够借到他的渔船吗?还有小船……对!应该会用到橡皮艇……」
大江不断地眨着眼。
「橡皮艇?您要那种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您想去小夜叉?」
「没错!」
式部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有绝对的把握。
小夜叉就在大夜叉的对面冒着烟,那边有一栋观测所,每个月底都会有调查团前往。一些跟岛上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们。
葛木是不是知道这件事?观测所是什么时候盖好的?葛木在岛上时就已经存在了吗?或者她是否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说过这件事?无论如何,葛木应该是知道的——式部心想,否则就没办法说明她为何至今都没有被发现了。
距离外来者前来岛上的日子大概有二十天以上,这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预期会有一段漫长的等待时间,而能取得到这段时间当中最低限度所必需的食物和水的话,这绝不能算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计划。就算大夜叉没有可通行的道路,但只要拨开草丛,爬上斜坡再下山就可以抵达小夜叉。只要能到达小夜叉,就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建筑物得以栖息了。如果是位于村落后面,应该也可以升火取暖吧!
——葛木应该有办法的。
「我得去一趟小夜叉。」式部对大江说:「重富先生或任何人都可以,请帮我找可以把船借给我的人,能多快就多快——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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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事情的梗概之后大江和重富取得联系,重富接受了式部的请托,但是到实际出动船只之前式部必须等待一段时间。外面的雨势虽然已经停歇,但还是有强风吹袭着。风势好不容易开始减弱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和重富洽谈、告知等海浪平息船只可以出海时就立刻出发的是大江,建议最好有医生同行的也是大江。接获大江的通知,泰田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到风势一减弱,式部等人就来到岸边等着海浪平歇。在等待的期间泰田开口说,其实——
「那间废屋又……」
站在旁边的泰田小声地对式部说道。
怀着祷告的心情,定神地看着海面的式部听到泰田这么说,这才猛然惊醒地想起废屋的客厅和被留在那边的可怜男人。
「……杜荣先生。」
式部对完全将此事遗忘的自己感到愕然,不由自主地嘟哝着,泰田便问道:
「你已经听说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是听谁说的?他们说杜荣先生就是凶手,这是真的吗?听说他遗留有遗书。」
式部惊讶地看着泰田。
「……遗书?」
「你没听说吗?嗯,好像有遗书。他在上面坦诚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于是上吊自杀……」
原来如此——式部心领种会。明宽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平息事件的啊!
是有人发现了杜荣,把消息报告给明宽的吧?既然神社里插了箭,明宽一定明白这其中代表的意义,然后就跟志保的事件一样,明宽决定让事件消弭于无形。杜荣的自杀是为了方便将所有的事埋葬于黑暗之中的手段。
式部带着自嘲的味道扭曲着嘴角。站在明宽的立场,事实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但是他也不能因此就只轻描淡写地说杜荣死了。因为一旦神社里插上了箭,岛上的居民就会嗅出犯罪的味道而期待着某种报应的出现。
可是——式部心想,明宽是否能理解到那正代表着神领家的基石已经开始崩裂了?有人冒用马头神的裁决之名犯罪,而且凶手正是神领家以前的守护;不但如此,凶手并没有受到马头神的惩罚,而是自杀了,这样不就等于默默地承认其实并没有马头神的存在,承认了神领家并不相信马头神的裁决吗?当然对马头神的信仰并不会因此就立刻荡然无存,然而从今以后,岛上的居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恐惧马头神、恐惧神领家了。
「可是这不是很奇陉冯?」泰田似乎仍然无法释怀,彷佛避讳着周围的人一般压低声音说道。风势已经平息到他们如低语般的对话,也足以传达给彼此听到了。
「因为杜荣先生有不在场证明……」
「其实是没有的。」
「那么真的是他?」
式部只是点着头。
「是吗?」泰田苦涩地喃喃说道:
「老人家们还是一样说那是马头神裁决,吵得沸沸扬扬的。人们说他是上吊自杀,但尸体的状况实在是相当凄惨,说得就好像他们都亲眼看到了一样。
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事件的延续,凶手企图将罪行嫁祸给杜荣先生,不过这一次却不见得是错的……」
式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现在式部总算完全了解博史的心情了。不,应该说是岛上居民们的心情。
——一切都结束了。明宽打算把事件埋葬于黑暗中,现在还谈什么要击溃信仰呢?一方面明宽无论如何都打算将事情掩盖下来,然而此事和志保的事件却是不能两相比较的,就算能够突破这个古老的封茧,那又有何意义呢?整座岛都会受到外界好奇和轻蔑的眼光对待。不只是浅绯和杜荣,他们的家族和所有的亲人都会以某种形式受到制裁,之后则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站在式部的立场,他为杜荣的下场感到悲哀,但除此之外他却也无法产生超乎悲哀的感慨,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怀着焦躁的心情等待海浪平歇的时候。
罪与罚的帐已经扯平了。
当式部怀着一股挫败感而沮丧地垂下头时,老人重富说道:
「出发啰!」
在即将天明的浅蓝天色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港口里依然掀起着小小的波浪。浪头虽然已经平息,但是海面依然不算平稳。式部心想,船一定会摇晃得很厉害吧!但是他当然无意反驳重富的决定。

海面上覆盖着一片淡淡的光线,渔船果然如预期中一般,彷佛跳着舞似地一边起伏一边驶出港口。期间天色渐亮,曙光探出头来,船头严重地倾斜,一碰触海面,就飞溅起白色的水沫。式部和泰田只能蹲在甲板上紧紧地抓住船缘,但是老人重富以及大江,对于这种程度的晃动好像都不以为意的样子。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该说这正是在为海洋所围绕的岛屿上成长的人们令人佩服的地方。
船一出港就转了个大弯,绕进沿着大夜叉的断崖行驶着。不久就看到前方那像瘤一样隆起的小夜叉。
小夜叉宛如紧依着大夜叉的中麓似地浮在海面上。烟雾淡淡地从像是一枝秃了的铅笔似地斜削而上的山顶上喷出,在黎明时分的淡蓝色光芒中清晰可见。
看来像黑色砂山的小夜叉山麓,拖拉着长长的下摆延伸没入海中。面积不大的山脚下的原野有一栋老旧的黑褐色的小小建筑物,看起来像是一间活动式组合屋,但是在昨夜的狂风吹袭下却仍然屹立不摇,直挺挺地耸立着。
站在船头的大江一边盯着海面一边大叫,朝背后挥挥手,掌舵室里的老人重富则看着大江的手势转舵。船只笔直地朝着小夜叉前进,前方有着激起白色浪头的海岸,看起来确实像是没有可供停船的地方,但是有橡皮艇的话应该就可以登陆了。式部这样想着。
孤零零地盖在黑色山脚下原野上的活动式组合屋的门打开了,式部起身跑到船头去。
门内一个身穿黄色衣服——不,身穿一件黄色雨衣的人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那个拖着一只脚似地踩着踉跄步伐走出来的人影,看到船之后便停下了脚步。
式部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晨光之中,伫立在黑漆漆的海岸上的黄色人影是如此地鲜明,鲜明得散发出一股令人感到苦闷的寂寥。【完】


可喜可贺,恭喜又一变态诞生,扫描笔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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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中里毅 伯爵
推理小说很久没有看了。。。。。。。
这个不错的。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这个第一次看 还不错

12 年前 0 回復

龟之梦 平民
既然文章都被屏蔽了,还摆上索引不是骗人吗?

12 年前 0 回復

holyknight123 騎士
小野主上求填坑啊求填坑……

13 年前 0 回復

贤狼假寐 平民
哎呦喂真是辛苦了!!我光复制就用了一会时间LZ真是不容易~~

13 年前 0 回復

TennosAthena 王爵
小野的作品吗?看完尸鬼觉得她对惊悚的把握还不错,好好看下这书

13 年前 0 回復

RemingtonM1100 子爵
哪个可怜的娃录的!?我对他致以最诚挚的尊敬和感谢!

13 年前 0 回復

shaoxinwei 騎士
小野主上的作品啊!一定要好好拜读!感谢楼主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龙王裂风 王爵
说实在的我看完那个聊天记录就喷了- -好喜感- -

13 年前 0 回復

jimksq 子爵
哇哇,原来小野不由美还有这部书,太感谢啦!看完尸鬼后,就对小野不由美的惊悚小说颇为期待。

13 年前 0 回復

gablin 皇帝
看过这个的漫画,很不错。

13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本帖最后由 32165421 于 2011-1-10 07:02 编辑


花了在下一夜的功夫阅读。辛苦录入了、、、、

话说这本书是个没有侦探的推理小说啊,所有人都与事件相关,唯一的事外者式部太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不过作者的控制力超强,让式部能想到的、推理到的,与读者完全相同。整个阅读过程一直深深地被吸引,没有让人感觉无聊的地方——读者就是式部、式部就是读者。楼上感觉是缺点,在下觉得这正是小野的超强之处呢~~
另外本书想表达什么呢?最后式部在杜荣被杀后的一番妄想?

总感觉神领安良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13 年前 0 回復

寒武之纪 勳爵
扫描笔其实还是蛮快的,就是校对的时候比较头大……
这次录完小野不由美的《黑祠之岛》,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向看腻了卖萌卖肉杀必死的筒子们,推广这部被誉为(不过现在恐怕称不上“誉为”了)“海猫”和“寒蝉”系列的鼻祖,究竟是如何将怪力乱神和异常杀人衔接起来,再一步步铺陈出那个乱象中的真实。
有人介绍这是本格推理的经典作品,不过抱歉,实在不了解什么本格推理。感觉是——感觉是主人公既没有相信任何人,也没有怀疑任何人。如同一个旁观者,不过是有时“想起自己任务般”地出来用台词为受害者和加害者剪彩和送终。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能学到点如何在怀疑中怀疑,咔咔。
最后说一句应该算不上剧透的话。似乎小野不由美每一部作品(其实就看过两部>.<)中总有那么一处高台,在威严交织出的云雾中,睥睨着下方的生死悲欢,浑然忘了自己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以上,睡觉。晚安。

13 年前 0 回復

copass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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