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婆婆 畠中惠 [全一卷]


本帖最后由 红色有角三倍速 于 2011-2-25 16:42 编辑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原著:畠中惠
      插画:柴田尤
     译者:傅玉娟、李小颖
      图源:红色有角三倍速
      录入:红色有角三倍速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文本档,转载请务必保留信息
  ——————————————————————


内容简介

  本书讲述了十一个轻松活泼、妙趣横生的故事。其中有解开犬神身世之秘的《犬神的往事》,追忆仁吉暗恋故事的《仁吉的心上人》,讲述少爷的同父异母哥哥松之助悲惨身世的《天空般的玻璃》,梦幻与现实交错杂陈、想象力匪夷所思的《梦幻记》……每一个故事都充满奇思妙想,趣味十足、颇具新意。字里行间,浓厚的江户时代风情扑面而来。故事情节曲折,张弛有度,推理过程扣人心弦,让人有一口气读完的冲动。

作者简介

  畠中惠
  日本著名女作家。1959年出生于高知县,后在名古屋长大。1988年推出自创漫画作品,跻身漫画名家之列。后师事作家都筑道夫,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有“娑婆气”系列、《窥梦人》、《百万之手》等。
  代表作《娑婆气》出版于2001年,引起巨大反响,长居各大书店畅销书榜第一名,并荣获第13届日本奇幻小说大奖。随着系列作品《猫婆婆》、《狐者异》的陆续推出,受到越来越多年轻读者的狂热追捧,粉丝们甚至自发建立起“娑婆气同盟”网站。

目录

致当家大人
荣吉的点心
天空般的玻璃
会哭的被子
仁吉的心上人
梦幻记
茶巾鸡蛋
花簪
猫婆婆
犬神的往事
肥皂泡

敬请期待系列第一弹「婆娑气」w


致当家大人

1

「致仁吉君,一面之缘,君想必已将妾身忘却……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一边看着拿到床边的情书,一边不时皱一下眉头。
这个冬天,一太郎已是第三次发高烧。这次他在厚厚的被子下躺了整整五天。旁边坐着两位从小就照顾他、比他年长五岁的伙计,他们连坐都不让他坐起来。一太郎觉得闷得都快发霉了。
这几天,江户气温骤降。走在大街上,腊月的寒风飕飕地往人衣服里钻。在这无可改变的季节变换中,世间的人因为贫富不同,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兼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是江户十大特权商家之一,光店面就有十间。铺子屋顶盖满了结实的瓦片,四面都是灰泥涂抹的高墙,冷风根本漏不进来。
从大和桥向南,可到江户最繁华的通町,长崎屋就在通町的京桥边。长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拥有三艘往来于大阪与江户间的菱垣船,以及许多分类运输货物的小驳船。除了三十来个在店里干活的伙计,还有许多船夫和脚夫往来于店铺和京桥附近的码头之间。此外,长崎屋在其他码头还有几处仓库。
船行之外,长崎屋兼在隔壁的店里卖药材。这原是在为体弱多病的少爷搜集药材时,生意渐渐做大,最后独立出来的。生意原本是为了救儿子而开始的,故店里的药材质量上乘、价钱公道,自然深受大家好评,生意也很红火。
表面上,负责药行的是少爷,但是这位家业继承人自幼药不离口,动不动就卧床不起,根本无法照看生意。他自己对此也厌烦不已。比起做生意,少爷对于生病的经验似乎更丰富。
在精心建造、作为少爷卧室的厢房内,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为了保持室内温暖如春,圆圆的火盆里加上了满满的炭,药罐中也飘散出如羽毛般轻柔的热气。待在房间里尽管很舒服,但少爷实在厌烦了老是躺着、被当作病人的生活,他不时深深地皱起眉头。
心情不好,少爷的食欲也跟着下降。两个伙计心里着急,便不时往厢房里带回一些消遣的玩意儿。此时用来解闷的,是藏在药材铺伙计仁吉袖子里的情书。
「妾愿如磐石……能看清楚的只有这个『愿』字啊。仁吉,这篇天书一样的信,你能读懂吗?」
「袖子里的东西不一定全都读。那么多,光随便翻翻就烦死人了。」
答话的不是被少爷唤到的仁吉,而是船行伙计佐助。
「仁吉每年年末出去讨账,收到的情书比讨回的钱还多。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啊。」
「是啊是啊。」
一太郎笑看着被子旁边的书函。虽然对写信的姑娘不感兴趣,眉清目秀的俊小伙仁吉却有收集情书的爱好。这些情书摞起来有大人的三个拳头那么高。
虽然来说媒的人不少,但十七岁的少爷老是卧病在床,还没有尝过谈恋爱的滋味,故刚才一直满怀兴趣地看着信里那妩媚的世界。
「少爷,这封天书似的信,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噢。」忽然,少爷脚后边响起一个声音。「仁吉,你没有说狠话甩过女人吗?信的末尾处可是写了『去死』呢。」
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又有一个声音说道:「是啊,的确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情书,而是一封恐吓信。」
「这可真是麻烦呢。」
「白泽有大事了。怎么办啊?」
「大家集合起来保护他吧。」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出现了一些影子,影子落在少爷的被子边上。从卧室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一个叫屏风偷窥男的妖怪,他依然一身画中人的华丽装束。身高数寸、长相狰狞的是叫鸣家的小鬼,他们说着担心的话,实际上却高兴得两眼放光。
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妖怪突然出现,少爷没有一丝惊慌。因为,两个一直在少爷身边的伙计佐助和仁吉就不是常人,他们另有妖怪的名字:犬神和白泽。
长崎屋隐藏着一个连老板藤兵卫都不知道的秘密。上一代老板伊三郎的妻子阿吟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已经修行三千年的不同寻常的大妖怪。原本是武士的伊三郎爱上了阿吟,于是舍弃一切,从关西逃到江户,做起了商人。少爷身上有来自外祖母的妖怪血,因此他虽然是人,但只要身边一出现妖怪,他马上就能感知到,但也仅止于此,并不能对妖怪们怎么样。这说起来有点像半桶水,只会咣当作响,却没什么大用。
外祖母担心体弱多病的外孙,便派了两个妖怪来守护他,从此少爷的身边总有妖怪出现。比起高明的经商手腕,长崎屋老板夫妇更因宠爱孩子而声名远播。而妖怪们仿佛要和他们竞赛似的,对少爷的溺爱更胜一筹。特别是两个伙计,简直是铁了心要把对少爷的宠溺进行到底。
少爷逐渐长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和常人有所不同,但他并不在意。渐渐地,他和妖怪们熟悉起来。
屏风偷窥男是一个衣着华丽、性情傲慢的妖怪,但他还不具备两个伙计那样神奇的法力,所以与二人脾气有些不合,一有机会就冷言冷语地讽刺他们。
「仁吉还是挺有两下子的嘛。说是一心只想着保护少爷,看来并不是……背地里玩女人,还玩出了火呢。」
「胡说!你胆敢再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小心我把你扔到井里去!」
对于仁吉的恐吓,屏风偷窥男有时佯装害怕,但并不会真的就此低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那女人家住何方,芳名为何啊?」他又连珠炮似的问道。
仁吉气得脸色发青,就像在大晚上用灯笼从下巴往上照时的面目颜色。
「她不会叫『久米』吧?」
「看来你真的很想变成井里的土!」
话音未落,仁吉就伸出手去。屏风偷窥男顿时倒在榻榻米上,被仁吉摁住了。他直着嗓子,拼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说的!」
「你这个死性不改的,还撒谎!」
伙计手一用力,屏风偷窥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榻榻米上拼命地挣扎。这时,一个悠闲的声音阻止了两人的争吵。
「仁吉,刚才说话的是我啦。」
知道说话的是少爷,伙计马上笑着松开了手。他白了佐助一眼——佐助咕哝了一句「白痴」,然后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屏风偷窥男。
「少爷,您是从什么地方看到『久米』这个名字的?」
「是这封情书的最后两个字啊。她写的也许不是『去死』,而是『久米』。」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被子上的情书上。静了一静,妖怪们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字写得像蚯蚓爬似的,这两个字的确不是『去死』。」
「的确是『久米』,这字写得也太烂了。」
「虽然写得像蚯蚓爬似的,但要是笔画能稍直一点儿,也不至于产生这样的误会啊。」
鸣家们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笑。一太郎却是一脸苦笑。
「看到这封信,绝对不会有人动心,只会想到蚯蚓。」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写的啊?」
少爷和妖怪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仁吉赶忙来到火盆边给少爷倒了杯茶。和普通人不同,妖怪们只希望这些情书能给少爷解闷,别的就无所谓了。对于那些满怀爱意的写信人来说,这恐怕是怎么都料不到的事。
「写这封信的姑娘,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学的字,这样拙劣,老师也敢让她拿出手。江户有这样的老师吗?现在那些习字所的教育,由此可见一斑。」屏风偷窥男站了起来,走到被子旁,插话道。
少爷微微侧过头,对伙计说:「看来习字所的教育真的很糟糕。」
「那是因为他们没钱。」深谙经商之道的佐助一边解释,一边把搁着茶水的托盘放到少爷旁边。「在习字所,那些老师的收入一般来自五节供(注:五节,指人日、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五个节日。)和即兴书画表演。金额每次都不同,一般是在两百文到一分金(注:一分金,约四分之一两金。)之间。」
「还有榻榻米钱和炭钱等。如果认为某个老师没有能力,父母就不会再掏钱。」接过话茬的是仁吉。「在这个世上,钱可是很重要的。」
伙计在茶水旁边又放了一盘小包子当点心。
「吃一点吗?」仁吉担心地看着少爷,问道。
看到点心,妖怪们脸上明显露出激动的表情,头朝同一个方向晃了过去,都去看少爷的状况。要是少爷能吃下包子,他肯定会好心地把点心分给大家,让大家一起享用。
「我起来了。」
一太郎感觉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他笑着,久违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仁吉高兴地把点心分到小盘子里时,短促的声音突然响彻冬日的天空:「当!当!」
毫无预兆。持续的警钟是通知发生了大火灾。警钟一响,负责灭火的脚夫就会出动。
「哎,干吗啊?」
说时迟,那时决,少爷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就已经被紧紧裹进了棉睡袍。
「你们不用这样,我能走!」
但抱怨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佐助把裹得像海苔卷似的少爷扛到肩上,踢开点心盘和茶水,朝走廊跑去。他只想让少爷赶紧逃离火海,把少爷带往离长崎屋只有一步之遥的京桥。桥下河道中停着船只。
「你们别再围着那些包子了,赶快逃到仓库去!」
厢房里,仁吉一声怒喝,扑向散落一地的点心的鸣家们便陆陆续续不见了。屏风偷窥男没法在大太阳底下跑,于是带着自己的原身——一架古老的屏风,钻进少爷为了以防万一在厢房内给他准备的地洞,还盖上了}同口。
这时又传来两声有节奏的钟声。由于火灾近在咫尺,长崎屋后院的泥瓦匠们跑得衣角翻飞,赶紧把仓库的出口堵死。
在远处吹来带着焦臭味的风中,裹着被子的一太郎被放上一艘长崎屋做买卖用的小驳船,很快驶离岸边。

「多谢两位,让一太郎及时逃出来。」
听了长崎屋老板藤兵卫对两个伙计说的话,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却气鼓鼓的。
火灾结束后不久,在长崎屋深处的起居室里,伙计们终于放下心来,聚集在一起向主人汇报情况。据说,火源来自经营棉织品的福屋。三四年前,长崎屋正对面就曾发生火灾。那场大火烧得很惨,整整毁了五条巷子,冲天大火吞噬了很多房子和居民。
这次火灾没殃及长崎屋,也没有一个人受伤。正木町被烧毁的几家虽然值得同情,但是所幸没有造成大灾难,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于两个在火灾中抛下店铺和老板,只把少爷一个人当宝贝似的带走的伙计,对儿子万般宠溺的老板夫妇夸个不停。少爷却万分不满,发出抗议。
「不顾店,只顾着带我逃。父亲,他们也太溺爱我了,简直比柱子粗的糖棒还腻人。」
「只要你没事就好。我们家有地,有仓库,还有船,就算店全烧了,长崎屋也不会倒闭。」
父亲毫不在意地回答,少爷无言以对。竟有对孩子宠到这个份上的父母,真是不可思议。
「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像平常人一样长大的,真是要佩服我自己了。」
虽然备受宠爱,少爷从来不在外面乱花钱。父母也一直都觉得一太郎从不做破天荒的事,是因为他太虚弱,没有精力调皮捣蛋,因此对他更为溺爱。至于伙计们,却有自己的说法,他们一直都认为是他们管理得当,少爷并非没想过干些坏事。
「喏,火灾已经过去。想必大家也累了,都下去歇息吧。」佐助满怀不悦地建议道。
这时,一个小伙计跑来禀道:「老爷,日限大人来了。」
负责通町治安的捕头清七与少爷熟识,因为住在日限地藏附近,被称作日限大人。他经常来看望少爷。藤兵卫一听说他来了,顿时满脸笑容。
「又来给一太郎讲有趣的故事吗?快请快请。」
「大人今天是来找仁吉的。」
一听是找伙计,少爷转过头朝仁吉看去。仁吉微微皱了皱眉。
「好像……刚才发生火灾时,有人被杀了。据说是为了这事来的。」
房里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2

「被杀的是位于吴服町的杂货铺天野屋老板的独生女,叫久米。火灾前,她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没回去。家里人很担心,就出去找,结果在中桥附近的河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捕头清七这回进的不是他常到的药材铺的内厅,而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的起居室。一听说要调查店里的伙计,不仅藤兵卫,连少爷也一脸不高兴。捕头不时擦着脸上的汗。
「火灾没有蔓延到那边。她不可能为了逃避火灾才跳到河里去。听说她不会游水,平时也很小心,轻易不到河边去。天野屋的人吵着问,是谁把她推到河里去的。」
不知道是被杂货铺的人哭烦了,还是又收了人家不少好处,清七这回特别用心。
「据说前天仁吉去收账,久米给了他一封情书。听杂货铺的女佣说,小姐是为了去见什么人才出门的。天野屋的人都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你。」
杂货铺卖一种有益牙齿和喉咙的糖,因此与长崎屋有生意上的往来。每次都是仁吉去收账。
「我的确从一个叫久米的姑娘那里收到了一封了不得的情书,但是我没有和她见面。」
伙计冷淡地说完,把从厢房带来的情书一股脑儿递给捕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情意绵绵的书信,清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真是让人羡慕啊。但久米那了不得的情书,又是哪一封啊?」
「这封。」
看着面前天书一样的信,捕头不由得哼哼起来。看到这封信,即使男的想去赴约,也不知道到底该去哪儿。
「捕头大人,这五天来少爷卧病在床,我一直在旁边伺候着。」
「发生火灾的时候,我们带着少爷一起逃到了船上。那种时候怎么有空顾及女人呢?」
听两个伙计这么说,清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少爷可以说是由这两个伙计带大的。在这种隋况下,很难想象仁吉会为了去见一个女人而离开店铺。与长崎屋交往多年的捕头完全相信这一点,但能不能让上面相信,又另当别论了。
接下来,清七不断询问仁吉关于久米的事情,又问有没有杀人凶手的线索,仁吉只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少爷说身体不适,捕头只好告辞。
下手的应该不是那个伙计。清七清楚这一点,但苦于没想出让别人也接受的说法。而且这回没能从长崎屋拿到平时都拿的礼物包子。
捕头清七想想案子没线索,点心也没得到,不免垂头丧气,在寒风中穿过通町,抱着头回去了。

3

「要是任由那个捕头胡来,仁吉一定会被诬陷为凶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在少爷的厢房,佐助一边上茶,一边对客人诉说刚才发生的事。在座的是隔壁点心铺三春屋的荣吉和阿春兄妹,他们是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现在专程来看望少爷。
今天荣吉带来的是蛋糕,虽然是他用心制作的西洋点心,但不知为什么,味道有点怪。小伙伴做点心的本事不见长,蛋糕吃起来干巴巴的,显然手艺非常不熟练。
少爷坐在被子里,要把易碎的点心放到嘴里,还真是不容易。
「久米小姐给仁吉写情书本身就很奇怪。」阿春斯斯文文地端坐在被子旁边,皱着眉说道。听了这话,一太郎停止了和蛋糕奋战。阿春接着期期艾艾地说,人都死了,再议论的话……少爷不由得一脸苦笑。
「总的来说,她做什么事都喜欢占高枝,也很自负,常常做出些无伤大雅的糊涂事。」
阿春说,天野屋老板来自房州,(注:房州,即安房。现在的房总半岛南部。)三年前铺子发生火灾之后,就把腑搬到了吴服町。她和久米已认识两个月了。
「我们拜了同一位三弦老师。」
久米常常对一同学习的伙伴说,要嫁就要嫁到大商家。父亲开始是挑担做生意,后来才发家,所以女儿一心想往高处爬。天野屋并不是什么大店,但久米也像那些大店的小姐一样,总是带着女仆。
「仁吉虽然长相俊美,但并不是店里的继承人。久米会给他写情书吗?」
「一旦陷入热恋,就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啊。」
荣吉吃着自己做的点心,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盯着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阿春还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可长崎屋的继承人是一太郎,一起学三弦的伙伴都说一太郎长得像歌舞伎艺人信之介。为什么不把情书送给他呢?」
「信之介是麻子脸,少爷怎么会像那家伙?」
「哎,你的回答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嘛。」
虽然被少爷责备,佐助仍一脸无所谓。妖怪的想法与一般人大相径庭,这一点丝毫没变。所以一太郎才会担心这次的杀人事件。
伙计们以为,只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事了,但是捕头如果找不到真凶,可能会抓仁吉顶罪,毫不讲理地了结案子。
(还是我来调查一下比较好。)
少爷吃完盘里的蛋糕,刚躺回被窝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阿春:「那个叫久米的姑娘,字写得很糟糕吗?」
「哦?没听说过啊。」三春屋的小姐忽然睁大眼睛说,「我看过久米写给老师的慰问信,字很秀气很漂亮啊。」
少爷听了,不由得和伙计对视一眼。

「关于久米的调查,已经结束啦。」
没过两天,少爷的卧室里聚集了一大群面有得色的妖怪。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就算要调查什么事,也不能轻易外出。所以每当有事想打听时,为数众多的妖怪就成了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人们对久米的评价并不高,她老是在女仆面前作威作福。」
妖怪们围在火盆边,最先开口的是一只鸣家。他为自己第一个报告而沾沾自喜。他还说,久米老是让女仆们做一些无聊的琐事,并以此为乐。
「可我打听到的,却是久米是一个温柔大度的姑娘。」
提出异议的是水獭妖。这个妖怪好像要跟屏风偷窥男媲美似的,穿着华丽的锦服,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屏风偷窥男看他很不顺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听说她经常送东西给下人。」
「那可真是奇怪了。我听说,她特别要强,总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又一只鸣家说。
久米去学过琴,因为跟比自己弹得好的人吵架,就不学了。
「不对啊。我听说她心肠很好。有一家以前帮助过天野屋的铺子被烧了,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就求父母把女孩接到自家店里。」
衣衫褴褛的野寺和尚说。
两个伙计一直坐在少爷身边,这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说的都是天野屋的小姐吗?」
「我们想帮少爷,都是很认真去查问的。」一只鸣家一连往嘴里放进三个少爷犒劳的包子,抗议道。
佐助脸上露出更加怀疑的神色。
「天野屋有没有什么人暗恋久米?比如说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伙计,想着娶了老板的独生女儿,就可以把天野屋占为已有。但是小姐喜欢上了别家的伙计,所以那人一怒之下就把她推到河里去了。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佐助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被鸣家的一句话给推翻了。
「这不太可能。天野屋老板有个儿子,已经结婚了。」
「久米不是独生女儿吗?」
「女儿是只有一个啊。」
佐助好像嘴里被塞了一个大鸡蛋,一下子噎得无话可说。
这时,水獭妖甩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袖子,说道:「久米个性很要强,受不了别人比自己好。」
「对,对。」
听了水獭妖的话,鸣家们也都点头不迭。
「肯定是和其他给仁吉写情书的小姐争吵了起来。女人们为了男人争吵,在河边大打出手时,久米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
水獭妖刚得意扬扬地说完,仁吉就不耐烦地反驳:「你这话根本没道理。我又没给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回过信,她和谁争吵去啊?」
水獭妖惊讶地看着仁吉说:「那当中总有一个你心仪的姑娘吧?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嘛。」
伙计摇摇头。水獭妖神色黯然。
「不会吧。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有趣的故事……」
「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才找不到答案啊?」长相狰狞的鸣家理直气壮地插嘴道,一副「接下来轮到我了吧」的架势,「被杀的是商家的女儿,会不会是遇上了劫匪?」
「在发生火灾的时候抢劫?要是我,还不如去火灾现场偷。天野屋是个小店,久米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如钻进无人看管的店里,捞些好处,那样岂不是轻轻松松就会大有收获?」
听了野寺和尚的话,鸣家们都闭上了嘴。此时,屏风偷窥男好像准备压轴,笑了起来。
「看来谁都没弄明白啊。其实,只是个意外。」
「意外?」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屏风偷窥男身上。看到自己备受瞩目,屏风偷窥男的心情变得很好。
「久米送出了情书,可是仁吉没理她。本来约好在河边见面,可心爱的男子久久未曾露面,于是她心灰意冷,故意走到水里,结果不小心淹死了。」
「你的意思是她是自杀?」仁吉问。
衣着华丽的妖怪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样不就合乎逻辑了?这就是真相。」
说完,他扬扬得意地从点心盘里抓起一个包子。
一只鸣家冷不防插嘴道:「但是我们听说久米不会游水。说她自己走到水里,怎么都觉得很奇怪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是个旱鸭子呢。」
捕头清七上次来是在老板屋里,所以一些话屏风偷窥男并没有听到。
盘腿而坐的野寺和尚见屏风偷窥男不满地嘀咕,笑着说:「大冬天的,会有女人那么勇敢,自己走到河里吗?你那故事实在叫人不敢苟同。」
妖怪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全静了下来。
这时,坐在圆火盆旁的一太郎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太有趣了!大家已经把树上的枝叶都弄下来了,可以看到树干了。」
听了这话,妖怪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少爷身上。
「也就是说,久米虽然骄蛮,但也很善良,虽然爱争强好胜,但心肠却很好。」长崎屋的继承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而且,那位小姐虽然喜欢大商家的继承人,却给伙计送了情书。给师父的信上笔迹很秀气,情书上的字却潦草得像蚯蚓爬。事实就是这样。」
「这样……到底是怎样啊?」
妖怪们听得津津有味,等着少爷作进一步的解释。一太郎却想到了别的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样就可以消除人们对仁吉的怀疑了。但问题是,如何让日限大人相信,并把凶犯捉拿归案。」
「您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
「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人手多,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嗯,就这样。哎,我说,谁认识水性好的女妖吗?」
「这……濡女倒是可以胜任。」
听了佐助的回答,少爷点头称是。
「那么,我去和捕头大人说一声,让他到久米出事的河边去。谁帮找把濡女带到那边吧。仁吉就负责给天野屋写信。天野屋有谁认识仁吉的,也叫出来。」
少爷迅速站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妖怪们仍端坐着,一动不动。
问他们怎么了,回答说:「我们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要给久米的鬼魂写信吗?」
仁吉也一脸茫然,好像还很不安。少爷终于意识到大家都还在云里雾里,于是苦笑着说:「这……当然不是了。」他又重新坐下,解释了一番。

4

京桥以西,横跨堀川的中桥边,捕头清七被叫到桥墩子后面高高的枯草丛中。
「少爷,在这里真的能知道是谁杀了天野屋的久米吗?」
「您要是怀疑,可以回去啊。但是捕头大人,您不是过来探个究竟的吗?」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静观其变吧。」
说话间,伙计仁吉沿河边走了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捕头见过那个人。
「啊,那不是天野屋的女仆吗?」
「是的。名叫阿崎。」
少爷一直盯着女仆。那姑娘衣着朴素,脸上有一丝不安,但又透着高兴,似乎愿意跟着眼前这个男人去任何地方。
走到水边,仁吉忽然回过头对那姑娘说:「阿崎,是你……是你杀了久米,对吗?」
「你怎么忽然这样说?」
吃惊的不只是那个女仆。要不是少爷和佐助死命拉住,捕头早就冲出草丛去了。
「捕头大人,您现在出去的话就糟了。阿崎还什么都没说呢。」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虽然又蹲下了,但清七一直看向仁吉和那女仆,眼睛瞪得跟大福饼似的。
「昨天,久米小姐托梦给我,说是你把她推进河里的。」
「不是我。我为什么杀小姐啊?」
仁吉把少爷事先交代的话对阿崎重复了一遍。女仆的脸色如同河水一样暗了下来。
「听说你原本是久米的父亲挑担做生意时经常出入的杂货店的小姐,后来在火灾中失去了双亲,无处可去,承蒙天野屋的收留,在他们家当了女仆。你是为两个人地位的变化而不甘心吧?」
「我一直很努力地干活,报答他们。所以……」
「所以无论她怎么蛮不讲理,你都忍着。久米为了掩饰自己的拙劣笔迹,让你代笔时,你也答应了,是吗?」
「仆人听小姐的吩咐,不是理所当然吗?」
少爷猜到,久米对自己和阿崎的境遇变化很开心,一会儿摆出小姐的架子作威作福,一会儿又变得很好心,给阿崎一些她现在得不到的东西。一心想往上爬的久米是一个很在意身份地位的女人。
「但是这次,你却没有把她写给我的情书誊一遍。那封信真令人吃惊。写信的不是你,而是久米吧?我去收账的时候,经常打照面的也是你吧?」
阿崎抬起脸看着仁吉。她僵硬的表情已经变得和缓,眼看着就泪盈满眶了。
「小姐只对大商家的继承人感兴趣,她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我也听说了。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给我写情书呢?」
「她……知道了我的……心思……」
泪水顺着阿崎的脸颊淌了下来。情书的事情也如一太郎推测的那样。
久米想在阿崎送情书给仁吉之前,先寄上自己的情书。这又是为什么呢?伙计只管收信,但是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不免听得一脸茫然。
少爷曾经说:「小姐喜欢的人,女仆不是就不能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吗?久米也许是不想让阿崎和你成为恋人。」
「久米的目标是成为大商家的老板娘,她为什么会在意一个伙计和女仆的事呢?」
看着仁吉怎么也想不通的表情,少爷笑了。那是一种平时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失落的笑容。
「你是个能干的伙计,不久就会升为掌柜,也许还会出去自己开店。」
「我是不会离开少爷的。」
「我是从世人的眼光出发,这是久米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成了小姐,阿崎成了女仆,但是如果阿崎嫁给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家店的老板娘了。」
久米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故意让阿崎帮自己誊写情书。阿崎却不愿意这样做,而直接把信给了仁吉。
「真是可怜,阿崎忍了多久啊。我还不太肯定杀久米的就是阿崎。」
此刻,仁吉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少爷深深的叹息。看到阿崎哭了,仁吉朝少爷做了个手势,表示事情结束了。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日限大人吧,那样你就能得到解脱了。」
仁吉拉着阿崎朝草丛走了一步。阿崎甩掉他的手,擦干泪说:「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没有杀小姐。情书的事我确实做得不对,还被小姐骂了。所以我想离开天野屋。」
「如果能去其他店里干活,自然没事,但是……」仁吉没法说下去了,他为难地望着少爷藏身的地方。
正在这时,阿崎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脚边发暗的河水。
「小姐!」
黑油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随波飘动。脸正对着阿崎,嘴张开了……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阿崎吓得双脚发软,一步也挪不动。这时,手慢慢地从水下伸出来,逐渐靠近岸边,然后,那个东西浮出水面,爬了上来。
阿崎抓住自己系着褪色的红带的木屐,大声尖叫,声音在四周回荡。
「我不想杀你的!我没想杀你!」
她跌坐在地,用袖子遮着脸,全身发抖,尖叫着,几乎晕过去。
这时,少爷和佐助放开清七,捕头立马冲了出去。他走近阿崎,朝河里看去,但并没有看到可怕的东西——濡女早就消失在了墨绿色的水底。
「我听到了你们所有的对话。你看到被你杀害的久米的鬼魂了吗?」
「那天我陪着小姐来到约定见面的河边。」阿崎好像没有看到清七,自言自语,越说越激动,「仁吉没有来……小姐就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仁吉。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天野屋,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小姐,把信直接交给仁吉了。」
阿崎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小姐大怒,举起拳头朝我打来。我不准备继续待在店里,也不想任由她打。我们俩纠缠在一起时,忽然传来了钟声。」
「钟声?」
「是火警的声音。那种声音能惊醒人,是在告诉人们有火灾。小姐听到这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哦?」
捕头、少爷和伙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崎身上。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很多店铺被烧了,像我们家一样……很多人丢了性命,失去了财产,租借店铺的人也变少了。对于天野屋来说,确实福从天降。所以火灾过后,天野屋能够以很便宜的价钱在一个好地段租到店面。」
听着让自己家发迹的火警,小姐不由得笑了……
看到那张笑脸,阿崎猛地把小姐朝河里推去。之后,她不敢听也不敢看,发疯似的跑开了。
「我在火灾中侥幸保住了性命,一直对祖先的保佑心怀感激。要勤奋劳作,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但是母亲再也不会给我买甜点心,父亲再也不会给我买新簪子,夸我戴上很漂亮。不会了,都不会了……」阿崎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越来越小,「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谁知心底不知不觉隐藏了一个恶魔。」
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善良的心渐渐变硬。现在,阿崎已经没有泪水了,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捕头同情地看着阿崎。但是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必须把凶手抓起来。他愣了一会儿,朝少爷点了点头,把阿崎带走了。
那火警的钟声是诱因,是蒙住阿崎心灵的恶魔。在发生火灾时,少爷却受到妖怪们如亲人般的保护,毫发未伤。
同样是被腊月的寒风吹到,每个人的感觉却不一样,这得看有没有人守护。但即使如此,为了不被吹倒,还是要站稳脚跟。如果一味自艾自怜,眼睛就会被怨恨蒙蔽,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一太郎摇摇头,在河边蹲下,从袖子里掏出装着甜点心的油纸袋,轻轻地放到水面上。从水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把纸包拽了下去。
「少爷,我想说……」
「什么事啊,仁吉?」
「鬼并不那么可怕。」
少爷吃惊地看着一脸认真的伙计,苦笑起来:「知道啦。」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和两个伙计一起离开了寒冬的河边。


荣吉的点心

1

「不得了啦!有个老人吃了荣吉做的点心,死了!」
时值午后,暖和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在长崎屋药行,好不容易没生病的少爷一太郎正坐在账房后的房间里,捕头清七的手下正吾大叫着飞奔进来。
「怎么回事?是被点心噎住喉咙了吗?」
正吾扑倒在榻榻米边上,喘着粗气。少爷起身走到他身边。
荣吉是长崎屋旁长屋的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是体弱多病的少爷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人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咿呀学语时。捕头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才以熟人的交情派人来告知少爷。
「这……据说老人吃的是茶包子。荣吉少爷已经被带到衙门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正吾有些支支吾吾。一听说荣吉做的是包子,长崎屋的伙计都默不作声了,彼此颇有深意地对视着。 。
少爷经常买好朋友做的点心,药材铺里的人也常吃。大家都知道荣吉做的点心的味道,对于今天的事是欲言又止。
听到声音,伙计仁吉抱着药材口袋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正吾,立刻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是不是因为荣吉做的点心实在太难吃了,那个老人一惊,心脏就停止跳动了?」
「仁吉,你说什么呢!」
少爷立刻大声责备。一手把少爷带大的伙计却毫不在意。
这个把别人出于客气和同情没有说出口的话大声说了出来的伙计是仁吉,他还有一个妖怪的名字,叫白泽。从一太郎小时候起,长崎屋就来了好多妖怪,他们以另一个伙计佐助为首,负责保护少爷。少爷身上也流着从外祖母阿吟那里遗传下来的妖怪血。少爷和妖怪们已经很熟稔了,有这些不同寻常的伙伴在身边,少爷反而更开心。但是妖怪和人的感觉不一样,这常常令少爷头疼。
「你呀,不管荣吉调馅儿的本领多么不高明,也不会有人因为点心难吃就死了吧?」
少爷的话虽然有道理,伙计却毫不在意地说:「才不是呢,荣吉做的点心可不是一般地难吃啊。也许那个老人一听说包子还出自正宗的点心店,心里一惊,就见阎王去了。」
「……你非要这么说不可吗?」
少爷想反驳,可一想到荣吉做点心的本事,还真是想不出什么可以帮他的话。
这时,仁吉又说:「不过能用普普通通的小豆做出那种味道的馅儿水,还真是不简单啊。」
「你说的是不错,但不管怎么样,我做的点心也不至于变成老鼠药吧?」
有人忽然插话进来。循着声音望去,店前太阳底下,站着清七和柴吉。长崎屋的伙计们赶紧尴尬地把视线移开。
「荣吉,听说你惹上麻烦了,没事吧?」
少爷马上跑出去迎接小伙伴。在蓝色衣服的映衬下,荣吉原本无比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
「少爷,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可以到里面去吗?」
听到清七说出这种稀罕话,伙计不由得挑起半边眉毛。少爷估计是要说案子,就把店里的事交给掌柜,直接把两位客人带到自己日常心居的房间里去了。

2

「死者叫九兵卫,独自住在松川町的一幢房子里,小有钱财。」
捕头在厢房里的圆火盆旁坐下,马上讲起事情的大概。仁吉把茶水和点心盘放到三人面前。木盘中盛得满满的,是颇受欢迎的金泽丹后出产的山芋包子。
「据说九兵卫想起自己八岁时吃过的点心,就到三春屋买了茶包子,正在家里吃着,忽然觉得很难受,就死了。」
「这种情况下,荣吉还能从衙门出来,真是不容易啊。」坐在少爷身边的仁吉直率地说。
听了这话,清七苦笑道:「按照常理,当然不能放荣吉出来了,但是他的运气比较好。」
「运气?」
「八丁堀的大人去勘查老人的住所时,看到九兵卫养的狗吃了掉在走廊上的半个包子。」
「啊……那条狗没死吧?」少爷忙问。
清七点点头。看到狗依然活得好好的,衙门就不再把调查重点放在点心上,而是转向了别的地方。
「据服侍九兵卫的女仆阿种说,最近老人经常身体不好,也许是生病死的。仵作们正在查验呢。」
「这样啊。能够早早地洗脱嫌疑,真是太好了。为什么荣吉少爷还是一脸不高兴呢?」
听伙计一问,三春屋的继承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捕头也好像不适似的挪了挪身子。
「老人死了之后,我被带到衙门去了,三春屋乱了套。有人因为吃了味道不好的点心死了,点心铺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
「可是,不是已经洗脱嫌疑了吗?」
看到好友垂头丧气,只顾盯着自己的膝盖,少爷一脸不放心。
这时,清七含糊不清地说:「事情还没结束呢。幸亏那条狗,荣吉才能暂时从衙门里出来……但是抓不到凶手,或是找不到死因的话,还是……」
「现在只要我在店里,点心肯定就卖不出去。一太郎,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住一阵子?」
「没问题……」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那条狗也真是的,要是早点吃那个包子,荣吉就不用去衙门了。」
捕头说完,匆匆告辞了。看到日限大人没有拿点心,仁吉吃惊不小,眼睛瞪得像点心盘那么大。
「捕头大人是不是中了毒,不能吃东西了?」
「他为了我一直没消停过。据说亲戚们得到消息,也都到三春屋了。人家旨定会骂他把店的名声搞坏了。他得赶紧逃啊。」
(比起捕头大人,荣吉更无容身之地。做的点心不好吃,导致发生这样的事,肯定会被亲戚们说闲话……)
一太郎好像看到了将要发生的可怕之事,不禁为小伙伴担心。现在也只能禀明父母,在厢房内一间六叠大的房间里放上铺盖和火盆,让荣吉暂时住下,再赶紧打听详情。
荣吉的态度却和一心想要快点解决事情的少爷相反。虽然他也回答了少爷的问题,但说着说着就嘀咕着「累了」,神情黯然地早早钻进了被窝。
「不快点把真相弄清楚,荣吉肯定睡不好。」回到卧房后,少爷在圆火盆前焦急地说。
少爷的话好像起了作用,房间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影子。

「这个九兵卫死了还要麻烦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情?」
问这话的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妖怪们。他们和少爷已经是老熟人了,正围坐在少爷身边。对那个让一太郎担心的罪魁祸首,大家自然没什么好话。住在长崎屋的人和妖怪都把「少爷最重要」当作金科玉律一样遵守。
「九兵卫小有财产,所以能过上安稳的晚年生活。听说他以前是专门灭火的雇工,脾气很暴躁,是有名的无赖汉。具体的情况日限大人也不是很了解。我想麻烦大家调查一下这个人的情况。」
听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马上从房间里消失了,只留下两个伙计。少爷的嘴角浮起了微笑。
少爷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休息,源信郎中的腰包就一天天地鼓起来了。每当少爷想知道什么事情,妖怪们就不分昼夜去调查。妖怪们的感觉非同常人,虽然说话时常跑题,但仍然可以说他们是少爷的眼睛。
「少爷,比起荣吉,有一件事我更担心。」仁吉微笑着说道。那种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还真是很有男子汉气概。他把一杯热茶放到少爷面前。
看到从小把自己带大、既像父亲又像大哥的仁吉这么一笑,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对自己不利,少爷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是吗?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少爷今天没有吃点心。身体又不好了吗?」
仁吉话音未落,少爷赶紧伸手拿了个包子。接下来还要为小伙伴出力,可不能被扔进被窝里。
(包子会像饼一样噎住喉咙吗?)
少爷试着一下子吞进半个包子,但是一喝茶,美味马上沿着喉咙滑下,并没噎着。
「要吃包子吃死还是很有难度的啊。」
看来九兵卫的死另有原因。为了荣吉,无论如何也要把真相弄清楚。不然,喜欢做点心却又做得让人叹息的好友只会越来越痛苦。

3

妖怪们的调查出人意料地很快结束了。下午六点左右,少爷正准备吃晚饭,已有妖怪出现在厢房里。
「少爷,我是第一吗?我是第一吧?」
最喜欢当第一的鸣家抬起长相狰狞的脸追着少爷问。
一太郎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当然是啦。你行动快嘛。查到什么了?」
鸣家受到夸奖,使劲挺起小小的胸膛,端端正正坐到圆火盆旁边,讲起查到的事情。
「九兵卫原来只是个灭火工,到了晚年却能够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听说是因为他中了大彩。」
「真的呀?他还真中了啊?」
「九兵卫很喜欢赌,博彩也是一次不落。听说他在汤岛天神社花两铢买了彩,却中了一百两的头等奖。他很聪明,在银子被同伙瓜分之前,就用这些钱开了一家茶水店。」
「原来头等奖是一百两啊。用这些钱就可以盘下一个店铺吗?」
看着少爷一脸茫然,坐在旁边的伙计们不由哭笑不得。
「少爷,最下层的武士的俸禄,每人每年才三两呢。」
「要是能中一百两,十两献给神社,十两继续用来博彩,剩下的八十两盘个茶水店,绰绰有余。」
「听说九兵卫把茶水店交给一个女人管理,自己却到处吃喝玩乐。那个女人名叫阿巧,颇有几分姿色。」
接过伙计们话茬的,是第二个赶回来的野寺和尚。这个妖怪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是长崎屋厢房的常客。
「在阿巧的管理下,茶水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但可惜,去年冬天,这个能干的女人病死了。于是九兵卫把店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独自生活。」
「哦,看来野寺和尚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嘛……」
正说着,又有一个妖怪回来了。火鸟妖在空中忽上忽下,看起来一脸没趣的样子。他身上覆盖着羽毛,有双腿,中间露出一张狗脸,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犯困。他落在少爷手边,把少爷拿着的包子放进了自己嘴里。忽然,他睁大眼睛,想起了打听到的情况。
「说起来,有几个人经常出现在九兵卫的住处。」
「是他的亲戚吗?」
「据女仆阿种说,不全是亲戚。九兵卫叫他们『打秋风的』。」
「哦……」
伙计们和少爷对视一眼。看起来九兵卫老人的生活也不是很平静。此后回来的妖怪没有带来什么新情况,看来调查只能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就该查那些打秋风的人的情况了吧?」
「你们真是我的好帮手啊。明天也拜托大家了。」
听了少爷的话,满屋子的妖怪都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纷纷点头。
一天的事务结束了,少爷又慷慨地拿出一大堆吃的慰劳大家:酒、煎鸡蛋、红烧的菜、烤肉、饭团,以及甜食。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在大家的鼻尖萦绕,宴会就要开始了。
正当妖怪们一脸满足地席榻榻米而坐时,隔扇忽然被拉开了。
少爷僵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盆边,只把脸慢慢地转向进来的小伙伴,挤出一句:
「荣吉,你起来了,身体好点没?」
「嗯,已经好多了。谢谢。」荣吉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歪着头问,「怎么摆了这么多吃的啊?你什么时候胃口变得这么好了?」
少爷没法回答说,这里有很多妖怪,正要大开宴席,白净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招呼还没吃午饭的朋友坐到火盆边。
「睡了一觉,饿了吧?有你最喜欢吃的冻豆腐哦。」
「那真是太好了!」
荣吉在少爷对面坐下,伙计递给他一碗盛得满满的米饭。这时,头顶响起噌的一声。
「啊,这些老鼠真讨厌!」
听仁吉这么一说,荣吉笑了起来。
「房子造得这么好,也会有老鼠吗?」
「会啊,还挺多的呢。」
趁两个伙计佯装糊涂和荣吉说话,少爷偷偷地把一个盛着煎鸡蛋的盘子藏到了身后的榻榻米上。这时从房间的角落伸出一只手,迅速拿走了盘子。盛着红烧芋头的小盆子、烤鱿鱼、酒壶也都一一不见了。
荣吉吃惊地说:「一太郎,看来你今天胃口很好嘛。」
「要帮你啊,多吃才能长力气嘛。」
就算如此,少爷也不可能连酒壶一起吃下去吧。不过,现在荣吉好像顾不上注意周围发生的小事。
「一太郎,九兵卫经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荣吉若有所思地盯着火盆说道。连喜欢吃的红烧菜,他都没有伸筷子。「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头。只要吃了我做的馅儿,第二天准来店里抱怨,说那么难吃的东西还要花钱买,真是不像话。」
「他特地来说那样的话吗?他可真够闲的。」
听了佐助的话,荣吉垂下眼帘苦笑起来。
「就是,那家伙真烦人,闲得发慌、招人厌的老头。只要一买我做的点心,就来抱怨。我真怀疑他是以此为乐,因为他每次还专挑我做的点心。」
「他专挑你做的点心?」
荣吉好像要避开少爷吃惊的目光,低着头。仔细看看,眼角还泛着泪光。
「我真是够幸运的,真是感谢上苍。他不管怎么抱怨,可是一直都买我做的点心。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呀?」
在衙门接受问讯时,荣吉也是这么跟日限大人说的。捕头经常从少爷那里吃到荣吉做的点心,不禁咕哝道:「那种味道的包子,还每次都买……」
捕头深知荣吉对九兵卫有好感,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上司说,颇为犯愁。
「我这回能从衙门出来,是有那条狗作证,捕头大人也帮我说了不少好话。换作别人的话,官府觉得有疑点,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出来。但捕头大人对衙门的人说,要是我被抓,一太郎就会担心得病倒在床上。那样的话,他会被长崎屋的人埋怨。」
「他考虑得还真周到啊。」
伙计们听后都笑起来。
有没有钱决定了一个人的境遇,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像长崎屋这样的大商家,会在各方面花钱打点,熟识的人也会从中周旋。清七的同僚们都不想让事情变得麻烦。
少爷朝好友苦笑道:「说什么带了隔夜钱就是给江户人丢脸,这世上的一切还是由钱决定的呀。」
「不带钱还没什么,兜里没钱才真正麻烦呢。」
拼命地攒了一点钱,结果被频繁发生的大火一把烧了,一下子又变得身无分文。像长崎屋这样四面抹泥灰的房子不容易遭火灾,家里有房又有船,还在不同的地方建仓库,根本不用担心钱,只要人没事就行。但是这样的有钱人家屈指可数。
「不管怎样,为了九兵卫老人,也为了我自己,真希望这件事能快点结束。」 .
说完,荣吉把手伸向点心盘。正在这时,头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看来这老鼠还真大啊,赶紧买点老鼠药放上吧。」
听了这话,少爷只能咧开嘴无力地笑着,点头称是。看样子,想等荣吉回房后再跟妖怪们商量,恐怕不太方便,少爷不禁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妖怪们很不高兴。少爷因为累了,脾气也有些急躁。两个伙计见少爷这样,也是一脸怒容。

4

「你们别整荣吉了!」
最近,这句话成了少爷的口头禅。荣吉扰乱了妖怪们和少爷的宴会,所以妖怪们拼命想法子整他。
比如说在茅厕里放一块圆石头,绊他一跤;趁他不在房间的时候,把屋里的东西挪动一下;他走在廊上的时候,拿个果子砸他的头;再不然就把他茶壶里的茶换成苦菜汁。
每次少爷都会拼命地阻止。他不想再令荣吉感到不快,更不想妖怪们暴露行踪,引来麻烦。但这段时间,妖怪们完全不考虑后果,所以每次少爷总是主动去挡飞来的小石头,装成荣吉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还抢着喝下难喝得要命的苦菜汁,结果胃口变得更糟糕了。
这天,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你们这些家伙,想害死少爷吗?」
眉头紧锁的佐助低吼一声,在榻榻米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震得厢房地面发颤。聚集在一起的妖怪们被震得东倒西歪。
今天少爷比往常更早地钻进了被窝。看到少爷神色疲惫,佐助就服侍他和荣吉早早歇下了。
这天晚上,妖怪们好像算准了荣吉不会出现,纷纷来到少爷的卧室。迎接他们的是佐助板着脸的臭骂。
「是那个荣吉不好嘛。他就该踩上石块摔倒。」
「就是就是。我们是看着他走过来才把橡子扔出去的,没想到会砸到少爷的脑门。这都是荣吉的错。」
「要是再不把他赶出去,我们连酒都不能好好喝啦。」
尽管害怕佐助凶恶的表情,妖怪们仍不断抱怨,怎么也收不住。仁吉轻轻一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吵闹。房里静下来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拿给躺在被窝里的少爷看。
「这是……九兵卫亲戚的名单?」
「九兵卫没有结过婚,和管理茶水店的阿巧也没有孩子。要说亲戚,只有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妹妹和他已故大哥的一个孩子。」
少爷吃惊地看着纸上的姓名、年龄和住址,说:「真厉害啊,仁吉。这段时间店里挺忙的,你是什么时候调查的呀?」
听了少爷的话,仁吉脸上微微含笑,盯着妖怪们。仁吉相貌堂堂,可是此刻在妖怪们眼里,再没有比这张脸更可恶的了。
「我可不像这些家伙,我没有花大把的时间到处追着荣吉跑。」
「就是,要想让荣吉少爷早点回三春屋去,就必须尽快把九兵卫的事调查清楚。可这里都是些不会动脑子的家伙!」
一听佐助都这样说,长年和伙计们水火不容的屏风偷窥男一声也不出,赶紧消失了。
「我们也会去调查的。」
「哼,还真会支使我们啊。」
说着,其他妖怪也纷纷消失了。
少爷看着一脸满足的伙计们,问道:「哎,九兵卫老人所说的打秋风的,就是这两个人吗?」
「也许还有其他人。但这两个肯定是他讨厌的。」
九兵卫的妹妹名叫加代,嫁给了一个工匠,听说那人酗酒,干活很慢,因此家里境况很不好,每次去大舅子家都是为了拿钱。加代为人很冷漠,听说九兵卫死了,不但不伤心,反而说这下借的钱可以不用还了。
外甥名叫次助,虽然三十多了,仍独身一人,是一个四处卖时令玩意儿的小商贩。听说他经常对人说,自己是舅舅的继承人,要是能够早点得到九兵卫的财产就好了。
「这些人好像都没什么人情味啊。」少爷趴在枕上,皱着眉说。
「所谓亲戚也就这样吧。少爷的亲戚不也这样吗?他们不是一直巴望少爷早点死吗?那样他们就能够送一个饭桶儿子过来继承长崎屋了。」
「每年来拜年的时候,看到少爷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可都是一脸遗憾呢。」
听了伙计们的话,少爷只好笑着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有人谋财害命吗?」
仁吉没有回答,而是把放着纸砚的小书案搬到了卧室中间。
「不一会儿妖怪们就会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伙计在纸上写下了加代等人的名字。墨迹鲜明的名字当中,必定有一个是杀害九兵卫老人的凶手。
「出入九兵卫家、被他叫作打秋风的,总共有四人。其中有两个是亲戚,即加代和次助。还有负责管理茶水店的阿巧的儿子竹造,以及女仆阿种的女儿阿品。」
第二天中午时分,妖怪们已经打听清楚了,聚集到长崎屋的厢房里。最早开口的不是鸣家,而是一身华服的屏风偷窥男。荣吉已经偷偷地回到久别的三春屋,此时不在厢房内。
妖怪们坐在少爷身边,围成一个圆圈。屏风偷窥男得意扬扬、气喘吁吁地报告完,仁吉一本正经地把内容写在了纸上。
「竹造不是九兵卫的孩子,但阿巧还活着的时候,他经常从母亲那里拿零花钱,不务正业,就靠这钱过日子。听说他是卖鸡蛋的,但谁也没见他好好卖过鸡蛋。」
照鸣家们的说法,竹造在母亲死后,仍好吃懒做,他管九兵卫叫父亲,不断要钱。他总是说,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理所当然。
「女仆阿种的女儿阿品更了不得,虽然只有十六岁,已经会用色相引诱九兵卫了。」
听了野寺和尚的话,少爷正要拿竹叶饼的手停住了。
「九兵卫多大年纪啊?」
「据说快到花甲之年了,比阿品的祖父还老呢。但阿品好像更希望这样,也许她是想早点变成寡妇。」
接下来是水獭妖的报告。可能是因为他一直注重仪表,了解的事跟别人都不一样。
「九兵卫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给阿品买和服、胭脂,却不想正式举行婚礼。他买给阿品的可是上等的小町胭脂,和服也不是二手的。」
一两上等的胭脂价值一两金。水獭妖对那个女人的手段钦佩不已。事实上,阿品一直说自己是九兵卫的妻子,想要拿走遗产。
鸣家们走到少爷膝前,用两只小手抓着少爷的衣服,抬起头高兴地说:「看来都是一些巴不得九兵卫早点死的家伙。真好,少爷,接下来您就随便选一个人当凶手吧。那样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必须要有一个凶手,不然这件事就收不了场。」
「只能有一个,那不是很可惜嘛?」
听着鸣家们的「指教」,少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让日限大人认同,只能有一个凶手。」
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又去调查打秋风的人了。但临走前留下了一个疑问:「捕头大人吃起包子来,一口气能吞下三四个,为什么凶手却只要一个呢?」这个问题,只怕是问遍江户,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5

「虽然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可以确定的是,九兵卫确实是中毒而死。」
告诉少爷尸检结果的还是清七。来到长崎屋,不但有很多茶点吃,还有热心的听众,而且回去的时候袖子里多少会塞上一些金子,捕头自然爱来了。
「荣吉怎么办?不会再被抓到衙门去吧?」
「不,八丁堀的大人并没有盯住荣吉少爷。外面传言荣吉少爷杀了九兵卫,点心店客人大减,他已经够倒霉了。」
看到少爷一脸担心的神色,清七笑着摇摇右手说:「九兵卫的周围很多贪图他钱财的人。九兵卫的死因还没查明,已经有四个人认为自己应该继承九兵卫的家产。怎么样,很可疑吧?」
(是那些打秋风的。)
清七虽然没有说那些人的名字,但少爷这边已经调查过了。
(既然九兵卫被断定为他杀,如果不早点抓到凶手,荣吉就别想过安稳日子。)
前天,荣吉回到了久违的家,结果和预料中一样,不断遭到亲戚们责骂,于是又哭着逃回了长崎屋。
「今天就说到这吧。」
清七已经吃了四个竹叶饼,他满足地站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子忽然使劲朝右边倾斜……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清七倒在地上,摔成一个「大」字。少爷惊得目瞪口呆。
「捕头大人,您没事吧?」
「啊,疼疼疼……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少爷四下一看,房间正中央,一颗圆圆的小石头还在滚动。肯定是妖怪们为了报复荣吉捣的鬼。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房间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面对一个劲儿道歉的少爷,捕头也不可能真生气,他揉着腰离开了。弓腰曲背的清七刚消失,房间的角落里就出现了几张笑得很开心的小脸。
「哎呀,真解气。这个捕头老是抢先一步把我们打听到的事说出来。」
「鸣家,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干这样的事吗?」少爷沉着脸责备道。
仁吉担心发生了什么事,飞奔进来,狠狠地盯着不知悔改的鸣家们。
他轻轻捡起小石头,指着鸣家们的脑袋说:「捕头大人倒也罢了,要是少爷摔了,该怎么办,嗯?」
「仁吉,你这么说,日限大人也太可怜了,是吧?」少爷苦笑道。
小鬼们四散而逃,仁吉拼命追赶,场景让人眼花缭乱,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们。忽然,一根绿色的枝条伸到一太郎面前。
「这是什么呀,屏风偷窥男?」
「这是毒八角啊,经常供奉在佛坛上的。少爷您也见过吧?」
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手拿小树枝,从屏风里走出来,微笑着坐到少爷旁边。
「这是种在九兵卫家里的。您知道吗?毒八角的毒性很厉害。」
「你是说,九兵卫老人是被这种东西毒死的?」
看着少爷瞠目结舌的样子,屏风偷窥男面有得色。
「要是像老鼠药之类的常见毒药,仵作很快就会查明,是吧?到现在还查不出究竟中的什么毒,肯定是用了这种东西。」
不知何时,房间里已经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听他说话。终于,有人打断了得意扬扬的屏风偷窥男。
「少爷,九兵卫的院子里还有这种东西呢。」
说话的是蛇骨婆婆。粗看她是满头白发的老妪,仔细一瞧,肌肤光滑。她举着一盆阔叶盆栽,那是院子里常见的植物。
「这不是万年青吗?」
「把它的叶子切细煮汤,让人喝下的话,就会中毒。」
「哦……」
听到熟悉的花草也能杀人,少爷不禁大吃一惊。
不知道其他妖怪怎么听说的,不久也纷纷出现在厢房里,带来了许多有关各种奇怪花草的信息。
「说到毒草,九兵卫家里还种着桔梗呢。桔梗花虽然漂亮,却有很强的毒性。」
野寺和尚话音刚落,水獭妖就紧接着说:「这样说来,水仙就更可怕了。听说有人误把它的叶子当韭菜吃下去,结果被抬到郎中那里去了。」
「院子里还种着马醉木呢。听说那种植物也有毒。」铃铛变的器物妖铃彦姬也插嘴进来说道。
听起来九兵卫家里种满了毒草。
「院子里种的花草都有毒,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少爷皱着眉,紧紧偎着火盆,对旁边的伙计说道。
两人都摇摇头。
「在乡下倒有可能,但九兵卫家在江户城中,院子只有巴掌大,怎么可能聚集那么多有毒的花草?」
「九兵卫究竟是被哪种花草毒死的呢?」
「如果凶手真是使用了毒花草,那就麻烦了。」少爷托着腮,闷闷不乐地说,「让每天跟药材打交道的人去看看的话,也许……可是检验尸体的人只推测出是中毒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毒。」
「也许吧。要不让我们也……」
仁吉随声附和。妖怪们却很不屑地看着两个伙计。
「这两个人做事那么马虎,每天还让他们卖药哪。」
「就算到长崎屋买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昵,就跟赌博似的。」
听了鸣家们毫不留情的指责,仁吉满脸不悦地朝他们挥挥拳头。于是凭空刮起了一阵小旋风,把小鬼们卷了起来。鸣家们吱吱哇哇乱叫着,摔倒在房间的角落里。
「毒草又不是经常接触的药物,不看他的尸体,怎么能够判断出他中的是哪种毒呢?」
看来鸣家们真把伙计惹怒了。平常每到这时,少爷总是出面打圆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只顾独自思考着,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少爷?不舒服吗?」佐助问。
少爷没有回答。伙计们立马起身,就要去准备药和敷在额头上的手巾。少爷的一句话令他们停住了脚步。
「赌博?」
「据说九兵卫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伙计们好像在说,这又有什么联系呢?少爷摇摇手中的毒八角。
「虽然有毒,但是要把这样的花草加到食物中,还得足以致死,也太难了吧。」
「不是说最近一段时间九兵卫的身体很不好吗?也许是有人被贪欲冲昏了头,分作几次给他下了毒,最后才令他毒发身亡?」
听了屏风偷窥男的话,少爷点头称是。
「用中彩的钱开了一家茶水店,说明九兵卫很聪明。他原来是个灭火工,所以也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几次被喂下毒药,为什么却没有做声昵?」
「如果吃了谁送的点心感觉身体不舒服,应该会在食物上备加小心啊。」
看到佐助附和,仁吉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说:「九兵卫家的院子里为什么会种那么多毒花毒草?凶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院子里采毒花草让九兵卫吃下去,多半会把毒混在食物中带到他家。」
听了伙计的话,少爷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背后的隔扇忽然被拉开了。少爷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
「一太郎,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点心,上次忘了给你。」
是荣吉。今天他送了一盒甜饼过来。甜饼外形美观,一看就知道是荣吉的父亲做的,肯定是为了答谢少爷收留儿子。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
少爷僵笑着收下甜饼。
鸣家们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但也早就躲到暗处的角落里了,而仁吉和佐助在少爷屋子里一点儿也不奇怪。
最手忙脚乱的是屏风偷窥男。虽然他现在化作了人形,不怕被看到,但出现在对屏风很熟悉的荣吉面前,还是很麻烦。如果荣吉再看到悬在空中的屏风,那就更不好了。屏风偷窥男拼命地跑回自己的原形里,但回到画里后,却变成了背对着人。
伙计们非常沉着,在两人面前放上甜饼和茶水。少爷赶紧拿了一个饼塞进嘴里。
荣吉看样子很为难地开口说:「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再住一段时间?」
「不用客气,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府不是不再疑你了吗?」
荣吉一脸的怒气。
「既是不再怀疑,但因为九兵卫是被毒死的,还是有很多亲戚认为问题出在我做的包子上。」
清七澄清过荣吉做的点心没问题,亲戚们虽没有当面指责荣吉,但是……
「但亲戚们就是那么想的。相处了那么多年,就算不说,也能看出他们的心思。」
那些家伙表面上假惺惺地安慰,实际上却各怀鬼胎。荣吉深知他们的心思,感到特别悲哀,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是吗?可以看得那么清楚啊……」
听了小伙伴的话,少爷又沉思起来。
在长崎屋,周围的人对少爷的态度简直比阿波的上等白糖还要甜蜜,像这些令人心寒的话,他只听外人说过。但今天荣吉的话令少爷想到了什么。
一起吃过晚饭,荣吉就站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少爷忽然问道:「九兵卫不去店里了,你失望吗?」
荣吉坦率地点点头。
「他每次来买点心,总要和我闲聊很久,却突然之间没了。」
荣吉回忆起老人,言语中充满了真诚。城府极深又唯利是图的老赌徒在荣吉的嘴里,好像变了个人。
荣吉一走,妖怪们又争先恐后地出现了。
一直眉头紧锁的少爷说:「过不了多久,荣吉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说,您知道九兵卫是谁杀的了?」
正在铺被子的伙计、鸣家们以及屏风偷窥男一齐盯着少爷。
「因为……」
「什么?」
「你们去调查一下九兵卫家的花匠吧。」
「啊?」
虽然对话经常跑题,但让妖怪们迷惑不解的时候还真是挺少见。看到大家愣愣的样子,少爷脸色稍霁,微笑起来。

6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捕头清七出现在了长崎屋。出人意料的是,这天厢房内坐着一位捕头不认识的客人。
「日限大人来得正好。您要是还不来,我就要派人去请啦。」少爷忙起身欢迎。
清七在火盆边坐下,微微歪头看着那个正对自己点头的人。那人穿着短褂子、细筒裤,系着三尺长的腰带,没有穿布袜,看起来像个木匠。
「日限大人,这位是从驹进来的花匠庄三郎。」
「哦,长崎屋要重新布置院子吗?」
捕头又恭维说,特地叫来工匠,真不愧是大店铺啊。
「母亲想请教播种秋草的事情,所以才请来的。」少爷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伙计,接着说,「但刚才又听说,庄三郎就是在九兵卫老人的院子里种花草的工匠。」
话题引到了被害人身上,捕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连仁吉端出来的甜饼都没有伸手去拿。
「庄三郎,你能在日限大人面前再说一遍,你为老人种了些什么花草吗?」
年近五十、体格强壮的花匠点点头,报出了一连串花木名。
「有……马醉木、桔梗、水仙、毒八角、曼珠沙华、莲华杜鹃。对了,还放了一盆万年青。」
「捕头,这些花草都有毒。」
「是吗……」
听说熟悉的花草都有毒,捕头大吃一惊,但是药材铺少爷说的话又不得不信。
「有人想害九兵卫,所以在院子里种了这么多毒花毒草吧?」
捕头的神色变得更加严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少爷却没有点头,他又问庄三郎:「让你到九兵卫的院子里种草木的是谁啊?」
庄三郎立刻回答道:「当然是九兵卫本人了。他好像很在意这事,吩咐得很仔细。」
「哦,是九兵卫自己让你种毒草的?」
事情大大出乎清七意料。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花匠知道的仅此而已。少爷让庄三郎到母亲房间去了。
「捕头大人,您今天胃口好像不太好啊。」
少爷拿了块点心,看到火盆对面的清七正一脸严肃看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九兵卫难道不是他杀,是自杀?少爷认为根本没有凶手,是吗?」
看着捕头迷惑不解的样子,少爷把甜饼放回小盘,说:「不是的,捕头大人,绝对是他杀。仔细想想,真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局啊。」
捕头接不上话,雅致的房间一时间陷入寂静。

「也就是说,是这么回事:九兵卫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于是有意制造他杀的假象,让人以为凶手就在他周围那些薄情寡义的人中间。」
当天,在少爷的坚持下,吃惊不已的清七和从不离开少爷半步的佐助陪一太郎去了九兵卫家。房子不大,但看得出来房间和院子都经过精心布置,看上去还不错。三人在九兵卫家中继续此前的话题。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啊。他不想给因贪欲接近自己的人留下一分钱。」
也许九兵卫早就明白身边的人关心的不是人,而是钱。少爷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草。
「每次那四人来的时候,九兵卫就在嘴里含上毒草。他对于毒并不了解,而且这些毒也未必一下子就能致人于死地。原本九兵卫是想陷害别人,但是真不巧。」
「这就是他为什么常常身体不适。但糟糕的是,他死时拿着的却是荣吉做的点心……这么说,虽然合乎情理,但……」
清七似懂非懂,一脸迷茫。
(少爷真是厉害,但说九兵卫是食院中花草自杀,会不会太武断了呢?)
「我觉得,九兵卫思虑如此周密,肯定把事情的始末都写下来了,今天我们就是过来找他写下的纸条的。」
听了少爷的话,清七站在九兵卫的卧室中间,歪着头,嘟囔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房屋的角落里有几双眼睛焦急地看着他们。
偷偷跟过来的妖怪们小声抱怨:「这个捕头还真是个笨蛋!」
此前,少爷想着可能会有纸条类的东西,就让妖怪们去找,结果真的被铃彦姬找到了。
卧室衣柜右侧的抽屉深处有个缝隙。妖怪们虽然发现里面藏了纸条之类的东西,但有机关,没法把纸条拿出来。
因此少爷贸然来到了九兵卫家。
怎样才能让那张纸条现身呢?指望清七自己发现是不可能了,但少爷和佐助也不好过多地介入,因为那样很可能会让人怀疑纸条是少爷伪造的。
捕头们应该还会再来调查一次,怎样让他们「偶然地」发现呢?
少爷皱眉想着。
这时,鸣家们急了,用橡子扔那不中用的捕头。清七刚想回过头看看是什么东西,不小心踩上了那颗橡子,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响声震耳欲聋。
佐助见状假装站不稳,身子一晃,轻轻用一根手指推倒了那个衣柜。又是一声巨响。
(佐助,这么做太明显了!)
少爷虽然着急,可衣柜已经倒了。既然如此,只能继续演下去。
「真是够乱的呀。」
少爷假装慌了,和佐助一起把衣柜扶起来,暗中迅速地把小抽屉抽了出来,让它掉到地上。清七大吃一惊。
「我一跌跤,连家具都倒下来了。是不是太胖了啊?」
捕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想捡起抽屉放回去。这时,少爷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咦,捕头大人,抽屉里面有什么啊?」
「哦?」
清七顺着少爷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抽屉深处的机关。
虽然少爷平时老躺着不出门,但破解机关可是他的强项。只见他轻轻一挪嵌木,很快就把纸条拿出来了。
「这是……九兵卫写的呢。少爷,这可能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张可能存在的纸条。」
「真的吗?」
这台词实在过于简单了,但从来没看过戏的日限大人丝毫未觉察。
「如果上面写着事情原委,荣吉就不会再被他那些亲戚责骂了。」
「捕头大人,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捕头被长崎屋的人一戴高帽子,满脸得色,赶紧看那张纸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着奖赏,捕头满脸笑容,但嘴巴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不一会儿,就气得满脸通红。
「捕头大人,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猜得不对啊?」少爷担心地问道。
捕头懈下劲儿,朝两人笑笑,说道:「不是的,这回的案情确实跟你说的一样。你可真厉害呀,少爷。」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那副表情啊?」
一听伙计的疑问,捕头又气得变了脸。
「九兵卫还有少爷没想到的打算呢。真想把那个家伙从坟里挖出来,再压上块大石头。」
「早就出殡了,现在九兵卫的尸体恐怕都已经腐烂了。捕头大人,您那种想法可不怎么样哦。」
就在捕头听了伙计的话,心下郁闷的当儿,少爷走近前去,看了看那张纸条,马上也是满脸惊讶。
「真让人吃惊啊,佐助,九兵卫还跟衙门的人打了赌呢。」
想让那些打秋风的人落人陷阱的九兵卫把事情的原委写在这张纸条上,就是为了试试衙门的破案能力。如果从一开始就看破了九兵卫布的局,那就是衙门赢;如果他想陷害的人有谁被当作了凶手,就是九兵卫赢;如果先抓了凶手,在进一步调查中发现了这张纸条,还算衙门赢;最后不了了之,认为九兵卫是自杀,但那四个人一辈子都躲不过风言风语,仍算九兵卫赢。在纸条的最后,说要把遗产分给那几个打秋风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分奖赏。
「九兵卫这家伙,快去见阎王了,还这样把人耍一把。」
清七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但少爷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不管怎么说,把这张纸条交给上司的话,他和手下的人肯定会被记上一功,还可以得到奖赏。捕头的心已经飞了。
「为了荣吉,我会好好向三春屋的亲戚们说明白的。」
捕头主动请缨之后,笑了起来。他想着要赶紧把这张纸条给手下的人看看,然后领受上司的奖赏,于是赶紧离开了九兵卫家。
「九兵卫还真是嗜赌成性啊。」
没有了外人,妖怪们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鸣家们把少爷的膝盖当成了宝座,争先恐后踢开别人爬上去。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少爷笑着说了句:「也许九兵卫只是受不了别人…自己的死而高兴。」
寂寞啊寂寞,有人因自己的死而高兴,真让人受不了……也许九兵卫已经想象到自己死后,那几个打秋风的家伙会高兴得睡不着,才设下这么个陷阱。
「但是荣吉说过,九兵卫不再来了,他感到很遗感,看上去很落寞。」
九兵卫明知道荣吉做的点心很难吃,还一次次去买,这就是所有麻烦的开始。在三春屋和荣吉说话,肯定让老人感到很快乐。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如果他知道荣吉总在等着他去店里,也许会更快乐。如果心中的企盼多一点儿,也许他的一生就不会如此落幕……
少爷抚摸着鸣家们,叹着气,朝九兵卫家的小院看去。
种在这里的草木,是该把它们看作美丽的花朵,还是杀人的毒药?
院子里的那片绿色并不知道人类的想法,在似有若无的风中温柔地摇曳。


天空般的玻璃

1

傍晚七点左右,木桶铺东屋的店门口,「嘭」地弹起一团小球一样的东西。和一般的球不同,它滚过地板的时候,留下了一串黑糊糊的污痕。看到那个「小球」最后在待售的小浴桶边停了下来,平常总是笑呵呵的松之助脸僵住了,大叫店前的伙计佐平。
这时,总是眉头紧锁的老板娘阿染从里屋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白天就听见有人吵吵嚷嚷的。木桶店好像不用大声叫卖吧。」
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后,两个伙计都默不作声看着小浴桶。阿染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角落看去,忽然大声尖叫起来:「阿……阿玉,这不是阿玉吗?为什么会在这儿……」话还没说完,阿染就全身颤抖,跌坐在账房门口。
白猫小小的头好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瞪眼盯着阿染。
「真想知道吃饭吃到肚子都要胀破是什么感觉,哪怕一次也好啊。」
佐平接过女仆阿金递过来的饭碗,可怜巴巴地说。
(刚刚收拾干净那些肮脏的血迹,佐平的胃还真是够坚强的。)
旁边的松之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能理解佐平的心情。自从来这里当伙计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小开始,松之助就不记得曾吃饱过饭。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过宝贝似的米饭,松之助赶紧就着咸菜扒拉进嘴里。饿得瘪瘪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在小猫阿玉引起的混乱发生后两个时辰,老板娘终于安静下来,店门口也清扫干净了。伙计们和女仆阿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着过了点的晚饭。
东屋规定,伙计们最多只能吃两碗米饭。中午会加一盘煮芋头或是干烧羊栖菜,早晚两顿就只有几块咸菜,饭食非常简单。即使这样,吃饭对于伙计们来说,还是为数不多的值得期待的事情之一。老板一家在里屋吃,所以晚饭时间伙计们终于可以歇口气,不受监视,畅所欲言。
「说起来,最近这周围老有猫狗被杀,到底是谁干的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听了松之助的话,佐平含着饭点点头。
「真是太残忍了。做那种事又不能填饱肚子,是吧?」
虽然经常有猫狗被杀,但像今天这样,头被砍下来的,还是第一次。
「它应该是吐血死的。肯定是吃了老鼠药。」
听了,两人的对话,坐在对面吃饭的德次郎绷住脸看着他们。也许他是在想,吃饭的时候还说这种血淋淋的话题,真让人受不了。
德次郎今年快五十岁了,是东屋的掌柜。东屋的老板半右卫门不顶事,继承人更是个扶不起的家伙,所以很早之前就有传言说,东屋就靠这位能干的掌柜顶着。
「阿玉被杀,如果抓不到凶手,老板娘肯定不会罢休。这下我有苦头吃了。」阿金吃着饭,叹息道。两人老在里屋碰到,老板娘旺盛的火气,总是发泄在阿金身上。
木桶铺东屋位于江户城北,靠近加贺大人的府邸,并不是什么大铺子,店里除了老板夫妇、少爷、小姐之外,就只有掌柜、两个伙计和一个女仆。
松之助从八岁开始就在这里打杂,到正月就二十岁了。因为店里再没招伙计,他也升不了二掌柜,还是学徒身份。比他年纪大一轮的伙计佐平,也一直只是二掌柜,没有升上去。
在东屋,不仅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老板夫妇还常常毫不留情地当着伙计们说,要养这么多人,太艰难了。这样下去,要想自己开店,白日做梦。
但无论如何,今天总还有饭吃。第二碗饭下肚之后,松之助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我吃饱了。」然后把碗放在小饭桌上。饭桶已经空了,连顶梁柱掌柜的也吃不上第三碗泡饭。
「要是能早点把杀猫狗的凶手找到就好了,老板娘就不会有那么多牢骚了。」
看到松之助合着掌快快活活的样子,佐平故意说:「这是你的愿望吗?那你顺便帮我祈祷一下,让我将来成为掌柜。」
「还不如祈祷自己早日当上二掌柜呢。」
听了阿金的话,松之助只有一脸苦笑。的确,二十岁了还只是个小学徒,真没面子。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转运。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松之助度过单调而没有希望的日子。
「都吃完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金麻利地收拾好饭桌,点上了灯。已经很晚了,要是不早点睡觉,老板娘又会抱怨浪费了灯油。
在东屋,什么事都被规定得死死的。

2

(这是在做梦,肯定的。)
松之助心里明白。
不知怎么的,回到了小时候那两层楼的家。房间里,饭桌上摆着咸菜和小山似的热乎乎的米饭。松之助端坐在桌边。
(要是在家里,不会因为我来就端出这么多米饭。)
生母去世以后,松之助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之间关系变得很微妙。虽然没挨打,但就算在自己家,松之助也不敢吃第三碗饭。家里像晚秋的日暮时分一样清冷。
家里的生意虽然是由当木桶匠的父亲支撑着,房屋却是母亲从松之助的生父手里拿来的钱买的。然而,松之助早早地被送出去当了学徒,家产由弟弟继承了。
(自从出了家门,就算每年歇工的时候都没回去过。)
家里人也没叫他回去。松之助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家。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这饭看起来真香啊,可以吃吗?)
正想着,忽然发现饭桶旁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身上披着细竖条纹的长外褂,梳着雅致的本多髻。面朝着门,看不见他的脸。
是东屋的少爷与吉吗?可是光从外褂的下摆看,衣服也应该很贵,东屋这种小店的少爷是穿不起的。
「请问,您是哪位?」松之助礼貌地问道。
没有回答。自己并不认识穿着这么华丽的人。松之助疑惑着,忽然抬起头。
(这人难不成是长崎屋的……是亲弟弟吗?)
松之助赶紧睁大眼睛,但怎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他是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和桥的大商家长崎屋的少爷……)
衣着讲究的少年好像对旁边的饭丝毫不感兴趣,连饭桶盖都没打开。不久,他站了起来,背对着松之助走出了房间。
看到自己那么想要的东西被如此轻视,松之助不由得生起气来。既然人家不要,那么吃了也没有关系。松之助忍不住盛了一碗。
忽然,房间里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好像碰到了火筷子。松之助连忙放下饭碗。尖叫还是没有停止。只是偷盛了一碗饭,松之助却感觉犯了大罪。
「不好意思,我不吃了,我再也不说想吃饱饭这样的话了。请不要再叫了!」
松之助拼命地祈求,但是尖叫没有停止。松之助想高喊停下,却发不出声。正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堵陈旧的土墙。

「啊,是一场梦啊。」
从薄薄的被窝中坐起来,还是那个三叠的小房间。隔壁的佐平可能去了茅厕,没在房里。快到清晨六点了,纸门微微泛着白光。当然没有米饭。额头上汗津津的。让他吃惊的是,虽然醒了,还不时听到外面有个女人在尖叫。
「原来是这个声音让我做了噩梦。」
虽然疲惫,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松之助赶紧穿好衣服,在一片昏暗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东屋深处厨房旁边的内院里,有一口井。
松之助出现在内院后门时,看到起早来拎水的女仆跌坐在井边,不停尖叫着。
「阿金,怎么了?」
松之助走到阿金身边。
阿金用粗糙的手指着井。什么也看不见,松之助歪着头走了过去,然后,也大叫一声:「啊……」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啊?」
回头看去,佐平在厨房里。
「有人又杀了一只猫。这已经是第二只了。」
松之助再也笑不出来了。佐平听了他的话,皱着眉走过来。割得惨不忍睹的猫的尸体被一根树枝挑着,竖在水桶中,、身体的一部分用布巾拴着,从水桶边耷拉下来。
「真是太惨了!」佐平从吃惊转为愤怒。忽然,他的脸僵住了,回头看着松之助,结结巴巴地问:「这块有松叶花纹的布手巾……不是你的吗?」他指着那块从桶里拖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布。
「哦?」松之助定睛一看,的确是很熟悉的花纹。这让松之助感觉被凌迟的不是猫,而是自己。
松叶花纹,虽然不罕见,但是……但是自己肯定会被怀疑。可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看到这条血迹斑斑的布手巾,老板娘阿染不会沉默不语。松之助感到阿金和佐平的目光已经像锥子一样扎到了自己身上,他呆呆地僵立在井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出现在被杀的猫身上?」
在开门做生意之前,老板夫妇和伙计们都集中在店里。地板上放着用破伞纸包着的猫的尸体和血迹斑斑的布手巾。
阿染眼神冷冷的。松之助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杀了猫,对不对?肯定是的。」阿染已经认定松之助就是凶手,说话很不客气,「你心中不平,就把气撒在猫狗身上。想要吃饱饭,想要出人头地,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吧?真是卑鄙!」
松之助没有证据表明自己是无辜的。这件事发生在夜间,同屋还睡着佐平,可因为布手巾,现在佐平也怀疑地看着松之助。
(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认为是我杀的。)
「佐平,去把捕快叫来。杀阿玉的凶手必须受到惩罚。」老板娘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阻止。
「母亲,这样草率断定,松之助也太可怜了。」
从里屋出来的,是穿着有麻叶和小鹿花纹的长袖和服的小姐阿伦。
阿伦长得很像母亲阿染,但只有十六岁,眉间还没有皱纹,看起来挺可爱。在红色和服的映衬下,她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是吧,松之助?」
猛然间看到小姐微笑的目光,松之助不由得有点慌乱。只有阿伦相信自己。虽然很感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帮这个小学徒?」听了女儿的话,心情更加恶劣的老板娘质问道。
阿伦坐到母亲身边,讲出一番大家意想不到的话。
「这次猫被杀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当时我正睡觉。」她轻松地说道,「但是我想,杀两只猫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下手的方法很相似,对猫的残忍一样让人受不了。」
听她这么一说,店里的人都点点头。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阿伦接着说:「阿玉被杀那天早上八点,我吃了馒头之后,就跟阿玉玩了一会儿。母亲,这您还记得吧?」
阿染回忆起来,那天想给阿玉套上塞了棉花的红布项圈,但没有成功。
「从阿玉失踪到被杀,中间大约有半个时辰。八点一过,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松之助那个时候不是在店里吗?」
听她这么一说,佐平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那天他在。的确,那天从中午开始就很忙,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店里。」
佐平说,那天忙得连如厕的工夫都没有。阿伦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看,松之助根本没有时间杀阿玉。也就是说,阿玉不是松之助杀的。所以这次也不是松之助。」
阿伦最后笑着说,带松叶花纹的布手巾到处都有。听到自己的话被女儿振振有词地否定了,阿染满脸不悦地沉默着。松之助从心底里感谢阿伦,朝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看到这种情形,阿伦很满足。
「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准备准备,开张吧。」
发话的不是老板,而是掌柜德次郎。听了这话,伙计们都站了起来。
阿染一脸不满地回里屋之前,又吩咐道:「开门之前,先把猫的尸体处理了!」
「哼,这个老太婆肝火还真旺!」佐平的牢骚没完没了。两个伙计一起来到后院,挖了个坑,很快堆起一个小土包。阿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摘了一朵野菊花,合掌放在上面。
「刚才阿伦小姐说得简直太棒了。最近小姐对你挺好的嘛。」阿金在墓前合着掌,面带深意地说。松之助只好苦笑。
「自从上月初去中村座看了戏回来,她的心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阿金你不知道吗?」
「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了,小姐心情好的原因肯定不止这个。」
阿金的意思,是阿伦对松之助有意思。对阿伦这次的行为,松之助从心底里感激,但他太了解阿伦了。
(小姐绝不会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伙计。)
阿伦一向洞明世事,常有人说,要是她和东屋继承人与吉换一下身份就好了。松之助想到这里,摇摇头。佐平快活地讲着,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他还嫌恶地看着松之助。
「你还是小心点吧。与吉少爷每次看到你和小姐说话,脸色都很可怕,不知道对这次的事,他会怎么想。」
「你在说什么啊?」
东屋的独子与吉今年十八岁,因为母亲阿染过于溺爱,他现在连算盘都不会打,待人接物也很拘谨,让人很不放心,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照顾妹妹的人。
「万一你和小姐结了婚,东屋就大权旁落了。」
听了佐平的话,阿金笑了。
「要是靠与吉少爷,东屋将来就没什么指望了。小姐能招个好女婿就好了。其实佐平你也是单身啊,说不定也被少爷盯上了呢。」
「小姐很讨厌麻子脸。」
「说什么呢!」
松之助听着两人的对话,皱起了眉头。如果能当个不管事的老爷,悠然自得地过日子,与吉也许会更高兴,但是东屋的情况不允许,在阿伦出嫁之前,与吉会一直紧盯着周围的男人。一想到自己也在他监视的范围内,松之助脸上不由得浮起无奈的笑容:这叫什么事啊!

4

猫在井边被杀一事,已经过了七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猫狗被杀。对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松之助渐渐感到了厌烦。
然而自从那天起,与吉就一直对松之助虎视眈眈。
以前他从不出现在店堂,现在却总是找些借口,不时地在店堂甚至厨房转悠。他倒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令周围的人很郁闷。
他连晚上都不放心,总是潜伏在走廊上。到很晚才能睡,一入睡就跟死猪一样的人起夜时,有好几次差点不小心踩到他。
「这真是傻子才会干的事。还是让松之助打理店铺吧,要是让少爷继承,我们当伙计的都不安心。」
吃晚饭时,只要老板一家不在,大家就毫无顾忌地把想法说出来。大家对与吉的评价越来越低,好像他一文不值。然而,这样一个与吉,却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杀猫事件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在东屋旁那条路上,罕见地停了一顶轿子。
这几天,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老板娘就会大动肝火,松之助赶紧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轿夫正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松之助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大和桥那边的一个商人到熟人家来串门。
坐轿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松之助从来没坐过。他一边想着是谁家的贵客,一边往回走时,忽然看到东屋旁边的草丛里有东西在闪光。
「这是……」
松之助捡起一块一寸大小的东西,大吃一惊,感觉拿着的是湛蓝的天空的碎片。这种蓝色看起来还真是悠远啊……感觉就像是从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水底出来,一直朝天空深处飞去。而且,这东西闪闪发光。
「是玻璃吗?」
阿仔细看看,椭圆形的一端有精致的银饰,还穿着一条细绦子。
「这应该是个坠子。是谁掉的呢?」
看起来很贵重,应该不是附近的人所有。
「是武士家的东西吗?还是……」
难道是那位坐轿子的商人的?上面没有刻家纹,更像是家境富裕的商人所有。松之助想着找到失主再还,就先揣到了怀里。从后门回到店里,松之助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在内院的一个角落,掌柜德次郎紧握菜刀,和与吉对峙着。与吉浑身颤抖,蹲在草丛中。
(发生什么事了?)
与吉做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的掌柜发这么大的火呢?再看看,德次郎的手上一片殷红,还有血从菜刀上滴下来,他的裤脚也散开了。
(与吉被砍了吗?)
定睛一看,与吉的衣服上没有血。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但看起并没有受伤。
「掌柜的,您这是干吗呢……」
松之助轻轻地问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他从没见过德次郎这个样子,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看起来像两个深深的无底黑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多血,但与吉看起来没有受伤,也就是说……)
松之助忽然明白了最近杀了那些猫狗的人是谁。
与吉还是一如既往地监视着松之助,但跟往常一样,他又打了个盹儿,结果出乎意料地碰到了本该在店堂的掌柜正在偷偷杀动物一幕。
「您先把菜刀放下!掌柜的,您听到了吗?」
德次郎好像终于听到了松之助的声音,微微动了动身子。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与吉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快救救我!我差点被他杀了!我快要死了!」
嘴里说快要死了,可叫声还是惊天动地。听到尖叫,掌柜慌忙逃了出去。
「等一下,掌柜的,您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到,德次郎一径跑了出去。与吉还在尖叫:「他是凶手!」松之助追了出去。
德次郎刚到街上,听到吵闹声的轿夫就围了上来。
他们拿着歇脚棍,很快把掌柜团团围住。吃惊地呆立在原地的掌柜小腿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棍子。
「啊!啊……」
他摔倒在地上,呻吟着,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菜刀。
(是手僵硬了,放不下来吗?)
轿夫们可不像松之助那样好说话,他们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你这个杀人犯!快把刀放下!」
他们黑着脸,又想打。追上来的松之助赶忙阻止。
「住手!掌柜今天杀的……可能是猫。」
「猫?是因为杀了只猫才这样血淋淋的啊。」
听松之助这样一说,轿夫们的怒气就像夏日里的雷阵雨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兴味索然。
「真恶心,难道他想做火锅吗?」
轿夫们收起了棍子。这时,东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站在一边看着。
德次郎低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还满是令人讨厌的血色。

5

「德次郎,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猫狗?」
店里的顶梁柱出了事,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东屋早早地关了门,大家都集中在空荡荡的店堂里。
老板半右卫门两边坐着家人,德次郎身后坐着伙计们。
「德次郎!」
半右卫门叹着气质问掌柜。平时,半右卫门把所有事都交给德次郎处理,此刻因为失望,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父亲,您应该更严厉。我好不容易抓到了杀那些猫狗的凶手,您这个样子,德次郎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坐在老板娘旁边的与吉盛气凌人地说。
他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但无论与吉做什么,怎么做,深知他为人的伙计们都不由得想发笑。
掌柜的为什么要做那样残忍的事情呢?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味沉默的掌柜身上。老板娘最先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要是不回答,你今天就走人。要是让附近的人听说我们店里有一个杀猫狗的掌柜,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她又说,不会把德次郎交给衙门。这算是老板娘的好意。
德次郎在东屋效劳了四十年,做掌柜后,一直是店里的顶梁柱。
平常如果他请辞,店里肯定得付一大袋金子,但就这样把他赶出去的话,能省一大笔钱。
想到这点,阿染激动得两眼发光。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做啊。这和杀猫狗根本是两码事。)
松之助和几个下人悄悄交换着眼色。就算在小小的木桶店待了四十年,也根本没有能力自己出去开店。哪有这样赶人的呀?
这时,又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德次郎一直为我们家不辞辛劳,您就饶了他这次吧。」
「阿伦,你说什么呢?德次郎可杀了阿玉呢。」
阿染板着脸对女儿说。
个性强硬的阿伦一步也不肯让。面对两个女人的冲突,老板半右卫门和与吉连半句话都不敢插。
「阿伦,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是这次你别插嘴,这不是小孩子该插嘴的事。」
「母亲,您老是这么严厉地训斥人,嘴边会长皱纹的哦。」
「阿伦!」
「德次郎,你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情了,对吗?」
「对、对不起……」
德次郎想不到小姐会这么温柔地为自己说话,终于开口了。他深深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我……感到很不安。我一直想抑制这种不安,但是醒着也好,睡着也罢,只要我一呼吸,这种不安就会如影随形。所以……不知不觉就拿那些小动物撒气。真是对不起!」
声音断断续续,要是平时,真是很难想象这微弱的声音出自德次郎的口中。
阿伦听了掌柜的话,不解地问:「不安?」
「小姐也长大了。最近老听到传言,说小姐会招个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
「什么?是谁传出这些谣言的?」
坐在老板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的与吉神色很不自然。其他人都赶紧把目光从与吉身上挪开,因为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现在老爷把好多事都交给我来打理,要是来了个能干的姑爷,那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年纪大了,一直干着这一行,其他什么事都不会。这么一想,就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德次郎颤抖的目光,好似不经意间掠过松之助。松之助没想到这次的事情还跟自己有关,不由得脸色发白。
「你的想法真是愚蠢,东屋当然是由哥哥继承,我要嫁出去。」阿伦干脆地回答。她笑着,越过德次郎看着后面的伙计们。松之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要是现在就把德次郎辞了,犯愁的是父亲吧。德次郎明天走也没关系嘛。」
听女儿这么一说,半右卫门沉默不语。阿伦又哄得不肯罢休的阿染消了气。一个时辰之后,东屋才平静下来。

6

「这包东西你帮我处理一下吧。」回到房间后,德次郎交给松之助一个小纸包。「是老鼠药。我把它们拌在饭里,给那些猫狗吃。我真是做了很多残忍的事。」
德次郎又告诉松之助,这些毒药可以毒死好几个人。松之助小心翼翼把小纸包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
(要是掉到井水里,就太恐怖了,所以肯定不能随便埋了。到底该怎么处理呢?看来得跟谁好好商量一下。)
松之助理解掌柜想早点扔掉这些危险的毒药的心情。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就再也没有必要隐藏下去。无法自制的杀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完全结束。不管怎样,现在就想做回以前的自己。
「我也对不起你啊。虽然我知道,即使你跟小姐结了婚,也决不会苛待下人。」
看到德次郎也误解了自己和阿伦的关系,松之助连忙摇头说:「我还以为掌柜您会理解呢。小姐是个要强的人,她是根据金钱和地位来看人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最近小姐的确对你很好,不是吗?」
德次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以前经常说,要招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但今天却说要嫁出去。看来小姐已经遇到了喜欢的人。多承她帮了我。」
说完,德次郎静静地低下头,出了房间。
(您误解了,掌柜,绝没有这样的事。)
虽然不断提醒自己,但是大家老这么说,松之助的心里也流过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松之助并不讨厌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调笑,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不由得有点心潮澎湃,笑了起来。他一直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虽然总给自己打气,说一定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但还是常常感到绝望。久违的暧意,深深地、深深地温暖了松之助的心,就像冬日里通红通红的炭火,手指、心,都热了起来,是那样令人愉快。
(是啊,我这一辈子不会总是那么倒霉的。)
眼角渗出了泪花,松之助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天店里打烊早,佐平去澡堂了,不在房里。松之助正想着要不要也去趟澡堂,忽然意识到怀里还放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马上被一片湛蓝色吓了一跳。
(哎呀,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直想着是不是坐轿子的客人的东西,经这么一闹,就忘了去问。
他连忙跑到店门口,街上已经不见轿子的踪影了。
「好像……那些轿夫说过,客人是大和桥的一位商人。」
虽然不知道客人是谁,但大和桥那边应该没有太多的轿行,把这个交给轿夫们,应该就能找到失主。
(没办法。正好今天关张得也早,现在马上出发。那样应该能找到轿行,也能早点回到店里。)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因为是在人家店里当伙计,没有老板的允许,不能出远门,松之助只好去找老板。
「你为什么要帮德次郎?我不明白。」
走到廊下,远远地就听到老板娘的房间里传出尖锐的声音。老板娘还是没法理解。
(从明天开始,掌柜的日子会难过一阵子了。)
松之助刚想走近前去,忽然停住了脚步。阿伦说话了,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冷漠语气。
「母亲,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想解雇德次郎,只要再杀只猫,嫁祸到他身上不就得了。没想到他还杀上瘾了。」
虹让人无法相信,这是那个总是温柔地朝自己微笑的小姐吗?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刚才她不是费尽口舌帮助掌柜吗?
松之助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时呆立在走廊上。这时,耳边又清楚地传来了阿伦的声音。
「经过这事,松之助好像相信了我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太好了!必须得这样才行。」
「你是为了讨松之助的欢心,才帮助德次郎的?你……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松之助了吧?」
老板娘又不满起来。
这时,阿伦大笑。听到这笑声,松之助感觉像在大冬天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讨厌,怎么连您都这么说。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的伙计呢?」
「就是嘛,那是当然的了。但是,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松之助呢?」
听起来老板娘已经放下心了。
「母亲,您还记得我们上个月去看戏的事吗?」
「当然记得了。那回很开心啊。我许久以前就很喜欢宗十郎了。」
听到阿伦忽然转换话题,松之助纳闷起来。
「比起看戏,我觉得婶婶带我去看大和桥繁华的景象更有意思。都是一些大商家,一瓦一柱都那么气派。像越后屋那样的大店,横跨了两条街,店里还有戏园子。」
阿伦很陶醉。虽然同在江户,东屋这边和大和桥是没法比的,这里是江户的最北边。从店里稍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农田。
「我还看到了长崎屋,那可真是个大商家,咱们东屋是没法跟人家比的。四面涂灰泥的房子,简直太气派了。旁边的药材铺也是长崎屋的。」
「长崎屋?那不就是松之助生父的店吗?但是,那里跟松之助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可能继承长崎屋。」
忽然听到阿染说起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原来他们知道我的身世!)
养父把自己送到东屋当学徒时,应该说过。可能是他们问,为什么要把长子送出家门当学徒。
松之助的亲生父亲是船行长崎屋的老板。当初人赘后,妻子一直没生育,他就和别人生了个孩子。但是不久,长崎屋的老板夫妇自己生了个儿子,于是松之助的母亲就带着还是婴儿的松之助嫁给了养父。
她们为什么现在提到这些呢?这些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松之助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些事我都知道。松之助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长崎屋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少爷,名叫一太郎,听说他可是个好男儿。」
听着这话,松之助眼前浮现出阿伦满脸笑容的样子。
「我向松之助施恩,然后以善良的小姐身份给长崎屋的少爷写信,少爷一定会动心,至少我可以因此结识他。」
「反正是要嫁出去的,要是能嫁到那样的大店就好了。」阿伦的说话声和笑声一起传了出来。和伙计结婚是根本不可能的,看来就算是让她招个女婿继承东屋,她也不愿意。
「只要松之助和长崎屋的少爷见面,他就会夸奖我,说我连犯了错的伙计也帮,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重情重义的姑娘。」
「嫁到大和桥的大店里?这事我可连做梦都没想过。」
老板娘不明白女儿的想法,怀疑地说,但听起来很高兴。
(这就是……她最近对我好的原因。) 。
松之助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离开了。

7

穿过短短的走廊,跌倒在自己三叠大的房间里,此时此刻,松之助为佐平没在这个狭小的房里而无比庆幸。
太阳慢慢地西斜,松之助什么都不想干,只是一味地呆坐着,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佐平从澡堂回来了,两人还说了话,然后去厨房吃了晚饭。早早地躺到了床上,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松之助独自来到月光下的后院,坐在平时放鞋的石板上,膝盖上放着包袱。
被老板一家当猴耍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想着快冷静下来,心底却比眼前的夜还要黑暗、还要危险。
(如果只是很辛苦,我可以忍,可是小姐的做法……)
掌柜德次郎被不安迷惑,丧失了心智,走上邪路。猫狗们无端被杀,简直像傻瓜做的事,任何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是撒撒气罢了。但是对于德次郎的心情,松之助能理解,心中生起兔死狐悲的哀伤。
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一直以来辛辛苦苦的人,在筋疲力尽时犯下的错误。
(他可能是钻了牛角尖,才会做那些事。)
松之助紧紧地盯着天空。清冷的月光无情地洒在木屋顶上。
(小姐确实没有亲手杀猫,但她所做的一切比亲自动手更残忍。)
她是那么冷酷无情,不惜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阴险毒辣的做法,简直让松之助感到恶心。但是阿伦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很聪明。下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不仅如此,她同样看不起愚蠢的哥哥,甚至父母。
(还要待在这个店里吗?)
松之助叹息着,望着黑暗中狭小的院子。店里只雇了几个下人,根本没人手好好照顾院子,眼下这里杂草丛生。
(要到掌柜那个岁数,还有三十年。)
松之助的心底不觉生起一丝寒意。。
(那么长时间……我能熬得下去吗?)
松之助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不安笼罩着。但离开这儿的话,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人会接纳自己。因为一直在店里干活,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要是我当初去给工匠当学徒……)
可就算再后悔,岁月也不可能倒转回来。松之助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浮萍。
他紧紧地抓住放在腿上的包袱。
(我拿着这个,到底想干什么呢?)
眼前的这个包袱,是松之助所有的家当。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什么钱。当了十多年的伙计,得到的就只有这些。一股怒气蹿上了
松之助的心头。就算再过几年,肯定还是这样。
(小姐这几天应该就会写信给长崎屋,拿我当幌子,跟素未谋面的少爷套近乎。)
松之助的生母并没被长崎屋彻底抛弃。藤兵卫给了她一笔钱,足以保证他们母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松之助也曾听说过,当时双方约定,从此以后母子的一切与长崎屋概不相关。那些钱财是在这个约定的基础才给的。
松之助又看了看包袱。是紧咬的嘴唇出血了吗?嘴里有一股腥味。
(我会遵守约定。绝不能因为我,让那样的女人当上长崎屋的少奶奶……)
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她故作善良的笑容。松之助不知不觉解开包袱,拿出了里面的小纸包。
(老鼠药……把这个倒进井里……不,只要把它倒在湿乎乎的水桶底就可以了。早上阿金就会用这个桶拎水倒进缸里。拿最先开的水泡茶喝的,就是老板一家。)
这样的话,东屋的老板一家人就都完蛋了。这个想法掠过了松之助的脑海。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样没什么不对,只能这么干了。松之助脑海里浮现出一种残忍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井边。
月光下,松之助胡乱地掏出了装老鼠药的油纸包。
(真是奇怪,我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母亲还活着,也许会阻止自己。他手指颤抖着,没法顺利地打开纸包。他感觉另一个自己在远远地盯着,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在人前抬起头的罪恶之人了。
「哼,这个纸包真是麻烦。」
松之助取出老鼠药,把纸胡乱塞进怀里。这时,从怀里掉出一个闪着梦幻般光芒的东西。
(啊……)
就好像有一片晴空掉在了井边,在淡淡的月光下,一片湛蓝。
「啊……我把这个忘了。」
松之助把它捡了起来。手指好像也染上了一层盈盈的蓝色。实在是太美了!松之助不知不觉在月光下隔着玻璃观察起周围。
一切都是蓝盈盈的,那么清澈。
从深深的水底仰望月光下的世界,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连平淡无奇的井沿都泛着一层淡淡的蓝光,显得那么美丽。院子里的石头就像是玉做的。最常见的小花,看起来都像是蓝色的舶来品。
月光从清净的夜空洒下来,荡涤了人世间的一切污秽,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洁净之光。
「真是……太美了!」
松之助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沉浸在这一片蓝色的世界里。
「怎么回事……」
慢慢地、慢慢地,松之助感觉身体里充满了这种颜色。蓝色从脚下、腹部、胸口慢慢地浸染上来,一直到头。
「呼……」
松之助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笑。
(眼前的黑暗原来还可以化成如此美景……)
不知不觉,泪已满颊。这么大了还哭,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所幸没有人看见。透过玻璃看的话,也许这泪珠像装饰在簪子上的玉珠一样,闪闪发光。
「真是没办法。呵呵……呵呵呵……」
这回松之助颤抖着肩膀笑了。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块玻璃,仿佛就是自己的依靠。
然后,松之助伸出手,把散落在井边的老鼠药包收拾起来,放回包袱,静静地回到卧房。

8

第二天,松之助就辞工了。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藏在心底那份怨恨的可怕,为了不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离开东屋是最好的选择。
(我离开的话,小姐的妄想也该打消了吧?)
松之助拿着包袱,离开了东屋。
(这回可真成了无根的浮萍了。虽然没有积蓄,但我年轻力壮,肯定能过下去。)
他准备到荐头店去找一份带食宿的工。
虽然想着要早点离开店里,但是真到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有很多事,不知不觉耽搁了很多时间。没办法,他只好在附近的寺庙里住一晚,等第二天早起再作打算。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疲惫不堪的松之助忽然睁开了眼。
(怎么这个时候……)
正疑惑着,听到了人群的嘈杂声。一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宽阔的地方。
(对了,我这是在寺庙里。)
走到外面,想探个究竟,却看到一副可怕的景象:寺庙旁边的木房顶上蹿出无数小小的火苗。
「着火啦!」
松之助大喊起来。睡眼朦胧的和尚立刻从房里跑了出来。在短短的时间内内,美丽的火星闪耀着,划过夜空,落在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赶紧跑到门外,街道两旁有的人家已经燃起大火柱了。阴沉的路上聚集了很多人。
(惨了,风很大。)
松之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将成为一场大火灾。
(房子都是木屋顶,一落上火星就会着起来。)
风从东边呼呼地刮来。凌晨六点前,大家都在睡觉,别说灭火了,逃命还来不及呢。
「东屋怎么样了?」
松之助不顾和尚的阻拦,跑了出去。赶到店门口,看见老板夫妇女儿抱着许多行李,叫着与吉的名字。一看到松之助,老板娘赶紧说:「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一下与吉吧。这么早,却见不到他的人。」
老板娘自己却没有动,紧紧地抱着行李,想逃出去。
松之助嘲讽道:「风那么大,火烧得很快,您带着这么多行李,还能逃吗?还是早点和老板一起朝东边跑吧。」
说话之间,周围已经是一股焦糊味。东屋的屋顶像烧洗澡水的引火柴似的,呼呼地蹿着火花。
「快走!屋顶要塌下来了。」
松之助拉住板着脸的老板娘离开了。
(与吉少爷,大早上的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先跑了?)
到店里找了一圈,没人。火烧到走廊上时,松之助遇到了掌柜。
「这不是松之助吗?你也来了啊?」
「您在干吗呢?再不跑的话……」
「店里还有很多账本和订货的账目,这些可不能被烧掉啊。」
掌柜想把那些东西都救出来,所以还留在店里。可是那些账本已经陷入火海,不能进去拿了。松之助扯着掌柜的袖子,硬把他拉到了外面。
「店都被烧了,您还管那些账本干吗?还是赶紧朝上风向跑吧。」
只要掌柜没事,东屋总能够重新开始。店的四周已经是一片火海,脸和手被火烤着,非常难受。跑到街上时,松之助想用手巾挡一下脸,就放开了掌柜的袖子。
这时,德次郎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径直跑回了店里。
「掌柜的,您不能再回去了!店里已经着火了。」
「我的行李还在房间里,那可是我全部的财产啊。」
德次郎拼命地往回跑。
「钱比命重要啊!现在我要是什么都没有……那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德次郎说完,跑进了大火熊熊的店里。松之助无话可说,只是呆呆地看着燃烧中的东屋。
那积攒下来的一点点钱,就是掌柜最后的依靠吧。有了那点钱,至少不会身无分文。年近五旬的他,在大火中失去了生计和栖身之地,对明天的不安已经超过了对性命的担忧。
(这叫什么事啊……)
松之助等待着。就算被火炙烤,也要等德次郎,直到大火烧断了柱子,东屋的屋顶塌落。
松之助没等多久。 •
从东屋附近烧起来的火,被风刮送着,蔓延到整个西南一带。寺庙做饭赈济灾民,一时间里面挤满了逃难的人。松之助连续几天帮忙煮饭赈灾,自己也喝着粥。寺里每天人山人海,年轻力壮的松之助总不能老待在里边。必须找一份新的工。
早就去了一家最近的荐头店,但火灾后,很多店都被烧毁了,找工的人太多了,实在很难。松之助没办法,只好离开寺庙,准备回自己家。
明知道不会受欢迎,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哎呀!这里……也被烧了吗?」
熟悉的街道变成了一片焦土。不知道养父一家到哪里去避难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下子真的无家可归了。
(怎么办……)
渐渐被逼入了绝境。失去生计,没有栖身之地,也没有钱,所有的家当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包袱,这样下去,只能当乞丐了。
(不,连乞丐都当不了……)
听说乞丐也拉帮结派,要是松之助随便去要饭,他们肯定不会饶过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走下去。没有目的地,但又没下雨,不能老待在人家屋檐下。
离开燃烧的北边,朝江户繁华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火未烧及的地方。这边的景象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人人都在忙忙碌碌,令松之助感到一阵眩晕。
已经有很多人到这边来寻找安身立命之所,松之助去了几家荐头店,一无所获。已经是晚上六点,不久就要关城门,松之助被赶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桥底下。心想,没有办法,先在这里待到天明再说吧,不想半夜又下起雨来。
(还好有桥挡着。)
但是桥太小了,雨从两边灌了进来,脚下也是湿的,连坐都没法坐。
(将来会怎么样呢?)
松之助把手伸进怀里,想拿出布手巾擦去雨水,却碰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看不到玻璃美丽的蓝色,但松之助还是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直都没还给人家……)
拿在手里是一种冰冰滑滑的感觉。这个小坠子曾经救过他。
(它还会再救我一次吗……)
松之助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支撑不了几天。他祈祷着,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9

早上六点,城门开了。松之助笔直地朝前走去。衣服被水浸湿了,
沉甸甸的,找不到地方换,走路会让身体变暖,稍微舒服点儿。
大街上早就有人了。问过路之后,松之助从筋违桥门出发,向南
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一座大桥。松之助还是第一次看
到它。
(这就是大和桥……)
来到这里,松之助感觉脸都变僵硬了。沿着繁华的大街朝前走,在路的左边看到了想去的那家大店铺。
(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瓦屋顶,抹灰的墙。船行长崎屋的店面有十间大。已经有小伙计拿着扫帚,把店门口清扫得干干净净。松之助觉得,在这么干净的地面上走,简直是一种罪过。
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在长崎屋。松之助想,至少可以让父亲帮自己介绍一份工。
(也许他会很烦,会很讨厌我,但肯定知道哪里需要人。这么大的店的老板,应该可以把我介绍到他熟识的店里去。)
不知不觉,松之助停下了脚步。但此时不能胆怯,松之助下定决心,走进了伙计们忙进忙出的店堂。
(玻璃的主人在大和桥,从这个地名又想到了长崎屋……这样好吗?)
松之助连连叹息。
走进店里,报上名字后,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接待。说明来意之后,马上被人带进了里屋。让松之助吃惊的,是店里的伙计给他端上了早饭,还有大酱汤。
(说起来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松之助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盛了两碗之后,饭桶里还是有很多饭。不知道为什么,松之助赶紧盖上饭桶盖,不再看那些米饭。
饭桌撤下之后,再没有人来到这个四叠半的房间。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松之助忐忑不安起来。
(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人,他们很为难吧。)
他并不想提什么为难人的要求,长崎屋的老板也许并没有把他当儿子。
(怎么办?看来还是很为难……)
这是在暗示自己赶紧离开吗?松之助有点坐不住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映在纸拉门上,停住了。门被慢慢地拉开。
「早上好!」
进来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手里端着点心盘。
松之助一惊。那人穿着上等绉绸做的衣服,系着博多腰带,让松之助差点以为他就是自己在梦里见到的长崎屋的少爷。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伙计,但是他为什么送点心盘来这儿呢?)
正当松之助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坐在对面的人笑着开口了。
「你能来真好,我正担心火灾过后哥哥你怎么样了呢。」
(哥哥!这么说,这个人就是阿伦小姐说的少爷!)
松之助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长崎屋的少爷会叫自己哥哥。正惊诧不已,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送茶水过来了。少爷又劝松之助吃用砂糖和黄豆面做的点心。
「这些点心是由隔壁点心铺的继承人做的,没有包馅儿,所以还挺好吃的。」
松之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点心了。他越来越不安,为了静下心来,取出被自己当护身符用的玻璃,紧紧地握着。
「啊,那个坠子,是蓝色的玻璃吗?」
身材魁梧的男人眼很尖,一眼就看到了。松之助把玻璃放在手掌上给他看。伙计马上露出一脸不快的神色。
「少爷,这个就是今年年初从长崎来的船带来的玻璃。您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会在松之助身上呢?」
「这个啊,我以为丢了,没想到被哥哥捡到了。好像是偷偷去东屋的时候掉的。」少爷吐吐舌头,笑着说。
「偷偷去东屋?」
曾经救过自己的如天空的碎片一样的玻璃,是长崎屋少爷的东西?
(那时坐轿子的客人,轿夫们说是大和桥的商人。)
松之助拿着玻璃的手上渗出汗来。
「我想去看哥哥,跟哥哥说说话,但是大家都说本乡太远了,不让
我去,于是我就偷偷地去了。但是很不巧,哥哥不在店里。」
(就是那天,掌柜杀猫的事败露以后,我追到了店外。那天,少爷特地去了本乡。)
「从东屋回到停轿子的地方时,我瞥到哥哥的身影。好像跟谁发生了争执,所以我也不好叫你。」
「就是那个时候掉的。」伙计不高兴地说,「要是再这么任性,又会发烧的。」伙计发起了不合身份的牢骚。
(为了见我!)
这是怎样的奇迹啊!这个世上还有人关心自己。自从母亲死后,松之助再也没碰到过这样的人。
松之助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少爷。
「哥哥?」松之助缓缓地把拿着蓝色坠子的手伸到少爷眼前,「我曾……」
他想说,自己曾被这块玻璃救了,才没有犯罪。他觉得这块玻璃还会继续守护自己,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没想到玻璃的主人是少爷,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还说很高兴和自己见面。
(他叫我哥哥,真高兴啊……)
借着这个好不容易见面的机会,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少爷,但是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忍都忍不住,声音也哽咽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哥哥,你怎么了?」
少爷把手搭在松之助颤抖的肩膀上。这手是那么温暖,比每天填饱肚子的米饭还要温暖,这种感觉紧紧地包裹住松之助。
松之助扑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


会哭的被子

1

一片漆黑的夜晚,耳边不时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年轻女性的声音,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哭泣的人不在房里。
不仅是卧室,在少爷日常起居的船行和药材铺的厢房内,根本没有一个女人,但是这两天,每当少爷熄了灯,准备睡觉时,总能听到低低的哭声。这哭声并不让人觉得害怕,但少爷心里想着这件怪事,总睡不着觉。在连长明灯都没有的一片漆黑中,只有少爷和仅听得到声音的女人。
正当少爷在被窝里想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这个时候还有谁来啊?)
少爷一惊,正准备起身时,忽然发现房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两道紧挨着的黄光。
「啊!」
少爷还来不及说话,随着轻微的一声响,那两道黄光一起落到了少爷身上。
少爷与被子一起被笼罩在光里。一瞬问,他感觉自己的嘴好像被堵住了,身上也像一下子多压了十层被子,既发不出声音,又没法坐起来。有一个小小的东西踏上了额头。被被子上的东西又踹又压,少爷感到呼吸困难,连眼泪都憋出来了。胃好像被拧成了一团,痛苦立刻传遍全身,感觉想吐,仿佛就要这样不明不自地死去。
忽然,黑暗中响起了刺耳的骂声。
「混账,让他跑了吗?」
这个声音让少爷从昏沉中惊醒过来。他拼命地把右手伸出被子,他使劲把附着在脸上的东西拉开。少爷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又赶紧抓住被子的一角,把它翻到一边。有好多东西掉了下去,这回可以坐起身来了。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一太郎喘着粗气,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房间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在灯笼的亮光下,少爷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
关心地问候少爷的,是长崎屋的两个伙计。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很多小鬼,他们是身高数寸、面容狰狞的叫鸣家的小妖怪。
(刚才差点把我送去见阎王的,就是这些家伙吧。)
「要是不被吵醒,我就死啦。」
少爷想起妖怪们刚才的鲁莽行为,决定作出生气的样子。在房间里这么吵闹,还以为能够不吵醒少爷,这就是妖怪和人的不同之处。
一太郎叹着气,抱住刚才被又踩又踢的脑袋。
「又觉得不舒服吗?要不要叫郎中来?」
「不用。我觉得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伙计们总是过于担心。少爷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笑。
「大晚上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最近我们老觉得少爷的房间很奇怪。」
「晚上总是听到奇怪的哭声。大伙儿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就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少爷体弱多病,要是再发生什么事,那就惨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强调理由。
「啊,你们说那抽泣声啊?那不是你们的同类吗?也许又是一个新来的妖怪。」
「如果是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但这次,是一个可疑的家伙。」
妖怪们一脸认真,仿佛那个奇怪的家伙就在这里。
「我们不想让他逃跑,就和鸣家们一起来了。没想到把少爷吵醒了,真是对不起!」
「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知道了原因,但是到底哪个对身体更不好,就没法说了。夜里的哭声也随着妖怪们进来而停止了。
「只是听到哭声,倒没什么别的危害。」
「等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晚了。」仁吉来到被子旁边,皱着眉说。
「真是爱操心。不管怎么样,今天她停止哭泣了,睡吧。」
因为刚才的一幕累得筋疲力尽的少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时,从卧室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在睡觉之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哦,什么事啊?好久没见你了。」
一太郎把脸转向屏风。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走了出来。
妖怪都有人不具备的法力,但每个妖怪的法力都不同。
就少爷所知,在这一带还没有一个妖怪能胜过仁吉和佐助。性喜奢华的屏风偷窥男对此很看不顺眼,和伙计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不知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这次又想说什么。佐助目光锐利地盯着屏风偷窥男。
「你阻止少爷睡觉,有什么目的?」
「看来你们没有发现。真是一群傻瓜!你们给我好好听着,那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少爷的被子。」
听了屏风偷窥男的话,仁吉冷冷地笑道:「无稽之谈。这是刚买的,五幅宽的崭新的被子,不可能附上像你这种秉性恶劣的妖怪。」
「五幅?我看只有四幅。这不是被人用过的有来历的东西吗?」
三幅、四幅说的是被子的宽度,三幅布宽还是四幅布宽,要根据订做的要求。
仔细一看,的确是四幅宽的被子,而且被面的蝴蝶和菱纹图案跟订做时的要求大不一样。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里面的棉絮是不是新的。
仁吉终于注意到了被子的异常。微弱的灯光下,他脸色大变。
「可恶的田原屋!我对他们说了是少爷用,还再三叮嘱必须是五幅宽的新被子!」
「没有检查就收下了,你还真是马虎啊。还当是五幅宽的新被子付了钱吧?」
被屏风偷窥男抓住把柄不断嘲笑,伙计清秀的脸都气歪了。事关少爷,佐助也皱起眉来。
「管它五幅四幅,不都挺好的吗?那哭声也没什么妨害,大家都睡觉去吧。」
这种小事不值得吵闹,一太郎及时出言制止了双方。觉得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在听到做被子的那家店名时,想起了一个传言。
但是妖怪们不肯就此罢休,没有熄灯。雅致的房间内,还在吵吵闹闹。
「田原屋,不就是位于四丁目大街的布店吗?竟然开这种玩笑。」
仁吉低声回答佐助:「我听说那个店可以特别订做好被子,才去那里。没想到给了一条会哭的旧被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要报复吗?我们晚上弄几个火球到处飞舞,吓吓他们吧。」
「要不就把一个猫妖放到他们老板的卧房里去。」
鸣家们兴致勃勃地插嘴。就在这时,佐助站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把睡在旁边的少爷从被窝里抱出来,二话没说,放进了新铺的被窝里。
「要干什么啊?这样我就睡不着了。」新铺的被窝冰冰凉的,少爷一下子就清醒了,不高兴地抱着枕头,反复对伙计们说,「不管是四幅还是五幅的被子,你们别再吵了,行不行?也不要到田原屋去抱怨。被子已经用过了,而且是我们自己没注意,我们也有错。」
「少爷,我们被这个奇圈的东西耍了。」
伙计们不满地把被子团起来,扔到了走廊上。
「田原屋不可能故意送这种东西过来呀。」
「我还是没法接受。」
「谁是你们的主人啊?」
「当然是少爷了。」仁吉马上回答。从妖怪们平常的举动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但至少嘴上还这样说。
「那你们就听我说,被子的事情到此为止。大家睡觉吧。」
说完,一太郎钻进被窝,蒙住了头。他很清楚,妖怪们不想就此罢休,但他们没有再说个不停,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把灯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少爷终于安下心来,睡着了。

2

「可怜的孩子。一太郎,听说你受骗买了一床旧被子,冷不冷啊?」
第二天早上,少爷去船行,向大家打招呼时,父亲藤兵卫问道。
少爷连忙回答:「不,不,是很好的被子,很暖和……」
「明知道你经常卧病在床,还塞一条旧被子给你,真是太过分了。没关系,父亲到田原屋去好好地跟他们评评理。」
「用不着这样,父亲。」
藤兵卫对儿子非常溺爱。这种溺爱简直就像洒满砂糖的大福饼,有时候甜得连少爷都受不了。比如说这次的被子事件,事到如今,一太郎再怎么阻止,父亲也不会听的。
肯定是佐助和仁吉的主意。少爷不准伙计们去找田原屋说理,他们就鼓动主人去。
(遇到这种事,倒会像人一样耍心眼儿了。)
没办法,草草吃过早饭,少爷执意要跟着一块儿去,于是大家一起前往田原屋。父亲把儿子当成心头肉,妖怪们把少爷的事当作天下头等大事,如果任由他们闹,那就收不了场了。
其实就算不至于如此,少爷还是担心不已。
田原屋是坐落于通町的布店,但是和这条江户最繁华的大街上的其他大店相比,还稍逊一筹。店里大约有二十个伙计。而长崎屋在店堂里的伙计就有近三十,更别说码头、河岸上仓库里的人,还有千石大船上众多的船夫。
听说田原屋的老板认为自家店和通町的其他大店不能比,又不想输给人,做生意非常尽心。如果只是这样,倒不碍事,但少爷不想去找田原屋理论,是因为他听说,田原屋的老板是一个相当严厉的人。
据说店里经常回荡着他的怒骂声,很多小伙计忍受不下去,只好辞工。去年年末,就因为腌萝卜这么点小事,一个女仆被骂得好长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这些事经常成为通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子不便宜,如果这是有人犯错,那人可能会被大怒的老板赶出店去。一旦被赶出店,一个人的一生就全改变了,连明天吃什么都会发愁。
少爷虽然体弱多病,却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很关心伙计们。
(没办法,不管怎样,为了息事宁人,还是我去说好了。)
大街上,武士、工匠、伙计穿梭不息。少爷正想着,已经可以看到田原屋藏青色的长门帘了,他心里一阵打鼓。
(没关系,我以后也将会是一店之主,像这种小事,肯定可以解决怕。)
少爷几乎是被父亲和伙计仁吉推拉着,走进了棉絮飞扬的布店。

3

「我们店里做的东西出了差错?」
出来接待长崎屋一行的,是田原屋的老板松次郎。他看起来年龄比藤兵卫小一轮,气度却逊色不少。因为自己店里的货物出了问题,他和少爷一行面对面地坐着时,额上青筋暴露,活像一只生气的螳螂。
房间有六叠大小,可以看到后面有一个仓库,通风很不好,热得要命。
田原屋的老板娘亲自送茶水上来。一太郎看到老板娘千绘,大吃一惊,因为她温柔的举止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阿妙夫人。
长崎屋的阿妙被誉为淡雪般的美人,而千绘夫人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的风情。她让人想起冬日清晨的霜,虽然美丽,却仿佛随时都会消融。
虽然是在丈夫面前,千绘夫人脸上却没有笑容,好像还有一点儿畏缩。看到她这个样子,田原屋老板深深地皱起眉头,质问妻子:「给长崎屋的被子做错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生意上的事。」
「我不是把年轻人都交给你管了吗?做这床被子的是阿梅,她应该是你负责的。」
「我不知道,真的……那姑娘已经不在店里了……」
田原屋老板被老板娘躲躲闪闪的回答激怒了,语气越来越强硬。
渐渐地,房间里回荡的都是他的声音。老板娘被他的气势压住,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把妻子逼到了只会一个劲儿道歉的地步,田原屋老板才终于沉默下来,还一脸不高兴。
「像这样,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您稍等片刻,我马上让掌柜确认一下。」
「哦……」
听了田原屋老板硬邦邦的话,藤兵卫说不出话来。
丈夫连声叫伙计,千绘夫人坐在一旁,神情僵硬,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这种样子更触怒了丈夫。田原屋老板额头上青筋暴突,如青虫般粗大,还一跳一跳的。
掌柜拿着账簿进来后,看到老板这个样子,脸色马上暗了下去。
问候完,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榻榻米上,不敢抬头。
「掌柜的,长崎屋订做的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在客人面前努力控制怒气,田原屋老板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尾音发颤,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如果这家的老板狠狠地责骂掌柜,我必须要阻止他。)
就在一太郎焦虑不安时,掌柜静静地回答:「他们的要求是五幅宽,蓝色的蝴蝶菱纹图案,必须用新棉花。两天前已经把被子送过去了,钱也已经收到了。」
「在账本上也记了送过去的东西吧。订做被子的很少,赶紧确认一下。」
「两天前……对,有记录。」
掌柜翻开账本,放心地念着。念完货款和送货地址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掌柜没有回答。
一太郎担心地看着他。掌柜忽然在榻榻米上叩起头来。
「对不起!弄错了……送过去的是一床四幅的被子。」
「是送错了,还是做错了?」
田原屋老板说着,站起身来,从掌柜手中抢过账本。眼看着他额头和脖子上又暴突起粗黑的青筋,那可怕的表情连鸣家看了都会哭。
(太可怕了……人的脸竟然能变成这样。)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实在太坏了,连看惯了妖怪的少爷都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怒气正从老板全身散发出来。掌柜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管怎么样,不让他静下来的话……)
本来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少爷正准备出言劝说,老板娘先开口了。
「你这么生气,掌柜都不敢说话了。总是这样大声斥责人。」
听了这话,田原屋老板瞪着眼睛大喊:「你说什么?是想把自己的错赖到我头上吗?」
「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是吗?我只是说你可以把声音放轻一点儿……」
「这声音是天生的!」
田原屋老板的话渐渐充满了火药味。他看上去像一条气鼓鼓的马上就要爆开的刺纯鱼。
「田原屋老板……」
少爷正要说话的一刹那,响起一声打雷似的大吼:「你是说,是我的错吗?」
被这声音一震,一太郎吓得倒仰了过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节日时身边有人打鼓,声音巨大,能把周围人震倒一片。
(明明是白天,却黑暗一片。)
感觉屋顶和地板都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时,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在拼命呼喊,还夹杂着伙计的叫声。
(咦,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啊?)
正这么想的时候,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听到有人不断地说「你想杀了我儿子吗?」「您家少爷还真是够娇弱的啊。」
(怎么回事?我现在感觉很好啊。)
想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任何要吓少爷的意思……」
「别解释了,还是快叫郎中吧。赶紧把源信先生叫来!」
少爷感到父亲在说到源信先生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希望。他把头转向旁边,模模糊糊映人眼帘的,是父亲很喜欢的鲤鱼形坠子。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父亲抱在怀里了。
「我马上铺被子。」
结结巴巴说话的,是刚才的那个掌柜。仁吉比掌柜的动作还快,就要拉开隔扇……但他忽然停下手。
看到伙计呆站在那里,藤兵卫催促说:「你干吗呢,仁吉?快点开门,我想让一太郎躺下。」
田原屋的掌柜帮一动不动的伙计拉开隔扇。
「啊!」
房间里五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隔壁房间的地上,惊得再比不能动弹。
八叠大的房间正中央,一个男人满头是血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4

「田原屋这件事,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捕头清七话语中带着叹息。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少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正是到厢房来看望少爷的。
通町正好在这位捕头的管辖范围内。他更是出手大方的长崎屋的常客,经常到少爷这里来吃点心,拿礼物,当然也向少爷吹嘘他如何破案。但是今天,问候完之后,清七就一个劲儿地发着牢骚。
「死的是一位不住店的掌柜喜平,后脑勺被人砸了。虽然知道肯定是被人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查。」
要是平时,好奇的少爷不管伙计怎么阻止,也一定会搭话,但是今天,一太郎很没精神,没接茬。他本来是想去田原屋阻止双方争吵,没想到反而惹出事,心里很不好受。他像一只把身体缩进龟壳的乌龟,钻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个不住店的掌柜是和谁结怨了吧?听仁吉说,当时房间里只有一具死尸,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到底是被什么砸死的呢?」
长崎屋的伙计佐助一边摆放着点心盘和茶水,一边颇感兴趣地插嘴。一太郎卧病在床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个伙计在旁边照顾。
「这个啊……」清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虽然看起来很烦心,他的胃口却一点儿都没减,在叹息的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五六块牛皮糖放进嘴里了。
「喜平今年刚到厄运之年(注:日本人以男性25岁、42岁、61岁,女性19岁、33岁、37岁为厄运之年,其中男性42岁、女性33岁被称为大厄之年。),是一个特别忠厚老实又认真的人。因为太固执,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有仇家。」
「要是田原屋老板,倒有不少被杀的理由。」
「好了好了,佐助。」
一直被大家当作甜点心一样小心爱护的一太郎,第一次见识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结果被吓得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看起来长崎屋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田原屋了。)
捕头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
「这个掌柜到底是在哪里、如何被杀害的,一点儿眉目都没有。他要是自己寻死,会安排后事,不留牵挂。」
「捕头大人,为什么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房间被杀的呢?」
一太郎越来越感兴趣,终于忍不住了,从被子中伸出头插嘴道。
多说话会累,爱操心的伙计马上皱起了眉。
要是这时候谈话被打断,就太没意思啦。少爷马上一脸笑容地对着佐助。平时吃东西很少,今天却破天荒地主动要求。
「给我做碗姜汤吧,我想喝。」
佐助的脸立刻阴转晴,赶紧朝厨房跑去。
「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捕头睁大了眼睛。一太郎躺在床上,微微一笑。
清七不由得想说「要是身体好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虽然只是偶尔过来看望少爷,但捕头跟长崎屋的人已经很熟了。肯定还有很多人对少爷那么聪明,可身体却那么弱感到惋惜。
这样的话,少爷都听腻了吧。
(这种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捕头看到少爷不喜欢躺在床上,心里很高兴。如果少爷因为体弱就趁机撒娇,在好脾气的亲人的包围中,也可以轻松度日。但是少爷讨厌这样,一次次离开床,又一次次被扔回床上。就算伙计们再担心,他也不想被当作病人对待。
(少爷是一个真正的江户人啊。)
心中跟明镜似的捕头赶紧抢在伙计回来之前,回答一太郎的问题。

亥时,月亮撒下银色的光芒。关上板门,就再也不会有旁人看到了。在长崎屋布置雅致的厢房内,聚集着一群妖怪。
「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们快吃吧。」
少爷虽然躺在床上,但总是慷慨地把吃不完的点心拿出来分给大家。每天夜里,屋子里总会很热闹。
妖怪们在屋顶和墙壁上相互追逐,围着圆火盆吃东西,真是一场宴会。这三天来,田原屋的凶案成了厢房内谈论的话题。
「没有血迹四溅的痕迹,也没有看到凶器,也就是说,掌柜不是在那个房间被杀的,跟日限大人推测的一样,是吗?」
「人真是笨头笨脑。」
「要是我们的话,马上就知道了。」
少爷听了水獭妖和鸣家的话,一脸惊讶。
「你们能够那么准确地感觉到吗?」
「我们没有在那个房间闻到新鲜的血腥味。我们对气味很敏感的嘛。」仁吉把姜汤放在枕边,说,「在田原屋时,从隔扇对面飘过来的,是死人的气味。」
「那时你没有马上拉隔扇,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死尸吗?」少爷问道。
仁吉马上摇摇头说:「如果人已经死了,就会妨碍我铺被子。要是杀人犯还在屋子里,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小心翼翼。」
「你怎么那样说话呢……」少爷叹了口气。死者为大,可仁吉的话却是那么不敬。「你们已经知道不住店的掌柜被杀的地点了?凶手是准?凶器又是什么?」
听到少爷急切的问话,妖怪们得意地笑着回答:「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只要有我们在,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把掌柜被害的地点找到,还可以顺便找一下砸掌柜头的到底是什么。」
「那就拜托你们了,帮我调查一下。」少爷话音还没落,鸣家们、水獭妖、野寺和尚,连同屏风偷窥男一齐消失在夜色中。在这种时候,有妖怪们帮忙,还真是不错。
「真厉害。但是仁吉,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调查呢?」
「有必要调查吗?」妖怪认真地反问。连日来为这件事忙个不停的清七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失声痛哭。
「要是破解了这个谜团,我的心情就会舒畅,就能好好睡觉了。」
少爷抬眼看了看伙计。仁吉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这样的话,我就努力去调查吧。能够成为让少爷安眠的药,掌柜的尸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他也该含笑九泉了。」
「……啊,这,太恐怖了。」
应该已经下葬了,掌柜已经埋在泥土下了吧。少爷趴在床上,抱掌柜已经到了厄运之年,那么他应该有妻儿。一般伙计住在店里时,是不会成家的。做工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儿积蓄,才允许搬出店住。
这样的人很多年纪都已经不小,娶妻生子了。
(要是心里没有牵挂,倒还好些……)
少爷一直盯着灯笼的亮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静静地等待妖怪们的消息。

5

「我回来了。」
最先回到长崎屋的,还是喜欢当第一的鸣家。
「我们知道掌柜被害的地方了,在布店的一个房间,棉花在那里被细分之后装起来,就是店堂旁边的房间。」
鸣家得意的小脸闪闪发光,向少爷和伙计报告。他轻轻跳到圆火盆旁边的小书案上,在佐助准备好的纸上画下那间屋子的位置。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你说什么傻话呢?掌柜是死在仓库里,就在做被子那间屋的下面。」
系着锦缎腰带的屏风偷窥男拿起笔,在纸上画下仓库的位置。
他的墨迹还没干,又有妖怪报告说,是在别的地方。他就是衣饰奢华不逊于屏风偷窥男的水獭妖,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我查到的结果,掌柜是在厨房旁的小房间里被杀的。」
屏风偷窥男瞪眼看着水獭妖加上去的图。野寺和尚又插嘴了。
「那位掌柜是在田原屋老板的卧室遭人袭击的。」
说完,野寺和尚把图画在纸上,递给仁吉。
「为什么死在这么多地方?」
佐助不满地看着画满图的纸。一看掌柜被害的地点竟然有四处,妖怪们睁大了眼睛。
「这个掌柜还真是厉害啊。」
听着妖怪们把常识抛到九霄云外的话,少爷皱起了眉。
「人怎么能死几次呢?确切的地方只有一个。到底相信谁呢?」
「当然是我。」妖怪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里的的确确还残留着血腥味,不会错的。」
妖怪们说着大同小异的话,声称自己找到的才是掌柜被害的地点。
他们聚集在少爷身边,顽固地较着劲儿,一步也不肯退让。这时,一太郎思索着,又开始问别的问题。
「那么,砸掌柜的凶器又是什么呢?你们说过要调查的。」
听了这句话,妖怪们的吵闹声马上停止了。他们面面相觑,看来没有一个找到凶器。
「怎么回事?信心十足地出去,不会调查得虎头蛇尾就回来了吧?」火盆边的仁吉轻笑道。
屏风偷窥男竖起眉毛说:「不是没找到,是根本没有。」
「真的,我们连壶、家具、庭院里的石头都查了,没有找到染上血腥的凶器。」
鸣家们也附和屏风偷窥男。
「我连伙计们的包袱都检查了,就是没发现可疑的东西。从那家店里找不到下手的凶器。」
紧接着水獭妖,野寺和尚的话更让人迷惑。
「大商家都靠近河道,也有井,我想凶手会不会把凶器扔到水里了,就让濡女到水里看了看,但还是没什么发现。」
「等一下。死的是一个人,可是被害地点却有四处明明是被砸死的,却找不到凶器。这样的话,这个谜不是越来越难解了吗?」仁吉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没有就是没有,你那么着急的话,自己去找好了。」屏风偷窥男厌烦地回嘴。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房间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怕。他看都没看两个妖怪,用下巴抵住枕头,掰着手指,不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少爷,怎么了?」
看到仁吉紧张地盯着自己,一太郎报以微微一笑。
「少爷?」 ,
「那个掌柜死在不同的房间里,没有东西砸他的脑袋,田原屋老板的脾气暴躁得让人害怕,这样,这个谜就能解开了。」
「您的意思是,那个可恶的布店老板杀了掌柜?」妖怪们脸上一亮,赶紧问。
但是少爷摇摇头。「不会有人杀了人,还放在自己卧室,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弄错人也没什么,把那个老板当作凶手不是很有意思吗?」
仁吉说了这话之后,被一太郎狠狠瞪了一眼。
看来妖怪们真的非常讨厌田原屋老板。要是可能,他们真的会诬陷田原屋的老板。想想这个,真让人害怕。
「总之,我已经知道掌柜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但凶手和被子的哭声我还不明白。」
仁吉看着侃侃而谈的少爷,说:「少爷,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啊,到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少爷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围在被子四周的妖怪们一听这话,又吵嚷起来。
「您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啊?哎,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没想到您这么薄情寡义……」
「别那么夸张嘛。」
少爷赶紧向妖怪们讲起自己的推测。妖怪们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大家快认真听吧。说不定还有可帮忙的地方呢。」
他们看出了一太郎想到的是愉快的事情。被子四周的妖怪们围的圈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房里响起少爷轻柔的声音。
少爷的语气很认真,旁边听着的妖怪们嘴角却泛起了笑意,并且马上变成哈哈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房间。

6

这两三天,在田原屋店堂深处,悄悄流传着一些说珐。
(听说店里有人移动了掌柜的尸体,衙门马上就要来抓人了。)
因为老板生起气来太可怕了,说话的人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就马上消失。但是这个流言很快在下人间传开,人尽皆知。
这天,一个年轻伙计不安地呆站在老板的卧室前,朝房间里偷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就从店里消失了。
不一会儿,掌柜出现在分装棉花的房间。一切无恙,但掌柜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
管厨房的女仆从柱子背后朝店面方向看了看,马上又回到厨下,走进储放大酱和米的小房间。不一会儿,女仆从里面出来,看到老板娘在厨房,吃了一惊,慌慌张张朝井边走去。
千绘夫人看起来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厨房里,咬着嘴唇发呆,然后一言不发走进了厨房前面的仓库里。
虽然这一天风不大,仓库门关上以后,却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到了厨房。
千绘消失后很久,大约已经过了傍晚七时,有人在金色的夕阳下,来到了田原屋。是长崎屋的少爷和伙计佐助。
「贵店把做被子的钱还给我们了,所以我们把这床被子还给你们。」
因为被子搞错了,田原屋把钱退还给了长崎屋,但是因为发生了掌柜被杀事件,这床被子一直放在长崎屋。钱已经退了,就不能再拿着人家的东西,少爷特地把它送了过来。
「真是抱歉。」
店里的人朝少爷低头致意,马上走进了里面六叠大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少爷和伙计。少爷朝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说道:「辛苦你们了,进行得顺利吗?」
马上有叽里咕噜的声音回答说:「流言起作用了。」
「像少爷猜测的那样,有几个人紧紧张张,纷纷出现在了留有血腥味的房间。」
「有人把刚死的掌柜从案发地不断挪到别的房间,才会在几个房间都留下血腥味。这一点已经明白了,但是……」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别吵了!你们要是再为了争功吵个不停,被凶手怀疑,那就惨了。」佐助说。
少爷听了他们的对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让人感觉他另有答案。
「发现尸体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血腥味,是因为尸体被移到那里的时候,头上的血已经干了。」
「佐助,这么说,凶手就在那四人里面了?」
「我已经很仔细地问过是谁移动了尸体。这一点,少爷您也已经知道了吧?凶手是谁啊?」
「别说话。有人来了。」
一太郎抬起头,和佐助交换了一下眼色。
纸门被拉开了。
「啊,老板娘,给您添麻烦了。」
这次端茶进来的也是老板娘,她为上次田原屋老板的无礼向少爷深深致歉。少爷虽然说着不必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问老板娘,老板是不是一直那样让人害怕。
「他以前并不是那样严厉的人。」千绘夫人尴尬地垂下眼睛,微笑行说,以前在大杂院卖布,只有一个伙计的时候,丈夫很快乐。
「生意越做越大,到通町来开店之后,他对自己和别人,都越来越苛刻。这一两年来,店的规模越来越大,他的怒喝声也越来越叫人害怕……」
这段日子以来,从伙计到掌柜,都会因为老板的一两句话而终日战战兢兢。
「他从来不打人。每次和别人谈起他,大家都会说,没动手打人算好的了,别的地方还有更惨的事呢。告诉别人太可怕了,受不了,别人也不会当真……」
这些话好像积压在她心头很久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但是,少爷听过他的声音,是知道的。我只要一听到他那恐怖的怒喝声,就会窒息。倒不如真的被他打一顿,那样至少还会有人知道……」
因为受不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多的下人逃跑了。讲着讲着,老板娘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少爷正担心,走廊上响起慌张的脚步声。很快,纸门被拉开,原来是掌柜。
「出什么事了吗?」
佐助这么问本是人之常情,但气喘吁吁的掌柜僵硬的脸却像涂了粉似的,煞白煞白。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还回来的被子,忽然哭起来……」
好像是为了印证掌柜的话,走廊下传来一阵骚动。少爷、佐助和老板娘被声音吸引,赶紧来到有些昏暗的店堂深处。
房子的尽头是厨房。田原屋的主屋和仓库的屋檐是相连的,厨房前面有一扇厚厚的仓库门。田原屋的人一个个脸色苍白,围在门前。
原来有个小伙计刚把长崎屋还回来的被子放到仓库的第二层,忽然间听到了哭声,吓一大跳,从仓库里跑了出来。现在田原屋老板还在仓库里检查那床被子。
「把老板一个人扔在那么奇怪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的伙计们都向他投来了乞求的目光。本来店里的人应该到仓库里去,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害怕那个奇怪的声音,还是想避开老板,没有人愿意进去。
一太郎在佐助的帮助下,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7

「就哭了一次,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仓库的二层,田原屋老板看着叠起来的被子,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
「它并不是一直都会发出声音。我们把它拿过来的时候,它还挺安静的。」
听少爷这么一说,田原屋老板的脸又变得苍白。老板娘千绘在少爷的催促下,也来到了仓库里,但一直坐在楼口。
这个仓库和普通的仓库并没有什么不同,刚进门的地方非常狭窄,里面则堆放着箱子、旧家具和长衣箱。旁边有一段很陡的楼梯,上面的房间是田原屋制作上等被子的地方。
仓库里的房间能避人耳目,很多大店都花心思精心设计,但是在田原屋,这个地方比刚才少爷一行坐的客室还要简陋。在窗户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蓝色的布头和裁缝工具。对于田原屋来说,做被子是生意之外的副业。但是也有传言说,那些特地向他们订做被子的人要的都是价钱很高的东西,所以应该没少赚钱。
墙边有一个小小的包袱。没看到伙计。在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床厚厚的被子。
「您想到这个哭的人是谁了吗,老板?」
少爷一问,老板皱着眉说:「我只知道是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仔细一听,又有细细的哭泣声。田原屋老板的身体开始颤抖。但呜咽声很快就消失了。
少爷问呆愣愣的老板:「这床被子是谁做的?」
「是在店里待了一年的阿梅……犯了这样的错,真是对不起。」
听了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娘插嘴说:「你……每次都骂她,那个孩子整天都是眼泪汪汪的。」
老板娘虽然战战兢兢,却是责备的口吻。
田原屋老板回过头狠狠地看着她,说:「你好像对我的做法很不满嘛。」
「不,不只是我,这个家里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你说什么?」
田原屋老板皱着眉,怒气冲冲。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面对妻子,他的语气就分外严厉。
「那个爱哭的女工后来怎么样了?」
「逃跑了。」
老板摇摇头。人突然不见,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挺怪异。
「后来听说长崎屋订做的被子有问题,这才明白阿梅不见的原因。」
大家都说,她是知道自己错了,很害怕,所以才逃跑。
姑娘到店里的日子不长,总是在最辛苦的底层,而且必须忍受田原屋老板如打雷般恐怖的怒吼声。大家都以为,阿梅是忍受不了责骂,才逃跑。
「你太严厉了……不仅是那个姑娘,店里其他的伙计也经常哭。」
老板娘背过脸说。
田原屋称不上是大店,有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大光其火的老板,大家哭都找不到地方。
「原来如此。」少爷恍然大悟的样子,「终于明白了,被子里的呜咽声,是活人的怨气所致……」
说着,少爷把手放在被子的一角。身边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活人的怨气?」
「不只是阿梅姑娘的哭声,这个房间里流过太多的眼泪,响起过太多的哭声,这些哭声在四壁回荡、沉积、重叠,最后渗到了被子里……」
仅仅如此,还听不到,但常见的布头和棉花幻化成了来路不明的妖怪。
(这样,整个事件就明朗了,但是……)
少爷眼里浮起悲哀,接着说道:「令阿梅害怕得脸色发白的,不是搞错了被子的幅数。如果是那样,她可以连夜改一遍,但是做好的被子会发出女人哭泣的声音,这件事阿梅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所以她只能逃跑。」
崭新的被子在制作的过程中变成怪物,在事情败露、老板大发雷霆之前,阿梅一溜烟地消失了。
少爷朝仓库深处看去。
「接下来,是那个不住店的掌柜……」
「你到底想说什么?」田原屋的老板不安地问。
少爷盯着被子,淡淡说道:「那个不住店的掌柜来过这里。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死的。还有一个人,负责管理店里的年轻人,她担心阿梅,因为被子的事和喜平吵了起来。」
「你好像亲眼见到了。」
田原屋老板的口气越来越生硬。他忍不住朝老板娘看去。
「事到如今,谁该对被子的事负责?负责店里生意的不是掌柜喜平吗?如果是我,面对老板的怒气,倒不如就此辞工,因为后者简直太可怕了。」
如果是不住店的掌柜,可以这么做。他本来就跟一般的伙计不一样,而且还有家产。
「喜平想着让老板娘来善后,自己学那个姑娘离开。这样一来,老板娘又受不了,她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丈夫的怒火。」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是那么苛刻的人。绝不是!」
尖厉的声音在仓库二层的墙壁问回荡。一太郎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几个人在这里发生了争执。掌柜不想多说,打算离开。老板娘为了留住他,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或是袖子。」
田原屋老板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太郎纤细的手指指着漆黑一片的楼下。
「日限大人无论如何找不到凶器,因为它本来就不存在。掌柜是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他的头撞到了仓库的地面。」
「这都是你编出来的。不要信口开河!」
「大家请去看楼梯下旧衣柜前面,那里的地面渗入了血迹。」
「掌柜是在客室旁边死的。」
田原屋老板的声音在仓库中回响。
「是发现尸体的伙计们挪动的,他们是怕一不小心吵嚷起来,会被可怕的老板质问。」
「什么……谁会干这种傻事?」
「在留有尸体血迹的地方,只有这个仓库有利于杀人。刚才我已经确认过血迹了。」
不管怎么否定一太郎的话,掌柜死了,这是事实,由此引起的不安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田原屋老板苍白的脸上充满怒气,一步步朝楼梯旁边的老板娘逼过去。
「是你杀了掌柜吗,千绘?」
「啊……」
忽然看到一张青筋暴突的脸逼到面前,老板娘尖叫着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向楼梯。
「等等。你不解释一下吗?」
老板的语气更尖锐,伸手抓住了慌张不堪的老板娘的衣襟。
并没怎么拉扯,但老板娘的身体猛一倾,头向下,消失在楼梯下那片黑暗中。只听得咚咚几声,接下来,只有一片寂静。

8

没有叫疼,也没有呻吟。
「千绘,你……没事吧?」不安的田原屋老板从楼梯的上端喊道,但没有任何回音。
「怎么这样就会掉下去呢……」田原屋老板不停地颤抖,「喜平也是这么死的吗……」
说什么都不如发生在自己身上来得真切,有说服力。
「店里的人……连千绘,一到了我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的,这一点我也知道。」
田原屋老板咬紧牙关。不知道是在寻找妻子还是沉浸在回忆中,他直房愣地盯着楼下,眼睛比那下边还要黑暗。
「我的声音很大。看起来也很粗暴,但即使在发怒的时候,我也是讲理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那么坚强。大家只会感到害怕。」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老板紧咬着嘴唇,回过头说:「为了这家店不倒掉,我是呕心沥血啊。虽然严厉的话讨人厌,但我不能一味好脾气。现在辛苦,以后可以过得舒服点,这就是我的心声。如果我不严要求,田原屋的生意就做不下去,店里的人不都无路可走吗?」
他眼里没有泪水,却哭丧着脸,像个孩子。
「喜平的确实很不幸。但是,老板娘有没有在楼梯上抓掌柜的衣服,旁人是不知道的。要让日限大人明白这一切怕很难。说掌柜的死是个意外,他也许会勉强接受。也就是说,这次老板娘掉下去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
少爷出人意料地说完,紧紧盯着田原屋老板。老板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真是给大家都带来麻烦了。我会尽我所能,让喜平的家人生活无忧。那床被子我也会送到寺庙去供奉。而且……我还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
他看着楼梯,手微微地颤抖着。
(真是个不懂变通、一板一眼的人。田原屋老板不仅对别人严厉,对自己也是一样啊。)
少爷微微笑了。
松次郎慢慢走到楼下。
他的身影刚从二层消失,房间的角落中出现了小小的身影,吱吱嘎嘎地争着说:
「少爷,我们在下面接住老板娘了。」
「她现在还没清醒,但是没受一点伤。」
「大家辛苦了。对了,大秃,你也可以出来了。」一太郎朝着那床
被子说。
一个穿着菊花花纹长袖和服的少年,笑着出现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阴影中。因为不能控制被子在什么时候哭,少爷就让妖怪附到了被子上。
「刚才田原屋老板很和善地向我打了招呼。」佐助从后面说道。
「是吗?这个老板也变得可怜了,要是以前,肯定会大喝。」
「没关系。我们要好好地戏弄他一番。」
鸣家们说着,满面笑容地消失了。
「咦……」伙计一脸惊讶,而少爷则一脸苦笑。
「他总是在强调自己,觉得应该以严厉的手段慑服他人。他没想过,向他人寻求帮助的话,不仅会使自己,也会使周围的人生活得更加愉快。特别是对于老板娘。」说完,少爷顽皮地吐吐舌头,「被我这样的晚辈教训,他可能又会气得怒吼,跟打雷似的,还是让妖怪们去教训他吧。」
「哦,是这样啊。」
「但是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你们也不能加害他哦。外祖母现在正侍奉荼枳尼天女,如果你们因为我为非作歹,我肯定不能继续在人世间待下去了。」
「我们绝对不会害少爷去荼枳尼天女那儿的,您放心好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田原屋老板的惨叫声,几乎让人以为那不是他。
「反正准备教训他,你也去吧。你不也对他挺不满的吗?」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佐助笑着伸出手,手指一点,立刻聚集起几团鬼魅的亮光。他把亮光轻轻地扔到楼下的黑暗里,马上又听到高声彦叫。
「哎呀,看来鸣家们对怎么欺负人已经很熟练了嘛。」
两人走下楼梯,看到被小鬼们东咬西啃的田原屋老板拼命地挥着手,尖叫着。之前曾被妖怪们踩在被子里大吃苦头的少爷见到这一情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围住田原屋老板,又扯面颊,又咬耳朵。老扳面前还聚集着一团团鬼火,不时跳到他头上。田原屋老板被逼得团团转,想逃出仓库去。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穿着锦缎长袖和服的手臂,抓住了老板的脚,将他绊倒在地。
「救、救命!」
随着惨叫声,老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一个劲儿地挥手,想把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赶跑,那样子就像拼命发疯般地跳着舞。
聚集在仓库前的下人们呆呆地看着老板发狂的样子。
鬼火飞走了。树上跳下一个黑影,猛地把田原屋老板摁倒在地。兴高采烈的妖怪们从仓库里出来。田原屋老板的呼救声夹杂着惨叫声,响彻四周。鼻涕眼泪纵横四溢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挨骂了的小丑。
看到一向爱板着脸的老板这副滑稽的样子,伙计们都忍不住了,接二连三地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们好像能看到鬼魂和妖怪,可怎么都不跑啊?」佐助吃惊地说。
一太郎笑着回头道:「那是因为他们那么多年来都很害怕老板,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比老板更可怕的了。」
妖怪们越玩越起劲,又让老板跳起了滑稽的舞蹈。伙计们笑得更大声了。千绘夫人蹲在仓库门边,带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板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呢。」
「看她那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害怕。」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也许会稍稍收敛。」
「就算他想收敛,但本性难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改好。只要他不给少爷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
少爷不能像伙计那样无所谓,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向日限大人低头赔罪,给掌柜喜平的家人一笔抚恤金,这件事就可以了结了。但是老板和老板娘、伙计们的关系,就要看将来了。
「啊!」
又听到一声更大的叫喊。只见鸣家们扯着田原屋老板的脸,正让他做各种表情。可怜的、愤怒的,每一种都极其夸张、滑稽至极。
伙计们又都笑了出来。少爷咳嗽了两声。佐助皱着眉头说:「不得了了。身体稍微好点了,才出来走走的,这下又得躺在床上了。」
「不一定会发烧啊。」少爷不服气地说道,但是咳嗽又从嘴里冒了出来。
佐助一脸慌张,叫着「快去请源信先生」,马上把少爷抱了起来。
「啊呀,你干什么!我能走!这样太丢人了。」
「没事,天已经暗下来了,从这里到长崎屋也很近。」
伙计不想再听少爷的抱怨声,抱着他离开了那家布店。


仁吉的心上人

1

「简直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在整个江户的炎夏中,少爷一直这么嘟囔着。
现在,酷暑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长崎屋的继承人一太郎因为苦夏,正躺在床上。身体原本就虚弱,因此少爷的痛苦非同一般。
「看这身子骨,我不久就要去见阎王了。」
之前虽然也经常卧病在床,但还能吃药,这次连药都喝不进去了。由于只能喝下一点儿如白开水般稀薄的米汤,少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看到独生儿子这个样子,老板夫妇急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祈求神灵保佑。
两个伙计每天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少爷把药喝下去。聚集在厢房里的其他妖怪,这些天来也担心不已。他们的脸色本来就跟人不一样,现在一急,就像染过的蓝布。
「少爷,这是从见越大师那里拿来的灵药,是很难得的哦,赶紧吃了吧。」
佐助为了让少爷看这颗丸药,粗鲁地把聚集在被子边的小妖怪们都赶跑了。两个伙计对少爷的态度比浇上白糖和蜂蜜的羊羹还要甜蜜。
灵药看上去比酸浆果大,消瘦的少爷没有张嘴。
「这个怎么样,少爷?这是天狗送给姥山貉妖的药,特地留给咱们的,喝了的话,病肯定会好。」
另一个伙计仁吉手里捧着一杯汤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仁吉原本是一个法力高强的大妖怪,名叫自泽。虽然在人间生活了很久,两个伙计的言行还是跟人有很大不同。
他们确实拿出了最好的药,但是对于少爷来说,这些药丸不过是一放到面前就会被熏得眼泪直流的东西,身体虚弱的他根本喝不下。
看到少爷不理不睬,两个伙计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得不用其他办法。
「少爷,您把药喝了吧。等病好了,我们就去看戏。市川团十郎马上要演新剧目了呢。」
「病好了以后,去看染井的菊花吧,那可是很美的。」
平时一说要出去,两个伙计就拼命阻止,说会累着,可今天两人则努力地劝说少爷出去玩。旁边的鸣家们听了这些与平常大不一样的话,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但是,就算说了这么多,少爷还是紧闭着嘴。
「还是不行吗?看来一般的事情,少爷是不会感兴趣的。」佐助在圆火盆旁边端正了一下姿势,看着静卧的少爷,说道,「您要是把这颗药丸和那边的汤药都服了,我就给您讲一个秘密。这可是仁吉失恋的故事哦。」
「哎,佐助!」
仁吉一惊,沉下脸来,但还没等他继续制止,少爷已经把脸转向了佐助。他双颊微红,很久没有听到的沙哑的声音在十叠大的卧室里响起。
「真的吗……真有这种事吗?」
声音中带着疑惑。因为他知道眉清目秀的仁吉的袖子里,总是塞满写着女孩子们相思之苦的情书。
「我绝不会骗少爷的。」
佐助信誓旦旦地保证。少爷好像看到仁吉的嘴边露出了尖尖的利齿。他一咬牙,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么,我就试着喝一下药吧。」
少爷不想喝两次药,就把药丸放到了黑色的汤药中,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咳咳咳……」房里响起了青蛙濒死似的声音,但是药已经喝了下去,没有吐出来。看到这个情形,一直盯着少爷喉咙的仁吉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少爷眼里还含着泪水,就赶紧拉着佐助的衣角,催促他讲故事。
看到少爷这么感兴趣,仁吉苦笑道:「与其让佐助乱讲一通,令我蒙羞,不如我自己讲吧。」
「你真的被人甩了吗?」
少爷怎么也不相信,所以才这么想听故事。
(仁吉是被谁甩了呀?甩了被众多女孩倾慕的仁吉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开始……嗯,那应该是一千年之前的事了。」
仁吉手里拿着茶杯,慢慢地讲了起来。说起来,少爷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位伙计的真实年龄。

2

仁吉喜欢的也是一个妖怪。在平安时代,她因为某个机缘混入了皇宫,在宫里当了一名女官,人称吉野夫人。
「您也知道,妖怪的命是很长的。」
在人间的时候,如果不经常改名换姓和搬家,就会被发现。
「我也多次改名换姓……但还是用我现在的名字吧,免得听起来没有头绪。」仁吉停了一下,接着说,「她穿着一身菖蒲花色的和服,非常美丽。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妖怪,只是暗暗倾慕她穿着十二层单衣的美丽身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有一个人,却让吉野夫人宁愿与他结为夫妻,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位让吉野夫人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公子,地位并不高。
「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温和的人。」仁吉说。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仁吉却担心他们的将来。吉野夫人是妖怪,万一那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怎么做?他也许会害怕,也许会讨厌。吉野可能会因此大怒,杀了他。这倒没什么,但是看她一片真心,到时候肯定会受伤害。
(倒不如由我把这件事向那家伙挑明。)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骨气,但知道了吉野的真实身份后,还是没有改变心意。
「这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一旁保护吉野夫人。那人把一个银铃送给了吉野夫人,两人以铃声为暗号,不时在高雅的宫殿里约会。人类真是太脆弱了,那个家伙不到三十岁就得病死了。」
既然如此,一切到此为止吧,周围的妖怪都这么说。吉野却不肯放弃。
「我的铃君,他肯定还会回到这世上,回到我心中。」
她坚持留在了人间。
「我觉得她特别傻。就算那家伙转世,他还是人,又会很快死掉。而且,他也不会记得前世和吉野夫人的事。」
人转世之后,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吉野的想法看起来只是徒然。
但是,历经三百年的岁月之后,当两人偶遇时,互相认出了对方。那是在平安末期,铃君成为伊势的一个武士。在偶遇中,男人也送给了吉野一个铃铛。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仁吉的暗恋又落空了。有情人又走到一起,直到那个人死去。因为被卷入了武士间的领地纷争,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吉野又陷入无尽的等待。
过了两百五十年,到南北朝时代,又发生了奇迹,两人在大阪第三次相遇。那时吉野经常穿着染红花的窄袖和服,说笑着,样子非常可爱。仁吉回忆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看到了吧,白泽,铃君肯定会回来的。」
但是这次,铃君活得更短,只有两年。他在一次火灾中丢了命。在一片焦土中,找到男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并送到寺庙里的,还是吉野。
「你还不放弃等待吗?人总是很快就死了,留给你的只有伤心。」
听了仁吉的话,吉野摇摇头。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再也不会心急了,我和他肯定会再见面的。」
吉野跪在盖着草席的尸体旁,没有看仁吉。
她把悲伤的心情隐藏了起来。等待的心情没有一丝虚假,因为她知道,再过一两百年,还会和铃君见面。想着也许能够早一点儿遇见,吉野便留在了人间。
「但是过了三百年,铃君还是没有出现。」
斗转星移,已经到了德川家统治的时代。
「这件事发生在距今大约一百年前。」
那时吉野改名叫阿吉,不知被什么吸引,来到了江户,在仁吉等妖怪的帮助下,开了一家杂货铺。
世道平安,城里人烟阜盛,已非一千年前可比。阿吉很不安,这种情况下,就算铃君转世,也不会碰到面。
「这时,阿吉认识了一个男人。」
「她和铃君又见面了吗?」
少爷的声音充满期待。听了这话,坐在圆火盆旁边的仁吉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连阿吉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铃君。」

3

「阿吉小姐在不忍池边被人掳走了。」
当时,听了一个小妖怪的报告,仁吉挑起了半边眉毛。
得到消息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在房间里找不到阿吉,仁吉正准备让夜里视力很好的猫妖去附近找一找。
「又去神社了吧?」
自从在江户的不忍池边开店以来,阿吉总是很勤地去稻荷神社参拜。捐了香资之后,每次都要在神殿前摇一摇铃铛,希望能够和铃君重逢。
从杂货铺吉野屋到稻荷神社,真的只有一步之遥。阿吉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她一旦想去,就算天黑了,也会独自前去参拜。
身为掌柜的仁吉劝她别去,因为太危险,阿吉却说:「没关系,就算被人袭击,我也不可能让他们得手。」
「所以我才担心啊。要是你被盗贼或杀人犯困在不忍池,倒没什么,但要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把大男人打得满地找牙,那就不好了。到时被大家传来传去,就没法在这儿住下去了。」
「哦,这一点的确要注意。这可真是不方便啊。」
阿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看起来把仁吉的抱怨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小姐总是这样!」
月光下,仁吉赶紧出了店门,朝稻荷神社跑去。他轮廓优美的嘴唇都气歪了。自从和阿吉认识以来,已经在人间待了一千年,这一千年来,还是一厢情愿地单相思。仁吉忽然开始讨厌自己。
(不管我怎么暗恋,小姐还是不会看我一眼。)
别说两情相悦了,连向对方表明心意都不敢。以后也没什么希望。
(明知如此,但还是不死心,这一点我和阿吉没什么两样。)
仁吉叹息着,但他到达稻荷神社时,只剩下担心了。
小小的神社,院子并不大,建在一片黑沉沉的树林里。没有其他的亮光,月光显得分外皎洁。
朝神殿前一看,除了阿吉,还有三个男人扭作一团。
仁吉加快了脚步。虽然有血腥味,所幸阿吉没事,正老老实实待在旁边。一片打斗声中,不知谁好谁坏,但必须马上让他们停下来。
这时,仁吉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铃声!捐钱箱上有铃铛。铃铛很大,在夜风中一动都不动。不,这个声音更缥缈,是小铃铛发出的声音。
仁吉觉得这个声音跟以前听过的声音很相似,一时间呆立在月光下,神情僵硬,几乎窒息。
(难道说,铃君在这里?)
他赶紧去看三个正在打架的人。铃君每次转世,姓名和容貌都会改变,仁吉认不出来。但每次,阿吉和铃君总能毫无差错地认出对方。
「小姐。」仁吉叫了一声。
阿吉头都没回,不安地看着正在打斗的男人们,沉默不语。
「啊呀,你们这个时候还来参拜吗?」天已经全黑了,背后沉沉的树荫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诚心是好事,但在参拜之前,我有事想问。」
是住在下谷广小路边的人称三桥大人的捕头。他三十五六岁,此时脸上一副踩到了蟑螂的表情。
「不久之前,这一带有小孩子被拐。附近的一个人想阻止,反而被杀害。凶手至今在逃。你是吉野屋的阿吉小姐吧?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啊?」
「形迹可疑……」
阿吉的目光回到了正在打斗的三人身上。这时,有两个人扔下对手,朝阴暗的地方逃跑了。
「跑了?」阿吉惊呆了。
留下来的人说道:「那些人肯定是想劫持小姐。一个女子晚上独行太危险了。」
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精悍。他整整条纹衣服,朝阿吉笑了。
捕头说:「是两人一伙的人贩子?你知道他们朝哪边跑了吗,小姐?」
「这……也许是寺庙方向。」
阿吉朝神社旁边的小路一指,捕头皱起眉。不忍池的周围,矗立着宽永寺等许多寺庙,这些寺庙不受官府管束,捕头也不能闯进去搜查。
但他还是带着手下追那两个人去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仁吉率先开口道:「我是吉野屋的掌柜。多谢您搭救我家小姐。」
他恭敬地向对方致谢。
「不用,您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男人很难为情似的朝二人摆摆手。此时,又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如果不是妖怪的耳朵,可能会忽略过去。阿吉朝那人的胸前看去。
「我是卖胭脂的,名叫弥七,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门前町的银平长屋里。做完生意回来,想着拜一下稻荷神,正好看到那两个人跟在小姐身后。问他们是谁,结果他们不仅不回答,反而挥拳过来。」男人说道,「不过还好没事,真是万幸。」
男人拿起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包袱,低头致意,准备离开。
这时,阿吉颤抖着问:「是你吗?是吗?」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
「……不是吗?」
「对不起,我家小姐一直在寻找一个很久以前就杳无音信的人。」
仁吉赶紧插到两人中间。弥七不是铃君的话,就算叫他,他也不知道原委。
「小姐这个年纪,一直在找人?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吧?小时候就分开的话,也就难怪不认识了。」
弥七自己把故事给编圆了。阿吉明白自己太冒失了,脸色阴沉。
弥七看到她这样,一脸担心,温柔地说:「看起来你真是在寻找谁。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以后卖胭脂时,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虽然我的生意不大,但认识的人还不少。」
「真的吗?」
听了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的话,阿吉笑了,如同一朵美丽的花慢慢绽放。看来她好像被弥七吸引了。
「我们住得也很近,我一有消息,就马上到吉野屋告诉你。」
弥七的嘴角露出迷人的笑容,道了别,转身离去。阿吉的目光像粘到弥七身上似的,紧紧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4

「小姐还在想弥七可能是铃君吗?肯定搞错了。之前不是只要一见面就能知道吗?」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在吉野屋里问六叠大的房里,掌柜仁吉说。但阿吉只是直直盯着眼前的榻榻米。
铃君每次转世,容貌都会完全改变,辨认的根据只是感觉。这一次,阿吉的确没有感觉到。
肯定是假的。仁吉心想,但没再多说什么,用一块蓝色的小绸巾包上几块金子,准备给弥七作为谢礼。不管怎么说,也帮助了店里的女老板,必须要表示一下谢意。而且因为住在附近,要格外用心。
这时,负责管理店面的妖怪大秃飞奔进里屋。
「有一个叫弥七的年轻男人来找小姐。」
阿吉一听,抢在仁吉之前跑到店里。弥七正坐在店前的地板上,看着店里卖的梳子等货物。
「啊,阿吉小姐。吉野屋有不少好东西啊。这不是用马蹄做的,是真正的玳瑁吧?」
弥七出神地看着一把饴糖色的有美丽花纹的梳子。因为生意的关系,他经常出入妓院和歌楼卖胭脂,那些地方净是女人,谈论的话题也很相似,他不知不觉被那些饰品吸引了。
「昨天夜里真是太谢谢您了。」
看到阿吉跪在地板上,郑重其事地施礼,弥七慌忙拦住。
「请别这样。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铃君的事。比如说他住在哪里。」
他说,光知道名字,很难向人打听。这时,仁吉插话进来。
「要是知道他父母是谁,住在哪儿,早就叫人去查了。」
阿吉很中意的弥七,仁吉怎么看都不顺眼,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啊,是吗?」
看到弥七爽朗地一笑而过,仁吉心情更加不好了。
「弥七,这是吉野屋给你的谢礼,虽然不多,也请收下吧。」
仁吉走到相对而坐的阿吉和弥七旁边,从怀里掏出用小绸巾包着的金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暗暗观察,看弥七对金子是什么反应。
弥七一看到金子,高兴得像个小孩。
「太过意不去了,我只是碰巧罢了,而且当时那两个人也还没有对小姐动手。」
虽然说了很多客气话,他还是爽快地把金子收进怀里,还说,这下可以买进京都的好胭脂了。这样一来,仁吉反而成了小心眼儿,这又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不久,弥七离开了,仁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打那天起,弥七经常来吉野屋,这让仁吉天天心神不定。这男人怎么那么烦人啊!
弥七对阿吉的爱慕之情也已表现得相当明白,这让仁吉很是不快。阿吉比刚开的菊花还要美丽,单相思的人比河里的鱼还要多。
(为什么我会因为那么一个普通男人感到不安呢?)
弥七不是铃君。不,也许是。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阿吉不能明确地辨认出呢?真奇怪啊……
确认没人在之后,仁吉把鸣家们叫到跟前。认真地听了仁吉的话,小妖怪们明白过来,从杂货店里消失了。

5

「仁吉,我知道了,那个弥七就是铃君。」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不受欢迎的男人出现在吉野屋,阿吉喘着气来到账房,坐到仁吉旁边。
「哦,弥七忽然想起前世的事了吗?」仁吉根本不相信,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账簿,冷淡地回应道。阿吉一点儿也不在意仁吉的态度,继续说:
「弥七在十年前遇到过一场火灾,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说,从那以后,就再也想不起小时候的事了。」
「然后呢?」
「所以,他才想不起以前的事……包括和我之间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倒是挺合情理的。」仁吉冷冷地看着一团高兴的阿吉,「江户的火灾很多,也许弥七遇到火灾,失去了记忆。但由此就说弥七是铃君,
也太武断了吧。」
听了仁吉冷静的分析,阿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仁吉略带厌恶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的脸。
「还说帮我们去打听铃君的事,那个人好像根本没去做。」
最近弥七每天都来找阿吉。阿吉也很喜欢跟他说话,期待他过来。
「你要是喜欢弥七,就不必勉强自己再等铃君了。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也没说让你等他几百年,就肯定会来见你。」
「你总是这么冷静,让我可以依靠。可是最近你真是让人讨厌!」
阿吉说完,哭着跑回了里屋。仁吉的目光追随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弥七满心期待,对我讨厌至极吗?)
拨算盘珠的手指停了下来。仁吉无奈地合上账簿,长叹一口气。
随着叹息声,长久以来封存在心底的倾慕之情不由自主地慢慢浮了上来。仁吉不想面对,又硬把它压到了心底。然而这种压制看来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马上就要忍无可忍了。
(也许是因为我在小姐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既不是兄妹,也不是恋人,在阿吉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呢?只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在身边,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陪伴到底的人,也许就像一只手,或是一颗不可缺少的算盘珠。没有的话,每天都会过得很不舒服,但不会是寄托心灵的地方……
(她已经没法辨认出铃君,也许我也应该改变了。)
从相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千年。以前一直没有在意过时间,但是现在……千年……对于妖怪来说,也不是短暂的岁月。只是因为暗恋她,就这样过了千年。
仁吉颤抖着吐了一口气。
(我还真是个傻瓜!)
不知不觉,仁吉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好好地解决弥七的问题,然后……
(那个时候真来到的话,我该怎么办?)
仁吉咬住了薄薄的下嘴唇。

第二天傍晚时分,弥七又出现在了吉野屋。最近碰到弥七,仁吉只是朝他看看,不说话了。
「阿吉小姐,今天我给你带礼物来了。你喜欢吗?」
弥七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温柔地朝从里屋出来的阿吉笑着,把手伸进怀里。阿吉的脸一下子亮了。
「难道是……」
账房里的仁吉很清楚阿吉在期待什么。她想看到一个铃铛。那是铃君每次转世都会送给阿吉的东西,是维系着两人记忆的信物。
仁吉说弥七不是铃君,阿吉也曾动摇。弥七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如果他能再把铃铛送给自己,那么阿吉又找到了希望。她希望弥七就是自己等待的人。
这时,弥七的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铃声。阿吉和仁吉脸色大变,紧盯着弥七的手。
看到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弥七得意扬扬地把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掌上,伸出手来。
「这是从京都采购的秘制胭脂,据说是玉屋的东西,颜色非常美。」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胭脂盒。当时人们说,胭脂一两金一两,是很贵重的东西,要是别的女人,肯定马上就满面笑容接过去了,阿吉却神情僵硬。
她锐利地看了一眼仁吉,但掌柜只顾翻着账簿,不朝他们看。
「阿吉小姐,怎么回事?」弥七问道。
阿吉连忙接过胭脂,虽然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但不一会儿,就说头痛,回里屋去了。
看到精心准备的礼物没有起一点儿作用,弥七盘着脚,脸色阴沉,不悦地对仁吉说:「掌柜的,你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正暗暗窃喜吧?」
「你说什么呢?」
仁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实在没心情理这个讨人厌的男人。
但弥七还不住嘴,挑衅地斜视着仁吉说:「你这个美男子喜欢小姐吧?这我知道。我突然出现,和小姐关系很好,让你很不高兴吧?」
他的意思是,这次阿吉没有反应,原因都在仁吉身上。
「无聊!小姐头痛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没事了,就请回吧。」
很久以前开始,每天都要面对情敌。说到阿吉失望的真正理由,那就必须提到千年之前的事。人无法理解,所以也没有说的必要。仁吉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的对峙根本毫无意义。
「你觉得我是个货郎,就把我当傻瓜看,是吗?」
弥七还是没有住嘴,也没站起来。
看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仁吉站了起来。他笔直地走到弥七前面,坐了下来,对着弥七,低声说:「快回去吧,你妨碍我们做生意了。」
这只是很平常的话,但是低沉尖细的声音,把弥七从地板上赶了起来。
生下来还不到二十年的年轻人,自然不是千年老妖的对手。当然,弥七不可能想到这些。他跑到店外,一脸要吃人的表情,看起来再也不像一个正直诚实的年轻人。
「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连他扔下的话都那么平凡。这种话仁吉已经听过千万遍了。虽然仁吉很快就把这些威胁的话忘了,但说这话的人却牢牢记着。

6

「弥七向我求婚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从稻荷神社参拜回来的阿吉突然说道。
仁吉停下手中的活儿道:「还真是出人意料。你和他在神社见面了吧?你答应他了吗?」
「我怎么可能答应他呢。他说要和我一起好好经营店里的生意。」阿吉叹息着说道。
妖怪命很长,很少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外貌倒是可以随着年岁变化,但因为只是幻化成人形,如果过了一两百年还没死,难免引人怀疑。
真正的铃君知道阿吉的真实身份,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看来……弥七真的不是他。」
在寺院不断地祈求,无论如何也不死心。原以为弥七是铃君,傻傻地盼望着,结果被现实否定了。
阿吉轻抚着店里出售的梳子,心中无法割舍,自言自语着。仁吉却想到了别的事。
(弥七想把我赶出去吧。)
如果和阿吉结了婚,弥七就成了吉野屋的老板。他肯定会为了报复,把讨人厌的掌柜赶走。弥七除了想要美貌的妻子,还想要金钱、地位,而且,还要报复仁吉。
(上次他送小姐礼物,结果不讨好,肯定到现在还在后悔。)
以后再也不会每天被弥七烦扰了,想到这儿,仁吉稍稍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五点的钟刚敲过后不久,有个小厮来到店里,送给阿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弥七写来的,约阿吉在稻荷神社见面。
「这个时候还把小姐叫出去,他想干吗啊?明天不行吗?」
阿吉虽然也说晚上不出去,但不能让弥七老在那儿等着。仁吉厌烦地朝稻荷神社走去,带话给弥七,让他明天再来。
附近早就没有灯光了,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四周一片昏暗。但是对于身为妖怪的仁吉,这并没有什么不便,他连灯笼都没有提,迈着和白天一样的步伐来到神殿前,却没见到弥七的踪影。
「咦,约小姐在这儿见面,他自己跑哪儿去了?」
夜色中,仁吉不悦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有人从左右两边挥着木棒,朝仁吉打来。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连话也来不及说一句,就被打倒在地,但仁吉却一边不耐烦地反击,一边问:「是弥七吧?到底哪个是你啊?」
大晚上两个男人用手巾蒙着面,没有回答。这时,仁吉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这儿呢。」
仁吉一回头,露出了破绽,又有两把刀招呼过来。这次很难都避开,仁吉一把抓住左边那人的木刀,夺了下来,很快把两人打倒在地。
「混账,怎么会这样?」
旁边响起弥七吃惊的声音。但是比起听到他的声音,被打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的脸更让仁吉吃惊。仁吉记得这两张脸。
「你们……不就是那晚袭击小姐的两个无赖吗?」
他们是诱拐小孩,结果被捕头三桥到处追赶的那两个人。那天晚上,他们不知死活,向阿吉伸出魔掌,结果被弥七打跑。
为什么弥七会和他们在一起呢?
「难道……这两个人是你的同伙?」仁吉瞪大了眼睛,「你跟那些掳人的浑蛋是一伙的?」
疑问冲口而出。黑暗中,弥七的眼睛好像野兽,放射着危险的光芒。
「那夜想掳走一个女孩子,结果被发现,还杀了人。逃跑途中,在这个神社里看到了小姐,于是你们就为是继续掳人还是赶紧逃跑而打起架来。」
从今晚的情形来看,弥七显然是他们的头儿。那晚他把罪责都推到同伙身上,还乘机骗取谢礼。由此看来,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个极恶之人。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听了仁吉的话,弥七笑着说。他脸上露出了从未在阿吉面前表现过的厚颜无耻的表情。在见识了仁吉的身手之后,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一决高下。
「掌柜的,你可真是挡人财路啊。我好不容易博得了你们小姐的欢心,马上就能成为店老板,多好啊,是吧?」
比起到处卖胭脂和在捕头眼皮底下掳女人,眼前是既安全又能赚到大钱的绝好机会,但事情却不像弥七想象中那样简单而顺利。
「我向小姐求婚,小姐却说还下不了决心,还说,必须要跟你这个惹人厌的掌柜商量一下,没有你的话,店也开不下去了。」
在很多店里,掌柜的作用比老板大,更不用说对做生意毫无兴趣的阿吉了。她把钱箱都交给了仁吉,生意上的一切都由仁吉打理。
这样的话,从阿吉那里也拿不到钱。弥七眉头紧锁,以为仁吉向阿吉说了什么。
「哎呀呀,这下误会可大了,小姐可不是我说什么都听的人。」
仁吉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这让弥七很生气。他瞪着眼,从树荫下挥刀砍来。
越来越厌烦的仁吉一把抓住弥七的胸,想把他扔进远处的池子里……但终于轻轻一拍弥七的手腕,只是把他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因为仁吉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铃声。
(就是这个铃声。我和小姐都被这铃声耍得团团转。这个男人明明不是铃君,为什么身上老是发出铃声呢?)
为什么?为什么铃君就算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却又时时刻刻让自己感觉到他的存在?
夜晚的神殿前,仁吉看也不看弥七一眼,只是一个人呆呆站着。弥七拾起匕首,很快消失了。

7

自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弥七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里。仁吉也没告诉阿吉真相。
「仁吉,你没把弥七扔到不忍池里吧?」阿吉曾怀疑地问。
仁吉冷淡地回答:「要是这么做了的话,倒痛快了。」
仁吉不认为那个年纪虽轻却心肠狠毒的弥七会就此放手,所以一直小心防范。
三天后,仁吉的房间里出现了几个黑影,他一阵紧张,却发现是鸣家们。
「仁吉,太让人吃惊了,弥七原来是个人贩子。」
鸣家们晃着小脑袋,排成一排,争先恐后地说着,红红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但仁吉早已知道了,并不吃惊。
「看起来是这样。」
「他还有手下呢。」
「有两个。」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三桥捕头今天早上抓住了他的两个手下。」
「哦。没有关于弥七的消息吗?」
这么一问,鸣家们一下子哑口无言了。看来他们并没有查到什么新情况。看到仁吉失望的表情,鸣家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弥七的心肠是如何狠毒。
「弥七经常去妓院卖胭脂。他还把掳来的女孩子卖给妓院的老鸨。」
「听说他还把女人卖到品川和新宿的客栈去当女佣。更为可恶的是,每个他掳到的人,只要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有一只鸣家歪着头问道:「他是个男的,要簪子干吗啊?」
「笨蛋!卖了换钱啊。」
胭脂的价钱很贵啦,彩虹色的胭脂看起来就像妖怪的嘴唇……鸣家们的话题渐渐远离了弥七。
但是仁吉好像听不到小妖们的吵闹声。忽然,他绷起脸,慢慢握紧了拳头。
「原来如此……所以才……」他想通了,妖怪的本性表露无遗,眼睛眯得像猫一样细。接着,他回过神来,问小妖怪们:「小姐还没睡吧?我有事要跟她说。」
「咦,仁吉你不知道吗,小姐刚才出去了。」
听鸣家们这么一说,仁吉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你们这些家伙,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她?如果你们认为阻止不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受到责骂,鸣家们像乌龟一样,一个个缩着头。仁吉没空理他们,赶紧来到店堂。
店里放钱的抽屉还锁得好好的,但钱箱里的钱已经不见了。
「小姐拿着店里的钱出去,肯定是被弥七叫出去了。」
一定是弥七用花言巧语骗阿吉带钱过去。仁吉紧咬着嘴唇。对方只是个人贩子,阿吉不会有事。但是这件事怎么收场呢……对于小姐来说,也许是好事。仁吉紧盯着钱箱想。

8

「请你放手,我再不回去的话……」
「我说过只要你给我钱,就让你回去吗?没那么便宜的事,小姐。我是被你店里的掌柜打成这样的,你要是不在我身边照顾的话,不太好吧。」
晚上的神殿旁边,阿吉和弥七在争吵。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弥七吊着右腕,缠着白色的纱布。
「我只是听说你被仁吉打伤了,给你拿一点儿药费来而已。」
阿吉的语气很冷淡。
「那么你回去后,再多拿些钱来。钱肯定是有的吧?」
弥七用一只手把阿吉拉到身边,脸上露出阿吉从未曾见过的凶恶神情,在月光下,显得尤其阴沉。
「反正那家店也是你的。既然我不能当店里的老板,那么我就要所有的钱。快,照我说的去做!」
任意支使女人已是弥七的习惯了。但阿吉并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咬着嘴唇,长袖一挥,推开了弥七。弥七大吃一惊。
「错了,错了!铃君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做这种事。我真是个傻瓜,我太久没找到他了……我总是宁愿相信,却让自己的眼睛受了蒙蔽!」阿吉的声音颤抖着,眼里一片泪光。
弥七大骂遭「你不按我说的去做,是吧?既然这样,我就把你卖了,就算卖不了什么钱,至少能把我买胭脂的钱赚回来。」
「卖了我?」
阿吉声音嘶哑,满脸泪水。
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弥七。
「真是不知悔改啊。看来我真得把你扔进不忍池了。」
仁吉抓住弥七的胸,单手把他举过头顶。
「啊……」
弥七大吃一惊,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这时,从他胸口掉下一个东西,发出了轻微的铃声。
三人的脸都转向了掉到地上的小袋子,里面有一个铃铛。
「铃声就是这个发出的?」
仁吉猛地把弥七扔在地上,伸手捡起那个小银铃。夜色中,再次响起了清澈的铃声。
「快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在地上瘫作一团的弥七瞪着眼叫道。
仁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两个手下已经被三桥大人逮捕归案了。你再不逃的话,也会跟他们一样,被抓去见阎王。」
「我身无分文,怎么逃?」
看着一脸赖皮的弥七,仁吉鄙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扔在地上。
「你拿着这个,赶紧滚吧。记住,别再出现在吉野屋前。下次再被我看到的话,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淡淡的语气,就像这夜色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弥七拿着荷包,没等仁吉再说,就消失在神殿旁边的树荫里。
「怎么回事,仁吉?你今天怎么那么好心,放他跑了。」
阿吉一边说,一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仁吉。仁吉没有看她,只是沉默,也没有责怪她晚上出来。这让阿吉更不安,她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是铃君。但我为什么会弄错呢?难道我已经认不出铃君了吗?」
眼泪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思念了千年,这次却弄错了。阿吉感觉地面凭空消失了,再也无力站稳,浑身颤抖起来。
「肯定还会再见面的。这次的事就忘了吧。好吗?」
「忘了之后,再跟以前一样等下去吗?我已经没有信心了。下次我可能还是认不出他,可能还是会弄错。怎么办?怎么办……」
阿吉蹲下身,把脸埋在袖子里,大哭起来。
不抬头,也不看仁吉。和以前一样,她只是满心想着铃君,一个劲儿地叹息。她所有的泪都是为那个男人流的。
仁吉找不出任何话安慰她,只好说实话。
「小姐……你并不是毫无理由地弄错的。」仁吉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说还是不说,他仍然很犹豫。「你是被这个铃声吸引了。」
轻轻一晃,铃铛发出了清澈的声音。阿吉的脸从袖子里抬了起来,眼里还泛着泪光。
「现在还是被它吸引着吧?这也许……是铃君的东西。」
听仁吉这么一说,阿吉震惊不已。
「它为什么会在弥七手里呢?是谁送给他的吗?不,不,铃君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那么……」
她停住了,带着乞求的神情看着仁吉。
仁吉缓缓说道:「那个男人经常洗劫被他掳到的女人们身上的东西。这个铃铛肯定也是他抢来的……从被杀的铃君身上。」
「……被……杀……」
「第一次遇到弥七的时候,这个院子里就有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是从那几个掳人者身上散发出来的。」
看着伸到面前的银铃,阿吉一步步朝后退。
「捕头不是说过吗?那天,有一个人为了帮助一个女孩子,被杀了……」
思念的人原来就在身边。但这次还没遇到,他就死了。
「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而且,我还偏偏……把那个杀铃君的凶手当成了他。」
阿吉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扑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淌了下来。哭泣、哭泣、哭泣……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肯定见不到了。」
阿吉颤抖着,流着泪,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小小的身体可怜地缩成一团。
仁吉扶住她的肩,说道:「肯定会再见面的。说不定他还会先找到你呢。这可不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啊。」
的确,两情相悦已经千年了。听仁吉这么一说,阿吉抬起了头。眼前是同样陪自己度过了千年的男人的脸。
「千年……」
第一次正面对视。面前是自己最熟悉的脸,最值得依靠的人。
「千年,真长啊……」
说着,阿吉又哭起来。两人的视线慢慢地错开了。
(小姐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毕竟我已经在她身边陪了一千年。)
但是阿吉一直追寻的人是铃君,所以,不能接受仁吉的爱。一挑明的话,两人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相处了。
「为什么……」
阿吉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哭。仁吉没法把阿吉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离开。
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话,就算再过一千年,也还是这个样子。这算是对过去一千年的一个总结吗?
(爱你,仅仅、仅仅是因为爱你。)
仁吉叹一口气,死了心。阿吉的眼泪就像秋雨一般,淌了好长好长时间。

9

「我的故事结束了。」
听仁吉讲完,少爷睁大了眼睛。
「阿吉小姐之后再也没遇到铃君吗?」
看到少爷失望的样子,仁吉笑说:「他们在一百年之后又相遇了,所以夫人才会出生,才会有少爷啊。」
「啊?」
「阿吉小姐本名叫皮衣,是一位有三千年道行的大妖怪,就是少爷的外祖母啊。」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来,铃君就是外祖父伊三郎了。
「仁吉是被外祖母甩了。」
少爷这么一说,仁吉害羞地笑了笑。少爷忽然很想知道弥七后来怎样了。
「这……我可不知道。」仁吉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笑容,「让皮衣在稻荷神社哭得那么伤心的家伙,狐妖们是不可能放过他的,所以那家伙估计活不过那个晚上。」
伙计的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人毛骨悚然。
故事终于听完,药也起效了,少爷感到眼皮越来越沉。伙计们看到少爷静了下来,悄悄地退出了卧室。
(好久没有这么想睡了。)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仁吉还爱着外祖母吧,所以当外祖母拜托他照顾我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他以后还会继续喜欢下去吗?真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啊。
还没等问出口,少爷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梦幻记

1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唯一的继承人一太郎站在日常起居的厢房内歪头想看。
平常,只要咳嗽几声,那两个伙计,还有平常对自己溺爱无比的人们就会争先恐后来到跟前,有时候都到了让人厌烦的程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情形却大不一样。
「为什么佐助和仁吉……还有其他人都不到房间里来呢?我还以为一回来又要挨批了呢。」
虽然被严厉禁止,但是吃过午饭后,少爷还是偷偷地溜到隔壁的点心铺三春屋去了。回来时,发现华丽的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奇怪的事了。)
大白天,却没有人过来看少爷。
(是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吧。)
到昨天为止,还有很多妖怪在厢房。
「到底去哪儿了?」
平常,小妖怪鸣家不用叫就在房间里乱转。野寺和尚和水獭妖也经常到厢房来喝酒。现在却不见他们的身影。叫了几声,也不见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出来。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感到有些不安,来到长崎屋的药材铺。这个店名义上是由少爷打理的。走到账房内,看到仁吉和其他伙计一样对自己笑吟吟的,少爷脸上才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坐到仁吉旁边。
「仁吉,我今天一直没看见大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要是被身为凡人的其他伙计听到就麻烦了,所以少爷低声问道。仁吉却笑着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
「啊,少爷,您今天早上没去老爷那里请安吗?您要是不去露个面,老爷和夫人会担心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刚刚跟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不是指父母,是经常在一起的……」少爷焦急地说。
仁吉恍然大悟,「唔晤」了两声,仍然飞快地拨着算盘。
「您是得知到京都去运货物的常磐号到码头了吧。船夫们今天会把货物运到船行。如果少爷去打声招呼,大家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仁吉?」
这个伙计应该知道少爷到底在问什么呀,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妖怪,但今天仁吉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少爷心情不好起来,悄悄离开了账房。走到店门口,看到锅里熬着治嗓子疼的白冬汤,于是坐到锅旁,对小伙计说:「今天我来卖药。」说着,他从小伙计手中接过了舀子。
不知道仁吉会有什么反应。平时仁吉老怕少爷会被热水烫伤,严禁他接近灶火。少爷坐在汤药前,不时朝账房里瞄几眼。不一会儿,仁吉起身走了过来。
(哦,还跟平常一样啊。)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
很快,仁吉坐到了少爷旁边,清秀的眉毛微皱着,平静地说:「我不是说过吗?请您不要靠近白冬汤。万一被烫伤了,又得卧床养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少爷感到心情更糟了,赶紧回到里屋。
(要是平时,仁吉绝不会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而是二话不说,先把我抱起来放到店堂隔壁六叠大的房里,然后对我唠叨半天。)
样子还是跟昨天一样,可是一开口就感觉变了一个人。跟父母吃饭的时候,没发现任何异常。也就是说,是这些妖怪有状况。
(不会每个都这样吧?)
少爷赶紧穿过长长的走廊,从厨房前走过,来到船行找佐助。
船行比药材铺大好几倍,伙计们正从常磐号上下货,店里一片忙乱。没有看到佐助。少爷朝店堂右边暂时放置货物的房间走去。
店的后面,朝河道开着一扇大门,草席包裹着的货物被搬了进来,高高地堆在地板上。进进出出的船夫和脚夫很多,但没有看到佐助。
「啊,少爷,您是来看药材的吗?」
看一太郎呆呆站着,少爷的哥哥松之助问。松之助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后,他投靠了长崎屋。本来父母一脸不悦,说早就跟松之助断绝了关系,最后他能留下来,是因为少爷的努力。
老板娘阿妙告诫松之助说,他不是长崎屋的人,只能被当作伙计对待,当伙计的要谨守本分。所以现在松之助和其他的伙计一起作息。但是少爷可不在乎这些,一直叫松之助「哥哥」。
「哥哥,这回药材多吗?」
「有大黄、白芷、当归、茴香、槟榔子、独活,进了不少货。让脚夫搬到药材铺去吗?」
「嗯,那也好。」
在松之助的指挥下,几个脚夫动手扛起装着药材的货物包,消失了。到长崎屋已经两个月,松之助已经习惯了和在木桶店完全不同的活儿。
看到他的样子,少爷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哥哥,你看到佐助了没?」
少爷问。
这时,有人从旁边插进话来。
「我刚才看到他给人送货去了。」
这个爽朗的声音是女仆阿卷发出的。她今年十六岁,到长崎屋已经两年了,是一个和她头上的红色描金梳子非常相配的可爱女孩。她一边回答,一边麻利地扫着地。松之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哦,佐助刚刚出去啊?」
少爷叹了口气。一下子进了那么多货,就算是妖怪也得亲自动手了。少爷要是再不搭把手,药材铺的人会忙不过来的。少爷只好赶紧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对了,阿卷,你住在下总的母亲身体好点没?」
阿卷拿着扫帚,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摸摸头上的梳子,眼中放出快乐的光芒。
「您还记得这事啊?多谢少爷。我母亲已经好多了,所以我才能回店里来。真是高兴啊!」
「那就太好了。」
松之助刚来,阿卷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就回老家去了,所以少爷很久没见到她。
「少爷,您可真厉害,下人的出生地和家人,您都记得哪?」
站在旁边的松之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不也很了解东屋的每个人吗?」
「那个店里总共只有四个下人,但是长崎屋算上船夫和脚夫,人可是不少呢。」
「这是我应该做的呀。」少爷笑着说。
和松之助道别之后,少爷沿着走廊朝药材铺走去。走着走着,嘴角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自嘲,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干不得一点儿力气活,而且总在床上躺着。
哥哥松之助能够那么快和其他伙计打成一片,一方面是他不以藤兵卫的儿子自居,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勤奋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松之助身强体壮,力气也大,这一点少爷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至少我应该想办法让生意进行得顺顺利利的,做个好老板,让店里所有人都安心。要是这都做不到,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了。)
少爷虽然从未表露过,但这些想法总在他心底盘旋,让他感到害怕。虽然只有十八岁,一直需要别人的照顾,而且眼前只是形式上把药材铺交给他打理,但他也总想做出一点儿名堂来,但是……
(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十年后会怎么样呢?像父亲那个岁数的时候呢?)
少爷对未来完全没有自信,恐惧常常伴随着他。现在虽然不愁吃穿,但是在火灾频繁的江户,大商家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事也并不少见。
有父母亲在的时候,倒是不用担心。长崎屋是大店,有很多生意伙伴。然而长崎屋的未来、伙计们及其家人,这些重担总有一天会压在少爷肩头。对此少爷很明白,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到了必须独撑大局的时候……
(做不好就惨了!一定要做好!必须做好!)
任何事情都必须准确无误地完成,因为大家对自己充满了期望。
当然,要支撑起大局,还必须借助掌柜等擅长做买卖的人的力量。有时,掌柜决定一个店的生死存亡,如何选择一个好的掌柜,是老板的事情。
这些不安,少爷没法向旁人诉说。连自己都觉得已经够幸运了,对这样的生活还要抱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连叹气都只能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叹。只有面对那些妖怪时,才会偶尔说出心里的烦恼。
(但是这些一直被我当作依靠的妖怪却突然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从小就在一起的呀。)
沿着走廊来到药材铺里,看到仁吉正站在仓库对面,指挥那些脚夫搬运药材。
(没事,大家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少爷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定定神,沉稳地走了过去。

2

「怎么办……妖怪们可能真的不回来了……」
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少爷泡在仓库旁的浴池里,热水浸到了下巴颏上,可怜地叹息着。
妖怪们忽然消失不见已经有三天了。这几天,少爷不断向两个伙汁打探,或是把点心堆得像小山一样招呼屏风偷窥男,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以前调皮地混在宾客中的妖怪,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少爷叹着气走进大大的汤桶里,可是不习惯一个人,总是静不下心来。伙计们一般都去邻近的公共澡堂,松之助也不能到家里的浴室来,所以少爷没法跟他们一块儿洗。
(要是以前,仁吉或佐助会给我搓背。)
当两人很忙的时候,也有鸣家们在。小鸣家们在热水里像小狗似的游来游去。但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佐助和仁吉还在,可是他们俩的变化让人觉得郁闷。现在那两个人彻头彻尾变了,跟普通人一样一本正经。当然,他们现在也同以前一样关心体弱多病的少爷,奇怪的是,这种关心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们就像是普通人,而且还把一太郎看作少爷,当个大人对待。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他们老觉得少爷洗澡可能会淹死,吃饭可能会噎死,这曾经让少爷烦得不得了……
(看来我真的只会撒娇啊。好可怜!)
少爷泄气地想。他再也没心思泡澡,很快爬出汤桶。
外面月色皎洁。在回房间之前,先去了趟茅房。出来后用房屋边上木桶里的水洗手。把水舀子放回桶里时,少爷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圆月,那清澈的美丽,让少爷愁云满布的脸露出了笑容。
(如果鸣家们在,肯定会把手伸进水桶里捞月亮,吵个不可开交。)
抬头一看天空,月亮旁边带着一圈蓝色的光晕。忽然,少爷伸出手去。
「要是能触摸到月光,那该多棒啊。」
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水面,静静地朝水中的月亮伸出手去。手指一触碰水面,就会荡起波纹,月影会变得模糊不清。这些少爷都是知道的,但是……
(咦……)
少爷静静地把手伸到水里,不知为什么,月亮没什么变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月光慢慢地、慢慢地收缩着。把手抽出来时,白色的光也跟了出来。少爷惊讶至极。
(这……是真的?)
手中的月光滴着水,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这种美让人着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少爷却感觉像在梦中。
(梦?)
少爷的手指微微颤抖。月光滴}留溜地从少爷手中滑了下去。「啊!」
少爷一声轻叫,随着一声轻响,月光已经掉回到水里,变成碎片消失了。
(天啊……)
少爷紧盯着桶里的水。
(这种事谁都做不到的啊。谁又会相信呢?)
少爷皱起眉。他被那水吸引了,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中生起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嚏……」
少爷忽然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大晚上的,自己在院子里的茅房旁边站了好久。
「是洗澡后冻着了吧。」
要是以前,那两个伙计早就脸色大变,把他带回房了。
(为什么……为什么最近老是发生这样不同寻常的事呢?)
这样想着,少爷感到身上更冷了。他又朝桶里看去。和平时一样,水里还是倒映着月亮。少爷赶紧朝厢房走去。

回到卧室后,少爷发现被子已经铺好,水壶和放衣服的筐子也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但是以前肯定会等到少爷睡下才离开的两个伙计却不在。
「我已经十八岁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少爷虽然努力接受现实,但是要适应还得费点工夫。把灯笼吹灭后,四周一片黑暗,少爷摸索着钻进了被窝。以前经常听到的妖怪们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少爷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三天,少爷知道自己只能睡觉。在睡着之前,少爷跟前几天一样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之后,睡意终于渐渐袭来。
这时,少爷听到一个声音。
(咦,是什么?)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感到四周在微微震颤,非常轻微,只有平常习惯了妖怪们动静的少爷才感觉得到。
(是妖怪们回来了吗?)
但是这个声音和平常熟悉的妖怪们肆无忌惮的动静不一样。有什么在偷偷地接近自己,还不时停下来。好像谁在走廊上窥视。少爷再也睡不着了。
少爷心跳加速,在黑暗中紧抓被角。
(怎么办?索性把灯笼点上,到走廊上去看看,还是大声喊叫?)
一太郎自幼多病,两个伙计陪着睡在厢房里。虽然现在他们变得很奇怪,但是大晚上的,只要听到少爷的声音,应该会赶过来。
(他们会来吧?有两个大妖怪在,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进来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个东西已经靠近卧室了。厢房并不大,那东西越来越近,少爷感到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
(它就在走廊的角落里?)
不,也许更近,已经来到身边了。虽然不知道,可就像亲眼看到了一样。少爷坐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根本无法点灯笼。
(来了……)
危险的气息逼来。该怎么保护自己呢?怎么办?
(不,我不能光想着保护自己。那东西来路不明,我必须把它抓住。)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久,那东西已经来到卧室门前,停在了那里。
少爷死死盯住门。房间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月色皎洁。几缕月光从木板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要是打开门,就可以看到些微光了。少爷喉咙发干,差点从被窝里跳起来。
(好可怕……)
应该站起来去把门打开吗?要想将来支撑起整个长崎屋,就不能光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也许,肯定……
少爷咬紧牙关。
正在这时,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啊啊……」
「怎、怎么回事?」
少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伸手摸到了房间的门,猛地拉开。
「咦?」
走廊上空无一人。为了看得更清楚,少爷赶紧把朝向院子的木板窗打开。月光下,寂静的院子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没有奇怪的影子,没有妖怪,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两个伙计出现。
「……真奇怪啊!」
少爷撇撇嘴。心跳还是很快,自己都能听见声音。
「叫得那么大声,仁吉和佐助怎么不出来呢?」
那叫声把正房的人都惊醒了,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可是那两人仍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仁吉和佐助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端,被一片黑暗包围着,寂静无声。
(大妖怪不可能因为睡着了而听不见吵闹声。)
少爷在夜色中呆呆站了好久。

3

第二天,少爷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他在药材铺和船行东走西逛,不时描摹隔扇上的画,或是把手伸进插花的浅盘里。
「少爷,您是不是肚子饿了呀?我先给您拿点点心填填肚子吧。」
行到少爷伸手去摸厨房的水桶,乳母阿曲担心地说。
「要是大伙儿吃不上饭就惨了,我没事。」少爷苦笑着回答。他像一只把爪子伸到金鱼盆里的小猫,瞎摸了一通。接着又来到船行,把平常脚夫和店里的伙计们清理货物那间房里铺的席子卷了起来。
「啊呀,少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啊?席子上全是灰,小心又咳嗽了。」掌柜担心地说。
松之助和女仆阿卷也是一脸惊讶。
少爷笑着回答:「是这样的,我在厢房里做盆景,用来当池子的玻璃杯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所以找找。」
听了少爷的解释,在稍远处清点货物的佐助眯着眼回过头来,他知道厢房里并没有盆景。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继续卷席子。
「是玻璃吗?这种东西不可能夹在席子里。」掌柜不解地说。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席子下边滚出一个约两寸高的酒杯,碧绿如玉,非常美丽。
「怎么这种地方……」掌柜吃惊地张大了嘴。
少爷捡起盈润如水的酒杯,说:「啊,总算找到了。谢谢啦。」
说完,他离开房间,朝厢房走去,脸色由阴转晴。谜底随着酒杯一起滚出来了! 回到房间后,少爷把一个盆放到书案上当院子,在里面放上酒杯当池子,笔架当岩石,再放上兔形的砚水壶,看起来就像一幅小野兽在池边嬉戏的盆景。
「要是池子里有鱼的话,就更有趣了。」
说完,少爷紧盯着玻璃杯。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水面却泛起了微波。不一会儿,就看到水底一条小鱼轻快游动的影子。酒杯在刹那间变成了少爷想象中的池子。
(原来如此啊……)
说有酒杯,玻璃杯就从席子里滚了出来;说要做个池子,杯子里的水立刻微波荡漾;还可以从水桶里抓到月亮的影子。这些都是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少爷在盆景前换了个坐姿。
(我应该是在某个人的梦里面吧?)
这是少爷得出的结论。
少爷还记得以前读过的几本怪谈笔记中说,因为海神做法,有人看到了大蛤蜊变的海市蜃楼。蛤蜊幻化出的海市蜃楼,是梦幻般的楼阁城市。幻境分外美丽,就像彩虹一样,想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眼前看到的和平常一样的日子,其实和平时大有区别。两个伙计变得那么奇怪,也是因为这是做梦的人想象中的样子。因为他们俩在别人眼里就是普通人。鸣家们和屏风偷窥男不在,是因为做梦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在这梦中,我仍然被溺爱,所以这个做梦的人应该是我身边的人。
但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却那么恐怖呢……)
总之,眼前要做的,是走出梦境。虽然不是浦岛太郎(注:浦岛太郎,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是一个渔夫,与龟一起去龙宫,享尽荣华。临别时,获赠一只玉盒。回家后打开,与盒中喷出的白烟一起化为了白胡子老头。),可是在桃源仙境似的地方玩的时间太长的话,就会忘了该怎么回去。
(要回去就必须知道我现在究竟在谁的梦里。)
到底是什么时候,怎样被卷入这似是而非的日子中来的昵?少爷皱着眉苦想。这时,酒杯里的水已经溢到盆子里了。

4

「仁吉和佐助不会想象自己那么奇怪的样子,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梦,应该是一个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妖怪的普通人的梦。」
在早晨八点柔和的阳光下,少爷打开卧室的纸拉门,坐在书案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
写在纸上的是各个有可能做梦的人。写下好多名字,但又有很多被勾掉了。
(三春屋的荣吉不会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也不是父母的梦。)
名字被一个个勾掉。剩下来的,是住在长崎屋的伙计们,还有跟船的船夫和脚夫。
「啊,接下来就难了。」
少爷嘟囔着。虽然已经划去了很多名字,还是剩下几十个。
(我从梦里感受到了对我的善意。但是也有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做梦的人抱着复杂的心情吗?做这个梦的,到底是谁呢?)
少爷皱着眉,使劲地思考。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庭院望去。院子跟之前有些不同。说不清到底有什么不同,总觉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少爷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院子。
(哪里多了一棵树,或是一块大石头,或者不该出现影子的地方有一个影子……)
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变化。但他总觉得有个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一背对院子,那个东西就会朝他的喉咙扑过来……
(是昨天晚上让人不得安宁的家伙吗?)
好一会儿,少爷紧盯着院子,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挺傻,但又觉得,不小心的话,就会有性命之忧。
忽然,少爷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咦,这不是哥哥吗?你很少到厢房来啊。有什么事吗?」
松之助从厨房方向过来,出现在院子里。少爷笑着招呼。松之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坐在走廊上。
「真……真是不好意思。」
少爷给自己和松之助都倒了杯茶。松之助更加拘谨了。这样下去就没法说话了。少爷一边请松之助吃点心,一边问道:「哥哥习惯店里的生活了吗?有什么觉得不自在的吗?」
「店里给我安排得很好……我心里只有感激。」
松之助低着头,不看少爷。特意来到厢房,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说。
少爷看着哥哥的脸。看到少爷盯着自己,松之助终于开了口。他说的话出人意料。
「这……少爷,女仆阿卷的描金梳子是您送的吧?」
「阿卷?描金梳子?」少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眨了眨眼之后,少爷「啊」了两声,微笑道:「是阿卷戴在头上的红梳子吗?嗯,是我给她的。」少爷简单地回答。
松之助又问:「那……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这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说着,松之助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少爷微微一笑,轻松地回答:「那原本是母亲的梳子,有一个梳齿掉了,母亲说不要了,结果在旁边的阿卷听了,觉得很可惜,上面描着很精美的花朵。」
对于女仆,老板娘的红色描金梳子是自己非常想要却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虽然少了个齿,但是插到头发上就看不出来了。所以少爷就把那个梳子送给了一直很勤快的阿卷。
「你很在意梳子的事吗,哥哥?」
「不,我不想对少爷的事说三道四。我……」
「哥哥在意的是阿卷吧?」
「我什么都……那种事……」
看着哥哥一脸尴尬,话都说不利落了,少爷笑了起来,但脸上却有一种悲伤,甚至是生气的神情。
「阿卷是个勤快诚实的好女孩,我能理解哥哥喜欢她的心情,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啊。」
「少……少爷。」
少爷这么一说,松之助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
「但是……」少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威严,「哥哥也是一个勤劳的人,比起阿卷丝毫不逊色。哥哥真的做得很好,所以……」少爷伸手抓住松之助的胸,「所以不管心里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哥哥也不会在这么忙的时候扔下手头的事来厢房,哥哥不是那种慢慢喝着茶商量事的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焦急的松之助想要逃跑。少爷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你不是哥哥!快快现出原形!」
少爷高声叫喊,松之助猛地弹了出去,变成了一粒粒细沙,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走廊上只留下松之助的茶杯。
「看来梦里的感觉还真是奇怪啊。」
少爷厌恶地摇晃着刚才抓松之助的手,感觉像抓住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冷得让人心里发寒。
「但是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让哥哥出来,那么做梦的人肯定不是船夫或脚夫。」
松之助到长崎屋只有两个月,和从远方归来的船夫们还不是很熟,他们不可能在做梦时梦到他。
「剩下的就是伙计们了。」
少爷想着,把茶杯放到了盆里。「需要收拾吗?让我来吧。」
突然,院子里有人说。
原来是佐助拿着点心盘,从正房那边过来了。他是来送八点钟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佐助一出现,院子里的景色好像又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是又没法和变得一本正经的妖怪们说。少爷伸手拿过点心,继续思考着。
今天的点心是放了核桃仁的宗及饼。
「看来少爷还是一个人待着身体更好嘛。」
看到少爷很有食欲的样子,佐助微微咧嘴一笑。他忽然瞥到书案上写了很多名字的纸,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更大声了。
「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少爷问道。佐助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并不回答。
(怎么回事?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少爷把头扭向一边。佐助很快又脸色冷淡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5

(真是再也不想见到梦里面令人讨厌的伙计了。)
受到冷遇的少爷满心不悦地沉默着。他非常怀念每天都有妖怪们陪伴的日子。为了快点回到正常的生活,少爷又坐在书案前,努力寻找做梦的人。
「那个变成哥哥的家伙知道阿卷得到了一把梳子。做梦的人很在意那梳子。哪个伙计会在乎梳子呢?」
阿卷不是那种得到了主人给的东西就扬扬自得的姑娘。
(是厨房的女仆吗?但那个人不仅知道梳子的事,还知道哥哥的心思。)
同时知道这两点的,到底是谁呢?
(是乳母阿曲吗……可是她跟哥哥没怎么见过面啊。是掌柜吗?但是他就算知道哥哥的心思,也不知道阿卷的梳子是从哪里来的。)
划掉一个,又划掉一个,到最后,面对着一大堆名字,少爷一时问有些发愣。
「等一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人?」
所有的名字都被划掉了。少爷盯着纸,使劲想有没有漏掉的人。
「应该是很熟悉阿卷和哥哥的人。」
这时,少爷忽然想到最熟悉他们两个的是谁。
「不是哥哥,就是阿卷自己……肯定是的。」
那么到底谁在做梦呢?在少爷身上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
「这就是真相吗……」
可如果是这样,时常产生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应该都不会害我。)
而且他们只是普通人,怎么能把别人放进自己的梦里呢?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表面看来,是哥哥做的。)
少爷想不出阿卷梦到自己的原因。如果是哥哥,理由就很多了。少爷在书案前,双手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少爷感到脖子上汗毛直竖,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我旁边,很近。)
刚才陷入了沉思,所以没注意到。少爷回头一看,一个东西正从走廊朝自己猛扑过来。
「啊!」
少爷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连压在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看不见。
少爷踢翻了书案。他被比自己大好几倍的东西压着,一直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晤,有股野兽的臭味。)
少爷感到快要窒息了,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喉咙被掐住,手胡乱挥动,撞到了角落里的小柜子,疼极了。
(好难……受……)
少爷抓住了柜子上的小把手,往外一拉,抽屉被拉了出来。
「啊……」
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压在身上的重量减少了一些,少爷终于能喘过气了。
(啊……这里面放的,是护身符……)
这是花了二十五两金子买的五十枚一束的护身符,是以前为了对付另一个妖怪,从上野的寺庙里求来的,和尚保证过,肯定灵验。因为鸣家们害怕,没有用完的就放到了柜子的深处。
少爷刚回过神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他一惊,忽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咦?」
少爷站起身来,那种可怕的感觉已经退去。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踢翻的书案和空气中残留的野兽的臭味,表明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少爷在做白日梦。少爷喘着气,心底涌起一股恐惧感。
(刚才的家伙是个妖怪。到底是什么妖怪要杀我呢?差点被掐死了……)
少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无力地环视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这是个梦吗?哥哥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不,不对,肯定不是这样的!)
在长崎屋自己有求必应,却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对头了。
(真奇怪啊……最后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为什么那个东西忽然消失了呢?)
少爷正想得入神,忽然,门被拉开了。少爷赶紧护住喉咙,一脸紧张。进来的是好久没见的伙计仁吉。
「怎么回事?刚才听见好大的声音。」
仁吉看看被踢翻在地的书案,又朝少爷瞧了一眼。房间里一片狼藉,平常最担心少爷的仁吉却冷静得让人吃惊。
「是睡迷糊了,把书案踢翻了吗?连砚台都倒了。在我清扫完之前,您不要过来,不然会弄脏您的衣服。」
看到仁吉这么冷静沉着,少爷靠在墙角的柱子上,一时无语。和刚才那家伙相比,眼前的仁吉更可疑,少爷把头扭向了一边。
(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仁吉和佐助平时对我无比溺爱,难道他们在旁人眼里那么冷静吗?)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到店里的时间并不长,但也不可能没从其他伙计那里听说过仁吉和佐助溺爱自己的情形。
少爷深深地皱起了眉。
(我肯定有什么地方想错了,矛盾的地方太多了。我确实抓到了月光,哥哥也变成沙子消失了。我现在应该还在梦里……)
不安像夏日雷雨前的乌云一般,聚集在少爷的脑海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脑海中划过一道如闪电般令人讨厌的警告,但是答案没有像雨点一样轻松地降下来。
一脸苦恼的少爷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扫地的仁吉。令人吃惊的是,伙计的嘴角竟偷偷地露出了笑容。
咦?怎么回事?那笑容……笑容透着一种奇怪的满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惨了……从蛤蜊变的海市蜃楼中看到的不是彩虹般的幻境,而是现实,这下糟了。妖怪们消失了,变了。少爷被一个奇怪又恐怖的东西盯上了。
仁吉脸上不知为什么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起来,佐助也很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怎样,现在少爷可以确定,自己身处一个不像天堂般美好的世界。

6

(我是先弄清楚做梦的人是谁呢,还是先想办法防备那个偷袭我的家伙……)
夜色又降临了,卧室里也已经铺好了被子,灯笼光柔和地摇曳着。今夜,少爷又是一个人坐在火盆边沉思。
虽然对做梦的人更感兴趣,但是那个不知到底为何物的家伙可不会等着少爷作好准备才来袭击,所以应该先对付它才是。
「尤其现在妖怪们都不在了,自己更应该小心。」
决定之后,在熄灯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少爷从小柜子里取出护身符,贴在走廊、外面的木板窗和两边的门上。
(这样,那个家伙就只能从正中间的门进来了。)
对手好像不是光靠护身符就能打败的,那就只能靠和护身符一起求来的斩妖刀了。这是拿二十五两金子换来的。
「只靠这把刀……再想想我的力气,真是让人很不安啊。」
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少爷看着刀,叹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那家伙已经有两次忽然消失不见了。要是知道它忽然消失的原因就好了。」
它为什么停止攻击逃跑了呢?想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答案。渐渐地,夜已经深了。

刚开始还以为灯油快没了。
本来亮得好好的灯笼好像忽然间断了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被一片黑暗包围着的少爷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可怕的家伙来了。
黑暗中,那家伙的气息越来越浓。上一次它差点把少爷掐死,结果却功亏一篑,这次肯定会痛下狠手。
少爷面朝一张护身符都没贴的门,紧握刀把,轻轻地拔出刀来,心脏咚咚地跳着。没有妖怪们的帮助,独自面对敌人,这还是第一次。
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事情,也只能面对了,至于能不能打败它,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这一次我是在劫难逃了。)
虽然这样想,但奇怪的是,少爷却没有一丝胆怯。虽然总是卧病在床,但与对手决一胜负,却不是第一次。
(这次也将成为我的经验吧。)
凝神静气,紧盯着眼前的黑暗,把一切杂念从脑中赶跑,手指轻轻用力。
来了……门外的走廊上有动静。现在它和少爷相距不过两间房。少爷听到对方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那家伙正把手放到门上吗?那么,马上……
门开了。
忽然,很多东西像一座小山般朝少爷扑来。「啊啊!」少爷一惊,摔倒在黑暗的房间里。
他感到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又被猛地往后一拽。有什么从旁边砍了过来。
「护身符!护身符!」
随着一声高叫,两边的门被推倒了。
「在那边!」
「还没弄好呢!」
雪崩般的脚步声杂乱交错。对方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什么摔了下来,倒了。野兽的臭味时远时近。
「浑蛋!浑蛋!」
黑暗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忽然又停止了。
「我可不是要杀你哦……」
一个沉着的声音使这场看不见的骚乱平静了下来。这是一个和这个夜晚非常不协调的娇媚的声音。少爷知道这个是谁发出的声音。
(难道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令人吃惊的想法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但是光靠推测,不能解决问题。少爷努力让自己平静,坐下来问道:
「你们完事了吗?完了的话就把灯点上吧。」
轻轻的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灯笼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夜的黑暗,少爷看到了眼前的情况。
「大家聚得可真齐啊。」
十叠大的卧室里挤满了少爷最熟悉的妖怪们。
在众多的鸣家中间,少爷还看到了野寺和尚和火鸟妖,好久不见的水獭妖、铃彦姬及猫妖。少爷回头又看到了屏风偷窥男,刚才把自己往后扯的,肯定就是他。
佐助和仁吉正摁着一只野兽样的家伙。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是一只红毛蓬勃的狐狸。
看到少爷老是瞧那只狐狸,佐助一边用力摁着它,一边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这家伙名叫暗红,是皮衣夫人,也就是少爷的外祖母阿吟夫人去侍奉荼枳尼天女时带去的仆从之一。它虽然侍奉天女,却犯下好多恶行。」
事情败露以后,它在天上待不下去了。虽然对皮衣的怒责怀恨在心,却没有能力报复。
「所以这个家伙就想害皮衣夫人的外孙,也就是少爷,以此来消气。」
暗红知道皮衣很疼爱这个身为凡人的外孙,还特地派了妖怪守护他。皮衣察觉到它的心思后,就让佐助他们务必小心。
「这家伙法力不是很高强,跑得却很快,我们一直都很小心,但还是被它逃脱了两回。所以今天晚上大家决心再不能让它逃跑了。呵呵,能抓到它真是太好了。」
暗红被捆得像个粽子。昏暗的屋顶伸出一只手,紧接着出现了一个妖怪,把暗红倒提起来。是见越大师。由于衣着寒酸,他经常被其他妖怪嘲笑。
「啊,终于抓住了。那我就把它带走啦。皮衣夫人一直很担心呢。」
暗红好像被吸进了屋顶,消失了。但是见越大师笑嘻嘻的脸,却还在头顶,久久没有隐去。
「真是遗憾,我必须走啦。虽然接下来还会有很有趣的事情发生。」
他说着,一脸坏笑。他的脸下边,站着噘着嘴巴、眼冒怒火的少爷。
「请不要责怪妖隆们。大家都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
「因为担心我,所以都隐藏起来,在旁边暗暗地嘲笑我吗?」
少爷越说越生气,见越却更高兴了。
「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消失了。是不是感到有点遗憾啊?犬神、白泽,后面的事情就由你们讲给他听吧。」
说着,大妖怪大笑着,消失在屋顶的黑暗中。
少爷怒气冲冲地看着妖怪们,说道:「接下来呢?一听说暗红要害我,为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少爷的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生气。看到少爷这一气非同小可,妖怪们都沉默不语了。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仁吉。他抱着胳膊,直直地和少爷对视。看他一副堂堂男子汉的样子,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一听说少爷有危险,我马上就告诉您不要去别的地方,但少爷嘴里说知道了,之后却立刻去了三春屋。」
「……可你没跟我讲暗红的事啊。」少爷的声音稍稍有点底气不足了。
仁吉又说道:「就算跟您说了,也是一样。就算您知道有人要杀您,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里,您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们才想出了一计。」
「……我们故意消失,以此引暗红出来。大家都想这件事早点了结。」
说这话的是佐助,他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次的事情是为了抓暗红设的圈套吗?可是我之前就被那家伙攻击过两次了。」
「我们不是在关键时刻出手救您了吗?我们就是为了最终抓住暗红,才故意先让它逃脱。」
听仁吉说得这么轻松,少爷又是满脸的不高兴。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白害怕了。)
少爷真想大骂一顿,但说不出口。
「而且,仁吉、佐助,你们变得特别奇怪,我还以为到了别人的梦里,还以为那是别人看你们的样子呢。」
「我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您记起我们的好。」
「就是因为这个,才演戏?」
少爷气得满脸通红,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们。
「我讨厌你们!」
少爷生气地连刀带鞘挥舞起那把斩妖刀。鸣家们大惊失色,两个伙计却满不在乎,轻轻松松就把刀夺走了。少爷还是怒不可遏。
「不管你们多么想教训我,也不能让我看到那种幻象啊?」
听了少爷的话,仁吉歪着头问道:「什么,幻象?」
「就是可以从水里捞起月光,还有从席子里滚出玻璃酒杯,那杯里还有鱼在游,还有假的哥哥。所以我才会以为是个梦。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处心积虑?」
听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面面相觑。
「我们都忙着抓暗红了,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啊。」鸣家们说道。
仁吉也点点头,说:「松之助的幻象是怎么回事?」
少爷正想着该怎么说,不想有人先开口了。原来是屏风偷窥男,看上去一脸沉思的样子。
「我在屏风里看到了。松之助坐在走廊上和少爷说话来着,接着,他就像一阵雾,又像一阵沙子似的消失了。」
屏风偷窥男还说,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是两个伙计或者是见越干的。仁吉和佐助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纳闷的神情。
说起来,少爷也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他从席子里找到了一直从未见过的玻璃酒杯。」
佐助想起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越来越奇怪。
「那也不是你们干的吗?」少爷问。
两个伙计都坚决地摇摇头。看来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好像是真的。
「也就是说,我被你们算计,还经常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我还以为这是哥哥或者阿卷的梦,没想到原来是你们在演戏。」
少爷怒气未消,一个劲儿地抱怨。
听了这话,佐助又问:「少爷,您怀疑是松之助的梦我倒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怀疑是女仆阿卷的梦呢?」
「因为那把梳子啊。」
少爷正要解释,忽然听到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
「啊,我把梳子的事情给忘了。」
一只鸣家从怀里拿出一把红色的梳子,那梳子掉了一个齿。
「这是怎么回事?」少爷大吃一惊,问道。
鸣家回答,是掉在货物旁边的。
「也许是谁丢的,跟船上的货物混在一起运了进来。」
鸣家们就把它捡起来了。
「这跟阿卷的那把很像啊。」
佐助拿过来一看,说不可能是同一把梳子。
「阿卷回了下总,还没回来呢。」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回过头紧盯着他,惊讶不已。
「还没有回来?可是……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遇见的到底是谁?不,难道说遇到阿卷也是在做梦吗?做梦的人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而且他也知也知道哥哥总是盯着阿卷看。)
少爷浑身颤抖起来。周围的妖怪都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少爷,您脸色煞白煞白的。」
「为什么会这样……」
少爷好像没有听到妖怪们的话。
会做这样不可思议的梦的原因,就快找到了,但这是一个少爷不想知道的答案。

7

三天后的夜里,少爷坐在厢房的火盆边,听着伙计们的汇报。
「我让苍鹭飞过去看了一下,她老家人说,阿卷半个月前就已经回长崎屋了。」
但她还没到江户,这就奇怪了。她又不是不识字,如果是因为生病或受伤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然而没有。
「我正让山童沿路寻找呢,很快就会有消息。但是……」
仁吉一脸忧虑。不知去向的女仆戴的东西却奇怪地回到了店里。
「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梳子还是回来了。阿卷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吧。」
也许被劫路贼杀了。但就算如此,阿卷还是想回到长崎屋。她想问明白埋在心底的事情,问少爷,就算是在梦里也好。
(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这就是她虽然化成了松之助的样子来问,却还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的原因吧。或者是因为松之助一直默默地看着她,阿卷至死也没有忘却,才回来的。
少爷把梳子猛地砸到火盆上。伙计们心痛地看着上面的红色花纹。
「好看吗?」
第一次把梳子插到头发上时,阿卷满脸通红地问少爷。少爷心想,要是当时多赞美她几句该多好。勤劳姑娘的笑容就像夏日里盛开的牵牛花,那么明媚动人,但是少爷没有想到,这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要是我当时注意到,好好回答她……)
阿卷的心意自己无法回应,而她的一片恋慕之情,却把梳子送到了遥远的江户。说是对下人的事很了解,可是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少爷的胸口一阵发紧,颤声说:「真是太可怜了!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这时,有人拍打卧室的木板窗。佐助打开窗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全身长满毛发,却有一副小孩子面孔的妖怪。
「山童在沿路的山上找到了阿卷的尸体,现在已经把她运到最近的寺庙里了。」
听了佐助的话,大家都不说话。少爷伸手拿过旁边的茶筒,道了声辛苦,把里面的点心用白纸包了,递给山童。
「阿卷的佛事就在长崎屋做吧,明天我就跟父亲说。」
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不久,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要是太晚还没有熄灯,正房的人就该过来了。少爷用白纸把红梳子包好,放在书案上。
「做佛事的时候,把这个也放在阿卷身边吧。」
伙计们把被子铺好,作好了睡前准备,最后还不忘叮嘱少爷。虽然妖怪们也可怜阿卷,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什么事也比不上少爷重要。
「少爷,经过这回暗红的事,您吸取教训了吧?以后我们说的话,您就稍微听一听吧。也许还会出现居心不良的家伙呢。」
少爷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到他这个样子,妖怪们都不安起来。
「这次的事情虽然感觉很不好,但还是有一点儿好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做生意,但是你们也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事。」清清楚楚地说完之后,少爷钻进了被窝。
看到少爷仍怒气未消,妖怪们哭着说:
「不要嘛,您别生气嘛。」
「我是坚决反对仁吉他们的计划的。」
「您怎么还生气啊?」
听着唧唧喳喳的声音在空中飞舞,少爷在被窝里偷笑。和妖怪们谈话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我真的希望能够快点长大,虽然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至少不至于不明白别人的心思。)
像夏日里的牵牛花一样明媚的笑容掠过了少爷的脸。自己并不喜欢阿卷,却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
(像我这样的小孩,原本就不能做出更好的回答吧。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就是还是小孩的证据吧。怎么做……怎么说才好呢?)
红色的梳子和阿卷的笑容在眼前时隐时现。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人。不能再一味地依靠妖怪们了。)
两个伙计好像明白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不安地看着他。少爷无可奈何,发出了略带哭腔的笑声。
月光下,夜,已经渐渐深了。


茶巾鸡蛋

1

长崎屋的少爷正在厢房里吃过了点的中饭,两位伙计则在两旁用奇怪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少爷吃饭的样子。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吃得这么快,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这阵子没病得起不来,也不咳嗽,身体好像完全恢复了!」
少爷面带微笑地说,还想要第二碗。看着眼前的空饭碗,手里拿着饭勺的佐助一时间忘记了盛饭,表情也僵硬起来。
「平时充其量也就半碗。真的不要紧吗,少爷?要不要叫源信先生来?」
听了这话,少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仁吉、佐助,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我多吃了点饭,就叫郎中来吗?你们不是说,每天都要多吃一点儿吗?饭菜好吃,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说得也是。」
佐助盛饭的动作依然很僵硬。热腾腾的饭盛好后,少爷又大吃起来。
位于江户城头号繁华街通町上的长崎屋,是一家经营漕运和药材的大商家,也是江户十大特权大商家之一。少爷一太郎今年十八岁,是长崎屋的继承人、众人百般疼爱的公子。
温和的家仆,更加温和的伙计们,加上更加更加温和的父母——把所有出售的砂糖加起来,或许都不如这些人的疼爱甜腻——少爷就是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其中有个原因,少爷从出生到现在身体一直很虚弱,一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疾病,断送性命。
然而这几天,少爷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体一下子好了。今天也一样,把一盘雷豆腐——把打碎的豆腐放在香油里炒,然后放入葱段和萝卜泥——吃得精光,连咸菜丝和放了油炸豆腐的酱汤,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家伙有点奇怪呀。莫不是要发生大地震或富士山爆发之类灾难的前兆?」
冷不防,从靠在屋子一角的屏风处传来了说话声。不大工夫,艳丽的屏风画中的男人倏地滚了出来。看到这么奇怪的事,少爷却丝毫不慌张,仍旧吃饭;两个伙计更是沉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原来,在长崎屋有个秘密,许多妖怪在这里出没。这都是因为少爷的外祖母阿吟是一个叫皮衣的大妖怪。而两位伙计,实际上都是妖怪所变,一个叫犬神,另一个叫白泽,是少爷的外祖母担心少爷身体弱,派到长崎屋照看他的。
刚才从屏风里滚落出来的,也是早就熟识的妖怪——喜欢花哨的屏风偷窥男。他站在少爷旁边,满面狐疑地盯着少爷的饭碗。从屋顶的角落里咕噜噜滚下来的长相狰狞的妖怪鸣家,也都爬到了少爷膝盖上。
「这个样子吃饭,恐怕坐在这里的,不是少爷的真身吧?」
「有可能是妖怪变的。」
「这可不得了,必须马上查清楚!」
少爷正吃到一半,鸣家们为了验明正身,开始拉扯少爷的身体。
这些小妖怪身长只有几寸,可一旦被他们抓住了手,再加上脸颊被撕扯,萝卜泥就别想吃了。少爷最后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抗议:「哎!住……手啊!疼……好痒……啊!」
「快住手!你们想把少爷拉成扁年糕吗?」
佐助发拳猛击了一下柱子。随着咚的一声响,整个房间开始剧烈地晃动。鸣家们吧嗒吧嗒地从少爷身上滚落下来。
「嗯,好像的确是少爷的真身。那为什么身体突然变好了呢?」
听到屏风偷窥男这样问,仁吉龇牙咧嘴地笑道:「前几天给少爷喝了用河童壳和大海蛇皮熬的药,或许起了作用。哦,也可能是那之前腌了千年的梅干和目目连(注:目目连,一种传说中的妖怪。雨夜的时候,在窗户、门或者墙上出现一大片排列规则的眼睛,由此得名。)的眼珠起了作用吧。」
「我真喝了那些东西?」
少爷吃惊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可都是很难弄到手的好药啊!」
「话虽如此……」
少爷嘟嘟囔囔地说着,却没停下吃饭。仁吉越看越高兴,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一个菜,一直没有动过——
茶巾鸡蛋。
茶巾鸡蛋就是把鸡蛋打在纸上,折起纸的四角,系上扣子放在水里煮的食物。煮熟后将纸取下,滴上酱油,或是撒一些海苔片,或是浇上卤汁,撒一些肠浒苔。无论哪种都是少爷喜欢吃的。
在长崎屋,给身体虚弱的少爷吃茶巾鸡蛋,总要换换花样。而今天,鸡蛋上居然满满地撒了一层白砂糖。
世上确实有把砂糖撒在茶巾鸡蛋上的吃法,《万宝料理秘密箱》前篇,别名《鸡蛋百珍》的书中就有记载。负责长崎屋膳食的阿曲很中意这本书,它也很受大家的欢迎。
可少爷最讨厌这种吃法。首先,少爷饭菜中砂糖的分量非比寻常。菜碗中堆起白色的小山,想要吃鸡蛋,还要在山中间挖个洞,把鸡蛋翻出来。
「我不是一直说,别把鸡蛋弄那么甜嘛。看今天这个,简直像砂糖富士山,总不能和饭一起吃吧。」
尽管少爷发牢骚,想法和爱好与凡人都大不相同的仁吉和佐助,却一本正经地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呢,少爷?您不是喜欢吃牡丹饼嘛。」
「佐助,不是这个问题。」少爷没有边喝酱汤边吃牡丹饼的习惯。「我觉得这种吃法很奢侈。而且,砂糖很有营养呀。」
另一个伙计仁吉端着小钵劝少爷吃。少爷满脸无奈,轻轻咬紧了牙关,好像面前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吃的东西。然而,仁吉怎么也不肾把盛着鸡蛋和砂糖的勺子撤回去。
如果不吃,说不定伙计们真的会派人请源信先生来。
郎中一来,父母就会小题大做地闹个不停。好不容易身体好了一些,要是再被扔到被子里,就不妙了。
「知道啦……我吃还不行吗,可砂糖能不能再少点?」
仁吉微微一笑,还是把那小山一样的砂糖塞进了少爷嘴里。少爷无奈地咬了一口,只听「嘎嘣」一声脆响。
「咦,什么声音?」
少爷张大嘴巴,伙计们向里观瞧。只见少爷的舌头上,有一个大拇指尖大小的金块。

「几天前长崎屋推出的新药长灵丸卖得真红火,都排成长队了。」
「船行那边也不错,这回常磐号带来的货物,比如柑橘和海带都特别好卖,赚了好大一笔呢。」
「前几天买的那个小旧衣柜,里边居然有金子。」
午饭过后,厢房起居室的正中,放着刚才发现的金块。少爷和妖怪们围金块而坐,细数起了近来发生在长崎屋的一件件奇事。
「哎,衣柜里发现的那块金子怎么办?原来可是放在一个旧包裹里的。」
「给少爷当零花钱不就完了。跟金子比起来,我们少爷的身体变好才令人惊喜呢。」
对仁吉说的话,佐助点头表示赞同。
「这件事,我觉得非同小可,恐怕另有原因吧。」
「那就是有能带来好运的『福神』暗中相助。可这『福神』到底是准呢?真想弄个明白。如果是『福神』保佑少爷身体变好的,真想让他永远也别离开。」
伙计们一脸认真。接着,大家讨论起有没有新到手的东西啦,有没有什么变化呀,说了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少爷,您最近有没有捡到钱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救过乌龟性命,或者把鸟贩子卖的麻雀买来放生?」
「有没有救过诚恳老实的妖怪?」
「你们干吗都来问我?就拿救妖怪来说,没救之前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诚恳老实呢。」
少爷叹了口气,对所有问题都摇头否定。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
「我前几天捡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哎,你们不也都知道吗?」
听少爷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少爷拿起榻榻米上的金块,露出了笑意。
「光想着能带来幸运的,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哥哥相亲的时候,我不是把金次捡回来了嘛。」
「啊,就是那个寒酸的男人呀。」佐助说。
「寒酸?说他寒酸还算客气的。」
鸣家们从旁插嘴。这样说不无道理。金次虽然有个好名字,但似乎和世间的幸运、金块等大凡令人欢喜的东西,都联系不到一起。

2

「少爷,俺可不是什么『福神』。」
「唷,金次,难道不是吗?」
少爷自己也不相信金次真是什么「福神」,可不管怎样,先问问情况再说,于是把金次叫到了厢房。金次是前不久从海苔店大村屋搬到这边来的男仆。
「如果俺真是『福神』,就不会被原来的店家解雇了。俺原来在的大村屋,老板夫妇相继去世,顶梁柱一倒,日子就难熬了,穷得都揭不开锅。那家店恐怕也没有什么『福神』保佑吧。」
「是吗?说得也是。」
坐在廊上嘿嘿傻笑的金次,长相寒碜。
瘦骨嶙峋的身形,肋骨根根分明,脸和贴上人皮的骷髅没什么两样,望上一眼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搬到长崎屋之后,虽说一个劲儿地给他吃好东西,可就是胖不起来。看到少爷担心,乳母阿曲鼓足了干劲,用美味可口的东西轮番轰炸,可就是不见成效。
这还不算,佐助和仁吉那些上等的旧衣服都给他穿,可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披了一身烂补丁。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也分辨不清,走起路来,俨然一具枯朽已久的木乃伊。
「那么『福神』果然不是金次了。」
伙计们有些失望,但这原在意料之中。别说是「福神」了,店里人都说,他连个仆人的用场都派不上。所以虽说是刚来的新手,却着实清闲得很。
「『福神』没准根本就不是人呢,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出来的。」
少爷笑着把佐助准备的那个盛有焦皮咸烧饼的点心盘端在手里,拿了一个烧饼,也招呼金次吃,然后,很随意地向金次问起大村屋的事来。
月初的时候,海苔店大村屋说,想招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为女婿,还请了个媒人来说媒。少爷对这件事一直饶有兴味。
「对了,金次,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大村屋的生意做得不顺呀。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办婚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门亲事是俺们小姐提出来的。小姐有一次在路上被一群小流氓纠缠,幸好松之助少爷经过,把流氓吓跑了。小姐心里很感激呢。」
「……原来就这么点缘分,难怪我哥哥都不记得了。」
上个月松之助收到对方寄来的情书,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照金次的说法,想和松之助定亲的大村屋走上末路,是在前年老板夫妇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老板的哥嫂嫂说两个女儿没人照顾,趁机占了店铺,可做海苔生意完全是外行。」
两口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对掌柜也指手画脚。许多伙计都辞工不干了,大村屋渐渐没落。
「俺本来想,起码要坚持到最后,可相亲那天,不是被炒鱿鱼了吗?」
一只手端着茶杯的金次嗤嗤地笑起来。前些日子,大村屋的小姐和松之助相亲,没想到很不顺利。金次就是那时从大村屋到长崎屋来的。
少爷回忆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呀,少爷您笑了。那天相亲真的很奇怪,难道您事先已经知道了?」
「只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
少爷开始讲自己的推测。
正在这时,一个药行的小伙计一路小跑来到厢房。仁吉马上站起来,问有什么事情,之后,就陪小伙计到店里去了。回来时,他带来了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
「这不是日限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这位和长崎屋很熟识的捕头,最大的爱好就是吃甜食和吹牛,还喜欢人家往他袖子里塞金子包。他经常为这个来少爷这里。少爷照例热情地张罗他吃烧饼。奇怪的是,这次捕头一点儿也没动。
「今天我有点事想问松之助。在店铺那边说话不方便,就把他叫到这边来了。还有……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叫金次的仆人,到长崎屋这边来了?」
「您说的那个金次就是俺。」
捕快循声向厢房角落望去,随后掖起了印有方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脸严肃地对着金次。
「大人,有什么不对吗?金次和家兄……还是大村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捕头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横竖这件事是瞒不过去了。」
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许是松之助朝这边来了。
「是这样,今天大村屋的小姐死了。」
「什么?」
金次发出了尖锐的惊呼。紧接着是松之助那生硬的语调。
「阿秋死了?」
虽说感觉亲事有点没头没脑,可提亲对象突然死了,多少有点愕然。
「是啊。」
这时,少爷插进话。
「大人,阿秋死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兴许是被人杀害的吧。莫不是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话,清七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阿秋是昨天死的,而她的确是在十天前病倒的。
「你怎么知道的?该不是有什么线索吧?」清七问。
仁吉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捕头大驾光临,神情恐怖,也不吃烧饼,肯定是出了大事。」
「说十天前,是因为那时哥哥和大村屋的小姐有次奇怪的相亲。」
少爷开始讲起相亲一事。那是酉日庙会那天发生的事。

「哎哟哟,这不是长崎屋的大老板吗?」
神社内正举行庙会,人声鼎沸。酉日庙会于每年十一月在浅草的大鸟神社举行,是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祈祷来年开运、消灾和生意兴隆的活动。
在这里听到人搭腔,以店主藤兵卫为首的长崎屋一行都转过头去。嘈杂的人群中,在挂满了竹耙形吉祥物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藤兵卫皱紧眉头,迅速瞥了松之助一眼。打招呼的是先前给松之助说媒的媒人。
「在这儿遇上几位,真是缘分哪。」
亲事早就拒绝了,可媒人还是眉开眼笑地套近乎。她叫秋月,是个教作俳谐(注:俳谐,兴起于室町时代末期,是一种以浅近、滑稽为宗旨的连歌。)的先生。
由于有把聘金的十分之一给媒人的说法,因此,与作俳句相比,秋月更多的是为做媒的事到处奔走。今天她也煞有介事地领了一帮人来。长崎屋又没拜托她说媒,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这位是前些日子说的大村屋的小姐。旁边那位是小姐的伯父。」
听到这话,藤兵卫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层。小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连在旁边照顾服侍的伯父母的装束,就参加酉日庙会来说,也过于隆重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遇。
在神社旁边的茶摊相亲并不稀奇,可这样的事一般都是两厢情愿,像今天这样,已经被拒绝了,又硬要前来,真是闻所未闻。
媒人的意图,是无论如何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这从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能看出来。如果双方都中意,一拍即合也是有可能的。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现在在长崎屋当伙计,而以这一身份进入长崎屋,是事先约定好的。
然而,一太郎平时都「哥哥、哥哥」地叫,一点儿不避讳,所以,周围的人都以为长崎屋把松之助当少爷对待。最近,长崎屋的人不厌其烦地猜测松之助成亲会花多少钱,藤兵卫则每天叹息不止。
「待会儿我们要去买吉祥物,我儿子不能太累,恕我们先行告退了。」
身体难得这样好的少爷和在旁边侍奉的仁吉、佐助和一个小伙计,忙跟上去拿行李。秋月急急忙忙接过话茬。
「先别忙着走啊,大村屋的阿秋可是一直都很挂念松之助啊。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你们这么着急……」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小姐,她正呆呆地盯着长崎屋一行人看。但是,再看她的眼神,少爷不由得歪头思索起来。
阿秋盯着看的,绝对不是松之助。
「小姐,那是伙计仁吉。」
藤兵卫嘴角带笑,语气倒还温和。阿秋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目光立刻从一表人才的伙计身上移开,挪到了仁吉旁边那个人,这回看的,是少爷。
「……我哥哥,在那边。」
少爷指了指站在后边的松之助,阿秋的脸这回变成铁青的了。突然,响起了毫无顾忌的笑声。一看,原来大村屋一行人里一个仆人模样的男人,正咧着大嘴肆无忌惮地笑。阿秋羞得无地自容,身体微微地颤抖。
「你胡说什么,那明明是个仆人,拿我寻开心吗?」
一句话引来了许多逛庙会的人驻足观看。被这些好奇的眼神盯着,阿秋更加害臊。
「我不知道不知道,真受够了……」
阿秋哭丧着脸,也没理睬松之助,哭哭啼啼转身跑了。大村屋其他人都着了慌,急忙分开人群去追赶。媒人呆立了片刻,对藤兵卫点一下头,也转身走了。只剩下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
「啊呀呀,俺不是因为小姐认错了人才笑的。俺一开始就猜她肯定会认错人,结果果然被俺猜中,一下没忍住就……」这个长着一副惊人的寒酸相的男人,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薄极了的唇边仍然挂着一丝笑。
「呀,俺被人嫌弃了。看样子没法回去了。唉,不过店里生意不好,也没啥好留恋的……」
他马上为今后怎么办发起牢骚来。少爷看到这个被扔下的家伙,有些于心不忍,也许是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得惊人。
「父亲大人……您看,这个人就这样被店铺赶出来了,多可怜呀!我们把他叫到长崎屋,好歹给他碗饭吃,或许不是坏事。」
「的确如此。」
大村屋一行人走后,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的藤兵卫表示同意,金次也就正式被允许寄身长崎屋。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仍在歪头思索的松之助的那句话:「可是,那位小姐……寄给我的信上写着,她曾见过我,今天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少爷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竹耙形吉祥物,品味着这句话,颇感有趣地笑了,然而没有答话。

3

「嗯,酉日庙会那天,有这么一件事。」
少爷把相亲的事讲完,一看清七,正坐在廊子里,抱着胳膊沉思,嘴嘟得老高。
「长崎屋诸位要去大鸟神社的话,肯定事先要和轿夫呀、船家呀什么的打好招呼。大村屋的人肯定是从谁那儿打听来的,知道你们要去。这可是让女儿相亲的好机会。」
大村屋的小姐如此心急,还说在路上一见钟情,结果连松之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少爷没有立刻回答捕头的问题,而是委婉地责备起正在房间一角偷笑的金次来。
「金次,这可不行啊。你也陪着大村屋的人去相亲了,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我们讨论不出结果,你还偷着笑哪?」
「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捕头也惊讶地把脸转向金次。
「那天在庙会上的如果是阿秋本人,也就不会认错人了。嗨,不就是阿秋和阿牧两位小姐调换了一下嘛。她们想,既然亲事拒绝得这么干脆,长崎屋肯定记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妹妹就替姐姐来了,所以连松之助少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什么?!」
屋子里的人一齐向金次看去。新来的男仆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声音和瘦弱的身体一点儿也不相称。
「就是这么回事,相亲之前,阿秋小姐突然病倒了。」
大村屋当然很希望和富裕的长崎屋结亲。不久就是腊月,年末盘帐近在眼前,他们不想店铺垮掉,不管怎么说都得相亲,于是阿牧把姐姐交给郎中,就急急忙忙替阿秋赶赴酉口庙会了。之后就遇到了那么尴尬滑稽的事。说到这儿,金次笑了。
「可是,阿秋小姐身体那么健康,没想到居然死了。」
捕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仆。
「但阿秋真的死了,死得还莫名其妙。病情本来都好转了,又突然住熟睡中断了气,这可真是……」
被大村屋解雇,一定怀恨在心,捕快于是问金次是不是杀害阿秋的凶手。金次嗤嗤地笑了起来。
「哎呀,那家店眼看就要关张了,被解雇倒给了俺一个投靠长崎屋的机会。这里生意多好,俺对阿牧小姐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人都很担心骨瘦如柴的金次,所以饭菜一向供应充足,尤其是他和少爷在一起时,连午后的茶点都殷勤备至地准备。
「实在是舒坦到家了,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是吗……如此说,金次恐怕不是杀人犯喽。」
捕头说完,迅速转过身来,面向松之助。
「你不是和阿牧相过亲嘛。你想成为店铺的主人,而姐姐是块绊脚石,是不是你下的手?」
少爷脸上显出了少见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点心盘。佐助笑着,轻轻按住少爷的手背。
「少爷,别担心,捕头大人精明能干,即使偶有判断失误,也不可能把松之助捆了带走。松之助根本就没有杀人的理由和时问。相亲的对象本就是阿秋,松之助如果真想继承大村屋,只要和阿秋成亲就行了,根本没必要把她杀了。」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舒了口气,捕快却一点儿都不买账。
「如果是那样,凶手就是阿牧。她想和松之助结为夫妻,所以把姐姐杀了。」
「大人,这话就没道理了,阿牧之前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替姐姐相亲,结果丢了脸。为了初次见面的人,总不至于把姐姐杀掉吧。
「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是谁杀了阿秋呢?那是蓄意谋杀!虽然没有目击证人,但据同心大人推测,阿秋是被人用枕边的坐褥捂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坐褥上沾有头油,枕边茶盘里的杯子也打碎了。阿秋的手有一处割伤,推测是在被人捂住头部时,拼命挣扎,手到处挥舞而割伤的。
「比这更奇怪,阿牧说,一直放在阿秋房间里的信匣子少了一个。是一个朴素的木匣。」
听了这话,房里的人都歪头思索起来。少爷一边给清七倒茶,一边问匣子里装了什么。清七手里早拿了一块成焦皮烧饼。
「似乎记录的都是阿秋在别处听到、自己想到的事情。」
「为什么那个匣子会丢呢?」
仁吉抱着胳膊沉思。对于匣子丢失的原因,他没有一点儿头绪。捕快也是同样的姿势,只是他不明白就说不过去,所以格外使劲地抱着胳膊。他一定希望有人站出来坦白,然而面对这谜团重重的案子,也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叹息。
「那您应该不会再怀疑我哥哥了吧?」
少爷想确认,捕头却闭口不答。
(这家伙……如果一直拖着,可有点不妙。)
鸣家们面露狰狞,向捕头逼近,似乎对他没有回答少爷的问题,大为不满。如果鸣家们开口,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人一般听不见。他们或者骑在火盆上,或者蹬在书案上,悄悄地把手伸进清七的袖口或怀里,从里面把钱袋呀、褡裢呀、烟盒呀什么的拽出来扔在地上。
「哎呀,怎么掉出来了?」
捕头以为是不小心掉出来的,赶紧伸手去捡,可刚放回去,又立马被鸣家们拽出来,怎么也收拾不利索。没过一会儿,捕头难为情地站起身来。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新线索,马上通知我。」
捕头大人果然是员干将,那么大一个点心盘里的咸烧饼全部被他消灭干净了。松之助也回店堂去了。厢房里,鸣家们还很有食欲,久久地绕着那个空点心盘转来转去。
看到这种情形,少爷苦笑一声。
「点心好像不太够啊,那就去三春屋买一些吧。」
「啊,少爷,现在就去吗?」
少爷的身体一好,动作也迅速起来。仁吉看少爷的样子马上就能出门,于是取出钱褡裢,交给了金次。
「我们现在忙得厉害,你应该有空吧,保护少爷就暂时拜托你了。三春屋就在那边不远,可别让少爷一个人去。」
金次接过钱褡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把少爷和钱都交给俺,能行吗?」
「哎,我说你们,我又不是小孩子,又没生病,我可不需要什么保护!」
说着,少爷绷着脸,穿上草鞋,赌气到了院子里。去三春屋的话,穿过药行旁边的一扇小门最方便。金次被伙计们推着后背,慌忙从后边赶上来。
「真是疯了,疯了,怎么能让一个新手拿那么多钱呢?」
「是您老人家这么说的,现在怎么办?」
听到伙计们的对话,少爷笑了。
点心铺三春屋只走几步就到了。它是面向大街的一排长屋之中的一家小店,装饰得干净漂亮,美味诱人的点心整齐地摆放在木箱里。
店铺里,少爷的小伙伴荣吉正一边努力用手在一个木碗中搅和着什么,一边专注地盯着一张纸。
「你在干什么呢?」
「和面呀。」
荣吉的回答虽然淡淡的,但从他手上沾满面的情形来看,这次做出来的点心或许味道不凡。荣吉虽是点心铺的继承人,却没有做出那种让人赞不绝口的点心的手艺。即便如此,他仍然参照纸上写的点心方子,努力地做着。
(南无阿弥陀佛!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味道的点心来呢。)
少爷今天也尽量选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荣吉做的点心,买了许多。金次结完账,要出店门时,少爷突然回过头问:「荣吉,那个做点心的配方,是叔叔写的,还是你自己的点子啊?」
「都是家父写的。我想学做点心,正让父亲一个一个教呢。」
「哦,是这样啊。加油干噢!」
「知道啦。」
声音里充满了生气,沾在荣吉手上的面粉,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团,渐渐地,揉起来就不那么轻松了。
少爷似乎要把这令人担心的一幕拒绝在视线之外,迅速走出了三春屋。

4

「是荣吉做的。」
「是荣吉做的点心。」
「是荣吉做的豆馅儿,没错。」
厢房里,鸣家们大口大口地咬着少爷买回来的点心。荣吉做的点心,只要吃上一口就知道,今天也不例外,可妖怪们吃起来却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愁眉苦脸。接下来,二号健将马上出现了,点心盘里的食物顺利地一点点减少。
闲下来的少爷对书案而坐,铺开的纸上写着最近发生但至今没弄明白的事情。少爷即使身体好了一些,也帮不上店里什么忙,而像今天这样轻松的事倒是做得很多。
第一,「福神」在不在长崎屋?
第二,阿秋是被谁杀死的?
第三,阿秋为什么被杀?
第四,阿秋的信匣子到哪儿去了?
第五,信匣子为什么会丢失?
第六,金次为什么胖不起来?
「啊呀,少爷,就算问俺为什么胖不起来,俺也……」
瞪着眼看少爷写东西的金次,正呼哧呼哧摇着那把他最喜欢的茶色团扇,脸上露出了为难的微笑。
少爷指着纸上的问题,问金次:「金次,你觉得阿秋小姐为什么被杀啊?」
「啊呀,这俺可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俺从没想过要变成杀人犯。」
「阿秋小姐遭人忌恨了吗?」
「哦,从没听说。她是长女,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父母打理生意,那可是个诚实能干的人呀。」
「那么,如果阿秋死了,情况会有什么变化呢?谁会得到好处?或者她一死,谁就能安心了?」
「嗯,好像也没有啊。」
道理上,阿秋一死,大村屋就归阿牧了。但据金次说,阿牧已经把濒临破产的大村屋推给了掌柜,自己则做好了带上店里剩下的钱嫁人的打算。她心里清楚,自己本来也不是家业的继承人,现在大村屋濒临破产,留在手里,恐怕也只有赔辛苦的份儿。
那伯父伯母又怎样呢?阿秋的死对两个人来说应该也并非幸事。生意本来很好的大村屋毁在了伯父伯母手里。掌柜没占店铺,倒被伯父母占去,大村屋也就早早迎来了关张的命运。
「那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是掌柜了。」
「可如果阿牧小姐把店里仅有的一点儿钱都当陪嫁带走了,那掌柜接手大村屋,也难以为继啊。」
很难想象海苔这种东西会在一夜之间突然走俏,卖个大价钱,而重振店铺也需要相当大的一笔钱。
「完全是走投无路了啊。」
少爷凝神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把那些吃饱后高兴得到处乱跑的鸣家们招呼到面前。
「你们几个,到大村屋去一趟,看看那儿有没有这些东西,怎么样?」
手指的方向是书案上少爷的那些信匣。
「据说信匣上没有描金画,是木头做的。也许里边有家仆的东西,也许信匣不止一个。一共有几个,都放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如果知道里边的东西就更好了。」
「好的,好的。」
爽快地答应之后,鸣家们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之后,少爷就向正要开口问的金次说明了找信匣的缘由。
「阿秋一死,信匣就跟着失踪了,很难说其中没有联系,我猜一定是用坐褥捂住阿秋的家伙拿走了信匣。」
对凶手来说,匣子里的纸片一定是想要的东西。如果凶手不是从店外来的,那阿秋的信匣一定还藏在店里的某个地方。
「我想知道藏起来的信匣里装了什么,如果知道纸片上写了什么,也许就能知道杀人动机,还有可能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原来如此。」
金次听了这一席话,似乎觉得很有趣,但就算再想尽快解开这个谜,鸣家们也不可能像一阵风那么快回来。闲下来的少爷拿出棋盘,盘算着下一盘棋打发时光,金次却皱起了八字眉。
「俺只是个下人,白天老在厢房晃荡,不大合适吧?」
「只要你和我下棋,我就高兴了,没人会对厢房里的事说三道四。」
「总觉得会在这个店铺无处容身呢。」
金次叽叽咕咕地说着,下起了围棋。出人意料的是,金次是个围棋高手,少爷好久没遇上这样的强敌了。正在苦战时,鸣家们回来了。
「到此为止,结束这盘棋吧。」
金次那颧骨高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不快的笑容。少爷断然摇了摇头。
「我一定把这局给扳回来,你看着吧。」
于是棋盘保持原样,被轻轻挪到了房间一角。鸣家们为谁先报告争执了一番,然后七嘴八舌说起来。
「信匣共有四个。」
「阿牧房间的书桌上有一个。」
「伯父母的房间里有一个。」
「掌柜房间里有一个。」
「账房里,一个写着字的账本下边有一个。」
「账房里有信匣?你说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少爷在纸上刷刷写起字来,其中有「订货」「字据」「收据」「清单」等字样,写到「清单」的时候,几个鸣家都把小手放在纸上。
「那是一本店里的买卖记录,如果是大村屋,产品就是海苔啦。」
见少爷眉根紧蹙,金次问是怎么回事。
「在账房里发现清单很奇圈玛?」
「那倒不是,应该在那儿,本来就是记录买卖情况的,奇怪的是,那下面有信匣。」
少爷接着问鸣家:「账房里发现的信匣子里,有没有纸条之类的东西?」
「里边有许多写满了字的纸。」
「上边写的什么字……知道吗?」
这些问题问鸣家有些勉为其难,少爷突然想起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账单」二字,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看信匣子里边的东西,恐怕得不出答案。」说着,少爷的目光缓缓看向金次。「假如你是大村屋的老板,现在面对一个将要倒闭的商店,你会怎么办?」
「那就趁早关张,把店铺和地都卖了。」
「那如果让你重振店铺呢?」
「就算不让它倒闭也……只要伯父母在,就不敢放开了做事。就算在销量上做做功夫,但海苔这东西……也够戗。」
「对呀,问题就出在这里。」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镶有华丽金属环的旧衣柜,少爷站起身,把衣柜的抽屉全部拉开,里边还有一个把手,少爷把那个把手也拉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隐蔽的小抽屉。小抽屉里放着用纸包好、清清楚楚写上字的一包金子。
「好厉害啊,五十两一包的金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这个衣柜是长崎货,最近买的,买回家之后,发现里边居然有金子。包着金子的纸已经很旧了,也许是一直放在里边来着。仁吉还说可以给我当零花钱呢。」
「啊,拿五十两当零花钱?!」
少爷淡淡地笑着说,方包金子可不像金块那样能进到嘴里,事情了结之后,如果还剩下钱,就送给金次。说着,少爷轻轻把小金子拿了出来。金次好像吃了一惊,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向后一缩。
「啊啊,哎呀,这可真是的,少爷拿这么多钱出来,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嗯,为了花这些钱,我想去一趟大村屋。」
「这些钱够买一大车海苔卷了,您难道就这么想吃吗?」
「哎呀,这个主意也不错嘛。」
少爷把金子揣进怀里,立刻站了起来。
「好想知道信匣子里装了什么。我只说要把钱借给大村屋,正为钱发愁的阿牧就一定会让我们进到店里,那时候我就试探着让她到账房里找找那只信匣。」
「少爷,您要出门,还是先和伙计们商量商量吧。您这样就出去,俺会挨骂的。」
少爷没理睬金次,就要出厢房。金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紧紧抱住了少爷的腿。
「俺可怕挨那两个人骂。」
「我最近身体好了,没事。」
「您跟两个伙计说去。」
金次的力气很大,与瘦弱的身体全不相称,硬是抱着少爷的腿不放。两个人正争执不下,旁边看热闹的鸣家们也起哄,吵个不停,唧唧呱呱,真是聒噪不堪。
「我坐轿子去,不用担心。」
「要是那样,跟两个伙计打一声招呼也好啊。」
正在这时,鸣家们突然停止了吵闹,吃惊地向院子里望去。少爷和金次扭作一团的身影后,清七正吃惊地睁大眼睛走进来。

5

「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我都得感谢您忘在这儿的烟袋了。」
走在人流如潮的繁华的通町上,少爷向旁边的捕快轻轻鞠躬,道了个谢。今天能顺利出门,少爷的心情愉快极了。
清七听少爷说谜团马上就能解开,暗暗觉得自己这次能立功,所以满面红光、兴奋不已。刚才他就是在院子里听说这件事,才决定带少爷去大村屋的。
只有金次哭丧着脸,到现在也不放开少爷,紧紧跟在两个人后边。
「信匣真的会在账台或厨房那种地方吗?」
「对。」早就摸清了底细的少爷,为继续引导捕快,说道,「凶手一定不会把信匣藏在自己的房间。」
「哎呀,要是捕快大人您出马,还不是很快就能找到。」
「是吗?嗯,你说得没错,但是找到信匣就能知道杀人动机吗?」
「您肯定能查清楚,我赶不上您,可姑且让我也想想吧。」
「哦,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大村屋位于从大和桥通往京桥的大路旁边的一条巷子里,从远处就能看见蓝底白字的布帘上写着「大村屋」几个大字。绕过太平水桶,刚往里边探个头,店里人马上就客客气气地招呼起来,看来和捕快大人一同前来,真是便利得很。
铺子的一间屋子里坐满了被日限大人招呼来的人,因此大村屋提前打了烊。
聚在这十叠大小的屋子里的,有妹妹阿牧、她的伯父母、掌柜和两个伙计。除了小伙计、男女仆人之外,大村屋现在就剩下他们六人了。这六人和清七、少爷、金次相向而座。中间放了一个东西。
失踪的信匣在账房找到了。少爷望着信匣子里的东西,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信匣子藏在账房,说明以后还打算找出来,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店里的。也就是说,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杀了阿秋!」
捕头劈头盖脸一通话,听得阿牧皱紧了眉头,直直地盯着匣子。
「这……这匣子是我姐姐阿秋的东西不假……可就这么一个匣子,怎么能断定是凶手拿走的呢?」
正如阿牧说的那样,匣子里装了很多写满字的纸片,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少爷插进话来。
「可以断定这个匣子是凶手拿走的。你们瞧。」
少爷飞快地从匣子里拣出一张纸片,拿给众人看。众目睽睽之下,纸片上溅了一个小污点。
「大家想必也都记得吧,阿秋临死前,手被破了的茶杯割伤,血溅到了这张纸上。」
「原来如此,那之后信匣子就消失了,把它偷走的只能是凶手。」
一直坐在旁边的金次开了腔。阿秋的家人们却一脸不服气。
「可是……就算找到匣子,也不代表知道凶手是谁,再说里边又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们凭什么非要听你的,集合起来不可呢?」
伯父很不服地摇着头。少爷小声笑了。
「看了里边的东西,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捕头大人?」
「嗯?」
清七着了慌,不知所措,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在这绷紧了弦一股的紧张气氛里,少爷从匣子里拿了几张纸片,依次在席子上摆开。
「大家请看,这些字都出自一人之手,写的是用海苔做菜的方法。成烹海苔、海苔卷、海苔饭……真是多得数不清。」
「要说用海苔做菜,」少爷接着说道,「我想不出几种来。」
「一个普通主妇大概想不出这么多做法,就连海苔店的诸位恐怕也想不出来。」
少爷这么一说,阿牧和她的伯母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信匣子里的纸片还真多,听说阿秋问过很多人呢。收集了这么多做菜的方法,一定很不容易。」
三春屋的主人曾将做点心的配方传给儿子荣吉,想必一定很看重自家的独门手艺。同样的道理,虽说是简单的海苔料理,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请人传授的。即便如此,阿秋还是竭尽全力,想来她内心必定有一个极严肃认真的想法。
「诸位都知道世上有《鸡蛋百珍》、《豆腐百珍》之类的烹调书吧?」
连《萝卜百珍》都有,而且还是热门书呢,长崎屋的阿曲就在用这本书。
「嗯,我听说过《鸡蛋百珍》。」
伯父在菜馆听人说过,因此不住地点头。
「可是,还没有《海苔百珍》。」
「啊!是吗?」日限大人也是第一次听说。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就猜出了阿秋写这些纸片的用意。
「姐姐是要出书吗?」
「能出一本流行的百珍本,出版商人就会给一个不错的价钱,那么大村屋就能到手一笔熬过年关的钱。而且,还不止如此……」
要是能出一本《海苔百珍》,海苔的销量就能飞涨。那时,只要在书里写进大村屋的名字,好奇心旺盛的江户人就会前来购买,而大村屋恰好兼营零售生意。即使是同一种海苔,大家也都愿意跟风,那时,甚至可以在店前摆上书。
「居然有这种用处……」
阿牧等人简直惊呆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纸片。
少爷将纸片都摆在眼前。
「看见这些纸片,当时就有人猜透了它的用处,而这个人就是杀害阿秋的凶手。」
不是阿牧,如果她想要这些方子,从阿秋处抄就行了。也不是伯父母。
「如果眼光能那么长远,店铺也就不会破产了。」
阿秋的信匣就藏在账房的清单下边。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村屋的伙计们,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账房里写清单的,是掌管大村屋的掌柜您吧?」
少爷说完,大家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一个在大村屋做了多年、年近五十的家仆身上。
「掌柜,杀死阿秋的就是你!」
阿牧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掌柜则直愣愣地盯着榻榻米。许久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金次摇动茶色团扇的啪嗒啪嗒声,略微打破了这寂静。
日限大人忙了一阵子,很久之后,才又来长崎屋药行打照面。仁吉和佐助见了,态度十分冷淡,大概因为上次没打招呼就把少爷带出去,他们俩还余怒未消。
捕头一边缩着脖子做鬼脸,一边打听少爷的身体怎么样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大村屋掌柜在审讯时把实话都交代了,我想少爷也许想听听,就跑过来了。」
杀死阿秋的掌柜被判磔刑(注:磔刑,一种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用枪或矛刺死的刑罚。)。可那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心生杀意,用坐褥蒙住阿秋的嘴呢?其中的原因少爷确实没弄明白。
听捕头说完,仁吉不情愿地让他进了厢房。
「这不是捕头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捕头来到熟悉的厢房,少爷正在一堆厚得像小山一样的被子下躺旨。旁边有佐助相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呀,难道又伤风了?」
捕头大人问话,少爷只得用「咳咳咳」的嗽声作答。捕头一屁股坐在了暖和的火盆旁边。
「上次出门,伙计们生你气了吧?但多亏了那次,我才立了功,作为答谢,我把细节讲给你听吧。」
少爷喜欢听日限大人讲追捕罪犯的事,尽管里边少不了自夸和吹牛的成分。在阿秋被杀一案中,少爷确实立了大功,谜团几乎都是少爷破解的。
少爷来了兴致,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伙计们也好奇地凑过来。捕头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讲起来。
「杀死阿秋这件事,掌柜都交待了。正如同心大人推测的那样,他确实用坐褥捂住了阿秋的脸,令她窒息而死。」
长年在大村屋做事的家仆突然行凶。
「前年,大村屋老板夫妇先后亡故,奉行所(注:奉行所,江户时代政府衙门。)对此有些怀疑,重新查了一遍。」
老板夫妇染病去世一事不假。那以后,掌柜一如往常在店里做事。
只是,自从伯父母占了店铺,哕里哕唆、指手画脚,掌柜越发打不起精神来。
「对海苔生意这么生疏,又是突然闯来的外行人,却如此逞威风、摆架子。这还不算,掌柜多年惨淡经营支撑起来的店铺,一转眼的工夫,就要关门大吉了。一时间,他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痛苦。」
既然是受雇于人,也就不能违逆老板的意思,真是一筹莫展。但过不了多久,大村屋就要倒闭了。正这么想时,阿秋突然病倒了。那天,阿牧正好替姐姐去相亲。
「说不定阿秋会死,阿牧会嫁人,掌柜就想到了自己也许能继承大村屋。有伯父母在,肯定经营不下去,这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把店铺搬到别处,就不用听那些外行人摆布了。」
可是,如果继承了大村屋,就必须给阿牧出那笔陪嫁钱。如果只依靠店铺,筹钱就是个大问题。所以,掌柜那时已经清楚地知道事情无望了。
然而有一天,掌柜突然在卧床休息的阿秋枕边,发现了一些「记事单」。他立刻明白了这些纸条的用处,筹钱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用坐褥堵住阿秋的嘴,就能成为海苔店的继承人。他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连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都不知道了。」
之后,只要郎中说阿秋是病死,事情就算顺利了结。他觉得凭郎中那点水平,绝对看不出马脚来。
「他连为什么不能杀人都不知道吗?」
少爷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被子随着少爷身体的颤抖剧烈地发起抖来,就像谁用冰冷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和全身来回抚摸一样。
「谋杀可能会被发现,他难道不害怕吗?」
「平时那么熟悉的人,怎么就能下狠心杀了呢……」
对伙计们的问题,捕快只是摇摇头。
「同心大人问过掌柜这个问题,他回答,这样对他最方便。紧接着又问,如果有人要杀他,他怎么想。」
他的回答是:「我不愿意。」
很简短。
若自己杀人,就找不到理由罢手;若自己被杀,就觉得讨厌。一点儿也不糊涂,只是,恐惧和怜悯都少之又少。捕头当时听到他这么说,觉得天旋地转。
「虽说顺利抓了掌柜;审讯的时候也老老实实交待了……可我现在还是从心底里觉得那家伙可怕。」
抓到掌柜时,他一脸泰然自若,虽然长着人的脸,内心的想法却冰冷而狠毒。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人?我就是想杀,所以就杀了。因为那样对我最方便……难道不行,不行吗?」
捕快抓到犯人,立了功,也得到奖赏了,可他却有些疲惫,轻声叹着气。看他这样子,少爷和伙计们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难道不明白吗?)
「噢,少爷身体不舒服啊,我老待在这儿不好,也该回去啦。」
清七说着,站起身来。仁吉转过身,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包金子。捕快刚轻轻抬起眉毛,手里又给塞了一包包子。
「这个给尊夫人。」
捕快的妻子不久前生了一场病,到现在也没完全康复。明白了少爷等人的心意,清七微微一笑,鞠个躬,回家去了。

6

「捕头是我们的常客,你们不能那样给他脸色……今天……」
少爷话还没完,连着几声干咳。仁吉马上让少爷喝药,口气带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少爷只能「呃……呃」地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次……是……什么药?别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身体刚好一点儿就逞能,才变成这样。」
「以后再没有那么走运的事了。老老实实养病,要不然就治不好了。」
耐心地嘱咐过少爷之后,佐助又往火盆里加了许多炭。回头一看,少爷正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偷偷笑呢。
「『福神』恐怕藏在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吧。」
「说得没错。我虽然知道了『福神』不是人,可难道是那位?」
这回少爷又像往常一样卧病不起了,虽然和上次的胡闹有些关系,但主要是「福神」离开了长崎屋的缘故。哦,不对,实际上「福神」没来过长崎屋。旧调重弹,来长崎屋的,是那个瘦骨嶙峋,摇着茶色团扇,名叫金次的「穷神」。
「『穷神』一定也是神,不是有个故事说,有人诚心招待穷神,就得到了金子嘛。」仁吉笑着说。
佐助也想起来了。「说起这个,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的神社里就供奉着『穷神』,还供着红豆饭和油炸豆腐等。都说能招来福气和运气,信者如云。」
「那难道不是『福神』,而是『穷神』?」
「如果对神不敬,就会马上招来贫穷。」
「原来如此。」
金次为待自己不薄的长崎屋带来了福气。大村屋那件事落幕以后,少爷说要把剩下的金子给金次,金次竟难为情地出走了。
「啊呀,受不了了,我全身都开始痒起来了。」「穷神」果然更倾向于给人带来贫穷。
少爷在被子里叹着气。
「和金次下的那盘棋还没分胜负,而且,我还输着呢。」
「要是这样,他早晚会回来的。」
「在家等着,『穷神』会找上门来吗?」佐助左思右想。
大村屋的「穷神」也走了,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海苔店那边,听说阿牧收了一个养子来继承大村屋。失去了掌柜这根顶梁柱,她也就决定不出嫁了。能不能好好利用姐姐费尽心血收集的那些菜谱重振店铺,则要看她的聪明才智了。
火盆上的药锅徐徐地冒着白气。被子的一角,照例蜷缩着许多鸣家。看到这一幕,少爷不由得舒了口气。渐渐有困意袭来。
十一月的天气里,长崎屋的厢房暖和极了。


花簪

1

茶摊的长板凳旁,一个小女孩正把一只面目狰狞的小鬼紧紧捏在手里。
小鬼身长只有几寸,多半是被当成偶人了。它一副委屈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哭着。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站在小女孩旁边,彻底没了主意。
小鬼不是偶人,当然也不是人,他叫鸣家,是平日里出人家中的妖怪。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是少爷的同伴。
「小姑娘,把这小东西放了好不好啊?你瞧,我再给你一串年糕团子。」
少爷说着,把一串年糕团子递了过去,可小女孩像是吃饱了,紧紧握住鸣家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于是,和少爷在一起的伙计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要是不喜欢吃团子,我这儿还有杂烩呢。红薯喜欢吗?我跟你换换。」
「你要是喜欢吃甜的,瓜也行,包子也行,叔叔给你买。只有一样,你把他放下好不好?」
这么一说,小女孩反而把鸣家抱在胸口,越攥越紧了。
对方是个孩子,不能用蛮力,少爷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法子。
抱着胳膊沉思时,突然想起来问小女孩名字。这一问,小女孩清清楚楚地回答:「铃铃。」
看上去大概五岁左右,大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很是好看,穿红花纹样的上等和服,系染白色花纹的三尺束带,头顶上绾着圆形发髻,上边插了一支花簪。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不知为什么,父母郡没有陪在身边。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啊,这……」
环视了四周,仁吉垂下眼脸。刚才佐助拜托其他同伴在茶摊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像是铃铃父母或是乳娘的人,结果一无所获。少爷一边俯下身低头打量铃铃,一边摇了摇头,接上伙计刚才说的话:「这孩子,像是迷了路。」
长崎屋的继承人、少爷一太郎今天和伙计们一起,来到了久违的繁华市场。虚弱的少爷先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乖乖地喝了药,这次带他来,算是奖赏。
大和桥和江户桥之间,有块叫江户广小路的繁华地带。如果从长崎屋坐船来,并不远。这片闹市区,原本是明历大火之后,为防止火势蔓延而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因此,小店面和其他繁华区一样,一律都是临时搭建的小板房,上边铺着苇棚或挂着席子。一百家以上的货摊排成一排,人潮涌动。许多串街叫卖的货郎和街头艺人也趁着热闹,云集于此。少爷被嘈杂的说话声、叫卖声和扑鼻的香味团团包围。
「虽然有点吵,却是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
虽比不上被称作「江户第一」的两国市场,但来到这儿,就像钻进了一个装满所有晴天好心情的口袋。
已经十八岁了,也想一个人来这里逛逛,可怎么可能呢?瞧,今天也是监护人一起跟着来的。
(唉,仁吉和佐助都是有事务在身的,如果不是这时候,也不可能放他们出来玩。算了吧。)
和他们在一起也很高兴。和服袖子里揣着熟识的妖怪和三两个鸣家。别人看不见他们,于是他们纷纷从少爷袖口里探出头来,快活地四下张望。少爷看得见妖怪。虽说他是大妖怪的外孙,可能做的事就那么一点点,想起来不免有些可怜。
「杂烩加烫酒,又甜又辣——味道……正合适。」
「寿司——斑寿司——」
「哥儿,好好玩吧。」
「这是天妇罗,很好吃的。」
少爷被这些叫卖声引得动了心,盯着大街两旁的货摊看个不停。
(杂烩和烧墨鱼,脆饼干和年糕小豆汤,寿司、酱烤串豆腐、鳗鱼、天妇罗和甜瓜。啊呀,哪个都想吃啊。)
但少爷还是一个劲儿地忍着,什么也没买,继续往前走。因为只要说想吃,仁吉他们肯定会给自己买。
关键在于,这些少爷都不能吃!如果只是咬一口尝尝,兴许仁吉他们会答应。身子弱,这个时候最可恨。少爷觉得自己的胃恐怕只有
普通人半个那么大,而且还有动不动就想休息的毛病。
(哎呀,真是没办法。我吃一个给他们看,可得选仔细点。)
袖子里的家伙们却都精神得很,刚才眼尖,发现了茶摊前边的烤丸子,唧唧呱呱地吵着要吃。鸣家们胃口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少爷刚要给他们买,从后边又伸过两只手,都奔烤丸子而来。
「噢,野寺和尚,好久不见啊。水獭妖也来了吗?」
穿一身褪了色的破僧衣的男人和一个满身锦缎的美少年,正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个奇特无比的二人组合,也是少爷熟识的妖怪,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俩在这个喧闹的市场,一点儿也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少爷刚买了丸子递给两个妖怪,又有手伸到眼前,像变戏法一样,旁边的佐助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看,是妖怪大秃和铃彦姬。
鸣家们齐齐从少爷的袖子中窜出来,一跃跳上了铃彦姬等的手腕。给小鬼们买的年糕团子,早就只剩一根扦子了,准是想把铃彦姬那份抢过来。
(照这样下去……)
少爷仔细审视了一番周围。果然如想象中那样,路上有很多魑魅魍魉,正大摇大摆地在青天白日下晃荡。
「这可真是,看来大家的胆子都很大嘛。」
正吃惊地发愣,几个妖怪听到这句话,又聚拢过来。
「看样子各个街道的妖怪都集中到江户广小路这边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就要大乱一场了。」
「啊,是吗?」
根本不考虑这些事的妖怪们,真让少爷担心。
更有甚者如野寺和尚,居然还叫住一个货郎,吃起了杂烩,不用说,钱当然是少爷付。
看着这些任性的家伙,佐助一直绷着脸不言语。但是,妖怪们实在太快活了,少爷想拦也拦不住。甚至还有妖怪机灵地叫住卖寿司的和卖凉粉的,比起赛来。
「嗯,到底聚了多少过来?野寺和尚、水獭、铃彦姬、大秃,噢,河童也来了吗?对,长脖怪还真是少见。」
河童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巧妙地遮住了脸。长脖怪也把脖子缩了回去,正一口咬住一块魔芋。
「这俊俏的小姑娘是老猫精变的吗?那边的小姑娘是……」
看看一边紧紧捏住鸣家一边吃年糕团子的小女孩,少爷歪了歪头。
「……怎么看都像是普通的孩子。」
话刚说完,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身旁蹲下来,然后立刻睁大双眼,一脸吃惊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小孩,没错。」
「我的天哪。普通人看不见鸣家,她能看得见哦。」
鸣家正吱吱哇哇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奋力想从小女孩手中挣脱,可因为被紧紧捏着,怎么也逃不掉。
「即使是人类的孩子,也有一些能看见妖怪。这个孩子就能看见。」
之后,又有几个人央求她把鸣家放了,可小女孩就是不答应。不仅如此,四下寻找也找不到小女孩的同伴,少爷等人伤透了脑筋。
「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市场不管,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又是个女孩子,要是被坏人看见,卖得远远的,怎么得了?」
既是这样,那怎么连一个看孩子的人都没有呢?我们都在找,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野寺和尚歪着头思索。他在众妖中可谓耳聪目明,甚至发动妖怪都去找,可没有一个见到找小孩的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带,似乎没人认识这孩子。
「要是这样,即使把她交给衙门,也不一定能找到父母。」
派了妖怪去离这里最近的衙门,可那里也没有来找孩子的父母。那么,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呢?大家都迷惑不解地盯着铃铃。
「这,怎么办呢……」鸣家还被铃铃捏在手里呢。
作为对出去找人的妖怪们的奖赏,少爷买了年糕团子和杂烩,他们又高兴地吃了起来。

2

「樱色和服合适,还是麻叶花纹的合适呢?」
长崎屋正房的起居室里,女主人阿妙正高兴地把年轻时穿的和服给小孩比着穿,那意思大概是要把和服改小。坐在火盆旁边的少爷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我带回家来的可不是个换装偶人,是个迷路的孩子。」
半天没想出来该把孩子怎样,没办法,最终还是把铃铃带回了长崎屋。剩下的妖怪继续寻找铃铃的父母。
「瞧你说的。就算在店里待不了多久,也还是要给她换件衣服吧。」
阿妙夫人一瞧见少爷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就热情地帮忙照看起来。也许是少爷大了,不能再给他穿漂亮的长袖和服,所以觉得没趣。
「小姑娘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看,你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对呀,一太郎,你还不把这小姑娘娶过来当新娘?」
「母亲,您这话听起来可不像玩笑。好可怕。」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
「……这孩子也就刚刚五岁吧。」
「这么说,当你的新娘是有点小啊。」阿妙将艳丽的和服拿在手里,很遗感地说。
一直在屋予一角坐着的仁吉再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母亲不就偶尔语出惊人吗?」
也许是因为有一半妖怪血统,儿子一太郎听来都吃惊不已的话,阿妙夫人说起来却满不在乎。每当这时,一太郎总能想起一本正经的父亲每天辛勤工作的样子,紧接着,热泪就会润湿眼眶。
正想着,长崎屋的老板藤兵卫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还拿了一支精巧别致的花簪。
「阿妙,你说铃铃戴上这个好不好看?」
「哎呀,好可爱。老爷,铃铃戴上这个一定好看。」
看样子,父亲大概要陪母亲阿妙玩这个换装偶人的游戏了,少爷的感伤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妙兴冲冲地把花簪接过来,换下铃铃头上那根。铃铃高兴地笑起来,好像很中意这根簪子。少爷走到父亲近前,问有没有把日限大人叫来。
「把详情写在信里,让小伙计送去了。大人一定会马上为我们查清铃铃的家在哪儿。像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应该很快能查出来。只是,你母亲那么喜欢她,我看,让她在家里多待会儿,也不错……」
「这可不行啊,父亲。」
「你母亲和孩子玩得多开心呀。」
「铃铃的父母一定担心得不得了呢。把她留在这儿,她父母多着急啊。」
「啊,这倒也是。」
听到父亲的回答,少爷终于放心地把手支在榻榻米上,长叹了一口气。父母看到他这样子,都以为儿子生了病,赶紧担心地问长问短。少爷赶忙振作起来。
(为什么父亲一到家里,就像变了个人呢?在生意场上,却又那么严肃认真。)
还有一件事不可思议,那就是,父亲对于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虽说不上冷淡,但全当外人看待,而对于母亲和自己,却疼爱得无以复加。
母亲现在仍很漂亮,这毫无疑问。少爷总能时时从父亲的言语当中,隐隐窥见男女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微妙情感。
说起父亲,他对于母亲做的事,真是无限度地放任啊。这可不行。平时由着母亲任性,父亲应该很操心才对,难道根本没长长教训……
看着把铃铃夹在中间相视而笑的父母,少爷长叹了一口气。
和叫白泽的大妖怪,也就是伙计仁吉相比,母亲阿妙偏离世间常理的地方更加奇特。阿妙是人,没有妖怪的邪气,而长崎屋是个大商号,殷实富足,足以供养她。但是,就连犬神佐助、讲话乖戾的屏风偷窥男,有时候都要比阿妙正经些,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把这都归结为阿妙有一半妖怪血统,那么,在少爷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去的外祖母阿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想起来都令人冒冷汗。外祖父倒是还记得,印象中是个正经而温柔的人。可外祖父当时与身为大妖怪的外祖母相爱,两个人还私奔了。外祖父当时是武士,居然把家庭和地位都抛于脑后。外祖父表面上诚恳安静,内心却蕴含着一股如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少爷突然不安起来,用手啪哒啪哒敲打身体。
(这个躯壳里边,是不是也藏着那样的感情呢?自己是那样一个父亲的儿子,身上又流着外祖父的血,而且还有外祖母和母亲的血统。现在是不是有一个想私奔到虾夷的女孩,从某个地方找到我这里来了,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可是,如果我真的私奔了,会马上得感冒而死。即使私奔,也不可能像外祖父那样,只一代人就创业成功,开一家店铺。真没出息!)
少爷正在沉思,从店铺那边跑来一个小伙计,说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到店里来了。
「哦,那就是说,得和铃铃说再见了。」阿妙脸上显出无比遗憾的表情。
这时,老熟人捕头清七来到了廊子里。只要是大商号长崎屋求他办事,一定会给很多酬金,绝对是一份有保证的美差,可不知怎么,这会儿捕头大人的脸色却不大好。
「啊,铃铃的家没查到?」
捕头一屁股坐在起居室一角。听了他的话,不仅是少爷,所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铃铃怎么看都像是富裕人家的小孩,捕头大人交游甚广,只要他出马,一定会立刻查明,把她的父母亲带来,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听说没查到,都大吃一惊。
「或许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
「我想再问铃铃一些话,就过来了。或许能知道她妈妈的名字,父母是做什么的,也许她还能想起别的事来。」
因为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拜托的事,清七想干脆利落地解决。这次,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铃铃身上,可这个孩子就是紧闭着嘴,倔犟地一言不发。
「铃铃,叔叔长得虽然可怕,心地可善良了,跟我说话没关系的。」
捕头努力装出一副柔声细语的腔调,可这似乎把铃铃吓着了,她害怕地躲到了阿妙身后。再之后,不论问什么,她都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一会儿,仁吉在屋子一角说话了。对他来说,普天之下少爷一个人最重要,所以看小孩子的目光相当冷静。
「真是怪事。孩子长到她这么大的时候,再多懂点事也不是坏事。这个年龄让她习习字之类的,也都不算早了吧。」
「嗯,真是这样。哎,铃铃,你上私塾了没有啊?」
对于少爷的问题,铃铃依然紧闭着嘴不回答。意识到她是故意不作答,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时,佐助从江户广小路回来了。众妖不拘常理,比捕快更急地到处乱找一通,工夫没白费,得到了关于铃铃的一点儿线索。
「这个嘛,有好几个人都说,看见过一个独自待在桥边的小孩。他们说,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和服。」
「说好像是从大和桥北边过来的。」
清七啪地拍了拍大腿,突然想起那边也有许多大商号,可以和那边的捕快打声招呼。他刚站起身,却不知何故被佐助拦住了。
「大人,要是那样,方向就错了。」
「什么,你说不是大和桥那边,是江户桥?」
「也不是。实际上铃铃走过的好像是永代桥。」
话音刚落,屋子里众人顿时无比惊奇和不解。
「那座桥可是架在离江户广小路很远的地方。你是说,铃铃是从永代桥边混入人群,坐上了开往大和桥的船?」
说完,藤兵卫开始观察一直不说话的铃铃。
永代桥是在离海最近的隅田川上架设的一座长一百一十间(注: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的大桥。)由于此桥由岸边的居民维护,过桥需要缴纳两文钱,铃铃人小,有可能混入人群过了桥。向东过了永代桥,就会到达深川。
「果然没往深川一带派人打听。这样的话,我马上坐船去一趟吧。」
在长崎屋的藤兵卫面前,捕快的腿比往常勤快。他刚站起来,脚步就被一个稚气的声音扯了回来。
「不能回家。铃铃不想回家。」
说着,小女孩就紧紧地抓住了阿妙的衣角。阿妙听了,往前凑了凑。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少爷连忙来到铃铃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了?是不是在家挨骂了?」
铃铃一边晃动头上的花簪,一边仔细打量起少爷来,大大的黑眼珠如琛夜一般。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屋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3

日限大人与河对岸深川一带的捕快取得联系后,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到了孩子的身份。铃铃是深川一带大木材行中屋的小姐。
在木材商聚集的深川,道路和沟渠两旁都立着很多圆木桩子。少爷、捕头和伙计仁吉坐船送铃铃,望着不熟悉的风景,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到了中屋,铃铃的叔叔正三郎第一个从店铺里迎了出来。看到侄女平安归来,他放心地大舒了一口气,跪坐在了店门前。
「看不见铃铃,我们在店里找了好几遍。你们送她回来,真是太谢谢了。你们是长崎屋的?就是大和桥前通町的那家店?铃铃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寒暄结束,少爷迅速环顾了一眼中屋,并没有一个人从里边冲出来打铃铃,也没有丝毫令人不安的气氛。对于这_点,仁吉也点头赞同。要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少爷放心地在铃铃面前蹲下身来。
「到家喽,铃铃,你不要紧吧?」
铃铃好像也并不是不想回来,一副很安心的样子。
「谢谢叔叔。」
铃铃微微一笑,端端正正地向少爷行了个礼,就由女仆陪着走进店去了,只剩下少爷呆立不动。
「嗯,叔叔?」
刚十八岁就被归人「叔叔」行列,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在一旁忍住笑的捕头拉着,和仁吉一同进了离店门不远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又一次接受了正三郎的道谢。他不光嘴上谢,还备了礼,连包东西用的方绸巾都准备好了。
「本来,我哥嫂,也就是中屋老板夫妇应该前来道谢……但铃铃失踪,哥哥因太担心生了病,家里忙乱不堪,实在抱歉。」
正三郎两手扶地,表示深深的谢意。铃铃的这位叔叔二十四五岁,待人接物相当得体,长得虽不像仁吉那样眉清目秀,可是神色言谈之间有一种动人之处,柔和温静,相处起来很愉快。
「那么……些许薄礼,谨作为中屋的一点儿心意吧。」
谢礼是小金子,而这之后,长崎屋也会拿出一些金子答谢捕头。清七见了,欢喜得眉开眼笑。
可是,少爷还是很担心铃铃说的「活不成」,因此,与金子相比,少爷更加注意正三郎眼角那块像是被人打过的淡淡的瘀青。少爷向仁吉递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仁吉立刻从怀里把随时为少爷准备好的褡裢取了出来。少爷从中拿出一片膏药,递到正三郎面前。
「长崎屋也兼营药行,这种药叫真黄柏膏,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请试试吧。」
「真不好意思,还能看出来呢。」
正三郎用手摸了摸脸,轻声苦笑起来。对于这副窘迫的样子,仁吉全不理会,紧接着又指出他手腕上还有一条红道子。也许是觉得难为情,正三郎赶紧将手臂藏在了身后。
「说起来……身为次子的鄙人,现在要入赘到别人家。听说这事,有个女人心生嫉妒。」
看样子被收拾得很惨。正三郎看起来很精明,连和女人分手都颇有手段,因而受了伤……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奇怪。难道铃铃亲眼目睹了两个人争吵的场面,所以觉得害怕?
如果一直胡乱猜测下去,故事能编一大堆。不问,事情就得不到解决,因少爷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是这样,在长崎屋时,铃铃怎么也不把府上是中屋这件事告诉我们。我们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如果回来,会活不成。想到她的父母会着急,所以赶紧把铃铃送回来。但就这样回去,那句话会一直放在心上。如果明白其中的原因,烦请解释一下。」
少爷这么一问,正三郎脸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了待人接物时的和蔼。他轻轻地挠了挠头。
「铃铃说过这样的话?原因嘛……我知道,只是……说出来,请你们不要干预,只要你们不干预,我就很感激了。」
他鞠了个躬,开始娓娓道来。据他讲,最近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为此,老板正请人在店旁修建稻荷神祠。
「铃铃的乳母阿赛最关心修神祠的事,可能铃铃从乳母口中听到这件事,就害怕起来了。」
少爷望了望仁吉,本是妖怪的伙计摇了摇头。中屋没有狐狸,有狐狸作祟这件事多半是谣言。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解释了,礼也收了,事已至此,只有打道回府。少爷向正三郎道别后,站起身来,顺便将袖子里揣着的两个鸣家抖落到了榻榻米上——好在铃铃看得见鸣家。少爷耐心地嘱咐鸣家们,一旦有危险,就带着铃铃逃到不远的稻荷神社去。只要逃到那里,少爷的外祖母皮衣的同族狐狸们就会帮助她脱离危险。
正要出屋子,突然听见店堂那边大声喧哗。大家正面面相觑,一个仆人跑到了正三郎面前。
「不得了了,阿赛跳河了!刚才听人说,乳母阿赛的尸体漂到河沟边上来了。」
正三郎的脸霎时变得和刚漉过的纸一样白。少爷的脑海中,又掠过了铃铃说的那句话。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只是,这次死的不是铃铃。

正三郎冲到外面。少爷一行跟着他出去,发现离店稍远些的河沟旁,围了一大群人。一个叫孙藏的男子正在维持秩序,他是深川一带的捕快。听说了铃铃的事之后,他一直帮忙调查。清七看到孙藏,立刻分开人群过去打招呼。
「那么,您就是通町的清七捕头了。铃铃倒是平安无事,听说是在江户广小路那边找到的,也就是说,铃铃没和乳母在一起。」
孙藏正低头审视那具全身湿漉漉的僵硬死尸。听说是乳母,少爷原本设想她是像长崎屋阿曲那样将近四十的女人,但实际上,阿赛还很年轻。可以推想,她活着的时候很标致。
「没有砍伤割伤的痕迹,也没有被人勒过。阿赛有跳河的理由吗,正三郎?」
正三郎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默默摇了摇头。孙藏长叹一口气。
「瞧这样子,又该有传言说狐狸作祟了。即使没有今天的事,中屋最近也成了街坊邻居们议论的对象。什么夜里能听到毛骨悚然的怪声啦,能看见奇形怪状的人影跳动啦,什么稀奇的事都有。今天还闹出人命来,这下可热闹了。」
即便说的是大商号的事,孙藏也丝毫不留情面。少爷问捕快的妻子在做什么,清七回答说,她似乎在经营「一膳饭屋」。
(难怪说话那么干脆爽利,原来是不打算收人好处啊。也就是说,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了。)
现在,中屋似乎被各种古怪的流言包围了。不仅如此,中屋的独生女铃铃还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迷了路,陷入危险之中,而这次乳母又溺水而死。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铃铃这句话,仍然在少爷脑海中回荡。
(现在撒手不管,恐怕不行啊……)
想把溺水事件弄个明白,但作为局外人,也只是惹捕快们厌烦而已。更何况,仁吉看少爷的眼神多了几分忧虑,他很担心少爷一直站着,会因体力不支而晕倒。
于是一行人准备向正三郎告辞。可就在这时,少爷呆住了,一个女人正从中屋朝这边跑过来。
不是一般的女人。
头上插着一支巨大的花簪,身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和服,上边绣着巨大的牡丹花。急匆匆地,跑得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她越来越近,少爷更加惊讶了。
(啊,是妖怪吗?不对,是人呀。难道是仓库的白土墙成了精,生了孙女吗?)
女人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就像请泥水匠抹过石灰一样。胭脂也浓浓地涂了许多层,都变成了忽紫忽绿的彩色。不仅如此,眉毛画得格外分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鬓角还插着一朵艳得扎眼的红花。这副打扮绝对能给人巨大的冲击。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周围人丝毫不以为异。少爷明白了,附近的人熟悉这个女人。女人在少爷面前停住了脚步。
正三郎和她打招呼。「阿雏,你来了啊。」说完,就轻轻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哦,叫阿雏……)
和雏偶人相似的地方,就只有那张看起来不像是人所有的白皮肤。少爷正瞪大眼仔细瞧,正三郎回过头,开始介绍。
「这位是红白粉行一色屋的千金,我的未婚妻。」
「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少爷巧妙地将视线从阿雏身上移开,恭敬地行了个礼。盯着浓妆看太久,心思马上就要被人察觉了。仁吉倒还冷静,旁边的清七则呆呆地看着阿雏,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正把想说的话拼命往肚子里咽。
「啊,我刚才去店里,听说阿赛死了。铃铃没事吧?」
阿雏说话的腔调,有种奇异的装腔作势的味道,然而正三郎回答得却很温和。清七的脸憋得越来越红了,少爷等人赶紧早早从人群中撤了出来。

4

「今天先说明白,我平时可没说过『第一个就最好』这种没道理的话。」
「先回来的可是我——」
「难道不是我吗?」
「噢,难道谁也不先汇报啊,要是这样,我就先说了。」
几天以后,少爷饮食起居所在的长崎屋的厢房里,妖怪们正为谁先汇报而扭成一团。少爷很想听他们说,却无奈地靠在书案上,一边叹气一边等他们吵完。看到这情形,佐助瞪起了眼睛,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抖一抖。随着「咔嚓」一声响,滚成一团的妖怪们立刻就散开了,稀里哗啦地滚落在榻榻米上。
「少爷不是吩咐你们调查中屋嘛,要说就快说。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年糕和酒可就都给要饭的了。」
今天有很多妖怪会来这里,所以事先腾出了两间房,房间一角,少爷早已准备了好吃的。妖怪们马上听话了,开始依序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
「中屋是深川一带广为人知的木材行,生意做得很大,有脚踏实地的好口碑,很赚钱,在钱方面不发愁。」
先开口的是屏风偷窥男。被他抢了先,鸣家们都咬牙切齿地恨恨不已。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腔了:
「铃铃是抱养的。她本是中屋老板妹妹的孩子。据说女主人原来有个男孩,可小时候得天花夭折了。那之后一直没孩子,所以就抱养了铃铃。」
「噢,原来铃铃不是亲生的。」
这与此次的迷路事件有没有关系昵?少爷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什么,继续往下听。
「那个……我听说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说话的是老猫精,她剃掉了脖颈上的毛,显得颇妩媚,那粉墨登场的姿态活像教小曲或三弦的师傅。她不住地递眼色给仁吉,可伙计只顾一个劲儿给少爷倒热茶。
「噢,住在中屋附近的一个风骚的老女人对我说,她去年听说过这件事,可根本没听到小孩子的声音,我还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话的是野寺和尚,似乎狐狸作祟的传言就因此事而起。
「到底有没有新生的婴儿?如果真的生出了继承人,就不需要铃铃了……」
仁吉陷入了沉思,少爷却摇了摇头。
「不像是有孩子新出生。」
少爷向从中屋回来的鸣家们证实,木材店并没有晾小孩子的尿布。「即使老板娘真的怀孕,中屋现在就把铃铃当眼中钉肉中刺,我觉得很奇怪。」
中屋老板夫妇以前有过一个孩子,夭折了。孩子很难养活,夭折一个不算稀奇,都说是早产的缘故。这次虽说将生一个孩子,也不至于立即把好不容易从妹妹那儿过继来的孩子抛弃。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咕哝着。
「继续说铃铃过继那件事,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而铃铃是侧室的。」
说话的是大秃。变为人形的妖怪们都十分活跃。
「我从别处听说,死去的乳母阿赛有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正三郎。」
据说正三郎在深川一带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尤其深受女人们欢迎。勤恳认真、健康踏实而又和顺温静的男人,确实比那些脸蛋长得好的男人更能赢得女人的芳心。最近他订了亲,女人们都伤心地泪落纷纷——鸣家连这样的传言都捕捉到了。
「不过不久之后,未婚妻来拜访中屋,就是那个阿雏,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鸣家说,正三郎成为贪图对方家产而结婚的男人,在女人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相反,男人们的评价却提高了,都说他为了将来,连那样浓妆艳抹的未婚妻都能接受,精神实在可嘉。
「少爷,那个叫什么阿雏的人,妆化得真那么浓吗?」
问话的是水獭妖,这位今天照例打扮得格外整齐。
「我可不知道阿雏长什么样。」
「啊?她不是还和少爷打招呼来着吗?」
「她要是把脸上的白粉都擦掉,我可能就认不出了。」
「哦,把脸涂成那样,本来的长相也只能任人想象了。」
仁吉也笑着点头同意。
鸣家总结说:「那张脸,和在白石灰墙上画上鼻子、眼睛、嘴巴一个样。」
一句话,大家全明白了。
少爷端起茶,仁吉马上献上了茶点和盛在木碗里的竹叶年糕。一个鸣家比少爷先伸出手,马上被仁吉用手指弹了回去。少爷觉得可怜,给了他一个,谁知屋子里的妖怪都把手伸了出来。少爷笑了起来。
「看来光有竹叶年糕不够啊。佐助,没关系,把食物分给大家吧。」
「也不问问他们说的有多可信。」
「没关系,一边吃一边说呀。」
野寺和尚还在给大家打保票,鸣家们早把头伸进了盛着南蛮乱炖的大钵里。甘薯饭、酱烤茄子、烧大虾、拍松的牛蒡等,和一个大长嘴酒壶一起转动,均匀地送到了每一个妖怪面前。
「听说以前打算让中屋老板的弟弟,也就是正三郎继承中屋。」
野寺和尚不管鸣家说什么,先抢酒喝。
「不知为什么,又改成人赘当女婿了。」
「还不是岁数太相近了,正三郎应该只小中屋老板五岁吧?」
「一点儿不错,于是中屋老板就抱养了铃铃。」
谁在和谁说话根本分不清楚,总之,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有人提问,哪个妖怪想起来就回答。少爷一边吃着咸味的甘薯饭,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正三郎过去也有过成为店老板的想法。阿雏这个姑娘,外表虽然异常,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大商号的小姐,如果和她成亲,正三郎早晚能当上老板。」
「是吗……那我全明白了!」屏风偷窥男一只手握住杯子,大口喝酒,兴奋地说。他卷起棋盘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说,接下来要对此次事件的一个谜团作出解释,请大家洗耳恭听,引得大家支起了耳朵。
「我明白了!孩子真的生出来了,但怀孕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乳母阿赛。」
「哈哈,传言说阿赛喜欢正三郎,那么正三郎就是父亲了。」
「但对正三郎来说,入赘的事已经定下来,要是被乳母坏了事,可就糟了。他把女人叫到河边,开始还商量要不要把孩子打掉,结果不由自主手上加了力气。」
「可怜啊可怜,阿赛掉进河沟里,就变成了不归人啊。」
水獭妖像在说评书,还打着拍子。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像煮沸了的水。
讲完这些,声称解决了疑团的屏风偷窥男完全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
就在这时,少爷悠然提了一个问题。「就算乳母和正三郎争吵,但铃铃为什么迷路了呢?」
「这个嘛……乳母不在旁边看着,孩子就随便跑到外边玩去了,嗯,一定是这样。」
「如果在深川一带迷路,不可能找不到……找到她是在很远的江户广小路,而且铃铃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没有杀铃铃的动机。」
「少爷,为了查明案子,可不能想那些对推理不利的事哦。」
鸣家一通说教,少爷苦笑着继续吃饭。这时,老猫精又想起了什么。
「那,这么想如何?中屋老板夫妇为什么没在少爷面前露脸呢?会不会是已经被正三郎杀了,不在这世上了呢?铃铃觉察到这些,所以觉得害怕?」
老猫精自觉英明,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妖怪们一齐吵嚷起来,少爷却摇了摇头。
「中屋的老板如果真的不在了,那个不留情面的深川捕快孙藏大人早就调查了。」
然后他转头问那些留在中屋的鸣家是否看见了老板夫妇。
「看见了啊,在里边的房间里。」
回答很肯定,于是这个推理也就不成立了。
没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来。渐渐地,妖怪们都醉了,汇报会变成了宴会,无法继续讨论下去。仁吉皱起眉头,抱怨都是一开始就让他们大吃大喝的结果。
「嗨,这不也很好嘛。」
少爷笑着向盛茄子的盘子伸出了手。看到少爷这么有食欲,伙计们的脸立刻由阴转晴了。

5

两天后,正三郎的未婚妻阿雏来到了长崎屋药行的店门前。
照旧是格外显眼的浓妆和那不能称之为声音的破锣嗓子,一进门就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正待在里间六叠大小屋子里的少爷马上出来迎接。
「今天受正三郎之托,前来拜访。前几天您把铃铃送回家去,真是感激万分。中屋老板夫妇本应马上来府上道谢,但老板娘身体欠佳,所以暂且由我前来。」
说完,拿出来一个包袱。真不知母亲看到阿雏,会说什么,少爷心里很没底,但还是赶紧把阿雏让到了厢房。
「铃铃还好吧?」
「嗯,一直都好,就是阿赛出事以后,找了一个新乳母,现在还有点不大习惯。」
令人吃惊的,是阿雏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古怪离奇,但面对面说起活来,却是一个极认真正经的人,不仅应对恰当得体,还能准确抓住谈活的内容。少爷一改以前对阿雏的印象,让了一通佐助拿来的水晶糕之后,对阿雏说:「有点事想问你一下,不知道是否可以?您听正三郎说了吗?铃铃迷路到我家的时候,曾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这个嘛,她还这么说过呀?」
阿雏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而,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似乎很谨慎。
「这只是一个传言……我听说中屋的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啊呀,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最近造谣的人还真多呢。」
「那么,传言中屋有狐狸作祟,也是毫无根据捏造的了?」 i
「江户有那么多稻荷神社,狐狸又是稻荷神的使者,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哪还有工夫作祟啊。」
嗯……这个回答倒是有趣。说话也一针见血、简洁明快。
「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也是谣传吗?」
「七兵卫对夫人很专情,娶夫人时,周围人都反对,但他还是坚持到底。」
「周围人都反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雏咬住樱桃小口,不小心说漏嘴了。她紧绷起一张脸,只见那上边的白粉一点点裂开,眼看就要掉下来。少爷看了,有些害怕。然而过了一会儿,阿雏又缓缓地开了口,大概她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欲盖弥彰。
「老板娘小时候,母亲因被狐狸附体而亡故,于是亲事也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定。」阿雏浅浅一笑,又说,「大家都愿意求好一点的缘分。」那神态一点儿不像在说别人的事,倒像在说自己。想必阿雏自己的亲事也大费周章。
(很有女人缘的正三郎选择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正三郎有的是对象可以挑。
(中屋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铃铃觉得害怕,跟这些有关系吗?)
之后,就净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答。不大工夫,阿雏就决定回去了。在店门口道别时,很少来药行的阿妙夫人突然出现在店里。
「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中屋那边有人来,就过来了。铃铃没来吗?」
看到只有阿雏一个人,阿妙夫人有些失望。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丝毫没注意到阿雏脸上的浓妆,像平常那样寒暄起来。阿雏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起话来很放松。
「您是不是一直盼着铃铃来呢?以后要是有机会带她来就好了。我们家的店铺一色屋就在大和桥往北一点儿。正三郎要是入赘,铃铃也会到我家玩。要从一色屋来,就不算远了。」
「是吗?那敢情好。铃铃那孩子真可爱,我还想让她给我儿子当媳妇呢。」
「……要是再大一点儿,我还真想把铃铃放在这边,托您照看呢。」
「什么?等等,阿雏……」
少爷听着两个在店门口打得火热的女人的对话,太过惊讶,忍不住要打嗝。给五岁小女孩提亲,在她俩看来全然不足为奇,这恐怕有点吓人。
(难道我的感觉与世人不太一样?)
「哎呀,一太郎,铃铃可都五岁啦。」
「阿雏,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正为难地不知如何作答,阿雏那张白墙一样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之后就告辞回去了。心情看起来不错的阿妙夫人也到店里去了。
刚才的闲谈像一阵旋风,从店门口刮过又散去。然而少爷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媳妇也行,养女也罢,我想把铃铃接到长崎屋来。」第二天早晨,少爷刚吃过早饭,就突然对两个伙计斩钉截铁地说。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佐助把饭菜挪到火盆旁边,就到卧房叠起被子来。
仁吉把手放在了少爷的脑门上。
「这是干什么?我又没发烧。」
「那您突然要娶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为妻,又是为什么呢?」
两位伙计一齐问少爷。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让人担心的事实在太多,我觉得让铃铃来咱们长崎屋躲一躲比较好。」
「担心?担心什么?」
少爷坚定地迎着两位伙计的眼神。
「我觉得,咱们如果撒手不管,铃铃真的有可能被杀。」
正在这时,从屋顶的角落传来了很大的「叽叽嘎嘎」的声音。许多鸣家正叽里呱啦地往下爬。他们都很担心。然而,两位伙计对少爷说话的时候,表情仍然很平静。
「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了呢?」
看样子不把两人说服,接铃铃过来的事恐怕成不了。少爷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每当整理思路的时候,他都会把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件件写在纸上。
为什么铃铃会到离中屋很远的江户广小路?
阿赛的死,是意外还是被害?
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而实际上没有狐狸,这是怎么回事?
中屋老板是否有侧室? (有传言说铃铃是侧室所生。)
为什么接待客人的都是老板的兄弟正三郎?
有女人缘的正三郎为什么选择阿雏为未婚妻?
中屋的老板娘阿高有没有生孩子?
铃铃为什么说「回去就活不成了」?
「我觉得中屋老板没有侧室,因为阿雏说过,确实没有,也就是说,铃铃是中屋老板的外甥女。」
在写下来的几条当中,少爷最关心的是狐狸作祟。
「这只是个谣传,并没有狐狸,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仁吉说。
少爷听了,点点头。
「对呀,但还是生出了谣言,说在中屋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人还看到过人影跳动。关于中屋老板娘怀孕,也令人生疑。而且老板娘阿高不出来见人,唯一的女儿失踪了,我们找到送回去,她都不出来看看。」
「……阿高的母亲不是被狐狸附体,后来亡故了嘛,就因为这个,和中屋老板结婚的时候,周围人都反对呢。」
少爷接上佐助的话说:「阿高这会儿多半……是被狐狸附体了,才不敢出来见人。」
「那就是说,和她母亲……一个样?」
「多半是生病了吧,人们一般都会对没法解释的事胡乱猜测。不知道自己是谁,行为也变得古怪起来,的确有这样的人。别人都以为是狐狸附体,我看多半是生病。」
仁吉深深叹了口气。在药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猜到了病症所在。
「这样看来,老板娘没有孩子,如果真是这种病,说话就会颠三倒四,把以前生过孩子当成现在的事也说不定。」
「是啊是啊,如果老板娘现在脑袋里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少爷正说到这儿,从店门那边传来很大的说话声。佐助正要到院子里看看,照例胡乱化着浓妆的阿雏,正甩开伙计朝里屋跑来。
「铃铃来过没有?我正找她呢,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即使厚厚地涂了好几层粉,还是能看出她那张因紧张而僵硬的脸。
「难道又迷路了?铃铃那么小,应该不会走太远吧。先前由乳母带着出了店,大概来过这附近。」
「这次是……和老板娘一起。老板娘说今天心情好,就和铃铃一起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阿雏的声音变得嘶哑。
少爷低沉而坚定地说:「佐助,把大家集合起来,去找铃铃,这次是和中屋的老板娘在一起,如果找到了,直接把她抱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少爷?既然和妈妈在一起,怎么可能迷路呢?」
迷惑不解的佐助不禁问。
少爷回答的时候一直看着阿雏,似乎在向她确认。
「老板娘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铃铃很危险,因为,杀死乳母阿赛的,可能就是阿高。」
紧接着,阿雏就提出把铃铃嫁到长崎屋来,大概是想让铃铃躲到一个老板娘找不到的地方。她浑身打着冷战,蹲在院子里,用手捂住脸,许久没有开口。

6

马上坐船去中屋。到了那里,正三郎已经动员大家出去找人了,中屋从晌午就关了店门。正三郎把四处奔波的阿雏交给留下看店的哥哥七兵卫,也和少爷等人一起出门找铃铃。七兵卫则低垂着头,腿瘫软得都快跪在地上了。
把事情交给家仆照看之后,一行人过了永代桥,之后就坐船前往江户广小路。那是铃铃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听阿雏说,她猜到了嫂子现在的状态,我很吃惊。」
「老板娘的事,中屋的人现在都在竭力隐瞒。即便这样,也有各种奇怪的谣言。哎,也是因为种种迹象越来越明显吧。」
船在水面上滑行向前。少爷小声说完,就指了指正三郎手腕上的一处抓伤。
「这是老板娘弄伤的吧?以前脸上那块瘀青也是吧?」
一直紧咬嘴唇的正三郎微微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嫂子有点不对劲是前年的事,嫂子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异样,她说,回想起母亲当年,心里很恐惧……」
随着病情的加重,她母亲被关到屋子里,临终前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阿高也一样,时好时坏,反复发作,而且一点点恶化……
「嫂子是个温柔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更可怜。有一天,哥哥自言自语说,还不如突然就什么不知道了好呢,她自己也好受点。」
中屋的七兵卫是在知道阿高母亲病情的情况下娶的她,所以并没有把阿高关进屋子,他安排了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陪在身边,嘱咐别让阿高出差错,让她过得舒服一些,为此着实费了不少心。然而,情况越来越糟,对左邻右合,也不得不编一些谎言敷衍了。
「她半夜经常发出怪声,附近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者突然从房间里冲出去,把店堂和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还一天一天陷入邪思妄想之中。」
她说死去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嚷着说七兵卫有别的女人,还要抡起拳头打铃铃。
「她好像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不由得大动肝火。身体好的时候,疼得恨不得含在嘴里,身体不好了,抡起拳头就打。乳母倒是把孩子保护起来了,可孩子却害怕,心里留下了阴影。」
乳母曾经让铃铃逃到阿高找不到的地方去,所以要带着铃铃过永代桥,到一个离中屋很远的地方。但是,都被阿高发觉了。
「得知三个人从店里消失时,我哥哥抱着头趴在了榻榻米上。」
最先找到的是正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阿高,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管问什么,她都听不懂。
「所以找回铃铃,看到她平安无事,我真是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但从少爷口中听说,她那时候是一个人……我就想……嫂子是不是已经对保护铃铃的阿赛下了手……」
正如正三郎担心的那样,阿赛的尸体很快被发现了。
「一太郎,你说我以后该怎么面对嫂子呢?她可是杀了人呀……」
微弱的声音在船边回荡,眼睛直直地盯着少爷,神色严肃、痛苦、不可逃避。
「您嫂子不一定记得杀过人。但是,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如果衙门来人调查,一定会怀疑是狐狸附体,甚至怀疑是为了骗人耍的花招。」
免罪是基本不可能的。
「而且阿赛还有父母兄弟,对于他们来说,无论她被谁以何种理由杀了,这件事都已经无法挽回。」
正三郎那颤抖而微弱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被拂过河面的微风吹散。
「我觉得,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嫂子安静地度过每一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但自从发生这些事以后,嫂子就成了危险人物,也不能让铃铃待在中屋了。我们担心嫂子犯的罪早晚会被发现,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孙藏大人又是以不收贿赂出名的。」
对于失去双亲的正三郎来讲,哥哥嫂子就是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不想失去。但是,希望归希望,事情很难如他所愿那样发展。
就像猜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谜语。应该选的都使人为难,一个都不选也不可能,因为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少爷想不出话回答。这时,耳边响起了仁吉镇静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现在与其发愁,还不如先找铃铃,做完该做的事,下一件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光发愁也没用。」
果然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怪,真是稳如山岳。少爷点点头,松了口气。
旁边的正三郎却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确实如此。这个伙计有高见。虽然和我年龄差不多……」正三郎一边看着水面,一边感叹人不可貌相,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一些。
他接着说:「阿雏就是如此。阿雏的妆化得很浓,可能有人误会她性情怪僻,但她实际上很温柔。」
「前几天有幸和阿雏谈话,发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听少爷这么说,正三郎莞尔一笑,说:「哈哈,这样看来我还蛮受欢迎的嘛。可是,开始大家来我家提亲时,都先问我和嫂子有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些父母专门来看嫂子是不是被狐狸附体了。」
「只有阿雏一人关心嫂子,」正三郎接着说,「嫂子出现异常的举动之后,她也毫不避讳地和她谈心,还热情地帮助我。阿雏年幼时,在一场传染病中失去了双亲,那之后,一直由祖父母抚养,但两位老人和阿雏性格不和。」
祖父母希望自己年老去世之后,孙女能独立生活,所以管教得越为严格。不仅教给她女孩应掌握的技艺素养,还让她过问生意上的事。
但不管阿雏怎样努力,祖父母从来没表扬过一句。有一天,阿雏为了排遣烦闷的心情,用店里的商品试着化了一次妆,虽然化得很淡,还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祖父母就心忧起来,管教得越发严格了。从那以后,妆化得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艳,祖父母也越来越忧心,但不管怎么说,脂粉店里应有尽有,可以随便用,所以就一直这么化下来。
「虽然妆的确很浓,但总在身边,就习惯了。」
如果把化妆理解为内心痛苦的表现,想想那份心情,也就会不自觉地涌出爱意。如果娶性格不合的人为妻,只会一天天地增加厌烦情绪,因此,阿雏正合适——正三郎的想法简单明快。想到这,少爷突然将脸转向仁吉。
「哎,这也许就是情人眼里出美人吧,父亲对母亲那么疼爱,也是一样的啊。」
「啊呀,少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像小孩子呢。」正三郎边笑边说道。
少爷听了,不高兴地绷起脸来瞪着河面,自己被当作小孩子看待,很委屈。
(可是……也没什么。)
正三郎对那么浓的妆都不在意,少爷甚至有点羡慕。
这时,少爷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在眼前的水底随波荡漾。
(不会有海女吧。)
顺着妖怪手指的方向望去,船早就靠近了繁华的市场。江户桥也一定离得不远。
再仔细看,一群人正背着什么东西在岸边奔跑,后边还有一个女人在追赶。
「铃铃!」
「嫂子!」
三个人赶紧让船靠了岸。

7

在江户广小路市场边沿附近,三个大男人截住阿高,然后死死按住,因此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
因为不想让她受伤或把她弄疼,仁吉、野寺和尚两个妖怪本来力气很大,对付一个女人却大费周章,说明阿高发疯的状况绝对不一般。
抱着铃铃的水獭妖在旁边喘着粗气说:「鸣家发现铃铃哭哭啼啼地向前跑,谁知刚按少爷的吩咐抱起,那女人就追上来了。」
阿高出门的时候还很正常,看样子半路上又被邪思妄念左右了。妖怪们救下了怕得要命的铃铃,但这之后没了主意,只好四处躲避。
阿高现在根本不能回答正三郎的问题,她头发蓬乱四散,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只是直愣愣地瞪着。
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暂时平静了下来。看到铃铃平安无事,正三郎舒了一大口气。妖怪帮手们不是人类,人们看不见他们。
「哥哥一直都很担心您哪,来,嫂子,我们回家吧。」正三郎把阿高抱起来。
看到骚乱顺利平息,许多围观的人纷纷散去。繁华市场经常发生争吵和骚动,所以并没引起大乱子,少爷放心地松了口气。
向妖怪们道过谢,又打发他们散去之后,仁吉抱着铃铃,少爷和正三郎陪着阿高,一行人沿江户桥边慢慢走着,准备一同回去。
这时,阿高冷不防把脸转了江户桥方向,像是在看一个正在过桥的人。正三郎看到阿高似乎恢复了正常,叫了一声:「嫂子?」
「……阿赛。」
从嘴里说出来的,是被她杀死的乳母的名字。究竟是看见谁,让她想起了阿赛呢?只见阿高身体不停地发抖,一步步向后退。
「嫂子,阿赛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来这儿。嫂子!」
阿高似乎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突然一下甩开正三郎,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毕竟和妖怪们追逐了一番,累了,还没跑多远,她脚底下不听使唤,一下子掉下了大和桥。
「嫂子……」
正三郎发出一阵悲鸣。
附近有很多船,当然船工不少,立刻就有几人纵身跳进河里。阿高被拉了上来,为了及时送去医治,大家赶忙将她平放在门板上。
少爷带着铃铃,主动承担了去中屋报信的任务,急匆匆上了船。在船上可以看见阿高被人抬走,正三郎正弓着背拼命地呼喊。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少爷不由得泪盈满眶,赶紧努力忍住,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之后,深川的中屋老板和正三郎前来拜访长崎屋。阿高卧病不起一阵子之后,就像蜡烛熄灭了火焰一样悄然离世。这是葬礼之后几天。中屋的七兵卫真诚地感谢长崎屋为阿高和铃铃费了很多心,之后就回去了。
正三郎留下了,他来到了少爷所在的厢房。少爷因为受了河风,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有些不舒服,所以没到店堂去。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正在厢房里抱着火盆而坐。仁吉马上为两个人献上了茶和从红屋买的切得很厚的羊羹。
「大概从十天前,我就一直卧床,不让出厢房一步。是仁吉他们太夸张了,因此没能出席葬礼,实在抱歉。」
「哪里话,听说您病了,我很担心。但气色比我想象中好一些,真是太好了。」
正三郎稍微瘦了一些,但身材仍然笔挺,显得平静而从容,可能是事情最终了结的缘故。
「实际上,事情都被孙藏大人猜中了。在嫂子灵前守夜那天晚上,他就对我说了。」
阿赛死于阿高之手一事,孙藏也大体推断了出来。捕快很清楚阿高母亲的事,所以很多事情早就想到了。
当七兵卫对捕快说,给了阿赛父母一笔相当多的钱,还附上了一封信的时候,捕快无言地点了点头。既然阿赛人已经死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可思议的是,嫂子去世前一个月左右,突然认得铃铃和哥哥了,虽然身体看起来还是不好,但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
可能是心有余悸,铃铃好长一段时间都害怕阿高,但见到温柔的母亲又回来了,还撒娇来着。阿高让小杂货铺的人拿来几只铃铃喜欢的花簪,对铃铃来说,这些就成了母亲的遗物。
正三郎看了一眼后院。
「一太郎,还有一件事我正在苦苦思索,就是眼前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又是自己不想选择的,这时,人应该面向何方迈开脚步呢?」
对于这个问题,少爷无法作答。
(但是,这绝不仅仅是别人的事,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遇到一件必须作出抉择的事。)
至少不逃避。但这样就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正三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于是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和阿雏的婚礼上来。但是,当少爷不经意间看到屋里挂轴上画着的紫藤花时,花簪的影像又浮现到了脑海中。是啊,虽然艳丽华美,却又凄凉万端。
铃铃长大成人以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但愿当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不要只有可怕的回忆,也能想起那美丽的花簪来。少爷轻轻掷着茶杯,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挂轴上的紫藤花。


猫婆婆

1

江户的大商号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接连遇见了三件事:
第一,他喜爱的「桃色云彩」不见了。
第二,猫婆婆小丸被抓到上野的广德寺。
第三,没有绳子,和尚却吊死在松树下。

经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在通町建了一家泥灰抹墙的店铺,今天,这家店铺因来了很多客人而热闹非凡。
伙计仁吉和佐助却一直待在内院雅致的厢房里。在长崎屋,伙计们只要陪着少爷,就不会受到责备,老板藤兵卫是个因疼爱儿子而出名的父亲。此时,伙计们正因为这位比店铺、钱财甚至老天爷都重要的少爷冥思苦想。
「云彩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会不会是朝霞升起时,和天上的云彩混在一块儿了?」
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画有不倒翁图案的火盆旁。
把那么爱惜的桃色云彩弄丢了!云彩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会放出一种如萤火虫光亮般隐隐约约的桃红色光辉。它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人见了,顿觉心情舒畅。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那么,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少爷的厢房里呢?说起来,这是长崎屋与妖怪缘分素深的缘故。上一辈主人的妻子阿吟,实际上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名叫皮衣,也就是说,少爷是妖怪的外孙。
这种缘分为少爷带来了桃色云彩。前些日子,一位相当少见的稀客带着云彩前来造访。
「这不是见越人道大师嘛,好久不见啊。」
客人是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大个子,一个出了名的大妖怪。两个妖怪伙计见了,连忙低头行礼。
「我来看看一太郎,皮衣夫人一直惦记着你呢。」
这个叫见越人道的妖怪坐在厢房里,刚才还一本正经地答话,一等少爷让他吃那一大盘大福饼,就笑嘻嘻地以惊人的速度大嚼了起来,眼看就要吃个精光。
「看来精神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
「哪有那么好的事,直到前天还卧床不起呢。这半年病倒过多少次,我都记不清楚了。」
听旁边的佐助这么一说,少爷多少有点赌气,不高兴地绷紧了脸。
见越入道笑了一会儿之后,就聊起了这里那里妖怪们的近况。他回去之前,给了少爷一个消闲解闷的小玩意儿。
「是块普通的火烧云,挂在荼枳尼天女院子里的树上,我讨了来给你。这样,你卧病在床的时候,就能解解闷。」
从那以后,这块能放出淡淡光芒的云彩就成了少爷的心爱之物。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来到厢房,就一律把事情交给藏在屏风中的妖怪——屏风偷窥男,少爷则独自欣赏飘浮在房间里的云彩。
然而,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那块心爱的云彩不见了。
少爷慌忙跑到店堂找了一通,没找到。本来想去外边找,可伙计们都说,病刚好,外出对身体不利,不让出去。
「我都十八了,还是不能出家门,跟婴儿有什么区别?你们就不能让我稍微自由点吗?…」
「您要是想出去,那也得等身体好些了再说。要是能让我们少担心一点儿,别说去外边,去天竺都没人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爷完全没了优势。即便如此,少爷也不死心,气呼呼地在火盆旁边坐下。结果又来了新客人。这回是老熟人——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
「哎呀少爷,今天没卧病在床,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人家的寒暄,可想想实际情况,真感觉自己好没出息。少爷绷着脸不说话。仁吉从店铺那边端来了切得很厚的羊羹,换下了刚才那个盛大福饼的空点心盘。得知这是有名的点心铺红屋志津摩的名贵羊羹,捕头心情好极了,一转眼就吃个精光,之后,就赶紧说起了今天接手的一个案件。
「这件事发生在寺庙里,本不该我们这些俗人插手,但因为觉得有趣,就从朋友那儿打听了详情……」
「寺庙院内的树上挂着很多小荷包?怎么回事,到底……」
本来少爷挂念丢失的云彩,没心情好好听捕头说话,可因为事情实在蹊跷,出于好奇,问了一句。捕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金银线织就、光鲜无比的锦缎荷包给少爷看。
「上野广德寺的后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那附近有很多大寺庙,广德寺就是其中一座。」
「我们去年还为那座寺庙捐了钱呢。」
少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坐在旁边的仁吉等人小声笑起来。
厢房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那座寺庙。因为广德寺有个以降妖伏魔闻名的僧人,名叫宽朝。去年卷入妖怪闹事的骚动时,少爷向宽朝师父求了几张护身符。
金钱的作用立竿见影,宽朝的能耐很可信赖,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和尚。少爷求几张护身符,就被生生要去了二十五两金子。
看来宽朝那非比寻常的力量能发挥多少,是与钱财成正比的。另外听妖怪说,他臂力很大。虽说是个僧人,与慈悲心比起来,似乎更在乎利害得失。
「少爷,我听到传言说,广德寺悬挂荷包,是出于报复。」
也就是说,这是那些被宽朝用法力送到黄泉的幽灵和被镇住的鬼怪们的报复。听到捕头这句话,少爷笑着摇了摇头。
「黄泉有佛祖庇佑,地狱由众鬼管辖,不管去了哪一个,都不会再出来作祟。」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低垂眉毛,直瞪瞪地盯着荷包哼哼起来。
(看样子,捕头大人如果不解决这件事,似乎不太妙。有个出酬金的人一定找他谈过了,也许……就是广德寺的人。)
凡在寺庙院内发生的事,基本上都在寺庙内处理,但是这次,一定是哪个僧人稀里糊涂把这件蹊跷的棘手事件偷偷地告诉了捕头。而捕头自己看不透,就来到了长崎屋的厢房。
仁吉一边冷笑,一边说着敷衍的话:「大人,那个荷包肯定是前去参拜的信徒为了祈祷挂上去的吧?」
仁吉看出了捕头的目的是得到酬金,就编出了这套不负责任的话,然而捕头却认真地问道:「是这样吗?那些荷包都是用很鲜艳的布料做成,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
「为心愿而挂荷包的人,应该很有钱,所以就用家里的碎布头做成了荷包。这正可以证明,荷包是信徒从外边带进去的啊。如果是哪个僧人做的,顶多就用漂白了的布手巾。」
「是……这样?!」
日限大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之后没坐多久,就告辞了,恐怕是向出钱请他调查的人说明原因去了。
离厢房很近的小便门,对着点心铺三春屋,也位于药行土墙仓房的前端。看着朝那儿走去的捕头的背影,少爷朝仁吉皱起了眉头。
「这……你不应该戏弄日限大人!广德寺后院有个带假山石的砂庭,听说一般信徒都不能随便进入。你这个推测很奇怪啊。」
「什么?为了大人能赚点零用钱,我可是帮了忙的。他又没觉得说不过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树上挂荷包,对寺庙生活又没什么影响,放着不管也行呀。」
「这……话虽这样说……」
正说到这里,从土墙仓房那边传来匪夷所思的声音。一看,捕头正面无血色地往回跑。
「不得了了!遇见妖怪了!」
佐助马上站起来,迎着捕头往土墙仓房跑去。据捕头说,刚才棚栏门前边站着一个面生的女人,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跳,越来越近,还以为她要温柔地依偎过来,结果嘴唇突然裂成了两半。
捕头脸色发青,腿一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廊子里。少爷向院里望了望,只见佐助轻轻一纵,从仓房背面来到了后院,手里抱着一只猫。
「大人,您难不成……被这只猫吓着了?」
「……猫?」
抱到捕头面前的这只纯白色的猫,正在佐助臂弯里大打哈欠,看起来嘴的确是裂开的。捕快的脸越来越红,渐渐害羞起来。
「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中午呢,就看错了,该死。」
捕头晃晃荡荡站起来。为了给他换换心情,仁吉将茶叶筒里的核桃米花糖包起来,让他拿着。捕头接过糖,为了不弄撒,连忙揣进了和服袖子里。这样就没什么大事了,少爷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捕头回去之后,少爷把佐助叫到房内,对着那只刚才做出恐怖表情的猫瞪起眼来。
「哎!我不是早说过,不能在长崎屋的院子里吓唬人吗?」
猫噗的一声跳向榻榻米,半空中变为人形,成了一个相当妖冶动人的女子。她是熟人老猫精,名叫阿白。
「今天我本是来找少爷帮忙的,真是抱歉。刚才一见到捕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阵慌。」
阿白说,突然不由自主想戏弄捕头。要说吓一吓日限大人,两个伙计倒是不会生气,但给少爷添麻烦就另当别论了。老猫精一个劲儿地道歉,少爷终于叹了声「真没办法」,不再深究,饶过了她。不管怎么说,妖怪的行为异于人类也是常有的事。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找我商量事,还真稀奇啊。」
听了少爷这话,阿白端端正正地坐直,脸上浮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看来她烦恼的事情,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户商家养了很久的猫,叫小丸。因为很长命,总受到种种奇怪的猜疑。前不久,主人家一直很疼爱小丸的隐居(注:隐居,此处为人名。)突然去世了。」
据说隐居一去世,大家看小丸的眼神就变得凶狠起来。有传言说它变成了猫精,隐居就是因为猫精作祟而死,等等,小丸于是被交给寺庙处置。
实际上,小丸确实快变成猫精了,但并没有诅咒过自己喜爱的隐居。作为猫来讲,虽然已经算得上猫婆婆,但还没有猫精的力量。
「我拜托鸣家告诉它,赶紧逃走,但是它合不得死去的人,逗留了一会儿,就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要是普通的寺庙,还没这么担心,但这个寺庙有点糟糕。」
「什么!难道是广德寺?」
要是这样的话,负责处置小丸的,一定是那个降妖除魔的高手——和尚宽朝。
「猫因被怀疑是诅咒杀人,所以被送到了庙里,那和尚可能会早早降服。」
「哎,这下可麻烦了。如果被驱邪的护符封住,小丸自己可逃不出来。」
听了仁吉和佐助的话,阿白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一定是在担心小丸的处境,那样子看来是十分希望大家帮助。
「嗯,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就好了。」
少爷皱起了眉头。对方是有降妖伏魔本领的高僧。仁吉和佐助虽然不怕宽朝,但是也不能让他俩跟着去寺庙。宽朝见到两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是妖怪。要是被他拿来做文章,可就麻烦了。
「即使派小伙计去上野,宽朝和尚估计也不会把小丸还回来,而且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小丸将要变成猫精。」
那该怎么办呢?少爷一边与火盆上画着的那个不倒翁对视,一边冥思苦想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丢掉云彩的郁闷烟消云散了。

2

「为什么少爷会亲自到那么远的上野去呢?怎么想都像是以小丸的事为借口出去远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都说宽朝和尚可怕,仁吉和我还是跟了过来。」
三人坐上准备好的船,顺隅田川溯游而上。佐助觉得随少爷前往理所当然,挺起了胸膛。
「我们不会让少爷一个人去上野。」
「可以让松之助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松之助可保护不了少爷。绝对不行!」
「……仁吉,江户没有老虎。」
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船缓缓行进。在浅草的幕府仓库附近下船后,再坐轿向西北方向走。对少爷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远行。
说起上野的寺庙,第一要数宽永寺,开山祖师为天海僧正。它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寺庙,也是赏樱名胜之地,面积达三十几万坪。
除去宽永寺,上野一带还有众多大型寺庙。许多寺庙很宽敞,可以装下两三个大和桥附近的街巷,而广德寺就是其中之一。三人在寺庙前下了轿。到宽朝所在的殿堂,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轻僧人在洒扫劳作。寺庙院内的建筑,在看惯了市镇小房舍的少爷等人眼里,就如同小山一般。
「哎,真是的,寺庙怎么这么大呢?」
少爷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后,佐助皱起了眉头。
(糟了!)
正这么想着,佐助就说,如果觉得累,就赶紧回去休息。少爷忙说没关系,但佐助不听。
「我说,今天要见的和尚能识破妖怪,如果我不出面,可有些不妙。」
「我们两个就没问题。如果争执起来,绝不会输给他。」
佐助龇牙咧嘴地笑着,一边炫耀肌肉一边打包票。少爷皱了皱眉。
「这可不行,世人要是知道长崎屋的伙计是妖怪就麻烦了。到时你们两个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堂堂正正地陪在我身边了。」
「什么,那么严重?」
没办法,妖怪就是妖怪,少爷深深叹了口气,边走边想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就这样,头一下撞在了突然停下来的佐助背上。一看,佐助的表情十分凝重,正直直地盯着正前方回廊的方向,也就是建在寺庙中央的一座两层大型建筑——佛殿向左右延伸出来的部分。
「佐助,怎么了?」
「有一股浓烈的味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佐助本是犬神,嗅觉相当灵敏。仁吉听了,沉吟片刻,盯着回廊看过以后,也马上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发出气味的佛殿内走去。这时,天将近正午,阳光明亮而充足。到了位置略高一点儿的内院,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殿堂后面长着好几棵修剪得很齐整的松树,其中一棵偌大的枝条伸出去很远。那底下,横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纹丝不动。
(佐助闻到的,就是它的气味……)
「那不是……袈裟吗?」
佐助迅速护住少爷,警戒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仁吉小步跑到松树底下,在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了身子。不一会儿,他抬起脸,对少爷和佐助使劲摇了摇头。

「这不是通町长崎屋的一太郎嘛。专程造访上野,笃信至此,真是令人欣慰。听说你发现了一具尸体,真是非同小可呀。」
少爷将发现尸体的事告诉了寺院里的年轻僧人。那之后就在直岁(注:直岁,寺院里每年由人轮流担任的一种相当于干事的职务,也包括负责管理伽蓝和田地的执事僧。)寮的一间屋里与宽朝相对而坐。
宽朝给人以巨大的威压感,程度超过所有道听途说和想象。他的身形和佐助不相上下,说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看样子是把清贫啦、悟道啦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去了,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往丹田发力,身体就会陡然高出一截。
广德寺乃禅宗寺院,院内的七堂伽蓝严格按照人的身体结构建造而成。头的方位是法堂,心脏的方位是佛殿,声名显赫的宽朝的僧房则位于殿左。
宽朝的职务是直岁,也承担了寺内伽蓝的修缮、木工活计和防火等任务。他是被委以重任、身居要职的僧人之一——在殿内听用的一个僧人这样告诉少爷。那个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的年轻僧人现在正给三个人倒茶。
少爷感激地端起茶,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日限大人说广德寺的松树枝上挂着荷包,过来一看,松树底下倒有一具死尸。)
今天来广德寺是为了救小丸,而身为直岁的宽朝,如果以要修理伽蓝为由关闭庙门,轻而易举。小丸想来应该是被扔进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死去的是寺里的僧人,叫广人。一把年纪迷了心性,真是令人惋惜。」
宽朝站着说话,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肩膀酸痛。
「完全没必要轻生上吊,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谈啊。」
宽朝淡然地说着,丝毫不动声色。少爷轻轻耸了耸眉毛。
(上吊?)
僧人的事情,包括惩戒,大体都交由各寺各院负责,唯独犯色戒要除去僧籍并于街头示众,僧众均不可插嘴干预。这次广人的事件,只要广德寺判定是上吊而死,也就宣告结束了。
即便松树上没挂着上吊用的绳索,尸体周围也没有一根绳子,疑团重重,但只要一经判定,就不可更改,因为事情只要发生在寺内,即便捕快也不能插手。
然而,对于这铁的规矩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仁吉,毫不畏缩地反诘宽朝:「和尚,那可不是上吊啊,喉咙没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头上黏糊糊地沾了很多血。」
「大概是从树上掉下时,头撞到了石头。」
宽朝一口气否定了仁吉的话,龇牙咧嘴地露出一种怎么看都使人厌恶的笑容,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两个伙计,然后,歪着嘴来到少爷近前,迅速而神秘地将脸靠近了一太郎。
「今天你带来的同伴可不同寻常啊,还有两个。一太郎少爷,你这是什么爱好呢?」
「什么?我严肃地告诉大师——比这次莫名其妙的吊死事件还严肃——我的两个同伴,都是长崎屋的伙计!」
清楚明白地宣布完之后,少爷咬着嘴唇瞪了宽朝一眼。宽朝凝视了少爷片刻,突然歪起嘴唇,绽开笑容。
「啊呀,这也不错,那就信你一次吧。长崎屋殷实富足,去年还为广德寺修补屋顶捐了一笔巨资,今后也希望和你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啊。」
那意思是说,只要出钱,就不会把伙计是妖怪这件事说出去。要是平时,一件事达成协议,早就拿出一块方年糕来庆贺了。
接下来,少爷就必须和这个难对付的和尚交涉营救小丸一事了。
在这里,如果只是一味俯首听命,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少爷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狠了狠心,竭尽全力装出一副坏坏的笑容。
「经常承蒙广德寺照顾,所以有幸为贵寺捐赠了一些银钱,虽然不多,仅能购置新瓦,但也是一片心意。然而现在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出了钱,却没有见到一片新瓦。」
「什么?本寺屋宇众多,纵有多少钱,也不可能将所有屋顶都修葺一新啊。」
听到宽朝这个回答,少爷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算盘。宽朝还在气头上,少爷已经熟练地在算盘上拨了出来。
「去年,从长崎屋收到护身符谢礼二十五两、捐赠十两,佛具店藤屋五十两,太田屋二十两,室町的伊势屋一百两……」少爷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说,「贵寺有擅长对付妖怪的好名声,所以大家纷纷布施。」
如果再把藏前(注:藏前,地名,位于隅田川西岸,是江户时代幕府米仓的所在地。)米商捐的大笔钱财加上,总计超过了一千两。
「我们这些商人,会在商家联合会的集会等场合碰面,关于向寺庙布施的传言,也能听到许多。」
当然,这些传言大部分都是从父亲藤兵卫口中听来的,不过现在都无关紧要。少爷问的是,去年广德寺至少有一千两入账,可现在一座殿堂的屋顶都没新葺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看到算盘上拨出的金额,宽朝眉头紧皱。
「……居然领受了这么多吗?」
嘟囔声很低。紧接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睁开眼睛,急忙掉过脸,背向少爷他们。
「看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出钱了。不过,我也并没有打算在别处提起贵寺的这些事。但是,一旦听说贵寺屋顶仍是旧瓦,捐赠了一大笔钱的米商青户屋,一定不会有好脸色吧?」
少爷想紧紧抓住宽朝的弱点,一口气攻破他的防线,好把身陷囹圄的小丸救出来,因此,又补上了这番话。
宽朝听到这话,起初双眉紧锁,不一会儿,身体就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忍住不笑的样子。少爷看了,很是迷惑不解。
(为什么现在……他能笑得出来?)
「哦,一直听人说,长崎屋的少爷动不动就危在旦夕。你是怎样的人,我原本一点儿也不了解,今天一见,为何这般有趣呢?」
宽朝冷不丁飞快地坐到了少爷跟前。他瞅了伙计们一眼,对于他们那严峻的眼神似乎毫不在意。大家明白了,这的确是个稳如泰山、难于对付的家伙。
「少爷,有件事想问你。」宽朝直直地盯着少爷,开口道。这个声名显赫的高僧,语气中突然失去了刚才的威压。「今天来本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身体像传说中那样虚弱,不可能为了参拜走这么远的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一直这样兜圈子,天都黑了。」
「大师是不是负责处置一只叫小丸的猫?我希望您把它交给我。」
一直不开口,小丸是救不出来的,所以,少爷毅然决然地说了实话。宽朝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大笑起来,嘴巴张得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如此,此行目的是为了猫精,是这么回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少爷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佐助突然开了口:「小丸还没有变成猫精,你连这都不知道吗?被人说有神通,一旦自满起来,会栽跟头的。」
宽朝做出一个阴险的表情,但马上就垂下眉梢,自嘲起来:「的确如此,我栽过一次跟头了。去年居然收领了那么多布施,我大大想错了。」
他抱着胳膊——那姿势与身上穿的黑色袈裟很不协调——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再次看向少爷,提了一个建议。
「一太郎,可不可以暂时助我一臂之力?你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见地,又有力量强大的同伴帮忙。你若能助我,就帮大忙了。」
说是只要肯帮他,就会把小丸作为谢礼还回去。还没等少爷回答,仁吉先提出了疑问。
「你想让他做什么呀?少爷身体很弱,危险的事让他出头,我们可绝不答应。」
「哎呀,还跟着溺爱的保姆呢。啊呀呀,少爷看起来好像很不满呢。别担心,寺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嗯,多半不会。」
奇怪的事情在寺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件说是偶然,两件就要琢磨一下了,如果有三件发生还放任不管,那就要作好大祸临头的准备了。
宽朝说,那是不愿看到的结果。
「我不明白的事情之一是广人的死。坦白地说,寺内没有一个人认为广人是上吊自杀。」
果然像是被殴致死。
「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领受了那么多布施,但都不见踪影。难道是谁私自挪用了?虽算不上稀奇事,但一直这样挪用下去,可就吃不消了。」
最后一件就是日限大人所说的荷包一事。
「我还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呢,但那之后不久,广人就死了。若不查明其中的关联,恐怕要被伙计们笑话喽。」
这三件事必须尽早查清。如果一个人进行,担子过重,而僧人之间密切相关,说不定商量的对象就是杀害广人的凶手,所以也不想靠他们,因此,宽朝才请求少爷帮助。
这次,还没等伙计们答话,少爷就下定了决心。
「明白了,我帮您。小丸现在平安无事吗?」
「这你不用担心,贴着符,只是不能离开房间而已。」
和尚还说,猫精应该正在里边玩耍呢。
「但这次要解开的谜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曾找人商量过松树上挂荷包一事,找的虽是那个人人称颂的有本领的捕头,他却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宽朝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这回知道给日限大人钱的是谁了,仁吉和佐助面面相觑,暗暗吐了吐舌头。

3

「广人生前担任副寺,负责收支,手里掌握着本寺的钱财。」
宽朝吩咐了年轻僧人几旬后,就将三人带出了直岁寮,向佛殿背后挂着奇怪荷包的松树走去。少爷问刚才吩咐年轻僧人去做什么,宽朝说,是派他到副寺寮去打听寺内的收支状况。
「没关系,秋英虽年轻,却是武士出身,身板结实,为人可靠,交给他没问题。」
「有很多武士出身的和尚吗?」少爷问。
宽朝点了点头。在武士家庭,生了第三、第四个儿子,就要给人家当养子,也很不容易。其实不光是武士家,由于种种原因,幼年就放到寺院寄养的孩子不在少数。
「秋英也是被寄养在此的,他来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的年龄。由于我平时严加管教,所以通晓世上的诸般事情,终于长成为一个有用的男子汉。这全是我的功劳啊。」
(功劳?也太夸张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寺庙内,仁吉又问,副寺是否是个要职。宽朝笑着回答:「至少,比我大。」也就是说,副寺是统领寺庙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少爷一边走,一边歪头思索起来。
(宽朝和尚不知道挪用公款一事,也就是这件事还没人发觉。但是,广人和尚却被杀死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位于广德寺中央位置的佛殿,建在地势略高一点儿的地方,而其后的地势,也一点点地高起。回廊从佛殿两侧阶梯状上升,看起来与天相接的地方矗立着正殿。也就是说,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其他树木的佛殿背面,位于小山的山脚,虽说恰好在整个寺院的中心,却是一处很不引人注意的隐蔽之所。
四个人来到发现广人尸体的松树下。一只大猫正在树枝上舒舒服眼地趴着。
「是小丸吗?」少爷不由得问。然而,没有回答。仔细一看,那只猫全无妖怪的样子,只是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猫。站在旁边的宽朝对少爷和猫搭话这事全不在意,迅速开门见山。
「广人掌管着寺内的钱粮,挪用公款的可能是他。如果说他是良心不安而自裁,也说得过去,但麻烦的是,他是被人所杀。我认为杀害广人的凶手就在寺里。」
仁吉在少爷旁边叽叽咕咕。不知道宽朝听没听见,继续说他的话。
「虽然说不出凶手是谁,但能大致猜出杀人动机。一太郎,你怎么看?」
「我觉得挪用这笔钱的不是一个人。广人多半是因为钱的事,和寺里的一个和尚起了争执,于是就被杀了,对吗?」
听了少爷的话,宽朝点了点头,和他想象的完全一致。但是,少爷将手搭在松树上,提出了疑问。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广人和尚在这棵树下被杀,和松树上挂着鲜艳的荷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两件事的相同之处,只是在同样一裸松树底下而已。」
宽朝答不出来。旁边的佐助却出乎意料地回答:「我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这意味着什么,我却不知道。」
少爷不由抓住了佐助的衣角,紧盯着他的脸。
「那是……什么?」
「是木天蓼。先前见过的那个鲜艳的荷包里装着木天寥,尸体附近,也能闻到木天寥的气味,现在还很浓。你们看,树枝上的那只猫,不是睡眼惺忪嘛。」
众所周知,猫最喜欢木天寥,只要闻一下它的气味,就像醉了一样。
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老猫精阿白还说过,见到日限大人就心慌呢。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呢?日限大人去长崎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可是少爷,您也没问过我呀。」
少爷气得按住了太阳穴。宽朝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跟妖怪相处还真是累啊,一太郎。」
「两个事件中都有木天寥出现,荷包和广人的死,是有联系的。」
但少爷还是歪头思索。
「用木天寥,想做什么呢?」
「小丸现在关在广德寺。难道是这寺里有人想钓一个猫精?」
听到仁吉突发奇想,宽朝绷起了脸。
「即使附近有木天寥的气味,但是贴着护符,猫精就不能从房间里出来。关于这一点,但凡寺里的人都应该知道。」
杀死广人的,应该是寺内和他一起挪用钱财的和尚。然而,宽朝说,只要是和尚,就不应该做出使用木天寥这种傻事来。
「哎呀,怎么扯到这个了?」
四个人在松树底下抱着胳膊沉思,一时谁也没说话。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啊,宽朝师父,不得了了!」
只见服侍宽朝的和尚秋英慌里慌张沿着台阶跑上来。
「按照您的吩咐,为了查明收支情况,我去了副寺寮……」
管理收支本是副寺的职责,并不是身为直岁的宽朝能干预的。这次破了规矩,宽朝派去的人要看账本,副寺寮的和尚马上跑去报告掌管一切的住持。
「住持让您立刻向他说明为什么查账本。」
「明白了。寺里的钱少了多少,查清楚没有?」
秋英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在副寺寮虽被当成了不速之客,还是从头到尾看了账本。
「这……一千两金子全都不见了,分文不剩。」
「查得不错,会派上大用场。住持上了年纪,脚底下又不稳,应该不是杀害广人的凶手,他恐怕还不知道钱不见的事……要是知道,一定会病倒的,这对他的身体十分不利。」
虽然要被寺里的最高负责人叫去问话,宽朝仍一脸狞笑,没有丝毫恐惧与惶然。找宽朝和尚问话,还不知道谁是被质问的那一方。少爷不禁有些可怜那个从未谋面的住持。
到底是不能把客人带到住持面前,少爷等人回到了直岁寮的一个房间,打算休息片刻。
「我说少爷,您就别玩那令人心焦的猜谜游戏了,我们还是赶紧查清小丸在哪里,破解符咒,把它救出来吧。」
伙计们的意见虽然一致,少爷却不想与宽朝为敌。因为怎么看,他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宽朝和尚很快回到了房间。刚回来,就匆忙吃起了和尚端来的茶点。
「问话顺利结束了?」
「住持的身体果然变得越来越差了,我对郎中交代了几句。」
听说一千两金子消失,心脏的负担顿时加重。
「所以我打了保票,说会努力追回一部分。一千两金子消失无踪,连一块都不剩,可能是把钱都集中在一起转移走了。」
宽朝说的时候,故意装出了不快的样子,但是住持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止。如果说话不当,宽朝和尚很有可能抢白说:「不然你把钱追回来。」如何使自己的意见被接受,宽朝早就十分熟稔。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以飞一般的速度爬上了权力的高峰。但是,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有权而高兴。
少爷摇了摇头,又将话题扯回到钱上。
「宽朝师父,丢失的可是一千两哪。也许没花光,但那么多钱,广人和尚都拿去做什么了呢?」
问题虽在情理之中,大家却面面相觑,好像这一问出乎意料。少爷很惊讶。
宽朝突然笑了,说道:「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即使会被每年除夕的钟声带走,但到了第二年年终,又会堆积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即便和尚,也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
但只要是僧人,就不会在袈裟上花大钱。而且,即使想为自己的房间添些物件,顶多是买上等的火盆和被子。再说常有调动,不能带太多行李。如果是吃的东西,必定是素斋,而且由厨房做,不能单独起灶。当然,如果外出,只要出钱,就能吃到稍微美味一点儿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花掉一千两。
「如果是这样的话,剩下的就只有满足色欲了。」
但是,僧人是严格禁止犯色戒的。
「那剩下的可能,大概就是男色了。」
「您是说男妓?」
少爷明白过来,顿时害臊地弓下了背。对这些事不了解,正是少爷虽然十八岁了但仍是小孩子的证明。
「那很贵,据说比吉原的花魁和昼三(注:昼三,古称散茶女,后用来称呼高等妓女。)价钱还高。」仁吉说。
佐助点头同意,两人活的年岁是人所不能企及的,而且在市井生活得久了,对于世态人情也很熟悉。
「如果昼夜都招呼男妓,那光付给本人的钱,一次就是二两金子。」
除此之外,还得给随从和中间人赏钱,所以,需要另外支付几倍的价钱。一次需要十两以上金子,绝对不是一般僧人可以承担得起的。
「也许广人和杀人凶手一同在花街柳巷挥霍了给寺庙买瓦的钱。这也就罢了,为什么还闹到杀人的地步呢?」宽朝歪头思索。
少爷开口说:「也许是钱已经用得见了底,突然如梦初醒,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打算把责任全推到掌管钱财的广人师父头上,就把他杀了。」
「如果是那样,完全可以伪装成上吊的样子啊。哦,可能是突然发生争执,在殴打过程中杀了人。但如果是这样,和木天寥有什么关系呢?」
木天廖或者装在荷包里,或者直接挂在松树上。
这时,仁吉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做荷包的鲜艳布料也许是从戏园子里来的。」
男妓当中,有很多正在学唱戏的美少年。
「花钱大方、被奉为上宾的和尚拜托他的男伴准备一些木天寥。为了让和尚花更多的钱,那人就费尽心思用鲜艳的布料做成了荷包,努力使外表好看一些,然后把木天寥放了进去。」
在戏园子里,只要侍奉的是名角,弄一些艳丽的锦缎应该不难。舞台服装很鲜艳,缝制的时候,会剩下很多布头,刚好能做荷包。
「原来如此,锦缎是从艺人的戏装来的。这个先放一边,那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呢?」
「那可猜不出来。」
「伙计,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要把问题搞复杂呢?」宽朝问。
仁吉笑了。
「只要少爷猜谜猜得腻烦了,在他累坏之前能回家,我们就满足了。」
「……与杀人事件和钱财相比,少爷更重要?」
宽朝一脸惊讶。两位伙计像在蜜汁里泡过的包子一样的甜言蜜语,少爷早就习惯了。他不理他们,只是在旁边端坐着,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嘴里还念念有词。
「杀人,杀人……嗯,真想把那个家伙杀了,杀了,杀了……」
听到这话,宽朝瞪大了眼睛,盯着少爷。

4

「哎,我可不是真的想杀谁。」
由于房间里过于安静,少爷突然抬起头,为自己辩护。于是,宽朝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对啊。试着想象一下自己将要去杀人,然后,就能理解杀人者的想法。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的。」
「什么?哎呀,我还以为少爷是想杀谁呢。」
佐助口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宽朝。和尚的脸僵了一会儿。但是,佐助马上就大惊失色,因为少爷拉着他的耳朵,脸上的表情很恐怖。
「怎么样,佐助,如果我不是长崎屋的继承人,而是想杀害广人师父的和尚……」
想杀掉广人,想杀得不得了,于是,有一天,在人迹罕至的后院的松树旁……和广人一起……是的,也许正在一起放木天寥。如果是这样,就能说明在人迹罕至的后院,广人师父为什么和杀人凶手在一起。
看到有可乘之机,于是猛地捡起石头,从后边偷偷地接近,扑上去猛击头部。从伤口喷出来的血溅到了衣服上,但因为是黑袈裟,一点儿也不明显。广人缓缓地倒下去……确定广人已死后,丢下尸体和木天寥,慌忙逃跑……
少爷歪了歪头。
「……奇怪啊,松树附近不是有台阶嘛。如果是我,会把师父搬到那儿,伪装成是从上边掉下来撞到头的样子。如果不这样,至少也会准备一条上吊用的绳子放在旁边。」
「这个想法不错啊。」
伙计们相视点了点头。
「伪装成这样,则真的会被当成意外事故,这件事就有可能瞒过去。但是,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宽朝说。
少爷歪头思索。
「小丸被木天寥吸引,从屋子里溜出来,凶手很害怕,于是慌忙逃走。要是这样的话,倒是讲得通。」
「可是猫精直到现在都被关在屋子里啊。」
「不知道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我想到的一种可能,是吸引宽朝对少爷的话不置可否。少爷正发愁,突然院子里传来了猫叫声。
「小丸?」少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和服的下摆拂倒了茶碗。茶洒到榻榻米上,也洒到了少爷脚上。
「呀,少爷!」
发出惊叫的倒是两个伙计。
「没烫着吧?」
「叫郎中。哦不,还是我背着去!」
两人慌慌张张飞奔到少爷身旁,那场面真让人受不了。倾在脚边的茶碗一下被两个伙计踢飞,落在了院子里,响起破碎的声音。
「哎,等等,你们把我的茶碗打破了!」
「那东西哪有我们少爷重要!」
说着,两位伙计把少爷平放在榻榻米上,脱去布袜,确认有没有烫伤。旁边的宽朝带着再惊讶不过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这场混乱。
「茶不是都已经凉了嘛,你们不怕茶碗摔破,却担心烫伤,想法全反了!」
少爷趴在榻榻米上,狠狠地说了句赌气的话。说完,他也为自己的不满吃了一惊,陷入了沉思。
「……反了?」
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少爷噌噌从伙计们手下爬着挣脱出来,站到宽朝面前,对着依然一脸吃惊的和尚,说道「大师,反了,都反了。必须特别注意的不是猫,也不是猫精。」
「少爷,你冷静点,慢慢说,这样大家就都能听筐了。」
听宽朝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大家,伙计们和宽朝都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少爷叹了口气,重新在榻榻米上坐直。
「在树上挂木天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吸引猫精,而是想把它引出来,把那间屋子空出来。广人师父没有和妖怪面对面决斗的胆量,所以才使用了木天寥。」
「那间屋子不常用,所以把猫精关在里边了。为什么要花工夫把屋子空出来……」
宽朝没再往下说,也许提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空房间很少,可以偶尔把钱放在里边。人虽然能轻而易举解除符咒,但这样的话,猫精就会立刻出来,风险很大。因此,把木天寥挂在树上,暗中解除符咒,把猫精远远从屋子里引出来……」
趁这工夫把银两拿出来。少爷朝宽朝点了点头。
剩下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因为什么和广人和尚失和?虽然不知道,但好歹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的计划失败了,因为猫精现在还在屋子里,对吧?也就是说,杀害广人的凶手,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拿到钱。」
少爷对宽朝说,希望把小丸视为普通的猫,破解符咒,将它交给自己。这样的话,杀人凶手就能进到屋子里。只要监视,就应该能知道是谁。
「总觉得这个办法方便了少爷。」
「不也很好吗?反正事情结束以后,您也得把小丸还给我们。」
「……嗯,这次的事,请务必别说出去。没办法,权当用小丸堵住你们的嘴吧。」
总算解决了小丸的问题。少爷等人向佛殿对面的众寮(注:众寮,为众僧设置的读经、说法、喝茶的场所。)走去。它建在禅堂里,旁边是迎宾寮。附近地势有些高,小院子里有沙子撒的河流,河流上有石头砌的瀑布。
「猫精就在里边。」
宽朝手指位于西端的一间小屋。刚撕掉符,打开门,就从里边跑出来一只猫。黑白的花纹,四只脚上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布袜。少爷将它抱起,它立刻温顺地蜷缩在了少爷臂弯里。
尾巴确实正在变成两股。如果叫它的名字,也有一些反应,但还不能像人那样回答。
四个人粗略地环视了一下这个昏暗的屋子,映入眼帘的净是书。四周满满地堆积了书和卷轴,其中一部分一直顶到天花板。许多东西都装在箱笼里。如果发生地震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压在底下。
谁也不知道钱到底藏在哪里,总之,看不到发光的金子是事实。
不过,只要杀人凶手来,就会暴露藏钱的地方,于是少爷等人没有仔细查找,就出了屋子。然后,宽朝叫来一些僧人,说猫精风波是场误会,这问小屋可以使用了。
之后,宽朝就在院子前的树荫下藏起来,决定从那里监视小屋。少爷也想监视,两个伙计说什么也不同意。
「绝对不行!要是蹲在院子里,会感冒,会发烧,会卧床不起!」
宽朝笑了起来,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就行。还没等回答,佐助就把少爷、小丸夹在腋下,快速将他们带到了通往正殿的回廊台阶上。
坐在这里确实更舒服一些,等待起来也轻松多了。没有冷风吹过,虽说有点远,但透过窗棂,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众寮的小屋。
但是,心情却郁闷至极。少爷紧紧抱着小丸。被宽朝取笑,实在不痛快。
「真的,老这样,我又要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了。现在离得这么远,如果杀人凶手出现,跑过去岂不是很不方便?」
「哎呀,不会的,宽朝师父一个人也能轻轻松松把凶手抓住。他很厉害。」
仁吉一边说着「小丸也找回来了,真想回长崎屋」,一边不时用眼睛瞟少爷。
「可不能违背约定啊。」少爷加重语气。
仁吉放弃了,小声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拉出来一个为少爷准备的褡裢,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点心和一竹筒水,递到少爷面前。
看到仁吉毫不紧张的神态,少爷叹了口气。臂弯中的小丸高兴起来,好像想吃包子,一个劲儿地叫唤。少爷赶紧拿了一个包子,掰了一半给它。如果把包子全给猫吃,伙计肯定会不高兴,少爷知趣地把剩下的半个塞进了嘴里。
这时,佐助小声说:「哎呀,来得还真早。」
大概是担心屋子被占用,杀害广人的凶手早早地出现了。人影转眼消失在了房间里。紧接着,就看到宽朝进了里边。
「这……恐怕不太妙。」
仁吉在旁边说,表情很严峻,并马上用手指了指僧房旁边那片树丛。凝眸一看,有一个黑影在动。
「什么,凶手有两个!二对一,宽朝师父危险了。仁吉、佐助,你们怎么还不快过去?难道不去增援?」
「帮那个老奸巨猾的和尚?少一个和尚,对江户也没什么妨碍。」
「是啊。」
两个人一点儿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那我去,别拦我。」
少爷抱着小丸,生气地下了台阶。佐助一纵身,把少爷抱了回来。
「哎!你干什么?」
少爷不由得厉声申斥起来。随后,就听到了仁吉那很不耐烦的声音。
「明白了。真没办法,我们去帮他,您可要在这儿乖乖的,不要动。」
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仁吉一会儿工夫便赶到了僧堂旁边,一眨眼就消失了。妖怪的身手的确是人所不能及的。
「里边怎么了?仁吉和大师不要紧吧?」
少爷正担心地翘首观望,突然感觉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等反应过来,才发现佐助正抱着他,以毫不逊于仁吉的速度,顺着回廊奔僧堂的方向往下跑。仁吉消失在厅堂中没多久,少爷等人也赶到了小屋前。

5

少爷想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将木门轻轻拉开了一条小缝。
「嘿——」
正在这时,响起了颇有气势的声音,接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向靠窗而立的仁吉猛撞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闪光的东西,像是一把短刀。
少爷丝毫不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正如料想中那样,当两个人的身影重合时,那个穿袈裟的影子突然被踢飞了,倒在门边,脸朝下扑倒在地。仁吉马上按住了他。随着「喀嚓」一声残酷的响,和尚不动了。仁吉很无趣地甩甩手指,站起身来。
少爷看到已经没有危险了,就把门整个拉开。这时,突然有个东西飞了过来。随着一声巨响,不明物贴着少爷的身子撞到了门边上。
少爷脸一阵痉挛,跌倒在地。佐助的脸色一下变得可怕起来,视线迅速扫向屋内,随后冲了进去。
「啊!」
里边传来一个短促的声音,是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传来的。再一看,一个穿着袈裟的男人陷进了书堆里,动弹不得。
正如推想的那样,杀害广人的果然是寺里的僧人。虽然猜中了,少爷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宽朝师父平安无事吗?」
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书堆里有一个抱着头的身影。
「还好,还活着。」
少爷放心了,和尚却皱着眉头,耷拉着脑袋。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按着肿包,就这样坐着,呻吟着说起话来。
「我没想到是两个人。他们可能早就发现我了,所以刚进屋子就用箱子打了我一下。总算保住了命,多亏那个箱子是空的,很轻。」
宽朝一边抚摸着头上的肿包,一边指向旁边一个细长的千两箱。(注:千两箱,江户时代用来保管金子的箱子。)
刚才朝少爷飞过来的,就是这个箱子。凶手一进屋子,就先把这个拿在手里了。同是千两箱,也大小有别,而这个并不十分大。
长崎屋也使用装五千两金子的箱子,顾名思义,这个千两箱应该能装一千两金子。即便如此,这个钉满金属零件的箱子,看起来也很结实厚重。如果宽朝头肿的原因是这个箱子,那么应该不是正面一击。
现在箱子盖已经打开,里边空空如也。
少爷睁大眼睛,看着两个晕过去的和尚。不认识,只是,两个人都很年轻。
来广德寺的时候,看见院内有许多洒扫劳作的年轻僧人。也许这两人就在其中。看起来比少爷还要年轻,脸上稚气未脱。
「这么年轻就杀了人?是不是弄错了……」
宽朝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和尚。同一个寺庙里的人,不用说一定认识。然而,他却板起一张像是吃了黄连似的脸,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一个和尚醒了过来。
令人吃惊的是,年轻僧人一站起来,就先向滚落在不远处的千两箱伸出了手。另一个人也马上站起来,目光投向了那个箱子。
「混账,钱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刚才昏厥的缘故,看样子还不太清楚自己的境况。和尚死命地抓住箱子,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罪恶。少爷一直站着。宽朝则慢慢站起身来。
「照山!净秀!你们都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吗?」
这是一声让人从腹部深处一直麻到脚趾的大喝,然而两人仍然缄口不言。
年轻僧人照山直挺挺站着,手里拿着那个看起来很重的空千两箱。
少爷看到这种情形,很不快。过了一会儿,照山的脸恢复了血色。他扑通在房间中央坐下,终于从容开口说话了。
「……因为需要钱。」
他说这句话时,仍一脸固执。
「但是找不到。是不是知晓一切的宽朝和尚把钱藏起来了?所以,
才以什么猫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妖怪做幌子,把屋子占用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激动,照山叫嚷起来,声音相当尖锐。平常话很多的宽朝,这时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咬紧了嘴唇。
「……你们俩打算做什么?你们违背佛祖教诲,不惜杀人,也要把钱弄到手,到底想做什么?」
宽朝严厉地正视两人,直盯得坐在地上的两个和尚连连后退。最后,他们终于镇定下来,迎着宽朝的目光。这次,净秀开了口。
「我们……本来是想帮助人的。都说好了的,必须得在限期之内把钱送到。」
照山说,有一个人的父母患了病,需要高额的费用。净秀说,有个人被骗,从父母手上继承来的代代相传的老店马上就要被人侵占。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都需要赶紧准备一大笔钱。
「不管自己将来会怎样,也不管旁人怎么说,都要信守约定。」
问是不是亲戚,两个人摇了摇头。据说是陪故去的广人和尚外出的时候认识的人。
这时,站在少爷旁边的仁吉突然问净秀,那个面临困境的老店在
哪儿。净秀回答说,在大和桥那边的室町,只是不知道名字。仁吉听了,笑起来。
「仁吉,怎么了?」
「说来说去,那个老店所在的那一带,是众多大商号的聚集地呀。」
在那里,只要有老字号被侵占,关于它的流言就会在附近传遍。然而堂堂长崎屋的伙计仁吉并没听过这样的事。
「不像是真话。这位小师父,你在广人师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意外地认识了什么人吧?」
如果是上野的话,离有戏园子的猿若町很近。仁吉的推测是,广人没有去芳町,而是到附近找男妓寻欢作乐去了。
只要去的次数多,随从的和尚就会知道广人在做什么。因为花的钱并不是广人自己的,也就不得不允许两个和尚偷偷地游荡,也为堵两个人的嘴。然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少爷也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年轻人在和尚找乐子的时候没有同去。但离猿若町不远的地方,有吉原……」
听到这儿,宽朝猛转过头,本来就相当坏的脸色,这回变成铁青的了。
僧侣犯色戒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如果这种罪名被证实,那就不再由寺内处置,而要被五花大绑押到大和桥边,跪在席子上示众,而且还要剥夺僧籍,赶出寺庙,还有可能和重犯一起被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罪名相当重。
「即便是广人和尚出钱,也不可能像富商那样大手大脚,也许去了消费很低的铁炮河岸。于是,就有艺妓编谎说,有身染重病的亲属,家产马上被人夺去了等,这是她们从客人身上勒索钱财的惯用伎俩,听得多了。」
连少爷都听说过这样的骗钱手段,在小说里也经常出现。两个人在找乐子时,大概隐瞒了僧人身份,改扮成郎中的样子,所以艺伎一眼就看出客人有些奇怪。因为没见过世面,马上被锁定为目标,骗取钱财……
「不对!阿鹤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说,如果我不帮忙,她会很艰难。她说,我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像弟弟一样,还问可不可以把我当成她的家人。」
净秀接着照山的话说:「阿市……都哭着说不想活了。我是个和尚,无论如何也想救救她。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从杀过人的两个人口中听到这些话,绝对要笑出来。哦不,也许是从杀人凶手口中听到这些话,才有些奇怪。这些话就算写进戏本子里,也会因为太过陈腐而不能通过,然而两个人却当真了。是相信了艺伎的话,还是因为被人信任,感到自我陶醉了呢?当听到有人说「你真了不起」的时候……
这些赞扬的话,修行的僧人很少听到。在艺伎那里,没有辛苦而繁重的劳作和其他和尚的责备,只有一味的赞美。不需要精进修行,只要去那里,就会有赞词降临。幼年就不得不离家的僧人们,心里迫切渴望什么,被彻底看穿了。被人亲热地以亲人相称,他们心里很高兴,还想要这样的感觉,还想再听一次。
然而——和蔼亲切的话听得多了,头脑中那些关于自己真正家人的回忆以及师父们的话就渐渐暗淡无光。也许是事情太久远,两个人都想不起来了吧?少爷陷入苦涩的思绪当中。
照山继续说道:「迫切需要一笔相当多的钱。可是……正准备借钱,广人和尚说,放钱的屋子进不去了。」
说什么猫精被交给寺庙处置,屋子用护符封住了。要是有那么可怕的妖怪,就不敢破解封印,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履行对艺伎的承诺。
两个和尚提出用木天寥把猫精引出来,广人就从他的男伴那里得到了一些装在异常鲜艳的荷包里的木天寥。据说广人为能向男伴提出这种要求感到非常得意。
「但是,计划很不顺利,鲜艳的荷包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还没有破解护符,松树那边就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净秀从怀里掏出一个色彩鲜艳的荷包,瞪眼盯着看。看样子,直到现在还在用它装木天寥。但总而言之,那时,三个人暂且罢了手。
那些钱却不能放弃。于是,在一棵不显眼的树上放上木天寥,并悄悄破解了护符。
然而——千两箱虽然还在屋子里,只是已经空了。应该还有五百两,三个人不知道这些钱怎么会不翼而飞,互相猜疑起来。
特别是广人和尚,一来不满其他两个和尚如此热衷金钱,一来放心不下二人知道自己嫖男妓,找话发起难来。
「以前一直都没问过,可这次连在哪里浪荡、艺伎的名字都要问个清楚。我们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了,因为僧人犯色戒是要受重罚的。」
两个人突然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照这样下去,就会被流放到遥远的小岛。弄不到钱,也见不到心爱的女人,更不能把钱交给她们。好不容易受人之托,又那样受尊敬,眼看一切都要化为泡影,我们当时感觉一切都完了。」
如果两个人齐心合力,杀广人和尚易如反掌。因为破除了护符,所以可以伪装成猫精作祟的样子,于是就将广人的尸体搬到挂有木天寥的松树下,认为猫精应该在那儿。然而后来一看,猫精竟然在屋中书堆的缝隙里睡觉。这样就不妙了,于是,两个人想到,如果隐藏曾打开房间的一切痕迹,广人就会被认为是自杀,所以急忙将门关好,偷了几个宽朝给信徒准备的护符,重新贴了上去。可以说前前后后做得天衣无缝。
宽朝站在照山和净秀面前,两只手抓住他们剃度过的头,用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低沉声音问道:「如果是一个人,还杀他吗?」
房间里很安静。
「如果是一个人和广人面对面,你们会变成杀人凶手吗?如果是一个人,你们会不会把所有与女人的事情交代清楚,然后认罪道歉?」
两个人不敢看宽朝的脸。
「广人师父恐怕没有立刻责罚你们,而是认真听你们说话来着吧。我说得对不对?」
「可是广人师父不是把寺里的钱都花光了吗?」
「我们花的只是他给的堵嘴钱,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净秀那近乎叫喊的话,宽朝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起来,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没说要你们向一个僧人道歉,我是说,你们应该在佛祖面前忏悔。身为僧人,你们连这都不明白吗……」
屋子里鸦雀无声。虽然有五个人在,然而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6

「哟,一太郎,好久不见啊,又卧病不起了?」一个月后,少爷和两位伙计再次来到广德寺,在自己房间迎接他们的宽朝这样说道。
「真讨厌,还是别这样奇怪地寒喧吧。」
少爷撅着嘴,有些不高兴,但马上就从包袱里拿出了点心,放在宽朝面前,接着又掏出一个方绸巾小包裹。
「这个给住持,对心脏有好处。」
一说是买瓦的钱,宽朝就笑着接受了这份布施。今天也是年轻的秋英和尚上茶。在宽朝面前很随便的仁吉说,在院内洒扫劳作的和尚中,
没有那两个年轻僧人,于是问起了他们的下落。
「一切平安。」宽朝答道,「只是不在江户了。拜托有缘的寺庙把他们安置到了不同的地方。两座寺庙都在多雪的山里,不能出门游玩,和佛祖在一起的时间会增加很多啊。」
如果吵嚷着说他们杀了人,再把外界本不知道的犯色戒的事传扬出去,年轻和尚今后就无法重新做人了,所以经寺庙内部商量,决定了对两个人的处置办法。
「好在两位僧人都幡然悔悟了,他们说,再怎么反省道歉,过去的也已过去了。」
就算杀人凶手说一大堆忏悔的话,死去的广人也不会活过来——
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铁的事实。即使凶手被原谅,也绝不会是被害人的本意。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到死都只能由自己背负,这很沉重。」
从广德寺出发的时候,宽朝对两个人说了这番话。当时,两人都没有答话。宽朝说,他感觉两人还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有找到适当的语言。
「可是一太郎找到云彩了吗?」
宽朝一边喝茶,一边抿着嘴笑。一旁,佐助和仁吉的嘴边也露出了微笑。少爷有些怃然。
实际上,桃色云彩在那件事之后找到了。
令人吃惊的是,云彩居然跑到了广德寺关猫精的小屋里。不仅如此,金子从千两箱里消失,也和桃色云彩有关系。
照山等人立刻被其他和尚从禅堂的小屋带了出去,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这次多亏你们帮忙了。」
宽朝向长崎屋的三个人点头致谢。少爷他们为领回小丸而来,最后却碰到这样意外的事,少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做声地鞠躬回礼。
这时,云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它柔和地放着光,轻飘飘地浮着,慢慢从房间中横穿而过。宽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少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
「云彩找到了!」
更加高兴的是将要变成猫精的小丸。它发现了有趣的东西,陶醉地叫着,对着云彩跳起来,伸出了爪子。
「小丸,这云彩对我很重要,你可别乱来。」
正说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小丸确实没有伸爪子,却张大了嘴,踩着书堆跳起来,一口咬住了云彩。
云彩不大,两下就进了小丸的肚子。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伙计们也呆住了。
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一看,一块天花板被卸了下来,正有很多鸣家从那里探出头来呢。
「难道……把云彩弄到这儿来的,是你们?」
听到佐助的喝问,鸣家们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当然,这些鸣家不是长崎屋的。老的宅院里会有鸣家,广德寺和老猫精阿白的房间里也有。其中一个跟着阿白去到长崎屋,看见了那片云彩,为了给关起来的小丸解闷,就从长崎屋拿了来。
「虽说把云彩搬到了广德寺,但因为那个房间贴着护符,所以进
不去。」
「是的,没办法,就绕到了天花板里边。因为天花板里边有个箱子,就把云彩放在里边,连箱子一起扔到屋子里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箱子呢?」仁吉带着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问。
鸣家指了指滚落在地上的千两箱。
「广人师父蹬着书堆,掀起木板,把千两箱放在屋顶了。」仁吉说。
鸣家们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声音:「对了,太对了!」
「那么,他一点点把钱拿走了吗?」
广德寺的鸣家们点了点头。
「那个箱子装桃色云彩正好。」
「就是里边的金子碍事。」
「于是就全扔到屋子里了。」
鸣家们在天花板一角排成一排,全都笑嘻嘻的。
「可是也没看到你们扔下去的那些金子啊,都到哪儿去了呢?」
仁吉一问,鸣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地回答起来:
「我们把金子扔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小丸突然不高兴了。」
「小丸用后腿把金子都埋在书堆里了,就像用土把粪埋上那样。」
「它可能不允许屋子里出现和粪便一样的东西。」
金子又重又硬,如果从天花板下一场这样的金雨,底下的人可受不了。然而鸣家们丝毫没考虑到这些,他们一定只是想,给小丸带来了桃色云彩这么好的礼物,会受到表扬。
少爷叹了一口气。
「那些金子还能找到吗?」
关键人物小丸,正在地上专心地玩着照山留在屋子里的那个装有木天寥的荷包。
(这个荷包原来就在屋子里吗?)
即使云彩被吃了,也不能生气。没办法,少爷、伙计们,还有宽朝,一齐拨开书堆,找寻金子。看到众人一副可怜又遗憾的表情,宽朝低声笑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见到桃色云彩。」
卧病在床的时候,少爷遗憾地想,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无法挽回的东西。但是,如果为云彩这么点小事说出这种话来,可能就要听眼前的宽朝一番说教,所以当时少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与小丸作好不许做坏事的约定之后,就让一个熟人将它领走了。
据说,从那以后,小丸看见天空的晚霞,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犬神的往事

1

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古时候。
真言宗的开山鼻祖弘法大师在旅行途中,曾在一户农家借宿,听说附近有野猪出没,破坏田地,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画上几笔,交给了农家的主人,说是咒符,可以防止猪害,但绝不可以拆开封口。
弘法大师留下这句话走了,野猪真的不再兴风作浪,于是人们都想知道这张纸的魔力,就忘了大师的嘱托,打开了封口。纸上画着一条狗。村子里的人正好奇地左右观瞧,狗突然从纸上一跃而出,化为犬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哇!」
屋外路上飞来一顶草笠,正好撞在店里账房的木格子窗上,跳起来,又落在木板房里。店里的小伙计正拿着扫帚从蓝色的门帘底下经过,吓得脸一阵痉挛。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怒骂声,并不止一两个人。
「少爷,外边吵什么呢?」
声音大得传到了旁边的土间里,正检查货物的犬神急忙来账房瞧是怎么回事。只见少爷为难地看着外边的道路。店铺正前方,几个挨门卖艺的人,正为谁先展示技艺争得不可开交。
「你靠边!」
「硬塞进来的,你要怎的!」
跳住吉舞(注:住吉舞,大阪的住吉神社在举行插秧祭神仪式时表演的舞蹈。)的托钵僧人和耍猴的人,不凑巧赶到了一起。因为少爷每次都慷慨地给这些人很多钱,来店门口卖艺的人越来越多了。店铺角落的阴影里,鸣家们也凑热闹,噼里啪啦、嘎吱嘎吱地闹着。
「这样堵着门口,客人都进不来了。」
少爷苦笑一声,视线转向犬神。
「我让他们各自表演一段吧,要不这样,恐怕没法收拾。」
「少爷,您麻疹刚治好,别到店门口去了。」
每隔几年,会传染的麻疹就卷土重来,附近已有很多人染病身亡。
佐助的声音粗糙沙哑,少爷听了,苦笑起来。
「真是操心过度,生病不是上个月的事吗?你瞧,这些人都等着呢。」
已经有好几只手伸了过来,等着给钱。犬神走到店外,老大不情愿地给了一些钱。一个背上扛着小猴的耍猴艺人刚拿到钱,心情立刻就变好了。
「谢——嘞——」
道谢就像唱歌一样动听,接着又让小猴鞠躬行了礼。小猴子的表情十分可爱,让人看了忍不住要笑,而就在这时,猴子会马上伸出手,死乞白赖再要一枚金子。
「嗯,要钱的功夫倒是蛮扎实。」
「不是挺好玩吗?」
少爷看起来很高兴,开心地笑着。犬神看着行乞艺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最近这一带好像流行各种各样的表演,不光是耍猴,什么惊险杂技、木偶剧,还有杂耍的江湖艺人,应有尽有啊。」
「嗯,附近神社院内的茶摊旁,都搭起了挂着席子的杂耍大棚呢。」
而且附近居民似乎都成了那儿的常客。
「父亲也经常去呢。」
听了这话,犬神大不服气地冲着耍猴艺人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杂耍好玩呢,我真不明白。看一下那笨拙的动作和那咔嗒咔嗒扭来扭去的木偶就要付钱,也太不值了。」
犬神说,对杂耍没有一点儿兴趣。
「佐助,你刚才的态度也还可以啊。那种艺人都会巧妙地抓住人心。」
少爷又笑着说,不这么做,就不能赚钱维持生计。
「对啊,佐助,你刚才不是被父亲叫去了吗,有什么事?」少爷回到账房,问道。
犬神回过头来。自从混迹人世,使用佐助这一名字已经好久了,而迄今为止叫过好几个名字,有些连自己都忘记了。名字越不被人叫,就越容易淡忘,幸亏佐助这个名字,少爷总是一个劲儿地叫,所以好不容易成了犬神的代称,变得熟悉。
「那……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刚才老爷找过去说话,我甚至都想,这件事要不要先瞒着少爷。但是,您作为继承人,不好的事也应该知道。」
佐助说完,端端正正地坐在少爷身旁,讲起来。
「实际上,和我们店有大笔交易的和泉屋,经营不下去了。」
和泉屋是邻街的一家大药行,濒临破产的消息从腊月开始,就在各个店主之间传开了。如果那家店倒闭了,赊的货款就拿不回来。
和泉屋的规模不断做大,经营却越来越艰难,可正在这节骨眼上,顶梁柱一店之主病倒了。
「和泉屋会倒闭吗?」
「多半会,我们也会蒙受巨大损失。」
「那家店很大,伙计仆人也多,大家再找吃饭的地方恐怕是大问题。」
佐助虽然觉得少爷的话是好意,但还是偷偷将脸转向一旁,叹了口气,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店铺的时候。本应从和泉屋拿到的一大笔钱,现在全打了水漂,老爷正抱着脑袋发愁。
(少爷生下来就处在优越的环境里,一定没想过这种日子也许会一去不复返吧?)
不仅是生意会有损失,日常生活中也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灾祸。地震、火灾和传染病,人类要面临的灾难简直不计其数。在长命的妖怪看来,人的一生,实在是短暂而无常。
「佐助,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少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佐助。佐助赶忙装出笑脸,他不想让少爷担心。
(没关系,只要往店里弄点钱,这次的难关就能渡过。我请其他妖怪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佐助这样尽心竭力,是因为和这家店、店里的人,还有比谁都重要的少爷已经很亲密的缘故。佐助在过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如果是人,早就遗忘了——都居无定所地漂泊流浪,总算安稳下来,他不想失去。
(幸亏我那天发了慈悲心,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来到店里,认识少爷是在山里一条漆黑的路上。

「怎么办……到底该睡哪里好呢?」
这是一个昨天、前天和之前都一直在发愁的问题,今天也必须要为在哪里睡而忧心。太阳早就落山了,犬神走在山间小路上,长叹了一口气。
一直都是一个人无休止地到处旅行,不是野地露宿,就是走路,都有些厌烦了。没有父母,没有兄妹,也没有要完成的使命。这么多「没有」堆在一起,弄得佐助苦笑不已。
(为什么,我现在还在呼吸,还活着……)
抬头仰望夜空,月亮那清瘦的身姿,好比一把精心磨过的镰刀。云很多。夜,黑得就像用墨汁染过一样。
(多半不会下雨,所以在路旁的树根底下睡一觉也行。)
但今天晚上,闻到一股浓浓的妖怪的气味,让人心里不踏实。无奈之下,犬神一直走着,保持着警惕。
(大概是踏入了山妖的地盘。)
夜越深,妖怪们就越躁动。也许今天日子不好。
(不希望引起纠纷。能保护我的只有自己。)
因为是妖怪之身,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力量,但这世上有更加强大的妖怪,甚至还有一些与神意相通,力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此决定绝不为傻事出头,因为收场还得靠自己。虽说很困倦,犬神还是加快了脚步。然而,还没走几步,就突然停下来回头看。
(真稀奇,这时候山里还有人的脚步声。)
犬神用那双夜里也相当敏锐的眼睛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黑夜中,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灯笼光。有什么急事吧?乌云和密林遮住了月光,提着灯笼只能照到眼前一点点路,即便如此,那个男子还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赶路。
(夜里独行是相当危险的,一定会马上被妖怪盯上。)
这么想着,大神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那个人的身后跟着很多妖怪,散发了一种无论怎样变化躲藏,都逃不过去的危险气氛。犬神看了,心里竟厌烦起来。
没理由救一个陌生男子,但是,如果男子在这里被妖怪撕裂,血腥味就会弥漫开来。犬神鼻子灵敏,周围都是血腥味,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啊,哎哟哟。」
正在这时,男子好像是被妖怪袭击了,吓得战战兢兢,声音也有气无力。灯笼灭了。犬神大喊一声,气势惊天动地,紧接着一弓身,奋力挥起拳头,往地上砸去。
「咚」,一个闷雷一样低沉的声响穿透了黑夜,激起的火星在地面发出了微微的光亮。树木和地面都开始剧烈地摇动、变形。那男子翻了个跟头,摔在地上,缠住他的妖怪都被震掉了。
犬神趁机走到男子近前。小妖怪们看到犬神,都一下子散到黑暗中去了。
「你,没事吧?」
一搭话,男子又小声惊叫起来。他手上拿着护身符。在这寂无一人的漆黑夜晚,犬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很害怕。
「这时候被山贼和妖怪袭击,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么晚在山里走,只能怪你自己了。」
说话的口气很严厉。犬神把灯笼递给那人。黑暗中,犬神,行,世水是个年轻的旅人。男子马上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把灯笼点上。
「这可真是……太感谢了,救了我一命。刚才,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袭击了,是真的,一群妖魔鬼怪,而且,地面还亮了一下。」
他接着说:「啊,那些家伙难道是害怕我手里的护身符,所以逃跑了?」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地不住往后张望。
过了一会儿,男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犬神的样子,他更加吃惊。
「哎呀……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呀。是一个人旅行吗?在山里?真勇敢。」
在人世漂泊行走,犬神经常照自己的心情,在不同的时间变幻成各种样子。想起今天晚上变得很年轻,犬神暗暗吐了吐舌头,赶紧说,因为江户一个朋友的介绍,正在寻找雇主。这样一说,男子立刻就明白了。
知道对方还是孩子,男子脸上显出了放心的神色。两个人继续赶山路,因为不说话会感到害怕,所以聊起天来。
「夜路上遇到伴儿,真高兴。实际上,我早就觉得被什么跟踪了。如果有月光,回头就能看到。那家伙怎么看……反正既不像人,也不像兽。」男子声音颤抖地说,「这世上真有妖怪。」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无疑令他心惊胆寒。
「旅馆里的人曾劝我,说走夜路危险,把我拦住了,但因为生意上的事,无论如何得尽快回店里。」
因此,就遇上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真后怕。大概是因为心里紧张害怕,男子脚上没停,嘴也一刻没闭过。早就困倦不堪的犬神不得不一整夜陪着男子,随声附和。
好不容易到了早晨,男子发现犬神比晚上还年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找到茶摊吃饭团的时候,看男子的口气举止,俨然成了犬神的监护人。还没搞清楚状况,犬神就跟着男子到了他店里。

2

(干得不错,确实捡了不少金子。)
和泉屋关张已经一个多月了。佐助拜托熟识的妖怪,或者自己收集,已经弄到相当多的一笔钱。
因为经常发生沉船或身上带着钱袋的人溺水一类的事件,河海里总是蕴藏着很多宝藏。没有主人的钱,谁捡都无所谓,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很多好东西都埋在人力所不及的深水处,犬神半夜溜出店去,潜到水里,弄到了钱。
合计起来,超过了一百两。佐助盘算,只要有这些钱,店里的资金就能周转,于是放心地到账房去了。这样一来,佐助的安身之处有了保证,少爷也不用担心了。
他准备编谎说,金子是从仓库的旧箱笼里找出来的。
然而——
「这是……」
眼前的钱箱里摆着两个包着小金子的包袱。拿出来一看,确实是真正的金子。五十两一包,整整齐齐地包着,用黑字和朱墨加了封印。
「啊!难道有进钱的路子?」
老板一定在为筹款而四处奔走,可眼前这些金子,他没对佐助提过一句,伙计觉得有些无趣。特别是现在,大掌柜带着另一个伙计,为了采购在外奔波,佐助应该尽快掌握所有生意上的事情才对,可是……
「那么,我捡到的这些钱,该怎么处置呢?」
佐助正发愁地看着钱箱,突然注意到里边放着的一张纸。长条纸上写着一行短短的字:「……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像是短歌的一句。为什么单单这个会落在钱箱里呢?怎么也不明白。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扔掉,于是仍然把它和金子按原样放好,返回店堂忙活。

「又有店铺要倒闭了?这次是……大江屋。怎么一个接一个啊?」
大约半个月之后,佐助正在教少爷记账,掌柜就将这个消息带到了。
大江屋是同一条街上的蜡烛店,二个比较大的店铺。接二连三都是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少爷直皱眉头。掌柜因为要通知其他店铺,早早离开了。
「说今年米的收成不好,而且哪儿的船也沉了,净是些坏消息。昨天有个自称是我们家亲戚的人来到店里,向父亲借钱。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个人呢。」
听了这话,正在拨算盘的佐助皱紧了眉头。少爷说不认识,那人一定是远房亲戚,和老爷的亲缘关系要苦想一阵子。借着这么点关系来借钱,那一定是困难到一定程度了,可这时候,店里根本没那么多余钱。
(钱可能还是借给他了,因为老爷和少爷心眼儿都好……)
佐助突然想起,最近一直没见到老板。一问少爷,说是和几个有交情的店老板去杂耍大棚了。
「这一阵子生意不乐观,老爷却有心思看杂耍。」佐助一边和算盘珠子对眼,一边毫不客气地说。
算盘上显示的是毫无趣味的数字。如果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难免有一天也会沦落到借钱的地步。
(唉!)
因为少爷在旁边,所以把想叹的这口气使劲咽到了肚子里。大部分商品都是赊卖的,只有少数是付现金。佐助为了检查入账的金子,打开了钱箱,一看,眉梢立刻吊了起来。
「这……」
今天也多了两包金子,和散钱混在一起。只是,今天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是二十五两一包。
「少爷,最近我们有什么大笔买卖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什么?怎么了?」
少爷盯着钱箱,也吃了一惊,但怎么看也没有佐助吃惊。
「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别瞒着我啊,这个很重要的。」
「你怎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呀。」
少爷偏过脸,佐助马上循着少爷的目光,盯着他看。就算这样,少爷也不开口。于是佐助一只手抓住少爷的脖颈,像抓小猫一样把少爷拎了起来。一直盯着两人看的小鸣家们,一齐唧唧呱呱吵嚷起来。
「啊,啊,好疼,好疼——好好好,知道了,我说还不行嘛。」
如果伙计是人,绝不会跟少爷开这种玩笑,但佐助是妖怪,所以毫不在意。少爷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其他伙计都不在近旁,就低声说了实话:「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能说出去。」
「谁这么跟您说的?」
「父亲,说事关附近的店老板们。」
少爷好像觉得很有趣,说话那样子相当快活,就像被人封住了嘴,特别想找个人说说。他将脸贴近佐助,尽量压低声音,说「秘密就是……父亲和附近的店老板们好像开始信仰神佛了。」
佐助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信仰神佛是好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他皱起眉,担心地问:「到底在信仰什么?不会是法令禁止的天主教吧?」
少爷摆出一张笑脸。
「都是热衷生意的店老板,怎么会信仰危险的天主教呢?这和实际利益结合得更紧一些,据说只要虔诚信仰,钱财就会源源不断。」
「什么,钱?」
听起来像童话一样。佐助忍不住要笑出来,但突然想起了放在账房里的那个钱箱,里边的确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金子。
「……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少爷有没有去过?」
「嗯,不太清楚。信的人急剧增多,如果传扬出去,可能会引起骚乱。还没有把我带到集会的地方去。」
(这……只要信神,钱就会冒出来,如果传出去,难免会被当成天主教徒的鬼把戏,所以要隐瞒?)
看来少爷连集会的地点都不知道。佐助想了想,突然抓住少爷的肩膀,将脸凑近了,坚定地说:「我现在说的话,您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加入,就算老爷让您那么做,也别答应,明白吗?」
接着又嘱咐道,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卧床休息。听佐助说完,少爷茫然若失,根本没明白伙计的意思。
「能拿到钱是难得的好事……但从没听说过神佛会把大笔钱财赐给不干活的人。」
「你觉得这件事可疑?」
「如果可以,也希望老爷别再去了。」
少爷听了这话,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钱真的出现了。佐助你不也看见了吗?」
少爷指着放在钱箱里的两包金子,五十两呢。
「实际上,店里突然有钱出现,已经是第二次了。父亲正为钱的事发愁。他反复说,多亏上次那笔钱救了店铺。现在就算让他别去,可能也没用。」
怎么就可以肯定出现在店里的钱是因为信仰昵?佐助不由得皱起眉头。少爷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伸出手,从箱底拿起一张纸,正是写着诗歌的那张。
「据说金子出现的时候,纸条也会一起出现。凭这个就能知道。」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总让佐助感到莫名的不安。然而,除此之外,少爷一无所知。佐助将纸轻轻揣进怀里,再次嘱咐少爷绝不要参加集会。

3

已经过了夜半子时。
店门前的角落里,冷不防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其后,通到里屋的门立刻打开,佐助出现了。他平心静气走在黑暗中,一站到账房旁边,就对墙壁招了招手。那些面目狰狞的小鬼们立马露出头来。
「鸣家,我有事拜托你们。你们不会被人看到,不会被人收买,能好好地监视吧?」
说着,他指了指钱箱。任务是,监视有没有人接近钱箱。远比自己厉害的妖怪布置下任务,鸣家们个个干劲十足。
(没问题,这下就能知道是谁把钱拿来了。)
现在担心的,就是那不可思议的信仰。佐助只想把钱为何无缘无故冒出来查个清楚。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谁会白白把那么多钱送人呢?目的究竟何在?)
如果有事发生,就相当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所会化为泡影。要是危及少爷,更不能接受。既然如此,佐助必须亲自找到答案。
今天白天,老板也出门了。佐助不露痕迹地问了问去哪里,结果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是秘密……对少爷都不能说,对于只是个伙计的我,就更不可能说了。)
索陛跟在老板后边,到外边查一查,但伙计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没办法,佐助在老板和服的袖子里,偷偷放了一块香片,只要有这个,过后也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经过了哪里。
天黑了,佐助瞅了一眼钱箱,卸下顶门棍,出了门。哪家店都是漆黑一片,没一处亮灯。佐助紧紧盯住前方,就算眼睛相当敏锐,现在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老板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因为香片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循着香味,脚步在夜色里迈开。过了夜半,栅栏门都关闭了,一个个越过很麻烦,佐助干脆收起脚步,见到围墙就跳过去,于是接连通过寂静的街道,循着香味向前。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佐助一边循着残香向前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张可疑的纸条,借着月光看。如果能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就能知道真相。
「用手捏……土这类东西,是能随意揉捏的。为了信仰,就要造出佛来。既如此说,那为什么提到鬼?什么意思呢?」
怎么也猜不透。
(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时,佐助发现前方有动静,于是停住了脚步,鼻子上挤出皱纹。不明物在房屋的阴影里,看不清轮廓。令人吃惊的是,即使用鼻子闻,也没有气味。不是人,也不是兽——能知道的仅此而已。
(怎么闻不到气味呢?难道是鬼魂?也许没有实体。)
对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也感觉到了佐助的存在。互相静观对方下一步动作。这么想着,佐助拉开了架势。然而——
(嗯?)
脚步声传来。紧张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刚才的气息也突然间消失,无处可寻,接着灯笼的光亮映人眼帘。佐助立即躲到墙根底下。
(啊……是老爷。)
长崎屋老板手里提着折叠式灯笼,正在漆黑的街上快步走着。拿着灯笼,说明一开始就作好了晚回的准备,而且一个小伙计也没带。
(今天是不是也刚从神秘的地方回来呢?)
老板看似没有受到刚才奇怪影子的影响,平稳地向前走着。这样就好,佐助没过去打招呼。老爷过去之后,留下了比刚才更加浓烈的香味。
(这样就更加好找了。)
虽然值得庆贺,但还是担心一件事。那个奇怪的影子出现以后,
老爷马上就从这里经过。令人生疑的信仰和影子有什么关系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穿过大商号林立的街道,在栅栏门向右拐,进入了一片小店成排的地带。没走几步,房屋就稀疏起来,最后没有了。香味将佐助带到了附近一处较大的神社。
穿过一个小牌坊,里边没有门,直接进入神社院内。树木茂密葱茏,连月光都拒绝的神社院内一片漆黑。
(这里的神,难道会恶作剧吗?)
这样想了想,佐助摇摇头。刚才的影子怎么也不像是神派来的使者,连一点儿那种气息都感觉不到。
一边想一边走,路上的香味不问断,一直延续到前方。来到了参拜的路上。一边察看右手的正殿,一边继续往前走。不久,眼前出现了一组建筑,佐助恍然大悟,呆立不动。
(杂耍大棚!就是最近新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
听说这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流行表演,各店的老板也经常往来于此。棚子相当大,因为是搭着木头、上边挂席的构造,屋顶很轻。也许是这个原因,屋顶造得很高。这里边有假神官、假和尚,如果他们欺骗大家的话……而且,而且……
(为什么金子会在店里出现呢?)
不知道,佐助不由得一声低吼。
为了找到集会的地点,佐助围着挂席子的大棚,挨个仔细瞧。只要看一下所谓的现场,就有可能知道众人信仰的是什么,而知道了这个,就可以顺藤摸瓜……
但是……过了一会儿,佐助站在黑糊糊、一个人影也没有的杂耍大棚之间,自言自语起来:「难以置信,没发现和尚或神官,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啊。」
离他最近的地方,有几家卖食品的小店,铺子前边并列着两排杂耍大棚。旁边稍大的一块地方,似乎是用来表演杂技的。表演陀螺、魔术、长脖怪、耍猴等的场所,一直通到里边。对面则似乎是蛇女、女相扑、编筐笼、木偶剧、看西洋镜等。
刚开张没多久,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一个好像是储藏室一样的大棚里,堆着些没拆开的货物。大棚的数量不多,即使从头到尾数一遍,也不费什么工夫,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杂耍大棚。
很奇怪,香味确实一直到这里,然而,路已是尽头,前边有围墙阻挡,如果想出去,就得原路返回或穿过神社。神殿那边没有香味,老爷显然是从杂耍大棚回去的。哪里有问题呢?至少从表面看,没有用钱诓骗和召集信徒那种会遭报应的演出,因为这里是神社院内。
佐助完全被夜色包围,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

4

第二天,在店门口打算盘的时候,佐助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件事,会不会有妖怪参与?
在杂耍大棚,并没有找到假神官或假和尚,也就是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无论怎么想,钱从天而降也太离奇。这样,钱也太没有价值了吧。无论如何都感到与正常做生意赚钱根本背离。既是妖怪又是生意人的佐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尽快弄清事情真相,可有点不妙啊。
妖怪有妖怪的行为方式,和人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白白送钱这样的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幸运,但一旦惨遭算计,就攸关性命。
这件事人不可能轻易参与,太危险了。
(不过也不那么绝对,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勾结妖怪,即便是老爷,也会痛打他一顿,让他停手!)
佐助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想,人的欲望真可怕。只要信仰,就有钱从天而降,这种怪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或在故事里读到,一定会遭嘲笑或被视为愚蠢,然而,一旦金子真的出现在眼前,人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迷惑,想法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也许是能轻松拿到钱,迷了心窍,老爷外出的次数出奇地多。结果他对生意上的事不闻不问,如今店里门庭冷落。与他一起的其他店主,应该也如此。
佐助叹了一口气。这时,少爷庄重地出现在店门口。他身后是老板。
「佐助,我现在和父亲出去,账房的事就暂时拜托你了。」
「哎呀,有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道,杂货店藤屋的老板突然去世,要去吊唁。佐助正在算账,心下一慌,突然打乱了算盘珠,把算盘紧紧攥在手里。
「那家店……也会倒闭吗?」
「从没听说过那家店不景气。只是,继承店铺的男孩才五岁。」
值此危急关头,一定是为了防止发生纠纷,才作了这样的安排。总而言之,今天要去灵前守夜,于是两人出了门。留下佐助,紧咬着嘴唇发愣。后来,他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严峻的表情。
(和泉屋、大江屋、藤屋都和我们店有生意来往,而且又离得很近……他们一定和老爷一起去了那个什么奇怪的集会。)
少爷曾说过,热衷做生意的店老板们也加入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再怎么年成不好,资金周转不灵,这一带的大商号也能经营下去,不至于穷途末路。但似乎随着钱的不断降临,意想不到的不幸也纷纷降临到各个店铺。
(更早觉察到就好了。不妙……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们店。)
必须守护店铺,守护少爷。心焦如焚的佐助向掌柜打了个招呼,将账房的事务全都托给他之后,飞奔了出去。
(白天的杂耍大棚里,一定像平常一样在举行表演。怎么办?从哪儿开始查最好呢?)
首先,应该走访和泉屋原来的掌柜。他已被附近的一家小店请去当掌柜。叫出来请他吃一顿沿街叫卖的养麦面条,发现这个人说话很痛快。可能是因为没有旁人,不需要避讳。
「和泉屋倒闭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你们老爷病得很突然呀,而且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听说请捕快来调查的时候,吓得够戗。」
和泉屋的店主死得很突然,甚至让人怀疑是谋杀。
「其他的……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奇怪——店里有没有突然平白无故跑出钱来呢?」
「……钱?」
身材矮小的掌柜小口喝着荞麦面汤,眼睛看着别处。可能是佐助的心理作用,掌柜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和泉屋有一段时间不能赊购了,对吧?那时候账都是怎么付的?那时距离老板病倒还有一段时间,需要用的钱不是增加了很多吗?」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掌柜还是不住地扫视周围,不说话。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的长纸条,递到掌柜眼前。随着短促的一声「啊」,掌柜手中的大海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但也吃得差不多了。」
佐助一边庆幸碗没摔破,一边捡起来还给了货郎。掌柜抱起胳膊沉思起来。
他好像在思量着跑不过佐助,一直瞪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打算听天由命了,他领着佐助,散起步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桥边,掌柜先啰里啰嗦地叮嘱了半天,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才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
「佐助,这张纸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在店铺的钱箱里,和一个没见过的金子包在一起,真令人汗毛倒骚。」
「……是呀,是很蹊跷。和泉屋也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突然就出现一个金子包。但那个时候,我们正苦于无法周转,还以为那钱帮了大忙呢。」
「和泉屋也出现过这种纸条?」
掌柜点点头。和泉屋用那些钱支撑了一段时间,但店老板的表情日渐僵硬,突然有一天,就与和泉屋一道归西了。
「可要小心呀,佐助,这纸条说不定是瘟神送来的信。」
佐助道了谢,临别之前,又问了掌柜两个问题。
「死去的店主开始信仰神佛一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出门的时间好像增多了,在店里坐不住。」
「那你们知道大江屋和藤屋的事吗?」
「好像加入了同一个俳句会。」
见的下一个人是大江屋的小伙计,他说夜里去厕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正往店铺里去。但其他伙计都嘲笑他是在做梦。
只是个小伙计,不知道账房的事,也不知道什么纸条。
经常去藤屋出诊的郎中净真又说了些奇怪的事。藤屋的老板是无法呼吸,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捕头大人找到我和老板娘问了好长时间的话。才三十岁左右,也没有什么多年的病根。」
还说,自从病倒以后,连咳嗽都逐渐困难起来。佐助听了,直皱眉。
(看来随着金钱的增加,命越来越短了。)
妖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店主们诱到那样的交易当中呢?「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和这句话有什么关系昵?
佐助也想问问藤屋的仆人们,于是到了店门前。但今天守夜,客人很多,大家忙作一团,根本不让人进店。正不知所措,一个认识佐助的伙计正好送客人出门,看到他,就打了声招呼:「哎,佐助,你们家老爷和少爷已经回去了。」
多半以为佐助是来接人的。佐助听说两个人早就回家了,赶紧往回赶。伙计擅自外出,挨批是肯定的了。
一进店门,坐在账房里的掌柜就以一副如同喝了苦茶般的表情迎接佐助。
「佐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老爷和少爷都出去了,人手不够啊。你出去就是一天,我很为难啊。」
听了这话,佐助一下子惊呆了。
「少爷……还没回来吗?」
「是啊,不声不响地偷懒怠工也没被发现,不是很得意吗?可是你……」
掌柜不高兴地说出一通教训的话,然而佐助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爷和少爷早就离开藤屋了,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难道……越来越不安,心脏咚咚猛跳。不管掌柜说了什么,是不是都该去大棚看一下呢?然而,在大棚的什么地方呢?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坐着不动。
「您回来了。」
佐助刚要出门,店门口响起了小伙计的声音。他们回来了。
「少爷,您去哪儿了啊?」佐助急切地问。
老爷却先回答道:「不是说过吊唁嘛,怎么了,佐助?」
「我到藤屋去接您和少爷了。」
这么一说,片刻之间没有人接话,空气都凝滞了。然而,老板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路上碰到一个俳句会的老朋友,就在附近店里说了会儿话。真过意不去,让你白跑一趟。」
佐助虽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因为旁边有掌柜在,就没继续追问。
(明天送完葬后,我再去藤屋问问情况。这件事得尽快查清,耽搁下去总不是办法。)
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呢?佐助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即使如此自我安慰,忧虑也消除不去。这让佐助无法平静。
佐助望向少爷,然而,父子俩已经进里屋去了。

5

「影子来了!影子来了!」
枕头上鸣家的声音吵醒了佐助。急急忙忙到店前面去,打开钱箱,立刻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
箱子底又多了一包金子,旁边又是那张纸条。信仰似乎还在继续。灾难会降临吗?
(混账!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这三天,佐助一直没到店堂里去。因为人手不足,掌柜没给擅自出门的佐助好脸色看,但如果陪在少爷身边,就不会和掌柜产生什么大矛盾。正这样按兵不动,钱又从天而降了。
佐助紧紧地咬住嘴唇。这时,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
「你在干什么?」口气十分严厉。
回头一看,老板正盯着钱箱和佐助,表情很阴沉。不,也许只是在佐助看来很阴沉。
「今天打算去讨账……所以打开箱子,找一些换零用的散钱。」佐助回答,同时把装着金子的箱子给老板看。
老板迅速从里边拿出那包金子,用辩解的口气说:「马上就需要这笔钱,最近必须付的账特别多,就是不景气啊。」
「老爷,这钱不是做生意赚来的吧?还是离这种钱远一点儿吧。」
下狠心把要说的说了。没有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钱箱被推了回来,佐助最终没有发怒。店铺经营不善,这是做生意就能切身感觉得到的。对店主来说,店铺很重要,甚至可以倾注一切心血和金钱——
佐助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期待少爷能继承家业。
(老爷过去曾在山里遇到过妖怪,正因为他知道世上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难道是这种经验有什么不妥?)
即便如此,老爷把钱箱还回来的时候,佐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主人的身体状况。和泉屋和藤屋死去的店主,在钱出现的时候,健康都每况愈下。
「你担心什么?我结实得很呢。」
(嗯,暂时看起来还没事。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影子一样的家伙解决了,就没大碍了。可问题是,还没摸清对方是什么。)
稍微喘口气的工夫,主人就像逃跑一样退到里边去了。紧接着,少爷又早早地出现在了店堂,真是少见。
「啊呀,早上好!怎么这么早?」
「早!最近睡得浅。」
奇怪,大概是因为肩膀酸痛,少爷一直转着脑袋。佐助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走到少爷近旁。少爷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呼吸很艰难。难道是听错了?但愿如此。将耳朵贴在胸口上,是那种患了重感冒时的气息……
「少爷,您是不是去了那个奇怪的集会?」
发抖的不知是少爷还是佐助,死去的那些店老板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少爷自己也感觉到这种不适与往常不同,脸上没有笑容。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还……」
「在吊唁回来的路上,和父亲一起去的。死了人,参加集会的人少了,所以让我也加入。但是,说让我保密……」
最近一段时间,明明有好几包金子从天而降,店里却依然面临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而且,情况比以前更甚,需要更多的金子。少爷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能生出钱来的集会,没能拒绝。然而……
(浑蛋!现在不是在乎掌柜心情的时候!)
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少爷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佐助让少爷在账房坐下,开始追问他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我说了,父亲会为难的。」
「是不是最近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是不是?」
佐助一语道破。少爷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点点头。他不再迟疑,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我进了最靠边那个堆了很多货物、挂着席子的棚子。然后,父亲就去叫人了,我一个人在那儿等。后来……我突然感觉到,棚子里有人!」
少爷当时感到很害怕,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家。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我眼前的那个箱笼上。」
奇怪的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坐下去的声音,然而,出现的就只是一只手,没有身体。可能是躲在重重堆积的箱笼之间了。要是这样,恐怕是个小孩子。那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少爷的手。感觉并不像小孩的手。
还听到了嘶哑的嗓音,在说:「换!换!」
「回家?(注:日语中,交换的「换」和表示回家的「归」发音相同。)它对您说不要回家吗?」
「我不知道,只是很害怕。」
少爷挣脱那只手,冲到了棚子外边,立刻遇到了父亲,对父亲说要回店里,但父亲没同意。这以后,虽然没再强迫少爷做什么事,父亲却叮嘱说,千万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
「佐助,我越来越害怕了,店铺倒闭了好几个,人也跟着一起死了。是吧,是吧,佐助……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呀?」
说到最后,少年哭出了声音,呼吸很艰难。佐助赶紧拍少爷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没关系,有佐助在呢。」
该怎么办好呢?必须赶紧解决这件事。佐助于是问少爷,有没有在杂耍大棚注意到其他什么。
「看起来无非就是个一般的棚子,堆积了一些表演用的箱笼,感觉像一个储藏间。」
(是那里啊……)
在白天,那并不是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那您见过这个没有?」
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少爷说没看见。佐助马上问棚子里有没有,少爷说没有。
「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佐助一口气追问。少爷只说好像听到过一点儿消息。
「在哪儿?」
「父亲参加的俳句会。其中有人知道这首歌。」
少爷只是偶尔去一次俳句会,听到的不很详细,他说多半是一首老歌。
「明白了,总之,先从这首歌人手。少爷,您说身体不舒服,那从现在开始,就待在屋里,躺着休息会更好些。总之,这一阵子都别外出了。如果在店内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立刻大声喊,知道了吗?」
佐助说完,陪少爷来到起居室,服侍少爷钻进了被窝。刚躺下,少爷就开始不住地咳嗽。看到少爷痛苦的样子,佐助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传遍了全身。
(藤屋的店老板也是渐渐无法呼吸……)
为了不让少爷觉察,佐助紧咬住牙关。
「至今为止,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啊。」
带着苦笑的声音从被窝里传了出来。佐助的回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少爷稍微平静了一些。佐助嘱咐少爷要好好休息,少爷听话地点了点头。
「现在就出去吗,佐助?」
「一定要听话,好好休息,我会尽快回来的。」
少爷躺在被窝里,心里有些没底,目送佐助出了门。出了起居室,佐助把角落背光处的鸣家叫出来,拜托他们照看少爷,然后,将前些天准备的那些钱揣进怀里,悄悄转到通往后门的栅栏门,撇下一大消早的事务,出门去了。

俳句会每月举行一两次,有时,会租用茶室的二层。也就是说,没有固定的集会场所。佐助必须先找出正在学习俳句的人。
(老爷肯定知道……但是不行,今天早晨他就没和我好好照面。)
自从和老爷隔着钱箱面对面以后,总觉得不能去问,因为主人现在也一定处在巨大的不安之中。需要用钱,无论如何也需要。可怕,钱会自己跑出来,可怕!眼睛里,身体内,有着深深的恐怖。佐助用一种几乎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喊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先向藤屋走去。正如想象的那样,一个可靠的伙计很清楚故去的主人学习俳句一事。说到人会的人,他告诉了佐助一个木匠师傅的名字。
(好,知道了一个人。)
于是佐助向很远的工地迈开了大步。到了工地,那个木匠说不知道纸条上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又介绍了另外一个人。
下一个是染坊的掌柜,也在一个离这很远的店里。找到后,他也说不知道,于是佐助又去找米店的老头。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过了中午,佐助有些焦躁。那之后,又去找了习字先生、饭屋的少爷和描金画师傅。天越来越晚,佐助心急如焚。到最后,为了赶时间,奢侈地坐了一回轿,可找到人之后,发现还是没人记得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和歌吗?不记得了。」
当地本(注:地本,刊行于江户一带的书,以中篇、短篇小说和通俗绘图小说为主。)小说店的人也摇着头说不知道时,佐助的腿都软了,再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这时,站在书架前面的掌柜突然对佐助说:「我以前在书里读到过这首和歌。是谁的歌来着?嗯,好像是一个有名的木偶艺人。
的确,就是他唱的一首歌的下半句。」
「嗯,木偶艺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佐助向店里的木板房凑近一步。
「『捏』就是捏泥巴的意思吧?而木偶艺人操弄的偶人写作『木偶』,也就是说,应该是木头做的呀。」
听了这话,那位五十岁左右的掌柜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木偶的头,过去是用泥巴做的。」
「……原来是这样。哦,谢谢,终于明白了。」
佐助一边发着呆,一边深鞠一躬,离开了地本小说店,然而没走几步就停住了,瘫软地靠在了路旁的招牌杆子上,表情变得僵硬。他彻底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
(是木偶!是那些家伙干的!有名的艺人把他们制作出来,赋予情感、心理进行表演,那些木偶已经有了灵魂!)
佐助试着回忆。杂耍大棚里确实有木偶剧表演。那里的木偶已经化成了妖怪,这次的事一定是他们干的!
(放到店里钱箱的钱……也许就是木偶在表演中赚的钱。但是,那么多钱,光凭表演是不够的,木偶是怎样弄到手的呢?)
佐助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少爷说过的那句话:「换!换!」
少爷曾经在杂耍大棚里听到过这句话,而且那之后,呼吸越来越艰难,身体逐渐变硬,不能正常地呼吸,就像木头一样。
(也就是说,木偶在和人交换身体。木偶们以金钱为代价,正把人的身体占为己有!)
已经完全变为人形的木偶们,白天仍在努力工作。前些天夜里看到的怪影,大概就是到处走动的木偶。作为将别人的身体占为已有的补偿,他们正往各个商店送金子。木偶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佐助想不通。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占有别人的身体有趣,也许是有些木偶想像人那样吃一碗荞麦面条。妖怪们的想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这一点,同为妖怪的佐助最清楚不过。
重要的是,现在少爷的身体正被一点点掠夺。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身体如果像木偶那样硬的话,就不能呼吸,就会死去,少爷也会像和泉屋和藤屋的老板那样死去!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佐助从黄昏的天空下跑过,身后扬起灰尘。

6

天一黑,杂耍就结束了。红彤彤的晚霞光中,许多来看杂耍表演的人陆陆续续从神社院内走了出来。佐助不管这些,径直往里跑。木偶剧表演在杂耍大棚从里边数第二个。
撩起席子闯入观众席。没有人,光线昏暗。佐助直接进了后台。
借着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外面的微光,可以看见房间里滚落着几个木偶,还有一些拴着绳子吊在柱子上。箱笼上放着妖艳的公主的头。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的母夜叉,张着鲜红的血盆大口,掖起了衣襟,粘在棉布上的黏糊糊的血在昏暗的光线当中,正从盘子里往下滴,就像真的血一样。
「木偶的头目是谁?快出来!有话说。」
声音很低沉。
真想干脆把木偶们全都打翻在地,然而,这样做并不能保证少爷得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回答。佐助从怀里取出长纸条,念起了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木偶艺人唱的歌,是履行诺言的字据吧?你们的勾当,我都看透了。你们以金钱为代价换取人的身体,究竟想干什么?」
佐助从怀里拿出了金子,报上店名,将一百两金子放在了箱笼上。
「总而言之,请就此放过我家少爷。如果不够,我明天可以再拿来。全还给你们。哦,不,我们还可以出更多,加倍奉还也行。」
他说「拜托了」后,略等了片刻。
然而,没有回答,也没有声响。好像佐助搞错了,正一个人演独角戏。
佐助翘起嘴角,捡起一个艳丽的八重垣姬(注:八重垣姬,净琉璃《本朝廿四孝》中的人物,武田胜赖的未婚妻。)偶人,把手放在木偶头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再不说话,我就把她砸个粉碎。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们应该感觉得到我不是人吧。」
突然,他的右脚冷不丁被抓住。低头一看,原来是木偶胜赖,果然是一个冷面小生。尽管是个偶人,在黑暗之中却有一种人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哼,你也不希望她被摔烂吧,实际上我也是。」
使劲跺一下脚,胜赖就滚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旁边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落落大方的风采,让人不禁想到太郎冠者(注:太郎冠者,广泛应用于大名或武士侍从的名字。),这个已经和偶人有很大差别了。
「哎呀,你看起来不像木偶,白天负责控制表演的人,好像就是你吧。你是头儿吗?」
「这里没有什么头儿。我们本来是要变成木偶妖的,没想过变成人,也没想过要变成人做什么事情,只是,有人向我们提出来交换。」
「居然有人提出要和你们交换?!不是开玩笑吧?」
「那人说,只要给他所需的钱,就把一只胳膊、一条腿拿来与我们交换。」
木偶还说,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商人为什么提这种要求了,但总之,整件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很好理解,在那个人看来,今天比明天重要。
就这样,木偶们陷入了交易,无法停手。
「现在表演赚来的钱,已经不够履行和人的约定,所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库房里捡东西。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没说错吧?」
(这些家伙,如果听之任之的话,走到哪一步才肯罢休呢?)
木偶们认为自己正一点点成为人群中的一员,丝毫没想过这件事有多么违背情理,因此还在继续壮大队伍,直到被发现为止。
但是,佐助没有心情担心世上其他人,重要的只有少爷。
佐助恳求他们无论如何放了少爷,木偶们的回答却异常冷淡:
「没用的。」
「这没用的。」
「没用,因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佐助惊愕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
「约定已经生效了,钱也付了,你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更改。」
「你说什么?可是,我们老爷怎么没事呢?所以……」
话说一半,就哽住了。店老板看起来虽然一心想要钱,可内心还是相当恐惧。难道从一开始,「换」的就是少爷吗?老爷难道这样做了吗……老爷难道对自己说,一定不会有事,只是让儿子代替一下。佐助眼前一阵发黑。难道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了晚上吗?
「这种……傻事……」
突然一阵沉甸甸的感觉,手脚像灌了铅。一看,在光线昏暗的后台,木偶们正站起身,从四面八方向佐助包抄过来。
「把八重垣姬还给我!」
「快退下,如果不退下,我绝不饶你!」
「我们把你也拉进来。要不要和你的少爷一起,也成为我们木偶的同伴呀?」
就算抖落下去,也还是会继续包抄上来。木偶们就像爬在虫子尸身上的蚂蚁那样,黑压压地聚拢过来。有一个居然爬到了佐助胸口,
还有一个踩着另一个小木偶,把手伸到了佐助脸上。
(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
佐助绝望地两眼发呆,眼看就要被木偶埋没。一个接一个的木偶在佐助身上爬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木偶。佐助渐渐被吞没,眼前也被木偶遮住了,一片漆黑。
木偶埋到头顶的时候,佐助突然竭尽全力一震,将木偶全部抖落在地。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佐助冷笑起来。看到他既像酒醉又像发疯似的眼神,木偶们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自古以来,去除不净火为先。事到如今,我把你们全烧了。」
说完,佐助挥拳狠狠地向铺着席子的地板砸下去。拳头一直陷进地里,溅起的火星照亮了四周。
随着腹部深处咚的一声回音,木屋开始弯曲变形,并剧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响声震天,就像棚子在哀鸣。捆绑席子的绳子扯断了,一段段散开,飞得远远的。先是下了一场柱子雨,接着就是席子雨。激起的尘土和哀鸣混在一处,就像滚沸的开水一样。
佐助纵身一跳来到外面。刹那问,木偶们就和大棚一起被埋葬了。一看,对面的大棚也全都倒了,只剩一片瓦砾。腾腾升起的尘埃在月光下,就像有些微脏的棉絮。
佐助毫不犹豫地从袖子里的褡裢中拿出了火石。就在这时,倒下的木头废墟中传出了几个声音: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这儿离民房很近,要是点火,一定会蔓延开的。」
佐助向着天空举起了手,照现在的风向,确实有些危险。
「但是要救少爷,只有这样了。」
佐助迅速打着了火石,移到火绒上去,再用引火木条取火,扔在倒下的席子上。
眼前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黑夜。刹那间,火势就如木偶所说的那样,蔓延开来。
(啊。阿啊••••••啊啊……)
耳边不知是燃着的木头和席子的声音,还是木偶们的悲鸣。火焰的红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美丽。火势流动,从一处燃到另一处,把夜空照得越来越亮。
这样一来,木偶妖们就再不会与人交换身体,害人性命了。但对佐助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不再多看大棚一眼,而是飞奔回店铺。

回到店里的时候,附近传来了钟声。起火的地方离这里很近。
店里人都出去看火势了。佐助顾不上这些,径直奔到少爷的起居室。
「少爷,我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担心,佐助赶紧将手伸到被窝里,握住了少爷的手臂。很柔软!
「太好了!少爷变回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看着少爷的脸,看不到痛苦的样子。
但是……
「少爷?」
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现在大火逼近,也不像能舒适地睡着的时候,大概是最近睡眠比较浅。可是手臂被佐助抓住,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佐助轻轻将手放到少爷嘴边。
没有呼吸……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都收拾掉了,烧掉了!)
佐助抱起少爷,一个劲儿地摇着,可少爷仍紧闭双目。木偶们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回荡盘旋: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都说过了。没用的,没用的,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畜生,为什么?」
佐助大吼起来。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和少爷说好会没事的……难道还是失败了吗?」
脑袋里各种念头混成一团,毫无头绪。就这样过了很久,佐助一动也没动,呆呆地站在少爷身旁。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木偶们的话在脑海中跳跃,像刺一样扎在心中,然而没有一滴泪。该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一点儿主意。
半夜的钟声当当地敲着,惊醒了呆立的佐助。心下正厌烦,不知何时拉窗映成了红色。火已经烧到了街道,烧起了自家的店铺。就像木偶妖说的那样,刹那之间,火就蔓延到了街道房合,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为了这家店,为了拿到钱,老爷把少爷都出卖了。)
一想到这么大的店马上要化为灰烬,佐助突然大笑起来。和泉屋、大江屋和藤屋的老板为了得到钱,为了保卫店铺,都付出了生命,现在少爷又……佐助心如刀绞,恨得用手在榻榻米上乱抓。
「嘿嘿嘿……哈哈哈哈……」嘴里发出一阵痉挛的声音,久久停不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接着笑。眼泪溢出眼眶,掉落在地,还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笑着,哭着。「哈哈哈哈……」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得到自己的狂笑。
不知不觉之间,腿好像燃着了一般,奇热无比……回头一看,火已经烧到了少爷起居室的拉窗上,佐助和服的衣角上也都是火。灼热之下,佐助终于动了动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少爷……)
店铺为柴,少爷马上要被火葬。少爷已被木偶附身,在经过三途川(注:三途川,佛教用语,指人死后第七天要渡过的一条通往黄泉的河。)之前,也许用火净一净身更好。想到这些,佐助并没有将少爷抱出来,而是独自离开了店铺。
失去了少爷和店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佐助并没有为失去安身之所而叹息。现在,只有无尽的悲伤。

太阳升起又落下,季节更替,年复一年,犬神仍然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另寻安身之所,当伙计时的名字也因为没人叫,渐渐地淡忘了。
有一次,在路上看到无数的鬼火,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踩了上去。没想到,被一群狐狸围攻,转眼之间就被打得站不起来……

7

「然后呢?那个少爷死了吗?」少爷一太郎表情凝重,睁大了眼睛问。
佐助点了点头。「井筒屋的少爷,死了。啊,那家店叫井筒屋,是一个纸用品店,地点也不在江户。终于想起来了。」
虽然在那家店待过那么久,但说起来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连名字都记不起。可能是因为不想记起,所以封存在记忆深处了。即使说的是过去的事情,心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店铺,还有井筒屋所在的那条街道完全烧光了。但我不后悔,那一带被难缠的妖怪盯上了。」
火灾虽算得上是灾难,但接受过火洗礼的城镇,可以从头开始。只是,井筒屋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另一个伙计仁吉也有回忆一样,佐助也有少爷不知道的往事。
这段记忆太痛苦,所以佐助至今都没说起过……
「佐助后来是怎么到长崎屋的呢?」
「我刚才不是说被狐狸打倒了吗,是少爷的外祖母皮衣夫人把我救出来的。」
皮衣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长崎屋少爷一太郎的外祖母,就是她请佐助来保护少爷的。
「听说我有做生意的经验,皮衣夫人说,正好保护外孙,就把少爷托付给了我。当初我只是想报答皮衣夫人的救命之恩。」
年岁尚小的一太郎和佐助、仁吉很亲近。少爷身体虚弱,一刻也离不得人,时时都有可能患病死掉,于是佐助片刻不离左右,照顾看护,陪着玩耍。除此之外,每天还要千活,在长崎屋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几年。
当然,与出生以后的岁月相比,还不算长……十几年只是一瞬。这期间,佐助这个名字一直有人叫,所以又变成了犬神熟悉的名字。有少爷在,有其他妖怪在,长崎屋又变成了佐助的家。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那些一个人在野地露宿的漫长岁月,都已变成了回忆……)
佐助沉湎于往事,沉默了好一会儿。
少爷担心地问:「哎,佐助……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忆过去?」
佐助微笑了一下,将盛着汤药的碗递给少爷,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和井筒屋少爷关系很好,我不想把他忘记。」
呀,马上该吃药了,佐助催着少爷。少爷还像往常那样,一脸不乐意。
佐助不容分说道:「请把它喝下去,如果少爷有什么不测,佐助又要变成一个人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那会好难过。请喝下去吧!」
少爷赶紧把碗捧在手里,急急一口忙把药喝了。正在泡茶的仁吉在旁沩小声笑了。
今天晚上,长崎屋厢房的火盆里放了好多好多炭,几近奢侈。柔和的热气正从药锅里徐徐地冒出来。关上了板门的屋子暖和极了,外边的寒冷就像谎言一样使人无法置信。没下过雨,寒风凛冽,树梢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当年也在这样的天气里露宿过,真是痛苦难耐啊!)
但那些都和井筒屋一起,变成了回忆。现在少爷一太郎平安无事,正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休息。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一定要守护到底。
有几个鸣家从少爷被子脚下和两边钻进去,爬到上面,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因为太多会压得很沉,仁吉不时往下掸一掸。但刚掸下去,又会马上聚拢很多。看到这些,少爷笑了。
(叫佐助还是比叫犬神好。有人叫我的名字,真幸福……)
佐助突然这样想。正想着,就听仁吉叫:「佐助,茶碗。」
从仁吉手里接过来的茶碗,温暖无比。


肥皂泡

1

「少爷,为什么把小金子放在荷包里呢?」
长崎屋的厢房里,少爷一太郎刚从小衣柜里拿出金子,膝盖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一看,几只面目狰狞的小鬼正围成一圈,抬头看着他。
感觉还有视线看过来,少爷于是轻轻回头。原来这间建造得奢华精致的屋子里立着一扇屏风,画中衣着艳丽的男子正向这边窥视。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不同寻常,然而少爷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
「我平时不是一直被宠着惯着嘛,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呢,这会儿打算过过平凡的日子。」
「平凡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不变成放浪公子才觉得不太对呢。」
少爷虽说已经十八了,却和夜间游荡呀挥霍钱财呀等事完全无缘,因为他的身体超乎寻常地纤弱,很少能够外出。
到昨天为止,这次已经卧病五天。总算能离开床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主意。难道不该趁机干点坏事吗?
「哇,少爷,您突然生出那么奇怪的想法来,难道是三春屋的荣吉探病时带来的难吃的点心吃多了不成?」
「太夸张了,鸣家,我只是想到外边走走。」
「一个人?而且病不是刚刚好吗?仁吉和佐助绝不会同意的。」
在屏风画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的,是妖怪屏风偷窥男。他平时说话常带讽刺挖苦,今天却坐在屏风里一动不动,话也接不上来的样子。
至于长一副小鬼模样的鸣家们,虽然眼珠滴}留溜直转,却都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住在长崎屋的妖怪们和少爷混在一起久了,心里都很清楚,病刚好的少爷擅自出门,会引起怎样的骚乱。平时,就算说去一下旁边的点心铺,两个妖怪伙计都会吵翻天,何况今天病刚好,仁吉和佐助知道了,一准会暴跳如雷。
「可是,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出去一趟。」
少爷下了决心,说行动就行动。他快速将钱褡裢掖在腰里,向门口走去。
「哇,不好,真的要出去呢。上哪儿啊?」
听到屏风偷窥男大吃一惊的声音,少爷也没停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穿上了草屐。
「少爷!」
这时,少爷背上突然噗的一声,跳上来什么东西,一看,是鸣家们。他们一抓住和服,就钻进了袖子里。大概是屏风偷窥男扔过来给少爷做保镖的。
「至少把那些家伙带上吧,要是让你一个人去,我会挨两个伙计整的。」
少爷甩下背后的叹息声,出了厢房,一直从药行旁边的小门出去,到了街上。不远处就是小伙伴荣吉家的点心铺三春屋。少爷朝那边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立刻朝大街迈开了步子。
长崎屋前面右转,在行人如潮的大街上走一会儿,再穿过一个栅栏门,就到了相邻的街上。街旁有歇脚的茶摊,很多人在这里休息。
从这些人旁边走过去,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一排两层的商铺。其中一家的拉窗足有一排,挂着写有「松岛屋」字样的蓝地布帘。少爷看到那张布帘,就放慢了脚步。
「就是这儿……比点心铺三春屋稍大一些。」
门面约有两间宽,门前没挂巨幅招牌,连招牌杆子都没立。虽说是特意奔松岛屋来,少爷却没有进去的意思,而是到了门口就往回走,惹得袖子里的鸣家们马上纳闷起来。
「少爷,您原来没打算在这家店买东西啊?」
「这里是献残屋,我现在又没有需要的东西。」少爷边笑边说。
听到这不太熟悉的名字,鸣家们都歪起了脑袋。
「献残屋是从武家收集进献物品和赠答礼品,然后再倒手转卖的店铺。」
经营种类包括干鱼、海带、核桃、葛粉等耐放的食物,以及装饰用长刀和盛放进献物品的箱柜等。在将军治所江户,武家之间的赠答礼仪很多,因此就出现了此类行当。然而和少爷的厢房生活没有一点儿关系。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面目狰狞的鸣家们歪着脑袋,不解地问。少爷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回答,来到了旁边一家扇子铺。他坐在店门前,一边欣赏扇子,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一个貌似掌柜的人问起了松岛屋的事。
「啊,那家店的老板忠兵卫,人很可靠哪,生意也做得扎实。儿子?啊,说的是庄藏吧。怎么问这个?」
「实际上,一个熟识的媒人对我说,庄藏诚恳老实,把妹妹嫁给他最合适不过。」
「哎呀,这个嘛。这……怎么说呢?」
见对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少爷赶紧把一块金子塞到他手里。
「这怎么好意思。哎呀,庄藏以前一直踏实认真地帮父母做生意。唉,现在一定是在哪儿借了钱,经常被一群浪人到处追。」
据说那帮浪人总缠着庄藏不放,还说,要跟他商量商量钱的事。
「是不是赌钱了?」
掌柜苦笑一声,没回答。少爷道过谢,出了店门。为了打听更多的情况,又来到了旁边的陶瓷店。
「庄藏?那个人看起来很开朗,也爱帮助人,可究竟怎么样呢?我见过他被一个仪表堂堂的老人训斥,还不止一次。」
按照陶瓷店老板的猜测,庄藏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哎呀呀,是这种人?」
对面荞麦面铺的人,对庄藏的看法又不一样。这回的传言跟女人有关。
「正和庄藏交往的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厉害,可是个好女人哪。名字叫阿园,是个浪人的妹妹,就住在后面的治郎兵卫长屋里。」
「难道有对象了?」
少爷一下呆住了。这时,一个旁边蔬菜店的人手里端着素汤面插话进来。
「可是我听说,庄藏希望和另一个人成亲,而不是阿园。还说这门
亲事已经和神田的针线店——伊势屋一个叫喜左卫门的人商量好了。」
「就因为是穷浪人的妹妹,才不成,对吧?哎呀,有这么一个为了谋生到处奔波的哥哥,就算有陪嫁钱,估计庄藏也不乐意。」
「是。」
作为谢礼,少爷慷慨地送蔬菜店老板一块金子,然后来到街上。他步履有些沉重,不一会儿,就在前边不远处的太平水桶旁停了下来。这时,又响起了鸣家们叽叽嘎嘎的声音。
「少爷,以前我们怎么不知道啊?原来您还有个妹妹。有人向小姐提亲了?」
「原来藤兵卫老爷有三个孩子!哎呀呀,这下可热闹了,阿妙夫人绝对得管。」
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欢喜。少爷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乱说了,我哪里有什么妹妹,那都是为了解庄藏这个人编出来的。」
「哎呀,那就没意思了。说起庄藏,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性情又不好,又是个赌徒、债鬼,为了钱,还让女人伤心。」
「啊呀,您特意出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会就是为了听这些吧?」
「嗯,真聪明。」
鸣家们被少爷夸奖,得意得在袖子里咯咯咯笑了起来,少爷却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哎,那位小哥,现在正朝这边跑来的就是刚才所说的庄藏。」
这时,一个声音从蔬菜店传来。少爷转过头,只见一个男人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这边跑来。茶色条纹的长外褂向上翻起,迎风飘舞,脚下灰尘四扬。
「哎——庄藏。这里有位客人,好像找你有话说。」
被人这么一张罗,少爷心里有些着急,因为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庄藏本人谈话。然而,庄藏却没空说话。
「现在嘛,不太……」
边跑边说,一句话还没完,人就没了影儿。再一看,早已飞奔到了蔬菜店和荞麦面店之间的小巷里。
庄藏一说没空,少爷反倒来了兴致。他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开始在后面追。就这样,穿过土房仓库,一直跑过前面两层长屋的胡同。
正跑着,袖子里发出了声音:「少爷,我们喘不上气了呀。」
「可是我想知道庄藏为什么那么拼命跑。」
少爷不管鸣家,只是拼命跑。
一直跑出很远,到了一所房屋前。这时,一个长着一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的高个女子从房里走出来。庄藏一下停住了。
「阿园,我觉得越来越危险。你跟这事有关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时间说了,反正你快逃吧。到明天为止,千万别让人抓到。」
「啊,明天?」
庄藏紧张得脸部一阵痉挛。这时,刚才通过的那条小巷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
「快走!」阿园大叫。
庄藏像被人推出去一样,又跑了起来。少爷看了那女子一眼,继续在后面追。
「哎,庄藏,你跑什么呀?」
少爷在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庄藏一回头,看到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是……你也跟过来了?」
「嗯……」
少爷边跑边说,语不成句。
「刚才我就觉得有可怕的人跟在我后面,那人到底是谁呢?」
「你一直被追……」
少爷很惊讶,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就在这一刹那,前后都被堵住了。
(追赶的人是武士!)
刚想到这儿,少爷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木刀咣当一声击中了头部。
一下子,长屋从眼前消失了。
(啊,伙计们一定会生我气的。)
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少爷决意要放荡的前几天,小伙伴荣吉曾提着一包点心来探望。
少爷有点伤风,所以一直不被允许出店门。见好友来访,他赶紧兴冲冲地泡茶,又往盘子里放了几个包子。少爷以为荣吉这次来也和往常一样,想问问自己做的点心味道如何。小伙伴虽说是点心铺的继承人,手艺却还有一点,或者说两点三点的不足。
然而,这次对着明亮的庭院吃下去的包子,却非常美味。
「荣吉,这是叔叔做的吧?」
「果然一口就能尝出来啊。」
「今天你没做吗?」
「哦不,做了很多,而且都卖光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没像往常那样,把你做的拿来呢?」
少爷正歪头想。荣吉像是心里有事不好开口,突然低下头。
(哎呀,这是怎么了?)
那样子非常严肃认真,还有些为难。小伙伴这个样子,少爷很担心。
荣吉好几次欲言又止,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是这样……家父已经下定决心让我继承店铺了。」
「那不是很好嘛。那这点心,就是庆祝的礼品喽?」
少爷看着小伙伴,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因为荣吉做点心的手艺实在不高,能不能让他继承店铺,是一个让他父母头疼了好久的问题。
这么可喜可贺的事,为什么愁眉苦脸呢?
「店里招牌点心的做法,最近父亲都一一教过了,可我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
尽管手艺没有长进,父亲还是作了这个决定。荣吉说,这是有原因的。
「又有熟人给阿春提亲了,是门很好的亲事,父亲他们这回终于决定把妹妹嫁出去了。」
因此,荣吉就留在家里当继承人。
「我说阿春最近怎么突然变漂亮了呢。」
「婆家是叫松岛的献残屋,听说是家还算气派的店铺。生意兴隆,有一个温厚的公公,婆婆几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对方家底殷实,在婆家能少受很多苦。
「对方二十六岁,叫庄藏,至今未曾娶亲。据说都是因为他死去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为母亲服丧期满,庄藏才终于认真地考虑娶妻的事。荣吉的父母觉得这门亲事能让阿春幸福,所以很重视。
荣吉虽然没见着,但庄藏曾经扮作顾客,不露声色地来过三春屋,对阿春很中意。
「……但是阿春心里一直想着一太郎,跟上次提亲一样,心不在焉的。」
「……我?我还不能娶亲呢。」
「我明白。一太郎刚十八岁,还经常卧病不起,作为男人来讲,娶亲还早了些。而且门第不相当,根本就不行。再说,你只把阿春当妹妹看。」
阿春只比少爷小一岁,但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要是一直不死心,等着你来娶,阿春就耽误了。求求你了,把话讲清楚,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吧。」
荣吉两手支在书案上,头低得都快碰到榻榻米了。少爷慌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扶起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
但是该怎么办好呢?难道跑到她跟前,不自然地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就算了吗?面对一脸为难的少爷,荣吉坦率地讲出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前几天,庄藏来店里,父母亲不露痕迹地把阿春介绍给了他,谁知道阿春突然求庄藏一件事。
少爷很惊讶。
「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阿春就……到底为了什么事?」
「阿春说,她把一杆非常非常重要的烟袋弄丢了,如果为她找到那杆烟袋,就同意嫁给庄藏。」
荣吉过后问阿春怎么回事,因为他总觉得烟袋的事是编的谎话。
这是经常出现在戏里的情节,提一些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让对方死心。
「但阿春说真有这杆烟袋,实在不像是谎话。」
庄藏当时温和地问阿春,丢了的是杆什么样的烟袋。
「说是一杆长长的、枯竹色的烟袋。」
荣吉和父母马上在店里找开了,就是没找到阿春说的那杆烟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荣吉一个劲儿追问那杆烟袋为什么那么重要,直到阿春说出真相。
「她说,那杆烟袋是一太郎送的礼物,因此很重要。对了,你那杆烟袋到底是什么做工?在哪儿买的?」
对少爷来说,可能只是偶尔有烟袋可以送人而已,但对阿春来说,却是个宝贝。
荣吉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就订做一个相似的,反正无论如何也要让庄藏把烟袋交给阿春,只有这样,才能定下这门亲事。
然而,少爷怎么也想不起那杆烟袋来。
「我……真的把烟袋给她了?」
「什么?」荣吉低垂着眉梢,可怜巴巴地叹气道,「也许一太郎大方,给别人东西太多,都不记得了。」
「因为觉得很呛,我不吸烟,家母也不吸。所以,长崎屋怎么会有给阿春的那种女用烟袋呢……」
这世上似乎男女都喜欢吸烟,然而在长崎屋的厢房,居然没有烟草!少爷歪着脑袋思索起来,荣吉则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阿春为了拒绝这门亲事而编的谎……」
谁也不可能把一杆根本不存在的烟袋找出来。面对一脸沮丧的荣吉,少爷平静地说「如果那个叫庄藏的人真是个好结婚对象,那杆烟袋,我总有办法。」
「啊,一太郎?」
「万一需要,我就变成坏蛋给她看,只要让阿春对我死心不就行了吗?」
荣吉低头眨巴着眼。少爷说的是一个办法,烟袋不管存不存在,还得接着找。
而这时,占据少爷整个心思的,并不是烟袋。
(阿春要嫁人了……)
一直一起玩耍,像妹妹一样的小女孩,就要嫁人了。影画、摸人、托球、吹肥皂泡、捉迷藏,幼年的回忆,就像在厢房的各个角落复活了一样。少爷的心绪不由得有些乱。
(对方是个怎样的家伙呢,和阿春相配吗?)
与那杆烟袋比起来,少爷更想见见那个人。

3

「哎,你没事吧……不会死吧?」
听到这惊慌失措没底气的声音,少爷睁开了眼。庄藏正俯视他。
光线有些昏暗。旁边有几排架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东西。少爷就倒在架子中间的地板上。挣扎着起来,后背很疼。可能是被放在硬木地板上,身体僵硬的缘故。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吗?」
「这是……!哪儿啊?」
刚爬起来,少爷就疼得用手摸了一下头。额头上起了一个大肿包。
(啊呀,疼……)
见少爷开口说话,庄藏那张狐狸脸终于放松下来。他没回答少爷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应该是被武士袭击,然后被抬到了某个地方才对,然而没见到那些人的踪影。泥灰墙面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被绳子捆住。
一找出口,只有房间角落的地板上,四四方方开了一个昏暗的洞,下边黑咕隆咚的。
「好像是土墙仓房的二层啊。」
下去的梯子被撤掉了。
「真头疼……你为什么会被武士追赶呢?我们又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被追的理由实在想不出来,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庄藏也歪着脑袋思索。
「但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而我还不认识你呢。」
庄藏深深地低头赔罪。少爷一边摸着那个疼痛的肿包,一边深深地皱起了眉。在听过的传言中,有一大堆都是说这个人讨厌的。还是因为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少爷仰起脸,看到屋子上边开的一扇小窗户。从天色推测,从失去意识到现在应该没过多久。
「大中午的就有几个武士追一个商人,这事真是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手里都拿着长刀,如不认真应付,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可能已变成刀下之鬼。能想到的唯一线索,就是逃跑途中在长屋遇到的那个女子的话。
她说,明天之前别让人抓到。那女人一定知道什么,而且,她一定就是人们口中的阿园。那么,如果向庄藏问阿园的事,应该能得到比较确切的回答。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庄藏结结巴巴问少爷:「那么……我可以请教您的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一次见面,大概很在意少爷和他搭话的原因。然而,该怎么解释好呢?少爷一时问没能给出爽快的答复。
「也就是说……我嘛,那个,因为这次的亲事……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没完整地说清一句话,庄藏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是三春屋的荣吉吧,前几天没见到你,真是可惜。」
紧接着低头鞠躬施礼。少爷嘴张开,又闭上了。
该不该把真名告诉他呢?如果自报家门说是阿春幼时的玩伴,被误会了可不好。也许站在哥哥的立场,说话更方便些,因为就算表现得再亲密,别人也没法插嘴。那就顺水推舟吧。可万一被识破,就完了。
「是这样,今天我在松岛屋附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传言。」
少爷这么一说,庄藏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这个嘛……传言当中,应该有很多很奇怪吧?」
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挠着鼻头。
「啊?怎么讲呢,说都是奇怪的事也许更准确。」
少爷拿出扇子轻拍自己的肩。等到少爷说传言都是关于什么借债、女人等媒人没讲过的事时,庄藏笑得越发厉害了,脸都扭曲了。
「真头疼……我没有借债,是真的。」
然而,却有个向庄藏借钱的浪人,是阿园的哥哥,叫森川直之。
「那个人借了很多钱,有时候也向我借一些,可能有人误会是我向他借。」
「那说你曾经被一个老头教训呢?」
「这种传言真离谱。那不是教训,是向我发牢骚。那个老头是针线铺伊势屋的喜左卫门,我没求他给我提亲,是他拜托我撮合姻缘,只是进展得不顺利。」
和松岛屋老板有交情的喜左卫门,说想照顾在长屋居住的阿园,其实就是想纳阿园为妾,才请庄藏帮忙。庄藏说,当时没能拒绝,胡乱应付过去,于是陷入了两面为难的尴尬境地。
「刚才在长屋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阿园吧?你可是这么叫的哦。」
「嗯,是的。」
「庄藏,你每句话里都有『阿园』,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阿春是庄藏的提亲对象,如果是哥哥,一定会疑心这个问题,想到这些,少爷展开了正面攻势。庄藏的身体不知不觉向后退了退。
「这个嘛,朋友。是的,朋友。」
「关心她去谁家做妾那种程度的朋友?」
「喜左卫门说我们认识,就硬让我帮他撮合,仅此而已。」
「但她哥哥向你借钱,你们之间可有那种交情!而且你们好像都在被武士追赶。」
「不要问得太多,荣吉……」
说完「我会向你解释」之后,庄藏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两个被不明不白塞进一个土墙仓房的人,却谈起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题。
(但是,阿园毕竟浮出了水面。)
阿园这个女人,在庄藏事件中似乎很重要,和庄藏本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庄藏说,森川家和松岛屋是老交情,不过,只是武士和经常来往的献残屋之间的关系。
「森川家本是赠答礼品多得没法处理的望族,所以,突然搬到长屋来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双亲都去世了,而继承人直之变成了浪人,其中的原委至今也没弄清楚。但是,兄妹俩不去投奔亲戚,而是住在简陋的长屋里相依为命,从这种处境来看,家族内部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我家店铺离长屋很近,所以很快就见到阿园了。可能是因为没有可依靠的人,她遇到事经常和我商量。」
总而言之,庄藏被当成了倾倒苦水和借钱的最佳人选。到后来,阿园只要到松岛屋露一下面,就随随便便将店里的物品拿走。有一次,庄藏放在账房里的一个精美的烟盒丢了,只剩下一个便宜的布制烟袋。
现在挂在腰上的就是这个烟袋。庄藏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可怜相。
「但是从前,她家曾在生意上给过我们很多照顾。」
「……你要是那么关心阿园,干脆把她娶过来,不是更好吗?」
少爷问他为什么还另寻亲事,庄藏一边苦笑一边回答:「森川很想做官,妹妹也没有嫁给商人的打算。只是,她辛苦操劳,作为男人,我想尽我所能,为她做点什么。」
「哦,作为男人?」
难道说只要是男人,都应该为阿园做事不成?少爷听了,不满地直皱眉。
「阿园,阿园,不管说什么,都是阿园。」
即使没到提亲的地步,和阿园也许也有暖昧的男女关系。
「你既然被她搞得团团转,那就不能把阿春嫁给你。假设一下,庄藏,如果两个女人打起架来,你帮哪一边?」
这么一问,庄藏沉默了一会儿。少爷就像吃了长崎屋的名药健命丸那样,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就像在说「谈话到此为止」,把头扭向一边,转身走了。
(这可不行,哪里谈得上什么好姻缘?!)
这个人身边有个比新娘还重要的女人,这比借债和厉害的婆婆还要命。
少爷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看到这样子,一只呜家从袖子里骨碌碌爬了出来。
「少爷身体不舒服了!」
小声说完以后,就消失到了角落的背光处。
为了这门亲事,真的不舒服了。而且,回去以后,要是被仁吉他们看见额头上的大肿包,一定会挨一回痛骂。想起两个伙计,就感觉脖颈一阵冰凉。两位伙计现在一定在气头上。一定是的。佐助一定攥紧了拳头,仁吉,仁吉……好可怕,一定露出刻薄的冷笑,准备向我大发雷霆。只要想一想都浑身打冷战,不如一开始不出来。但那样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做点坏事。回去以后,一定要反对阿春这门亲事。荣吉听说庄藏的为人,也一定会反对。但决定让他继承店铺的事,就成了泡影。
见少爷紧皱着眉头,庄藏低头靠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呢?都说了好几遍,我和阿园真的没什么。」
看到亲事遇到波折,他赶紧辩解。
少爷回过头,用一种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问道:「假设现在通町一带发生火灾,阿春和阿园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都等着你救,喏,庄藏你打算先救谁?」
「这个嘛……那就先救离得近的那个吧。」
庄藏说话时没敢看少爷的眼睛。看到少爷脸色发青,鸣家们从袖子里伸出手,拿起旁边一个小木箱向庄藏砸去。
「疼啊,你干什么?」
「如果离得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救阿春了?」
少爷没心思为鸣家们的淘气道歉,只是紧紧盯着庄藏的眼睛。
实际上,如果真的发生火灾,人就会被火和烟雾包围,那时根本动不了,少爷早知道这一点,只是试探而已。自己虽是假哥哥,庄藏却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话,真是气人!
「哎,算了,无论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少爷生气极了,嘴角撅得老高,「庄藏,结果你谁也救不了,因为你连从这儿逃出去的办法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冲出火海去救人?你想两边讨好,你也觉得你能做到,但那无非是空谈!」
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批,说得庄藏火往上撞,瞪眼看着少爷。这样一来,对「荣吉」彬彬有礼的态度就像脱销的商品一样消失殆尽。两个人之间充满危险的气氛。少爷下意识拿起了架子旁边的一样东西——竹扫帚。
正在这时,咣——坚硬的撞击声在仓房里回荡开来。

4

两人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黑咕隆咚的洞下面,突然伸出了两根木头。
(是梯子。有人正往上爬!)
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武士爬了上来。少爷和庄藏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墙上。那两个正是先前在长屋突然袭击少爷的人。他们俩在少爷和庄藏面前叉开腿站立,向下俯视。
「哪个是松岛屋老板?」
短短的一句问话。庄藏胆怯地举起了手。
「森川大人应该有一样东西放在你那儿了,把它交给我们。」
(哦,这可真是的!就像在市村座观看半生不熟的表演一样。)
上个月月底,少爷陪母亲阿妙夫人去市村座看戏,结果上演的节目没有一点儿新意,令人扫兴。武士刚才的话就好像在哪儿听过,和当时那个反面角色的无聊台词像极了,只不过今天的有些口音。
「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先说一句,森川现在手头很拮据,并没有在鄙人这里存放任何东西。」
庄藏面露难色,大概是根本没有那个东西。
「我听说是京都的工艺能手又造的一件作品,应该是寄存在你这儿了。本来是献给本宅主人的。请快交出来吧。」
(又造?嗬,这名字听说过。过去似乎是船行的人,在京都确实很有名,是一个大财主门下的手艺人……那,那……)
少爷正冥思苦想,旁边的庄藏发出了孱弱的声音:「所以……」
庄藏请两人告诉他物品的名字,是佛像,还是茶碗什么的。然而,没有回答。
少爷从旁插话道:「这可真是怪事。东西重要到你们追着他满世界跑,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位堂堂的武士却说不出来。而且,这东西的主人居然是一个极端贫穷的浪人。」
少爷突然搭话,惹得武士满脸疑惑,于是问少爷是谁。
「是庄藏的亲戚。」少爷一阵搪塞,又接着说,「但是庄藏,如果这是个值得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那一定相当值钱。而贫穷的森川兄妹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呢?」
对方支支吾吾地答了两句。
「如果那对兄妹有一大笔钱买那东西……给他们出钱的,就只有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吧?」
也就是那个提出要把阿园纳为侍妾的男人。如果拜托他出钱,阿园应该只能选择给他做妾,但即便如此,阿园似乎还是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因为那件东西无论如何也必须弄到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森川怎么会交给庄藏保管呢?」
这一点,少爷不明白。既然物品如此重要,那就应该立刻送给该送的人才对。
「因为出了差错。」
「因为我们主人已经答应把这件物品赠给别人了,必须抓紧。快把它交出来!」武士们急躁地说。
少爷觉得这两个莫名其妙追人的家伙,越看越像戏里的人物。
「哈哈哈……听说森川很想当官?看来那件工艺品就是为了这个。但可惜的是,这个梦想破灭了,对吧?」
话虽这样说,但现如今哪位武家都很艰难。只要献上一件物品就能当官,这样的事让少爷难以置信。
「这个嘛……是不是兄妹俩现在一无所有,只能借喜左卫门的钱?」
庄藏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园并不希望当侍妾,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归还物品,马上变成钱,然后立刻把借喜左卫门的钱还清。
「但是,很奇怪啊,、为什么武士露面了呢?事情不都结束了吗?」
「森川到处宣扬说,他有又造的作品,于是这事很快传到了相关人士耳朵里,对这件作品怀有期待。现在说东西没了,怎么交代呢?」
(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
森川大肆宣扬,是想把官位稳稳地弄到手,然而……
(不太妙啊。)
现在,这帮武士一定是看到庄藏不可能老老实实交出藏品,就把他连同少爷一起关了起来。使出这种粗暴的手段,说明武家碰到这种事,也已经走投无路了。
(阿园对庄藏说过,明天之前不要被捉到,那么,最后期限就是明天喽。)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真的。」
庄藏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仓房里回荡。但就算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情也不能就此了结。
「那两人现在基本没有可以寄存重要物品的地方,长屋当中什么也没有,剩下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松岛屋了。」
「哎……我们可不可以还说森川当官这件事。如果森川真的当了官,那兄妹俩也一定能立刻拿出东西来。」
少爷试探着说,然而没用。
「要是你说的那样,事情早就有着落了。」
「说得也是。」
少爷又感觉像是在看戏了。求官和进献品,都是戏园子里常听到的熟悉情节。持刀战斗的日子远去了,在商人们看来,如今武士们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脱离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之下,各种典礼仪式却有增无减,因此也就出现了献残屋这种古怪的行当。
「……啊,你们可不能说谎啊,就是森川,要是没有这次做官的事,也不会胡闹的。」
庄藏突然叽叽咕咕地说起来。他微微有些颤抖,虽然武士的刀可怕,但他看来很恼火,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想骗我们啊?是不是想从一个马上就有好运降临的浪人那里,骗走一件用借来的钱买的工艺品……」
「闭嘴!如果找不到东西,主家有可能就此衰落!」
武士说着,突然拔出了刀,只见寒光一闪,刀锋擦着脑袋削了过去。少爷袖子里的鸣家一下子老实了。少爷赶紧拢住袖子,如果惹鸣家们不高兴,难免会叫来近处的妖怪胡闹一通。
(没关系的,我没事,你们要乖乖地听话。)
虽是小声柔和地说,但是没有回答。是待在里边太无聊,快坚持不住了吧?但少爷马上就感觉不对,急忙往袖子里一看,果然少了一个鸣家,肯定是自作主张溜到背光处去了。
(哎,只要不胡闹就行。要是不赶紧从这儿出去,可不太妙啊,而且,这次是事关武家的一件大事。)
正对无聊的对话感到厌烦,突然有个冰凉的东西顶在了脖子上。动一下,感觉很锐利,虽然看不见,但毫无疑问是刀。眼前的庄藏吓得面如土色。
不管「主家浮沉」在商人眼里看来是什么,这两个武士已经豁出了性命,说不定真会动起刀来。
「需要那件东西!明天是最后期限!无论如何得弄到!要是想不起来,就砍一个,看你们还想不想得起来。」
「哎……等一等,我们再想想,再想想,请给我们点儿时间,只要一会儿就行,真的……现在真的想不起来。」
庄藏的声音很细,但还是拼命地恳求着。说完,刀一下子拿开了,少爷的脖子也从僵硬中解放了出来。之所以不再强逼,是因为知道动肝火也拿不到东西,而实在到了没辙的时候,也可能抡起长刀解决这一切。 。
「我等你们到天黑。天黑是最后期限。」
撂下这句话,两个武士下楼去了。剩下的鸣家跟在他们后面,也要到黑咕隆咚的楼下去,少爷赶紧把他们捏起来,揣在袖子里。而旁边,庄藏正抱着脑袋发愁。
「怎么办呢?哎,如果阿春的哥哥因为我被他们杀掉……我就没脸再见阿春了。」
「嘿……为这个,你倒是想到阿春了?」
庄藏根本没听到少爷这句挖苦,而是拼命苦想。看来如果不想被他们杀掉,少爷也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就算这么说,特意把东西找出来交给那两个武士,也太没意思。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好歹得想个办法从这儿出去。)
抬眼一看,头顶上的窗户不大,仅容一人钻过去。即便从那儿逃出去,因为是仓房的二层,跳下去也很危险。
这时,少爷听到了串街小贩那嘹亮的声音。
「虽不知道是哪儿,但似乎离市镇很近。」
「啊呀……是真的。那不是卖辣椒的吗?」
庄藏也抬起了头。由于在武士居住的地方卖东西没销路,生意人都不去。这里有串街小贩走动,说明是市镇旁边一处有行人来往的地方。
「如果大喊救命,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刚才那两个武士要是听到,肯定先提着刀闯上来了。」
外边又传来了其他声音。
「肥皂泡,肥皂泡。」
这是卖肥皂泡的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最熟悉。把肥皂水放在短竹筒里,提着卖。吹肥皂泡不用到处跑,体弱多病的少爷小时候经常玩。
「好令人怀念啊。」
听到这个声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时候的事。
(我在别人家院子里,看到过一件挂在屋子里的漂亮和服……)
旁边摆着很多东西,就像古装偶人架一样华丽。人们忙碌地在廊子里来来往往。
少爷和几个小伙伴是为追肥皂泡而来,结果闯进了那家的院子里。那天……
(那天,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是阿春他们……)
而且,想起了那件漂亮和服的颜色。

5

看到少爷突然怅然若失,庄藏别过脸。
「怎么了?难道想到了什么?」
「哦……想起了以前的事。」少爷摇摇头,向着庄藏,端端正正地坐好。「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想,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想一遍,那件东西去了哪儿。」
为了不让庄藏注意,阿园放在松岛屋的东西——如果真的放在了松岛屋的话——应该是一件容易丢失的小物件。
「大概还在我们店。」
「刚才说过没在兄妹住的长屋里嘛。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寺院或神社的廊下。再说,如果你跟那件东西没关系,阿园也不会说让你明天之前别让人逮住。」
「原来是这样。」
如果庄藏被抓到,东西就可能被别人夺走。因为是这样想的,才说了那句话。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线索吗?」
庄藏断然地摇了摇头。只要阿园一出现,店里就会少袋山慈菇粉呀干贝什么的。有一次,刚可怜她交房租困难,装饰用的伊万里花瓶
就被换成了她家的长嘴酒壶。少爷听说,忍不住笑出来。
「真有本事,说不定能变成出名的大盗呢。如果是这样,她把什么东西放你家的时候,你应该很吃惊,而且应该都记得才对呀。」
能想起来的,净是些丢了的东西店里的货物,武家赠答的礼品……
虽说努力想,却想不起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天黑还没想出来,我们真的……会死,是吧?」
为了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两个人就命悬一线,真是荒唐。那两个武士一定会真的来杀人。那件重要的东西,必须找到的东西,对于少爷来说,就像江户和京都之间的距离那样遥远。现在,这中间的距离无法用语言拉近,逃又逃不掉。
庄藏脸上露出一种越来越想不开的神情。
「哎,刚才我说过阿园不打算嫁给商人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刚才一直坐着不言语,这会儿突然开了口,声音很细。少爷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想问,发生什么事了。
庄藏接着说:「坦白地说,我过去有段时间曾喜欢阿园。我觉得她很可怜。她看起来正在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于是我就想扮演这个角色。但是,因为是商人,所以不行,而且是献残屋,最令她讨厌。」
「因为是献残屋?」
少爷有一会儿很惊讶,随后平静下来,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阿园的心思。
「森川家过去一直都在转手献残品。如果阿园成了献残屋的媳妇,就要每天,不,一辈子和失掉的过去面对面。她对我说,唯独这一点接受不了。」
献残品无疑是和双亲亡故的回忆连在一起的。这件事不能强求,所以庄藏只有沉默。
「作为男人,也许应该在这时抛弃家庭和生意,迎娶这个女人,但是,我做不到。除了做生意,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那样子的话,即使和阿园结为夫妻,别说照顾她,说不定还会不得不依靠她。」说完,他小声嘀咕:「很没出息吧?」
庄藏好像在发抖,少爷故意不看他。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阿园从店里拿什么东西,我都没生过气。
只是最近一阵子,突然觉得很寂寞,别人给我提亲的时候,觉得真是太好了。」
见了一面以后,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阿春身上。刚为自己终于有了好姻缘而高兴,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亲事也不顺利。
「想必你也知道吧,现在必须把阿春丢的那杆烟袋找到。」
这也和失踪的工艺品一样,没有找到的希望。庄藏接着自嘲似的说,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人品太差、心术不正。
「这也是,传言都说你借别人钱,居心不良,玩女人,怎么会有好姻缘眷顾呢?」
少爷笑着说完,马上就把笑容收了起来。
「哎呀,日头好像落下去不少了。」
挨近小窗户向上一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慢慢染成了朱红色。这时,最先消失的那个鸣家轻快地回到了少爷袖子里,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把少爷身体不舒服的事告诉了长崎屋,又告诉了他们地方,我想仁吉他们马上就会赶来的。」
「啊,你对他们说我被关在仓房里了?」
「是的,都汇报了。」
鸣家挺着胸脯,很自豪的样子。
(如果不在两个人到来之前从这里出去,可不太妙。两位心情不好的伙计闯进来,难免会把武士宅邸的大门和仓房砸个稀巴烂。)
少爷回过头,和庄藏重新商量起工艺品一事。
「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和阿园一起出现在店里的东西。不用很多,能写满一张小纸片就行。」
「这个嘛,倒是有一些便宜的东西。把花瓶拿走,送来了一个酒壶,还有一个砚台盒、一支毛笔、一把旧扇子,她的东西也真奇怪,还有一个布制的烟袋……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庄藏于是把随身带着的砚台盒和毛笔拿出来,又把烟袋摘下来,给少爷看。那把旧扇子换了一个新扇面,现在已经卖掉了,而长嘴酒壶如今放在厨房里用。无论哪一件,看起来都不像能卖很多钱。
「哦,是这样啊。」
少爷把东西交替着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这时,另一只鸣家也回到了少爷的袖子里。感到他在袖子里乱动,少爷看向屋子角落里那个四四方方的洞,屏住了呼吸。
(好快,难道佐助他们已经赶来了。天黑之前把我们救出去当然好……可是,好可怕。)
正如想象中那样,洞口支起了梯子,有人正往上爬。庄藏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少爷则作好了被劈头盖脸说一顿的准备……然而,从下边爬上来的是那两个武士。
「天不是还没黑吗?」
少爷发了一句牢骚,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但是,两个武士关心的不是这个。
「想起来了吗?东西在哪儿?」
情绪很焦躁,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问话的时候,手里握着腰间的刀,让人觉得危险。少爷感觉到马上就要白刃相见的气氛,作好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退缩的准备。
「我知道东西的下落了。嗯,也许在那儿。」
「真的?」
眼前立刻出现了两张喜出望外的笑脸。
「但是,不能在这儿说,我们都想平安无事地回家,所以先把我们放出去,到了外边再说。」
「哎,荣吉……」
旁边的庄藏害怕地看着少爷,而武士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因为不能断定少爷是否在撒谎,武士嘴里冒出了一句很短的话:「也好。出去!」说着,指向通向黑咕隆咚的一层的梯子。
「那个……喂……啊……」
下楼梯,再通过一扇厚厚的门。途中,庄藏总是想问什么,但都是刚一张嘴就打住了。只要被武士夹在中间,什么也没法商量。
出来一看,两个人被关的地方,果然是一个大仓房。接着,少爷和庄藏就被两个武士带着,在已近黄昏的天空之下,从很宽阔的庭院横穿了过去。
(这里这么大,不是御家人那种规格的宅邸。)
虽然能想到这一点,但从宅邸的构造推测对方的身份,少爷就力所不及了,因为,在一个商人看来,这里只不过是异乎寻常地宽阔而已。
住在这样气派的宅邸里的主人,居然让一件小小工艺品折腾得焦头烂额,真是滑稽可笑。
「看,前边不是已经看得到门嘛。就请你们在那儿说吧。」
像是后门。两个武士在小栅栏和花草丛旁边催了起来。少爷瞥了一眼门,没挂夸张的大锁,应该能从里边打开。
少爷伸出手,他拿的是刚才从庄藏手中接过来的烟袋。
「就是这个,这就是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也就是阿园寄存在庄藏店里的工艺品,绝不会有错。」
但武士却没把手伸过来。因为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个用过很久的普通的烟袋而已。
「你说这个就是进献品?」
「正因为你们一直看不起,注意不到这个东西,所以至今都没找到。绝对没错,这就是真正的进献品。」
少爷把缠绕在烟袋上的细线拿在手里,指了指前边挂着的一个长三寸、宽一寸的大坠子。坠子是用竹做的,根部细致地雕了个兔子。
「这个虽然弄脏了,但是象牙做的,是进口货,很贵重。而且,你看这精雕的兔子,应该值很多钱吧?」
然后,少爷说:「放我们回去吧。」然而武士们不后退,也不过来拿烟袋。
(怎么没动静,如果不快点儿,佐助他们真的到了。)
少爷想在佐助他们到来之前,靠自己的力量回去。栅栏就在眼前,应该能立刻冲出去,但是拿着刀的武士在旁边,虽然距离很短,却相当困难。
「……骗人可不行。听说又造的作品是一个偶人,不是坠子。」
「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原来一直都没说过嘛。」
庄藏瞪着两个武士,而迎接他的是令人厌恶的笑。
「如果没留神把什么都说了,你们说不定会拿个假的糊弄我们。我最讨厌说谎的人。」
少爷紧紧地握住坠子。
「难道,就算这是真的……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回去……」
「悟性好的人,我也不喜欢。」
如果这场骚乱传到外边,会惹来麻烦,在这里边被干掉,埋在宽阔的院子里,任何人都别想找到,因为就连市镇上的捕快和同心大人,也不被允许踏入武家的宅邸。
(果然有些不妙。)
看看身旁,庄藏正紧咬牙关,尽量保持镇定。在这无计可施的紧要关头,人就会显出本性。
(这个人比想象中坚强……)
前后的武士都拔出了刀。
「这些家伙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真的是想斩杀两个平民,在这令人腻烦的骚动之中发泄心中的郁闷。
他们怪模怪样地转来转去,就像戏里一样,只是,真的要人头落地这一点和市村座截然不同。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轻快地从袖子里钻出来,站到少爷手臂上。怎么回事?一看,数量比带来的要多一些。
(这不太妙啊……)
少爷不由自主身子直往后仰。就在这时,栅栏门被踢开了。
(啊,他们居然到了……)
进来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不带刀的平民,武士轻敌了。
首先,只看到两个人,根本就错了,认为他们只是普通的人,更是大错特错。出现在眼前的是妖怪,而背光处、树枝上等处,也有少爷熟识的同伴,正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
「仁吉、佐助,你们不要那么用劲打,把刀折断就可以了。说也晚了吧,哎呀……」
虽然两个武士拔出了刀,但修理他们对佐助等妖怪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他们拾掇成了乌贼干的亲戚。就算这样,好像也没打够,妖怪一脸不高兴地转向了少爷。想起今晚即将到来的那顿教训,少爷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请问这……是哪位呀?」
佐助等人催促正在发愣的庄藏和少爷出了门。鸣家们则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钻出来,消失在黑暗中。

6

「少爷,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到店里,少爷被伙计们狠狠责备了一通,训斥就像夏天那连珠炮一般的滚滚雷声从嘴里喷出来。后来之所以中断,是因为曾被甩在仓房木板地上的少爷又发烧了。
刚从病中恢复,就被木刀击中,又险些被杀,两个伙计的愤怒已经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遏止的程度。屏风偷窥男被两个伙计狠狠批了一顿。鸣家则到处乱窜。荣吉作为制造外出机会的罪魁祸首,也被禁止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拿难吃的点心来慰问。因此,少爷只能寂寞地卧床休息。
源信郎中虽然安慰说,不吃对心脏不好的点心病就能早好,但仍不能让少爷高兴。过了十天,虽然能下床了,也仍然没有得到外出的许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通过在店里做活的松之助,用写信的方式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荣吉。
等事情平静下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到底还是让我出来了。」
在旁边的三春屋,少爷见到久违的荣吉,终于放了心。小伙伴今天穿了一件带有家徽的和服,因为这天是阿春出嫁的日子。
「进展顺利,我们家一直忙里忙外。」
到了婚礼当天,最忙的还是女人们。现在这会儿,荣吉竟成了个碍事的人,他一直在店铺一角和一太郎说话。
「荣吉,你还是和阿春说了关于阿园的事吧?我也把阿春找烟袋那件事对庄藏说了。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
「说妥以前,两个人谈了很久哪。」说完,荣吉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最近听庄藏说,那个阿园决定嫁人了。」
「是吗?嫁给谁?」
「神田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听说他老婆突然得急病死了。」
「……是吗?」
喜左卫门虽然比阿园年长很多,既然能纳妾,应该很富裕。阿园正希望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说,只要好好办婚事,就算当填房也行,因此庄藏也很高兴。
「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虽然因为森川家的进献品险些被杀,但麻烦人阿园总算有了归宿。
从三春屋里间传来了女人们的声音。少爷突然想起了从武士宅邸逃出来之后的事。
从栅栏门出来之后,一行人早早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据仁吉说,那是位于小川町的武家宅邸之一。佐助他们由鸣家领路,连主人的名字都没问就直接闯了进来。小川町有很多地位不高的大名和旗本的宅邸,那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里到市镇房合成排的大路并不费时间。只要来到人多的地方,就放心了。在繁华街道班房边的茶摊旁,仁吉去叫轿子的时候,少爷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行人很多。傍晚的天空下,各种各样沿街叫卖的声音,在茶摊旁边响起。熟悉的日子又回来了。庄藏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放心地舒了口气。
「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大和桥了,想去神田的熟人家里借住一宿。只要到了明天,这场骚动也就平息了吧。」
「这或许是上策。那两个武士看来对你的情况很了解。」
少爷把茶喝干,佐助马上又要了一碗。庄藏看到这情形,一边歪头表示惊讶,一边赶紧低下头拿行李。
「这……今天得你们相救,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没有多余的话,不过你们真清楚我们被困那个地方呀。」
对于这句赞扬的话,佐助用低沉的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危险声音
回答:「什么?我们可是从中午就一直找少爷来着!」
「那,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啊,是我们家的伙计佐助,另一位是仁吉,都是我的大哥。」
「伙计?」
庄藏听说是伙计,有些发呆。三春屋连工匠都不雇,只是一个位于大马路上长屋里的小店而已。
「你……是荣吉,对吧?」
听了这句话,旁边站着的佐助一下子抬起了眉毛。少爷于是把自己实际上是长崎屋的一太郎、阿春幼时玩伴的事坦白了。庄藏的脸更加僵硬了。
「幼时玩伴……你为什么冒充别人?」
「这个嘛,我不想被你用现在这种多疑的眼神盯着。我是阿春的哥哥荣吉的朋友。」
「话虽如此……」
「竹烟袋、烟袋……」
这时,大街上串街小贩的叫卖声传到了少爷耳朵里,于是他拜托佐助,叫来一个卖竹烟袋杆的小贩。而这时,庄藏的表情依然很僵硬。
「看来还有必要再说几句。」少爷把茶拿在手里,轻轻说道,「对了,这之前……先得说说森川的进献品那件事。庄藏,引起这场骚动的根源在这里。」
庄藏有些吃惊,原来少爷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就是那个刚才对武士说是宝贝的烟袋。
「嗯,真的就是这个?不是说是一个偶人吗……」
「阿园为把东西藏在哪儿而煞费苦心,她做得很隐蔽,但实际上是托付给你了。」
庄藏听了,仍是一脸迷惑。少爷把坠子递给他,让他轻轻把那个大坠子拧开。庄藏照做了之后,马上就听到很小的声音,坠子裂开了。
「这是……」
中间是空的,里边装着几个手指尖大小的银偶人。香炉、装饰架子和茶具等,都细致而紧凑地绣在棉布上。细致精美的做工,就好像用魔术将真的东西缩小了一样。这是只有大名和豪商才能得到的精品,普通百姓根本无缘得见。
「在仓房的时候,我听到了小贩的叫卖声,就想起了偶人架……也想起了以前在店里听过的关于又造的传言,人们说他擅长制作米粒大小的精致工艺品。」
在庄藏保管的东西之中,砚台盒不能藏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坠子了,虽有象牙制品那么大,却很轻。
「这……我还以为你在检查坠子做工是否精细呢。」
「即便老老实实把这些告诉那两个武士,他们也不一定让我们走。」
少爷在观察两个武士的态度。
「没被他们拿去,真好啊。」
少爷说,可以把它还给阿园,说着,就把这个美丽绝伦的工艺品递给庄藏。庄藏开始有些迟疑,后来就接了过去。
少爷接着说:「我从小就爱生病,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和旁边三春屋的兄妹经常一起玩耍。有一天,有人来卖肥皂泡,我们就买了一些。」
三个人追着轻飘飘到处飞的肥皂泡跑,来到了近处一家店的后院。
「拉门开着,里边有很多东西。放着一些箱笼,还挂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和服。阿春虽然年龄小,但是知道那和服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看到了那件素白色的礼服,那时,阿春对一太郎说:「我给你当新娘。」
「当时是小伙伴,要是痛痛快快答应就好了,但因为老是卧病在床,所以没回答。我觉得,是因为我在成人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活着。阿春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吹了很多很多肥皂泡,飘在空中……」
「然后呢?」
不知为什么,庄藏有些不高兴。少爷险些笑出来。
「听其他男人说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很不舒服吧?嗯,没有下文了,仅此而已。」
「什么?」
这时,佐助陪着一个卖竹烟袋的小贩回来了。请小贩把背上背的长箱子卸下来之后,少爷就从许多排列得很整齐的烟袋当中,挑了一根上边雕有头顶一枝花的鸿雁的朱红色细杆。
「能把这只烟袋交给阿春吗?这样,那杆丢失的烟袋就算是找到了。」
「阿春难道是想让少爷给她买烟袋?」庄藏问。
少爷摇了摇头:「丢失的并不是烟袋。我从没有送过阿春烟袋。唯一的线索就是,一起玩耍时吹的肥皂泡。」
吹肥皂泡的时候,需要芦苇秆。一太郎那时候不愁零花钱,就买三个人的肥皂泡,把像烟袋一样的细芦苇杆给了阿春。而且,那天一起玩的三个人看到了新娘礼服……
「……于是阿春就问少爷,可不可以给你当新娘。」
这奇怪的话,应该是少爷从自己的小伙伴、阿春的哥哥荣吉口中知道的。少爷不一定记得以前的事,但也说不定能想起来,想起新娘礼服——这就是阿春的心思。
「我和荣吉说好了,为了让阿春幸福,我会帮她。如果需要,我就扮成傻瓜或戏里的坏蛋。」
「这杆烟袋,少爷是不是就托付给我了?」-
阿春说了,如果找到烟袋,就嫁给庄藏。
庄藏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盯着那杆朱红色的烟袋,接着紧紧地握住它,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然后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带着轿夫的仁吉已经出现在了道路那头。

「新娘就要出门了。」
里屋一个女亲戚向店头打了声招呼。荣吉到里边去了。少爷出来,站在了店前。邻里为了看新娘,都争着挤着向这边靠拢。仁吉和佐助等伙计也站成了一排。
「从小就认识这位小姐,今天要出阁了,我来看一看。」
「一定很漂亮。」
少爷听到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心情又躁动起来。
看到少爷那难过的表情,仁吉过来搭话:
「怎么了?到了现在,您还说不想让她当您的新娘?」
「想把新娘抢过来吗?」
佐助说着危险的话。如果真的这么做,就可怕了。少爷缓缓地摇摇头。
「如果我真想那么做,就算门第不相当,也会娶阿春,但是,我没有抛下一切也要和她在一起的想法。」
如果硬要和阿春在一起,这一点早晚会被看穿。即使有阿春在,也有可能遇到另一个倾心的女子。这样一想,正因为珍视她,所以才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幼稚啊?)
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闹着死活要在一起。阿春虽然比自己小,却颇成熟。但是……
「我也想像外祖父那样,遇到一份连家庭和金钱都可以不要的感情。」
少爷叽叽咕咕地嘟囔着。
「少爷,如果遇到那样的人,一定要告诉我们。如果不顾一切私奔了,对身体可不好。那时,无论如何必须让那个人嫁给您。」
看来,少爷依然是伙计们的心头肉。少爷苦笑出来。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谁成亲,应该够瞧的吧。)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厢房里都是妖怪。
响起了沙沙的说话声。一看,有几个人正从三春屋里出来。不一会儿,一身洁白的阿春就映入了眼帘。
「哇——」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
「新娘子来喽。」
「哇,好漂亮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新娘吸引了。本来应该能想通,可少爷还是忍不住心痛。
「阿春……」
少爷叫了一声,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隐约看见阿春把脸微微朝向这边,点了点头。
花轿来了,新娘子上轿。荣吉、他的父母,以及亲戚们陪在左右。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兴高采烈的叫声,仿佛看见了飘过天空的彩色肥皂泡。婚礼的华美应该会深深地印在这些孩子的脑海里,一如自己儿时一样。
簇拥新娘的人群缓缓向前。少爷迈了一步,又停住了。花轿里的人儿再也听不到自己内心的呼喊了,那远去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1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7

10000
Sally 平民
觉得有点意思~ 不过故事好像有点断断续续的 猫婆婆那篇好像没完全。。。(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网速卡的原因。。。。好悲催。。。) 小春没和少爷在一起有点难过。

13 年前 0 回復

maou 王爵
這貨算是輕小說么...看著封面完全感覺不輕了

13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睡前故事一般的书籍,不过是日本儿童的、、、、

这书真能卖得出去?或许日本的影响比在下所知道的为大?

13 年前 0 回復

性感子弹 子爵
这个系列的第一本可以在书店买到,书名是《我的宠物是小妖》,交待了犬神和白泽的来历、少爷的身世以及为何少爷体弱多病等故事,在时间线上大约是松太郎遇到大火、走投无路投奔长崎屋之前。

13 年前 0 回復

husr 伯爵
还有系列的作品吗?有些另类的推理小说,虽然都是短篇,但是很好看,让人一口气看完。
看到倒数第二篇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呢,故意误导别人的吧。最后一篇里少爷的心情让人很同情。
这是看过的第二个身体虚弱但是头脑清醒的男主角,少爷的健康状态还真是让人担心呢。

13 年前 0 回復

81414170 子爵
又是这种风格奇特的小说啊,貌似是多个短篇?看看再说

13 年前 0 回復

Lafrente 侯爵
居然先搞了自己的录入,其他的扫图吐出来啊!
这系列其他几本也做了吧。
(破鞋三一3一

13 年前 0 回復

红色有角三倍速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1 粉絲
0 關注
128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