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之奏者IV-完结篇-[上桥菜穗子][台/简]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9:40 编辑





兽之奏者IV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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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上桥菜穗子
插画:浅野隆广
翻译:羊恩媺
图源:红色有角三倍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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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3:51 编辑


第六章 家族的日子
1 暖壶


灰色的天空中,有几条影子在飞舞。


雪云随风飘移,太阳时而从淡淡的云层边缘探出脸来时,那些影子就瞬时变成了光点,散发出锐利的光芒。当一直缓慢飘扬的竖琴声忽然加速,光点群随即一同改变了方向,急冲直上。
艾萨儿拨掉彷佛尘埃一般翩翩飘落在脸上的雪花,停下脚步挺直腰杆,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眺望着在空中盘旋的王兽们。
(两年……)
短短两年,艾琳已经把王兽训练到这种程度了。
一流汗,寒冷的空气便刺痛了肌肤。即使穿着厚重的衣物,寒气还是犹如渗进布里的水一般窜进来。站在覆满雪的悬崖上,抬头看着天空的艾琳,她应该从一大清早就一直待在这种寒冷之中了。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自从回到卡萨鲁姆之后,艾琳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她很少休息,只是一个劲儿地探索着王兽的生态,尝试了好多事,并且不停地训练着王兽。这让艾萨儿回想起还是少女的艾琳,当年为了光而废寝忘食的模样。
艾琳已经铁了心了吗?
在艾琳被大公召唤前的十一年之间,她没有一天不对该如何育成王兽感到迷惘,可是现在的她身上已经看不到那种犹豫了。
她是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破坏封印——过去王祖杰为了不让灾难发生而设下的严密封印。
艾琳现在正专注地盯着某个没有别人看到、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东西。即使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到最后会招致的结果,艾琳还是迎着风,继续往前走。
(这样走到最后,那个孩子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呢……)艾萨儿颤抖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发着光的王兽们忽然开始降落了。
一只只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盘旋着降低高度,然后以艾琳所在的悬崖为中心,各自在悬崖的中间,或是崖上的雪原上着陆。
乍看之下,那些王兽好像只是随兴地降落,可是看在习惯这幅光景的艾萨儿眼里,她知道王兽的动作是有意义的。
最先在艾琳身边着陆的是光,接在光后面的则是埃格。接着,牠们的孩子们也都稍微隔着距离,依照年龄长幼成环状一一落地。
根据艾琳的说法,先降落的光一家子在放牧场里算是核心,拥有自己的地盘。后来才被带来的王兽们则是在光牠们已有的地盘外,再各自占领自己的地盘。而其位置关系和彼此的距离,据说就算离开放牧场也不会改变,所以即使来到这个峡谷训练场,
牠们仍旧维持同样的距离着陆。
不过,艾琳在长年观察下发现,牠们的地盘范间和野生王兽比起来小得多了。
(这种大型野兽,而且还是肉食性的,地盘应该相当大才对。)
可是,在不需要为了食物而持猎的保育场里,地盘的意义应该也会跟着改变吧。
王兽是聪明得令人惊讶的野兽,在状况改变的时候,牠们的适应力也很强。透过仔细观察新加入的王兽的行动,艾琳开始看出牠们是如何保持距离的了。
毫无疑问,王兽拥有自己的「语言」叫声、翅膀拍动的声音,牙齿和关节制造的声音等复杂的组合,就是王兽们的「语言」。现在,盘旋着降落的王兽们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最先降落的光发出了和幼兽时期相同的「沙沙沙」的撒娇声,低下头用鼻头磨赠艾琳的后背。
「不要这样啦……光。要是我从悬崖掉下去怎么办?」艾琳一面微笑,一面推开巨大王兽鼻头。在她的胸口前,无音笛正闪闪发光。
艾萨儿走近艾琳,突然注意到雪地上的足迹。那不是从卡萨鲁姆直接过来的足迹,而是绕远路穿过森林,来到这个训练场之后又折回去的足迹。
(哎呀呀……)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察觉艾萨儿到来的艾琳回过了头。
「您来了呀。」艾琳露出担心的表情走过来。「天气这么差,您还跑到这里来……」
「在这么恶劣的天候下来这里的,好像不是只有我喔——妳发现了吗?」艾萨见一边直起腰杆,一边挑起眉毛。
艾琳循着艾萨见手指的方向看去,注意到足迹之后,随即皱起眉头。
大概在小小的岩石阴影下躲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只有那里的积雪特别浅。艾琳发现岩石上放着某个东西,便走了过去。
「上面放了什么东西?」
艾萨儿一说完,艾琳就回过头,摇了摇某个红色的东西。似乎是围巾。
「是我的旧围巾。」
艾琳走过来之后,把围巾围上艾萨儿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忽地包覆了自己,令艾萨儿吃了一惊。
「好温暖喔。那个孩子是不是一直围到刚才呢?」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把一个小小的茶色陶器放上艾萨儿的手。
「喔,是暖壶啊。」
那是装着热水的陶器,在这个时期,老人们经常用布包着放在怀里。用围巾包着这个暖壶,大概是为了防止放在岩石上冷掉吧。
「那个矮冬瓜真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很可爱,才让人头痛呀。」艾萨儿又叹了一口气。
「关心妈妈是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样一直默默放任他偷跑来训练场好吗?这里不但有士兵监视着,这一带的森林又比放牧场深多了,连来的路上都很危险吧。」
「我是想叫他别这么做了,可是……」
杰西很寂寞。
他不像以前那样和父亲一起过生活,艾琳又一天到晚和王兽泡在一起,现在,他们也离开了镇上的住家,在王兽保育场的腹地内盖了房子,所以也没办法和邻近的朋友玩。
可是即使如此,在上学的时候,杰西还是可以跟学校的同学玩,暂时忘掉父母亲的事,只不过像现在这种学生们回家的时期,杰西只能和舍监卡里萨和学舍里的男性员工们相处,应该会孤单得不得了吧。
这个训练场周边受到许多士兵的严密监视,除了艾琳和艾萨儿之外的人都不准进来。然而,士兵们都知道杰西是艾琳的儿子,所以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虽如此,考虑到杰西来看王兽训练的事情,要是传到王宫里去会导致什么后果,艾琳自然不能放纵他继续这样下去。只不过就算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一想到杰西的心情,艾琳还是怎么也无法开口斥责他。
「真是一对令人没辙的母子哩!先生也是一个样儿。」艾萨儿一面碎碎念薯,一面用牙齿咬掉了手套,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里的纸捆。
一看见那包东西,艾琳的心跳立即变快。交到自己手上的纸捆重量让艾琳感到雀跃。「在冬天结束之前,他会不会回来一次呢?」
艾萨儿的话让艾琳苦笑着歪了歪头。「唉,谁知道呢?」
「就是因为妳都不催他回来,他才会不回来啦。与其过度懂事,还不如叫他回来,这样子耶尔应该也会很高兴喔。」
艾琳的脸上浮现了暧昧的微笑。
看到这个微笑,艾萨儿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做出了「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的动作。日头低落,原本还乘着风飞舞的雪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扎扎实实落下的雪。
「差不多该回去王兽舍了。」艾琳喃喃说着,把丈夫的信放进怀里之后,拿起了竖琴。
最初的弦声一响起,王兽们便一起将头转向这里。接着,当牠们听出真正开始演奏的弦声后,就彷佛被线牵引一般同时飞上微暗的天空,发出拍打翅膀的巨响,掠过艾琳她们的头上,朝着放牧场飞去。
「感觉真是整齐划一呢。」
看着飞走的王兽们,艾萨儿喃喃说道。
在光的王兽舍前和艾萨儿分别后,艾琳推开王兽舍的门,走了进去。
早就回到王兽舍的光和其他王兽,吃完多姆拉和最年长的学生们给的饲料后,正心满意足地整理着毛。
王兽舍中暗暗的,很温暖,虽然每天都彻底打扫,特殊的野兽臭味还是无法消去。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这种味道或许很不好闻,不过艾琳反而却在进来这里之后,才真正的静下心来。
不过,这间王兽舍的大小、形状,都和艾琳少女时期的模样大相径庭。从王宫派来的工人们把它改建成相当豪华、坚固的建筑物。饲料肉也是每天都送来充足的量,已经不需要像过去必须用芋头混合来增加饲料的分量了。艾琳一面听着光牠们发出的沉稳的理毛声,一面在王兽舍角落的壁炉前蹲下来,翻弄着埋住的火苗。看见木炭上出现火红的颜色后,艾琳便再添了些柴火。
当火苗开始舔舐木柴,艾琳就在壁炉旁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里的纸捆。拆开卷得紧紧实实、还按了封印的油纸,摊开纸捆后,密密麻麻的文字便出现在艾琳眼前。
艾琳叹了一口气,开始看丈夫写的文字。
充满耶尔风格的朴素文字写着这一个月来的日常生活。曾是真王硬盾的耶尔,应该很难融入誓言效忠大公的斗蛇众,不过这些辛苦的地方,并没有在书信中显露只字词组。
这两年来,他一直脚踏实地不停努力,渐渐地在大公的士兵们和硬盾之间架起了桥梁。在凯尔的协助下,耶尔从硬盾中选了几个有人望又心胸开阔的男人,先从和斗蛇骑士菁英中,也是思考方式比较开放的男人喝酒开始。耶尔的努力结果虽然很小,但还是确实地增长着。到了现在,这种喝酒聚会已经有几十个男人参加了。
耶尔会在不和他们交谈的情况下,看出一些必要的东西、提议整理好,拿去当作给真王陆下和大公阁下的建言。
他用着制作柜子时的那种沉静和韧性,一步一步地走着。另一方面,他也积极地着手改良斗蛇军。他在尤哈尔的手下计划创设新的斗蛇军,并将一步步的行动写在信里告诉艾琳。
耶尔不算是一个多话的人,不过却意外地不讨厌写东西。艾琳刚住进耶尔家时,她曾经想在耶尔外出的时候打扫房间,结果发现了多到几乎得用双手环抱的手札。虽然一边想着自己绝对不该偷看,艾琳还是按掠不住好奇心,费尽苦心把绑得紧紧的绳子解开,看了耶尔的手札。
那是类似手记的东西,上面写着耶尔辞去硬盾之后,他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令看着的艾琳都不由得感到心痛,实在无法停止,彷佛着迷般一直看下去。
不过看到手札中出现了自己的事后,艾琳就停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看下去。
其实想看得不得了,可是这么做的话,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无法面对耶尔,于是便用颤抖的手把绳子绑了回去。烦恼了一个晚上之后,艾琳还是把自己偷看了那些手札的事情告诉了耶尔。她在说的时候非常紧张,很怕这会让他们的关系画上句点,不过耶尔却不太惊讶,也不太生气。他那副淡然的态度让艾琳吃惊,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生气,然而耶尔只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直到现在,艾琳还是不知道耶尔为什么不生气,即使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艾琳心中还是有很多无解的「当时他为什么……」说不定耶尔心中也有这些问号吧?抱着多想无益的心情,艾琳再次把注意力移回信上,开始继续看着文字。
读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时,艾琳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昨天,带着罗蓝托付文件的密使来到公馆里。尤哈尔殿下把我召唤到他房间,告诉了我他儿子写的内容。那是非常令人诡异的内容。他说,拉萨并不是一个王国的名字……旅行到远东平原深处的罗蓝所描绘的拉萨,和艾琳原先想象的「王国」大相径庭。所谓的拉萨,是巫里希人的语言中「我们」的略称,正式说法是「拉萨﹒欧马•卡尔达」,意思是崇敬卡尔达的我们。
卡尔达是他们信仰的神明的名字,据说在远东深处还有祭把这位神明的神殿。而西巫里希和东巫里希这两大巫里希人的集团,则是为了将更有价值的东西献给这位神明而认真地互相较劲。
每隔五年,神明就会从天上将「喜悦之声」带给大地,这个声音就是宣告西巫里希和东巫里希所献上的功绩,哪一个比较令祂高兴。十几年来,神明多半都在称赞东巫里希的功绩,所以西巫里希人一直热切地希望献上显眼的功绩,好听到神明的「喜悦之声」。
罗蓝告诉他们,侵略以伊米尔为首的商队都市的频率激增,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罗蓝殿下写道:听完这些话之后,大家或许会觉得拉萨是一个狂热信徒的集团,不过请大家千万不要这么想。
确实,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模式都是基于对卡尔达这位神明的信仰,不过他们建筑的都市有多出色、买卖有多繁盛,都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大概绝对无法相信吧。
另外,他们的政治和组织的架构,也非常有效率。他们之所以能够接二连三地并吞周遭部族,据说就是因为他们主张即使不是巫里希人,只要接受卡尔达为神明,他们都愿意视对方为平等的伙伴。换言之,这才是拉萨这个名称的由来——「崇敬卡尔达的我们」……


读到这里的同时,艾琳也回想起尤哈尔公馆的客房,那个面对中庭的宽敞窗户、深坐在椅子里美丽的克丽郎,以及占满一整面墙的大地图。指着位于遥远草原上的商队都市伊米尔,还有自己的故乡亚薛所在之处的罗蓝,那温柔而深沉的声音……那个时候所感岚觉到的世界之辽阔,彷佛从这封耶尔的信中冒了出来。
艾琳抬起脸,将视线移开信纸,转头望向王兽们。
在冬夜的微暗中,牠们巨大的身躯蛤曲成一团,看起来朦朦胧胧的,鼻子垂在胸口,很舒服的发出闻声。
只要一想到现在这个时候,那片遥远大地上崇拜着卡尔达神的人们,也正度过着冬天的夜晚,某种莫名的寂寥感就在艾琳的心底扩散开来。
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广阔呀!而在这广大的世界上,聚集了这么多想法不同的人们。
(战争)
一个宁静的想法突如其来地掉进了艾琳的心底,扩散开来。(应该不可能停歇吧……)
无论做了多少努力,花了多少功夫,在这广大的世界上,人们一定不会停止争斗吧。在艾琳看着光牠们的睡姿时,好早以前撒手人寰的那个女人开始在艾琳心中说起话来。
(杰,妳一定也有同感吧?)
让两千只王兽飞上战场的杰,对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本性,一定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妳还是没有就此停下脚步。为了王国的安定而操纵王兽,并想尽办法不让灾厄发生)
不让王兽们飞起来、不让王兽们繁殖——杰做的这些巧妙的约束手法,正在被自己一步一步地破坏,其结果所招致的光景经常在艾琳心中上演,不过艾琳已经无心停手了。
如果只想要让这个王国安定、维持平稳,杰想出来的策略可说是绝妙无比。但是时移世易,王国拓展,人民数量增加,和他国争夺领土的战事源源不绝的时代来临了,杰将斗蛇化为武器,交给亚曼﹒哈萨尔时所编织的美丽防护罩也开始出现裂痕。现在,杰编织的防护罩早已不成形状了。
从让他国见识到斗蛇这种精良武器开始,同时也是崩坏一点一点累积的开始。因为对于不用王兽也不用斗蛇,只用「人」当作武器的王国来说,拥有斗蛇军毫无疑问地是他们长年的终极梦想。
只要怀抱着想赢过其他人、极尽所能地靠着比其他人好一点的条件活下去的冲动,人们就会不断地寻找打赢战争的方法。无论花上多长的岁月,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找出「轻易打败其他王国的斗蛇军的压倒性武器」……
(我找出了这项武器,并且告诉了执政者。)
艾琳凝视着黑暗的王兽舍地板。
掀开盖子的自己,该做的是什么——思考到最后,艾琳想到的唯一一条道路,现在她正步于其上。
(要是可以避免战争)
有时候,这个想法会突然涌现在她心头,并且每每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望。她甚至会想,战争其实就是人类这种拥有地盘意识的群居野兽与生俱来的无奈冲动。
只不过在这片漆黑的想法之下,艾琳还是感觉得到一丝朦胧黯淡的光芒停留在深处——她的心中浮现了反射着日光的闪烁河面下,迅速游过的小鱼的影子。那是艾琳以前看过的书中描写的小鱼。
靠着吃河底石头上的水草维生的小鱼——鲤亚,会为了确保自己要吃的水草而在几颗石头上占地盘,只要其他的鲤亚试图靠近,牠就会激烈地用身体冲撞对方,把对方击退。守住自己的地盘之后,鲤亚可以吃到充足的水草,体型也跟着变大、变强壮,所以守护地盘的力量又更强了。就这样,只有强壮的鲤亚能够存活下来。
不可思议的是,倘若河川的条件改变,鲤亚开始群居生态后,牠们就会不再拥有自己的地盘。而且,据说成群生活的鲤亚的体型也不会因此变小。
有可能是因为地盘意识消失,能够吃水草的范围变大,反而让更多鲤亚能够活下来——书上的这段话就像是河面上跃动的光芒一般,虽然微弱,但却成为寄宿在艾琳心中的透明亮光。
生物会改变。人们都因为固有的印象而不去了解人类和整个世界。等到艾琳能够这么想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能够走下去,就算在眼前的道路,只能看见潜藏着漆黑的云层。
艾琳拿着丈夫背来的信,低下头。
耶尔会这么详细地赘述拉萨的情况,是希望艾琳先作好心理准备吧。
去年年底,拉萨频繁地攻打这个王国的保护领土——某个东边的商队都市。如果是为了得到神明的称赞,那么四年后,他们一定会再次发起更大规模的战争吧,耶尔就是要告诉艾琳这一点。
拜在斗蛇军中的耶尔将现场的状况一一告诉自己所赐,艾琳非常清楚现在的事态是如何。指名道姓地写出某些土兵的真心话、指挥官们的想法,和现场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这些东西全都透过耶尔的信传达给艾琳。
不管怎么样,当艾琳非得让王兽们飞上天的那个日子来临时,自己会跟什么样的人一起上战场?耶尔是为了让艾琳感受到这些,才会这么频繁地写长信给艾琳吧。


艾琳非常思念耶尔,很想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
思念的情绪忽地有如烈火一般在艾琳胸口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彷佛被巨大的力量束缚住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艾萨儿说自己太懂事了,可是艾琳却不这么觉得。在耶尔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艾琳发疯似的嚎陶大哭、责备耶尔。可是,在她察觉耶尔心中的想法其实和自己一样时,她才不得不死了心。
自从知道他们已经无法在苟安中生活的那一刻起,藏在自己和耶尔心中的「堤防」终于垮了。当他们为了平静安稳的生活而在心中筑起的「堤防」溃堤时,迎面而来的问题就是:只要他们不去面对自己背负的重担,做出决定,他们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艾琳知道,耶尔一直是背负着亡灵而活的,不管他是和家人一起生活、或是做任何事,过去被他亲手杀死的人们沉重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
想要找出面对自己过去做的事,继续安心生活下去的心情,那是不管旁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的想法……艾琳认为这就是耶尔怀抱在心中的东西。
(但是……)
耶尔希望能骑上斗蛇的理由,应该不只有这样吧。
每当艾琳读着这些频繁送来的长信,让她清楚了解这个王国现在所处的状况时,她便感受到另一个耶尔没有说出口的原因。
(他想要陪我待在我不得不身处其中的地方)
艾琳的手指住了脸。
(这样的话……)
杰西就太可怜了。


2 幽谷拉火蚁


昨天晚上下的雪在小溪沿岸积了薄薄的一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湿岩石的黑色厂觉特别显眼。发出浓涛声流过溪谷的水冰得刺骨,不过王兽似乎一点儿都献受不到冰冷一般,仍旧把鼻头浸在水里喝着水。
天气很晴朗,日照明亮,让王兽们的毛散发出亮光。
晨间训练的时候,光降落在岩石区时因为积雪而轻轻地滑了一跤,好像伤到了爪子,现在牠正猛舔着爪子附近的地方。
「让我看看。」
当艾琳走近光的身旁,对牠这么说之后,光便乖乖地不再舔爪子,抬起脸来。爪子的根部有一个小小的裂伤,不过并不严重,血也已经止了。
「只是小伤呢。」艾琳微笑着抬头,光便撒娇似的发出哼声。白色的呼吸从牠的鼻头喷了出来。
和其他的王兽不一样,已经生过好几只王兽的光腹部上,可以从毛之间看见两个红褐色的乳头。只要光一回到放牧场,早就脱离哺乳期、已经在吃饲料的米娜还是会冲过来,撒娇地对光的乳头又吸又扯,所以乳头周围的毛还是乱七八糟的竖立着。
等到艾琳一离开,光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始舔爪子的伤口,然后,牠突然抬起脸来。光一面动着耳朵,一面凝视着艾琳背后的森林。
亚卢和埃格牠们也都抬起了脸,同样地看着森林。
「……?」
艾琳皱起眉头,朝着牠们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可是却没看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艾琳询问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于是便闭上计嘴。她确实听到了——是小孩子的尖叫声!
「杰西?」
艾琳打手势要王兽们待在原地之后,便宜奔而去。毫无疑问,那是杰西的声音。他不停反复地叫着。
「杰西、杰西!」艾琳一面大声呼唤,一面扭着身子穿过树木之间,踩过被雪埋没的杂草,笔直朝着传出儿子惨叫声的方向跑去。
树枝刮过脸颊,可是艾琳却连流下来的鲜血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挣扎着穿过冬天的树林。就在感觉到杰西的声音在附近时,艾琳跌进了一个树木较少的空间。
杰西就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他发疯似的挥手、踢脚,在地面上打滚。看见爬满儿子身上的无数只红褐色的虫,艾琳发出了尖叫。
「杰西!」
是幽谷拉火蚁!
被幽谷拉火蚁赘到非常痛,要是全身都被声伤,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大概是察觉杰西的尖叫声了吧?监视兵拨开草丛出现了,看到眼前的光景,他们全都停下了脚步,彷佛结冻般动也不动。
在树上筑巢的幽谷拉火蚁接二连三地从巢穴中爬上树干,彷佛红褐色的水流涌向地面。
艾琳冲进了这群火蚁之中,她的脚、大腿、腹部、手和脖子,都彷佛碰到火扫一般,剧烈地疼痛,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抱起儿子,一边把他身上的蚂蚁拍掉,一边马不停蹄地冲向河川。
艾琳一面在雪上滑行,一面踉踉跄跄地冲进河里,对着儿子的耳朵大喊:「用力吸气憋住!」接薯,她便抱着儿子冲到河中间,猛然蹲了下来,从头泡进如同冰一般的河水里。
艾琳踩紧脚步,以防被河水冲走,然后便像揉着见子的身体一般拍掉蚂蚁。
为了不让杰西无法呼吸,艾琳还站起身,好让杰西的脸能够露出水面,可是浑身无力的杰西仍旧紧闭着眼睛,因为浸在冰冷的水里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红色的斑点了。
「杰西……杰西……」艾琳发狂似的摇着怀中的儿子,拨开贴在他额头上的湿头发,磨蹭着他的脸。
杰西已经开始浮肿的眼皮轻轻地睁开,不过过度的疼痛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听到从喉咙中发出的微弱呼呼声。
紧紧覆在儿子身上的幽谷拉火蚁也在冰冷水中的搓揉下一点一点掉落,可是艾琳还是愤怒地拍打着蚂蚁,把牠们从见子身上拨掉。
艾琳渐渐开始看不清楚杰西的脸,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皮也发肿了,不过她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全身燃烧似的疼痛。等到艾琳好不容易把儿子身上的蚂蚁都拍掉之后,她才抱着杰西的身体,脚步跟抢地走上河岸。
得尽快让杰西吃药才行!
艾琳抱着垂着身体的儿子,朝光走去。
这时,某个声音传来,是监视兵在询问该怎么办才好。艾琳连回答他们的余力都没有,就直接走近光,然后重新把杰西抱好,幸运的是,鞍座还装在上面,如果用这种冻僵的手指,根本无法把鞍座装上去。艾琳先把杰西的身体放在光的背上,接着自己也挣扎着爬上鞍座。
在艾琳一声令下,正扭过头看着这里的光从鼻子发出哼声,立刻猛然飞上空中。
艾琳连其他王兽有没有跟上来都没有确认,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儿子冰冷的身体,试图让他稍微暖和一些。
咻咻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被蚂蚁盘到而变得冰冷的手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艾琳连自己有没有抓住鞍座都不知道。
「杰西……杰西……杰西……」艾琳不停地在口中喃喃念着。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不断不断地念着儿子的名字。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艾琳压着儿子动也不动的身躯,不停地祈祷着。


*


杰西的哭声让艾琳醒了过来。
微亮的房间里,晨光从稍微打开的窗户中射了进来。
就在艾琳试图坐起身的瞬间,她也忍不住呻吟出来。无论是手臂、脚还是任何地方都像是被蜜蜂赘到的时候一样肿了起来,令艾琳感受到炙热的疼痛。
艾琳费尽力气睁开浮肿的眼皮,把手放在躺在隔壁床上的杰西的额头上。
高烧没有昨天晚上那么严重了,可是还是很烫,杰西的脸又红又肿,正无力地吸泣着。
「没关系,再过一会儿疼痛就会消失了,再等一下下就好了喔。」 艾琳摸着儿子的头发,把自己的脸颊贴在杰西的脸颊上,柔声说道。
「妈……妈、妈。」
声音从杰西的口中流泄出来。
「喉咙,好干。」 艾琳点点头。
「我现在就拿水给你。」
枕头旁边放了两个杯子,里面已经装好水了,大概是交萨儿替他们倒的吧。
艾琳拿起杯子,把手枕到杰西的头后面,稍微扶起他的身子,然后把杯子靠到杰西嘴边。杰 西咕噜咕噜地把水喝下去。喝了冰凉的水之后,可能厌觉舒服了此)了艾琳让杰西躺回去后,杰西 立刻就发出了平稳的轩声。
艾琳把手巾泡进放在旁边地板上的水桶里扭干,然后安静地擦拭杰西冒出汗水的脸。接下 来,她一边小心不弄醒杰西,一边松开他的衣领,轻手轻脚地拿掉夹在他服下的布。被冷水浸湿 的布已经完全干了。
艾琳再把那条布泡进水里,扭干,接着夹回杰西的服下。她虽然很想用冰块,不过这么一来 就太冷了。身体是为了防止毒性入侵才发烧的,所以与其太冷,还不如像这样频繁地更换用水弄湿的布比较好。
在额头和脖子放上冰凉的布之后,艾琳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彻夜照顾他们的交萨儿回去学舍拿药了吗?家里没有人的气息,感觉非常安静。
从两年前开始住的这个家门口,建了一个士兵监视用的小屋,不穿过那里就没办法进屋,小 屋里有两名监视兵常驻。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艾琳就会听到他们去准备早餐的声音,可是不知 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体贴,艾琳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艾琳拿起另一个杯子喝水。冷水有如冰块一般,渗进了干燥肿胀的喉咙。就在艾琳厂觉到口 中的药味时,她忽然回想起孩提时代的事。因为被蜜蜂严重声伤而发烧的时候,约翰叔叔喂她吃 药,并且照顾她整个晚上。在感谢约翰叔叔的同时,艾琳也偷偷想着要是母亲能在身边就好了, 那股胆怯哀愁的心情苏醒过来,令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艾琳用手指静静地拂过儿子通红的脸颊,在他身边躺下,然后一面用鼻子感受着亲生儿子的高烧,一面闭上了眼睛。
真是太可怜了。
进入卡萨鲁姆学舍就读的学生们,会在一开始就学习那一带的森林中有毒虫和蛇,年纪还小的杰西尚未入舍,也没听过这些说明,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幽谷拉火蚁。
(我应该告诉他的……)
悔恨刺痛了艾琳的胸口。明明知道杰西因为寂寞而经常穿过那片森林,潜入训练场,艾琳却 还是满脑子都是王兽,连想都没想过儿子可能会碰到这种危险。
反正有监视兵,应该没关系吧,艾琳心中,其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太依赖艾萨儿、卡里萨, 和员工们帮忙照顾杰西了……
艾琳叹了一口气,这两年,她一直焦急地赶着过日子。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和拉萨之间的战争而被派上战场,她一心希望能在那天来临之前 解开招来「灾厄」的王兽生态的秘密,就算这个探求没能来得及,她也得训练好王兽,以避免最 糟糕的事态发生||艾琳全都在想着这些事。
(但是 )
和杰西一起活着的「现在」,也是无可取代的时候。 艾琳微微张开眼,看着儿子的睡容。
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时间虽然很短,母亲倾注于自己身上的爱,以及一段段的回忆都成了至 宝,直到现在都还在艾琳的心底。
(对这个孩子来说,我也是这样的母亲吗?)
艾琳轻轻地把额头贴在那小小的耳朵上,再次闭上眼睛。
3 树木的奥妙
在一个风光明媚的春日里,小溪边的雪也已经消失,艾琳请艾萨儿帮忙代班训练王兽半天, 带着杰西出门了。
「要在外面吃午餐吗?」
杰西一下子把便当顶在头上,一下子把便当抱在胸口,边走、边抬头望着母亲。被火蚁赘伤 的地方结的痂已经脱落了,只留下些微的痕迹。
「对呀,今天我们就在训练场的河岸边,一边生火、一边吃午餐吧。」
「哇 妈妈,妳怎么了?」
杰西挑起眉毛。
「什么怎么了?」
「因为妳总是很忙啊,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一起吃午餐了耶!妳是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 变可爱了吗?」
「嗯……对呀,妈妈稍微反省了一下啦。」
艾琳露出苦笑。
杰西哼了一声。
「稍微喔?算了,好过完全没有啦。」
即便杰西带着一副神气的表情这么说,他的嘴角还是露出微笑,开心得不得了!他把鼻子凑 近便当。
「便当里面是什么?这不是法稞的味道耶。」
「等到中午你就知道了,把那个给妈妈,在中午吃饭之前,妈妈想让你看一个东西。走进森 林之后,你还是把两只手都空出来比较好喔。」 
艾琳伸出了手,不过杰西却固执地不肯把便当交出去。
「别开玩笑了!在森林里走路,我比妈妈习惯一百万倍!妈妈才应该把两只手空出来哩!今 天可没有光载妳喔。」
杰西把便当顶在头上,宛如脱兔一般冲了出去,轻巧地跳过树根,跑进了森林里。
「慢点、慢点!不可以甩便当,汤会洒出来喔!」
艾琳对着如同猴子一般矫健的儿子的背影喊着,跟着走进森林。
穿过长满新芽的树木之间,从树枝间隙洒下来的日光彷佛变成了明亮的绿色一般,走在前面 的杰西的头发和后背,也都染上了绿色。
「杰西,等一下,不是那里啦!」
艾琳叫住不停在林间小径上前进的儿子。
「咦?不是要去训练场的河岸吗?」 杰西回过了头,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啊,不过妈妈不是说,要先让你看一个东西吗?」
把手放在蹦蹦跳跳着跑向自己的儿子头上,艾琳指着右边依稀可见的兽径。
一瞬间,杰西的脸上便蒙上一层阴影。 「咦……要走那里吗?」
森林小径的路幅很宽,不过在半路上会有陡坡,艾琳指的兽径虽然很狭窄,但是在没有积雪 的时候,还是这里比较好走。冬天时,杰西为了潜入训练场而走的这条兽径,非常接近那片有火蚁窝的草地。
「对呀,你不敢去吗?」
艾琳一露出微笑,杰西便生气似的嘟起嘴巴。
「我才不怕哩!反正我一天到晚走那里。」
艾琳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拍了他的背一下。
「那就走吧!」
和前一秒截然不同,杰西开始踩着无精打采的步伐前进。看到儿子这副模样,艾琳不由得笑着跟在他后头,气定神闲地走着。
走到接近幽谷拉火蚁窝的地方之后,杰西的脚步便更加缓慢了。
「之前啊,就是那个,冬天的时候……」杰西小声说道:「我看到兔子了,那只兔子好漂亮,全都是白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雪块哩,结果牠突然跳起来,我才知道是兔子,然后我就追着牠跑了。」
杰西一边用手比着兔子跑步的动作,一边回头看着艾琳。
「结果,我拨开草丛之后,就突然到了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我滑了一跤,撞到了那棵树。就是那棵有巢穴的树。」
艾琳点头,拨开了杰西手指的草丛。
「妈妈,太危险了啦!」
艾琳听到杰西尖锐的声音,一面压开草丛做出一条路,接着回头看向儿子。
「没关系,慢慢跨到这里来。」
杰西板着脸看了母亲一会儿,最后才走了过来。
「把便当给妈妈,不要着急,慢慢地走到草地上,站在那片草地的边缘。」
杰西听话地把便当交给母亲,用小小的手抓住杂草,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站在草地上。 艾琳站到儿子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边那棵树,就是火蚁的巢穴吧。」 杰西看着笔直耸立云霄的树,点了点头。
「杰西,看了那棵树之后,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它和其他的树木有一点点不太一样喔。」 杰西皱起眉头,凝视着树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过微暗森林的关系,这片草地看起来特别明亮。那个巢穴和那棵树都沐 浴在阳光下,树皮看来就像发出了白色的光芒。在那片,白色的树皮上,某种类似尖锐的刃物割过 的漆黑痕迹从上方蔓延一直到下方。
杰西抬头看着母亲。
「有裂痕喔?」
母亲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目光,挑起眉头。
「就只有这样?如果是裂痕的话,其他的树上也有喔。」
杰西嘟起嘴巴,重新仔细端详着树木。和其他树木不一样的地方?
(是种类不同的意思吗?可是,应该不是这个吧,那是什么呢?)
杰西不停地思考着,可是想不出来句。但如果直接跟妈妈投障,说「我不知道」的话,他更不 甘愿。
「嗯 ……嗯……」杰西一边沉吟,一边比较着有巢的树和周围的其他树木。 「嗯 …… 看起来好像比其他的树亮耶…… 」
当他这么喃喃说完,母亲便露出了微笑,她摇了摇儿子的肩膀。
「就是这个喔!你觉得这棵树看起来为什么会比其他树木明亮呢?」
「是因为太阳公公的光全都照在上面吗?」
儿子皱着眉头,歪了歪头。
「对!那么,为什么太阳公公的光全都只照在这棵树呢?」
「因为附近都没有树啊,这片草地上就只长了这棵树嘛。其他的树啊,旁边树木的树枝都那 么多、那么繁茂,才会没办法照到太阳公公的日光啦。」
「非常正确!」艾琳点点头,离开儿子踏上了草地。
杰西慌慌张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妈妈!」
「放心啦,你踩着妈妈踩过的地方来这里。」
等到杰西摄手摄脚地踩着草地走近之后,艾琳指着附近树木的树枝。
「你看,叶子怎么样了?」
杰西抬头看了之后,发出「哇」的一声。
「哇,好厉害喔!看起来跟网子一样,那是什么?哇!全部都是这样!这一带的树叶全都被 虫啃过了!」
有被虫咬过,变成网状的树叶,也有新芽几乎完全被吃光的树枝。太阳光透过了被虫啃食过 的叶子,看起来就像是叶子发出了点点光芒似的。
「幽谷拉火蚁是不只吃虫,也吃树叶的蚂蚁,吃得非常凶喔!所以巢穴周围的树木上,不管 是新芽还是叶子,都会像这样被咬散。这种树木要是没有树叶就没办法活下去,没有新芽长出来, 树也不会成长,到最后树就会枯死……这里倒掉的树木,也全都是这样枯死的喔。」
艾琳用指尖戳了戳埋在青苔和土里的倒木给杰西看,和活着的树木不一样,看着被踢了之 后,也只发出模糊闷响的倒木,杰西皱起了眉头。
「好过分,幽谷拉火蚁真是一群恶劣的家伙!」
艾琳摇摇头。
「但是,那棵有巢的树木一定会感谢幽谷拉火蚁的。」
「咦?」
「因为拜幽谷拉火蚁吃倒其他树木所赐,那棵树才能沐浴在日光下,尽情伸展枝桠,长成现 在这么高呀。」
「啊……」杰西张开嘴巴,凝视着那棵有巢穴的树木。
少量的红褐色火蚁在其上进进出出的那棵树木,确实枝桠繁茂,看起来好像很舒服似的全都 沐浴在日光下。
「火蜡有好几种!不过几乎所有火蜡都栖息在更南边、雨水更多的潮湿森林中嘘。道种森林 的树木苍郁、枝桠茂盛,所以对树木来说,能够照到多少日光,是它们能成长到什么程度的重要 关键。如果有火蚁栖息,周围的树木都被吃倒了,这棵树木才能健康地成长……」
艾琳让穿过树枝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瞇起了眼睛。
「幽谷拉火蚁是少数在会积雪的寒冷地区筑巢的火蚁,但是跟其他火蚁一样,会把周围的树 木吃掉,把筑巢树木的周围变成日照良好的草地。这么一来,对幽谷拉火蚁来说一定也会很惬意 吧——毕竟很温暖。」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树木裂缝附近蠢动的火蚁群,最后突然说:「好像军队一样喔, 牠们一定是把那棵树当作自己的阵地,然后唰~地攻占周围,拓宽阵地的啦!」
艾琳挑起眉毛,年幼的儿子说出这些话,确实让她觉得很惊讶,不过对于经常在后巷玩打仗 游戏的男孩子们来说,这或许是第一个浮现在他们脑中的联想吧。
「真的是这样呢,无论是火蚁还是人类,都会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服而铲平周围哩。」 艾琳这么说完之后,杰西点了点头。
「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很强的家伙全都变成自己人,这样子就会赢了。那棵树的运气超好的, 有很强的虫帮它撑腰。」
「不是连气好,是树自己把运气引过来的喔。」 艾琳微笑。
「咦?」
「那棵树呀,里面储存了甜甜的树液。幽谷拉火蚁是被树液吸引,才在那棵树上筑巢的喔。」
杰西瞪圆了眼睛。
「用饵吸引喔!那棵树真是跟波奇一样的家伙哩!」
「波奇?」
「嗯,他是法稞店老板的儿子啦,他叫他妈妈帮他烤薯谷啊,然后就说要把薯谷给大家吃, 增加自己的同伴,所以才会百战百胜。我好想赢波奇一次喔。」
杰西一边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边抱怨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他的表情突然变了。
「但是……为什么只有那棵树会流出那种树液呢?太不公平了吧!其他的树木为什么没有 呢?可以诱惑幽谷拉火蚁的树木对上只能挨打的树木,这种一开始就知道鹿死谁手的感觉,好讨 厌喔。」
杰西抬头看着艾琳。
「喂,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呢?」
「妈妈也不知道耶,可是呀,树木存活下来的方法,并不是只有依赖幽谷拉火蚁而已喔。比 方说,这棵树开了花之后,会长出很甜的小果实,那是小鸟很喜欢的果实,所以就会一直飞来啄, 把种子一口吞下去。这么一来,你觉得种子会怎么样呢?」
艾琳轻轻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
想了一会儿之后,杰西咧嘴一笑。
「变成大便排出来!大便,大便!」
艾琳敲了一下呵呵大笑的儿子的头,自己也笑了。
「你们这些矮冬瓜,怎么会这么喜欢大便呀?不过,你答对了喔。」 杰西露出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变成大便对这棵树来说没什么好处吧?」
「怎么会!被大便包住的种子掉到地面上,就变成被包在肥料里了,种子会顺利发芽、长 大,这棵树让小鸟帮忙运送自己的小孩,在各个地方发芽成长喔。」
杰西睁大了眼睛。
「哇!真聪明!」
但是一说完,杰西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咬着嘴唇,眺望着周遭的树木。
「怎么了?」
「嗯 」杰西沉着脸,喃喃地说:「我觉得有点恶心,我一直以为树什么都不会想,可是只要一想到它们会做这种事,我就觉得……有点恐怖。」
微风吹来,摇曳了树枝。抬头看着摇动的树枝,杰西缩了缩身子。 艾琳用手臂圈住了儿子的后背,轻轻地抱住他。
「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妈妈也这么觉得喔。」
「真的吗?」
「嗯,妈妈当时觉得,树木、昆虫、小鸟和野兽,搞不好都跟我们一心想的完全不同,不 会思考、不会说话的树木为什么会吸引小鸟来帮忙运送种子?昆虫又为什么会保护自己?这是偶然,还是树木自己造成的?如果真的是树木自己造成的,它们又是怎么办到的? 」
艾琳一闭上嘴巴,树叶摩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时而,小鸟们嘈杂明亮的明啾声会穿过树 枝,从某处传来,不过连这些声音都几乎要被静谧给埋没了。
艾琳一面用胸口感受着儿子温暖的身体,一面从树枝的间隙眺望着天空。
「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些事情全都想知道,所以看了很多书,做了很多调查 …… 妈妈 认为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完全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 …… 」
艾琳把下巴抵在儿子被日光晒得很温暖的头发上,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但是呀,杰西,那一天是不会来到妈妈身边的。」 杰西转过脸,想要看向艾琳这边。
「为什么?说不定会啊。」
这个声音中隐含着某种不安的戚觉,让艾琳不假思索地用力抱紧了杰西。
「世界太大了……」艾琳喃喃地说:「人类非常渺小,所以一个人是无法看见全部的。但是, 人类拥有语言,能够把自己发现的东西告诉其他人。」
将下巴抵在儿子头发上的艾琳继续说道:「以前有一个名叫托奇马的兽医,他在很早的时候 就过世了,不过他写的书上说,栖息在南部湿地的一种名为卡瘤的水生毒蜥蜴,是因为浸泡卵的 水温不同而改变性别的。」
「为了调查那种蜥蜴霉的解毒方法,他做了长年的观察,然后偶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因此只 简短记述了几行带过,可是就是看了这几行字,妈妈才发觉斗蛇卵的性别也是因为温度改变的。」
艾琳看着天空,淡淡地接着说:「人的一生很短,可是人有很多,所以就算只是一小片碎片, 只要有东西流传下去,就会成为后世的某个人的大发现……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就在很多看都没 看过的人的生命之后,而我们的生命之后,也会有更多的人继续活下去……」
杰西似懂非懂地默默听着。
(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
孩提时代,母亲说的很多事情,艾琳都是摸不着头绪地听着。但是即使如此,到了很久之后, 那些留在耳朵深处的谈话片段还是会突然一闪而过,让艾琳想起在遥远他方的母亲。
艾琳对杰西悄声说道:「想象一下火把的火,杰西。火把的火只能照亮自己周围,可是要是 有很多人跟火把借火,把火传下去的话,就可以看到广大无边的世界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对吧?」 艾琳把下巴放在儿子的头上,看着迎着春风摇曳的树木说:
「妈妈呀,就是想变成那种人——将火把的火传下去的人喔。」
4 杰西的梦
「哇,这是什么!」杰西在营火旁边拆开紧紧包着便当盒的一层层油纸,看见便当里的东西 后,他大喊道 :「这是叶子嘛!妈妈,妳用叶子包便当喔?」
看着闪闪发光的大绿叶,杰西双眼圆睁。
「啊,小心一点,里面的东西会滑出来啦!要平放在膝盖上。」
杰西赶紧听艾琳的话,把双膝并拢,将大大的叶子包平放。接着,他开始用小小的手指费心 将绑着叶子包的细绳拆掉。由于沾了酱汁的关系,绳子很滑,好像很难拆,杰西正在苦战中。
「妈妈,妳做了什么呀?也太麻烦了吧!」杰西碎碎念着,等到好不容易把叶子包打开的时候,他又大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这是肉吗?肉下面的是 米?」
「对,这是米饭喔。不是用煮的,所以味道可能会不够重,你先吃吃看吧。」
艾琳边笑、边把筷子递给儿子。
杰西把切成容易入口大小的猪肉放进嘴里。
「唔 ……唔…… 」
酱汁差点从杰西的嘴角流下来,害得他赶紧一边用手指抹掉,一边又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别着急,呒下去之后再说。」
杰西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肉吞了下去,接着「时」地吐了一口气,露出满面的笑容。
「赞!超赞的!」
「要说好吃,真是的,你真没规矩。」
「没关系啦,真正好吃的时候,大家都会说『赞』啊,这个肉超软的耶!」
艾琳看着一边说、一边夹起另一块肉的儿子,伸手拿起叶子包。
「配着饭一起吃吃看。」
杰西听话地把肉和饭一起放到嘴里之后,眼睛瞪得更大了,表情就像双颊塞满了树果的栗鼠 一样,猛点头说好吃。光是看到那张脸,艾琳就厉觉到温暖在心中扩散开来了。
艾琳说:「猪肉是先用味尝酹过的喔,这个叶子则是拉柯斯的树叶,味道很不错吧?」 杰西再次点了点头。
「妈妈是在猪肉上面放上拉柯斯的甜果肉和图伊,用叶子包起来拿去蒸烤的喔。不过这个 叶子会弹开来,所以妈妈是用别的叶子包的。」
看着便当里面的东西几乎一扫而空,杰西已经可以用单手吃饭的时候,艾琳才一起把猪肉和 米饭送进嘴里。被拉柯斯的果肉和图伊的辣味腌过的肉,还有沾上这些酱汁的米饭都非常好吃, 是艾琳熟悉的味道。
「这个呀……」艾琳说:「是很早以前,妈妈的妈妈做给妈妈吃的料理喔。」
「那个以前是斗蛇兽医的妈妈?」杰西挑起眉毛。
「对,在大公领地是很常吃米的。」说着这些话的同时,艾琳把差点儿顺口溜出的许多话语 吞了回去。
要说母亲的事,对这个孩子来说还太早了,拥有雾之民血统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母亲会选 择沉默接受处刑,要说这些事都还……
艾琳用手指拿掉了黏在儿子脸颊上的饭粒,顺便戳了儿子的鼻头。
杰西板起脸来,用力地甩开头。
「吼!不要做这么幼稚的事啦,妈妈!」
艾琳笑着,赶在酱汁沾到杰西的衣服上之前,从儿子膝盖上将空空如也的便当拿走。
这种料理虽然好吃,不过美中不足的就是酱汁会沾得手黏答答的,两个人走到小溪旁洗手。
艾琳把手,巾递给杰西,同时指着放在河岸上的袋子。
「袋子里面有秋苦果,去拿过来。」
「为什么要我去?明明是妈妈比较近吧。」
即便不服气地这么说,杰西还是跑到袋子那里去,从里面拿出了两颗成熟的秋苦果,接着快 步跑了间来,把其中一颗交给艾琳。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开始剥秋苦果,剥掉成熟的红色 果皮后,甘甜的香味便飘散出来。阳光大量地洒在河岸上,让河岸明亮又暖和。
「喂,杰西。」艾琳一面剥着秋苦果的皮,一面说:「前天爸爸写信来了,对吧?」 「嗯。」
「那封信里呀,问到了你的未来计划喔。」
「未来的计划?」
杰西眨了眨眼。
「嗯,你今年就满十一岁了吧,是时候想想接下来的计划了喔。如果是你的话,可以选择的 道路比其他工匠的孩子们多一些。毕竟爸爸是斗蛇骑士,你要是想晋升到武士阶级,也有晋升的 路……」
即便心里最不希望儿子选择这条路,艾琳还是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这么说。
杰西皱起眉头思考。
「当然,你也可以像居住在城镇上时的爸爸一样,变成一个民艺工匠。选择这条路的话,你就差不多要去拜一个好的工匠为师,开始工作了。虽然分开住会很孤单,可是所有的工匠子女都 是这样,你的餐费会由师父出,爸爸妈妈则会帮你存好未来独立时的费用。」
杰西瞥了母亲的脸一眼,妈妈希望自己怎么做呢?他在想:不知道母亲的脸上会不会露出这个答案。
但是,母亲的脸上只有微笑而已。
(民艺工匠吗?)
白木木片那几乎要钻进胸口似的芳香在杰西的鼻子内苏醒。
杰西非常喜欢看父亲用倒刀利落地削木板,做出一个漂亮柜子,他也曾经拿了不要的木屑, 自己做小玩具。他觉得成为跟父亲一样的大人,是相当酷的事。
而且,餐费确实也是一个考虑,住在下町的朋友们全都已经出去工作了,只有自己还跟个小 鬼一样让家里养,这令杰西觉得莫名的丢脸。可是,一想到要和母亲分开生活,杰西压根儿不愿 意,可是无法离开母亲,就是自己还是小鬼的证据。还是像朋友们一样出去工作,成为跟父亲一样能够一肩挑起重担的男人比较帅。
杰西想象一下成为民艺工匠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怎么样都觉得无法接受,应该说,他觉得不太对。
这个时候,某个移动的东西钻入杰西的眼角。他转过头,发现一只卡纳囚罗正要爬上自己 旁边的岩石。卡纳囚罗有着一身漂亮的七彩颜色,扭动的后背上,看起来彷佛有光在流动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晒太阳的缘故,卡纳囚罗爬上了日照良好的岩石上之后,便把鼻头对着太 阳,一动也不动了。
「妈妈 ……」杰西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斗蛇也会晒太阳吗?」杰西转头一看,发现母亲 也看着卡纳囚罗。
「会喔,天气好的时候,牠们会在河岸上做日光浴。」母亲说完之后,转头看向杰西。
「卡纳囚罗和蜥蜴,和人类、王兽之类的野兽不一样,体温会随着周围的温度变化。所以只要变暖和,牠们就会变得很好动喔。」
「哇!」杰西吃了一惊。
「那斗蛇也是这样吗?」
「斗蛇也是,和人类或王兽比起来,斗蛇比较容易受到周围的温度左右,不过牠们的体温不 会像蜥蜴或蛇随意改变。」
「喔。」
杰西小声回应。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像小泡泡一般,从他的心底浮了上来。
「妈妈,我想变得跟妈妈一样。」
「跟妈妈一样……意思是说你想当兽医吗?」
艾琳眨了眨眼睛,看着对自己说出的话露出困惑表情的儿子,反问道。
「嗯 …… 是兽医吗?嗯,好像是这样没错……」杰西欲言又止地把视线往上移以小声地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艾琳点点头。
杰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有如下定决心一般说:「我啊,想要变成像妈妈一样的王兽使!」
艾琳不由得认真地注视着儿子,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个孩子是在哪里学到王兽使这个字的?第一个浮现在艾琳脑海的想法,就是监视兵或某个 教导师用了这种说法。接着,说不出口的复杂思绪便在她的心中扩散开来。
这个孩子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和王兽生活在一起,看着母亲自在操纵人们以为无法亲近、 人见人怕的巨大野兽,他会想要跟母亲一样试着操纵王兽,也是很自然的事。小时候的艾琳也很 崇拜母亲,母亲总是带着平静表情抚摸人见人怕的斗蛇,看起来真是帅极了。
艾琳找不到能说的话,只好一直注视着儿子,蚀骨的恐惧布满全身,连艾琳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铁青。
(这个孩子要是选择进入卡萨鲁姆学舍就读,他一定会走上我这条路的…… )
说不行好了,顽固地禁止他好了!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才是最好的——艾琳这么想,但另一 个想法也随之浮现,告诉她不能这么做。
这个孩子的人生是属于他自己的。只要想到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祈求和王兽们接触,从 这样的接触中得到的东西又是多么美妙,艾琳就不想强迫杰西放弃。
和王兽接触是怎么一回事——除了极度的喜悦之外,还会招致多么不祥恐怖的事情?走上这条 路的人背负着多重的担子——艾琳想要把这些事情毫无保留的告诉这个孩子之后,让他自己判断。
可是,要让这个孩子理解这些事情,还太早了……
(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好好守护着这个孩子的成长吧!然后再好好思考该如何告诉他。
「杰西。」艾琳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成为兽医,就得为了进卡萨鲁姆学舍就读,学很多 东西。去镇上的幼学舍上学太远了,所以妈妈就直接教你吧。」
杰西稍微把身子往前倾。「妈妈!我要……」
艾琳迅速地举起手,打断了儿子的话。
「操纵王兽——绝对不可以再说这句话了,杰西。」
「为什么?」杰西吓得缩起肩膀。
艾琳直视地看着儿子,平静地说:「就算妈妈说了为什么不准你说这句话,现在的你也听不 懂吧?」
杰西彷佛被挫了锐气一般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是不能说。」
这么说的同时,艾琳的耳朵深处突然传出了母亲的声音——那个曾经在过去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的,母亲的声音。
艾琳的表情略微扭曲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年幼的儿子说:「认真学妈妈教你的东西,自己思考看看,杰西。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懂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懂妈妈现在的心情 」
艾琳凝视着一脸严肃的杰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才平静地接着说:
「你决定好要走哪一条路之后,就告诉妈妈。不用着急,慢慢想好之后再作决定。」
三天后的晚上,杰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来到正在铺床的艾琳旁边,用坚定的声音说:「妈妈,我决定了,就算妈妈说不行,我也 想和亚卢牠们在一起。所以,我想变成跟妈妈一样的兽医。」
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他的眼中浮现出强而有力的光芒,无论艾琳说什么,在他能够接 受之前绝对不会改变意见的顽固,写满了整张脸。
要是在这里答应他,这个孩子最终一定也会踏上自己现在走着的道路吧。可是即使如此,艾 琳还是想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安静的热潮在艾琳心头扩散。
在此之前,她一直努力地试图拨散深雾,照亮这个孩子前方的道路。再努力把雾拨散吧,好 让这个孩子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能够看清楚路的前方是通往何处。
这个孩子打从心底爱着王兽,只要有这份心意当蕊芯,在这个孩子成长、看清许多事情之 后,一定能够正确无误地理解问题核心的。那个时候,再和这个孩子聊聊吧!站在同一条路上,看着同一片风景。
艾琳看着儿子,露出微笑。「那就写封信告诉爸爸你的决心吧。」
「嗯!」杰西的眼中立即浮现了明亮的神色。
艾琳拿掉了脸上的笑容,静静地说:
「从明天开始,妈妈就要盯着你读书了喔!杰西,『入舍试验』可不简单,全国的小孩子都 会抱着非进卡萨鲁姆不可的决心来参加,所以能不能成功入舍,就要看你自己了。如果落榜的话, 你就只能去工作,要作好心理准备。」
杰西咬紧嘴唇,点点头。
5 无声之声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撞上了艾琳的额头,害她突然醒了过来。风撩起了她的头发,光脖子上的 毛摇曳着,艾琳看见了遥远下方的绿色森林连成一片。
艾琳心一凉,睡意全没了,她呆呆地摸着额头上逐渐成形的包。
在飞行训练的时候打瞌睡,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能是她太疲劳的关系吧。训练王兽、做 研究的同时,艾琳已经带领杰西读书一年了。
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还得做好全部的事,真的很吃力,有时候会像被睡眠吸进去似的睡 着,只不过,她想都没想到居然会在骑着光的时候打瞌睡 ……
(得增长睡眠的时间才行…… )
不多想想时间的安排,要是把身体搞坏,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可是就算身体吃不消,和 杰西一起度过的夜晚还是无可取代的,在儿子身旁教导他,就能更了解他。
但是,教杰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最头痛的就是杰西并不会对艾琳的指导照单全收,他 对事情的看法很奇特,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之前非常冥顽不灵,就算艾琳想教,他也拒绝学习。
(就算考进学舍了,要教这个孩子的教导师们一定也会很辛苦吧,其他的学生们搞不好也会 觉得他很烦 ……)
即便这么担心,艾琳看着杰西的时候,还是会从他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有种不可思议的风 觉。仔细想想,约翰教自己的时候真的很有耐心。
回想起皱着眉头问着「为什么」的杰西那个招牌表情,艾琳忽然看向了光。
记住讯号、照着命令飞翔的光从来没有问过艾琳:为什么?命令牠做不喜欢的事时,牠会顽 固地不肯听命,可是却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我非得这样飞不可?」虽然牠也会做出「要这么 做吗?」的询问动作,或是发出叫声,但是王兽是不会问「行动的理由」的。
(如果光问我的话 …… )
如果他们可以讨论这种事情的话。艾琳想过好几次,甚至还思考过方法,只是直到现在,她还是找不出讨论这么复杂事情的方法。


就在艾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飞翔时,她突然发觉周围变得模糊不清。
(雾?)
厚厚的云层覆盖住天空,日光也被遮住了。从刚才开始,艾琳就一直感觉到寒冷与阴暗,现 在不只是多云,连周遭都开始被敌雪般的白雾给包围了。
艾琳沉下了脸。
(怎么办,不过再飞一会儿应该就能抵达「列柱岩石区」了…… )
「列柱岩石区」是一个地形奇妙的山谷,里面布满了耸天奇岩,形状就像是连接了天地的柱 子似的。今天,艾琳原本打算训练王兽保持队形在岩柱之间穿梭飞行,所以才会叫光牠们朝「列 柱岩石区」飞,可是要在雾中的岩石区飞行,太危险了。
艾琳正烦恼着,雾却仍然不断变浓,彷佛漩涡一般缠住了光的身体,前方变得彷佛被白云覆 盖一般,看看旁边,艾琳甚至连理应飞在旁边的埃格都看不见。
(回头吧!)
这么决定后,艾琳拿起竖琴,就在这个时候,光突然挥动翅膀转过身。
「啊!」
艾琳的身体被这么一甩,手上的竖琴也飞了出去,撞上鞍座弹了起来。要是上面没有绑绳子 的话,大概已经掉到下方去了吧。
艾琳慌张地单手用力抓住鞍座,另一只手则探寻着竖琴。她一边感受着发寒的背脊,一边用 眼睛看着切过风迅速飞行的光。
这一刻,某个东西拂过了艾琳的脸。艾琳觉得有个类似小波浪的东西拂过自己脸颊,这一瞬间,光又用力地甩动了身体,翅膀掀起的风驱散了雾气,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细微的裂绘中闪进艾琳的眼 里。
艾琳倒抽了一口气。
(是岩柱!)
他们已经来到「列柱岩石区」了!虽然因为雾气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现在确实在岩柱中飞行!什么都看不见,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会撞上岩柱都不知道。
艾琳颤抖着嘴唇,大喊:「光,向上!向上飞!」
非得飞到岩柱上方不可!
艾琳大声地弹奏竖琴,好让其他王兽也能听到,然而就在她想要告诉牠们提高飞行高度的那 一剎那,身体又再次被狠狠地甩了一下,害得她的肩膀差点脱臼。这时,在快要靠近头部的地方, 好像擦撞到什么东西。
艾琳想也不想就把脸往上抬,睁眼一看,黑色潮湿的岩石就在头部上方,光正在这凸出的岩石下方飞行着!
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的艾琳不知道该如何下指示才好,只能死命抓着鞍座,以防被甩落。 向上飞——光大概试图遵从艾琳最后的指示吧,牠开始提高飞行高度。
岩石冷不防地出现在雾中,不过光却完全没有撞上,牠利落地闪身,漂亮地穿过岩石之间。
在艾琳完全任由光,自由飞翔的期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光在看到岩石之前,就已经先扭转身体了。光扭动身躯之后,岩石就出现在眼前,简直就像是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岩石和自己的距离似的,光和岩石隔着一定的距离,在其间穿梭。
艾琳看不见其他王兽都在什么地方飞行,不过她们好像也都同样避开了岩石,艾琳完全没有 听到任何撞上岩石的惨叫声。
(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艾琳用全身去感受光的动作,就在她绷紧神经感受的时候,艾琳注意到在光扭动身体的前一 瞬间,牠的耳朵先动了!而在光动耳朵之前,某个东西就先碰上艾琳的脸。当艾琳感觉到那个类 似小波浪般的触戚之后,光的耳朵立刻就动了,然后便做出了回避岩石的动作……
(风?)
光看出了风的动向吗?不,牠看起来更像在听什么。
艾琳竖起耳朵,但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光究竟在听什么呢? 无声之声——这句话突然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
这个时候,周围忽地亮了起来,他们飞到雾上面了!
在犹如飞到云层上方一般明亮的天空下,艾琳看见保持着一定距离飞翔的王兽们全都跟在后 面,鼠到不寒而栗。王兽和人类不一样,牠们或许可以靠着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测量彼此的距离 也说不定。
艾琳无声地凝视着牠们闪闪发光的身姿。
6 杰西入舍
举行「入舍试验」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就非常热。
已经考上的孩子们全都带着好消息回到了故乡,准备进住宿舍的手续,到了秋天之后,他们 才会再回到卡萨鲁姆迎接「入舍典礼」
艾琳一如往常地把王兽们放出来,打扫王兽舍,但是现在,她却无法不想着正面对着书桌、 进行「入舍试验」的儿子。每当杰西不擅长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在艾琳脑中浮现,艾琳就觉得心头 一紧。
「入舍试验」落榜,离开王兽成为工匠过生活,或许能让杰西的人生安稳一点,不过看着一 心只想和王兽们待在一起,并为此拚命学习的儿子一路走来,艾琳现在已经忍不住希望他能考上 了。
听到钟声传来,艾琳猛然停下了扫地的手。那是结束的钟声,接下来,教导师们就会全体动 员进行评分。几年之前,这还是艾琳每年都得做的工作,因此她非常清楚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艾琳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在杰西来告诉自己结果之前都要像平常一样工作,然而一听到评分 结束的钟声响起,坐立不安的她还是离开了王兽舍,朝学舍的方向跑去。
在学舍阴暗的玄关用擦鞋布擦拭肮脏的长靴时,艾琳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膝盖也不住 地颤抖。当艾琳走在日光斜射的宽敞走廊上时,几名站在走廊角落的教导师便回过头来看着她。
多姆拉挑起眉毛,对艾琳露出微笑,只可惜艾琳根本没有余裕响应他,对他们点头打招呼之 后,艾琳便表情僵硬地盯着宣告结果的教室里看。
天气很热,通往走廊的门全都打开了,窗户也是。
洒满洁白的夏季日光的宽敞房间中,十二岁的孩子们全都带着紧张的表惰,从艾萨儿手中接 过打好分数的考卷。
艾琳看见杰西坐在靠窗那一排的倒数第二个座位。(CosMo:噗,靠窗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
把所有的考卷都发给孩子们之后,艾萨儿严肃地宣告结果。
「大家看看自己的分数,超过八十七分的人,就合格了。」
这一瞬间,嘈杂的声音便从孩子们中间响起,有些孩子脸上露出开心的光芒,巴不得能从座 位上跳起来,有些孩子则是抱着头趴在桌上。这虽然是艾琳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可是不管看过几 次,那些落榜的孩子们发自内心的伤心仍然会让艾琳觉得很难过。
艾琳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杰西咬着嘴唇,看着坐在前面哭泣的孩子的头。艾琳无法从他的表 情看出他究竟是考上了还是落榜了,只能紧握着双手,凝视着儿子的侧脸。最后,杰西的目光从 前面那个孩子的头上转阅,迅速地环视了教室一圈。接着,当他发觉艾琳时,立刻惊讶地睁大眼 睛,然后咧嘴露出了满面笑容。
他考上了!
过度的放松让艾琳全身无力地靠上了墙辟于身体颤抖得让她觉得很难为情。
「恭喜。」
「杰西的答案很了不起喔,我们在评分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哩。」
「咦?」
多姆拉一边和其他的教导师们相视微笑,一边说:
「幸好在妳的教导下,他的学科分数在所有考生当中排名第三,要是在写了那篇的情况下, 学科成绩还低空飞过的话,搞不好就很难评判了哩。」
「写了那篇的情况下……是什么意思?」艾琳胆怯地问。
多姆拉的笑意更深了。
「就是要写入舍原因的那篇作文啊!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教导师,还没看过那种文章哩。他用 又黑又大的字迹写:『我最喜欢王兽了!所以我想变得跟妈妈一样!』」
艾琳满脸通红,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最后不由得低下了头。
多姆拉大笑着拍了拍艾琳的肩膀。「哎,他是妳的儿子嘛!」
*
之后,杰西一副要把书本抛到脑后似的大玩特玩,等到秋风吹起时,他便趾高气扬地迎接 「入舍典礼」。
典礼当天早上,杰西换上了新的衣服,在绑紧腰带的时候突然小声地问:「爸爸不会来 吧?」
正要伸手帮杰西重新折好衣领的艾琳顿了一下,看着儿子。
「妈妈已经告诉爸爸『入舍典礼』的日期了,不过现在好像到处都有小动乱,所以爸爸大概 很难休假离开部队吧。妈妈知道这样很可怜,不过你要忍耐。毕竟还有很多其他孩子们的爸爸也 无法出席。」利落地伸手帮杰西折好衣领后,艾琳站了起来。
「好了,出门吧。要是以为近就可以放心,可是会迟到的喔。」
「嗯。」虽然乖巧的点点头,杰西还是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把崭新的书本夹在服下。
如果天气晴朗,「入舍典礼」就会在蓝天下举办;如果是下雨的日子,则会在宽敞的食堂中 进行。
今天很不巧,布满乌云的天空落下了点点小雨,来自各地的孩子们便都带着紧张的表情走进 学舍,朝着食堂前进。
当他们一踏进食堂,巨大的掌声便响了起来,新生们全都吓得停下了脚步。学长姊们从最年 轻到最年长排成两排,笑咪咪地对着新生们挥手、鼓掌。
「好了,大家排成一排。」艾萨儿洪亮的声音响起。「对,没错。排成一排之后,就从学长 姊之间钻过来。」
领头的孩子一边不安地回头看,一边迈出步伐,学长姊们便从两侧举起手,和对面的学生们牵手做出一条有屋顶的通道。
新生们稍微低下头,畏怯地穿过学长姊们做出来的通道,在学长姊们温柔地出声鼓励下,新 生们的表情渐渐变得开朗,也开始抬头挺胸了,到了最后,他们甚至边跑、边跳地穿过通道。
看着杰西跳着穿过通道时,艾琳怀念地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也和幽阳一起合掌迎接过小学弟妹。
一名拉长身子看着自己孩子的年轻父亲,肩膀稍微碰撞了艾琳的肩膀。
「啊,对不起。」
「不会不会。」艾琳微笑着摇摇头。
她眺望着家长们喜悦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耶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她真想让耶尔看看杰西充满阳光的身影。
「啪、啪。」两声巨大的拍手声响起,食堂也随即静了下来。 「好了,各位,请安静!『入舍典礼』要开始了。」
就在艾萨儿洪亮的嗓音响起时,「喀嚓」一声,传来走廊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艾琳回过头,发现有几名迟到的家长缩着肩膀走了进来。
看见最后进来的人峙,艾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爱的!」不假思索地叫出来之后,艾琳赶紧慌慌张张地捣住自己的嘴巴。
耶尔一边对自己搅扰肃静的事向周围的人道歉,一边安静地走过来站在艾琳身边。艾琳闻到 了伴随着冰冷秋风味道的些微斗蛇气味。
耶尔对着一脸惊讶的艾琳露出浅浅的微笑后,拍拍艾琳的肩膀,催促她面向前方。 在好奇地从座位拉长身子看着这里的孩子们中,杰西猛然站了起来。
「啊!爸爸!是爸爸!」艾琳听见他对着其他孩子说:「那是我爸爸喔。」笑声也扩散了开 来。
艾萨儿拍了一下桌子。「杰西,安静!」
杰西赶紧挺直背脊,低头说: 「对不起。」然后坐回座位上。
「好了,静下心来!典礼要开始了喔。」
艾萨儿一举起右手,最前排的高年级生便一起把笛子放在嘴唇上。伴奏开始,卡萨鲁姆的学 生和教导师们就异口同声地唱起了欢迎歌。
艾琳一面哼着那首自己唱价也听惯了的歌,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
耶尔原本应该在保护遥远的商队都市,一想到一路骑着马、花上好几天路程赶回来的丈夫, 艾琳就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感觉从胸口传到指尖。丈夫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儿子则就在这一 刻成为卡萨鲁姆的学生了。
就算无法挽留,现在的艾琳确实身处在幸福的时刻之中。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5:37 编辑


第七章 春季飞翔

1 亚卢和杰西
冬天过了一半之后,来自真王赛米雅的信寄到了卡萨鲁姆。
过了中午,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停了,久违的冬季天空在头上延展开来的那一天,被雪困在下 盯的王宫传书官才把信送到卡萨鲁姆。
艾萨儿谢谢传书官后,觉得可能有回信的必要,便请传书官到客房,然后换上雪靴,亲自带 着信前往艾琳所在的训练场。
艾萨儿护着疼痛的膝盖走在雪地上,气喘呀呀地穿过森林,一望无际的雪原便在眼前延伸开 来。开始西斜的太阳将布满雪的原野染成一片淡红色,王兽们则点点落在这片广大的原野上。
「艾琳!」
艾萨儿一喊,待在亚卢旁边的艾琳便回过头,发现是艾萨儿后,就一边小心不要滑倒,一边 跑了过来。
「怎么了?」
「真王的信寄来了,这不是派快马使者寄来的,所以应该不是紧急文书,可是传书官好像被雪 阻碍了好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还是尽早看比较好 ……」
艾萨儿一面揉着膝盖,一面从怀中掏出信交给艾琳。
艾琳道谢着接过了信,用牙齿咬掉手套,然后撕开信封。
为了防止在万一的状况下被人偷看,信中处处都是暗号,在看着这封暗号倍的时帐,艾琳的 脸色也稍微沉了下来。
「是什么信?」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抬起了脸,她把信交给艾萨儿。
「是询问近况的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 ……」 艾萨儿将目光放在信上迅速地看过之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王陛下似乎开始觉得紧张了呢。」
在叙述王宫近况、询问王兽训练进度的信中,赛米雅问到要不要计划增建王兽保育场。那是 非常有赛米雅风格的温柔问法,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曾过问王兽繁殖相关问题的赛米雅既然提出 这个问题,或许就表示王宫内外已经开始对艾琳的作法发出疑问的声音了。
赛米雅非常了解组成王兽部队这件事情让艾琳怀抱着什么心情,所以她大概一直注意着不要 露出希望除了光之外的其他王兽繁殖的态度吧。为了扫除家臣们的不安,赛米雅自己可能也想知 道艾琳真正的想法。
「雷赛牠们也长大很多了呢。」艾萨儿把目光移向正晒着太阳的王兽们。
坐在远离光牠们的悬崖中段,对着太阳张开翅膀,为腹部取暖的年轻王兽们是三年前被带来 卡萨鲁姆的新成员。名为雷赛、卡赛、欧赛,和芙赛的四只王兽之中,雷赛和欧赛是公的,卡赛 和英赛是母的,牠们都快满四岁了。
「到了春天,牠们会飞起来吗?」
如果是野生的王兽,这已经差不多是该发情的年龄了,可是比雷赛牠们更接近光和埃格的娜 拉、乌卡尔和托巴都已经被带来保育场好久了,还是完全没有飞起来交配过。
虽然光和埃格一发惰,乌卡尔牠们似乎就会被影响,静不下来,然而却还是没有为了交配而 飞上夭。卡萨鲁姆唯一进行飞翔交配的只有光和埃格,所以只有牠们的孩子不断增加。
「到底抑制牠们发惰的是什么呢?」
养育成长的条件应该和光牠们一模一样,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艾琳和艾萨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凝视着优闲地待在雪原上的王兽们。 报知太阳下山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颤动了一下身子,相互看着彼此。
「我会把状况……」艾琳低声呢喃。「照实告诉赛米雅陛下的。」 艾萨儿露出了忧心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
艾琳重新抱好竖琴,对着王兽们弹起了催促牠们回去王兽舍的旋律。一听到这个声音,牠们 便一同张开了翅膀,蹬着雪原飞上天空。

(好慢喔 )
杰西一边在雪中原地踏步,一边看着天空。
他试着在吐气的时候,把那个看起来彷佛结冻般的软绵绵的白色东西做成各种形状,或是把 积在树枝上的雪捏成王兽的形状,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过实在太冷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就这么回去的打算。这段期间朋友们都回到故乡,虽然会觉得寂 寞、无聊,不过能够接触到整个学期都绝对没办法接近的王兽,这段时期也是他期待已久的。
每天,杰西都会跟以往一样瞒着母亲和教导师长偷溜到训练场,看着母亲调查、训练王兽的 样子。现在,母亲弹的坚琴声代表什么意思,杰西也几乎完全听出来了。
就在他用双手握着暖壶取暖,并时不时地将暖壶抵在鼻子附近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些微的竖 琴声从远方传来了。
(啊,响了!)
杰西死盯着被又黑又湿的树梢围起来的降雪天空看。不久之后,他开始听到细微的翅膀声, 王兽的身姿也在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看见牠们,杰西便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声「嘘!」的尖锐声音,其中一只王兽突然 从空中飞行的王兽群中飞下来,杰西的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亚卢姊姊!」
杰西用压抑的声音喊完,眼尖的亚卢立刻找到了杰西,于是便离开王兽群飞了下来。杰西蹦 蹦跳跳地跑去迎接亚卢,巨大野兽的翅膀掀起一阵强风,吹上杰西的脸。
亚卢灵巧地闪过树枝,在小小的建地上降落之后,杰西马上冲上前去,把头埋在牠的胸膛 里,充满野兽气味的温暖之中带着雪和风的味道。
这只从小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王兽,杰西最喜欢了。他觉得光是妈妈的王兽,亚卢则是自 己的王兽。听着那犹如风箱般的呼吸声,杰西贴在亚卢巨大的胸膛上好一会儿,然后亚卢用简直就像是在看亲弟弟一般的目光,俯视着杰西。
心满意足地抱完亚卢后,杰西稍微后退了一些,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袋。里面装了八个涂满 红糖的烤点心。一闻到香料的味道,亚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出撒娇的沙沙鸣叫。
亚卢最喜欢这种砂糖点心了,这些点心要是放进亚卢的大嘴巴里,一瞬间就会被吃光了,不 过亚卢还是一口一口的把点心吞下去,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舔鼻子。
「那就再见啦,亚卢姊姊。」
杰西拚命忍住想要多跟亚卢待在一起的心情,拍了一下牠的胸膛。要是只有亚卢太晚回去, 大家一定会慌乱地引起骚动的。
大概是吃完点心之后厂到满足的关系,亚卢被杰西推了之后,便乖乖地飞上天,追上家人们 朝着王兽舍飞去。

王兽舍里微暗,因为王兽们的温度而暖和。听到晚餐准备好的钟声响起时,艾琳才从书桌上 抬起脸来。
(已经这么晚了吗?)
最近,时间真的过去得跟飞的一样,要是不早点回去,杰西大概又会啰啰噱暸地抱怨肚子饿 了吧。艾琳把写给赛米雅的回信草稿折起来放进怀中,然后便站了起来,利落地熄掉火。
走出王兽舍之前,艾琳一如往常地拿着烛台,一一巡过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的笼子。
光和埃格睡得很熟,经过牠们的笼子,来到亚卢的宠子门口时,艾琳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已然成为成兽的牠气宇轩昂的睡脸。
(亚卢…… )
艾琳在心中对牠说。
(妳为什么不会长大成人呢?)
牠刚生下来那副湿答答的毛球模样,以及一接近就会撒娇地猛用鼻子顶过来的行为,都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如果在野外,牠早就已经和伴侣飞上天空,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了吧,可是亚卢现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没有训练的时候完全不会眷恋天空,只是呆呆地度过时间。牠的模样让艾琳想起了 在某个王兽保育场被喂食特滋水、翅膀变成灰色的王兽们。
(还有某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
王祖杰应该知道——她知道就算不喂食特滋水,只要饲养在保育场里面,就会出现不交配的王 兽的原因。她应该也知道这些王兽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交配的冲动,毕竟是她亲手让王兽增加到两 千只的。
艾琳用力地跟紧嘴唇,注视着王兽们。
对杰来说,王兽究竟是什么呢?艾琳能够理解她是希望别再度度带来灾害,以及让人民能过 着安适生活才选择走上那条严峻道路的。可是,她的心永远都是向着人,完全没有考虑过王兽, 她和她的子孙们对待王兽和斗蛇的手法,真的非常残酷。
为了防止王权动摇,或是为了得到绝大的战力而利用野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让野兽们过着安稳的生活,野兽只是可以随意使用的道具,不断地被蹂躏。
为了人类健全的生活,而被扭曲、蹂躏的斗蛇和王兽的生活 ……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 在,自己也正在为了让王兽上战场而训练牠们。
(可是 ……)
艾琳的目标和杰不一样。
艾琳对亚卢悄声说道 :「我没有办法解放你们,你们可能会被我亲手导向死亡,可是就算这 样……」
艾琳咽下了接下来的话,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被艾琳的耳语干扰到睡眠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亚卢睡甜了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 下自己的鼻子。这一瞬间,艾琳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猛然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 她应该没有喂这种味道的饲料才对。
艾琳把脸凑近,用烛台照亮,结果发现亚卢的胸口有某个东西在发光。艾琳瞇起眼睛仔细一 看,发现那是红糖粒。
一阵冰凉的戚觉在胸口扩散。 (杰西…… )
年纪还小的时候,杰西每次拿到点心,就会把自己的份分一半给亚卢,直到艾琳严格叮嘱不 准用于喂食,杰西才把点心放进饲料盘里,可是说不定在艾琳看不到的地方,杰西还是用于喂牠。
艾琳用力闭紧了嘴巴,离开了王兽舍。
2 兽牙
艾琳一走近,从窗户监视的士兵立刻打开了门,让艾琳进去。
「今天真冷哩!」
一直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之中的年轻士兵脸上,除了鼻尖之外全都白成一片。在里面的火炉旁边弯着腰煮晚餐的中年士兵也抬起了脸,对艾琳点头示意。
「真的,不好意思,太晚回来了,请你们去吃晚餐吧。」 艾琳这么说完,年轻士兵咧嘴一笑。
「我是没关系啦,不过杰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敲着餐其在等了喔。」 艾琳点点头,穿过狭窄的通道,打开自己家的大斗。
炉灶和汲水场所在的土间对面就是客厅,坐在围炉边用汤匙「锵、锵」地敲着餐具等待的杰 西一看到艾琳,立刻夸张地板起脸,更用力地「锵」地用汤匙敲了餐具一下。
「妈妈,太晚了啦!」
杰西一说完,立刻察觉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的艾琳的表惰,于是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汤匙还握在他的手上呢。
他已经长高好多,长相也变得比较有少年的样子了,可是一露出这种表情,艾琳就会突然看出他的稚嫩。

「我现在要去王兽舍,你也一起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艾琳便背向杰西走出了房间。
在火炉旁边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正打算吃傲煮料理的士兵们一看到艾琳回来,露出了不 解的表情。
「妳要去哪里?」
「不好意思,我要带杰西到王兽舍去。离开王兽舍的时候,我会敲钟通知你们的,所以你们 就先吃晚餐吧。」
年轻士兵把做煮料理的盘子放在火炉边,迅速地站起身,从墙壁上拿了一个灯笼,把火放进 去。这段时间,中年士兵则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细雪随着冰冷的空气吹了进 来。
士兵抬头看着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彷佛涂了炭似的阴暗天空,喃喃说道:「雪变得好大了 哩……」
艾琳点点头,走了出去。她知道杰西一直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她的脸,不过她并没有看杰西 一眼。一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就包住了艾琳的全身上下。王兽舍就在附近,不过在呼啸的风吹 拂下,艾琳还是觉得脸颊和鼻子冷得彷佛要被撕裂了。
抵达王兽舍之后,艾琳的手简直冻僵了,连王兽舍门的钥匙都没办法好好打开。好不容易进 到里面,艾琳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光牠们的体温,里面比外头温暖多了。
门打开的声音让王兽们睁开了眼睛,不过知道进来的人是艾琳和杰西后,牠们又瞬间闭上了眼晴。
艾琳把灯笼挂上墙壁,俯视着杰西。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吧?」
「知道 ……」
杰西眼睛向上看着艾琳说道,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下头说:「对不起。」 艾琳没有回答,凝视着杰西好一会儿。
杰西一下子用手搓着腰,一下子用脚尖踢着陆板,等待着艾琳接下来的话。
「杰西。」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有时候,就算用言语道歉也没有任何意义喔。妈妈想听 你说的,不是你对妈妈的抱歉。」
杰西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要是连道歉都得不到原谅,那该怎么做才好」的不安 情绪。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约定很重要的话,就绝对不会毁约。会这么轻易地打破跟妈妈的 约定,就代表你心中根本不承认这个约定吧。是不是?」
杰西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接受不能接近王兽们的这个约定?」 经艾琳这么一说,杰西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没错……」
接着,他突然像是豁出去似的用力嘟起嘴巴。
「因为那太过分了啊!不是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明明妈妈就都跟大家在一起啊!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啦!」
杰西高亢的声音一响起,王兽们便一间「啪」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看见这一幕,杰西赶紧闭上了嘴巴,不过艾琳仍旧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根本没回头去看王 兽。
艾琳盯着杰西,说:「只有我——你应该知道这是不正确的吧。不只你,除了妈妈和艾萨儿 教导师长之外的任何人——学生们自然不用说,连多姆拉教导师他们都一样——他们不能来训练 场,妈妈也不能在没戴无音笛的情况下接近王兽,更绝对不会用手喂牠们吃点心。相反的,觉得 『只有我』的人,应该是你吧,杰西。」
「什么意思?」
杰西猛然皱起了眉头。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艾琳的声音当中混杂了某种强硬的态度。
「你真的不知道?杰西?你一直这么觉得吧?觉得亚卢绝对不会伤害你。」 杰西的眼神动摇了,他大概紧紧地咬着牙关吧?下巴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自己绝对不想被触碰到的、不想被否定的想法,接下来正要被艾琳说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 看着察觉到这一点而做好反抗准备的儿子。
他的眼中浮现出「我知道啦,妈妈想说的话,我早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种不满的神色。 杰西才十三岁,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想法也是这样。即便到了十四岁、十八岁,不管别人怎样告诫她,她还是不了解。可是,一定得让杰西了解才行——等到被咬死之后再做任何挽救,都 太迟了。
艾琳候地转过身,走到王兽舍深处,拿起立放在角落的扫地用长扫帚之后,走了回来。
然后,她凝视着杰西说:「杰西,早在你出生之前,妈妈就和光一起生活了。妈妈非常爱光。就像你非常爱亚卢一样,光一定也很喜欢妈妈——这你也感受到了吧?」 杰西一边警戒着谈话的走向,一边点了点头。
「但是呀,杰西,假设现在妈妈现在突然用这支扫帚打在那里睡觉的光,光一定会露出撩牙 咬妈妈。如果被咬到的是手,手指什么的,轻轻松松就会不见了。」
艾琳把自己从小指到中指都被咬得不成形状的左手摆在儿子眼前。
「这只手被咬的当时,光气得发狂。牠眼前的男人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伤,手腕以下的部分都 被吃掉了。假使妈妈没吹无音笛,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连妈妈的头一起扯烂。」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之后,艾琳继续说:「不管有多亲近、有多喜欢,还是会反射性地吃掉——王兽就是这样子的生 物。」
杰西脸色惨白,他带着僵硬的表情抬头看着母亲。 艾琳紧握扫帚。
「杰西,妈妈也被大人们告诫过无数次。可是,妈妈还是怎么都不懂。妈妈的内心深处一直 认为光绝对不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在千钧一发之际,牠一定会移开撩牙的。在实际被咬到之前, 妈妈根本不敢相信光会那样轻轻松松地撕裂我的手,吃下去。」

艾琳拿着扫帚,平静地背向杰西,走到光的笼子旁边,打开了坚固栅栏的上半部。看着母亲 的表情和行动,杰西忽然意会到母亲打算做什么了。
「妈……」
杰西发不出声音来。
抬起眼睛看着眼前事态的杰西面前,艾琳挥起扫帚打了光。在扫帚戳到光腹部的那一剎那, 光猛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光巨大的下巴猛力张开,咬住了扫把,杰西看见妈妈彷佛被烫到似的放开扫把,然后直接后 背着陆地倒了下去。光把咬住的扫把扯得粉碎之后,吐了一地,接着张开大翅膀,发出了惘吓的 声音。牠的声音让其他王兽也都醒了过来,不安地收好翅膀。
母亲保护似的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断地对着光说:「对不起,光……对不起。」
不知道是艾琳的声调,还是只是被扫带打到的关系,光并没有威吓太久,牠不高兴地低鸣了一 会儿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在低鸣结束之后,光牠们还是倒竖起胸前的毛,不安定地蠢动了 一阵子。
艾琳咬着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栅栏,然后静悄悄地把栅栏关上,然后才回到杰西身 边。
注意到母亲压着右手的左手指间被鲜血染红了之后,杰西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
「妈妈……」
「没关系,只是手指被稍微割伤而己,去把医药箱拿来。」 艾琳脸色苍白地对着颤抖的儿子微笑。
杰西连滚带爬地朝柜子跑去,然后双手提着医药箱走了回来。艾琳在火炉边坐下,用左手挑 起了埋在灰烬里的火源。不停地对小小的火苗吹气之后,沾满鲜血的双手终于在火光中浮现。
坐在艾琳身边的杰西一边吸泣,一边盯着她的手看。
「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把装了厚根草液的瓶子拿出来。对,就是那个,用放在那里的棉花沾一下那瓶液体,拿给妈妈。」
杰西听话地用棉花沾了厚根草液。他的手抖个不停,把液体洒了一地都是,刺鼻的臭味也跟 着冲进了鼻腔。把棉花递给母亲后,母亲动作迅速地用那块棉花涂抹了伤口。不管怎么擦,鲜血 还是一直涌出来。
「再给妈妈一点儿棉花,干的就可以了。」
艾琳用力地用棉花压住伤口,等了一会儿,接着轻轻拿开棉花,露出了伤口。食指和拇指之 间的皮裂了一道。杰西看见伤口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他不住地颤抖,露出想要移开目光 似的表情,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个伤口。
艾琳把手伸向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穿好线的针。
「用沾过厚根草液的棉花擦一下这根针。」 杰西点头,眠着嘴唇听话地把针擦干净。
风似乎变强了,王兽舍的屋顶发出了喀咙喀晒的声音,从某个细缝钻进来的风摇曳了炉火。

围在那小小的火光旁,两个人只小声说着必要的话,处理着伤口。
王兽们已经平静了下来,化为沉进黑暗中的雕像了。
3 梦中之声
从王兽舍回到家里的短暂路程中,艾琳开始感受到恶寒。与其说是因为被光咬伤,还不如说 是在此之前累积的疲劳全都一口气袭向身体了。冷颤从身体里面一拥而出,时而发出刺痛。
艾琳不想让垂头丧气的杰西再增加负担,于是拚命忍住身体的不适,和他一起吃了晚餐,然 后一如往常地上床睡觉。然而就算躺了下来,恶寒还是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剧烈。
就在艾琳用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在里面频频颤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达到了最高点的缘故,她开始觉得身体异常地热,汗水不停地冒出来。
在烧得头昏眼花的梦中,艾琳不知为何听见了光的声音。
孩提时代,艾琳曾经做过这种梦好几次。在梦里,光会说人话。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这么说完,伸开了宽阔的翅膀,面向天空咆咛。牠的咆暐声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话。
——一脚踢开之后,小孩子就会变成爸爸妈妈。
眼前的光景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
从这宛如被泥津困住似的奇妙睡眠中奋力爬起来之后,艾琳终于醒了过来。四周还很晴,被雪冰封的宁静覆盖住整个家。
艾琳把右手从被汗水沾得湿答答的棉被中拿了出来后,发现原本只是刺痛的伤口,现在已然变成剧烈的疼痛了。喉咙好干。艾琳伸手探了探放在枕头旁边的杯子,迅速地喝了几口水。贪婪 地喝了冷得如冰的水之后,身体才稍微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间,风已经停了,在黑暗之中,艾琳只能听见杰西安静的轩声。
为什么会作那种梦呢?因为一直想着亚卢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用扫帚打了光,以及严厉地教训了杰西的难过心情一直留在心中的缘故呢?
艾琳把手放在沁满汗水的额头上,一面戚觉着高烧的温度,一面在心中呢喃。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说的这句话,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就在艾琳醒 着仔细地搜寻着遥远的记忆时,一张怀念的脸庞不经意地浮现在艾琳眼底。
——要被一脚踢开、要被赶出去,我才不要哩!幸好我是人类。
皱着眉头这么说的幽阳温柔的声音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在这个声音牵引下,一连串记忆也跟着涌现出来。
(啊,对了,我是从洛萨教导师的课堂上听来的!)
被午后阳光染成蜂蜜色的书桌表面和朋友们的背影,艾琳最讨厌的教导师用说教的口吻叙述 着狐狸「驱逐小孩」的声音……遥远日子的记忆就像是一张褪色的画一般,浮现在艾琳心中。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 ……)

一发烧,人就会作奇怪的梦。竟然是光告诉我「驱逐小孩」的事——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 她突然觉得胸口发出了重重的响声。
艾琳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呆呆地注视着突然在心中其体成形的东西。
「真是的,妳喔!」被杰西拉来家里的艾萨儿一看到从床上坐起来的艾琳,随即叹了一口气。
「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只要一开始做什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其次,要是老用这种态度 做事,身体马上就会坏掉喔!再怎么说,妳也已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连珠炮的骂完 之后,艾萨儿便在艾琳身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幸好不是很严重的高烧 ……」
「我睡觉的时候流了很多汗,所以已经降下来了。非常抱歉,一大早就把您叫过来。」 艾琳一道歉,艾萨儿立刻哼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被突然叫来了啦,毕竟小孩子做事总是很突然嘛。不过,像妳这样突然发生什 么事情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艾萨儿毫不留情的说完,便拆开绷带,用熟练的手法检视艾琳的伤口。
「以被咬到来说,这个伤口还真不错呢,也没有肿得很厉害。」 瞥了探出身子想要看伤口的杰西一眼,艾萨儿挑起了眉毛。
「学生小弟,受了这种伤并且发烧的时候,该注意的地方是?」
「道我过没学到啦。」
杰西皱起鼻子。
「那就好好记住,被野兽咬的伤口呀,有几个一定得小心的地方。」 举出了狂犬病和破伤风等恐怖的病例后,杰西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妈、妈妈也得到那种病了吗?」杰西虚弱的问道。
艾萨儿表情凝重地耸了耸肩。「看看吧。嗯,狂犬病应该是没有,不过破伤风就得小心了,你好好照顾妈妈。」
艾萨儿一面看着一脸胆怯的杰西点头,一面放松了表情。
「好,那就开始吧!首先要做早餐,做早餐的时候,要考虑到能让发烧的妈妈肚子舒服的东 西,并且带来精力的东西。」
「喔……」
「回答要简短!」
被艾萨儿严厉地一说,杰西赶忙挺直背脊。
「是!」接着,他迅速地躲进厨房,以防再被骂。
艾萨儿和艾琳露出了苦笑,目送着他的背影。
「体验吓破胆的事也是很重要的喔。最重要的是,他可是不管吓破胆几次都学不乖的妳的儿子 呢。」
经艾萨儿这么一说,艾琳苦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艾萨儿教导师长,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把欧莱姆先生请来这里?」
艾萨儿惊讶地挑起眉毛。
「欧莱姆?妳说的是王兽猎人欧莱姆?」
「是的。」
「怎么又这么突然?那个人不是已经上了年纪,不再猎王兽了吗?我记得我听说他把事业交 给了儿子,现在已经退休了。」
艾琳点点头。「嗯,他的儿子欧基把雷赛牠们带来的时候也这么说。的确,他的年事已高, 不过要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的话,我有些事情非问他不可。」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出深戚兴趣的神色。
「这么说来,妳之前也拜访过欧莱姆嘛,当杰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是的,我在调查野生王兽生态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野生王兽 了。」
艾萨儿挑起眉毛。「只不过他相当偏执呢。」
「对呀。但是,王兽猎人大概都是那种戚觉。」艾琳微笑。
「说得也是。」艾萨儿一面用布盖住消毒好的伤口,一面问道:「那妳想问他什么?」
艾琳说出她的想法,艾萨儿便停下了手,猛然抬起脸看着艾琳,沉默地注视着艾琳一会儿之 后,艾萨儿才缓慢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或许是有可能的哩。」这么喃喃说着的艾萨儿眼中,散发出无法抑制的兴当光芒:「妳要把这个灵感告诉真王陛下……吗?」
艾琳摇摇头。「不,还太早了。我会把现状告诉她,但也会把自己还没对亚卢牠们的性征成熟失去希望这一点,清楚传达给真王陛下的。」
艾萨儿点点头。「嗯,就这么做吧。我去请传书官再等一下,靠妳现在那只手,恐怕连字都写不漂亮吧?所以就由妳口述,我来写。」
「谢谢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儿露出苦笑。「唉,对真王陛下来说,我写的字也会比较容易看懂嘛。妳写的字呀,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哩。」即便嘴上不饶人,艾萨儿的面容还是很开朗。
这个不管到了几岁都仍旧不失去求知欲的教导师,艾琳最喜欢了。
4 王兽猎人
欧莱姆是在将近融雪的时候造访卡萨鲁姆的,和艾琳之前和他见面的那一次比较起来,他的 背更驼了,不过那副斜背骤皮僧侣袋,和腰间挂着短柄小斧的身姿,还是藏着他冲进深山里猎捕小王兽的那种精悍。
在教导师长室的火炉边坐下来之后,欧莱姆面无表情,沉默地吸饮着热茶。艾萨儿泡的茶散发出相橘类的清新芳香,那个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以及这种茶的香气,总是会让艾琳回想起好早 以前,自己在约翰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事。

「非常抱歉,让您特意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艾琳道完歉,欧莱姆稍微点了一下头。
「哎,反正这阵子我都没有上场的分儿,在主子们吵起来之前,也还有一点时间。」
王兽猎人都叫王兽「主子」,他们用山谷中各个有王兽地盘的地方的名字,来称呼王兽为某某地方的主子。在艾琳背着还是婴儿的杰西,第一次造访欧莱姆家的时候,他并不让艾琳进去屋子 里,只丢下一句:「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只要照顾好抓来的王兽就好,野生王兽是我们在管的。」 就用力关上了门。
王兽猎人会继承祖先们传承下来的各个地盘,而那也是只有他们才能涉足的神圣狩猎场, 所以他对想要踏进来的艾琳厌到强烈嫌恶也是理所当然,想要问他问题的艾琳当然非常失望。不 过,艾琳还是不能让观察野生王兽的机会就这样溜走,因此她背着杰西默默地在山中走动、露宿, 寻找着王兽。
三天后,当艾琳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中发现了王兽时,她雀跃不已。艾琳一边小心不要踏进王 兽的地盘,一边在保持充足距离的地方搭了帐莲,坐下来静静地观察。就这样观察了四天左右, 欧莱姆出现在帐蓬中。
那个时候,欧莱姆也是面无表惰,不过却已经没有艾琳造访他家时的怒气了。
他突如其来地问:「我儿子说,治好『赤岳的主子』的人好像是妳。是这样吗?」
「赤岳的主子」就是为了保护孩子而受伤、被送到卡萨鲁姆的王兽埃格。为了猎捕幼王兽却 误伤埃格的人就是欧莱姆,他一直觉得自己看错猎捕的时机是一生的耻辱。
当他听说埃格在卡萨鲁姆接受治疗,并且最后和光产下了奇迹之子这件事之后,忍不住开心 地流下眼泪。这么说完之后,他就和艾琳一起走访深山,把长年的王兽猎人生活中的亲身体验, 全都告诉了艾琳。虽然和欧莱姆度过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个月,可是艾琳却在那段不长的时间内 窥见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野生王兽生态。
欧莱姆眶地一声放下茶杯后,抬起脸。「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多话的小鬼,就是当年的小 婴儿吗?」
「是的,对不起,他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孩。」艾琳苦笑。
「一下子问我挂在腰际的小斧头,一下子问我僧侣袋里面装什么,一下子又问我是怎么找到 王兽的,哎,我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小婴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哩。」欧莱姆 的眼中闪过了打趣的神色。
欧莱姆叹了一口气,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拿出香烟。他用炉火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然 后津津有味地吐出烟来。讨厌香烟的艾萨儿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退休唯一的好处,就只有这个了,毕竟现役的时候,是禁止抽烟的啊。」
王兽猎人必须除去人类的气味,而且每次进入山里,就会在身上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来改变 自己的气味。王兽非常聪明,一旦记住这就是王兽猎人的味道,就会对散发出同样气味的东西心生 警戒。
欧莱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的火焰发出滋滋声燃烧着,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抬 起下巴。

「那妳找我有什么事?」
艾琳把手上的茶杯放在火炉边,开口说道:「我想请教欧莱姆先生一件事情——野生王兽会不会『驱逐小孩』?」
「『驱逐小孩』?妳是说狐狸的那种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吗?」欧莱姆猛地挑起了眉毛。
「是的。」
「妳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特地把我叫来的啊?」欧莱姆的脸上浮现苦笑。
「是的,如果有让小孩独立的仪式,我想能够亲眼看过的,大概也就只有王兽猎人了。我以 前也从来没有确认过这一点。」
「喔,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吗?」欧莱姆的脸突然认真了起来。
艾琳探出了身子。「野生的王兽会进行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吧?」
欧莱姆点点头。「嗯,会喔。我看过好几次,父母会不让小孩进去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告 诉妳,那可是相当激烈的哩。牠们会这样大大地张开翅膀,发出高亢的警戒鸣叫,把想要回巢的 孩子赶出去。小孩子可能会搞不清楚父母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吧,牠们不断地试图回巢,但是主 兽父母还是会一直把牠们赶走,甚至还会踢牠们、咬牠们。」
某个冰冷的东西在艾琳的胸口扩散开来。
(果然是这样。)
在保育场诞生的王兽们为什么不会发情——原因一定就在这里!
「那真是令人看着心酸的光景哩……原来如此,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啊。哎,可能是来这里之后,牠们也不用狩猎,每天都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饲料。要我说啊,牠们那样八成永远 都会是小孩子吧。」欧莱姆把烟灰抖进炉火里。
艾琳点点头。「对呀,这里的王兽们不会自己狩猎,这一定和所有的问题有关吧?」艾琳一边在欧莱姆的茶杯中倒进热茶,一边问道:「被父母赶出巢外的孩子会怎么样呢?」
欧莱姆咧嘴一笑。「重点就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这非常重要。看着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什么地方占地盘,我们就能知道新的育儿场所。」
「这么说,牠们一离开父母就会马上找自己的地盘啰?」
「不,独立是非常辛苦的哩!牠们会飞很远,飞到不干涉到父母的地盘,或是不会碰到狩猎 的父母的遥远地区去,寻找一个适合育儿的岩石平台,可是那些地方大概都已经有其他王兽的巢 了。
「王兽就是『主子』啊,什么野兽都敌不过牠,也不需要像其他没用的野兽一样生一大堆小 孩,可是要我说啊,王兽就像是王兽的天敌一样。那么长命的野兽在一辈子当中大概只能生两只 小王兽,大概就是因为找不到地盘的关系吧。」
艾萨儿看着艾琳,轻轻点头。
艾琳对欧莱姆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养大的光一连和埃格生了三只小王兽。但是,那 些小王兽却连一只都没发惰。不仅如此,被送来的其他王兽也都没有交配——原因或许就出在保育场这个环境也说不定。」
「嗯。」欧莱姆摸了摸下巴。「妳是说太小了吗?」

「嗯。还有,以这么多王兽同在的环境来说,我想又太大了。」
「在这里,地盘的范围比野生王兽小多了,毕竟是把一块平坦的土地围起来。牠们不是在看 不见彼此的山谷占地盘,而是被迫住在必须一直看到对方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牠们为了没有 争斗地生活,或许只能变成一个假性大家族的形式。」
艾萨儿喃喃地说:「把光和埃格当成父母,其他的都是孩子——这种形式吗?」 欧莱姆哼了一声,吐出烟圈。
「可能吧。总而言之,王兽就是不想和其他王兽住太近。只要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玉兽,牠们 就会发出警戒的鸣叫,通知对方不要靠近;不小心遇到的时候,牠们则会像是隔着看不见的墙壁 一般,马上转过身避开对方。」欧莱姆看向窗外,继续说:「在这种平坦的土地上,牠们随时都 可以看见其他王兽。要是所有的王兽都开始交配,八成会引发相当恐怖的争夺战吧。因为王兽头 脑好得惊人,要说牠们是刻意避免这种事态发生,也不是不可能哩。」
然后,欧莱姆突然瞇起眼睛沉思了一阵子,最后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告诉过妳我们划地盘的方法吗?」
「王兽猎人的地盘吗?」
「对。」
「没有,我想您没有说过。」
欧莱姆点头,一边把玩着香烟、一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啊,是猎人们之间的秘密,小 心不要外流啊。」
看见艾琳和艾萨儿点头后,欧莱姆开口说道:「我们会把一个山谷划为自己的地盘——每一 代都是这样。原因就是,每一个山谷里都有『大主子』,我们这些猎人只会猎捕自己『大主子』的小孩。」
「大主子?」艾琳睁大了眼睛。
「嗯,刚才我说过,被父母赶出来的孩子会飞到非常远的地方去吧,可是,牠们还是不会离开山谷的。要是混到别的山谷去,这才会让其他『大主子』的孩子群起把牠们赶出去,引发大问题。」
艾琳探出身子。「也就是说,同一对父母生的孩子们都会在同一个山谷里古地盘?」
欧莱姆抽了一口烟,接着边把烟吐出来、边点点头。
「就是这样,大致上都是祖父、祖母这对是『大主子』,『大主子』的孩子们那一代产下的孩子多半没有『大主子』多,等到『大主子』上了年纪,没办法生小孩的时候,孙子那代当中就 会出现很能生小孩的家伙。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喔,那家伙就是下一个「大主子」了哩。』」
艾琳和艾萨儿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欧莱姆的话。
(等到「大主子」不生小孩了,就会出现生很多小孩的王兽…… )
艾琳感觉到自己心烦意乱。即使在这个保育场里,只要有一只王兽死掉,光就会像是期待已 久似的怀孕,彷佛要在有限的空间中调节王兽的数量,不让一个族群中的王兽数量过多一样……
欧莱姆叼着香烟,继续说道:「王兽很讨厌跟同类住太近,可是夫妇和小孩就会和睦相处。
牠们的地盘虽然很大,但是兄弟姊妹的地盘经常就在隔壁,散布在同一个山谷之中,所以或许会 成为一个不太严谨的族群吧。
「母王兽一生都不会离开同一个山谷,不过一到了繁殖期,年轻的公王兽就会飞到其他的山 谷去,在那里和年轻的母王兽变成一对。在繁殖期之外的时期,要是有不认识的王兽飞进山谷来, 兄弟姊妹们还会连手保护自己的地盘哩。」
「兄弟姊妹协力和外来的王兽打斗吗?」
「嗯,与其说是打斗,应该是先把对方赶出去啦!只要注意到远处有其他王兽,牠们就会发 出警戒的叫声,要对方不准接近了。不过,要是出现那种试图硬闯进来抢食物,或是想要夺取地 盘的家伙,那就会引发相当激烈的打斗了。」
艾琳呆呆地看着欧莱姆。
(果然,王兽是群居生物。)
族群的规模或许没有那么大,而且为了让由各个不太严谨的地盘团成的族群范围布满整个山 谷,乍看之下王兽就像是各自生活的孤高野兽,可是综观来看,应该就能够看出以「大主子」为 顶点,由小孩和其伴侣们构成的族群了。
(光和埃格已然变成卡萨鲁姆的「大主子」了。)
艾琳搓了搓变得冷冰冰的手臂,静谧的兴奋从身体内部扩散开来——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 欧莱姆看着窗外,「吁」地吐出烟圈,颜色还很淡的春光温和地照亮了草原。
「今天的风有莎夏的味道呢,再过不久就是交配的季节了哩。」欧莱姆瞇着眼睛喃喃说完,把目光放回艾琳身上。「那妳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艾琳暂时注视着欧莱姆一会儿,什么都没回答。
接着,她转向艾萨儿说:「请真王陛下增设放牧场,现在当成训练场的山谷中,有好几个不 错的地方,所以在交配期来临之前,我会试着把年轻的王兽转移到那里去 ……」
正确地了解艾琳没有说出来的话之后,欧莱姆露出了苦笑。
「不用摆出那种表惰,的确,如果妳真的成功增加了王兽的数量,我们就没用了。王兽猎人当中,八成也会出现恨妳的人吧。」
欧莱姆敲了敲香烟,弹掉了烟灰。
「但是啊,时代走向是无法改变的啦。说这种话搞不好会遭天谴,不过打从真王陛下和那个大 公结婚那一天开始,事情就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成为下一任真王陛下的公主,她的瞳孔不也是咖 啡色吗?要是要献给那种公主,我看『主子』也不在乎改变吧。」把香烟在火炉边缘舍熄后,欧莱姆站了起来。
「如果妳找我就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没等艾琳站起来,欧莱姆就把僧侣袋背上肩,走出了房间。
艾琳赶紧追在欧莱姆后面,欧莱姆迅速地穿过走廊,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时候,他已 经走出玄关了。走到外面之后,欧莱姆停下脚步,眺望着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的放牧场。
王兽们在草原的各处蹲着晒太阳。
「那些家伙……不是『主子』哩。」欧莱姆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接着瞥了艾琳一眼。「妳以前说过吧?妳说想要让那些家伙到野外去,那八成是不可能的。那些家伙没有獠牙,没有那种 可以大口咬猎物的撩牙,习惯这种生活的家伙,是没办法在山谷里和野生王兽对抗,拥有自己的 地盘的。」
艾琳也遥望着光牠们。
「或许是这样,对牠们来说,这里就已经是『野外』了吧。」
欧莱姆看着艾琳,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地举起手,然后 便迅速转过身。
「非常谢谢您。」
艾琳说完,欧莱姆再次轻轻举起手,没有回头。
对着渐渐走去的老王兽猎人的背影,艾琳深深地低下头。
5 木之芽印
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商人来到住了大量学生的卡萨鲁姆。有来兜值三大清早在卡萨鲁姆河 里捕的渔获商,也有把新的寝具布料和棉花送来的商人。学生们全都面对着书桌的宁静下午,对 舍监卡里萨和协助她的女孩们来说,这是和源源不绝地前来的商人买东西的短暂快乐时光——虽 然很忙碌。
自从住在卡萨鲁姆开始,艾琳也经常向这些商人们购买日常的食材和布匹,只不过一忙起来,她就会没办法来买东西了。这种时候,她会贴心地先把包括手续费的金额寄放在卡里萨那里, 请她送和学生一样的料理过来。
在耀眼的春阳洒在草原上的那一天,艾琳久违地拿着购物篮,朝学舍后面走去。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忙着把亚卢、乌卡尔移动到远离光的地方去,所以一听到卡里萨、女孩们和商 人们热烈的讨价还价聋,艾琳便觉得莫名地开心。
「哎呀,艾琳小姐!」卡里萨注意到艾琳之后,圆润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艾琳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舍监的卡里萨,即便已经相当高龄,还是精神奕奕地继续做着舍监的工作。
孩提时代,卡里萨非常疼艾琳和死党幽阳,每当她们去河谷玩回来,卡里萨还会叫她们脱光衣服,从头浇下热水帮她们清洗。被这样的卡里萨叫「小姐」,艾琳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也 告诉过卡里萨不用加「小姐」,不过卡里萨就是听不进去。
「非常抱歉,让您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艾琳走近卡里萨,轻轻地摸了她的手肘。」
「妳在说什么呀!小事一桩啦,别介意……话说回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吗?」卡里萨笑着挥了挥手。
「嗯,终于,亚卢牠们也已经习惯新居了。」
帮忙的女孩们群聚在露台上,摆满了今天早上才从卡萨鲁姆河抓上来的红螯膛臂蟹。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现在已经是红螯膛臂蟹的产期了耶。」
艾琳小声惊呼,卡里萨便拨开女孩们,抓起一只光泽很棒、抱着蟹黄的肥螃蟹,交给艾琳。
「在其他的螃蟹产期都结束的现在竟然还有蟹黄,这只螃蟹真是命好哩。好好把牠吃掉,补 充一些养分吧。」
「谢谢,卡里萨女士。」接过沉甸甸的螃蟹,看见牠的大螯时,小时候的记忆忽然涌现,让 艾琳不假思索地笑了出来。「每次看到这种螃蟹,我就会想起来……」
「喔,那个呀。」卡里萨也笑了。
来自抓不到螃蟹的乡下地方的男孩子看见螃蟹之后非常惊讶,想要让他的亲兄弟也看看,于 是便在吃完螃蟹后,把蟹壳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柔基尔保持螃蟹的完整样貌,结果幽阳发现之 后,以为是还没被人吃掉的螃蟹,就兴高采烈地又拿去煮。
在一旁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坏孩子们——包括艾琳在内——全都贼笑着在背后观察幽阳, 当螃蟹煮好了,幽阳一脸兴奋地扯下大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她大喊道:
「可恶!这只螃蟹脱皮了!」
这段软事被称为水煮螃蟹脱皮事件,成为好朋友之间长久以来的笑话。
「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呢,让大家笑了好久,就是因为有那个孩子在,妳才不会寂寞吧。」
「真的。」
看着深有所戚地点头的艾琳,卡里萨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想说如果遇到妳一定要跟妳说,杰西的腰带上还没有木之 芽印,妳有没有察觉呀?」
「咦?」艾琳拿着螃蟹,稍微皱起了眉头,接着大声地「啊——!」了一声。
女孩和商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惰,害得艾琳红着脸对她们挥挥螃蟹,表示没什么事。
「我全忘得一乾二净了……对了,那个孩子已经是中级一段班了呢。」
在卡萨鲁姆,入舍之后顺利地修完一年级学业的夏天,回到故乡的孩子们会请母亲在腰带上 绣上木芽的刺绣。那是包含着「这一年也能好好发芽」心愿的刺绣。大部分家长们都认真地用金 线刺绣,所以也称为金芽。数着腰带上金芽的数目,就能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级。
艾琳忍不住把手放在额头上。她怎么对杰西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就算满脑子都是王兽的事,竟然能忘记这件事超过半年,连艾琳自己都不敢相信。
卡里萨捶了捶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杰西虽然调皮,不过他是个体贴的孩子。他还对着那些调侃他的孩子说,母亲照顾王兽已经很辛苦的,怎么还可以让她刺绣。让他们都心服口服了呢。」
艾琳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听到这番话,她觉得更难过了。
「卡里萨女士,您有金线吗?」 卡里萨摇摇头。
「对不起,现在刚好用完了,卖线小贩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应该不用着急吧?」
艾琳把螃蟹抵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了苦笑。

「明天下午休半天,我看我拜托艾萨儿教导师长,请她准许我带杰西去镇上好了。」 卡里萨咧嘴一笑。
「那很不错喔!杰西一定会高兴死的,偶尔孝顺一下儿子吧,这样子妳也可以喘一口气 呀。」

*

一下抱怨今天下午原本应该要跟朋友一起玩欧札格,一下抱怨跟母亲一起去镇上很丢脸 ——虽然杰西满口怨言,不过还是踩着开心的步伐跟艾琳去买东西。
「唉,不过妈妈也终于注意到母亲的义务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喔!」 艾琳瞥了自说自话的杰西一眼,挑起眉毛。
「杰西,你都是用这种口气跟朋友讲话的吗?没有人嫌你太臭屁,讨厌你吗?」
「嘿!」杰西哼笑了一声。「妈妈,妳不懂啦!臭屁但是不死气沉沉的家伙,可是相当受尊 重的喔。虽然偶尔会被高年级学生揍,不过我根本不痛不痒——喂,既然妈妈要帮我缝木之芽, 就缝一个被虫咬的缺口啦!」
艾琳苦笑。
看见她的表情,杰西问道:「怎么了?」
「现在还在流行被虫咬缺口的芽?」
「还在流行?那是从我们这届才开始捕的耶!学畏姊他们那届根本没有喔。回家之前,契吉 他说,他要弄一个被虫咬过的木之芽印,大家才决定都要这么做的。」杰西露出怀疑的表情。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
「哎呀,真的吗?是喔,这样的话,就代表不管在哪个世代,都会有同样想法的孩子啰。妈妈还是学生的时候,是加舒甘 ……就是幽阳阿姨的老公啦。」
「嗯。」
「是他最先缝了虫咬过的芽,然后就在男孩子们之间引发了大流行喔。」
杰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这样子的话,就真的是像契吉那样的家伙,永远都会出现在某个地方了哩。」杰西露出了稍微认真的表惰,继续说道:「感觉好奇怪喔,过了很久之后,也会出现有这种想法的家伙, 带着自己是创始人的心情,把虫咬的芽绣在腰带上吗?」
艾琳微笑。「对呀,有可能喔。」
线店里不只有线,还有绣了各式各样刺绣的袋子、布料,全都陈列在狭窄的店里,卷得漂漂 亮亮的绣线在从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了闪亮的光泽。
「不好意思。」艾琳喊道。

一名在里间喝茶的女子便抬起脸,注意到艾琳之后,她瞪圆了眼睛。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艾琳小姐吗!哎、哎!」女子一面摸着腰,一面穿了拖鞋走到 店里来之后,仔细地端详了两个人。
「哎,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是杰西?哇,长这么大了呀!」
「好久不见,尤姬女士,您都没变呢。」
被艾琳称为尤姬的女性挥了挥厚实的手掌。
「说到这个呀,其实才不是这样呢,我变胖了,腰也好痛 ……」
艾琳还住在镇上的时候,经常造访这家店。那个时候,她还有时间缝缝耶尔和杰西的衣服,或 是在窗帘之类的小东西上刺绣。这家店里飘荡着线的味道,听着尤姬的明念,让艾琳突然想起了这 些事。
说了好一阵子腰痛的问题后,尤姬问:「话说回来,今天怎么了呢?要买什么吗?」 「嗯,我想买金线,有没有奇卡拉产的金线?」
「奇卡拉产!哇,真拚命呢。有喔,等我一下。」 价格昂贵的线应该都收在上锁的地方吧。
杰西一面看着尤姬到里面的房间拿线,一面小声地问:「什么是奇卡拉产?」
「奇卡拉是大公领地里面的城市,以制造金箔闻名喔,用那种金箔做的金线,质量非常好。」
「喔……我好像有听过那个喔?我记得好早好早以前,爸爸曾经跟一个很魁梧的叔叔讲到 过。」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魁梧的叔叔是指金吉先生吗?你真的记得?」
经常有人拜托耶尔制作高价的精细小柜子,而装饰的部分,耶尔就会委托名叫金吉的漆器工 匠去做。他是一个好人,跟耶尔很合得来,有这种工作时便常常到家里来一起吃饭,聊聊漆和金 箔的话题。可是,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杰西当时应该是心得只能坐在耶尔的盘腿之间。
「你那个时候才六七岁而已吧?」
「我的记忆力超好的喔,搞不好是天才哩。」杰西得意扬扬地动动鼻子。
艾琳叹了一口气。「真是受不了你。」 这个时候,尤姬拿着白木盒回来了。
「来,奇卡拉产的金线,这是很棒的线,很耐久,不过价格也很贵喔。」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金线,放在日光下,光就会滑顺地爬到在线。
「很棒吧。」
「真的 ……可以给我两束吗?」
「两束?」尤姬高高地挑起眉毛。
「虽然很浪费,不过因为我不太能来镇上。」艾琳苦笑。
「是刺绣用的吗?」
「嗯,我接下来每年都要在这个孩子的腰带上刺绣。」艾琳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笑着说:「要是手头上就有线,到了明年或是后年,我都不会忘记要刺绣了。」
杰西点点头,得意扬扬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喔,把它挂在柜子外面,然后在纸上大大地写着杰西专用,这样子就不会忘记了。」 艾琳敲了儿子的后脑守一下。

走出店外,微风拂上脸庞。现在还是早春,种在大马路两边的行道树上已有新芽随风摇曳,在亮丽的日光下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天空则是迷蒙温和的蓝色。
「喂,妈妈。」杰西看着天空说到:「真是不可思议哩,同样是晴天,天空的颜色却和夏天、秋天不一样呢。」
「真的是耶……」
眯着眼睛仰望天空的儿子侧脸,和耶尔相似得令艾琳惊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成熟的表情的呢?
和儿子并肩漫步在柔和的阳光下,艾琳呆呆地这么想着。
6 赛米雅的来访
在莎夏花瓣随着春风飞舞的大晴天,真王赛米雅造访了卡萨鲁姆,这和她祖母哈尔米雅的出 巡不同,是行程完全保密的访问。
由于最小的女儿已经满五岁了,赛米雅觉得差不多该传授她「操者之技」了——从真王写的 这封信送来的那一天起,艾琳他们就开始忙了起来。
真王来卡萨鲁姆长期停留,是在五年前就预订好的计划,所以为了这趟停留的专属设施都已 经在学舍内部建好了,可是当真王真的要来住的时候,从让她能舒适生活的准备,到保全的方法, 都得和许多人开检讨会议反复确认,把艾琳跟艾萨儿都累坏了。因此,在看见骑兵和重重守卫的 马车时,自己终于可以从准备作业中解放的心情比感慨强多了。
这是秘密访问,所以不需要欢迎仪式。他们反而不希望学生们察觉真王住在这里,因此便送 了通知来,请学校让学生们结业。学生们从昨天开始,就提早开始放暑假,回到各自的故乡去。
当戴着美丽的羽毛头饰的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时,站在母亲后面的杰西不由得睁大了眼 睛,探出身子。不只头上,马的胸前也挂了用金线织的装饰布,每走一步,布就发出亮晶晶的光 芒摇曳着。
在骑着美丽的马的武士们引领下,一辆发山中日色光芒的马车驶了进来。马车在学舍前停下来 之后,随从们立刻拿出了大地毯,铺在马车的楼梯下面。在这些作业进行的时候,骑着马的武士 当中,有几个人下了马,动作迅速地围住马车站好。
「那是硬盾吗?」杰西忍不住拉了母亲的手。
他悄声说完,母亲点点头。
「爸爸一开始跟妈妈见面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吗?」
「没错。」
「妈妈觉得爸爸很帅吗?」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的微笑,她一面看着确认着周遭状况的硬盾,一面喃喃说道:
「我觉得他很像冬天里的树木。」
「那是什么鬼?」杰西挑起单边眉毛。
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不用杰西问,自从看到硬盾的身影开始,遥远日子的光景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 现在回头想想,只是硬盾中其中一员的耶尔,在那一天就已经烙印在艾琳心中了。
人类的思绪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从未说过话的男人,会在自己的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呢……
马车门打开的声音把艾琳拉回现实。
赛米雅扶着随从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春光让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 艾琳留下杰西,随着艾萨儿一起走上前去,在赛米雅面前跪了下来。
「把脸抬起来。」赛米雅用稳重的声音说,虽然稳重,但声音里却带着某种雀跃。
赛米雅的脸颊上染着红晕,看起来比之前健康多了。
「我终于来了呢,卡萨鲁姆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眺望着遍地小花绽放的辽阔绿色原野,赛米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马车的车窗呀,我看到小鸟从天上急速降落喔。简直就像是在空中翻转一样,不知道是 不是在草丛里有巢呢。」
艾萨儿微笑着回答:「真王陛下看到的,大概是托皮吧。托皮确实是在草丛里筑巢,不过在牠急速下降的地方,应该没有巢喔。
「哎呀……为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巢在哪里,牠们会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降落,然后再走过草丛回 巢。」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是为了保护自己鸟巢的飞翔呢,看起来却像是充满喜悦的飞着。」这么喃喃说完,赛 米雅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妳学的就是这种生物的生态吧?接下来的两个月,麻烦妳认真指教 啰。」
艾琳鞠躬,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陛下。」

*

母亲和真王陛下站在晨雾缓慢飘过的原野上,杰西躲在能够斜斜看见的树荫下,已经蹲了好 一阵子了。自从母亲开始传授真王「操者之技」,每天杰西都会像这样躲在树荫下,看她们两个 人在做什么。
保护真王陛下的硬盾们分散在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杰西也看不到他们。刚开始,他们还会突然出现在杰西身边,露出一副「我在注意你喔」的恐怖表情,不过大概是觉得杰西不会打扰,只 是想要待在母亲身边而已,现在已经不理他了。
可是,杰西当然不是因为想待在母亲身旁才做这种事的。呃,也不是完全不想待在母亲身旁 啦,不过他心中更强烈的想法,是想要知道「操者之技」。硬盾们觉得在这里听不到声音,似乎 也不是很在意,可是其实在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楚。
由于杰西已经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观察母亲了,所以他也理解人的声音是什么、会如何传 达。声音也和物体一样,只要被挡住,就会无法传递,而且在说话的人背后,是听不到声音的。 可是,要是像现在这样符在下风处的斜前方,声音会乘着风飘过来,因此出乎意料地听得很清楚。
而且,人类不只会用声音,还会利用视线和动作向对方传达很多事。王兽也是这样,从很小 的时候开始,杰西就一直观察着母亲和王兽的对谈,可以用感觉知道母亲是如何和王兽互相传达 意思的。
所以,在他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他也大概能够知道母亲对真王陛下说了什么。看着母亲对真 王陛下解说的模样,杰西便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了——这让他觉得好玩得不得 了。
母亲仔细地把王兽的生活和性格二对真王陛下说明,不久之前,她才终于开始告诉真王陛下,光牠们会对竖琴的声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真王陛下非常热中地弹奏着竖琴,可是无论是光、埃格,或是其他王兽,都只是露出兴味盎 然的表情听着琴声,没有像母亲演奏的时候那样做出反应。
真王陛下大概觉得很难过,还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是没有天分呀?」
杰西听到母亲鼓励地说:「请您不要着急,现在王兽们还在观察真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等到心意相通之后,牠们一定会响应的。」
杰西也在心中感到认同。王兽会看人,只要不是信赖的人下达的命令,牠们绝对不会服从。虽然可以靠着无音笛压制牠们,不过王兽不会对用这种方法的人敞开心胸。即便被强者压制,牠们也绝对不会屈服。相反的,只要牠们敞开心胸,就会非常细腻地做出回应——杰西就是最喜欢王兽的这一点。
王兽们会立刻响应母亲的话,杰西知道,其实就算没有竖琴,只要母亲说了什么,王兽们还是会回应。亚卢也听得懂杰西的话,杰西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弹奏过竖琴,可是,只要他要求亚卢降落,牠就会飞下来,也会对杰西说的话做出让杰西觉得牠真的听得懂的反应。
但是,光却不太听杰西的话。牠会让杰西撒娇,感觉很像母亲在保护小孩,不过无论杰西拜托牠什么,牠都不会像亚卢那样听话。只是一直用看孩子似的目光看着杰西。
光和埃格这种成兽们会遵从的只有母亲,接下来就是艾萨儿教导师长。光牠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艾萨儿教导师长,到了现在,虽然艾萨儿教导师长一弹奏竖琴,牠们都会好好响应。不 过,艾萨儿教导师长对牠们说话的时候,牠们还是不会有反应。
王兽们的听力很好,如果是母亲的声音,即使在很远的地方牠们也能听得出来。对牠们来 说,母亲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看见这样子的牠们,杰西莫名地觉得他们好像一个很大的家族。 母亲是大家长,王兽们都是小孩,而自己一定是老幺的身分吧。

好早以前,杰西和母亲一起在河岸吃便当时,当他说出「我想成为王兽使」的时候母亲脸色 大变的原因,他现在已经懂了。王兽不是道具,「使用」王兽这种说法,真的很讨厌。
杰西经常听到守护兵叔叔,或是卡萨鲁姆的男性工作人员用充满尊敬的口吻说母亲是「很厉 害的王兽使」,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好的字眼,才会脱口而出,不过到了现在,当杰西听到 他们叫母亲王兽使的时候,愤怒的感觉就会出现在他心底。
王兽是自尊心很高的野兽——不,其实不管什么野兽,说不定自尊心都很高。或许根本没有 那种可以让人类擅自看成可以当道具使用的生物。
在母亲指导自己学业的那段期间,母亲在某天晚上告诉自己有关斗蛇的事,直到现在杰西都 无法忘怀。斗蛇好像会发出呼哨似的声音叫唤彼此。而在同类死亡的时候,牠们也会发出凭吊的 吹哨声。
杰西一直都只觉得斗蛇是一种凶狠挣择的野兽,可是自从听了这个说明后,他完全把斗蛇想 成另外一种生物了,而且从此之后,他也不停地央求母亲多告诉自己一些斗蛇的事。
讲解斗蛇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很复杂的表情。其实,母亲应该也不希望斗蛇成为 战斗的工具吧。但是,这个王国是靠着斗蛇军的保护,才能防止外敌侵略的……被用来使役的马、 牛;被养来吃的动物;被当作战斗工具的斗蛇。不管是什么野兽,都成为人使用的道真。母亲也 正在训练着迟早得上战场的王兽。
莫可奈何以及不愿屈服的想法,一大堆事情在杰西的心中翻来覆去,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 何是好,只能一边看着母亲做的事,一边继续思考。
真王陛下在想什么呢?
真王陛下是一个美丽的人,感觉有点梦幻,侧脸总是带着深深的忧郁。虽然知道是真王陛下命令妈妈训练王兽的,可是,真王陛下看着王兽的目光却带着忠贞不二的神色,让杰西很喜欢她。
真王陛下一定也很喜欢王兽的高度自尊。
(什么时候大家才会响应真王陛下弹的竖琴呢?)
拚命对王兽们说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真王陛下好可怜,杰西这几天一直期望着王兽们会稍微露出和真王陛下亲近的态度。
就在杰西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看着母亲和真王陛下的训练时,一天的时间总是在一瞬间就结束了。然而,今天的状况却和往常不同。平常,母亲总是会在太阳再爬高一点的时候带着真王陛下来草原,可是今天早上,她们却在晨雾未散的时候就来了。
昨天晚上,母亲几乎彻夜没睡,她很晚回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出门了。
(一定是亚卢姊姊发生了什么事 ……)
杰西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在母亲去迎接真王陛下时,早一步爬上了亚卢所在的新放牧场。 天方破晓,亚卢就已经离开王兽舍了,搞不好牠整个晚上都待在王兽舍外。
群山棱线染上了淡紫色,天空也开始出现淡淡的颜色。看起来只像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的亚 卢,终于出现在东升的太阳光下时,杰西倒抽了一口气。
亚卢的胸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

牠稍微张开了翅膀,伸长脖子,专注地闻着风的味道。更前面一点,则是同样张着翅膀、嗅 着风的气味的年轻公王兽——乌卡尔。
(亚卢姊姊 )
杰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可以感觉到亚卢和乌卡尔之间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紧张 厂,就好像绷紧的线一样。
在距离对方很远的地方相互伸长脖子、闻着乘风飘来的气味的王兽们,看起来就跟杰西从出 生看到现在的王兽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母亲带着真王陛下走了过来,当她们站到接近杰西躲藏的森林边缘时,两个人便目不转睛地 看着两只王兽。
缓缓流动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在晨光的照耀下,草原上的花鲜明可见。这时,母亲 迅速地指向亚卢。杰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亚卢,发现牠胸前的颜色已经从淡红色变为喷血般的 鲜红色了。
就在这一刻,乌卡尔猛然抬起下巴,对着天空发出了「噜噜噜噜」的叫声。彷佛在回应牠似 的,亚卢也对着天空发出了「喂喂喂喂」的高亢鸣叫。
两只王兽几乎在同时伸开了巨大的翅膀,飞上天空!
宛如要遮住刚升上的旭日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变成一点,无比相爱似的用脖子相互交缠。
牠们撞上、分开,又再次撞在一起,让激烈的冲动颤动身躯,最后,乌卡尔覆上了亚卢的背。
杰西呆呆地仰望着这一幕。
7 亚卢交配
「结合了……」赛米雅喃喃说道,她无法抑制声音中的颤抖。 「终于飞起来了。啊,多么美丽!」
彷佛在寻求同意一般,赛米雅转过头,却吓了一跳——因为仰望着王兽们的艾琳眼中,浮现了泪水。
「对妳来说,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吧?」 艾琳对赛米雅点点头。
亚卢终于为了成双成对而飞起来了,终于踏出走向拥有自己家族的成兽的一步了。
就算这一步和实现大规模的王兽部队有关,艾琳现在只是单纯地为了亚卢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感到喜悦。
亚卢衍乌卡尔的交配结束之后,慢慢地飞下来。乌卡尔靠在懒洋洋地降落草地上的亚卢身边,一边从胸膛中发出「咕、咕」的小声音,一边舔着亚卢胸口的毛。
看着牠们的模样,艾琳喃喃说道 .:「亚卢终于可以从父母亲的庇护下解脱了。」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琳用平静的口吻说:「亚卢今年就满十七岁了,如果是野生王兽,只要到了四岁就可以飞翔交配、产子,可是花了好几倍的时间,亚卢的性征还是一直没有成熟。

「大概是因为亚卢一直处于光和埃格的孩子的地位吧。离开父母,才让亚卢好不容易成为成兽 了。」
赛米雅「喔」了一声,说道 :「妳在请愿书上写到要拓宽放牧场,以利增加王兽,就是这个 意思吗?妳说妳想建独立的地方,让光和埃格的孩子们离开父母……」
艾琳低下头,说:「考虑可能发生不测的状况,送给您的信上没办法写得很详细,只能用暧 眛的方式表达,非常抱歉。」
「没有必要低下头,那是理所当然的担心。可是,没想到把父母和孩子放在同一个放牧场 里,竟然会妨碍繁殖,居然会有这种事。」
艾琳点头。「这只不过是假设,但是关于亲子在同一个放牧场里会妨碍孩子的性征成熟这一 点,我注意到两个原因。」
「两个?」
「是的,一个是为了避免和父母交配,父亲埃格发情的时候,要是亚卢也跟着发情,就有可能 发生父亲和女儿交配的状况,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亲子同在一个巢里的期间,孩子或许就会变得不会成熟。」
赛米雅眨眨眼睛,接着脸红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见这副表情,艾琳不假思索地道歉。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露骨了。」
赛米雅苦笑。「不用在意,那第二个呢?」
艾琳把视线移向亚卢。「男外一个原因,我认为是为了避免争斗。」
「避免争斗?」
「是的,孩子一且独立,就会交配生小孩,还得确保为了生存的必要地盘才行。在卡萨鲁姆这种狭窄的放牧场里,那是无法实现的。」
「当许多王兽只能在同一个放牧场里活动的时候,牠们不会为了减少数量而互相残杀,而 是会以一对夫妻为顶点,其他的王兽则全变成牠们的小孩生存下去,选择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形式——我想有可能是这样。」
「妳是说……野兽会想到这种事?」 赛米雅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艾琳继续看着亚卢牠们,回答:「与其说是想,不如说牠们本来就是这样。在生物之中,做 这种选择并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我小时候很亲近的蜜蜂也会为了让更多蜜蜂在狭窄的巢里生存, 而以女王为顶点组成一个家族。
「那种统合状态一丝不紊到令人毛骨慷然的地步……女王蜂的存在是压倒性的,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的事故导致女王蜂死掉,蜂巢里的蜜蜂全都会像失去了生命的核心一般,全都开始不安。 牠们已经陷入极度的困惑中,我也曾经看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群龙无首的族群。」
「那正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模样。看到同是雌性,却绝对不会独立生子、永远是母亲的女儿的蜜蜂们,让当时的我觉得很恐怖。」
赛米雅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听着艾琳的话,她的双颊变得苍白,下巴的线条锐利地浮现。
看着亚卢牠们的艾琳没有注意到赛米雅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一个巢里有多数个体生活的时候,父母的身边就会像这样,拥有压倒性数量的孩子默默地 跟随,这样的形式才会导向安定。」
「王兽们也是,如果只是不让父亲和女儿,或是母亲和儿子配成一对这个理由,就能导致牠 们不交配飞翔的话,连乌卡尔那种野生幼王兽都不会性征成熟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艾琳闭上嘴巴,就只剩下风吹过草的声音和亚卢与乌卡尔相互爱抚的声音。
「如果父母具有压倒性,」赛米雅突然说道:「多数的孩子就能安稳地生活,这种形式就能 带来安定,对吧?」
艾琳叹了一口气,说道:「以被关在一个巢里生活的蜜蜂来说,大概是这样。但是,王兽 应该完全不正常了吧。王兽猎人欧莱姆看见亚卢牠们之后说:那些家伙已经没办法在野外生活 了。」
看着一面轻轻发出「咕、咕」声,一面舔着彼此的毛的年轻王兽,艾琳感觉到一股哀伤在胸 口扩散。
「我也这么认为,在放牧场上生活让所有的王兽都一直像小孩子一样,就算牠们交配飞翔、 生下小王兽,还是没办法完全独立,因为一直都是我们在喂牠们吃饲料。
「在这里长大的牠们不知道捕获猎物的方法,也不知道该如何赢得和其他王兽的竞争,存活下 去。回到没有人保护牠们的野外,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必须和袭击而来的野生王兽对峙,牠们能存 活下来吗?」
在不知不觉间高高升起的太阳,温柔地照亮了两只王兽的毛。
赛米雅默默地看着王兽,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喃喃说道 :「对牠们来说,在这里生活比较幸福吗?」
艾琳把脸转向赛米雅。她犹豫了一瞬间,不过还是铁了心似的开口说 :「不好意思 ……」
「如果是反对意见的话,直说无妨,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赛米雅的嘴角牵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艾琳点点头。
「我认为幸福这个字眼,是一张过大的网。这个字眼或许可以包住很多东西,但也可以藏住很多东西,可是即使如此,只要包起来,就可以安心了……」
艾琳继续说道:「对王兽来说什么才是幸福?能够判断的只有王兽吧!我认为用幸福这个字眼来合理化自己做的事情,是很可怕的。」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妳真是个严苛的人呢。」虽然脸上挂着苦笑,赛米雅的眼中还是蕴含着强烈的光芒。「只不过,我站在一定得决定什么样的形式会对其他人来说最幸福的立场喔!我必须一直在 心中描绘着王国、国民的幸福形式,因为我是引导许多孩子的家长。」
听到这番话,艾琳便将目光从赛米雅脸上移开,望向王兽们所在的方向。 赛米雅催促地说:「怎么了?别在意,说出来吧。」
「我在想,真王陛下的祖先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艾琳露出了一个寂寥的笑容。
羽虫和蝴蝶开始从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草丛中飞舞起来。

「从诸神之山来到这块土地,试图统整、领导混乱的人们时,王祖杰的眼中,或许会把这块 土地上的人们看成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幸福的孩子们吧。」
春光让赛米雅瞇起了眼睛,她眺望着飞舞的蝴蝶。
艾琳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每当看见王兽和斗蛇,我就会思考为什么王祖杰会选择不对人 们多做说明,只制定了要他们遵守的规范。王祖是不是觉得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无法像,自己一样 做出判断呢?还是王祖从自己的经验得知,有些事情是不亲眼看见,人类就不会知道的呢?」
艾琳一闭上嘴巴,赛米雅便立刻看着艾琳。
「妳到现在还是对让王兽飞上战场一事厂到不安吧?」
艾琳没有回答,不过赛米雅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对吧?因为妳拒绝让士兵骑王兽,只打 算靠一己之力操纵牠们。」
「陛下……」
「不用说,妳觉得我会不知道妳的想法吗?这几天,跟妳学习『操者之技』的初步技巧之后, 我就清楚了解了。那种技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就算能够学会技术,要和王兽们混熟、 让牠们敞开心门,也需要花费非常长的时间。」
苦笑浮现在赛米雅的嘴唇上。
「妳明明知道,还是把知识传授给我了呢。非得让王兽们飞上天的日子,会在不久的将来造 访。那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让牠们飞起来,换作艾萨儿教导师长的话,或许有可能做得到,可 是,妳大概打算以她太过高龄为理由,不让她上战场吧。」
赛米雅凝视着艾琳,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妳就打算这么做,然后自己一个人为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对吧?」
风轻轻地吹起艾琳的头发,艾琳避开了赛米雅的视线,凝视着原野。
「虽然我觉得王兽的幸福只有王兽才知道,」艾琳小声地说:「但是如果真的如同雾之民流 传下来的说法,会引发野兽和人类都死亡的灾难,那对王兽来说,就是不幸吧……倘若真是这样,毫无疑问地,我就是把牠们引导向不幸的人。」
赛米雅摇摇头。
「这么做,妳就可以拯救这个王国的人民喔。」
艾琳继续凝视着原野,说:「或许是这样,可是,王兽们根本跟这一切毫不相关。」
两个人沉默地眺望着王兽们一会儿,最后,赛米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会发生那么惨的事吗?我一直觉得那个雾之民的传说只是为了避免战争的训话而已。」
艾琳露出茫然的表情,看着王兽。
「我很在意……」艾琳小声说道:「特滋水。无论是王祖杰还是下一任真王陛下,以及收来招来的阿玛索尔伯爵的祖先,大家都使用了特滋水,小心不让王兽或是斗蛇在人为操作下增加。这是为什么呢?」
赛米雅皱起眉头。
「就是为了不要增加呀!我想妳应该这么说过。」

「是的。但是,斗蛇用卵、王兽则靠着把小王兽带来养育,结果也是增加。的确,增加的 速度会比较慢,不过并不代表没有增加。这种事情,您的祖先应该都知道才对。可是又是为什么 呢?」
忽地,艾琳的脸上浮现出嫌恶的神色。
「特滋水会扭曲野兽,扭曲野兽的性征成熟,让王兽不会发惰,永远都是懒惰、优闲生活的 小孩子。要是『牙』的性征成熟,特滋水就会让牠们怀着卵直接死掉。为什么他们要做到这种程 度,只为了抑制野兽的生殖吗?」
彷佛要压抑住激情一般,艾琳紧紧地咬住牙关。可是一拥而上的怒火,还是迟迟不肯退去。
「我的母亲,」艾琳硬挤出来声音说道:「因为保守这个秘密规定而死,选择沉默接受处刑的道路。但是,我却选择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没办法在知道会扭曲生物生态的情况下,让牠们吃药。那么,您不觉得亲自出面承受结 果,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也有迷惘。承受我造成的结果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而已。要是引发了王祖杰所惧怕的灾难,战场上的士兵们、斗蛇和王兽们应该也都会惨死。」
赛米雅露出苦笑。
「不用烦恼也无妨,因为要负这个责任的人不是妳,而是我。」
艾琳摇头道:「责任所在并不是问题,对于被杀死的人和野兽来说,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挽回什 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凄绝的光芒在赛米雅的眼中浮现。
「但是,下达『为了多数人民的安宁,请献上自己的性命』的命令是国王的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不让士兵白死。」
云层流动,影子落在赛米雅脸上的一瞬间,那条影子彷佛滑行一般地消失之后,她白宫的脸颊美丽地浮现。
艾琳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张脸上窥见了她的祖先。那个把人的生命、野兽的生命、王国的存亡都靠自己一个人的度量调动的女人的影子,那个只为了人民的安宁而生的人的身姿。
就站在艾琳身边的赛米雅,这个时候看起来却好遥远。
赛米雅喃喃自语般说道:「就像妳选择了和令堂不同的道路一样,我也希望能够打破我的祖 先的封印,因为我认为,那就是不让士兵白死的最好办法。但是…… 」那张脸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继续说:
「要是妳担心的灾难发生了,我大概就会成为让王国走错路的真王,留在后世人们的记忆里吧。」
在那个声音的深处,艾琳听到了些许的颤抖。就像面具歪了似的,杰的影子消失了,苦恼的神色浮现在那张白宫的脸上。
8 母亲的纪录
回到家的时候,杰西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来。守护兵替他开门之后,还对他说了什 么,不过他却觉得自己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雾的男一头传来似的。
把手伸向后方,关上了自家的房门之后,杰西穿过土间走上客厅,独自驻足在空矗立人的火炉间,听着不停重复地在耳朵深处响起的话。
——妳打算一个人为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对吧?
真王陛下的话,以及母亲回答时的表情。在树荫下听到的所有话不断地在杰西心中盘旋,令他好痛苦。
两个人的谈话之中,有很多东西杰西都听不懂,可是却彷佛有黑云卷起般的不安,在他心头 扩散,最后,这股不安出现了清楚的形状。
杰西用无神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母亲平常坐的地方。
(妈妈,打算死……)
在此之前,一直有一件事情让杰西觉得很在意。训练光和埃格、亚卢牠们上战场这件事,母 亲一直都很排斥。
王兽很强壮,所以不管碰到什么敌人大概都不会输,可是只要一想象亚卢和光在人的头顶上 飞舞,把人咬死的光景,杰西就对母亲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原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朋友们都说:「反正是杀敌人,有什么关系。」
但是,那是因为大家都没看过王兽生气地翻出撩牙的瞬间,不晓得那有多骇人。只要回想起 对着母亲猛地露出撩牙的那张脸——把扫帚咬得稀烂的光的那张脸,杰西直到现在都还会浑身发抖。
一想到如果那不是扫帚而是人,杰西就有一种肚子里的东西全翻搅在一起的感觉。
而且,不管王兽有多强壮,要是被一大群斗蛇和拿着弓箭的敌军包围,还是有可能被杀死。
母亲做的,是非常有可能把王兽送上死地的残酷训练。
看着王兽的时候,母亲的侧脸总是会浮现痛苦的表情。每当看见那副表情,杰西就会觉得:啊,妈妈果然还是不愿意这么做啊。
可是,母亲还是没有终止训练,也不曾在人前露出那副哀伤的表情。
这些挂记在杰西心中的事情,全都在他听到真王陛下那番话的瞬间变成具体的形状,贯穿他的胸膛。
是吗,原来母亲打算去死,她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做为自己让光牠们遇上这种惨事的补偿……
(但是,为什么 ……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不懂的事情在胸口绕成了漩涡,让杰西好难受。

他在火炉边坐下来,抱着膝盖,寂寞的感觉也跟着出现在他心头。
战争一开始,父亲和母亲都会不见,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泪水涌了上来,杰西把脸 靠在膝盖上,一面闻着膝盖的味道,一面哭泣。
他已经忍耐潜藏在心底的寂寞好久好久了,居住在镇上的时光,有时候甚至会让他觉得像一 场梦。
父亲制作柜子的背影、刚倒下来的木头的味道、从邻居家飘来的煮饭香味、朋友们遥远的声 音,还有把砧板放在汲水场角落切菜的母亲的背影……这些东西都让杰西怀念得不得了。
杰西原本以为,和拉萨的战争结束之后,父亲会回来,他们就可以回去过那种日子,可是, 他们可能永远无法那样生活了。
泪水弄湿了膝盖。
父亲和母亲都会去很远的地方,杰西觉得彷佛看见了他们留下自己,各自朝遥远的地方走去 的背影。
杰西紧咬牙关。
他们两个人都太过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甚至都没有 想过自己被留下来的心情!
吁——杰西吐了一口气,胡乱地把眼泪抹掉。
忽然,某种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搂住了他,不管是茶杯还是什么都好,他只想不顾一切地把 东西砸在墙壁上,听听那碎裂四散的声音。可是如果这么做,守护兵叔叔一定会紧张地跑进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吧。杰西一点见都不想跟他们解释,也不想听他们说教。
杰西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环顾空荡荡的房间,突然,他看见母亲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平常,母亲房间的门总是关得很紧,今天却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
母亲凌晨出门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怕关门的声音吵醒杰西,才会留下这条门缝的吧。
杰西茫茫然地看着从那条细细的门缝看到房间内部。在镇上的家里时,母亲经常在火炉旁边写东西。
每当杰西爬上母亲的背,从脖子和后背偷看的时候,母亲都会笑着说:「你好重,快下来。」
「妈妈在做什么?」
杰西这么问完,母亲便说:「妈妈在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喔。」并教了杰西那种有趣文字的写法和读法。
但是,自从搬到这个家里之后,母亲就不再在火炉旁边写东西了。她总是躲在那间房间里,调查、写着些什么东西直到好晚。
就算杰西问母亲:「妳在写什么?」
母亲也只是露出微笑,从来不好好回答他。
杰西站了起来,他绕过火炉边,把手放在母亲的房门上。他的心跳加快。
不能做这种事情——这个声音在杰西的耳朵深处响起,不过,杰西还是用力地闭紧嘴唇,不顾一切地拉开门。
白天的亮光让小小的书桌和书架朦朦胧胧地浮现,书架上摆满了书,放不下的书则全都迭在地上,书桌上放着只用手绑起来的厚厚的纸惘。
距离母亲回来还有好一段时间,杰西不自觉地蹋手摄脚地走到书桌旁,压抑着良心不安的情 绪,翻开了纸惘。最上面的五本全都是写了斗蛇或是王兽生态的纪录,翻开下面的纸姻时,杰西 在学舍学过的反向文字,跳进了他的眼里。
(是简体镜面文字…… )
小时候母亲教过自己,看到这种文字的瞬间,杰西大吃一惊。那个时候,他以为这种文字只 是好玩的游戏而己,可是到了现在,他却强烈地觉得这种文字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原来如此,妈妈是为了不要让别人看懂,才用这种文字写的!) 既然都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杰西就无法阻止自己了。
杰西快步冲回客厅,拿了放在柜子上的手镜。接着,他把手镜放在文章的旁边,开始拚命地 看着母亲写的文字。
直到钟声传来,杰西才吓得弹起来,从纪录中抬起脸。不知不觉间,周闇已经被黄昏的阳光 包闻了,他沉浸在阅读母亲的纪录时,午餐时间和午休时间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杰西赶紧把被自己看得散散乱乱的纪录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轻轻地将门关到刚才留着缝隙 的状态,回到有火炉的房间去。
在因为夕暮而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杰西在火炉旁边跪下,一边用火错把理在灰烬里的火种 翻出来,一边茫茫然地回想着刚才看过的纪录,感觉好像从一趟长途旅行中回来一样。
早上回到这间房间时的悲伤和愤怒已经沉到心底,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沉重的感情压上了杰西的胸口。
用简体镜面文字撰写的纪录上,写了杰西从来不晓得的母亲的过去、祖母和祖母的民族、真王陛下和他们的关系,以及王兽和斗蛇的事等母亲一路走来的所有日子。
母亲在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和她的母亲生离死别的这件事,还有母亲如何和光心意相通的,这些东西都不停地在杰西的脑海中打转,让他好痛苦。
母亲继承了雾之民血脉的这件事,杰西曾经听某个人说过。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沉重得令他颤栗,并拍打着他的内心。

自己和真王陛下一样,继承了来自诸神之山另一头的人的血脉,拥有绿色瞳孔的母亲的祖先,就 是最初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将门蛇用于战门的人,真王陛下的祖先也不是神明,只是在诸神之山另一头 饲养王兽的人们而已。即使到了现在,诸神之山的某处仍然留有绿瞳之民生活的「遗民的山谷」。

母亲写道,她很想去寻找那个山谷。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金瞳之民」王祖杰和绿瞳之民应该是敌人,为什么会成为互相体谅、 互相合作的关系呢?为什么不能让王兽和斗蛇战门?……只要去了那个山谷,或许这些答案都能明暸了。


读到母亲强烈地想去寻找山谷,但是却放弃前去的原因时,杰西才第一次清楚了解,包围着他们的东西有多么巨大。
纪录只写到前天,不过在看的时候,杰西却觉得自己好像和母亲一起走了过来。看着那些纪 录的时候,有一些好早以前的回忆也被勾了出来。
那是多早以前呢?他们还住在镇上,而且记忆中还有蝉鸣,所以应该是夏天吧。杰西被父母 亲带到好远的深山里去旅行。
他汗流泪背地爬着山,然后一望无际的花田便不经意地跃然眼前,花朵繁茂得让杰西眼前一 亮。好香!他开心地欢呼奔跑,在花中躺下之后,母亲便走了过来,和他一起躺在花里,两个人 手牵着手看着澄净的蓝天。
这个时候,泪水从母亲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看着青空中的浮云,母亲平静地流着眼泪。 杰西惊讶地问:怎么了?
结果父亲便把他抱了起来,杰西被摇来摇去、被搔痒,又叫又笑的,结果母亲也坐了起来,
跟着父亲搔他痒,害得他笑得东倒西歪,难过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
看过母亲写的东西之后,杰西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当时母亲为什么会流泪了。 母亲写道,小时候,每到夏天,约翰叔叔就会带她到那片花田的夏季小屋去。
对于救了濒死的母亲、又小心翼翼地把母亲养大的约翰叔叔,却在母亲还来不及报恩的时候 就过世了,令母亲无限戚概。她很想让约翰叔叔看看自己长大成人、幸福地活着的模样。
那个时候,抬头看着夏季天空的母亲或许在对那个名叫约翰的叔叔说话,或许母亲想要让约翰叔叔看看自己的家人吧。
知道了自己一直不明白的母亲度过的日子后,杰西还是小孩子时的那些回忆片段,现在看来也具有和过去不同的意义了。
(那些纪录……)
杰西突然想道。
(可能是为了我写的!)
就算自己突然死掉了,也能让杰西知道事情原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果然,母亲真的打算去死。
杰西彷佛觉得母亲的手温柔地摸过自己的头发。 灰烬中的火焰变得朦胧,杰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9 让欧奇瓦飞起来
真王离开卡萨鲁姆的日子,从凌晨开始就下着绵绵细雨,这是宣告春天结束的雨,等雨停之 后,天空就会变成夏天的颜色。
赛米雅预定在中午之前离开,马车也都准备好了,不过赛米雅却带着一副离情依依的样子巡视王兽舍,和王兽们道别。最后造访光的王兽舍时,赛米雅抬头看着在微暗的王兽舍里昏昏欲睡的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妳最终还是不愿意响应我的声音呢。」
大概是听到赛米雅的喃喃自语了吧,光的耳朵稍微动了一下,不过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赛米雅回头看着在后面一点的地方待命的艾琳。
「光愿意响应我的日子,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降临呢?」 艾琳露出微笑,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听完这句话,赛米雅露出苦笑。
「妳回答得还真是果断呢,有什么根据吗?」
「有。您没有发觉吗?和真王陛下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比起来,光牠们的样子不一样了。」 赛米雅眨眨眼睛,眺望着王兽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声催眠,牠们全都发出轩声在睡觉。
就在赛米雅看着牠们的模样时,微笑缓缓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对呀,是不一样呢。一开始我来这里的时候,大家全都用发光的眼睛瞪着我,发出低鸣 ……」
不管来王兽舍几天,每当赛米雅一个人接近的时候,王兽们就会翅膀微张,一边低鸣、一边 瞪视着她。
(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低鸣的呢?)
这个变化真的很自然,赛米雅根本回想不起来王兽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威吓自己的。可 是,牠们确实在赛米雅来访的时候,不再威吓她了,而且,现在牠们都在自己面前舒服地睡觉。
一股温暖的感觉在胸口扩散,让赛米雅闭紧了嘴唇。
她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巨犬的野兽,然后对着艾琳转过头。
「王兽真是非常卓越的野兽呢。即便牠们像这样在睡觉,牠们的力量还是强烈压迫而来。」
「是。」
「能够自在地操纵王兽,感觉应该非常棒吧。」
赛米雅的眼底浮现光芒。
艾琳惊讶地暂时说不出话来,她凝视着赛米雅。
「说实话……」艾琳将视线移向光,说道:「感觉好得令人害怕,尤其是骑在光背上在天空飞翔,看见王兽们全都因为竖琴的声音而同时转换方向的时候,我总是会感到一阵颤栗。」
把目光移回赛米雅身上后,艾琳平静地说:「因为强大的东西随着自己的心意动作,感觉当然是好得不得了,但是 ……」
艾琳吸了一口气,把接下来的话吐了出来。
「下一瞬间,我就觉得很恐惧,让腹部深处收缩的恐惧会涌上来,不停地发抖,有时候在颤抖稍微平复一点之前,我甚至还会无法弹奏竖琴。」
赛米雅挑起眉毛。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艾琳一边思考,一边喃喃说道:「大概是我感受到,这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吧…… 赛米雅陆下,您会滑雪吗?」

赛米雅摇摇头。
「那骑马呢?」
「骑马我有在学。」
「那么,我想您应该就会了解了,一开始学骑马,在骑到某一个程度以前,感觉是不错, 可是下一瞬间,您是不是就会突然感到恐惧呢?速度不停地超过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再这样下 去,究竟会怎么样——您是否感受过这种胆怯、这种恐惧呢?」
「我能够理解。」赛米雅深深地点点头。
大概是回想起什么了吧,赛米雅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孩提时代,有一匹很乖的马。那匹马很听我的话,所以我也很得意,想要吓吓其他骑马侍 卫,于是就突然驰骋起来。结果,那匹马大概是想要响应我的心意,便以非常快的速度跑起来, 结果我吓得半死,光是紧紧抓住就得用尽全力了……」
说到一半,赛米雅抬头看着光,说道:「对呀,我懂妳要表达的意思了。」
赛米雅一闭上嘴巴,就只剩下敲打屋顶的雨声和王兽们的轩声充满整栋王兽舍。
「我一直……」赛米雅继续仰望着光,突兀地悄声说道 :「觉得很可怕。打从妳跑来找我, 告诉我祖先的事情开始,从我知道自己不是神明,而是人类的时候起。」
说在嘴巴里的那个声音非常低沉,几乎就像是自一言用自语。
「那种做的事情不符合自己身分的感觉一直都在我心底,苦恼着我。」
赛米雅缓缓地把脸转向艾琳,平静地说:「可是,和妳重逢的时候……当妳告诉我祖先杰的事情时,我突然注意到了!杰知道自己是人类,不过还是成就了那么多事。
「我一直认为杰比我坚强得多,不过也是在同时听到妳的话的。妳那时候说过吧?『走投无路的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强弱可言了』。」
「我说过这种话吗?」
赛米雅苦笑。
「说过喔,我记得很清楚。」
赛米雅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艾琳,说:「我是很脆弱的人,可是,我已经不会再用自己的身分当作逃避的借口了。等到时机来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你们飞到敌人的头上。但是……」
赛米雅扭曲着脸,对着艾琳转过头。
「我觉得很遗憾,如果知识能好好传承给我的话——要是我知道送王兽上战场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岚到如此不安了!」
艾琳朝着颤抖着纤细的肩膀的赛米雅走近一步,轻轻地摸了她的手。不习惯被人触摸的赛米雅稍微睁大了眼睛,一会儿之后,她也轻轻施力握住触碰着自己的指尖。
「我也是……」艾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作过好几次梦,梦到我变成了欧奇瓦,飞上天 空,并降落在『遗民的山谷』。在那里,绿色瞳孔的人和金色瞳孔的人一起生活,我拚命地问他 们,要是让王兽飞上天,会发生什么事?希望他们告诉我真相。」
赛米雅眨眨眼睛。
「欧奇瓦?为什么是欧奇瓦呢?」

艾琳用指尖擦去泪水。
「我在尤哈•阿玛索尔伯爵的公馆读到的古老日记,之前跟您提过吧?」
「嗯。」
「那本日记的开头,就出现了这段话——在春寒料峭的残雪时节,欧奇瓦飞舞而来。」 艾琳用温柔的口吻,念出了那段烙印在自己心里的话。
「上面写道,这是为了安慰那个因为低地人们的迷失而心痛、重新挑起重担的女孩而开始的 传书。王祖杰和『遗民』会把书信放进欧奇瓦的脚环中 ——」
在艾琳说话的时候,赛米雅的脸色变了,所以艾琳没把话说完。
「您怎么了。」
赛米雅用力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没想到那个『欧奇瓦的飞翔』竟然有这样子的由来……」
「咦?」
「直到现在,欧奇瓦还是在飞翔喔!新年破晓的瞬间,真王就会亲手让欧奇瓦飞向诸神之 山,这个仪式每年都会进行喔。」赛米雅注视着艾琳。
艾琳呆呆地微张着嘴巴,看着赛米雅。
「在脚环里塞进写了『祝福』的纸,让欧奇瓦飞走的话,牠还是会回来喔。我是听说,把真王的问候送到位在诸神之山的故乡去,并接受神明送回来的祝福,就可以让全世界都变幸福,可 是没想到居然有那样的由来。」
艾琳用着彷佛被人抱住喉喻的声音询问 :「回信上写了什么呢?」
赛米雅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是同一张纸再被送回来而已,不过……」
由于赛米雅欲言又止,艾琳便用眼神催促她说下去。
赛米雅一面露出苦笑,一面说:「一打开那张纸呀,花香就会扑鼻而来喔!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那是神明的味道。」
(花香!)
艾琳觉得好像一道小小的光芒闪过眼睛深处。
「怎么了?」
被赛米雅一间,艾琳遂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搞不好,那只欧奇瓦现在还是会飞去『遗民』那里。」
「妳说什么?」赛米雅挑起眉毛。
「家母的日记里有写到,『遗民』居住的山谷有花的香味。」 两个人看着彼此好一阵子,最后,赛米雅笑着摇摇头。
「会有……会有这种事吗?」 艾琳也露出了苦笑。
「说得也是,可能只是巧合,但是……」
赛米雅立刻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嗯。就算机会只有万分之一,还是有尝试的价值。等我回到宫里,就再写信让欧奇瓦飞飞看吧!」
真王赛米雅做了还会找机会再来的约定之后,便回去王宫了。
回到宫中以后,赛米雅立刻把和艾琳一起写的询问书信交给欧奇瓦,让牠送到诸神之山去, 不过后来飞回来的欧奇瓦脚环中,还是塞着同一封信。
然而,一打开那封信,就能闻到些微的花香。
一定是欧奇瓦在诸神之山的某个百花盛开的山谷里休息了一下之后,才折回来的关系吧。
神明的回答,就是这样——赛米雅这么觉得。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7:16 编辑


第八章 离别

1 欧丽的决心
那一年的夏天很冷。
往年,宣告春天结束之后就应该立刻停止的那场雨,一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真王领地的人们全都一脸阴霾地仰望着天空,诅咒着乌云。
再过不久就能结实收成的麦,也被绵绵长雨影响,今年别说收获了,搞不好连明年的种子都 采不到,于是农民们便纷纷向各地的领主提出减税的请求。长雨最后还为大公领地带来了一个寒 冷的夏天,支撑这个王国人民的生活的稻作区处处都传出歉收的消息。
如果这只是久远的寒害,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可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寒害和病虫害 已经袭击过国土无数次,不管是哪块领地的国安积粮都所剩无几了。
无论是真王领地还是大公领地等拥有领地的领主们,全都为了税收问题伤透脑筋,如果按照往年课税,就会出现饿死的人民。
可是如果减税,跟商队都市购买谷物的资金就不够了。
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领主造访王宫,说明这些棘手状况,真王和大公也都只能过着连睡觉 时间都没有的日子。
舒南轻轻地把手放在赛米雅肩上,深锁着眉头陷入沉思中的赛米雅露出惊讶的面容,抬头看着丈夫。
「过分投入心思不太好,妳要不要休息一下?要是身为真王的妳病倒了,会让人民惊惶失措 的。」
赛米雅露出苦笑,轻轻地摸过刚才正在看的文件。
「我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这些数字还是会在眼皮中浮现。」
那是官僚们熬夜做出来的电子表格,上面记载着为了这种年度,官僚们储蓄的资金和财宝的余 额,以及各地领主献上的贡品和税金,还有为了不让人民挨饿,可能必须从异国谷物商人那里买的谷物估计量。
东方和南方的各个王国都是丰收,而从东方的商队都市听说大歉收的传闻之后,谷物商人们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造访这个王国。如果真王跟他们购买,再提供给市场的话,人民就不会挨饿——假使他们有购买送来的谷物的资金的话。倘若把王宫的储蓄用在这里,明年如果再度歉收,就要见底了,状况非常不乐观。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还是告诉领主们,今年就只要把关税收入的一部分当成贡品,献给王宫吧。」
以交易物品获取关税为收入的真王领地贵族们,和大公领地的领主们,会从进口谷物中课 税。今年,这部分的税收应该会增加,只要下令把增加的部分献给真王,就能摆脱这个窘境了。
可是,舒南摇了摇头。
「不该那么做,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为了留下今后用的积蓄而照旧跟人民课税吧。买得起流入市场的谷物的人民还好,那些因为歉收而苦不堪言的人民再被课税,就会连谷物都买不起了。而且 ……」
看着欲言又止的丈夫,赛米雅露出了苦笑。
「要是用这种形式欠贵族们人情,真王的威信就真的荡然无存了吧。」
无论是漫长的雨还是寒冷的夏天,人民都能从其中听到神明的声音。那个声音说着:你们的 王国已经不再是值得受眷顾的王国了。还说着: 被一个只是一般男人的大公站污的真王,已经不再是高洁的神明了。
赛米雅惨败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做的改变所带来的动荡,得由我们自己终止。孩子们在更强烈的动荡中,一定会更痛 苦的。」
女儿尤米雅没有金色的瞳孔,在拥有和大公一样眼睛的尤米雅当上真王时,为了让她能笔直 地看着人民说话,自己现在就得把根基扎好才行。
赛米雅喃喃说道:「倘若照亮了我的诸神光辉被遮住,我就只能靠自己发光了。对吧,亲爱 的?」
舒南摸着看来好像随时会病倒的瘦弱妻子,悄声呢喃:「是啊,可是,妳不是一个人。就算 诸神的光芒被遮蔽了,我们人类的想望也一定会支持妳,让妳发光的。」这么说着的同时,舒南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米雅。
舒南的眼中浮现了在思考、犹豫什么的光芒,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妳睡不着,再让我说一些政治的话题也无妨吧?」
宝来雅眩眨眼睛。
「当然啰,亲爱的。」
舒南点点头,把桌上的钟拿了过来,大声摇响。
舒南对着打开门走进来的侍者说:「立刻叫欧丽到这里来。」
即便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前来的欧丽仍旧穿着正式服装。往常的活泼气息躲进了影子里,她 的眼里散发出某种忧愁的神色。
赛米雅看见欧丽的表情之后,忧心仲仲地看向丈夫。
「亲爱的,该不会是……」
舒南对着赛米雅点点头,接着重新转身面对欧丽。
「妳的决定,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吗?」 欧丽点头。
「没有改变,哥哥,麻烦你,请尽快进行我和塔罗贾王子的联姻。」
看着妹妹那有如紧绷的线一般的面容,舒南感觉到心底极度地疼痛。这个妹妹的内心究竟想 着谁,舒南都知道。从他们还会玩得浑身泥巴的小时候,舒南就看着这两个人走过来了,根本不 可能没发觉。
不是因为身分地位不合,虽然罗蓝是乐师,可是他也是阿玛索尔伯爵的养子。但是,欧丽却提出了和托拉王国的王子结婚的请求,而不是和他。
欧丽已经造访过托拉王国好几次了,所以和塔罗贾王子之间的羁绊变深,王子自己也在和家 人商量结婚的事。
只要和塔罗贾王子的婚事定下来,王子就会送上高额的聘金。那个王子很聪明,所以一定知 道用这种形式拯救了新娘的王国的窘境具有什么意义,而且他应该也有刻意不说出口,直接用结 婚聘金这种方式送过来的体贴——欧丽一直这么说服自己的兄长。
确实,以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即使如此,舒南还是很难下定决心。他很同情为了王国而远嫁到异国去的妹妹,而且也认为自己应该不至于没用到得利用妹妹才能解决现 在的窘境。
然而,在听到妻子的话之后,他便下了决心。为了让这个王国安定,就一定要和邻国建立良 好的关系。这样的话,欧丽的请求就会是迈向美好未来的一大步。
舒南开口:「欧丽,谢谢,让妳做这种 ……」 椅子发出声响,赛米雅站了起来。
「等一下,亲爱的。」
赛米雅快步走到欧丽身边,抓起了这个个子娇小的女孩的双手,完全没料想到赛米雅会这么 做的欧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欧丽,我很感激妳的请求。可是,如果妳是打算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的话,请打消这个念 头,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真王陛下……」
赛米雅看着欧丽的眼睛。
「妳喜欢罗蓝,对吧?」
欧丽的眼神动摇,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看见那张泪潜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赛米雅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 ……」欧丽用沙哑的声音说:「真是没有事情能瞒得过真王陛下呢 我的确爱着罗蓝,从好小好小的时候开始就是 虽然他和各地的美女都有过一段情,但是我觉得,他的心情是跟我一样的。」
在话语之间,欧丽动摇的声音逐渐稳定了下来。
「说实话,我烦恼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不过,我最后终于发觉了,要是我们只因为婚姻 这种羁绊而连结在一起,只会消去彼此的力量。」
欧丽的眼睛还是湿的,不过以往的明亮光芒已经回来了。
「那个人一被绑住,就会死掉,他是一个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能够流连各地,边唱歌、 边连结人心。而我,则是龙萨神王国的大公的妹妹,嫁给塔罗贾王子,就会成为托拉的王妃,在 两国间架起桥梁——这就是我的力量!」
欧丽也在被赛米雅握着的手上施力。
「请准许我成为邻国王子的妻子,塔罗贾王子是一个豁达又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是离开喜欢 的男人,跑去嫁给讨厌的男人,或许会很痛苦,可是要是对象是他,我有预感自己一定会渐渐喜 欢上他的。我会努力让人民高兴地觉得,真王陛下和哥哥结婚竟然会带来这么美好的未来,请让我发挥自己的力量!」
赛米雅的嘴唇颤抖,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放开小姑的手,环抱住她。
「谢谢妳,欧丽……」赛米雅在她的耳边呢喃。之寺妳当上王妃的时候,我们也会支持托拉 王国,好让托拉的人民打从心底觉得和龙萨神王国联姻是好事的。」
赛米雅慢慢地放开欧丽,回头看着丈夫。
「对吧,亲爱的……一定得让这个王国变成那种国家才行。」 舒南点点头。
「摆脱现在的窘境以后,我们就从根本来思考一下这个王国的存在方式吧。我们要生产出让 异国争相购买的商品,加深和商队都市之间的羁绊,建立一个不会因为歉收就动摇的根基吧。」
欧丽的首肯让塔罗贾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不过两个人的订婚仪式是皇族之间的秘密,要等到 明年春天才公布。要是欧丽在龙萨神王国的歉收蔚为话题的时候嫁过去,看在两国人民的眼中, 都只是用钱买走欧丽而已。塔罗贾说,他不希望未来的王妃给人的印象这么卑贱。
另一方面,塔罗贾还派人送了大量的谷物来,以证明两国的友好。就算那些量没办法将龙萨 神王国从贫困之中完全解救出来,还是帮了王宫仓库一个大忙。插着飘扬着托拉王国国旗、堆满 谷物在街道上前进的货车大队,以及在国境等待着货车大队、守护在两旁一起前进的大公的斗蛇 姿态,也带给了龙萨神王国的人民和领主们强烈的印象。
龙萨神王国的人民从饥荒中得救了。
然而就在风变冷、可以感受到秋天气息的时候,东方平原上又出现了另一片鸟雪。
2 私斗
踏进岩房入口的时候,一阵闷闷的怒吼声立刻从深处传了出来,耶尔皱起眉头。
(又来了……)
八成是注意到骚动的关系吧,饲养斗蛇的深处岩房的各个地方,都传出了有人奔跑过去的脚 步声。等到耶尔穿过被岩壁包围的阴暗回廊,来到怒吼声传出的岩房时,已经有好几个男人聚集 在那里了。
互相怒骂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年轻的斗蛇骑士,另一个则是壮年的斗蛇众。由于他们实在是太过激动了,所以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岩房深处阴暗的「池」掀起了波浪,斗蛇们扭动着身子游咏的时候,会在水中互相撞上身子。 耶尔一进来,一名年轻的斗蛇众便抬起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欢喜的神色。
「耶尔大哥!」
他拨开了年长的男人们,朝着耶尔跑去。
「奇姆尔。」
就在耶尔打算询问争吵的原因时,吵闹声突然变大。怒喊的斗蛇骑士拔出了短剑,看见这一幕的耶尔立刻推开了眼前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耶尔像是挑起刺出短剑的斗蛇骑士的手一般抓住他,然后用左手敲了他的手肘一记。年轻人 拿着短剑的手臂从手肘开始颓然弯曲,耶尔以手肘为支点,猛力把年轻人的手腕朝外扭了过去, 手臂关节全都被弄伤的年轻人忍不住跪在岩石地上,横倒了下去。短剑落地的声音响起,不过耶 尔仍旧把他的手腕压在岩地上。
这个时候,耶尔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风压,他随即用过头扭动身体,可情肩膀还是被某个 东西扫过,炙热的疼痛跟着传来。
耶尔放开了年轻人的手,转过身,发现另一个打架的男斗蛇众拿着切饲料用的短柄小斧,就 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举起斧头直盯着耶尔看。
曙杂声变大了,男人们全都兴奋地举起拳头,用脚踏响了地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制止,大家 全都吊起了眼睛,露出异样的表情。
「池」水卷起了激烈的漩涡,斗蛇的头探出水面,微微张开嘴巴,一圈圈地在彼此的周围油 泳着。
耶尔彷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内发出了某种声音,宛如蜜蜂叫声般的某种声音响起。他觉得牙龈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忽然间,凶暴的冲动涌了上来,好像血液同时从身体底处沸腾起来似的。
犹如木柴断裂一般,当斗蛇众瞄准自己的头部挥下斧头时,耶尔一跳进他怀里,就立刻朝着 他的腹侧重重一击!接着,耶尔又用右拳直击发出了「恶」的呕吐声而向前倒下的斗蛇众的下巴, 牙齿碎掉的厉觉清楚地传到耶尔的手上。
这个感觉彷佛冷水一般,让耶尔恢复了理智。
男斗蛇众手上的斧头掉落,四肢着陆地吐出搂杂着鲜血的唾液还有牙齿川然后便瘫倒在岩石 地上。
耶尔茫然地俯视着按着下巴、彷佛毛毛虫一般痛苦地蜷曲着身体的男人。
诊疗室的门打开了,耶尔抬起头,发现尤哈尔站在那里。
「伤势怎么样?」
坐在病床上的耶尔立刻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
「只是擦伤,谢谢您的关心。」
尤哈尔示意耶尔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在面对着耶尔的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是用来切饲料的短柄小斧哩!奇姆尔说如果没有闪过,头就会被砍到了。」
耶尔点点头。
「应该是,不过,我也太过火了。侧腹的一击就已经让他失去战意了,其实没有必要打他的下巴。」
尤哈尔的目光落到耶尔瘀青浮肿的拳头上,瞇起了眼睛。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那不像你会做的事。」
尤哈尔一面低头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眼睛看着耶尔。
「说到不像,吵架的当事人也一样,我不明白起因只是小小的口角,为什么会发展成想要杀 死对方的争执。被你打断牙齿的斗蛇众现在在那边的诊疗室,不过他现在却一脸正常,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道歉说自己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哩。」
这间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尤哈尔一闭上嘴巴,宁静便立刻扩散开来。耶尔可以听见隔着墙 壁的模糊人声和拉椅子的声音。
过去,艾琳为了调查「牙」的死因而造访的斗蛇村——托卡拉村,已经变成当时无法相提并 论的大村落了。
由于尤哈尔把这个村落选为让饲养在「池」里的斗蛇交配,尝试用人工增加斗蛇的地方,所 以不仅建了很多设施,除了斗蛇众之外,还有黑铠以下的二十名斗蛇骑士常驻在这里。
村落周围盖了很多瞭望塔,筛选出来的士兵们经常在那里巡视,另外,尤哈尔从斗蛇众之中 选出了头脑聪明、懂得变通的年轻人,以他们为中心组成一个新的班,负责斗蛇的繁殖。
最让他们痛苦的,就是喂食薄滋水的方法。
给饲养在「池」里的斗蛇的薄滋水,并不是养成「牙」的特滋水那种浓度很高的液体,但是要是喂食过多,还是会造成斗蛇的性征不成熟,然而喂食过少又没办法让斗蛇长成能够耐住战斗 的身体。
找出这个难题解答的人是奇姆尔,他想到不只要斟酌薄滋水的量,还要改变喂食薄磁水的时 期。在成长期只给一点点,过了第一次繁殖之后,再渐渐增加薄滋水的量——试了这个方法,并 不停地尝试错误后,他终于成功让能够战斗的斗蛇繁殖了。
在这个方法下诞生的斗蛇,外观、天性都明显地和之前的斗蛇不同,牠们的鳞片颜色比较淡,骨醋、和牙齿的大小也比之前的斗蛇大一点。最大的差异在于天性,这是在训练的时候发现的。 牠们彷佛可以听懂人话似的,能够迅速地理解斗蛇骑士下达的指令,并顺从地去执行。
实际试骑了这些斗蛇后,耶尔不禁为牠们的顺从程度感到毛骨慷然,如果在第一个世代就能 出现这种程度的变化,第二代、第三代这样代代延续下去,最后究竟会生出什么样的斗蛇?除了 这个想法之外,耶尔也清楚地体会到:之前的规定就是在抑制这样子的斗蛇诞生。
在尤哈尔开始训练这批新斗蛇的同时,也把耶尔拔跃起部队的副队长。从耶尔志愿成为斗蛇 骑士开始,尤哈尔便公然成为他的后盾,大力协助耶尔在大公军队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庇荫 下,耶尔确实巩固了在军中的地位,成为管理仅次于黑铠之下的苍铠的人。
尤哈尔支持自己的原因有好几个,不过耶尔觉得,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艾琳是夫妻吧。
绿瞳之民的事、真王的祖先来这里的方式、王兽的秘密,以及「血与污秽」和尤哈尔的关系 知道这些事情的耶尔,对尤哈尔来说自然是一个可以谈论无法告诉其他武士们的事的罕见对象。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尤哈尔说了下面这番话。
「如果这个王国是蝴蝶的话,真王和大公就是两片大翅膀,我和你、艾琳则位在翅膀根部。我们必须思考如何让两片翅膀稳健地拍动,以及该为这个王国做什么。」
耶尔一面聆听,一面思考着这个想法的危险性。只由共有真王和大公、王兽和斗蛇秘密的极少数人,在隐瞒着这些秘密的情况下替这个王国的国事掌舵……耶尔真的觉得这样的形式太异 常,也太危险了。
过去,耶尔一直被迫从在狭窄的王宫中,只保护真王一个人的单一出发点去思考所有的事, 因此他清楚知道把重点全收成一点的思考方式有多危险。即使如此,耶尔还是深深地敬爱尤哈尔这名老武士。
除了他那极有武士风格的个性和自己不谋而合之外,感受到他接受过去杀了那么多「血与污 秽」成员的自己,并试图了解自己的度量,以及为艾琳着想的心情之后,耶尔对他的敬爱就更深 了。
「那个伤……」尤哈尔看着缠在肩膀上的绷带,说:「到结痴之前大概得花上几天吧?好机 会,你就休假十天吧。」
耶尔挑起眉毛。
「不,我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尤哈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耶尔。
「休假吧,回去卡萨鲁姆,见见你的家人再回来。」
耶尔听见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士兵们的脚步声,他们说了些什么,带着些微笑意的高声噪音传 来,又渐渐远去。
耶尔开口说:「其他的士兵也有这样的机会吗?」
尤哈尔平静地回答:「要找一个理由,让预定送上最前线的士兵开始休假,真的很难哩。」
(原来如此。)
耶尔心想,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大概收到什么消息了吧,尤哈尔现在预期的,是和之前的小纷争完全不同的战事。他试图让 斗蛇骑士在惨死之前,能够见到家人一面。可是,要是同时让要被送上最前线的斗蛇骑士休假,
他们就会察觉原因,战争的传闻也会流出去。
(想要避开消息外流吗……)
状况应该还有不确定的部分吧,会不会发生战争,现在还没有定论。如果这里开始准备应战 的消息传到拉萨,天秤就一定会动摇。尤哈尔就是不想要让这种事态发生,才在寻找让士兵们「休假」的理由。
看着耶尔的眼睛,尤哈尔说:「卡萨鲁姆是高地,所以秋天也会比较早来临吧。染上金色的森林和在原野玩耍的王兽身姿,一定很美丽。」
3 父与子
马车缓缓停下来之后,卡萨鲁姆的守护兵立刻迎上前来开门。耶尔一面道谢、一面走下马 车,冷风瞬间掠过身子。那是带着阳光味道的秋天的风。
说是枫红还太早,环绕着卡萨鲁姆放牧场的森林还残留着绿色,不过天气很好,待在马车里的时候热得令人心烦,不过像这样一到外面,马上就不再流汗了,日光感觉起来非常舒服。
耶尔向车夫道谢,并拜托他三天后再来迎接,就转身面向直立不动地敬礼的士兵,对他们回 礼。
「听说您受伤了!本地没有任何异常!请好好休息!」
即便用标准的口吻说话,这些年轻的守卫兵眼中仍然闪烁着藏不住的好奇。大概是刚来这里 没多久的士兵吧。他们用着「这就是那个男人吗」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耶尔的脸。
不知道是从硬盾到苍铠这个稀奇的经历让他们在意,还是因为自己是艾琳丈夫……耶尔在心 中露出些许微笑,平静地向他们道谢后,便开始朝着学舍的玄关走去。
学期中的尝杂声轰隆隆地包围着学舍,放牧场的一角,山羊圈那附近有许多学生。耶尔在里面找了一下杰西,不过那似乎是比杰西年长一些的少年们的学级。
教导师蹲到山羊腹部的高度,一边对学生们展示着什么,一边做着说明。有的孩子根本没在听 教导师说话,注意力全被满天飞的蜻蜓给吸引去了,有的孩子则兴致勃勃地看着教导师的手边。到 了最后,这些孩子都会回到故乡,成为兽医。看着他们,耶尔不经意地想起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样 的时期。
那些孩子——甚至是目光追着蜻蜓跑的孩子——都为了将来而活在现在,他们感受到人生就 像是延伸到远方的一条路,并走在其上。
自己在那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去意识将来这种东西,不去想象人生会继续前进了——为了不对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一事厂到痛苦,为了不对夺取别人的未来一事感到难受。耶尔总是在当下的那一瞬间感受自己的存活,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生存就好像一个点,是坚固 的孤独。
那些孩子是在「线」上活着。
看着秋天特有的透明光线照得孩子们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耶尔继续前进,走进了微睹的玄关。
走过教导师们的声音隔着薄墙闷闷地传出来的漫长走廊,耶尔敲了教导师长室的斗,艾萨儿的回应从里面传了出来。拉开门走进去后,从摆满一桌子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的艾萨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
艾萨儿把刚才戴着的老花眼镜放在桌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我因为受伤而得到休假,现在才刚到卡萨鲁姆。」耶尔行礼说道。
艾萨儿看到他包着绷带的肩膀,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呢,通知在今天早上送到了。不过,我还以为你明天才会到,真是快啊。」艾萨儿边说、边示意耶尔在火炉边坐下。
「伤势怎么样?」
「是擦伤,其实只是请假的理由而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萨儿点点头,拿起了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
「艾琳在训练场,所以你就先在这里喝杯茶吧。」
耶尔听话地在火炉旁坐下之后,艾萨儿便熟练地帮他倒茶。
「刚好,虽然你才刚到,不过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本来我想把艾琳找来一起说,不过这件 事还是跟你谈比较好。」
「…… 」
「是杰西的事啦。」
耶尔接过装了热茶的茶杯,微微挑起了眉毛。
「杰西怎么了吗?」
艾萨儿喝了口茶之后,叹了一口气。
「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所以现在他被罚不准吃午餐,关在置物柜里反省。」
她朝热茶小心的吹气,接着说:「我觉得基本上错在对方,虽然是同学,不过他对利害很敏感,举例来说就是当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就会出言抱怨,所以一天到晚惹事,教导师们 也都不觉得全是杰西的错。只不过……」
艾萨儿猛然板起脸,看着耶尔。
「杰西做的事让我有点介意。」
「他做了什么事?」
「他突然拿起了放在窗边的花瓶,不顾一切地砸在对方脸上,幸好花瓶敲到脸上的时候没有 碎掉,所以只是撞伤,可是要是打到的地方不对,就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如果花瓶打到脸的时候 碎掉,对方受的伤应该会更严重吧。」
耶尔屏住气息,何看着艾萨儿的脸。"
如果只是一般的打架,耶尔原本是打算告诉艾萨儿,他会郑重道歉,再好好告诫杰西的。因 为他觉得对十四岁的男孩子来说,打架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小孩子的打架来说,突然抓起花瓶 用力打人就是另外一种冲动了。
连小孩子都会对打人这件事情感到强烈的抗拒,就算可以哭着挥拳互相乱打一通,如果不小 心打到对方的脸,一般的小孩子会感到恐惧和嫌恶,而不是快献。用坚硬的花瓶,不假思索地打 对方的脸,已经是超过心底界线的行为了。
「对方说了什么?」
艾萨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好像说杰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为妈妈会操纵王兽,就一直有守护兵跟在身边保护你,一辈子都可以享有特别待遇!」
苦涩的味道从舌头根部扩散开来,耶尔用阴暗的眼神注视着艾萨儿。
男性工作人员打开了置物植的门锁,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好似光线很刺眼地瞇着眼睛的杰西 从里面出来了。
一抬起脸,就看见父亲站在眼前,杰西立刻动弹不得。
惊讶的不只是杰西,耶尔也因为儿子的改变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阵子没见,杰西就从小孩子转变为少年了。

他长高的程度让耶尔吓了一跳,之前见面的时候只到自己胸口,现在已经到鼻子的高度了。
他很像这个年龄的少年,脖子很细,肩膀也还很窄,所以有一种很强烈的纤细感。不过,最令耶 尔感到讶异的,是他的表情。他的刘海盖住额头,那双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的眼睛里,带着孩提时 代绝对看不到的忧郁和黑暗。
等到一开始的惊讶冷却之后,铁青、僵硬的脸上便浮现出反抗的表情。
「你好像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 耶尔说完,杰西便耸耸肩。
「为什么要用花瓶打人?」
耶尔平静地询问,不过杰西却没有回答。他紧紧跟住嘴巴,看向耶尔肩膀的方向,没有再抬 头。耶尔凝视了儿子的脸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转过身。
「跟我来。」耶尔感受到儿子跟在自己身后一段距离,于是快步走出了学舍。
沐浴在清透的秋阳下,耶尔穿过黄色秋草摇曳的放牧场,和站在森林外围的守护兵轻轻点头 之后,便直接走进森林。还没落叶的树木下方有些阴暗,可以闻到潮湿的泥土味道,不过来到开 始落叶地方,太阳便从树木之间露出脸来,四周也被枯叶的香味环绕。
路幅很狭窄,厉觉像是就算知道这里有路,如果不仔细看也不会发觉似的,这样子的小径缓 缓地通向森林深处。
过了一会见,当水声开始传来的时候,耶尔便离开了小径,踏上遍布枯叶的斜坡,朝着溪流 走去。
杰西跟着在耶尔后面,半滑半走地走下斜坡。耶尔瞥了他一眼,确认他的身影之后,在河岸 停下了脚步。
石头在日晒下很温暖,一坐下来,屁股就能感受到温度。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瀑布,所以除了洒嚣的水声之外,还可以听到水流下瀑壶的声音夹杂其中。
杰西来到了河岸,不过却没有坐在石头上,只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回头看看你刚才下来的斜坡上方。」
耶尔说完,杰西便转过身体仰望斜坡,注意到守护兵站在树木之间后,杰西立刻沉下了脸。
耶尔对守护兵轻轻举起手,对他们的保护道谢后,遂将视线移回杰西身上。
「这里是看得到,但是听不到的地方,因为声音会被流水声盖过。」 杰西眨眨眼。
耶尔抬头看着站着的儿子,说:「你好吗?」 杰西别开目光,耸了耸肩,耶尔叹了一口气。
「才一下子没见,你就长大了哩。不过,长大的只有身体,我看你的胆子反而变小了吧?」
杰西生气地皱起鼻子。
耶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脸,继续说道:「别开视线、耸肩和不答话——这全都是胆小鬼的行为。害怕不想被触碰到的事情曝光,拚命地立起防护墙,要是被触碰到的话,就会暴怒,做 出拿东西打人的卑劣行为,以前的你……」
说到一半的时候,愤怒的神色闪过了杰西的眼中。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鬼了!每年只回来一次,又知道现在的我是怎样喔!」
耶尔挑起眉毛。「每个学生一年都只能见到家长两次,你见到父亲的次数,跟其他的家伙没 什么两样吧?」
杰西彷佛被戳中要害一样,陷入了沉默。
「而且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每天见到母亲,要说你受到眷顾,就某方面来说,倒还真是如此, 不是吗?」
杰西满脸通红。
「我受到眷顾?」
杰西紧紧咬住牙齿,好像几乎要发出声音来似的,他开始颤抖,用力紧握的拳头也不停地发 颤。
「被别人说你受眷顾,有那么值得生气吗?」耶尔平静地问。
杰西立刻大喊:「废话!我哪里受眷顾了?!」
耶尔凝视着杰西,说:「你哪里不受眷顾了?每天吃得饱、在能遮风避雨的地方睡觉,还可 以尽情学习,要是当上了兽医,连将来的生活都不用烦恼了。确实,我经常不在,可是其他的学 生也没什么差别。母亲就在你身边……」
杰西用力地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老爸,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家的家长都在很远的地方,永远想着自己的 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大家啊,都被自己的家长捧在手掌心上啦!」
「你没有被家长捧在手掌心上?」
「捧在手掌心上?难道你想要这么说吗,老爸?少骗人了!我不知道老爸你最重视的是老妈 还是国家。可是,至少我知道老妈最重视的不是我!」
泪水从杰西的眼中涌了出来。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
「绝对没那回事。」
杰西流着眼泪怒吼:「就是这样!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可能会……打算留下我去死!对光 牠们厌受到的责任戏,那我也懂啊!可是就算这样,要是老妈真的很珍情我,不管必须割舍掉什 么,她都应该会为了我活下去才对啊!不是吗?」
一瞬间,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家伙……)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察觉的呢——察觉到艾琳的决定。
耶尔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用全身力气大哭,随意用双手抹去眼泪的儿子。
察觉到自己对父母亲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时,那种彷佛骨头被啃噬的感觉,耶尔非常清 楚。
父亲过世,母亲抱着还没断奶的孩子,没有别条路可以选择——这个道理,连年仅八岁的自 己都了解。可是,当母亲的手伸向塞满金钱的袋子时——看见那一幕的时候,那股肠子都要被溶化似的恶心和嫌恶,耶尔直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来。
就算一起饿死,我也不会把这个孩子给别人,他好希望母亲能够这么说。他好希望母亲能 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他根本不想知道什么比自己还重要的东西。
耶尔站了起来,伸手搂住杰西。杰西没有反抗,反而靠着耶尔嚎陶大哭。
耶尔紧紧地抱住哭泣的儿子,说:「不管对我来说,还是对妈妈来说,都没有比你更重要的 东西。」
耶尔用手压住了杰西打算摇动的头。
「听我说!」
耶尔吸了一口气,让杰西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即使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 们还是把你生下来了。我们知道会让你很难过,可是我们还是选择了生下你这条路。从那个时候 到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安稳的未来,幸福的未来。」
耶尔鹂觉到泪水滑过了脸颊,不过他并没有把它抹掉。
「我们的确被自己过去做的事情束缚、摆布。」耶尔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做的事、妈妈做 的事,都好像在雾里挣扎,连结果会是怎么样都不知道。但是,我们还是抱着总有一天 …… 一家 人平静生活的那一天能够来临的希望在做事。」
「可是,爸爸!」杰西摇着头,说:「妈妈她……」
「我知道,杰西。」
耶尔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儿子的脸。
「可是啊,连妈妈作的决定,最终都是为了你喔,杰西。」
「让王兽飞上战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可是,只要不看出一个端倪,我们就永远无法从 现在的状态中脱身。我们永远都会被监视、被敌人盯上。所以啊,杰西,妈妈才会想要试着走到 尽头。她想要看出真王陛下和大公阁下所希望的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让王兽飞上战场,或许会引发悲惨的事。所以妈妈才会不让其他人骑王兽,就算发生任何 事情,都要一个人扛起一切,就如同你所担心的一样。反过来说,要是王兽的表现亮眼,讽刺的 就是为了这个王国,我们大概一辈子都得活在监视下吧。」
「但是即使如此,只要有一丝希望——无论是我们还是王兽,只要有脱离这种状态的可能性——我们就只能走到尽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耶尔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谅解妈妈吧!妈妈不是因为爱王兽超过你,才选择这条道路,她是拚命在寻找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道路啊!」
杰西的脸扭曲了,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咬住了嘴唇。
「为了等你长大成人,跟喜欢的人结婚之后,你的小孩不会跟现在的你一样受到监视、被敌人盯上,妈妈正努力地在寻找出路。」
杰西皱起鼻子。
「根本不用这样……我才不会结婚哩,我讨厌死女生了。」
耶尔苦笑。
「就算不结婚,你打算一辈子都在护卫跟着你的状态下生活吗?」 杰西睁大眼睛,笔直地看着父亲。
「那也没关系,要是妈妈会因此而死掉的话,我才不在乎那种事哩。」他的嘴唇颤抖着说:
「只要让妈妈活着就好。」
有好一会儿,耶尔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儿子,然后才缓缓开口:「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杰西突然很快地说道:「爸爸也是喔。」
「也是什么?」
「爸爸也是喔,爸爸活着也很重要,为什么爸爸要跑去当斗蛇骑士?」
耶尔放开了儿子的身体,露出苦笑,说道:「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 ?」
耶尔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只要让斗蛇部队变强,强到只靠斗蛇就可以打倒敌军,王 兽就不需要上战场了,对吧?」
「喔!」杰西瞪大了眼睛。
从置物柜里出来时的忧郁表情,已经不在那张脸上了。
志愿成为斗蛇骑士的原因,还有一个,只不过,耶尔没说出口。
他不断地祈祷,希望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充满凄惨画面的那一天,不要来临。
4 皎洁清晨
接近王兽舍旁的家时,斗候地打开,守护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并拢脚跟敬礼之后,就退到 一旁让耶尔进去。
薄暮的光细细地从窗户射了进来,照亮了熏黑的炉仕旁边。大概是刚吃完晚餐,放在地板上的锅子底部还黏着一点蔬菜屑。
虽然是轮班制,不过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做护卫过活,应该是非常令人窒息的艰苦工作吧。
只要艾琳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免不了极刑处分。这种紧张的感觉一定一直在他们心底,而 且他们又不能喝酒,过的完全是无法真正休息日子。
「我由衷感谢你们保护我的妻子和儿子。」
耶尔一低下头,那名年轻士兵的脸也有点红了起来。
「谢谢您,小的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守卫的。」 在屋内的中年守护兵也敬了礼。
「这段时期,令郎都住在学舍,因此尊夫人也经常住在王兽舍里。小的才刚收到传书,说王兽的状况不佳,所以今天晚上尊夫人也不会回来。」
耶尔点点头,刚才在吃晚餐的时候,耶尔就听艾萨儿说了。王兽好像吃坏了肚子,所以要把艾琳的晚餐送到王兽舍去。
艾萨儿苦笑着说:「这是常有的事喔。」

虽说父亲回来了,这个时候杰西更不能受到特别待过,所以今天晚上杰西也住在宿舍里。由 于他把朋友打伤了,必须受到严厉惩罚,除了午餐之外,他连晚餐都不能吃,因此也没有出现在 食堂。
学生们全都不停地瞥着坐在来宾席的耶尔,坐在一起吃饭的教导师们也热烈地问着问题,真 的是一顿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晓得的晚餐。
耶尔拿下了斜背在肩膀上的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包里。
「这是欧佳尔,不好意思,请用点心 ……」
守护兵们的脸色霎时明亮了起来。
「喔!是欧佳尔吗?真是太厉谢了。」
这是在大公领地很畅销的麻糬,但是在这里是买不到的,两个人笑咪咪地收下了欧佳尔。 耶尔穿过狭窄的走廊,打开了自家的门。
厨房所在的土间另一头空荡荡的起居室有些阴暗,炉灰也是冷的,不过还是飘荡着些微的艾 琳和杰西的味道。耶尔把皮袋子放在地上的时候,有种「回来了」的感觉。
从袋子里拿出另一包欧佳尔放进怀里之后,耶尔又离开了家。
艾琳所在的王兽舍门,是从里面上锁的。
耶尔轻轻敲门后,艾琳响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谁?」
「是我。」
耶尔说完,便听到闷闷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喀暸喀酿的开锁声。
门打开,艾琳惊讶的面容出现眼前。
「亲爱的,不是明天……」
「因为我有个很不错的车夫,所以过中午就到了——可以进去吗?」耶尔微笑。
艾琳点头,让开身子。在微暗的王兽舍里,些微的警戒鸣声开始响起,年轻的王兽们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这里。
「安静。」艾琳一出声,王兽们的警戒鸣叫便瞬间停止了。
「真了不起哩!」
耶尔不假思索地喃喃说完,艾琳便露出淡淡的苦笑,关上门锁了起来。
「听说王兽吃坏肚子,还好吧?」
「嗯,雷赛呀,在飞行的时候把一只鸟吞了下去。那个孩子老是干这种事,不过雷赛的肠胃比较不好,所以要是碰到这种事,在服下泻药之前,牠都会剧烈的腹痛。」
「野兽也会这样啊?」
艾琳微笑,看向雷赛。
「会喔。野兽和人一样,有肠胃不好的孩子,也有吃什么都平安无事的孩子。如果是在野外,雷赛说不定会早死吧。」
耶尔听艾琳逐渐降低消失的语尾,低头端详妻子。 瘦了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耶尔的视线,艾琳抬起了脸,四目相交了一瞬间之后,艾琳的目光很快地落在耶尔的肩膀上。
「听说你是被短柄小斧砍到才受伤的?」
「嗯,没什么大不了,已经开始结疯了。」
「不过还是让我看一下吧。」
耶尔没有回答,环顾了王兽舍内部。
角落有一间和室,棉被都是折好的,除了火炉之外还有火畔,炭火发出了朦胧的红光,还没 动过的晚餐盆就放在旁边。
「妳还没吃晚餐吗?」 艾琳点点头。
「毕竟是在那种治疗之后 我经常没吃晚餐喔,到了凌晨就会突然饿醒,爬起来烤法稞吃。」
「我有比法稞好的东西。」
耶尔从怀里掏出欧佳尔之后,艾琳露出微笑。
「啊,欧佳尔!好怀念喔。」
两个人脱掉鞋子走进和室,把网子放在火钵上,碳烤欧佳尔,吃完了刚烤好的香甜麻糬后, 艾琳瞇起眼睛。
「这个味道真是完全没变呢,在斗蛇村的时候,拥有入村许可的南北货商人来兜售时,我一定会缠着母亲叫她买这个给我喔。」
耶尔把手伸向茶壶,艾琳便睁开眼睛。
「啊,那已经冷了。给我,我去烧开。」
「冷了也没关系。」
把冷掉的茶倒进茶杯之后,有好一会儿,两个人一直沉默地吃着麻糬、喝着茶。
一吃完,艾琳立刻跪起来,伸手摸耶尔的肩膀。 「让我看看。」
「我不是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吗?」
耶尔苦笑,但还是莫可奈何地脱掉上衣。 艾琳拆掉绷带,轻轻地掀开涂了药的纱布。
「很干净的伤口呢。」
艾琳静静地摸过伤口周围,喃喃说道:「周围没有肿起来,可能差不多可以拆线了。」
「明天能不能帮我拆?」
「嗯,我想想……明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艾琳的气息落在肩膀上,看见艾琳眉头轻皱地检查着伤口时那张宁静的面容,一种被刺到似的锐利的怜爱瞬时涌了上来。
耶尔伸出手抚摸艾琳的脖子,让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不自觉地扭曲了,紧紧跟住嘴 唇,艾琳也向耶尔伸出了双手。
听着温柔地敲打着屋顶的雨声,耶尔茫茫然地看着王兽舍的天花板。 身旁的艾琳动了一下。
「下雨了?」
「很快就会停了吧,鸟已经在叫了。」
艾琳「唔——」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好久没有睡这么熟了。」
「我也是,连梦都没作。」
两个人能像这样在一起,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令人窒息的心痛也 跟着扩散。
耶尔想要把这个时候的一切全都按进身体里。
「你见到杰西了吗?」
「嗯,他长高了哩,吓了我一跳。」
艾琳低声说:「那个孩子,最近有点奇怪耶。就算遇到,他也会刻意装作没注意到 。」
「昨天他也狠狠地揍了朋友,被罚两餐不能吃。」耶尔微笑着说。
「什么?艾琳惊讶地坐起身。
「别担心,我昨天跟他谈了很久。」
「谈什么?」
「男人的秘密,我答应他不能说,所以不告诉妳。」
「亲爱的 ……」艾琳发出不安的声音。
耶尔平静地回答:「不用担心,没事的,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我想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 耶尔只挑起了眉毛,什么都没回答。
艾琳生气地叹了一口气:「真是的,你老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像这样什么都不说…… 」
耶尔苦笑。「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嘛。」
艾琳哼着鼻子坐起身,从旁边拿起衣服穿上。
耶尔也坐了起来。
「你能待多久?」艾琳一面绑着腰带,一面询问。
「包含来回在内,我有十天假期。」
艾琳的手停了下来。
「十天?只因为那么小的伤?你拿到的休假还真长呢。」
耶尔一边缓慢地系着腰带,一边说:「受伤只是借口,这半个月期间,黑铠和苍铠会轮流回去故乡十天。我只是因为这个伤的关系,提早一点回来罢了。」
艾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战争 …… 要开始了吧?」
耶尔点点头。
「根据尤哈尔大人稍微透露的情报,拉萨好像已经开始跟东部草原的商队都市进行某些交 易,八成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艾琳低下头,她的眉头深锁,嘴唇紧闭,脸颊上的血色也消失了。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 起眼睛,用带着光芒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耶尔,张开了嘴巴,但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有任 何一句话从那张嘴里说出来。
辞去斗蛇骑士的职务、不要上战场——这些话只会换来「如果有不让妳上战场就可以解决一 切的方法的话」这个回答而已,艾琳比谁都清楚,那只是说出来也于事无补的愿望。
用颤抖的手指拨开盖住额头的发丝,然后,艾琳忽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从某个角落窜进来的风轻轻拂过脸颊,吹动了昨天晚上吃完没收的欧佳尔的包装纸屑。
耶尔呆呆地看着这幅光景。就算不接触彼此,耶尔觉得相同的烦恼还是把两个人的身体连结 在一起。煎熬自己的体内、让艾琳痛苦——只有两个人活着回到这里,才能消除这个苦恼。
两个人一起养育杰西,两个人一起变老——耶尔知道这是多么难实现的梦,可是,他还是无法不期望这一天来临。
(就算无法实现,只要艾琳能够 ……)
看着摇晃的包装纸,耶尔想道,即使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梦想无法实现,也一定要读艾琳一个 人回到这里来。
杰西才十四岁,想到独自一人被留在这里的儿子,耶尔闭上了眼睛。
就算艾萨儿教导师长在这里,能够让他没有生活上的困难,耶尔还是不想让那个孩子体会失去母亲的哀伤——绝对不能让他碰到这种事!
自己就是因为如此而成为斗蛇骑士,活过这六年的……可是,战场是疯狂的漩涡,不管准备得多充足、不管多么期盼,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没有人知道。
耶尔睁开眼睛,艾琳也把覆住脸的手放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王兽。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较洁的晨光从天窗洒了进来。
在战场上,自己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回想起这个早上的事呢?这个想法就像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一般忽地在心头浮现,又消失了。
5 晨间的原野上
早上下的雨让草到现在还是湿的。耶尔穿过草丛间隙,走近悬崖时,草让长靴都湿透了。
「你想看训练的情况吗?」艾琳问道,脸上已经没有迷惘。
以前,艾琳害怕耶尔因此被卷进来,所以坚持不让他观看训练。今天会想要让他看,大概是认为让他看过王兽的动作,对上战场之后的判断也是有利的吧。
悬崖上没有人影,只有远方的云间闪烁的光点而已,没过多久,那些点遂变成了清楚的形 状,下一瞬间,就化为王兽飞翔的身姿了。彷佛被第一只切着风迅速前进的领头王兽牵引一般, 拉成一个漂亮三角形的王兽群朝着这里飞来。
耶尔的腹部和双脚颤抖,忍不住退到森林边缘,他看见艾琳骑在领头的王兽光背上,做出了 举起手又立刻放下的动作。
那一剎那,在空中拍打的翅膀发出了雷鸣似的声响,巨大的野兽群一齐立起翅膀,收起钩爪 做出了着陆的姿势。
光轻盈地在悬崖上降落之后,青草倾倒,粉碎的落叶漫天飞舞。背后的王兽们在维持着三角 阵形的状态下二落地。有一只王兽还降落在斜坡的岩石平台上,耶尔只看得到牠的头。
看着艾琳从光的背上下来,耶尔感受到一股朝着胸口压迫而来的惊愕。
他冷静地数了数,发现王兽仅有十只,然而牠们在空中散开,彷佛箭一般朝着这里飞来时的压迫鼠,以及那种强烈的感觉。
(这就是……)
看见这种东西,不管什么样的为政者都会打从心底为之心动的。
耶尔忽然了解到攫住他们的东西有多么巨大了,他也了解艾琳为什么无法逃走了。的确,有 些东西没有亲眼看到,是绝对不会懂的,这就是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了解的东西。
艾琳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划圈,王兽们便立刻放松了身体的紧张。
有的王兽瞌睡地浮起来,朝着远方的悬崖飞去;有的王兽则跑进河里。光在日照良好的草地 上坐下来,开始整理毛。
耶尔无声地迎接走近而来的艾琳。大概是暴露在冷风下的关系吧,艾琳的脸上没有血色,一片惨白,不过她的眼中却寄宿着强烈的光芒。
艾琳一边喘气、一边说:「很美吧?」 耶尔点点头,说:「很美,而且很快。」
艾琳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那是耶尔从未见过的微笑。
「很快喔!只要风向良好,仅仅一度就能飞到拉萨尔了。」
耶尔诺异地挑起眉毛,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位在王都,就算骑快马,也得花上一天。
「真的吗?」
「嗯,虽然只有艾萨儿教导师长知道,其实我已经飞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三次左右,都是在夜间重复做飞行训练的,也因为这样,我才会频繁地住在王兽舍里。这样就算我晚上突然不见,人们也不会起疑。」
耶尔注视着妻子的脸,难怪她会变瘦,原来她重复地做着这么辛劳的事。
「如果照着牠们想要的速度飞,大概会快更多吧。但是我可受不了,风实在太强了。」; 艾琳飞快地说明如何在只能靠着星光和月光确定方向、能够飞多高,以及在飞行的时候如何传达自己的意思。
耶尔的脸上蒙上了些许阴霾,他凝视着艾琳,那带着某种强势厌觉的表情、眼中闪烁的异样 光芒,以及鬼上身似的说着王兽的事时的脸,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注意到耶尔的视线的关系,艾琳停了下来,注视着耶尔。 耶尔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颤抖着吐出来后,艾琳摇了摇头。
「对不起。 」
耶尔仍旧皱着眉头,看着妻子。虽然额头上大量的汗水已经擦掉了,可是她的眼神还是茫然 飘邀。
「怎么了?」耶尔悄声问道。
艾琳眨了眨眼睛。
「我总是会变成这样,和王兽们编队飞翔,一定都会情绪亢奋得异常……」 艾琳颤抖着,挥着手跌坐在草地上。
耶尔在艾琳的身边跪了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她冰冷得让人打颤,全都被汗水浸湿了。
「妳还好吧?」
艾琳露出一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贫血的关系,艾琳暂 时沉默地闭上眼睛,不久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吁」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 我已经没事了。」
看见失去了极度兴奋之后的惨白脸庞,耶尔不经意地想起斗蛇骑士伙伴的脸——骑着新生斗蛇进行战斗训练后,他们也会像这样颤抖不己,短时间之内无法压抑下来。
耶尔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关头,可是那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异常感觉,苍铠老鸟们也经常说和 骑其他斗蛇的感觉不一样。
在耶尔一边抚摸着艾琳的后背,一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艾琳立刻绷紧了脸。
「意思是说,兴奋的程度不一样吗?」
「兴奋的程度,嗯,说得也是,有一部分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本质上的不同。」耶 尔停顿了一下,找寻着适当用词,继续说:「战斗会让情绪亢奋,进入异样的兴奋状态。可是骑 新生斗蛇进行编队训练的时候,会让人莫名地不高兴。该说是激起杀气,让热血沸腾吗?尤其是 在做冲进建筑物里的训练时,更是严重。好像有声音在耳朵深处低鸣,又好像牙齿刺痛、肌肤搔 痒的感觉。」
艾琳皱起眉头,一边静静地思考,一边聆听着。
「老鸟斗蛇骑士当中,也有人过去也感受过同样的厂觉。可是,大多数都是说从来没有感受 过。」
耶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说:「对了,现在我才想到,走进新生斗蛇的岩房时,也会有相似的感觉,斗蛇众之中老是出现打架纷争,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好像出面调停了吧?」
「嗯。」耶尔点头的同时,突然想起奇姆尔的委托。 「对了,我都忘了,奇姆尔说有事情想问妳。」

「奇姆尔?」
「嗯,他叫我问妳:是不是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从无音笛里面跑出来?」耶尔苦笑。
「他说这个问题很奇怪,可能会被妳笑,不过我看他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他认为,要是知道 跑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定就可以把它调节成不让斗蛇僵化,只让牠们镇定下来的程度了,那 家伙跟妳很像,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艾琳没有笑,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她便盯着空中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艾琳?」
听到耶尔一叫唤,艾琳便喃喃说道:「无音笛会释放出什么东西来吗 」
她轻轻地摇头,继续自言自语:「奇姆尔果然很敏锐。」
艾琳别开眼睛,低下头,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脸,低声说道:
「声音和王兽、斗蛇的秘密有很深的关系……与其靠角操纵斗蛇,用声音操纵应该可以让牠们的行动更细微。」
耶尔无昔日地注视着脸色惨白、僵硬的妻子。
王兽自然不用说,艾琳应该连对操纵斗蛇一事,都打从心底厉到厌恶。
现在,艾琳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对着参与斗蛇改良的自己说话的——只要一想到这里,某个 冰冷的东西就在那尔的胸口扩散。
忽然,艾琳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艾琳呢喃似的说:「就算我不说出来,奇姆尔也迟早会注意到吧。他一定会渐渐察觉,在斗蛇众的规定束缚下时看不见的东西。」
把目光移向优闲地整理着毛的王兽,艾琳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光牠们呀,是用声音操纵斗蛇的,不只是为了咬死牠们,牠们还会在更细微的情况下操纵斗蛇……」
「我重复做了一种训练,就是让光牠们一只一只轮流飞到野生斗蛇所在的山谷,可是即便发 现了斗蛇,也要服从我的指令,不准攻击。在进行这个训练的时候,我发现了好几个有趣的现象。 光呀,在发现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并不会为了杀死斗蛇而发出声音喔。」
耶尔入神地听着妻子的话。
「之前我也听王兽猎人欧莱姆先生说过,野生王兽也只有在肚子饿、斗蛇接近自己的巢穴,或是遇到大群斗蛇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叫声,把斗蛇吃掉。」
耶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
「那么,光那个时候会袭击斗蛇,就是哈尔米亚陛下被斗蛇袭击的时候,在降临之野发生的状况……是因为有一群斗蛇的关系吗?」
艾琳点点头。
耶尔确认似的说:「如果只有一条斗蛇,王兽就不会发动攻击,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只要那条斗蛇不接近王兽的巢穴。」
「嗯,只要不是空腹,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王兽是不会发动攻击的。不过,还是会因状况而异。」
「对光来说,放牧场是牠的地盘,巢应该就是王兽舍吧?可是,就算只有一条斗蛇,要是牠在交配期和产卵期因为情绪亢奋而做出好像要攻击的动作,王兽还是会威胁牠,要牠不准发动袭 击。」
「威胁?怎么做?」
「用叫声,王兽那有如呼哨一般的叫声是非常多元的,光是我的耳朵听出来的,就分好几个 种类。」
「而且斗蛇也拥有多元的声音。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调查野生斗蛇,发现公斗蛇和母斗蛇在互 相呼唤的时候,会发出抑扬顿挫特别的叫声,也有小孩子在找父母时的叫声。斗蛇也是一种不可思 议的生物喔,蜥蜴和蛇都不会养育小孩,可是斗蛇却会花很长的时间养小孩、保护小孩——而且还 是群居在一起,群居的成年斗蛇有非常强烈的习性,就是不只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是保护整个族群 的孩子。」
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斗蛇那种叫声,绿瞳之民应该全都详细地学会了吧,然后再把它当成『操者之技』使 用……」
耶尔静静地看着哀伤的神色浮现在妻子的眼中。
「霭之民或许到了现在还在传承这种技术,可是我却连母亲救我时的呼哨所代表的意思,都 还不知道。」
艾琳沙哑着声音说:「斗蛇和王兽都是不可思议的野兽,和其他野兽不同,越了解,这种想 法就越强烈……如果经人工繁殖的斗蛇会有和野生斗蛇不同的地方,那就应该有相应的理由,可是要确认那个理由,又得花上更长的时间,不花上长年的岁月检查实例和比较……」 艾琳低下头,搓了搓手,试图温暖冰冷的指尖。
秋风吹动了草,拂过艾琳的头发,小鸟尖锐的叫声在远方响了两次,又消失了。
艾琳抬起脸,视若无睹地看着摇曳的草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到目前为止做的东西,真的只是沧海一栗的调查。但是,有很多事情是调查之后才看见的。」
「斗蛇是强大的生物,能够吃掉牠们的只有王兽。如果没有王兽的话,斗蛇会过度增加,濒 临互相残杀和饿死的危机。跟蜥蜴和蛇比较起来,斗蛇的繁殖能力较弱,但是,和在野生状态一 辈子只能生两个小孩的王兽比起来,斗蛇的繁殖力强多了,一定是因为这样,王兽才会对斗蛇拥有那种压倒性的力量。」
「对王战来说,斗蛇是唯一有可能吃掉自己孩子的生物,繁殖力较弱的王兽,要是被斗蛇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只有灭绝一条路可走了。」
艾琳迎向秋阳,瞇起了眼睛。
「王兽和斗蛇之间,其有非常复杂、深刻的关系,那场『灾难』也一定和这段关系的某一处有所关联 ……」
艾琳把脸转向耶尔,眼中浮现出强烈的焦躁神色。
「都已经知道到这一步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却还是一无所知。奇姆尔询问的无音笛的问题,我也非常在意。无音笛才是王兽和斗蛇之间特殊的共同点,这是其他野兽都没有的。狗和人 都不会僵化,为什么一被吹无音笛,王兽和斗蛇却会僵化呢……」
彷佛在追溯着自己的思考一般,艾琳喃喃说道:「为什么王兽们在雾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 距离呢?即便在黑夜,那些孩子也都能完美地避开岩石。如果不是用眼睛看,牠们又是用什么去 感受的呢?如果不是声音的话,难道是某种东西碰到了牠们,让牠们僵化的吗……」
艾琳注视着空中,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见之后,她用发出深还光芒的眼神看着耶尔。
「你说在岩房和建筑物里面的时候,异样的感觉会变强,对吧?」
「嗯。」
「那牠们可能是发出了某种类似回音的东西,会在碰到墙壁或是物体的时候反弹回来。」无 法抑制的亢奋出现在艾琳的声音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这样?假使牠们释放出某个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来测量彼此的距离,我做的训练或许就没有用了 」
「这个世界上会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吗?」 耶尔皱起眉头。
「有,非常多,它们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而已。举例来说,你想 想看特滋水的成分。从我们的眼睛看来,那只是单纯的液体,可是其中的某种东西会让斗蛇和王 兽的身体起反应,促进变化。无论是变化,还是那种作用发生的状况,我们的肉眼全都看不见, 要是可以看见,不知道该有多好……」
艾琳闭上嘴巴的时候,耶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瞇起眼睛。
「说到变化,新生斗蛇体液的毒性,好像比之前的斗蛇都强。」
「咦,真的吗?」 艾琳瞪大了眼睛。
「嗯。奇姆尔他们是这么说的。有个不小心被鳞片割到手的家伙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那只是一道小伤,可是出血却异常地多,大概是因为其他人很快就让毒液排出体内,过了一会儿,那 个家伙才不再僵硬,恢复了呼吸。如果是之前的斗蛇体液,应该不会带来那么激烈的状况吧?」
艾琳眼睛发亮地点点头。
「不只是毒性强,症状也让我在意,毒的性质是如何产生变化的?不仔细调查的话……」
说到一半,艾琳闭上了嘴巴。要调查这一点,就得长期待在托卡拉村,那并不是可以和训练、观察王兽同步进行的作业。
只要把事情的重要性告诉尤哈尔,他大概就会派某个适合的人开始进行调查吧。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艾琳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变化的实际情况,虽然她最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可是她还是想看。
拨开掉到额头上的头发,艾琳突然抬头看着天空,喊叫似的说:
「啊啊,我要时间!我要来解开想要了解的事物!人的一生实在太短了……」
犹如小刷子一般的云在天空散开,很有秋天的味道。仰望着那片云,艾琳忽地放松了肩膀的 力气。
「我呀,总是会想起幽阳从前说过的话:『艾琳呀,妳又不是有八颗头、八只手,妳的头和身体都只有一个,所以会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耶尔也露出了微笑,说到这个死党的事情时,艾琳都会面露温柔的表情。
以前,她们非常频繁地通信,从幽阳生了八个小孩、丈夫加舒甘的行动,到村子里发生的事 件,她都常写信来。从文字中散发出开朗活泼个性的信,总是让他们看了哈哈大笑。每次幽阳的 信一寄来,连杰西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幽阳和加舒甘优闲地度过人生,而每当触及他们的生活时,艾琳他们总是会看见匆忙活着的 自己有多忙碌。
自从开始训练王兽,因为担心幽阳他们也会被灾难波及,两个人便不再通信了,然而即使如 此,艾琳的心中还是永远都有这位朋友,管住她想要走向极端的心。
「喂……」艾琳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我完成了什么呢?」 耶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凝视着妻子。
艾琳也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一边看着淡蓝色的天空。
感受着无可取代的时光毫不停留地逝去,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秋天的原野上好长一段时间,仰 望着天空。
6 拉萨的斗蛇
星星彷佛银砂般,在广袤的天空中闪烁。
奥米尔一边看着建筑物上的辽阔夜空,一边无精打采地走在阴暗的小巷。
(不应该去最后一家店的…… )
口中残留的辛香料刺激的味道,让奥米尔的胸口很不舒服。这个城镇的所有东西都散发出这 个味道,和故乡的味道全然不同——无论是食物,还是女人的肌肤。
刚远离故国,被派来这个商队都市的时候,不管是见到的还是闻到的都很稀奇,让他兴奋得 不得了。胸部大而坚挺的女人们吸引了他的目光、令他拉长了脖子,把在辛香料酪透的肉蝎煮得 柔嫩的料理,也好吃得几乎让他的舌头融化。
可是,在觉得所有食物都很新奇的时期过去后,他渐渐地开始累了起来,稀奇的东西也令人 不悦。
每当奥米尔看见跑过小巷的孩子们色彩缤纷的织品飘逸,现在应该正在故乡的镇上玩耍的女 儿就会在他的心头浮现;每当奥米尔和肌肤上擦着香油的女人游玩时,他就会回想起身上沾满了 火炉味道的老婆的发香。
(还有五年吗 ……)
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得在这个异国待这么久,奥米尔就忍不住叹气连连。
(干脆染个病算了,不知道会怎样…… )
生病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只不过就算获准回去,从这里到龙萨神王国的距离,坐一 般的马车要一个半月,换上快马的话也得花上二十天。这么一想,那段遥远的路程就更令他难受 了。
奥米尔一面叹息一面穿过小巷,走上大马路的时候,忽然沉下了脸。大马路上异常地安静, 要是在平常,应该都会看到没有当班的守备兵三三两两地从镇上回去,可是现在却连一条人影都 没有。
(惨了,我是最后一个?)
奥米尔再次觉得,自己果然不应该去那家店。早知道就不要被欲望控制,在那个时候说自己 要再去下一家,跟同伴们一起回去就好了。就算没有当班,一个人迟到回去,也会被上级长官盯 上。勤务态度的评价搞不好还会因此变差。
夜风吹过了宽敞的大道,狗叫声从某个地方传来。大马路的尽头,是一扇般在围着都市的厚 围墙上的大门。
用组锁链吊着,横跨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是为了防止敌军袭击而设的,由于吊桥放下拉上时 发出的声音,那扇大门便被称为「雷门」。当奥米尔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 ?)
应该早就随着日落关闭的「雷门」,竟然还开着,奥米尔没看到守门的守备兵,也没看到斗 蛇。而且,吊桥还是放下来的。
一阵头皮发麻的紧张,让奥米尔的醉意全醒了,他抓住剑柄走近石墙,在巨大的闇墙阴影下小跑步到门房的警卫室去。虽然空气中飘散着斗蛇散发出来的甜味,但是看不到斗蛇,连同僚的 影子也没看到。
朝警卫室里面一看,奥米尔可以借着蜡烛的火光看到最里面的房间,不过只有赌博用的牌散落在餐桌上,一个人都没有。
奥米尔不打算穿过耸立的「雷门」,于是便一如往常地打开警卫室旁边的小木门,一走上吊桥,风使瞬间变强。吹在脸上的风,斗蛇的味道和铜一般的金属臭味一同飘了过来。
(是血的腥味……)
心脏开始宛如警钟似的跳动。
周遭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积蓄着漆黑的水的护城河,以及沿着护城河分散建筑的十间石造斗蛇舍、兼当宿舍的城塞沉浸在暗夜之中。
当奥米尔朝着那里走去,血腥味就变强了。在他忽然注意到什么东西,而从吊桥的栏杆看下去时,他不由得发出了小小的惨叫声。
护城河里浮着尸体,那是腹部以上全都消失的尸体!
一瞬间,奥米尔还以为是斗蛇发狂吃掉了守门警卫,可是,他立刻就发觉那具尸体对面浮着一个类似巨大粗木的东西。
(斗蛇!)
死掉了,死了,浮在护城河上!
奥米尔的头脑麻痹,彷佛在作恶梦,周围的事物距离开始自己越来越远,看起来摇曳扭曲。
彷佛被线拉住一般,他开始步履瞒珊地朝着同伴们理应待在的城塞走去,然而,心中却频频传来 「回头比较好,逃去某个镇上的便宜旅社或是酒店比较好」的声音。
可是即使如此,奥米尔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过了桥,跑过草地,来到斗蛇舍的时候,他听见某个东西在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走进半开 的门,静悄悄地往里面一看,奥米尔睁大了眼睛。
引了护城河水的巨大的「池」中,处处都浮着斗蛇和同伴们的尸体。而且,「池」的旁边有 斗蛇。骑在斗蛇背上的,是……
就在奥米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他感觉头侧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之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 了。
奥米尔醒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岩石地的味道。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被水浦湿的 岩石地,以及另一边的水面。血的腥味和甘甜的斗蛇味道混杂在一起,从翻动的水面漂荡出来。
恶心的风觉涌了上来,奥米尔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了,想要摸头,可是却 发现手动不了。一挣扎之下,才发觉绳子陷进了手腕。
就在奥米尔察觉自己被绑住,倒在斗蛇的「池」畔的那一瞬间,之前的事情全都在脑海中复 苏了。
奥米尔一面急促地呼吸,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周遭。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 么,而随着头脑渐渐清楚,他就发现人的声音。
「幸运的士兵好像醒来了哩。」声音近得超乎奥米尔想象,那是龙萨语,不过却是有如舌头 打结一般的奇妙说话方式。
「让他坐起来。」
随着这个声音,某个人接近的脚步声传来,奥米尔的手臂被粗鲁地抓住,身体也被拉了起来。头部的摇晃引发了激烈的疼痛,让他差点呕出来,他拚命地吞口水,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当天旋地转的风觉逐渐平息后,奥米尔看见三个男人包围住自己。两个人穿着皮护衣,腰上 挂着剑。其中一名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肤、看起来很翱悍的武士压着奥米尔的手臂,另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武士则站在奥米尔的正面,俯视着他。
(是拉萨!)
从腹部到胸口的皮肤猛然缩了起来,奥米尔颤抖着抬头看向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的身边,不知为何居然站着一名乐师,那副背着拉卡尔琴,穿着宽松衣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士。
中年武士把脸转向乐师。
「这家伙就给你吧,龙萨的残兵——把他当作历史证人带回去吧。」
乐师铁青着脸,看着奥米尔。
他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拥有亚薛人似的褐色肌肤。不过一开口,那名年轻乐师便开始极其自然地说起了龙萨语。
「其他的俘虏呢?能不能再多释放一、两个人?」
中年武士摇头。
「他们是战俘,能不能活着回去故乡,就要看真王的答复如何了。」中年武士摸着胡须,用 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只要好好告诉你的父亲,今天晚上我们是多么轻易地成事就够了。拥 有亚薛之眼和龙萨之心的乐师,请用你极富天分的舌头告诉你的父亲:草原是我们的故乡,恐怖 的斗蛇也不再是龙萨专有的东西了。」
奥米尔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听着头顶上的对话。
就在他厌受到自己八成不会被杀死的那一瞬间,温暖的感觉便缓缓地回到了腹部深处,不过 当他被粗鲁地拉着手臂站起来时,斗蛇的「池」的全景也跳进了他的眼底,让他不由得再次开始 颤抖。
刚才只瞥见一眼,所以他以为那只是里面有尸体而已,然而现在看见了那些尸体的衣服和脸孔 之后,他知道死掉的人正是刚才一同聊到下午的同伴们,他们全都被撕成了碎片——是被斗蛇咬死 的。
「池」另一边有两条门蛇,频频伸出长舌头舔舔嘴巴。奥米尔下意识地觉得牠们和自己熟悉 的斗蛇不太一样,不过因为有点阴暗的关系,他也看不清楚。只不过,他清楚看见熟练地骑在那 些斗蛇上的,就是拉萨的士兵。
彷佛在扭曲的梦里一般,奥米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连呼吸都忘记了。
回过头,背后的地平线染上一条红色,已经可以看见草原的边际。
破晓了。
奥米尔忍住剧烈的头痛,拚命地驱马快跑。 前面的乐师转过头,对他说:「你还好吗?」
就算被这么间,奥米尔也回答不上来,头是痛得不得了,可是奥米尔还是发狂似的策马加 鞭。他总觉得不管怎么跑,拉萨都一直追在自己身后。想要尽所能逃远一点的心情从心底窜了上 来,让他完全无法放慢速度。
乐师拉着种绳,轻轻地让马减速。来到了奥米尔附近,用冷静的声音说:「把速度放慢一点 比较好,你的头被打得那么重,还是不要震动得太厉害比较保险。」
奥米尔用破掉的嗓音回答:「可是,那些家伙……」
「拉萨不会追来的。」
彷佛要斩断奥米尔的不安一般,乐师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们希望我们回到龙萨,传达发生 了什么事。」
这句话通过耳朵,传进心里之后,奥米尔心头的某个东西才开始放松,他拉了疆绳,让马的 速度放慢,接着开始气喘呀呀,汗水也从额头上冒出来。
乐师拿起了挂在马鞍上的水壶递给他,冰冷的水滑过喉咙,让奥米尔的心也立即静了下来。
「谢谢。」
把水壶还给乐师后,乐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奥米尔看着乐师用严肃的目光望着草原远处的侧脸,胆怯地开口: 「你是……?」
乐师转过头来,语气平静地说:「我是罗蓝。罗蓝﹒阿玛干索尔。」
「喔…… 」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奥米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好几个疑问解开了。
统辖斗蛇军的高宫之一——黑铠尤哈尔﹒阿玛索尔收养了一名亚薛的养子,这是每个斗蛇骑 士都知道的事,而且他的乐师名声也传遍了每个商队都市,因此奥米尔忍不住仔细地看着这个骑 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你很幸运。」罗蓝凝视着草原,突然说道:「如果按照时间回来,你现在大概就会像其他 休息的士兵一样,被关进地牢里吧。如果你刚好当班,就会被斗蛇咬死。」
浑身颤抖的奥米尔紧紧抓住瞳绳。
「到底发生了 」奥米尔吞了一口口水,询问:「为什么五十条斗蛇会那么轻易就被 」
「斗蛇是被毒死的。」 罗蓝的侧脸染上了愠色。
「毒死?」
奥米尔说异地拉高了噪音。
「对,饲料用的羊被下了毒。敌人来袭的时候,别说战门了,斗蛇全都痛苦地痘击。」
「你怎么会知道?」
奥米尔认真地看着罗蓝。
摆蓝把脸转了过来。
「欧兹古拉——那个留胡子的中年武士——说的,那个男人是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重臣。」
「我被拘留在那个男人的公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我抓起来,却又让我活着,这一点一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我终于了解他的想法了。欧兹古拉是想要透过我的嘴巴告诉我父亲—— 商队都市乌拉姆多么轻易地就掉入西巫里希的手中。」
罗蓝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激愤的神色。
「欧拉太大意了!」罗蓝直接喊出乌拉姆的总督的名字,破口大骂: 「我警告过好多次了,告诉他就算有长年担任赫札总督的经验,也不能大意!乌拉姆跟赫札不一样!我告诉过他,应该 要跟乌拉姆的有力阶层多吃饭多喝酒,培养出能够让他们推心置腹的交情,上一任的卡舒母就是 这样。——可是,那个愚蠢的欧拉,根本什么都不听!」
罗蓝板着一副失去理智的脸,不吐不快似的开始滔滔不绝 :「乌拉姆跟伊米尔、赫札不一 样,本来就是哈疆建立的商队都市,有力阶层的人几乎都是哈疆人。对哈疆来说,我们龙萨才是 征服者,就算在表面上欢迎我们,心底一定还是真有根深抵固的反窜。」
「之前,拉萨来攻打好几次,可是这个城镇的护卫之所以没有松懈,就是因为上一任的卡舒 母和这个城镇的有力阶层关系亲密,才能得到市民的协助。可是,欧拉居然愚蠢到轻蔑和这个城 镇的人民打交道的行为,所以才会被背叛!」
奥米尔嘴巴微张,听着直呼总督名讳的罗蓝破口大骂。虽然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晓得罗蓝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人说,不过他茫茫然地觉得,对这个人来说,大概不管旁边是谁都无所谓, 他只是想把累积在心底的不满想法一吐为快罢了。
罗蓝完全没注意到奥米尔的这些想法,继续连珠炮似的说:「斗蛇的饲料是由这个都市的人 民提供的,欧拉免去了让狗试饲料毒这个步骤,我看欧拉根本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保护的人民会 为了敌人喂斗蛇毒吧,不过这个都市的人们还是选择舍弃我们,接受拉萨的支配。」
忽然间,罗蓝看向了奥米尔,被那双深远的眼睛盯着瞧,奥米尔不由得绷起了脸。
静静地凝视着奥米尔,罗蓝彷佛在跟对面的某个人说话似的说:「边境的商队都市全都悬在 危险的在线,只要乌拉姆倒戈拉萨的消息传出去,其他做出和乌拉姆相同选择的都市,一定会再 度出现吧。」
奥米尔舔舔嘴唇。
「意思就是说,其他的都市也很危险 ?」
罗蓝叹了一口气,他脸上激动的神色缓缓消退,只留下沉重的疲惫。
「……我们没有派跟欧拉一样愚蠢的总督到其他都市去喔。饲料的试毒工作也都做得很确 实。」
奥米尔松了一口气似的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那就没关系了。只要没有发生斗蛇被毒杀的事件,就不可能有人赢得了我们。」 罗蓝皱起眉头,彷佛在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注视着奥米尔。
「你应该看到了吧?亲眼看到之后,还没有发觉吗?」
发觉什么?就在奥米尔正打算这么反问的时候,他注意到罗蓝在说什么了。
「斗蛇的事吗?拉萨很骗傲地骑在上面那一幕?那是把我们的斗蛇……」
话说到一半,奥米尔才发觉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活着的斗蛇,斗蛇骑士们才不会让拉萨为所欲为。
「难不成 ……」
对于奥米尔的沉吟,罗蓝没有回答,他直接把头转向前方。日光从背后射来,照亮了他的后询问,罗蓝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还很阴暗的草原远处,用脚跟赐了一下马腹。
7 真王的话
「进行『一刻茶』吧。」
赛米雅一这么宣告,参与密谈的贵族们全都大感惊讶地盯着赛米雅看。
感觉大概就像是被不安驱使而口沫横飞地坚持自己意见的那股热潮,突然被冷水浇熄一样 吧。他们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神色,但是最后还是拉开椅子站起来,对真王深深一鞠躬后,鱼贯地离开密谈厅。
等到贵族们出去之后,大公的重臣们则安静地跟在后面,门一关上,彷佛暴风雨忽地平息了一般,宁静骤然降临。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丈夫,舒南那张布满深度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要是有用来对付人类的无音笛就好了。」
赛米雅微微一笑,眺望着还飘散着人们留下的腾腾热气的室内。
「真王是使用『一刻茶』来取代无音笛的喔,在祖母教我密谈的真正意义时,我还不是很清 楚,不过现在我就知道了。」
祖母温柔的声音在赛米雅的耳朵深处响起。

——在所有的意见都提出来了、讨论也进行到一定的程度后,就宣布进行「一刻茶」。 抓出这个时机是非常重要的喔。
要是让时机溜走,明明已经提出所有意见了,却还是说个没完的人,就会不断地重复强调自 己的主张,让现场气氛变得很不耐烦。要在事态演变成这样之前,漂亮地阻断。

真王在密谈的时候听取贵族和重臣们的意见,判断自己已经听够了之后,就要宣告「一刻 茶」原本,王祖杰似乎就习惯在做重要的决断之前先喝一杯茶,这个故事也就成了「一刻茶」的 由来,从此之后,每一任真王都沿袭了这个习惯。
一面喝着侍女送上来香味浓郁的茶,赛米雅又再一次地觉得:历代真王都好了解人性。
她们不会看不起人们的意见,然而,却还是经常掌握最后决定权,连个习惯就是为此而存在 的。不仅如此,像这样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安静地回想着刚才进行的密谈,就可以看出要点在什么地方、接下来该怎么做。
被个人欲望驱使的贵族们真的很丑陋,不过他们的领地经营,会让他们旗下的领民——最终是整个王国丰饶。大公领地的重臣们也是,只要利益和权益被剥削,他们就会愤怒、反抗,想法底层存在着不安。
虽说好不容易握过了歉收的危机,可是没有人能保证歉收不会持续到明年、后年,在这个王国之中,每一个人心中都偷偷地对滑落饥贫的危险性有着确实的不安。
赛米雅瞬时板起了脸。
(我和舒南结婚的这个改革,绝对不能成为衰退期的开始!)
不能让人们觉得改革是一个错误。
(为了让人民安稳地生活,我们不能失去丰饶的商队都市。)
赛米雅思付:果然,没有任何一个选择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满意。 赛米雅把茶杯放在小茶几上,发出了点声响,她向着丈夫转过脸。
「妳做好结论了吗?」
面对着舒南的问题,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只有战争一途了吧!」

大约两个月之前,西巫里希的大首领诺兹古拉派来的密使拜访了大公城,交出一封文书。 诺兹古拉提议订定一个协议,协议的内容是:只要放弃东部草原上的商队都市之中,较接近 拉萨的乌拉姆、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等都市的领权,西巫里希就认同龙萨神王国附近的伊米尔、 赫札,和卡修尔等都市的领权属于龙萨神王国,今后一定会严格告知旗下的各部族,不让他们对 这些领地进行军事攻击。
就如同这封先表示接受协议才是正确策略的文书,诺兹古拉竟然用斗蛇部队攻下了距离龙萨 神王国最遥远的商队都市乌拉姆,给了一记下马威。
半个月前,阿玛索尔伯爵的养子罗蓝才冲进乌拉姆附近的商队都市伊其希利,告诉他们在乌 拉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了确认真伪而从伊其希利派出的斗蛇兵们,看见了穿戴着没见过的装 饰的斗蛇守着商队都市乌拉姆的城门口的光景。
据说穿着拉萨盔甲的士兵们骑着的斗蛇,体型稍微比龙萨神王国的小,不过在城门前的护城 河游泳的样子却非常敏捷。在知道乌拉姆遭到制压之后,士兵们判断应该优先保护伊其希利,于 是便取消了潜入乌拉姆的计划了回到伊其希利,再用快马和信鸽把这个状况告诉大公。
大公是在五天前收到这个消息的。几乎在同时,抵达最接近龙萨神王国的商队都市伊米尔的 罗蓝,也写了详细的书信送给大公和尤哈尔。
拉萨真的组成了斗蛇部队,而且还打败了身经百战的龙萨斗蛇部队——这个事实让大公受到强烈的打击,从那一天开始,他便召集重臣,不眠不休地讨论对策。
乌拉姆、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是距离这个王国最遥远的保护领地,已经遭受拉萨的频繁攻 击而动乱二十年之久了,可说是点燃战火的火种地带。
为了维持这些遥远的商队都市的领权,许多守在建筑在都市周围城塞的斗蛇骑士和大公领地 的士兵都丧失了性命。可是,这三个都市可以搜集整片东方诸国的物资加工、出口,非常富饶。 以守护的价值来说,这些都市群付出的税金非常高,也让龙萨神王国富有。会把这些都市群收为 自己的保护领地,正是因为就算扣掉派斗蛇部队和士兵去守护的军备费用、维持经费,还是可以得到相当多的财富。
真王领地的贵族们,以及多数的大公领地的领主们也都主张不得接受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协议。他们面红耳赤地陈述,在此之前的小战争从来没有明确地战败过,他们只不过是一时 用奇袭制压了乌拉姆,为什么本国需要妥协?
在他们的慷慨激昂背后,藏不住恐惧和动摇。
拉萨终于拥有斗蛇部队了,不但如此,他们的斗蛇部队甚至具有打败乌拉姆的精锐斗蛇部队的实力——这个事实令他们感到激烈的恐惧。
有的贵族觉得在其王和大公面前露出惧色很丢脸,因此冷静地试算出要是失去了来自三个商队都市群的税收,对这个王国会有多大的影响。而提出和这些意见稍微不同的,是接近托拉王国 国境的南部大公领主吉基﹒萨尔玛伯爵,和拥有面对东部草原的领地的尤哈尔﹒阿玛索尔伯爵。
基本上,他们也反对接受协议,不过却同意先展现出愿意接受谈判的态度才是上策。三个商队都市确实可以提供高额的税收,可是为了保护那片遥远的土地而持续消耗的兵力会造成士兵们 的不满,也有可能导致军队的腐败。
再者,三个商队都市的居民多半都是哈疆人,也是过去攻打这个王国、最后被反咬一口而灭 亡的哈疆王国的后裔,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对龙萨怀有根深抵固的反感,守备兵们在执行任 务的同时,不只要提防拉萨,还会担心这些都市的居民随时举旗叛变。
如果可以,就找出让步的可能性,表达愿意谈判的态度,拖延决战时间。在这段期间内,赶 紧和商队都市的有力阶层进行秘密交涉,巩固势力,再制定新的保护领地经营形式,不仅要和之 前截然不同,也得是能让他们认同的共同对抗拉萨的守备。
两位伯爵觉得应该要这么做才对,然而,大多数的人却完全不赞成这个想法。
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反驳:如果要制定新的保护领地经营形式,应该在除掉拉萨之后再进行。利用让步态度来拖延时间,根本就是愚策。
吉基﹒萨尔玛伯爵还是不断地反对,尤哈尔﹒阿玛索尔伯爵则在看见明确的大多数反对意见 后,对他们提出了有附带条件的让步主张。
如果大多数人都希望进行决战,他也会支持,可是战争结果若不是压倒性的胜利,他希望大 家能够接受他和吉基伯爵共同提出的新保护领地经营方案。真王赛米雅就是在又有人出言反对尤 哈尔﹒阿玛索尔伯爵的发言的那一刻,宣告进行三刻茶」的。
「尤哈尔是为了让让步案通过,才那么说的。」大公低声说:「在很早以前,尤哈尔就让我看过那个提寮了。可是在同时……」 大公的声音更低了。
「他也认为,如果要战争的话,可能越早越好。」
赛米雅点点头,说:「意思就是要在拉萨的斗蛇部队变得更强之前吧。」
「对,他之所以会在一开始的时候主张避战,是为了让贵族和重臣反对,进而更强硬地主张 战争。」
赛米雅的双颊扭曲了。
「那么做之后,要是战争没有得到压倒性的胜利,责任在谁头上就一目了然了。」这么说完, 赛米雅对着丈夫露出微笑,说道:「尤哈尔真的很看重你呢。」
为了不让战争变成由大公主导,尤哈尔巧妙地把其王领地的贵族们卷入责任的框架之中。 舒南露出了苦笑,但还是用询问的眼神凝视着妻子。
「的确是……只不过,他的那些话所拯救的人,应该不是只有我吧?」
赛米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尤哈尔的话,确实拯救了身为真王的自己,他把 赛米雅推上了不得不宣布战争的立场。这和之前的小战争截然不同,不是在受到攻打的情况下为了防守而战争,而是为了王国的利益拨开敌人伸过来的手,主动挑起战争——做出这种宣言,等 于颠覆了认为让人流血是污秽的行为,否认至今神圣真王的形象。
尤哈尔他们让非得做出这个行为不可的赛米雅在「回应人民的深切期望」这种形式下宣告, 算是让她得到些微的救赎。这是尤哈尔打从心底支持大公的证明,也证明了他并不会为此而把真王推向难堪立场的体贴。
(虽然真的很值得厉谢……) 赛米雅在心中呢喃。
尤哈尔果然还是武士,会把战争看成解决纷争理所当然的必要手段。这种想法,和真王长年 以来维持的想法彻底地背道而驰。
忽然,祖母的声音在赛米雅的耳畔响起。
(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都不能让流血正当化,一定要铭记在心。)
没错,这才是从王祖杰传承下来的,最重要的「心的根源」——让真王是真王的想法。
(祖母 )
赛米雅温柔地在心中呼唤着早已远去的祖母。
(我接下来要命令人民打仗,但是我绝对不会把战争正当化。)
一直以来,真王都藉由把己身神化成为让人崇拜的对象,然后试图将讨厌战争的心檀入人民 心中。另一方面,又把全部的污秽推给大公,经由战争受到保护,也经由战争得到利益——这种 矛盾的方法,不可能支撑整个王国的。
(战争是不得不避免的,如果贵族、人民,甚至战士,不能够用尽全力找出避免战争的方法, 就无法得到取代「战争」的道路。)
下定决心和大公结婚,正面面对战争的责任,这才是身为真王的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赛米雅隐藏着忧郁的眼神,注视落在密谈厅内的长桌上的目光好久一段时间,最后,她叹了 一口气,看着舒南。
「我就仿效尤哈尔和萨尔玛,踏出加深我们羁绊的一步吧。」
赛米雅用冷静的声音,对着惊讶地挑起眉毛的丈夫说道:「如果要由真王宣战,我希望能够 对这样的愚行添增任何一丝好的变化。——以前,你让我看见士兵们的悲惨牺牲。你的家臣和大 公领民们感受的不公平,以及只有自己付出牺牲,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们却只想到贪图利益,连谢谢都不说一声的不满,就让我把它们消除吧!」
「那……可是……那会让贵族对妳的不满加深吧。」
阴霾蒙上了舒南的脸。
赛米雅的脸上忽地露出了异常开朗的微笑。
「跟你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对我极度不满了。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用愚拙的方法,害得我们的孩子未来得过苦日子的。」赛米雅的眼中浮现强烈的光芒,说:「如果想要得到利益,就必须负责——我只是要把他们放在这个位置上而已喔。」
「三刻茶」之后,真王赛米雅再度把贵族和重臣召回密谈厅,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愿意接受 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协议,另外,如果为此而引发了战争,他们是否有对这场战争甘之如余的意志。
当贵族们把手放在胸前,宣誓他们有这种意志时之后,赛米雅对他们说:
「过去,哈疆攻打这个王国的时候,我的祖先选择了不应战,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哈疆, 我真心诚意地尊敬祖先的心。」
一面听着真王细微但清楚的声音,坐在密谈厅里的人们全都因为无法预期真王接下来会说什 么,而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赛米雅平静地问 :「真王觉得让人流血是污秽的行为,所以我打从心底厌恶战争。如果我为 了避免战争而握住诺兹古拉伸出来的手,放弃三个商队都市,各位会尊重我的意思吗?」
众人脸上的血色消失了,在彷佛结冻般的一瞬间之后,他们狼狙地面面相颅,想要察探彼此 的表情。
看见他们的困惑,赛米雅接着说道 :「还是要身为真王的我,如同我丈夫的祖先亚曼﹒哈萨 尔大公对真王说的一样,宣告用鲜血污秽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呢?」
曙杂声扩散开来,人们脸上恢复了血色,面面相颅,然后开始点头。
「怎么样,托伊亚拉、索马亚,和阿基札拉克,你们会选择哪一条路?」赛米雅的脸转向了 拥有古老家系的贵族们。
被直接询问的他们全都满脸通红,最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恕在下直言,在下建议您这么做。」托伊亚拉说道。
索马亚和阿基札拉克也纷纷开口:「为了这个王国,在下斗胆建议您这么做!」
「污秽的判断不是您做出的,只是臣等的意愿。」
他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要响应赛米雅藏在这个问答背后的思绪——他们希望真王永远存在着高洁形象的心情——就好了,所以才松了一口气。这全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脸上。
赛米雅注视着他们,再确认了一次。
「换言之,你们要仿效大公的祖先亚曼-哈萨尔,对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只有索马亚一个人显露出些微担心的神色。可是,其他两个人却落落大甘地点点头。
「正如您所昔日,陛下。因为臣等是真心为陛下着想、忧国忧民的忠臣。」
托伊亚拉说完,赛米雅便点头,二看向以其他两人为首的贵族们。其中也有像索马亚那样面露阴霾的人,不过,被赛米雅的目光扫过的贵族们全都点了头。
看见这一幕后,赛米雅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不只是大公的家臣,连我的真王领地的贵族们也都希望我宣战——我的子民呀,我应该发动战争吗?」
众人一起把手放在胸口,齐声说:「应该。」
「我的子民呀,我不想把你们卷入战火之中。可是,你们还是愿意流出自身的鲜血,期望战争吗?」
人们的手还是放在胸前,说他们希望。 赛米雅点头,环顾了所有人。
「我知道了,既然各位愿意为了利益而流血,身为真王的我,就尊重各位的意愿吧!!清王一 领地的贵族们,我会听取你们衷心的愿望,我会拨开诺兹古拉的手,倘若导致战争,我们就顺从地接受吧!然后,贵族们,我允许你们如同过去的亚曼﹒哈萨尔一般,亲自上战场。」 听见赛米雅气宇非凡的宣示,贵族们的脸全都僵掉了。
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赛米雅继续说:「在此之前的真王,一直只让大公和其领民流血, 可是,我拥有怀着这种心愿的大臣。我尊重各位为了得到利益,而必须为相应的决断负责,做出 牺牲的心意。我也会和我的丈夫一起上战场,和各位并肩战斗,以防不付出牺牲就想得到利益的 人出现。」
当这些话在密谈厅中响起的时候,脸色铁青的并不是只有贵族们,大公的重臣们脸上,也都 露出了被雷打到似的话异神色。
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真王赛米雅是和大公同在的,这就是她的意志。
8 快使前来
当王兽舍的门被敲响时,艾琳正好在喂光吃饲料。目送耶尔离开后,她觉得内心全都空掉 了,无论做什么都赶不走那种空虚的感觉。
饲料盆的角落还留着肉,可是光却不吃饭,开始整理起毛来,艾琳抬头看着牠,叹了一口气。
光最近的食量变小了,鼻头的毛和身体的光泽都失去了年轻时的耀眼。
每当艾琳看见光的脸上出现苍老的影子,她就会厌受到一阵寂寥的感觉掠过胸口。
艾琳不知道野生王兽的寿命有多长,可是在卡萨鲁姆这种保育场里生活的王兽多半都能活超过二十年,较长寿的则是三十年。
光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仰望着用稳重眼神俯视着自己的王兽,艾琳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钢制大门的闷声响起,艾琳听见有人在外面呼喊。是守护兵。
艾琳用围裙擦擦手,解开锁把门打开后,看见了一脸紧张的守卫兵站在晨光之中。
「就在刚才,真王陆下派遣的快使来了,由于事态紧急,请您看完这封文书之后,立刻回 信。」
艾琳拆开信,摊开厚厚的纸卷阅读着文字,她感到冰冷的麻痹感在额头上扩散。
散布着只有真玉和大公,以及艾萨儿和艾琳看得懂的符号所写的高度机密文书上,叙述了东部草原都市乌拉姆遭到拉萨的斗蛇部队奇袭,受到制压,还有真王拒绝了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 拉的提议,已经开始战争的准备了。
艾琳想要继续看着「让王兽飞来王都」这句话之后的部分,可是视线却怎么也无法往下移 动。
艾琳抬起脸,对着等待的守卫兵说:「请告诉使者说我知道了,我会立刻检讨详细状况,然 后我和王兽会一起到王都去向真王禀报,这样会比告诉使者快得多,请你告诉使者说我会直接带着答复过去。」
守护兵端正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便转身离去。
那一天,艾琳没有让王兽飞翔,而是一直面对着家里小房间的书桌。
真王和大公希望艾琳立刻把王兽们带到王都附近的拉萨尔保育场集合,主要战场应该会在东 部草原的商队都市附近,所以必须在各个都市的附近设置可以让王兽驻留的场地,到了可以预测 王兽驻留地会在哪里的阶段,就要让王兽从拉萨尔前去。
对王兽来说,斗蛇就是斗蛇,不是敌人也不是伙伴,因此一定得想好攻击步骤,以防王兽们 攻击己方的斗蛇军。为此,大公和重臣们不停地反复讨论,确认战场的地势,并预先列好计划。
艾琳将那些计划全都看过一次,并思考了王兽的性格,再将执行上有困难的部分和必须修正 的几个地方详细地写出来,并列在文书上。这个作业结束之后,已经接近傍晚了,从窗户斜斜射 进来的阳光也已带着红晕,照亮了书桌的角落。
眼睛深处起了一丝闷闷的疼痛,艾琳用手指压着太阳穴,最后仔细地看了一次刚才写好的文 书。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将文书紧紧地卷起,压上封印。
文书上写道,希望艾琳最迟在两天内从卡萨鲁姆出发,所以艾琳得趁着今天把所有事情告诉 艾萨儿,并整理好行囊才行。在出发之前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是因为事情很迫切吗?还是因为不 想让艾琳有多余的时间动摇心意,才这么着急呢?
艾琳看向窗外,夕暮的光芒照亮了树梢,艾琳在心中描绘着王兽们在这片傍晚天空的高点, 靠着一个信号宛如烟火般飞散,再急速上升。
(能做的,我都做了……)
这个思绪忽然落进她的心头,扩散开来。
她学习王兽的习性好长一段时间了,也以牠们的习性为本,不断思考在诸神之山发生的灾难究竟是什么。艾琳配合着耶尔告诉自己的斗蛇习性,自己做出一些推论,训练王兽不管在战场上 碰到什么情况,都能应对。要是能有多一点时间,艾琳还想试试别的,不过对于之前做的事,她 也不后悔。
红色的光照亮了书架,那里放着一直以来艾琳写的自编书。斗蛇的生态、王兽的生态,还有 自己走过的道路历程,艾琳打算等杰西看得懂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交给他,所以才一直不间断地 写。由于翻阅过无数次的关系,装订的书脊已经起了纸毛球。望著书脊一会儿后,艾琳把纸卷放 进怀中站起来,打开了小房间的门。
火炉间已经沉进淡青色的灰烬里,看着没有火光的火炉,总是坐在火炉边等待的杰西的身影 忽地在艾琳的脑海浮现,那一瞬间,一阵锐利的疼痛从艾琳的心底窜了上来。
离别立刻就要来临了。
明天离开这里之后,或许就无法再和杰西一起围着火炉。突然间,艾琳的皮肤变冷,一种全身内外缩成一团的厌觉袭来。
她伸手探寻着柱子,摸到之后,便将额头抵在柱子上,波涛汹涌的哀伤涌起,艾琳甚至无法呼吸。她靠着柱子,让冰冷的树皮贴着额头,节奏紊乱地喘气。连在这种时候,她脑海的角落还 是意识到房间男一头有守护兵在,不能发出声音哭泣。
艾琳一面微微开口喘息,就这样靠在柱子上好长一段时间。

*
当教导师通知自己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杰西觉得四周的景色变得好远。
今天一大早,有快使从王宫前来的消息便没有停过,又有朋友跑来告诉杰西说看到母亲去找 艾萨儿教导师长,所以杰西一直很在意,怀疑快使会来,八成是因为母亲的事。
所以,当他在学舍的规范通融下获准回家时,他就知道畏惧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打开家门,烤法裸的香味拂上脸庞,母亲跪在炉灶前面,正好要从薄板上拿起法稞。
「啊,你回来啦!正好,帮我把大盘子拿来。」
杰西赶紧在汲水场洗手,接着从柜子拿出大盘子,接下法裸。
母亲烤的不是他们平常吃的法稞,而是在店里烤的那种又大又薄的法稞。看见放在汲水场的 站板上切成薄片的猪肉,杰西便察觉母亲要做什么了。
「妳要炭烤猪肉吗?」 母亲点了点头。
「对,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喔。」
锅子挂在火炉上,蔬菜汤在里面沸煮着。母亲拿着手巾抓住锅柄,把锅子放到旁边去之后, 接着架起有四支脚的炭烤用铁板。她迅速地涂上油,再把猪肉排上铁板后,「滋滋」的悦耳声音 开始响了起来。
杰西一面看着母亲烤肉,一面把甜辣麻梓涂在热腾腾的法稞上,然后放上青菜。用涂了麻 梓的薄法稞夹着刚烤好、有点儿焦的猪肉,是杰西最喜欢的料理。以前住在卡萨鲁姆镇上时,只要到了他的生日,或是发生什么好事的日子,母亲一定会做给他吃。
「烤好了喔,拿去吧!」
当母亲把发出滋滋声的猪肉放上大片法课和青菜上面时,杰西突然觉得眼睛一阵湿润,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立刻低下头,咬着牙忍住不哭。
「那个时刻来临时,不要让妈妈难过,忍住眼泪、不要哭泣地送妈妈走吧。」
爸爸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让杰西拚命地吸了好几口气,想尽办法不让母亲看到眼泪,可是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硬咽声,无论怎么做都还是忍不住泪水。
手上的盘子被拿走,放在旁边……杰西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紧紧抱住了。
杰西一面呜咽,一面抱着母亲哭泣,就好像孩提时代一样,他把脸压在母亲的胸前,嚎陶大 哭。只要一想到可能无法再见,他的胸口就彷佛被火烧似的疼痛,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不停用力地哭泣,让杰西觉得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
母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杰西可以鼠受到那双手的力量,于是安静地待在母亲的怀抱中。最后,有如退潮一般,某个东西从身体抽离了出去,只留下空虚的寂寞。

——只要真王陆下一下令,妈妈就非去不可。不管我怎么哭,都已经无可奈何了。

所以杰西,你别哭了,那个时刻来临时,不要让妈妈难过。忍住眼泪不要哭泣地送妈妈走吧。
父亲离开卡萨鲁姆之前说的话,再次在杰西的耳朵深处响起。 杰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松开了环住母亲后背的手。
他用充满泪水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眶也被泪水沟湿了。
9 母与子
「战争要开始了吗?」杰西喃喃问道。
「大概吧,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光牠们是不是会飞起来,也还不清楚。我就是受命在拉萨尔待到一切明朗为止。」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晚上。」
「那么快?」
艾琳点点头,杰西的表情扭曲了。
「妈妈要把大家全带去吗?亚卢姊姊也是?」
「亚卢跟乌卡尔会留在这里,因为亚卢肚子里已经有小宝宝了。」
听完这番话,杰西紧紧地咬住牙齿,低下头,然后突然抬起脸,说:「妈妈……妳会回来 吧?」
艾琳原本想要点头,可是却踌躇了一下,看见艾琳犹豫的那一瞬间,杰西的脸上立刻浮现了严厉的表情。
「不能死掉喔,妈妈!」杰西忽然大声怒吼:「要把光牠们带上战场,是因为真王陆下和大公阁下他们希望这样,根本不是妈妈的错啊!妈妈也是无计可施,所以不要想要负什么责任 啦!」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
「你在说什么,杰西?」
「妈妈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啦!那样子训练光牠们,把牠们当作战斗的道具,妈妈一定对光牠们觉得很抱歉吧?所以要是害光牠们在战场上死掉的话,妈妈也想跟着一起死,当作赎罪,对 吧?我都知道,因为我听到妈妈跟真王陆下说的话了!」
「爸爸说,妈妈是在找让家人和王兽都幸福的出路,可是要是妈妈死掉了,我们全都会不幸吧?」杰西用激动的声音说道。
「杰西,把声音压低。」艾琳瞥了门的方向一眼,用严厉的口气悄声说。
杰西一闭上嘴巴,艾琳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你听到那段谈话了?」
杰西带着挑衅的表惰,点了点头。
望着用牙齿咬着嘴唇,笔直地盯着自己看的儿子,艾琳思付道 :原来如此,这阵子儿子的态 度回异,原因就在这里呀。
如同波浪般高昂的情绪退烧,艾琳的心平静了下来,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杰西。」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妈妈不会为了赎罪而死。」 杰西的气势立刻消了下去,脸上的愤怒也稍微退潮。
「真的?」 艾琳点头。
「真的喔,有你在,我怎么可能那么想呢?妈妈不会为了赎罪而选择死亡,绝对不会!如果 是为了自己做的事情赎罪,就算苟延残喘都得活下去,活着赎罪。我所谓的负责任,是不把自己 做的事情丢给别人收尾,自己反而逃到别处去。」
艾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妈妈呀,从年纪还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希 望能让光牠们回到野外,希望能让在野外诞生的生命在野外生活。但是,妈妈为了这个目的做的 事情,反而却让王兽们被更强烈的束缚绑住……」
艾琳把目光移向炉火,凝视着发出红光的木炭。
「直到现在,妈妈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不去接触王兽、让牠们持续食用特滋水的 话,牠们就根本不用上战场了。可是,要是这样,牠们就无法在天空飞翔、无法交配,也无法生 小孩,只能在这里等死而已。」
艾琳的视线移回杰西身上,露出苦笑。
「妈妈没办法让牠们回到野外,也没办法让牠们不用上战场,不过,有一件事是妈妈能做的,只有妈妈一个人办得到。」
「是什么?」
「揭开真相。」
「揭开真相……是什么?」杰西板起了脸。
艾琳注视着杰西,平静地说:「揭开王祖杰和妈妈的祖先们不让大家看见的真相。」
「那个让野兽和人类都死去的大灾难?」杰西眨眨眼。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没错,妈妈说不定会带来大灾难。」
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杰西,说:「妈妈之前一直在寻找避开灾难的方法,以防这种事情发 生……你也看到了吧?为了让光牠们和妈妈心意相通地在天空飞舞而重复做的那个训练。」
杰西点点头。
「如果妈妈做的事是正确的,即便在战场上也能和光牠们心有灵犀,或许就能避开恐怖的悲剧了。」艾琳的声音沙哑了。
如果真能够实现,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会有多轻松。如果能够亲手关上自己在少女时代开启的门,并且不让任何野兽或是人类受伤,熬过这个困境……
热切的恳求充满艾琳的胸口,让她暂时闭上了眼睛,然后,她缓缓地开口:「可是 ……不管做了多少推论、准备,没有人知道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多数王兽对上千条斗蛇做出攻击时,说 不定就会发生超乎妈妈预测的状况。所以,要是灾难发生了,那个时候……」
艾琳惨白着脸,凝视着儿子。
「妈妈会仔细看清楚的——把王兽当作武器使用,会引发什么状况。」 杰西睁大了眼睛。
艾琳看着那双眼睛,说:「即便知道可能会引起灾难,却还是希望操纵王兽的话,就只能接 受最后的结果了。想要引发战争的人们,以及无法阻止战争的我,都必须亲自负起责任。」这么说完,艾琳吸了一口气,彷佛呢喃一般继续说道:「妈妈希望让每个人都知道所有的一切 」
杰西还是板着脸,沉默地听着。
「王祖杰和雾之民为了不做出愚蠢的行为,隐瞒了王兽和斗蛇的真相,就好像蒙住了马车的 马的眼睛……妈妈的妈妈也是因为保守这个秘密而失去性命的。」
艾琳的声音微微颤抖。
「但是呀,杰西,妈妈觉得这种作法是错误的。」
「人们应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导致引发了什么结果才对。不管是什么样的知识,都不应该隐藏起来。就算人类这种生物非常愚蠢 愚蠢得无药可救,得到知识之后还会用在错误的方向 ……就算这样也一样。」
外面传来了关门声,是守护兵的定时巡逻,一面听着那个耳熟的声响,艾琳轻轻地伸出手, 握住杰西的手。
「妈妈以前曾经对爸爸说过,如果人类这种生物是必须在自相残杀的情况下才能维持平衡的 野兽的话,且会因此而灭亡的话,就随他们去吧。妈妈的心灵深处,一直都有这个冷酷的想法……」
「但是,现在妈妈也有别的想法了喔。」
艾琳露出微笑,继续说:「人类不会停止自相残杀,当然战争一定也会继续下去吧!人类全 都各自为政,就算拥有语言,想法也绝对无法依照自己的意识传达给对方。可是…… 即使如此,
人类还是继续寻找着道路,人类就是这样子的生物吧。」
杰西沉默地听着母亲的话。
「人类只要知道,就会思考,不同的人也会有各自的思考,就算其中有一个人死掉了,其他人还是会继续寻找新的道路。人类这种生物族群,就是靠这样子的方式,活了长久的岁月。无知, 就没办法寻找道路,只有一直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引发灾难,人类这种生物是如何的愚蠢、在想什 么、会如何行动,最后才能看清真正有意义的道路……」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所以呀,妈妈不会放弃的,杰西,妈妈绝对不会自己送死。要是发 生了灾难,妈妈就要冲到灾难里面去,找找看前面有没有道路。然后,为了把自己发现的东西传下去,妈妈会拚命活下去的。」
艾琳伸出手,摸着儿子的脸颊,说:「好好看着吧,杰西……」

*

「啾——」鸟叫声传来,好几只归巢鸟儿的影子在黄昏的空中飞舞。
西方天空还留着夕阳的残影,可是接下来即将前往的东方天空,却已经沉进夕暮的深青色之中了。
「真慢呀,那个孩子在做什么呢?」
艾萨儿眉头深锁地回头看着学舍的方向。
守护兵们并排站在艾萨儿背后的森林边缘,平静地守候着艾琳和王兽的出发,王兽们并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一如往常地伫立在悬崖边。
西落前夕的阳光从山边射出来,让牠们的毛发出了金色的光泽,那是有如险峻的雪山一般美 丽而庄严的姿态。
艾琳凝视着那副姿态,心想:自己就是被这个美丽所吸引,才走到这一步的。
好早以前,当自己还跟约翰叔叔生活在一起时,第一次看见的那对野生王兽亲子,散发出银 白色光辉的模样,直到现在都还留在她的心底。虽然艾琳一直希望王兽都像那样生养孩子,自由 自在地在群山之间飞舞、生活——不为人类使用,自己当自己的主人活下去,可是最终,她还是 无法将这些王兽们解放到野外去。
(光 )
抬头看着宛如雕像一般,面对自己站着的野兽,艾琳在心中呢喃。
(妳现在在想什么呢?)
虽然教会了彼此语言,现在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牠们就能知道对方接下来的动作,然而即便到了现在,艾琳还是不知道牠心里的想法。
接下来,牠们会遵从自己的命令飞起来,照着命令吃掉敌人,甚至连命令牠们走向死地,牠们都只会默默地服从吧——连那种时候,艾琳都没办法知道牠们在想什么。
她想过好多次,要是王兽不是这么顺从的野兽就好了,如果牠们是不回应自己的命令,像奔放生活的猫一样的生物,应该就不用走上死路了吧。
「亚卢也差不多要进入安定期了呢。」艾萨儿突如其来地说道。
艾琳回过头领首。
「在这个时期收到出发的命令,或许是好事吧。」
「哎,说的也对,那些孩子真是得救了呢。」艾萨儿耸耸肩。
「嗯,而且那些孩子也已经不会跟这群王兽一起飞了。」艾琳苦笑。
艾萨儿稍微睁大了眼睛。
「是吗?」
「大概是,有一次亚卢和乌卡尔想要接近这群王兽,结果牠们竟然互相竖着毛,发出低鸣。」 艾琳看着正在整理毛的光,说道:「如果稍微隔一段距离,组成牠们自己的族群,就可以让 牠们飞起来,不过要这么做,必须……」
「有除了妳之外的人引导这组王兽才行。」艾萨儿接着说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呀,这里算是一个界限范围,不会再把别人卷进来了……」
彷佛喃喃自语般说完,艾萨儿静静地凝视着艾琳。
「如果是现在,妳就可以一个人挑起一切——妳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听着艾萨儿声音中的强硬,艾琳看着这名年长的教导师长。她的白头发增加了,背脊还是很直,不过看起来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大了。看见她的薄唇微微颤抖的瞬间,彷佛被诱发了一般,艾琳对这名教导师长的情标在胸口扩散。
「艾萨儿教导师长。」
艾琳接近教导师长,犹豫着将于臂环抱住她。
「非常谢谢您。」
不知道父亲的长相,母亲也在自己年幼的时候过世了,虽然无法和亲生父母长时间生活,约 翰慈祥地养育自己,艾萨儿严厉却带有深刻的爱拉拔自己长大,才能让自己幸福地活到现在。
艾萨儿紧紧地抱住艾琳,然后,很有自我风格地断然放开了手。
「别这样,太触霉头了!」艾萨儿带着沾着泪水的脸,斥责道:「要是妳真心觉得感谢,就 好好回来,再让我看见妳健康的脸。」
艾琳点点头,用于掌抹去了眼泪。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骚动声,艾琳回头,看见杰西穿过守护兵之间,跑了过来。他的手上 抱着某个东西。
「妈妈!」杰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之后,把怀中的大包里放在草地上,解开了结,打开 包裹之后,各式各样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
杰西先拿起了封蜡的纸袋递给母亲。
「这是我拜托舍监烤的,是涂满红糖的烤点心喔!还很热,在天上飞的时候很冷吧?妈妈就 在路上吃吧。还有光牠们的份,所以到了拉萨尔之后,再给牠们一人一个吧,反正这个就算冷了 还是很好吃。还有,这是围巾,我已经用暖壶保温过了,围上再上路吧。」
杰西粗鲁地把围巾塞给母亲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用担心亚卢姊姊,我会好好照顾牠的,虽然妈妈说没办法让王兽们回到野外,可是现在也还说不准吧?接下来搞不好还是会成功,所以等到妈妈回来,我也会帮忙的,我们一起让亚卢姊姊牠们解放吧!」
杰西的眼中浮现了坚毅的光芒,嘴巴也闭得很紧,怎么看都像是这个孩子会露出的表情。
艾萨儿轻咳了一声,敲了杰西的头一下。
艾萨儿对吓了一跳的杰西,用严厉的声音说:
「这个志愿是很棒,不过要升到最高级,才能够照顾王兽,中级二段学生,现在还不能把照顾亚卢的工作交给你。」
瞪着面露怒容的杰西,艾萨儿迅速地把手举到艾琳的眼睛前面。
「想要帮妈妈的话,就努力爬到这个程度来,学问不是一蹦可几的,要真正了解妈妈花了长 年岁月找出来的成果,你还得累积非常多的知识才行!学了很多东西之后,就去看妈妈写的书, 就会发现现在看不见的地方了。学问就是这种东西喔,努力爬到这个等级吧,杰西。」
杰西皱着眉头听到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看见杰西的表惰,艾琳不由得笑了出来。虽然沉重的痛依然压在胸口,可是,现在的她却可以感受到温暖渗透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谢谢,杰西。」轻轻地搂住儿子后,艾琳悄声说道:「亚卢牠们就交给你啰。」
艾琳紧紧地抱住儿子,试图把他的温度和气味刻进自己的身体里,同时在心里喃喃说道。
(我一定会带给你……全新的未来的……)
艾琳咬着牙。现在,她不想让这个孩子看到自己的眼泪。犹如剥掉了想要这么多待着一会的 思绪,艾琳缓缓地放开杰西,对着艾萨儿深深地低下头。
「杰西就交给您了。」
接着,她也对站在森林边缘的守护兵们深深地低下头,士兵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惰,并再次衷 心地对着艾琳回礼。
把杰西带来的包里绑在鞍座上之后,艾琳骑上了光的后背。风拂过了她的头,拿起用长绳子 绑在鞍座上的手制旧竖琴,用仅有的两根指头抓住竖琴的边缘后,艾琳用右手的指头用力地拨动 其中一根弦。
在声音响起的瞬间,王兽们全都猛然抬起头,张开翅膀,一齐飞向天空。 杰西和艾萨儿一直注视着王兽们,直到牠们消失在星星开始闪烁的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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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狂乱

1 前往阿玛索尔
真王赛米雅一边在自己的房间读着艾琳送来的答复,一边等待着艾琳的到达。稍早之前, 艾琳已经抵达拉萨尔了,不过在没有照顾好王兽之前没办法离开,所以答复已经早一步被使者送 来。
宽敞的窗户微微开傲,带着秋天气息的冰冷夜晚气息从细缝吹了进来。这阵夜晚的气息中, 还夹带着刚泡好的茶香,在房间里飘荡。
不一会儿,艾琳在侍女的跟随下走进房间,赛米雅也立刻站了起来。
「平安抵达了呢。」
艾琳跪下,行了一个正式的礼,赛米雅从容不迫地接受艾琳的敬礼,然后请艾琳来到放在房 间正中央的大方桌。
桌子上摊放着一张大地图,赛米雅看着那张地图,然后抬头看着接近的艾琳。
「妳好香喔。」
「咦,是吗?」
「嗯,妳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喔。」
「喔……」
艾琳红了脸。
「非常抱歉,大概是烤点心的味道吧,我刚才把儿子给我在路上吃的点心吃掉……」
赛米雅露出微笑,那是一个带着某种安心的笑。等到那个笑容平静地消失后,赛米雅候地伸手指着陆图。
「王宫在这里,这里是阿玛索尔领地,而这里是商队都市伊米尔、赫札、卡修尔……」
解释完基本的位置之后,赛米雅二话不说,直接进入主题。
距离阿玛索尔领地最近的就是伊米尔,位在贯穿东方草原地带的草原大道最上方,草原大道 穿过了伊米尔,笔直通往阿玛索尔。赫札位在草原大道北方山谷沿线的北方大道上,卡修尔则位在从南边沙漠地域到分歧到托拉王国的沙漠大道上。
以被拉萨占领的乌拉姆为首,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商队都市都远比这三个商队都市靠东方,非常接近过去哈疆王国的王都哈贾。
「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分别位在北方大道和沙漠大道的大道旁,被拉萨占领的乌拉姆则在草原大道旁边。」
艾琳点点头。虽说是草原大道,也有通过丘陵地带的部分,沿路上还有几个小小的住宿区,不过以大都市来说,乌拉姆之后就是伊米尔以及阿玛索尔了。
「驻留在伊其希利、托格拉姆、赫札和卡修尔的龙萨军完全没有送来发现拉萨军的通报,不过这里……」
赛米雅指着乌拉姆和伊米尔之间的小住宿区。
「驻屯在这个名叫札尔的城镇守备兵通知我们,大约两千名拉萨骑兵已经开始进军了。」
札尔位在乌拉姆和伊米尔中间。
(两千名…… )
就算知道了数字,艾琳还是无法实际感受到那是什么样的规模。
「拉萨本来就频频和北方大道旁的伊其希利以及沙漠大道旁的托格拉姆发生小战争,他们擅长奇袭,所以就地形来说,应该是那边比较好攻击吧。」
赛米雅说着的同时,突然牵动了嘴角。
「以前舒南……」
赛米雅不称丈夫为大公,反而直接叫他的名字。
「曾经把伤兵带来给我看,那个时候的少年兵们,就是在非常靠近霍萨尔山隘的伊其希利失 去了眼睛和手臂的。」
听到这番话的瞬问,那个遥远从前的夜晚——藏匿了受伤而倒在王兽舍的耶尔那个晚上的记 忆——在艾琳心中浮现。那个时候,自己确实听耶尔说了舒南让伤兵和赛米雅见面的事。
赛米雅大概也回想起那个遥远日子的记忆了吧,她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陆图。 不久之后,赛米雅吸了一口气。
「我拒绝了想要得到乌拉姆、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诺兹古拉的协定。舒南和家臣们也都认 为,如果拉萨可以在不伤自国的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攻陷乌拉姆,诺兹古拉的目标应该会放在伊其 希利和托格拉姆,以这三个都市为据点,而不是这里,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们似乎错了。」
赛米雅的手指从乌拉姆指到札尔,再指向伊米尔。
「诺兹古拉攻陷了乌拉姆之后,触手就笔直伸向伊米尔,他大概打算占领整条草原大道 吧。」
赛米雅把手指放在写了伊米尔的城镇上。
「伊米尔距离我们龙萨神王国的阿玛索尔领地的路程是马车四天,快马两天,如果伊米尔沦陷,事情就严重了。」
赛米雅抬起脸,凝视着艾琳。
「绝对要守住伊米尔。原本我们就在伊米尔派驻最多斗蛇军,现在新生的斗蛇部队也朝着伊米尔前进了。」
说到这里,赛米雅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耶尔也差不多抵达伊米尔了吧。」
艾琳点点头。
全力培育新生斗蛇的耶尔,被指派为新生斗蛇部队的副队长。艾琳注视着印在草原大道上代表伊米尔这个城镇的红色印记,想象耶尔骑在斗蛇上,进入异乡城镇的模样。现在,耶尔就在艾 琳在尤哈尔公馆遇见的那名异国的聪明美女——克丽邬的故乡伊米尔的街道上……
「舒南他……」赛米雅沉稳地说:「已经把阵营设在阿玛索尔领地了。明天,我也会离开王宫,前往那个阵营。」
艾琳惊讶地看着赛米雅。
「真王陛下要亲自……」
「我亲自出马,那些被赶上战场的贵族们就没办法抱怨了吧。」
赛米雅忽地露出了微笑。
在这个微笑中,艾琳突然看见了她的祖母——前真王哈尔米亚的影子。
赛米雅指着阿玛索尔说:「妳才刚到,还没有时间休息,不过明天晚上,妳就要把王兽带到 阿玛索尔去。青色火把路标已经配置好了,所以应该可以不迷路地飞行吧。」
艾琳点头。
「遵命。」
过去,尤哈尔让自己在丘陵上看见的大河阿玛索尔浮现在眼前。为了击退哈疆的侵略,赛米 雅的祖先把斗蛇赐给大公的祖先亚曼﹒哈萨尔,让他越过了阿玛索尔,那个尤哈尔的祖先远从诸 神之山的山谷长途跋涉,来此建立第一个斗蛇村的地方。
(身为绿瞳之民后裔的我和尤哈尔,以及身为「金瞳之民」后裔的真王陛下,都要在阿玛索尔聚集 )
自己就要带着王兽飞往远去的祖先们因着斗蛇而开始了战争的地方。
2 商队都市伊米尔
商队都市伊米尔位在大河萨英的河岸。大河岸边的大城镇被一堵高墙围住,出入口只有面对 着河船停泊港口的「桥之门」和为了经由大道来自东方平原的商队所设的「东之门」。
两扇大门都有龙萨神王国的守备兵看守,只要傍晚的钟声一敲响,两扇厚重的大门就会关上,直到早上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耶尔曾经造访过两次伊米尔,可是每当他看见那有如海市层楼般浮现在端流大河河岸的白色 城镇,就会为其美丽深受感动。不知道是不是混杂了什么透明的石碟在里面的关系,建筑物的白墙总是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沿着围墙外建造的三十间斗蛇舍和周边各个隆起的半圆形塔楼,看起来就像是损害其美观的 异物一样。围绕着城镇的厚围墙上是巡警通道,负责守护这个城镇的龙萨神王国的守备兵经常在 上面巡逻,而现在,他们的人数是平常的两倍。
耶尔随着苍铠的伙伴们走进微暗的斗蛇舍,把自己骑来的斗蛇放进「池」里后,队长的声音 就从后面传来。
「耶尔,你也过来。」
耶尔点头,跟着队长走去。
两个人利落地脱掉图帕,交给随从,然后走出了斗蛇舍。
马匹已经备好在「桥之门」旁边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耶尔他们身上的斗蛇昧,牠们全都咬着马夫们帮忙装好的马瞥,翻着白眼试图别开脸。
看着一跨上马鞍就制伏了马的耶尔,队长露出苦笑。
「你果然是硬盾哩,骑在马上的模样比骑在斗蛇上威武多了。」 耶尔微笑。
队长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制服了马匹,两个人便钻过大门,壮观的风景也瞬时跃然眼前。
横贯城镇东西的大道路幅宽得令人惊讶,大道两旁开放式建筑的店铺也绵延不绝。
战争的传闻有如野火般蔓延,通过这个城镇的商队数量急迟减少,大道也没有之前那么热闹 了,不过即使如此,往来人们的长相还是非常多元,身上穿的衣服也多彩绩纷。
一接近耸立于城镇中央的神殿旁边那栋巨大建筑物后,队长和耶尔便下了马,把马匹交给跑 上前来的随从,然后爬上宽阔的石阶,走进建筑物里。
长靴在磨巾的石头地板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两个人发出刺耳的脚步声,走向有守备兵看守 的深处房间门宵。
「我们是新生斗蛇部队的队长欧尔克和副队长耶尔。」
队长报上姓名之后,守备兵便敬礼,打开门让两个人进去。
那是一间挑高的大厅,窗户敞开,艳阳直射进来,大厅四个角落都放着盆栽,沉甸甸地垂吊 在绿色小枝桠上的红色小果实,在日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光芒。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长桌,几名男女围站在长桌旁,正在说着些什么,不过在两个人进去之 后,他们便回过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乐师模样的高瘦男子。
(那就是罗蓝啊…… )
耶尔听说过他的一大堆事迹,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当耶尔接在队长后面报上,自己的名字后,罗蓝的脸上也浮现了惊讶的神色,大概度过了相当 艰困的日子吧,他的疲态全写在脸上,但那双眼睛里还是散发着澄澈的光芒。
罗蓝的旁边站着一名身材瘦高的老妇人,老妇人身旁则是一名中年男子。嘴唇上的刺青,显示她就是引导这个城镇的「示道者」。
(那位美丽的老妇人大概就是艾琳提过的克丽邬吧。)
耶尔对着笔直凝视着自己的克丽邬微微低下头,克丽邬不经意地露出了微笑,并优雅地回 礼。
在克丽邬旁边的全都是这个城镇伊米尔的权威人士,而站在长桌这边的,则是龙萨神王国遣 来的总督和副总督,以及率领全伊米尔斗蛇军的将军。
「新生斗蛇全都平安抵达了吗?」将军询问欧尔克。
欧尔克立刻利落地行了一个礼,回答:「全都平安抵达了。」 将军点点头,挥手召他来身边。
一站到将军旁边,欧尔克便看见放在长桌上的地图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棋子。
「拉萨现在已经来到这附近了。」
应该是代表拉萨骑兵团的红色棋子,就放在距离伊米尔两天路程的大道上。
「这样的进军速度相当慢,不过八成是因为他们一边掠夺邻近的村庄、一边前进所致,估计他们接下来的行军速度也大概是这样应该无妨吧。要抵达能够攻打这里的场所,最快也要到后天 左右。」
欧尔克点点头。
「斗蛇军也和这些骑兵团一起进军吗?」
就在欧尔克说出这个疑问的瞬间,奇妙的表情便在现场的每个人脸上浮现。 将军轻咳了一声。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完全没有目击到斗蛇军。」 欧尔克吃惊地从地图上抬起脸。
「是来自监视兵所在地的报告延误的关系吗?」
「不,驻扎在草原大道沿路的龙萨驻屯兵每天都会按时飞鸽传书过来,拉萨骑兵团大概打算 不失一兵一卒地攻下伊米尔吧。他们的进军完全避开了小住宿区和龙萨的斗蛇部队驻屯的地方。 既然没有交战,送来的情报就应该是正确的,而且先遣部队们也都有回报。可是,无论是大道周 边的哪个地方,都没有传来显示斗蛇军存在的报告。」
将军盛起了浓眉,瞥了罗蓝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罗蓝露出了苦笑。
「大家都觉得我被骗了吧,我只是看到诺兹古拉的得力左右手欧兹古拉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害我被骗得团团转,以为自己看见了拉萨的斗蛇军。」
总督安抚似的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也没有人会责怪你,毕竟你当时所处的状况下,是无 法确定『池』畔的门蛇究竟是拉萨饲养的,还是让几条我们的斗蛇活下来,再叫拉萨的上兵们骑上去。」
罗蓝轻轻地摇摇头。
「我是选择了乐师这条路没错,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黑铠尤哈尔﹒阿玛索尔的养子。从小 时候开始,我就是近距离看着许多斗蛇而长大的,对于我一开始告诉各位的话,我非常确定,那 不是龙萨的门蛇,无论是鳞片的颜色和体型,都有些微的不同。」
将军再次轻咳了一声。
「可是,斗蛇舍很暗吧?」 罗蓝把脸转向将军。
「确实如此。不过,还是点着几盏灯。」 总督举起手,制止两个人。
「总而言之,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现在,必须先决定该如何迎战进军前来的两千名拉萨骑 兵。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忘记拉萨斗蛇军存在的可能性,这样可以吗?」
接下来,总督和将军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开始确认守护伊米尔的方法。 等到谈话大致上结束的时候,克丽邬终于闭口。
「龙萨的各位。」
克丽邬用平稳但沉着的声音说:「各位能够前来守卫伊米尔,我们伊米尔的全体市民都由衷 感谢,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要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而不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各位 觉得如何?」
总督点点头。
「当然,克丽邬阁下,就现在来说,我也认为能够彻底理解彼此之间的想法尤其重要,请妳 尽量开口。」
「谢谢,那我就说了,收购山羊这件事,变得非常困难了。」
有一瞬间,众人脸上闪过了困惑的神色,不过立刻就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妳是说斗蛇的饲料吗?」
「是的,我们会和邻近的游牧民族接触、收购山羊,不过对他们来说,山羊和绵羊都是十分 重要的财产,当拉萨攻来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就接二连三地逃到山里去了。手段比较高明的人 立刻发现能用比平常高的价格卖出去,于是便带着家畜来访,可是我们得花上平常价格的一倍, 才能购买,不仅如此……」
克丽邬瞥了耶尔他们一眼。
「新的门蛇部队也来了,现在,这个城镇里的斗蛇数量,是平常的三倍。」
提供战争时期的斗蛇饲料是商队都市的义务,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件苦差 事,而且考虑到乌拉姆的情况,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失去市民的心。
总督沉吟道:「原来如此,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尽快想想办法吧。」 总督一说完,克丽邬便露出微笑。
「非常谢谢您。」
3 伏流水
军事会议结束后,已经差不多是太阳西斜的时刻。耶尔跟着队长走出房间时,身后传来的声 音令他回过了头。
罗蓝一边把装着拉卡尔琴的袋子背上肩膀,一边走了过来。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我想看看新生斗蛇。」 欧尔克点头。
「当然,请。」
对欧尔克来说,罗蓝是领主的儿子,两人的关系也很亲近,见过好几次面,所以他轻易地答应了罗蓝,三个人便开始并肩前进。
「我还没跟你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罗蓝﹒阿玛索尔。」
对于罗蓝的招呼,耶尔响应道:「我是耶尔,内人受您照顾了。」
一丝笑意在罗蓝的眼中闪过。
「怎么了吗??」
被这么一间,罗蓝脸红了。
「哎呀,真抱歉,我听说你有个奇称叫『神速耶尔』,所以一直想象你是一个——该怎么说,感觉更恐布的人,没想到你的感觉这么沉静。」 耶尔的脸上浮现苦笑。
罗蓝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白了吧,他露出害羞的微笑。
「但是,对……人家常说夫妻都很像,你的气质感觉起来也莫名地和艾琳相似呢。」
「是吗?」
耶尔挑起眉毛。
「嗯,很难确实形容。」
走下楼梯,来到神殿前的广场后,罗蓝稍微停下了脚步,瞇着眼睛抬头看着雄伟的神殿。在 宽敞的楼梯上,白色的巨大圆柱并列,支撑着上方的大屋顶,团军引人注目的就是屋顶的形状,白 色石板中按着蓝色和绿色磨石子的大屋顶,竟然是船首的形状。
耶尔看着神殿屋顶的同时,回想起筑起伊米尔的夏拉姆民族是在大河上乘船往来,以聚积财 富的,所以才会建筑这种形状的神殿,好向神明祈求这个城镇能像大船一样,平安地航海。
广场上几乎没有人烟,细微的鸟嘲混杂在风声中传来,那是令人忍不住放眼寻找的透明、美丽的鸣叫声。
罗蓝指着神殿的柱子。
「那些柱子,每一根都挂着鸟笼,正在鸣叫的是一种名为瑞醋的琉璃色美丽小鸟喔。这座神殿的神明喜欢美丽的声音,所以乐师经常会把乐器拿来这里供奉。我的祖父啊,也是一到祭典的 日子就会造访这里的走唱艺人之一,然后,他也死在这里。」
夕阳正好照上了屋顶,罗蓝抬头,觉得光线好刺眼,他把手挡在额头上,说:
「我的祖父在那个圆柱下倒下了——是被砍死的。当这个城镇受到拉萨的小部族侵略时,祖 父被波及而遭杀害。那天夜晚,城镇的四处都在燃烧。当年才九岁的我,躲到了神殿里面,那个 时候,我就是被以黑铠身分保护这个城镇的养父解救的喔。」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罗蓝背向神殿。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骑马走在飘着异乡香气的大马路上,耶尔想着从旁经过的乐师,也想着这个城镇——这个在周而复始的领权争夺下繁盛丰饶的城镇,以及在此往来的人们。
自己现在在此地的这个时间点,不久之后就会过去,在遥远的未来,大概也会有边说着此时 的战役,边行经此地的旅人吧。
走进新生斗蛇所在的斗蛇舍后,罗蓝猛然皱起了脸。
「怎么了吗?」耶尔问道。
罗蓝板着脸看着耶尔,说:「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听得见什么声音吗?」
耶尔的表情变了。
「不……与其说是听见,应该说是眉心内侧感觉到什么。」这么说完,罗蓝便凝视着在「池」 中游泳的斗蛇。
大概是不习价的「池」让牠们情绪激动吧,斗蛇们不停地盘旋着泅泳。
「我们发觉那种感觉了,不过听不见声音,看来牠们似乎发出了某种我们的耳朵听不见的东 西。」耶尔说:「只要情绪亢奋就会发出来,冷静下来之后,这种厌觉也就跟着消失了。」
在耶尔说话的时候,斗蛇们游泳的速度便开始渐渐地慢了下来。
「嗯,真的哩。」
罗蓝喃喃说完,放下压着额头的手。
不久之后,斗蛇们一一爬上了「池」边水面下设置的浅滩。牠们把腹部和下巴放在水面下, 背则高于水面,气定神闲地伸长身体,闭上了眼睛。看见牠们的模样后,罗蓝的表情沉了下来。
「新生斗蛇都是那种颜色吗?」
「是的。」
罗蓝看着耶尔,接着又看向欧尔克。
「那种颜色,再加上那样的身形……跟我在乌拉姆看见的拉萨斗蛇非常像,不过拉萨的门蛇 体型比较小。」
「你说什么?」 欧尔克挑起眉毛。
「真的,而且,现在回头想想,我在那个『池』里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与其说是声音,应该 说是类似牙齿发麻的感觉。」
耶尔和欧尔克看着彼此。
「那是…… 这种斗蛇是我们不断地尝试错误,才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喔!光靠扩走乌翰村的 斗蛇众传承的技术,绝对不可能培育出这种斗蛇。」
欧尔克的话让罗蓝摇了摇头。
「确实,如果是靠乌翰村的斗蛇众养育,应该只会养出一些体型娇小的黑色家伙吧。可是我 看见的,并不是那种斗蛇。」
「拉萨……」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规范和定则。要是他们自由联 想,在乌翰斗蛇众的养育方式上照着自己的想法不断尝试错误,会培育出和这些斗蛇类似的斗 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欧尔克面带惊惧的表情看着耶尔。如果拉萨真用了这种方法,光是这些年的岁月,他们大概 已经养出上千条的斗蛇了吧。
欧尔克把目光移到罗蓝身上,喃喃自语似的说:「我还真希望是你看错了哩。」
就在罗蓝打算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一名士兵走进斗蛇舍来。他一看见耶尔,就露出了松了一 口气的神色。
那是一位名叫图尔的黝黑士兵,他出生于阿玛索尔,不过他的母亲和罗蓝一样,同是来自亚薛的商人,因此他会说流利的亚薛语和夏拉姆语,是队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口译。
他敬了礼之后,支支吾吾地说:「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我?可以啊,怎么回事?」
耶尔挑起眉头。
「不,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大概是在队长面前不太方便说的话,耶尔便用眼神对队长示意,接着就把他带到角落去。
「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有点在意。」 图尔搔搔头。
「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刚才跟把军队粮食送来的家伙们聊了一下,结果亚薛的牧羊人刚好经过,跟我抱怨说, 希望我们不要把斗蛇放到河里去。」
「把斗蛇放到河里?应该没人这么做吧?」耶尔盛起眉头。
「嗯,所以我当时也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可是我受到严格的吩咐要跟这一带的家伙维持良好关系,所以就礼貌性地询问了一下。结果才知道,原来他们说的河川不是萨弗河,而是流过相当北边的丘陵地带的河川。他们猛跟我抱怨那条河的水里都是斗蛇的味道,山羊非常害怕, 完全不敢喝水,害得他们非常为难。」
耶尔彷佛凰受到某个冰冷的东西碰上胸口。
(北边丘陵地带的河川!)
「跟我来。」
耶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然后立即转身。
耶尔快步往前,一面对还在谈话的队长和罗蓝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
队长挑起眉毛。
「游牧民族来告诉我们,北边丘陵地带的河里有斗蛇的味道。」
「你说什么?」
「我想看地图确认那条河川的位置,麻烦您也一起来研究一下。」
队长点点头,罗蓝也跟了过来。
走出斗蛇舍,进入调堡里后,耶尔看着陆图对先遣部队们说:「喂,过来帮个忙。」
先遣部队们看见突然走进来的长宫,全都露出了又惊又奇的表惰,但他们还是迅速地闪到一 边,让出一个给长官们看地图的空间。
「图尔,游牧民族们说的北边丘陵地带的河川,是哪一条?」
「呃,他们好像说了什么突咖尔的。」图尔稍微皱眉,目光在地图上游移着。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罗蓝便说:「突咖尔?那是这一带的方言,意思是鳞鱼,用夏拉姆语来 说,则是突库尔。」
罗蓝指着的丘陵不在伊米尔北方,而是在稍微偏西北方的地方。
「就是这个,这就是突库尔河。」
耶尔立刻看向那条河的流向,然后抬起脸看着队长。
「我们可能彻底掉进陷阱里了……」
欧尔克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流过那片丘陵地带的河川,最终将和阿玛索尔的支流汇流。
「在草原大道进军的两干名拉萨骑兵,可能只是幌子。」
「难道他们是打算把龙萨斗蛇军的主力都集中到伊米尔,再从背后一口气攻下阿玛索尔 吗?」欧尔克思考着耶尔的话。
房间里的士兵们全都无声地注视着长官们。
「可是,以战术来说的话,这算是下策吧?就算拉萨得到了斗蛇军,光靠那些战斗能力还是 未知数的家伙,就想要不靠骑兵和弓兵的援助攻打大公坐镇的阿玛索尔。对他们来说,只会失去 珍贵的斗蛇军而已。」
罗蓝悄声说道:「搞不好他们是用比较长远的眼光在思考。」
「什么意思?」欧尔克钟起眉头。
「阿玛索尔是一个象征,过去哈疆战败、灭亡的原因,就是在『阿玛索尔之役』的战场上。
对我们而言,那是光荣之地,可是对哈疆来说则是屈辱之地。拉萨或许是想让伊其希利和托格拉 姆等商队都市的人们看看,他们已经拥有足以直接攻打阿玛索尔的斗蛇军了。」
罗蓝铁青着脸继续说道:「伊其希利、托格拉姆和乌拉姆一样,都是哈疆人建起的商队都 市,并没有打从直接受我们章。拉萨只要让哈疆人看见他们攻下过去的屈辱之地——阿玛索 尔,哈疆人的心应该就会深受感动了。」
「可是,」欧尔克说:「输了就没有意义了吧?」
「不,他们可能原本就是抱着必输的觉悟也说不定。」 罗蓝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们没有跟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乌拉姆那一带的人们一起生活过,所以可能没什么真实感,不过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憎恨着龙萨的。即便在表面上服从拥有斗蛇军这种可怕力量 的龙萨——不,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心底才会抱着不可动摇的恨意。」
耶尔突如其来地喃喃说道 :「跟『血与污秽』如出一辙哩。」
欧尔克和士兵们都惊讶地看着耶尔。
耶尔把脸转向士兵们,平静地说:「你们应该懂吧?大公领民对神气兮兮地寄生在自己的辛劳上的真王领地贵族们所抱持的执着憎恨。」
房间中恢复了静谊。
耶尔用淡淡的口吻说:「如果哈疆人也抱着这种心情,拉萨带着斗蛇和阿玛索尔的斗蛇军正面冲突,想必会让他们大呼痛快吧。」
耶尔看着罗蓝。
「所谓抱着必输的觉悟,就是这个意思吧?就算这次的战争败北,他们还是可以知道自己的 斗蛇军对上龙萨的斗蛇军之后,能够对战到什么程度。除此之外,要是可以抓住伊其希利人和托格拉姆人的心,就长远的眼光来看,对他们来说也有相当大的好处。」
罗蓝深深地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们看,哈疆人不是经常说乌利﹒金姆吗?乌利是心脏,金姆则是让你看——意思就是让你看我的诚意,不过其实那是远比这个说法严厉许多的话喔。如果你说了乌利﹒金姆,让哈疆人看见的诚意却有所虚假,就无法再次得到哈疆的信任。相反的,就算牺牲小我也要遵守自己说出来的话的人,则会得到狂热的信赖……拉萨非常清楚哈疆的这种本性。」
「因此,拉萨就企图在哈疆的屈辱之地阿玛索尔发动自杀式攻击,以证明,自己对于消调哈疆 的屈辱有多真心,以及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哈疆人相处。」
看见队长和士兵的表情后,罗蓝了解到自己现在必须把一件一直没打算说的事情公开,于是 他探出了身子。
「你们还不知道吗?住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们,确实憎恨着我们龙萨。可是啊, 就算如此,他们也未必对拉萨抱有好献。即使是深恶痛绝的征服者,他们也已经长年处于龙萨的 保护下,习惯我们的作法了,要接受新的统治者,应该还是会有相当的困惑才对。」
欧尔克的脸上稍微浮现了理解的神色,罗蓝从他的表情得到了力量,继续说下去。
「可是,看在拉萨眼里,负责商队都市行政的哈疆人们的支持,是十分重要的。重点就是, 从拉萨的据点到龙萨实在太远了,非常非常远!要是不接受补给和支持,想真正攻打龙萨神王国根本是南柯一梦。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像之前那样,一直在商队都市的周围进行小战争,也没 办法有什么进展。」
罗蓝直愣愣地凝视着欧尔克。
「在我们知道拉萨拥有斗蛇军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把乌拉姆那个时候的奇袭用在伊其希利和 托格拉姆了。可是啊,假使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人民全都站到拉萨那一边,我们也无法像之前那样,站 在优势地位打仗了。」
欧尔克瞇起眼睛,将视线放在地图上。
守卫距离母国遥远的商队都市的龙萨军队,是从这些都市的人们那里获得住处、食粮和水的。就是因为有稳固的立足点,他们才从来没有输给拉萨过,然而,如果都市的居民成了敌人,立足点也会跟着崩毁。
罗蓝的手指一一抚过记载在地图上的商队都市。
「倘若像乌拉姆那谎言,把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当成据点,拉萨就可以一边养远征兵,一边女打赫札、卡修尔、伊米尔。然后,只要得到了伊米尔,他们也可以攻向龙萨本国!要抓住这种一举逆转的胜机,就必须对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们展现诚意,一口气把他们拉到自己的 阵营才行!就算突袭阿玛索尔的结果只是让两千名骑兵和斗蛇死亡,应该还是相当具有意义的一击。」
欧尔克没有立刻回答两个人的话,只是露出认真的表情陷入沉思,他再次凝视着陆图之后, 看向耶尔。
「这是有可能的,只不过,也只是可能。光靠游牧民族的话当根据就动军,太危险了。耶尔,你带着几个人到这条突库尔河去一趟,调查一下有没有斗蛇的形迹。」
耶尔碰响了脚跟,敬了一礼之后,便对在场的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
这么一来,时间就异常宝贵了。
彷佛和染红了草原的落日竞速一般,耶尔他们驱着马,拚命地朝着丘陵地带前进。不久后,在周围渐渐微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好几个平缓岩山连绵的丘陵出现在前方。由于处处都是草丛 的关系,突出的岩山群看起来更是沉进一片紫色中。
这种岩山也能够集水——这让耶尔感到很不可思议。随着他们接近岩山的阴影,风中也开始 接杂着水的味道。
带头的罗蓝穿过散布在岩石阴影处的灌木策马前进,耶尔跟在他后面,并在行过凹凸不平的 土地之间,听见了河川的声音。
耶尔发出「沙、沙」的声音穿过芦苇丛来到河岸时,闻到了风中的甘甜气味。
(是斗蛇的味道…… )
耶尔小声地叫住罗蓝,并命令所有人下马。先遣部队们把马匹在灌木上绑好后,便瞬间四 散,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回来了。
「周围没有人的踪迹。」
耶尔点头,就算没有人,斗蛇的气味却还是毫无疑问地留下来了。
「点亮提灯,盖住上方不要让光露出来,以河中的石头为中心寻找斗蛇军的形迹。」
即便在微暗之下,这些形迹还是轻易地被他们找到了,很多石头上都留下利爪的痕迹,那是 斗蛇成群通过浅滩的时候,踢脚留下的爪痕。岸边也有挤不进河川的斗蛇跑过的足迹。
(至少有数百条的规模!)
太阳完全下山,风也变得冰冻似的冷,耶尔因为沁入身体深处的寒气颤抖,他抬头仰望着天 空片刻。就算让斗蛇彻夜狂奔,从这里到阿玛索尔也要花上两天。
(拜托一定要赶上!)
耶尔一边在心中吶喊着祈愿,一边对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跳上了马。
4 阵营
可以俯瞰大河阿玛索尔的丘陵上,张着好几个阵幕。
尤哈尔站在其中国着最大范围的阵幕入口,开口说:「艾琳,我把大公阁下带来了。我们要进去了喔。」
就在尤哈尔准备拨开布幕走进去的瞬间,异口同声的低鸣巨响便涌了上来。他吓了一跳,抓着布幕的手也停了下来。
有人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接着尤哈尔就听到了艾琳的声音。
「安静一点。」
这绝对不是多大的声音,可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低鸣声就像是被切断似的骤然消失。
不过,尤哈尔还是动也不动,伫立在入口,他的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痞,直到艾琳白宫的手拉起布慢后,尤哈尔才看见了里面。
「非常抱歉,请进。」 尤哈尔清了清喉咙。
「大公阁下也在,我们可以放心进去吗?」
「放心,只不过很抱歉,请不要走到比这个入口更里面的地方去。这个围幕就跟牠们的势力 范凰差不多大,而且大公阁下和尤哈尔大人都带着斗蛇的味道。」
艾琳微笑。
「喔,原来如此。」
尤哈尔擦着浮现额头的汗水,钻进了阵幕内,舒南则跟在他后面。
走进围幕,挺直腰杆的时候,两个人就说不出话来了。
王兽就耸立在他们的面前,其身后还有一头一头的王兽间隔着相同的距离站着。每只王兽脖 子周围的毛都竖了起来,龇牙咧嘴,双眸发出锐利的光芒,俯视着舒南和尤哈尔。
「嘘…… 」
彷佛在安抚年幼的孩子一般,艾琳利用舌头和牙齿的间隙发出声音,王兽们也在听着这个声音的同时,渐渐地放松了肩膀。
没多久,王兽们别开了视线,开始伸出舌头舔起胸口的毛来。 舒南带着僵硬的表情转向艾琳,悄声地说:「我可以说话吧?」 艾琳露出了抱歉的表情点点头。
「可以,不过,请您不要做出太突然的动作。」 舒南点点头,冷静了下来。
「王兽真是恐布啊。」 舒南突然话锋一转。
「斗蛇也很可怕,但是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程度的恐惧,明明我还骑在王兽背上过。那 个时候,我还不觉得这么恐怖。」
只要一惹牠们生气,就会被一口从腹部撕扯到头部吃掉——这股感受鲜明,让两个人体验到连呼吸都得小心的畏惧。
「我本来是抱着轻松的心情来的,可是却把我的胆子都吓飞了。」
舒南露出苦笑。
尤哈尔仔细端详着王兽,点了点头。
「我也是,鸡皮疙瘖都还没退去……」尤哈尔缓缓摇摇头,说:「真的是万兽之王。」
艾琳把单手拿着的饲料用提桶放在草地上,两个人才恍若大梦初醒似的看着艾琳。
「我忘了来这里的重要目的了,现在真王陛下的马车已经抵达了,可以把她带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
艾琳点点头。
尤哈尔一听到这句话,便走出了阵幕。
不久之后,嘈杂的声音从阵幕外传来,听见尤哈尔低声要求降低音量时,舒南和艾琳不由得相视而笑。
「艾琳,我可以进去吗?」 真王赛米雅的声音传来。
「请进。」
艾琳伸手揭开了围幕。
赛米雅弯腰走进来之后,王兽们抬起脸看了赛米雅,不过却没有发出低鸣,只是静静地凝视 着她。
「真是令人惊讶!」舒南喃喃说道:「竟然不会对真王低鸣。」 「太好了,牠们记得我呢。」
赛米雅松了一口气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艾琳拾起了赛米雅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拿起无音笛,将赛米雅引至光旁边。在舒南和尤哈尔 僵着身子的目光下,赛米雅走到几乎可以摸到光的距离,抬头看着牠。
艾琳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坚琴交给赛米雅,赛米雅惊讶地看着艾琳。
「请您跟牠说说话。」
艾琳这么说完,赛米雅便点点头,稍嫌犹豫地拨响了琴弦。光歪着头听着琴声,不久之后,
牠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开始发出了和弦音类似的声音。
赛米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赛米雅的琴声和光的声音交缠,成为一个声响。 泪水盈上了赛米雅的眼眶,滑落脸颊。
赛米雅静静地用手指按住琴弦,止住了琴声后,喃喃地说:
「谢谢妳,光……」
真王和大公走到阵幕外之后,尤哈尔还是留在里面。尤哈尔告诉艾琳,他只是想看看王兽,叫艾琳可以不用理他,艾琳便开始照着平常的顺序照顾王兽了。
通过卡尔旁边时,卡尔突然垂下鼻头,推了艾琳的肩膀一下,害得艾琳一个踉跄。
「喂!」
即便艾琳出声斥责,卡尔还是不停地用鼻头推着她。牠想要艾琳摸摸牠。
这只光和埃格的长子,从幼兽的时候就是个撒娇鬼,长到成兽之后,这个性格仍旧还留着, 总是会这样跟艾琳撒娇。
艾琳一边摸着牠的鼻子侧边,一边心想:如果可以从这里回去,她真想给卡尔一个势力范 围。卡尔一定会跟埃格一样,会成为一个疼爱孩子的好爸爸吧。
当艾琳开始用粪耙整理粪尿,尤哈尔便惊讶地对她说:「用不着特别这么做吧?下面不是就 是原野了吗?」
艾琳直起腰杆,回过头。
「如果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留下粪尿,牠们就会开始不悦了,因为尿和粪是表明势力范围的味 道,而且观察粪便,也可以得知牠们的身体状态。」
尤哈尔沉默地看着艾琳无声地整理粪便、调查,接着将之埋进围幕角落的洞里。
「妳还真是冷静呢。」
尤哈尔的声音让艾琳转过头来。
「看起来是这样吗?」
「不是吗?」
「我昨天完全没闇眼。」 艾琳露出苦笑。
尤哈尔稍微挑起了眉毛,接着露出微笑。
「是吗?不过妳不用担心,大概轮不到妳让王兽飞起来吧。虽然请妳来到这里,但是伊米尔 的防备完全,就算拉萨拥有斗蛇军,临时凑合的斗蛇军也不可能敌过身经百战的我军。」
艾琳把粪耙支在地上,沉默地聆听着。
「妳或许到现在还对人工繁殖斗蛇感到反感,不过新生斗蛇军真的拥有令人惊异的机动力, 有牠们在,王兽应该永远都不用飞起来吧。」
艾琳将视线从尤哈尔身上别开,抬头看着身旁的卡尔。
「我……」艾琳小声地说:「从突然失去母亲的那天开始,就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 幸福,反而是为着随时会造访的不幸做好准备而生活着。」
艾琳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我讨厌受到命运突如其来的袭击——我很胆小的。」
尤哈尔平静地说:「那是很重要的个性,不过,今天晚上妳就安心睡觉吧。等一下我会请人 送好喝的睡前酒过来。」
「谢谢。」艾琳微笑着说。
树枝晃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阵幕也发出了啪晒啪萨的声音,尤哈尔离去后,艾琳的耳朵就能更清楚地听见风声了。
艾琳走近光,像孩提时代似的把脸贴在牠的肚子上,感触着牠柔软体毛的温度,以及听着那有如风箱一般的呼吸声,艾琳的心也有如退潮一般静了下来。
活着是非常单纯的事——这样子的想法,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外头匆忙的奔跑声让艾琳猛然醒了过来。艾琳被分配到的宿舍帐蓬里还很暗,挡住外头火把 的人影巨大地映照在布幕上,又随即消失了。
艾琳坐起身,伸手去拿折好放在枕头边的衣服,在她穿好衣服的时候,士兵的声音也几乎在同时从帐莲外传来。
「艾琳大人,您起来了吗?」
「是,我起来了。」
「请您立刻到大帐运去,我会陪您过去,麻烦您准备好之后和我同行。」
「我已经可以出发了,请带我过去。」
艾琳穿上鞋子走出帐莲。
发生什么事了呢?阵营全笼罩在纷乱的气氛下。
真王和大公所在的大帐蓬灯火通明,周围排排站满了表情严肃的士兵。
士兵禀报艾琳的到来之后,帐蓬的入口立刻打开,一走进去里面,刺眼的光线让艾琳晕眩了一下。
「艾琳,这里。」
尤哈尔抓起艾琳的手,带她来到中央的桌子。
真王和大公站在桌子男一边,在一旁待命的则是重臣们。
艾琳走进来之后,有好几名贵族也走进了帐遥里。大概是从熟睡中被唤醒的吧,大家的脸都 有些浮肿。
确定人数大约到齐了之后,大公便开口说:
「不久之前,阿玛索尔伯爵公馆的急使来访,曼良河畔的眺望塔送了飞鸽传书到阿玛索尔伯 爵的公馆,拉萨的斗蛇军正在沿着曼良河顺流而下。」
「这是……」
贵族们一阵骚动。
彷佛要抑制住贵族们的尝杂声一般,大公用充满威严的嗓音说:「意思就是在草原大道上长 驱直入的两千名骑兵只是幌子,敌军的主力已经笔直朝阿玛索尔而来。」
贵族们宛如结冻了一般陷入沉默。
大公注视着他们,说:「我已经将情况转达将军们,命令他们准备让留守在阿玛索尔的斗蛇 军全都移动到阿玛索尔河畔。斗蛇军的主力部队,将由黑铠——阿玛索尔伯爵的女婿率领。」
大公一说完,真王便一一看过所有的贵族,开口说道:
「好了,要准备出征了喔。」
贵族们全都呆呆地看着真玉,有人顶着半翘着的睡乱的头发,有人连腰带都还没绑紧。对于从来没有急急忙忙地整理衣着过的他们来说,在破晓前集合一定让他们觉得相当慌乱。
由于受命一族派出一位代表,在场有很多当不上当家的次男、三男,其中也有害怕失去儿子而先把当家的位子继承给长子,自己来当代表的老贵族。
他们全都是把战争视为污秽,对其憎恨无比,却又把得到战争的结果——财富——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的人们。
真王催促他们看地图。
「你们就把从各自领地带来的弓兵,派到斗蛇军防守的河岸再上游一点的河边去,这附近……」
赛米雅手指着河岸。
「是很深的森林。斗蛇应该不会从河里爬上来,而是顺流来到沙洲宽广的这里,才开始登陆吧。你们就要赶在前头,从森林地带狭窄的树木之间,用弓箭瞄准拉萨的斗蛇军。」
|看着脸色铁青地默默聆听的贵族们,赛米雅突然严肃地说:「把弓兵配置到森林地带的同 时,你们要率领骑兵巩固斗蛇军后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守住阿玛索尔城!」
看见他们点头后,赛米雅转头看着艾琳,她那宛如白色陶器般美丽柔弱的脸庞,现在却绷得紧紧地,判若两人。
「艾琳,把王兽配置在丘陵上,让牠们随时可以飞起来。」
赛米雅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龙萨神王国的斗蛇军绝对不会输给拉萨新培育的斗蛇军。但是,还是先做好后备吧。」
「我知道了。」
艾琳注视着赛米雅,点了点头。
尤哈尔用低沉的声音说:「请容我用前黑铠的身分说一句话,现在这个时期,在非常寒冷的 黎明时分,斗蛇会动不了,就算抓着牠们的角下令,牠们还是不会响应。敌军的斗蛇应该也是一 样吧。现在这个时刻,应该都爬上岸休息了。」
大公点点头。
「意思就是对弓兵来说,破晓之前是好机会吧。」
「你们听到了吧?好了,快点去!去让士兵们动身!」 真王立刻对贵族们挥了挥手。
贵族们行完礼,手忙脚乱地离开,大公随即转头看向重臣们。
「你们知道了吧?光靠他们的兵是靠不住的,你们也去部署弓兵。」 重臣们点头,敬礼后离开了帐蓬。
艾琳原本打算跟在他们身后退下,不过大公却叫住了她。
「艾琳。」
艾琳停下脚步,看着大公。
「在黎明之前,妳就好好让身体休息吧。从曼良河到阿玛索尔还有相当的距离,敌方的斗蛇 要抵达这里,最快也是太阳升起之后了。」
「谢谢您,请您容许我这么做。」
艾琳对大公和真王深深地低下头,并对尤哈尔行了注目礼后,便退ι了帐莲。
破晓前的夜晚空气冰冷澄澈,呼出来的气息冻结成白色的烟雾,在黑暗平原的彼端,峰峰相连的山脉看起来就像低低的影子。
耶尔就在山脉的遥远另一头。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艾琳在心中喃喃自语似的祈祷着。
只要战争不拖长,耶尔就可以不被卷入这场战事之中了。
丈夫和儿子远在他乡——只有现在这个时刻,艾琳为此感到高兴。
她转头对开始跟着自己迈开步伐的士兵说:「我不回帐篷,要去王兽那里。」
士兵点头,迅速地跨出脚步。
抵达王兽们的阵幕后,艾琳独自走了进去,一头一头地巡视过正在睡觉的王兽。光和埃格,以及牠们的儿子卡尔、后来被带来的娜拉、托巴,还有最年轻的雷赛、卡赛、欧赛和英赛。
怀孕的亚卢和男一半鸟卡尔,以及在不久之前弄伤了脚的米娜都留在卡萨鲁姆,不过只要能 够控制得好,光是靠在这里的王兽就可以在一瞬间屠杀上百条斗蛇了吧。
艾琳抬头看着将下巴缩在胸口沉睡着的光。
(之前做的训练,派得上用场吗?)
艾琳进行一次次的训练,以让牠们能够即刻遵从命令,如果推测正确,牠们能不能成为救星,就要看牠们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服从命令了。
艾琳一直希望牠们能够在不受无音笛和规范控制下过生活,可是这五年来,她却都在从事违 反这个希望的行动。
潮湿的夜晚空气拂上脸颊,抬头仰望,天空底层已经开始微微变色,再过一会儿,天就破晓 黎明一来临,战争就开始了。
自己能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或许已经所剩无几……
凡寒气爬上膝盖,让艾琳开始发抖,与想要保持冷静的愿望恰恰相反,让五脏六俯缩成一团的 恐惧涌了上来,让艾琳的膝盖发颤,连站都站不住。
她在草地上跪了下来,弯着腰抱头呻吟。
(我不想死……)
艾琳不想留下杰西一个人撒手人寰,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个孩子会多么伤心难过啊!艾琳还有好多事还没告诉他、好多话还没跟他说,她还想多抱抱杰西,多和他一起生活一阵子。她想要和耶尔、杰西三个人永远生活下去……
(亲爱的 )
彷佛最后一丝希望一般,艾琳对着心中丈夫的面容大喊。
(救救我!)
谁都无法改变这个情况,这是艾琳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现在才会在这里。这点她非常清楚, 可是内心却还是很痛苦,无法抑止想要依靠耶尔的心情。
艾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哭泣,就好像抱着远在他方的耶尔一般。
身后传来鼻子的哼声,艾琳的后背被推了一下,她抬起脸,发现光的脸就在她眼前。
艾琳被大大的舌头舔过脸庞,不由得用双手推开了光的鼻头。然而光却没有停止,牠彷佛在 舔刚生下来的小婴儿一般,细心地舔过艾琳的手臂、手和脸庞。
牠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舔舔自己的呢?
艾琳陷入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闭上眼睛,沉浸在那巨大的舌头舔着自己的感觉中。这 时,遥远的记忆苏醒了——好久好久以前,光也这样舔舔自己过。
(我被牠呵着飞起来的那个时候……)
把自己放在山丘上的草地之后,光也像这样不断地舔着艾琳,不让别人接近……暖洋洋的感 觉从艾琳心中的一点,缓缓扩散开来。
(生物和生物之间,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存在。)
即使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就横在彼此之间,他们还是可以这样相互接触。
(要是在野外……)
这是相当稀奇的羁绊,在人类群落生活的自己,是不能乞求这种羁绊的,因为这种关系,正是一切扭曲的开始。可是即使如此……
艾琳不假思索地伸开双臂,用力抱住光的鼻子,她祈求着光的心中也能感受到什么。
艾琳从光身上得到了很多东西,真的从光身上学到了许多,她希望这份思绪能够从自己的臂弯、胸口传达给牠。
光用鼻子哼了一会儿后,声音渐渐远去。
艾琳慢慢地放开手,用较舒服的姿势重新在草地上坐好,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天上大概扬着 风吧。云层流动,覆盖住群星。
艾琳想着现在在这片天空下的无数生命,土丘中的虱子、彷佛尘埃一般在空中飞舞的羽虫、 蜂群、火蚁群,和人群……如光点似的在黑暗中呼吸的无数生命。
名为人的兽群,在广大的草原上拚命地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汲汲营营地过生活。犹如散布在空中的无数星点一般,充满地面的无数野兽族群。身为其中之一的自己,究竟能在一闪即逝的 生命中成就什么,并消失而去呢……族群和族群的关系无止尽地复杂,连自己这双渺小的手可以 触碰的地方都无法确定。
(可是……)
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就算非常微渺,应该还是可以改变什么吧!在怀抱着母亲在遥远的日 子里教给自己的东西生活过来的这条路上,艾琳邂逅的许多生命都给了自己很多东西,她就是怀抱着这些东西,不停地思考而走过来的。
(我 )
就是靠这所有的东西所成就的。
艾琳对着天空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夜晚的气息布满了她的胸膛,千头万绪也悄悄浮上心头。
(希望可以解开…… )
在漫长的历史洪流中所有交缠、无解的东西,希望可以把王兽解放到这片广寰的天空中,希望可以让杰西、耶尔和自己从重重的历史枷锁中解放。
自己就是为此走到这一步的。
不久后,艾琳静静地放下那双伸向让王兽飞翔过无数次的黑暗、深不见底的天空的手。接 着,她把身体靠在光的脚边,将脸埋进了牠的腹部。
艾琳感受着长久以来一起生活的野兽的气味,闭上了眼睛。
5 遗民
艾琳抵达阿玛索尔的那天午后,三名旅人造访了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他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巾缠得很低,守护兵拦下他们询问来历,他们声称是艾琳的远亲。
三个人当中有两个男人的瞳孔是绿色的,守护兵便判断他们所言不假,于是准许他们进入学 舍,不过还是亲目引领他们前去教导师长室。守护兵带着他们走过授课声回响的走廊,一面偷偷窥视者第三名旅人——将头巾缠得很低的女性,刚才她拿掉头巾时映入眼中的瞳孔颜色,让守护兵们在意得不得了。
(不可能吧……)
守护兵在心中喃喃自语。
(只是因为光线的关系,看起来才会是那样的。)
抵达教导师张室,守护兵确认艾萨儿的回答之后拉开门,又看了一次踏进明亮房间,拿掉头巾的女性的眼睛一次。
他没有看错——
那位女性的瞳孔,一边是绿色,男一边则是金色。


*


当杰西被吩咐马上前往教导师长室的时候,首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妈妈遭遇不测了。他不顾学舍规章地狂奔过走廊,冲进教导师长室时,坐在火炉旁边的陌生大人们全都转过来注视着他。
在艾萨儿的招呼下,杰西走了过去。
艾萨儿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说:「这个孩子就是艾琳的儿子,杰西。」
三名异国人站了起来,笔直地看着杰西,杰西瞪大了双眼,直盯着他们的眼睛瞧。
(绿色,还有金色的瞳孔 )
他们全都又瘦又高,有着如同雕像一般的深刻轮廓。右边的男子年纪很大,左边的男子则还 很年轻。这两位有着绿色瞳孔的男人,长得都和母亲有些相似,可是,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站 在杰西正前方的中年妇人。
她右边的瞳孔是绿色,左边则是金色。在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映照下,两只眼睛的虹膜颜色 明显不同。
(雾之民的绿色,真王陛下的金色 …… )
这么想的时候,母亲的手札中写到的奇妙事迹忽然闪过杰西的脑海,让他尖声地说:
「你们是遗民吗?」
三个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艾萨儿也吓了一跳地看着杰西。
站在右边的老人开口说:「这个名字,你是从你母亲那里听来的吧?」
杰西暧昧地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锐利,莫名地让杰西觉得他在责备母亲把不该说的事情告诉儿子,所以杰西立刻 接着说:
「嗯,应该说,不是这样,是我听到妈妈和真王陛下的谈话了。」
听到这番话,老人和艾萨儿的脸上才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老人看着杰西。
「我叫纳孙。我是戒律之民,不过这两个人不是。这两个人就如同你发现的一样,是遗民。我们花了好几个月,从遥远的诸神之山的山谷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为了和你的母亲艾琳和真王赛米雅见面。」
艾萨儿表情僵硬地插嘴 :「我刚才也说过了,如果有什么事,难道不能只对我一个人说 吗?」
纳孙摇摇头。
「同伴告诉我,艾琳已经离开,不在这里了,在这趟分秒必争,必须立刻前往艾琳和真王所 在之地的旅途中,我们还特地绕到这里来的原因,就是和这名少年见面。」
接着,老人凝视着杰西,露出些微的苦笑。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是我可是很了解你,连你躲在森林深处,偷看母亲操纵王兽好几年这 件事情,我都知道 …… 只不过士兵的监视很严格,我没办法跟你说话。」
杰西突然感到寒气爬上了颈项,害得他皱起眉头。
「我跟你的外婆很熟,也跟你母亲说过话,我一直看着打破戒律的两人笔直走向引发灾难的 路上。」
杰西生气地瞪著名叫纳孙的老人,纳孙看着杰西的脸,然后把脸转向艾萨儿。
「妳看看那张脸,这个孩子还很小,但果然还是他母亲的孩子。他们两个人的话,一定要这 个孩子听听,要是等到他母亲死掉之后,他大概会封闭心灵,什么都听不进去吧。为了不让他重蹈母亲的覆辙,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所以我才会拜托他们两位来这里一趟的。」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杰西忽然回想起这个名叫纳孙的人是谁,以及他过去曾经对母亲说了什么……
当母亲的手札上写的东西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话重迭在一起的剎那,怒火便从杰西的心底一窜而上。
「等到母亲死掉之后?为了不让我重蹈母亲的覆辙?」杰西怒吼: 「少放屁啦,死老头!不管谁对我说什么,我都会走上妈妈走的路!谁要听悔辱妈妈的家伙说教啊!」
纳孙平静地回答:「然后你也要像你母亲一样,杀很多人,也杀了自己吗?」 杰西满脸通红,他想要回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现在不去阻止,你的母亲就会被死好几千人,自己也会可悲地死去。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这两个人才会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纳孙叹了一口气。
「我们戒律之民已经不再干涉你母亲了,以现在的王兽和斗蛇数量,死者的规模大概是几千人吧。这虽然是非常可怕的惨事,不过和过去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的悲剧比起来,还算有救。 应该说,要是你的母亲就在这里因罪而死,能操纵王兽的人就不复存在了。现在,赛米雅还没办 法让王兽飞起来,艾萨儿老师和你,也都还不能自由地让王兽飞翔吧?所以,我们一族认为这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才会放弃出于干涉。」
纳孙用平淡地口吻叙述,可是他的声音深处却带着些许沙哑。
停顿了一会儿后,纳孙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拯救这数千名死者。」
纳孙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告诉你的母亲『灾难』的原委时,或许不应该把最恐怖的真相隐瞒着 不说吧。要是当初说出来的话,你母亲或许会选择不一样的道路……不过,那个时候我觉得不应 该说出来,说出来的话,就会泄露出用人工繁殖斗蛇的方法了……」
缓缓摇头之后,纳孙叹了一口气。
「然而,这些担心到了最后仍旧是白费工夫。不,应该说反而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所以当 我知道这两个人离开了诸神之山,通过『雾之道』,要前往这个王国的时候,我才出面带路。」 不时动着身子,聆听纳孙说话的两个人,这个时候瞥了彼此一眼。
「纳孙先生。」青年对纳孙说:「接下来的部分,我们想自己来说,可以吗?」那是彷佛从 喉咙深处震动发声的说话方式,具有独特的嗓音和抑扬顿挫。
纳孙点头,伸手做出了「请便」的手势,青年点点头,重新把脸转向艾萨儿和杰西。
「初次见面,我叫作龙萨,我的母亲叫作苏洋,我们两人是从『山谷』来的。」
「龙萨……苏洋……」
艾萨儿在口中念念有词。
「我记得苏洋好像是艾琳母亲的名字吧?」
「我们族里很多人叫这个名字,不过倒是没有人叫龙萨。」 纳孙耸耸肩。
「龙萨和我们的国名……一样?」
艾萨儿一边暧昧地点头,一边注视着青年。 青年点点头。
「我听说是这样,这才是在我们一族当中相当常见的名字……你们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艾萨儿茫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甚至连有由来这件事都没想过。」 龙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是吗,那就得从这里开始说了,不过说实话,对我们来说,这也是……该怎么说呢……类似传说一样的东西,所以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的妇人轻声接着说:「希望你们能了解。」 她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们虽然和戒律之民同根,可是并不是同一族。我们和成为纳孙先生这种戒律之民的人们频繁的交流,不过却绝对不会像纳孙先生他们一样,到山脉之外去。」
「戒律之民称呼我们为『遗民』,意思是我们是不选择流浪而留在『山谷』的人,可是我们 的祖先其实是在灾难中残存的民族,所以选择度过安稳的生活。因此,我们自称为『遗民』,是带有残存者的意思。」
她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故乡散布在你们称为诸神之山的山脉中,由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关系,我们一直完全不了解这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传说,或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过活。」 艾萨儿点点头,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请他们坐下。
妇人坐下,等到艾萨儿等人全都坐好之后,再次开口:
「刚才我儿子提到他名字的由来,其实是我们的祖先扎根在现在我们生活的故乡的传说故 事,创立贵国的女子——杰,也和这个故事有很深的关系。」
「据说杰离开『山谷』后,一年会派欧奇瓦飞回来几次,报告自己的生活,而杰过世了之后, 欧奇瓦传书还是一直持续,没有中断,最后并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果要说我们和你们之间的联系, 就只有这个传书了。」
妇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
「只不过,现在欧奇瓦每年还是会飞来一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某个时候开始,放在脚 环里的信就变成用另一种奇妙的文字书写,而且送来的文章内容都非常简短。哎,说真的,对我 们来说,欧奇瓦传书已经变成礼貌性的东西了,我们也莫名地厌受到,在长久的岁月下,山脉另一头一定也起了这类的变化。」
妇人瞥了纳孙一眼。
「和纳孙先生说话之后,这个谜题才解开了,你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用完全颠倒我们的 文字的方式写字了呢。」
艾萨儿还是皱着眉头,可是在杰西听到这番话的瞬间,立刻不假思索地发出「啊!」的一声。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杰西胀红了脸。
「呃……没有啦,我是想说原来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妈妈会写的那种不用镜子就读不出来的文字,是什么秘密文字,原来不是这样,原来那是你们的书写方式啊。」
纳孙叹了一口气。
「没错,创建这个王国的杰创造出镜面文字,并不知为何地把它当作正确的文字教导人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纳孙看着杰西,再看看艾萨儿之后,说:「当然,我们一族现在也还是使用原本的书写方式, 艾琳大概是跟母亲苏洋学会这种写法的吧,可是杰的子孙却忘了这种文字的写法和读法。」
艾萨儿悄声「喔」了一声。
「在『血与污秽』的火攻下,这个知识也断绝了吧。」
「好像是这样,不过我们也完全不清楚原因。」妇人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总而言之,因为 这样,长久以来,我们都只把欧奇瓦带来的信当作新年的习惯,一面为前往远方的杰的子孙祈一茧, 一面把花香党在纸上送回去。可是……」
妇人看着儿子,儿子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只有今年,欧奇瓦不仅在新年,连在初夏的时期也飞来了,而且信上还用我们看得懂的普通书写方式,切实地询问一些问题。我们大戚惊讶,讨论了一下该怎么做。你的母亲 」
龙萨对杰西微微一笑。
「以及杰的子孙——名叫赛米雅的女王送来的问题,需要很长的说明才能解答,而那实在是塞不进欧奇瓦的脚环里。」
「而且,」妇人从旁说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已经和你们疏远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 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儿子点点头。
「对我们来说,她们两位的问题其实是好早以前的事——可以说是传说,总之就跟老故事一 样,我们实在不懂为什么她们现在会彷佛祈祷似的满腔热诚地询问这些事,让我们觉得很讶异。」 艾萨儿点头。
「我能理解,毕竟几百年来都几乎完全没有接触,你们应该相当困惑吧。」 妇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和了脸上的表情。
「对呀,要回答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人到山脉的另一头,去见见写这封信的人,可是说真的,对于做到这个地步的必要性,让我们讨论了很久呢。可是,我认为要是因为相信这个祖先 们在古早以前做的约定——需要帮助的时候就让欧奇瓦飞出去,而让这封信飞过来的人就在山的 男一头,我们就应该出山和对方见面,好好谈谈。」
杰西不由得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这个沉稳的妇人说的话在他的心中回响,让他心头发热。
「谢谢妳。」
杰西一低下头,妇人便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不久之后,她的脸上浮现了温柔的微笑,然而, 这个微笑立刻就被难过的表情代替了。
「对不起,」妇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要是我们早一点来,说不定就可以在你的母亲离开这里之前拦住她了。在遇到纳孙先生之前,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艾萨儿阻止了正打算开口的杰西,她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说:「让王兽袭击斗蛇军,果 然还是会引发灾难吗?」
妇人面露难过地点头说:「是的。」
艾萨儿探出身子,问道:「我们也做了推论,不停地重复训练,让王兽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 绝对能服从命令了。就算这样,也没办法防止吗?」
妇人点头。
「我想是没办法的,因为只要和斗蛇大军接触,王兽就会疯狂。」


*


艾萨儿披上外套,想要把衣领的绳子绑好,可是手就是不听话,让她「啧」了一声。她的手 指在发抖。
名叫苏洋的妇人的话不断地在艾萨儿的脑海中盘旋,害得她的指尖从刚才就一直抖个不停。
艾萨儿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把旅行装束收到哪里去了,这又让她「喷」了一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 口何一瓶。
(真是没出息呀,冷静下来!)
苏洋他们原本说要走人烟稀少的山路去,不过艾萨儿拦住他们,告诉守护兵有十万火急的事,拜托他们准备快马车。如果彻夜赶去,应该可以在明天中午过后抵达王宫。
好不容易绑好了外套的绳子,将布包背上肩后,艾萨儿回头确认炉火是否熄灭,就在这个时 候,有人敲房间门的声音传来。
「艾萨儿老师,准备好了。」
是男性工作人员的声音。
「我现在就去。」
艾萨儿边回答、边打开门。
男性工作人员一脸犹疑。
「我已经依照您的话,把鞍座交给杰西了,可是艾萨儿老师,您真的要飞去吗?」
「你说什么?」艾萨儿的脸沉了下来。
「您不是命令杰西帮忙装好鞍座吗?」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下这种命令!」
「可是,刚才杰西这么说完,就抱着鞍座朝着亚卢的王兽舍 」
男性工作人员的脸色大变。
话还没听完,艾萨儿就拔腿狂奔,只要一跑步,她的膝盖就会痛起来,可是她还是咬着牙跑 去王兽舍。
太阳已经下山,最亮的星星也开始闪烁,在龙青色的夜空下方,艾萨儿看见王兽舍的门扉大 敞。
(杰西!)
背对着王兽舍里的灯,一个巨大漆黑的影子钻过斗扉,走到外面。
「杰西!」
艾萨儿大喊的同时,那个巨大的影子也伸开了翅膀,弯腰似的弯下身子一瞬间,然后便一鼓作气冲上夜空。
艾萨儿也只看见牠背上那个小小的少年身影几秒,亚卢就迅速地盘旋,消失在夜空中。
6 战争的早晨
咻咻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只要一抬起头,风就压上胸口,让杰西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向后 吹飞。他连呼吸都觉专困难,只能拚命在亚卢背上压低身子,紧紧抱着牠。
可是,要让自己纠身体不离开亚卢,需要的不只是臂力,而是得用上全身的力量才行!而且 冷得不象话,杰西已经戴了厚手套了,抓着鞍座的手指照样冻僵,连自己在抓什么都不知道。
杰西原本以为只要装上鞍座就可以骑上去了,不过看来这个幼稚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明明妈妈就可以那么轻易地骑上来……)
正是因为杰西看着母亲在光身上装好鞍座,跨坐上去飞上天空的模样好几年了,在他想要尽早赶到母亲身边时,才会想要骑亚卢飞去。
在杰西拿着鞍座来装在亚卢背上的时候,亚卢似乎觉得不太习惯,有点浮躁,但是当杰西一爬上牠的后背,说:「飞往拉萨尔!」
这似乎又是牠听惯了的命令,因此立刻乖乖地遵从了。
飞上天空的瞬间,杰西大风雀跃,地面在剎那间远离,当他能够看见整个卡萨鲁姆的时候, 他几乎想要高声欢呼。
可是,现在他又冷又痛,难受得让他想哭,要不是想要飞到母亲身边的急切心情,他或许早 就拜托亚卢回头了。
(妈妈……)
把脸伏在亚卢温暖柔软的背上,杰西闭上了眼睛,想着母亲。
(绝对不可以飞起来……)
拥有绿色和金色眼睛的妇人说的话,比母亲写的东西生动可怕得多。虽然她用一种像是在说 故事给孙子听的方式叙述,听着的杰西还是戚受到头皮发麻的恐惧。
一旦王兽发狂,不管什么样的训练都没有用,被相撞的王兽咬死的母亲和被斗蛇压扁的父亲 浮现眼前,让杰西全身发凉。
而且,人工繁殖的斗蛇群遇到王兽的时候,如果真的会出现那些人说的变化的话……一定要 阻止母亲!
但是,就算知道王兽会发狂,也知道斗蛇会出现恐布的变化,妈妈一定还是会飞吧。为了让 大家看见会发生什么事,母亲一定会飞……
(那就只能靠我阻止了!)
就像那名妇人告诉杰西的,那个名叫龙萨的年轻人做的事一样,不能去想自己那么做之后会怎么样,杰西心想。要是一去想,自己一定会害怕得做不到了,不能去想……
这个时候,亚卢的飞行方式突然变得很奇怪,杰西听到牠气喘呀呀的痛苦呼吸声。
(啊 )
冰冷的戚觉在杰西胸口扩散,亚卢的肚子里怀着小婴见,长时间飞行让牠很难受。
「亚卢姊姊,对不起 ……」 杰西立刻抚摸着亚卢的背。
翅膀的动作变慢了,亚卢啪沙、啪沙地缓慢拍动翅膀,但还是非常拚命地飞着。
「对不起,亚卢姊姊,对不起,快要到了,加油!」 (距离拉萨尔还有多久呢?)
地面黑暗,杰西只能看见几点从各处发出的灯光。
杰西试图回想父亲好久以前带自己来王都时的事,可是在地上看见的风景和从天空俯视的景色实在差太多了,杰西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一边祈祷「拜托快点抵达拉萨尔、拜托快点抵达拉萨尔」,一边飞行的期间,终于看见广大的灯火群出现在远方。忽然间,亚卢拍动翅膀的动作又稍微多了一些力气。亚卢用尽力气朝着牠非常熟悉的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前进。
降落在拉萨尔后,亚卢疲倦地蹲了下来。
在察觉动静而从远处间过来的男人们注目下,杰西半滑着降落地面,不过他的脚却软了一 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名年老强壮的男人一边警戒着亚卢,一边走近对杰西说:「你是谁啊?这是卡萨鲁姆的王 兽吗?」
杰西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回答:「我、叫作杰西,是卡萨鲁姆的、艾琳的、儿子 ……」
「你说什么?」男人鹭讶地挑起眉毛。
「我母亲在吗?我一定要马上跟她见面!」 听到这句话后,阴霾蒙上了男人的脸。
「你妈妈已经不在拉萨尔了,她已经率岭王兽前往阿玛索尔了喔。」 杰西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抱着膝盖,把额头抵在膝盖上,拚命地吸气。 杰西抬起冷汗直冒的脸后,说:「阿玛索尔,是在东边吧?」
男人蹲了下来,抚摸着杰西的后背。
「是没错,可是你没办法马上飞了,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妈妈的话,用飞鸽传书就好了。」
杰西喃喃说道:「飞鸽传书?」
「对啊,用飞鸽传书的话,黎明之前就能抵达阿玛索尔了吧。」
杰西一边颤抖、一边说:「不能用飞鸽传书,我一定要亲自去才行。」
「不行啦。」
「没关系……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男人摇摇头。「就算你可以,王兽的状态也没办法飞。那是亚卢吧?牠的肚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大。」
杰西呆呆地抬头看着亚卢,亚卢吐着舌头,激烈地喘息。对怀孕的亚卢来说,刚才的飞行有多痛苦,全都写在牠脸上了。
「你大概很急,不过还是先让牠休息一个晚上吧。」
杰西咬着牙,低头不让男人看见鸣在眼眶的泪水,焦急让杰西的心头有如火烧一般疼痛……
可是,他实在无法强迫那么疲惫的亚卢飞行。
高亢的笛声让艾琳惊醒过来。
已经破晓了,夹杂着雨水味道的冷风拂过脸颊。
天上布满了厚厚的云层,在强风的煽动下,云层迅速地流动。可是即使如此,却还是没有下雨,时而从云层细建注销来的阳光让阵幕浮现出乎意料的白色光芒。
艾琳对自己的熟睡厂到惊讶。疲劳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艾琳心中的焦急消失了。无论恐惧、哀伤还是焦急,全都沉进她的内心深处,彷佛上面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水面。
艾琳听着为数众多的人们杂乱慌张的脚步声,走出阵幕,俯视着阿玛索尔平原。云朵的影子 从广大的平原上流过。大河阿玛索册的流水穿过那些影子,散发出平稽的光芒,彷佛漆黑的粗木群似的东西,从这条大河阿玛索尔的上游流了下来。
(斗蛇 )
骑在斗蛇背上的异国斗蛇骑士们鲜红的羽毛发饰,彷佛火焰一般跳跃舞动着,数量惊人,贵 族们派出的弓兵不管做了什么,从这里都看不见效果。
真王赛米雅和大公舒南并肩站着,俯视着眼前的光景。尤哈尔在他们身后一步的地方待命, 他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阿玛索尔。
当艾琳走近之后,赛米雅回过头来,她带着苍白而紧张的表情看着艾琳,不过什么都没说。
鬓脚的头发随风飞扬,掠过脸庞。艾琳也默默无语,注视着前仆后继而来的敌军斗蛇群。
雨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不久后便变成了连接天地的细丝,灰色的秋季原野散发着暧暧光 芒,无数的小波浪动摇了大河的水面。拉上河岸的船只全都因为雨水而朦胧不清。
随从帮忙撑起了雨伞,不过赛米雅还是头也不回地看着敌军的来袭。
尤哈尔女婿率领的斗蛇军在大河前面的平地一字排开,守护着背后的农村和阿玛索尔城。把 主力送往伊米尔之后,并排在这里的斗蛇军数量大概只有一千条吧。不过,看起来还是比顺流而 来的敌军斗蛇多一些。
「没问题。」大公舒南突然说道:「数量几乎和敌军的斗蛇一样。如果只靠那种军力,是没 办法打败我军的。」
赛米雅点头,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看见敌军斗蛇抵达登陆地点后,舒南便高高举起右手,在丘陵下方近距离处的手旗翩勘,问应舒南的手势。接着,手旗便像蝶群飞翔一般,直线朝着斗蛇军翻动过去。
当白色的手旗抵达斗蛇军那里的时候,数百战笛的声音一举涌起,摆动了地面。龙萨的斗蛇军包国着试图上岸的敌方斗蛇军,开始夹攻而去。
尘土和白色的水花一齐向旁飞滩,斗蛇重重地撞上了斗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舒南探出了身子。
从这个角度看,斗蛇群看起来似乎扭曲成奇妙的形状,牠们不是撞在一起互相撕咬,而是流动似的扭曲身子避开彼此的身体。
飞扬而上的尘土和水雾遮住了视线,舒南完全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斗蛇群全都上了岸,开始缓缓地朝着这里移动时,舒南渐渐可以看清牠们的动向了。
「怎么会……」舒南喃喃说道,压住被夹杂雨水的风吹进眼睛里的头发。 「斗蛇……斗蛇不会互相残杀吗?」
斗蛇并没有战斗。斗蛇骑士们全都拚命地抓住斗蛇的角,试图操纵斗蛇,可是斗蛇们却在敌人接近的时候侧过身,要不然就是扭曲身子,避免触碰到彼此。
吹来的雨水让尤哈尔的白发贴在额头上,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为什么?把超过十条斗蛇放进同一个『池』里,牠们就会自相残杀,为什么现在却不咬敌人!」
「或许是因为平原的关系。」艾琳小声说完,所有的人便一同看着她。
「『池』里放进超过十条斗蛇,就会造成斗蛇自相残杀,原因就在于牠们的势力范围受到压迫。在这么宽广,而且也不是自己势力范围的地方,牠们可能就不会互相厮杀了。」艾琳皱着眉 头看着斗蛇的动向。
由于牠们的行动剧烈,让艾琳很难看清楚,不过所有的斗蛇之间,看起来似乎都维持着一定 的距离。牠们间隔着均等的距离避开彼此,只要稍微接近一些,就像同极相斥的磁铁一般猛然扭 动身躯。牠们的动作和王兽在空中太过接近时的举动,非常相似。
现在,平原上出现了好几个漩涡,那是斗蛇们互相避开彼此奔跑的动作和拚命转着斗蛇的 角,想尽办法要牠们咬对手的斗蛇骑士们的动作所衍生出来的漩涡。不久之后,开始有东西从避 涡中弹出来、跳出来。
戴着红色发饰的敌军骑的斗蛇接二连三地从漩涡中跳出来。他们跌上宽广的原野,惊魂甫定 地站了好一会儿,但是到最后他们便注意到自己的状况,于是便决定了方位,开始朝着阿玛索尔 城直线前进。
这一瞬间,事态立刻转变。
察觉同伴动静的聪明人们立刻穿过防守的斗蛇军间隙,一一跳到漩涡外面去。龙萨的斗蛇军 拚命想要追赶他们,无奈斗蛇却不愿意追敌军的斗蛇,不断地扭动身躯逃避。避涡迅速地崩解, 上千条敌军的斗蛇彷佛雪崩一般,一同朝着阿玛索尔城狂奔而来。
守在外围的骑兵们开始一边放箭一边追赶斗蛇,然而却只击落几名拉萨兵,完全无法挡住斗 蛇群的疾行。
「艾琳!」赛米雅回过头凝视着艾琳。
艾琳点点头,她转过身,停下脚步,注视着赛米雅和舒南。
「请您——」艾琳细声说道,雨水滑过她的脸颊。
「请您一定要答应我——看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且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再隐瞒了。让大家都能够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思考。请您不要再隐瞒了……」
赛米雅点头,把手放在胸前。「我一定会答应妳的愿望的。」
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赛米雅,深深地低下头,接着便跑向王兽们待命的阵幕。
7 狂乱
艾琳一拨动竖琴,王兽们便整齐划一地飞上天空。
王兽们并没有戴耳塞,由于牠们有可能看不见手势,所以为了让牠们有条不紊地行动,用声音当暗号果然还是最好的。
可是,这是冒着可能会被斗蛇骑士吹无音笛而坠落的危险。
然而,因为斗蛇塞了耳塞,因此只要战争一开始,斗蛇骑士就会把笛子挂在胸口,要是含在嘴里,他们就没办法跟彼此说话了。耳塞是无法防御王兽的叫声的。在战乱之中,骑在被王兽袭 击而跌倒的斗蛇身上的战士们,要放开抓着斗蛇角的手去吹无音笛,应而比登天还难吧。
尽管如此,艾琳还是在艾萨儿的协助下确认了好几次无音笛声传司蜜的距离。这个距离比以前艾琳所学的「大人的十步」长很多,不过现在,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能够掌握到不让王兽僵 化的距离了。
光脖子周间的毛竖了起来。一看见斗蛇群,牠就进入了战斗模式。王兽们全都献牙咧嘴,彷 佛满弦之弓一般储存着挥猛的力量,忍耐着不要用超过坚琴命令的速度飞行。
重复让牠们面对野生斗蛇无数次的训练,终于展现出显著的效果。
阿玛索尔城尽收眼底,王兽们轻轻飞过建筑物群的上方,敌方的斗蛇军已经抵达城墙外的阿 玛索尔平原上的农村了。
艾琳看见带头的斗蛇践踏过刚收成的农田,撞上谷仓,壁板随之破裂,立刻就粉碎了。白色 的鸡扬起羽毛逃窜,最后还是被斗蛇踩扁。农民们已经舍弃房舍,带着家当来到闻着城墙的阿玛 索尔城里避难了,可是家畜们还是留在农舍里。
上千条斗蛇撞上了木造农舍林立的紧落。尘土飞扬,墙壁和房舍全数挤倒。在他们经过之 后,留下的只有东落的残骸。斗蛇军势如破竹,火速接近阿玛索尔城。
城墙上的弓兵不断地放箭,然而就算击落了士兵,对斗蛇还是完全没有影响。一旦抵达城 墙,斗蛇一定会用尖锐的爪子勾住墙壁,接二连三地往上爬,然后跳进城里吧。阿玛索尔城会受 到牠们恣意地破坏。
艾琳滑翔过城市上空时,清楚看见爬上建筑物的屋顶,紧邻彼此的身体,注视着前来攻击的 斗蛇军身影。
(不能让牠们越过阿玛索尔的城墙……)
倘若王兽和斗蛇军硬碰硬会引起灾难,艾琳就得在斗蛇军抵达城墙之前阻止牠们,以防城墙里面的人遭受渡及。
王兽们终于飞过城墙,来到阿玛索尔平原了,艾琳看见斗蛇军就在下方。 她氓紧嘴唇,下定决心后,变换了竖琴的声音。
王兽们回应艾琳的弹奏,开始斜斜地滑下天空。
(要怎么开始呢?哪里才是适当的距离?)
艾琳认为,所谓的灾难,可能是斗蛇和王兽在对方太过接近自己时发出的类似声音的某种东 西所引起的,超越靠近的极限后,某件事情就会发生,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界限,应该就在某个地方。
光带头朝着逐渐接近城墙的斗蛇群降落,并发出了「哔——」的尖锐鸣叫。当这个拖长尾音的高亢叫声响起时,最前线的斗蛇们便一一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
斗蛇们发出震地的巨响跌倒,拉萨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惊愕的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压扁了。
光游刃有余地袭击斗蛇,开始撕裂牠们,血腥味扑鼻而来。骨头碎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当光低下头的时候,艾琳从牠的肩膀上方看见一名睁大双眼、一脸惊愕地死去的拉萨斗蛇骑 士,那是一张看起来还未满二十岁的年轻脸庞。
艾琳忍不住弓起背,对着疯狂咬着斗蛇的光大喊 :「飞起来!离开已经死掉的斗蛇!」 光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脸,遵从命令张开了翅膀。
(即使接触了斗蛇军,也没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个想法闪过艾琳的脑海时,埃格牠们所有的王兽全都一一飞了下来,开始攻击斗蛇。 当王兽们在上千条斗蛇上方散开,发出高亢的声音发动攻击时,笼罩在头顶上为数众多的天敌,让拉萨的斗蛇全陷入了恐慌。
因为特滋水而导致体质扭曲,并一再繁殖的斗蛇们绷紧了身躯,开始发出无声的悲鸣。 当王兽们发出来的鸣叫和这个无声的悲鸣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间……
那就开始了。
斗蛇群突然变形了,牠们互相挤压彼此的身体,边跑边渐渐地贴在一起。
由于牠们各自用一种彷佛测量过的精准角度倾斜身体,所以斗蛇群便迅速地开始画出一个向右 旋转的准涡,牠们脚下的尘土开始飞扬、席卷上天,并开始朝着漩涡外飞散,那不只是尘土。
上千条斗蛇不断地发出宛如从破裂的金属筒中流泄出来的异样高亢的悲鸣,悲鸣不是拉长 音,而是断断续续地不断重复,非常刺耳。每当斗蛇挤压彼此身躯的时候,因为异常的恐惧和亢 奋而分泌出的体液就会从鳞片之间喷出来,随着尘土一起卷起,彷佛雾霭一般在大气中扩散。
艾琳看见斗蛇骑士全都突然像是被雷击一般,背脊后弯地僵硬了,他们全数仰着脸,犹如鱼一般张开嘴巴,还来不及喘气就僵硬了。
在发出悲鸣,一边散播蒸气似的体液一边持续奔驰的斗蛇背上,拉萨的斗蛇骑士们彷佛人偶一般无力地东垂西晃。
艾琳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知道现在正在自己眼睛下方绕着漩涡的斗蛇背上的人,全都在一瞬间死亡了。
这时,王兽们也开始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攻击斗蛇的雷赛和卡赛忽然在空中向后一弹,接着牠们的身体便像虾子似的甩动,开始发出惨 叫,即便甩着头、发出悲鸣,牠们却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绑住一般,还是不断地往斗蛇群里冲。
就在艾琳被牠们异常的行动吸引住时,她觉得身体突然浮了起来,光也开始俯冲了。
「不行!」
艾琳还来不及阻止,光就朝着门蛇直攻而去,背上载着尸体的斗蛇迅速逼近眼前。在可以看到卷起的尘烟的同时,脸上接触到像雾霭般的东西。
「啊!」
脸颊彷佛被千针刺到的疼痛,让艾琳发出惨叫。
某个吸进喉咙里的东西扎着喉咙,让艾琳无法呼吸。肌肤也感受到如同被针刺到一般的剧烈 疼痛。在千钧一发之际,艾琳一面向后翻身,一面用力抓住了鞍座的把手。
光一边摇着头,一边发出无声的鸣叫,牠的身体也开始像虾子一般弯曲,朝着斜向弹跳,其 他王兽也痛苦地叫着。这无声的鸣叫重迭,产生回音,和斗蛇的恐怖叫声碰在一起。
发狂的斗蛇们不停地绕圈跑,周间的王兽也倾斜着翅膀,开始回转。
土壤、野草,和斗蛇骑士们的发饰全都飞散在空中,尘土发出嗡嗡的声音,卷起了漩涡。雨 水变成了烟,咻咻地卷了起来。漩涡之中的斗蛇骑士,已经化为叫不出声的物体了。
泪水让艾琳睁不开眼睛,但是她还是拚命地弹奏着竖琴。连竖琴的声音听起来都走调了,然 而光却响应了琴声,呻吟着拍动翅膀,努力地扭动身体,从困住自己的圆形中挣脱,飞向天空。
「去天上、去天上、去天上!」
艾琳像是要拨断琴弦似的弹奏着,试图将王兽们拉出斗蛇的漩涡。
就在竖琴琴弦断裂的同时,埃格也跟着光飞了上来,娜拉、卡赛和托巴也挣扎着跟了上来。
可是,卡尔、雷赛、欧赛和英赛却失控了!
鲜血从牠们的眼睛、耳朵、鼻子中喷出来,牠们疯狂地倾斜着身体,一头撞进追着拉萨斗蛇 军而来的龙萨斗蛇之中,新的斗蛇群再度被这阵狂乱波及,开始发出无声的悲鸣。
不管是拉萨还是龙萨,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场所有的生物,无论人兽都掉进了共振、增幅的 恐惧研磨蟀里,被磨成了灰!犹如绕着漩涡一般,一边转圈、一边奔跑的斗蛇群和王兽什么都看 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仅仅变成了被痛苦摧残的团块,撞上阿玛索尔城的围墙。


——那里,已经没有胜方或负方了。


在杰西避开迎面而来的雨,趴在亚卢背上朝着东方飞行的时候,那名妇人的话一直出现在杰西的耳里。


——几万条斗蛇和几于只王兽碰头的时候,就会发生。
王兽会疯狂,接触到门蛇喷出来的雾霭,无论人兽都会在瞬间僵硬身亡,建筑物的墙壁会倒 塌,女人、小孩和婴儿都会被压扁,几万条门蛇卷起的恐怖雾霭,会在转眼间遍布地面。
——对于在惨剧中活下来的人们来说,已经无敌无我了 ……得到龙萨协助的我们的祖先依偎 着彼此,舍弃了走向毁灭的王国,逃进深山的山谷里。无论拥有金色瞳孔还是绿色瞳孔,从那个 时候开始,人们就成为一个大家族,生活至今。
龙萨就是让王兽飞翔而引发灾难的杰的弟弟,据说他赌上自己的性命,阻止了袭击敌方斗蛇 骑士的王兽们,拯救了一百个人的生命。
杰就是把她弟弟的名字烙印在心中,离开「山谷」,创建了这个王国……
(妈妈 )
应该不会发生什么真的很糟糕的事,母亲一定没有让王兽飞起来,就算飞起来了,母亲也一 定会活下来。
在杰西这么想的同时,可怕的光景还是如同小泡泡一般不停地浮现,他怎么拍也拖不破。
杰西拚命祈祷,希望母亲还在阿玛索尔。
怀孕的亚卢已经不能再飞更远了,雨势在不知不觉间变小,几乎不会打上脸庞了。 杰西抬起脸,看见云的边缘蕴含着淡黄色的光芒。
他觉得这是好的预兆,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8 无音笛
耳朵听不见,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意义。
艾琳张大嘴巴用力吸气,在剧烈疼痛的折磨下,尽力地想睁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出来,艾 琳拚命撑开痘擎的眼皮之后,看见摇曳的光芒。就在她想要擦掉眼泪的时候,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却沾上了手掌。只有这股鲜红色,艾琳可以清楚看见。
覆盖着天空的灰色云朵随风飘动。金色的光芒变成了光束,从云层问隙射到地上来。这些光 束斑斑驳驳地照在卷起漩涡、腕蜓前进的疯狂兽群身上。
卡尔、雷赛、欧赛和英赛,都像是被人用绳子和斗蛇群绑在一起似的,画着弧线飞上飞下, 不停地攻击斗蛇。
每当斗蛇被攻击而逃窜时,牠们的身体就会撞在一起,那个因为疼痛而疯狂,不知道该如何 逃脱,也全都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群体,不断地撞上围墙。撞上围墙的斗蛇被压得稀巴烂,从 后方一拥而上的斗蛇又再次重蹈覆辙地撞上去。
每当群体撞上围墙的时候,围墙周围就会卷起,日烟似的东西——是石墙被刮伤,石粉随之飞扬起来的缘故。
大门也开始摇晃了。
紧闭着的厚杉木门扉开始发出叽叽声晃动,坚固的钉子被摇得从门框逝了出来。
被雷赛攻击的斗蛇为了逃跑而死命地扭着身躯,「砰」地撞上大门的瞬间,支撑大门的门闪裂开,大门也彷佛弹进内侧似的敞开了。
斗蛇群踏过碎裂的门扉,流进城市里,从后方拥上来的斗蛇一一踩过失败而倒下的斗蛇们,冲进大门内侧,撞倒了路树。
王兽仍旧在牠们上方发动攻击,降落在斗蛇群之中,撕咬斗蛇背脊的英赛忽然反身抽动了一下,随即如同石头一般僵硬地掉落地面。从此之后,芙赛便不再动弹了。
卡尔、雷赛和欧赛的眼睛、耳朵、鼻子泊泊流出鲜血,疯狂地想要从剧烈的疼痛中逃离,同时也不断地用身体去冲撞发出让牠们失控的声音的罪魁祸首。
阿玛素尔城的守备兵们在面对大门的两栋大建筑物里布好阵势,频频从建筑物的窗户和屋顶 上射箭,然而那些箭都只是空虚地射到骑在斗蛇背上的拉萨兵尸体上而己,根本无法阻止斗蛇。
狂乱的斗蛇群撞上了那栋建筑物,宛如浓雾一般的东西团团围住建筑物,从窗户射箭的士兵 一碰到浓雾状的东西,便挣扎着断了气。他们手上的弓箭脱落,人也掉落地面。
强风吹过似乎随时有可能会降雨的阴天。拜强风所赐,斗蛇发散出来的雾被吹散了,逃到屋 顶上的人们只是不断地咳嗽而已,不过要是风向改变,他们大概也难逃一死吧。


在声音几乎完全消失的世界里,艾琳看到了这幅光景。
非得拦住发狂的卡尔牠们才行!只要牠们继续攻击,斗蛇们也会失控,继续发出那种雾霭…… 可是,牠们大概已经听不到艾琳的声音,也不会想看什么手势了吧。
艾琳仰头望天,喘息似的哭泣。
这就是艾琳作好心理准备面对的灾难,她一直觉得除了看下去之外,没有其他另辟道路的方法,才走到了这步田地——不过,从今以后,就不会再有像现在这样痛苦地死去的野兽和士兵 了……
艾琳咬紧牙关,忍住了悲恸的哭泣,她一定要尽快阻止王兽,没有时间哭了!
被多数王兽袭击而陷入恐慌的斗蛇所发散出来的露霭,具有强烈的毒性,无论是野生斗蛇, 或是过去曾经在降临之野聚集的斗蛇军,在遭受光的袭击时,也没有发散出这种毒液。可是,现 在在自己眼下绕着漩涡的拉萨斗蛇,却散发出明显的强毒雾霭。
(这些斗蛇和野生斗蛇以及过去的斗蛇军不同。) 艾琳咬紧嘴唇。
(这些斗蛇——都是人工繁殖的斗蛇!)
耶尔告诉过艾琳新生斗蛇的特性,陷入恐慌的时候,牠们发出的声音不只会让人们烦躁凶 暴,触碰到牠们的体液的人,也会立刻僵化。
经历过好几世代的人工繁殖后生出来的斗蛇,其体液中的毒性应该会增加吧。而在牠们陷入 恐慌的时候,代谢就会变得更加剧烈。陷入恐慌的斗蛇群相互挤压彼此的身体,让毒液从身体里喷出来,发散充满强毒的雾气。
王兽和斗蛇——只要不切断牠们的恐惧和疯狂的连锁,这种毒性强烈的雾霭就会持续散布。
在这片毒雾杀死城里的人之前,艾琳一定要采取行动。
飞在光旁边的埃格抖动着身体,即便来到这里,斗蛇的悲鸣大概还是会传到牠们耳朵里吧。
就是悲鸣声中的某个东西,让牠们疯狂的。
(就算只有埃格牠们也好,一定得逃走…… )
艾琳高高地举起手,不停地用力挥动。
「快逃,埃格!要走了喔!离开这里!娜拉、卡赛、托巴!」
看见艾琳的手势后,埃格虽然还在甩头,却还是笔直朝着丘陵的方向飞去,娜拉和卡赛、托巴则跟在牠后面。
就在从狂乱的漩涡中飞走的王兽们的身姿变成一个个黑点时,艾琳看见了另一个黑点从丘陵的方向朝这里飞了过来。
有一瞬间,艾琳以为是埃格又飞回来了,不过她马上就察觉并非如此。看见黑点的模样时,艾琳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为什么杰西会…… )
艾琳驱着光,朝着儿子的方向飞去。
她清楚看见儿子的身影了,他趴在亚卢背上,看着这里。杰西瞥了疯狂的斗蛇和王兽群一眼之后,动了一下手。
艾琳看见儿子的口中含着什么,直到清楚看见那是什么东西之后,艾琳发出了惨叫。
「不行啊,杰西!」


杰西在哭泣。
卡尔疯狂了,那个爱撒娇的卡尔献牙咧嘴地攻击着浑身是血的门蛇群,将牠们撕裂。雷赛和 欧赛也是,牠们互相碰撞着身体、交缠、勾扯着挣扎。
杰西盈满泪水的双眼看见了母亲。
杰西看着朝着这里飞来的母亲,拿起了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含进嘴里。冰冷的小筒碰上了 嘴唇。
母亲在喊着什么——她想要阻止自己。
只要和亚卢一起飞过去,在疯狂的王兽之间吹了这个,一切就都会结束了,杰西虽然了解,但却怎么样都无法吹气。
只要一吹,亚卢就会坠落,牠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死掉……
光和母亲越来越接近了。
母亲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举起手掌,不断地挥动。就在这一瞬间,亚卢突然翻身朝着天空高 高飞去。
杰西惊惧地大喊:「亚卢姊姊,不可以!」
可是,亚卢并没有停下来,就在往上飞的亚卢和下降的光错身的剎那,杰西看见了母亲的脸。 母亲的脸好苍白。
下一秒,母亲的身影就从杰西的视野中消失了。
杰西拚死命地转过身,想要看母亲。在亚卢的翅膀倾斜的一瞬间,杰西瞥见了在光的耳边小声说些什么的母亲……
看见杰西含着无音笛的时候,艾琳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杰西,谢谢你…… )
擦身而过的儿子的脸庞烙印在艾琳的眼底,让艾琳稍微闭上了眼睛。
接着,她睁开眼睛,对光耳语道:「走吧,光,回到妳的孩子身边去。」看着乖乖地听从命令下降的光的后背,艾琳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要是没有遇到我,妳也不会碰到这种事……)
不断地憎恨在卡萨鲁姆的那片原野上晒着太阳度过余生的,不是光,而是自己。可是,艾琳心想——就算重新活一次,自己还是会走上同样的道路吧。
在野外出生的野兽就应该有野生的样子,交配、生子、死去,自己应该还是会想让牠们解放到这样子的生活中吧。
和耶尔、杰西生活的日子不经意地浮上心头,让温暖的感觉在艾琳体内扩散……
弯曲蠕动、绕着灌涡、撞击彼此的兽群直逼眼前,冲进撞击身体的声音暴风中,来到相互纠缠的王兽们之间之后,艾琳立刻把无音笛放上嘴唇,用力一吹。
声音断了线似的消失了。
卡尔牠们僵化了,下一瞬间,牠们就像张开翅膀的雕像一般,一边左右倾斜,一边直直落下。 僵化的斗蛇当场倒地,在无音笛的声音可达范围内的野兽全都应声倒下,王兽和斗蛇的悲鸣连锁被斩断了。坠落的王兽们和斗蛇撞在一起,发出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就在耳边被吹无音笛的光也维持张开翅膀的姿势僵化,向下坠落。
艾琳的头发飘了起来,风声在耳边咻咻呼啸,因为斗蛇在外围四散倒下而完全空出来的地 面,迅速地贴近艾琳。
艾琳用力地闭上眼睛……
下一剎那,光便撞上了地表。
9 灰色城市
抵达阿玛索尔的时候,耶尔看见小小的王兽们在大河另一头空中飞舞。
彷佛看见猎物而俯冲的大惊一般,王兽们接二连三地迅速下降、飞起、又迅速下降。
「战争开始了,快点、快点!」
队长吹响战笛,继续鞭策彻夜赶路的斗蛇继续前进。
耶尔紧跟在队长身边,一口气越过了大河阿玛索尔,水花浓满了身体,然而出现在白色水沟另一头的,是没有朝着战争发生的城墙赶去,反而朝着这里跑来的骑兵。
其中一名骑兵脱队朝着这里跑过来,那名骑兵不停地用手划圈,嘴里猛喊着什么。
「我去看看。」
耶尔对队长说完,便渡河接近那名骑兵。
在听得见声音的距离停下斗蛇后,耶尔听到骑兵激动的声音。
「不能去!请不要过去!」
耶尔皱眉反问 :「什么?你在说什么?冷静下来好好说!」
骑兵吸了一口气,一边发抖、一边说:「斗蛇和王兽都疯了!要是被卷进那个漩涡里,就会吐血、被压扁,无论是敌军还是我军全都……去那里的话,斗蛇会疯狂的!」
他的眼睛异样地吊高。
「在王兽开始攻击的瞬间,大家全都开始失控。王兽疯掉了,牠们的眼睛、耳朵全都喷出血来——不能去那里!」
耶尔觉得彷佛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刺进了胸口。
(艾琳!)
耶尔他起头看阿玛索尔城的上空,一看见不停上升下降的王兽,就立刻从斗蛇上跳下来,拍拍 斗蛇的背,把牠推到河里去。接着,他冲向骑兵,叫他从马上下来。
「把那匹马借我!你去跟那里的黑铠队长说发生了什么事!」
从跟抢地从马上下来的士兵手上接过疆绳后,耶尔跳上了马,他夹紧手肘,伏在马背上,踢 了马的腹倒。
那是一匹快马,他迅速地疾驰过秋天的原野,越过满是烂泥的稻田,越过倾倒毁坏的农家, 耶尔驱马接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溃烂的大团块的斗蛇群。
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味道。甘甜的斗蛇味和血腥味、秽物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彷佛粉尘般的 东西刺进喉咙,让耶尔不住咳嗽。接近到某个地方的时候,马匹便翻白眼,用两只后脚站了起来, 耶尔猛拉疆绳,向后退了一步,同时也看见了眼前那片光景。
围墙周围轻轻的震动,烟雾弥漫,大门向着内侧敞开,斗蛇接二连三地涌进。
在大军最外侧的斗蛇骑士——无论是己方还是拉萨的斗蛇骑士——全都无能为力地在斗蛇 的挤压下随波逐流,仰天挣扎。
天空中,王兽们不断地降落到围墙内侧,而牠们上方还有一只王兽。看见那只王兽后,耶尔 便从不听话的马背上跳下来,背对着不断呼啸着台过来的强风,开始向前跑。
接近城墙周围的湿地,他闻到了些微的刺鼻恶臭。耶尔屏住气息,越过倒地的斗蛇,扭着身 子从狭窄的隙缝之间钻进大门,来到了围墙的内侧。
这个时候,声音消失了。
影子掠过地面,耶尔惊讶地抬起头,发现王兽彷佛石头似的从天而降。耶尔瞥见了眼熟的衣服颜色出现在摔下来的王兽背上……然后撞向地面!
「艾琳!」 耶尔大喊。
在吹乱头发的强风下,耶尔冲向艾琳掉落的地方。
彷佛吹响破裂管子的凭吊笛声,不断地飘向天空,残存的斗蛇们全都仰天长啸。
降落在巨大的建筑物上,一直盯着陆面看的亚卢却没有受到叫声的影响,只是如同雕像一般 动也不动。杰西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脆在亚卢的背上注视着下方。
(妈妈 )
母亲应该就在那群斗蛇和王兽尸体中的某个地方,可是,要是让亚卢去了那里,剩下来的斗蛇说不定又会开始疯狂。
杰西下定了决心,从亚卢背上下来。
「亚卢姊姊,妳待在这里。」
杰西颤抖着悄声说完,便跑过屋顶,寻找着通往下方的楼梯。好不容易找到的楼梯却处处崩毁了。
杰西轻手轻脚地扶着墙辟于时而趴在地上探寻着立足点,努力地往下前进。
他在一楼玄关的土问站起来,注意到里面的房间里有几个依偎在一起发抖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对他们说话,而是直接冲到外面去。


强风扬着,那是连站着都很困难的风势,粉尘拂上脸庞,令杰西一想要呼吸,喉咙就窜到一阵刺痛。
他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在尘埃中划水似的前进,来到了斗蛇们发出凭吊笛声的地方。 浑身是血的斗蛇们全都腹部贴地,即便杰西靠近,牠们仍旧头也不回。
士兵们的尸体彷佛绑在斗蛇背上的人偶,颓然无力地东倒西歪,手和头不住地摇晃。 这幅光景,一直延续到大门那里。
这个时候,在灰色的风景之中,某个东西动了一下。 有个人越过了斗蛇的尸体,正朝着这里走来。
杰西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用背部抵挡着强风的父亲现身,母亲的身体在父亲的臂弯 里,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臂无力地晃动着。
杰西只能茫茫然地看着那白宫的手臂,以及父亲的脸。
斗蛇的凭吊笛声静止,静谧和灰色的尘埃一起笼罩上城市。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8:57 编辑


艾琳的树

「在那之后,母亲活了四天。」
杰西把手放在讲桌上,看着最高级班的学生们的脸说道。
春阳从窗户洒了进来,让说不出话来的学生们的脸柔和地浮现。
「我和父亲之所以没受到毒雾波及而存活下来,是拜当时台起的强风所赐,而母亲能够多活 四天,则是因为父亲在她坠落之后,立刻冲过去救她。
「父亲他真的很想救母亲,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也学过了吧?人被房子压住的话,就算 救出来,也只会意识清醒几天,之后病情就会突然急转直下,最后死亡。母亲就是这样。」
「光坠落的冲击让母亲被抛了出去,牠的身体又紧紧地压迫到母亲的大腿,可是即使这样, 父亲火速的救援还是让母亲得到了宝贵的四天。」
杰西稍微缓和了表情。
「在医院病床上睁开眼睛时,母亲凝视着我和父亲的脸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那是不是梦境 一般,目不转睛。接下来,她用平静的声音问:『光呢……?』」
当杰西每年对着升上最高级班的学生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他都会回想起当时的光景。
母亲躺在微暗的大房间床上的模样——当她听见如同自己的另一半似的光死掉时,不发一语 地流着眼泪的模样。
「不久之后,母亲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彷佛叹气一般说道:『请把记史者叫来。』即使 脸上毫无血色,母亲还是不停地对着记史者陈述,我还清楚记得她平淡的声音。
「母亲说了斗蛇的事,说了王兽的事。她叙述了在野外不可能发生的异常状况,是如何让野 兽们疯狂、又是怎么样的疯狂。」
当时留下来的纪录,在真王的编纂下出版,成为培育从政者的教导师,以及立志成为兽医的人必读的书。
在记史者离开房间后,杰西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是你立的功喔。」
母亲这么说,然后用颤抖的手臂用力抱住了杰西。
「托你的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回报……谢谢你,杰西。」
那个时候,杰西真的希望时间可以停止,杰西用尽全心地期盼着。
在阴暗的病房里,杰西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同时也了解到世界上是存在着无论怎么祈求,都无法挽回的东西的。正是因为如此,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四天,才会和心痛一起化为不管什么都无法取代的光辉,刻在杰西的心里吧。

父亲的身体不住发颤,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开母亲身边。
倒下的斗蛇已经不会发出毒液了,不过爬过牠们身体,还是让父亲接触至些微的毒液。父亲撑着用夕兰液中和了毒性好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身体,一直守在母亲身旁。
而母亲在断气的那一瞬间之前,都没有放开过父亲和杰西的手。
王兽使和斗蛇使是如何在这个王国出现的——这段历史仍旧遭受隐瞒,没有写在那本书上, 可是母亲还是在活着的时候,见到了「遗民」。
拥有绿色瞳孔的母亲、拥有金色瞳孔的赛米雅,和尤哈尔三人,与拥有双色瞳孔的妇人和她 拥有这个王国国名的儿子谈话时,大公、艾萨儿教导师长、父亲和杰西自己,都坐在旁边的椅子 上聆听。
母亲询问她的声音,一直留在杰西耳里。
「你们的山谷里,现在还有王兽使、斗蛇使吗?」 听完这个问题,妇人露出微笑,平静地摇摇头。
「不,我们的山谷里已经没有王兽使和斗蛇使了,他们随着祖先们遥远的记忆,只是一起留 在书里而已。」
当时浮现在母亲脸上的微笑和赛米雅的眼泪,全都烙印在杰西眼底。
母亲觉得应该为自己成为打开灾难之门的关键,以及夺去了众多士兵的生命一事负责,懊悔 不己,可是母亲终止了恐惧的连锁,才能让阿玛素尔城的人们免于一死。
然而,无论谁对母亲这么说,母亲心中的重担仍然不会消失。
对于强迫母亲把王兽当成武器,决定开战的真王和大公,以及尤哈尔来说,让众多士兵那样凄惨地死去的悔恨心情应该比母亲更强烈吧。
真王赛米雅趴在母亲面前,发誓完全解放王兽,也绝对不会再饲养王兽显示真王威严了。
亲身体验王兽群和斗蛇大军接触时发生的灾难有多恐怖的,不只真王,那股恐惧也让拉萨刻骨铭心。在获得许可下运送回该国的拉萨斗蛇兵、斗蛇有如临菜一般的遗体,就是叙述灾祸最有力的证人。
卡尔、雷赛、欧赛和芙赛这些慈爱地养大的王兽们一事,让母亲直到最后都很 伤心,可是,母亲终于让王兽解放了。

就像母亲所说的,战争不会结束,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断重演。
但是,大公的妹妹嫁给邻国所系起的羁绊,开欧了龙萨和南方诸国丰富的交易之路,大公领地和真王领地的界线消失,甚至还开始探寻和拉萨交涉的可能性,这个王国正在一步步地改变。
近距离看着母亲附卷入的纷争,杰西清楚了解战争并不是一个英明人的英雄式行为就能化解的。人是群居动物,只要组成族群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去思考,就不会产生巨大 的变化。就好像过去母亲在林间阳光照亮下的森林中说的一样,只有靠着将火把交到很多人的手上,传承下去,才能做出改变。
杰西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当他年满三十七岁的时候,便整理出一个构想,觐见真王,要求设立所有的平民都能学习的高等学舍。
聪慧的赛尔雅十分清楚将大量知识教授给平民,对其政者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可是她还是热诚地接受了杰西的请愿。
一间高等学舍首先在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生活的下町诞生,从那里毕业的学生遍布全国,现在连小农村和渔村都有学舍了。
递出去的小火苗成为强光的那天会不会到来,杰西不知道。不过,只要知道,人们就会思考。
在不断地尝试错误之中,人这种动物的族群就会如同滔滔淌流的大河一般,将他们的生活连结在 一起吧。
一面听着下课的钟声,杰西一面将书籍夹在服下,走出学舍。清新的春风拂过脸颊。那是一 阵味道很棒的风。
只要到了叙述这段往事的日子,杰西就一定会走到过去曾是王兽舍的地方去。
曾经是光的王兽舍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草地,那片草地的边缘,则是八十二岁高龄逝世的艾萨儿教导师长之墓。
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和在幼兽时期就被带来的乌卡尔、托巴、娜拉、雷赛、欧赛、卡 赛和芙赛……母亲慈爱地养大的王兽们,也都葬在这片辽阔的草地上。
在这些王兽们长眠的草地上,有两棵高耸的树木,相互依偎地直立着。母亲和父亲一同长眠 在这两棵树下。
母亲死后,父亲活了二十二年。
他当了八年的苍铠,然后在最后因病身亡之前,他继续以民艺工匠之姿养育着问题多多的儿子,并且含饴弄孙,平静地度过余生。
坐在那两棵枝头开满白花的树下,杰西眺望着每当花儿摇曳,就会跃然舞动的阳光。当花儿 凋谢、嫩叶茂密生长,在秋天来临时,就会结起充满光泽的小果实。
这棵母亲的命名来源——山苹果在结霜的时期,果实还是会留下来,是非常强韧的果树。
从枝桠间洒下来的阳光让杰西瞇起了眼睛,他感觉到带着些微花香的风。
当杰西在枕边询问母亲,该如何把亚卢的孩子放生回野外时,母亲的回答是杰西活到现在, 都还一直留在心中的东西。
「听亚卢说话。」母亲说:「去理解你听不懂的话,这份渴望,一定会引导你,找到方向 ……」
笑意在母亲的眼中浮现,那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杰西好希望母亲能看到自己在不断地学习、尝试错误之后,终于让亚卢的孩子回到野外的那 一天,年轻的王兽滑翔进山谷之间的模样。
亚卢牠们死后,王兽的身影就从卡萨鲁姆消失,现在的学生已经连王兽的模样都没看过了,卡萨鲁姆成了立志成为兽医的学生们的学舍,接下来应该也会把很多兽医送往社会吧。
脚步声传来,让杰西从回忆中抽身。
一名学生气喘呀呀地跑了过来。
「杰西导师,尤玛要生了!」
「喔。」
杰西露出了灿烂的笑脸,站了起来。
「是吗?老奶奶还真是拚命哩,以马来说,牠可算是高龄产妇呢,我们就让牠生出一个元气 宝宝吧!」
杰西拍了一下红着脸点头的学生,朝马厩跑了过去。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1-11 19:05 编辑


后记——奏者的旅程

《兽之奏者》原本是要在〈斗蛇篇〉、〈王兽篇〉之后就完箱的故事。
就如同我在〈王兽篇〉后记中写的一样,那个故事是在描写,人类一心想要将思绪传达给野兽(或遥远的陌生人)的故事,因此以结尾来说,我觉得那已经是全部了。
到了现在,我的这个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可是,看到我敬爱的作家佐藤多佳子写了「还想继续看下去,就算破坏了这部完美作品的完美也无妨」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认真觉得艾琳他们「活着」到这种地步。
在非常喜悦的同时,我也察觉那些表示希望能继续看下去的读者们,大概都想知道艾琳接下来会怎么样吧。
于是我才稍微起意,想试着写写看「艾琳后来的事」。
然而,续集一直写不出来的原因,就是那个故事已经像是一颗漂亮地封起来的球体,我不希望写出来的东西鼠觉只像随便在后面黏了什么。
直到二OO七年夏天,这部作品被改编成动画的提案出现,我又重新看了《兽之奏者》一次,和导演们进行「肢解故事作业」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直击脑髓的「发现」(明明是自己写的故事,却在重新看过才察觉,或许有点奇怪)。
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类似这个世界的「历史」的东西,就在我的心中浮现了。
和艾琳这名「兽之奏者」连接的道路,以及连接未来的道路,当我看见人这种生物族群的执 念的瞬间,我立刻心想:我要写这个!
艾琳在我的心中重新开始呼吸的时候,臭屁的小鬼杰西也在我心中诞生,让我一鼓作气地架 构好故事。
倘若〈斗蛇篇〉和〈王兽篇〉是「人与野兽的故事」,那么, 许就是「人们和野兽的史诗」吧。
这次,这个故事真的结束了。
但是端流的大河水声,现在仍然在我耳中回响着。
〈探求篇〉和〈完结篇〉,或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受到许许多多的人帮忙。
首先是我为了动画取材而造访的藤原养蜂场主人,藤原诚太先生。藤原先生告诉我的蜜蜂生 态,成为刺激我联想的力量。
接下来是洪名孝行导演,以及负责系列构成和脚本,以藤映淳一先生为首的动画《兽之奏者 艾琳》所有工作人员。
和大家一起重新阅读《兽之奏者》 、重新思考,是让我完成这部四集作品的一大力量,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另外,是很早以前一起吃饭时,告诉我康德教育论的西卷丈儿先生。回头想想,我觉得那段话一直在这部《兽之奏者》故事的底层流动,我非常威谢他。
还有总是协助我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这次也在最后场景中出现的症状,给了我非常宝贵的建言;再来是东京大学的石浦章一老师,我从他那里得到了贵重的遗传相关建议;东京工业 大学的中村健太郎老师则是恳切有礼地指导我和「声音」有关的基本知识、各种场面设定,以及声音会如何变化等等。我由衷感谢这两个人的指导。
从自身的经验,告诉我观察野兽的愉快轶事的西七绘小姐,也给了我很棒的刺激,我十分谢谢她。
当然,这部《兽之奏者》只是故事,所以一切和医疗、遗传、声音,和生物观察相关情节, 都会和现实有所出入,这些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不过,就好像艾琳化苏洋、约翰和艾萨儿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而成长一样,这个故事也是在动画、养蜂,以及从哲学到音响工学的各领域专家告诉我的宝贵教诲中育成的。
我真的由衷感谢每一个人。
我也要藉此谢谢初稿完成时,给了我宝贵建言的《兽之奏者》讲谈社文库版责任编辑森山悦子小姐、进行绵密的编辑作业的水盯美佐小姐,以及校阅的茅野实行先生。
最后,对于全力支持在写完之前绝对不透漏故事内容,却因而陷入极度低潮的痛苦之中的 我的责任编辑长冈香织小姐,以及陪我一同走在奏者旅程之上的优秀编辑们,我也要诚心献上感谢。
艾琳和我能够在这趟痛苦的旅程中持续前进,并来到这里,都是托一直在一旁鼓励我、用纤细温暖的贴心支持我的长冈小姐的福。真的,谢谢你。
这是在大家的支持下才能完成的作品。非常感谢你们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日
上桥菜惠子 于我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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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shusha1020 騎士
终于看完了,啊,感动

13 年前 0 回復

redeye0719 騎士
抹泪,咱终于圆满的补完了全文……听说出最近连外传都出了T-T而且讲的貌似就是艾琳跟耶尔的婚后生活~~~如果有哪位大人能补完的话,咱会努力蹲等的……

13 年前 0 回復

readerjoy 勳爵
完結了
從動畫出來到現在
追了這麼久 暫時告一個段落
總覺得有點感傷呢

13 年前 0 回復

懶惰的蟲 騎士
那麼快就看到第四卷完結篇的翻譯~真是太感謝參與的人員辛苦!!

果然不是Happy End,最後艾琳仍舊是走上跟她母親一樣的道路,雖然有一點不大一樣...
艾琳的母親為了保守這個秘密,讓秘密不會被其他人發現,不會造成更糟的後果而死;艾琳則是為了讓『解放王獸』、讓不再會有其他人跟她一樣...雖然仍是以死亡來完結......
「光」是艾琳從接觸王獸開始的家人,對於這樣的結束,對艾琳而言是痛苦的,為了達成『解放王獸』的目標,竟然要犧牲家人,明知「光」對於自己的重要性,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雖然達成的目標,卻無法使戰爭結束,只要人心沒有改變,戰爭依舊會發生...但慶幸的是...無辜而被當作工具的王獸們,終於不用再捲入人類的貪婪、慾望,只需過著他們本來的生活。
無限感慨的結局~

13 年前 0 回復

cielstorm 平民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但是还是看着哭了出来,艾琳用她的一生,去努力做着理解王兽考虑人和王兽的关系,最终解放了王兽也解放的人民。

13 年前 0 回復

chaosfighter 王爵
确实是史诗
最后艾琳、王兽和斗蛇一同埋葬在黑暗中
一代传奇消逝在悲剧中

13 年前 0 回復

semo13655 平民
速度真快啊,楼主真给力

13 年前 0 回復

asdf1985 騎士
竟然还有婚后生活的啊,火星了

13 年前 0 回復

xiachaos 子爵
这速度,早上刚看完第三卷!
不愧是红色有角的

13 年前 0 回復

红色有角三倍速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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