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字 青】【我心之劍 3】【台/簡】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3-28 13:3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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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承诺与报复

「所以呢?」
阿修隆的「苍穹亭」是一间高级的旅店。房间十分宽敞,除了一张大床之外,甚至还提供桌椅。
友友正跷起双脚坐在椅子上,同时将双手交抱在胸前。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因为……』
列列跪坐在地上,抬头仰望友友。这种毕恭毕敬的姿势,当然也是出自友友的命令。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而且塞尔吉要我赶快做决定。」
「为什么不是乔纳森,而是塞尔吉跟你提起这件事?」
「乔纳森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为什么非现在不可?就不能缓一缓吗?」
「这……」
列列低头看着地板,友友的视线让他感到压力。
「塞尔吉打算跟乔纳森一起寻找阿拉贝拉的下落,需要一个帮手。」
「那也不必成为她的从士吧?」
「成为从士之后,每个月就有固定的薪俸。」
列列对这个理由相当有自信。塞尔吉命令列列不准让友友知道事情的真相,为了不让拙于言辞的列列露出破绽,还特地帮他想了这个理由。只见列列抬起头来打量着友友的表情,眼神十分无辜。
友友皱起双眉,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列列。
「有问题。」
列列连忙低头看着地板。
「哪、哪里有问题?」
「全都有问题。」
「会吗?还好吧。」
「列列,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列列差点没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过他还是强忍内心的惊魂未定,抬起头来看着友友。
「把手伸出来。」
友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列列,眼神十分严峻。列列不敢违抗友友的命令,不,应该说他根本没有违抗友友的念头。于是列列乖乖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友友探出上半身,双手握着列列的手掌,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你没有说谎?」
「没有。」
回答的同时,列列下意识闪避友友的视线。
友友的双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真的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列列只好乖乖将视线移回友友的脸上。不过他还是无法直视友友的双眼,视线只好停留在友友的鼻尖。
友友见状,不禁眯起双眼。
「你的脸颊微微抽搐。」
「咦?」
列列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按着自已的脸颊。友友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塞尔吉说了什么?」
「……她问我要不要成为她的从士。」
「就这样?真的?」
「嗯。」
「好吧。」
友友轻咬下唇。
「你就是不肯说实话。」
列列的右手重获自由。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列列想替自己辩白,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友友再度将双手交抱在胸前。不,不对,应该是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列列试着从友友的视线查出一些端倪,友友的双眸却是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无奈之余,列列只好故意叹了口气,可是友友依然毫无反应。
列列只能摸摸鼻子,识相地离开房间了。

*

桌上摊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列列却半个字也看不懂。
「塞尔吉。」
列列坐在椅子上。严格说来,应该是被迫坐在椅子上。塞尔吉就站在旁边。列列抬起头来,打量着身旁的塞尔吉。
「这是你写的吗?」
「别闹了。」
塞尔吉耸耸肩膀,冷冷地哼了一声。
「每一间教堂都买得到这种制式的主从契约书好吗?」
「多少钱?」
「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随口问问。」
直到今天,列列才知道教堂也会贩售物品。不但接受信徒的捐赠,还主动从事商业行为, 仔细想想还真有点怪怪的。不过到底哪里奇怪、又怎样奇怪,列列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只能选择了沉默。
塞尔吉随手撩拨有些碍事的头发。
「你不认识字,对不对?」
「嗯。」
「好,我念给你听。」
「全部吗?好像很长耶。」
「那我挑重点说好了。」
「不必了。」
列列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契约书的角落轻轻一压。右手缩回来之后,契约书上面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指印。
「反正就是要我侍奉你的规定。」
「这可是在神的见证之下所成立的神圣契约,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塞尔吉捧起桌上的契约书。
「列列,当你在契约书上署名的那一刻开始,你将成为我的从士。除非我口头宣称放弃契约、亲手撕毁契约、或是你向祭司以上的神职人员提出废弃契约的要求、或是你我其中之一不幸死亡,否则两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将永远存在。在此特别声明,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祭司或是司教并不会轻易受理废弃契约的要求,具体而言就是骑士未正常支薪、或是要求从士从事规定之外的工作。」
「意思是除非你死了、或是你主动开除我,否则我永远都是你的从士?」
「没错,你不笨嘛!」
塞尔吉冷笑了一声。
「至于实际的工作嘛,就是担任我的护卫。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我的安全。」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嘛!」
「绝对不能出现我死了、你却活得好好的局面。列列,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你必须为了我而死。」
「这简单,只要你我都活得好好的就行了。」
「在战场上必须勇敢杀敌,这应该是你最拿手的项目吧?对了,我是骑士,你是从士,所以你除了保护我之外,还要保护我的战马。」
「没关系,反正我喜欢马。」
「除了天主严禁的行为之外,你必须无条件接受我的命令。等到休假结束、回到队上之后,你就是星锁正式的从士,到时极有可能个别行动。不过你必须无时无刻将我视为主人,服从我的指示,因为这就是我的命令。」
「反正,就是要我听话对吧?」
「不许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塞尔吉双手搭上列列的肩膀,双眼直视着列列。
「从士的另一项工作,就是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举凡装备的保养、露营的准备、三餐的料理、以及更衣和净身的仪式——」
贴近耳畔的轻声细语,让列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要为我做这些事,列列。」
「……这也是工作之一?」
「没错,这是神圣的工作。有时还得处理主人的排泄物呢。」
塞尔吉真的打算让列列从事这种下贱的工作吗?应该不至于吧,这八成只是恫吓的手段。于是列列点点头。
「大致都明白了。」
「好,那就在契约书上签名吧!」
塞尔吉将契约书摆在桌上。
列列凝视着桌前的羽毛笔和墨水。他将羽毛笔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姿势是否正确。事实上列列从未以羽毛笔写过字。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友友曾经以地面的沙子教导列列书写自己的名字。印象中当时写的是列列·布蕾,现在虽然改成列列·伊吉尔,列列却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严格说来,每一个文字对列列而言都十分陌生。
塞尔吉叹了口气……
「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吗?」
……露出同情与怜悯的语气。
列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握着羽毛笔的右手也僵在半空中。没错,列列真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是正式的契约书,不能由我代为署名。没办法,也只有如此了。」
塞尔吉走到列列的身后。她想要做什么?该不会打算从背后抱住列列吧?当然不是。塞尔吉从身后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列列的右手。她的脸颊就紧贴着列列的脸颊,两者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
列列转头看着塞尔吉。
塞尔吉也回过头来打量着列列,双颊微微泛红。
「做、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做什么呢!」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若不抓着你的手在上面署名,这份契约就失去效力了。」
「真麻烦。」
「契约就是如此,没什么好麻烦的。我要写啰!」
于是塞尔吉抓着列列的右手,将羽毛笔的尖端喂饱了墨水。由于姿势的关系,塞尔吉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在列列的背上,尤其是胸部的地方。列列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全裸的塞尔吉,连忙闭上了双眼,脑海中的影像却依然鲜明。这也难怪,列列现在并不是亲眼目睹塞尔吉的裸体,这只是他脑中的记忆,忘也忘不了。
「列列·伊吉尔吧?」
「嗯、嗯。」
「那就开始写啰。劝你最好记清楚一点,至少也该学学自己的名字要怎么写吧!」
「知道了。」
列列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紧张,似乎也有点慌了手脚的感觉。
塞尔吉握着列列的右手,在契约书上署名。
出现了不急不徐、端正秀丽的字体。
「好。」
署名完毕之后,塞尔吉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以天主之名在此宣布,契约正式生效。」
塞尔吉的右手突然抓住列列的手腕。力量并不大,列列却无从防备。
几声轻笑传来,就在右耳的附近。列列的身体为之僵硬。塞尔吉的右手从手腕爬上了手臂、最后又爬上了肩膀,这才缓缓离去。就在列列松了口气的时候,塞尔吉的双手突然搭上了列列的双肩。就在接近颈部的位置,塞尔吉的嘴唇几乎贴上了列列的耳朵。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

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恐怕永远也找不到阿拉贝拉·李德尔的下落。森林是魔女和猛兽的领域,带着少数几个人贸然闯入敌人所支配的国度,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足够的力量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还要有精确的情报。
阿拉贝拉是被魔女救走的,事实上她本身就是一名魔女。
即使是以讨伐魔女为天职的圣骑士,也未必了解魔女的生态。目前只知道魔女可分成单独行动的魔女以及集体行动的魔女两种。
人类最大、也最可怕的敌人,就是集体行动的魔女。她们总是组成庞大的军团,四处攻击人类居住的城镇。
这些魔女总是聚集在森林深处的根据地,趁着夜色降临的时候举行神秘的仪式,有时也会将街上掳获而来的人类当成供品,奉献给她们所信仰的魔王。
阿拉贝拉是被「一大群魔女」救走的。
集体行动的魔女,应该就躲在森林中的某座根据地。
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情报。
最直接的情报来源,当然就是圣骑士团的魔女讨伐队。
塞尔吉四处打听的结果,得知名为「雨云」的魔女讨伐队于前几天通过阿修隆,转往西北方向前进。
没有人知道「雨云」的目的地是哪里,不过既然是魔女讨伐队,塞尔吉判断应该是距离阿修隆约两天路程的海顿市。
「雨云」一定在海顿市,至少也会经由海顿市转往目的地。
浑身是血的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被送进医院之后,展现出惊人的恢复能力。第二天就可以从床上起身,第三天就迫使院方签署出院许可,而且还开始练剑。第四天就吵着要离开阿修隆,而且还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丝毫不将塞尔吉的劝阻当一回事。无奈之余,列列等人只好挥别阿修隆,朝着海顿市前进。
身体像铁打的乔纳森已经可以独自骑马,不过后面载着列列恐怕会牵动伤势。再说重伤初愈的乔纳森也不适合策马狂奔,幸好阿修隆距离海顿市只有两天的路程,距离并不算太远,于是乔纳森和塞尔吉骑马,列列和友友徒步而行。
是的,友友也一起同行。
光是这一点,就让列列大感欣慰。
毕竟,列列当初可是以为自己的主人刻意要让他跟友友分隔两地呢。
不过塞尔吉似乎将友友的同行视为理所当然,对待友友的态度也跟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改变。时而主动攀谈、时而高声欢笑,这种态度反而让友友感到十分疑惑。
一定是故意的。
每当友友的眼神犹疑、或是沉默不语的时候,塞尔吉就会堆出满脸的笑容,要不就是亲密地从后面抱住友友,或是拍拍友友的肩膀。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真是令人担心。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诸如此类的嘘寒问暖更是少不了的。
自从离开阿修隆之后,跨在马上的塞尔吉就常常找友友聊天。友友虽然是有问必答,两人之间的对话却一点都不热络。即使如此,塞尔吉的心情依然是阳光普照。
四人当中,只有塞尔吉还笑得出来。
双手握着缰绳的乔纳森一直面向前方,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
列列也默默地走在古木扶疏的林中小径。
日落西方之后,塞尔吉轻拉希莉露的缰绳,提议在野外扎营。乔纳森所骑乘的阿逢斯也跟着停下脚步。不发一语的他并未表示同意,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列列朝着身旁的友友瞄了一眼,发现友友低头凝视着地面,神情十分疲惫。
「我这就去准备。」
列列离开小径穿越森林,找到一块适合扎营的草地。附近多得是充当柴火的枯枝,乔纳森和塞尔吉也可以将各自的爱马系在树干上。
于是列列回到小径,带领大家来到这块草地。只见他迅速地放下背袋,从里面抽出一块毛皮,准备铺在草地上。这时塞尔吉尖锐的嗓音突然传入耳中。
「列列,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列列朝着友友瞥了一眼。友友依然俯视着地面。
「我在铺床。」
「谁的床?」
「……友友的。」
「列列。」
塞尔吉依然跨坐在希莉露的背上,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乔纳森却早已跳下马背,将阿逢斯的缰绳系在邻近的树干上。
「你是我的从士。」
「是没错啦。」
「本来就没错。」
「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你不知道。」
塞尔吉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并没有禁止你照顾妹妹的意思,不过至少先把正事办完了之后再说吧?」
列列差点叹了口气,却还是强行忍住。只见他放下背袋,慢慢走向塞尔吉跨下的希莉露。
「列列,你的回答呢?』
「……知道啦。」
「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明白了,这样总行了吧?」
「后面那一句是多余的。」
塞尔吉双唇一扁。老实说她长得并不难看,映照在列列双眸之中的形象却显得格外地丑陋。
「从士的态度恶劣,代表主人教导无方。列列,你可别丢我的脸啊!」
「我明白了。」
反正只要乖乖听话就对了,就跟住在友友家中的时候一样。没错,习惯就好了。离开友友家已经有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浪迹天涯的期间让列列暂时忘了过去所养成的习惯,现在只要重新唤起脑中的记忆就好了。
列列凝视着友友,友友立刻低头看着脚边,显然是刻意回避列列的视线。
「动作快一点,列列。」
「知道了。」
列列快步走向希莉露。
塞尔吉从希莉露的身上跳下来之后,朝着友友走去。她到底想跟友友说些什么?列列难掩内心的好奇。可是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否则又会惹来一顿责骂。
列列替希莉露系上缰绳,绑在邻近的树干上,接着又将行李从马鞍上搬了下来。行李包括了充当床铺的毛皮以及肉干、硬面包和葡萄干等等的干粮。过去跟友友独自旅行的时候,总是得在森林或是草原寻找食材以及饮用水。友友对食物特别挑剔,只肯吃正常的东西,而且还会嫌东嫌西,一下子抱怨不好吃、一下子又说吃起来有怪味,常常把列列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相较之下,现在反而轻松了不少。
替塞尔吉铺好毛皮、备妥晚餐之后,列列转身帮友友铺床。这时塞尔吉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列列,生火。我要喝热汤。」
列列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热汤、热汤。
他从来没有煮过热汤。
烹饪向来是友友的工作,列列只懂得搅拌或是烧烤。美味的食物固然可以振奋人心,不过吃进肚子之后都是一样的,根本没什么好不好吃的分别。列列实在不明白塞尔吉为什么想喝热汤。
「别管我了,列列。」
友友跟塞尔吉并肩坐在草地上,表情看起来有些沮丧,双眸甚至流露出空虚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列列总觉得眼前的友友似乎格外地渺小。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好吧。」
于是列列生了一堆营火,架起铁锅,放入饮用水、肉干、盐巴以及在附近找到的食用植物,煮了一大锅热汤。拿起木汤匙尝了一口味道,野草的味道过于浓郁,老实说并不怎么好喝,不过还是可以勉强下肚。从来不做餐前祈祷的列列不禁暗自向天主祝祷,希望这锅不怎么出色的热汤可以满足挑剔的主人。
「难喝。」
可惜列列的期望落空,塞尔吉只喝了一口,就再也不碰那锅热汤。
「列列,剩下的给你喝吧,一滴也不能剩。好好品尝这锅热汤的味道,下次再煮一锅正常的热汤。」
「知道了。」
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列列不会做菜,更不想做菜。
列列面对着营火,饮着难喝的热汤,同时打量着友友的模样。
坐在塞尔吉身旁的友友默默啃着干面包,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些什么。
塞尔吉喝了几口水,抓了一把葡萄干塞进口中。自从抱怨列列的热汤煮得不好喝之后,她就不再理会列列,也不跟友友闲聊,可是脸上却藏不住喜上眉梢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地刺眼。
乔纳森独自一人坐得远远的,拿起水壶一连喝了好几口。他的食量不小,今天晚上却是滴食不沾,大概是伤口又开始疼痛了吧。
「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用餐完毕之后,塞尔吉站了起来,看着列列点点头。
「晚上早点休息吧。列列,守夜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嗯。」
「你说『嗯』……?」
「是,我知道了。」
「应对进退的礼仪首重诚心。只要发自内心尊敬主人,言行举止之间自然会流露出应有的礼仪。不过适当的教育也是必要的,我看还是找个时间从头教起好了。」
塞尔吉露出十分愉快的微笑。
友友转过身来,向列列道了声晚安,声音细若蚊鸣,似乎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只见友友伸手捂着自己的喉头,视线往乔纳森的方向飘去。
「乔纳森,晚安。」
乔纳森挥挥手,不发一语。
于是友友和塞尔吉先后就寝。
列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营火。
再过不久,营火就要熄灭了。炎星月——也就是七月即将迈入尾声,夜晚的森林虽然凉爽,待在营火旁边还是稍嫌酷热了些。
乔纳森依然拿着水壶慢慢啜饮,水壶里面的液体真的是饮用水吗?
于是列列离开营火,走到乔纳森的身边坐了下来。
这种味道……果然不是饮用水。
乔纳森将水壶递给列列。
「要不要来一口?」
「酒吗?」
「没错,葡萄酒。」
乔纳森耸耸肩膀。这里跟营火隔了一段距离,四周一片阴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列列总觉得乔纳森的脸色似乎特别红润。
「阿修隆的高级旅店吸干了我的盘缠,现在只买得起这种廉价的葡萄酒。不过廉价的葡萄酒也是酒,来一口吧?」
「不必了,我不喝酒。」
「好吧,那就算了。」
乔纳森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旋即叹了口气。
「为什么决定侍奉塞尔吉?」
列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乔纳森好歹也是圣骑士之一,列列不敢在他的面前说出真相。
「不愿回答吗?」
乔纳森笑了几声,肩膀上下抽搐。
低沉惨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他还好吧?列列不禁担心了起来。

*

海顿市是个颇具规模的城市,除了北面的山丘之外,其他三面都围绕着高耸入云的城墙。目前是加斯利伯爵领地的行政与商业中心,据说已经拥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耸立在山丘顶端的黝黑城堡,就是领主卡尔·加斯利伯爵所居住的福加城。
告别阿修隆之后的第三天午后,抵达海顿市的列列一行人直接朝着福加城前进。
「魔女讨伐队的行动获得当地领主的支援。」
乔纳森冷笑一声,表情充满了讽刺。
「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豢养。」
基于这个理由,只要直接前往城堡表明来意,就可以得知魔女讨伐队是否留在街上、甚至连据点在何处都可以轻易打听出来。但塞尔吉认为应该留在街上向当地的市民打听消息,不过这个提议立刻被乔纳森否决。
「太麻烦了,你自己去吧!」
塞尔吉碰了一鼻子灰。列列一点也不同情塞尔吉的遭遇,只是觉得塞尔吉好歹也是跟乔纳森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此行又是为了协助乔纳森寻找阿拉贝拉的下落,就算不同意她的提议,语气也不必这么刻薄。
或许阿拉贝拉事件真的对乔纳森造成了重大的打击吧。不过他也是个怪人,身为侍奉天主的圣骑士,却从不礼拜,而且也不注重自己的仪容,每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满脸落腮胡,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言行举止更是蛮横无礼到了一个极点。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的废人,而且他也从不隐瞒内心的自甘堕落。
即使面对福加城的卫兵,乔纳森依然不改目中无人的态度。
「我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圣骑士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魔女讨伐队『雨云』是不是驻守在海顿市?」
「对不起,无可奉告。」
卫兵们个个面面相觑,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站在后面冷眼旁观的列列也认为乔纳森的言行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他能够体会卫兵的感受。
「我再说一次。」
乔纳森取下挂在腰间的剑鞘,指向眼前的卫兵。
「我是圣骑士,告诉我雨云在不在海顿市。」
圣骑士的剑锷呈现「X」的形状,再加上成一直线的剑身和剑柄,从某个角度来看自然就成为「*」,类似象征塞恩的星印。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的结果。
乔纳森隶属于星锁,此举当然能证明自己的身分。再加上系在剑柄的锁链,一看就知道乔纳森是魔女讨伐队「星锁」的圣骑士。
其实剑鞘中的长剑早就被魔王劈成两截,不过星锁的权威丝毫不受影响,城门前的卫兵立刻指着南方。
「希德利大教堂的对面有一栋白色的行馆,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雨云的队长就暂居行馆之中。」
「好。」
乔纳森迳自背向卫兵,连声「谢」字也没有。卫兵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基本上列列能够体会卫兵的感受。
白色的行馆很快就找到了,不过造访雨云之前,得先觅得今晚的落脚之处。列列是塞尔吉的从士,谒见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可说是名正言顺,然而友友只是一介平民,不应该跟其他人共同行动。当然,这是塞尔吉的提议,乔纳森也表示同意。
塞尔吉打算支开友友。
列列心里面虽然生气,却不敢忤逆塞尔吉的意思。友友除了同意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项。
或许友友早就看穿了塞尔吉的用心。友友的脑袋好歹比列列灵光了许多,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还是找个机会跟友友商量看看吧,或许友友可以想出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海顿市的市中心叫做中丘町,小巧精致的民房栉比鳞次地并排在山丘的斜坡之上。
中丘町的东侧有一家名叫「石清水亭」的老字号旅店,建物老旧、收费低廉,不过老板待人十分亲切,照顾旅客无微不至,因此博得众人的好评。当然,这是塞尔吉打听而来的情报。实地勘查之后,老字号旅店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马厩,大家立刻决定落脚于此。
列列等人将友友和马匹留在旅店之后,动身前往白色的行馆。
白色行馆是一栋倒ㄈ字形的建筑物,外墙涂了一层白漆,两名武装的圣骑士站在玄关之前。
面对圣骑士的时候,乔纳森立刻收起狂妄高傲的态度。
「冒昧来访,实感歉意。在下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风闻魔女讨伐队雨云的队长驻扎此地,特地前来晋见。在下持有跟魔女有关的情报,请让在下跟队长见上一面。」
雨云的圣骑士深谙待客之道,其中一人立刻转身走进行馆通报队长,另一人则是留在原地跟乔纳森和塞尔吉闲话家常。
不久之后,第一名圣骑士回到门口,带领列列等人进入建筑物。
这个结果可说是出乎列列的意料之外。乔纳森只表示自己握有相关情报,并没有提及情报的详细内容。而且一提到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列列的脑中立刻浮现出星锁的比利·布朗多罗。那个狡狯的队长会这么容易就接见乔纳森吗?列列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直接被轰出去的机率应该比较大。看来同样是魔女讨伐队的圣骑士,彼此的行事风格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负责带路的圣骑士带领众人来到三楼最隐蔽的房间。
「报告队长,属下将星锁的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卿以及另外两名贵客带来了。」
「请进。」
门后传来中年男子低沉稳重的嗓音,列列不禁有些疑惑。奇怪,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
圣骑士打开房门。
乔纳森以及塞尔吉一前一后走进房间,不约而同地做出将一把看不见的短刀插入左胸的姿势。
「在下是星锁的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今日得窥尊颜,实感荣幸!」
「在下是星锁的塞尔吉·法连德尔,感谢您愿意接见我们。」
列列站在乔纳森以及塞尔吉的身后。
房间的内部十分宽敞,有一扇对外的窗户。外头的阳光透过开启的挡雨板映射而入,更增添了几分房间的明亮。今天的气温并不低,反而还有些炎热,不过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之下,屋内倒是十分凉爽。
房间里面摆了一套气派的桌椅。
男子特地站了起来,迎接乔纳森以及塞尔吉。
身高大约6索尔(约1·8m)不足2迪尔(约6㎝),体型并不特别高大,却相当结实。褐色的头发,凹陷的双眼则是茶色的,皮肤黝黑,蓄着八字胡,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吧。身上的衣物跟乔纳森以及塞尔吉的圣骑士平日服明显不同,腰间挂着圣骑士的长剑。
男子看到乔纳森以及塞尔言之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大概是自我介绍吧。不过男子还没开口,就注意到站在两人身后的列列。
四目相交。
男子不禁睁大了眼睛。
塞尔吉立刻回过头来。
「喂,列列!你——」
「列列?」
男子开口。
「你的名字是列列……?」
「嗯。啊——」
列列立刻改口。
「是的。」
「唔……」
塞尔吉瞄了列列一眼,立刻转身面向前方。
「难道……?」
乔纳森也以怀疑的眼神凝视着列列。
男子似乎打算走上前来,却又停下了脚步。只见他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列列,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尔邦先生……」
对方应该是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列列不知道这种称呼是否得体,不过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称谓了。
列列低头行礼。
「好久不见。」
「嗯。」
卡尔邦又叹了口气,同时眯起双眼。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完全不像猎杀魔女的圣骑士。
「没错,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不过我万万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是。」
「请恕在下冒昧。」
塞尔吉瞥了列列一眼,下意识舔舔下唇。
「您认识在下的从士?」
「没错。」
卡尔邦意味深远点点头。
「塞尔吉·法连德尔、星锁的圣骑士,列列是你的从士?」
「是的。」
「原来如此……」
卡尔邦俯视地面,轻抚自己的胡须。列列对他的动作十分熟悉。
「想必是另有隐情。列列,待会再跟你好好聊聊。塞尔吉·法连德尔,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卡尔邦队长。」
「这就是我的疏忽了。」
卡尔邦微微一笑,依序打量着乔纳森以及塞尔吉。
「请容我正式向两位自我介绍。我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雨云队长裘努·卡尔邦,请两位说明来意吧。」

*

按照惯例,由乔纳森说明事情的原委。列列虽然担心乔纳森可能会坏事,不过转念一想,乔纳森今天并没有喝酒。大概是为了晋见魔女讨伐队的队长,所以才刻意戒酒的吧。清醒状态之下的乔纳森有条不紊地针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行详细的说明,这段期间卡尔邦并未就坐,一直站在原地聆听乔纳森的描述。
「原来如此。为了追踪魔女的下落,你们甘愿放弃难得的休假。」
「是。 」
乔纳森深深一鞠躬,同时握紧了双拳,表情看起来有些挣扎。或许他正在思考应该让对方知道多少吧。何必呢?不要有所隐瞒,更不要心存侥幸,全都说出来吧。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卡尔邦轻抚自己的胡须。
「关于那个逃亡的魔女,你所知道的情报就是阿拉贝拉·李德尔的姓名,以及她是尼古拉斯·李德尔子爵之女而已吗?」
看吧,根本隐瞒不了任何人。
「不……」
乔纳森低头凝视地面,神情十分沮丧。
「说、说来惭愧,她——阿拉贝拉……阿拉贝拉·李德尔是在、在下的未婚妻。」
「什么?」
卡尔邦皱起眉头,似乎真的吃了一惊。
「原来是未婚妻。嗯……该怎么说才好呢?乔纳森,这下子我总算是明白了。就算是再怎么虔诚的信徒、再怎么正直的圣骑士,也不会牺牲自己的休假追踪魔女的下落,我早就猜到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是在下莫大的耻辱。」
「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魔女是狡狯的生物,你只是无辜的受害者。更何况得以在成亲之前发现对方的真面目,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同时也成功地防范了魔女在讨伐队的身边安插间谍的邪恶计划。」
「一切都要怪我未能及早察觉阿拉贝拉的背叛。」
「毋须自责。」
「可是……」
「若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就到教堂忏悔吧!相信慈爱的天主一定会宽恕你的。」
「天主……」
「没错。少了天主的宽恕,血染剑尖的我们也无法完成神圣的任务。乔纳森,天主的爱是无远弗届的,你一定可以获得宽恕。」
凝视着乔纳森的卡尔邦就像一名慈爱的长者,不过温暖的眼神却也流露出些许的哀戚。
乔纳森再度深深一鞠躬,差点没当场跪了下来。
「在下只是个驽钝愚昧的年轻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的开导……」
「不须言谢,只是——」
卡尔邦再度轻抚嘴角的胡须。
「我并未接获任何有关阿拉贝拉·李德尔的情报。况且雨云正在执行作战任务,恐怕无法提供任何协助。」
「恕在下冒昧。」
乔纳森突然抬起头来。
「请问是什么作战任务?」
「乔纳森!」
塞尔吉拉拉乔纳森的手臂。卡尔邦闻言,不禁眯起双眼。
「不要激动,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虽然你是魔女讨伐队的圣骑士,却隶属于不同的小队,我不能、也不应该让你知道作战任务,相信这点你应该也明白才是。」
「这是当然!可是明知讨伐魔女的作战就要展开了,身为魔女讨伐队的成员,说什么也想尽一份心力!卡尔邦阁下,请让我暂时加入雨云吧!」
「你说什么……?」
「乔纳森,你——」
「即使是充当从士也无妨!在下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绝对不会让阁下失望的!请成全在下的心愿吧!」
「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不测,我怎么向星锁的布朗多罗队长交代?」
「既然如此,在下愿意舍弃圣骑士的荣耀、舍弃克洛姆史帝德的家名,以流浪剑士的身分加入雨云!」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卡尔邦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颗被憎恨所支配的心,只会让你的剑技无从发挥。」
「我……」
乔纳森握紧拳头,朝着自己的大腿用力一敲。












「我要杀死所有的魔女,一个也不剩!我的长剑是为了消灭魔女而存在的!」
「堂堂圣骑士怎么能接受从士的待遇?放弃吧,乔纳森,这里没有你应该完成的任务。你的伤势似乎尚未痊愈,现在你应该好好调养身心,早日回归星锁才是。」
乔纳森的双肩微微颤抖。
「……告辞。 」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乔纳森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不,严格说来应该是飞奔而出才是。塞尔吉见状,连忙单膝跪地。
「实在是非常抱歉!您特地拨出时间接见我们,现在却——』
「塞尔吉·法连德尔,不必道歉。」
「……乔纳森是我的儿时玩伴。」
「那就快追上去吧,还等什么?」
「是!恕在下失礼了!」
塞尔吉立刻跳了起来。临去之前,还不忘瞥了列列一眼。
「列列,旅店见。」
「嗯。」
惨了。不出所料,果然换来塞尔吉的白眼。列列只能尴尬地凝视地面。
「……是。 」
「在下告辞。」
塞尔吉再度向卜尔邦低头行礼,旋即转身离开房间。卡尔邦挥挥右手,示意部下离开,房间里面顿时剩下他跟列列两人。
「真的好久不见了,列列。来,随便坐。」
在卡尔邦的引导之下,列列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刚好跟随之就座的卡尔邦面对面。
「你离开布蕾家了吗?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哪些部分可以说出来、哪些部分不可以让他知道?为了保险起见,最好是不要提到友友。友友·布蕾是个魔女,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跟列列在一起的少女是他的妹妹友友·伊吉尔。妹妹?列列没有妹妹,卡尔邦当然知道。当年带着列列来到布蕾家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裘努·卡尔邦。对于列列而言,卡尔邦到底算是什么呢?只能确定卡尔邦并不是列列的父亲。难道是亲戚?还是双亲的朋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并不重要。
卡尔邦是个圣骑士。
而且还是魔女讨伐队的队长。
列列无法直视卡尔邦的双眼。过去卡尔邦曾经多次造访布蕾家,那时列列也不敢面对他的视线。没错,就跟那时一样,卡尔邦应该不会起疑才对。
「我跟他们吵了一架,所以……」
「原来如此。」
卡尔邦抬起头来,凝视着天花板。
「我得到的报告是一切顺利、相处愉快,而且前阵子还接到杰诺姆·布蕾的来信。看来传言毕竟是传言,可信度有待商榷。」
杰诺姆·布蕾,友友的父亲。每当卡尔邦或是卡尔邦的使者来到家中,他总是刻意地替列列打扮一番,同时告诫列列不可多话。友友的母亲德波拉·布蕾也是一样的。
「没办法,我毕竟不是他们的孩子。」
「或许你会认为我是在替自己开脱,不过我真的一直放心不下。杰诺姆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友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友友?」
「列列,她跟你一样,都具有浓厚的锡连血统。」
「啊……」
列列不是很明白,不过他还记得自称贤者的海地罗以及比利·布朗多罗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卡尔邦将双手放在桌上。
「杰诺姆将友友视为不义之子,简而言之就是怀疑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也难怪,那个女孩子的长相跟布蕾夫妇相去甚远。古代锡连的血统随着子孙在西方世界的繁衍逐渐稀薄,每隔几代才会偶尔出现一名血统浓厚的传人。杰诺姆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告诉他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
「不能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自从知道友友是锡连的后代子孙之后,杰诺姆就十分宝贝那个孩子。只是就我自己的观察,那个孩子似乎跟自己的父母并不怎么亲近。或许她早就忘了吧,毕竟当时还小。那孩子有段时间不被父亲所接受,父亲甚至怀疑母亲不贞,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她从未享受过来自父母的爱。或许也因为如此,造就了她偏激蛮横的个性,从此成为布蕾家的潜在心结。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当时以为只要支付足够的养育费,应该可以换得杰诺姆对你的善待。如果你在布蕾家过得不是很如意,我必须负起最大的责任。」
卡尔邦闭上眼睛,双手搁在膝盖上,向列列低头致歉。
「对不起,列列。」
「呃……我……」
列列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他当然还记得卡尔邦,却完全不知道这些内情。列列只知道卡尔邦基于某种理由,特别照顾没有父母的自己,他当然很感谢卡尔邦的照顾,不过这份恩情也还不到没齿难忘的地步。列列甚至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明白卡尔邦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除此之外,列列对卡尔邦没有其他的感觉,当然也不认为卡尔邦应该向自己道歉。
「别、别这样,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你的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这是我的责任。」
「我的,父亲?」
「是的。」
卡尔邦端正坐姿,刻意回避列列的视线,似乎有些迟疑、又有些犹豫不决。只见他低头轻抚嘴角的胡须,旋即抬起头来岔开话题。
「既然你成为从士,代表你已经上过战场啰?」
「嗯。」
只是那个时候还不是塞尔吉的从士。不知道为什么,列列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着墨太多。卡尔邦闻言,不禁轻叹了一声。
「列列,你犯下了大罪。」
「大罪……?」
「魔女和她们的党羽也是有生命的。夺走他们的生命,当然也是难以饶恕的罪孽。」
「可是……」
这句话在列列的内心激起了一阵涟漪。他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上的野兽、怪物以及魔王。
「他们又不是人类。」
「没错,他们不是人类。然而杀害不是人类的生物,就不构成罪孽吗?他们感受不到疼痛吗?失去同伴之后,他们不会哀伤吗?」
列列差点想起了当时的感觉,那种弄坏了什么东西的罪恶感。想起?不,列列一辈子也无法忘怀。银发的魔女声嘶力竭的哀号。我的闪达!我的闪达……!不要再说了,我也是逼不得已的!为了救出友友,我别无选择!友友认为我做的没错,也愿意原谅我。就算天主不肯宽恕我也没关系,只要友友肯原谅我就够了。列列闭上眼睛,双手抱着后脑。他很想放声大叫,却还是强作镇定。
「卡尔邦先生,你是个圣骑士。」
「嗯,没错。」
「圣骑士的天职就是跟魔女作战,你的双手应该沾满了鲜血吧?」
「没错,我也犯下了无数的罪孽。」
「天主愿意原谅你吗?」
列列俯视着眼前的卡尔邦。卡尔邦面无表情,虽然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看起来却格外沧桑。他并未点头,也并未摇头,列列不禁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保护所有的人类。」
「这不是好事吗?」
「列列。」
卡尔邦摇摇头。
「我不想看到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相信你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我的……父亲?」
「原本以为一让你留在布蕾家,这辈子就注定与刀剑无缘,看来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
列列紧咬下唇。这算什么?实在是搞不懂。
「我的父亲是什么人?」
「你还是继续维持列列·布蕾的身分吧。」
「我现在叫做列列·伊吉尔,往后不会再回到布蕾家了。」
「嗯,列列·伊吉尔。」
卡尔邦凝视远方,面带微笑。
「改天再聊聊你的父亲吧,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现在不行?」
「因为你的手中握着剑。」
卡尔邦站了起来,代表谈话结束的意思,而且没得商量。裘努·卡尔邦是个宅心仁厚的圣骑士,不过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会、也不容改变。他的眼神透露了一切,列列只好从座位上起身。
卡尔邦拍拍列列的肩膀。
「活下来,列列。你还年轻,不,应该是太年轻了。有些道理现在想不透,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就会豁然开朗了。」
「卡尔邦先生,也请你多多保重。」
列列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希望不会太难看。
「呃……愿主保佑你。」
「愿主保佑你。」
卡尔邦微笑以对,眼角顿时浮现出明显的鱼尾纹。
「我还会在这里住个三天,欢迎随时来玩。」

*

很久很久以前,旅店后面的岩石突然冒出泉水,因此旅店改名为「石清水亭」。如今泉水早已干涸,历经改建和增修的建筑物虽然不甚美观,看起来却是格外坚固。
友友一行人在石清水亭订了两间小房间,一间是男士居住、一间是女士使用的房间。
友友一行人?
这种说法并不正确。
决定权总是在乔纳森以及塞尔吉的手上,友友和列列只有乖乖配合的份。虽然不是滋味,也无可奈何。友友不敢违逆塞尔吉的意思,她认为塞尔吉一定掌握了列列的弱点,而且这个弱点八成跟自己脱不了关系。在塞尔吉的威胁之下,列列被迫成为从士,甚至还签订了正式的契约。这份主从契约书,就是塞尔吉向友友炫耀的工具。
友友躺在床上发呆。
塞尔吉应该就快回来了,友友将与塞尔吉在这间狭窄的房间之中渡过漫漫长夜。
友友坐了起来,凝视着天花板。
窗户的挡雨板并未关闭。
友友走下床铺,来到窗户的旁边。
窗户面向东方。从窗户探出上半身,可以看到北方的景色。山丘的顶端矗立着漆黑的城堡,城堡的另一端应该是陡峭的断崖。山丘的山腰有一间耸立着好几座高塔的巨大建筑物,那就是希德利大教堂,不过友友看不到教堂附近的白色行馆。
友友摸摸自己的胸口。
汗湿一片。
「我讨厌夏天。」
柱着拐杖的老妇人走过旅店前的小径。
两个小男孩从老妇人的身旁飞奔而过,笑得十分开心。
友友将自己的脸庞埋入双臂之间。
「我也讨厌冬天。」
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环抱膝盖。
「我在做什么?」
友友叹了口气。
狭窄的房间寂静无声。
「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里只剩下友友。
孤独一人。
友友轻咬下唇。
她很快地又松开了牙关。
友友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上半身往后倾斜,让自己的后脑朝着墙壁轻轻地连撞数次。每一次的撞击,都传出低沉的闷响。


第二话 白云的流向与阴沉的黑暗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盘坐在白色行馆的玄关之前,全身动也不动。
从昨天傍晚抵达海顿市开始,一直到今天日暮西山的现在为止,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列列和塞尔吉昨天夜里回到旅店休息。原本以为乔纳森不久之后也会回来,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之后,依然看不到乔纳森的影子。于是两人离开旅店,来到白色行馆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乔纳森依然盘坐在玄关前面,就跟昨晚的位置一样。列列真的不知道该说他顽固、偏执还是死心眼才好。
「……他到底想做什么?」
列列和塞尔吉站在1凯恩(约2Ocm)的距离之外打量着乔纳森。他们不能放任乔纳森做傻事,却也不希望被来往的路人视为乔纳森的同伴。只不过塞尔吉和乔纳森都穿着星锁的平常服,很难不被归类为同一伙人,也难怪塞尔吉只敢在远处张望,迟迟不肯靠近乔纳森。
「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塞尔吉双手交叉在胸前,倚靠在建筑物的外墙,时而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左脚、时而移到右脚,乍看之下就像是在原地踏步。大概是已经很疲倦的关系吧,即使列列忘了使用敬语,塞尔吉也没有出言纠正的意思。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的目的不是找到阿拉贝拉吗?」
「阿拉贝拉小姐——」
塞尔吉摇摇头。
「阿拉贝拉·李德尔是心甘情愿成为魔女的,就算找到她的下落,也改变不了什么。」
「意思是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力气?」
「没错。不过乔纳森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认清事情的真相。」
「所以你打算跟他耗下去啰?」
「列列。」
塞尔吉双眼一瞪,突然揪住列列的胸口。
「我是你的主人,说话的时候给我客气一点!」
似乎是放肆过了头。不过列列的肉体虽然还撑得住,心里却是疲惫得紧。当然,列列内心的疲惫,都是塞尔吉造成的。
「该怎么称呼才好?」
「自己想吧。」
「塞尔吉?」
「你想死吗?」
「塞尔吉……小姐。」
「我懂了。」
塞尔吉舔舔嘴唇,揪住列列的右手逐渐施力。
「你看不起我,对不对?」
「没那回事——」
「是吗?那就用态度证明吧。」
「态度?」
「没错。」
塞尔吉突然把脸凑了上来,几乎快要碰到列列的鼻尖,似乎巴不得狠狠地咬上一口。或许塞尔吉真的会这么做吧,列列心想。而且光是咬上一口恐怕还不够,万一列列继续表现出反抗的态度,难保不会连累友友。一想到这里,列列顿时别过脸去。
「塞尔吉……大人。」
「这就对了。」
塞尔吉的喉头发出低沉的冷笑,粗暴地放开列列的衣领。
列列搔搔后颈,继续观察乔纳森的模样,乔纳森事前并没有跟大家商量,不过他在白色行馆的门前静坐的原因,应该是为了参加雨云的作战任务。
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认清事情的真相。
塞尔吉摆明了就是要跟列列过不去。该不会真的得等到其中一方死了之后,才能获得解放吧?
尽快带着友友远走高飞似乎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塞尔吉坚持不肯放人,也只能痛下杀手了。
你犯下了大罪——列列想起卡尔邦的那句话。
没错,我杀了人,而且还杀了很多人。杀人是不对的,这点我当然知道,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景象,心里面也很不好过,可是友友原谅了我。
为了友友杀死塞尔吉,应该也是情有可原的。没错,友友一定会原谅我的。只要友友说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奇怪,突然有一种阴湿灰暗的感觉填满内心,几乎快要溢出来了,必须快点处理才行。也罢,就这样算了吧,我可以忍耐。只要忍耐一段时间,慢慢地就会习惯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在友友家宰杀牲畜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感觉。没错,慢慢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才能在战场上杀死敌人。
可是,我没杀过「人类」。
塞尔吉是人类。
我下得了手吗?
列列的双眼打量着乔纳森,心里面却想着塞尔吉。下得了手吗?万一碰上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了结她的生命吗?何时、何地、什么方法?列列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野兽、怪物、魔王、魔女、人类都会感到疼痛,失去同伴之后,都会感到悲伤。没错,大家都是一样的。塞尔吉可能会检举友友,她是敌人。敌人必须尽快铲除,更何况她又是个圣骑士。即使犯下了罪孽,也别无选择。裘努·卡尔邦不也是在战场上杀敌吗?
白色行馆的玄关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人影身穿雨云的平常服,应该是个圣骑士。茶色的头发、淡蓝的双眸,体型比列列健壮了许多,却还称不上魁梧。从长相来判断,年纪似乎跟列列差不多,不过魔女讨伐队应该没有这么年轻的圣骑士。大概是天生的娃娃脸吧,外表比实际年龄来得年轻。
年轻的圣骑士走到乔纳森的身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乔纳森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请稍待片刻!」
乔纳森的嗓门特别大,塞尔吉和列列也听得很清楚。年轻的圣骑士点点头,乔纳森立刻朝着两人飞奔而至。
「塞尔吉、列列!快过来!卡尔邦队长愿意见我们了!」
列列与塞尔吉不禁互望一眼。

*

好多事情必须让友友知道。
一定要好好地解释清楚。
气喘吁吁的列列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奔驰在海顿市微暗的街头。
她不见了。列列应卡尔邦之邀前往行馆,回到旅店之后就不见了。满腹狐疑的列列询问旅店老板,对方却是一问三不知。友友的行李还在,人却不见了,不知道一个人跑哪去了。乔纳森和塞尔吉丝毫不以为意,认为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回到旅店,还消遣列列是在穷操心。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没有人敢打包票。旅店的附近看不到人。这里是陌生的城市,列列毫无头绪,但他一刻也待不住。
到底在哪里?到底跑哪去了?
可能跑到人多的地方去了吧。市区的东侧有座市场,不过现在已经是日落西方的时刻,来往行人稀稀落落。找不到人,不在那里。
希德利大教堂、白色行馆、甚至连城门附近也没放过,依然是毫无所获。
友友。
为什么不告而别?
成为塞尔吉的从士之后,两人还找不到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严格说来,自从离开阿修隆之后,他们就很少交谈了,友友甚至还不知道雨云的队长就是裘努·卡尔邦。列列无时无刻都必须跟在塞尔吉的身边,投宿旅店的时候,友友又跟塞尔吉住在同一间房间,根本找不到交谈的机会。列列只知道友友没什么精神,脸色也不太好。每当塞尔吉找友友说话的时候,友友总是笑得十分勉强。
该不会逃走了吧!?
独自一人?
不可能。
列列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若真是独自逃走,友友不太可能将行李留在旅店。
汗水渗入眼睛,一阵刺痛。
列列伸手拭去前额的汗珠。
太阳就快下山了。
对了,制高点。站在制高点上俯视整个海顿市,就可以找到友友吗?不可能,列列的眼力没那么好,又不是空中的飞鸟。可是除此之外,列列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列列爬上了中丘町狭窄蜿蜒的山径。
位于海顿市正中央的小丘虽然比不上福加城所座落的北方山丘,标高却也不算太低。小丘的山麓布满了许多杂乱无章的低矮房子,看来是海顿市的贫民窟。过去应该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如今人口愈来愈多,因市区内的土地不敷使用,才逐渐获得了开发。
愈往上走,山径就愈是陡峭。
建筑物的数量也逐渐减少。
最后终于看不到建筑物的踪影。
距离山顶,只剩下1凯恩(约20m)的距离。
列列加快了脚步。
四周虽然阴暗,列列却看得很清楚。
前面有人。
就坐在地上。
列列纵身一跃。
「友友……!」
对方回过头来。
却没有回答。
从这里开始并没有小路可走,列列必须以突出的岩石为支点,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友友也是一样的吗?还是另有捷径?
「友友!」
爬上山顶之后,列列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山顶有个巨大的地洞。
深不见底的地洞。
友友就坐在地洞的边缘。
两条腿悬在半空中。
「小心!」
列列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想要靠近友友,却说什么也无法前进。
往前走个几步之后,友友会不会往下跳?应该还不至于吧,不过列列就是放不下心。
「我不会想不开的。」
友友俯视洞穴,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别这样,列列差点叫了出声。拜托,友友,快离开那里。胸口疼痛、双腿酸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列列深深吸了口气。不要慌,慢慢地走过去。如果友友纵身一跳,说不定可以及时抓住她。
脚步虽然有些虚浮,列列还是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坐在友友的身边。列列并没有惧高症,眼前的地洞却吓得他心惊胆颤。原因无他,因为友友就在身边。
「友友……」
「什么事?」
「那个……」
列列为之词穷。明明心里面有好多事情,然而跟友友面对面之后,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雨云的——雨云是海顿市魔女讨伐队的名字。」
「我知道。当初我们也是为了追踪雨云的下落,才会来到海顿市。」
「是哦?」
「当然。」
「那个……雨云的队长,就是卡尔邦先生。」
「卡尔邦……?」
友友的视线终于落在列列的身上。
「我认识的那个卡尔邦先生?」
「嗯,就是那个卡尔邦先生。」
「原来他是圣骑士。」
友友叹了口气,似乎不怎么讶异。
「我早就猜到他的身分非比寻常,原来是个圣骑士。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应该很伟大吧?」
「应该吧,毕竟是队长嘛!」
「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没说你跟我在一起。」
「是哦。」
「我向他询问父亲的身分,可是他不肯说。」
「大概有什么苦衷吧。」
「还有——」
友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卡尔邦的话语浮现脑海。
列列下意识地回避友友的视线。
「我们要参加雨云的作战计划。」
「作战计划?」
友友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仿佛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雨云好像打算进攻魔女的要塞。乔纳森在白色行馆前面静坐了一整晚,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最后卡尔邦先生终于屈服了。塞尔吉似乎也有加入的意思,所以我别无选择,非去不可。」
「要上战场吗?」
「应该吧。」
「没办法,你是塞尔吉的从士嘛。」
远走高飞吧!
如果塞尔吉或是乔纳森敢出面阻挠,我是不会跟他们客气的。解决塞尔吉并不成问题,乔纳森虽然比较棘手,可是他有伤在身,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只要封住他们两人的嘴巴,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说不出口。
或许我办不到,或许我下不了手。都怪裘努·卡尔邦多管闲事,提起什么罪孽、鲜血,实在不应该跟他见面的。也罢,当初本来就没有跟他见面的打算,只能归咎于命运了。
列列点点头。
「对啊。」
两人四目相交。
夜色笼罩天空。
一阵强风袭来,吹乱了友友的头发,或许也将沙子吹进了友友的眼睛。
友友的眼角微微抽动,仿佛就要流下眼泪。
只见她紧咬下唇,低头俯视自己的双腿。
「友友。」
「嗯?」
「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没事的样子吗?」
友友抬起头来,猛然起身。
「回去吧。」
「回去?」
列列也站了起来。
「回去哪里?」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旅店。」
「嗯……」
列列兀自迟疑,友友却早已迈开脚步。列列连忙追了上去,拉住友友的手。友友一个使劲,试图甩开列列。
「放手。」
「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友友目不转晴地凝视列列。
列列正面接下友友的视线,手掌握得更紧了。
友友的双唇微微颤抖。
原本以为友友就要放声大哭,结果猜错了。
友友露出微笑。
「笨列列。」

*

古老、辽阔、深邃的森林深处,巨大的洞窟静静地张大它的嘴巴。
这几年来,荷珥佳就住在这片森林,接受已经不在人世的恩师以及穆拉族的奥德洛伊的指导,为了成为真正的魔女展开严格的修行。表面上的她是个深居简出的富家千金,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是在称为无之行的冥想、切断某种感觉以琢磨其他感觉的闇之行、自由操纵蜡烛火焰的火之行、长期处于龟息状态的水之行、以及长距离行走的道之行之中渡过的。前往洞窟的路程虽然漫长,可是跟这些修行比较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随着目的地的逐渐接近,荷珥佳的心情也慢慢地紧张了起来。
充当向导的魔女优魔吉是个容易相处的孩子,两人很快就成为好友。魔王基奇它卡虽然沉默寡言,面对优魔吉的时候却总是流露出父亲以及兄长的气质,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令人不禁莞尔。
对于荷珥佳而言,今天是她首度与恩师之外的魔女会面,同时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魔王。
优魔吉对待荷珥佳十分亲切,基奇它卡也是个可以信任的魔王,然而目的地的要塞还有其他魔女以及魔王。而且根据优魔吉的说法,要塞之中最伟大的魔女露西亚是个铁面无私、说一不二的人物,千万不能忤逆她的意思。露西亚跟魔女军团的领导者魔女朵拉可并称为魔界的双巨头,本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荷珥佳,仔细听好了!』
优魔吉坐在基奇它卡的肩膀上。基奇它卡是个大块头,无论是荷珥佳、森林之狼库欧德族的巴尔扎、凯塞尔、甚至是坐在凯塞尔背上的奥德洛伊以及波尔莫族的隆罗都必须抬起头来,才能跟基奇它卡肩上的优魔吉交谈。
「我已经提过很多次了,现在再重新强调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跟露西亚大人意见相左,也不能刻意地阿谀奉承!到时候只要抬头挺胸,正大光明地回答问题即可!千万不能隐瞒、也不能说谎,露西亚大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有,露西亚大人的指示是绝对的,不容任何人质疑!露西亚大人跟朵拉可大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露西亚大人没有商量的余地,反对者的意见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驳回!」
「优魔吉,太夸张了。」
基奇它卡以低沉的嗓音提出纠正,优魔吉顿时伸手掩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哎呀,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总而言之,露西亚大人对待敌我双方都十分严厉,到时候一定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要乱说话。万一不小心受到了责骂,可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喔!」
「嗯。」
荷珥佳双手抚胸,坚定地点点头。
「我会牢记在心的。」
「好,我们走吧!基奇它卡,出发!」
扛着优魔吉的基奇它卡踏入洞窟,荷珥佳随之在后,不过巴尔扎和凯塞尔却停留在原地。一头白发的奥德洛伊轻拍凯塞尔的后脑,凯塞尔却说什么也不肯前进,全身上下微微发抖,尾巴更是夹在后腿之间。不是只有凯塞尔如此,巴尔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狼群露出了惧色。
荷珥佳与波尔莫族的隆罗互望一眼。隆罗似乎也察觉异状,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隆罗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就跟荷珥佳现在的心情一样。
荷珥佳凝视着洞窟的深处。
乍看之下只是自然形成的洞穴,里面听不见声响,不太像是根据地。
这时优魔吉回过头来,基奇它卡也停下了脚步。
「哎呀呀,怎么啦?不跟上来吗?」
「不……」
荷珥佳摇摇头,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耳中突然听见了些微的声响。
来自洞窟深处、黝闇的彼端。
巴尔扎和凯塞尔的喉头发出低鸣,往后退了几步。
荷珥佳试图吞下唾液,口腔却是异常地干涸。
黑暗之中,传出一阵亮光。
来了。这是脚步声吗?应该是野兽的脚步声。
荷珥佳清楚地听见肉食猛兽的低吟,吓得她差点没跌坐在地。声音虽然不大,却隐约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一段时间之后,全身披覆着银色的毛发、胸前环绕着一圈壮观鬃毛的四足兽自黑暗处现身。
体型十分庞大,头顶的高度甚至远胜于森林之狼库欧德族当中特别壮硕的巴尔扎。虽然比野马小了一号,前肢、后肢、身体以及臀部却比野马强壮了许多。硕大的脸部跟猫咪有几分神似,却更形似于栖息在东方森林以及山地的猎豹。奥德洛伊曾经跟荷珥佳提起忍猫亚兹,它们是一群跟魔女友好的猎豹,不过世界上应该很难找到第二只体型如此巨大、银色、胸前长了鬃毛、可以让人骑在背上的猎豹。
没错。
银色的猛兽载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浅黑色的肌肤、头发和双眸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辉。
年纪比十七岁的荷珥佳大了一些,大概在二十上下吧。
眼神十分锐利,令人联想起精悍的野猫。
「优魔吉,你的嗓门也太大了。」
「原来是你呀,阿亚美。」
基奇它卡肩上的优魔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辛苦你了,还特地出来迎接我们。」
「要不是基奇它卡在场,你早就被卡欧拉拉吃掉了。」
优魔吉口中的阿亚美从银色巨兽的身上跳了下来,打量着一旁的荷珥佳。
「你是魔女荷珥佳的弟子?」
「啊——」
荷珥佳连忙行礼。
「是的。在下荷珥佳,才刚继承了师父的名号。」
「另一个荷珥佳呢?」
「师父她……」
「死了?」
阿亚美叹了口气,表情十分严肃。
「这样啊……我见过荷珥佳一面,她是个好人,却是个胆小的魔女。真遗憾啊。」
居然批评师父是个胆小鬼,荷珥佳只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阿亚美,这话就不对了。」
优魔吉的语气格外的平静。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荷珥佳是个优秀的森林魔女,最后也在众人的祝福之下离开人世,请不要随便侮辱她!」
「好好好,算你会说话。」
阿亚美耸耸肩膀。
「荷珥佳死了,留下另一个荷珥佳。希望你继续努力,不负师父的名号。」
「是。」
荷珥佳抬起头来,凝视着阿亚美。阿亚美皱起眉头,嘴角微微上扬,看来这似乎就是她的笑容。
「我叫做阿亚美,这是我的搭档——魔王卡欧拉拉。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露西亚。」
根据奥德洛伊的说法,荷珥佳知道魔王的外貌可说是千奇百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实际






目睹又是另一回事。那只银色的野兽就是魔王卡欧拉拉?荷珥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卡欧拉拉的带领之下,一行人走向洞窟的深处。
这座魔女的要塞似乎是以天然的洞穴加工而成。愈往深处走去,就愈呈现出要塞的样貌,忙进忙出的大地之友——像是布德族、铁人当古族、鱼鳞皮肤的卡卡族、全身黝黑的古西族更是随处可见。除此之外,还有跟巴尔扎和凯塞尔同族的森林之狼库欧德族、斑狼吉德涅族、以及身穿奇特服饰的貉人斯欧鲁宾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非身穿赤红战甲、手持巨型战锤的布德族人。他们的体型比一般的布德族更加壮硕,脸上流露出桀傲不逊的神情。这些布德族人全都忙着手边的工作,对荷珥佳等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连正眼也不瞧一下。
「这些是『斗鬼』英古路德殿下所率领的英古路德钢铁战队。」
优魔吉向大家介绍。
「他们都是英勇的布德族战士,丝毫不比班哈德殿下逊色,对付敌人更是毫不手软,极尽狂暴之能事!」
「集结了这么多的兵力……」
穆拉族的奥德洛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神闪过一丝不安。
「大概是准备开战了吧。」
波尔莫族的隆罗紧跟在荷珥佳的身边,巴尔扎和载着奥德洛伊的凯塞尔也分别守在荷珥佳的两侧。卡欧拉拉虽然可怕,他们还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勇敢地保护荷珥佳。
本轳轋恹睛轩囃重啦¨帅ξ绯外悦基尔也都白疋昙音
这座要塞弥漫着浓厚的杀气。
隆罗猜的没错。
大战即将展开,所有人都正在进行开战之前的准备。
杀气腾腾的洞窟最深处,矗立着两扇金属制成的厚重门扉。
把守在门口的四名当古族人一见到阿亚美以及卡欧拉拉,自动退至两旁。
阿亚美以如同小鹿的轻快步伐来到门前,鼓足力气拉开了门扉。
「露西亚,优魔吉带着荷珥佳回来了。」
门扉另一侧是挑高的空间,墙壁和地板都十分平整,开凿的痕迹随处可见。
好几座细长的烛台排成两列,从入口一路延伸到房间的深处。
房间的尽头,设置了一座祭坛。
荷珥佳倒抽一口冷气,总觉得祭坛十分熟悉。想起来了,教堂。几乎没有共同点,却令人一眼就分辨出来。挑高的房间弥漫着肃穆的气息。塞恩的信徒擅长利用豪华绚丽的装饰营造出
庄严的气氛,然而这间房间里面完全没有装饰品,只有一名人类的女子、一名做贵族打扮的波尔莫族、以及身披绿色盔甲的巨人。
然而这名女子,却是比金银打造的神像更加耀眼的存在。
一开始还没发现,仔细一看,女子身上的衣服有点类似塞恩的尼僧服。当然,世界上并没有袒胸露乳、下摆开衩的尼僧服,而且并不是黑色或是灰色,而是绯色。
女子闭着双眼。
紧闭双眼的女子,仿佛浑身浴血依然毫无所惧的圣女。
当然,她是魔女。
「露西亚大人。」
优魔吉准备从基奇它卡的肩头一跃而下,基奇它卡却抢先一步蹲了下来。落地之后,优魔吉直接走向祭坛前的魔女。
「优魔吉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惜荷珥佳已经不在人世。」
「是吗。」
宛如圣女的魔女露西亚缓缓睁开双眼。
漆黑一片的双眸。
无论是长相或是身材皆臻完美,世界上大概没几个男人不会对露西亚产生下流的情欲。
宛如圣女的魔女,拒绝一切的存在。
「以森林魔女的身分结束一生固然遗憾,既然是本人的意愿,我也不便多说什么。」
荷珥佳紧咬下唇,低头看着地面。师父还活着,她还活在我的心中,我绝不能让荷珥佳之名蒙羞。荷珥佳吐出一口气,在内心打定了主意。只见她昂首阔步,来到优魔吉的身边低头行礼。
「得谒尊容,倍感荣幸。在下是荷珥佳。」
「你好,荷珥佳。我是露西亚——你应该已经听过我的名字了。」
露西亚点头回礼。魔女之间没有成文的礼仪,荷珥佳却还是暗自捏了把冷汗,深怕自己的态度有失礼数。
「你继承了师父的名号?」
露西亚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抗拒的威严,迫使荷珥佳不得不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怕引起露西亚的不快,因此并未察觉身旁的异状。
荷珥佳的身旁闪过一条人影。
「南拿……!」
原来是隆罗。荷珥佳试图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隆罗两三下就跑到祭坛的附近。
「南拿!好久不见了!」
「隆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聒噪。」
贵族扮相的波尔莫族皱起双眉。以波尔莫族的标准来看,她的身材格外地瘦弱,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人类的小孩子没有两样,表情却分外高傲,跟传说中开朗活泼的波尔莫族大不相同。两人的名字十分相似,或许是隆罗的亲人吧。
「南拿,这里有个人类认识蓝拉耶!你还记得蓝拉吗?一定记得吧!」
「不记得了。」
「为什么?你是我跟蓝拉的妹妹耶!」
「那又怎样?我跟你们只是同一对父母所生,这并不代表什么!」
「果然记得嘛!南拿,好久不见了!等一下一起跳舞吧!」
「谁要跟你跳舞!你真的很烦耶!给我退下!」
站在祭坛上的南拿作势要踢,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并没有真的踢下去的打算。隆罗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挺有精神的。」
露西亚眯起双眼,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却不像是笑容,语气也十分冰冷。隆罗微微一怔,连忙低头赔罪。
「对、对不起……!我、我太久没见到南拿了,所以才……」
「无妨。南拿,等一下跟久别重逢的哥哥好好叙旧吧。」
「才不要呢,我跟隆罗没什么好说的。」
「南拿……」
「不要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你就是这一点最令人讨厌!」
「对不起,南拿。我会注意的。』
隆罗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真可怜,荷珥佳忍不住摸摸隆罗的头顶。隆罗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乎,然而暌违许久的亲妹妹以这种态度对待个性温和的隆罗,说不在乎一定是骗人的。
可是……妹妹啊。
原来波尔莫族也有性别之分,只是很难从外表来分辨,也没有男性化或是女性化的肢体语言。荷珥佳认识的波尔莫也只有隆罗和裘姆,两人都是男性,今天还真的是第一次遇见女性的波尔莫。
「现在——」
露西亚伸出左手,搁在南拿的头顶。
南拿的颈子微微一缩,倒是没有特别厌恶的模样。
宛如圣女的魔女,也难敌波尔莫的魅力吗,
「荷珥佳,你有什么打算?」
松懈的心情再度紧绷。露西亚的眼神轻而易举地冻结了荷珥佳的身心,光是直接面对露西亚的视线,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继承师父的遗志、走上同样的道路吗?若真如此,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请你立刻离去吧!」
「我——」
荷珥佳的脑中浮现出师父临死前的模样。师父在众人的祝福之中离开人世,再也没有比这种撒手人寰的方式更适合与世无争的师父了。荷珥佳以师父为荣,尊崇师父的一生,然而师父一的生命却被其他人夺走了。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你杀死了师父。
「露西亚大人,我要上战场。」
「你已经做好了沾满血腥的准备吗?」
「我的身心已经沉入血海。」
「心中仗剑无法杀敌,荷珥佳。」
露西亚微微一笑。
眼前的魔女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应该也会露出这么美丽的笑容吧。
「你必须化双手为剑刃,好好磨练自己的力量吧。」
我将成为第二个露西亚。
舍弃恐惧、舍弃犹豫,为了摧毁敌人而战。
乔纳森。
我的愤怒之剑,将贯穿你的心脏。
「是,露西亚大人。」
「往后请称呼我为露西亚即可。」
「在下不敢失礼,请容许在下以露西亚小姐相称。」
「也好,我没意见——巴巴罗。」
露西亚回头望着身穿绿色盔甲的巨人。
巨人伸手取过倚靠在墙边的剑鞘,缓慢地走下祭坛。
荷珥佳差点往后退了几步。好可怕的臭味。随着巨人的逐渐接近,令人作呕的臭味也愈来愈浓烈,荷珥佳只感到头晕目眩,泪水几乎快要夺眶而出。印象中过去曾经闻过同样的臭味,深夜里于林中进行道之行的时候。原本以为是野兽躲在巨木的根部入睡,结果是母鹿的尸体。大部分的魔女都不会埋葬野生的动物,总是依循自然的法则,任凭尸体暴露在外,前一位荷珥佳当然也不例外。
这是尸臭。
巨人已经来到荷珥佳的面前。
令人头痛欲裂的恶臭。
然而荷珥佳依然留在原地,并未屏住呼吸,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巨人递出长剑。
绿色的盔甲覆盖巨人的身躯,唯独面罩的眼部开了两个小洞,露出一对混浊的瞳孔。
荷珥佳面色不改地接过长剑。
巨人微微点头,慢条斯理地转身离去,重新登上祭坛。
「谢谢你,巴巴罗。」
露西亚温柔地牵起巴巴罗的手,在他的手指轻轻一吻。巴巴罗的喉头发出低沉的声响,似乎有所回应。依依不舍地松手之后,露西亚转过身来。
「荷珥佳。」
「是。」
荷珥佳将长剑抱在怀中。
露西亚面向荷珥佳,双手在胸前紧握。
「大战即将开始。如果这是你盼望的命运,请勇敢地战斗,战到化为骸骨、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即使化作战场的朝露,也不过是回归时间的洪流,你的师父将在那里等待着你。每个人都将回归洪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现在就让我们为了生者而战,战到最后一刻吧!不需要思考,勇敢的战斗吧!不需要感伤,勇敢的战斗吧!不需要休息,勇敢的战斗吧!为了战斗奉献一切、为了胜利而战!即使失败了,也要战至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
血之圣女闭上双眼,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让我们一起歼灭塞恩吧!」







列列一行人——严格说来应该是乔纳森以及塞尔吉,列列只是买二送一的赠品——正式加入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雨云,成为御前护卫的一员。
御前护卫的任务,就是队长的贴身保镖。圣骑士是骑兵,既然是担任骑兵的保镖,列列当然也得骑马才行,因此卡尔邦借给列列一匹战马,同时也允许三人使用雨云的制式装备。乔纳森和塞尔吉欣然接受卡尔邦的好意,不过列列只借了一把长剑,婉拒了盔甲以及头盔。列列毕竟不是骑士,主人又在身边,总不好做骑士的打扮。卡尔邦接受列列的说词,却不知道这只是列列的藉口。老实说列列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骑士和从士总是穿着一身厚重的装备走上战场?即使是光着身子,列列都嫌自己的身体过于笨重了,他实在不明白牺牲机动力能换来什么好处。就算不拿魔王来比较,在列列的眼中看来,每个骑士和从士的动作已经够迟缓了,如果再穿上一身的重装备,在战场上根本就是动弹不得。如果在战场上必须站在原地不动,金属打造的装备或许能收到保护要害的效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上了战场之后,比的就是谁的动作灵活,万一碰上敌人的攻击,尽可能地闪避就是了。基于机动力的考量,身上的装备当然是愈少愈好。
列列将摊在床上的背包、干粮、水壶、贴身衣物、磨刀石、打火石、绳索、蜡烛拾起,一一归回原位。
背包和干粮可以绑在马鞍上,是列列离开白色行馆的时候,一名叫做法比安·马特的雨云骑士特别赠与的。法比安就是带领乔纳森进入行馆的年轻骑士,他似乎是卡尔邦的远房亲戚,常常负责跑腿的工作。
列列打开干粮的包装,里面包着大约二十片以上的正方形茶色薄片,厚度不到1利轮(约1㎝),2迪尔(约6㎝)见方。这种干粮好像叫做比斯克。
列列拿起一片比斯克,轻轻咬了一口。硬邦邦的不怎么好吃,不过愈是咀嚼就愈是甘甜,倒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而且相当有饱足感。这些比斯克再加上足够的饮用水,应该可以撑上好一段时间。
列列重新包装干粮,将随身物品一一收入背包。
收拾完毕之后,他将背包塞进床底,接下来就无事可做了。
于是列列坐在床上,凝视着房间的墙壁。
窗户的挡雨板并未收起,屋外已是一片漆黑,差不多该点燃烛火了。
这只是列列脑中的念头罢了,列列依然坐在床上,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
隔壁房间的房门突然开启。
脚步声传入耳中,很快地停了下来,就在这间房间的门口。
有人开启了房门。
对方无声无息地进入房间,坐在列列的身旁。
这是一段相当尴尬的距离。
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
保持原来的姿势,就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友友低头看着地面。
「乔纳森呢?」
「不知道。」
列列吁了口气。
「大概是去买酒了吧,我也不知道。」
「是哦。」
友友并未抬头。
乔纳森在哪里应该不是重点吧?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话好说了吗?一定有,否则就不会走进房间了。说吧,说什么都好。列列咬紧牙关,轻轻地甩甩头,沉默的气氛令人窒息。如果只有列列一人,就算好几天不开口说话也没关系;然而友友就在身边,列列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得保持沉默。
「塞尔吉呢?」
话才刚出口,列列就后悔了。
友友转头打量着列列。
「她不是你的主人吗?」
柳眉微皱,友友瞪了列列一眼,眼中满是空虚。「塞尔吉在房间里面,要不要自己去确认一下?」「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可是——」
「可是怎样?」
「……没什么。」
「抱歉。」
友友紧咬下唇,低头凝视着脚边。
「这次是我不对,只因为你问起塞尔吉在哪里。」「所以还是我的错。」
「不是。」
「不是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友友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作战计划、想知道在哪里跟谁作战,因此特别拜托塞尔吉。结果她说事关机密,不能随便泄漏,还特地低头向我表示歉意,然后又笑着抱抱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背。」
列列成为从士之后,塞尔吉对友友的态度非但并未改变,甚至比过去更加地体贴、更加地亲近。当然,这是塞尔吉的演技。连向来迟钝的列列都有所感觉,敏感的友友自然早就看了出来。
她到底想怎样?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列列只知道塞尔吉处处刺激友友,更将折磨友友视为生平最大的乐趣。
「我也不太清楚。」
列列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卡尔邦先生说了很多,可是我……」
列列痛恨刻意扯谎的自己。列列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说谎向来不是他的强项。
事实上卡尔邦下达了封口令。过去人类总是处于被动的形势,只能在受到魔女攻击的时候展开反击,没有主动出击的机会。不过这次不一样,魔女的手下聚集在圣骑士严密监控的古老要塞,因此卡尔邦准备先下手为强,趁着魔女军团尚未完成准备之前发动攻击。如果行动成功,将成为战略上的转捩点。简而言之,就是这次的作战任务非同小可,不可泄漏军机的意思。
那又怎样?
对方是友友,不是其他人,让她知道也没有关系。万一被塞尔吉发现了呢?放心吧,友友一定会保守秘密,不会被塞尔吉发现的。不过这次的作战规模非常庞大,友友知道详情之后,一定会很担心吧。慢着,不让友友知道那么多,难道她就不会担心了吗?
友友凝视着列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否则一定会引起友友的怀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列列已经搞不清楚了。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打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上战场?」
「我是受雇于塞尔吉的从士嘛!」
「藉口。」
友友脸色一沉。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要误会了。」
「嗯。」
列列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友友露出疲惫的微笑。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吧?」
「严格说来,等一下就要前往白色行馆报到了。」
「是唷?」
友友双唇微颤。
「我都不知道。」
「我走了之后,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没关系。」
「嗯。」
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
列列就要上战场了。照理说两人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不可能没有。
「我会活着回来的。」
「那当然。」
友友朝着列列伸手。
可是还没碰触到列列的手臂,就慢慢缩了回来。
「……一定要活着回来,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友友的视线剧烈摇晃。
下颚微微颤抖。
友友吸了口气,低头凝视地面。
早该如此了。
列列紧紧抱住了友友。
友友并未挣扎,任凭列列将自己抱在怀中。
胸中打起了千面鼓,友友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列列清楚感受到友友的鼓动。
友友的脸庞贴在列列的肩上。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友友的双手环抱列列的腰间。
列列只能坚定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身宛如孤叶。
如树木、如泥土。
如地中之虫、如徐徐微风。
此身千变万化,无形与有形,皆存一念间。
探究虚无的冥想,突然被无预警地打断。
朵拉可睁开双眼,顿时意识到自己盘坐在森林一隅的肉体。
身旁的泥土之中,魔王无声无息地现身。
古鲁布布慢慢地转动颈子,脸色不太好看。
「不速之客出现了,朵拉可。」
「好像是。」
朵拉可环视四周。她看到了。那儿聚集着一团黑暗。
古鲁布布似乎也发现了,准备朝着黑暗走去。
「等等,古鲁布布。」
「啊……?」
大惑不解的古鲁布布回过头来。
凝聚的黑暗突然获得解放。
「嗨!」
不速之客穿着奇装异服,头上戴着十分特别的帽子。
笼罩在不速之客身上的黑暗,到底是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
该不会是……?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动摇朵拉可的意志。如果穆拉族的库达拉奇在场,一定会斥责朵拉可的意志不坚吧。库达拉奇过去是魔女安蝶身旁的参谋,拥立同族之女拉美为第二代的安蝶,之后又促使朵拉可与古鲁布布签订契约。库达拉奇在穆拉族当中是罕见的高龄老者,一年之中大概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处于「比死人更像死人」的睡眠状态。偶尔睁开双眼,还会展现出过人的智慧以及眼力,不过他的生命即将燃烧殆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看来我好像打断了你的修行,真是不好意思。」
库达拉奇或许一眼就能看穿这个人的阴谋,也或许可以「直接」知道那片黑暗的真面目吧。
下次库达拉奇从长眠当中清醒的时候,再征询他的意见好了。
只是,可能没有下次了。
库达拉奇的生命,恐怕会在见证这次大战之前燃烧殆尽。
「海地罗,有何贵干?亲自来到这种荒郊野外,看来你也挺闲的嘛!」
「好说好说,我可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的呢。」
海地罗耸耸肩膀,故意挤眉弄眼。
「不过再怎么忙,还是要见你一面。」
「真的吗?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可喜可贺。」
「朵拉可。」
古鲁布布轻轻抖动高达6索尔又4迪尔(约1·92m)的巨体,仿佛微风吹拂之下的林中巨木。
「劝你立刻宰了这个家伙,否则以后一定会后悔莫及。」
「不敢当、不敢当。」
海地罗轻压帽檐,低声浅笑。
「承蒙魔王古鲁布布的赏识,在下真是惶恐莫名。」
「朵拉可,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就送他上西天。听我的准没错,真的——想起来了,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身上也跟他有同样的味道。」
古鲁布布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出一个受诅咒的名字。
「路路凯。」
「我?」
海地罗右手抚胸,镜片之后的双眼睁得老大。
「我像路路凯?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恭维了。」
「朵拉可,快点下令!我要撕烂他的臭嘴!」
「古鲁布布,退下。」
「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退下,没听到吗?」
「有没有搞错!」
古鲁布布咒骂一声,恨恨地拖着巨体钻入地面。
「呼,得救了。」
海地罗松了口气,表情十分滑稽。
「捡回一条小命。」
「现在放心,不嫌太早了点吗?」
朵拉可微笑以对。
「古鲁布布无时无刻都待在我的身边,没错,从不离开。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你的生命依然掌握在我的手中。」
「当然,这是毋庸置疑的。」
「今天有何贵事?」
「这次的作战——」
海地罗悠哉悠哉地走上前来,在距离朵拉可1巴雷(约5m)的地方停下脚步,单膝着地坐了下来。
「是露西亚策划的吧?」
「那又怎样?」
「咦,挺冷静的嘛!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我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又是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的吗?」
「大家都知道你的消息特别灵通,没什么好奇怪的。」
「或许吧,不过我的灵通之处,可不只是消息而已。露西亚这个人——」
海地罗摘下眼镜,收进上衣的口袋。
「她缺少你的深谋远虑。朵拉可,或许你比她年轻,不过在你的朋友之中,也有不少人推崇、赞扬那个血之圣女、一味诉诸流血的疯狂少女、堪称是人类最大叛徒的绯之尼僧,完全无视于你这个魔女军团的最高领导人。」
「不必拐弯抹角。」
朵拉可凝视着海地罗紫色的双眸。
「海地罗,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有一群优秀的朋友。除了能征善战之外,他们对你的友情、忠诚、团结更是值得赞许,即使不幸落入敌人手中,蒙受最血腥、最残酷的严刑拷打,也绝对不会说出对你不利的供词。不过正所谓人多嘴杂,你的朋友之中,也存在着没那么忠诚、没那么团结的人物。」
朵拉可和海地罗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并不是志同道合的战略伙伴。
身边的同伴之中,也有跟海地罗互通声息的人物。
当然,这只是海地罗单方面的说词,未必就是事实,也说不定是海地罗用来动摇朵拉可的策略。
只可惜事实不容忽视,魔女军团当中确实存在着海地罗的间谍。
不光只是露西亚的军团而已,海地罗的眼线也成功渗透了朵拉可的部队。
而且依据朵拉可的判断,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海地罗的情报网,一定也遍及人类的社会。
说不定连塞恩教会的内部,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海地罗是个危险人物,不能将他当成朋友,也不能与他为敌。他知道的太多了。朵拉可曾





经试图监视海地罗,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古鲁布布说的没错,他是个必须铲除的祸害。如果可能的话、如果办得到的话,朵拉可早就下手了。
朵拉可依旧凝视着海地罗的眼睛。
平静、虚伪、隐藏了许多秘密的眼睛。
眉尖一挑。
「哦……」
海地罗试图起身,却又打消了念头。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不,两只。
分别自左右逼近之后,喉头同时发出威吓的低鸣。
曲线窈窕的黑色忍猫——茱蒂,以及孤傲尊贵的狼群领导者——独眼狼路加欧。
除了它们之外,还有其他的脚步声。
「茱蒂、路加欧,别这样。」
粗犷豪迈的嗓音。
「我来动手……!」
布德族的体型向来比人类小了一号,班哈德的体型却十分壮硕,身高超过6索尔(约l·8m)。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魔女四处征战,全身上下留下了无数的伤疤,脸部也不例外,唯独背部连一丝伤痕也没有。这可是沙场老将最大的骄傲。
扛着巨斧的班哈德朝着海地罗直扑而来。布德族的体型容易令人产生行动迟钝的印象,事实刚好相反。班哈德不但力大无穷,动作也十分敏捷。
电光石火之间——
「哼……!」
班哈德的巨斧朝着海地罗直劈而下。
朵拉可目不转睛地凝视一切。
大斧并未命中目标,海地罗毫发无伤。乍看之下,海地罗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致命的砍劈,然而事实并未如此,关键在于那片黑暗。没错,黑暗的团块瞬间包覆海地罗,将他往后一拖。
「故弄玄虚……!」
不死心的班哈德试图追击。
「住手!」
朵拉可立刻起身,制止了班哈德。
「他不是敌人。」
「可是……!」
「班哈德。」
朵拉可凝视着班哈德的眼睛。班哈德这才明白朵拉可的苦心,只见他举起手中的大斧往地上一砍,重重地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多事了。」
「别这么说。」
朵拉可摇摇头。班哈德、茱蒂、路加欧甚至是古鲁布布都一样,他们并没有做错。
「我的判断没有错。」
隐身黑暗团块之中的男子逐渐与夜色合而为一。他迟早会成为祸根,必须早日铲除。
「你的朋友都是一群优秀的聪明人。」
海地罗。
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古鲁布布说他很像路路凯。
令六柱之神屈服、从神之眷属的名号夺取文字、自称阿尔德·塞恩的路路凯,可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神奇的魔术师。
阿尔德·塞恩率领崇拜、畏惧他的臣民侵略西方世界,同时将侵略行动视为圣战。这场圣战的目的,在于完全的征服与支配。过去人类、亚人与聪兽虽然时而反目、时而争战,却还是在众神的指引之下于这片大地生根、繁衍;然而阿尔德·塞恩毫不留情地屠杀反抗他的人类、亚人以及野兽,甚至将众神贬为魔王,封印于魔王像之中,让这块大地历经了一场巨大的浩劫。
曾经是众神之一的古鲁布布就是败在路路凯之手,结果被贬为魔王。
朵拉可曾经询问这段历史,古鲁布布却无从回答,古老的记忆似乎逐渐淡薄。即使如此,古鲁布布毕竟是直接接触路路凯的人,到最后他还是想了起来。
「看来我似乎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就此告辞。」
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大魔术师的气味。
「后会有期,朵拉可。」
黑暗的团块完全覆盖海地罗。
距今百年以前——
在西方边境的无名荒野揭竿起义、占领梅希尔王国达布尔城的魔女安蝶,曾经将记载五项诉求的羊皮纸张贴于西方国度的每一个角落。

安蝶及其友人的要求如下。
一 亚人也应享有与人类同等的权利。
二 聪兽也应享有与人类同等的权利。
三 天地的恩惠应视个体的努力、才华与精神,由普天之下所有的生物共享。
四 正义之神应受到众人的崇敬。
五 虚伪的秩序与虚伪的王国应予解散,让人民生活在真爱与自由之中。
我们将持续抗争,直到你们接受这五项要求为止。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魔女安蝶并不是独自与人类对抗,她的身边也有许多同志,包括了穆拉族参谋库达拉奇、来自各地的聪兽、以及魔女涅莎梅和魔术师亚蕾古等等。
魔女安蝶的身旁,有个名叫路基法尔的魔王。安蝶的好友、魔女涅莎梅的身边,也有个名叫欧罗努的魔王。跟安蝶一起壮烈成仁的魔术师亚蕾古,则是有个名叫利利亚的魔王。

当时的人类称呼亚蕾古为闇夜的先锋。
她是擅长夜战的黑暗魔术师。
「后会有期。」
海地罗的笑声传遍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听得到声音,却已经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第三话 因果与机关

裘努·卡尔邦借给列列的黑鹿毛爱利欧虽然年轻,个性却十分稳重,是一匹善体人意的战马。体型不是特别高大,肩膀、大腿和臀部肌肉却是格外地发达,颈部也十分强健。大致而言还算听话,不过也有固执的一面,列列总有一种是马骑人、不是人骑马的感觉。或许爱利欧也认为让列列骑上马背,是它对列列的恩赐吧。
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雨云,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行军。
加入御前护卫的列列、乔纳森以及塞尔吉被安排在雨云队长裘努·卡尔邦右后方的部队。这支小队被称为右翼队,由包括法比安、马特以及列列三人在内,共十三名骑士所组成。卡尔邦的前方和左右两侧共有十二名骑士担任警戒,一旦遇上了突发状况,右翼队将立刻冲上第一线,保护卡尔邦的安全。另外右翼队的左侧是由雨云副队长雷纳斯·罗南所率领的十二骑左翼队,主要负责全军的指挥、情报的传达、以及右翼队冲上前线之后的补位。
由一百五十名骑士、八百五十名从士以及四百名辎重队,共一千四百人所组成的雨云静悄悄地在森林中前进,仿佛高挂天际的白云般无声无息。
指挥官并未下达禁止交谈的命令,不过在这种紧张的状况下,大家也没有高声谈笑的兴致。顶多也只是简单交谈几句罢了,不必队上长官特别提醒,就会自动闭上嘴巴。
行进间必须避开林中的巨木,遇到难以通行的障碍,也得迂回前进。不过大家的步伐还算一致,队形也得以保持。
对于列列而言,这是第二次随军出征了。
第一次的身分是义勇军,感觉还不算特别强烈,不过雨云的骑士以及从士的士气并未特别高昂,却也不到军心涣散的地步,每个人的态度都十分沉着,坚守自己的岗位。在列列的眼中看来,雨云是一支认真踏实的战斗劲旅。
同样都是魔女讨伐队,雨云显然比星锁「正经」多了。
或许这也是队长卡尔邦的个人风格使然。
列列的正前方,塞尔吉与乔纳森并肩而行。
塞尔吉的爱马褐毛希莉露是现役的战马,不过乔纳森所骑乘的栗毛阿逢斯已经退居二线,列列不禁怀疑阿逢斯是否还有上战场的能力。体型高大的战马虽然具备长途行军的耐力,可是耐力跟战斗能力毕竟不能划上等号。列列不是没有骑过阿逢斯,他很清楚阿逢斯是一匹心高气傲的战马,令人不禁担心了起来。
尤其乔纳森又是那副模样。
行进中的乔纳森穿着盔甲,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离开海顿市之前的乔纳森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面无血色、嘴唇发紫,瞳孔布满血丝,眼窝凹陷发黑,简直就跟濒死的伤患没什么两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在阿修隆受的伤尚未完全康复,乔纳森确实是个伤患没错。
幸好没有喝酒。
在这种状况之下喝酒,恐怕没走几步路就倒地不起了。
乔纳森一路上保持沉默。
塞尔吉也并未开口。
列列叹了口气。
不知道友友在做什么。
昨天晚上在旅店门口替大家送行的友友看起来容光焕发,大概是不愿在塞尔吉的面前示弱吧。
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离开海顿市不过才半天的时间。
真是难以置信。
感觉上应该走了更长的时间才对。
「全军停止!」
卡尔邦举起右手,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
雨云的各小队同时止步,静待队长的指示。
「现在开始中休止,全体人员准备埋锅造饭!一军先负责警戒,接着由二军、三军依序轮替!」
雨云的队员不分骑士或是从士,都被区分为一军、二军和三军。这并不是阶级的排序,而是部队停止行军时的警戒顺序,列列等人被划入三军。中休止是介于大休止与小休止之间的休息时间。军队习惯将一天的时间分成十二等分,每一等分称之为一限,中休止就是一限的四分之一。列列也搞不清楚一限的四分之一到底是长是短,他只知道等一下就要轮到三军执行警戒的任务了,赶快趁现在填饱肚子再说。
列列迅速从爱利欧身上跳了下来,同时轻抚它的颈子,拜托它不要乱跑。爱利欧轻轻地摇头,仿佛是在告诉列列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真是一匹聪明的战马。
塞尔吉也跳下马背,脱下头盔。列列连忙从绑在希莉露马鞍上的背包取出水壶和比斯克,趁着塞尔吉递出头盔的时候塞进她的手中。
「总算有几分像样了。」
塞尔吉笑了笑。
「饿着肚子不好做事,你也快吃吧!」
列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其实他也有点饿了,偏偏就是没有食欲。不过既然是主人的命令,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列列只好抱着塞尔吉的头盔,取出自己的水壶和比斯克。坐在爱利欧的身边大嚼比斯克的同时,塞尔吉也在一旁坐下。原本以为是要跟自己说话,想不到她却静静地咀嚼比斯克,一句话也没说。列列很想叫塞尔吉坐远一点,以免影响自己的用餐情绪,不过这句话当然是说不出口。无奈之余,只好打量着仍旧骑在阿逢斯背上、握着缰绳直立不动的乔纳森,这时肩膀突然被塞尔吉拍了一下。
「列列,跟我来。」
「啊,喔。」
「『喔』……?」
塞尔吉白了列列一眼,列列连忙改口。
「是,塞尔吉大人。」
大人二字特别强调,听得出列列内心的不满。塞尔吉不禁眉头一皱,眯起了双眼。
「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会吗?」
「你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还好吧?」
「一听就知道你只是在做表面工夫。」
列列很想否认,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塞尔吉猜的没错,列列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也罢。」
塞尔吉揪住列列的头发使劲一扯。
「有机会再好好教育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跟我来吧。」
「嗯——」
塞尔吉又瞪了列列一眼。
「是。」
「真是拿你没办法。」
塞尔吉微微一笑。列列不禁为之一愣,他万万也想不到塞尔吉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平常又何必摆出一副晚娘面孔呢?也罢,不能怪她,毕竟只有女人的脸上才会出现那种表情。虽然在列列的心目中,塞尔吉确实是个女人没错,不过别忘了她现在可是女扮男装的圣骑士。据说女人无法成为骑士,而且塞尔吉也有必须继承的家族和领地,迫使她不得不舍弃女儿身,假扮成男性。
放眼望去,雨云也没有半个女队员。
一千多人之中,只有塞尔吉一个女人。
这可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走吧。」
塞尔吉的目标,似乎在左翼队之中。难道是副队长雷纳斯·罗南吗?好像不是。
其实列列也早就注意到左翼队之中有个不太寻常的人物。黑发、黑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外套跟雨云的队员同样款式,盔甲的设计却不太一样。而且除了队长卡尔邦之外,他也是全队当中唯一在行军期间不戴头盔的圣骑士,更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男子站在爱马的身边喝水。
塞尔吉和列列接近之后,男子顿时眯起细长的眼睛。
「阁下是……」
「在下是塞尔吉·法连德尔。」
自报姓名的同时,塞尔吉回过头来努努下巴。意思是要我打招呼吗?真麻烦。然而主人的命令不容违抗,列列只好乖乖地低头行礼。
「呃……在下是列列·伊吉尔,塞尔吉大人的从士。」
「幸会。」
男子连看也不看列列一眼。或许圣骑士对身分低下的从士没有兴趣吧。
「两位有何贵干?」
「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塞尔吉的语气格外地恭敬。
「就在下的观察,阁下应该不是雨云的人吧?」
「阁下不也是如此?」
男子的下颚微微上扬,鼻孔哼了一声。列列对这种日中无人的态度并不陌生,不过到底是谁呢?想起来了,阿修隆的巡检祭司卡山·奥彼得,他也是黑头发、黑眼睛和黄皮肤,大概都是来自东部的人吧。仔细一看,长相也很相似,难道东部的人都长得同一副模样吗?
「我是圣骑士团作战部的人。」
「不是魔女讨伐部……?」
「是的。」
男子右眉一挑,耸耸肩膀。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作战部的派遣圣骑士达奇·斯基诺,在雨云的职称是作战参谋。」
「作战参谋……?」
塞尔吉的语气有些讶异。列列不明白作战参谋是什么,他过去从未听过这个字眼。
「塞尔吉·法连德尔阁下,你应该是星锁的圣骑士吧?」
达奇·斯基诺迅速地扫视四周,刻意压低音量。
「我知道魔女讨伐队的圣骑士向来看不起其他的圣骑士。」
「没那回事——」
「尤其阁下隶属的魔女讨伐队,更是一个让教都防卫队的贵族子弟进来打混,好用来替他们的资历加分的温室单位对吧?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只是圣骑士团并不是只有魔女讨伐部一个单位,举凡作战部、教务部、内务部甚至是教都防卫部、参谋本部等等,都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然而讨伐魔女的圣骑士本来就容易博得民众的注目,也比其他单位的圣骑士更容易立下显赫的功绩,然而魔女讨伐部目中无人的态度,却也造成了许多弊病。为了消灭人类的敌人,圣骑士一定要团结起来,才能对抗可怕的魔女军团,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好一个多话的人。回想起来,卡山·奥彼得似乎也颇为唠叨。慑于达奇·斯基诺的气势,塞尔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立下功劳固然值得骄傲,却不能混淆了最终的目的。为了达成目标,更需要人家戮力同心互相协调,一枝独秀绝对不是大家所乐见的状况。唯有集结全体圣骑士的力量与智慧,才能成功地削减魔女军团的战力,这也是我们作战部针对这个现象多次提案的原因。然而魔女讨伐部却对我们的提案嗤之以鼻,毫不理会。事实上魔女讨伐队可说是各立山头,完全不受魔女讨伐部的节制,我们迫于无奈,只好直接向各小队的队长洽谈,结果却是大出意料之外。作战部可是得到参谋本部的许可,才向各小队提出协议,结果绝大多数的队长完全不感兴趣,甚至还将我们的代表扫地出门。星锁的比利·布朗多罗阁下也不例外。对了,阁下的故乡是司坦列公国吧?」
「呃?」
塞尔吉点点头。
「我来自司坦列公国没错,有什么不对吗?」
「果然不出所料!」
达奇·斯基诺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想也是。星锁的前任队长、现任教主厅密仪省探查部部长——亚加农·兰古雷司教也是司坦列入,布朗多罗阁下以及副队长大卫·林奇阁下当然也不例外。」
「请问阁下有何指教?」
塞尔吉压低了嗓门。
「没什么。」
达奇·斯基诺缓缓地摇头。
「我只是陈述事实。」
「敝队的布朗多罗队长并不会歧视其他国家的骑士。」
「阁下误会了,这跟歧视无关。圣骑士团内部也有派阀,魔女讨伐队的情况更加严重。诚如先前所言,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才能对抗共同的敌人。如果圣骑士内部产生许多小团体,遇到自己人就便宜行事,遇到其他人就贴上标签,又怎么能解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之中?派阀主义的弊病应该立刻铲除。看看雨云吧!」
达奇·斯基诺张开双臂,环视四周。
「雨云的队长裘努·卡尔邦阁下是大布尔诺人,副队长雷纳斯·罗南阁下来自卡拉利亚王国,御前护卫当中有库杰帝国的骑士,也有摩特利奇王国的十四等臣,哈曼护国队的成员甚至包括了路巴罗的军人。至于我嘛,则是来自多马。卡尔邦队长跟其他队长的作风就是不一样,完全理解我们作战部的一片苦心,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
「所以这次的作战计划,是出自作战部之手啰?」
「错了,不管是哪一回的作战,都是出自全体圣骑士团的心血与努力。塞尔吉·法连德尔阁下,您知道吗?」
看来达奇·斯基诺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行军期间不能开口说话,想必他已经忍耐很久了。刚好塞尔吉在这个当口自投罗网,立刻被他逮到一吐为快的好机会。
「圣骑士团是在纪元一二七○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九年前,由第三十九代的主教诺耶库德阁下在天主的庇佑之下所成立的,当初的目的是为了自魔女安蝶手中夺回被占领的达布尔。第一支正式编制之内的魔女讨伐队『白炎』,则是出现于纪元一三四九年,距今连五十年的历史都不到,更远远不及圣骑士团的辉煌历史。魔女讨伐队是圣骑士团的一部分,而非支配者,讨伐队理应成为圣骑士团的手脚以及武器,为了根除人类的大敌牺牲奉献。光是割除局部的杂草无法结束战争,卡尔邦队长显然是了然于心,不信你看。」
达奇·斯基诺的前额冒出大量的汗珠,看来十分兴奋,音量也随之提升了不少。附近的骑士无不报以好奇的目光,然而达奇·斯基诺沉醉于自己所勾勒的蓝图,丝毫不以为意。
「打赢这场战争之后,局势将会出现重大的改变。不,这场战争一定会以胜利告终,圣骑士团也会改头换面。没错,非改变不可。」
「所以——」
出乎意料的声音。
列列下意识地回头。
塞尔吉和列列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乔纳森。
脸色虽然腊黄,水蓝色的双眸却绽放出异样的神采,看起来有点恐怖。
「如果可以彻底地消灭那些魔女,可是全人类的一大福音。」
「唔……」
达奇·斯基诺似乎也吓了一跳,甚至还心生畏惧。乔纳森的身上确实弥漫着慑人的魄力。
「不久之后,人类的敌人将会被消灭殆尽。这也是我们圣骑士团坚定改革、求新求变的原因。」
「衷心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乔纳森凝视着虚空,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少了魔女之后,不再有人受到伤害,世界也能获得真正的和平。」
「乔纳森……」
塞尔吉凝视着乔纳森,神色之中充满了同情,看起来就像是个于心不忍的女人。这也难怪,塞尔吉·法连德尔本来就是个女人。
列列叹了口气。
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作战部。列列不明白这些辞汇所代表的意义,也不想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少了魔女之后,真的不会有人再受到伤害吗?人类与其他生物最大的不同之处,不就是彼此伤害吗?

*

热闹非凡的魔女要塞逐渐安静了下来。
这座要塞似乎是魔女安蝶战败之后,她的同伴所建造的藏身之处。原本是个天然的洞穴,后来应该是由当古族的矿工以及石工开凿而成。要塞的历史相当悠久,而且已经荒废好一阵子了,为了再度当成军事据点,露西亚麾下的亚人又进行了一番改造,增设了三个小小的出入口。如今这三个出入口已经完成阶段性的任务,全都封闭起来了。
「荷洱佳,这是严苛的考验。」
回到暌违许久的前线之后,穆拉族的奥德洛伊显得意气风发。
「露西亚大人是个严厉的魔女,不过你一定要努力地克服难关。相信露西亚大人一定也很期待你的表现。」
「有我们在,绝对没问题的!对吧,巴尔扎、凯塞尔!」
隆罗虽然到现在还找不到机会跟妹妹南拿好好谈谈,不过波尔莫族生性乐观,还是不忘替荷洱佳加油打气。至于森林之狼库欧德族的巴尔扎和凯塞尔应该还不习惯洞穴中的生活,然而它们表现在外的氛围,却是异常地沉着与平静。
魔女露西亚和魔王巴巴罗使用的房间已经封锁,荷洱佳和她的同伴只能在洞窟中寻找比较平坦的地方略事休息。热爱大地的布德族人、当古族人以及班狼席德涅也在同一个空间或坐或卧,大家谈笑风生,悠哉悠哉地打发时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现在就等开战的号角响起。
「荷洱佳。」
一名白发的女子从洞穴深处现身。身形瘦弱、肌肉松弛,看起来颇有年纪。不过仪态端正,姿势优雅,令人联想起淡蓝晴空的双眸甚是美丽。
魔女欧可娜是要塞内地位仅次于露西亚的副指挥官,她的身后跟着形似巨大毛球的魔王塔罗莫内。直呼魔王为毛球固然有些失礼,不过这早已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称呼了。塔罗莫内不会说话,不过他常常震动身上的长毛,时而以毛茸茸的双腿跳上跳下,或是缩起双腿在地上滚来滚去,是一个活泼、温和又惹人喜爱的魔王。
「欧可娜大人。」
荷洱佳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却被欧可娜轻轻制止。
「不必多礼。你经历了一段艰苦的旅程,好好休息吧。」
「跟欧可娜大人比较起来,我的遭遇并不算什么。」
「我的宿疾无法治愈,你的疲惫却得以恢复。」
若不是罹患了恶性肿瘤,今年四十七岁的欧可娜依旧是个美艳动人的魔女。疾病侵蚀了欧可娜的肉体,带来难以忍受的病痛,然而欧可娜却总是笑脸迎人,神情十分安详。即使脸上早已呈现出不久人世的死相,她的一举一动却丝毫不像罹患不治之症的病人。
荷洱佳依言坐下。
「我已经休息够了,随时都可以上战场。」
「不必急于一时。积极求战的态度固然可贵,耐着性子等待时机也不失为另一种试炼。」
欧可娜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她说的没错,有些事情的确不能急在一时,可是难道都不会恐惧、都不会紧张吗?欧可娜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这次才会主动请缨,担任要塞的指挥官。明知自己的大限就快要降临,为什么还能保持平常心?如果立场对调,荷洱佳也能跟欧可娜一样保持冷静吗?不太可能,到时候一定会紧张得慌了手脚。
「荷洱佳。」
「是。」
「生命有如朝露,迟早都会走到尽头。」
欧可娜的双眸异常清澈,仿佛一面明镜。荷洱佳几乎难以面对欧可娜的视线,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强行压下别过脸去的冲动。
「……我明白。」
「每个人的生命长短各有不同,上天是不公平的,可是我们拥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我才能决定该如何利用自己的生命,而且我从不后悔。」
「我也有选择的权利吗?」
「当然。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否则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荷珥佳将紧握的拳头举到胸口。
魔工塔罗莫内走了过来,身上的长毛从荷洱佳的脸颊轻轻扫过。有点痒痒的。
「我的毛球似乎很喜欢你。」
欧可娜眯起双眼,抚摸塔罗莫内的毛发。
「或许毛球喜欢你的灵魂所演奏出来的音乐吧。毛球听得见我们所听不见的声音,而且呀,其实他的歌喉还不错呢!」
荷洱佳轻轻地握住塔罗莫内的毛发。塔罗莫内并未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下次让我欣赏你的歌喉吧,塔罗莫内。」
塔罗莫内全身上下的毛发微微一震。
欧可娜笑了出来。
「他要你称呼他为毛球,还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会让你听听他的歌声。真是令人忌妒,毛球似乎很喜欢你的乐音呢!」
「对、对不起。」
荷洱佳连忙缩手。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欧可娜又笑了。
「我的毛球跟其他魔王不太一样。荷洱佳,如果你真的喜欢毛球,请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以免除我的后顾之忧。」
荷洱佳抬起头来。欧可娜直视荷洱佳的双眸,并未逃避。免除后顾之忧到底代表了什么,荷洱佳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塔罗莫内的毛发不断地摆动,荷洱佳握住一把毛发,轻轻地呼唤毛球。不知道为什么,荷洱佳清楚感受到毛球内心的喜悦。

*

白天的时候虽然闷热,入夜之后倒是十分凉爽。
黑暗不但吸取了热气,甚至夺走了森林的声音。
竖耳倾听,连猫头鹰的声音都听不见。
魔女讨伐队的队员不是沉沉入睡,就是屏气凝神,连战马都特别地安静。
静得令人发慌。
不过倒是没有令人心生恐惧的气息。这座森林还算平静,至少比加入星锁义勇军之后渡过漫漫长夜的那片森林强多了。跟友友两人独自旅行的时候,列列总是尽量避免在森林中过夜。就算是迫于无奈,非得露宿野外不可,列列也会特别提高警觉。一点细微的声响就会让他睁开双眼,搞得整个晚上都睡不好。
可是这座森林不同。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双手抱膝的列列坐在地上,塞尔吉就睡在他的旁边。
附近虽然没有光源,列列的双眼早已习惯了黑暗,依稀能辨识出周遭的景色。塞尔吉双眼紧闭,若有似无的规律鼻息阵阵传来,她应该是睡着了才对。
亏她睡得着,列列心想。肩甲、腰甲以及胴甲虽然跟头盔、长剑和盾牌一起放在旁边,塞尔吉的身上可是还戴着手甲和腿甲。或许魔女讨伐队的圣骑士都是如此吧,即使身上还戴着硬邦邦的护甲,塞尔吉依然睡得十分香甜。
不过露宿野外毕竟没有躺在床上舒服,只见塞尔吉频频翻身,口中还发出无意义的梦呓。塞尔吉的梦呓让列列感到烦躁莫名,连忙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幽暗。
为什么塞尔吉在我的面前,还能睡得这么安稳?
难道塞尔吉不知道我打算杀了她,带着友友远走高飞吗?
或许是因为周围还有其他骑士,她认为我不敢在这里动手吧。
不过那些骑士都是男人,森林中的女人就只有塞尔言而已,或多或少都应该提高警觉吧?
然而塞尔吉却樱唇微张,睡得不省人事。
真希望她永远也不要醒来。
熟睡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列列摇摇头。拜托,我在想什么。
环视四周,双手环膝坐在不远处的乔纳森映入眼帘。乔纳森跟塞尔吉都是三军,现在是三军的休息时间,为什么他还没入睡?不过说起来,在此时发呆的列列也没什么资格过问。
乔纳森沮丧的凝视地面,之后又抬起头来。
手中的物体凑近嘴巴。
应该是水壶吧。
水壶里面装的是水吗?
列列打量塞尔吉的模样。塞尔吉睡得正熟,稍微离开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列列的心中突然浮现一股罪恶感,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塞尔吉睡着了,而且乔纳森就在不远处,马上就到了。
列列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此时塞尔吉的身体微微一震。醒来了吗?不对,她只是翻个身而已。
于是列列慢慢地走向乔纳森。
乔纳森应该有所察觉,却连看也不看列列一眼。
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
「又在喝酒?」
「嗯。」
乔纳森将水壶递给列列。
「要不要来一口?」
「不必了。」
「好吧。」
乔纳森笑了笑,举起水壶喝了一口。乍看之下虽然是一口,其实分量并不多。
列列这才发现乔纳森并未酗酒,而是故意制造藉酒浇愁的假象,被他喝下肚的葡萄酒根本就是少之又少。是酒量不好吗?抑或是自我节制?
「现在正在作战吧?」
不管理由是上面两者的哪一个,都还是很不像话。
列列实在看不下去了。
「作战中就可以喝酒吗?」
乔纳森瞥了列列一眼,低头凝视着脚边。
「我睡不着。」
「那就多喝点吧。」
「这怎么行?」
「不是会让伤势更严重吗?」
天啊,简直就是语无伦次。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
乔纳森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
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喝酒吗?话才刚说完,乔纳森又举起水壶喝了一口。他到底想怎样?算了,随他去吧。反正他的死活又不关我的事。
列列漫不经心地眺望四周。
或许是心不在焉的关系,直到现在才猛然察觉。
在左翼队驻扎的区域外围——
好几个劲装打扮的男子正忙进忙出。
正中央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达奇·斯基诺。
站在原地的达奇·斯基诺跟来来往往的男子交头接耳,或是以手势向不同的男子下达指令。
「他们在做什么?」
列列伸手指向前方,乔纳森懒洋洋地抬头一看。
「达奇·斯基诺?他们八成是作战部的密探。」
「密探……?」
「就是暗中侦查敌人动向、探听敌人内情的特殊军种。星锁也有自己的密探部队,人称『影犬』,直属于布朗多罗队长,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他们带回来的宝贵情报,有时更胜好几百人的战力。」
简而言之,那些人正在向达奇·斯基诺报告魔女要塞的情报。
乔纳森歪着脑袋,从鼻孔呼出一口气。
「印象中作战部似乎有直属的谍报部队,主要的假想敌是包括德奥多基亚帝国、隆大利亚以及赫梅尼亚在内的东方三国。基塞条约的签订终止了圣骑士团的东征,五十余年以来虽然没有发生重大的纷争,未受天主教化的东方三国依然是西方诸国心目中的不安因子。照理说魔女的征讨应该交给我们魔女讨伐队……不,圣骑士团内部的分裂就是这种观念造成的,大多数的魔女讨伐队不愿意协助作战部的提案,更是相当不正常的状况。达奇·斯基诺的说法言之有理,不过……」
乔纳森口中念念有词,列列可是一句也听不懂。
「乔纳森。」
「唔。」
乔纳森猛然惊醒,转头看着列列。
「干嘛?」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在这场战争里,想做什么?」
「当然就是打倒敌人啰,要不然还能怎样?」
「为了什么?」
「消灭万恶的魔女是我们圣骑士的任务。」
「我不是指这个啦!」
为什么总是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意思?为什么无法将内心的想法化为言语?而且交谈的途中,很容易就会忘了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难道是因为脑袋不灵光的关系吗?
「该怎么说才好呢?你应该不是为了执行圣骑士的任务才上战场的吧?难道你不想夺回阿拉贝拉吗?」
「可能的话——」
凝视着地面的乔纳森频频点头。
「可能的话,我当然盼望如此。」
「明明就不抱希望。」
「唔……」
乔纳森又喝了一口葡萄酒。
「……不知道……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
阿拉贝拉·李德尔是个魔女,偏偏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是个圣骑士,两人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万一两人真的相遇,不是阿拉贝拉改邪归正,就是乔纳森舍弃圣骑士的身分,才能解决身分冲突的问题。慢着,就算阿拉贝拉改邪归正,不再是个魔女,还能过着昔日的生活吗?如果乔纳森抛弃圣骑士的身分,选择了跟阿拉贝拉一起生活,势必会被当成人类的叛徒。无论如何,两人都很难再过着平静的生活。
还是早点放弃吧。忘了阿拉贝拉,好好地活下去吧。
可是阿拉贝拉是乔纳森的未婚妻,乔纳森深爱着阿拉贝拉。
别说列列说不出口,就算真的勉强说了出来,乔纳森就会认命地选择放弃吗?
难道不是吗?如果列列和乔纳森的立场互换、友友成为阿拉贝拉呢?虽然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假设、如果、万一呢?
列列大概不会放弃。不,绝对不会放弃。就算再怎么困难、再怎么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的一天,就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
「如果阿拉贝拉……」
乔纳森放下水壶,拾起地上的长剑。
「如果阿拉贝拉成为敌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剑柄挂着短短锁链的星锁之剑已经被魔王折断,绑在阿逢斯的马鞍上。乔纳森现在抱在怀中——不,严格说来应该是依偎倚靠的长剑,是跟卡尔邦借来的。
「……我……」
列列突然往乔纳森的肩膀用力一捏。
乔纳森吃了一惊,双眼瞪得老大。
列列也吓了一跳。拜托,我到底在做什么?真是不敢相信。尴尬、羞赧、惭愧的情绪涌上心头,列列不禁别过脸去。一直保持沉默似乎也挺怪的,开口说些什么吧?可是,该说什么呢?什么都好,开口说话就对了。
「睡吧!」
「……嗯。」
乔纳森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
「也好。」
不等乔纳森把话说完,列列立刻站了起来,准备赶回塞尔吉的身边。就在这个时候,乔纳森叫住了列列。
「列列。」
列列反射性地回头一看。
倚靠着长剑的乔纳森依旧坐在地上,抬头凝视着列列的双眼。
「谢谢。」
「嗯。」
列列下意识点点头,之后又连忙摇头。谢谢?谢什么?一头雾水的列列搔搔后脑,转身背向乔纳森。
为了平静内心的情绪,列列刻意放慢脚步。
不知道友友过得好不好。
一个人没问题吧?她又不是我,一定没问题的。
这座森林真的好安静。
安静得不寻常。

*

晴空万里的艳阳天。
刺眼的阳光触肤生疼,只好尽量躲入建筑物的阴影。
难以忍受的闷热。
友友漫无目的地走在午后的市场,全身上下的毛细孔顿时冒出大量的汗水,感觉格外难受。
不过跟周遭人群的视线、目光、眼神比较起来,区区汗水真的不算什么。
友友所到之处,总是引起旁人的侧目。其中甚至还有特地停下脚步,从头打量到脚的人物。之前跟一个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的身体还刻意挤了上来。友友闪开了,很想朝男人的脚上一勾,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对方是个三十岁上下、体型壮硕的男人,万一真的让他跌个狗吃屎,后果可是不堪设想。路旁的女人一看到友友之后,不是立刻板起面孔,就是跟身旁的朋友窃窃私语。即使在这种大热天,外出的女人依然穿着长袖上衣以及拖地长裙,一部分的女人甚至还戴上了头巾,友友实在不明白是她们发神经,还是自己有问题。男人就可以卷起袖子,或是穿着无袖的背心,大多数的工匠甚至赤裸着上半身挥动手中的铁锤,为什么女人就不能穿着清凉的衣物?穿着清凉的女人容易引起男人的情欲,犯下天主所严禁的奸淫之罪,扰乱世界的秩序,因此无论是未婚之女或是有夫之妇都必须注意自己的穿着,这就是圣职者平日的谆谆教诲。男人明明就需要女人才能繁衍子嗣、才能构成人类的社会,为什么享受特权的永远是男人,女人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男人总是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一旦女人不听话,就动用武力加以屈服。友友的父亲也是如此。每当父亲跟母亲吵架,最后一定会上演全武行。女人的力气毕竟不比男人,当然只能乖乖屈服。这种现象并不是只发生在友友家中,街头巷尾到处都看得到眼窝瘀青的女人向左邻右合理怨丈夫的画面。少部分个性强悍的女人会在丈夫暴力相向的时候跑到教堂求救,通常祭司都会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劝女人忍一忍就算了。只要丈夫表示忏悔,多半都会获得天主的赦免。一旦获得天主的赦免,女人也不便多说什么。不久之后,同样的戏码再度上演,于是女人彻底死了心,不再违抗丈夫的意思。友友厌恶这种男人和这种女人,打从心底瞧不起他们。
为什么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自己的主张?
就算遭到殴打、遭到非议,只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不应该妥协。
即使因此而失去生命、惹来杀身之祸,也要坚持到底。
在接受审判时,无数的憎恨、恶意、以及兴趣、好奇、期待甚至是喜悦排山倒海而来,让牢笼之中无处可逃的友友感到心力交瘁。
友友几乎要放弃了。随他去吧,反正自己也活不成了。友友很想放声大笑,以最恶毒的字眼诅咒所有的人。唯有这么做,友友才能宣泄内心的压力,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接受这一切。
如果只剩下友友一人,难以承受的恐惧极有可能让她丑态毕露。
可是她办不到。
因为列列可能就在某个角落凝视着她。事实上也真是如此,友友不想让列列看到自己丑恶的一面。没错,我不会认输的。即使就要死在这里,也绝不示弱,自始至终都要扮演真正的自己。
友友·布蕾绝不屈服。
真是够了。
这种死法毫无价值,也毫无意义。
意义是自己找出来的。
友友曾经对列列这么说过。
那我呢?活在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无论走到何处,总是吸引了无数男人热切的视线。没关系,早就习惯了,可是胸口却闷闷的,不是很舒服。一定是太热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友友加快了脚步,好像被什么人从后面追赶似的。视线吗?不可能。那些男人只敢用眼睛吃吃豆腐罢了。可是,真是如此吗?那张脸孔好像有点熟悉。没错,就是刚刚试图挤上来的那个男人。他不是往反方向走去了吗,怎么会站在我的前面,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在这个酷热的天气里,友友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离开市场吧!
市场里的人太多了。
没有人就没有视线。
友友加快了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没差,尽量往人少的地方去就对了。没有人的地方。从大街转进小路,从小路转进小巷,友友低头疾行,不敢左顾右盼。
脚步声传入耳中。
不是友友的脚步声。那声音来自身后,出自另一个人。
我被跟踪了!
回头看一眼吧,至少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可是友友办不到。她总觉得不能停下脚步,否则就会被对方追上。说不定就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对方就扑了上来。当然不可能,脚步声还有一段距离。不要害怕,没事的。
于是友友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她看到了。
是个体型壮硕的男子,满脸胡渣,看起来十分邋遢,不过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岁上下。
友友回过头来,转进下一个路口之后立刻拔足狂奔,钻进一条小巷。这条小巷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友友倚靠着建筑物的外墙,一颗心跳得飞快。吵死了,安静一点。友友轻压胸口,屏住呼吸。
男人会跟上来吗?
听不见脚步声。
友友轻轻地吐气,接着又吸了口气。
这条巷子似乎是死路,只能往回走。
可是友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有事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嘛。
于是友友走出小巷。
手臂立刻被一把抓住。
友友差点失声尖叫,却还是强行忍住。是那个男人,难道他偷偷躲在巷口?男人将友友抱在怀中,好大的力气。友友拼命缩起身子。
「放、放手!快点放开我!」
「少装蒜了。」
男人的脸贴了过来,腥臭的气息令友友全身一颤。
「打扮成这样,不就是为了吸引客人吗?」
「我不是……!」
男人卷起了衣袖,毛茸茸的手臂紧贴友友的肌肤。好臭,真的好臭,令人作呕的臭。友友试图挣脱,却怎么也办不到。两人的力气相差太多了。男人在友友的脸颊来回磨蹭,胡渣刺得友友满脸生疼。
「放心,我会付钱的。要多少?」
「我才不要——」
「什么?免费吗?」
「不要太过分了!」
友友拼命地摇头,刚好撞上男子的鼻梁。
「痛……!你、你找死!」
「不是叫你放手了吗?你自找的!」
「你说什么?好啊,我不跟你客气了!」
男子一把抱起友友,准备把她拖进小巷。友友拼命挣扎,同时环视四周。附近有人。两个,不,三个。他们站得远远地观看,并没有插手的意思。救命!友友很想呼救,却还是忍了下来。开玩笑,我才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更何况就算对外求救,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的。没错,一个也没有。
「哼……」
男人直接将友友往巷子内一丢,动作十分粗暴。友友的臀部和背部猛烈撞击地面,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幸好颈子及时使劲,后脑才幸免于难。友友还来不及感到疼痛,男人就压了上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好恶心的感觉!我怕、我怕、我怕……!
救命,拜托!救救我,列列!
友友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可是她心里很明白,大声哭叫解决不了问题。
一——咕呜……!」
混乱之中,友友奋力踢了男人一脚。大概是踢中要害了吧。男人退了几步,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友友毫不留情,也没有留情的必要,继续朝着男人捂住要害的双手又踢了好几脚,最后再赏给男人一记膝踢。男人惨叫一声,步履踉跄。好机会,就是现在。
友友从地上跳了起来,鞋底印在男人的脸上。
踹倒男人之后,友友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出。
活该、活该、活该!
她边跑边笑。
好痛快,真是痛快。别以为女人好欺负,活该!
呼吸逐渐急促,心跳逐渐加速,友友却没有停止奔跑的念头。她跑了好久,一心一意只想逃离危险。现在还不能停下来,这里并不安全,快点离开这里吧。可是,这里是哪里?我应该跑到什么地方才好?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上气不接下气,侧腹疼痛不堪,全身上下汗水淋漓,再也跑不动了。
友友停了下来,弯下上半身,双手撑着膝盖。
路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抬头一看,一名中年男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两只眼睛色咪咪地在友友身上打转。背脊一寒,友友连忙离开原地。没错,这是逃命。害怕?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我什么也不怕。
只是感觉不舒服罢了。
友友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
毛茸茸的脏手在自己的身上摸来摸去,双颊的肌肤还残留着胡渣所带来的刺痛。好恶心,
真想找个地方洗净身体,洗再多次也不够。可以的话,友友真想剥下身上的皮肤,丢进火里烧个精光。
不知道男人会不会追上来。万一被他找到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友友紧咬下唇。没事,不会有事的。抬头挺胸,不要畏畏缩缩的,勇敢地走下去就对了。
不行,我办不到。列列,救我!
列列不在身边。
他跟塞尔吉上战场去了。
丢下我一个人。
只剩下我一个。

*

一望无际的森林依然静得可怕。
魔女讨伐队雨云以从士为前锋,负责押阵的骑士安抚兴奋的爱马。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开口,大家都不想打破森林中的寂静。
离开海顿市之后的第四天傍晚。
据说雨云的前导部队已经抵达能以肉眼辨识魔女要塞的距离了。
这四天以来,雨云并未受到魔女军团的袭击,难道敌人并未察觉雨云的行动吗?作战参谋达奇·斯基诺虽然对这次的作战计划相当有自信,却也不敢做出如此乐观的判断。
根据作战部密探的回报,集结在洞窟的魔女党羽大概只有四百人,即使加上野兽,数量也不超过五百。密探兵分二路,严密监控洞窟的两个出入口,有关敌军军力的情报应该是正确无误。若真如此,敌军的军力还不足雨云的一半,目前应该是在逃之夭夭或是同归于尽的选项当中犹豫不决。达奇·斯基诺认为先下手为强是致胜的关键,猝不及防的敌人早已失去了战意,不过身经百战的裘努·卡尔邦恐怕不会这么乐观——以上是塞尔吉·法连德尔的推测。
总而言之,雨云正以戒慎恐惧的态度,积极地完成攻击洞窟的准备。
至少就列列观察的结果,雨云的队员并没有松懈的迹象,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即将爆发的战争。
「是时候了。」
乔纳森吁了口气,轻抚阿逢斯的颈子。
他说的没错,前方的部队确实忙碌了起来。
魔女讨伐队总共有十三支分队,各自发展出独到的战术,同时也拥有特殊的装备。雨云的特殊装备就是名为莫兰弩的小型十字弓,每个重装骑士都带着两挺莫兰弩,轻装从士则是携带短弓。莫兰弩与短弓共同编织出的箭雨,就是雨云最强的战术。
列列驱使黑鹿毛爱利欧前进,缩短他与乔纳森以及塞尔吉之间的距离。
「要突击吗?」
「既然敌人躲在要塞里面,这自然是唯一的选择。」
骑在马背上的塞尔吉回过头来。头盔的面罩并未放下,列列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上浮现一抹不安。
「躲在要塞里面,雨云的战术就无法发挥。」
「意思是敌人对我们的战术十分了解?」
「去问敌人吧。」
「我想敌人应该不会回答。」
「废话。」
塞尔吉耸耸肩膀。
「你这个家伙也真是奇怪。小小的从士不必想那么多,听命行事就对了。」
「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觉得四周太安静了。」
夕阳余晖之中,列列环视整座森林。
「而且是一直都很安静。」
塞尔吉皱起眉头,乔纳森也凝视着列列。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打消了念头。
卡尔邦有动作了。
他并未发号施令。
只是将右手高高举起,再用力往下一挥。
从士队立刻展开了行动。
由七百五十余人所组成的从士队主力,朝着魔女要塞的正面出入口前进,剩下的一百多名从士分队,则是以右前方的侧面出入口为目标。
骑士队跟在从士队之后缓缓前进,大概会在得以观察战况的位置停止,原地执行待命的指令吧。
列列三人也跟着前导部队等速前进。
从士队逐渐加快了脚步。
没多久就跟骑士队拉出一段距离。
「看到了。」
塞尔吉放下头盔的面罩。没错,列列也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魔女要塞。前方大约2纳德(20m)的地面高高隆起,洞窟就位于斜坡的中间,颇具规模。外表看起来是个天然的洞窟,前面却站着一排猪人、岩石人和恶狼。数量不多,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愿主保佑……!」
卡尔邦的声音,骑士队也纷纷唱和。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乔纳森和塞尔吉当然不例外,从士队也扯开喉咙高声呐喊。这时从士队的主力在距离洞口约3凯恩(Ocm)的位置停下脚步,朝着敌人发射弓箭。一名猪人和好几只恶狼中箭倒地,幸存的敌人立刻朝着洞口撤退,小小的胜利顿时引起雨云的一阵欢呼。
「很好,奇袭成功!」
塞尔吉也兴奋不已。
「未必。」
乔纳森十分冷静。
「敌人的行动过于迅速。」
很难想像大而化之的乔纳森竟然会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不过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好几个猪人陆陆续续从洞穴中现身,不是一、两个而已,而是一大群。猪人在洞穴的出入口附近构筑一道肉身与盔甲的防璧,破解了雨云的弓箭齐射。从士队的主力收起短弓、拔出长剑,准备展开突击。己方的人数远胜于对方,一旦正面交锋,猪人一定抵挡不住。果然不出所料,第一波突击就决定了胜负,从士队的主力轻而易举地攻破猪人的防线。
「看吧。」
塞尔古露出得意的笑容。
「速度并不是一切,双方的战力相差太多了。」
「慢着,那边。」
列列指着逼近侧面洞口的从士分队。卡尔邦和雨云的领导高层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乔纳森一和塞尔吉还来不及转移视线,上头就下达了命令。
「骑士队!掩护侧面洞口的从士分队!」
卡尔邦做出指示之后,双腿往马腹一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乔纳森和塞尔吉虽然年轻,好歹也是讨伐魔女的圣骑士,反应十分迅速。列列就不一样了,或许是骑术不精的关系吧,爱利欧摇头晃脑表示抗拒,虽然很快就服从指示,却还是落后其他人一大截。
「爱利欧,动作快一点!拜托……」
主人一旦失去了威严,就会被战马骑在头上,低声下气的口吻更是致命伤。列列当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现实的情况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侧面洞口跟正面洞口的战况刚好相反,无数的敌人从侧面洞口一涌而出。主力依然是持盾的猪人和岩石人,数量却超过三十、四十、甚至更多,而且还在增加中。面对敌人的大军,一百多人所组成的从士分队却毫无惧色,双方在洞口展开激烈的攻防战。目前的情况是五五波,双方势均力敌,然而洞窟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敌人。或许敌人早就料到雨云的战术,将主力部队配置在侧面洞口,试图突破从士分队之后逃离战场。若真如此,从士分队恐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从士队的主力已经攻破正门的防线,正以惊涛骇浪之势杀入魔女要塞,一百五十名骑士队可以放心地支援从士分队。卡尔邦似乎也有同样的打算。突然移动的骑士队无法保持原先的阵容,队形似乎过于冗长。乔纳森和塞尔吉领先列列约半凯恩(10m)的距离。列列急着猛夹爱利欧的马腹,爱利欧似乎也感受到列列心中的焦急。
「哇……」
爱利欧突然往前冲刺,列列差点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低头伏在马背上。可恶,又变成马在骑人了。
「爱利欧,你是马,不是人……!」
一想到自己只能以这种薄弱的理由训斥爱利欧,列列顿时感到不是滋味。更何况言语无法驯服战马,必须拿出身为主人的尊严与态度。看来得找个时候好好地教育爱利欧,让它知道谁才是老大。
列列突然吃了一惊。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动物的吼叫。好惊人的叫声,不,是让人恐惧的叫声。骑士队顿时乱了阵脚,有些战马被吓得抬起前肢,腿软的战马也不在少数。爱利欧依然勇敢地往前冲,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列列的脸色不太好看,心脏绞痛、头晕目眩,全身上下更是冷汗直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侧面洞口的敌人气势如虹,从士队节节败退。情况不妙,八成跟刚刚的怒吼脱不了关系。从士队紧守阵脚,可是照眼前的情况看来,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是什么东西?
敌人之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物体。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列列还是看得很清楚。
物体是跟猪人以及岩石人的体型相仿的「毛球」,下半身还长了两条毛茸茸的脚。身体正中央的红色裂缝,该不会是嘴巴吧?
毛球的嘴巴大大地张开。
来了!
列列握紧缰绳,尽量压低姿势,利用手臂捂住耳朵。
果然不出所料。
又是那种怒吼。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或许是早有准备的关系,第二次的冲击显然比第一次小了许多,不过列列的心脏还是跳得飞快,后脊一阵冰凉,牙关更是微微打颤。从士分队的阵形已经彻底崩溃,敌人就要蜂拥而出了。毛球就是魔王,那是魔王的咆哮。这时站在前方的卡尔邦大声怒吼。
「从士分队,撤退!撤退……!骑士队,准备发射莫兰弩——!」
御前侍卫将卡尔邦的命令传递下去之后,纷纷从马鞍拿起莫兰弩。从士分队背向敌人往后逃跑,敌人也顺势跟上,大概有十名、不,更多的从士瞬间死在敌人的手上。趁着后面的同伴被敌人斩杀的空档,前面的从士没命地逃,连回头的时间也没有。卡尔邦示意骑士队止步,列列也轻拉缰绳,跟乔纳森和塞尔吉并肩站在原地。列列三人不是雨云的队员,不会使用莫兰弩,只能在一旁观战。卡尔邦麾下的骑士拼命大叫,要前面的从士快点散开。大概是叫那些从士赶快离开莫兰弩的射程吧。从士的后方紧跟着杀红了眼的敌人,这对那些急于逃命的从士来说,无疑是高难度的要求。而且敌人距离骑士队只剩下2凯恩(约40m),卡尔邦只好立刻做出决策。
「从士分队,趴下!」
立刻有所反应的从士,恐怕连一半也不到。
倒是敌人的反应十分迅速。
是谁?到底是谁?毛球魔王的身后,站着一名女子。白发的女子,似乎上了年纪,不过背脊倒是直挺挺的,宛如淡声晴空的双眸令人印象深刻。女子手持长枪,一定是个魔女。魔女不知道大声说了些什么,敌人同时停下脚步,举起盾牌呈防御态势。这时卡尔邦也放声大吼:
「放箭——!」
此起彼落的风切声传遍四周,一百五十台莫兰弩同时发射。一部分命中来不及趴下的从士,另外一部分射中少数的敌人,绝大多数的弓箭不是被盾牌挡下,就是并未命中任何目标。敌人的损伤并不大,毛球魔王的身上虽然插着三、四支弓箭,看起来却是没什么大碍。
「骑士队,拔剑!准备突击!」
卡尔邦举起雨云的长剑。
在盾牌的掩护之下,敌人开始后退。
塞尔吉和乔纳森拔出长剑,列列的右手紧握剑柄。
三人不禁瞪大了双眼。
魔王与魔女的身边——
体型壮硕的两只巨狼。其中一只的背上坐着白胡白发的老人,还有一个手持短剑的小人。巨狼、老人与小人的正中央,正是三人注目的焦点。
那个金发女子似乎有点眼熟。不,严格说来应该是认识的人。
双手紧握的短剑,看起来分外突兀。
「是阿拉贝拉。」
「什么……?」
塞尔吉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是「在哪里」吧。不过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
「喝……!」
乔纳森朝着马腹用力一夹,示意阿逢斯前进。卡尔邦尚未下达突击命令,乔纳森独自脱离阵形的行为顿时在骑士队当中引起一阵骚动。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不许脱队!可恶……!」
卡尔邦挥动手中的长剑。
「突击!愿主保佑……!」
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骑士队开口唱和的同时策马向前,阵形却稍嫌凌乱。而且卡尔邦的命令也来得太迟了,乔纳森的擅自行动替敌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趁着骑士队陷入短暂的混乱,敌人转身撤退,退得远远的。可是骑马跟徒步的速度毕竟不同。虽然战马在树林中行动不便,列列拙劣的马术也只能勉强跟在塞尔吉的后面,移动的速度还是比全力奔驰的敌人快了许多。
「乔纳森……!那个傻瓜……!」
塞尔吉恨恨地吐出一句。
乔纳森已经闯入敌阵之中。
骑士队的先锋就快追上敌人的殿后部队了。
背脊突然传来一阵寒意。
怎么回事?
有声音。
好远的声音。
不在前方,是从后方传来的。
声音跟毛球魔王不同,也不是先前遇见的牛头人身魔王,而是更接近人类的声音。不过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大概是魔王的咆哮吧。为什么不是前方,而是后方?
除了列列之外,所有的骑士似乎都听见了,脚步顿时缓慢了下来。列列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茂密的森林。或许只是看不见而已吧。
「不许停下来!前进!前进!为主而战……!」
听起来不像卡尔邦的声音,应该是其他的骑士。塞尔吉示意列列跟上来,列列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好提起爱利欧的缰绳策马狂奔。可是,妥当吗?感觉毛毛的。明明就是追赶逃窜的敌人,列列却有一种急着逃离什么的错觉。那个声音应该是魔王的咆哮没错,而且还是从后方传来的。真的妥当吗?
敌人且战且走,纷纷逃入侧面的洞口。跟正面的洞口比较起来,侧面显然狭窄了许多,骑着战马冲进洞内,恐怕连转身都有困难。于是骑士纷纷在洞口前面下马,四散的从士也纷纷回到战场,保护离开马背的骑士。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毛球魔王大吼一声,已经是第三次了。身经百战的魔女讨伐队并未因此而丧胆,骑士与从士并肩作战,一起攻进洞口。这时塞尔吉也从希莉露的背上跳了下来。
「爱利欧,情况不对的话,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说完之后,列列也跳下马背。仔细一看,栗毛阿逢斯也在附近。阿逢斯跟希莉露的感情不错,都是聪明的战马。只要三匹战马聚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山雨欲来的预感。
列列拔出长剑,准备踏进洞口的时候,又回头望着身后的森林。这时走在前面的塞尔吉开口了:
「列列,你还在发什么呆!」
好几名骑士和从士闪过列列,从一旁的空隙钻进洞穴。看来列列似乎挡住其他人的去路了。
「这就来了!」
列列连忙冲进洞中。高度和宽度大约只有半巴雷(约2.5m)左右,空间的确不大。雨云的队员在小小的洞穴之中互相推挤,完全施展不开。塞尔吉在哪里?找到了,在前方1巴雷(约5m)的位置。距离虽然不远,两人之间却挡着好几名骑士和从士,根本无法接近。
雨云的前进速度十分缓慢。
洞穴深处似乎有光源,再加上外头的阳光,并没有想像中阴暗。
不知乔纳森是否平安。
列列的个头不高,又被挤在人群之中,看不见前面的状况。只听到兵刃相交的声响、双方士兵的怒吼以及凄厉的哀鸣。
强忍着不安的情绪,列列随着人潮慢慢前进,人潮的移动速度突然加快了许多。
「敌人撤退了!追击!」「大家上!」 「给他们好看!」
敌人退兵了吗?列列满腹狐疑。然而身边的同伴纷纷往前冲,列列也不能留在原地。才刚踏出几步,第四次的咆哮顿时传入耳中。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震耳欲聋的声响,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或许是洞窟内的回音使然吧,听起来比前几次都更震撼。不过魔女讨伐队十分明白这只是魔王的威吓,大家虽然暂时停下脚步,安定心神之后,又立刻开始行动。阿拉贝拉!阿拉贝拉!阿拉贝拉……!应该是乔纳森的声音吧。愈是往前挺进,洞窟的空间就愈是宽敞,大家不再挤成一团,彼此拉开了距离。于是列列立刻超越挡在前面的骑士与从士,来到塞尔吉的身边。或许是四周过于阴暗的关系吧,塞尔吉拉开头盔的面罩,朝着列列瞥了一眼。这时列列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那是什么声音……?」
塞尔吉为之一愣,列列也停下脚步。仔细一看,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惊疑未定的神情。声音,不,咆哮距离大家还很远,却不是从前方传来的。没错,声音来自后方,来自洞窟之外。列列喃喃自语:
「是敌人。」
「敌人……?」
塞尔吉摇摇头。
「不可能,敌人怎么会从后面——」
为什么?列列不明白,可是他知道那的确是敌人没错。狼嚎,以及战士的怒吼。声音听起来不像人类,应该是猪人和岩石人吧。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代表洞窟外面也有敌人,而且数量相当可观。
「全队止步!停下来!」
卡尔邦的声音就在附近。列列凝神注视。找到了,离自己不到1凯恩(约10m)的距离。
「整队!密集队形!离开洞穴!」
「可恶……!」
塞尔吉啧了一声,往前踏出一步,却被列列一把抓住。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乔纳森!放手!」
塞尔吉奋力一甩,朝着洞穴深处飞奔而去。
「真是……!」
无奈之余,列列也只好追了上去。依稀听见卡尔邦要两人归队的声音,现在却顾不了这么多了。乔纳森,你在哪里?骑士和从士纷纷朝着洞口前进,只有塞尔吉和列列两人跟大家的方向相反。洞穴内的战斗并未结束,骑士和从士组成了一道防壁。难道是敌人反守为攻?讨伐队虽然挡下了敌人的攻势,却也无法顺利撤离洞穴。
「乔纳森……!」
塞尔吉挤开并肩作战的同伴,拼命往前挤,列列也紧跟在身后。挡在前面的同伴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塞尔吉和列列通过,看来他们似乎也不想待在这种鬼地方。既然有人急着冲上前去送死,慨然成全又有何妨。一阵努力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最前线。
「喔啊啊啊!喝啊啊啊!喝啊!呜喔喔!」
乔纳森站在众人的面前,挥舞手中的长剑与盾牌。他并未戴着头盔,大概是脱掉了吧。攻势十分猛烈,招数却是乱七八糟。除了武器之外,乔纳森甚至利用自己的身体疯狂地攻击来犯的猪人、岩石人和恶狼。他的剑术毫无章法可言、目露凶光,仿佛饥饿的野兽。支撑乔纳森的力量是生物的本能,脸上和盔甲血迹斑斑,应该也混杂了他自己的鲜血吧。总而言之,乔纳森现在的模样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己方只剩下二十余人。
敌人的数量却多了一倍,甚至更多。
洞穴内的敌人比想像中来得多,或许两个出入口彼此相通,其中也包含了来自正面出口的部队吧。那里也有自己人吗?应该是从正面出口攻进洞穴的从士队主力,也就是说敌人受到两面夹击。从士队主力的人数众多,敌人当然想突破人数较少的从士分队,侧面出口的战况显得特别地惨烈。然而一夫当关的乔纳森挡住了排山倒海的攻势。奋勇作战的乔纳森不但瓦解了敌人的突击,甚至还一步步前进,深入敌阵之中。
「乔纳森,撤退!这是卡尔邦队长的命令……!可恶,他听不见!」
塞尔吉放下头盔的面罩。
「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列列,我们上!」
列列左手拔出短刀,准备冲上前线。这时乔纳森解决了一个猪人,踢倒了一个岩石人,跳进敌阵的正中央。
目标是敌营中的一名女子。
「阿————拉贝拉————————————————……!」
「——哈啊……!」
那算是慑人心肺的咆哮吗?不,说是一声怪叫比较适合。阿拉贝拉的神情坚定,眼神看不到一丝的迷惘,双手紧握着长剑,刺向直扑而来的乔纳森。乔纳森张开双臂,看不出来是打算跟对方徒手肉搏,抑或是将对方拥入怀中,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想以手中的武器伤害对方,只是想更接近阿拉贝拉。或许阿拉贝拉万万也想不到乔纳森居然会主动迎向她的长剑吧,事实上乔纳森也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
阿拉贝拉的长剑刺中乔纳森的左胸,却并未贯穿他的身体。
一介女流的长剑,无法刺穿圣骑士的盔甲。
剑尖一弹,乔纳森当场坐倒,手中的长剑和盾牌也掉落在地。
阿拉贝拉身形微晃,很快就重整态势,举起长剑对准了乔纳森。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阿拉贝拉!」
乔纳森左手抚胸,不停地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
「乔纳森!你害死了我的师父……!」
「啊——」
乔纳森大叫一声,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阿拉贝拉挥动长剑,却在中途缩手,之后又再度举起长剑。看来她似乎也很犹豫。
阿拉贝拉身旁的一只巨狼虎视眈眈地瞪着乔纳森,随时可能扑上前去。
拿着巨斧的猪人、手持巨剑的岩石人也打算对乔纳森不利。
快逃!
乔纳森。
快点站起来逃命!
奇怪?
动作变得好慢。
一切的一切……
包括发足狂奔的我。
明明是奔跑,感觉却跟走路一样。
不过我的速度还是比他们快了一些。
列列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泥沼般的空气中游泳。只见他慢慢出脚,命中了巨狼的鼻尖。
「咕喔喔喔啊呜呜呜呜——」
慢了好几倍的惨叫声传入耳中,列列蹲在岩石人的面前,朝着岩石人紧握巨剑的手腕猛力一踢。
岩石人的手臂高高扬起。
腋下出现破绽。
岩石人的肌肉虽然坚硬,腋下的皮肤却特别单薄。
列列的长剑刺向岩石人的腋下。
果然不出所料。
长剑的前端没入岩石人的身体。
拔出长剑的同时,列列往左一跳,以剑尖拨开猪人的头盔。
左手的短刀刺入猪人毫无防御的下颚。
划开一个口子之后,顺势以左肩用力一顶,解决了猪人。
敌人只剩下一个。
介入乔纳森与敌人之间,难度并不算太高。
敌人虽然挥舞着长剑,却是破绽连连。
而且也没注意到列列的存在。
明明就站在面前,敌人的眼中却只看得到乔纳森。列列举起长剑,瞄准了敌人的胸口。
剑尖距离目标,只剩下1利轮(约1㎝)。
敌人总算有所察觉。
瞳孔映照出我的模样。
阿拉贝拉·李德尔。
我在做什么?
杀人?
杀死阿拉贝拉?
没错。
我打算杀了她。
手中的长剑即将贯穿阿拉贝拉的心脏。
阿拉贝拉将会失去生命。
死在我的手上。
不行。
电光石火之间。
列列抽回长剑。
将短刀收入刀鞘,梦游似地往后跳了几步,抓住乔纳森的头发用力一拉。
「起来……!」
「呜喔!」
乔纳森全身无力。列列不敢面对阿拉贝拉。我打算杀了她,杀了阿拉贝拉。快逃,快点离开这里。没错,带着乔纳森逃命吧。
一阵闷响传遍四周,地面剧烈摇晃。
摇晃的不只地面,还包括了整个洞窟。
列列下意识地松开乔纳森的头发。洞穴里面出事了。一阵强风从洞穴深处席卷而至,带来漫天飞舞的沙尘。难道……?没错,洞窟崩塌了,地点就在敌人的后方,从士队主力曾经存在的位置。没错,曾经存在,现在已经不见了。洞窟崩塌,将从士队主力埋在瓦砾堆之中。列列不知道有多少人幸免于难,也无从确认,说不定全都被活埋了。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毛球魔王的咆哮再度传来,声音很近。没错,就在不远处而已,还有持枪的白发魔女。心脏好痛。不妙,对方攻过来了。
「——全体撤退……!」 「撤退!」 「快点后退!快……!」
骑士们将命令传达下去之后,争先恐后地撤退,幸存的从士也跟在后面。塞尔吉冲了上来,举起盾牌挡住呼啸而来的剑尖。阿拉贝拉想刺死乔纳森,结果被塞尔吉挡了下来。阿拉贝拉握不住剑柄,连人带剑摔了出去。
「可恶的狐狸精……!乔纳森,撤退了!」
「可是……!」
「动作快!」
列列拾起长剑递给乔纳森。乔纳森大叫一声。
「啊啊啊啊啊……!」
大叫一声的同时,乔纳森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毛球魔王并没有展开攻击,白发魔女扶起阿拉贝拉。塞尔吉回过头来,列列下颚一努,指向身后。
「你先走!」
「从士不准命令骑士!要走就一起走!听见了没有!就是现在,撤退……!」
说完之后,塞尔吉转身就跑。主人的命令不容违抗,列列也背对敌人逃之夭夭。塞尔吉穿着盔甲,速度比列列慢了许多。为了要配合塞尔吉的速度,列列只好放慢了脚步,同时也得以频频回头观察敌人的动向。敌人虽然前进了一段距离却没有追上来的打算,看起来似乎格外冷静。
为什么?
列列虽然没什么作战经验,多少也猜得出答案。
之前敌人腹背受敌,分别受到从士队主力和分队的夹击,现在的情况却大为改观。洞窟的崩塌带给从士队主力毁灭性的打击,如今骑士队和从士分队正急着离开洞窟。敌人的分队大概好整以暇地等在外头吧,洞窟内的敌军自然没什么好紧张的,应该紧张的人反而是我们才对。
局势虽然大为不利,卡尔邦依然冷静地领导骑士队以及从士队。
「好!确认邻兵,调整呼吸!没什么好怕的,天主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前锋部队,举起盾牌!」
大约一百多人的幸存者以卡尔邦队长为中心,组成密集队形朝着出入口前进。列列和塞尔吉排在最后,乔纳森就在两人的前方。达奇·斯基诺呢?看到了,就在卡尔邦的身旁,面如白纸毫无血色。他并未参加战斗,自然没有受伤的可能,大概只是单纯的意志消沉吧。这也难怪,至少就目前的局势看来,这次的作战可说是彻底地失败了,完全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眼前的一百多人就是魔女讨伐队雨云仅存的兵力,一千四百余人的大部队,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人数。
「出口就在前方!雨云,前进!愿主保佑……!」
卡尔邦的声音清朗而沉着。
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
雨云缓缓地往前推进。
即使吃了败仗,大家也毫不气馁。不愧是一群身经百战的战士,胆识和气魄就是不一样。大感钦佩的同时,列列突然摇摇头。不对,不是毫不气馁。众人流露而出的气氛十分空虚,丝毫不具份量。大家只是乖乖听从卡尔邦的命令,感受不到丝毫的气势。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半梦半醒的感觉。或许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处于真实世界,抑或是置身梦境,所以感觉才会如此地空虚吧。其实列列的感觉也很微妙,明明遇上了生死存亡的危机,却一点也不害怕,更别说是忐忑不安了。乔纳森还好吧?列列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脚步轻飘飘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失了魂似的。
雨云静静地在洞窟中前进。
通道愈来愈窄。
就快抵达出口了。
「希望不会遇见敌人。」
不知道是谁喃喃自语。
有人叹了口气,有人吞了口唾液,也有人微微啜泣。
乔纳森别过脸去,幽幽地开口:
「……阿拉贝拉……」
塞尔吉哼了一声。
雨云的前导部队走出洞外。
后面的人立刻跟上,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离开洞窟。
夕阳早已西下。
森林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夜色。
雨云以卡尔邦为中心,在离开洞口的不远处摆开球形阵。
之前卡尔邦距离列列十分遥远,如今两人近在咫尺。
卡尔邦凝视着列列。没戴头盔,头发、胡须一片凌乱,汗水和灰尘在古铜色的皮肤留下一层脏污。卡尔邦的表情黯淡,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开口。他毕竟是雨云的队长,身边围绕着许多部下。
从脸上的表情看来,卡尔邦大概想跟列列说声抱歉吧。
列列摇摇头。他没有怪罪卡尔邦的意思,更不认为卡尔邦必须向自己道歉。
卡尔邦闭上双眼,转身面向前方。
薄暮的天空之下,夜色抢先一步占据了整座森林。
黑暗的森林,是魔女的领土。
出现了。
四面八方,不只正面而已。黑暗之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依稀辨识得出猪人、岩石人以及覆盖在黑色毛发之下的生物。除此之外,还有全身布满鳞片的蛙人、恶狼甚至是大熊。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的眼睛不计其数,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以上。
「愿主保佑……」
一名从士低声祝祷,伸手划了一个星印。好几个人也跟着重复同样的动作。三人,不,至少五人。
列列屏气凝神。
黑暗的森林之中,似乎有人走了出来。
一个女人。
乍看之下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
列列见过这个魔女,她就是袭击克罗德尔的魔女之一。
部队起了一阵骚动。
「……这怎么可能!」
塞尔吉吃了一惊。
「居然是朵拉可……?」
「为什么!」
达奇·斯基诺放声大叫。
「魔女的首领怎么会……!我并未得到类似的情报!」
「冷静一点!」
卡尔邦大喝一声,丢下盾牌双手持剑。
「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千万不能轻言放弃!别忘了圣骑士的荣耀!唯有战至最后一刻,才能得到天主的救赎!抛下心中的恐惧,拿起你们的武器!看啊,魔女的首领就在眼前!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大好机会!勇敢的雨云战士,这是值得我们赌上一切的圣战!让我们一起讨伐魔女朵拉可吧!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为了全体人类……!」
雨云的队员齐声唱和,纷纷举起长剑,先前的空虚与动摇早已消失无踪。塞尔吉与乔纳森似乎决定跟大家同生共死,毕竟雨云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两人也是别无选择。列列左手拔出短刀,倒持刀柄。右手的雨云长剑相当锋利,可不是破铜烂铁。战马怎么办?黑鹿毛的爱利欧、栗毛的阿逢斯、褐毛的希莉露,还有其他骑士的爱马能够平安逃脱吗?列列总觉得魔女不会杀害战马。野兽是魔女的朋友,一定不会有事。
啊——
友友,我或许——
列列紧咬下唇。
我不要。
我不要永远见不到你。
我不想死。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这场战役?算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雨云……」
卡尔邦踏着坚定的步伐,缓缓地走向前线。骑士和从士纷纷让开一条路,他们知道自己的队长打算亲自上阵。
「跟我来吧……!」
卡尔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骑士和从士大喝一声,紧跟在后。
塞尔吉和乔纳森也跟着大家往前冲,列列只好跟了上去。
敌人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慢着,魔女朵拉可的身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是一名猪人。
体型十分壮硕。
没有头盔,身上的盔甲看起来十分轻巧。右手握着巨斧,左手拿着大锤。
列列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初掳走友友的家伙。
猪人的目标显然就是卡尔邦。
卡尔邦打算接受挑战吗?
「我叫班哈德……!」
粗野宏亮的嗓音,跟人类的声音大不相同,不过却是人类的语言。
「我是裘努·卡尔邦……!」
报上名号的同时,卡尔邦举起长剑直劈而下。班哈德并未闪避,以自己的肩膀接下这一剑。卡尔邦的长剑不偏不倚地砍在班哈德的肩膀上。
「——唔……!
长剑被弹了回来。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不闪不躲吧。
卡尔邦的脚下一个踉跄。
结束了。
不,这场决斗早已分出了胜负,班哈德只是在等待最后一击的时机。
直劈而下的巨斧将卡尔邦的脑袋一分为二,直达腰际。
班哈德抡起巨斧使劲一甩。
卡尔邦的尸身伴随着飞溅的血污和内脏,重重地跌落在雨云的跟前。
怎么可能!
这不是真的吧」
裘努·卡尔邦战败,惨死在敌人的手上,而且是一击毙命。
雨云的士气与斗志顿时被彻底打垮。
准备展开突击的队员纷纷停下脚步。
唯独副队长雷纳斯·罗南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大家一起奋勇杀敌,为队长报仇!愿主保佑……!」
几乎没有人咏唱祈求天主保佑的圣词。各式各样的惊呼与尖叫此起彼落,敌人从森林中一涌而出。列列下意识地望向左方,发现那个方向的敌人似乎少了些。虽然只是非常多跟很多的差别而已,至少也是个希望。
「塞尔吉!乔纳森……!」
列列呼唤两人的名字。塞尔吉回过头来,乔纳森却没听见,没头没脑地往前冲锋。列列指向左方,塞尔吉却摇摇头。拜托,该不会打算追随乔纳森吧?列列只好迈开脚步,一口气冲到塞尔吉的前面。乔纳森,现在顾不了其他人了,先顾顾自己吧。敌人,好快的速度。一只瞎了左眼的恶狼,当初在洞穴发现魔王与魔女的尸骸时,曾经跟它打过照面。没记错的话,友友说它叫做路加欧。
路加欧迅速地扑向列列。
好快的速度,不妙。
危险!
现在的我无法闪避。友友——见不到她了。不要,我不想死。对,一定办得到。我要更快、更快、更快。
路加欧似乎打算扑倒列列,再一口气咬断列列的颈子。千钧一发之际,列列抬起左手,身体奋力一扭。路加欧的利爪掠过列列的左腹,划破了衣物,留下几道血痕。又麻又辣的感觉传来。可恶,应该还可以更快。列列打算转身,却立刻打消了念头。应该是路加欧的手下吧。体态相似的恶狼飞扑而来。共有三只,其中一只有点眼熟。没错,就是红背狼。当时红背狼负责发动攻势,现在也是如出一辙。不过,太慢了。红背狼的动作相当缓慢,我比它快多了。
雨云的长剑没入红背狼的口中,贯穿了红背狼的身体。列列舍弃长剑,左手的短刀刺入另一只恶狼的右眼,接着又一脚踢翻了第三只恶狼,拔出短刀插进恶狼的天灵盖。从红背狼的身上拔出长剑时,列列的动作突然迟钝了下来。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这样子对付不了路加欧。
回头一看,赫然发现路加欧正在攻击其他目标,列列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塞尔吉……!」
列列双脚一蹬,飞快扑向路加欧。不过他的心思显然被看穿了,只见路加欧轻轻一跳,闪过了列列的攻击。塞尔吉的头盔不知道掉在何处,列列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受伤,只看到倒在地上的她挣扎着起身。呜呜呜喔喔喔喔!背脊一寒,相当骇人的狼嚎。列列转身面向路加欧。路加欧背毛倒竖,仅存的一只眼睛迸射出熊熊怒火。好可怕的杀气。路加欧发怒了,红背狼和其他同伴的死激怒了它。列列咬紧牙关。怎么办?动作太慢了,应该更快一点才行。没错,更快、更快,否则绝对不是路加欧的对手。

*

两条腿在深不见底的洞穴上空晃来晃去,友友到底在期待什么?
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都不期待。
坐在位于中丘町山顶的洞穴边缘,纯粹只是为了吹吹风而已。
而且这里不会遇见其他人。
太阳下山之后,友友就一直坐在这里。
海顿市的城门应该早就关闭了。
回去吧,回到旅店休息。可是友友却提不起劲。
纵身跳进洞穴,不知道会怎么样。
友友打直双手撑起身体。只见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坐了下来。
接着慢慢起身,又蹲了下来。
友友凝视着黑暗的洞穴,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远远的……
从哪里传来的呢?
好像是城门的方向。
友友站了起来,凝视着远方的城门。
同样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好像是两个硬物互相撞击的声音。
又来了。
这种距离还听得见,现场的音量应该更大声吧?又听见不同的声音了,好像是硬物碎裂的声响。
友友的手掌贴着胸口。
城门的方向传来阵阵狼嚎。
不只一、两只而已,而是一大群。
天色已暗,友友也没有列列的好视力,不过她还是依稀辨识得出无数的黑影在城门之前快速移动。现在早就过了关门的时间,到底是谁打开的?慢着,刚刚的声音。我懂了,城门被撞破了。是谁?敌人吗?当然是敌人。不过海顿市与边境还有一段距离,应该不是邻国入侵。既然如此,答案很明显了。只有魔女才会攻击人类的城镇,魔女入侵海顿市了。
可是,不对呀。
虽然目测不出详细的数量,但魔女讨伐队雨云离开海顿市,前往攻击魔女的要塞,受敌的魔女怎么还会有多余的兵力?或许森林的某处有一座类似岩山的军事据点,魔女和魔女的同党全都聚集在那里吧?既然魔女要塞受到雨云的攻击,魔女军团又怎么会袭击海顿市?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海顿市的城门确实被攻破了。
城门附近灯火通明,而且还冒起阵阵黑烟。建筑物起火了。友友听见若有似无的喊杀声,大概是城里的卫兵正在跟入侵的魔女军团交战吧。火光愈来愈亮,而且有逐渐扩散的趋势,看来魔女军团打算将海顿市烧成灰烬。
不妙。
得快点逃。
可是,能逃到哪去?
当初克罗德尔在一瞬间沦陷,一般的卫兵根本不是魔女军团的对手。如果魔女打算烧毁整座城市,海顿市恐怕是在劫难逃。逃命吧。没错,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城门已经被魔女军团占据,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吗?友友并不知道。站在中丘町俯视海顿市,城门刚好位于南方,相反方向正是福加城座落的北方小山。可是当初魔女朵拉可和她的手下也攻进了克罗德尔的彭巴德城,福加城恐怕也是岌岌可危。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才好?
友友蹲了下来。
列列。
救我,列列。


第四章 强者与弱者

太阳就快要出来了。夜晚是魔女的领域,大家无不企盼黎明的降临,至少白天的视野比夜晚好多了。黑暗很可怕,光是倚靠声音、风向和气味来判断局势也很吃力。可是敌人不同,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派得上用场,而且嗅觉灵敏,数量又多。能够逃到这里来,真的很不简单。这里是哪里?不知道,只知道是在森林里面。
真的是落荒而逃。没错,抛下阵亡的同伴落荒而逃,以同伴为诱饵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才摆脱路加欧的追杀。它的体型真的十分巨大,又率领了许多部下,是个相当难缠的敌人。如果是一对一,说不定有一点机会可以打赢它。可是局势已定,这下是不可能和它单挑的。而且这副身体一下子就变得迟钝无比,更快、更快、更快的时间似乎十分有限。一旦有所松懈,就会立刻恢复原状,重复多次之后又会特别疲倦,几乎动弹不得。不行,根本不是对手。
「塞尔吉。」
列列的主人坐在大树的根部。之前的呼吸十分急促,现在却安静了下来。不,严格说来不是安静,而是微弱。她满身大汗,头发平贴在脸上,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
「嗯……」
塞尔吉的回答十分虚弱,几乎听不见。列列蹲了下来,检查她的伤势。左脸和右肩只是轻微的擦伤,右侧腰际和左大腿的伤势就严重了许多。当初穿着盔甲根本无法行走,列列只好帮她脱下厚重的盔甲,不过帮助似乎十分有限。列列在右侧腰际的伤口盖上软布,再以绳子紧紧捆绑起来,大腿的伤口也卷上绷带,但包扎过的地方都已经染成红黑色了。轻轻一摸,还带了点湿气,该不会到现在还在流血吧?
腰部的伤口,是逃亡途中被一个全身披覆着长毛的狼面怪物手中的长枪所伤,大腿则是路加欧的杰作。路加欧扑倒塞尔吉,在她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照理说应该换上干净的绷带,列列手边却是空无一物。
听说只要在伤口跟心脏之间以绳索紧紧地绑住,就可以替伤患止血,因此列列在塞尔吉的左腿与身体的连接处紧紧地绑上一条绳子。然而塞尔吉却嫌这条绳子过于碍事,让她无法行走,列列只好乖乖拆下。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是应该绑上绳子才对。至于腰部的伤口,恐怕就无计可施了。
塞尔吉闭上双眼。
列列轻拍塞尔吉的右颊。
「塞尔吉、塞尔吉!」
「……嗯。」
「你的伤势不算严重,振作一点。」
塞尔吉双眼微睁,轻轻笑了一声。
「是吗?」
「当然。」
「列列,多谢。」
「别这么说,我是你的从士嘛!」
「那就应该称呼我为塞尔吉大人。」
「抱歉。」
「算了,没关系。」
塞尔吉吸了几口气,接着又缓缓地吐出。
「放心,我死不了。」
「那当然。」
「我要活下去……没错……你也是……友友……不对。」
怪了,塞尔吉到底在看哪里?列列以自己的脸孔挡住塞尔吉的视线,赫然发现塞尔吉目光涣散,瞳孔并未聚焦。
「塞尔吉?」
「不……我只是……父亲大人……亚浮勒德他……不是这样,真的不是……住手,别这样……拜托……」
「——塞尔吉?」
「我已经……」
「你还好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塞尔吉——」
身体的内部、内脏的某处突然一冷。列列伸手捂住塞尔吉的嘴巴。塞尔吉睁大了双眼,似乎恢复了意识。她看着列列,眼神充满了疑惑。列列摇摇头,示意塞尔吉不要说话。塞尔吉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列列并不是听见声音,而是感受到一股气势。没错,气势。这是最恰当的表现方法。
松手之后,列列站了起来。
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可疑的身影。或许是太阳尚未出现,四周依然一片阴暗的关系吧。
列列的耳朵接收到某种讯息,这次是声音没错。野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恶狼。在那边吗?
真是不可思议。前一秒钟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听到声音之后,却什么都看见了。
有东西靠近了。不是东西,是恶狼。不只如此,还有比恶狼更大、跟人类外型相似的黑影,大概是猪人或是岩石人吧。
塞尔吉握着剑柄。列列蹲了下来,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抱歉,你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塞尔吉点点头,松开了剑柄。如果平时的她也跟现在一样听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列列站了起来,右手持剑,左手拔出短刀。
握着雨云的剑柄,裘努·卡尔邦惨死的一幕顿时浮现脑海。卡尔邦还是没说出列列的父亲到底是谁,列列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算了,这样也好。能不能活着离开这片森林都还是个未知数,身世的问题就先搁在一边吧。
不——
不能是个未知数。
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为了见友友一面,说什么都要活着回去。
列列压低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敌人应该是在清理战场,铲除雨云的幸存者。不过对方应该还没发现我们才对。趁着对方还没察觉的时候,列列赶紧离开塞尔吉。如果对方改变行进方向,那当然就相安无事;如果对方一路前进,眼看着就要找到我们了,也只好先下手为强。
列列蹑手蹑脚地在树木的阴影之间移动。敌人有所察觉了吗?好像没有。从这棵树移动到那棵树,从那棵树再移动到下一棵树。敌人逐渐接近。无妨,原本就不期待敌人改变方向。四名猪人、四只恶狼,数量不少。胜算呢?不知道,试试看再说吧,反正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干脆丢下塞尔吉,一个人逃走吧?
列列摇摇头,他办不到。因为塞尔吉是主人吗?不,当然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丢下塞尔吉独自开溜,列列总觉得不太好。或许好与不好是神决定的,不过列列就是觉得不太妥当。既然不太妥当,就别这么做吧。
不要胡思乱想,赶快集中精神吧!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定是太疲倦的关系。没那回事,我可以的,集中精神。
狼嚎,距离1纳德(约1OOm)。被发现了吗?鼻子果然灵光。猪人大吼了几声,恶狼往前冲了过来。距离3凯恩(约60m)。还差一点。2凯恩、1凯恩。好,动手!
列列从树荫冲了出来。
不妙。恶狼的动作比想像中更加迅速,我的速度太慢了。
不过长剑还是插进一只恶狼的颈部,右脚踢中另一只狼的腹部,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被踢中腹部的恶狼立刻爬了起来,剩下的两只恶狼往后退了几步,拼命狂吠。
猪人就要赶到了。
先解决恶狼再说。
哪一只?
恶狼飞扑而来,三只一起。被列列踢中腹部的恶狼慢了半步。可恶,完全看不到,太快了!不,是我太慢了。列列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滚,起身的同时挥动长剑,掠过恶狼的鼻尖。在后面吗?握着短刀的左手往后一捞,另一只恶狼从旁边趁机偷袭。糟糕,躲不掉。列列并未抗拒,顺势倒在地上。恶狼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断列列的喉咙,却被列列的短刀刺入口中。剧痛之余,恶狼一口咬住列列的左手。列列非但不抽手,反而鼓起全身的力气将短刀往内一送。咕噗。恶狼的下颚失去了力气。列列一脚踢开恶狼,原本打算一跃而起,却又改变了主意往旁边一跳。两只恶狼险险地掠过列列的身旁。猪人的声音传来,不知道跟恶狼说了些什么,列列连忙趁着这个空档从地上跳了起来。
四个身穿盔甲、手持大斧和巨锤的猪人站在列列的面前。
两只恶狼站在远处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再度进击。
千万不能松懈,否则身体又会不听使唤。
列列冲向猪人。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我要更快、更快、更快!
冲进持斧猪人的怀中之后,列列的长剑砍在猪人的腿上。猪人身形微晃,弯下了上半身。
列列使劲一跳,双脚朝着猪人的胸膛猛力一踢,当场踢翻了猪人。列列利用反作用力跳向后方,才刚落地,左脚立刻往前踏出一步,右手的长剑朝着准备挥动大锤的另一个猪人砍了过去。猪人身子一缩,列列的剑刃滑过猪人的盔甲,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脚边突然出现一条黑影。左脚。恶狼朝他小腿袭来,他来不及闪避,顿时一阵剧痛,左脚失去了知觉。
「唔……」
列列拿起左手的短刀,刺向恶狼的脑袋。好硬。恶狼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列列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同一个地方,左脚终于恢复了知觉。才刚甩掉狼尸,大锤和巨斧立刻破空而至。牙关一咬,闭着眼睛拼了。列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过对方的攻击,只知道自己平安无事,目前还活着。
是的,目前还活着。
四名猪人和一只恶狼将列列团团围住。
不知道谁会先采取行动,或者是同时发动攻势。小腿的伤口并不深,没什么疼痛感,应该不碍事才对;可是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恐怕撑不了多久。得要速战速决,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解决对方。敌人说不定还有援军,一定要尽快结束这场搏斗,带着塞尔吉逃之夭夭。可是,为什么还不行动?你们的人数不是占了优势吗?
列列往前踏出一步。
上吧,跟他们拼了。
列列将目标锁定在正前方的持斧猪人。猪人双手握着斧头,左手和右手的间隔特别大。看来对方只想挥动巨斧逼退列列,并没有积极抢攻的打算。看见了,看得很清楚。猪人的巨斧移动缓慢。列列的动作虽然也很迟钝,但还是比猪人迅速多了。
轻而易举地闪过巨斧之后,列列瞄准了猪人的大腿与身体连结的部位。为了便于行动,这个部分的盔甲留了一条空隙。列列瞄准了空隙一剑刺入,接着又以左手的短刀砍断猪人的手臂。这时另一个猪人从背后冲了上来,列列转身闪避对方的大锤,不,应该是从锤子的下方钻过去,接着又举起短刀朝着对方的颈部猛力一刺。相当结实的手感。该不会因此而松懈了吧?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一片模糊,身体仿佛灌铅似地笨重不堪。
许许多多的东西瞬间涌入,列列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拼命地挣扎。心脏几乎快要破裂、血液逆流。稍稍恢复意识之后,赫然发现右手空空如也,整个人背靠在树干上。猪人、猪人、狼、猪人步步进逼。列列挥舞着左手的短刀,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我不想死。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名猪人伸长了左手,在自己的背后摸来摸去。正准备转身的时候,整个人突然不支倒地。
猪人的背后有东西。不是东西,是人。
黑色的卷发、褐色的肌肤、蓝色的眼睛。穿着打扮像个猎人,年纪很轻,是个女孩子,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骄傲的猫。女子单膝跪地,右手前伸,令人联想起投掷物体之后的姿势。不知道她到底投掷了什么东西。
一把柴刀刺在猪人的背上。
八成是那个女子的杰作。
「就这么点本事?」
女子站了起来,睥睨着列列。
「这就是所谓的鹰眼?」
剩下的两名猪人和一只恶狼打量着女子。列列收起短刀,从地上捡起猪人遗留下来的斧头。只见列列举起斧头,运起全身的力量砍向持锤猪人的肩膀。最后一名猪人察觉不对,立刻转过身来,这时列列早已丢弃巨斧,扑向最后一名猪人。勒住猪人的颈子将他扑倒在地之后,列列拔出短刀,没头没脑地朝着猪人的脸部一阵猛刺。不久之后,猪人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眼前的景物不断摇晃着,列列几乎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才调匀呼吸,列列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恶狼已经被女子解决了。
女子看了列列一眼,从猪人的背部拔出柴刀,朝着塞尔吉的方向跑去。
「等、等一下……!」
列列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女子的速度非常快,虚弱的列列根本追不上。
「塞尔吉……!」
不等列列提醒,塞尔吉早已发现了女子的踪迹。她挣扎着起身,女子却轻轻按着她的肩膀,然后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女子背对着列列,毫无防备。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女子轻触塞尔吉的大腿。
「这是哪门子的包扎?」
「你是……」
塞尔吉眉头一皱,原来女子碰到了腰部的伤口。
女子回头瞄了列列一眼,又将视线拉回到塞尔吉的身上。
「我叫莎莉,莎莉·艾古伦,星锁之犬。」
「犬……?影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可奉告。」
「……我想也是。」
塞尔吉紧咬下唇。自称莎莉的女子解开绳子,从腰部的伤口取下染满血迹的软布,之后又打开腰包,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类似软膏的外敷药,以及一块长长的白布,还有水壶。莎莉的手脚十分俐落,即使塞尔吉痛得扭动身子,甚至是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莎莉也是充耳不闻。只见她以小刀割开伤口的衣物,以清水和酒精清理伤口、涂上软膏,再包上一层干净的白布,最后又从腰包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腿上的伤比较严重,先吃点止痛药吧。」
「……止痛药……?」
「魔女从东方的国家带来的药物,还挺有效的。」
「魔女……」
塞尔吉眉头一皱,抬头凝视着列列,犹豫的眼神带着一丝惶恐。看来塞尔吉真的是心力交瘁,否则又怎么会要列列这个从士替她做决定?列列点点头。只要能够减缓疼痛,就算是魔女的药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塞尔吉勉强举起右手。
「给我。」
「马上就舒服了。」
莎莉将小包裹递给塞尔吉。塞尔吉急着打开包裹,手指却使不上力。一旁的莎莉耸耸肩膀,似乎没有帮忙的意思。列列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一把推开莎莉,从塞尔吉的手中抢走小包裹。包一褁里面是白色的粉末。这时莎莉将水壶递了过来。列列抱起塞尔吉的身体,示意她打开嘴巴,先倒入白色粉末,再喂她喝了几口水。塞尔吉眉头一皱,列列撑着塞尔吉的手臂不禁略为施力。
「没事吧?」
「……嗯。」
塞尔吉嘴角微动,似乎是想露出微笑。
「药满苦的。」
「应该没什么味道才对。」
莎莉哼了一声。列列心头火起,恶狠狠地瞪了莎莉一眼。莎莉眉尖一挑,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怎样?」
「……没什么。」
列列别过脸去,轻轻地叹了口气。捡回一条小命固然值得庆幸,不过遇上了莎莉·艾古伦,似乎又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

城门附近剩下浓浓的黑烟,看不到火光,城市的西侧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现在只剩下东侧的市场、席德利大教堂和白色行馆一带依然冒着熊熊烈火。魔女军团包围了整座城市,海顿市的沦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友友一直待在中丘町的山顶,并没有离开。这是正确的决定。位于山腰的人家虽然毁于魔女军团之手,或是被大火烧成灰烬,不过山顶一带却没有建筑物,只有光秃秃的岩块,大火自然不会蔓延到这里来。就结果而言,友友作出了聪明的决定。
动弹不得。
我已经受够了,真的。眼看着我就要死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还有许多心愿尚未实现,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完成。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没办法,我就要死了,一切就要结束了。不要,我不想思考这些。
我好怕、好怕、好怕。
怕得要命。
现在的我只能躲在暗处,任由自己的身体拼命发抖。
唉,我真没用。
下意识地擦拭眼角,才发现我哭了。
也罢,哭出来比较舒服,尽量哭吧!
偏偏不听话的双眼在这个时候停止了流泪。
不要逃避现实,快点动脑筋。接下来该怎么办?该躲到哪里才好?回到旅店吧,行李还留在那里呢!不行。石清水亭位于中丘町的东面郊外,距离市场不远。市场的火光尚未熄灭,石清水亭应该也无法幸免。而且魔女的同伴四处放火,屠杀惊慌失措的人类,现在回到旅店实在是太危险了。
还是想办法离开海顿市吧!
城门附近的火势已经被扑灭了,现在正是逃命的好机会。可是,当真如此?
天晓得,说不定魔女安排手下把守城门。友友并不知道魔女军团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从他们攻入城门之后到处烧杀掳掠的行径看来,应该是打算彻底摧毁整个海顿市。魔女和她的手下破坏了所有的建筑物,屠杀了所有的人类,不太可能对幸运生还的幸存者网开一面,放任他们通过城门。
还是躲在这里比较安全,等到魔女军团离开之后再做打算。没错,说不定可以捡回一命。就算海顿市的所有人都死了,自己也要想办法活下来。不行吗?有什么不对?克罗德尔的人差点杀死了我,他们嘲笑我、诅咒我,巴不得立刻夺走我的生命,现在凭什么要我同情他们的遭遇?我知道,这里不是克罗德尔,难道海顿市的居民就不是人类吗?大家都一样,没什么不同。我不想死,我要活下来,其他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没错,全都死掉算了。
呜,胸口好痛。为什么会有这种痛不欲生的撕裂感?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到底是对是错,不应该由神来判断,而是自己决定。没错,神是不能信任的,祂从不帮助任何人,也不会主动改变什么。即使神真的存在,也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列列被塞尔吉带上战场,不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拯救我。
看来只好自己想办法了。可是,我能做些什么?跑不快、跳不高、剑术一窍不通,也不会使用魔法。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渺小人类,毫无拯救自己的能力。
悲从中来,泪水又在眼眶打转。除了哭泣之外,我什么也不会。我只能藉由哭泣来逃避问题。
友友紧咬下唇,抬头看着天空,不让泪水从眼眶流出。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动动脑筋吧。没错,耳朵——
好像听见了什么。那是人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哭声。
友友想也不想地自藏身处飞奔而出。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西面的山麓十分陡峭,爬下去需要一点勇气。友友小心翼翼地踩稳脚步,慢慢爬下峭壁,来到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低矮平房的断垣残壁,视野不是很好,不过哭泣声倒是愈来愈清楚。沿着声音的方向转进路口,友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体,差点跌了一跤。仔细一看,友友惨叫一声,原来她踩到一具尸体。友友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全身上下微微颤抖。哭泣声愈来愈近,就快要到了。
找到了。
坐在道路正中央的小女生,留着一头浅色的卷发,看起来大概六、七岁左右。小女生发现友友之后,顿时停止了哭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友友快步走向小女生,试图出言安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小女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友友摸摸她的脸颊,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害怕。没错,不要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贝拉,小女生哭着回答。
「贝拉,我叫做友友。你的爸爸跟妈妈呢?」
贝拉摇摇头。看来应该是跟家人逃亡的时候不慎失散,只好回到自己位于中丘町的家,结果不小心迷了路,恐怕还受到一些惊吓。
「贝拉,我很想带你去找爸爸和妈妈,可是这并不容易。现在我准备离开海顿市,你要不要跟我走?」
贝拉并未回答,似乎有些犹豫。要一个六岁的小女生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确实是难为她了。
「我们走吧,贝拉。」
友友牵起贝拉的手。贝拉并未抗拒,乖乖跟在友友的身后。
万一真的遇上突发状况,贝拉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她只是个小孩子,反而会成为累赘,友友一个人独自行动还是方便多了。可是说也奇怪,有了贝拉的陪伴之后,友友的心中顿时笃定了许多。先前明明害怕得全身发抖,如今却一点也不怕,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不少,甚至还有照顾贝拉的余裕。不会有事的,不会被魔女发现的。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一定可以逃出去。
友友带着贝拉来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西区。这一带的建筑物似乎格外地脆弱,断垣残壁之间随处可见烧焦的尸体。友友尽可能对那些焦尸视而不见,也告诚贝拉低头看着脚边,不要东张西望。偌大的西区一片死寂,除了友友和贝拉之外,移动的物体也只剩下浓烟和火苗。
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人的去路被海顿市的城墙阻挡。附近应该有出入口吧?友友四下张望,没有。虽然有些遗憾,却还不至于失望,毕竟友友本来就不抱期待。沿着城墙一路往南,就会抵达城门。通过城门之后——到时候再说吧。
贝拉是个爱哭鬼。友友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贝拉,从未感到厌烦。这里有我在,你尽管放心吧。一定可以找到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安慰贝拉的同时,友友也在内心说服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的乐观,非信不可。
即使大火肆虐之后依然保有完整外观的建筑物愈来愈多,也并未引起友友的疑心。友友太过乐观,反而丧失了应有的警戒。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黑黝黝的生物从小巷之中现身。不是人类,长相看起来像是鼻子短短的狼,全身覆盖着浓密的毛发。身高比成年的人类矮了许多,上半身前倾,短腿长臂,还有一个光溜溜的屁股。友友见过那种生物,印象中好像是黑毛的古西族。
古西举起手中的三叉长枪往地面一跺,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大概是友友毫无惧色,令古西感到十分惊讶吧。
贝拉背转过身子,发出小小的哀鸣。
友友心中一冷,如坠冰窖。古西族是魔女的同伴,人类的敌人。
古西大吼一声,朝着友友和贝拉冲了上来。友友连忙拉着贝拉的手没命地逃,结果贝拉脚下一绊,差点当场摔倒,友友也顿时失去了平衡。古西趁着这个机会缩短距离,眼看着就要追上两人了。丢下贝拉,独自逃走吧?不行,我办不到。
友友挡在贝拉的面前。
「快逃!」
「……咦?」
「快点离开这里!动作快!」
友友无暇确认贝拉是否真的逃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古西迅速逼近。这下子死定了,友友心想,奇怪的是心里面一点也不害怕。古西的三叉长枪破空而至。开玩笑,怎么可以坐以待毙?
友友蹲了下来。不怕死是骗人的。她全身寒毛倒竖,身体为之冻结,不过还是成功闪过三又长枪。友友大叫一声,朝着古西扑了上去。她试图撞倒古希,可是古西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友友反而被古西推开,一屁股坐倒在地。
古西再度挥动三叉长枪,枪尖对准了友友。
结束了吗……?
这么快。
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离家出走对抗命运,结果就是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列列,对不起。
友友闭上双眼,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
咕哇!
古西的口中突然冒出一个物体。
是剑刃。
三叉长枪掉落地面,古西的身体就像一滩软泥,扑簌簌地缩成一团。
一名男子站在古西的身后。
他的手中拿着染血的长剑,一头及肩的金发,祖母绿的瞳孔少了一抹明艳的神采。脸颊瘦长,五官却十分端正。身高大约在6索尔(l·8m)左右,或许是因为身形消瘦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一身旅人打扮,腰间挂着剑鞘,还插着一把柴刀,看起来不像是当地人。
「真是千钧一发。」
男子回剑入鞘,向友友伸出右手。
友友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被对方拉起来之后,这才慌慌张张地松手。
「谢……谢谢。」





「嗯。」
男子打量着友友的身后。
「小孩子也没事。」
「贝拉!」
友友回头一看,贝拉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傻孩子,怎么不逃跑呢?友友将贝拉抱在怀中。
「我不是要你快点逃命吗?」
「可是……」
贝拉哭了。友友了解她的感受。少了友友之后,就只剩下贝拉一个人了。
抱着贝拉的友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到底是什么人?才刚刚亲手杀死了一个生物,男子的表情却异常冷静,好像不痛不痒似的。既然出手搭救友友,代表他应该不是坏人,不过友友还是觉得有些可疑。
「我是旅行乐者。」
友友怀疑的眼神似乎让男子有所警觉,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灿烂、却有点不合时宜的微笑。
「当初只是路过这个城市而已,想不到居然遇上这种事。对了,我叫做阿洛瓦·杰尔。」
「我是友友——」
布蕾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友友轻抚贝拉的背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友友·伊吉尔,这个孩子叫做贝拉。」
「很高兴认识你,友友。其实我比较希望在更羕丽的地方遇见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而不是这里。」
虽然只是普通的客套话,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怪异。他的话调平板,没有抑扬顿挫,似乎不带任何感情。眼前的这名男子相当可疑,友友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千万别嫌我多管闲事。」
阿洛瓦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劝你还是打消通过城门的念头吧,敌人正把守在那里呢!我知道其他的出入口在哪里,请跟我来吧!」

*

夕阳西下、朝日升起,又过了一天一夜。
塞尔吉的气色好多了,不过她的伤势并未痊愈。这也难怪,她的伤势十分严重,可不是两三天就能复原的。脸上的气色之所以还算不错,都要归功于魔女从东方国度所带回来的秘药。
药效发作期间,塞尔吉从不抱怨伤口疼痛,也不觉得疲倦,脸色虽然还是一样地苍白,但至少能拖着受伤的左腿慢慢地行走。每当列列询问塞尔吉要不要休息片刻,塞尔吉总是摇摇头,到最后不耐烦了,甚至还会破口大骂。可是当药效逐渐减弱的时候,塞尔吉就会安静下来,脚步迟缓,最后终于坐倒在地动弹不得。这时就必须再服用一次秘药,药效发作之前都不能移动半步。
「秘药并不是没有副作用。」
东方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塞尔吉兀自沉睡。列列打了好几次瞌睡,莎莉似乎彻夜未眠。或许是太无聊了吧,列列才刚起身,莎莉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一旦使用过度,很容易就会上瘾,没有秘药就活不下去。」
「……这算哪门子的秘药?」
「我不是说过吗?这是魔女的秘药。」
莎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列列却不明白哪里好笑。
「而且一次服用过多的秘药,还会送掉一条小命。随着服用次数的增加,药效也会逐渐减弱,到最后不得不慢慢地增加药量才能达到止痛的效果。简而言之,继续服用这种秘药,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跟毒药没什么两样。」
「药物跟毒药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
莎莉瞪了列列一眼,伸出舌尖舔舔下唇。
「你是塞尔吉·法连德尔的从士吧?劝你最好把眼睛睁亮一点,哪天我控制不了自己,说不定会杀了你的主人。」
「为什么?塞尔吉不是星锁的骑士吗?」
「她是在休假期间参与其他小队的作战行动,结果反而受了重伤的蠢蛋骑士。」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扮男装是她的自由,我管不着,不过我这个人天生对弱者没什么好感。倒是你……」
莎莉试图抚摸列列的脸颊,却被列列一把拨开。莎莉也不生气,轻轻笑了一声。
「挺有个性的嘛。很好,我喜欢强悍的男人。」
好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之后到底又行走了多少时间?
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差不多是正午时刻了。
塞尔吉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低头不语。她满头大汗,该不会是药效过了吧?列列跟在塞尔吉身后,莎莉独自走在前面,于是列列加快脚步,与莎莉并肩而行。

「莎莉,再给塞尔吉一包药吧!」
「间隔太短了,过些时候再说。」
莎莉并未停下脚步,直接回头看着塞尔吉。
「塞尔吉阁下,请你忍着点。」
「……我没事。」
「圣骑士果然了不起。」
莎莉哼了一声,露出嘲讽的微笑。列列很想替塞尔吉出口气,却还是忍住了,毕竟他并没有替塞尔吉出头的义务。严格说来,今天之所以落得这步田地,塞尔吉也要负起最大的责任。不管塞尔吉的伤势再怎么严重,也跟列列毫无关系。然而看见塞尔吉痛苦的表情,列列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为了不让自己落后太多,塞尔吉可说是卯足了全力。只见她咬紧牙关,榨出剩余不多的力气,才能勉强跟在列列和莎莉的身后。
列列停下脚步,等待塞尔吉从后跟上。不等塞尔吉同意,就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搁在自己的肩膀,搀扶着她缓缓前进。塞尔吉百般不愿地摇摇头,却再也没有抗拒的力气。列列毫不在乎塞尔吉的抗议,迳自扶着她的身体往前走去。
莎莉朝着两人瞥了一眼。列列刻意转头回避她的视线。莎莉见状,突然加快了脚步。
塞尔吉的呼吸短暂而急促,真的不要紧吗?
「列列。」
「什么?」
「你……」
「嗯。」
「全身都是汗臭味。」
「我也不愿意啊!」
「也对。」
塞尔吉笑了笑。
「我大概也没好到哪去。」
「会吗?」
列列微微一笑。
「你身上倒是没什么汗臭味。」
「……啊……」
「你刚刚说什么?」
「……没事。」
塞尔吉抬起头来,面向前方。
「当我没说。」
走在前面的莎莉已经领先两人好一段距离,想不到她突然又发足狂奔了起来,该不会想丢下列列和塞尔吉吧?塞尔吉也注意到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大概是并不在乎吧。也罢,莎莉是个危险人物,少了她也好。没有那种秘药固然伤脑筋,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大不了背着塞尔吉一路走回海顿市也行。只要活着回到海顿市,一定会有办法的。乔纳森呢?这次他大概死定了吧。友友呢?好想见她一面。我累了,真的累了,再也不想上战场了。杀人与被杀,为什么就只有这两种选项?
这时不见踪影的莎莉突然又出现了。
严格说来,应该是折返才对。
「自己人!」
莎莉指着前方大叫。
「前面有自己人!雨云的幸存者,还有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什么?」
列列看着塞尔吉。
塞尔吉的视线却未落在列列身上。
只见她挣脱列列的搀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塞、塞尔吉……!」
她哪来的力气?塞尔吉虽然拖着受伤的左腿,移动的速度却是快得吓人,列列和莎莉不禁面面相觑,莎莉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列列立刻追了上去。虽然两三下就追上了塞尔吉,列列却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原来如此。乔纳森还活着,塞尔吉才会出现这种反应。
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塞尔吉也是基于朋友的道义,才会参加这场战争。她处处为乔纳森着想,心中总是挂念着乔纳森。
塞尔吉虽然打扮成男人,骨子里却是个女人。至于乔纳森,当然是个男人。
可是乔纳森有个未婚妻。
严格说来已经不是未婚妻了。阿拉贝拉是个魔女,塞尔吉大可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塞尔吉是个骑士,只有男人才能当上骑士。
列列右手拔出长剑。莎莉表示自己人在前面,不过除了自己人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不速之客。声音。没错,战斗的声音。除了自己人之外,还有敌人。在哪里?前方偏右的方向。树干与树干的缝隙之中,隐约可以辨识出奋力作战的人类,以及不是人类的生物。乔纳森也在那里吗?不知道,距离太远了。于是列列一口气超越塞尔吉,将她抛在脑后。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气势,回头一看,原来是莎莉跟了上来,右手拿着一把柴刀。莎莉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列列不明白到底哪里好笑,只觉得她真是一个怪人。
列列凝视前方,辨识出三名,不,四名岩石人,以及四、五只身材瘦小的恶狼。人类共有三个,从装备看来,分别是两名骑士和一名从士。其中一名骑士没戴头盔,披散着一头灰色的头发。错不了,那个骑士就是乔纳森。
列列扯开喉咙大叫。
「乔纳森……!」
岩石人立刻有所反应。四名岩石人当中的两名转头看着列列。乔纳森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撞倒了一名岩石人之后,手起剑落,顿时将岩石人的脑袋砍成两半。其他的敌人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狼群立刻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顿时将乔纳森压倒在地。狼群围绕在乔纳森的身边,骑士和从士来不及救援。就算来得及,恐怕也是分身乏术。四名岩石人当中还剩下三名,骑士对抗两名、从士对抗一名,虽然勉强战成了平手,可惜好景不常,其中一名岩石人的巨剑以石破天惊之势直劈而下。骑士试图以长剑抵挡,虎口一震,长剑脱手而出。另一名岩石人斜斜挥出巨锤,失去武器的骑士只好伸出右腕硬生生接下,手肘以下的部位顿时折向了奇怪的方向。骑士不支倒地,虽然努力想要爬起来,右腕却动弹不得,再也无法握剑了。两名岩石人并没有痛下杀手的打算,反而回过头来凝视着列列。列列咬紧牙关。来吧,看我怎么教训你们。
列列在宛如泥沼的空气中游泳,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游得更快。不行,太慢了。
可是你们却更慢、更慢、更慢。
巨剑和大锤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
没有闪躲的必要。
列列的长剑刺入手持巨剑的岩石人口中。
松开剑柄之后,反手拔出短刀。
另一名岩石人正准备挥出大锤,仿佛邀请列列的光临。
列列接受邀请,立刻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几乎快要贴上了岩石人微凸的肚子。
大部分的岩石人身上都不穿盔甲,直接裸露上半身。岩石人的皮肤坚硬,就像真正的岩石一样,根本没有穿着盔甲的必要。
可是每一吋肌肤都跟岩石一样坚硬,势必会影响岩石人的行动力。
所以除了坚硬的表皮之外,也有柔软的部分。
而且还不在少数。
列列看得很清楚。
例如手肘、手腕、肩膀、颈子。尤其是手肘内侧、腋下、颈子与下颚的交界处。
列列身子一探,短刀刺中岩石人的下颚。
虽然稍稍有点阻力。
却还是轻而易举地穿透表面坚硬的皮肤。
岩石人跟人类一样会呼吸,喉咙之中也有让空气通过的管状物体。就是这里。
短刀切断了管状物体,直达颈骨。
列列使劲拔出短刀。
黑红色的液体自伤口涌出,喷向半空中。
同一时刻,列列从依然挥舞着大锤的岩石人身边钻了过去。
莎莉似乎打算支援从士。
乔纳森依旧被狼群压在地上。
一共有五只斑狼。
列列起脚踢中其中一只斑狼的颈部,然后又顺势踢翻另一只斑狼。接着纵身一跃,双脚落在第三只斑狼的头顶。
左手的短刀挑断第四只斑狼的气管,起脚踢中第五只斑狼的下腹。列列抓紧乔纳森的手臂,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幸存的三只斑狼正在一旁蠢蠢欲动。
正打算料理那三只斑狼的时候,列列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列列,感激不尽……!」
乔纳森拾起长剑劈向斑狼。全身上下沾满了血污和尘埃,看起来似乎受了重伤,不过从声音听来,又好像没什么大碍,只能说他真是一个打不死的硬汉。
列列解决掉一只斑狼,另外两只斑狼死在乔纳森的手上,剩下的岩石人也被从士和莎莉联手制伏。
塞尔吉终于赶到了。她似乎耗尽了体力和精力,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要不是倚靠在树干上,恐怕连站也站不住。
「乔纳森……」
「塞尔吉!」
乔纳森叹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不过看你这副狼狈样,似乎也称不上平安无事。」
「放心,死不了的。倒是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满脸血污的乔纳森微微片笑。
「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好几次都以为不行了、死定了呢!身上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不过我不但可以站得好好的,还能挥剑杀敌,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力量在保护我似的。」
「……原来如此。」
塞尔吉仰望天际,背脊沿着树干滑落,坐在大树的根部。
「不管怎样……你活着就好……太好了……一
「塞尔吉!」
乔纳森冲向塞尔吉的身边,试图将她抱起来。
「没事。」
塞尔吉推开乔纳森的手臂。
「我只是有点疲倦。」
「可是……」
乔纳森凝视着列列,露出仓皇不安的眼神。拜托,不要看我好吗?列列别过脸去。这时莎莉在从士的协助下,检查另一名骑士的伤势。骑士身上的头盔和盔甲都被脱了下来。列列见过那个骑士。法比安·马特,卡尔邦的远亲,御前护卫右翼队的年轻骑士。
「伤势很严重。」
莎莉耸耸肩膀,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处理的。不过说实话,这种伤势应该立刻处理才行,只有切除右臂才有得救的希望。」
「右臂……」
法比安看看自己的右臂,面如死灰。
「我……我不要……」
「我能体谅。不过肘骨完全碎裂,肌肉、神经和血管也遭到严重的破坏,救不回来了。」
「救不回来……?」
「是的,救不回来。」
莎莉震动喉咙,发出咕嘟的声音。
「现在或许没什么感觉,不过伤口会慢慢地恶化。如果立刻切断手臂、缝合主要的血管,应该还能活着回到海顿市。放心,我这里有止痛药。」
「……救不回来了吗……?」
「继续拖延下去,可就死路一条了。」
「我……我不想死……」
「那就只好切断手臂啰?」
莎莉的语气十分轻佻,仿佛是在愚弄法比安。然而对于法比安而言,切断手臂可不是开玩笑的,只见他急得满头大汗,身体更是微微颤抖。事关重大,犹豫不决也是很正常的。
「那个女人……」
乔纳森脸色一沉,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到底是谁?」
「……是犬。」
塞尔吉当然也看不下去,然而伤口的疼痛却远胜于内心的不悦。
「好像是影犬的人。」
「影犬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她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难道是来监视我们的?」
「我们只是星锁的基层队员,监视我们有什么好处?」
「说的也是。」
乔纳森摇摇头。
「不管怎样,先回到海顿市再说吧。」
「抱歉,打扰一下。」
莎莉回过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请你们帮个忙好吗?这位骑士要切除右臂,请大家帮我抓着他,别让他挣扎。」
「不急。」
列列下颚一努,指着塞尔吉。
「她需要吃药。」
「等一下再说吧,这位骑士的情况比较危急呢!」
「给我。」
列列恶狠狠地瞪着莎莉。
莎莉眯起双眼,下巴微抬,用鼻子哼了一声。
「好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动作快。」
「好啦好啦。」
莎莉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小的药包,随手往列列的方向一丢。
药包掉落地面。脸色惨白的法比安闭上双眼,口中喃喃自语,大概是在祈求天主的保佑吧。从士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莎莉蹲在法比安的身边,伸手在腰包掏来掏去。乔纳森不知道跟塞尔吉说了些什么,塞尔吉缓缓点头。列列捡起药包,抬头看着天空。乌云密布,难怪列列总觉得四周暗了些。不久之后就会下起大雨了吧?阴暗的森林之中,列列的眼角捕捉到移动的物体。应该是战马吧,漆黑的战马。黑鹿毛吗?说不定是爱利欧呢。

*

在枝叶的遮蔽之下,森林中的雨势并不大,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至于被淋成落汤鸡。四周逐渐暗了下来,不过距离傍晚还有段时间。友友让贝拉坐在膝盖上,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并不是因为怕冷的关系,而是不这么做的话,贝拉又会放声大哭。再说将贝拉紧紧地抱在怀中也能让友友产生一种安全感。
离开海顿市之后,不知道走了多远。
应该没多远吧,顶多2卡列尔(约4㎞)或是3卡列尔(约6㎞)左右。
阿洛瓦·杰尔带领友友通过的出入口并不是什么秘密通道,而是部分居民所熟知的地下道。
友友、贝拉和阿洛瓦·杰尔在地下道遇见七名男女,离开海顿市之后,又跟先后逃出来的三十二名海顿市市民会合,连同先前的七名男女和友友等三人在内,形成了总共四十二人的集团。老人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年轻男子就只有阿洛瓦、名叫尼尔的工匠、以及卫兵贝德而已。集团之中有不良于行的老人、怀孕的妇女以及尚在强褓中的婴儿,贝德也受了伤。在这种情况之下,尽量远离海顿市绝对是上上策,事实上大家也恨不得走得愈远愈好,却受限于成员的特殊情况,只能待在原地动弹不得。
应该有不少人萌生独自行动的念头吧,友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看到不良于行的老人、抱着孩子一脸茫然的母亲,友友实在是不忍抛弃他们独自离开。
而且——
工匠尼尔和怀孕的妻子达拉,原本打算跟其他人逃往距离海顿市约2摩点(约co㎞)的密克森镇,结果在途中遭遇魔女军团的袭击。大家虽然四散逃亡,却几乎都死在魔女军团的手上。除了尼尔和达拉之外,还有不少人在森林中遇见布德族和当古族。
魔女军团打算彻底消灭海顿市的居民。
不留任何活口。
任意行动的话,极有可能被魔女的手下发现。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情况不太乐观。」
阿洛瓦一直待在友友和贝拉的身边。友友虽然不信任他,好歹他也是救命恩人。而且阿洛瓦临事冷静,有他陪伴在身边,着实让友友放心不少。
「我很想吹笛安慰大家,不过现在似乎不太恰当。」






「你会吹笛?」
「别忘了我是个乐者。」
阿洛瓦从背包抽出直笛。
「而且不是我自夸,技术还不差呢!」
「你也会唱歌吗?」
「那当然。」
「其他乐器呢?」
「琵琶、竖琴,什么都难不倒我。」
「真了不起。」
「我是一个乐者,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什么都不会。」
「你的身形轻盈,挺适合跳舞的。」
「真的吗?我以前曾经在祭典中跳过几次舞。」
「你可以成为舞者。」
阿洛瓦嘴角微牵,露出一个微笑。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较起来,他的表情似乎自然多了。
「而且你的身材也很不错。」
「讨厌。」
友友别过头去。在这种情况之下讨论这种话题固然毫无意义,不过友友的心情却也因此开朗了不少。列列不擅言词,友友还是第一次跟男人聊得这么开心。通常未婚女子跟家人以外的男子开口说话,总是会被村子里的邻居视为不守妇道,在背后议论纷纷。负面的谣言总是流传得特别快,一旦传入祭司的耳中,少不了又是得在神前忏悔,友友就是诞生在这种民风保守的小村子里。离家出走之后,不管走到哪个城镇,女性居民也或多或少都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男人的权威之所以凌驾在女人之上,一定是因为天主阿尔德·塞恩是个男人的关系。
如果天主是个女人,或许男人会被女人当成家畜来看待吧。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友友并不特别厌恶男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好相处的人,以及令人望之生厌的人。不只是人类如此,各种生物也都是一样。可是塞恩的教义却明显地偏袒男人。山羊多多这么可爱,也没有犯下任何的过错,却因为它是只山羊、不是人类,所以死后就无法前往天国。
所有的生物诞生之后,都将面对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可能是染疾身亡,可能是死于战火。有些生物特别长寿,或是天生体格壮硕,有些生物神力过人,当然也有弱小的生物。有美丽的生物,也有丑陋的生物。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过,人类至少还可以公平对待每一种生物。
友友不只一次将内心的想法告诉父母,可是父母却无法理解友友的想法,甚至听不懂友友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有试图了解的意思。友友为此感到无比悲伤、无比寂寞。
他们只是假装爱我而已,事实上正好相反。没错,我早就知道了。他们总是将我视为满脑子胡思乱想的麻烦人物,一心一意只希望我别再胡言乱语、当个知书达礼的乖宝宝,早点跟别人结婚,生下健康的孩子。
我不要这种生活。
我不想欺骗自己,却也不想继续伤害他们。即使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他们毕竟还是我的父母。
除了离家出走,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想了很久,也下定了决心。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我跑得远远的。
跑到了这里。
一路上总是跟列列形影不离,如今他却不在身边。
我并不孤单,我只是来到了遥远的国度。
「大姊姊。」
贝拉睁大双眼,抬头望着友友。
「怎么啦?」
「没什么。」
友友双臂一紧,轻轻地亲吻贝拉的额头。
这个无意识的举动,让友友吃了一惊。
小时候母亲也常常亲吻自己。
大概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吧,想见也见不到。
「没什么。」
贝拉紧紧地抱着友友。
心脏几乎快要跳了出来。
声音。不是雨声,从森林的深处奔驰而来。工匠尼尔举起棍棒站了起来,卫兵贝德也撑着受伤的身躯吃力地起身,阿洛瓦拔出了长剑。女人抱着孩子,老人的反应不一,其中也有在半空中划出星印,祈求天主保佑的人。
阿洛瓦轻声开口:
「是骑兵。」
他说的没错,确实有个人骑在马背上。看来应该不是魔女或是魔女的同伴。
「骑士……!」
卫兵贝德大叫。
「雨云的骑士!」
欢声雷动之中,友友也抱着贝拉站了起来。不过阿洛瓦的脸上却闪过一丝疑惑。
「得救了!」
工匠尼尔当着女人的面前,兴奋得又叫又跳。
「魔女讨伐队回来了!我们安全了!」
「喂——在这里!」
卫兵贝德挥舞长枪,看不出来是个受伤的人。老人和女人也纷纷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友友吁了口气。得救了,真是不敢相信。心中一阵茫然,友友回头看着阿洛瓦,却发现阿洛瓦的脸上毫无表情。
「喂……」
工匠尼尔冲了出去,迎接骑士的到来。
「不对。」
这真的是阿洛瓦的声音吗?冰冷、漠然、毫无感情。
「马背上的人不是骑士,而是从士。」
友友紧咬下唇。阿洛瓦口中的从士骑着战马一路狂奔,即使工匠尼尔就在眼前,也没有减速的意思。与工匠尼尔擦肩而过之后,又穿越难民的集团,这时马背上的从士才勒紧缰绳。只见战马嘶吼了一声,前脚直立,转了一圈之后才停下脚步。
「快逃!」
从士的声音嘶哑而干涩。
「雨云全军覆没,敌人就快来了!快逃命吧!」
所有的幸存者无不吃了一惊。
友友也不例外。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解读从士的话中涵义。全军覆没?雨云?不是海顿市?而是雨云?为什么?战败了吗?列列……?
全军覆没。
战败。
雨云输了。
列列也……死了?
从士使劲往马腹一踢,战马再度迈开脚步。他走了。不,逃走了。丢下大家逃走了。
一条黑影突然从旁窜出。
好快的速度,是什么东西?比人类的体型更加巨大,全身披覆着褐色的短毛,唯独头部到背脊生了一搓长毛。双足直立,长相跟马有几分类似,印象中袭击阿修隆秋萨城的魔女军团当中也有这一号人物。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做兰德尔的种族。兰德尔撞翻战马,马背上的从士顿时摔落地面。兰德尔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其他的族人纷纷自森林中现身。翻倒的战马立刻站了起来,可是从士还来不及起身,就死在兰德尔的刀剑之下。
「敌、敌人……!」
卫兵贝德双膝一软,当场坐倒在地。
工匠尼尔眼见苗头不对,连忙跑了回来。
「达拉,快逃……!」
女人和老人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像一群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窜。
友友抱着贝拉,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脑中一片空白。
毫无思考能力。
工匠尼尔突然摔倒了。不,是被撂倒了。
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不,那不是人。疑似人类的生物从树上跳了下来,刚好降落在尼尔的身边。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工匠尼尔的身体从胸口的部位一分为二,颓然地跌落在地。
工匠尼尔被活生生砍成两截。
友友吸了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黑色的长发、小山般的个头,还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不是人类,而是魔王。
魔王的肩上坐着一名少女。
瞳孔和头发的颜色都十分鲜艳的魔女。
友友认识他们。
不只是认识而已。
甚至还跟他们说过话。
「不妙。」
阿洛瓦喃喃自语。友友凝视着阿洛瓦,只见他收剑入鞘,嘴角微微牵动,露出无奈的浅笑。
「抱歉了,友友。如果我死在这里,就无法完成使命了。」
「呃……?」
「再会。」
阿洛瓦无声无息地离开。不是步行、也不是奔跑,而是在地面滑行,相当奇特的移动方式。友友眨眨眼睛,却也无暇发愣。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是兰德尔的怒吼声。一群兰德尔军团顿时涌上前来。卫兵贝德拼命叫大家逃跑,自己也急着逃命,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前移动。女人和老人纷纷随着贝德仓皇逃跑,却不知道魔女和魔王就等在前面。
「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娇小的魔女从魔王的肩膀跳了下来。
「可是愚蠢的人类全都该死,格杀勿论!这是露西亚大人的命令,不容违抗!要恨就恨我吧,反正我一点都不在乎!基奇它卡,动手吧!」
「遵命。」
魔王握着长剑的剑柄,慢慢地往前移动。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老人来不及止步,当场跌成了一团。这时魔王突然加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来到了人群之中。
友友总以为优魔吉和基奇它卡跟其他的魔女和魔王不一样。她听过许多跟魔女和魔王有关的恐怖传说,内心深处却不相信优魔吉和基奇它卡也跟传说中的主角一样邪恶。魔王虽然不是人类,应该也不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即使他们毫不留情地屠杀人类的士兵,面对手无寸铁的一般人,应该不至于痛下杀手吧?
友友抱着贝拉,不让贝拉目睹即将上演的惨剧。
基奇它卡腰间一沉。
友友看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拔剑、挥剑、收剑的动作吧。
老人、女人、以及女人抱在怀里或是牵在手中的小孩纷纷断成好几截,伴随着鲜红的血雾散落一地。
只有少数人侥幸躲过基奇它卡的斩击,大部分的人都在一瞬间死于非命。
森林静得骇人。
只听得见兰德尔军团的脚步声,以及雨点打在叶片的声响。
友友抱着贝拉,慢慢地站了起来。她一直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贝拉。」
友友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一定要想办法让贝拉逃走,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可是,该怎么做?兰德尔军团正在四处扫荡,迟早会发现友友和贝拉的存在。基奇它卡再度挥剑,好几个人来不及惨叫就化成无数的尸块。卫兵贝德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长枪冲向基奇它卡,可是才移动了几步,身体就被砍成了两段。贝拉、贝拉,到底该怎么办?跟我一起死在这里,还是独自逃走?友友并未开口,也不想开口。贝拉无从选择,相信友友也是一样的,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因为我无能为力。
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
友友咬紧牙关。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贝拉,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列列,对不起,请赐予我力量吧。就算你已经死了,也请接受我的道歉。我马上就去找你了。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不过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是的,一定会见面。现在的我只能催眠自己,否则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一切。我是个胆小鬼,不过胆小鬼也有选择如何面对死亡的权力。
友友抱着贝拉往前走去,脚步十分坚定。没问题的,我很冷静。千万不要慌张,直到最后一刻,依然要保持真正的自我。回想起来,当初在魔女审判当中获判有罪的时候,我早就该死了,结果侥幸捡回一命。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是毫无意义。列列。跟列列贴在一起的时候,一颗心总是跳得好快,感觉特别快乐。我不讨厌列列的味道,我喜欢列列的面孔,喜欢列列乱糟糟的头发,喜欢他无声地哭泣。乔纳森,你虽然热情过了头,却是个好人。塞尔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不过我并不讨厌你,真的。雨云全军覆没,大家应该都死了吧。我也快死了。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家,不过我还是很想你们。列列,你总是默默地保护我、陪伴我,我好想你。想你、想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列列,到时候再紧紧地抱着我吧◇我好寂寞。父亲和母亲虽然爱我,我跟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墙壁。薄薄的一道墙壁,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父亲和母亲心日中的乖女儿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他们要的乖女儿。列列一路看着我长大,他知道真正的我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我需要他,需要列列。
列列。
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请你紧紧地抱着我吧。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列列。
兰德尔军团逐渐逼近。
基奇它卡打量着友友。
友友睥睨着基奇它可卡血红色的双眸。
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声大叫:
「基奇它卡!杀了我吧……!」





黑鹿毛爱利欧的出现无疑是一大福音。绵绵细雨让林中小径布满了泥泞,行走起来格外辛苦,要是无马可乘,切断右臂的法比安·马特恐怕会在途中耗尽体力。当法比安恢复体力之后,就换塞尔吉骑上爱利欧稍事休息。这时列列突然想到,裘努·卡尔邦已经战死了,雨云也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是爱利欧是卡尔邦借给列列的战马,回到海顿市之后,列列应该将爱利欧归还给什么人?
法比安一路上很少开口。虽然捡回一命,却失去了最重要的右臂,内心的茫然可想而知。
幸存的从士名叫哈利,来自司坦列公国。主人已经战死了,因此哈利频频询问乔纳森有没有收自己为从士的意愿。哈利是个生性乐观的人,他似乎将这次的幸免于难归功于天主的眷顾。
塞尔吉的状况不太好,伤势逐渐恶化。
莎莉依然利用止痛药捉弄塞尔吉和法比安。只有莎莉才懂得止痛药的使用方法,虽然看不过去,列列也不便发作。
若不是乔纳森也在场,气氛恐怕会更加凝重吧。莎莉不敢违逆乔纳森的意思,或许是认为乔纳森的实力在她之上吧。
提到乔纳森,一路上他虽然沉默寡言,不过严肃的神情和简洁的指示还是令列列产生一种脱胎换骨的印象,大概是心态有了重大的转变吧。无论如何,乔纳森的改变博得了列列对他的信任。
「前面就是上坡了。」
乔纳森喃喃自语,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列列也跟着抬起头来,牛毛般的雨滴打在脸上。
「还要走多久?」
「不到半天吧。」
莎莉哼了一声。
「或许吧。」
「你对这一带的地形相当熟悉。」
乔纳森凝视着莎莉。
「每个影犬都跟你一样吗?」
「无可奉告。」
莎莉耸耸肩膀。
「只能说我受过特殊训练,可以独自完成任务。」
「你应该不是单独行动吧?」
「……我只有一个人。」
莎莉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回答。
乔纳森点点头。
「是吗?」
「我只有一个人。」
莎莉嘟起嘴唇,似乎对乔纳森的怀疑十分介意。看来一开始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跟其他的同伴一起行动,之后才因为某种原因跟同伴失散。
也罢,没兴趣知道这些。
塞尔吉脚步蹒跚,眼看着就要跌倒了。列列伸出右手搭着塞尔吉的背,肩膀用力一顶,将塞尔吉的身体撑了起来。塞尔吉并未拒绝列列的好意,她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快到了。」
「嗯。」
「加油。」
「嗯。」
「要我背你吗?」
「别闹了。」
塞尔吉笑了笑,旋即低头看着脚边。
「……如果我撑不下去,就拜托你了。」
「嗯。」
这一刻应该是不远了。列列向乔纳森使个眼神,乔纳森立刻明白列列的用意,转身要求莎莉拿出止痛药。莎莉附在乔纳森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乔纳森顿时皱起了眉头。最后莎莉并未拿出止痛药,或许是数量不够,也或许是用光了吧。
「啊……」
骑在爱利欧背上的法比安突然发出怪声。
「啊啊啊……!」
「怎么回事?」
乔纳森轻拍爱利欧的腹部,示意它停下来。
「法比安,怎么回事?你看到了什么?」
「啊啊……」
法比安着了魔似地直视前方。他骑在马背上,看得见其他人所看不见的景色。前面到底有什么?
「列列。」
塞尔吉蹲了下来。
「你去看看情况。」
「知道了。」
列列迈开脚步,莎莉也跟在身后。乔纳森说的没错,前面的确是一座斜坡。虽然不是特别陡峭,却长了许多茂密的树丛,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列列爬上斜坡,很快就抵达了终点。斜坡的前方是一座断崖,列列只好停下脚步。
遥远的前方,有一座城墙围绕的市镇。远方的山顶耸立着一座城堡,市镇的正中央也有一座小山。海顿市,一定是海顿市没错。可是整个市区笼罩在黑色的烟雾之中。列列摇摇头。奇怪,不太对劲。这时莎莉也追了上来。
「这……这不是真的吧?」
列列揪住莎莉的胸口。莎莉瞪大了双眼,列列咬紧了牙关。他很想放声大叫,却又不知道该叫什么才好。不对,有一个名字,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名字,可是列列却发不出声音。莎莉伸手轻抚列列的脸颊,列列只感到全身脱力,差点没软瘫在地。莎莉连忙抱起列列。倒在莎莉怀中的列列好不容易才呼唤出那个名字。
——友友。


最终话 罪与雪

雪白的世界,放眼望去尽是白色、白色、白色。除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之外,还刮起了暴风雪。夹杂着雪片的暴风吹得眼睛睁不开,连鼻子、耳朵也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因为气温的关系吧,皮肤更是被冻得毫无知觉。即使身上已经穿了好几层温暖的衣物,披上一件厚重的夹克和头巾,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布疋,脚上套着好几层袜子,双手套了好几层手套,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纪元一四○○年的太星月,一年之始。北方的库杰帝国覆盖在冬雪之下,整个国家化成银白色的世界。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之中,一般的正常人都不会命令属下外出工作。没错,比利·布朗多罗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总是将其他人的生命视为自己的工具,甚至是消耗品。
唯有这种近乎冷血的人物,才能战胜邪恶的魔女。魔女总是毫不留情地屠杀人类,甚至连女人和小孩也不放过,正常人根本不是魔女的对手。为了战胜魔女,就必须比魔女更加冷酷无情。如果魔女打算杀光全人类,就必须抢先一步消灭所有的魔女,即使有所牺牲,也是在所不惜。没有人知道比利·布朗多罗是否抱持着这种悲壮的情怀,不过这种逻辑倒是十分合理。唯有能忍他人所不能忍、能为他人所不能为的人物,才有可能彻底铲除魔女的势力。
比利·布朗多罗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他的嘴脸总是令人作呕。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人类确实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武器——需要削铁如泥的长剑。长剑很容易就会折损,因此他需要许许多多的长剑。无论是雨天、雪天甚至是箭如雨下的战场,都必须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刺,贯穿目标——也就是魔女的心脏。这就是长剑的工作,也是使命。
星锁的影犬已经不完全是一支单纯的谍报部队了。这些以奉伊安。布拉克华德为首领的锡连后裔在战场上专门以猎杀大将、尤其是魔女和魔王为主要的任务。一旦杀死了魔女或是魔王,魔女军团就会自然瓦解。魔王是邪神的化身,魔女则是邪神身边的使徒,魔女军团就是由一群信奉邪教的异教徒所组成的。
走在前面的同伴突然停下脚步。这次的任务由七名影犬共同执行,不过在暴风雪之中,只看得到正前方的同伴。前方的同伴挥挥手,表示目标就在前面,于是他也转过身来,向后面的同伴做出同样的手势。这时前面的同伴再度迈开脚步,没多久就碰到一面高墙。这里是库杰帝国的领地波特伊,城墙是当地的木造城塞——萨拿克的一部分。七名影犬分散开来,利用铁锤将木桩钉入城墙充当施力点,准备翻越城墙。萨拿克的主体结构大约有2凯恩(40m)的高度,翻越城墙并不容易,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若不是刚好刮起了暴风雪,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恐怕会立刻被城塞的守卫发现。所以现在正是大好时机,七人必须在暴风雪平息之前完成任务。驱逐盘据在佐亚·萨拿克一带的魔女军团是星锁的任务,为了让星锁的损失降至最低,七名影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城墙当然也是木制的,不过外面漆上了一层特殊涂料,再加上经年累月的冻结、生苔、腐蚀、补强,早已变成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厚实混合体。才刚钉入木桩,城墙的外壁顿时化为粉末纷纷剥落,承受不了重量的木桩掉落地面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导致工作的进展十分缓慢。期间暴风雪暂时减弱,甚至还有同伴提议撤退。
夜色逐渐降临。
吹起了更强的暴风雪。
一名同伴失足跌落。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
影犬剩下六人。
费尽一番工夫之后,好不容易才爬到城墙的顶端,然而大家的心中却没有「好不容易」的想法。这种念头容易使人松懈,造成致命的失误,非常危险。达成目的之后平安无事的回到本营,才叫做结束任务。结束一项任务之后,还有更多的任务等着影犬去执行,直到魔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影犬的任务才有真正结束的可能。如今六名影犬在大风雪中摸上了城墙,解决了把守了望台的兰德尔,开始寻找潜入萨拿克内部的通道。影犬的手中握有佐亚·萨拿克的平面图,很快地找到了入口。指挥全军的魔女凯拉和魔王基亚那克应该在最上层的大房间之中,于是影犬兵分二路,朝着目标挺进。就算其中一组人被敌人发现,只要另一组人成功狙杀魔女,也算是完成任务。不过最重要的关键人物是拥有鹰眼的影犬。其他的影犬对付魔女不成问题,然而唯独这个拥有鹰眼的影犬才能杀死魔王。失去魔女的魔王只能再活一个月,之后肉体就会腐败崩解,然而魔王死前会化成复仇的厉鬼,四处屠杀无辜的人类,因此最保险的做法是先解决魔王,再斩断魔女的气息。解决魔王的关键,就在于被称为心玉的魔王本体。心玉隐藏在金刚壳之中,一旦刺中金刚壳的缝隙,所向无敌的魔王也难逃一死。金刚壳的缝隙又称为魔女的泪泉,只有鹰眼才看得到。
六名影犬踏进昏暗无比、有如迷宫的萨拿克,慎重而大胆地前进。敌人似乎失去了警戒心,好几间房间都传出阵阵鼾声,甚至还有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藉以驱除寒意的声音。好几次隐身暗处,与兰德尔以及黑毛的古西擦身而过,每个人的身上都传来浓浓的酒味。星锁驻扎在距离萨拿克1摩点(约8㎞)之外的伽诺村,魔女军团大概万万也想不到萨拿克竟然会遭到人类的入侵吧。兵分二路的影犬在大房间的前方会合,人数没变,依然是六人。根据平面图的图示,大房间里面应该设有暖炉。门窗紧闭,看不到守卫的身影。经过讨论之后,影犬拟定作战计划,他们不打算直接进攻,而是先敲敲门,观察敌人的反应。影犬之中有人略通古西语,那名影犬负责敲门。一段时间之后,房间里面传来了声响。
「有事吗?」
人类的声音,女人。应该是魔女吧。魔女军团以南部语为共通语,就是大布尔诺联合王国语司坦列公国的官方语言。不谙南部语的魔女,通常都是透过天生拥有语言长才的波尔莫族进行翻译。魔女必须懂得其他种族的语言,要不然就是透过波尔莫族与其他种族进行沟通。假扮成古西族的影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竖耳倾听,风雪之中混杂着些许的脚步声。成功了。
「莎莉,魔王交给我。」
身旁的影犬压低音量,静待房门的开启。不久之后,木制的房门缓缓地打开。女人,绑着两条深蓝色的辫子。她是魔女凯拉,手中还拿着烛台。影犬双足一蹬,从魔女凯拉的身边一闪而过。魔王就在魔女的身后,全身覆盖着黑色的刚毛,只露出一张脸,下半身长了一条尾巴,双臂细长,黄色的瞳孔仿佛两条又细又长的裂缝。体型十分巨大,若是挺直身子,身高大约8索尔(约2·4m)。他一定就是魔王基亚那克。
基亚那克立刻察觉影犬的存在。反应十分迅速,不愧是雄霸一方的魔王。只见他屈膝沉腰,似乎打算还击。右手的爪子又长又利,仿佛杀人的利刃,从下往上破空而至。速度并不慢,快得吓人。被他的利爪扫中,就算不死也是半条命。不过影犬看得很清楚,仓促之间往右前方踏出一步。基亚那克的利爪有惊无险地掠过影犬的鼻端。心玉的位置不在胸口,而是在腹部。看到魔女的泪泉了。面对魔王的右侧,稍微往后少许。从左腹与背部的连接处刺入,应该可以破坏心玉。基亚那克往前踏出一步,他的眼中没有影犬,而是魔女。基亚那克凝视着被其他影犬围攻的魔女,试图搭救他的爱人,结果刚好背对影犬,正中影犬的下怀。影犬纵身一跃,长剑没入左腰和背部的连接处。影犬的长剑刺进魔女的泪泉,直达魔王的心玉。魔女呼唤基亚那克的名字,基亚那克发出痛苦的哀号,肉体开始溶解。血肉模糊的肉块扑向杀了魔女的影犬,却无力回天。房间里面除了魔女和魔王之外,还有三名波尔莫。波尔莫拔出短剑冲了上来,他们非死不可,影犬当然也不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四名影犬结束任务回到伽诺村之后,得到了短暂的休假。另外三名壮烈成仁的影犬得以长眠在天主的跟前,老实说还挺划算的。
除了留在伽诺村的辎重队、辎重队的护卫和四名影犬之外,星锁的全体队员应该正在进攻佐亚·萨拿克。影犬可以在村长出借的民家之中休息,直到星锁凯旋归来。村长家十分豪奢,室内还设有暖炉,热食、饮料更是取用不尽,当然也少不了美酒相伴。跟先前的冰天雪地比较起来,影犬仿佛置身天国。
一名影犬突然走出民家。名叫莎莉的影犬出言阻止,他却充耳不闻。外头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没什么风,村子里面一片宁静。辎重队在村子的一角搭起了帐幕,那一带显得热闹了许多。
影犬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白蔼蔼的积雪顿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足迹。户外看不到半个村民,足迹全都是影犬留下来的。村子的正中央,有一间挂着星印的大型建筑物,影犬不由自主地朝着建筑物走去。推开积雪的大门,礼拜堂顿时映入眼帘。建筑物之中没有祭司,只有一名戴着头巾的女人。看来应该是尼僧吧,还很年轻。尼僧慢慢地走了过来,将影犬身上的积雪轻轻拍落,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说话吗?面带微笑的女子以淡蓝色的双眸凝视着影犬,影犬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很想别过脸去,却还是强行忍住,一段时间之后倒也习惯了。尼僧握住影犬的手。影犬没戴手套,双手早就被外头的低温冻得发紫。尼僧的掌心十分温暖,影犬胸中一苦,眼窝一热,内心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尼僧说话了,清澄明亮的嗓音,偏偏是影犬听不懂的语言。
「对不起,我不懂北部语。」
「这就是我的疏忽了。」
尼僧改以稍嫌生涩的南部语开口:
「如果你的内心深处有所怨怼,不妨趁这个机会一吐为快吧。」
「内心深处……」
影犬摇摇头,低头凝视着地面。
「没有,我没有什么怨怼。」
「真的吗?」
尼僧牵着影犬的手,慢慢地走入礼拜堂。影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尼僧指着礼拜堂的一张长椅,示意影犬坐下,然后她也跟着坐在影犬的身边。这段期间,尼僧并未放开影犬的手。
「我叫做那塔莎,你叫什么名字?」
「我……」
影犬不敢直视那塔莎的双眼,视线落在安置在礼拜堂内部的塞恩神像。「列列。列列·伊吉尔,星锁的从士。」
「如果我称呼你为列列,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列列,你有什么痛苦的遭遇吗?」
「问这个做什么?」
「人通常都是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来到教堂。」
「没有。」
列列叹了口气。
「我没有什么痛苦。」
「列列。」
那塔莎紧紧握住列列的手。
「你为了全人类而战。」
「不。」
「可是……」
「不。」
列列很想甩开那塔莎的手,可是他却办不到。
「我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战。促使我走上战场的原因,是对魔女的憎恨。」
「原来如此。」
那塔莎举起列列的手,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我的父母死于魔女之手。」
「咦?」
列列抬头看着那塔莎。
那塔莎微微一笑。
「我也跟你一样憎恨魔女,列列。」
列列并未回答。一样吗?不可能。哪里不同?大大地不同,完全不同。因为我笑不出来,真的笑不出来。
列列甩开那塔莎的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才刚转身,塞恩神像顿时映入眼帘。列列停下脚步,睥睨着神像。在我的心中,你什么也不是。列列迈开脚步,身后的那塔莎大声叫喊:
「列列,欢迎你再来找我!」
谁要找你?我不会来了。
走出教堂之后,脚印已经消失了。
列列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
那塔莎,跟友友倒是有几分神似。
我不会笑,也不想笑。
天空又飘起了白雪。
影犬奔驰在白色的积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足迹。这场雪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
足迹很快就会消失了。


后记


第二集的后记之中,曾经提到下次要跟大家聊聊本书的创作感想,这次我也是很认真地想跟大家谈谈这个话题。不过这并不代表之前的我不够认真,事实上我是个很认真的人,只差没被旁人誉为『缺点就是太认真』而已。没错,我就是太过认真跷课,偶尔去学校露面的时候,还被同学揶揄了一番,笑称「您哪位」。老实说这句话我要原封不动送给对方,因为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去上学,早就忘了那个同学到底是谁了。
据说学校的部分学生曾经针对「谁会先被学校开除」这个主题开了一场赌盘,认真过头的我似乎是最受瞩目的候选人。生性认真的我连跷课也特别认真,而且还有绝不妥协的坚持,既然要跷课,就要做得彻底一点,偶尔到学校晃晃的情形绝对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对我来说,跷课也要全力以赴,千万不能有所松懈,否则很容易就会功亏一篑。跷课也要跷得认真,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或许是我的认真与坚持感动了上天,这段期间陆陆续续接到不少工作。角川书店的『纯洁ブルースブリンゲ』于八月出版,角川スニーカー文库的『蔷薇的玛利亚XII 阴云满夜花瓣纷飞』于九月出版,一迅社的『デアンパイアノイズム』以及本书『我心之剑3』陆续问世,角川入ニーカー文库的『ばけこら』也预计于十月出版第一册,真的是有所坚持才会有所收获。太过认真的态度也不是没有缺点,不过往后我将秉持着更认真、更坚持的态度面对每一件事。(编注:台湾尚未出版,此为暂译。)
就在我大谈认真与坚持的期间,后记的篇幅也逐渐用罄,看来只好等到下一次再谈谈创作感想了。在此特别感谢kaya8兄以及参与本书制作、印刷、出版、发行的所有相关人士,更向所有支持本书的读者致上最认真、最坚持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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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qjc 公爵
中間的幾章都神隱了嗎?

12 年前 0 回復

USSR 伯爵
NTR神马的人家才不怕呢...哼

13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我突然看到NTR了。。找第一卷看去

13 年前 0 回復

三个代表 王爵
感觉结局很是让人纠结啊。。。十文字乃必要这样么。。。

13 年前 0 回復

三个代表 王爵
感觉结局很是让人纠结啊。。。十文字乃必要这样么。。。

13 年前 0 回復

dz960413 騎士
这作者跑两本小说啊。
给力啊。
支持啊。。。

13 年前 0 回復

rithur 騎士
先顶一个,类容看了后才知道

13 年前 0 回復

J-ins 平民
男主也是小刀流啊 斗真笑而不语

13 年前 0 回復

jinjin987 勳爵
'嘛 。。NTR还早点。。还没推过呢 等NTR。黑化,暴走 虹色青青 发表于 2011-3-28 14:24 '



说的是剧透还是猜测啊?女主以后不会真的被NTR吧?不要啊,那还不如死了呢

13 年前 0 回復

天堂草 公爵
分开了呢,下一卷应该会说重逢吧

13 年前 0 回復

小仔殿下 伯爵
插画蛮不错的,大大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halloween 伯爵
咦?才第三卷就进入一般来说是第二部的剧情了?希望友友没变成魔女,已经有一对CP这样了,老梗不会重复用的吧?

13 年前 0 回復

EVERLAST 勳爵
那止痛藥該不會是....
又有主角要黑化了

13 年前 0 回復

windwalker429 平民
稍微翻了一下.....沒有NTR啊...... :Q

13 年前 0 回復

andyh 騎士
该死,这简介害的我差点没敢去看内容。。。。幸好这个NTR只是LZ大大的妄想罢了

13 年前 0 回復

老抽 子爵
一卷比一卷虐啊- -吾很喜欢这对cp的呀 别太残忍了..咪..

13 年前 0 回復

zhwbshen 平民
还是看看才会了解内容啊

13 年前 0 回復

lcman 騎士
ntr啥了 没看出来
主角趁早甩了萝莉跟御姐就完事了

13 年前 0 回復

woshiai 平民
顶书。  拿书   我要走了

13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现在很多坑都在休整期,多开一个是一个啊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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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ohnson1231 伯爵
會潛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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