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 光】【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VI】【台/簡】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2-11 11:49 编辑


----------------------------------------------------------------------
  扫图 玩具AJ
  录入 还是玩具AJ
  初校 玩具的主人夜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






書籤?


  ------------------------------------------------------------------------

  ------------------------------------------------------------------------


  ------------------------------------------------------------------------
簡介:禽獸之子終于忍不住出手了!笨蛋情侶成功達陣!?


1 圣女归来

荒野上疏落的灌木丛中参杂着许多大型的石灰岩块,像极了一块块的白骨,让这片极其干燥的景象看来更加荒凉。成群的马儿们拉着一辆辆雕饰华丽的大型车厢奔驰在这片荒野上,全都显露了疲态。而且不只这些马匹,就连铠甲上披着教廷服饰的僧兵们也同样显得疲惫不堪。
这是载着各国主教前往圣地普林齐诺坡里的军旅。行军七日,这些年事已高的枢机主教都想休息,但弗兰契丝嘉却仍催促着这批军旅继续赶路,因为他们接到了宝拉派遣传令兵快马带来的消息。
『王配侯路裘斯赴任圣卡立昂将军,攻陷我方一处据点。
但请弗兰殿下继续依照预定计划赶路。』
弗兰契丝嘉依照宝拉的意思,继续朝着普林齐诺坡里行军。
在这份急报之后六日,第二匹快马又从耶帕维拉赶到。弗兰契丝嘉在行军中的马车车厢内接过这份书信。
「……宝拉说了什么?」
坐在一旁的黑衣剑士——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长吉伯特压低了音量问。但弗兰契丝嘉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先写好了要给宝拉的回信,在封腊上用戒指盖印之后倾身探出车窗外,把信交给骑马与马车并行的使者。接过信之后,使者勒紧一下手中的缰绳,调头往军旅的反方向飞奔而去。弗兰契丝嘉目送使者离开,坐回车厢内呼了一口气,才抬头看着车厢内低矮的天花板。
「银卵骑士团遭到攻击了。」
说完,弗兰契丝嘉在脑中默想着报告书中提到的,银卵骑士团的三十名阵亡将士。这些人的相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也记得这些人所属的编队、使用的武器跟铠甲。要记得银卵骑士团千人部队之中每一名官兵已经是弗兰契丝嘉的极限了。换言之,在身为一军之将必须熟悉自己的每一名士兵这个领兵原则之下,银卵骑士团千人的规模已是弗兰契丝嘉作为一名将领的极限。
(然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我已经不再能只是一军之将了。)
「弗兰殿下,您不回去真的好吗?」
吉伯特低声嘟哝了一句。在马车摇晃发出的杂音中,声音小得几乎要听不见了。但这句话听来其实不像询问,而是代替弗兰契丝嘉道出了她内心的迷惘。
弗兰契丝嘉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向后靠到天鹅绒包裹的椅背上说:「吉尔,你还记得卡拉







老师还在的时候的事吗?」
「怎么可能忘得掉。」
吉伯特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这个答案再中肯不过了,弗兰契丝嘉带着这样的感想强忍住笑意。确实,那段记忆与其说是没忘,不如说是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将米娜娃带来札卡立耶斯戈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不对,应该说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这五年间,弗兰契丝嘉成立了银卵骑士团,投入了战场,打了一场又一场,数也数不完的胜仗。
卡拉教了他们许多事;教了米娜娃和吉伯特各种剑术跟搏击技巧,教了弗兰契丝嘉古今东西所有兵法概念。而这其中,弗兰契丝嘉学到最重要的有两个不变的真理——
其一,『所有的战争皆会因为胜利的定义决定胜果』。
这个理论成为弗兰契丝嘉最基础的战术思想。
弗兰契丝嘉体格弱小,甚至从没举过长剑、拉过弓弦;若是在她身上套上一件铠甲,她恐怕会因重得喘不过气而完全无法行动吧!因此,若是胜利的定义只局限在「亲手杀死敌人」,那么她恐怕连一名敌方士兵都赢不了。但作为一名将领,她只要设法让我军压过敌军即可。所以她不需要用剑、拉弓,只需要掌握自己的指挥杖即可,根本不需要和敌方士兵接触。而将这样的理论极致延伸之后,她甚至只要设法让敌军自取灭亡即可;只要敌军被他们另一方的敌人歼灭就好;只要把敌人收编为我军的伙伴就好;只要让敌人没有继续作战的理由就好……在这些不同的「取胜方式」之下,不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能攻破。
其二,这是第一条理论逆推之后得到的结果——『这世上仍有一种对手是无论经由何种取胜定义都无法攻克的』,亦即不受制于理论束缚的人。
(……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赢得了她呢?)
弗兰契丝嘉忆起了当她知道卡拉加入圣王国军这个消息时,心里涌现的那一股绝望。这其中甚至还带有某种近乎乡愁的愉悦感——是呀,能打赢我的人,果然只有她呀!
一想到当时的自己,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吉尔,你知道当我听到你的报告时所受的震惊,甚至让我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仍处在战事之中吗?当时的我根本没想到要怎么做才能赢过卡拉老师,只是想再见她一面。甚至想起当时每天被她操到体无完肤的情景都觉得非常怀念呢,很好笑吧?」
她就算不用抬头也可以感受到吉伯特受到震惊,整个人全身僵硬的反应。而她也觉得吉伯特这样的反应实在有趣。
(也难怪吉尔会吓到,毕竟以前的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看到自己如此懦弱的一面。)
她变得懦弱了,而她也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这样的变化。打从她策划下手杀了大主教那天晚上,在罪恶感折磨之下,她的心灵几乎要崩溃的那一刻开始。
(是蜜娜……是她容许我变得如此懦弱的。)
所以,就算她怎么也赢不了卡拉——
「……您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把一切托付给了宝拉,自己离开了银卵骑士团的吗?」吉伯特佯装出平静的声音问:「还是,您认为克里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赢得了卡拉老师?」
「嗯,也许吧!」
这点弗兰契丝嘉也想过,毕竟卡拉不知道克里斯的事。她不知道克里斯的剑术实力,也不知道他那超乎常理的野兽之力。目前,就只有那个野兽之子拥有能够完全脱离卡拉掌控的要素。
(……可是,对卡拉老师来说,超乎常理的神灵之力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呢?)
「克里斯很强。」吉伯特嘟哝地说:「他所拥有的潜力深不见底,让人怎么也摸不透。而且在战场上跟他对峙之后还能活下来的,只有蜜娜一个。但卡拉老师可是完全不同层级的对手呀!」
——没错,卡拉和米娜娃属于完全不同层级的存在。举凡刻印之力、野兽之力、统帅死者的冥王之力,还有将死亡玩弄于手掌中的力量……吉伯特觉得,卡拉所处的领域是这些力量怎么也无法影响的。
「我从没有看过卡拉老师拔剑,也从没有看过她杀人。」
吉伯特的发言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咽下一口苦涩的气息。但她接着摇了摇头,因为接下来这场仗不需要打赢身为剑士的卡拉,而是身为一军之将的卡拉。所以她为宝拉留下了那些战术书,然后离开了耶帕维拉。
「为了赢得这场胜仗,我非得离开耶帕维拉不可。」
「这我知道。」
现在,另外有一处战场需要弗兰契丝嘉。
这时候,马车的摇晃方式忽然出现变化。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同时察觉到车轮正碾过质地不同的路面。
弗兰契丝嘉打开了小窗,对着车驾驶问:「到了吗?」
「是、是的!在下正准备通知您呢!」年轻的车驾驶慌慌张张地赶紧回话。
「吉尔,把车棚打开吧!」
吉伯特点点头,在狭窄的马车车厢内站了起来。这是为了庆典而造的马车,车厢上的车棚可以向两侧打开。打开之后,午后耀眼的阳光洒了进来,照得弗兰契丝嘉一头蜂蜜色的长发闪闪发亮。这一瞬间,马车声中开始涌入大批群众吵杂的喧噪声,远方也传来了管风琴的琴音。
弗兰契丝嘉在车厢中站了起来。
顺着石砖铺设的大道一路望去,全是令人痛心的灾后景象,各处都可以看见烧焦的痕迹。
其中一块块烧得焦黑的建物残骸立于其中,看来就像这片焦上上克难搭起的墓碑。除此之外,还有堆得高高的黑土、建筑残骸,以及风化后的残渣、未加工的木材……铁锤敲击的声音随着风飘送过来。来来往往的载货马车和光着上身的工人间,大批的群众手拿着铃铛和鲜花朝着刚抵达的这一列军旅涌了上来。
「圣女殿下!」
「是弗兰契丝嘉殿下呀!」
「各位!守护圣女殿下回来了!」
「弗兰契丝嘉殿下!」
弗兰契丝嘉站在车棚敞开的车厢中,任风吹动她一头金发,同时高高举起了手回应民众的欢呼。
随着这辆雕饰华丽的马车,和站在周围护卫的僧兵踏进了这座城镇,祝福的歌声和管风琴乐声也同时变得慷慨激昂。弗兰契丝嘉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马车车棚也打开了。随行的枢机神职人员也站在车厢内对着民众挥手,回以神灵的祝福。
接着,弗兰契丝嘉又把头转了回来。
行军路线上的一条大道,周围的商家建筑几乎都已经重建完成,门口和窗内都挤满了人们的身影,凝聚出一幅生气勃勃的景象。然而,若是将目光移到距离稍远的街道上,在建筑残骸之间却仍是一片临时搭建的克难建筑,还有一顶顶的帐棚。
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
(这是我放火烧掉的城镇。)
吉伯特默默地陪在弗兰契丝嘉的身边。
弗兰契丝嘉半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将目光移到这片灾后景象的远方,万里无云的晴空底下,壮阔的城墙围绕着宏伟的大教堂。这样的建筑在身边这片灾后景象中就好比海市蜃楼一样飘缈。但她仍要踏过这座自己亲手烧毁的城镇,将所有的祝福声抛诸脑后,朝着那一群高耸的建筑物而去。
(在我的战争之中,我已经不再只是一军之将了。)
(将官不会杀死自己的士兵,但一国之君会杀死自己的人民。)
远方传来的管风琴乐声此时又加重了力道,变得更加雄壮。这是歌颂军神蓓萝娜,同时也是献给弗兰契丝嘉的赞美歌。在这阵壮阔的琴声之中,民众的欢呼声变得更加高亢激昂。


大教堂的主圣堂西侧,一条走廊通道连接着一座五层楼高的塔型建筑。这是修女们的宿舍。弗兰契丝嘉的房间也被安排在这栋宿舍之中,因为这里的房间有镜子、衣橱,甚至还有个人浴室等等女性们不可或缺的设备。
弗兰契丝嘉才进门,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得到休息,教廷的枢机主教们已经接二连三地来到门前拜访。
「如果能跟圣女殿下见上一面,那是何等的光荣呀!」
「敝人很久没有跟弗兰契丝嘉殿下会面了。」
「希望弗兰契丝嘉殿下能够跟敝人一同参加今天下午的礼拜。」
「在枢密会议之前,可不可以让我跟弗兰契丝嘉殿下私下会面?」
「请弗兰契丝嘉殿下跟我一起去慰问一下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吧?我已经吩咐人把马车准备好了。」
由于旅途劳顿,弗兰契丝嘉也累了,吉伯特把来访的宾客几乎全赶了回去。弗兰契丝嘉原本是个几乎不出席教会礼拜的女孩,现在却成了大多数教徒和神职人员们仰慕的圣女;像是札卡立耶斯戈的主教还骄傲地到处张扬着说,就是他在这位圣女出生的时候给予祝福的呢,还一副自以为跟弗兰契丝嘉很熟似地不断靠上来,让弗兰契丝嘉从头到尾都闷着头不想开口说话。
但再过几天就要举行枢密会议了,这场会议将会选出因大主教遇刺而空出来的帕露凯宗教领袖之位,因此一群拥有候补资格的核心神职人员——即各国主教,还有普林齐诺坡里周边几座主要都市的祭司,跟教廷几名在大主教生前负责辅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职人员等等,没有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地觊觎着这个位子。他们当然会想要拉拢弗兰契丝嘉这个在东方七国之间,不论是在军事或宗教方面的影响力都无人能及的圣女殿下了。
(假如我是个男人,那么今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弗兰契丝嘉完全放松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上的纱帐茫然思索着。
身为女性的弗兰契丝嘉没有成为大主教继任人选的资格,但今天的她若是男孩身分,是不是年满十八岁时就已经有一堆人想要将她拱上下一任大主教的宝座了呢?
——我才不要呢!弗兰契丝嘉心想,不管是哪个神灵都只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才不想侍奉祂们呢!
在这次的枢密会议之中,最被看好的大主教继任人选应该就是札卡立耶斯戈教会的主教了。毕竟历代的大主教几乎都是普林齐诺坡里周边大主教领地出身,或者是由梅德齐亚教会、札卡利亚教会的高位神职者出任的;加上这次札卡立耶斯戈教会的主教又是为弗兰契丝嘉赐名的人,更遑论唯一可以跟这位札卡立耶斯戈主教一争大主教之位的圣卡立昂主教,现在正被圣王国军软禁着无法出席呢!
倒是耶帕维拉教会的主教颇有跟札卡立耶斯戈主教一搏的气势。这人因为早先被赋予了胜利庆典的筹备工作而一直洋洋得意到现在,甚至面对札卡立耶斯戈主教还摆出一副过分亲密的态度缠上去,然后到处宣扬是他救了弗兰契丝嘉的。
(每个家伙都一样麻烦。)
(不过跟之前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比起来,要料理这个场面倒是压倒性地轻松。)
弗兰契丝嘉从床上跳起来,甩了甩头想摆脱一身疲惫感。
「吉尔,你在吗?」
唤了一声之后,房门打开一条细缝,吉伯特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出现在门缝那头。
「我在,时间差不多了。」
弗兰契丝嘉看向窗外,明明他们抵达的时候才过了正午而已,但现在太阳已经快要躲到城墙底下了。
「嗯,我们走吧!」
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是人类史上第三大的建筑,但现在仍有教会的人坚称这仍是第一大的。因为虽然地上建物的规模早已经被圣都的王宫还有安哥拉的断绝城塞赶过,但大教堂埋藏在地下的纳骨堂、仓库,还有秘密礼拜堂等等复杂的结构,到现在依然没有其他足以匹敌的对象,更没几个人清楚知道这个地下建筑的全貌。
弗兰契丝嘉带着吉伯特此时正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间埋在地下深处的藏书库。他们穿过冗长得令人感到头痛的石造螺蜁阶梯,阶梯尽头是一扇厚厚的木门,木门里冰冷而黑暗的空间之中,仿佛沉积着被捣碎的时间。弗兰契丝嘉一走进这个黑暗的空间,就看到几道火光轻轻摇曳。
「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圣女殿下。」
一道沉稳的声音随着一盏烛光靠近。昏暗的光线下,披着一身俭朴圣袍的细瘦身影逐渐浮现在弗兰契丝嘉眼前。
「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好久不见,很高兴看到您别来无恙。」
弗兰契丝嘉开朗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地下书库,带来了一股非常异样的违和感。这位准祭司面带微笑地将两人迎入了室内深处的一张大桌子前。
这张桌上杂乱地堆积着大量的古老典籍、油灯,还有朦胧的人影围坐在这张大桌子四周。弗兰契丝嘉对着这些人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其中一张椅子上。吉伯特则站在她的身后。
「这几位是?」弗兰契丝嘉对着坐到他身边的马尔麦提欧问。
「这是我从圣王国各地召集来的,有志为帕露凯诸神奉献的教会修士。他们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请圣女殿下安心。」
弗兰契丝嘉盯着马尔麦提欧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的光线昏暗,这名准祭司不过才半年不见,脸上却增长了许多皱纹。再不然就是他这半年来,真的过得非常辛苦。
马尔麦提欧,他是这间大教堂的准祭司,也就是以普林齐诺坡里祭司身分辅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职人员。在之前圣王国攻陷大教堂的那一场战役中,以大主教为首的高位神职者全都弃守大教堂逃往梅德齐亚和札卡利亚,但这名对帕露凯诸神忠贞不二的准祭司却留下来撑起整个大教堂;在银卵骑士团试图夺回大教堂的时候,他也成了银卵骑士团强力的后援力量。后来在弗兰契丝嘉委托下,他也帮忙进行了各式各样的调查工作。
然而直至这一刻,弗兰契丝嘉仍无法猜透这名年迈的准祭司一直以来的种种表现背后,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意图跟想法。
这人知道许多足以让弗兰契丝嘉跌落万丈深渊的秘密;他知道弗兰契丝嘉之前曾将异教徒放在身边,知道弗兰契丝嘉为了赢得胜利烧毁了整个普林齐诺坡里市镇。而且——
「我听说,圣女殿下在大主教座下遇刺的时候,就在大主教座下身边。」马尔麦提欧说。
「是。」
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接着,这名年迈的准祭司那双宛如混浊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看着她。
「那只琉璃剑饰,是那时候大主教座下交给您的吗?」
马尔麦提欧边问边把目光移到了弗兰契丝嘉胸前挂着的饰品上头。
那把青色的琉璃短剑,是主宰之神伊诺·摩勒塔用来斩断生命之绳的剑;不仅是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至宝,也是象征大主教权威的圣物。
「是,这是大主教座下亲手交托给我的……在大主教座下断气之前。」
马尔麦提欧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接着转头问了坐在大桌子对面的修士道:「有没有哪一种力量是可以操纵他人的肉体,顺着自己意思活动的呢?」
弗兰契丝嘉听到马尔麦提欧的这声问话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这名修士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手边的古书封面,「……司掌幻惑之力的神祇·莫尔菲斯,或是司掌陶醉之力的神祇·雅克斯。 」
「雅克斯。」马尔麦提欧重复了一次其中一名神祇的名讳,「这应该是王配侯柯尼勒斯殿下被授与的刻印吧!」
「是。」
「柯尼勒斯大公殿下……是被那个人杀了没错吧?」
「是。」
弗兰契丝嘉紧咬着下唇,避免吐出任何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言词。同时,她也从吉伯特身上释放的杀气察觉到,此时吉伯特已经伸手握住了剑柄。
马尔麦提欧结束了和那名修士之间的对话,转过头来面对弗兰契丝嘉。那张脸在油灯的火光照耀之下,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的皱纹仿佛干裂的黏土一般刻在上头。
「我刚刚也说过了,这里的修士们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是可以信赖的人,请圣女殿下安心。」
话虽如此,但对弗兰契丝嘉来说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只知道是我策画杀死大主教,还知道我让克里斯使用刻印之力,操弄着大主教的身躯将琉璃剑交给我。)
弗兰契丝嘉闭上眼睛细数着自己的心跳,藉此压抑激荡的情绪。
(不过,话说回来,原本就是我托马尔麦提欧帮我调查刻印的事,会有这种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期的。)
她再度睁开眼睛,环顾着围坐在大桌子周围的修士们,对着大家点了点头。
「我对各位的见识深感钦佩,也谢谢各位这么帮忙。」
但她这番话并没有化解这几名修士的戒心,他们只是对着弗兰契丝嘉点头回礼,但一双警戒的眼神却始终紧紧扣在弗兰契丝嘉身上。
(就这样吧!毕竟我确实也有可能成为他们所信仰的教会的敌人。只是我们现在另有共同的敌人,就是三大公家。)
接着,马尔麦提欧摊开了手边的书。
「现在让我先把我们过去这几个月查到的资料,大略地说一遍吧。但圣女殿下,请您了解,我们没办法让您带走我们手边的书籍资料。」
「好的,这我知道。」
毕竟他们接受的委托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不然,一旦消息走漏了,结果可能颠覆整个帕露凯教廷。
「刻印这东西出现的纪录……」马尔麦提欧看着眼前的油灯灯火,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大公家成立之前——在口耳相传的记录中,三百年前就有额头跟两手手背上拥有印记的男孩出生。」
弗兰契丝嘉听了点点头。这样的传说大概只能在圣王国境内查得到吧。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可以调查到这种程度。
根据古老的传说,所谓刻印即是该人身上流有神灵血脉的证据。弗兰契丝嘉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传说故事,而是事实了。
「但刻印发光或是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则是近年才出现的事。这个起源明确记载于圣王国的史料之中。」
「起源?」
「是,有人找出了解放刻印力量的方法,并且成了第一个解开刻印之力的人。」
弗兰契丝嘉又咽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们连这些资料都查到了。)
「这人是菲廉提斯·艾比梅斯——没错,就是在克里斯托弗洛骑士殿下之前五代的艾比梅斯大公。」
马尔麦提欧毫不避讳的解释,让弗兰契丝嘉着实打了个寒颤。
(他的意思是,他什么都知道了吗?不只克里斯身上流有大公家的血脉,甚至他将来会被选为艾比梅斯大公这件事,也已经知道了?)
「这名艾比梅斯大公发明了今日被称作『开纹』的仪式,并且规定拥有刻印的大公家男子全都要接受这个仪式。但具体的仪式内容就无从得知了,毕竟这个仪式是在王宫内的禁地中举行的。」
听到这里,弗兰契丝嘉忽然想起了之前听吉伯特报告过的内容,因而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吉伯特。这名黑衣骑士此时看起来就好像完全融入了侵占这整个空间的黑暗之中。吉伯特仿佛知道弗兰契丝嘉心里所想的事,对她点了点头,让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反射着油灯的火光,刹那间闪了一下。
弗兰契丝嘉用眼神指示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于是吉伯特便向前跨出一步,站到弗兰契丝嘉所坐的椅子旁边。这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弥漫了整间藏书库。
吉伯特道出了他所知悉的内容——他在王宫地洞底下看见的巨大湖泊,还有一名王配侯和一名年幼的紫色蔷薇章骑士在神婢的陪伴下进行的仪式过程。
「这……」
马尔麦提欧听完发出了一声呻吟声,其他始终面无表情的修士们此时也禁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肯定就是开纹仪式没错……不过没想到——」
「仪式地点竟然是在谒见大厅的地底下……」
「那就是在王座的正下方了!」
「是呀——」
「天堂轴……」
「——天堂轴就沉眠在地底吗?」
弗兰契丝嘉心想,此时摇撼着他们心绪的不是其他任何事物,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埋头钻研苦读的神话吧。这一刻,他们所学习到的一切都不再是什么神话传说或者寓言故事,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这点同时也让他们过去对于帕露凯诸神所怀抱的敬畏之心转为恐惧——这就好像太阳必须高高地挂在云端才会让人觉得敬畏;若是落到地上,恐怕所有人都会害怕被太阳烧焦而逃得远远的。
但弗兰契丝嘉不一样。她既不敬神,也不畏神。
「这是说,刻印之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以人为的方式开发出来,是吗?」
在她追问之下,马尔麦提欧点了点头,「没错,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神灵的意思,但至少刻印之力的确是经由人的渴望而有意识地开发出来的。」
「另外我想请问,这些因人的意识而开发出来的刻印之力,是不是只局限于堕神的力量呢?」
准祭司听得眉头深锁,「我听不懂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没有至今仍住在天界的诸神之力,以人为的方式被开发在人的身上的呢?」
马尔麦提欧听了摇摇头,「您是知道的,大公家的祖先即是降临在地上的一百零一位神祇,因回不了天堂而在人世中留下了祂们的血脉。但至今仍居住在天堂的女神们并没有在人世留下祂们的血脉,因此其力量不可能——」
话没说完,这名准祭司忽然将剩下的字句连同一口气咽了下去,呆望着弗兰契丝嘉坚定的眼神也同时愣住了……没错,这世上就有一名没有降临在人世的女神,在没有将其血源分到人们身上的情况下却流传着一支拥有其力量的血脉。
「……圣女殿下,莫非您亲眼看过这样的神灵刻印吗?」
「是。」
弗兰契丝嘉拿起一支羽毛笔,循着记忆在纸上描绘出那一幅神灵刻印的图腾。那是她亲眼看到的,米娜娃额头上绽放着青色火光的印记。马尔麦提欧在一旁看了她所描绘的图像惊呼了一声:
「……是、是杜克神的……印记……」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让围坐在大桌子前的几名修士也掩不住神色动摇。弗兰契丝嘉看了压低了音量对着马尔麦提欧问:「他们也都知道米娜娃的事了吗?」
「当然。」
这样的话要解释起来就容易了——弗兰契丝嘉稍微想了想,认为把实情告诉他们会得到最好的效果因而开了口:
「我想知道,有没有方法能够开发出至今仍住在天界的女神们的力量。」
马尔麦提欧听了表情明显变得扭曲,「这、这是为什么呢?这、这可是……杜克神的……杜克神是末世女神,留在人世间的传说故事不多,更不知道会为人间带来什么样的命运转折呀……」
「如果要说原因,就是杜克神的力量会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战力。」
这一瞬间,整片漆黑的藏书库的空气完全凝结了。但弗兰契丝嘉却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我曾经一度置身在杜克神的刻印发挥其力量的现场,也因为杜克神的刻印之力而捡回了一条命。不过,那是在刻印的主人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动的。若不能有意识地使用这种力量,就不能成为战力——所以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就算是至今仍住在天堂里的女神们,其力量也有可能以人为的方式开发出来吗?」
「——这……」
马尔麦提欧颤抖的声音让油灯中的火光一阵晃荡。
「圣女殿下,您也打算将神灵当成弓箭、长枪,或战马一样使唤吗……」
「对。」
(人就是如此。)
一片沉重的静默顿时弥漫着整间书库,这般重荷甚至让人误以为桌上的油灯都要因此而窒息而消逝。
(……果然没有答案吗!)
马尔麦提欧像是要甩开黏在脸上的蜘蛛丝一般,带着痛苦的表情摇摇头。弗兰契丝嘉看了点了头正要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但这时候,大桌子对面的一名年轻修士忽然开了口:
「有一个案例可寻。」
这声应答让周围的人全都屏息将目光移到发话者的身上。
「有一个非堕神的刻印出现在人身上的案例。」
「请详说。」弗兰契丝嘉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身面向这名修士。但即便如此,油灯微弱的火光却只能让她看清楚这名修士的鼻下部分。
「您知道丝缪露娜女神吗?」
弗兰契丝嘉听了蹙起眉头,在脑中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她有印象曾经听过或看过这个名字,不过次数实在不多,应该不是有太多人信奉的神灵才对。她只知道天鹅是这名女神的象征,还有——
「我记得祂是命运女神·杜克神的从属神吧?」
「是,真不愧是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听出了这句话中语带讥讽——没有信仰的人却对神学知识如此详熟。她将前倾的上身往前推进。
「这个丝缪露娜女神怎么样?」
「根据圣王国的史料记载,过去曾有人身上出现丝缪露娜女神的刻印。而且是出现在跟圣王族和大公家完全没有血源关系的人身上。」
「是出现在什么人身上?」
「是榭萝妮希卡——负责统领整个神官团的王宫内宫总司。」


拉开石门,步出通往地下的石阶之后,弗兰契丝嘉这才觉得呼吸变得舒畅。这间由一根根冰冷无机质的白色石柱支撑的老旧礼拜堂中,除了从高挂在墙上的窗户外洒下了落日余晖,礼拜堂里便没有其他光源。然而,若是跟刚才那间漆黑的古老藏书库比起来,此时礼拜堂内就好像春天的森林一样教人觉得安心。
吉伯特确认了礼拜堂外没有人经过,回头对着自己的主子点了点头。弗兰契丝嘉绝不希望她来过这里的事情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马尔麦提欧也跟她在一起。
几名修士先走出了礼拜堂。走在有光的走廊上,这些人理了光头的模样看来就好像普通的神职者。早先在地下书库中那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也许只是黑暗中带来的错觉吧!
马尔麦提欧对着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往礼拜堂的出口走去。
(……我应该现在说吗?)
弗兰契丝嘉下了判断之后,出声叫住了正往门口走去的孱弱圣袍背影。
「什么事?」
马尔麦提欧回头之后,弗兰契丝嘉对着吉伯特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将礼拜堂的门给合上。
「由于准祭司座下您调查的结果实在太过详细,让我的心思全都集中在那件事情上面,完全忘记了这次来访的另一个用意了。」
「您说的另一个用意是……」
「是枢密会议的事。」
「枢密会议……这跟在下应该没有关系才对。我由衷地希望圣女殿下能够选出一位优秀的教廷领袖。」
「我打算推举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让您继任为帕露凯教廷的大主教。」
夕阳底下,这名准祭司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之中无法读出惊讶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似乎出现些微的梗塞。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您说笑了,圣女殿下。您该不会是想藉着这句话让在下对您做出什么保证吧?」
「坦白说,是有这个意思。」
因为这名老迈的准祭司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不如干脆将他拱上一个要是他轻举妄动,弗兰契丝嘉便可以即时将他推入地狱的大位子上。而这么做对弗兰契丝嘉来说,同时也可以藉此让她在未来得以轻易地使唤教廷的最高领袖。
然而,马尔麦提欧却带着浅浅的笑容摇了摇头,「不管您心里盘算着什么,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在下并非枢机神职,亦没有主教的头衔,根本不能在枢密会议列席呀!」
「不过,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您是普林齐诺坡里的准祭司吧?」
「是呀,但又如何呢?」
「准祭司即副主教,在辖区主教过世,新任主教尚未到任之前,该辖区的准祭司将暂代该辖区主教之职。」
这句话让马尔麦提欧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您知道您这么说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吗?」
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她这么做究竟有多么胡来,毕竟过去从没有过普林齐诺坡里的准祭司列席枢密会议的案例。
然而,马尔麦提欧目前代理的普林齐诺坡里主教职务其实就是帕露凯教廷的大主教之位,而他若是主张其所拥有的权力而欲出席枢密会议,所代表的意义即是要在大主教过世的此刻,将自己的名字放进大主教选举的候选人名单之中。
这么做以帕露凯教廷的规定来说其实是可行的,但过去从没有人这么做过。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过愚蠢,而弗兰契丝嘉却不这么认为。
「我在一路赶来普林齐诺坡里的路上已经跟好几名枢机主教谈过这件事,并且得到他们的同意了。」
马尔麦提欧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您认为我会接受这样的提议吗?」
「您会的。因为不论是为了整个帕露凯教廷,或是我的霸业,这都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候,吉伯特忽然走上来用手遮住了弗兰契丝嘉的嘴,要她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弗兰契丝嘉为此整个人僵直住了。她先是咽了一口气,接着望向这名黑衣骑士的侧脸。
马尔麦提欧也为此僵住了。
弗兰契丝嘉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视线在礼拜堂内的各处游走着。她察觉到吉伯特此时手正握着剑柄摆出警戒的态势,因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会儿之后,吉伯特的手才从剑柄上松开。
「刚刚有人在附近。」他说。
「……我们的谈话被听到了吗?」弗兰契丝嘉问。
「不清楚。」
吉伯特不敢大意地仍定睛直视着礼拜堂上方的天窗,但会想躲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窃听其动向的人实在不计其数。
「是枢机主教手边的人吗?」她问。
「不清楚。不论是谁想这么做,弗兰殿下都要小心……准祭司座下也是。」吉伯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到马尔麦提欧身上,小声补上一句:「刚才传出来的气息——是凝重的杀气。」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2-11 11:40 编辑


2 渴望

即将西沉的夕阳中浮现了一座大城的剪影,这是以一座大型教堂为中心,一体成形地设计建造而成的圣卡立昂城。这座拥有五十年历史的大型建筑堪称是东方七国最美的建筑。从圣卡立昂东侧眺望这座城塞在夕阳中的剪影,则成了耶帕维拉名闻遐迩的名胜之一。
然而,此时站在前线要塞了望台上,远眺着这片景色的米娜娃,根本没有心情享受这样的美景。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此时圣卡立昂城外的城墙上肯定高挂着一面面描绘着飞龙图腾的圣王国军军旗。而这一片飞龙旗中,树立着象征现任守城将领的三叉尾飞龙旗。
——王配侯路裘斯·古雷格烈斯,这个人拥有催眠之神的刻印。四天前,米娜娃辛苦地击退了这个敌人。自从那天之后,圣王国军始终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行动。
(是因为那时候受的伤而让路裘斯暂时无法活动吗?)
米娜娃当时只是用手中的巨剑尖端在路裘斯的前额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后却被他给逃掉了。
(该一鼓作气的……)
(我应该杀了他的,这样的话克里斯就不用……)
米娜娃的思绪不管怎么绕都会绕到克里斯的身上——不知道克里斯目前在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关在帐棚里面,准备着要潜入圣卡立昂的工作呢……
米娜娃头一次这么恨克里斯身上的那头野兽。她恨的不是克里斯身上那头《噬星之兽》为他们带来如此乖离的命运,而是它给了克里斯如此强大的力量。
(克里斯现在确实拥有足以和敌方数以万计的军队匹敌的实力了……但他要是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就不会说出这么有勇无谋的计划了!)
敌人可是拥有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其力量不只能让对手看不见他,还会扰乱对手的辨识能力,让对手连他的声音、气味……所有活动的气息都无法察知。若是从公国联军被攻陷的前线要塞中毫无抵抗地就遭到杀戮的士兵死状研判,他们很有可能连自己已经被砍了、被刺了都没发现吧。
就算克里斯身上的野兽之力日渐强大,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我能看得见他——只有拥有杜克神庇佑的我可以。)
这就是米娜娃为什么整整一天都得坐在要塞了望台上的原因了。因为一旦路裘斯以大范围的方式施展了催眠之神的力量,那就只有米娜娃能够看得见,并且带着部队逃亡。所以宝拉才会拜托她长时间守在这里担任哨兵工作。
这工作对她来说非常煎熬,因为像她现在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吹着夕阳下的风,脑子里就会不断地胡思乱想。
她将巨剑拉到自己的身前,将脸贴在冰冷的剑身上。但这么做就算能让她抛开战争的事、军队的事、圣王国与东方七个公王国的事,却无法抛开滞留在她脑中最深沉的那一股思念——想和克里斯见面的冲动。
(那些神灵、贵族、将军想打就打吧,想怎么死那是他们家的事——我要跟克里斯一起迎接毁灭……)
此时就连这般消极的想法也悄悄攀上了她的心头。
「——蜜娜!」
忽然间,一声呼唤让米娜娃惊呼了一声抬起头来。她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经将头埋进了膝盖——不对,我是在站哨呀!……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昏暗的蓝色云彩。寒冷的温度让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望向了望台的梯子那头,声音传来的方向。从了望台地板上开了一个洞的梯子口探出了宝拉的身影。
「辛苦了,太阳也下山了,我们一起回营舍去吧!」
「……你干嘛没事特地跑过来接我啦?」
米娜娃在惊吓中反射性地吐出一句粗鲁的问句。






「咦?打、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啦,我只是想,你不是很忙吗?」
宝拉从梯子口爬了上来,身上穿的并非平常惯穿的医务兵制服,而是军官用的束腰外衣,腰带上系了一把剑,肩上再披着镶有札卡利亚国徽的斗篷。这是札卡利亚公王的指示,要她得穿得像个代理指挥官的样子。现在的宝拉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副肩上被强加了一份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已经开始有模有样地担任起弗兰契丝嘉的代理人了。在拉坡拉几亚的军队离阵之后,虽然辛苦,但宝拉总算也完成了整个公国联军大规模的重新整编工作;每天不同时间各个公国军丢过来的麻烦事,她也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但也因此她的眼睛周围多了一抹浓浓的黑眼圈。
「就是因为太忙,所以我才溜出来呀。」
她边说边笑,那张笑脸看来和以往非常不一样,好比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出现了许多刮痕一般。
「虽然我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回去……蜜娜,一起吃晚餐吧?自从弗兰殿下去了普林齐诺坡里,我每天一起吃饭的对象不是各国的公王殿下,就是将军什么的,好累喔。」
米娜娃听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一直都只有想到自己的事……明明宝拉就比我辛苦百倍。)
而宝拉的年纪甚至比米娜娃更年轻,但那一对幼小的肩膀却背负着联合公国七万大军的重责大任。
(银卵骑士团现在像是一盘散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多少也要给她一点帮助才行。)
「不过话说,现在那位王配侯殿下竟然完全没有动静呢。」宝拉嘟哝地说:「虽然我很感谢因此有时间重整编队,但这个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无法施展刻印的力量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可是……」
她们走在一条阴影笼罩下的小巷,宝拉举起手贴在下颚处皱着眉头思索着。
「可是怎么样?」
「对方也许正在等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刻印之力对蜜娜没有用……」
正在等待?等什么?
(在等我吗?还是在等克里斯?)
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对方在打的就是一场守城战。
宝拉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她听到了此时正推着手推车和她们擦身而过的镇上居民交谈声。
「……不知道战争是不是会继续打下去……」
「这么小小一个城镇进驻的军队到底是我们原本居民的多少倍呀?」
「打这场仗又没有梅德齐亚公王殿下的命令……」
「而且还把矛头对准了女王陛下呢!」
沉重的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声音,缓缓经过米娜娃和宝拉的身边。大概是因为天色昏暗,加上她们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因此没有人察觉到她们都是军方的人。
「要是我们的红酒、牧草、木柴全都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
「你听说了吗?好像北方也发生了大战呢!」
「拜托别跑到这里来啊!」
「对呀对呀,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也快点去其他地方打仗吧!」
宝拉和米娜娃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宝拉紧咬着下唇,拉紧了自己的披风快步往前走。米娜娃也随后追着那纤弱的背影跟了上去。
(我们不能再因为对方死守城池而继续蹉跎了,这个小镇无法继续承受多达七万的军队驻扎,而且,安哥拉的大军也快来了!)
北方武力雄厚的大帝国·安哥拉帝国。此刻,圣王国北方的冰海和百年前的和平协议已经无法阻止对方大军压境。在此之前,边境的威胁顶多是伪装成海盗发动零星的攻势罢了,以圣王国的北卫军还有拉坡拉几亚的北方防卫队还可以勉强维持偏安。
然而,这次对方派出大批的冰象部队,强大的攻势瞬间就打下了拉坡拉几亚公王国的北方领地,并且搭起好几座前线要塞。
因此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为了赶回去保卫自己留在家乡的亲人而丢下耶帕维拉的战事,任谁也无法阻拦。事实上,若是安哥拉军进一步挥军南下,其他公国的部队肯定也得撤军回防……即使是弗兰契丝嘉恐怕也无法预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剧烈的变化吧。宝拉当然已经派了快马通知自己的主子,但就算弗兰契丝嘉要从普林齐诺坡里赶回来,再快也要五天。在此之前,宝拉一定得做好代理指挥官的工作。
米娜娃差了半步追赶在娇小的宝拉身后,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宝拉,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
「咦?」宝拉回头,勉强挤出了一张笑脸,「我不是因为想拜托你帮我做什么才来找你的。我只是要你陪我一起吃晚餐而已——来,走吧!」
然而,说是这么说,宝拉所说的『回营舍一起吃饭』其实是在公国联军的各个阵营营舍中到处跑,为他们送上札卡利亚特产的蜂蜜酒,顺便跟那些营舍里的将士们干杯吃饭。
「这不是宝拉卿跟米娜娃卿吗?」
「两位出现一下子就让这个干枯沉闷的军营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呀。」
不论哪一个营区看到她们出现都是满心欢喜,宝拉还到处陪人家喝酒,连米娜娃手上也被塞进酒壶到处帮人家斟酒;她们的胸部、屁股差点要被那些借酒装疯的士兵们偷摸到了,还好米娜娃一把火上来每每都是一拳把对方撂倒,却也因此让周围的人口中即时扬起一阵欢呼。
「对不起喔,因为我想,有蜜娜在的话大家应该会比较开心……」
宝拉在宴席间凑到了米娜娃的耳边悄悄地对她道歉。其实她是有目的才要米娜娃陪她同行的。
「这是联军新的布防计划,我已经把同样一份计划书交给贵国的公王殿下了。就请札帕尼亚的诸位勇士们负责镇守河川下游第一到第六座前线要塞——还有……」
宝拉一边和对方的千人队长干杯,一边将新的联军布防计划书交给对方,同时当场解释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米娜娃看了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各个营舍间到处串门子喝酒的呀。毕竟光是在军事会议中将作战计划告知与会的各国公王和军团长,实在没办法让人觉得放心,因此宝拉才想直接跟这些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实际出入战场的将士们会面吧。
「部队的编制又改了呀?而且为什么西南防线只有我军镇守……」
「这座要塞已经是前线中的前线了呀,只有两千人的部队守得住吗?」
「都是拉坡拉几亚那些胆小鬼害的,可恶……」
不管是哪个军营的战士们看到这份布防计划书全都吐出了严苛的批评,但宝拉却以坚定的语气挡了回去:
「没问题的啦!这是弗兰殿下为我们准备的布防计划呢!」
「什么?圣女殿下早就预期到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会撤走了吗?」
「是呀!弗兰殿下为我们留了很多很多的计划书,这些计划书里面,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预期到了!」
「真不愧是东方七国中首屈一指的战略家!」
「这样就算她人不在耶帕维拉,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米娜娃在一旁听了觉得非常惊讶。
(弗兰当然是非常厉害的战略家,但她真的连拉坡拉几亚军撤走的情况都预料到了吗?)
趁着在营地间移动的时候,她对宝拉提出了这个疑问。
「弗兰预料到拉坡拉几亚军会撤走,那就表示她早知道安哥拉会打过来啰?」
「……是呀!弗兰殿下应该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安哥拉的动向,而且尼可罗他……」
宝拉说到这里忽然噤口,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尼可罗,银卵骑士团失踪的军医。弗兰契丝嘉早知道这人其实是安哥拉人。而且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个人放在身边的。
(尼可罗在一个月前失踪……时间点也可以连接起来。)
——弗兰真的连安哥拉的动向都预料到了吗?果真如此……
米娜娃边走边窥探着宝拉的侧脸。在昏暗的街道中,她虽然看不清楚宝拉脸上的表情,但宝拉咬着下唇的动作还是逃不过米娜娃的眼睛。


周旋在各个军营之间,宝拉已经喝得烂醉,连路都走不稳了。因为只要是对方回敬的酒,她全都接受了。对于别人的好意,米娜娃可以很任性地拒绝,但宝拉可不是这样。她这个人非常不善于拒绝,就算每一杯酒都只沾一口,若是在每个军营都这样喝,她迟早要醉得意识朦胧了。
「你是白痴呀!明明就没有酒量……」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宝拉靠着米娜娃的肩膀,一路上几乎都是米娜娃扛着走的。看她的喝法,根本就像是要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忘掉一样,但米娜娃说什么都不愿意这么想。
因为她不希望宝拉真的处在这种满身压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情况。
「你都不喝~偶尔喝一点也不错呀……啊~这阵风吹得好舒服喔?」
「弗兰可不会像你这样到公国联军的每个军营去拉拢那些部队的将士呀!」
「有什么办法嘛!现在弗兰殿下不在呀~我只能以我能做的方式放手去做啦~战场上呀~所有能够利用的条件都要好好利用的~」
这么说也是……米娜娃没能反驳。然而,宝拉忽然用手扣住了米娜娃的颈子,将脸凑到她的耳边说:「所以呀~蜜娜要是再这么跟克里斯继续冷战下去,我会很麻烦的~这对我们的攻击计划来说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耶~」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停下脚步。
此时她们正站在耶帕维拉的西门邻近处。城镇入口的外侧可以看见一堆堆的营火,到处都是城内住不下而扎营在镇外的军队,也都可以看见卫哨的身影;一进了城镇,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完全沉寂了下来。外头的营火在城门柱子的根部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米娜娃的脚边。
「……联军这边准备发动攻击了吗?弗兰的作战计划里面也有写到这个部分吗?」
「你不要扯开话题啦~拜托你快点跟克里斯和好啦~」
宝拉愈说脸贴得愈近,鼻头磨蹭着米娜娃的耳朵,身上的酒臭也同时飘了过来。
「我没有要扯开话题啦——」
「你就是!你只要一听到有关克里斯的话题,态度就这么暧昧!」
米娜娃听了立刻闭上嘴……也许真是这么回事。但听到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这么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克里斯现在人在哪里?」她问。
「这个……我不知道耶……」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跟前锋部队分配在同一栋旅馆里面,不过好像每天跑得不见人影,晚上才会发现他回到房里来。他好像都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的样子……」
(又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他真的想一个人杀进圣卡立昂城吗?)
米娜娃自从路裘斯带领部队突袭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没有跟克里斯碰面了。
「你要好好跟他谈谈!要跟他和好啦!」
「我、我们没有吵架啦……」
米娜娃答话时的声音显得非常焦虑。
她身上杜克神的血只要一和克里斯身上的冥王欧克斯碰在一起,两名神祇就会彼此吸引,让他们就连共处在同一个空间下都会变得非常危险。然而,这件事米娜娃只对弗兰契丝嘉说过。
——我也该对宝拉说吗……
——说我跟克里斯如果一碰到对方,周围的一切就会冻结,然后崩解,变成细细的尘埃。
「……宝拉,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我跟克里斯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怎么做,就可以迎刃而解的了。」
她用肩膀扛着宝拉温暖的身体,一边穿过夜晚的街道,一边说——她告诉宝拉她和克里斯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却引来了《时间的冰点》的事,而且还把弗兰契丝嘉给卷了进来;甚至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他说他对我的情感,也许不是他的,而是源自于他心里的那头野兽。他说也许是因为欧克斯渴求着杜克神,而他被欧克斯影响,所以才会……」
「……呼噜……嗯嗯……」
「不要睡啦!」
米娜娃气得将宝拉扔到一片漆黑的路旁。
「好痛痛痛痛痛痛——」
「你——你不是要跟我谈克里斯的事吗!结果你根本没在听!」
「人家有在听啦~」
宝拉抱住了米娜娃的脚,像是沿着她的身体爬行一样勉强站了起来。
「都是因为克里斯最近不理你的关系,所以你很寂寞?然后呢?」
「我、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然而,宝拉其实也没说错,而米娜娃这才察觉到……她在害怕。
米娜娃害怕跟克里斯见面;她害怕若是去了,又让克里斯身上的那头野兽觉醒;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陷入那种情况。而且,最让她觉得恐惧的是克里斯又拒绝她——她害怕听到克里斯又一次跟她说同样的话。
(克里斯说……他对我的情感不是来自于他自己,而是那头野兽?)
(我不要这种结果!)
(虽然那时候我说我不在意,但其实我不要!)
也因为这个缘故,让米娜娃即便内心焦虑,却怎么也不敢去见他。
(没想到我竟然变得这么懦弱。)
(现在明明在打仗,但我的脑子里却都是克里斯的事……)
「那我们现在就回营舍里去吧!吉伯特不在,那房间现在其实等于是克里斯的个人寝室,你们可以两个人单独谈谈——」
「你是猪头呀!我都跟你说现在不行了嘛!」
「那就是说,你现在还在跟他冷战呀?这样我很麻烦耶~联军现在明明应该要发兵攻击了,结果两位主将却没办法好好搭档……」
「这……这是……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
「所以说嘛~恶……恶喔……」
「喂,宝拉!你没事吧?喂,我们已经快到营舍了!」







就在她们已经可以看见银卵骑士团的营舍时,靠在米娜娃肩上的宝拉身子却出现诡异的扭动,而下一个瞬间——「恶喔喔喔喔喔!」一堆呕吐物立即从宝拉的口中洒到了米娜娃的头发上。
「对、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闯祸的宝拉赶紧像只毛毛虫一样趴在营舍的入口处哭着向米娜娃道歉,而她自己的脸上其实也沾满了呕吐物。
「我、我们快去澡堂!快、快去澡堂洗干净吧!」
「那、那个……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吐得你满头都是——我、我来帮你洗干净吧!」
宝拉很快就已经把衣服全脱光了。米娜娃还没脱,而宝拉则跑过来趴在米娜娃身上。她醉得很离谱,两脚移动的方式非常诡异,结果还是米娜娃搀扶着她进澡堂的。
其实这里虽然说是澡堂,但也不过是在周围用木板搭起来的一间没有屋顶的小屋,其中放了一个宽底的巨型木箱当作浴池,大概是用老旧的马车拖车改造的吧。这个克难的浴池里放满了热水。听说热水是用锻冶工厂的铸铁炉烧出来的。
「呼~……」
米娜娃用水冲洗掉自己头发上的呕吐物,也顺便帮宝拉洗了头,然后泡进了浴池里,这才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圣王国里的整座王宫,就只有澡堂令人觉得怀念呢……)
她抬头看着月光茫然地想着。
其实将泡澡的习惯带入东方七个诸侯国的人就是米娜娃。在她来到札卡立耶斯戈之后,告诉弗兰契丝嘉她每天在王宫里面都会以热水沐浴净身。而好奇心旺盛的弗兰契丝嘉听了马上就让人准备了浴池想试试看。泡过澡之后,她便深深爱上了这种泡澡的习惯。这种风气一下子蔓延开来,成为札卡利亚贵妇之间的流行。之后,在气候温暖、水资源丰富的札卡利亚、梅德齐亚、柯蒙多,以至于普林齐诺坡里周边的大主教领地等地,在豪华宅邸中附设浴室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所以来到这座耶帕维拉小镇,札卡利亚营舍旁也就临时搭建起这么一间澡堂。
「呜……弗兰殿下……人、人家来帮你刷背……」
宝拉带着茫茫然的意识,口中吐出了莫名其妙的言词,朝米娜娃抱了上来。要是放着不管,她肯定会沉到浴池里直到煮熟了为止,米娜娃只好将她抱住。
(以前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泡澡呢!有时候甚至连卡拉也会一起来。)
那些日子已经是距离现在五年前的往事了。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又走了这么远,而且整个局势的变迁当时根本无法想像。一路上她们夺走不计其数的生命,更背负了人们数不尽的希冀,在战场间穿梭。现在卡拉变成了敌人,而弗兰契丝嘉则不在身边。
「弗兰殿下……弗兰殿下……」
宝拉像个婴孩一般发出了呓语。
她和弗兰契丝嘉分隔两地,心情绝不可能不受影响。米娜娃看着她红通通的脸庞,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我不只是依赖着弗兰,甚至连宝拉也成了我依赖的对象。)
(这明明是我的战争,但我却永远学不会倚靠自己解决事情。)
她将下颚浸入热水中,噗噜噗噜地吐着泡泡,同时诅咒着自己的软弱。这时候,宝拉醒了,带着一张泡得红通通的脸庞从浴池中爬了出去。
「啊!你等一下啦!我还没好好帮你洗头呢!」
「唉哟!没关系啦!我自己可以回寝室去啦~」
宝拉摇摇晃晃地穿起了衣服,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隔板的那头,将米娜娃一个人丢在蒸气弥漫的昏暗澡堂中。米娜娃虽然也担心她,但宿舍那头此时却传来了熟悉的男声——是银卵骑士团的战士们。
「宝拉,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你刚泡完澡出来吗?」「喂!你喝醉啦?」 「我没事啦~你们快去睡觉!这是代理团长的命令~明天要发动总攻击了!」「你才要好好睡觉呢!」
脚步声远去,米娜娃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在浴池边,仔细地开始清洗自己的一头长发。月光下,一缕艳红像火光一样微微荡漾着。
(就是这头红发——就是这杜克神的血源象征把我跟克里斯拉在一起的。)
(他本来应该要杀了我……不对,现在命运也是如此。)
果胎托宣——米娜娃所梦到的,预知女王夫婿的梦境仍指向了克里斯。他将在王宫地下的银阴宫里杀死米娜娃。但米娜娃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哪一个未来的预言。
(要是没有杜克神的血……那我能不能以另外一种方式跟克里斯相遇呢……)
这样的想像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结果。米娜娃摇摇头在浴池里站了起来,随着她一起被撩起来的热水哗啦啦地落回了浴池中。就在她拧干头发上多余的水分,正打算离开澡堂的时候,她赤裸着身子趴在地上边爬边在昏暗澡堂里的地板上摸索着……衣服不见了!
(为什么?)
(——啊!是宝拉那家伙!她酒醉没醒,离开澡堂的时候把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但此时她所面临的危机可不只如此——有脚步声靠近了,而且人已经来到了隔板的那头。米娜娃慌慌张张地赶紧跳回浴池里将自己藏起来。
「……咦?有……有人在吗?」
米娜娃听见这人的声音。
(——是克里斯?)
月光之下,她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一颗头全埋进了热水中,整个人几乎已经快要煮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她明明在水中却仿佛还听得见浴池外衣服摩擦的声音。一会儿之后,浴池里的热水出现波动……
(他、他进来了!)
「……咦?」
这次克里斯的声音离她非常近。她已经憋不住气了,猛然地将头探出水面。
银色的月光下,米娜娃和克里斯面面相觑。泡澡泡过头使得她血气直冲脑门,晕眩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完全僵硬。还好克里斯此时也已经将颈子以下的部位都泡进了热水中。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两人的声音重叠,合力摇撼着昏暗的夜色、热腾腾的蒸气,还有浴池内的热水水面。克里斯慌忙地想要起身,却被米娜娃拼了命地叫住:
「笨、笨蛋!不要站起来啦!」
克里斯此时肯定是一丝不挂,站起来就让米娜娃全看光了。在一阵慌乱之中,等他们想到只要背对背不看对方就好时,浴池里的水已经被他们泼出去一大半了。
「米娜娃,你可以出去了,我现在背对着你,不会看见了。」
身后传来了克里斯的声音。现在克里斯究竟离她多近呢?两人同时都是赤裸着身子……此时米娜娃脸上的红潮肯定不只是因为身子泡在热水里的关系了。
「我出不去,因为宝拉喝醉了,离开的时候把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咦?咦?那……那是要我去帮你拿衣服吗?」
「才、才不……也是啦!可是、还有——」
米娜娃在昏暗的光线下胡乱地拍着水面——毕竟难得有这个机会,但她跟克里斯却仍不断地试着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先不要出去啦!你、你——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吧!」
但这句话之后,撩拨着池中热水的却只有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让她觉得浴池放出的热气仿佛渗入了她的牙龈钻进她的体内。
「我们靠得这么近……很危险的。」
「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那时候是——」
那时候是在刻印之力解放的状况下……不,不只是刻印之力的问题。当时的克里斯根本已经不是克里斯了,而是沉眠在他灵魂深处的冥王欧克斯占据了克里斯的身体,侵吞掉他的意识而表面化。
「我不能接触到的人是欧克斯……不是你。」
说完,米娜娃差点要因为脑中膨胀的晕眩感而沉入浴池之中。明明现在克里斯并没有看着她,却仍让她焦虑地猛甩着头,让她的一头长发胡乱地搅动着浴池里的热水。
(这样说不等于是告诉他,我希望他碰我吗!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可是、可是……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让克里斯就这么出去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米娜娃心里的不安就好比一颗哽在喉咙里的大冰块一般,缓缓滑入她的胸口,就连浴池里的热水都无法渗透进她的心里将冰块融化。
「这我知道——我知道只要刻印之力不解放就没事,可是那时候是冥王欧克斯祂强行将力量解放跑出来的呀……我知道我应该要试着压抑祂,不要让祂冒出来……我知道的……」
米娜娃察觉到克里斯内心满溢的情绪在压抑中透过浴池里的热水波动传了过来。
「我要杀了路裘斯。」
他带着沉静的语气说。其中没有一丝憎恨或愤怒,吐露出来的是,他之所以要杀死路裘斯,纯粹只是因为『非这么做不可』。
米娜娃开口摇撼了浸到下颚的水面:「路裘斯只有我才杀得了他,你给我乖乖等着,不准轻举妄动。」
「不,得由我来杀了他。」
「为什么!」
「我需要他的力量。」
这句话差点让米娜娃回过头去。
「他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可以侵蚀所有人的辨识能力。我需要这样的力量,所以非得由我杀了他不可。」
米娜娃明明是浸泡在热水中,却猛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向外扩散。克里斯明明非常憎恨自身所拥有的冥王之力,现在却反过来说出了这种话。
「我得去一趟圣都,去一趟吉伯特看到的那个地底湖。而我如果要一个人去,就非要得到路裘斯的刻印之力不可。」
这会儿米娜娃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猛然回头,甩动一头长发在水中形成一道漩涡。她觉得头很重。黑夜之中,克里斯的一头黑发,还有颈子上那一副沾染了湿气而显得透亮的肌肤就袒露在月光下的池水之上。而她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克里斯浸在热水下的肩膀和背部,那一道道红黑色的斑纹依旧攀附在他的身上。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吗?」
「我也没办法带你一起去呀!』
「说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我已经不想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摆弄了,所以我得去一趟圣都,看清楚敌人。如果可以,我会把他们全都毁掉。」
这一瞬间,浴池里的热水忽然像全都冻结了一般,有好几次米娜娃试着将热水往身上拨,但心里的那一股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你已经说过了。」
小小的声音从米娜娃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你那种……那种有勇无谋的想法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米娜娃?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从克里斯身上得到什么……)
「那你……你要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一个人去了圣都,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会回来呀!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绝不会死。」
「你这个笨蛋!这不是当然的嘛,你是属于我的呀!」
「所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呀!」
「如果你真是为了我——」
米娜娃话说到一半双手开始胡乱地拨着胸前的热水。
(啊!不对……)
(现在天色很暗,我也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人就在那里,而体温跟热水根本也难以辨别地混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了……可是——)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离开我的吗?」
「可是,我们如果再靠近彼此,又会再次发生之前那件事了。那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再度化解危机呀……」
「就算是这样,我也——」
(够了!不能再说下去了!)
——就算是这样也好。米娜娃心想,只要可以跟克里斯在一起,就算一切都毁灭了也没关系;就算把世间的一切事物全都卷进来,全都化成粉末飘散……就算时间凝结,永远停滞在只有她和克里斯两人的时空也无所谓。但她却拼了命地将这些话压抑在她的喉咙里。
然而,如果克里斯真的成功制住了那头野兽,结果会变得如何呢?到时候米娜娃身上的死兆谁能帮她吃掉呢?而这一刻,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其实就是克里斯本人。以这个情况来说,如果未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他们两人终将无法得到在一起的结果。所有的迹象都指向绝路。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和克里斯一起被冻结在那个甜蜜而美丽的停滞时刻,永远和他——
米娜娃猛力地摇头,甩动一头红发在水面拍动着。
(好可怕……我怎么会这么可怕……)
(也许我根本就跟克里斯一样。)
(刚才盘踞在我脑中的,想要和克里斯一起迎向毁灭的心情,也许根本不是我的,而是寄宿在我身上的杜克神的血让我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我只是一个容器,而我之所以会被克里斯吸引,根本不是起因于我的意志……)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果真如此,我的心会整个崩溃的!)
浴池中的热水水温逐渐流逝。米娜娃泡在池水中,双手捂着白己的脸,在宁静中挣扎着。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到底希望克里斯对我说什么?我现在这样,不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吗?)
(我只是希望他能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还是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呼唤我的名字?)
「……娜娃!米娜娃!」
(他在呼唤我!他这不是在呼唤我了吗!是克里斯的声音!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咦?他、他为什么会离我这么近!我、我身上可是什么都没穿呀!笨蛋!快走开呀!)




(我、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双手好重,脑子里一片茫然……连眼睛都花了——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她的意识便倏地沉入了朦胧的高温,热水整个淹过了她的头顶。呼喊着她的名字的声音不断地撩拨着水面,将震荡传了过来,但在触及到米娜娃的意识之前,她就已经晕了过去。

刚醒过来的时候,米娜娃感受到的头疼让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大。天花板咕噜咕噜地旋转着。她想起身,身体却使不上力。
(——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朦胧的意识中,米娜娃试着回想她晕厥之前的记忆。窗外洒下的光线像是一道裂缝般撕裂了她的视线角落。
(……对了,我昨晚去了澡堂,然后克里斯进来了……)
光是想起这件事,米娜娃就感觉到脸上窜起了一阵温热的气息。
(我是不是……讲了很多很丢脸的话?)
(喔,对了,我……我因为泡澡泡太久,晕过去了。结果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啊!你醒啦!早安!」
一头栗色的头发映入了米娜娃的眼帘,底下还有一双胡桃般大的浅褐色眼眸。
「……宝拉?」
「我说你呀!你昨天到底在搞什么呀?你泡澡泡到整个人都晕过去不省人事了!是克里斯把你扛回来的!而且,还是在我喝醉了、睡着了的时候,把你扛回来的呢!」
「是克里斯把我扛回来的?这、这样啊……」
米娜娃勉强用颈子撑起整颗脑袋,从枕头上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这才确认了这里是她跟宝拉两个人被分配到的寝室;她的巨剑靠在墙边,和宝拉的指挥杖亲密地摆在一起,旁边的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面绣了札卡利亚国徽的旗帜,还有一面旗帜上画了一只抱着一颗银卵的银色母鸡——是银卵骑士团的军团旗。
(……咦?)
米娜娃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宝拉所说的这件事中间,应该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胸脯,确认着这个被她忽略的重点……
她没穿衣服,裸体之上只盖了一件棉被。其实根本的原因在于,昨天她跟克里斯一起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她因为某种缘故而没办法先离开。这个原因究竟为何,米娜娃这时才想了起来。
(对呀!都是因为宝拉把我的衣服拿走了!)
(所以克里斯就把我——那、那……该不会——)
这时候,寝室的房门忽然传出了摩擦声,推开了一道细细的门缝,露出了一张张因为拥挤而显得苦闷的熟悉面孔。是银卵骑士团的老兵。
「她、她醒了耶!」
「唉呀,不过就是宿醉跟泡澡泡太久了嘛,其实也没怎样啦!」
「喂喂!你们认为蜜娜真是泡汤泡太久了吗?」 「可不是吗,明明就是玩得太嗨。」「对呀对呀,把她抱回来的克里斯也是赤裸着上身,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还红通通的呢!」「嘿嘿~」
米娜娃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整张脸忽然红得像着火了一样。
「你、你、你你你们这些家伙——」
一气之下,她忍不住要从床上跳下来去抓那把巨剑,但这个动作却让门外那些老兵们高兴地大吹口哨。
「你、你们全都看见了吗!」
(这些死家伙看到了我的裸体——不对!是克里斯把我抱回来的?那、那……那克里斯不就看得更、更清楚——)
「蜜娜!蜜娜!你冷静点!现在你也快让他们看光了啦!」
宝拉赶紧从米娜娃身后抱住她,勉强抓住了差点要从米娜娃胸口滑落的被子,而这才让米娜娃惊觉不对。
「宝拉!你看你干的好事!」 「喂、喂!刚刚有一瞬间——」
「你、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混蛋——」
米娜娃气得像是破城槌一样一脚狠狠踹向了房门,将门板和聚集在走廊上的那些老兵一口气全撂倒了。这间营舍一早就响起一阵轰然的巨响。


3 德克雷西特的俘虏


传令兵报告完毕后,行了礼步出了军议室。大门向两侧推开,门外的两名卫兵接着再帮忙把门关上。
宽敞的军议室内,现在只剩下王配侯格雷烈斯一个人。
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一张圣王国全境的精致地图,而这张地图在圣卡立昂周围放了好几支紫色和黄色的棋子。格雷烈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将墙上一张挂毯上的红色缀饰扯下来,随便丢到了这张地图上的北境——拉坡拉几亚到德克雷希特城一带的海岸线上。
那名传令激动地报告着,说由大批冰象领军的安哥拉帝国军队,简直就像是雪崩一样侵入了我国的北方领地……格雷烈斯哼了一声。
(安哥拉……他们为什么现在要毁弃两国当初的约定?)
(如果他们只是像以前一样派几艘军舰骚扰德克雷希特城,我们都还可以不当回事。但他们此次军队的数量、行军的方向,很明显是朝着圣都来的……)
(而且,听说安娜丝塔希雅女王还杀了她的两个儿子,她疯了吗?)
(要是这时候安娜丝塔希雅死了,帝国的王族血统就要绝后了,她到底在急什么?)
格雷烈斯环抱双臂,边想边绕着地图桌打转,紫色披肩的下摆在石砖地上拖行着。
「——请、请等一下!」
「您、您没有得到格雷烈斯殿下的许可,您这是——」
格雷烈斯听到门外的卫兵忽然扬起嗓音惊叫,接着还传来了简短的金属碰撞声。他回过头,看到房门向两侧拉开,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门前的走廊上。门外吹起的风撩拨着这人束在脑后的一缕银发——是那个白蔷薇骑士,而门外的两个卫兵已经被他撂倒在脚边。
「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格雷烈斯说完跟着叹了一口气。两名卫兵听了站了起来,神色惊恐地赶紧退到门外,等朱力欧带着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神走进了军议室之后,门便在他的背后合上。
格雷烈斯与朱力欧,此时这两人隔着一张地图桌对望着。
「请原谅微臣失礼了,殿下。」
朱力欧几乎只是用眼神问候了格雷烈斯。他这样的表现让格雷烈斯觉得,这人几乎不是以前的朱力欧了——第一次见到他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呢?那时候的他纯真得像是可以跟小鸟或松鼠心灵相通似的,但现在那对眼眸却带着水银般锐利的光泽,而胸前的白蔷薇徽章就像枯萎了一样……此时朱力欧的上臂还绑着渗血的绷带,看来似乎还隐隐作痛。
(也难怪了,毕竟之前有这么多人想要利用他、践踏他,甚至还有人想要除掉他……)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稳固的心灵支柱,但希尔维雅陛下现在也……)
「艾比雷欧将军殿下没有跟您在一起吗?」朱力欧以坚硬的语气问道。
「军事会议已经结束好一段时间了。艾比雷欧现在正准备出兵前往北方的德克雷希特城,会离开圣都一阵子。」
朱力欧点了点头。他的反应让格雷烈斯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因而在朱力欧开口之前就先把话题延续了下去。
「你不去吗?」
这个问题让朱力欧一双水蓝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您是问微臣要不要去北方领地吗?」
「是呀,我原以为你会在伤好一点了之后马上骑马赶去德克雷希特城呢。毕竟我国的北卫军现在吃了败仗撤退。连带地,女王陛下和随行的圣巡军旅也全都不知下落。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泰然?」
朱力欧垂下视线,长长的灰色睫毛在下眼睑上筛下一道阴影。
「现在就算多了我一个人去,又能做什么呢?我连陛下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格雷烈斯看着他,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些微的痛苦。
(他刚刚是说『陛下』……平常他不都是直呼陛下的名讳吗?)
(看来这人现在也是用他的方式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呢!)
格雷烈斯心想,若是换做以前的朱力欧,恐怕早就有勇无谋地冲出去救希尔维雅了。
「对于现在的战况,你知道多少?」
格雷烈斯边说边将视线移到了地图上,安哥拉帝国和圣王国之间的海峡上头。
「格雷烈斯殿下知道的,微臣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安哥拉帝国派遣数万军队越过了冰海,从拉坡拉几亚公王国的里德利雅港登陆。这批大军仅仅花了五日就压制了这块半岛,接着朝西南进军,欲往女王直辖领地进攻,进而打下了圣王国北卫军的军事据点——德克雷希特城。而不巧的是,正在进行圣巡的托宣女王也来到德克雷希特,致使现在圣王国的女王陛下行踪不明,安危难测。
「我不觉得这是巧合。」
听完朱力欧的回答,格雷烈斯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安哥拉帝国早已经知道我们要展开圣巡了吗?」
「对,很可能是如此。」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你已经知道谁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了。」
「我没有这么笃定……」朱力欧顿了一下,眼神显得游移不定。「卡拉老师这几天完全不知去向了。」
「你说那个宫廷剑术顾问?」
格雷烈斯听了心想,那个女人哪一次不是什么话都没说就忽然跑到哪里去玩了,但这时候看到朱力欧一双苦闷的眼神,才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对呀!那个女人离开了圣王国数年,在回到圣都以前人都待在——)
「没错,她过去几年都待在安哥拉帝国。」
朱力欧的发言和格雷烈斯的思绪接上了,并且做出了结论。
「你是说,那个女人向安哥拉帝国倒戈?」
「我不知道,不过有这个可能。」
「她不是你的老师吗?」
「她是我的老师没错,但没有其他的理由让我可以不怀疑她。」
格雷烈斯听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人真的变了。
「不过,太钻牛角尖也很危险。我们不能把嫌疑锁定在这个人身上,还得进一步详加调查。」他说。
「是。」
「话说,你知道我国跟安哥拉帝国之间的秘密协定吗?」
朱力欧双唇紧闭,一双如剑般锐利的视线戳向了格雷烈斯的额头。
「……格雷烈斯殿下,您从头到尾都只用言语在刺探我?」
听到朱力欧的质问,格雷烈斯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你是说,为什么我不施展刻印之力是吗?」
「对。」
格雷烈斯的刻印之力——梦想之神·伊凯洛斯之力,这股力量可以使他揭开他人的记忆和思绪,不但能够读取,还会夺去对方的记忆和思绪。然而——
「这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的力量,只要用了就会消耗。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吧,有些事情是用了刻印之力反而读不出来的。」
朱力欧惊讶地眯起一只眼睛。
「包含你手上的伤,要不是用眼睛看,也看不出来那是你自己抠出来的。」
朱力欧生咽了一口气,微微传出了声音。他将双手放到包裹在手臂上渗出了鲜血的绷带,手指和嘴唇同时发出了颤抖。
格雷烈斯看着他,这才发现自己对于他的反应感到安心。
(这人还没有丧失心智。)
(听到希尔维雅陛下很可能被安哥拉帝国军队俘虏的当下,他大概也不可能保持平静吧!)
「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我国跟安哥拉帝国之间的秘密协定吗?」
朱力欧紧咬着颤抖的下唇,摇摇头,「我只听说过有一条互不侵犯的秘密协定,但内容就……」
「这样啊。」
格雷烈斯简短地应了一声之后打住,两眼直视着朱力欧痛苦的眼神,同时对自己问了一句:面对这个少年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灵,我还要继续刺伤他吗……但不一会儿他便得出了结论——那当然。
「对,是有这么一条秘密协定。这个互不侵犯的秘密协定成立的关键,就在于我国将一名圣王族的公主献给了安哥拉帝国的皇帝。」
这个事实冲击了眼前这名年轻骑士,他俊美的脸庞迸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缝。
「所以,安哥拉帝国的皇族也得以藉助杜克神的鲜血而延年益寿。」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不过,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他们现在背弃了当初的秘密协定?)
唯独这点,格雷烈斯没有任何头绪。
(对方打算俘虏希尔维雅陛下,然后藉此补充杜克神的鲜血吗……)
(不过,对方应该知道,若是随便让拥有杜克血源的宗族女性产子,即便人数增加了,也只会让血源变得稀薄而已。)
(因此,要延续杜克神的血源,只有我圣王国藉由圣婚和维内拉利亚节的仪式,在杜克神的祝福和托宣预言之下才办得到。所以,如果对方想要继续得到延寿的杜克神之力,应该要遵守和我国之间的秘密协定呀……为什么现在他们会片面毁约呢?)
在格雷烈斯陷入沉思的同时,朱力欧快步绕过军议室内的大型地图桌,来到格雷烈斯面前,「您是说,安哥拉帝国的目的是希尔维雅陛下吗!」
此时,这名少年脸上已经卸下了方才那副冷酷的表情。
「这可能性不小,再加上你刚刚提到的,希尔维雅陛下的圣巡将行经德克雷希特城的消息很可能走漏了,因此对方针对希尔维雅陛下而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不过——」
格雷烈斯推开朱力欧一侧的肩膀,同时用下颚指向地图桌,「根据报告,敌方派出了数万大军,我不认为他们会只以打下德克雷希特一座城池就觉得满足。」
「……您是说,他们会朝圣都攻过来吗?」
「对,不过——米娜娃陛下人也在梅德齐亚公国。」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说起来,如果安哥拉帝国此次出兵觊觎的是圣王族的血源,那么他们进军的方向确实也有可能朝向东方的七个公王国。
「那我们得尽早跟东方的七个公王国达成和议,早一步把米娜娃陛下接回圣都呀!」朱力欧铁青着脸叫道:「现在已经不能再去想要怎么铲除掉克里斯托弗洛或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了!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
「哼,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用意吗?」格雷烈斯不屑地说:「关于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只能暂时和她联手了。但是,那个野兽之子另当别论,这家伙非死不可。」
「殿下!」
「我说那家伙比起安哥拉帝国还要来得危险,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
「现在要是对克里斯托弗洛出手,那米娜娃陛下绝不会接受我们的议和!」
「你说什么傻话?我们交涉的对象是联合公国,可不是那个看不清大局的小女孩呀!」
朱力欧听了一时之间忘了呼吸,也没办法回话。
「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吧,可以退下了。你迟早要往北边动身的。」
「……不,我还没说完。我有一件事要请格雷烈斯殿下帮忙。」
格雷烈斯眯起了一只眼睛,视线扫过了朱力欧那张惨白脸庞的每一个细微处。
「说吧!」
「我想请您动用您的影响力,请军方立即释放梅克留斯殿下。」
这句话让格雷烈斯忍不住微微歪起头。
朱力欧提到的那名年轻的紫蔷薇徽章骑士——梅克留斯·艾比梅斯因为杀了六名禁卫队士兵而被问罪,现在被囚禁在牢里。由于朱力欧差点被杀的那个事件被掩盖了,致使梅克留斯无法接受公正的审判,要是朱力欧就这么放着他不管的话,他很可能就这么永远被关在牢里。然而——
「我现在不想欠军方人情,」格雷烈斯面不改色地说:「他是大公家的人,军方不会杀他的。而且,梅克留斯年纪很小,拥有的实力却太过强大,放任他随意行动非常危险。对我来说,现在把他关在牢里是最让人安心的作法。」
「不,我们如果想反攻占据德克雷希特城的安哥拉帝国军,拯救希尔维雅陛下,梅尔殿下是必要的战力。」
「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确实是一名实力超群的骑士。但光靠他一个人又能干什么呢?再说,你不知道梅克留斯的刻印之力是什么样的力量吧?他的刻印之力是——」
「微臣知道。」
朱力欧硬是出声打断格雷烈斯的话,让格雷烈斯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
「波柏斯的刻印之力是『解放』,这点微臣知道得非常清楚。大公家拥有刻印之人,其力量之所以得到强化,就是因为梅尔殿下的『解放』之力使然。」
这家伙竟然已经知道了呀……格雷烈斯顿时觉得心里一阵阴郁。
(他涉入太深,已经无法回头了……)
「既然如此,那你也应该知道,让梅克留斯加入北伐的军队,其实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若是要让梅克留斯发挥影响力,还必须另一个拥有刻印之力的人同行,这么一来才能成为对抗安哥拉帝国的有效手段。然而,现在圣王国内并没有拥有足以影响整个局势的刻印之人。
「我的力量无法左右战争,而我现在也没有把路裘斯召回圣都的意思。因为现在梅德齐亚的战线不能没有人坐镇指挥。」
「不,微臣需要的是提贝烈斯陛下。」
格雷烈斯听了硬是咽了一口气。
提贝烈斯陛下——格雷烈斯的兄长,即现今的太王陛下。因为青春之术失败而身体残疾,终日隐居于翡翠宫。
「你……你知道我王兄的刻印之力是什么样的力量吗?」
「微臣知道,因为微臣亲眼见识过了。而且太王陛下说过,他的力量变得比以往更为强大。若是让梅克留斯殿下以直接接触的方式为太王陛下解放刻印之力——」
「不行!我绝不同意!」
格雷烈斯激动地大声驳斥,如此剧烈的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让王兄的力量继续增强实在太危险了!」
「殿下您之前不是说过,为了圣王国,让太王提贝烈斯陛下重新成为圣王国的领导者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对,但那只是要拿他当统领整个圣王国的号召罢了!太王陛下的思想过于偏差,太过利欲薰心;再加上他的力量——那是何等骇人的刻印,幻惑神·莫尔菲斯之力……」
说到这里,这名年老的王配侯说话的声音仍不断地颤抖。
「我绝不同意让太王陛下的力量进一步得到强化。再说,以他的身体情况根本上不了战场。」
「太王陛下的身体不行,但以陛下的力量,要多少替代品都有不是吗?」
由于朱力欧说话的语气显得极为理所当然,让格雷烈斯听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而且,微臣打算将自己的身体借给提贝烈斯陛下使用。陛下对我的渴望强烈,若想拯救希尔维雅陛下,这点我和太王陛下的利害是一致的。我想太王陛下会愿意帮忙的。」
此时格雷烈斯完全无言以对。
这方法是说得通的,而且令人毛骨悚然。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是夺取他人的身体,是非常危险的力量。要是波柏斯的刻印增强了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那这股力量的影响范围肯定会出现爆发性的扩张。就这点而言,恐怕没有比这种力量更适合将女王陛下从敌军手中毫发无伤地营救出来的力量了。提贝烈斯残疾的身体即便脆弱得无法下床,但只要让他先取得某个人的身体,再加入军队,这根本不成问题。而且朱力欧还自发性地愿意将身体提供给提贝烈斯。这名年轻的白蔷薇骑士强健的体魄根本是为了出入战场而生的。
(王兄他肯定会接受这个愚蠢到不行的提议……而且是欣然接受。)
格雷烈斯打从心底觉得寒冷,但脑海中的某处却也拼了命地冷静下来思索着进一步的策略。
「……你为什么愿意做出这种牺牲?」
他没想到朱力欧竟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太王提贝烈斯,那个形同污秽的欲望凝聚之物。
「您问我为什么?」朱力欧一双宛如漂白过的哀凄眼神,喃喃地回问了一句。而听到他的声音,格雷烈斯才觉得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而自惭形秽。
「当然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了,不然还有其他理由吗?」
这个答案让格雷烈斯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然而,「不行,我不答应。」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简短地做出了回应。
朱力欧听后带着阴沉的表情垂下视线,接着摇摇头,然后对着格雷烈斯默默地行礼之后,转身准备离开军议室。
格雷烈斯看着他,那一身背影有如疾病缠身的枯木,因而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
朱力欧在门前回头,「……什么事,殿下?」
「虽然我不能叫你别太钻牛角尖,可是……」
格雷烈斯才开口,就觉得自己承受不住朱力欧那般形同行尸走肉的眼神,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女王陛下拥有杜克神的庇佑,而且杜克神的庇佑是绝对的。这点你应该非常清楚。现在女王陛下已经得到了果胎的托宣预言,而在这个预言实现之前,陛下的性命绝对不会遭受任何威胁的。因此,现在陛下虽然行踪不明,但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说完,格雷烈斯在心里自嘲着,没想到自己竟会吐出这番话来安慰朱力欧。
一阵沉默之后,格雷烈斯扬起目光稍微窥探了朱力欧的脸庞。此时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而这副笑容看来就好比几百年没有降雨而被烈日烧干了的白色沙漠。
「不,不是这样的,殿下,」朱力欧说:「现任的女王陛下有两位。」
这句话听得格雷烈斯挑起了一边眉毛。
「希尔维雅陛下还有米娜娃陛下,她们彼此都可以是对方的替代品;就算其中一位不幸罹难,圣王国的女王王位还是可以延续下去。也因为这个缘故,杜克神不会同时保护希尔维雅陛下还有米娜娃陛下。」
格雷烈斯听了瞪大了眼睛。
「内宫总司卿之前说过,要是米娜娃陛下一天不死,米娜娃陛下身上的杜克神之力就一天不会过继给希尔维雅陛下。反之亦然。而……也许杜克神反而非常乐见这其中一种结果——一分为二的杜克神之力能够再次合而为一。」
「你……你说什么?」
「我已经体认到了,天上的神灵并不是为了人们而存在的。」朱力欧转过身,伸手贴到了门板上,「这么一来,我们人就算非得踩过神灵的头顶不可,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朱力欧出了军议室之后,格雷烈斯只能呆站在地图桌旁,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军议室门上刻画着的大公家徽,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就算非得踩过神灵的头顶不可,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没想到这句话竟从那个人口中吐出来。)
(真教人不敢相信,这人过去竟是为了走上神学这条路而不惜伪装成神婢进入上信院学习。)






然而,一路压迫着朱力欧、将他逼入绝境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赋予他女王陛下守护骑士一职的太王提贝烈斯,还有将他派遣到女王希尔维雅身边的格雷烈斯。
(但现在的情况还不算糟,朱力欧的表现将会大幅度地左右整个状况,是好是坏还不得而知。)
(那家伙大概任谁也没办法阻止他了。毕竟现在整座王宫没有人可以在武力上胜过他;就算是艾比雷欧也没办法。)
(现在他被我拒绝了,那么他……)
(对,他一定会去翡翠宫,直接找王兄提贝烈斯,而王兄一定会接受他这个骇人的提议。这件事已经完全不可能制止了。)
不过,格雷烈斯仍犹豫着,应该现在行动吗?他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想了想,还不是时候。他得先设法把梅克留斯从牢里放出来,这样的话……
格雷烈斯大步地穿过军议室,将大门推开。
「殿下,方才属下失职,请殿下恕罪……」 「刚刚朱力欧卿忽然冒出来……」
左右两名卫兵看到他旋即惊慌地凑上来向格雷烈斯谢罪。
「那不用管,我有要紧的事交代你们去办。」
「是。」
「你去追朱力欧,告诉他,我接受他提出的,关于梅克留斯的事。」
其中一名卫兵行了礼,接着便飞快地跑了出去。于是格雷烈斯转头面向另一名卫兵,「你去找艾比雷欧大将军,告诉他王配侯格雷烈斯找他。」
「是——那请问格雷烈斯殿下,要通知艾比雷欧将军殿下去哪儿与您碰面呢?」
「翡翠宫。」
当这名卫兵踩在石砖地板上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格雷烈斯也大步地往走廊的一头走去。
(我得比朱力欧更早一步见到王兄,我非这么做不可。)
(我要——)
他伸手触摸着自己的额头。此时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刻印正微微散发着高温。

石壁上一扇小小的箭窗外透出了海面波涛汹涌的景象。
箭窗外刮进来的冷风发出了哀嚎般的呼啸声,连雨都随风飞进了要塞中。这样的风雨让墙上采一定间隔插上的火炬摇晃得相当厉害,也使得走在这条走廊上的十几个人的影子贴在另一边的墙上狂舞着。
(欸,这天气还真是温和呀!这里的风跟国内刮的风比起来根本就像微风一样。)
尼可罗斜眼瞟着窗外在心里浮现这样的感想。
(现在的安哥拉肯定已经刮起大雪了吧!)
安哥拉的冬天可是冷得足以将打在岸上的浪头直接冰冻起来呢。那种寒冷的程度绝不是这个德克雷希特城比得上的。而且,尼可罗现在身着安哥拉帝国军的正式军装,为了挡风,袖子、领子、衣摆都用布缠得紧紧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一带不下雪吗?」
走在尼可罗身边的一个女孩忽然出声询问。
「没有啦,这里冬天雪还是下得不小。不过,现在还是初秋嘛。」
才说完,尼可罗便觉得这样随便的语气似乎不妥,因而赶忙噤口,偷偷地窥探了身后,发现一张张满脸髭须的面容正带着愤怒的眼神望着他。这十几名身着甲胄、佩带厚重长剑的壮汉,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他们是安哥拉帝国皇族引以为傲的禁卫队——即皇族的贴身护卫。
尼可罗接着将目光移到身边的女孩身上。
这个女孩和他齐步走着,身高大约只有他的手肘高度。然而,那头银色头发上戴的蓝色王冠却是象征着安哥拉帝国皇帝权威的饰物。
「怎么啦,尼可徕?」安哥拉的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给了尼可罗一个带着嘲弄意味的白眼,笑着说:「你不用在意那些禁卫队员的眼光,就用你最轻松的语气对朕说话就可以了。」
「是。」
尼可罗答话的同时低下头。
尼可罗年轻的时候几乎都陪伴在安娜丝塔希雅身边,在她的寝宫里度过的。而离开了几年之后,现在忽然又回到君主的身边,他一下子抓不住该跟这位女王维持什么样的距离。毕竟这位君主现在可是恢复到了十岁左右的稚嫩模样,但他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年纪轻轻的侍从了。
(那时候我跟陛下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宠物跟它的主人一样亲密……不过,现在还用当时的态度对陛下说话,真的没问题吗?)
(嗳,算了,去想这个实在太麻烦了,既然陛下要我用轻松的语气说话,那我就这么做好了。)
「朕还以为,就是因为这里不下雪,所以这座要塞才用这么粗糙的方式建造呢!」
「不是这样的。这座德克雷希特要塞以圣王国的建筑来说,已经算是防雪型的建筑了。」尼可罗耸耸肩说:「您看,外面不是有防雪栅栏吗?还有,这个屋顶的形式应该也是参考过我国的建筑样式而仿造的。」
「哼,朕的国家才不会建这种防了雪却挡不了敌人攻击的柔弱堡垒呢!」安娜丝塔希雅带着愉悦的语气鄙夷地说。
此时尼可罗忆起了一直到昨天为止的德克雷希特要塞攻防战。这一仗结束得太快了上让他根本记不清楚整个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圣王国国内的所有要塞堡垒都没有针对冰象大军压境做防卫性的设计,因此圣王国的北卫军连三天都支持不住。
他们来到了走廊尽头,在左手边看到了一扇大门。门上挂着红底的海龙图腾旗帜,将紫色的圣王国军旗压在下方。这是占领时的习惯。
大门前的左右两名安哥拉士兵看到安娜丝塔希雅,赶紧跪下伏首,对着自己国家的君主行最敬礼。
尼可罗拉开大门。大厅里在整齐的火炬中显得非常光亮,地上一条红色地毯从入口处一直延伸到大厅底端。这条地毯是从安哥拉搬过来的,跟这间杀风景的要塞大厅显得非常不搭调。毛毯左右并排站着安哥拉帝国的士兵,他们看见女帝驾临,全都齐声高唱:
「——帝权长存!」
接着,仿佛狂风刮过麦田一般,所有士兵同时跪地伏首。
然而,这间大厅底端却有两个人没有跟着行礼。这两人同样身着圣王国军的披肩,胸口各自别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鲜红色蔷薇徽章。从他们两人的打扮看来应该都是圣王国的将军,但外表看来却显得非常年轻,其中一人甚至看来可能只有四十岁左右。
(这两个人以我国向来对待俘虏的习惯而言,还真是有够礼遇的了。)
看到这两个人的模样,尼可罗感到有些意外。
安娜丝塔希雅被带到了大厅底端的一张大椅子上。两名圣王国的骑士一脸疑惑地看着这名有着稚嫩外貌的安哥拉女帝。对于他们没有应有的礼数,两旁的安哥拉将军显得非常气愤,但双方的语言不同,无法沟通。安娜丝塔希雅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两名圣王国骑士困惑的反应。
「这位是安娜丝塔希雅陛下,你们两个看了陛下进门时的架势,猜也该猜到了吧!」
尼可罗看不下去,因而开口用圣王国语点了他们一下。两名圣王国骑士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不是骑士吗?不管就什么样的礼节,你们都该表示一下吧?」
两名骑士听了交头接耳地谈论了一会儿,接着总算对着外表稚嫩的安哥拉女帝行了立礼,也出声问候。这是根据蔷薇徽章教条实行的礼数,但说起来也只有尼可罗看得懂,周围的安哥拉军人仍旧充满了敌意,以视线斥责着他们,没有下跪伏首就是无礼。
打过招呼之后,这两名圣王国骑士仍旧窃窃私语着。
尼可罗听得懂,知道他们疑惑的原因有二;其一,想当然尔,他们无法理解统领整个安哥拉帝国的女帝——即『巨龙』的象征究竟为何会是一个外貌如此稚嫩的小女孩。其二,这个看来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女帝究竟为何会亲领大军进犯。
「这两人是圣王国北卫军将军艾坎杰罗,以及副将军帕司卡雷。」
一名站在安娜丝塔希雅椅子边的将军,对着自己的君主介绍站在椅子另一侧的两名圣王国将军。外表稚嫩的安哥拉女帝点了点头,挺起了上身,对着两名圣王国骑士唐突地吐出了圣王国语:「朕的年纪比起你们两个人加起来都还大,而且从小生长在宛如蛇窝的安哥拉皇室之中;既不是你们眼中的小女孩,也比你们更懂得战争是怎么回事。」
北卫军将军和副将军听了铁青着一张脸赶紧跪下。看似行礼,其实是因为恐惧使他们不自觉地屈起了膝盖。安娜丝塔希雅看了嗤嗤地笑着。
「朕会将敌人踩在脚下地嘲弄敌人、践踏敌人,但不会轻视敌人。所以朕会学习圣王国的语言——艾坎杰罗,你出身的西国方言,朕会说。帕司卡雷,如果你听伊梅汉那边粗鲁的说话方式听得比较习惯,朕也可用那样的话跟你交谈。」
两名将军这下子终于甘心伏首行礼。
(唉呀呀……陛下就是为了看他们俩害怕的模样而特地接见他们的吗……)
当初尼可罗听到自己的主子说要跟俘虏面对面说话,他还觉得奇怪。这时的他心里不由得涌出了一股失落感。
「好了,你们两个有趣的反应朕看够了,可以退下了。」
听到对方的国君这么说,圣王国的北卫将军忍不住抬起头,「——你、你说什么……」
「你是听力有问题还是脑袋不好?朕说,你们可以退下了。」
接着,安娜丝塔希雅用了圣王国的十几种方言,极尽揶揄之能事地要他们退下。艾坎杰罗被羞辱得一张脸红通通的,「安哥拉的女王陛下找我们来,难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们吗!」
此时他说话的方式听来就像是骑士的自尊深深被对方刺伤了一般。
(圣王国的骑士真是有够笨呀……)
(面对这些骑士,就算是严刑拷打他们也不会透露什么。因为他们唯有通过忍受这种折磨,才能平复心里被敌方俘虏的屈辱。不过要是遵守善待战俘的规定,好好对待他们,他们又会气得大发雷霆,真的有够折腾人的。)
尼可罗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多余,但他用眼神征求了安娜丝塔希雅的同意。得到了一个不屑的眼神表示同意之后,尼可罗对着那两名圣王国骑士开口:
「我说,我们唯一想知道的只有托宣女王的下落。」
两名圣王国骑士听了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不过,我想你们大概不会招吧!」
「那当然!我们可是圣王国军的骑士!我们有身为骑士的尊严!」
「就算手脚被斩断!两只眼珠被挖掉!我们也会誓死守护陛下!」
对此,尼可罗倒是颇不以为然,心想:他们嘴里这么说,但实际遭到这样的对待时,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呢!
「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女土陛下现在究竟人在哪儿吧?」
这两人终究是受过训练的红蔷薇骑士,即使被钓话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尼可徕,你问话的方式会不会太蠢了一点?」安娜丝塔希雅讥笑着说。
「恕属下无能。」尼可罗耸耸肩道。
「好了,你们可以退下去了——包含在场的我军将士,全退下去吧……尼可徕,你留下。然后来人去把那个人给朕带过来。」
就在两名圣王国将军双手被绳索拉着带出大厅的同时,刚好另一名俘虏也被带进大厅,双方在大厅入口处擦身而过。两名将军看了这名圣王国俘虏忍不住屏住呼息。
这名俘虏在安哥拉帝国三名士兵戒护之下从鲜红色地毯的一端走来。是位女性,身着粗糙的贯头衣,双手被细细的绳索捆绑,头发蓬乱,一张磨得像是大理石一般冰冷而光亮的美艳容貌此时也沾上了血渍。
「……内宫总司卿……」
北卫将军在喃喃的呻吟声中被拖出了大厅之外。同时,原本排列站在地毯左右两侧的安哥拉士兵还有安哥拉将军也已经退出了大厅。这个宽阔的空间中,气温忽然降了下来。这样的改变大概不是错觉吧!
最后领着俘虏的士兵退出了大厅,整间厅堂立刻沉浸在一片死寂的气氛之中。而在这片死寂的氛围中,只剩安娜丝塔希雅、尼可罗,还有圣王国的内宫总司三个人。
「……好久不见了,安娜丝塔希雅女王陛下。」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带着浅浅的笑容问候道。这是发音非常完美的安哥拉语。
「在下因为没办法松绑,所以无法做出完整的礼数,还请陛下见谅。」
尼可罗见到她,整个人愣住了。
(这人是……对了!是圣王国的内宫总司!是圣都神官团的首席,榭萝妮希卡!)
(没想到连她也被我方俘虏了?还已经受了严厉的拷问……)
(更重要的是,陛下和圣王国的内宫总司见过吗?)
「你还是美呢!」安娜丝塔希雅面带微笑着说:「朕和你同样活了百岁,但朕的身体在这般折腾之下,现在变成这副年幼的模样。但朕听说,你倒是一直保持一副青春美丽的容貌呀。朕真是羡慕你——呵呵,这便是身边就有新鲜的血的人的特权呀!」
尼可罗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寒冷。
(我、我留在这里真的好吗?我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听陛下跟圣王国的内宫总司交谈吗?)
(还是陛下就是要把我推进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上呢?)
「陛下的青春之术终究是向我们圣王国借来的,成效当然不可能完全一样。」榭萝妮希卡以平静的口吻说话,但语气中仍听得出身上的疼痛正折磨着她。「但陛下,没有圣王国就没有青春之术,您为什么要背弃和我圣王国之间的秘密协定呢?」
安娜丝塔希雅愉悦地伸出了舌头,舔拭着自己的嘴唇。
秘密协定?尼可罗狐疑地思索着,果然是真的存在呀……安哥拉帝国和圣王国之间的秘密协定,若没有这样的协议,安哥拉帝国肯定早就打下圣都了。
(听说这个圣王国的内宫总司也像妖怪一样活了百年以上了,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知道这个秘密协定。不过,这个协议的内容到底是……)
「因为不需要了,所以朕毁约了。这还需要解释吗?」安娜丝塔希雅回话时的模样看来就好比一头野兽用舌尖玩弄着已经咬在嘴上的猎物一般。
「安哥拉皇族所拥有的杜克神血,应该变得稀薄,失去效力了吧!」榭萝妮希卡说:「陛下,没有圣王国的圣王族,就没有青春之术呀。您现在出兵,就好比吃尽了来年播种用的麦子一样愚昧,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尼可罗心底感受到的寒意此时已经无法隐藏起来了……关于圣王国和安哥拉帝国之间的秘密协定——
(难道是这么回事吗?所谓的秘密协定,就是圣王国必须定期提供安哥拉皇室可以取回青春的血……)
作为杜克神子嗣的女孩,就算使之怀孕产子,后代的杜克神血源也会愈变愈薄。这点尼可罗可是亲眼在断绝城塞的地牢里看到了这支过继来的杜克神血脉的末路。
(换句话说,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圣王国就得……就得向我国皇族献上自己国家的公主……是吗?)
「所以朕不是说过了吗?不需要了。」安娜丝塔希雅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如毒蛇般凶恶。「呵,吃尽了来年播种用的麦子……你的比喻不错。不过,来年在哪里呢?我们没有来年的事实,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此时,榭萝妮希卡那张宛如面具一般的美丽容貌忽然渗出了裂痕。
「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呵,创世和末世的两端已经接轨,噬星者带来的时间尽头就要来了!」
内宫总司在震慑中膝盖弯折,差点跪倒地毯上。尼可罗下意识地赶过去搀住她。
「这么一来,还有必要为明年保留播种用的麦子吗?现在朕需要的,是大量的、正统的杜克神血——姐妹两人都要!」
「……您、您这是为什么?」
榭萝妮希卡问话时的声音忍不住发出颤抖。
「你已经只问得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了吗?朕要永远的生命,并且护住朕的王位」
「这是何等愚昧呀!末世之刻,还谈什么王位呢!届时人世中不会有任何国族领土,一切的一切都会冻结、迸碎,然后消失殆尽呀!」
「谁告诉你朕要的是人世间的王位?」
安娜丝塔希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地一步一步朝着尼可罗,还有像要垮下去一般的榭萝妮希卡走过去。年幼的安哥拉女帝举起右手,伸手指向自己的额头,那里开始缓缓浮现出一幅发光的图腾,渐渐变得耀眼,最后燃放出熊熊的青色烈焰。榭萝妮希卡被尼可罗搀扶着,喉咙里发出像是被人紧紧掐住脖子一般的哀嚎。
「……伊诺˙摩勒塔……为什么?为什么你会……」
「来,说吧,圣王国的女王逃到哪里去了?朕的三万大军像是蝗虫一样全盘搜索着这一带,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是你干了什么好事吧?说——」
榭萝妮希卡紧咬着下唇,摇摇头。
「哼,你真是了不起的忠臣呀!朕真该教朕的臣子好好跟你学习。」
安娜丝塔希雅进一步靠过来,胡乱抓住了内宫总司的头发,将她的脸拉过来,小小声说:「让朕告诉你一件会让你觉得雀跃的事吧——刚刚审问你的,其实是禁卫军士兵。那样的审问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说完用力一拉,将榭萝妮希卡的身子从尼可罗的怀里拖出来扔到地上,脸上露出残虐的狞笑:「接下来可是要由专职的拷问官来伺候你,你就好好享受吧!」


4 不谐和音

极度干燥的晚风夹带着沙尘和血腥味拂来,漫布在耶帕维拉西门外联合公国的营地中,大批军队带着成群的伤患还有从前线要塞撤出的物资接踵而至。一支支折断的旗杆尖端,各个公王国的军旗在晚风拨弄中显得无比凄惨。只有医务兵在这一批又一批的军队之中繁忙地到处奔走着。
(不行,天要黑了,我得赶快让撤退回来的部队有营地可以休息!)
宝拉站在西门边的了望台上俯视着整片营地,接着满头汗水地趴到地上,用黑炭于铺在地上的一块块板子上写着要给各个军队的每一项指示。
她原本的职务是医务兵,现在看到了大批的伤患,心里便不由得有一股冲动要飞奔出去。
但现在她可是整个公国联军的代理指挥官,不可能亲自为每一个伤患包扎处置。
「拜托!请把这些指示交给联军的各个部队!」
宝拉从了望台顶端将指示牌扔到台下去,下面接过指示牌的传令兵随即各自分头跑了出去。接着,宝拉抓起了身旁厚厚的作战计划书赶紧攀下梯子。
当她赶往阵地中最大的军议帐棚,身着铠甲、披着披肩的各公王国公爵和骑士团长都已经聚集在帐棚里了。尽管宝拉肩上也披着指挥官的披肩,但面对一个又一个年纪比她长上三、四倍的男人,终究还是忍不住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一双双明显表现出不悦的视线随即朝着宝拉射了过来——是年老的公爵们。
「好了,快坐进来吧!」
坐在上位的札卡利亚公王用下巴比了比身边的椅子。这个生性温厚、性格上怎么看也不像弗兰契丝嘉父亲的老公爵让宝拉瞬间脱离了窘迫的情境。加上米娜娃也站在札卡利亚公王的身后,这也让宝拉觉得安心不少。
她坐到椅子上,将作战计划书放到膝上。这时候,榭露齐尼亚公王开口了:「我们得赶紧跟圣王国议和!现在已经不是继续跟圣王国为敌的时刻了!」
几个人听了,脸色凝重地跟着点头。榭露齐尼亚就在梅德齐亚北边,不论是跟安哥拉还是女王直辖领地都靠得很近,要是安哥拉军进一步挥军南下,继拉坡拉几亚之后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榭露齐尼亚,因此榭露齐尼亚公王当然会紧张了。加上这名公爵已经年过六十,继续随着军队驻兵前线,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
「札卡利亚公王,余听闻您擅自把王配侯派来的议和使者赶了回去,您为什么如此自作主张!」榭露齐尼亚公王口沫横飞地质问。
「那不是议和,而是招降!对方要求联军交出他们要的人,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札卡利亚公王稀奇地吐露严厉的语气。
「他们要的人?……是指圣女殿下吗?」
「不,他们要的人不是弗兰契丝嘉。」
札卡利亚的视线瞟向身后的米娜娃,但什么话也没说。榭露齐尼亚公王这下子也不再说话了。陪同出席的几名骑士纷纷投以讶异的眼光彼此张望着。而这个话题的当事人,米娜娃则满脸苦涩的表情咬紧自己的下唇。
王配侯路裘斯要的人米娜娃其实是圣王国托宣女王的姐姐,这件事札卡利亚公王已经让联军的其他几名公王知道了。这瞒不住他们。而且,这个要求联军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因为米娜娃是公国联军这边跟圣王国交涉时唯一的王牌。
「要是现在跟圣王国议和,对我们可是绝对不利呀!」
其中一名骑士团长发表了他的看法,而周围的其他骑士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我们的前线要塞已经被对方攻陷了八个,整个战线几乎已经退到耶帕维拉外围了;补给问题变得更加困难,而梅德齐亚公王仍在对方手中,在这个状况下跟对方议和,我们联军根本形同败北呀!」
「是呀!我们至少要撑到弗兰契丝嘉卿回来呀!」
宝拉低头望著作战计划书被翻烂了的封底,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内心满溢的焦虑。
公国联军现在是连战连败,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前线据点。
「哼,我们之前把七万联军交给了弗兰契丝嘉卿留下来的作战计划书,结果还不是落得现在这副窘境!」
满脸横肉的齐露玛尼亚公王以气愤的语气发出不平之鸣。这人在弗兰契丝嘉还在耶帕维拉的时候可是把这位圣女殿下高高捧在头顶上,极尽谄媚之能事,但现在却翻脸像翻书一样露出了讥讽的语气。此时他瞪着宝拉的目光也带着相当程度的轻蔑。
「这三天以来,我们谈论的结果都是说要等战况好转再向对方提出议和的要求,但现在呢?情况不是每况愈下吗!我们采用的战术竟是一个不在战场上的人拟订的,这有什么用嘛!」
「弗兰殿下她——」
宝拉忍不住用力地拍着放在桌上的厚重作战计划书,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在场众人的视线同时刺向宝拉,让她随即受到震慑,低下头,但仍试着挤出声音说:
「弗兰殿下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形写成了作战计划书,把作战计划书留给我们……就算她人不在这里,但她根本没有离开我们!」
「那你就把这些作战计划书交给在场的骑士团长呀!你太年轻了,虽然只是形式上的代理指挥官,但你并没有能力领导整个公国联军!」榭露齐尼亚公王随即顶了回去。
「是呀!有什么紧急状况各国的骑士团还是得独力作战的!」齐露玛尼亚公王接着说。
「不、不行!现在公国联军的指挥系统不能分裂呀……」
「你还不是允许拉坡拉几亚公国的军队撤退了吗!」
「那、那是……」
「总之,现在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强出头的时候——快把作战计划书交出来,去帮联军的士兵洗脚吧!」
此话一出,宝拉身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掌在地面拖行的摩擦声——是米娜娃在气愤之下抓起自己的巨剑站了出来。宝拉赶紧回头制止,而这时候靠近帐棚入口处的方向却先一步传来了声音:
「公王殿下,请容在下斗胆,」红色胡须覆满下颚的榭露齐尼亚军团长说:「那份作战计划书还是留在宝拉卿手上才好,以免联军的动向有任何走漏的危险。」
「呜……」榭露齐尼亚公王被顶了一句而哑口无言。
「是呀,宝拉卿的工作其实就是依据战场上的状况发布作战计划书中预先写好的对应方式。而弗兰契丝嘉殿下既然指定由宝拉卿担任这个职务,就交给她做吧!」
札帕尼亚骑士也发表了赞同的意见。这让下颚油脂肥厚的齐露玛尼亚公王露出一脸困窘的表情,脸上尴尬地渗出了汗水。
这时候,札卡利亚公王补上了一句:「说起来,那份计划书里面用的文字跟符号大半也只有你跟弗兰契丝嘉看得懂吧!」
「是、是!」
宝拉听了拼命点头。札卡利亚公王于是回头望向其他在座的公王,「那我们下一次的作战计划还是交给弗兰契丝嘉的军事谋略吧。毕竟在梅德齐亚公王被掳的情况下跟圣王国议和,我们根本拿不出有利的谈判条件呀,这点诸卿应该都明白不是?」
几名公王此时只能勉为其难地带着苦涩的表情点头。
「那我们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明天的攻击行动上吧!由我方的札卡利亚骑士团为攻击重心,其他各国军队尽力掩护,大家尽量把伤害控制在最小范围吧!」
札卡利亚公王边说边把目光移到帐棚入口外的景象,双眼直视着耸立在平原彼方的圣卡立昂城。
「再继续吃败仗,甚至还很可能必须割让梅德齐亚。我们得极力避免这个情况发生才行……」







这天傍晚,克里斯坐在营舍房里从窗内远眺着窗外的景色。他靠在墙上,双脚伸直了瘫在地上。此时全身的疲惫感已稍稍麻痹,汗臭味正不断从身上飘出,结成硬块的手掌表皮沾满了黑色的污垢。刚刚他才结束和银卵骑士团先锋部队一同进行的训练工作,正在等着洗澡。军队同僚说,克里斯的长相跟体型太像女孩子,跟他一起洗澡感觉很别扭。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原因,克里斯被拒绝跟大家一起使用澡堂,得等大家洗完之后才一个人洗。
多了这一段空间时间,脑中不自觉地浮现目前跟米娜娃之间的对话。
——结果我还是惹她生气了。
——她到底在气什么?我不是已经把自己为什么决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告诉她了吗?
即便是克里斯这时候也忍不住对米娜娃不讲理的反应感到不满。
——我明明是为了她才决定这么做的,毕竟我们根本不可能继续这么生活在一起了,所以我才要去一趟圣都呀……
克里斯心想,米娜娃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换句话说,那是情感上的问题啰?其实,克里斯一想到接下来要跟米娜娃分开,也觉得很难受。那么,米娜娃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基于这个想法吗?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不禁怀疑,自己决心杀死路裘斯,然后只身前往圣都,是正确的决定吗……
他要去一趟圣都王宫的地底,晋见冥王欧克斯。在那里——虽然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之后应该怎么做——他将亲手取回自己身体的主宰权。他要就此斩断过去始终被野兽操弄着,啃噬他人命运、吮噬他人生命而活的人生。
这时候,克里斯才发现了一件事。
——米娜娃这阵子完全没有再预见自己的死兆了?
这应该是因为米娜娃梦到了果胎托宣——梦见了未来将成为女王夫婿的男子形象。这是拥有杜克神血缘的女性最绝对的死亡。她将会在圣都王宫地底下的银阴宫被克里斯杀死。
这么一来,在这个托宣预言实现之前,米娜娃身上所有在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死兆都将消失于无形。
然而,若是克里斯真能战胜寄宿在他体内的那头野兽……
——那么,我不就没有了继续待在米娜娃身边的理由了吗?
——反过来说,米娜娃就非得从我身边离开不可,因为她必须避开由我带给她的死兆。
克里斯环抱着自己的双臂靠在墙角的阴影处。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一趟圣都吗?
——我还要杀死路裘斯,夺走他的刻印之力,然后一个人去圣都吗?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基于自己的意志而渴求神灵的刻印之力。虽然这股力量过去始终翻搅着他的人生,折磨着他,然而,现在的克里斯却非常明确地需要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

一 ——你想要那股力量吗?

一声询问让克里斯猛然惊觉而抬头。
有人站在窗前,遮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线。这是个女人。同时克里斯也察觉到自己的前额、双手手背上正开始泛出炙热的高温。
其实眼前的女性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无法辨别她的长相,但克里斯知道这名女性的容貌和他非常神似。只是她的额头上没有野兽的刻印,这是当然的,因为……
——因为这家伙就是冥王欧克斯。
这张脸是他母亲的脸,打从克里斯出生开始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想忘也忘不掉。没有名字的母亲。

——你想要那股力量吗?

母亲重复问了一次。声音直接出现在克里斯的脑中,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闭上眼睛同样也没用;母亲的身影仍会出现在黑暗中,因此,克里斯回了话:
「对,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那股力量。」
——你不用再出现了……克里斯双眼直瞪着自己的母亲,瞪着她染血的粗布衣裳,瞪着她焦黑的头发,瞪着她始终维持着那天晚上的模样——克里斯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山贼袭击了他长大的村庄,放火烧掉了所有的住家。他在那天晚上杀掉了所有人——那些山贼,还有他的母亲。

——你已经得到了。

听了母亲的话,克里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家伙在说什么?
克里斯瞪着她,但母亲的模样却没有任何改变,包含她空洞的眼神。

「你回想一下呀!想想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七年时间。」

母亲的声音朦胧地在脑海中回荡着,接着逐渐变得清晰。
「你不是我的母亲。」克里斯不屑地说。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以这副模样出现?」
「因为你想要松动我的意志。」
她笑着摇摇头,「你想想呀!想想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七年时间,想想为什么——」「你住口!你不是我的母亲!」
「你想想,为什么那七年间,你从没有被村里的人们发现?」
——咦?
克里斯听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想,为什么你的容貌会跟我一样呢?」
「你、你……你说……什么?」
「你想想,为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什么为什么?这……这……」
「你想想,为什么现在我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呢?」
克里斯拼命地摇头,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否认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过去七年我都没有被村里的人们发现……
——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你终于……你终于开始渴求那股力量了。所以,你现在应该可以想起来了。」
「……我不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快想起来吧,你打从一开始就拥有这股力量呀!」
「我不要!你快滚!」
就在这时候,门外走廊的楼梯下方传来人们上楼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孩开口说话的声立日。
「……蜜娜,你这次一定要跟克里斯和好喔!他现在就在上面!」
——宝拉?还有……
「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有跟克里斯吵架!所以也没有什么和不和好的问题啦!」
——米娜娃!
——不好了!她要过来吗?现在,我身上的烙印……
克里斯屈起了手指伸手抠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的高热开始转换成了痛楚。
——消失呀!快消失!不然那时候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快消失呀!
就在这一瞬间,母亲脸上的笑容忽然出现不自然的扭曲。
「……快想起来呀……」
她的声音仿佛从水底下传来般震荡漂浮着。接着,楼梯上的脚步声驱散了她的声音。
「现在可是在打仗呀!都是因为克里斯一直表现得暧昧不清;所以,蜜娜你要跟他好好说清楚啦!」
「我知道啦!喂,你、你不要跟过来啦!我自己一个人去!」
脚步声在此时分开,一个停在克里斯的房门外。他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抬起头来环顾着昏暗的房间四周。这时已经不见母亲的身影,当他再度把头转向房门,接着便看到门外油灯的火光穿过推开的门缝照了进来,而火光那头则映出了油灯主人的一头红发。
「……我、我进去啰。」
米娜娃带着畏畏缩缩的声音问。克里斯听到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
宝拉进了隔壁屋子,忍不住绕着一张桌子打转,犹豫着要不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偷听。
(这件事虽然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事……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对银卵骑士团,还是对公国联军来说都非常重要。)
但偷听真的好吗?
(还有,如果我听到他们打情骂俏地拌起嘴来怎么办?)
宝拉停下脚步,双手环抱在胸前正思索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彦隔壁那头忽然传来——啪地一声重重的拍击声,接着是米娜娃的怒吼:
「——你、你这个笨蛋!」
宝拉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蜜娜……揍人了?)
她赶紧跑到墙边,但仍犹豫着要不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偷听。而接下来隔壁房间也就此陷入一片寂静,这更加深了她内心的不安。
(蜜娜不是说她跟克里斯没有吵架吗?但刚才的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在吵架呀!)
(这两人什么话都闷在心里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啦!)
焦急的宝拉终于忍不住把耳朵贴到墙上。
(……咦?)
然而,透过墙壁,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就连任何细声交谈的声音也没有。
(她应该让我跟去啦!)
宝拉猛然从墙边跑开,冲出了房间,踩着慌乱的脚步啪哒啪哒粗鲁地推开了克里斯的房门。
「我说你们两个冷静下来啦!坦率一点好好说——」
话没说完,宝拉便惊讶得愣住了。蜡烛昏暗的火光下,克里斯一个人缩在墙角,却藏不住那张脸又红又肿的模样。除了他,房里没有其他人了。
(蜜娜跑出去了?唉呀呀呀!搞什么东西啦!)
「克里斯!你到底在畏畏缩缩什么啦!不过就是没神经地又说错了什么话嘛!被蜜娜揍了一拳,干嘛不追上去啦!她往下面去了吗?」
「咦?啊、呜……那个……」
克里斯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而宝拉则猛力地甩门奔出了房间,往楼梯跑去。
(要攻打圣卡立昂,根本少不了他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嘛?)

圣卡立昂城跟其他那些缺乏规划、不断向外扩建的古城不一样,整个城镇的设计是连同城堡、教堂,还有包围了整个城镇外围的城墙一体成形搭建起来的。是一座拥有简练外型的巨大建筑。
然而,这座圣卡立昂城现在却有两道非常丑陋的巨大伤痕。其一是被攻破的东门,现在正在进行修补工作;其二则是城堡南方和大圣堂之间的空中回廊上,有一处崩塌陷落的痕迹。这两道伤痕都是被银卵骑士团破坏的。
(听说那个空中走廊是被米娜娃陛下一剑劈开的。)
路裘斯站在梅德齐亚公爵的办公室内,从窗内抬头望向窗外那条空中回廊残存的两端,残破的空中回廊仿佛伸进夜空中的两只利爪。这副景象令他意识到米娜娃的巨剑连坚固的石砖建筑都可以劈断的恐怖力道,因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前额的绷带上印出了底下一道深深的伤疤。
这是几天前他率队攻打银卵骑士团扎营的阵地时受的伤,到现在还没痊愈。
(那时候我应该跟米娜娃陛下挥出的剑尖拉开至少三个指头的距离才对。)
(这是剑风造成的力道。)
路裘斯光是忆起当时那一记劈砍,心里就不由得涌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喜悦。
(陛下搞不好真会成为圣王国的女王呀!)
他忍着不笑,但肩膀却不自觉地发出颤抖。
(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虽然格雷烈斯卿说不要对米娜娃陛下出手,但我真想好好跟陛下拼个你死我活——想切断陛下的手,听陛下嚎哭惨叫……对,最好是在那头野兽之子的面前。)
(陛下可是划伤了我的刻印呀!)
这股愤怒像是滚烫的蜂蜜一样从他的心底不断涌出。若是不将米娜娃美丽而纤细的身体碎尸万段、若是不将米娜娃那头红发用更为浓艳的鲜血沾湿,这股愤怒便怎么也无法平复。
「……殿下?」
站在路裘斯身后的传令担心地唤了自己的主子一声。毕竟他正在报告战况,但路裘斯却一脸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窗外,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路裘斯转过头来面对这名传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压抑胸中的憎恨。他问:「结果呢?希尔维雅陛下的行踪还没掌握到吗?」
「是,安哥拉方面传来了消息,说敌方已经俘虏了我军的内宫总司大人、北卫将军殿下,还有副将军殿下,但关于陛下……」
「喔?……」路裘斯环抱自己的双臂。
虽然安哥拉方面也有可能隐藏关于希尔维雅的消息,但路裘斯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迫使他们这么做。
(是榭萝妮希卡帮希尔维雅陛下逃走了吗?)
(再不然就是陛下自己逃走的?)
希尔维雅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懦弱的女王陛下了。她已经锻炼出了坚定的意志,同时也逐渐开始懂得施展她所拥有的杜克神之力。
(要是希尔维雅陛下死了可就麻烦了。陛下可是我们很重要的一张王牌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绝不是圣王国国军可以悠闲地驻扎在梅德齐亚这边与公国联军对峙的时刻。路裘斯当然希望能够尽早达成议和,而这点在拉坡拉几亚公王国军撤离之后,公国联军必定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再说,耶帕维拉这个偏僻的小镇根本也容纳不下多达七万的公国联军,要是我们跟他们继续耗下去,他们迟早要自乱阵脚。不过……)
「我军还是得在札卡利亚那只女狐狸回来之前解决这场仗才行。」
站在一旁的参谋发表了意见,路裘斯点头同意。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暂时脱离了公国联军阵营,这可是圣王国军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对圣王国而言,他们最好趁着那个女人不在,尽可能签下一纸对圣王国有利的休战协定。
(为此,我们得早点宰掉那头野兽之子,还要抓住米娜娃陛下。)
(最好也可以俘虏那个代理指挥官,可是……)
「据说,公国联军现在的指挥官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旁的参谋官说:「看来她就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身边的副将兼替身了。」
「喔?所以联军指挥就由她来代理吗?无聊。札卡利亚军没有年轻女孩领军,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吗?」
路裘斯说完,一旁的参谋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不过,这个担任联军代理指挥官的小女孩手中大概真的握有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书。而且,这个作战计划书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看过,应该是为了防止接下来的联军行动走漏了消息吧!」
路裘斯边说边将目光移到距离他三步之外的一张桌子上,桌上放着一叠厚厚的纸。
其实双方的情况类似。圣王国这边也是由宫廷剑术顾问卡拉预先写好了作战计划书。卡拉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老师,她以这场战役中所有可能的状况为基础,预测公国联军在这些状况下可能采行的作战计划,写下破解这些战术的方法。就实际情况来说,卡拉所写的这份作战计划书也确实预先猜知了公国联军所有的布阵安排,在公国联军的前线要塞攻防战中连战皆捷。
「以战术谋略来说,看来是老师比较强呢。这个女人真是可怕,要是她成了我们的敌人……」
「哼,不过就是写下这本作战计划书的人恰巧是那个女狐狸的老师罢了。」
路裘斯不屑地说。虽然卡拉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准确无误地奏效了,但路裘斯似乎就是对卡拉这个女人没有好感。他就此将这个话题打住,转身面对站在一旁待命的传令兵说:「你负责把我们刚刚的对话全部传达给格雷烈斯卿,顺便告诉他,我会在十天之内达成议和返回圣都。」
「是。」
看着传令出了房间,路裘斯伸手摸了摸缠着绷带的额头,接着松开了集中在肩膀上的力道,转头面向这间屋子底端一张豪华的躺椅方向。躺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老人,他猛然一惊而抬头。那一副高高的额头像是黏土干裂一般挤出了皱纹。
「……路裘斯大公殿下?您、您什么时候……」
梅德齐亚公王带着嘶哑的声音发问。他在长期遭到软禁的生活中,身心已经濒临崩溃,双眼完全失去生气。
「我已经进来好一阵子了。」路裘斯辛苦地压抑着内心的愉悦回答:「这是城里景观最好的一间房间,所以我就拿来使用了。刚刚我在这里听取了传令报告战况,也开了一场简单的军事会议。」
站在墙边的参谋扬起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您……您说什么?这间房间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呀……」
梅德齐亚公王带着困惑的眼神在路裘斯和他的参谋两人之间来回张望着,说话的声音听来也变得含糊,路裘斯忍住了笑意,用手指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前额,将伤口上残余的痛感揉散。
(几乎是完全恢复了。)
能够吞蚀辨识力的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就是这股力量促使梅德齐亚公王直到前一刻都完全没有发现路裘斯、参谋、还有方才那名传令兵就在他的视线之中。至于他们说话的声音应该传入他的耳里了,只是无法触及他的意识。因此,梅德齐亚公王完全无法辨识出他们的存在……
(只要让米娜娃陛下和野兽之子分开,那头野兽之子也就不足为惧了。)
(那些家伙急于和我方缔结休战协定,大概会勉强自己发动攻势吧。这样正好。)
「梅德齐亚公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圣王国此刻正遭到安哥拉帝国的侵略,现在已经不是君臣意气用事地内斗的时候了。」
「如果大公殿下真这么想的话,那就应该立即从梅德齐亚公国退兵才是啊!现在圣王国应该倾力防守我国的北方领土吧?」
「该退兵的是公国联军部队呀。如果老公爵你愿意帮忙说服联军部队,我可以放了你的家人喔,怎么样?」
「笑死人了,我的子嗣绝不会离开圣卡立昂一步。我梅德齐亚公爵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是胆小鬼。」
路裘斯听了笑了出来,接着将散放在桌上的纸堆汇整了起来。
「……这份作战计划书上面也写到了老公爵你一定会这么说呢。」
老公爵听了蹙起眉头,他大概听不懂路裘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路裘斯丢下梅德齐亚公爵,带着参谋官走出了公爵办公室,对着门外两名行礼的卫兵点了头之后,两名卫兵便把门锁上。
路裘斯和他的参谋走出房间后,身后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对方是个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男子,他用药脱去了头顶上的毛发,以白色头巾包裹着头部,两手藏在口对口贴在一起的两袖之中。这是神官的打扮,但他其实是『章鱼』——格雷烈斯手下的谍报集团。这些『章鱼』潜伏于各地,都有各自的身分、职业。而这名神官打扮的章鱼则是自幼便浸染在神学领域之中,在神官团里小有成就。他除了效忠于三大公家之外,其余和一个真正的高位神官没什么两样。
「你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嘛。」路裘斯嘟哝了一声。
「请殿下见谅。」
「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是。」 『章鱼』盖在脸上的头巾在应声的同时微微晃荡着。「当野兽之子和米娜娃陛下接触的时候,周围确实会发生不明原因的结冰情况。当时营舍内的床就在冻结之后粉碎了。」
「野兽的烙印已经解放到这种程度了呀?那死小鬼已经离欧克斯愈来愈近了……」
路裘斯嘟哝了一声之后,走在他右后方的参谋接着说:「再这样让他留在米娜娃陛下身边实在太危险了,必须尽早杀掉他才行,不然情况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路裘斯听了露出狞笑,「不过,话说回来,对方也知道这件事。这对我们来说其实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了?……这怎么说?」
「你不懂吗?野兽之子的烙印一旦解放,米娜娃陛下就不能靠近他了。」
路裘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张开,再紧紧合起来。
「如果那家伙单独行动,他就不可能从我的索姆奴斯刻印中逃走了——这次,我绝对要亲手杀了他!」
「殿下,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亲手杀掉那个野兽之子呢?那个……」参谋支吾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开口:「还有您受伤的时候也是。那时候只要我们的部队冲上去把他团起来就好了,殿下您不需要让自己涉险呀!」
「哼!」路裘斯笑了。「后面那个『章鱼』说过,提贝烈斯陛下曾经提过一件有趣的事……」
「太王陛下吗?」参谋蹙起了眉头问。
「我们身上的刻印之力呀,」路裘斯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说:「其实是从冥王欧克斯的力量分出来的,是一百一十一位堕落之神从冥王身上抢过来的。」
参谋听了点点头,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换句话说,我的力量原本也是那头野兽的一部分。」
「……照这么说来确实如此,那殿下的意思是?」
「然而,野兽之子所拥有的刻印也只是欧克斯的一部分力量罢了。」
「是。」参谋官应声时的语气带着些许疑惑。
「野兽之子杀了拥有刻印之人,夺走了刻印的力量。如果他能,那我也能。虽然我们身上这些冥王欧克斯的刻印之力碎片有大小的差异,但毕竟都是欧克斯的一部分,这点是一样的。」
参谋官听了整个人僵住了,差点吓得站不稳,但回过神来还是加紧脚步追了上去。同样跟在路裘斯身后的『章鱼』神官则是默默不语地继续走着,脚步始终没有乱过。
「那——」参谋官开口,声音却像哽住了一般,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那殿下您也可以夺走那个人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啰?」
「对,而且不只是他身为死者之王的力量,还有陶醉之神·雅克斯、恐慌之神·霍勃斯的力量,我会全部抢过来。」
交谈至此,参谋官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而他之所以变得沉默的原因,路裘斯也非常清楚。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产生一个恐怖的联想——三大公家的人可能会因此而彼此相互残杀,以争夺刻印之力。
(那头野兽真不愧是吃人命运的野兽,光是他的存在就足以引起一场战乱。)
路裘斯带着两名部下走进了军议室,在里头待命的千人部队队长全部起立向长官行礼。桌上的烛台点上了火,照亮了桌上一张描绘着圣卡立昂周边区域的地图。路裘斯坐在军议室最里侧的一张椅子上,参谋站在他的右侧,而跟着进来的章鱼神官则仍站在他们的斜后方。
路裘斯将卡拉所写的作战计划书摆到地图旁,接着看了所有出席的将领说:
「公国联军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明天他们出兵攻击应该就是这场战争的尾声了——是吧?」
「根据勘查结果应是如此。」身后的神官点了点头说。
「不过,这座圣卡立昂城不会被他们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打下来的。」
「但他们应该会使用野兽之子的力量吧?」参谋跟着补上了一句。
「也只有这样了。地狱之门一开,不知道将会唤来多少死亡……但是,那家伙一旦施展这样的力量,就连自己也无法幸免;只有受到杜克神庇佑的米娜娃陛下可以不受刻印之力的影响。不过就算是米娜娃陛下,若是待在解放了刻印力量的野兽身边也同样危险。这么一来……」
「原来如此。」
一名骑士笑得像是呛到了一样。
「殿下的意思是说,当野兽之子离开军队之后,在抵达圣卡立昂解放刻印之力以前,他会一个人单独行动是吗?」
「对!」路裘斯同样也摆出了一副龇牙咧嘴的狞笑,「而且,在米娜娃陛下没有同行的状况下,我的刻印之力就不会被破解了。」
他笑得肩膀不断发出颤抖,而同席的骑士们也同样传出了残虐的笑声。
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都是擅长使用刻印之力,又精于用兵打仗的专家,却败在野兽之子手上,正是因为有米娜娃在。
(那两人只要凑在一起就会以令人难以想像的方式影响命运的作用,甚至连诸神灵预期的结果都会被打乱。这点没人可以否认。)
(不过要是野兽之子单独行动,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只要在他解放刻印之力前杀了他就好。)
(柯尼勒斯跟迪罗涅斯都笨得想要利用他,这就是他们栽筋斗的原因。其实他们早该在握得住手上的剑的情况下一剑杀了他的。)
「不过殿下,联军方面真会采行这种人的智慧无法理解的力量作为核心计划吗?毕竟现在这座圣卡立昂城的东门还没有完全修补好,要是联军挟着他们兵力方面的优势,对我方发动总攻击的话……」
在场的另一名参谋语带不安地表示意见。
「不会有总攻击的情况发生,这是宫廷剑术顾问的预测。」路裘斯用下颚指着桌上的作战计划书说:「我讨厌那个家伙,但你们不得不承认,要扳倒银卵骑士团,这方面没有人比她更行了。而且,她还准备了让对方绝不可能发动总攻击的保障策略。」
「敢问殿下,所谓的保障策略是?」
「在明天对方发动攻击之前,把这东西丢到联军阵营里去吧!」
路裘斯边说边将桌上的作战计划书递给了站在他背后待命的『章鱼』神官。这个举动让在场的骑士们全都冷不防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一个个露出了会心的表情。
「……这真是个阴险的策略呀!」
「光靠这个计划,联军那些乌合之众可能就会在瞬间分崩离析了。」
「对!」路裘斯点了点头,「这么一来,联军那些家伙就只剩下银卵骑士团能够出击,也只能像以前一样想办法祭出一些耍小聪明的奇袭作战了。」
而且,现在银卵骑士团令人生畏的指挥官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还不在阵中,而所有策划好的战术都已经被圣王国军阵营给预先识破了。至此,整个军议室中传出了阵阵的嗤笑声。
「他们的七万大军不过是摆好看的,会与在座各位对峙的敌人,实际上不过就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我们只要把那支画有银母鸡的旗帜折断就好。」
路裘斯说完,众骑士们带着十足的信心跟着点头。
接着列席的参谋纷纷挺出身子,在桌上对着各个部队的部队长做出详细的指示,而背后的神官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5 圣战的旗手

枢密会议的预定日期在弗兰契丝嘉的提议下提早了三天。与会的众枢机神职人员在尽心拉拢其他与会者、与人民一同礼拜以博得人民支持的同时,对于这个提议也只能表示同意了。因为耶帕维拉派来的使者,在前一刻已经抵达了普林齐诺坡里。
「安哥拉帝国对我国发动了突袭!拉坡拉几亚公国的军队已经撤离了联军战线——」
人在大教堂南圣堂听到报告的弗兰契丝嘉忍不住露出惨白的面容,在场的神职人员听到安哥拉帝国一词也同时喧哗了起来。
「提前举行枢密会议吧!」
弗兰契丝嘉一声凛然的发言打断了现场的骚动,接着对着圣堂中一名神职书记说:「明天……应该不可能——后天吧,请您把必要的一些教会行程重新安排过。」
神职书记在惊恐的表情中点头。接着,弗兰契丝嘉也请其他人帮忙召集所有枢机人员,几乎是在不容提出任何异议的情况下,强硬地要大家提早完成所有枢密会议的准备工作。

晚上,弗兰契丝嘉回到自己的房间,胡乱地扯下身上修女用的、装饰繁复的圣袍扔到地上,接着整个人趴到床上。看来她疲累的程度也到极限了。虽然她知道,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但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想着,要是她现在还留在耶帕维拉的话……
(我现在只能相信大家了——相信宝拉,相信蜜娜,相信克里斯、父亲大人,还有银卵骑士团的大家……)
就算她现在动身启程回耶帕维拉,最快也要三天才能抵达。到时候早就大势抵定了。而且不这么做不行,因为若不能尽早结束圣王国的内战,倾注所有圣王国的军力抵御北方的外侮,圣王国政体还有东方七个公王国都会同时被歼灭。
虽然弗兰契丝嘉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安哥拉会在这时候进攻?但没有足够的消息,她就算想破头也找不到答案。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留在普林齐诺坡里,在这边创造出最好的成绩然后赶回耶帕维拉。
然而,此时的她躺在床上,思绪却仍不由自主地要往曲折的溪壑中钻去。因为她只要一听到安哥拉就会忍不住想起尼可罗的事。
(尼可罗失踪已经足足有一个月了。)
(不用说,他肯定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不然他也不会需要这么一份几可乱真的族谱。)
(是他把安哥拉帝国需要的情报带回去的,然后安哥拉帝国也是基于那些消息而决定出兵攻打圣王国的?)
弗兰契丝嘉在床上翻了身。虽然她理性上知道不可能,但情感上却仍不断执拗地反驳着。而在精疲力竭、闭着眼睛休息的情况下,更不可能压抑这股情绪。
(是我把尼可罗留下来的。)
(我应该公开他的身分,说他是异教徒,说他的族谱是伪造的。)
这么一来,尼可罗就会被圣王国放逐,也有可能被处决。但是,另外有一个想法告诉弗兰契丝嘉,即使这么做也无法阻止安哥拉帝国的侵略。
「——弗兰殿下。」
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唤,是吉伯特。
「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身黑色装束的高大男子以俐落的身段走进寝室。他进入之后顺手带上了房门,同时说:「后天总算有马可以用了。这个季节由伊雷·戴尔·葛雷寇循水路到札卡立耶斯戈,再前往耶帕维拉会比较快。」
弗兰契丝嘉在脑中盘算着,那就后天晚上出发了。
「八天后会到是吗?」
「是,虽然我一个人可以赶在四天内以快马奔回耶帕维拉,但是……」
「喔?那我可以坐在吉伯特的怀里跟你一起骑马回去呀!」
「两个人骑一匹马结果会更慢的。」
弗兰嗤嗤笑着,肩膀忍不住发出颤抖。这个亲卫队长不懂得开玩笑的性格,在这时候倒是令她觉得安慰。
「话说,弗兰殿下……」
吉伯特这时忽然压低了音量,不只在语气上出现了变化,口中使用的更是部队口音的札卡利亚方言。这是为了不想让外人听懂时说话的表现。
「从我们抵达普林齐诺坡里开始,好像就一直有人监视着我们。」
弗兰契丝嘉从床上坐起了身子,「一直都有是吗?」
「是,不过就是有那种感觉而已。请原谅属下只能用这种无益于现况的方式跟您报告。」
以吉伯特来说,这倒是非常稀奇的事。他是个做事严谨,不管面对任何情况都非常实际的战士,基本上绝不会做出这种含糊的报告。因为不够确实的情报会混淆指挥官的判断力。这也是从卡拉身上学到的事——拉弓的方式只要偏差一度,射出的箭落点就会差上好几步的距离。
「我只知道,我们一直处在某个人的视线之下。」
弗兰契丝嘉抵达大教堂之后,始终感受到一股微微的压迫感。她原以为这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枢密会议还有心系耶帕维拉战况所带给她的压力。
(既然吉尔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了。)
「是敌人吗?」
吉伯特带着严肃的表情摇摇头,「不很清楚。」
弗兰契丝嘉心想,他也只能这么回答了吧。毕竟他可是圣王国宪兵,也是秘密警察部队的黑蔷薇骑士团成员,在做出这种自己认为不及格的报告之前,肯定已经在大教堂内做足了所有能做的调查工作了。
(那现在只能先放着不管了——)
就在这时候,她和吉伯特同时将视线移到房门上。因为他们同时感觉到门外的走廊上出现了一群人的气息。
接着传出一阵敲门声,让弗兰契丝嘉绷紧了神经。
「……弗兰契丝嘉殿下,非常抱歉,这么晚了前来打扰。」
是柯蒙多的枢机主教。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敲门呢?
弗兰契丝嘉下了床,走向房门,但吉伯特却挡在她面前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先一步扭开了门把。
门前走廊上几名枢机主教面前站着一群手持蜡烛的僧侣。这些人全都是与札卡立耶斯戈主教不合的派阀,而他们也全都答应要投票给马尔麦提欧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弗兰契丝嘉问话的同时,眼睛也在这群人中搜索着,但她并没有看见马尔麦提欧的身影。
「我们有话想私下跟您商量。」柯蒙多主教说。
接着,弗兰契丝嘉跟吉伯特还有近十名神职人员一起来到就近一处收纳宗教器具的大仓库内。几盏烛光茫茫地照耀着仓库内的神像、雕饰华丽的乐器、描绘着神话场景的挂毯等贵重品。此时一群身着圣袍加上外罩大衣的神职者看来就好像这里收藏的石像一样。
最后进来的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一起站在靠近入口处的地方。
「诸位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枢密会议的事。」
「这件事,诸位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还是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说了什么吗?」
「是,马尔麦提欧准祭司说,他只不过是一名准祭司而已,恐怕无法统领整个教廷。」
弗兰契丝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诸位都知道,枢密会议的结果是帕露凯诸神所掌控的,被选出来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力。」
据信,在枢密会议之中,不论被选举人怀抱多么丑陋的私欲拉拢其他与会者,结果都不可能影响这个在中央大圣堂中举行的会议结果。因为这是帕露凯诸神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过去也从没有拒绝大主教位子的人被选为枢机主教的例子,因此当然也没有当选者辞退这个职务的问题。马尔麦提欧不愿当上大主教,这还是普林齐诺坡里教廷三百年来首次出现的情况。
「而且,我们也都觉得推举一位准祭司为继任的大主教人选,这个……」
「是呀,而且我们现在的人数还不够呢!」
「由于弗兰契丝嘉殿下没有否认,所以札卡立耶斯戈主教现在依旧到处声称自己当选对圣女殿下有利,而且因此争取到大部分的支持。」
弗兰契丝嘉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
(该不会是担心马尔麦提欧失利的话,自己也将受到牵连吧?)
(为什么现在才又说出这种话?我都已经花了这么多功夫说服他们了……)
枢密会议是帕露凯诸神的意志表现。因此虽说是「选举」,但其实并不像世俗的选举用纸或木片写上个人的意见而投票决定的。在枢密会议中,所有有权出席的与会者会被铐上枷锁,锁在椅子上,然后在焚香和祷告中齐声「呼唱」自己属意的候选人之名。据信,当所有人咏唱出来的名字统一的同时,这就是帕露凯诸神的意思,继任的大主教也因此产生;若是唱名没能统一,那就一直重复到所有的人喊出的名字一致——即当下的空气变得清澈,帕露凯诸神的意思得以清楚地降临在世间为止。简而言之,就是当会议中有几个势力互相冲突的时候,必须让所有人一直唱名唱到会议中其他派系的声音全都消失,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名字为止。换言之,一旦与会者失声,或者意志受挫而放弃,这名与会者也就同时丧失了投票权。
根据过去的纪录,这个骇人的选举形式曾有人在会议中死亡。至于决定这个会议结果的一共有三个要素:
其一、一次的会议可长可短,也有可能耗费冗长的时日。
其二、会议结果不一定会由多数派得胜,而是由当下的氛围决定。
其二、胜方和败方的派系各有哪些人,在会议中将一览无遗。
(这些人要是在会议中持续高唱马尔麦提欧的名字,结果却没能使之当选,那么他们在新任大主教上任后恐怕会遭到冷落。)
(这种盘据在人们心里极卑微的恐慌明明是我们的武器。)
当枢密会议中出现两方势均力敌的声音时,若有一派人倒向其中一方并使之得胜,这些人将有可能受到新任大主教重用。而这些人内心的欲望若是动摇他们的决定,就有可能改变整个选举中的气势走向。至于这股气势究竟会倾向哪边,有一种可能——拥有超凡的声望,却没有被选举权的人将会决定这个结果。
弗兰契丝嘉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伸手握住了胸前的琉璃剑环顾在场的众神职者,「请大家相信我,我身上领有前大主教亲手为我赐下的祝福,帕露凯诸神的意思是向着我的。」
对此,在场的枢机主教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说:「正因为我们对于弗兰契丝嘉殿下神圣的地位没有任何怀疑,所以我们不赞同推举马尔麦提欧准祭司为大主教继任人选的提议。」
「……这怎么说?」
「是,我等认为,帕露凯诸神的意思,应该是向着弗兰契丝嘉殿下之名而来的。」
「您说笑了,我可是女儿身呀!」
「不,这不是问题。」几位枢机主教身后一名看来最年长的祭司以嘶哑的声音说:「马尔麦提欧准祭司是整个教廷学识最渊博的教友,他提出了可以参考的案例,而我们也在过去的文献中确认了。」
这名祭司干瘪的面容,清楚地呈现出肌肤底下颅骨的轮廓。此时,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进烛光中。
「……确认了什么案例?」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似乎也传出了骨骼摩擦时那般令人不快的声音。
「过去曾有两个先例,都是在战时出现的;其一,是帕露凯宗教圈平定了南方蛮族,于此地修筑大教堂的时候;其二,是圣王族出现,杜克神信仰的势力增长,那一派势力威胁到隶属帕露凯教廷的主教领的时候。」
「所以是什么样的案例?」
「——在领军奋战的大主教于战争中阵亡的时候,教廷在枢密会议中破格以军神蓓萝娜之名选出圣战旗手,在获得最终胜利之前代理空出的大主教职位。」
吉伯特听了眉头轻轻挑了一下。弗兰契丝嘉则感觉到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面,不知道自己忍不忍得住不将它咽下去。
以军神蓓萝娜之名选出圣战的指挥者……
接着,一名枢机主教用细细的声音,像是一把短剑夺命似地刺进了弗兰契丝嘉的心脏般开口说道:「其中,就有一名女性。」
「……诸位的意思是,要推举我为代理大主教?」
「是的,马尔麦提欧准祭司也说,这应该是帕露凯诸神的意思,而我们也深表赞同。」
此时,马尔麦提欧正在西侧尖塔的钟楼里,一个人独自祈祷着。弗兰契丝嘉赶忙跑上了尖塔内的螺蜁阶梯,进入大钟之下一座小型的圆形厅堂内。厅堂内微弱的蜡烛火光照在简素的祭坛上,一道宛如灰色山脉般的人影缓缓回过头来。
「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您这么做是——」
弗兰契丝嘉话才说到一半就吞了回去,因为她看到马尔麦提欧的眼窝上缠了一条白布。
「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她问。
「不,这条白布是因为蜡烛的火光让我看不见星星,所以才绑上的。」
这名准祭司拆下了脸上的白布,然后转头望向身后那一面墙的上方。这栋钟楼靠近屋顶处,建得像是一座凉亭,由几根柱子支撑着屋顶,透过列柱间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夜空。
「现在就在正西方呀!那颗绽放着火焰般红色光芒的星辰,就是蓓萝娜。」
「这我知道。」
军神蓓萝娜其实是接受世间最多祈愿的神。然而,这些祈愿声并非来自一切遵循教义和法则的礼拜堂内,而是飘着沙尘、充满血腥和铁绣味的战场。那是来自于士兵们的祈祷。而西天顶上那颗腥红色的星辰即是高挂在胜者头上的星星,亦即引领败者迎向灾难的星星。
(没想到现在这名准祭司竟然会对着军神蓓萝娜祈祷。)
(该说这人的意志坚定吗?)
「柯蒙多主教还有其他诸位枢机主教特地去了我的寝室一趟。」
「那他们应该把我的话带到了吧。」
「您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马尔麦提欧再次转身背向弗兰契丝嘉,「我只是忠实地传达了帕露凯诸神的意思而已。」
「您是说,帕露凯诸神要我领导教廷吗?」
准祭司座下没有立即回话。在这片静默中仿佛能听见烛火吞噬蜡烛的声音。
忽然间,弗兰契丝嘉懂了。
(这人的意图是要让大主教的位子就这么空下来。)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弗兰契丝嘉再问了一次,声音像是在山谷间回荡的回音一般。
「您应该知道,若是大主教之位就这么空下来,人心会远离宗教而投向战场。这么一来,教会的权威就会式微。因为不论您和其他神职者多么用心祈祷,我对帕露凯诸神没有一点信仰,这是无法改变的。」
马尔麦提欧理应深知这件事。
「那么这也是帕露凯诸神的意思吧!」这名准祭司静静地回答:「如果人心离开了教廷,但没有放弃信仰,那也没什么不好。普林齐诺坡里只要成为一座观星之塔,聚集遥想远处光芒的人,为天上的星星献上自己的祈祷,这也就够了。」
他把话说完,再次抬头望向钟楼顶端柱子间的红色星辰。
「您、您这是——」
——您打算让教会解体吗……弗兰契丝嘉这句话涌上咽喉,却被她硬是吞了下去。
「圣女殿下,请问您若是打赢了这场仗,成为一国之君,掌握了世俗的权势之后,您打算将首都设在何处呢?」
「……咦?」
「是札卡立耶斯戈?普林齐诺坡里?还是圣卡立昂?」
弗兰契丝嘉还没想过这件事。
「是啊——」马尔麦提欧开口,像是代替弗兰契丝嘉做出结论一般,「不会是除了圣都之外的地方呀!」
没错,不会是除了圣都之外的任何地方。事实上,弗兰契丝嘉从来没想过要推翻圣王国的政体,她只是想推翻寄生在圣王族身上的三大公家,还有神官团而已。
「您这么说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届时,如果大主教之位仍然空着,您会让什么人坐上这个宝座呢?不,这个意外落到您手中的神权,您会毫不介意地拿来利用,继续完成您的霸业。您没有理由将您手中的神权归还给遥远的南境国土,而且您手中的神权还是假的——」
这名准祭司进一步解释道:
「……这么一来,在您赢得胜利之后,君权神授的概念就会从此消失了。」
「准祭司座下,您是要我——将教廷和国家政体切割开来,是吗?」
「普林齐诺坡里应该回归到观星塔的作用了。」马尔麦提欧以柔和的声音说:「如果那时候您还要让我这不才的马尔麦提欧接任普林齐诺坡里主教的工作,那我会恭敬地领命的。」
「这种事您自己亲自来做不就好了!」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大叫,同时朝着眼前披着圣袍的孱弱神职者逼近。「您就任大主教之后亲自把教廷跟国家权力划分清楚!这样不就好了!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推到我头上呢!而且,您这么做不是要我跟圣王国全境的数万名神职者为敌吗?」
「最初的一道丝线不就是由您斩断的吗?」
老祭司的背影传来沉稳的答话声,让弗兰契丝嘉顿时哑口无言。
——没错,杀死大主教的人就是弗兰契丝嘉。
「这是帕露凯诸神的选择,因此您得背负这个责任直到最后,就算趴在地上也只能继续前进。」
弗兰契丝嘉怯懦地摇摇头。她那对纤弱的肩膀上再也无法多承受一根稻草的重量了,这点马尔麦提欧应该也知道才对,但他却——
他却要弗兰契丝嘉再背负帕露凯诸神的意图。
弗兰契丝嘉转身,钟楼上方忽然灌下一道冷风,吹着弗兰契丝嘉金发底下的颈部肌肤。这阵晚风也吹乱了火光,让映照在厅内墙上的影子剧烈地摇晃着。
(算了,不管马尔麦提欧打算怎么做,枢密会议中的决议才是一切。)
(明天我会试着争取其他枢机主教的支持,只要我在会议中持续高唱马尔麦提欧的名字,风势必定会转向。)
就在她这么说服自己,正要步出钟楼的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回头。
马尔麦提欧站在祭坛前方,同时把身子转了过来。
「……什么事?」
弗兰契丝嘉用嘶哑的声音应着。
「请容我再问您一件事,圣女殿下,您长年和托宣女王陛下一起出入战场对吧?」
「……您是说蜜娜吗?是,那当然。怎么了?」
「请问女王陛下……她受伤的时候,您有接触过陛下身上的鲜血吗?」
「……咦?」
(蜜娜的血?)
惊讶之余,弗兰契丝嘉同时也想起了之前的一场战役——在她策划杀死大主教之后,和米娜娃一同骑马追寻下手杀死大主教的克里斯,但计划却被圣王国识破,派出数千士兵包围他们。尽管弗兰契丝嘉要米娜娃一个人先走,但是她却扛起了弗兰契丝嘉,单手抓着惯用的巨剑强行突围。两人身受无数的刀箭伤,淌出的鲜血也交融在一起。
「有过……怎么了吗?」
马尔麦提欧脸上忽然显露出哀凄的表情。而弗兰契丝嘉知道,这绝不是因为烛光摇曳,晃动着这名准祭司脸上的阴影使然。
「这代表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这代表了您果真是被神灵选中的人。」
「您说蜜娜的鲜血怎么了?」
(他提到的不是杜克神的血脉,而是蜜娜的血?)
在弗兰契丝嘉追问之下,马尔麦提欧却只是垂下视线地摇摇头。接着再提起原来那条白布,用白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现在我不能告诉您。这种事圣女殿下您也常做的,在赢得胜利之前,绝口不提该保守的秘密。」
弗兰契丝嘉紧咬着下唇,转身往阶梯方向走去。
出了厅堂,走下几层阶梯之后,她看见一道几乎要和黑夜同化般的高大男子身影。吉伯特一直站在这里待命。他提起油灯,朝着弗兰契丝嘉靠近一步。
两人一起走出尖塔,来到沉浸于夜色中的中庭。几幢耸立的礼拜堂中传出了烛火的光芒,还有微微的祈祷声。为了提早进行枢密会议,必须事先完成的仪式都得不眠不休地及早结束掉。
当他们来到中央大圣堂与正门间一片宽阔的广场上时,弗兰契丝嘉忽然停下脚步。吉伯特也一样,同时伸手抓住腰上的剑柄。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黑夜里只有晚风拂过草坪和石砖地上的景象。但就连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了好几双目光和几个人的气息正包围着他们。
(……是谁?)
两人屏息地快步走进大圣堂,爬上冗长的阶梯,穿过五楼的空中回廊来到西侧圣堂。回到寝室之后,弗兰契丝嘉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对方一共有几个人吗?」
她总算能放心说话了,却也只能简短地这么问。而言伯特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对方究竟躲在哪里,只知道应该是在正门方向。」
「可是,他们动也没动呀!」
正门——换句话说,那些人不是神职者,而是与教廷无关的人?比方说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
弗兰契丝嘉躺到床上……只剩两天了。我得尽快结束枢密会议的行程,早点赶回耶帕维






拉。不论中间遇到什么样的阻碍——尽管她如此说服自己,但唇齿间却忍不住吐出了懦弱的心绪。
「吉尔。」
「是。」
「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吧!」弗兰契丝嘉拍了拍自己的床铺说。
「是,」吉伯特站在门边应道:「请您安心休息,我会整夜站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
……还好他是个生性不懂得开玩笑的男人。弗兰契丝嘉在心里这么嗤笑着,同时将头埋进了枕中。

暮色微微映染在草坪上,几只鸟儿跃下来叼起落在地上的果实。这是一座搭建在宽阔露台上的空中花园。边缘的栏杆外可以看见被夕阳染红的塔雷米雅湖、一整片映染着水色的湖畔森林,还有城堡外的圣都居民房舍。
朱力欧望向左方,一栋外墙爬满青苔美丽而高耸的楼阁映入眼帘,是翡翠宫。这座宫殿位于圣都王宫的角落,平时几乎无人造访。寂静的空气缭绕着王宫一隅,是太王——即托宣女王父亲的居城。
(……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呀!)
朱力欧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我跟太王陛下只见过三次,而这三次都大大地扭转了我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
第一次,朱力欧还懵懵懂懂地什么也不知道。他被召来担任太王的直属守护骑士,并且为了刺探托宣的内容再次以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身分被送到希尔维雅身边。
第二次,他是在自己的意志驱使下前往的。向太王陛下辞退守护骑士的工作,同时针对先女王陛下之死质问太王。回想起来,朱力欧仍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真是愚蠢至极。
第三次即是现在。
(这会是最后一次吗?)
(接下来若是去了王国北境,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
(而且,就算活着回来,也不一定能从太王陛下手中抢回我的身体。)
他摇摇头,继续迈开脚步,接着走到可以看见白木门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在这里他看见一个壮硕的身影挡在面前。这人厚实的胸膛映着落日,身上的斗篷迎着傍晚的徐风飘荡着。那凶恶的脸庞、一头蓬发和下巴上的胡须,直教人联想起威猛的狮子,在宁静中酝酿着杀气。
「将军殿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朱力欧问。
「当然是在等你。」
大将军艾比雷欧以沉稳的声音回应。
这人胸前别着和朱力欧一样的白蔷薇徽章,这是必须通过剑审院一等审查才能攀上的骑士阶级顶层,据说一般人就算赔上七条命也不见得有机会通过这样的审查。
「我和将军殿下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您站在这里等我,是要用剑阻止我吗?」
「对。不过……」艾比雷欧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身上的杀气忽然消失,同时别开了视线,「现在就算是用剑,我也阻止不了你了。」
朱力欧毫不松懈地注视着艾比雷欧,但仍歪着头表示不解。
「我只是要为格雷烈斯殿下争取时间。殿下现在正在跟太王陛下会面,他不想被你打扰。」
(格雷烈斯殿下正与太王陛下会面?)
(这么说,他帮忙游说将梅尔殿下从牢里放出来,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因为他自知阻止不了我,所以让我先到梅尔殿下那边绕了一趟?)
(不过,就算格雷烈斯殿下先一步见到提贝烈斯陛下,那又如何?他想说服陛下拒绝我的提议吗?那可没有什么意义呀!)
「我收回刚刚的说法,将军殿下,我们谈谈吧!」朱力欧说。此时他有不只一个理由得让艾比雷欧透露更多讯息。
「您不是打算将三大公家的势力完全从军方驱逐出去吗?而您也一直反对圣王国打算迎回米娜娃陛下的想法,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依格雷烈斯殿下的意思行事呢?」
「因为关于太王陛下今后的动向该怎么安排,我和格雷烈斯殿下的立场是相同的。」
(原来如此,对于提贝烈斯陛下取得更强大的力量感到恐惧,这点军方和大公家的利害一致。)
(这座王宫已经处于混沌状态了,个人的意志、信条,还有憎恨情绪已经纠缠太深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能各自牟利了。
「将军殿下,您接下来也要往王国北境出发吧!」
「对,如果我没有死在你手上的话。」艾比雷欧自嘲地说:「我收到消息,说安哥拉军目前正在搜索女王陛下,但还没找到。」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将藏在身后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所以希尔维雅陛下还没有落入安哥拉帝国的手中,现在还来得及。)
「这样的话,如果我跟梅克留斯殿下想加入这次北伐的军队,您会接受吧?不管我待会儿要做什么。」
艾比雷欧点了点头,「我只能答应了。你是非常重要的战力,而太王陛下的问题跟女王陛下的安危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那我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卡拉老师到哪里去了?」
艾比雷欧蹙起一双粗大的眉毛,「你也不知道吗?」
「卡拉老师不是跟您站在同一阵线吗?」
朱力欧眯起了眼睛,向前靠近一步。而艾比雷欧则用鼻子呼了一口气,「你以为那家伙会跟谁站在同一阵营吗?她不过是任意拉拢自己想拉拢的人马而已。」
朱力欧忍不住笑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对呀,为什么我会有——卡拉也许早已经背叛我了——这样的想法呢?)
(那人从来没跟我站在一起呀!她从来不是任何人的伙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为敌。所以,对任何人来说,她的行为根本不存在什么背叛。)
朱力欧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不少。他走向艾比雷欧,步伐显得毫不犹豫。大将军再次伸手握住了剑柄,同时,双方上身像是被风拨动的烟雾般晃荡,两人踢腿蹬地的蹴击声重叠在一起,几撮草屑随之飞扬。

叩门声中,王配侯格雷烈斯回头。
「……女王陛下守护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请求晋见太王陛下……」
求见者稚嫩的声音带着气竭的喘息。格雷烈斯转头望向罩着紫色纱帐的床台,接着听见纱帐内传出了声音:
「朕等你等好久了——格雷烈斯,快带他进来吧!」
纱帐内传出嘶哑的声音,但听来却非常年轻。
格雷烈斯闻声却仍犹豫地环顾四周。这问寝室到处摆放着堆满了古书的书架三让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为狭小,而药草甘甜的香气也浓郁得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格雷烈斯,朕叫你快一点。」太王焦急地催促着。
「进来吧!」格雷烈斯这才转身对着门外唤道。
朱力欧进入寝室,格雷烈斯看到他心脏冷不防地抽了一下。他的头发蓬乱、衣衫残破,虽然整理过,但脸上的汗水和残余的杀气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在外。他的身上飘来了血腥味。看来袖子底下应该有伤口——最重要的是,他腰上的剑。这把剑的剑身前端已经折断而遗落在某处,而且是连剑鞘一起折断的。
「……艾比雷欧怎么了?」格雷烈斯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该怎么问才叫婉转,开口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还活着。」
朱力欧的脸庞因体内急促的血液窜流而显得红润,但答话的声音却异常冷峻。
「毕竟他接下来要领军北伐,这个任务非常重要。」
格雷烈斯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人已经愈变愈恐怖了。
(不过,我要的时间已经有了。)
(特地把艾比雷欧找来果然发挥作用,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了。)
格雷烈斯转头望向房间中央的床铺。
「……朱力欧,来吧!来吧!」
纱帐里传出亢奋而颤抖的声音,帐幕摇撼着。
「微臣有幸拜见太王陛下,不胜感激。」
「这种客套话就省了!快过来!」
「陛下想必已经从格雷烈斯殿下口中听到微臣的提议了。」
「听到了!朕听到了!唉呀呀呀!你快过来呀!快把你那年轻、美丽,又纤细强韧,宛如白金一样的躯体带过来呀!」
「微臣这么做是为了营救希尔维雅陛下。」
「那当然!朕不会让安哥拉那些肮脏的野兽动到希尔维雅一根汗毛!那群毒蛇,朕会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个不剩!我会要他们用自己的手掏干自己的内脏!我会用我的力量,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让他们享受这个世上最诡异的死法!」
厚重的纱帐底下放出了微微的青光。
「呵、呵呵,朱力欧,我会用你的肉体,在我救出了希尔维雅之后,和你倾慕的女王陛下好好温存一下!呵呵、呵呵呵——这也是你的希望吧!」
格雷烈斯强忍着哽在咽喉里的恶心感,勉强让自己不呕出来。提贝烈斯,这人的欲望实在可怕。然而,一步步走上前来的朱力欧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安、厌恶和恐惧的神色。
「……这样好吗?」格雷烈斯忍不住开口问道。
「什么好吗?」朱力欧停下脚步,微微歪着头问道。
「太王陛下将会夺去你的身体,玷污你的纯洁,同时让你永远成为他的奴隶,这样真的好吗?」
这些话尽管是在太王陛下面前,格雷烈斯却无法忍住不问。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的守护骑士能毫不畏惧地这么豁出一切。
「当然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了,还有——」
朱力欧答话的同时,脸上出现了一抹令人难以置信的微笑。
「也许这是微臣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嘴巴开口说话了。所以,我要告诉陛下和殿下,微臣不只看过一副刻印之力,也亲身接触过这样的力量。现在微臣得到了印证,陛下和几位大公殿下的神力,其实只对人有用——不管如何强大的刻印,作用只在人脆弱的心灵。所以……」
朱力欧和格雷烈斯擦身而过,伸手抓住了床上的紫色纱帐,并且将之提起。
「……人心总有一天会变得坚强,并且掌握超越刻印之力的力量。」


6 陷阱

「在圣卡立昂东门之前必须经过河川南方的两座前线要塞。第一个是这里,敌方最大的据点·艾佐罗要塞,然后是距离圣卡立昂东门最近的柯勒夏农要塞。」
宝拉伸手将手指贴在桌上的一张大地图上,沿着地图中的耶帕维拉位置顺势滑向圣卡立昂。若是不考虑地势对行军的影响,打下这两座要塞是直攻圣卡立昂东门最近的一条路。
「最少也要两天吧!」札帕尼亚骑士团长把弄着自己的胡须,一脸严肃地说。
「不,我们要在一天之内打下这两座要塞,攻抵圣卡立昂东门。」
宝拉这句话在帐棚中掀起一阵骚动。
这是晨间的一场军事会议。在耶帕维拉城外营地里面最大的一顶帐棚之中,聚集了公国联军的每一位军团长,还有副团长级的军事将领。帐棚外的天色仍一片灰暗,但已听得见马儿的嘶鸣和士兵们磨剑的声音。
「虽说是我军倾注全力的总攻击,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这个目标,实在太勉强了。」
「是呀,攻城战可不是带着一倍兵力去打,就能缩短一半的时间这么简单的事呀!这点代理司令您应该也知道吧?」
「是,所以我们要同时攻击这两座要塞。」
听到宝拉的说法,那些比她年纪长上两倍、三倍,长相凶恶的男子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
「同时?」
「对,由银卵骑士团率先出击。在联军包围艾佐罗要塞时,银卵骑士团就直接转进攻击柯勒夏农要塞。那里是敌军的后防线,应该不会有大军布防。当诸位领军的部队挡下对方的追兵时,银卵骑士团会攻破这座要塞。之后,等攻城兵器抵达,我们就一口气冲向圣卡立昂东门。过程中,我会留在艾佐罗要塞的战线上指挥。」
宝拉的计划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银卵骑士团即将进行一场孤注一掷、在假设身后不会有任何一支箭射过来的情况下深入敌境的作战行动。而且,这场仗没有部队指挥官在场。
「还有,我们没有余裕展开防御侧边攻击的阵形,所以这两座要塞都得在一天之内攻下来,然后一口气攻向圣卡立昂的东门。」
「要是……失败的话……我们就全部玩完了!」
此时忽然有人哀声叫了出来。
「是的,所以我军的兵力会集中在后方,请诸位想像一个巨大的锥形,这就是我军这次的攻击阵形。大部队由榭露齐尼亚军和齐露玛尼亚军殿后。」
宝拉在眼前那张地图的艾佐罗要塞处以部队棋排成一个锥形,锥尖指向艾佐罗要塞。
「不,我不是在说公国的军队;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撤退,不过前锋部队怎么办?要是艾佐罗要塞没有及时打下来,而联军又遭到圣王国军从侧面攻击,那——」
「对,这次领军的王配侯……应该会使用他那神奇的力量,而且最近他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很可能是诱敌之计。」
几名骑士们听了纷纷以僵硬的表情相互张望——王配侯路裘斯,他的刻印之力可以销蚀人们的辨识能力。虽然联军将士们并不知道路裘斯所使用的究竟是怎么样的能力,但之前几座要塞的驻军在毫无反击能力的情况下被歼灭了。这样的恐惧他们可没忘记。因此这时候会想,要是这场仗在过程中遭到看不见的敌人埋伏怎么办……
「所以,这场仗就由银卵骑士团打先锋。」
宝拉一句话让帐棚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战术失败,就请各位丢下银卵骑士团,带着自己的部队逃命吧。而一旦失败,敌人的部队应该会转而集中投向柯勒夏农战线,因此联军的大部队要逃亡可就相形容易了。
「宝拉卿,您让我国的部队殿后,是在给我们留余地吗?」
榭露齐尼亚军团长哀声问道,而宝拉没有回应。
确实如此,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就位于拉坡拉几亚公国南方,非常有可能成为安哥拉帝国下一个攻击目标。因此,这两国的军队绝不能在此次的战役中折损。这是宝拉的想法。
「请各位放心。只要在银卵骑士团的进军路线上依序压制住艾佐罗要塞、柯勒夏农要塞,还有圣卡立昂东门,而由各位领兵确保联军的退路,这绝非无法达成的作战方式。」
「换句话说,您没打算打下圣卡立昂……是吗?」
一名年老的骑士低声问道。
「是的,我们的目标是要取下王配侯路裘斯殿下的首级。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把梅德齐亚公王,还有圣卡立昂主教救出来。」
宝拉边说边捧起了置于一旁的作战计划书,将计划书抱到胸前,准备起身。
「宝拉卿!请等一下,如果我们攻破了圣卡立昂东门,又取下了王配侯的首级,那我们不能乘势拿下圣卡立昂吗?」
一名脸上留着几道旧伤疤的壮年千人长拍了一下桌子问。但一旁的另一名骑士却皱起了眉头,「你不要胡闹了,哪有军队是以拿下敌人指挥官的首级作为进军前提的?」
「对呀,你看,这个作战计划中,我联军阵营的阵形可是纵向长锥状呀!这可不是能瞬间转变为攻城部队的阵形。」
「呜……」
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骑士听了尽管露出不服的表情,但接着整个帐棚里的气氛也慢慢统整在『只能这样了』的气氛之中。
忽然间,有人出声问了一句:「这也是弗兰契丝嘉卿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吗?」
「……是。」
瞬间,帐棚内的空气纠结了起来。毕竟就是弗兰契丝嘉预先拟订的作战计划让他们一连失掉了好几座前线要塞。
「其实最近我听到一个让我不能再默不作声的传闻。」
一名队长级的将领以沉重的语气发声。接着,他还跟左右两名骑士彼此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什么传闻?」宝拉挺身询问。
「我们听说,弗兰契丝嘉卿、宝拉卿,还有一名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骑士在应付战场上的各种技术都有一名共同的老师。」
宝拉听了硬是咽了一口气,「嗯……没错……您是指卡拉老师吧,虽然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说完之后,她小动作地环顾了帐棚内的人员,其中有好几个人不知这个话题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但几乎所有人都以凝重的表情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话题之上。看来他们全都知道了。
「卡拉……」 「这名字我听过呀!」 「这不是那个魔女的名字吗?」 「听说这人只身攻破了上万人的部队呀!」 「弗兰契丝嘉卿是这人的门生?」
众人的喧噪声瞬间散布开来。起初提起这个话题的队长此时拉高了音量,「我们听说这个叫做卡拉的剑士目前在圣都担任宫廷剑术顾问!」
「什么——」
好几个人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宫廷剑术顾问?」
「那职位就连大将军也管不了她呀!」
「那、那这个人现在是圣王国的人吗?弗兰契丝嘉卿的老师是圣王国的人?」
宝拉压低了音量,像呼气一样小声的说:「……是,这我也听说了。」
「所以我们的计划全被敌人预先破解了吗?」
「不对!就算是她的门生,有可能因此就全盘破解我们的作战计划吗?」
「再说!那个魔女也不见得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呀!她不过是个宫廷剑术顾问罢了!」
「谁知道!宫廷剑术顾问想做的事,可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过问的呀!」
「可是——」「大家冷静点!怎么能让这种不切实际的谣言动摇我们的作战计划呢!」
「这也是,可是——」 「再说,就算真是这样,诸位又打算怎么做呢!」
此话一出,片刻之后大家就同时安静了下来。接着不知道是由谁开始的,帐棚中接连出现了几声叹息。
「……没办法了。」
「现在我们也没有时间了。」
最后,宝拉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抱起作战计划书起身,「那么,祝各位武运昌隆!」


卷在旗杆上的旗子在银卵骑士团的营地里堆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接着各国部队里的补给兵来了,将这些旗子全都带走。这些旗子全都是银卵骑士团的军旗,旗杆在城镇初升的朝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说,为什么我们要准备这么多军旗让他们带回去呀?」
一名银卵骑士团的老兵一边为自己的弓上油,一边问。一旁的士兵则用砥石磨着自己的剑,耸了耸肩说:「大概是攻下了圣卡立昂之后要挂在城墙上的吧!」
「你白痴呀!你没听宝拉说话吗?我们不可能打下圣卡立昂的!」
「是为了指示大家撤退的路线啦!」
克里斯开口,让围着营火聚在一起的士兵们全都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
「我们要攻进圣卡立昂不知得花多久的时间。在此之前,联军打下的两座要塞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而且,在我们撤出圣卡立昂城之后联军的后方阵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总之,也不能排除大部队已经被圣王国军切断的可能性,所以为了确保银卵骑士团的退路,才需要把我们的军旗交给各国的部队。」
「喔?所以是要我们到时候往银卵骑士团的旗子方向逃就对了。」
克里斯心想,这大概是宝拉含着泪为了减轻银卵骑士团同僚们的不安而想出的办法吧!换句话说,这只是宝拉给大家的安慰而已。如果战况真的严重到大家必须各自设法逃命的时候,届时很可能谁都逃不掉了。
「唉呀呀,那个可爱的代理团长真是为我们拟订了一个比起团长还要残忍的作战计划呀!」
「不是吧,这不是团长原本就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吗?」
「无所谓啦,反正只要出兵我最高兴了!不然之前都让那些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家伙予取予求,那多难过呀!」
克里斯也点头表示同意。
此时银卵骑士团内的气氛还不坏,在受到王配侯路裘斯率领的『看不见的军队』攻击之后,联军其他阵营的部队都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感到畏惧,唯独银卵骑士团没有。
「话说,克里斯呀,蜜娜人呢?」
「对呀,她不是攻击部队的人吗?」
「呃……这个,」克里斯忽然觉得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地看向熊熊燃烧的营火,「米娜娃要担任宝拉的护卫,所以会一直待在艾佐罗要塞的司令部待命。」
宝拉事前对克里斯说过,要克里斯解释这件事的时候,绝不可以挑起大家内心的不安。
「你们这对情侣到底要吵到什么时候呀?」
「拜托你坦率一点吧!」
「就冲一点,一口气吃掉她,让她大叫不敢就好啦!」
「你这个没种的家伙。」 「怕到会尿床了你。」
大家损起人来毫不留情,但克里斯却只是背对着他们没有回话。他抱着自己的长剑,一脸茫然地望向一顶顶帐棚的那头、圣卡立昂城尖耸的轮廓。
——我得杀了路裘斯……
这个念头宛如一根长刺,重重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也许我会永远失去米娜娃……
他想起昨晚跟米娜娃最后说的话,当时被殴的脸颊现在仿佛又疼了起来。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选择要让米娜娃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但现在却仍觉得后悔。
他们一直在一起,但这阵子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体温……感觉不到对方的一切。
不久之后,沉重的军锣终于响起,同时也传来喇叭的声音。接着天色仍处于昏暗状态下的营地各处都传来了轻轻的金属碰撞声;众人的杂谈声像是要将地面掀起来似的。随后,一支支不同颜色的军旗纷纷在黎明时分的大地上立了起来。
「出发!大家准备出发!」
传令兵的声音在营地中飞窜着。克里斯身上开始涌出一股黑色的活力,传遍全身,一直延伸到手脚的指尖。
——不管了!我得专注于眼前这场大战!
——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杀掉路裘斯!

「路裘斯殿下,联军好像出动了。」
在参谋的声音中,路裘斯抬起头。窗外泛出了微微的晨曦,烧红了天边。他走向窗边,看着圣卡立昂东方的一大片荒野。敌方的几座要塞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影朝这边蔓延过来,根部可以看见点点的火光。因为距离的关系,从这里只能看见耶帕维拉在地平线上微微起伏的轮廓,而在彼端联军各部队飘扬的军旗,路裘斯当然也看不见。
「公国联军以札卡利亚骑士团为先锋,正采取锥状阵形朝着艾佐罗要塞逼近。看来应该有带着破城槌一起行动,不过……」参谋官用手杖指着摊在地上的一张地图说。
「……看来他们完全没有打算包围圣卡立昂嘛,擅长攻城战的榭露齐尼亚军也被安排在部队的后方。」路裘斯语带嘲讽地做出结论。
「看来对方应该是打算采取集中突破的战法。那些家伙因为拉坡拉几亚军撤离了联军阵营,气势受挫,一心只想着赶快打出一点成绩,好制造对他们有利的议和谈判条件。」年纪老迈的守城副将军也跟着笑了。
「联军完全不知道安哥拉军打下拉坡拉几亚北方之后已转而朝西南方向进军,所以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的部队担心安哥拉挥军南下,踏破他们的家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参谋官话中带着怜悯。
「结果这些人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路裘斯不屑地说:「如果那只女狐狸在的话,好歹也可以有效地整合联军部队吧,但现在只留下一份作战计划书,而把指挥工作交给自己的副将,这样的联军能打仗吗?」
「说起来,联军本来就只是一片裂了半截的瓦片,泼个水就能把瓦片折断了。」
参谋官边说边看了看手中由卡拉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书。之前,这份作战计划书已经抽出十几张交给了『章鱼』,而这东西应该会在最能发挥效果的时间点,撕裂联军这块瓦片上的裂缝。
路裘斯转身面向房门,「那我就在东门等着。请诸位在柯勒夏农要塞战线中绊住银卵骑士团,不过可别杀了那头野兽呀!」
「是。」
说完,路裘斯跨步踏进晦暗而冰冷的走廊,带着护卫攀上通往城墙上的阶梯,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刻印随着脚步逐渐活络起来。这种亢奋的跃动甚至强烈到拨动着他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在柯勒夏农要塞之前,米娜娃陛下大概会跟野兽同行吧,因为惧怕我的力量。)
(不过,来到柯勒夏农要塞之后,米娜娃陛下就会放那头野兽之子单独往圣卡立昂来了。)
(那个畜生的命运就是如此,一个人趴在地上挣扎,然后孤独地死去。)

大教堂内,一早管风琴便奏出了献给帕露凯诸神的慷慨激昂的赞美歌。直至太阳攀升到靠近天顶的位置,在阳光耀眼的光芒之下,曲式才像是对着阳光低头一般变得缓和,然后转而变成打在沙滩上呈现美丽波纹的浅浪。
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中,每一座尖塔或钟楼上都挂着象征『沉默』的蓝布条,仿佛昭示着帕露凯诸神要大家在新任大主教产生之前,禁止一切大圣堂外的声音。与会的枢机主教在结束枢密会议之前的最后一次礼拜之后,纷纷从东西两侧的圣堂带着疲惫的神情走了出来。此时,弗兰契丝嘉就站在大教堂正门的城墙上望着这副景象。回过头,她便可以看见普林齐诺坡里城镇付之一炬后留下的残破景象。
大教堂正门前的广场似乎是优先重建的对象,以石柱环绕的一座华丽喷水池还有相连的水道,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再往向外延伸的大道上望去,就可以看见到处都是遗留着焦黑屋瓦等待重建的土地,还有用粗糙的帆布当作外墙的临时木造屋。
从这些临时屋中出现一个个居民的身影,接着大家都往大教堂正门前的大道上涌来,仿佛在管风琴声中导流的水波。
(人群……开始聚集了。)
弗兰契丝嘉从城墙上倾身俯望,看着众人紧抱着手中的圣嘱大典、银质神具,还有花圈跟铃铛。
(这些人明明连枢密会议什么时候会结束都不知道呀!会议甚至可能延续到隔天天亮……但他们却怀抱着祈祷聚集了过来。)
现在城墙外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镇万籁俱寂,但等到枢密会议结束,正门敞开的那一刻,这些人都会扬起阵阵欢呼,高兴地涌入大教堂内。届时将会响起盛大的钟声,举办祝福之宴,并派出快马,将新任大主教之名带到圣王国全境的每一座教堂。
(对了,那时候受到祝福的人,一定得是马尔麦提欧座下不可。)
(没有人会期待由我这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代为守护大主教空下的位子,这太悲哀了。)
「弗兰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枢机主教们已开始就位了。」
弗兰契丝嘉在吉伯特这声呼唤中回头,看到他就站在通往底下的阶梯出口旁。
「吉尔呢?你要留在这里吗?」
「是。很抱歉,我还是没弄清楚对方的身分;甚至不知道是教廷内的人,还是教廷外的人。所以,我会在这里守候着弗兰殿下。」
弗兰契丝嘉听了点点头。
她确实感受到好几次明显的敌意跟监视的目光。这一切很明显是针对弗兰契丝嘉来的,但他们却没办法掌握到对方的身分。待会儿只要吉伯特留在这里,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清楚地看见大教堂内外的状况。
「要是吉尔也有修神学就好了,这样你搞不好就可以陪我一起出席枢密会议了。」
「要取得主教资格最少要二十四年。而且如果没有列圣,也是不可能的事。」
弗兰契丝嘉轻轻抖动了肩膀笑着,心想:这人实在太过正经八百了。
枢密会议的重要性不仅会影响到整个帕露凯教廷,甚至牵动各国的政治情势,因此会议中会极力排除所有外来的干涉,作为会议现场的大圣堂将被重重封锁,除了选举人之外,没有人可以进入会场。
因此,弗兰契丝嘉跟吉伯特道别之后,一个人走下了阶梯。
这天她穿着银色的薄裳,披着仿若羽翼的披肩,头上戴了一顶轻型的头盔,看来俨然一副战争女神蓓萝娜的模样。在这副装扮中,胸前的琉璃剑饰格外显眼。当她走出城墙内的阶梯,来到大圣堂前的广场时,从站在该处的僧侣间纷纷传出了赞叹。
「是圣女殿下呀!真是太美了!」
「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女神……」
「您是帕露凯诸神守护着我们的证明!」
几名枢机主教看到弗兰契丝嘉也全都凑上来发出赞美。
「好了,我们走吧!」
「嗯。」
弗兰契丝嘉微笑地点点头,接着环顾宽广的庭园寻找马尔麦提欧的身影。
此时这名准祭司已经来到弗兰契丝嘉的身后那条通往西区的弧形通道上,带着几名年轻的僧侣正往这里走来。弗兰契丝嘉停下脚步,对着马尔麦提欧行礼。视线接触的那一刻,对方也用眼神回礼。
(昨天我跟几位枢机主教个别碰了面,重新取得大家的支持。)
(结果一定会由马尔麦提欧出任新任的大主教。)
等到对方跟上,弗兰契丝嘉再次迈开脚步,和这名准祭司齐步往大圣堂方向走去。这时候,管风琴的声音忽然转调。
她记得这首曲子,是阿丝特蕾雅颂第六号。是那时候最初演奏的一首曲子。
(我们夺回大教堂的那场战役就是从这首歌开始的。)
这首歌中充斥着血腥味、铁锈味、还有烟硝味的记忆;飘扬的银母鸡之旗、四处逃窜的圣王国士兵……还有无止尽的杀戮。那时候,克里斯就在正门广场上——






弗兰契丝嘉忽然在一股污浊的不适感及后颈部感受到的错觉中猛然回头。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而且,不只她,周围的僧侣也全都停下脚步,在不安的神情中四下张望着。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看我,在碰我……我被捉住了。)
「有人……听见什么声音吗?」
「脚底下的触感很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爬行……是蛇吗?」
不知道是哪个主教或什么人这么说,让弗兰契丝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脚底。接着,她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脚底下的草坪枯萎,变成了暗红色,而且到处都开了洞——
「这、这是……灾难呀……」
「是什么征兆吗?」
像是感觉到一股电流流经全身般,弗兰契丝嘉忽然发现——
(是那些一直在监视我的人!)
(他们埋伏在这里等我!对我吐唾憎恶……)
「快往大教堂去!快点!大家快躲进去!」
众枢机主教大声嚷嚷着,这时候大家的脚底下已经开始冒出血水,并逐渐向外扩散。漆黑冒着血泡的土壤中,一只只抓着长矛、长剑、还有烧焦的紫色旌旗的手接连探了出来,吓得在场的神职者全都忍不住惊声尖叫,尖叫声摇撼着地上一滩又一滩的血泊。
「大家快躲到大圣堂去!」
弗兰契丝嘉扬起嗓音对大家大声呼叫着,而她脑中的记忆也在此刻不断地翻搅。
(这是当时克里斯打开地狱之门的地方!)
(原来地狱之门没有关上,还开着呀!)
(这些家伙!这些家伙——)
「——呜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弗兰契丝嘉啊啊啊啊啊——」
咆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飞溅的血沫之中,数以百计——不对,也许早已上千——铠甲上沾染了泥沙的亡魂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这、这是……」 「呜哇!呜哇啊啊啊!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是、这些人是——」「是圣王国的士兵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
被死者包围的僧侣发出凄厉的哀嚎,但这些声音却被口中冒出血泡的战士亡魂咆哮声给掩没。大家都被包围住了。这片广阔的庭园早已被滚烫的血海淹没,上面站满了铠甲和手中的剑沾着红黑色黏液的战士亡魂。这些亡魂脸上的腐肉全剥落了,眼窝中弥漫着凝浊的光芒,头颅像是在搜索着什么东西似地甩着血滴左右转动。
在场的僧侣全都吓得整张脸失去血色,在肩膀和紧紧交扣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中拼了命地祈祷着。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祈祷声终于忍不住化为哀嚎,而这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死者仿佛感觉到了活人的体温,一个个高举手中生锈的武器,咬合着黏着腐肉的上下排牙齿。
「住、住手!住手呀!」
「这是幻觉!是幻觉!全部都是幻觉!」
「你、你你们安息吧!快安息呀!」
忽然一个人抓住了弗兰契丝嘉的肩膀。她回过头看,是马尔麦提欧。这名准祭司的身后已经有成群的亡魂拖着脚步朝他们逼近。
「快逃吧,逃往南侧的庭园!」
在马尔麦提欧的劝告声中,弗兰契丝嘉的视线却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后方。
(这些亡魂不是只有圣王国的士兵!)
其中还有拖着折断了的银母鸡之旗的战士亡魂,还有没有穿铠甲的市民百姓;这些人身子全都烧得焦黑,掉了头或手。其中甚至有女子的亡魂,手里怀抱着烧成黑炭的婴孩尸体。除此之外——
「啊、啊啊……」
此时弗兰契丝嘉的呼吸中已经全部都是血腥味。
这群亡魂之中站着一个肥胖的巨型身躯,这名死者身上穿着一套金色的礼服。他的腹部开肠破肚,浑身是血,头顶还戴着一只纯白的三重冠。
(大主教座下……)
「快点逃呀!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不顾马尔麦提欧在他的耳边大叫,迳自甩开了他的手,同时对着眼前的亡魂高声呐喊着:
「我在这里!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在这里!迷失的亡魂呀!你们听好!你们的敌人就在这里!」
忽然间,血海上泛出了一道道激荡的波纹。死者们纷纷回头,身上掉落的腐肉打在满地的血泊之中。马尔麦提欧忍不住用力地抓起了弗兰契丝嘉的手,奋力地跑了出去。
「准祭司座下!您放开我!由我来当这些死者的诱饵!」
「现在我们没有这种余裕了!」
马尔麦提欧说得对,那些死者就好像夹带着血水和腐肉的土石流一样,席卷了大圣堂前庭庭园中的石砖地板、草坪,还有逃跑不及而倒地的僧侣。他们逃向通往南侧庭园的弧形通道时,只剩骨头的手和沾满鲜血的长枪阵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去路。接着,他们四处找空隙逃窜,当发现不妙时,已经被逼到了城墙边。弗兰契丝嘉那身薄裳因沾满了鲜血而变得沉重,马尔麦提欧也被一名死者抓住了脚踝而差点跌倒,弗兰契丝嘉赶忙用肩膀撑起了他的身子。这时候,另一头一名断了脚的死者逼上来抓住弗兰契丝嘉的上臂和衣领,腐烂的臭气呛鼻而来。
「圣女殿下!」
「快把门打开!快点!不然圣女殿下没地方逃了!」
弗兰契丝嘉甩开死者的手,看了看自己的背后,发现她和马尔麦提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正门前了。门上交杂着陈旧的血渍和新染上的鲜血。
(不行!门后面有成群的百姓聚集着!)
就在她正打算大叫不要开门的时候,一只湿冷的手已经伸出来以强韧的力道掐住她的咽喉。她回过头,随即看到一颗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的头颅。
「呜呜呜呜呀啊啊啊弗兰契丝嘉啊啊啊啊啊!」
那是充满愤恨的怒吼。这一刻,弗兰契丝嘉的意识差点要和身体分离。现实和幻境的界限即将破灭。
(不行!我不能晕过去!我不能别开眼睛!)
弗兰契丝嘉用力地咬紧自己的下唇。
(我就是踩在这些人的尸体上一路走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这就是我该面对的报应!)
(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憎恨、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异象——)
这时候,大地忽然出现大幅晃动,血花四溅。同时,紧紧掐住弗兰契丝嘉咽喉的力道也随之消失。一股更强大的力道从头顶落了下来,压在那名死者身上,接着落在她的面前——这是她勉强可以理解的情况。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影从地上站起来,遮住了弗兰契丝嘉的视线,遮住她眼前那些死者的身影。这人的手中拔出了长剑,弗兰契丝嘉瞪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吉尔!」
(他、他是从城墙上直接跳下来的吗?)
「弗兰殿下,准祭司座下就麻烦您照顾了。」
没等弗兰契丝嘉回话,吉伯特手中的长剑便卷起了一阵血雨。吉伯特黑色的背影每每在差点被成群压上来的亡魂吞没那一刻会将它们化成尸块弹开,然后带着些许痛苦的模样再回到弗兰契丝嘉的面前。那些死者触碰到的地方下一刻就会腐败、坏死,然后剥落。尽管吉伯特一剑也没有挨到,但那双手臂却已出现焦黑的痕迹,肩甲也因生锈而剥落,跌入了地上的血泊之中。弗兰契丝嘉这才察觉,自己颈子上的皮肤也被溶开,渗出了斑斑鲜血;马尔麦提欧也一样,他的右脚踝以下已经沉入血海之中,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已经很明显地感觉到脚站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阵阵冒着血泡、骇人的嘶吼声从左右两侧压了上来。
(吉尔一个人撑不住的!)
(不行!只能把门打开了!)
弗兰契丝嘉的表情在剧痛中扭曲,但仍试着扭动颈子寻找打开城门的机关,但却看到一副令人感到绝望的景象——控制城门的机关,齿轮和炼带上沾满了鲜血,上面盖着一件件被撕碎的圣袍,前面站着成群的死者,专注地用嘴撕扯着眼前的食物。
(啊、啊啊……)

艾佐罗要塞城墙内外狂洒着箭雨,风中夹带着战士们的怒吼,席卷着整个战场。
「梯子队!上呀!」
宝拉坐在马上挥舞着指挥杖大叫着。勇猛果敢的札帕尼亚士兵们手持长梯,正朝着要塞城墙蜂拥而至。城墙上的箭窗中探出了圣王国军士兵拼命抵抗的表情;不只射箭,连剥下来的肩

甲、盾,甚至锅子和石块瓦片,能扔的东西全朝着来袭的敌军扔了出来。
宝拉观察着风向的变化,接着再次举起手中的指挥杖,「沙袋!攻击——」
一声令下,投石器轰出一袋又一袋的沙袋,好几袋越过城墙飞了进去。那是用来破坏敌人视觉用的沙袋,就算没有击中敌方士兵,也能发挥攻击效果。因此,当敌人固守一座要塞的时候,攻方判别风向投出沙袋会有很好的效果。此时箭窗那头的圣王国军士兵已经传出阵阵哀嚎。
「继续!大家上呀!」
宝拉接连大喊,联军第二波、第三波的梯子队立刻冲向城墙方向。这时候,终于有人杀进去了。众人看见扬起一阵盛赞的高呼。
宝拉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望向要塞巨大的轮廓延伸处,沙尘飘扬的西侧方向。飘扬的银色旗帜此时正朝着地平线那头逐渐远去,那是联军总攻击部队的先锋·银卵骑士团。他们对着这座艾佐罗要塞放了箭,打过招呼之后,随即朝着圣卡立昂城邻近处的另一座要塞转进。而宝拉的工作就是要尽早攻下这座要塞,以免银卵骑士团遭到来自后方的追击。
(我们得以这里作为据点,重新组织队形。)
宝拉抬头望向要塞顶端的了望台。圣王国接下来很有可能从南北两侧包夹过来,而银卵骑士团大概不要多久就会抵达柯勒夏农要塞了。在银卵骑士团发动攻击的时候,联军这支攻下艾佐罗要塞的中坚部队要负责搬出破城槌,送交银卵骑士团,同时还得为了防卫对方来自南北两侧夹击银卵骑士团的攻势而展开防卫队形。
这是必须以闪电般的攻势同时攻打敌方两座要塞的危险战术。
(这个作战计划有机会成功!现在这座艾佐罗要塞已经快打下来了!)
「千人队长!拜托你尽快准备破城槌!」
她对着身旁一名同样骑在马上的札帕尼亚骑士下达指示。
「是,可是……后防部队还没抵达呀!」
宝拉回头望向东侧忍不住咬牙。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的军队动作实在太慢了,慢得像是完全没有继续移动似的。
(为什么?后防部队应该没有跟敌人接触呀……)
「为什么札帕尼亚军没有自己带破城槌来呢?」
其实宝拉知道现在责怪札帕尼亚军的将士一点用也没有,但她就是忍不住抱怨。
「我们攻打要塞用不到破城槌呀,怎么会要我们来扛呢?」
「对呀!还不都是后防部队动作太慢!他们都要悠哉地搭起营火来了,不让他们做点事怎么行!」
札帕尼亚的战士们此时也表示出不满。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现在大家可是处在攸关生死的战场上,却还为了省事而将任务推托到对方身上,这已经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了,根本就令人傻眼。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觉得右手拿的东西太重,而把重量全往左脚上挂一样。
(……不行!我不能生气!现在生气一点用也没有……)
(说起来,没能统领整个军队,根本就是我的责任。)
(如果现在要从部队后方把破城槌送到圣卡立昂东门需要多久时间?半天吗?这样在太阳下山以前应该勉强可以送到……)
宝拉派出传令,催促后防部队尽快达成任务,接着自己再次转身面向艾佐罗要塞。
「我军成功压制敌方要塞的正面城墙了!部队要杀进去了!」
(这边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快把这座要塞打下来了。)
(顺利得……教人害怕。)
此时宝拉心里莫名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这座要塞太快被攻破了。这里不应该是兵力如此薄弱的据点。


这种不安的情绪在联军完全镇压了这座要塞,众人踏入要塞之后,才化成了具体的恐慌。
先进入要塞内部搜查的柯蒙多士兵慌忙地跑了出来。
「团、团长!您看这个!」
跟宝拉同行的柯蒙多军团长接过部下手中的一捆纸卷。他摊开纸卷,瞪大眼睛咽了一口气,接着将这捆纸卷扔过宝拉头顶,丢给了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三楼的指挥官室!」
问完,两名骑士在那名士兵带领之下飞快地跑了出去。
「啊!等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赶了上去。他们跑上石砖砌成的阶梯,穿过充满汽油和铁锈味的走廊,冲进门上还挂着圣王国军旗的房间。这间房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大窗,窗前一张大桌子上摊放着好几张纸。
「这是……怎么回事?」
札帕尼亚骑士团长双手撑在桌面上唉了一声。柯蒙多军团长看了这副景象一张脸顿时失去血色,脸上的胡须忍不住发出颤抖,但却呼不出声音。宝拉也赶到了桌前,看到桌上摊放的纸张,当下整个人愣住了。
这些纸上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而且是她熟悉的笔迹——
「这张也是!还有这张!上面写的不都是河川北岸要塞被打下来的时候,联军摆出的阵形吗!」
「人数、退路……连部队编组都是!」
「所有残存部队的重新整编方式都被对方看透了!」
「可恶!难怪对方都挑我方人员最少的要塞下手!」
(这绝对是卡拉老师的字没错!)
自从弗兰契丝嘉离开耶帕维拉之后,圣王国和公国联军双方展开了十多次的要塞攻防战。而这里留下来的书面资料上清楚地记载了公国联军的动向,还有圣王国军的反制之道,好比一张张死亡判决书。宝拉仿佛觉得自己的手脚缓缓落入冰冷的黑暗之中。她紧抱着弗兰契丝嘉留下来的作战计划书,忍不住摇头。
「……这是……这是圣王国军的扰敌政策……」
空洞的说话声中,两名军团长同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你们想想,这些仗都打完了,他们可以事后再写呀……他们一定是想藉此扰乱我方的军心……」
宝拉吐出了像是重病患者口中的呢喃,而她脱口说出的这些话并非事实,这点她可是比谁都清楚。那是卡拉的字迹。
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听了摇摇头,「代理指挥官卿,您就别再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
他伸手指向其中一张纸,彻底将宝拉打入了黑暗的深渊。
那张纸上写着联军采锥状阵形对圣卡立昂东门进行攻击的奇袭作战。这是宝拉目前正在指挥的作战计划。
「圣王国方面已经事先把艾佐罗要塞的驻军调往柯勒夏农要塞了……」
一名军团长两眼直视着桌上的作战计划书哀叹着说。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有办法这么轻易地打下这座要塞吗?那、那银卵骑士团在柯勒夏农要塞就会遇到比起预计多上数倍的敌军……)
(我军只派出银卵骑士团往柯勒夏农要塞进军的策略也被看穿了……)
「代理指挥官卿!你看这个!对方还写到要从南北两方派兵斩断我方的阵形呀!」
宝拉勉强撑住了差点要瘫软坐倒在地的身子,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作战计划书上。
那张纸上确实写着圣王国军将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公国联军,但目标并非先锋部队。
「代理指挥官殿下!」一名士兵砰一声猛推开房门冲了进来,「敌人攻过来了!后方的榭露齐尼亚军还有齐露玛尼亚军遭到圣王国军来自南北两方的夹击了!」
宝拉听了飞也似地冲出房门,赶忙跑上这座要塞的屋顶。她望向尘土飞扬的东方,整个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敌人这些部队是从哪里来的?」
「刚才我们根本连圣王国军部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呀!」
数刻钟前,我军部队才通过东方那片荒野,而此时那里竟飘扬着遍野的紫色军旗,一批部队将联军阵形拦腰斩断。忽然一片黑暗从四周涌来遮住了宝拉的视线。
(被摆了一道,整个作战计划都被对方看透了……)
内心涌出的绝望之中,宝拉终于理解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座要塞完全落在路裘斯的刻印之力的掌控范围之内。
(我们之前所以没发现圣王国的夹击部队,是因为我们没办法辨识出他们。而后防部队之所以停止前进,则是因为他们看得见敌军……)
敌人的攻击理应集中在银卵骑士团身上,但联军这样的预想完全在卡拉掌握之中。如果联军只有先锋部队遭到圣王国攻击,阵形从这里被切断,那么后方的主力部队便可以舍弃先锋部队撤离战场。但若是宝拉领军的中坚部队和后防部队被切断……
(那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的部队就会不战而退,逃回耶帕维拉。)
(而我指挥的中坚部队就会被孤立在这座艾佐罗要塞里……)
一阵强风夹带着尘沙吹来,撩起了宝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
「……卿!宝拉卿!」
此时的她脑中一片茫然,甚至连周围的呼唤声都听不见;一双无法聚焦的眼神望向声音源头——札帕尼亚骑士团长的方向。此时她这才发现对方正抓着她的肩膀猛力地摇撼着。她缓缓回头,看到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十几名身着铠甲的战士。这些都是札帕尼亚和柯蒙多的千人队长和百人队长,他们将宝拉团团团住。
「请您振作一点!快点下达指令呀!」
(喔,对呀……)
(我是联军的代理指挥官。)
宝拉在恍惚中确认着自己右手中的指挥杖和左手捧的作战计划书,耳边传来阶梯下方的士兵呼唤……
「圣王国军什么时候绕到我们身后的!」 「这下我们回不去了!」 「但这座要塞挤不下我军的中坚部队呀!」 「混蛋,你们安静点!」 「没用的家伙!」 「可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喂!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团长!团长人呢?」「队长人在哪里?请下命令呀!」「喂!你们开什么玩笑呀!快点呀!」
(不行了,这场仗已经输了……我至少得——)
她用左手将作战计划书抱到胸前。
「……我要赶往柯勒夏农要塞,一个人去。」
两名骑士团长听了宝拉的说法整张脸扭曲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肯定知道我是联军的代理指挥官。而我拿着这本作战计划书,多少能够吸引敌军。所以诸位抓准了机会就赶快撤退。」
「你、你在说什么呀!」对方揪起了宝拉的衣领,「那份作战计划书里面有写到这种时候要用你说的那个愚蠢的方法吗?联军一旦失去了指挥官,你要联军怎么办才好!」
宝拉无力地摇摇头,伸手将这名骑士团长推开。
「没有那种东西,一开始就没有——我们从头到尾就没有指挥官,也没有作战计划书。」
此时她的手一个不小心松开,那一份作战计划书便从手中滑落,摔在石砖地上。装订的扣环脱落,绳子松开,几十张纸片应声飘散。
聚集在屋顶上的队长看了这一幕同时瞪大了眼睛咽了一口气。
全部都是白纸。
在这些飘散在空中的,一张张如谎言般的白纸中,宝拉忍不住蹲到了地上。
「这就是弗兰殿下留下来唯一的作战计划——是白纸呀!」
她以一份白纸伪装成自己写好了一套针对这种情况而预先谋划的作战方式,既要骗过敌人,也要骗过联军的伙伴。而所有命令其实都是宝拉自己下达的。这就是弗兰契丝嘉留下来的,唯一的作战计划。
宝拉一直欺骗着大家,努力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
她必须从高处俯瞰着联合公国的七万大军,还要不时到各阵营里面呼喊着分派任务、粮食、营地;她拼了命地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一路撑了过来。
(但我已经不行了,我终究还是办不到。)
(弗兰殿下,对不起……)
(至少我不能让其他公国的部队死伤太多。)
(然后我要指挥银卵骑士团的战士,能逃的尽量逃跑……)
这时候,一名壮汉又揪起了宝拉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那双眼睛满溢着愤怒。
「你开什么玩笑呀!」是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你可是指挥官呀!你听好了!我们联军可从来不是听从这一叠纸张的指示行动的!」
「可是……可是……」
她想出声,但一道炙热的冲击却先一步朝她的右脸颊拍了过来。眼中闪出了无数星光,接着脸颊也传来了阵阵刺痛。她的鼻腔、口腔同时涌入了一股呛鼻的铁锈味,这让她知道自己被打了。
「你现在还说什么梦话呀!」柯蒙多军团长手掌红肿地发出怒骂:「因为你的命令我军已经死了几百人,杀了几千人了!而你现在却要我们逃走吗!」
宝拉紧咬着下唇,强忍着滚烫的泪水和烧灼着咽喉想哭的冲动。
「你、你们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我指挥?我、我只是一个医务兵呀……」
「你以为——」
宝拉领口上揪紧的手在这时候放开了。
「你以为我们这些高傲的骑士会让部队听命于一个除了哭什么也不会的医务兵吗!」
宝拉抬起头,摇晃的视线中看见好几个高大的人影包围着她,直瞪着她看。
这些人的眼中充斥着对她的爱护,还有对她的等待。
(他们……在等什么?)
「现在可是在打仗呀!」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从宝拉心里掏出了她所想到的答案。
「这可是宝拉卿,你所指挥的战役呀!你难道忘了吗?」
(我的战役……)
(我所谋划的,将大家推入死亡的……作战计划。)
此时她的左手已经不再握有任何东西。然而,右手却传来了冰冷的,确实的金属质触感。这般冷澈的温度顺着她的右手流入了她的意识之中。
(在此之前,我已经带领大家杀死了数百人、数千人。从今以后也是——用我手中这支比起树枝还来得轻巧的权杖。)
(还有,现在也要……)
远处传来震天的声响,同时吹起了夹带着沙尘的狂风。微微的地鸣之中,这应该是大批战马带来的景象。这是多么庞大的部队?
(对呀,为什么现在后防部队可以看见敌军了呢?)
因为路裘斯解除了刻印之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但是,为什么解除了呢?因为——
(因为他离开了。)
(他带着刻印之力往银卵骑士团的方向去了。)
宝拉闭起眼睛,等待泪珠被细细的睫毛分散而变得稀疏。她立起了双足踩在冷硬的石砖地板上,确认着脚下的实感。
(我这场仗还没打完。)
(我还不可以逃。)
宝拉深呼吸之后睁开了眼睛。





7 战败的凯歌


「箭用光了!可恶!」
「大家快往南侧城墙集中!不要再进攻城门了!」
一名百人队队长在狂乱的沙尘中扬起嘶哑的声音大叫。柯勒夏农要塞城墙上洒下的箭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却完全没有衰退的迹象。成群的圣王国军弓兵并排在城墙上的身影让城墙看来显得更加高耸坚实。
「可恶!为什么这么一座小型要塞会有这么多敌军!」
「他们竟然连投石机都搬出来了!这种欢迎的阵仗看了就教人想吐!」
银卵骑士团的士兵们带着咒骂声四处逃窜。要塞门上木制的大型器械在一声咆哮之中挥出了弹射器,对外洒下大量石块。靠近要塞城墙的一支队伍正面遭受这阵攻击,被打得溃不成军。
「对方光是弓兵就有我们的五倍之多呀!我们的战术被看穿了吗?」
「所以我们才有办法这么顺利地通过艾佐罗要塞呀!」
「现在可不是奉承他们的时候!大家快逃呀!」
溃败的攻势中,银卵骑士团的攻击小队全部撤退至一张张立在地上的大盾牌后方。此时一支支箭矢却又从要塞的反方向插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有两三个人不幸受伤倒地。
「敌方的援军攻过来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令人感到绝望的呢喃。河川方向出现了大批飞扬的尘土,而且愈来愈近。克里斯握紧手中的长剑站起身来,要是现在没把敌人援军的先锋挡下来,就算是银卵骑士团的士气也会受挫。
「喂!克里斯——啊!可恶!」
先锋队的队长看到克里斯冲出去,赶忙出声要叫住他,然而……
「可恶!来十个人跟着克里斯杀出去!」
河川方向杀过来的是手持弓箭的骑兵队。其中几名骑兵看到克里斯和银卵骑士团的先锋,当场愣了一下露出了惧色。而克里斯没放过对方这一瞬间的破绽,只身冲进骑兵群中,挥出长剑直攻马腹,连同骑士的小腿一同斩断,奋力向前杀了过去。
「这怎么回事!」 「不要怕!快踩扁他呀!」
圣王国军的骑士自克里斯的左右两侧大声咒骂,接着马镫和战马的后脚不知道擦过克里斯的身体多少次,但在他还是佣兵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如一阵狂风般单独杀进敌军骑兵队里的行径,早就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该、该死的《噬星之兽》!」 「可、可恶!大家上!包围他!杀掉他——」
这个好久没有听到的名字随着对方内心的愤恨吼了出来。克里斯握着长剑,手里传回了撕碎敌人骨肉的快感。
几乎要撕裂意识的敌人怒号、战马蹄声、剑刃激荡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在下一刻忽然全部消失,克里斯这才察觉,他刚才好像隐约听到敌方撤退的命令。现在耳边只剩下自己慌乱的喘息。他恍然抬头,将视线从摔倒在地的战马还有敌军骑兵向上拉到河川那头,看到了大批紫色的军旗飘扬。
「看来那是北方要塞派来的援军了。」
其中一名先锋队的士兵下颚流着鲜血朝着克里斯走过来唤了一声。
「看来现在根本不能继续攻打柯勒夏农要塞了。」
「我们得撤回要塞南方,重新整队才行。」
「要是我方的援军没有从艾佐罗要塞那边出来怎么办?」
「少啰唆!谁教你现在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克里斯的四肢肌肉已经充斥着疲惫时的酸痛感,他在勉强挤出的杀气中将这种感觉从意识中驱散。敌人的援军究竟有几千人?我还要杀掉多少人才够?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同僚的呼唤。
「喂,克里斯,是时候了。」
是银卵骑士团的先锋队长,这张满是胡须的脸上流着血的新伤比起旧伤更多。他用大拇指拨开眼睑上的血接着说:
「该是你进行单独作战的时候了。」
克里斯听了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单独作战——这项作战计划因为充满太多的不确定性,几乎是一种搏命式的豪赌。内容是由克里斯一个人前往圣卡立昂。宝拉再三叮嘱,这必须是最后的手段。
「你到底在磨菇什么!快走呀!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可是……」
克里斯环顾着架了粗糙盾牌和货柜的银卵骑士团同僚,若是他现在离开了,和他们一起面对敌方援军的战力就又少一个人了。
「看什么看呀!少你一个人不会怎么样的啦!」
队长猛力地一脚踹在克里斯的屁股上。
「宝拉把执行这个作战计划的判断工作交到我身上,我的命令就是宝拉的命令!换句话说,是团长的命令!——你快去就是了!」
克里斯咽了一口气,接着朝着战马的方向跑去。
「快掩护克里斯!我们往要塞南方移动!」
当众人往柯勒夏农要塞南方飞奔出去的时候,又有成群的箭矢如暴雨般洒下。克里斯听见为了掩护他离开而进行诱敌行动的先锋军士在背后传出阵阵哀嚎。接着一箭射中了克里斯的大腿,另一箭又飞过来射中了他的侧腹。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但他仍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不让自己落马。
(只要没射到马就好。)
(拜托让我撑到圣卡立昂!)
克里斯强忍着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踢腿猛拍了一下马腹。

圣卡立昂城东门外曾经有着五天一次的热闹市集。当时正在建设直通耶帕维拉的连外道路,除了修筑渠道,也在这里练兵,甚至计划要将耶帕维拉纳入梅德齐亚,扩建成一座更大的都会。
然而,在梅德齐亚遭到圣王国军占领后,东门内外化成了战场。在军靴、马蹄、车轮践踏之下,这里只剩被战争蹂躏之后的荒地,而且情况日益严重。城堡外侧住宅区街道上铺设的石砖,在距离东门数百步的距离内被捣毁得面目全非。看着看着,眼前这般荒凉的景象甚至会延伸到观者的心里,将人的心绪变成一片荒漠。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到圣卡立昂的另一端了,路裘斯站在城堡东侧高耸的城墙上,远眺着城镇外。他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上弥漫一层薄薄尘沙的方向,从中寻找着期待中的身影。
「银卵骑士团现在已经完全被孤立了,而他们是打不下柯勒夏农要塞的。」
「只要柯勒夏农要塞的驻守部队和北方要塞派出的援军联手夹击,应该可以彻底歼灭这支部队。」
站在路裘斯左右的参谋带着愉悦的语气接连说道。
「沙尘很厚,什么也看不见呀!」路裘斯蹙起眉头哼了一声。
「请殿下耐心等候,再过不久,负责夹击榭露齐尼亚军和齐露玛尼亚军的部队就会传回战报了。他们现在应该只是在河川北方稍微耽搁了一下。』
「这一仗真是轻松呀!联军果然是群乌合之众。」
「我真想亲眼看看联军的人看到那些作战计划书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在场的圣王国军骑士说着说着,全都发出了卑劣的笑声。
「不过就算能打赢了这场仗,却没办法蹂躏他们,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快。」
路裘斯看着满布尘沙的地平线方向,迳自嘟哝了一句。
负责联军后防的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支部队大概早早就撤回耶帕维拉,圣王国军没有追击的兵力;虽然他们控制住了占领艾佐罗的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联军两支部队,但不可能歼灭他们。
「毕竟联军实力再弱也有七万大军,若是由我方主动出击,整个过程中都必须倚靠路裘斯殿下的刻印之力,要歼灭他们实在有些勉强。」
「哼,那我就杀掉银卵骑士团的所有成员,把他们挂在城墙上泄愤。」
「禀报殿下,扫荡部队已经在待命了。」
路裘斯听了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刻印,刻印此时正放出了热能。
「不过殿下,那家伙真的会一个人杀过来吗?」
「银卵骑士团已经没有退路了,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加上自己的援军没有赶到,所以那家伙一定会来的。」
说完,路裘斯便转身向通往城墙下方的阶梯走去。
路裘斯率领的扫荡部队一共有两千兵力,在来到圣卡立昂和柯勒夏农要塞的中间位置时,行军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路裘斯骑在马上回顾,看着这支脚下的马镫和头顶的长枪全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精悍骑兵队。队伍中紫色的旌旗在逆光下飘扬,磨得晶亮的铠甲也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但路裘斯为什么在这时候下令部队停下来呢?为什么不下达歼灭银卵骑士团的突击令?因为路裘斯要让士兵们以为这么做是要激发他们的斗志。
「你们听好,《噬星之兽》是我的猎物。我会让银卵骑士团的人全都看不见你们,但直到《噬星之兽》死在我的手上之前,你们全部不准靠近。」
「可是殿下,这样您会有危险呀!」
面对这名队长的发言,路裘斯瞪了他一眼要他闭嘴。
刻印之力一旦启动,任何人都无法辨识路裘斯的存在,这么一来他会有什么危险呢?果然一介凡夫是无法理解神灵之力究竟有多么强大……路裘斯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讥笑。
至于路裘斯为什么要选在要塞和圣卡立昂这个中间点上埋伏野兽之子呢,那是为了防范野兽之子打开地狱之门。
(这家伙搞不好打算豁出去而在圣卡立昂让自己跟野兽同化。)
(不过,他绝对想不到我会埋伏在这里。)
路裘斯之所以要他所率领的扫荡部队不要靠近也是同样的原因,因为冥王之力还有太多他不清楚的部分。至少他是受到神灵祝福的人,换作一般士兵,若是处在冥王之力的势力范围内,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没人知道。所以路裘斯才要这支部队在克里斯丧命以前不得靠近。
此时,扬起的沙尘中浮现一道黑影,路裘斯看了忍不住涌出一股笑意。
(来了,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路裘斯可以听见克里斯的马蹄声,渐渐地,甚至连马上的人影也看得见了。野兽之子一头黑发在尘沙中飘扬着,他遍体鳞伤,手脚上挨了好几枝箭矢。不只是马上的骑士,就连野兽跨下的战马腹部也中了箭,折弯的箭尾再甩一甩很可能就会脱落了。
奔跑中的战马脚步一个不稳倒地了,同时将骑士摔出了马背。
(真可怜。不过要吞噬我们命运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个小鬼头?)
(不对——)
(是我要吃掉他的命运。)
路裘斯从自己的马上跃下,拔出长剑,朝着趴在地上爬行的少年缓步走去。
克里斯拄着已经出鞘的长剑撑起身子。他的眼神空洞,不顾两千骑兵还有他想杀的敌人就在眼前,那双眼睛只是在疲惫中游移,然后望向远处的圣卡立昂城。
路裘斯放声大笑,但克里斯却仍拖着脚步毫无戒心地缓缓向他靠近。在催眠之神索姆奴斯压倒性的力量之前,他的辨识能力就好比遭到强酸腐蚀一般,缺了一角。
「你真是太可怜了。」路裘斯站在克里斯的剑锋可以触及的范围内说:「不过你的命就是如此呀!你浑身沾满鲜血,遍体鳞伤趴在地上挣扎着向前爬行,朝着到不了的城堡移动,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地一个人……」
他逆向握起自己的剑向上高举。
「——死在这里吧!」
向下挥动的剑刃刺穿了眼前的血肉之躯。

剑刃挑起了一块块的血肉,大肆污染着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正门内侧区域。
「圣女殿下!快救圣女殿下呀!」
「不行!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啊、啊啊!帕露凯诸神呀!请将眼前这些骇人的幻影驱除!乞求你们——」
耳边传来远处僧兵们近乎哀嚎的祈愿,弗兰契丝嘉靠在沾满了鲜血的城门上,手中挥舞着扯下炼条上的琉璃短剑,驱走死者们一双双逼近的手。
「准祭司座下!您可以跑到控制城门的机关那边吗!准祭司座下!」
她对着屈膝蹲在一旁的马尔麦提欧唤了一声。然而,当她低头一瞥,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愣住了。马尔麦提欧两脚膝盖以下已经泡在血泊之中,他抓着城门边的门轴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他的脚……被吃掉了?)
弗兰契丝嘉抬头,粗鲁地甩开脸上沾着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看见眼前壮硕的黑色背影。此时吉伯特的右臂已经失去力量垂在身边,却仍奋力地举起左手中的长剑,刮起一阵旋风将围上来的死者——铠甲上满是鲜血的圣王国士兵、圣袍上沾满了泥沙的僧侣,以及手持着银卵骑士团盾牌的骷髅一同砍断,踢到一边。
人圣堂前的广场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红黑色的血泊之中。
(地狱之门完全打开了!)
(我、我身上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的愤恨吗?)
弗兰契丝嘉膝盖在颤抖……不行!我不能倒下!我不能被恐惧吞没!她拼了命地说服自己,但成群的亡灵也同样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弗兰殿下!」吉伯特背对着自己的主子大叫:「我要一口气杀开一条通道!请您沿着城墙往南圣堂方向逃走!」
在弗兰契丝嘉答话之前,吉伯特已经先一步冲进左侧朝他们逼进的成群骑士亡魂之中。她抱起了马尔麦提欧轻飘飘的身子,擦过一旁的门柱飞快跑了出去。然而,此时视线角落,那高大的黑色背影在摇晃中连同剑身上的光芒一同被腐肉筑起的高墙吞没。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停下脚步而回头,「吉尔!吉尔——」
脚底下污秽的血池高涨,涌出了新的白骨和肉块,组成一副又一副的身躯,将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彻底地隔开,再也看不见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弗兰契丝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惨叫。
(吉尔!吉尔!不要!不要!这不是真的!吉尔——)
那一身黑影此时已经再也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弗兰契丝嘉朝着他最后留下的背影方向准备飞奔出去,腰上却传来一股力道将她勒住。
「圣女殿下!不可以!」
「你放开我!」
弗兰契丝嘉疯了似地意图甩开马尔麦提欧的手,但却在最后一刻想起这名年老准祭司已经无法行走。
「圣女殿下!圣女殿下!」
他的两眼淌出了鲜血,双手紧紧攀附在弗兰契丝嘉的腰上往上爬。
「您听得见吗?快用您手中的匕首刺穿在下的心脏!」
「你——你说什么?」
弗兰契丝嘉紧握着琉璃短剑的左手忍不住发出颤抖。
「快点!现在需要有人流血!而且那些血必须是从您亲手划开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准、准祭司座下,您、您说什么……」
「——快点!」
马尔麦提欧大叫的同时口中喷出血沫,同时伸手紧紧握住了弗兰契丝嘉的左手手腕。她呆住了。耳边马尔麦提欧的声音犹如滚烫的热油般灌入她的耳中。
「您必须手刃活生生的生命!您必须憎恨自己——」
(我得憎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您必须害怕战争!」
「您必须渴求鲜血!」
「您必须为死亡感到畏惧!」
(不对!这不是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的声音!)
(这只手——这只握着琉璃短剑的手也不是我的手了!)
迎光闪耀的琉璃短剑被一股力量高高地举到了弗兰契丝嘉的头顶;马尔麦提欧的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神情。接着,弗兰契丝嘉的左手笔直朝着马尔麦提欧那件圣袍的胸口挥了下去。在一阵阵祈祷声包围之下,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匕首刺穿骨肉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大量的鲜血飞溅,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胸口、还有她的脸庞。
「啊、啊、啊啊……」
颤抖的声音同时来自于弗兰契丝嘉的口中,还有心脏被匕首贯穿的马尔麦提欧。两人的声音同样带着恍惚的音质。
(我杀了人了……)
(是我亲手……)
马尔麦提欧在颤抖中举起了满是皱纹的手,触碰着弗兰契丝嘉的颈子、下颚、脸颊,然后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
(他找到了——他找到将天堂神灵和地上的人之间相互联系的方法了!)
那只干瘦的手指在弗兰契丝嘉的额头用血描绘出一副图腾。弗兰契丝嘉的脑中顿时响起了战锣、狂嚎、号角与熊熊火炬燃烧的声音,还有数十万军人的祈祷……陈旧的血渍上覆盖着新鲜的血液,在弗兰契丝嘉的额头上放出了青光。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失去意识的尸体松开力道,从她的身上滑落,沉入了血海之中。
「所有的战场亡魂听我的号令——」
弗兰契丝嘉的呼唤摇撼着眼前的血池,数千名的亡魂在呼唤声中抬头,以其凹陷的眼窝仰望天空。从她口中吐出早已亡轶的古老语言——那是翱翔在战场上空狩猎亡魂的残虐女神的真实名讳。

路裘斯凝视着手中紧握的长剑尖端。
(为什么……)
耳中的悸动化成了疼痛传遍全身。
因为在他眼中,克里斯正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剑身。
野兽的手中渗出鲜血,顺势滑落;但路裘斯劈下剑刃却偏离了他的胸口,悬在半空中发出了轻颤。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得见我——不对,问题不只是这样……)
一阵狂乱的困惑盘踞着路裘斯的意识,甚至混淆了他对天地的认识。
(这家伙……为什么?)
(他用两手握着自己的剑拄在地上,却又用另一双手抓住了我的剑?)
心里的疑惑在阵阵血潮的脉动中逐渐化成恐惧。路裘斯觉得不太对劲,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有什么事情……我没有注意到?)
「是路裘斯呀?」
克里斯问。这声质问让路裘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见我?)
然而,眼前野兽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没有聚焦在路裘斯身上,仍游移着找不到焦点。
(他没看见我,但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殿下!」身后传来众骑士的呼唤。他们察觉到情况不对了。
「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路裘斯全身僵直大叫一声,他判断野兽之子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而下一刻,若是对方的手能够自由活动,很可能就会施放烙印之力,打开地狱之门。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家伙看得见我!」
「那力量不是只有你有……」克里斯带着痛苦的表情说:「——不是只有你有。」
「你……你说……什么?」
被对方抓住的剑完全无法动弹。
「你的力量原本就是野兽的力量,而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这个力量的碎片。」
「什么——你、你在说什么!」
克里斯黑色的双眸忽然变得恍惚,意识飘向遥远的过去,「七年……我跟母亲在一起的七年间,我从没有发现,但是为了守护母亲,为了永远跟母亲在一起,我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了这股力量。」
(这、这家伙在说什么?)
(他拥有这股力量?他生来就拥有这股力量?)
(对,我的刻印之力确实是从冥王欧克斯身上抢夺来的,但这跟那个——跟他说的……)
「我一直都躲在仓库里,而村人也一直知道我躲在仓库那儿。不过,他们从没有找到我。因为,我用跟你一样的力量,侵蚀了他们的辨识能力,连我自己的也是。所以没有人可以辨别出我跟母亲谁是谁。」
(侵蚀他人的辨识能力……侵蚀别人的知觉?)
「路裘斯,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瞬间,一股恐慌化成了力量促使路裘斯得以驱动僵直的身子,他猛力抽回手中的剑向后跳开。心脏的跳动宛如敲响的钲钹在他的脑中回荡。
(他不是一个人!)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这人就在他的身边!)
(我无法辨识出这个人的存在!我的辨识能力被侵蚀掉了——)
路裘斯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跃,他伸手抠向自己的额头。几乎痊愈的伤口传来了痛觉,一直遮盖着他视线上方的刻印之光消失,被解开的索姆奴斯神的刻印之力瞬间烟消云散。
尘沙随风拍打在路裘斯的脸颊和脖子上,同时侧向掀起了他那件紫色的斗篷。
眼前站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年拄着剑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而在少年身边,一名红发少女身上羽翼般的衣袖也沾染着鲜血。
两双黑色的眼眸带着坚毅的光芒紧紧扣住路裘斯。
他笑了。
克里斯蹙起了眉头,而米娜娃则用被剑划伤的两手手掌环抱着自己的双臂。
(真是了不起的计谋。)
(米娜娃陛下没带着自己的剑,让我完全感觉不出周围的异样感。)
(他们用这种方式将我逼出战场。)
一股令人作呕的喜悦随着汹涌的血潮同时窜遍路裘斯的全身。
(不过,赢的人还是我。)
「……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他喊出了少年的名字——不是野兽之子的,而是被选为王绅的,托宣女王的夫婿的名字。
「你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
克里斯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摆出架势。
「对,你们的计谋很出色。不过——为什么你没让米娜娃陛下拿剑呢?」
这句话让克里斯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如果这么做,那么刚刚你们就已经赢了。因为米娜娃陛下只要拿剑刺穿我的首级你们就赢了,但为什么你们没有这么做?」
路裘斯说话时的声音中带着晦暗而激昂的冲动。
「因为你跟我一样,想要亲手杀了对方,夺走对方的力量。」
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索姆奴斯的刻印再次放出青光。
「——你这股兽欲会要了你的命!」
路裘斯的左手手背贴到额上的瞬间,催眠之神的力量再次施展开来,强力地摇撼着天地。克里斯的目光失焦,路裘斯跨出脚步侧向移动,而米娜娃则随着他的动作转身。克里斯茫然地站在米娜娃的身后。








(就算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又怎样!我会再次侵蚀你的辨识能力,然后——)
路裘斯举起手中的长剑,狠狠蹬了一下地面——朝米娜娃冲了过去。
(你可以躲开!很轻松地躲开!但这么一来,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就得死!)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们两个人都要一起在这里——)
一双白色的羽翼展开。米娜娃张开了双手,好比要用身体挡住路裘斯的剑一般。瞬间,一股疑惑宛如火山熔岩般滚烫地烧灼着他的心绪。
(这——这家伙在干什么!既不躲,也不闪,不挡开我的剑!为什么!为什么——)
但这样的疑惑没有任何人给出答案,而是被额头上一股炽烈的冲击,连同刻印一同斩断。
路裘斯的鲜血和脑浆喷洒在米娜娃的脸上。他手中的剑仅仅戳破了米娜娃那身白衣胸前的一小块布料,而一把宛如冰柱般的长剑却从米娜娃耳边伸出来,笔直贯穿了他的头颅。
「……我可是托宣女王呀!」米娜娃喃喃地开口:「我早已经预见了你今天会在这里杀死我了,只是克里斯吃掉了这个死兆。」
他们活下来了,以这样的方式,而米娜娃的这些话没有传到任何人耳中。路裘斯的尸首从刺穿他头颅的剑身上滑落而摔在地上,被卷起的尘沙吞没,飘散在风中。

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笼罩在一股凄凉的静默空气中。
暗红色的污泥、白骨、腐肉被大地吞了回去,原本掩盖住所有草坪、石砖走道的血泊在蒸腾的泡沫中蒸发,刺鼻的腐臭味也消失了。但整个大圣堂前的广场却仍沉浸在一阵连空气也变得僵硬的静默气息之中。许多手脚被吃掉,被溶掉了的神职者瘫倒在庭园各处;尽管有人吐了一地的血早已丧命,但活着的人不只没有声音,没有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所有人在沉默中静视着站在城门前方的弗兰契丝嘉——看着她前额闪耀着青光的刻印。
「……战争女神……蓓萝娜。」
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呢喃。
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前一刻弗兰契丝嘉口中呼出的,一般人甚至不可能发声的,女神名讳。
脚下一波波在涟漪中沸腾的血海。死者的躯体、生锈的长矛、还有残破的紫色旌旗缓缓沉入血海之中;天上传来响彻脑海的战争之声……弗兰契丝嘉几乎崩溃。她的双脚失去力气差点跪到地上。其实她想就这么倒下去,就这么回归大地与尘土,等待夜晚来临。然而,此时她看到自己的两手手背,手背上还焕放着刻印的青光。
阵阵脚步声拖过草坪朝她走了过来。她抬头,看见那熟悉的铁灰色头发,还有那向来不带任何表情的灰色双眸。是吉伯特。他左手中的剑,剑身已自中段生锈断裂;右手肩膀上缺了一块肉瘫痪地垂在身边;右腿的皮肤被烧溶,皮下组织外露……但他仍继续朝着弗兰契丝嘉走来,扔下剑,蹲下来用左手捧起了一副身躯。
是马尔麦提欧的尸体。他干巴巴的脸庞、圣袍全都沾满了凝结的血块。
(是……是我杀了他。)
弗兰契丝嘉看着尸体胸前插着的琉璃短剑,再次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从吉伯特手中接过了尸体,这副身体似乎根本不是人的身躯。
(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非死不可?)
她仿佛看到马尔麦提欧身上的伤口中流出了他的体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然而,她仍向前迈开了脚步,抱着尸体,穿过吉伯特的面前往中央大圣堂的入口走去。
聚集在庭园中的枢机主教和主教们全都将疑惑的眼光投射在弗兰契丝嘉的身上。她停下脚步,环顾整座庭园,喃喃开口:
「……准备举行枢密会议吧!帕露凯诸神希望这场选举在今天,这个时候举行。」
这句话让在场的高位神职者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但弗兰契丝嘉再次迈开脚步。随后有一个人跟了上去;接着一个、又一个……众人齐步前行的同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大病时回光返照一般充满了生气。
站在大圣堂入口两侧的僧侣被弗兰契丝嘉慑人的气势吓得赶紧帮她开门,其后重叠的脚步声跟着她走了进去。弗兰契丝嘉额上的刻印此时仍泛着微微的高温。身穿白色、黄色礼服的高位神职者在此时赶过了她的脚步,没等人门合上,这些人的口中已同时高喊着:
「——弗兰契丝嘉!」
「弗兰契丝嘉!」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一阵恶寒之中,在场的枢机主教、主教,超过百对的目光全带着慷慨激昂的热忱紧紧扣在弗兰契丝嘉身上。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弗兰契丝嘉无心地聆听着众人齐声高唱着她的名字,同时心里痛切地涌出这样的感想:
(这是……这是我头一次吃了败仗。)
胜者的尸首在她的怀里已经成了沉重的冰块。
(准祭司座下,您要我除了既有的重担之外,还要再背负起神灵的意志,是吗?)
如果说神灵的存在不是为了世间的人们,而是反过来,世间人们才是为了成就神灵而存在的,那这毫无疑问就是信仰的胜利。
(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不会忘记这样的屈辱。)
弗兰契丝嘉迈开脚步,朝着大圣堂内侧深处的祭坛走去,将呼喊着她的名字的声声祝福抛诸脑后。
(我败给了天堂诸神。这个屈辱,我这辈子绝不会忘记。)
(就这么办吧——此时此刻的我,就背负着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折磨,当作救赎。但有一天—)
(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部踩在脚下!)
身后,大门合上的声音响起,宛若断头台上落下的刀刃,冰冷、坚硬、绝然。

「路裘斯殿下他——』
留守圣卡立昂的守城副将军听闻主将阵亡的死讯整个人愣住了。
数刻钟以前,这批驻军的指挥官才带着两千名扫荡部队发兵前往柯勒夏农要塞。这名指挥官身上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应该能够达成十足的战果,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办到的——不对,现在不是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你这家伙怎么就夹着尾巴逃回来!」
扫荡部队的年轻骑士旋即挨了一阵怒骂。
「因为银卵骑士团的部队已朝着圣卡立昂攻过来了!」
「银卵骑士团?那不过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你们——」
「副将军殿下!」
传令兵忽然冲进了军议室,让副将军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是银卵骑士团!他们杀到东门来了!」
这个报告让副将军气得哼了一声,大步走向军议室的大门,大骂地作出指示:「派出弓箭队!还有,把原本驻守在北方要塞的部队叫回来,再从南门派出四支大队包围歼灭他们!不过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他们在要塞攻防战中已经兵疲马困,不要一刻钟的时间——」他跑上阶梯,来到城墙顶端,当他看到城墙外头时整个人愣住了。
东城门外确实如士兵们报告的,都是银母鸡的旗帜。但人数不只千人,这群大军足以围绕着圣卡立昂筑起两道、三道人墙;数万大军淹没了整片荒野,而且到处都飘着银母鸡旗帜。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
副将军趴到城墙边上,直愣愣地远眺着眼下的数万大军。这不全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士兵;其中混杂着札帕尼亚军、柯蒙多军、榭露齐尼亚军、齐露玛尼亚军等等,这几支联军部队全都高举着银卵骑士团的旗帜,口中扬起阵阵咆哮,轰然摇撼着东门的城墙顶端。
「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敌军,之前都没有发现,没有跟我报告!」
「属、属下也不清楚!他们是忽然出现——」
参谋铁青着脸答话。
「什么叫忽然出现!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恶!不准把南门打开!不然他们全都要杀进来了——快把城里的士兵全部集中到中庭去!把弓兵叫到城墙上来!用火箭!瞄准对方的指挥系统!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打乱他们的步调就对了!」
副将军狂吼似地下达了命令又转身贴到城墙边上。
(公国联军不是早被我军撕裂了吗?榭露齐尼亚军跟齐露玛尼亚不是早就逃回耶帕维拉了吗?)
(到底是谁把他们统整起来的?那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不是离开联军阵营了?现在到底是由谁坐镇指挥?)
(代理指挥官应该是银卵骑士团的人!这个代理指挥官人在——)
他想找出联军的指挥系统,但眼下数万大军手里高举的全都是银母鸡之旗。
(七万的……银卵骑士团大军……)
这样的认知浮现在他的脑中,以近乎恐慌的方式。
敌军数以万计的怒号之中,圣王国军的守城副将军仿佛听见一个女孩的细声高呼……

「——把他们全部歼灭!」

一声令下,大批的银母鸡之旗和各个公王国的军旗全都高举向上。联军的七万大军摇撼着大地前行,在阵阵地鸣之中朝着南北两方开始包围整座圣卡立昂城堡。接着,第一记破城槌随即撼动了整座城墙。


8 离别

梅德齐亚公王以八十四岁的高龄长期遭到圣王国军软禁,加上其间家人被当作人质因禁的紧张情绪煎熬,后来在公国联军的攻城战中又被圣王国军扔进了仓库,被联军解救出来之后就一睡不醒,直到主治医师允准访客会面,已经是联军夺回圣卡立昂三天后的事了。
公王寝室一下子挤进了所有联军的重要人物;包含札卡利亚公王还有其他四个公王国的骑士团长等等,每个人都身着骑士正装,让房里充斥着一股完全不像是病人的寝室该有的氛围。
「札卡利亚公爵,老夫这次真是亏欠您了。」
梅德齐亚公王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带着嘶哑的声音表示感激。札卡利亚公王坐在床边,面露高雅的微笑点了点头说:「看您没什么大碍,真是太好了。」
「这次老夫也真是受够折磨了。被圣王国囚禁的这段时间,好几次都后悔着为什么之前没有早点隐居起来。老夫这下子不会再意气用事了,是该把爵位让给小犬来干了。」
札卡利亚公王和众骑士团长听了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其实,札卡利亚前任公王也是没等自己年纪一大把之前始终不肯让位。
「老夫听说,令千金弗兰契丝嘉小姐现在人在普林齐诺坡里呀!没想到札卡利亚公爵您竟然也有领兵的才干呀?」
老公爵说完,札卡利亚公王不自觉地挑起了眉毛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带兵的人不是我呀——宝拉,你就别躲了,快点进来吧。快来跟梅德齐亚公爵打声招呼。」
札卡利亚公王转头对着房门唤了一声,原本开着一条细缝的房门旋即啪当一声关上。站在门边的札帕尼亚骑士团长看了大笑,同时把门拉开,伸出手去抓着宝拉的手,将她从走廊上拉进了寝室。
「咦?啊、啊,那个——公王殿下,那个——」
「梅德齐亚公王殿下,这位是公国联军的总指挥官代理——宝拉卿。」
札帕尼亚骑士团长以正经八百的敬畏语气介绍完,又一次大笑出声,笑得宝拉原本红通通的一张脸变得更加羞愧,整个人缩成一团。然而,那天梅德齐亚公王和宝拉见面的时候,宝拉已经是穿着配戴了装饰剑的斗篷,斗篷上绣了徽章,手里拿着指挥杖的指挥官打扮。梅德齐亚公王此时再看到她,那一口白须便即刻随着嘴角上扬,他说:「老夫真羡慕札卡利亚公国,有一群年轻又有才干的人撑着。真好。宝拉卿,老夫很高兴能再看见你呀!」
「咦?啊、啊、呜……梅德齐亚公王殿下看起来气色也不错,那个——」
「一点也不呀,宝拉卿。」
说完,整个寝室随即发出一阵哄笑。
其实,之前在王配侯柯尼勒斯要和圣王国女王希尔维雅在圣卡立昂举行圣婚仪式的时候,就是梅德齐亚公王帮着银卵骑士团的精锐杀进仪式会场的。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当时的宝拉其实也还只是个医务兵而已。
「现在想想,宝拉卿的作战除了最后一仗,从头到尾都是败战收场呀……」
「可不是吗,要是没人跟我们说那些作战计划是弗兰契丝嘉卿留下来的,我军早就撤退回我们公王国去了。」
「对对对对不起——」
宝拉听了即刻连忙跟在场的各国军团长低头道歉。
「唉呀,有什么关系?」
「反正大家不都是说,只要最后赢了就好吗?」
「不管吃了几场败仗,在最后赢得胜仗之前能维持住部队的向心力,那也够厉害的了。」
几名军团长彼此点头谈论着,听得宝拉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眼泪几乎快掉出来了。
回想起当时艾佐罗要塞遭受攻击的时候,联军几乎要四分五裂了。而提议让联军所有部队把银卵骑士团的旗子举起来的人其实是札帕尼亚公国的骑士团长;在面对圣王国军南北夹击的时候 一毫不退却地奋战到底,这也是榭露齐尼亚军和齐露玛尼亚军两军的判断。
「……我……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你在胡说什么呀?」榭露齐尼亚的军团长交叠着双臂、语带不满地说:「什么前锋部队失败了就快逃,如果被敌军侧面夹击了就快逃,这种命令我们怎么能接受呢!」
「可不是吗!」接着齐露玛尼亚军团长也跟着补上一句:「我们两军的任务不就是替联军确保退路吗!碰到敌军夹击,当然要奋战到底啰!」
「不过,我说呀……」一旁的柯蒙多军团长这时倒是插了嘴:「你们两军之后不是还杀到圣卡立昂来了吗?这不是违背我们指挥官出兵前下达的命令了?」
「那——那是因为前线需要破城槌,所以我军帮忙带过来罢了!」
「对呀!对呀!是你们把运送破城槌的任务塞给我们的!」
「哈!运送两台破城槌需要数以万计的大部队吗!」
「哈哈哈!随便啦!」
一人一句之后,大家全部笑开了。宝拉也跟着笑了。
「宝拉卿,下次可别再有这种情况,请您下达更仔细的命令,再不然就让我们各个部队自行判断行事喔!」
「什、什么?还有下一次啊!这、这不敢啦——」
宝拉缩着身子,双手在胸前猛挥着推托。但这时候四名军团长忽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宝拉卿,你可是战争女神蓓萝娜的圣女,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选出来的代理指挥官,你觉得圣女殿下会选一个没有指挥官气度的人当她的代理人吗?」
「咦、咦……」
在四人严肃的视线注视下,宝拉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指、指挥官的……气度?)
「你呀——确实大部分的能力都不及弗兰契丝嘉卿,不过呀……」
「不过您也有弗兰契丝嘉卿没有的东西呀!」
「是呀!是呀!」
(弗兰殿下……没有的东西?)
她带着疑惑的眼神依序看着四名军团长。
「什么东西是我有而弗兰殿下没有的?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运气呀!」
听到札帕尼亚骑士团长干脆的回答,错愕之中宝拉的肩膀随即垮了下来。
(什么嘛!是运气呀……)
(是啦,人家是只有运气好……)
说到最后委托克里斯和米娜娃执行的作战计划,其实那是为了微乎其微的战胜机率所下的赌注。毕竟王配侯路裘斯会不会亲自杀出来手刃克里斯,这根本是个未知数。而米娜娃必须制止路裘斯,并且一定得由克里斯杀死他。
换言之,宝拉要赌的是,让克里斯杀死路裘斯,并且夺走他催眠之神索姆奴斯刻印的机会,然后再藉由这个刻印之力,在圣卡立昂的圣王国驻军无法辨识的情况下,集结公国联军的七万大军,包围圣卡立昂。
(我只能倚靠根本不知其真正作用的神灵之力。)
这是弗兰契丝嘉绝不可能拟定的作战计划。所以,也许就是宝拉的这项特质而超出卡拉预测的范围。
(不过,我靠的终究还是运气,而我竟然用银卵骑士团全体的性命作为赌注……)
(我真的不够格当个指挥官。)
然而,对于她这样的想法,掌握各国军队的骑士们却都摇头不表赞同。
「宝拉卿,你真的还不知道在战场上运气是什么样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垂下头的宝拉也把头抬了起来。
「在战场上,所谓的运气其实是不断地扔掷骰子,直到胜机出现;在此之前要如何让士兵撑下去,如何撑过所有艰困的场面,这就是一种力量呀!」
一双手强而有力地拍在宝拉的肩膀上,「在你将手中的骰子掷出胜果之前,我们都一直跟随着你,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的实力呀!」

宝拉一个人先辞别了梅德齐亚公王的寝室。
独自走在结构复杂的圣卡立昂城堡内的走廊上,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冷热交杂的焦虑。
(人家想早点见到弗兰殿下……)
(她就快回来了,人家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宝拉忍不住想着,要是弗兰契丝嘉回来了,看到她的时候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也许会觉得莫名生气,也许会抱着她放声大哭……

(人家好想早点见到她,然后……然后暂时回去好好当个医务兵……)

这天傍晚,圣卡立昂城堡西北侧面向河川的一扇城门在齿轮的转动声中放下来,架在河川上。克里斯牵着一匹载着少许行李的马,渡过了夕阳下染成橘红的城门桥。米娜娃垂着头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加上一匹马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长长的,越过桥板,一直延伸到河面上。
城墙那头传来隐约的歌声、琴声,还有鼓声;城镇里的居民为了庆祝圣卡立昂自圣王国军手中解放,已经整整狂欢三天三夜了。克里斯心想,这些没有节操的居民在圣王国占领之下,希尔维雅驾临的时候明明还盛大欢迎着呢!
倒是不知道希尔维雅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白蔷薇骑士朱力欧……克里斯遥望着西北方——圣都那头逐渐沉入夜色中的天空,忍不住胡思乱想着。
走过了桥面,克里斯回头。米娜娃停下脚步,没把头抬起来看着他。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
——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吗?
同样的问与答已经在两人之间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们也知道,除此之外,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米娜娃先开了口,「等弗兰回来了……我们也会赶过去喔!」
「嗯。」
公国联军夺回了圣卡立昂,现在已经不是跟圣王国继续内战的时候了,双方必须尽早达成议和,交换彼此掌握的情报,分配防守区域,以便和大军压境的安哥拉军队对抗。而圣王国军方面,现在应该了解,关于这件事,他们所能交涉的对象就只有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了。
至于双方议和的地点若不是在圣都,就是在圣都外围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然而,克里斯却不打算等弗兰契丝嘉回来,而打算一个人前往圣都。
这件事他只跟宝拉说过。除了他们三个人,银卵骑士团没有人知道克里斯要走。
因为他接下来要和什么东西对抗,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后来,米娜娃也已经不再强留他了。她始终把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挂在脸上,偶尔也会露出寂寞的神情。所以克里斯这时候开口了:
「……我说呀,那时候我说的话不是想安慰你,我是认真的喔。」
米娜娃听到,忽然甩着一头红发猛抬头。那张脸红得连耳根子都发烫了,红得根本一看就知道不是夕阳的关系。
「你、你——你你!你少、你少说这种教人脸红的话啦——」
她把手举起来,带着颤抖的声音咒骂着。但那一巴掌迟迟没有打下来,应该是因为想起了联军发动攻击之前那晚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米娜娃悄悄踏进克里斯的房间。他们交换了几句话,一个甜蜜得要人命的约定……
「我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嘛。」
「你、你知道你说这话代表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呀,不就是这样吗?」
克里斯窥探了一下米娜娃的表情,那双眼睛此时正浸润在泪水之中。
其实,当时的话克里斯确实是为了让米娜娃安心而说的,不过那也全都是实话,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米娜娃……我呀,我之前,其实是为了实现亲手杀死你的命运而跟你相遇的对吧?』
那天晚上,克里斯以这句话开头。米娜娃听了带着疑惑的眼神点了头。
『不过,我身上这头野兽吃掉了这样的命运。其实,我很感谢这一切呢!』
『……感谢这一切?』
『嗯,我很感谢那些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呀,还有那头野兽。因为祂们让我俩相遇了,而且最后还没让我杀掉你。』
米娜娃听了有些羞怯地别开了眼睛。
『……你现在说这些话又想干什么?是你新想到的安慰之词吗?』
克里斯听了笑了。
『不是啦!只是,那个……』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烙印。
『虽然这中间有很多痛苦的事。不过,其实我觉得如果一切能够就这么继续下去,好像也不错。』
『就这么继续下去?』
『就是你继续看见被我杀死的托宣预言,然后再由我身上这头野兽吃掉你身上的死兆。就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坏。』
『为什么?你的脑袋烧坏了呀!』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了,而且杜克神还会守护这个结果。』
米娜娃整个人僵住了。
『那个……是果胎托宣吗?就是……你预见你的夫婿的那个预言。』
『……那个预言怎么样……』
『如果那个预言里面,没有你被我杀死的结果那……那样……其实那样的未来我觉得还满好的呢!』
米娜娃听了脸上随即涌上一股红潮,红得跟后来在桥上的一样。
『你!你、你知道你这么说代表什么意思吗?』
——生气的方式也跟后来在桥上一样。
『我知道呀——就……就是跟你结婚嘛。』
『你、你是白痴呀!才、才不只这样呢!我、我我!我肚子里会有!会有我跟你的——』
『啊……』
当时克里斯完全忘了果胎托宣其实代表了还有后面这件事。接着,他们两人的视线不时交会又躲开,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度开口,克里斯又不小心说错了话:
『……那个……对不起啦,你……你不希望这样吗?就是——』
啪——克里斯猛然挨了一巴掌。
『笨蛋!』米娜娃大骂了一声之后低下头,支支吾吾地接着说:『才、才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呢……就是……你忽然说这个……』


「你!你一直都这样!都不考虑我的想法,总是自己一个人横冲直撞的!」
米娜娃带着一张绯红的脸庞一边说,一边跨出一步、两步……走向克里斯,紧紧掐住了他的手臂。
「你那时候也是,还没等我回话就擅自把我消除掉……」
这声夹带着辛酸泪水的抱怨狠狠地搅动着克里斯的心。
「……对不起。」
「之后,我一直待在你身边!结果不只每个人都看不见我!就连你都看不见我了!你自己想一想嘛!你这个笨蛋!」

她一边说着,眼泪又从心里涌上了眼眶。云间透出了红色的夕阳,一股疼痛像是夹带着强酸的针,穿过克里斯的喉咙扎进了他的胸口。
(要是我没有打倒路裘斯,没办法控制这股力量,结果就会永远维持这样……)
(持续着米娜娃明明就在我身边,但我却把她当成自己,无法做出区别的情况。永远。)
这么一来,比起克里斯自己,米娜娃会比他更来得难过。一直以来,他总是让米娜娃处在这样的痛苦之中。
所以,他今天决定问清楚了再走。
克里斯手握着缰绳,毫不闪躲地迎接了米娜娃湿润的目光。
「……我今天会好好听清楚你的想法再走。你说吧!」
米娜娃红着鼻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哭的关系,那一双沉浸在泪水中的双眸视线焦点以克里斯的脸为中心游移着,偶尔转到其他地方。最后,米娜娃终于让自己的目光和克里斯交会了。
「……我怎么可能不希望嘛,笨蛋!」


在圣都王宫的中枢、六重同心圆的环状回廊包围之下的内宫中央,是托宣女王的寝室。作为屋顶的一整面玻璃天窗洒下阳光,照在一座垂着半透明纱帐的床台上,烘托出一股神秘的氛围。
内宫中原本就是王宫的至圣所,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而现在更是沉浸在一片毫无生机的宁静之中;除了托宣女王之外,神官团的人也几乎都没有留在内宫里面。
然而,这间女王陛下的寝室现在却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是身着紫色斗篷、身材纤瘦的秃头老人。
另一人是一名壮汉,他身上披着绣有飞龙徽章的斗篷、一套轻铠甲;铠甲上的外罩衫则别着一只白色蔷薇徽章。
「……敢问殿下,为什么我们必须在这样的地方碰面?」
大将军艾比雷欧抬头畏光地半眯起眼睛,望向屋顶的玻璃天窗问。
「因为这里是最不可能将我等的对话泄漏出去的地方。」
王配侯压低了音量答道。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虽然对陛下不敬,不过我们还是在这儿说话吧。」
「卿不与北伐部队一起出发吗?」
听到格雷烈斯的问话,艾比雷欧摇摇头说:「路裘斯殿下过世了,圣都的军队不能没有人坐镇指挥。」
「哼,卿该不会认为只要有米娜娃陛下,就算希尔维雅陛下遭遇不测,这个国家还能够维持下去吧!」
「格雷烈斯殿下,您太小看我了。照您的说法,那等于是要把整座王宫拱手让给那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一样了。」
「卿知道就好。」格雷烈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北伐军由梅克留斯跟……朱力欧去了。」
提到朱力欧的名字,说话的艾比雷欧和听话的格雷烈斯同时都显出了一脸苦涩的表情。
这人现在已经不再适合用朱力欧这个名字来称呼了。
「我们一定得把希尔维雅陛下救出来才行。」格雷烈斯说。
「不过,现在另一个迫切的问题是,我们得跟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率领的公国联军达成议和吧。」
「艾比雷欧将军,卿以一介军人的身分,什么时候可以对国家政事插嘴了?」格雷烈斯的反诘中明显表露了不悦的语气。
「殿下,您才该看清楚现实。现在圣王国的王配侯已经只剩殿下您一个人而已了。还有,微臣已经接到报告,说野兽之子好像一个人往圣都来了。」
大将军面不改色,仍然一副严肃的表情。格雷烈斯听了则是翻搅着口中苦涩的唾液,将之咽下了喉咙。
「这方面的问题我会处理,但这不是卿可以过问的事。」
「正是碍于微臣的身分,所以微臣现在才要请求殿下将这件事委任给微臣处理。」
听到艾比雷欧的发言,格雷烈斯忍不住咬牙切齿了起来。
三大公家对于圣王国的影响力已经式微,这是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事。柯尼勒斯之后,连路裘斯也被杀了。这两人都是受到神灵祝福的王配侯。这在圣王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而且,这种罕见的状况所以接二连三地出现,看在任何人眼中,这都是「大公家已经式微了」的象征。这点格雷烈斯无法反驳,也是最令他感到愤恨的事。
(不过,现在不是去计较这个问题的时候。)
「好吧,议和地点应该会选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到时候卿就跟我一起出席,至于日期就由卿来安排。」
艾比雷欧听了领命地低下头,而当他再度把头抬起来的时候,那张脸上尽力压抑着的凶暴表情就好比无法遮掩的炽烈火焰。
「……那么,格雷烈斯殿下,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还用问,卿以为我为什么把卿找来这里的?」格雷烈斯不屑地说:「当然是要在会议中杀掉那个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吹皱塔雷米雅湖水的窸窣风声在身后逐渐远去,此时耳边只剩下树林间军马粗鲁的铁蹄声。这里没有风,每个旗兵肩上的圣王国军紫色飞龙旗全都垮垮地垂在旗杆边。太阳快下山了,这一列军旅的行军速度愈走愈快,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错觉。
梅克留斯骑在马上发出了叹息。
此时他身上穿戴的,是他一直以来极为向往的纯白色肩带,还有和他的蔷薇徽章同样颜色的披肩。披肩上绣着由两匹独角兽合拱着一面徽章的艾比梅斯家徽。这些衣饰都是为他娇小的身型订做的,但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骑士正装。

他一直梦想穿着这身装扮踏上战场。而且,这次出兵还是为了营救女王陛下的重要战役。现在围绕在他身边,守护他安全的骑兵全都是铠甲磨得晶亮的红蔷薇骑士;身后带领的步兵也全都是强悍的精锐。虽说他只有形式上的职位,但好歹名称也是大队的指挥官。
然而,处在这个情绪理应非常亢奋的情况下,梅克留斯却显得异常消沉,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过去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要如何在战场上立功,攀上将军职位,然后——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掉那个与三大公家为敌的野兽之子。一直以来他都是为了这些目标,拼了命地锻炼自己,更通过考验得到了骑士勋章……
他在内宫里面遇到了许多人——女王希尔维雅、榭萝妮希卡,还有卡拉等等,这些邂逅都是在战场上,手拿着剑的时候无法遇到的。不过,这些人现在却都不在他身边。
(……他们都不在了。)
(大家……都丢下我走了。)
更重要的是,朱力欧也不在了。
此时和梅克留斯坐在同一张马鞍上的人从他的身后抱住他,这人身上一缕银色发丝贴到了他的脸上,轻拂着他的脸庞。
「怎么了?你在发抖吗?战场还远着呢,呵呵。」
这人清澈的声音梅克留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现在听来却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朱力欧也丢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身后那人举起纤细的手指轻触着梅克留斯的下巴,掐着他,让他转过头来。梅克留斯看着他那双宛如蔚蓝晴空般澄澈的眼眸,在斜阳下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发丝,还有那一张如少女般美一丽的脸庞。
然而,这张脸上此时展露的却是宛如毒蛇一般的狞笑。
每次看到这张脸,他的心里便觉得痛苦。
「你跟在朕的身边就好,不用真的上场打仗。因为朕的莫尔菲斯神的刻印是为了统领整个世界而存在的霸王之力。」朱力欧的额头泛出了朦胧的刻印之光。他伸出手,不断来回地抚摸着梅克留斯的额头,「安哥拉帝国的军队根本不足为惧……呵呵,朕的希尔维雅不要多久还是要回到朕的手上。」
耳边传来朱力欧的声音,和另一个人的话语。梅克留斯不禁想起希尔维雅和朱力欧两人在内宫庭园里的笑容。当时他也和他们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两人的小孩一样,对着他们任性地胡闹,挨他们骂,跟着他们学习让松鼠爬在自己手上的方法,还有在哭泣的时候听着他们的安慰……他忍不住别过头。
「怎么了?梅尔,你不笑吗?你现在可是待在霸王的军队中呀!」
梅克留斯听了摇摇头。接着,朱力欧握在缰绳上的手转了过来,用手背对着梅克留斯。手背上的刻印微微地放出青光。
「笑吧,朕要你笑。」
忽然间,周围的骑士全都把头转了过来;走在部队前方的士兵也在持续的行进中以不自然的动作回头。梅克留斯瞬间成了数百人目光的焦点。他勒紧了喉咙的肌肉,试着不让自己心里的恐惧化成声音逸出喉咙。
接着,这些战士们同时做出一样的表情——一张宛如毒蛇般的狞笑。
「笑吧!」
朱力欧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地说着。


   后记

其实,这本书的开头是在台湾写的喔!
《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系列的中文版由在台北的东立出版社翻译出版。七月末到八月初这段时间,台湾有一场漫画博览会,而我也应东立出版社之邀到场举行签名会。虽然彼此语言不通,但我和大家的心灵是一体的!当时在签名会中应邀拍照,要我摆姿势,于是我就摆了七龙珠的『合体』!结果会场上的大家全都HIGH了起来!果然台湾人也都很熟悉这个姿势!而且,会场上还有模特儿小姐做出米娜娃的角色扮演喔!另外,负责主持整场签名会的主持人很厉害,把场上的气氛炒得很热!总之,谢谢台湾的各位朋友!
在我的签名会后,同一个会场上接着是声优浪川大辅先生的签名会,有好多女生挤在会场外形成了厚厚的人墙。浪川先生进场时以《义呆利》中的义大利声音登场,掀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说到这个,小说家是非常低调的职业,在这种场合上完全比不过人家……可恶……

好了,进入主题了。一如之前提到的,这本第六集的小说原稿是我在机场的休息室、飞机上,还有下榻的饭店写的。真是有小说家的架式呀!超棒的!……不过,我就是个小说家嘛,对不起……
于是,我在归国的同时也把稿件寄了出去,并电话知会Media Factory出版社这件事——「我把原稿寄出去啰!是呀,我现在人在成田机场——没有啦,这也不是什么特殊情况啦。之前那本书也是在维多利亚号的船上写的嘛,哈哈……」这么一说,因为实在觉得自己很帅,结果这通电话就没完没了了……对不起。
这本书是制作团队『跌倒的孩子们』之中,相当于宝拉地位的新任编辑H接手的第一本《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不过我很不客气地马上就交出了一本这个系列最糟糕的小说原稿喔!
「我明年的目标是要『严守交稿期限』!」
「请您今年就开始遵守。」
……我们之间的对话大概就是这么严肃的内容,虽然他的要求再正确不过了。

每次都大受好评的夕仁老师后记这一期休刊——
「我四个主要的女性角色都画过了耶。」
「还有卡拉老师可以画喔!」
「这个角色高过我的好球带了,要画她有点难度。」
「那也还有榭萝妮希卡喔!」
「这颗球飙到主审头顶上去了啦。」
「那也还有安娜丝塔希雅陛下呀!」
「我不知道这颗球到底是飞太高还是飘太低……」
……其实并不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对话,纯粹是因为我迟交的关系!——夕仁老师对不起啦,每次都是因为我……
啊,我忘了还有一个人可以画!就是朱力欧!他以前在神婢学校念书的时候,当时的样子应该很可爱吧?

夕仁老师喜欢的角色看就知道(大概)是宝拉。这次宝拉终于登上封面了!而宝拉身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的新装!而在这本书中也马上就以彩色插画的方式登场啰!看来夕仁老师真的很拼命。
其实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常常会把角色的造型交给负责插画的插画家去设计。小说中对于该角色的描写也常常是在这个角色的插画出现过后,才参考插画去写的(在我脑中完全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格雷烈斯,也多亏了夕仁老师的插画帮忙)。至于本书提到宝拉换穿像样的代理指挥官装扮的内容,其实也是从夕仁老师的插画中得到的灵感。
除了角色造型之外,我写小说的时候,很多灵感都是从插画家的插画得来的(本系列尤其多);其中另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刻印。说起来,应该有很多人没有发现,其实克里斯手背上的刻印跟额头上的刻印长得不一样喔!
作品中登场次数最频繁的是额头上的刻印,而我在小说中区分段落的记号用的也是这个图腾。至于手背上的刻印,在第一集的139页中有出现过喔。请手边有第一集的读者确认一下吧!不一样喔!
在本系列的制作工作开始进行的时候,夕仁老师给了我这么一个建议:「这么设计如何?让手背上的刻印跟额头上的刻印长得不一样,然后组合起来才是真正的刻印。」接着还把组合起来的图样寄给我看!换句话说,「把手放到额头上,让刻印的图样组合起来才能发动刻印之力」,这个构想就是来自夕仁老师的提议。也因此,克里斯把手放到额头前面的场景至今还没有在小说中出现过喔。
总之,这个系列小说无论表里都受到夕仁老师莫大的帮助。不过……呜呜……我正在反省。这次也谢谢夕仁老师为本书带来了精美的插画!另外,我也要在此特别谢谢新的责任编辑帮忙!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
2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84

  • 1
  • 2
  • 3
  • 4
  • 5
前往
10000
xuweideziji 公爵
终于6卷都看完了
标记一下
期待第7卷了

13 年前 0 回復

trj13215037531 騎士
这一卷 的结局太有诱惑了    谁告诉我下 下卷什么时候出  还有谁透点剧情
迫不及待啊

13 年前 0 回復

baby-blue 平民
男主角bug的能力,竟然通过弑神得到能力

13 年前 0 回復

Angelの旋律 平民
话说插图 有点H呢

13 年前 0 回復

lemon410 公爵
男主女主关系确立,女主推到的flag竖起来了!

13 年前 0 回復

john0402 伯爵
這卷終於看到男主和女主進入直路了
不過倒是看不透是怎樣得到烙印的力量
卡拉這個bug下卷應該會再出現吧
台版出的真是快

13 年前 0 回復

噬狼 平民
啊啊
有了有了
真是期待下部啊~
话说
作者难道准备让主角把那些神都打败吗= =||

13 年前 0 回復

3026829 騎士
第6集出了啊,做记号~~

13 年前 0 回復

斩斧一筋 子爵
虽然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结局不会圆满……嘛希望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13 年前 0 回復

llgj 王爵
噗......小光的后记还是那么的突然呢!
突然就说神马在台湾的时候就写这本小说
还是不要在拍照的时候摆龙珠合体的姿势啊.......
跟乃摆对位的淫鸭梨很大啊
还有不要妒忌声优比乃的淫气高啊
好球带那是神马啊............
综合来说小光真是个残念的淫啊

还是说会小说.....看来差不多要进入高潮了
还有谜样的卡拉不知道去了哪里呢!
那个应该对后面的战局蛮重要的吧
顺便恭喜终于乃们两个蹭的累确认好关系了..............

13 年前 0 回復

wxb0809 王爵
簡介:禽獸之子終于忍不住出手了!笨蛋情侶成功達陣!?達陣去那里了達陣!!!!!着不坑人吗。

13 年前 0 回復

Numb_Faith 騎士
看过了!蜜娜真心萌啊!

13 年前 0 回復

变态的猫 勳爵
这集好像比较短??那下集应该就是克里斯单刷圣都副本了吧!

13 年前 0 回復

萌☆皇 騎士
【劍女】終於出到第六卷啦,超贊的說!!

13 年前 0 回復

appleboy 勳爵
哈哈,终于又出了,谢谢楼主辛勤劳动力

13 年前 0 回復

shineowen 勳爵
'这也太神化了吧,不过也不算脱节。 Chris和Minevra终于走在一起, 不过总觉得他们一起的时间真的太少, ... stuopidget 发表于 2011-2-13 04:58 '



Francesca说输给神明是因为她认为对她来说最不信奉的就是神。。她要与神与这些不公的命运斗争。。但是到头来自己却不得不得到了烙印的力量。。自己称了战争女神。。

可以说这是死去的那个老教士对她过去所做的一切的惩罚。。让她一直要背负着这沉重的战争女神的命运。。。

13 年前 0 回復

a460823138 平民
哈哈,终于又出了,谢谢楼主辛勤劳动力~~~

13 年前 0 回復

8582859 子爵
怎么我在吧内在不到123卷?

13 年前 0 回復

ryudarks 伯爵
文中不是说了吗?BUG叛变到安哥拉去了。
男女主终于修成正果,恭喜恭喜

13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 4
  • 5
前往
ajohnson1231 伯爵
會潛水的人
2 粉絲
0 關注
165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