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撤宴[京极夏彦][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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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佛之宴 撤宴 上卷
作者:京极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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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既死一万年,独抱太模存——

化物绘
花山院所绘之目赤图未传世。(注一)亦有以光重之百鬼夜行绘为本,元信等人所绘之物。其中奇怪之物有名,净土绘双六应为最初,其名大略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拖隆,哇伊拉,呜汪,目一坊,拔首,塗蓖坊,塗佛,儒女,咻嘶卑,休喀拉,晃火,乱暴,逆发,身毛立,啊呜啊呜,无可如何。(注二)似多以其形而名之。(后略)

——《嬉游笑览》卷三(书画)

注一:传说花山院(968~1008)擅长戏画,曾画过做鬼脸吓小孩的图。「目赤」即做鬼脸之意。
注二:「欧托隆」(おとろん,otoron)、「啊呜啊呜」(あうあう,auau)为音译名,「无可如何」(どうもこうも,domokomo)是一对名医,为了一较高下而将两人的头同时切下、同时缝合,然而头一切断,无人能为他们缝合,就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中死去,变成妖怪。


世界……一点一点的开始扭曲。
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悦。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闲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拼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别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
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贯一叹了口气。的确,要是得到这种回答,即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提不起劲继续追问了吧。那等于在强迫对方「不许问」。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什么也不明白。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远在六年以前,误会就已经萌芽了。
——不算小事吗?
以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那或许是无比重大的事。那么就算贯一没有恶意,如此冷语冰人,不晓得在亲子之间造成了多么深的鸿沟。贯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当然,贯一也想好好疼爱孩子。但是只有心里这么想,终究也无法亲切的对待孩子吧。不管心里面觉得多可爱,笨拙的贯一也不可能理解该如何对待幼子。因为不久前,贯一还呆在军队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满脑子只严肃的思考着生死问题。
——六年。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不,才过了六年。
才过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些家伙在吵闹。
——锣吗?还是筚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装异服的家伙们在街上徘徊。他们站在每个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异国乐器。不过他们似乎只是吹奏,并不像托钵僧那般会要求施舍。好像是一种宗教活动。
声音很快就停了。这并不是违法行为,所以也无法取缔吧。而且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听了也不会令人在意。可是……
总觉得坐立难安,心情虚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声音罢了,然而仅是如此,却让人感觉仿佛整个城镇都微妙的扭曲了。贯一爬起身来,后颈根很痛。
被……儿子殴打的伤。
他抚摸着脖子。
——隆之。
贯一的儿子叫隆之。开战的时候出生的,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连小虫都不敢抹杀,是个温柔的孩子。贯一只记得责备过他没胆量、没志气,未曾骂过要他不许撒野。当然,贯一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动粗。
然而这……全都只是贯一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明白罢了。他故意用力按 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这种钝痛,还有额头上的伤痕,都更证明了贯一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隆之……」出声呢喃。
没有人回应。
家里没有人。总觉放不下心。这样的行为一点都不像贯一。但正因为没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软弱的态度。贯一甚至想就这样泪流满面,扑倒在棉被上——虽然他根本流不出泪来。
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响起。
  昨天……
  贯一被隆之揍了。那时,原本性情温厚的儿子板着脸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断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贯一乱了方寸。挨上一击的瞬间,贯一醒悟到,原来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贯一是个强悍的警官。虽说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时贯一毫无防备、浑身破绽。是因为内疚吧。
隆之手里拿的是他生日时贯一送绐他的文镇。贯一察觉此事,顿时失去了对儿子动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击也被打个正着。
意外的是,贯一被第三击中后昏倒了。
所以贯一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儿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头丧气的 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头,连话都不肯说,贯一也无法问出儿子去了哪里。
于是,贯一当上警官后第六年,第一次请了假。
贯一还可以硬撑,而且伤也不是痛到无法行走,其实没有必要请假。
可是贯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职场污秽不堪。
而且他也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满不在乎地采取无异于平日的行动,似乎太对不起家人了——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尽管应该要道歉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但贯一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借口。
说穿了,贯一只是想要勉强营造出非日常性,来逃避现实吧。
这个状况异于日常、一切都不同——贯一为了拚命这么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职务这个最不像贯一会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主张,声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总觉得得很卑鄙哪——贯一想。
不过也像是理所当然。
声音停了。
——这么说来。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过去处才出门的吧?
贯一在被子上盘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扫视了家里一圈。
应该熟悉的、陌生的景色。
应该看厌了的、未知的风景。
失去了应该关心的家人後,贯一才决心要休息。真到了休息的时候,家人反而不在了。
——真讽刺。
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贯一露出愁眉苦脸般的奇妙表情……
笑了好几次。
——实在是……
他觉得世界实在太讽刺了。
今天早上,辖区内发生了案件。
听说是杀人命案。而且……似乎是猎奇事件。
贯一被调派到刑事课之前,曾经在防犯课保安组工作过一年,也在派出所待过约两年时间,但从来没有遭遇过杀人案件。然而……
——好死不死……
接到通知时,贯一打从心底想到: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有必要偏等到我请假的时候才杀人吗?
——真是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
只能说屋漏又偏逢连夜雨。
贯一按着额头,手指抚过颜面。
根据后辈的报告,事件曝光的经纬大致如下:
昨日深夜,莲台寺温泉的驻在所连续接到数次通报,説有一名男子背着一具疑似全裸女子的遗体,四处流连彷徨。起初驻在所的警察以为是开玩笑或看错了。换成贯一是驻在所警察,一时半刻也很难相信吧。从接到的消息综合研判,男子背着裸女,似乎往高根山中去了。驻在所警察为慎重起见,后来联络了署里。于是天色未明,警方就带着数名当地的消防团员前往山中,在山顶附近发现了遗体。
据说遗体被麻绳捆住,高高的吊在树枝上。
非比寻常。
杀了人还吊到树上,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凶恶,更接近荒诞。
贯一完全无法理解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的心理,根本是疯子的行径。难道他们有什么他人 无法得知的深刻过节吗?但是就算是恨之入骨的仇家,把人吊到树上又能怎么样呢?做这种事就能消除心头之恨吗?贯一不觉得。
可是,这类所谓的猎奇事件不会从社会上消失,而且贯一也经常听说。即使如此,对贯 一这种人来说,简直像是瞎编出来的命案,依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就算真的发生,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贯一一直觉得,他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也永远不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现实感。
没错,没有现实感。异人在路旁吹奏陌生的音色,心爱的儿子攻击父亲,尸体吊在树木上——这种现实是假的。
贯一觉得一定是搞错了。
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打开了不能够开启的门,踏入了异次元世界?虽然现在身处的世界,与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肖似,却仍有着微妙的不同。完全相同,却完全不同。这个世界是假的。疯了。虽然完全不懂哪里不一样,但有什么地方扭曲了。家庭之所以崩坏,肯定是扭曲的缘故。自己哪里弄错了。在哪里打开了异界的门扉……
——这是逃避现实。
没错,是妄想。不管看起来有多扭曲,不管感觉有多疯狂,不管有多荒诞,不管有多难过……
——这都是现实。
贯一用双手拍打脸颊。
幸亏——听说嫌疑犯当场以现行犯被逮捕了,所以应该不是多棘手的案子吧。可是愈这么想,贯一的身体就愈动不了了。接到通知的时候,贯一也强烈地心想现在没功夫去管那种事。
当然他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不管事情再怎么严重,终究是他个人的事,那么就不是可以在公事上通用的事。贯一顶多只是挨了儿子揍罢了。就算这对贯一来说是件大事,在社会上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解决杀人命案才是第一优先吧。
所以不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管胸口有多痛、脖子有多疼,纵然家庭四分五裂……贯一没有闲功夫哭泣。
明天起,贯一即将回归职场。
贯一再次望向窗外。
  被窗框切下来的天空,依然是四方形的。
  
  *
  
没错。
那个时候,城镇确实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当村上贯一独自烦闷的时候,世界微小的扭曲,已为镇上的每一个人带来感觉不到的微小压力。
  当然,没有一个人自觉到。
  那没有自觉的压力,无疑带给了每个人没有自觉的不快。不合理的不快,产生出朦胧的不安与模糊的焦躁,不久后,这些转变为没来由的烦躁。
然后,扭曲卷起风来。
是令人坐立不安的、讨厌的风。
那忙乱的风悄悄地穿过马路,窜过整个城镇,从家家户户的窗缝和纸门破洞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搔过后颈,在耳边盘旋,静静地,极为安静地,搅乱了整个城镇。
沙尘卷上阴天,害怕的野狗奔驰而去。
郊外也传来好几道远吠。
野兽是了解的。了解这非比寻常的氛围。
乍看之下与日常无异。
男子拭着汗,拉着货车。
主妇在黑色的木板围墙上晒着棉被。
景色一如往常地悠闲。
但是……
无言地拖着货车的男子、勤劳地晒被子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悲怆地、拚命地想要保护什 么?
这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平民百姓应该没有那么小题大作的认识。
那个人是做拉车生意的,他肯定是日复一日地拉着车来维持生计。至于妇人晒被,与其 说是为了卫生,或为了除湿,正确答案应该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晒过了吧。晴朗的日子就要晒被——对于这记号化的日常,妇人一定连一丁点儿的疑问都没有。
可是……
  仔细想想。
  天空不是一片混浊,没有半点阳光照射的迹象吗?只差没有下雨,这不是适合晒被的天气。看看那夸张的货车货架吧。上面不是只摆了一个用手提就足够的小行李吗?
为什么要拉车?
为什么要晒被?
这些事,全都只是为了确认今天无异于昨天而进行。大家都搞错了,误以为同样地反复 日常生活中反复的行为,就能够保有日常。那已经沦为获得日常性的一种仪式了。
这是空虚的抵抗。
人们为了排除步步逼近的非日常,而反复空壳化的行为。
可是……行为已经失去意义,因果关系逆转,本末已经颠倒了,不是吗?
已经……太迟了。
微小的扭曲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侵蚀了这个镇上居民的恬淡。
就连维护居民安宁的警察也不能例外。那一天……这个城镇的警察署被不明就里的紧张与静谧的喧骚所笼罩。
不过,他们表面上极为平静。
是慎重还是胆小?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早晨发生的杀人命案的详情尚未公开,因此他 们不得不佯装平静吧。可是从署长到事务员警官,没有一个人内心是平稳的。静冈县本部的搜查员锣鼓喧天地抵达后,立刻奏起了不和谐音。
  宴会的狂乱……已经开始了。
  
  *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就算开门的人出于职业关系而动作粗鲁,可是这噪音也太剌耳了。此时待在大办公室里的中年刑警用左手按了一下胃部,朝桌上吐出烟来,然后瞪住进房的年轻刑警。
「怎么样?」
「不得了了呢。」
「这我知道……」
老公仆态度懒散地说道,揉熄香烟。他的脸色蜡黄,表情也毫无生气。相对地,年轻刑警仿佛正在笑。
「……一大早就有女人光溜溜地吊在树上,当然不得了了。」
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哪——老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听到他无力的口吻,年轻刑警说:「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两人都是第一次碰上猎奇事件吧。但是这种反应的差别,似乎并非基于各自的使命感与人生观,而完全是出于体力的差别。
年轻刑警交抱双臂,同时跷起二郎腿。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身体不要紧吧?最近天气实在不怎么妙哪。」
「不必担心,烧已经退了。」老刑警极为不悦地说。「只是流鼻涕的感冒罢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发生这种荒唐的案子,我哪里能躺着休息,而且烧也退了。」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请假的人很多,动不动就人手不足,有老爷子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老爷子年纪也大了,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年轻刑警态度随便地说。
「竟然被你这么说,我也真是不中用啦。」老人愤恨地答道。「嗳,算了。吿诉我详细状况吧。搜查会议的报吿我是听了,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听得不是很明白。不管是侦讯还是访查,总觉得都不是很顺利哪。」
「哦……这是桩奇怪的案子呢。」年轻人拉过椅子。「总之,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遭到杀害的是织作茜二十八岁——老爷子也知道吧?就是那个制造纺织机的织作家一族的寡妇。」
「哦……你说房总的?喂,那么被害人就是之前被卷入轰动千叶东京的连续杀人事件, 一家死绝的织作家的幸存者吗?这样啊……」
「对啊,就是啊。」年轻刑警有些兴奋地说。「这下子真的是一家全灭了呢。感觉好像被隔岸观火的火给烧着了似的。」
「与上次事件的关联呢?」
「应该没有关联。」
年轻刑警叼起香烟。
「那个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嘛。应该也已经送检了。也没听说被释放还是逃狱了。」
年轻刑警点着火柴。
响起「咻」的细微声音。
老刑警吸起鼻涕。磷燃烧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
「可是……不会太快了吗?才短短三个月哩。不管人活得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会连续 被卷入如此凶恶的事件——杀人命案。不,一生顶多一次吧。不不不,几乎是不会碰上吧。 然而被害人却连续……」
「不过所有的国民都曾经被卷入战争这场大杀戮哪……」年轻刑警抽动着脸颊。「暧, 那一家天生不幸吧。难得幸存下来了……却……。总之,春初的事件已完全结束了。这次是另一起独立案件的。犯人也肯定是那家伙。」
「最好是这样……」
老刑警板起脸来。
「……我可不想从以前的事件重新彻查起。」
「东京警视厅和千叶本部也不会允许我们那么做吧。再说,上次的事件已经送检了, 嫌疑犯也自白认罪了。听说是以现行犯逮捕的呢。上次事件的关系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不可能有遗恨。说起来,被害人是家人遭到杀害的一方呢。就算她会怨恨人,也没有遭到怨恨的道理啊。」
「可是……那个寡妇干什么跑去莲台寺温泉?去泡温泉养生吗?」
「哦,据她的同伴说,是去近郊的神社奉纳什么东西。」
「同伴?她有同伴啊?是……男人吗?」
「是男的。名字……呃,是津村,津村信吾。听说是丹后的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身分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话说雇主羽田氏本人正赶往这里。这个人来头不小唷。哎,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真麻烦哪。织作跟羽田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是很远的亲戚。羽田氏好像宣称自己代替无依无靠的被害人父亲照顾她,但我从 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什么叫你没听说过?」
「杂志什么的不是炒作得沸沸扬扬吗?悲剧的未亡人织作茜。可是没有任何杂志提到她有亲戚是这种大人物啊。话说回来,警方的官方发表要怎么办呢?一定会引起骚动的。案子本身又是个猎奇事件。」
「唔唔……」老刑警抱住了头,一副厌烦到了极点的态度。
「嗳……那种事就让署长和……静冈本部去烦恼吧。我们只要解决案子就是了。只要破案就是啦。喂,对了……村上那家伙怎么了?联络他了吗?」
「哦。」年轻刑警的表情放松了。「贯兄说他明天会回来上班。」
「哦?联络上他了却没立刻来?」
那个村上竟然没来啊——老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吿诉他,说连老爷子都挺着发烧的身子来了。贯兄说他跌倒摔下坡道,看样子伤得很重吧。这要是平常的他,一听到这种消息,马上就会冲过来的。」
「应该……不是吧。」
老公仆板起了脸说。「什么意思?」年轻人问,但他的问题被忽视了。
「重要的是,那家伙——嫌疑犯招供了吗?」
老刑警微微伏下视线看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噘起叼着香烟的嘴说:
「说到招供,他打从一开始就招供了。因为他人就呆呆地杵在现场嘛。」
「可是只有这样……」
「不,他也自白了。他对赶到现场的警官说:『是我干的。』」
「他自白了?」
「是的。所以把他逮捕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唔……就是搞不懂啊。」
「搞不懂?搞不懂什么?」
年轻刑警耸耸肩膀。香烟的灰掉了下来。
「他错乱了。不管问他什么,都只会说梦话似地胡言乱语,呜呜又啊啊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
年轻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部。
「……或许是这里有问题。」
「那……」
「嗯。可能有必要送去精神鉴定。崎兄坚持说不是,老样子,死缠烂打地严厉逼问,说绝对要他招供,都额冒青筋了。」
「不能交绐绪崎啦。我们是民主警察,又不是特高。那家伙根本不了解什么叫人权。静冈本部的看法呢?」
「态度保留。」
「真奸诈。」
「是很奸诈啊。可是依我看来,是……」
年轻刑警再次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变态杀人啰?」
「那当然变态啦。」
年轻刑警说着,拿起铝制烟灰红,把几乎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按熄。
「深夜潜入温泉里,绞杀入浴中的裸女,这还不够变态吗?」
「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啊。如怨恨、有利害关系之类的。这或许是 有计划性的谋杀,也有可能是佯狂。」
「不可能不可能。」年轻人无力地挥挥手,拉起椅子坐下。「行动太没有一贯性了。那已经是疯子的行径了。因为不管是过失杀人还是预谋杀人,无论有什么隐情,要是杀了人,不想自首的话,一般都会逃跑吧?」
「他不就逃了吗?」
「那不是逃,是吊起尸体观赏。那家伙别说是逃了,还从现场扛着遗体爬山呢。虽说死者个子小,但尸体很重的。那个变态体力还真好。说起来,虽然夜晚黑漆漆的,但背着裸女走在路上还是很醒目吧? 一般人会这么做吗?」
「不会。」
老刑警冷冷地答道。
「没错,不会。行凶现场似乎没有被人目击,所以凶手只要早早逃走就行了。可是他竟然没有这么做。目击者一大堆哪。总共收到了七则通报。要是进行访查,作证的人会更多吧。然后啊,若是他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藏尸或弃尸,做一些处置也就罢了?也不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把尸体藏起来,还正大光明地——这么说虽然很怪啦——总之,他把尸体高挂在树上,简直像是要人来看似的。而且选择的还是远看也格外醒目的大树。那棵树高得要命,得耗费相当大的体力才行。不出所料,入山搜索的消防团马上就发现了。哪有这么离谱的犯罪?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是侦探小说了哪」
「才没有什么意义呢。听赶到的派出所警官说,那家伙看到警官,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对着尸体看得出神。所以才被逮了。」
「嗯。」
「就是啊。没有意义,完全没意义。而且警官盘问他在做什么,那家伙也只是傻笑。结果没有人强逼问,他在现场就自首了。」
「就是这一点教人不解。他一下就招了吗?」
「听说很老实地招了。」
「他自己伸出双手,说:我俯首认罪吗?」
「不,警官——莲台寺派出所的警官问说:这究竟是谁干的?他大概没想到那家伙就是犯人吧。结果那家伙回答说: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
「这样啊,这么老实地招了啊。可是……那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到如今还要查些什么?他不是现行犯吗?」
「这个嘛……」年轻刑警揉了揉右眼底下。「因为他说的是大概。大槪是我干的。」
「大概?什么叫大概?」
「天知道。」
「什么天知道……」
年轻刑警的额头挤出皱纹,并用指头抓了抓。
「那家伙说他不太懂。听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他还说:下手的我逃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年轻刑警肩膀松垮下来,脖子左右转了几次。
「那已经……该怎么说呢……」
年轻人表情纠结成一团。
「……对,连一点理智都感觉不到。那个人才三十几吧,可是怎么说,就像已经老糊涂了似的,还是脑袋的螺丝松了?感觉就像在跟猴子对话一般。他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鲭鱼,讲话也口齿不清。」
「会不会是嗑药啊?」
「看起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货色。」
「嗑药哪里了不起了?」
「再怎么说,那些毒虫都是自愿选择崩坏堕落的吧?那也得花钱啊。只是啊,不管是嗑希洛本还是鸦片,都不会变成那种窝囊废。老爷子只要看过他一次就知道了。真的让人觉得跟他说话,自己也会跟着疯掉的。崎兄会那么暴躁不耐烦,这次我是可以理解的。」
老人看着年轻人如实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面呈难色。
「有那么……糟糕吗?身分呢?他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吗?流浪工人吗?」
「他胡诌自己是个小说家啦,不过还没确认。住址好像在东京中野,目前正在向东京警视厅查询,看看有没有前科。他不好容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野篦坊啊、消失的村子,实在是莫名其妙……」
「野篦坊?」
「就是『是这种脸吗?』的怪谈啊。真是胡说八道。」
「他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吧?他叫什么?」
「关口巽。他自称啦。」
「关口?没听过哪。不过我本来就不读小说。小说家的话,我顶多只知道伊藤整(注:伊藤整(1905~1969),小说家、评论家与诗人。翻译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 Augustine Aloysius Joyce)与罗伦斯(D.H.Lawrence)等人的作品,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跟志贺直哉(注: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为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视为日本短篇小说的完成者。代表作有《暗夜行路》等。)而已。」
「总之,先把他给关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老爷子啰。」年轻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又有别的案子吗?」
  老刑警问道,年轻刑警便说:「就那个啊。」指向天花板。
老刑警朝上望了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年轻刑警虽然手指着天花板,视线却是朝着墙壁外头——建筑物外面——大马路。
「喏,不是弄得砰砰锵锵的吗?实在吵死人了……我得去帮忙取缔那场花灯游行。都忙成这样,还得去管那种事,真是气死人了……嗯?不对,取缔游行在先,所以应该说都忙成这样了还给我杀人比较对。」
  年轻刑警转向窗户,叹了口气。
咋舌。
老刑警干燥的脸颊肌肉僵硬了。
「那种事……不必动用到你吧?叫交通课去就行了。」
「不是,是访查。」
「什么访查?」
「哎唷,就这个事件的啊。那些家伙这几天老是聚在这一带,要不然就是四处徘徊,好像也去了莲台寺那里,或许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啊……」
老刑警抱起双臂。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好像叫成仙道。」
「生鲜道?那是啥?」
「新兴宗教。」年轻人不屑地说。「很可疑。听说根据地在山梨,从北部这样一路侵略到静冈,终于攻进下田这里来了 .」
「是哪一宗?基督教吗?还是法华宗?」
「那是啥?」
「不是有吗?本尊什么的……」
「这个嘛,我完全不晓得耶。」
年轻人说完准备走出去。
然后,一瞬间他忽地回头望着我。
我轻轻微笑,站了起来。
接着赶过年轻刑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老爷子,刚才那个人……」
  那个男的是谁?背后传来声音。
  
  *
  
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天空了。
妻子的眼睛空虚混浊,村上贯一以更加空虚的眼神望着她,边想着天空的事。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复员以来六年间,贯一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责问。
然而……其实贯一并不太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起初,贯一大概也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的意思。他不记得自己信服了没有。但他觉得那个时候,非常努力地想要知道妻子的真意。
然而贯一知道,就在不断地重复当中,相同的一句话,意思却渐渐地变得不同了。
贯一花了极长的时间,学习到说话的人的真意与说出口的话不同,而这并无法单从说出来的话本身察觉的。
然后就在无法了解真意的状况下,话语不断地重复,不久后沦为单纯的形式,最终失去了意义。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空虚,贯一不再倾听失去了光彩的话语。
待回神时,妻子的话完全传不进贯一的耳里了。
「你在听吗?」妻子说。
贯一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脖子。
  「那孩子……」
  妻子——美代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说……那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说过吧?」
「当然了。」贯一简短地答道。「你想说……错在我身上吗?」
「我又没那么说。」
「那么……」
「说已经无法回头的是你;说只能积极思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积极地……」
「愚蠢。」
「哪里……愚蠢了?」
「谁叫你……」
贯一背过脸去,伸手拿起矮桌上的香烟。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那么做又能怎样?这是亲子问题吧?是我们夫妻和隆之的问题啊。别人——而且是那种诡异的家伙,到底能做什么?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啊。」
「你说这要怎么解决?」
「这……」
——有可能解决吗?
「思考要怎么解决……」
——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就是父母的责任吗?」
贯一说出完全违背真心的虚伪话语。
因为他有种错觉,觉得说出一连串无用的正当话语,就能够治愈腐烂的胸口。
原来如此,说出口的话与真实的心情,竟然能相差这么遥远。想到这里,贯一明白了。
「就是因为觉得是做父母的责任……」妻子把贯一不诚实的话当真,回应道。不是的——贯一在心底想着,但是说岀去的话已经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自行萌生出意义来了。
「……所以我……烦恼了很久,最后才……」
「烦……烦恼了很久,最后竟然去投靠宗教吗!」
贯一把手指挟着的香烟扔到榻榻米上。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怎样?莫名其妙,竟然自作主张,找一些奇怪的人商量。我吿诉你,从以前开始,那种事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诈欺嘛。你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不懂、我不懂!」美代子一次又一次摇头。
头发披散开来,模样骇人。
「……我不懂!你就懂了吗?你一定懂嘛,看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要是你能解决,就快点解决啊!喏,现在立刻把那孩子还来啊!让那个温柔的隆之回来啊!喏,快点,快点啊!」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时间。
要是时间能够倒转,重新来过。
——三天……对,只要三天就行了。
就可恢复正常了。
「办不到吗?这样,你办不到是吗?」美代子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教人火冒三丈。她话中的尖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贯一的胸口。
贯一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能。
——用不着别人来说。
「什么嘛,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你才是,你又能做什么?就只会说我……」
「做不到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抱着一线希望……」
「混账,就算如此,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啊……!再怎么说都太疯狂了!」
你简直是疯了!——贯一恶狠狠地敲打矮桌。
美代子沉默,怨恨地瞪着贯一。
「怎……怎样?」
——不对。这样子不对。
美代子顿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啊」,接着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啦,我是疯了。我一点都不正常。发生了那种事谁还能够保持冷静?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很笨,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那么冷静?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罗、罗嗦!」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喏,动不动就那样吼。你以为只要大吼大叫,事情就会解决吗?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吼那孩子?真窝囊。你为什么不肯抱住他、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孩子跑掉了啊!——美代子握拳敲打榻榻米,一次又一次。
「连我都推开了……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
——那不是……
「不……不是我的错。我……」
「喏,什么嘛,这下子开始逃避责任了吗?什么叫这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开什么玩笑!」
「闭、闭嘴!我叫你闭嘴!」
「哦?工作忙是吗?你是了不起的刑警大人,才没时间为了无聊的家庭纠纷烦心呢。什么嘛?要打人吗?要动粗是吧!」
「你这个臭婆娘!」
贯一掴上美代子的左脸。打得不是很准,他再一次挥起手臂。妻子背着脸,举手挡架。贯一像要打掉她的手似地一巴掌挥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的。
美代子挣扎,凄厉地尖叫。
贯一只是一次又一次挥起手来,试图让自己的手掌命中妻子的脸颊,直到他察觉到怒气攻心的自己有多么滑稽时,才突然冷静下来。动脉阵阵鼓动,吿诉他心跳变得有多快。
眼睛干涩。
贯一放下举起的手。
害怕的美代子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动作跳了开去,离得远远地蹲在房间角落,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妻子的身影渗晕成两三重。贯一无法动弹,直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凝结为一。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贯一朝着不可摸到的妻子伸出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干嘛道歉?
「是、是我不好。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手动脚……」
——哪里不好了?我怎么可能有错?
——出言挑衅的不是这个臭婆娘吗?
——我才是被害人。我完全没有错。
「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粗……」
贯一强自压抑无法忍耐地涌上心头的感情,镇静心情。这应该是与妻子无关的感情。只是被妻子的言行举止诱发出来罢了。
那是无处排遣的愤怒——不,不明就理的烦躁——与其说是烦躁,更接近不安——的这 类东西。
然而如同贯一是被害人,妻子也是被害人,儿子也是被害人。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着能发泄愤怒与不安的加害人。
——妻子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原……原谅我……」
贯一低下头去。
妻子激动得抽噎了好一阵子,不久后以更加怨恨的眼神瞪住了贯一。
歉意传达不出去。
贯一尽可能地谦虚、收敛、让歩,然而只靠着浮面的话语,他的诚意似乎传达不出半分。
就这样,彼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显而易见,多说无益于修补关系,话虽如此,年轻时候姑且不论,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事到如今靠上去搂抱,也无法解决事情吧。那么,只能够以沉默以对了。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别人很简单,但是要别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复——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复再反复,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
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于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别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涌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彷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吿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
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
「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悦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
「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
「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
「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
「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
「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
「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
「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
「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
「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
「不管这个……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听太田说,那家伙……相当难缠?」
「难缠……是很难缠啊。可恶死了。」
绪崎点燃自己的香烟后,将火种递向有马。老人皱起眉头,凑了上去。
「听说那个人脑袋有问题,不是吗?」
  「脑袋有问题?那的确是有问题。都杀了人嘛。杀人犯全都是疯子。正常人会杀人吗?才不会哩。」
  绪崎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板起脸来如此说道。
有马略为后退。冷静想想,绪崎刚才的发言问题十足。
「你、你是怎么啦?……你才是,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要紧得很哪。」绪崎豁出去地说。「老爷子,我啊,跟那个低能的混账东西面对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个臭家伙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左闪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声下气一点,就给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话。一逼问他,就立刻道歉。战战兢兢、扭扭捏捏的,连半点信念主张都没有。明明杀了人,却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被那种人给杀掉,被害人真是不幸。与其被那种人杀死,被驴子晈死还比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家伙就恶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种废物给杀了。」
「喂喂喂,你这话也太恐怖了吧……」有马无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说杀人的家伙全是疯子吗?那样的话,想要杀掉那家伙的你不也是疯子吗?」
有马以玩笑般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绪崎顿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没有熄掉而干冒烟的香烟,骂道:
  「开什么玩笑?那种人才算不上人。杀人罪这种东西啊,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成立。那个叫关口的垃圾东西才没有人类那么高尚哩。他比猴崽子还不如。就算杀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喂。」
「而且那个猴崽子明明是猴子,还敢加害咱们人类哪。那种禽兽就该消灭。就连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杀哪。」
「喂,你气个什么劲啊?不管是多恶劣的人,人还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们也没办法逮捕了。我们这一行是以人为对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还是杀,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杀野兽,也会被白眼看待的。你说话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场吧。」
绪崎再次点燃香烟,答道:
「管他什么立场。反正我都疯了。」
「你冷静一下脑袋吧。」
「我冷静不下来。我本来就讨厌不干不脆的镓伙。我说:是右吧?他就给我答右。胡说!是左吧?他又给我说左。耍人啊?整天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却又没有半点畏罪反省的样子。说穿了,那家伙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盘算,只要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缩成一团,就会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对他伸出援手。谁会同情那种杀人犯!」
「没有证据吧?」
「他自白了。」
「我听说他陷入错乱,不是吗?」
「那家伙就是犯人。就算没有自白,他人也待在弃尸现场。」
「可是只有状况证据而已,缺少决定性证据啊。」
「所以我才在审问啊。」
「不会是……拷问吧……?」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挤出满脸铍纹。
「……原来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现场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证据,何必还要审问呢……?看你那样子也没办法哪。他现在的犾态没办法问出切确的供述是吧。喂,绪崎……」
「什么?」
「不要拚过头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那家伙不吐实的话……不,讲不通的话,就别再强逼了。暂时撒手吧。交绐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凶,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看那样子,就算你强逼他吐实也没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会有用的。太田那家伙甚至还怀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请等一下。意思是他没有社会责任能力吗?哼,我才不这么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种说法。杀了一个人,却不必被问罪,这太无法无天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不,那家伙只是太卑鄙了。」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装错乱吗?」
「应该不是假装吧。他才没那么机灵。那是他本来的样子。可是他不可能没有责任能力,也不是精神异常,只是性格腐败罢了。不能连那种家伙都让他无罪释放。」
「释放不是我们的工作。起诉不起诉,是送交检察以后的事。就算起诉了,也是由司法来判断啊。」
「就算是这样,制作笔录也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我们抱着嫌疑犯没有责任能力的成见来搜査,意见会影响到检察啊。我可不要那样。那家伙才不是什么残障。对了,老爷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东京警视厅送来的,关于关口的报吿书。我一大早申请査证,没想到回来一看,已经送到了。快得异常哪……看了这个,老爷子也会了解的。你看……」
绪崎出示文件。
「嫌疑犯关口巽——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说家——这好像也是真的。」
「他有前科吗?」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家伙啊……是去年发生的『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 系人。」
「关系人?那是什么案子?」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婴儿接二连三被绑架,遭到杀害……的样子。细节没有公开。关口是那个案子的关系人之一。」
「他不是犯人吧?」
「天知道。关系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杀,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罗生门。看看对关口的侦讯内容,就跟这次一样,裉本不晓得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尸体出生、产女怎样……这就是那家伙的手法。」
「产女?妖怪的产女吗?这么说来,他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么样……」
「对对对。」绪崎眯起眼睛。「他说韮山的山里有野篦坊。这不是让人很想掐死他吗?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惊的是,这份报吿书里说,关口也是那个『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武藏野?是那个少女接二连三被绑走……」
「没错。是我国犯罪史上也难得一见的残虐猎奇杀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听说的那样,那可真的是惨绝人寰。这个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个疑似犯人的人物—— 听了可别吃惊——听说是关口的旧识。不仅如此,关口在案件发生前,甚至与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触。」
绪崎似乎被自己的话刺激,静静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异样。
「关口不是刑警,他是个作家。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啊,事情还不只如此。那家伙在年底的『逗子湾首级投弃事件』时,也曾经和被害人一起吃过饭——就在被害人惨遭杀害之前。这会是巧合吗?」
「逗子?哦,那个黄金骷髅亊件啊。那个案子已经解决了吧?我在报上读到,说犯人已经逮捕了。」
「现在还在公判中。哎,只论那个案子的话,关口确实不是犯人。」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这样,还是很稀奇吗?」
「才不只稀奇这点程度呢。哎,关口完全是关系人,没有被列为嫌疑犯。之前的两个案子也是。可是……下一个就不同了。」
「还有吗?逗子湾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发生的吗?还没经过多久呢。」
「还有呢,到了今年。那家伙啊,是那宗『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重要关系人——不,有一段时期甚至是嫌疑犯。」
「箱根?那个案子没有破呢。」
「公开发表是说犯人死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难道你想说那个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凶吗?这……」
老人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坐立难安地站起来,转过椅子,又坐了下去。
「……你是想自找麻烦吗?」
「这四个案子都是东京警视厅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辖。管辖外的事,跟我们无关。」
「就是啊。这都是发生在同一个辖区的事吧?如果那家伙真的可疑,辖区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过他。再怎么说,负责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东京警视厅啊。」
「所以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啦。可是啊,这个案子是我们的管辖,所以绝对不能放过。我是这个意思。那家伙确实是个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没有社会责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样连续参与震惊社会的猎奇事件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唔,确实是不太现实啦。」
「这是现实啊。」绪崎边吐出烟雾边说。「是现实,这里就这么写着。」
绪崎用指尖敲了报告书好几下。
「哎……如果这是真的,不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都非常脱离常识哪。就像你说的,如果那家伙是刑警还是侦探……至少是事件记者的话,还可以了解。」
「他的朋友里面好像有侦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记者。不过这更让他显得可疑了。」
「猎奇事件啊……」
有马环抱双臂。
「被害人……也有那样的过去吧?」
「没错……被害人是碰上溃眼魔——绞杀魔吗?她是那一连串荒唐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也让我不爽。我不晓得她家是财阀还是什么,可是在我们底下的人不晓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牵连着。」
「彼此牵连着?」
「我刚才举的与关口有关的四个事件,和与被害人相关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关系人重迭。一般来说,这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波。我想里头有某些隐瞒。」
「隐瞒啊……」
「我要来揭穿。」绪崎愤慨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原谅搅乱这平稳日常的家伙!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我最痛恨杀人犯了!」
我要杀了他!——绪崎再次说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夫,而认为生性顽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贯一想都没有想过父亲竟然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模范的好儿子。
同样地,贯一也觉得不管他怎么想,对兵吉来说,贯一仍然是个只会作福作威的烂哥哥罢了吧。
确实,话语是靠着道理成立的。所以没有话语说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没有任何心意能够透过话语传达。
一个月后——贯一抛弃家人,离家出走了。
他从来不憎恨父亲,也不厌烦母亲,也没有轻蔑过兵吉。至于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怜爱。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乖违、分歧,结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后十五年来,贯一一次都没有回家。
他写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处,但是从来没有联络过。
贯一一直忘记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
这种失落感——死心、焦躁与悔恨,自虐、依存与混乱,以及将这些全部吞没的奇妙寂静……
——完全一样。
所以,有没有血缘关系、疼爱不疼爱,都没有关系。
就算隆之是贯一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是一样吧。他觉得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上战场,六年间成天杀戮渡日,总算回来之后看见已然成长的自己的孩子,能够不感到奇异,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以由衷地说「噢噢,好可爱,你长大了哪」,紧紧地拥抱上去吗?空白的时间可以一瞬间填满吗?贯一觉得不可能。
那么。
那个时候的奇异感觉,并不是因为隆之是养子才有的感觉吧。贯一觉得无论怎么样,空白的时间都无法填补。什么只要血缘相连,即使分隔两地,心灵还是会相通、什么只要有亲情存在,心意就一定会相通,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贯一这么想。
  自己并没有不小心误开了异世界的门扉。
  而是一直看着错误的世界生活。
如果说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离开熊野的家时就错了。
出生后二十年间什么也不看,只是活着,这段期间的欺瞒轰然崩毁了——即使如此,贯一还是不去正视实相,选择了抛弃故乡并逃离,在陌生的土地组织家庭——后来贯一便一直注视着名为家庭的温暖幻影。不,贯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直看着幻影,才抛弃故乡的吧。
——这就是,现实。
之后十五年……
然后贯一想到了。
没错,贯一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看天空。
讨厌,多么讨厌、多么令人绝望的结论啊。
可是。
——即使如此,这才是现实。
贯一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注意到时,那个不可思议的音色就在近处响起。若是留心去听,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闹的声响。过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妻子抱着饭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贯一。贯一下定决心,在妻子的对面——一样是贯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着头,在碗中添饭。
然后她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对不起。」
贯一没有回话。
美代子递出饭碗。贯一默默地接下。
「……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用再说了……」
听了也没用。不,听了又会动摇。
愈是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与其如此,遭受残酷的痛骂反倒要来得好。
「我不认为你有错。可是……除了你以外……」
「别说了……」
话语什么都无法填补。要说的话,应该趁贯一还相信语言有效的时候说才是。
「亲爱的……」
妻子露出悲怆的表情。
贯一了解。妻子在不断地困惑与深思之后,最后选择了再次浸淫在家这个温暖的泉水当中。不,她无法不选择这条路。
名为家的泉水……
那里总是温温地,有些沉淀。
但是,泉水外的环境对人来说实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断地曝露在灼热的沙漠当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极寒的冰河也一样。赤裸的人类很柔弱,世间又冷酷无情。所以每个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锢在不会太热、不会太冷、舒适无比、没有起伏、由预定调和所支配的日常这个乐园当中。不仅如此,无论是要找到那滩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说,只要贯一现在说声「知道了,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舒适的液体给填满吧。
可是,那种安宁其实只是幻影。家这个泉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就算自以为浸淫在涌泉之中,其实也只是埋没在热沙里、被霜雪覆盖而已。不会让人感觉到应该确实遭受到的打击——这样的幻影,就是家这个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因为是幻觉,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过。
一旦发现就完了。只要一度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霜雪。
十五年间,不断地在热沙中做着甜美的梦,而今知道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贯一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
贯一说出残酷的话来:
「已经……没救了。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应付场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蒙混过去,都没有意义。一切就像你说的。我是个无能、迟钝、残忍的家伙。而你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
「隆之……八成不会回来了。」
贯一彷佛吿诉自己似地慢慢说道。
  「……已经……不必再假装一家人了。」
  贯一说。
不可思议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着屋外。然后她静静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我们姑且不论……但隆之他……」
「嗯。」
没错……不能就这样下去。
仔细想想,儿子失踪了一整天,贯一却完全没有去找他。这确实异常。
美代子再次聆听不可思议的声音。
音色很刺耳。贯一……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会尽早……报案要求警方寻找。那样的话,大概明天就……」
「马上就会……帮我们找唷。」
美代子抬起头来,注视着贯一的眼睛。
「然后……会让我们复合,恢复原状。」
「你是说那个……那个声音……?」
「嗯。」
美代子有些严肃地答道。
「我想……」
我想再做一次梦。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头来。
  
  *
  
  刑警们闹哄哄地凶猛奔出。
  尽管没有必要慌张,但他们可能是被市镇浮躁不安的气氛所煽动,也或许是他们生来的习性致使,也可能认为慌慌张张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和纸上以毛笔字漆黑地写着「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被众人一拥而出而卷起的风吹动了几下,不久后依然如故地垂了下来。
在猛将们凶暴地退出后,大办公室里变得一片闲散,只看到萎靡不振的有马刑警,彷佛在作战时被吩咐留守的伤患兵。
这名老朽的刑警背后,宛如渗出了一股自虐的主张,诉说着:反正我是个落伍没用的老兵。老刑警一张又一张地撕下贴在黑板上的资料,然后仔细地以板擦抹掉上面的粉笔字。
好像不太好擦。
有马瞪着板擦好一会儿,接着拍打了几下,甩掉卡在纤维里的白粉。
绪崎不知不觉间现身,大步走到老刑警身后,以纸束拍打了一下老刑警的背。看样子他好像在离黑板较远的角落整理资料。
「老爷子……」
有马回过头来。
绪崎靠在讲坛上,浅浅地坐下。
「绪崎,怎么了?快点去侦讯啊?你不是负责人吗?」
「没关系啦。听说本部长大人要先亲自接见。」
「那你更要去啦。上头的大人物搞不清楚状况吧?」
「我才不要哩。」绪崎说。「光是做些愚蠢的说明就够烦的了。就交给课长,他走了我再去吧。不管这个,贯兄他……今天还是休息吗?」
「太田昨天说他应该今天就会来了。好像还没来呢。是迟到吗?」
「他受伤的时机也太巧了吧。」绪崎拿着数据到处敲打。
「会吗?哪里巧了?」有马问。
绪崎再敲了一下讲坛。
「哼!刚才的那算啥啊?什么慎重地处理?又不是绑架事件,干嘛要报导管制啊?有钱人就那么伟大吗?」
  「当然伟大啦。」老人说,将糊成一片的黑板再擦了一次。「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啊。也没有武士了不是吗?唯一一个髙高在上的现人神大人(注:现人神即天皇,意指以人身显现之神明。),也做了人类宣言(注:指一九四六年元旦,日本战败后昭和天皇所公开的诏书。诏书中天皇否定自己为现人神,故俗称「人类宣言」(人间宣言)。)哪。连神都没了。管理政事的究竟是哪些家伙,庶民大概都知道。没有权力者,也没有信仰的对象,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金钱了。人类只会膜拜能够依靠的东西,不是吗?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民主主义很难说,不过肯定是拜金主义不会错。资本家是最伟大的。」
「哼!」绪崎卷起资料。「就算这样,为什么警察非得去看那些暴发户的脸色不可?我不知道什么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可是就算再怎么有钱,平民干涉搜査,也太无法无天了。不应该有这种事吧?真是气死人了。」
「不是的。你也听到刚才的说明了吧?他们是来提供线索的。羽田隆三先生是被害人的远亲,由于买卖土地和设立财团法人等等,与被害人在生意方面关系也很密切。而柴田勇治先生与被害人一家从上上一代起就过从甚密,织作纺织机械现在一族已经灭绝,目前由柴田制丝的干部经营。而且就像杂志上吵翻天的,柴田先生本人和被害人关系也很亲近。羽田先生和柴田先生都对被害人个人知之甚详。平民协助搜查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搜查本部长只是要求我们对这些透过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小心处理。」
「这就叫做看人脸色。」绪崎用脚跟踢着讲坛。「为谁小心处理?为那些财阀的大人物吗?本部长说这是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可是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要逼问那个蠢蛋就行啦。逼他吐实以后,赶快发出新闻稿还是开记者会不就成了?」
「所以要考虑到那个凶手——不,嫌疑犯的人权啊。若是连同大人物的证词一起考虑,那个叫关口的小说家也可能不是真凶,不是吗?」
「他就是是凶手。」
「等一下。哎,就算关口是实行犯好了,也有必要彻查他背后的相关事证吧?至少他没有动机杀害织作茜。」
「所以怎样嘛?老爷子说的那些问题,只要逼问那个混账,就可以一口气解决啦?是与土地有关的利益榨取吗?还是企业内的派阀抗争?难道叫我们也去查仇杀的可能性吗?还是什么桃色纠纷、利害关系……?太蠢了。」
绪崎非常暴躁。
「说起来,才没有什么动机呢。他是想杀人才杀的。虽然莫名其妙,可是我杀了她——这才是真相。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杀人凶手!——绪崎再一次踢上讲坛。
「不要这么认定。」老刑警说道,把板擦放到黑板边缘。
「如果——我说如果唷,如果这个案子……对,是委托杀人的话,怎么样呢?关口收了第三者的酬劳……」
「老爷子今天倒是很为上头的人说话呢。」绪崎愤恨地望向老公仆。有马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
大概吧。
这个年老的刑警不可能拥有全面支持体制的心理构造。即使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却也不会比别人善良到哪里去,只是衰老的肉体格外偏好慎重罢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拙劣的成见很有可能会因此放任巨恶逍遥法外啊。」
「巨恶?」有马话还没说完,绪崎就嘲笑似地怪叫。「世上哪有那种戏里头出现的大坏蛋啊?」
「是……吗?」
「什么叫恶啊?正义这种东西的虚伪外皮,老早就被剥下来啦。鬼畜英美其实是仁慈的进驻军,咱们的盟友德意志倒成了恶魔的爪牙。可是就连这种状况,只要世间局势一变, 又全部都会颠倒过来。老爷子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国家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的社会里,有贫富差距,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也没有邪恶!」
绪崎气势汹汹地叫骂,有马的表情变得有些受不了。
脱离常轨了。
「喂,绪崎……」
有马想说「你说得太过火了」。老人衰弱的肉体也无法承受过激的论调。
「总而言之,我的基准只有一个。不能放过杀人犯。而那个家伙就是个杀人犯。」
可恶的杀人凶手……!
可恶的杀人凶手……!
绪崎制造回音似地连声唤道。
有马的表情变得悲伤。
「所以说……还不知道是不是啊。」
「我知道的。那家伙啊……那家伙只是在闪烁其词罢了,那家伙是个杀人的猴崽子。」
绪崎如此反复呢喃,眼中似乎早已没有老人了。突然间,绪崎中断念咒般的独白,望向有马。
「哎……」
他叹了一声,离开讲坛,背对有马。
「在这种地方和老爷子争论也没用。到了下午,一定就会找到多如牛毛的证据,证人也会把这儿塞得门庭若市吧。这么一来……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就完蛋了。老爷子也会信服的。」
绪崎难过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顺便瞥了瞥有马,接着呻吟似地问:「老爷子今天接下来呢……?」
有马蜷起背,朝着窗户答道:
「我的搭挡没来,也不能出外勤,只好顾电话了。不过这是非公开的搜査,也不可能收到线报吧……」
绪崎没有听到最后,说着:「贯兄到底怎么了呢?」开始往这里走来。他来到门口处,也不回头,举起左手说了声:「我先走啦。」离开了房间。接着他就这样聚精会神地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消失了。八成是去侦讯室了吧。乍看之下他似乎集中在什么事物上,实际上注意力却很散漫。完全——没看进眼里。
这段期间,老人一直望着窗外。
绪崎离开以后,超过十分钟以上,有马就这样一直看着。
十分钟后,老人才总算在讲坛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
走廊吵闹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粗野的声音响起。
不久后,一个挣扎个不停的三十多岁男子被两名女警抓着肩膀,拖也似地从走廊尽头出现,他们踩着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到另一头去。接着一名额头光秃的中年巨汉从后面走出来,把地板踩得吱咯作响。
有马抬起头来,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西野。怎么了?醉鬼吗?」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把脸探进搜查本部的大办公室说:
「泛兄,你猜得没错,喝得烂醉如泥哪。关了一晚,现在正要放他出去。酒精好像还没完全退掉哪。」
「真令人羡慕。我也想喝个烂醉,醉到被扔进拘留所里也醒不来哪。」
有马一本正经地说。
被称为西野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走廊对面的情况后,说着「你们好像很忙哪」,走进房间里来。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大逮捕案啊?怎么气氛这么森严?一组的全都出动了吧?总觉得乱哄哄的哪。而且……署里好像有不少陌生脸孔?」
「静冈本部来了好几个人。」有马说,请西野坐下。
「真的很不平静呢。」
「只有这一点……是彼此彼此哪。」
西野在椅子上坐下。
「这阵子被辅导的孩子好像也不少。还有什么邻居争吵啊、夫妻吵架,一些无聊的通报变多了,搞得人手不足。几乎都是些旁人根本不想理的鸡毛蒜皮小纠纷,放着不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既然都接到报案了,也不能置之不理哪。」
「是不能不理啊。」有马转了转脖子。「对了,取缔那个制造噪音的宗教的,也是你们课吗?」
「那是交通课负责的。」西野说。「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妨碍交通而已吧。人虽然多,可是就算聚在一起,顶多也只有三人左右。哎,感觉大概就像来了一堆街头艺人吧。他们……怎么了吗?」
「没什么……」
有马交叉皱巴巴的双手手指,摆在膝上。西野说了:
「泛兄,那个啊,听说是不老长寿的宗教团体唷。哎,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不会想要长生了啦。不过我们这些壮年时期在艰苦时代中度过的人,对人生还是有所依恋吧。或许会流行吧。」
「西野,别说玩笑话了。自古以来,街头巷尾流行的淫祠邪教之类,从来没有一样可以永远流传下去的……」
会流行就会过时,不当心只会受骗——有马微微痉挛着脸颊,淡淡地说道。
「别说是长生了,会夭寿的。」
「说的没错。」西野大笑起来。「愈是可疑的东西,就愈吸引人嘛。战后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新宗教。伊豆姑且不论,骏河好像很多呢。是因为宗教不像战前那样受到弹压吗?宗教法人法也制定了,真不晓得宗教团体这下子是容易生存还是难以存续了……对了,刚才的醉鬼……」
「那个令人羡慕的大酒鬼?」
「那个人也说了很古怪的话哪。」西野有些高兴地说。「那个人昨天大白天就喝起霸王酒,还睡在大马路中间,所以我把他绐抓来了,可是他心情非常愉快。说到他心情愉快的理由……」
「是什么?」
「说是在庆祝驱逐恶灵。」
「恶灵?恶灵说的是这个吗?」有马把双手垂在胸前。
「那是幽灵啦。嗯……?恶灵跟幽灵一样吗?」
「如果是呜呜呜……地出现,不都一样吗?」有马说。「都是死人吧?」
「是死人……吧。唔,既然是灵,应该是死的吧。据说那家伙自称是医学博士呢。那位医生大人啊,说他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被死人的灵魂纠纒不清,伤透了脑筋。结果他被搞到神经衰弱,失去工作,也失去住处,在上野一带过着流浪汉生活。然后这个月初,他碰到了一个叫什么的,会使通灵术的孩子。」
「孩子?」
「听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他很可怜,要为他驱逐恶灵。」
「驱逐恶灵?」
「嗯,驱逐恶灵。那家伙当时就像个快溺死的人,连根稻草都不放过,所以就照着那孩子说的做了。虽然不晓得那孩子是给他作了法还是怎样啦。」
「他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啦?」
「当真了呢。可是没想到啊,昨天……那个恶灵竟然完全消失了。」
「哦?」有马敷衍地应声。「哎,人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是金身佛嘛。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深信不疑,或许就会灵验吧。但是阿西啊,那个人何必跑到下田这里来庆祝呢?反倒是这点教人纳闷呢。」
「天知道。」西野扭了扭脖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他是怎么跑来这里的呢?总不可能是走路过来的吧?可是如果有钱坐火车来,不必白吃白喝,直接在上野举杯庆祝不就好了?总觉得前言不对后语呢。说起来,那个人是不是根本不晓得这里是下田啊?」
「疯了……?」
「是疯啦。」西野环起双臂。「哎,或许说乐昏头比较对吧。这里忙得要死,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害我都想别把他抓回署里来,直接替他垫钱,买车票送他回上野算了。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会忙成这样啊?这闹哄哄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总觉得心浮气躁的。」
西野嘴里埋怨个不停,站了起来,拍了一下秃头后,说:「泛兄也不要太勉强啰。最近疯子不少哪……」
恰好这个时候,传来「西野组长」的呼叫声。
「哎呀,不好。」西野向有马举手致意,游泳似地来到门口,点头说:「我先失陪了。」
他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老公仆什么也没说,再次望向窗外。
他看到四方形的歪曲泛白天空。
接着就这么背对这里开口了:
「你……是静冈本部的人吗?」
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往前一步,扶住拉门,答道:「差不多。」
  老人缓缓地回头:
  「我没听到……你的介绍。」
「因为我不是管理阶层。」
「看起来不像。你不是底下的小人物吧?」
「管辖不同。」
「是……前任军人吗?」
「这个国家的成人男子,几乎都是前任军人。」
「说的也是。」老人无力地说道,再次转向另一头。
  接着他说:
  「真令人厌恶。」
  
  *
  
「天长地久……」
  那个几乎没有眉毛的清瘦男子以兼具高低音域的独特嗓音嘹亮地诵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曾经这么说过。天地之所以悠久,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而生,换言之,是因为没有自我这个我执。无为无心,才是长久独一无二之法门……」
贯一以充满警戒的眼神注视着那两片动个不停的薄唇。美代子彷佛在计算榻榻米的纹路似地,深深地低着头。
  「……吾等成仙道,追求的便是那独一无二之法门——道。与供奉摩诃不可思议之邪神、强迫无理之信仰的淫祠邪教之类,根本上完全不同。道,即气的运动,所谓气,即万物之根源。无论神、佛、灵、人,一切都只是气的一种显现方式。吾等并非信仰,只是以真实之形态存在。为此,吾等在伟大的真人曹方士底下,日夜不断地修行正确的存在方式,并推广这正确的存在方式。鄙人名唤刑部,是个乩童。」
「开场白……已经够了。」
贯一半带不耐烦地说道,于是那名男子——刑部殷勤地答道「这样,恕我失礼了」,在圆型的胸饰前合掌。
「依我所见,村上先生似乎将吾等成仙道视为一般所谓之宗教,所以鄙人才进行了一番无谓的解释。」
「管你们是不是宗教……」
——宗教。什么宗教?
说起来,贯一根本不知道宗教的定义,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没有思考过信仰之于人生究竟是什么。不过贯一也不认为那种东西能够救人。贯一认为,信心不会在黑暗中将人导向光明,反倒只会使人盲目。只要闭上眼睛,不管是处在黑暗或光明之中,不都是一样吗?所以——不,那种事根本无所谓。与贯一无关。
「……根本无所谓。我们只是……」
「想知道令公子的所在,对吧?」
刑部面无表情地打断贯一的话。
「您知道是吗?您昨天说您知道吧?」美代子抬头,急切地说。贯一制止她。他才不想被人抓住弱点。
「可是他们昨天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美代子向贯一倾诉。「您知道对不对?对不对?刑部先生!」美代子追问刑部。
「没错。」
刑部断定说。
妻子一瞬间定住,视线对准了异样的来访者那面无血色的脸。
「喏,你看,亲爱的,隆之他……」
「等一下。你叫刑部是吗?你真的知道小犬在哪里吗?」
「一切……了如指掌。」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等一下。
「这样啊……。我想你也从内人那里听说了,我的职业是刑警,干的是不近人情的工作……」
「不待听闻,吾等已明白一切。」刑部从容自在地说。
「那就简单了。」贯一切入正题。「内子说……你们似乎对我们家里的……呃,很清楚我们的家庭纠纷。不,不仅如此,你们连小犬隆之不是我们夫妇的亲生儿子都知道。」
「是的。昨日,鄙人在街上看到正在寻找令公子的尊夫人,从她的面相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气,实在无法坐视不见,因此明知冒昧,还是叫住了尊夫人。」
「唔……我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内子的模样一定不寻常,脸色和面相应该也不普通吧。可是刑部先生,你说不忍坐视而叫住内子,这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遭到小犬动粗、还有小犬是养子的事都知道?十四年前帮我们介绍小犬的恩人五年前已经过世,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我们夫妇而已……」
「令公子也知道这件事吧?」
刑部以冷淡的口吻说。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贯一松开原本跪坐的双腿。
隆之知道一切。
那就是崩坏的开始。
我真正的父亲不是你……
生下我的也不是你……
我是小偷的孩子,对吧……?
大前天——
隆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连贯一都不知道的亲生母亲的事情。
自甘堕落的流浪泼皮妓女。而且还是个窃盗惯犯。她怀下萍水相逢的男人的孩子,临月的时候遭到检举,在狱中生产。生了是生了,却完全没有养育的念头,是个再差劲也不过的母亲。
隆之所述说的人物形象,以亲生母亲来说,是能够想象得到的范围中最糟糕的一种。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隆之哭着这么问贯一。
贯一大吃一惊。的确,为他们斡旋隆之的是警察关系者,可是这件事连妻子都不哓得。美代子说不知道比较好,贯一也这么想,所以不仅是介绍人的身分,连名字都没有吿诉美代子。不只如此,贯一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隆之亲生母亲的身分等资料。因为他和妻子一样,认为就算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因为不知道,就算被逼问,贯一也无从答起。可是隆之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而贯一一直隐瞒着这件事,这也是事实。
贯一支吾起来。
那是毫无结果的争论。从一到十,贯一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好好回答,却也无法装傻说那全是胡说八道。欺骟了隆之的内疚,不管怎么掩饰就是会冒出破绽,然后,贯一亲子花了十四年累积起来的石塔崩塌了。
——没错。
已经无法挽回了。
做不到了。
「其实啊,我在怀疑呢,刑部先生……」
贯一说道,绷紧肩膀。
没错……昨晚,贯一仔细聆听妻子的说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念。
所以贯一才会把这个打扮怪异的男子叫进家里。
「小犬究竟是从谁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的……?」
隆之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这是个重要事件。如果没有人吿诉隆之,隆之根本无从得知。
遗憾的是,贯一只因为秘密曝光就慌乱不已,直到昨晚都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小犬从哪里知道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然而……内人说,你们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就看穿了一切……」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美代子慌了。
  妻子只想知道儿子在哪里,但是……
  贯一瞪住刑部。
「就像你看到的……内人完全相信了你们的灵力——我不知道那是灵力还是什么。不过这也难怪。陌生人的你会知道这些事,本身就够离奇了。我不晓得你怎么知道的。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们知道我们家的秘密,这是事实。而有人把这个秘密吿诉了隆之……这也是事实。」
「难道……」刑部微微睁眼。「难道村上先生,您认为是吾等向令公子灌输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而且或许不单纯是提供消息而已。如果你们就是隆之的消息来源,也有可能教他一些坏主意,怂恿他离家出走,甚至也可以藏匿他——不,绑架他。那么你们会知道离家出走的隆之在哪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呀哎呀,这太令人意外了。」刑部说道,抚摸挂在自己胸前的圆形饰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手镜。边缘反射出阳光,灼烧贯一的虹膜。
贯一别开视线。刑部说了:
「吾等未曾见过令公子,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可恶之事……」
  「那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儿子在哪里!」贯一厉声问道。
刑部微笑了。
「天地雷风山川水火,世上所发生的一切,皆可透过八卦之相来获知。」
接着他开始朗朗述说: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谓太极,即根源——一,也就是气。换言之,世上一切事物的现在,都能够藉由观看气的动向来得知。即使是过去和未来也是一样……」
「占卜!」
贯一以带刺的口吻打断刑部的演说。
烦躁极了。贯一不耐烦到了极点。
「愚蠢极了。不好意思,我不相信占卜。这没有根据。不,就算你说什么气啊之类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根据说再多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亲爱的……」
美代子抓住贯一的袖子。
「就算是占卜还是咒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只要能知道隆之的下落……」
「你闭嘴一边去!」
「亲爱的……」
「听好了,美代子。现在逭种状况,就算隆之人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只会重复一样的事而已吧?隆之已经知道了。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单纯的亲子关系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一生都不会消失。即使如此,你仍然要视而不见,继续扮演亲子、扮演夫妇吗?」
「我……可是……」
「这是无可奈何的。我昨天也说过了,世上是有不可挽回的事的。」
「那么隆之……那孩子……」
「我当然会去找隆之。必须找到隆之,讨论今后的事吧。就算无法恢复成原本的一家人,我们在户籍上还是父母。而隆之还未成年,我们有养育他的义务。可是找人不是宗教的工作,而是警察的工作。我会马上报警。」
「可是,那你为什么……」
「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吿诉了隆之那件事。都是那家伙害的,都是因为那家伙吿诉了隆之多余的事……」
害得原本舒适的涌泉变成了热沙。不——害得贯一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埋在热沙当中了。
  「吿诉令公子的并非吾等。」
  刑部以冷静的声音说。
「那到底是谁……是谁说的!」
「如果您想知道……吾等也有知道的方法。如果您愿意,鄙人可以进行扶乩等等……」
「不要再提什么占卜了!」
贯一不屑地说。刑部微微地扬起薄唇。
「还有……」
「还有什么?」
「村上先生,您……误会了一件事。」
「误会?」
「是的。」刑部异常清晰地回话,瞬间,那些不可思议的音色在门外响起。
「村上先生,世上没有不可挽回之事。依您所处的方式,世界将会如您所愿地改变形姿。您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对您来说,世界就是您本身——您本身就是一切。」
「什么跟什么……无聊。」
「一点都不无聊。」
「不,无聊。那当然是啦。事情端看人怎么想,一切都是心理作用。不管处在任何状况,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难过,那么就不会不幸。可是……」
「可是什么呢?如您所说,一切端看各人的心气如何去想。靠着心气,可以改变一切。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甚至是过去。」
「胡、胡说八道……已经过去的事不可能改变。不要在那里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搅乱别人的人生了。我们、我们一家人……」
「例如说……」
刑部站了起来。
「……假设有一件只有您知道的过去事实。如果您把它绐忘了……那还能说是事实 吗?」
「事实……就是事实啊。」
「不,并非如此。」刑部严峻地断定。「没有人知道的事实不是事实。所谓过去,就形同亡灵。形成您现在的形象的,是您现在的气。只是现在的您的气流,将过去这个幻影宛若现实般显现在您当中罢了。」
「那根本是胡言乱语!不管任何状况,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可能扭曲。装水的杯子破掉的话,水就会溢出来。水会溢出来,是因为有杯子破掉这个事实。就算没有人知道杯子破掉这件事,只要杯子破掉,水还是会溢出来,不可能说没有人知道,杯子就会恢复原状。已经过去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没错。已经无法回头了。
就算搜集破掉的容器残骸,又贴又补地拼回原状,也不堪使用了。水会从裂缝里溢出,不断地溢出……
说穿了,蒙混一时只是无谓的抵抗。
那种东西,还是粉碎了比较好。
——那种东西……
刑部抬起下巴。
「真是如此吗?那种情况,如果连本来有杯子的事都无人知晓的话,又将如何?如此一来,无论杯子是好的还是破的,都没有关系。溢出来的水不久后将会干涸。干涸之后,只剩下一个破掉的杯子。这种情况,岂不是无人知道杯中原本是否有水?杯子或许本来就是破的,如果本来就是破的,也不可能装水。杯子破掉,水溢出来的事实,在这里不再能够是事实了。只剩下破杯存在的事实有效。再者,要是有人在不知不觉间收拾了碎片,那么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实。」
「这……这是诡辩!」
刑部不为所动。只有话语袭来。
「这不是诡辩,而是真理。没有人能够回溯时间。所以除非被记录下来,或有人记得,否则过去形同不存在。更何况个人的过去,不是旁人所能够窥知的。因为人绝对无法回到过去确认。记录……还有记忆。能够保证过去的事物,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罢了。记录可以改写,而记忆将会消逝。所以只要不记录在任何地方,同时无人记得,过去就会消失无踪了。原本过去这种东西,在经过的阶段,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被不具实体的幻影所囚,迷失现在,误判将来,是谓愚昧啊。」
「可是……」
忘不掉。一旦知道了,就再也……
「村上先生,如果浸淫在家这个温暖泉水当中是一场梦,那么离开那里,曝露在寒风热浪当中,亦是一场梦。梦境与现实是等价的。梦境与现实都是气的一种显现。事实与虚构并没有区别。那么沦为过去的俘虏、消沉度日……值得吗?」
「可是……」
贯一哑口无言。
烦躁转变为不安,那股不安被自外面侵入的不可思议音色给煽动,不断地膨胀。
「可是,那么……」
「所以说……」
刑部发出更嘹亮的声音。
声音再次直击贯一的胸口。
「如果令公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忘掉了一切,如何?即使如此,府上还是会重蹈相同的覆辙吗?」
「忘……忘掉?哪有那么巧的事……呃,不……」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就能够像从前那样,再次浸淫在涌泉的梦中吗?
——不行。
这不行。一定行不通的。
刑部眯起眼睛。他看透了。
「原来如此……即使如此,您还是会提心吊胆,担心令公子何时会发现真相,担心秘密何时会曝光,是吗?那么……如果继续隐瞒,会成为一种隔阂的话,干脆……」
刑部缓慢地望向贯一的眼睛。
「……连您和尊夫人都忘掉这件事如何?」
「忘……掉……?」
——怎么可能……这……
这种幻想太过于甜美了。
「只要两位遗忘……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不是吗?」
「别、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而且就算我们忘记了,万一又有谁……」
「请勿担心。纵有奸邪鼠辈伺机向令公子进谗,届时二位也能够正大光明地坚称绝无此事。也不会有任何内疚之感。因为两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
——这……
说的没错。这次也是,如果贯一能够撒谎到底,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必害怕了。」
「不必害怕?」
「再也不必害怕了。因为旁人的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是笑话啊。因为二位并未撒谎。听仔细,届时那将会成为真实。」
「这……」
贯一……放声大吼。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
「吾等就办得到。」
刑部断言。
贯一感到脑袋中央一阵钝痛。
他的心情……
  激动不已。
  
  *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后出现一个消沉的人影。
办公室里,几名刑警正围着木桌。有马慢慢地回头,看见男人进门,皱起眉头,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太田作势站起来。可是第一个出声的是绪崎。
「贯兄,你怎么了?」
  来人是村上贯一。一眼就可以看出村上憔悴至极。他的脖子上贴着膏药,眼眶凹陷,皮肤干燥,稀疏的胡子在脸上形成阴影。村上默默地走到有马前面,低头说道:「给你添麻烦了。」
「你的伤……好了吗?」
「呃……嗯。」
「可以工作吗?」
「我会工作。」
「这样。那就上工吧。你了解状况吗?课长和署长那里……」
「我刚才去打过招呼了。事件的概梗我从太田那里听说了。课长说……之后的指示就询 问有马兄……」
「嗯……」有马只出了这么一声,垂下两边嘴角,沉默不语。
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嗳,坐吧。」村上拉开破旧的木椅。
这么一来,除了管理阶级以外,下田署刑事课一组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有马转向村上说:
「今早的搜查会议里决定了今天大致上的任务分配,不过本部那些人好像不会行动。这种情况,惯例上本部应该和我们合作,可是这次啊……」
「财阀插手干涉,他们吓得不敢动弹了。」
绪崎以充满恶意的口吻说。
村上什么也没说,露出诧异的表情。
  「嗳,细节部分你慢慢会知道吧,总之这次是以特例的形式进行。搜查本部长是那边的人。然后,关于截至昨天的搜查进展,既然村上也来了,就再整理一次,重新研究一下吧。 各看各的报吿书,也没办法有个共识嘛。……太田,补足各自负责的部分。」
  有马说道。
原本坐下的太田再次站起来,走到前面。
「好的……关于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除了昨天提供的数据以外,没有任何新事证,所以割爱……啊,等一下我会把数据交绐村上兄,请你参考。呃……关于案发当天的被害人行动,与被害人共同行动的津村信吾先生所做的证词,大致上都已经获得证实。被害人很有名,就算变装也相当起眼。」
「被害人变装了吗?」
「报导中公开的被害人照片全是和服打扮,但案发当天被害人穿的是洋服。发型也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改变装扮,不过我认为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案发当天,被害人早上离开住宿的饭店,下午抵达下田,登上下田富士,接着前往莲台寺温泉。移动全是靠自用车。津村先生说穿了就是司机。那是一辆漆黑的高级自用车,所以很醒目,在许多重要地点都被人目击到。被害人在十八时十五分进入旅馆后,立刻用了晚餐,然后与旅馆的女佣聊了约一小时,二十一时五十分前往露天澡堂。二十三时过后,被害人仍未回到房间,津村先生感到奇怪,请女佣前去察看情况,结果……」
「只留下浴衣,人不见了。」
「没错。」太田点点头。「被害人全身赤裸地消失了。津村先生首先联络雇主羽田隆三先生,接着报警。」
「等一下。」有马打断说。「我现在才发现……他报警了是吧?」
「是的。有报案失踪。嗳,不见的女子浑身赤裸,脱衣处连内衣裤都留着……一般都会觉得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啊。可是有人目击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在路上走,不也立刻报警了吗?派出所没有立刻把这两件事链接在一起吗?一边是女人光着身体失踪,一边是男人扛着裸女哪。」
「可是……以常识来看,不会认为人是光着身体失踪吧。就算是绑票,也不会扛着光溜溜的女人离开,更不会想到是遭到杀害吧。所以津村先生好像只通报说被害人在入浴中失踪。另一方面,派出所虽然在差不多的时间内接获有人扛着裸女在路上走这种离奇的报案,不过也不会马上就想到是杀人事件吧?或者说,这种通报内容,根本教人一时无法尽信啊。」
「太荒唐了。这也不能全怪到派出所警官头上哪。」
绪崎说,有马点点头,比比下巴,指着别的刑警说:「那,下山……」看到他的动作,一名脸色黝黑、身形剽悍的刑警发言了:
「哦,司法解剖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根据验尸报吿,除了颜面及腹部有受到压迫的痕迹以外,没有醒目的外伤。虽然好像有细微的擦伤,但那似乎是日常生活中造成的。死因是颈部压迫所引发的窒息。是绞杀。」
太田偏了偏头说:
「可是……仔细想想,这表示被害人全身赤裸,也没有特别抵抗呢。那么……」
「不,不是没有抵抗,而是无法抵抗吧。只要从后面架住被害人,像这样……」
下山以操作表现。
「……用力一勒,就完全无法抵抗了不是吗?顶多只能挣动一下手脚而已吧。而且又浑身赤裸。然后凶器是麻绳。这在弃尸现场扣押了。或者说,把遗体吊在树上时,用的也是这条麻绳。」
「麻绳啊……」有马说。
「是的,是麻绳。相当长,也很牢固。再怎么说,都可以拿来吊尸体、拖尸体了。至于全长……呃,有量过……唔,这写在资料里面。根据研判,杀害时也是以这条绳子做为凶器,把前端像这样抓住恰好的长度,加以勒毙……」
「可以证明吗?」
「这条绳子含有大量的水分,那些水似乎就是杀害现场的露天澡堂的水。」
「分析过成分了吗?」
「哦,温泉里的沉淀物结晶了。然后还有味道。我出生的时候,泡的就是莲台寺的温泉水。」
「这样啊。」
「所以闻得出来。而且现场的岩温泉里发现了大量的稻草屑,与凶器的绳索编织的稻草相同。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的时候掉进水里的。不过除此以外,现场没有其他遗留物,也没有找到嫌疑犯留下来的任何线索。」
「死亡推定时间呢……?」
「二十二时二十分到二十三时。是从胃部里的食物判断的。喏,用餐的时间能确定是几点嘛。这与验尸的结果几乎一致。范围缩得更精准了。我的报吿就是这些。其他……好像问到了许多目击证词……对吧?太田?」
「截至今早,总共收到了三十三件目击报吿。非常多。其中有二十五件目击报告,声称看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的遗体移动。这些证词都是住在莲台寺近郊的居民——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提供的。……对吧?」
「里面也有成仙道的人啊。」
一名刑警说道。他的开襟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
村上一瞬间望向那名男子。
太田「噢噢」地应声。
「成仙道的信徒有……一 、二、三……有五个人呢。他们站在街头,吹奏着那些奇怪的乐器。此时扛着裸女的猴子……啊,这个就不必说了。移动路线是从温泉这样……」
太田用手指在黑板上的地点比划。
「……从这里这样,从这里这样,经过这里,从这条路上山。目击者的分布也完全沿着这条路。每一个目击证词的时间点,也与徒步移动的速度大致吻合。换言之,证词可信度很高。」
「沿路一直被人观看吗?」
「当然啦。那简直就像化妆游行嘛。而且肩上扛的还是一个全裸的美女。简直就是剧场秀。一定会引来注目嘛。」
太田扬起尾音说。
有马无力地瞪住他。
太田搔了搔头。
「往前推算,杀害时间是二十二时到二十三时左右呢。这与先前的死亡推定时刻也没有矛盾。附带一提,从遗体的状况来判断,被害人似乎也的确是被扛在肩膀上搬运的。用左肩。双脚——或者说臀部朝前搬运。并没有使用手推车,也不是用背的。这一点也由目击证词证实了。请各自参照解剖所见……」
太田出示文件。
「凶器的出处也很明确了。是从莲台寺郊外从事农业的松村裕一家的仓库偷来的。」
「偷了绳子啊。还真找得到呢。」
「因为警方接到失窃报案。」下山说。「然后啊,万无一失地,嫌疑犯偷绳子的时候,脸还被看到了。」
「又被看到了?」
「那家伙就是那种人。」绪崎发言。「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是个蠢货。可是那家伙不是个单纯的蠢货,而是个恶质的蠢货。他利用自己的无能,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问罪。他用自己的愚蠢当挡箭牌。」
「嗳,别一直蠢来蠢去的。关于那个嫌疑犯呢……?」
有马用力板起脸来,制止绪崎后,很快地转向太田问。
「请各位看看这个。这是静冈本部所提供的,嫌疑犯关口巽的着作。呃……目……玄……啊,是《目眩》。我们透过东京警视厅,私底下向发行所稀谭舍联络,取得了作者的照片。啊,就是这个……是本人。此外,为了慎重起见,我们拿这张照片请所有的目击者指认,全员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就是这个人没错。」
「连脸……都被记住了?」
「记得一清二楚呢。看过他的人全都记得。」
「他的长相很有特征吗?」
「呃,我是觉得这张猴子脸没什么特征啦……」
  太田看着照片说。
  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所以……」太田悄声说。「所以……已经够了吧?除了这些以外,还需要什么?为什么本部犹豫再三,不肯送检?」
「动机啊。」有马说。「完全不晓得动机是什么。」
「动机……这有动机吗?」
「谁知道?可是啊,被害人是个来头极不寻常的未亡人哪。被害人是个大名人,背后又有大人物撑腰。所以『没有动机,这是变态杀人』这样的理由是讲不通的。而且要是发表『这是路煞犯案』,本部也感觉很没面子吧?再说嫌疑犯关口巽与被害人织作茜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有关联。」这次绪崎以粗哑的声音打断有马的话。「那只猴子……和『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有关系,这个事件与柴田财阀有关,而柴田财阀与被害人家属公私往来皆十分密切。而且这个事件的关系人,和卷入被害人家属的『溃眼魔、绞杀魔连续猎奇杀人事件』有一部分重叠,重叠的关系人,全都是嫌疑犯的朋友。」
「这……会不会是巧合?」
「是巧合吧。」绪崎当场回答。
  「哦?崎兄改变看法了吗?你之前不是气势汹汹地说,这些事件全部相关,全都是关口犯的案子,这次也是计划性的谋杀吗?」
下山刑警问道,绪崎稍微笑了一下说:
「这当然是计划性的谋杀。不过那个叫关口的家伙,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连续引发这么多大案子。他脑袋愚笨,也毫无魅力。就算他登高一呼,招拢得到的也只有蛆虫而已吧。所以之前的事件是他碰巧被卷进去的吧。是巧合。可是这个巧合就是关联所在。那家伙一定认识生前的被害人。所以至少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路煞杀人,而是有计划的犯罪。但是,动机不同于一般。」
「不同于一般……?绪崎……」
「我已经和那个人渣面对面谈了两天。那家伙啊,不可能有一般人的动机。那家伙比猴子还要恶劣。」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我认为那个猴子盯上了偶然认识的被害人,一直伺机而动。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有多余智能的变态。那家伙从过去的案子里学习到,因为他是个蠢蛋,就算发生案件,通常也不会被列在嫌疑名单里面,即使他照着平常行动,也十分安全。所以那个混账东西纠缠不休地跟踪被害人,甚至追到下田这里来,然后兴奋之下,杀了被害人。肯定是这样的。」
「把被害人吊起来的理由呢?」
「很简单。因为他认为杀人之后,只要做出再荒唐也不过的行动,别人就会认为他疯了,不会被逮捕。」
「你怎么想?」有马向村上征询意见。
  村上依然一脸沉痛,静静地说了:
  「这个嘛……既然有目击证词,嫌疑犯肯定与弃尸脱不了关系,除此之外……说到动机的话,还是只能等他自白……」
「期待他自白也没用的!」绪崎吼道。「他连半句真话都不肯说!」
「他一直做伪证吗?」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是个蠢蛋。他很清楚就算不扯谎,他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不管说得再多,也一样说不通,根本就是浑然天成的缄默。他连妄想和现实都区别不清,教人无从应付。听好了,贯兄,那家伙想出了一个漫无目的的计划。无谋的谋略、无能的能力、无知的智慧……这是靠着这些无为的作为而成立的卑鄙犯罪!什么野篦坊,那个混帐王八蛋!」
「对了,关于那个野篦坊,」有马说。「他前天不是说,他在韮山看到了野篦坊吗?」
「管他是韮山还是天城山,世上才没有什么野篦坊。无聊。」
「那种东西就算是印度还是西藏也没有吧……可是,如果那家伙是从韮山来到下田的,状况就有点不同了吧?」
「哪有什么不同?」
绪崎不屑地说,微微颤抖地吐出叹息。
有马举手制止。
「可是,绪崎,被害人是开着漆黑的自用车直接来到下田的。如果就像你说的,嫌疑犯跟踪被害人的话,嫌疑犯也应该直接来到下田才对。如果那家伙是绕经韮山过来的,就表示他并没有跟踪被害人,对吧?嫌疑犯来到下田之前的行踪也得调查清楚才行啊。那家伙不是供称他受人委托,才来到伊豆吗?」
「只是说说罢了。」
「他是怎么说的?」
「只是胡说八道罢了。」
「别啰嗦,你说就是了。野篦坊的事你也没有写在报吿书里,搜查会议中也没有提出来吧?直接侦讯的人是你,有这么多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可麻烦了。」
「那种内容怎么可能拿来在会议上报吿?」绪崎凶暴地说。「你会在报吿书里写什么野篦坊吗?老爷子?要是写那种东西,这次岂不是轮到我要被抓去精神鉴定了?免谈。」
「别闹了,全部说出来就是了。现在这里没有本部那些人,也没有上头的大人物。不管是抱怨还是泄气话,全听你说就是了。」
绪崎垂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
「那家伙……说他受朋友的朋友之类的委托,过来寻找消失的村子。」
「消失的村子?」
「我才不知道那什么鬼咧。那像伙说什么韮山有个山村,像烟雾般凭空消失了。所以那家伙走访静冈、三岛和沼津调查。那只是随口瞎掰出来的啦。他说他也拜访了市公所、邮局之类的地方,不过肯定是骗人的。就算听信一半好了,只是朋友的朋友拜托,干嘛做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真的,那他也够蠢了。那家伙还说他甚至在韮山拜访了驻在所。」
「韮山的……驻在所?」
「韮山啊……」有马以阴森的嗓音重复道。「向那个驻在所确认过了吗?」
「嗯,我姑且透过本部询问了……。对吧?太田?」
「哦……」太田发出没劲的声音。「呃,回复完全不得要领。」
「那当然了!」绪崎交迭双腿,连珠炮似地接着断定说:「那家伙的自供全是信口开河!」
「驻在所说嫌疑犯没有去过吗?」
「驻在所警官渊……呃,一个姓渊胁的巡查只说有个怪男人来访,不过我们拿嫌疑犯的照片给他看,他却说好像不是这个人。」
「问也是白问啦。那个蠢蛋说他和警官还有一个怪男人,三个人一起去了消失的村子。还说什么结果村子里住的全是不一样的人,是宫城来的人。什么宫城啊?」
「我不晓得是什么状况,可是不好好确认怎么行呢?真拿你没办法……」
有马以充满虚脱感的视线扫视众人,最后有气无力地转向村上。
「……村上,怎么样?现在状况就是这样。」
村上也不抬起憔悴的脸,说道:
「嫌疑犯……错乱了呢。」
绪崎闻言,紧接着吼道:「是疯了!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村上无视于他,对着有马说了:
「先调查他的行踪……然后果然还是动机呢。行踪是绝对必须确认的。嫌疑犯与被害人在下田碰面,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必然。」
绪崎再次断定。但是有数人提出异议:
「还是先查证一下嫌疑犯的供述是真是假比较好吧。知道是谎言的话,也比较痛快。崎兄也想早点解脱吧?这种倦怠感实在教人难受啊……」
「那要怎么分配?」
「这个嘛……」有马发出毫无干劲的声音。「……伊豆还好,骏河就难办了哪。」
「现场指挥不是交给泛兄了吗?」
「可是三岛、沼津再加上静冈,我们不太容易行动。管辖外要不要拜托本部的搜查员算了?」
「什么拜托……做决定的是他们耶。」
  「静冈本部负责哪些事……?」
  村上问道。太田回答:
「留意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动向,派遣捜查员到东京、巩固与东京警视厅的搜查合作、要求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提供信息、研究官方发表的内容等等。」
「怎么这样啊?」下山说。「这样也算搜查吗?」
「搜查会议中决定的职务分配,只说他们是头,我们是脚,就这样而已。他们说脚要往哪去,由脚自己决定唷,村上兄。可是脚是不能拜托头的……对吧?老爷子?」
有马在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
「老爷子,干脆请课长还是署长去疏通疏通如何?」
村上说。下山同意。
「就是啊,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连日接待他们吗?那不是白白请他们喝酒而已吧?」
「嗳,说的也是。」有马答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署长姑且不论,课长是站在我们脚这边的吧?而且已经不需要目击情报了。要是有人目击到行凶现场另当别论,但现在重要的是嫌疑犯之前的行踪。」
「我知道啦。」有马说。「静冈、沼津、三岛——这三个地方交给本部。我来交涉。下山和户崎再一次彻底调查现场周围。太田和武居调查嫌疑犯当天的行踪。绪崎和本部的人一起,继续侦讯嫌疑犯。村上……」
有马说到这里,瞬间吞了一口气,说:
「……和我一起去韮山。」
「去韮山……吗?」
村上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道。
刑警们慵懒地站起来。
  我……静静地关上打开一条缝的休息室门扉。
  
  *
  
  从车窗望出去的阴天,依然被切割成四方形。
  贯一几乎完全没有思考。
  对面的座位上,筋疲力竭的老刑警以筋疲力竭的姿势坐着,疲倦的脸、充血的眼睛,一切都松垮无力,仿佛懒得再继续活下去似的。那张毫无紧张感的脸颊另一侧,山谷、树林、河川等一成不变的无趣风景不断地现身又掠过。
  反复的,时间。
  ——总比冻结了好吗?
  自己在做些什么?
  贯一也不是不这么想。他也觉得不是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的时候。
  结果妻子与成仙道的男子一同离家了。至于贯一,他再三动摇之后,最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将自己的人生交给那个叫刑部的人。
  ——是我太窝囊了吗?
  还是因为我是个刑警?
  如果就像那个人说的,真的能够把过去恢复成一张白纸……
  那的确是个蛊惑的甜美诱惑吧。贯一差点就做了一场有如蜜糖滴在鼻尖般的美梦。温暖而舒适的日常景色也如同海市蜃楼般在眼前升起。
  ——可是。
  如果能够删除过去这艘船,那么现在这个过去的船首,究竟会变得如何?过去消失,不等于现在也可以消失吗?船都沉了,却只有船首若无其事地飘浮在水面,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如果船首浮着,那一定是假的。站在那种虚构过往上面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那真的可以说是自己的人生吗?
  贯一这么想。
  所以,贯一拒绝了。
  刑部大概笑了吧。他有如两栖类般的眼睛和薄唇确实扭曲了。然后他以有些近似乐器的恶心音色说:「您……似乎不知道何谓幸福呢。」
  有因才有果……
  果成为因,又生出下一个果……
  这个世上的一切全受到因果律支配……
  吾等全活在做为果的现在……
  换言之,改变未来,即改变现在……
  而改变现在,即是改变做为因的过去……
  所谓幸福,并非等在未来之物……
  同时也非存在于过去的过往之物……
  得不到的事物,终究只是画上的饼……
  现在得不到,哪里算是幸福呢……
  想要斩断阻碍现在幸福的祸根……
  唯有回头改变过去……
  ——改变,
  ——过去。
  不知为何,贯一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仿佛胸口被揪紧了一般。
  「画上的饼吗……」
  他呢喃。
  老人——有马极其缓慢地,睁开就快闭上的皱巴巴眼皮。
  「村上。」
  贯一虚脱地「哦」了一声。
  「怎么啦?」老人以比他更虚弱的声音问道。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样啊。」
  「这样。哎,我这是多管闲事啦。你今早去了警逻总务对吧?你……去提出搜索申请吗?」
  「咦?」
  「……找你儿子吧?」
  「啊……嗯。呃……」
  「不想说是吗?」有马说。
  不想说。
  有马再次放下眼皮。
  「叫……隆之吗?」
  「呃……」
  「哦,我说你儿子啦……一定很大了吧。」
  有马说。
  「……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鬼头哪。啊,是在你当上警官时见到的。你那个时候才刚复员,瘦得不成样子,连你儿子都像个营养不良儿童。我啊,给了他芋头干哪。芋头干。」
  「这样……」
  「是啊。我儿子没有回来嘛。我每天都在听复员通知,结果还是不成。所以那个时候,山边那家伙对我说:『村上就拜托你了。』万年巡查部长的我能干嘛呢?顶多只拿得出芋头来……」
  「啊啊……」
  山边是贯一的恩人。
  十五年前——
  贯一离家后无依无靠,介绍住处和工作给他的就是山边。
  贯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陌生的下田做为第二故乡,完全是因为山边的亲切让他铭感五内;而山边会选择下田做为贯一的新天地,则是因为下田是山边的故乡。
  贯一当时懵然无知,没见过世面,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可是贯一还是决定离家自力更生,山边被他的决心感动,代他安排了一切事宜。
  不只是这样而已。美代子同样是出于某些原因,离乡背井,一个人正流落街头,此时把她介绍给贯一的,也是山边。美代子流产,夫妻感情濒临破裂的时候,也是山边为他们带来隆之。保护大后方的妻子,担任贯一复员后的身分保证人,推荐贯一当警官……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托山边的福。若是没有山边唯继这个人,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贯一。
  然而……
  现在已经……
  山边五年前过世了。
  是昭和二十三年早春的事。
  贯一再次感到胸口一阵微痛。
  「山边先生……」
  贯一悄声说道。
  「山边啊,是我的童年玩伴。他和我不一样,非常优秀,和家人却没什么缘分。他父母早逝,很早就孑然一身,也没有兄弟。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他一直很挂心你们夫妇。他好几次来找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好好地在干警察……」
  「是……这样啊……」
  「没想到他竟然死得那么快哪。」有马说道,双手覆脸,就这样往下抹去。「他竟然死了。我觉得他把你托给了我,所以把你从警逻叫到防犯来。你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很快就到刑事课来了。」
  「我很感激泛兄。」
  「别说傻话了。」有马说。「推荐你到一组的是西野。换句话说,这是你的实力。我到山边的墓前向他报告过了。」
  「墓前啊……」
  贯一不知道山边的墓地在哪里。
  「老爷子,我……」
  「且慢。」有马睁开眼睛。「你不是不想说吗?那就别说。我并没有自许你为父亲。我可是个陌生人。」
  「不是的……」
  贯一突然……不安起来。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贯一催促几乎糜烂的脑细胞活性化。贯一一直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一直忘记了。好几年之间,他完全没有去想。那是……不安的理由是……
  ——对了。
  那是……
  恩人山边的……来历。
  贯一不清楚山边的来历,也从来没有询问过生前的山边。因为他的立场不适合问这种问题,也没有必要特别询问……
  不过只有一次,山边推荐他到下田署的时候,贯一听山边说他的工作与警方有关。山边说因为这样,他在警察里吃得开。所以贯一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所以、所以。
  贯一连山边的住址都不知道,只隐约知道山边好像住在东京,可是也没有确认过。他听说山边是下田人,和有马是老交情,可是这些事他也没有特别询问过。他也约略感觉到山边似乎没有亲人,不过这也是现在第一次确实听到。这也是。也是、也是。
  ——这么说来……
  山边过世的时候,贯一也只收到了一张通知。
  一张明信片。
  而且是在山边过世了半年以后才收到。
  尽管受到山边那么多照顾,贯一却没有去参加葬礼,也没有包奠仪。贯一连在山边灵前上柱香都没有。不过……贯一记得有马似乎也是一样,只收到一张明信片,还说他大吃一惊。
  「老爷子……」
  贯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马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回望贯一。
  「怎么了?」
  「不……呃……」
  不安令人浑身哆嗦地,变得更强烈了。
  「山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贯一好不容易勉强问出这句话。
  有马望向平淡无味的车窗风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是个可怕的人。」
  「可怕……?」
  「很可怕。」有马的眼神很怀念。「他脑袋很好。跟我完全不同。明明到人生途中,我们两个都还一样哪。是血统好,还是脑袋不一样?像我,工作了这么大半辈子,未来都已经定啦,去年好不容易才爬到警部补的位置。而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在内务省工作……」
  「内务省?」
  「怎么?这怎么了吗?」有马狐疑地问。
  「不,没什么……」贯一打马虎眼。
  ——内务省?他说内务省?
  内务省的官僚为什么会援助从纪州的农家离家出走的人?为什么会为这种人费心安排结婚、就业、甚至收养孩子的事?
  ——更重要的是,
  贯一的不安膨胀得愈来愈厉害,直到大到不能再大时,化成了一股寒意,窜上背脊。
  ——我,
  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山边的?
  完全不记得。
  ——我,
  对山边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山边的长相如何?贯一应该记得,然而一旦试着想起,却变得模糊不清。愈是拚命想要回想出来,浮现在脑海的脸就愈像一个陌生人。
  ——我真的认识山边吗?
  那会不会是幻觉?那么让那个幻觉从一到十全都安排妥当的贯一的人生,究竟算是什么?
  ——我的人生……
  是陌生人所建立的吗?
  「村上,怎么啦?」有马问道。
  「老爷子……我……」
  有马露出悲伤的表情撇过脸去,可能没有出声地说了声:「对不起啊。」满是皱纹的嘴唇确实是这么动的。
  喀登、喀登。火车前进的声响,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朵。穿过短短的隧道,无趣的景色再次占领了窗户。
  「村上。」
  有马开口。
  「这个案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
  「老实说,我根本无所谓。我觉得应该就像绪崎说的吧。只是啊,今天我就是想离开下田。」
  「离开下田?」
  「是啊。」
  有马拿手巾擦脸。
  「那个城镇骚然不安。它可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哪。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地方了呢?我觉得……应该是那个成仙道害的。」
  「成……仙道是吗?」
  「你不在意那些声音吗?」
  有马说道,垂下眉毛和两边的嘴角,一副肚子痛的样子。
  「在意啊。」
  虽然是提起来才会想到的程度。
  「我啊,总觉得整个城镇在吱咯作响。那种讨人厌的声音,彷佛让我想起了自己是个卑鄙的家伙。」
  讨人厌的声音。
  美代子跟着那些声音走了。
  那彷佛发生在久远的过去,也像是刚刚才发生而已,毫无现实感,却又极为现实。
  我相信……
  我要和隆之一起生活……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会连你一起忘掉……是吗?
  那种事,
  吾等可以轻易办到……
  办得到啊?
  那么贯一这个人将会从美代子的过去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到时候……
  那将会变成事实……
  贯一的记忆,将透过那个叫刑部的人之手,从妻子的历史完全删除。而妻子的历史中,将会满满地充溢着她与隆之两个人甜美的回忆吧。
  贯一闭上眼睛。
  的确,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真实吧。那么到时候对妻子来说,那就是真实了。
  可是贯一的真实不同。对贯一来说,即便崩坏,妻子永远就是妻子,儿子永远还是儿子。对贯一来说,那才是真实。
  简直……被一个人抛下了。
  所谓家人,指的并非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对彼此抱有亲情的人。透过无止境的日常反复这种无穷无尽的沉闷行为所构筑的,是种共通的真实。所谓家人,意味的会不会是共享真实这种幻影的人呢?
  ——不要。
  不管是幻影、虚假、谎言还是误会都一样。
  因为贯一这个人。就是透过那满是空隙的、缝缝补补的过去所累积而成的。
  「以前哪……」有马开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接下来要去的韮山村当过驻在所警官。」
  「这样啊……?所以老爷子才会想去?」
  「对。总觉得那个时候教人怀念。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一直失联的童年玩伴山边重新有了交流。当时警察是内务省管辖的哪。嗳,不过那家伙是官僚,而我是个不起眼的驻在所警官哪……」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想想,大概十五年前了……」
  「十五年前……?」
  是贯一与山边认识的时候——虽然贯一完全不记得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了。
  「没错,十五年。遥远的过去啰。」老刑警呢喃道。没错。遥远的过去了。
  ——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贯一都不会改变。
  谁要改变?——贯一心想。过去渺茫,未来不可捉摸,即使如此,现在一定就是现在。
  除了现在以外的现在,不可能存在。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概念上,这都是矛盾的。所以贯一认为就算过去能够改变,即使被赋予了从未体验过的过去,又怎么能够相信?不管有多可疑、或是有多模糊,如果不相信经验性的过去,人要怎么活下去?
  喀登、喀登。火车行进声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膜。正是这种反复使得贯一之所以能够是贯一吧。无趣的景色才是世界的一切。即使毫无改变,火车也确实地在前进,不是吗?
  接着好一阵子,贯一放空脑袋,望着掠过窗外的山林。新绿渐深,自豪地告诸世人夏季即将来临。
  ——是铁桥。
  「村上……」
  有马突然屈身,把脸凑近贯一。
  「怎、怎么了吗?」
  「这……这节车厢是不是不大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有马瞪大眼睛,只转动眼珠子扫视周围。接着他更压低了嗓音说:
  「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喀登。
  ——很安静。
  贯一慢慢地环顾车厢。
  车厢没有客满,但也不到空荡荡的地步。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乘客不少,但都以恰到好处的间隔分散各处。
  然而……
  却没有半点声响。在说话的好像只有贯一和有马。贯一屏住气息,望向斜对面的座位。
  斜对面坐的是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婆。头上绑着一条肮脏的手巾,穿着农事服,手上戴着粗白手套。旁边的座位摆了一个约有身体大的包袱,里面露出沾有泥土的蔬果。
  是常见的情景。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贯一转头望向旁边的包厢座位。
  那里坐了一个像是事务员的男子,戴着圆眼镜,穿着开襟衬衫,头戴麦杆草帽,手上拿着扇子。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道闪光。
  男子的胸部一带闪闪发光,反射出车窗照进来又消失的阳光。
  是一只像手镜般的圆型物品。
  ——那是……
  贯一再次望向老太婆。
  老太婆的胸口也有。
  ——和刑部的一样。
  贯一作势站起。
  那个老人。那个女人那个学生那个妇人。
  那个男人那个人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
  「老爷子……!」
  这节车厢。坐在这节车厢里的……
  贯一迅速前倾,在有马耳边小声说:
  「这节车厢里坐的全都是成汕道的。」
  「成仙道?」
  「全都是成仙道的信徒。」
  「你说什么?」
  有马伸起上半身。接着老人僵住了。
  「老爷子,怎么了?」贯一悄声问道。不知为何,悸动变快了。心跳突然加剧,胸口发疼。有种虚渺的心情。好想念妻子、好想念家人。好寂寞。快受不了了。不想待在这种地方。不想……完全不想。
  「那是……我记得是静冈本部的……」
  有马说道。贯一回头。
  邻接的车厢,通道正中央站了一名男子。
  「那个人……是静冈本部的人?」
  「不……不清楚是不是。」
  「我去看看。」
  没办法待着不动。贯一站了起来。「村上,等一下。」有马伸手制止。贯一无法克制。他……受不了了。
  他小跑步穿过通道。
  这家伙……这家伙还有这家伙。
  这些家伙,全都是被那个下流的刑部抽掉过去的空壳子。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动弹。每个人都盯着前面坐着。
  只有贯一在活动。
  打开车门,穿过连结部分。再一次开门。静冈本部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贯一倒吞了一口气。
  没看到男人。但是。
  相反地……
  坐在隔壁车厢里的……全是异人。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异国的乐器。
  头上绑着黑色的布,身上穿着黄色的异国衣物。
  胸口挂着圆型手镜般的饰物。
  「啊……」
  此时……
  那种彷佛扒抓胸口内侧般、不愉快的、同时不可思议的声音在车厢中回响。
  「你、你们……」
  声音很快就停了。
  ——他们……要离开下田吗?
  「我、我是警察!」
  贯一拿出警察手帐。
  没有一个人看他。
  喀登、喀登、喀登、喀登。
  「这、这是警方盘问……」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安静!不可以在这里吹奏乐器……!」
  声音没有停下来。
  「叫你们安静!停下来!」
  闪闪烁烁。闪闪烁烁。
  圆型饰物闪闪发光。
  住手住手住手!
  「哇啊啊啊!」
  贯一跑过异人之间、跑过搅乱心绪的声音洪水之中。不管怎么跑,声音和光芒都没有消失。
  ——跑到最后一节。
  快点穿过车辆,去到车厢外头。
  那么一来,声音就会穿出去,散往天空。
  碰到门了。
  接着,透过车门的玻璃窗,
  贯一看见了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东西。
  车厢外……一名男子背对这里站着。他穿着未曾见过的异国服装,头部异常巨大,而且金光闪闪。
  ——黄金……面具?
  男子戴着面具吗?
  男子回过头来。
  巨大的耳朵。高耸的鼻子。扁塌的下巴。同时……
  睁大的一双巨眼之中,
  蹦出了两颗眼珠子。
  贯一尖叫起来。
  「村上、村上!」有马远远地叫着。
  「宴已备妥……」
  刑部的话声响起。


那一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最后准时出现在他任职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组的刑警办公室。
  青木文藏记得,那天木场的表情非常不高兴。不过木场这个人原本就难以捉摸,旁人很难看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所以木场实际上心情如何,青木并不知道。
  木场紧抿着小小的嘴巴,直线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拱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刑警办公室里来。完全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招呼,就算有,声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没有人听见吧。
  若是常人,这种冷淡的态度就叫做不高兴——不,完全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满肚子火。可是就木场而言,却无法照常理判断。
  例如……
  假设木场正哼着歌,看起来兴头十足、兴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说当时木场是真的兴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无论他看起来有多高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说不定他其实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对他说:「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肯定会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场吼骂的次数多不胜数。
  但是反过来说,就算木场看起来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随便向他攀谈,说要听他吐苦水。爱管闲事不是件坏事,但是偏偏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劲头十足。同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这么一说,木场似乎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木场很照顾人,勤劳规矩,表情并不特别死板,也不比别人爱挑剔。他有点爱唱反调,不知道投机取巧,但是比一些固执己见的倔强鬼或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更好相处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觉,多难看透木场的反应罢了。
  例如去年,木场做出了身为警视厅刑警难以想象的脱轨行动。那并不是怠忽职守、贪污这类司空见惯的丑闻。木场被卷入管辖外的案子,对窝囊的有关当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决案子而奔走。结果木场违反服务规程,不仅受到申戒,还被处以一个月的闭门反省。
  他的动机是公愤、义愤,一般来说,是不该遭到这种处分的。但是木场这个人的正义和信念,不知为何却总是以脱轨的形式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采取哪种行动?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细细地听过之后,才稍微能够了解。虽然木场绝对不是胡来,却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场就是这样一个人。
  木场闭门反省的时候,青木带着香蕉去慰问。他记得木场曾说他忘不了战争时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费买了带去,然而尽管青木如此费心,木场却丝毫不开心。事后一问,木场骂他说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还说香蕉就是快烂的才好吃。后来青木收到别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选了一些热到发黑的送给木场,又被骂说这些香蕉根本烂到不能吃。
  木场就是这样,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许木场的那个模样也算无异于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课长大岛刚昌一早人就在刑警办公室。木场一看到大岛,立刻笔直地朝他走去。
  大岛也不看木场,说:「怎么?来势汹汹的。」木场完全是叉着腿挡在课长面前站住,却以意外中规中矩的口吻开口:「关于昨天的事……」他走过去的模样充满了狠劲,一副就要直接殴打上去的态度,结果却让周围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世田谷的汉方医啊。」
  「汉方……哦,那个啊。那个怎么了?」
  「课长……」
  木场从后裤袋里抽出扇子。
  「……不见了一个人哪。」
  「嗯?是丰岛的女工吗?没收到失踪报案吧?」
  大岛依然看着桌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应声。
  「她没有亲人,谁会报案?」
  「雇主之类的……」
  「哪来那么好管闲事的雇主?」
  「有啦,当然有了。」大岛总算抬起头来。「说起来,对小企业来说,劳动力是很贵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个也很伤脑筋的。」
  「工厂根本是用低薪剥削劳工到死。女工什么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踪的是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雇个更年轻的才划算……」
  大岛再次低头看文件。
  「课长,总之……」
  「木场。」
  大岛理齐文件,摆到一旁,坐直身体仰望木场。
  「我们可不是跑新闻的。你是什么?」
  「刑警。」
  「不对。你是司法警察员东京警视厅巡查部长。木场,你给我听好了,不要成天在那里四处乱晃,捡些有的没的事回来,像什么样子?我们是组织行动,你只是个齿轮,齿轮只要乖乖转动就是了。」
  「转动?」
  「你那是什么不满的表情?有意见吗?你想说当齿轮太大材小用吗?混账东西,可别小看齿轮了。要是少了一颗齿轮,别说战车跑不动,就连战斗机也会坠落。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颗齿轮,只是比你们高级一点罢了。听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顾着转动就是了。这么一来,组织就会正常运作。只要组织正常运作,就轮不到你来伤脑筋。齿轮掉落路边,会动的东西也动不了啦。」
  「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岛略带沙哑地说,缩起下巴,身体后仰,把整个椅子往后拉。
  「那个汉方医在三轩茶屋对吧?失踪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厂在东长崎吧?那么就算发生了什么犯罪行为,那也是丰岛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为辖区不肯行动,我才像这样……」
  「之所以不肯行动,是因为没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这个案子的关系人。那家伙手中有证据。」
  「那么没多久就会采取行动了吧。相信他们吧。」
  「查到证据以后,两个月以上都没有动静了。这段期间逮捕关系人的刑警离职,与案情相关的女人也失踪了。」
  「或许是在观察动静吧?像是秘密侦查或巩固证据……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调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据你的说法,那个汉方医顶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价贩卖没用的药材罢了不是吗?那算诈欺吧?那种小家子气的诈欺师,何必绑架女人?」
  「那是……所以说他们的手法……」
  「砰!」一道巨响,大岛双手拍在桌上。
  「木场,你很啰嗦唷?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听过你的报告后,早就向目黑署求证过了。」
  「求证?」
  「对。我刚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资料。那个汉方医——条山房药局吗?的确是有人申诉和报案,可是这些都会驳回。」
  「驳回?」
  「上当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个汉方医。药对于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没效的人吵着要退钱罢了。这种事难道要一一处理吗?医生里也有不少庸医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医生全都触犯诈欺杀人罪,全国的医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监狱可没那么多,而且那样子医生会不够,连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们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头觉,他们也去现场搜查过了,可是没有查到什么违法行为。要是搜到大麻还另当别论。目黑署好像已经提出警告了,但听说他们的营业内容算不上触法。不劳你担心,辖区也清醒得很。」
  木场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扇子,结果又把它收进后裤袋里。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问道:
  「目黑署的岩川……为什么辞职了?」
  「岩川?听说岩川警部补是因为私人因素而主动辞职的。从目黑署警务课长的口气听来,似乎要回去继承家业吧。」
  「协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没听说。」
  大岛仿佛表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似地,把文件收进抽屉以后,大声要茶。木场敬礼右转,无精打采地离开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胀。眉间和鼻子上也挤出了皱纹。青木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木场的表情的确相当恐怖,可是他并不一定在生气。木场这个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会记恨。——可以接受的话。
  正当青木决定出声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说了一声「前辈早安」,时机巧妙地把刚泡好的茶递到木场面前。
  木场依然怫然不悦。连话也不说。
  木下这个人从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出十分胆小谨慎,出于胆小,他格外拘泥于营造课内且圆滑的人际关系——换言之,他是个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说:「前辈早安。」
  「早你个头啦王八蛋。呆头呆脑的招呼个什么劲?混账东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场叫骂着,抓起茶杯,又骂道:「你存心烫死人啊?」
  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脸转向青木,伸长了人中部位。木场噘起下唇,好一会儿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不久后转向木下问道:「长门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经痛。」长门是一课里资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场的搭档。木场不知为何摆出歌舞伎演员招牌动作般的表情,哑着声音问:
  「哼,那老头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窝囊的笑容,说:「长门大叔还很健朗的。」
  「健朗个头。神经痛的人胜任得了一课一组的工作吗?别待什么刑警部,转到防犯去算了。取缔鸽子、对妓女说教才适合他。」
  木场看似有些寂寞地对请病假的长老刑警骂了一串,朝大岛的座位瞥了一眼,接着「喂」地叫青木。
  「什么事?」
  「过来一下。」
  木场小声说,悄悄地离席去到走廊。
  青木边注意着大岛,像是做错事感到内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场揪住手臂,按到墙上。木场右手撑在青木左耳旁,把脸凑近他的右耳,对着墙壁说话似地说了:
  「你记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个池袋署的……」
  「没错,就是那个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只会拍上司马屁,无能又爱逞威风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经被他抢过好几次功劳吗?喏,那次销赃掮客命案时,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刚才谈到的……」
  「没错。」木场说道,身体离开青木。「你听到的话就简单了。那家伙后来调到目黑署去了。然后啊,青木,你还记得他老家是干啥的吗?」
  「他的老家……?」
  「根据我的记忆啊……没错,那家伙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场在派任到本厅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过。岩川真司就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同僚。
  「我记得他应该是贸易商的儿子。只是……对,听说他父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公司也已经没了……」
  「就是吧?那种年纪要回去继承家业就已经够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头脑,我就觉得奇怪……而且连公司都没了,要回去继承啥啊?」
  木场双臂交环,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资历该比青木浅,但他在交通课待了很久,据青木的记忆所及,他的年纪似乎比木场还大。现在已经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么了吗?」
  「你不是听到了吗?」木场突然冷淡起来。「他辞职了。那个热衷于出人头地的马屁精竟然辞职了。年纪都快不惑了才辞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么?而且有哪个笨蛋会雇佣他那种废物啊?」
  「说的也是。那么……岩川兄做了什么事吗?」
  木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地,他一脸凶相地转向青木,不知为何这么问了:
  「你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会怎么想……嗯,你想要长生不老吗?——不,你……怕死吗?」
  「死……那当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队队员,这条命等于是侥幸捡回来的。可是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怕死啊。」
  「什么?」
  「就连在前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啊,仔细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却突然从安眠中被拉了回来似的……」
  木场说道,像是掩饰难为情似地,仰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恐怖死了。」
  「咦?」
  「恐怖」。听起来的确是这两个字。青木怀疑自己听错了。木场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对。青木瞪大眼睛。木场依然瞪着天花板,再次唐突地问:
  「你……父母的确都还健在吧?」
  「咦?父母吗?呃,是啊。」
  「在东北吗?」
  「在仙台附近……怎么了吗?」
  「不,没事。」木场不悦地说,转过身去。接着他说:「你还只是个小鬼头,不要太勉强,偶尔回老家去吧。」
  「前辈!」青木朝木场宽阔的背后叫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一定碰上了什么案子。
  难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头,说:「跟你这个小鬼头没关系。」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太见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辈……」
  「回办公室去吧。你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地方公务员吧?小心大岛警部阁下发威啊。」
  木场说完,背对青木走了出去。
  ——又来了……
  从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下了某种决心。他已经做好受到处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暗中进行搜查吧。之所以对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别人卷入自己的失控行为。事实上,青木过去曾经好几次遭到波及。而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
  「木场前辈……」
  青木叫唤木场。
  的确……
  不与世浮沉,孤高独行的木场乍看之下很帅气,但是那种做法仍然只能说是愚笨。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这种时候的木场所采取的行动并不会偏离目标太远。木场总是逼近真相。身为刑警,木场的嗅觉和眼光应该算是十分精准。
  即使如此,木场仍旧无法直捣黄龙,因为他总是单打独斗。回顾过去的例子,如果木场能够进行组织搜查,状况有可能大为不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掌握到正确答案,同时确信组织全体的方向是错的,那么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要说服组织才对。警察组织并未愚笨到无法区别对错,也没有透过正当的程序还不肯行动的组织。木场可能不这么相信,但青木相信。所以木场才会说青木太嫩,但以青木的角度来看,采取正确行动却遭到处分的木场才是笨蛋。
  「前辈什么时候才肯信任我!」
  青木小声叫道,木场停下脚步。
  「你在胡说些什么……」
  「前辈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前辈打算进行搜查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木场高声说道,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以木场来说十分罕见的表情。
  「可是前辈不是说那个汉方医如何又如何吗?」
  「哦,你说条山房啊。刚才课长不是说过了吗?你也听到了吧?目黑署搜查过,既然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只是我不晓得他们搜查过罢了。」
  「那岩川兄……」
  「岩川吗?岩川想要举发那个条山房。因为那里在进行类似长生不老讲习会的可疑活动,岩川好像盯上了它……。不过这表示那家伙误会了。」
  「那……那个女工什么的呢?」
  「你很啰嗦耶。」木场说。「那个女的被条山房给骗了,上星期人就不见了……。没什么,我跟那个女的有点缘啦。不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
  木场偏着头说。
  「蓝……什么?」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个能通灵的小鬼啊。」
  「没听过。」青木说道,木场笑了。
  「这样啊。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喂,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鲁莽行事了。而且又没人死掉。嗳,课长说啥都没有的话,一定啥都没有吧。」
  「什么啥都没有……」
  态度老实过头了——青木这么想。
  「而且今天也不是我当班。总觉得提不起劲哪。我去资料室看个报好了。你回去办公室吧……」
  木场说道,转过身去。
  这是青木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啪」地一声合起记事本。
  「木场刑警失踪的日子,恰好是一星期前的星期五,五月二十九日,对吧?」
  「也……不算是失踪……」
  听到别人这么说,青木难掩困惑。木场不见是事实,但失踪这两个字的语感,怎么样都与这个现实格格不入。
  青木思考了一会儿,这么回答:
  「木场前辈那一天就提出假单了,好像也被受理了。所以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应该是长期休假。」
  「休假?本厅的人可以说请假就请假吗?」
  河原崎大感惊讶地说,搔了搔理得极短的头发。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正派人士。
  这个乍看之下像黑道也像个和尚的人,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刑警。
  他亮出来的警察手帐上贴的照片确实是眼前这个男子,上面也盖了骑缝章。他确实是个警察官。
  青木苦笑了:
  「呃……没那回事。跟你们一样啊。查案子的时候没办法休息,没案子的时候就等案子,根本没办法休假。就算强迫放假,也只会教人沮丧而已。而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就算是不当班的日子,也得待机等联络,没办法出门。你……住宿舍吗?」
  「我住单身宿舍。」
  「我去年搬离宿舍了。木场前辈本来就在外面租房子,不过除了遭到闭门反省处分的期间,他是全勤上班的。」
  「那……又怎么会……?」
  「关于这个,前辈和我道别以后,好像去了健康管理部。」
  「哦?他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不太舒服吧……」
  青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怪异的感觉,只好使劲歪起整张脸。
  木场也是人,应该也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可是这要是平常,木场就算遭到一般人会昏倒的打击,也会忍下来。
  不是靠精神力支持,也不是努力,就是把它给忍下来。青木无法切确地形容,但是木场请病假这种事,就像乌龟用两条腿走路一样,是好似可能,却绝对不可能的事;若是真的发生,肯定教人捧腹大笑。
  「总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木场前辈好像贫血还是怎么了。所以到保安室让医生诊疗,却发现问题好像严重了。」
  「问题严重?」
  「应该相当严重。木场前辈的私生活过得很随便啊。他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但有时却漫不经心。又爱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很穷。而且他租的地方不附膳食,所以总是有一餐没一餐地乱吃。然后一碰到工作就勉强自己,不要命似地胡来,喝酒又像灌的一样。」
  「唔唔,我感同身受哪。」河原崎抱起双臂。「我也是肝脏不好。」
  「木场前辈要是被自己的肝脏告上法院,肯定会背叛有罪。然后警务觉得这样不行,联络了总务课,总务课又转给了课长。我那天上午就回去了,所以不知道,不过听管理官说,下午课长和前辈两个人谈过之后,决定让前辈休假。我没有直接问课长,不过听说课长叫前辈好好休息。」
  「你们课长人真好呢。」
  「才……不好呢。」
  课长其实想要赶走麻烦虫。
  「原本应该需要诊断书之类的文件证明吧,这部分跟你们一样。上班情况也只是签一下签到簿而已,不是吗?全都看上司一句话。不过我也觉得前辈实际上也有休息的必要啦。课长心想前辈大概过个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反正那个笨蛋除了工作以外没别的本事——只要是认识前辈的人,任谁都会这么想。然而……」
  「然而?」
  「上面决定要临检浅草的国际市场,这本来跟我们没关系,不过说是要派遣血气方刚的搜查员过去。说到血气方刚,当然非木场前辈莫属。课长心想前辈都睡了三天,应该也睡烦了,于是要附近的派出所联络他住的地方。」
  「……人不在?」
  「不在。听说没有回去。从休假的第一天就没有回去……」
  「从本厅就这样消失了?」
  「不,他下班以后好像先回了老家一趟。木场前辈的老家在小石川,他好像去那里露了脸。不过没有过夜,晚上就离开了。」
  「唔唔……那么这该怎么看才好呢……」
  河原崎这次搔了搔耳朵。他才二十多岁,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服装,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年轻。河原崎的头发短得近乎光头,肤色黝黑,还留了胡子。另一方面,青木虽然比河原崎年长,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外貌经常被人误认为学生,怎么看威严就是输人家一截。
  「木场刑警究竟是……」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
  以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又插手奇妙难解的事件,正为此烦恼,愤慨之下逞起匹夫之勇来——八成是这样吧。
  但是……
  临别之际的木场,和平常的木场有点不一样——虽然青木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嗯……应该是去找他提到的失踪女工,或者是去救她……。可是啊……」
  青木说道这里,噤口不语了。
  「可是?」
  河原崎问道。青木答不出来。
  总觉得不协调。那是……
  「……案子的规模吗?」
  对手太小了。不像是木场会为此挺身而出的敌人。「什么案子?」河原崎又追问。
  「对……对手只是镇上一家小药局,而且是诈欺和失踪,不是得花上那么多天的案子。靠前辈的冲劲来看,那种事只要花上他一天就够了。也不用申请拘票什么的。大吼大叫地冲进去胡闹一番,带回女人,写篇悔过书就没事了。根本用不着请假。」
  「真、真是胡来。」
  「是很胡来啊。而且有勇无谋又粗暴,完全是豁出去了。不过,木场前辈过去虽然曾经豁出去好几次,但条件是对手够巨大。」
  「巨大?」
  「是的。我认为木场前辈一碰到不可能应付得了的强敌,就会异样地冲动。每次都因此而吃苦头……有点像接近战败时的军部。不过我觉得这决不是件好事呢。那简直是堂吉诃德。」
  「糖鸡什么?」河原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
  「小丑。」青木答道。他不是在贬损木场,但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是中伤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河原崎「唔唔」地低吟。
  「其实啊,青木兄,我会在执勤时间外找你,是因为,呃……」
  河原崎支支吾吾地说着,拿手巾擦了擦汗,松开领带。
  这里是水道桥一家肮脏的料理店包厢。
  料理大概都吃得差不多了,眼前是两名男子中隔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对面坐着。
  「河原崎,我还以为是木场前辈在目黑署的辖区闯出什么祸来了呢……」
  木场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状况,而那种时候他会把青木找去的可能性相当高。就算引发丑闻,只要表明警官的身份,若非犯罪情节太夸张,警方大部分都会酌情处理。要是先被上司知晓,肯定会遭到处罚,但是也有其他平稳解决的方法。但看样子青木想错了。
  河原崎再一次拭汗。
  「哎呀,听到木场兄的事迹,真教我汗颜。实在是感同身受啊。其实啊……」
  河原崎再一次支吾,最后拉下领带,做出干一杯的动作,说:「要不要换个地方?」
  青木撒谎说「我酒量很差,不好意思」,坚决辞退了。
  其实青木很爱喝酒。但是他酒量很不好,两三下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毫无记忆。虽然不能只靠外表判断,但河原崎看起来像个酒豪,不晓得会被他带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河原崎说「这样啊」,然后说了声「那恕我失礼」,叫来女侍,点了冷酒。
  「其实啊,青木兄……嗳,一直没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我是你提到的岩川——上个月退休的岩川警部補的部下。」
  「你是……那个岩川兄的……?」
  「我当上刑警后还不满一年,一直待在岩川兄底下,也经手了跟条山房有关的案子。」
  「哦……」
  令人意外的发展。
  「条山房呢……就像木场兄说的,以花言巧语招募会员,再用恶毒的手法高价贩卖生药。这是事实。……虽然最后没能告发他们。」
  「什么叫恶毒的手法……?」
  「就是过去曾经流行的,类似催眠术的手法吧。」河原崎说。
  「催眠术吗……?」
  「是的。我这个人没有学识,不太了解,不过他们会对病患下暗示。叫……洗脑吧?做着这样的事。」
  「洗脑?可是他们是药局哩?卖药何必要暗示呢?让病人肚子痛吗?」
  让病人感觉根本没痛的肚子在痛,好贩卖特效药给他们吗?总觉得这种方法麻烦极了,要称之为诈欺也很可笑。强迫推销还更有效率多了。这不是木场会插手的案子。「好小家子气的做法哪。」青木说。
  河原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条山房就像你说的,是汉药处方药局,他们也治病,不过卖的是使人更健康的药。像是能长生不老啊、返老还童之类的药。还有回春剂这类,健康的人也想要的药。不过价钱昂贵,一般人不太可能掏腰包买,而他们使用暗示,使得顾客不得不买。至于是哪种暗示,我虽然无法理解,可是手法十分恶劣。我稍微计算过原价,那根本就是暴利。不管药再怎么有效,卖不出去就是垃圾。而就算是普通的小麦粉,卖得好就是神仙妙药。」
  「那么规模相当庞大呢。」青木说,河原崎应道「是啊」,摸了摸光头。此时女侍送酒来了。光头刑警一拿到酒,立刻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不好意思。怪紧张的……」
  「别在意……。可是,最后却没办法举发吗?」
  「是的。那个时候岩川兄状况极好,破案率也很高,所以拿到了搜索票。当然也接到了不少匿名检举。可是啊,贩卖的手法姑且不论,药本身并不是毒药,也不是麻药,只是贵了许多,却是很普通的药。而在这种情况下,买的人并没有自己受到催眠的自觉。所以他们才会买,而在持续购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真巧妙。」
  与其说是巧妙,这就是个中精髓。
  受到催眠的期间,他们深信自己是出于自由意志行动。换言之,这段期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催眠解除以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是受到别人指使,但既然是催眠,当然不是被正大光明地指挥做这个做那个,所以要证明自己之前的行动并非出于自由意志,相当困难。
  青木说完,河原崎便眯起眼睛,这次脱下板型有些落伍的西装,摆到一旁。
  「完全就是如此。没办法证明。例如,如果他们说:你给我买这个!那就是恐吓。或是威胁『要是不买就杀了你』之类的。还有,像是『不喝这个药你就会死』,也算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恐吓。」
  「算是恐吓吧。」
  「但是条山房完全不做这类事情。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叫顾客买。而药剂事实上又有一定程度的效果,成分也没有可疑之处。换言之,只要无法证明催眠,他们就没有任何违法之处。所以虽然警方进行了现场搜证,也没办法举发他们。」
  很困难吧。
  河原崎心有不甘地盯着桌上的鱼骨头,把指头关节扳得吱咯作响,就像准备干架的地痞流氓似的。
  「可是……可是啊,当时我火冒三丈,实在无法就这样罢休。」
  「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只搜了一次,什么都没找到,结果就这么收手,实在教人无法接受。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猜想八成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以为搜查行动只是一种示威。我心想就算吓唬他们,也无法让他们屈服的话,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催眠的手法,案子就能成立了。我打算追查到底的,然而……」
  「然而?」
  「岩川兄却干脆地结束了搜查行动。」
  「你的意思是……之前不是这样的……?」
  「岩川兄是个很固执的家伙。不过他对于感觉会失败的案子不会积极参与,对危险的案子也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功名心很重嘛……啊,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呃,嗯……」青木随便应声。实际上岩川是个教人敬而远之、难以相处的同僚。
  虽然和木场相较之下要正常多了。
  「当时岩川兄也是自信满满。他可能有什么确信吧。在搜查之前,他还说这肯定可以拿到总监奖。(注:正式名称为「警视总监奖」,是日本警察机构的一种表扬奖项。)」
  「总监奖?真的假的?这又是为什么?」
  「通灵啊,神通。」河原崎态度不屑地答道。「那个时候,岩川兄是照着一个叫蓝童子的通灵少年的神谕在行动……」
  这么说来,木场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总不会是照着占卜来决定搜查方针吧?」
  「啊,我以目黑署的名誉发誓,搜查员并不是依靠神谕在搜查。是岩川兄个人去找蓝童子商量,询问他的意见,并采用为方针而已。虽然这实在不值得嘉许,但是蓝童子好几次协助搜查,每一次都说中,所以高层似乎也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相信什么通灵啦……可是真的很灵。」
  「说中了吗?」
  「中是中了啦。我没有和那个蓝童子说过话,不过那个蓝童子少年识破了条山房的手法是诈欺,所以岩川兄才会积极投入这个案子。不过那完全只是个开端……嗳,这种情况,蓝童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所以认为条山房可疑,完全是基于我们搜查的结果。」
  河原崎辩解似地说。
  青木总觉得不太对劲。那个通灵少年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错……
  木场的确说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那么是什么意思?在青木听来,感觉像是「如果条山房是清白的,那么犯人就是蓝童子」。
  「那个蓝童子……是个少年吗?那个少年后来……」
  「这个啊……好像只有岩川兄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岩川兄离职后,就音讯不通了。」
  「这样啊……」
  「就是啊,岩川兄突然离职了嘛。就在我左思右想着该如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准备重新展开调查的时候……」
  「我也听说了。岩川兄离职的理由是什么?」
  「不清楚。也完全没有和我们商量过。不过我在搜查二组里,也是较不讨岩川兄喜欢的一个啦……」
  「这样啊……」
  青木沉思起来。
  木场……怎么看待自己呢?
  青木从来不觉得自己被木场讨厌。可是回想起来,与木场认识的这四年多来,青木也从来没有被木场称赞过。「太嫩了」、「你几岁啦」、「不许说那种学生似的话」、「要是这样就说得通,就天下太平啦」——青木得到的总是咒骂,有时候虽然批评得有理,但有时候也并非如此。
  虽然不到全部,但青木大致上都以好意去接纳木场的谩骂。可是搞不好那只是青木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木场打从心底痛恨着青木的不成熟也说不定。
  木场不在了以后,青木才第一次思考起这些事。
  人与人的关系,大部分都是靠着单方面的认定而成立吧。就算出于嫌恶而说出口的话,只要当成对方是出于一片好心,就不会引发风波。
  反过来也一样。
  河原崎露出有些自虐的笑容。
  「我只是想当一个男子汉罢了。」他唐突地说出这句话,接着说:「我这个人怎么说,很笨拙……常常被人误会。岩川兄认定我是一个右翼分子,好几次对我说教。」
  「你是右翼分子吗?」
  「日本战败,真的很让人不甘心——我的确是说过这种话。说过是说过,可是,呃……我绝对不是个国粹主义者,也不是在赞美战争……」
  青木不太懂。青木是俗称的特攻生还者,然而尽管他有着如此英勇的过去,却觉得日本战败实在太好了。
  「啊……抱歉。呃,我的坏习惯就是一个人横冲直撞。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觉得坏蛋就是不对,就会忍不住说出偏激的话来。所以条山房的事也是,我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能撤手。只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手法罢了,换个角度来看,他们比一般的诈欺师更恶劣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而且固执于条山房案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岩川兄自己啊。起初我只是照着他的指示行动而已,但从途中开始……逮捕了一名关系人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无法忍耐?」
  「我觉得绝对不能放过这帮家伙。我并不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以暴力控制他人虽然不可原谅,但不管是揍还是踢,虽然身体会痛,心却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可是那帮家伙却是直接侵蚀你的心。」
  「心……?」
  青木环抱起双臂。
  因为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心。
  河原崎所说的心,大概指的是意志吧。
  意志就是个人的思想、个人的心情吗?的确,如果那是洗脑,就等于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尊严被严重地剥夺了。可是在被剥夺之前,真的有那样的个性存在吗?真的有值得死守的尊严吗?
  青木没有明确的解答。
  所以他不吭一声。
  河原崎继续说道:
  「所以……虽然中间也有过不少事,不过岩川兄退出以后,对条山房的追查完全中止了。高层对这件事原本就很消极,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我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虽然证据不足,但我们手中还是有王牌的。」
  对了——青木想起木场的话。
  「这么说来,木场前辈好像也说过,目黑署在逮捕关系人的时候,找到了证据……」
  「啊,证据是一份文件,只是光有那份文件,几乎没有证据能力可言。必须有证人来证明它,需要一个催眠已经解除,而且遭遇符合文件内容的被害人作证。这相当困难。而唯一能够担任证人的,就是那名女工。」
  「失踪的那个女工?」
  「她被绑架了。」
  「绑……绑架?」
  青木的反应引得两三名客人回过头来。
  两名刑警偷偷摸摸地遮住脸。
  青木把脸凑近河原崎的鼻尖,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窃窃私语:
  「绑架……真的被人掳走了吗?」
  河原崎微微地点了好几次头。
  「被药店掳走?」
  这次河原崎摇头。
  「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作证……条山房也不痛不痒?」
  「不是。」河原崎放下酒杯,缩起随意伸展的脚,正襟危坐。接着他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屈。
  「青木兄。」
  「什、什么?」
  「刚才青木兄说手法很小家子气,但这个事件并不小。一点都不小。我认为……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什么……意思?」
  「关于这件事……」
  河原崎仿佛接下来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武将,猛地将酒饮尽。接着露出奇妙的表情,正经八百地说道:
  「青木兄,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千万不可泄露。」
  「不、不可泄露……?」
  很老套的说法。青木姑且答应。
  河原崎低下头来。
  「那么……我当青木兄是个英雄好汉,所以向你坦白。」
  「英雄好汉?」
  「是的。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但是如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传到署内,我一定会因为违反服务规程受到处罚。贯彻初衷而受到处分是无妨,但是如果前功尽弃……」
  「处分啊……」
  青木苦笑。看样子,青木与这种人很有缘。
  河原崎抚摸着胡须。
  「三月二十二日,我们逮捕关系人,拿到了证据文件。同时那天也找到了证人女工。我们搜集资料,进行内部研讨,约一星期后的三月三十日拿到了搜索票,隔天就到现场进行搜证。然后四月二日,搜查决定中止。岩川兄在十天后辞职了。而我第一个担心起证人的安危。尽管我们要求证人合作,搜查却没有什么进展,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所以证人很有可能遭到报复。我认为我们也有责任保护证人的安危。可是台面上搜查已经终止,所以我私下……」
  「监视那名证人吗?」
  这种行动……简直就是木场。河原崎与木场的性格、志向肯定大不相同,但表面上的行动模式似乎极为相似。青木批评木场的做法时,河原崎会做出感同身受的发言,也是因为他把木场当成同类了吧。
  「那个女工……哦,那个女工叫三木春子。」
  河原崎说到这里,注意起周围动静来。
  「嗯,我在搜查中止后,趁着勤务时间的空档,与她碰面了几次。我认为她在工厂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是外出的时候很危险。她说每星期会外出一两次,所以我便一直留心,不出所料……就正好在两星期前,她突然消失了……」
  是木场失踪一星期前。
  「我真的是拚了命地找。我先到条山房去探视情况,却没有半点异常。不过就算闯进去,也只会重蹈搜查时的覆辙,于是我便回到工厂,彻底访查,结果发现她每星期外出一次……似乎是去见木场兄。」
  「去……见木场前辈?」
  难以置信。
  木场在厅内也是个出了名的硬派。
  即使说他与女证人幽会,也不会有人就这样听信。说硬派是好听,说白了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其实是一种坏话。爱道是非的人揶揄木场这个豪杰患有女性恐惧症,但事实上应该不是。
  确实,木场都已经三十五了,身边却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管被别人怎么说都无可奈何吧。不过至少木场并不讨厌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受欢迎。木场和青木不一样,在欢场女子之间风评极佳。
  说穿了,木场只是太纯情了。青木认为木场这种人虽然可以逢场作戏,但一旦认真起来,就害羞得不得了。这么一来,到底谁太嫩就很难说了。而这样的木场竟然……
  ——跟女人幽会?
  「难、难道河原崎,你是在怀疑木场前辈吗?」
  青木差点大叫出来,急忙压低音量。
  「没有的事!」河原崎挥手,夸张地否认。「我不认识木场兄,但总觉得可以理解他的行动。我想这次他会失踪,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动机……」
  「是吗……?」
  不认识木场的河原崎相信木场,而熟知木场的青木却有些怀疑。有点地不对劲。到底是……
  女人去见木场这件事吗?
  若是这种情形,应该是木场去找女人才对。
  青木正想追问这一点的时候,河原崎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幸好有目击者。有人说看到疑似三木春子的女子被数名男子团团包围,走在路上。」
  「数名男子……?是组织犯罪吗?」
  「就算对象是女的,但要拐走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又不是古装电影,也没办法把人打昏再扛走。那么应该是威胁对方,叫对方乖乖跟他们走吧。」
  「原来如此……应该也是吧。然后呢?」
  「是的。直接说结论的话,掳走三木春子的不是条山房一派,而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韩流?那个不必碰到人就可以把人打飞的,呃……道场在新桥的那个?」
  「就是那个韩流。」河原崎把身子屈得更低,话语中充满狠劲。「……原来青木兄知道啊?」
  「嗯,知道个梗概。」
  韩流气道会青木也略知一二。
  记得他们标榜传授中国古武术,是所谓的武术道场。
  但是,韩流与柔道等一般的武术不同,他们肆无忌惮地宣称能够从身体发射出某种未知的力量,不必直接触碰,就能够打倒对手,使用的技法令人难以置信。
  换言之,那是个荒唐无稽的流派,可是也因此而充满话题性,最近也经常耳闻。青木昨天才刚读过详尽的采访报道。
  不过青木会读那篇报道,是因为写那篇报道的记者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青木颇有好感的妙龄女子。
  「可是……河原崎,就算有目击者,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是韩流气道会?」
  「是杂志。我平常很少看杂志,可是对古武道很有兴趣,碰巧……」
  「难道你读的是……《稀谭月报》?」
  就是那本杂志。
  「青木兄也看了吗?难道青木兄也对武道……?」
  河原崎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青木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只通晓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罢了。」青木对写下报道的女子有兴趣,但是对那些野蛮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在访查中问到的犯人外貌总有些似曾相识,结果我想到了照片……那本杂志不是也登了照片吗?」
  「是啊。道场的情景。」
  「他们穿着黑色的拳法衣对吧?和柔道服不同,料子比较薄。就是那个。目击证人说,五、六个人里面有两个穿着那种衣服。我也请证人确认过了。」
  「他们的服装很有特色呢。」
  既然如此,应该错不了。那种服装的样式很特殊。
  「你是说……就是他们不会错?」
  「与其说是不会错……」
  河原崎说道这里,缩起脸颊,露出一种肚子痛似的奇怪表情。接着他小声地说:「事实上就是如此。」
  「什么?」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一星期前只身潜入气道会,顺利地……将遭到软禁的三木春子小姐给救出来了。」
  「什么!」
  青木真的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河原崎就是个可以媲美木场的疯狂刑警了。
  「她……现在由我个人保护。这不是出于公务才做的。虽然可以追究气道会绑架监禁的罪行,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会断尾求生,而且这个案子的真相更要深沉诡谲多了。」
  「请等一下。」青木感到困惑。「那个气道会……为什么要绑架那名女子?」
  武术家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事件不是药局为了扩大营业而犯下的诈欺事件吗?说到中国古武术道场与汉方处方药局之间的共同点,唯一想到的顶多只有中国两个字。
  河原崎说:「问题就在这里。」
  「问题?」
  「大问题。她——三木春子小姐并不单纯是诈欺的被害人。我认为条山房的事件,全都是为了她一个人所策划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三木小姐并不是众多被害人当中的一个,而是条山房为了欺骗春子小姐一个人,准备了其他众多的被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为了卖药而想出来的诈欺?」
  「唔,当然,可以顺便卖药最好,但我认为那只是次要。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其他。这一点气道会也是一样。」
  「你是说,那个团体也不是单纯的武术道场?」
  「单纯的武术家会绑架女人吗?才不会。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都想要三木春子小姐——不,想要她手中的土地。」
  「土地?」
  「没错。」河原崎说。「刚才我之所以说这个事件规模庞大,就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也还没有掌握到全貌,不过这么一来,这个事件真的非常深不可测,不知道哪里才是底了。」
  「土地……呃,真是令人不解啊。」
  「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说。「春子小姐现在非常衰弱,内心也大受打击。可是,她非常在意警视厅的木场兄。所以我心想木场兄或许掌握到了什么,才……」
  「跑来找我?」
  木场……人在哪里?
  青木突然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不安。
  
  *
  
  这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最后一次拜访位于小石川的老家——木场石材行。
  这天修太郎态度平淡。修太郎这个人总是十分淡泊,不过保田作治觉得他这天的态度格外没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从店门口默默地走进来。听说修太郎回老家时,首先都会直接去到作业场,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来看看,东摸西摸个半天以后,和师傅闲话家常。
  他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家人经常是在他与师傅聊天的时候发现他的。
  这天是保田发现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换言之,虽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但这段期间只回来过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兰盆节或过年回来。修太郎大概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回来。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刚去了澡堂一下回来般的态度。不管中间隔了多久,也绝对不说「好久不见」、「家人都好吗」这类填补空白的话。话虽如此,修太郎也绝对不会说笑,或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他总是淡淡的。保田从来没听过修太郎说过任何社交辞令。
  所以对保田来说,修太郎绝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会对他出言讽刺,也不会疾言厉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会在意。
  保田也觉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欢大家对他客气——不希望保田对他客气,所以才不怎么回老家来。
  这么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只是妻子,保田对岳父岳母以及对修太郎,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似罪恶感的感情。平时虽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来。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脸,保田就会坐立难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与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结婚。虽然住在岳父母家,保田并不是入赘女婿,也不从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纳人员。
  他和百合子是相亲结婚的。
  记得上司前来说亲时,保田二话不说,高兴地答应了。
  保田举目无亲,一直很希望能够成家。但是听到细节以后,保田心想这场婚事八成谈不拢。
  听说对方家有家业,独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继承家里。那么这桩婚事的条件八成是要入赘女方,继承家业吧——保田一厢情愿地这么判断。虽然保田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婚事,却也完全不打算转职,所以认为两方条件不合。不过为了顾及上司的面子,保田还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亲。
  可是,那只是保田多心了。
  岳父说:「我还不打算退休。」
  岳父向保田保证,只要双方觉得投缘,婚事没有任何条件。小个子的石匠笑着说:「坐办公室的不可能干的来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暂时不打算退休,所以别说是入赘了,你完全没必要继承我们家的家业。」那么就毫无问题了。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因为岳家正好有空房间,在外租房子不经济,保田决定搬进岳家同居。
  那个时候修太郎还住在家里。
  头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时候,老实说,保田觉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满魄力的容貌当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见面的时候,修太郎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报上名字,说了声:「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住在一起以后,保田也很少有机会和大舅子说话。警官的作息时间和一般人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门,只是关在房间里。保田后来才知道,听说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里待命才行。保田打从心底想到:同样是地方公务员,竟然相差这么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时保田好几次想要找机会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谈。结果他的心愿至今仍未能实现。
  不过,保田只有一次看到过修太郎高兴的表情。当时修太郎正在看杂志。保田偷偷一瞄,结果大舅子抬起头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说:「这是美国佬的漫画哪。」魁梧的警官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还是洋里洋气的哪。」
  保田无法理解。
  过了约一年,修太郎说要搬出去。
  本人说是因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从辖区调到本厅去,但保田认为那只是借口。保田内心确信,修太郎一定是觉得他这个妹夫很碍眼。
  或许也与百合子怀孕有关系。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舅子待在家里,你们也觉得拘束吧。」修太郎离家之际这么说。他还说:「这个家是你们的家。」这些发言都是出于好意吧。
  但是保田记得,当时他感觉如坐针毡。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里。
  不可思议的是,岳父和岳母对修太郎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修太郎再怎么说都是独生子,保田认为一般父母应该都会啰嗦个几句,像是叫他辞掉警官工作,继承家业,或是快点娶妻成家,岳父母却完全不会。此外,修太郎尽管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却似乎完全没有拿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子在外独立生活后,家里也没有给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里,这与一般的亲子关系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么特别不一样。
  家人就是这样的吗?——保田心想。
  然后……就在保田完全忘记的时候,修太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家了。
  这天也是这样。
  保田刚从市公所下班回来,相当疲倦。
  大马路已经暗下来了,但作业场的灯泡还亮着。保田想起工头说有急件要赶,过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里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着宽阔的背,似乎正在抽烟。空间被灯泡照亮,显得格外赤红,一样泛红的烟雾悠悠晃荡着。
  修太郎旁边是一个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声,僵在原地。
  因为他累了。
  「我说留老啊……」修太郎的声音响起。
  「御影石(注:即花岗岩。)这种东西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问道。
  老石工叼着香烟,头上卷着毛巾,像獾一般的脸挤成一团。他在笑。
  「我说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那当然是因为御影石是在摄津国御影村生产的嘛。这谁都知道啊。」
  「哦。这样啊?」修太郎老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产地村子的名字啊。那这个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产的啰?」
  「这还用说吗?真是废话。这东西在相模根府川村开采的。那智黑是纪州那智产,秩父青是武州秩父产。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你拿这种蠢问题去问大师傅,那就等着挨巴掌吧,混帐东西。」
  石工粗鲁地说道。
  修太郎笑着,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复道。
  「大师傅还好,要是上代师傅看到你这样,可能会气得当场切腹哪。」
  「胡说八道,我们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么腹?(注:切腹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阶级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说上吊还有可能哪。老头子别在那儿胡扯啦。」
  「上代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啦,你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说。
  接着他望向堆在旁边的石头,
  轻轻一摸。
  「这东西……也是从摄津搬来的吗?」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着石头看。
  石工一点一点地雕起石头来。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说,「喀、喀」地挥着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两人。
  「喀、喀」地,凿石子的声音回响。
  「哥……」
  保田出声,修太郎回头,说了声「哦,保田」,也没有特别打招呼,问道:「爸呢?」
  「大概……在睡觉。」
  「不太好吗?」
  「嗯……时好时坏。」
  「这样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妈怎么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个……什么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边坐下。
  「……呃,哥……」
  「别这样叫,怪教人浑身发痒的。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这种哥哥,也没半点好处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声了。就算修太郎这么说,保田也不可能这么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来了。我一直很挂意,可是忙东忙西的,一直没能回来。看样子……她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
  「她还没回来吗?那不是很不方便吗?」
  「家里人多,有女佣也有奶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烟,用脚踩熄,说:
  「不用担心那么多。会死的时候就会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话说回来,老爸病倒、老妈神经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祸不单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说。
  岳父木场德太郎三个月前在作业场病倒了。
  是脑溢血。
  幸好症状不严重,处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轻微麻痹。虽然不是影响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碍,但完全无法进行雕石工作了。店里有三个师傅,虽不到必须关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与消沉的样子非比寻常。
  保田完全无能为力。
  德太郎日渐衰弱。无法自由使唤自己的身体,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此外,岳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一定也对后继无人感到万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无能为力。
  保田举目无亲,这三年来与岳父相处,了解到他的为人,将他视为亲生父亲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岳父的苦恼,心痛无比。
  「要是我……可以继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说。「……那样的话……」
  或许岳父就不会那么烦闷了。
  「开什么玩笑?」修太郎说。「你根本没理由非干石匠不可。如果要干……也是我先来干。」
  「哥……」
  修太郎一脸凶相地瞪住保田。
  「别会错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干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干的是算钱的工作。你那双惨白的手处理得了石头吗?石材行在爸这一代就会结束啦。」
  石工停下打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吗?」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时候起,就知道你是个只会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帐东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头。
  「听见了没?」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轮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没叫你继承家业吧?」
  「这……嗯,可是我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
  也为了让他们接纳自己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觉得修太郎在说「你哪里算我家的人」,于是别开视线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木场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这个家里吗?不过我已经不是了。不管这个,伤脑筋的是那个老太婆。她怎么啦?这次又迷上什么了?」
  「咦?哦,一开始……是风水。」
  「封水?那是啥?」
  「呃……听说是中国占卜方位的秘术……」
  「喂,这次是中国啊?」修太郎不屑地说,伸手拍了石头一掌。
  响起「啪」地一声。
  岳母阿幸非常虔诚。这一点保田在婚前就听说了。但是岳母并非长年信仰同一个对象,而是从讨吉利之类到民间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听到眼睛痛,就去找对眼病有效的神社,听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参拜。茶柱竖起来就高兴个半天(注:泡粗茶时,有时茶茎(茶柱)会笔直浮在茶水中,日本民间认为这是吉兆。),鞋带断掉就赶快撒盐(注:日本神道教认为盐具有驱邪作用,所以碰上坏事时都会撒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凡事过了头,都很教人伤脑筋。
  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灾。使得岳母慌了手脚。忙着看护的时候还好,但等到岳父病情稳定之后就槽糕了。岳母似乎认定,岳父会遭到这样的病苦灾厄,一定有什么理由。
  岳母先是怀疑家相不好。她说一定是房子盖得有问题,不幸才会接踵而至,于是接二连三找来专门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们看看家相。
  卜卦的说法每一个都不同,相信这个,另一个就变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一团混乱。不过以保田来看,每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户,摆上花朵,岳父的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倾颓的家运也没有恢复,即使如此,岳母还是不放弃。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寻找更能够相信的事物。最后岳母认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风水这种陌生的占卜术。
  「有一个叫太斗风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记事本,抄写下来。
  「你说太斗什么?怎么写?」
  「太阳的太,一斗两斗的斗。风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个叫南云正阳的人,平常听说在企业之类的机构担任经营顾问,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妈说他应该值得相信。」
  「经营……什么?用占卜来提供经营之道吗?」
  「嗯。妈非常拚命,还要我帮忙调查他们的联络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事,例如说,不是有什么行情吗?」
  「稻米行情之类的吗?」
  「对。所谓行情最重要的是透过天候和买卖动向预先掌握不是吗?主要好像就是占卜这类信息。其它还有公司大楼的位置和盖法,还有客户的运势等等……」
  「做生意还得靠那种东西吗?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认同,但石工只是哼了哼鼻子。
  「妈……是被那个骗了吗?被骗走巨款吗?」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说。
  「太斗风水塾并没有理会。妈吃了闭门羹,大概被看穿没什么钱吧。」
  「这样啊。那……」
  「嗯……」
  岳母不肯放弃。虽然求不到风水师,但祈祷师、灵媒师、行者等等每天轮流拜访家里,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说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说是彰义队(注二:一八六八年二月,反对江户开城的江户幕府旧臣组织彰义队,反抗维新政府军。同年五月遭到歼灭。)作祟,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骗了小钱就走。不管做什么,岳父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状况毫无改变。然后,这些行为当然开始影响到家计了。
  妻子也频频拜托岳母,求她不要再这样了,但是岳母担心缠绵病榻的岳父,令人不忍苛责,而且她会这么做,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制止。然后……
  「岳母最后找到的……是那个华仙姑处女。」
  「华、华仙姑?那个……昭和的妲己?」
  「对……」
  华仙姑处女是轰动社会的女占卜师。
  据说她的占卜从未失准,不仅如此,她还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来灾祸,甚至拥有自由改变未来的神通力。
  听说没有人知道她的长相、年龄、来历、住址,甚至联络方法。可疑的风闻煞有介事地流传着,像是华仙姑虽然绝对不现身人前,因此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但是她对各界的影响力极大,连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都会前去请教她的神谕。修太郎所说的昭和的妲己这个别名,也是由来于此。华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国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传闻罢了。可说是一种都市传说,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那种人存在。华仙姑处女是个连存在都相当受到争议的梦幻占卜师。
  「没人知道华仙姑在哪里吧?」修太郎说。「听说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晓得她住哪儿不是吗?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把人家贬得那么难听,结果还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这是什么社会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会这种穷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吗?连理都不会理吧?华仙姑这个诈欺师应该比那个什么风水的还要高汲,只接见大人物吧?」
  诈欺师——修太郎似乎这么认定。保田也觉得如此。保田对占卜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不明白大舅子的发言是出于刑警的职业,还是修太郎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总之大舅子的见解似乎与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诈欺师吧。」保田问道。
  修太郎一面把玩着香烟盒,一边问道:
  「怎么?一副上了钩的口气。」
  「是……上钩了吧。如果真是诈欺的话。」
  「啥?听你的口气,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说。接着他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说:「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岳母使尽各种手段寻找,仍然没有半点线索,即使如此,岳母依然不肯放弃。岳父病倒约两个月半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岳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称认识据说认识华仙姑的人。
  「认识的认识?好可疑哪。」
  「是……啊。那个人说,只要付他一百万,就愿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诈欺吧?最近很多利用华仙姑名义的诈欺事件哪。利用没人知道真的华仙姑长什么样、几岁,这个说我是华仙姑,另一个也说我是华仙姑。负责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逮到的自称华仙姑的家伙,年纪从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钱……怎么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说。
  不可能付得出来。连要付给师傅的工资都拖欠许久了。但是岳母是认真的。她认为只要能够让岳父痊愈,一百万算不了什么,甚至去借了钱,支付了半额做为订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筹莫展。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原来……在说这件事啊。」
  「百合子说了什么吗……?她在信上说的吗?」
  「哦。她说妈沉迷在什么棘手的东西里,被骗了一大笔钱……还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说什么为了攒钱,要加入什么东西,所以要暂时离家……真是莫名其妙。」
  「这样。」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难道有什么研修可以让热中占卜的老太婆改过自新吗?有的话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让他们改过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渗满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经营者的研修。」
  「经……经营?要经营什么?」
  「就是木场石材行的……」
  「这里?为什么?这里可是家传统石材行耶?经营这里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计划把这里改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样没有计划地收支,实在没办法维持下去……」
  「把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听见了没?」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说下去:
  「听见了没?留老,你要变成上班族啦!」
  「烦死人啦,修仔!都已经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兴地说。这个年老的师傅对于将石材行改为公司形态,应该有极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声,问道:「那经营者是谁?」
  「暂时是百合子……百合子现在在做一些会计事务工作。」
  「哦?那家伙小时候算数烂得要命哪。连我都会打算盘了,那家伙却怎么样都不开窍……不过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没点火的香烟。
  保田低头抱住膝盖。
  「起初,我也想过自己来做,可是我不能辞职。爸和妈也反对,说要是我辞职,就失去了唯一稳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实在是进退维谷了。像留老……已经欠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甭在意。」石工说。「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被上代大师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只要有饭吃,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难过的时候不效劳,啥时才要报恩?做白工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头子啊。」修太郎说。
  「没你那么老派啦。」石工应道。
  「闭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顶嘴说。「可是保田啊,我偶尔会听说生意上了轨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从没听说落魄了才来改公司啊。」
  确实如此。
  可是……
  「那个讲习会宣传是以创业人士为对象,说设立公司以后,一个月资产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说。「你仔细想想。要是你知道一个月就能让资产翻两番的方法,会告诉别人吗?我就不会。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就四倍,三个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亿万富翁啦。」
  「你说的没错……」
  「讲习要住宿吗?」
  「嗯,是二十天的集训。」
  「集训啊……。在哪里?」
  「静冈。伊豆半岛上面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头。
  是伊豆御影石。
  「那个讲习……讲师是谁?」
  「咦?哦,我记得那是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团体,讲师是那里一个叫磐田老师的人。」
  「指引康庄大道?那不是宗教吗?」
  「感觉跟宗教无关。」
  「这样啊。」修太郎抱起双臂。
  他的眉间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在生气?还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修太郎嘴里叼的香烟还没有点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头,望向那张脸说:
  「修仔……」
  修太郎瞇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吗?百合仔不要紧吧?」
  石工一脸严肃。保田连一句话也没有透露过,但石工恐怕很担心吧。
  「嗯。」修太郎只应了一声。
  此时,保田有种孤独感。
  这种情感与每次见到修太郎都会感觉到的罪恶感互为表里。
  木场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认为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觉得那是由于事不关己,才能够做出来的努力。
  怎么说呢,这些努力就像协助对面人家失火,拿水桶帮忙泼水一样。他的努力是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绝不会鲁莽到冲进火场之中,虽然保田诚心诚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实,然而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是事实。而尽管他派不上用场,却受到感谢。会受到感谢,正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如果他是蒙受火灾的住户家属,绝不可能就样就了事。
  追根究柢,保田只是外人。
  但是反过来想,就算出于好心,但是如果有陌生人冲进火场,那依然也是一种麻烦。因为要是人就这么死了,别人也无法负起任何责任。
  所以……保田放弃了。
  半怀放弃的诚意、名为客气的逃避。
  那就是罪恶感的真面目。
  「太鲁莽行事了吗?」
  保田尽可能阴沉地说。
  「……难不成……那个讲习也是诈欺吗?」
  「八成也是诈欺吧。」修太郎说的十分干脆。「一般这就是诈欺啊。就算没有触犯到法律,也是诈欺行为吧?喂,该不会已经被骗走了贵得要死的讲习费吧?怎么样?」
  「呃……那是会后才付款的。」
  「事后才付款?」
  「嗯。一般来说,若是诈欺,不是都会先要求付款吗?所以我们才相信了……」
  就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先行投资,他们才会决定参加。他们已经连半毛钱的余裕都没有了。
  「大致内容是怎么样?」修太郎问。
  「嗯。首先参加讲习,然后他们也会融资给我们设立公司的资金。要是经营顺利,再每个月偿还包括讲习费在内的借款……」
  「什么叫要是经营顺利?要是不顺利怎么办?讲习费免钱,借了的钱也不必还吗?」
  「他们说绝对会顺利。」
  修太郎再次拿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说:
  「绝对不可能顺利的啦。就算要教人,二十天也太长了。重点就在这里。门外汉就算只学了二十天,也不可能学到什么皮毛吧?二十天不可能让笨蛋变聪明,只会让人有那种错觉,然后反正不可能经营顺利,到时候再派讨债的上门叫骂,把土地财产全部搜刮一空,就这么完啦。」
  不愧是刑警,说话充满说服力。保田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感到坐立难安。
  修太郎烟也没抽就这么扔掉了。
  「真是的,上了当的不是她自己吗?竟然还有脸说老妈。为啥我的亲人全都笨成这样啊……?留老,这是遗传吗?」
  石工沉着声音说:「你是最笨的一个。」
  修太郎说:「没错!」笑了。
  「保田啊。」
  「是的。」
  「我啊……」
  修太郎只说了这两个字,站了起来。
  「哥……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必担心。不管是家没了还是饭碗丢了,不管碰到多惨的事,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的。」
  「只要命在……」
  「没错。」修太郎说完,往门口走去。「哥,你不回家里看看吗?」保田出声,修太郎也不回头地说:
  「保田,你振作点哪。可依靠的只剩下你了。你要好好保护我的笨家人哪……」
  接着他转向石工说:「喂,留老,你可要长命百岁啊。」石工回道:「你少贫嘴了。」此时修太郎已开门踏进了漆黑的夜里。
  再见啦。
  这是保田最后一次看到大舅子修太郎。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说道,摸了摸胡子。「这表示木场兄在老家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虽然我觉得回到老家,也不探望一下生病的父亲就离开,这种态度实在不能说是一般。」
  「可是木场前辈的妹夫说那很平常。」青木答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木场前辈的私事,可是总觉得这很像他的作风。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像。」
  木场握住病榻上的老父的手,问着:「爸,你还好吗?」这种情景光是想象就教人喷饭。
  「可是……这话虽然有点多余,不过你刚才提到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很不妙唷。我记得会长磐田这家伙来历不明,有此一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的激进分子,战前曾经策谋颠覆国家,也有人说他是共产圈的间谍。最近他以中小企业的老板为目标,干了不少坏事。总之,这个人恶质的风评从没断过。去年春天,他还被愤怒的前会员给殴打受了伤呢。」
  「哦……我隐约记得。你是说锦糸町还是浅草桥的那个事件吗?那么前辈的妹妹……」
  「很不妙唷。」河原崎探出身子说。「我想最好警告她一下。虽然或许已经太迟了……」
  「这样啊……。不晓得木场前辈有没有注意到?感觉他应该很专精那类事件的……」
  不。木场注意到了。
  据保田所言,木场似乎断定那场研修活动是诈欺。就算不知道磐田的事,木场也一定凭他一流的直觉察觉到了。然而……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啊……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
  然而木场却只对妹夫留下这种一点都不像木场会说的感性忠告。虽然断定就是诈欺,却也没有指示具体该怎么做。尽管亲人就快成为被害人了……
  你怕死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木兄、青木巡查!」河原崎的声音响起。
  「哦……河源崎,对不起。」
  「叫我阿松就好了。在目黑署大家也都叫我阿松。松藏阿松。」
  即使河源崎这么说,青木也没办法马上改口。青木了解木场妹夫的心情。能够以底下的名字修太郎直呼木场的人,大概只有木场的父母而已吧。
  「那……松兄。这件事我明白了。我也会仔细叮咛保田先生的。若能趁着事情还未变得棘手之前先设法处理,或许能够成为告发那个磐田的契机。不过前提是磐田真的做了反社会的犯罪行为。」
  「我同意。」河原崎说。「这件事就先这样……。青木兄,我之前推测木场兄或许掌握到某些与条山房有关的消息,所以单独行动……这个推测果然错了吗?」
  「嗯,这个嘛,我的直觉告诉我前辈确实与某事件扯上了关系,但是前辈的模样实在有点……」
  「不对劲吗?」
  「嗯,不对劲。所以或许不是。」
  「木场兄的住处那边怎么样呢?」
  「哦,小金井那里……」
  昨晚。
  河原崎在小料理店对青木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热切地说他虽然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而且也绝对不可能说服上头的人接受,可是确实有个惊人的巨大阴谋在暗中确实地进行。
  然后河原崎说木场一定掌握到了某些线索。掌握关键的三木春子好像还是没有透露太多,但是她与木场见过几次面,结果木场似乎因此行踪不明。
  老实说,青木不喜欢这种脱离现实的妄想,所以一时也无法听信,却莫名地有些挂意。而且他也的确很在意木场的动向。
  最重要的是,他浮躁不安。梅雨季节都快到来了,青木却像除夕早晨似地慌慌张张。青木觉得这一切都是木场失踪造成的。
  所以青木接受河原崎请求协助的央托。他并不打算违反服务规程。而且他判断只是拜访连续缺勤的前辈刑警的住宅,探视情况,算是身为警官的合理行动,称不上脱轨行为。
  于是青木今早前往木场的老家,接着去保田上班的地方询问情况,最后拜访木场位于小金井町的租屋处。
  青木是第一次拜访木场的老家,但木场住的地方他去过好几次。
  青木按下告知来访的警铃,也没有应答。如果有人在,木场应该会出来应门。听说房东老妇人脚不方便,无法自由行动。青木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拖着左脚现身了。
  青木告知来意,老妇人说「请等一下」,又按了一下警铃。木场租的是二楼,而她无法上二楼,所以也没办法确认木场人在不在。
  「好像不在呢。」老妇人说。
  青木早知道木场不在,于是当下请求让他进房里看看。老妇人认识青木,也知道他是个警官,因此毫不犹豫地让青木上二楼去。
  「青木兄,你未经主人同意,擅自进去人家房间吗?连搜索票都没有就进去?自己一个人?」
  河原崎好像有些吃惊。
  「当时状况紧急啊。我当然希望房东可以陪同,但大婶没办法爬楼梯呀。所以我请她在楼下等。假设说——只是假设唷,要是木场前辈死在房间里,大婶也不晓得啊……」
  「死在房间?命案?」
  「木场前辈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啦。要是不准备反战车炮,是杀不死他的。可是喏,事情总有万一嘛。搞不好会饿死,就算没死,或许有可能因此营养失调,动弹不得也说不定……」
  我怕死了……
  老实说,青木有些担心。木场临别之际的态度和话语让他莫名地挂意。
  「那么里面怎么样了?」河源崎露出精悍的表情问道。不过要是木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青木也不可能在这里悠哉地聊天,结论可想而知。
  「很整齐。而且是整洁过头了。」
  「平常很脏乱吗?」
  「一点都不脏乱。虽然我也一样,不过独居男人的住处……你也知道吧?」
  「嗯。我的房间也乱成一团。」
  「人家不是常说没人照顾的男人住处脏到生蛆吗?可是前辈有点不一样。我昨天也说过了,木场前辈虽然个性粗鲁,却很一板一眼。他说开伙很麻烦,但是修补衣物或整理之类,倒是做得很勤快。他很擅长整理。」
  「那样就不需要老婆了。」
  「要要要。」青木挥挥手。「老婆是绝对要的。不过当他的老婆肯定很辛苦。木场前辈住的地方啊,乍看之下总是很整齐唷。可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厨余扔在水桶里,烟蒂堆了好几个纸袋。连垃圾都分好类后却摆放在房间里。换句话说,垃圾也都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像电影宣传单、剪报这类怪东西都留着,贴在剪贴簿里,或是束起来。虽然是分门别类收藏妥当,可是不晓得留着要做什么用。连火车便当的包装纸也一样,全都收在水果箱或抽屉里。前辈没办法区分东西值不值得留下来。然后一旦要丢,就一股作气,全部丢得一干二净。有一次他还差点把手帐都给丢了。」
  「警察手帐吗?」
  青木点点头。这是真的。
  「所以说,木场前辈已经消失了一星期了吧?如果他连一次都没有回家,房间里就算有什么东西发出异味……」
  「也不奇怪?」
  「不奇怪。而且现在这种季节,要是本人死在里面,那肯定……」
  动不动就扯到这上头来。
  看样子,青木下意识地考虑到木场死亡的可能性——尽管青木并非潜意识里希望木场死掉。不……这绝对不可能。
  要长命百岁啊……
  因为我怕死啊……
  ——都是因为前辈说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可是,你说整洁过头的意思是……?」河原崎问道。
  「哦,真的是一尘不染。大婶说木场前辈已经整整一星期没回家了。搜查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回不了住处吗?像木场前辈,一星期或十天不回家十分稀松平常,所以大婶也没有放在心上。而那种时候,前辈的房间也会变得满乱的,有时候还有吃到一半放到发臭的饭。」
  「可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矮桌上还盖了装饰用的白布……那叫什么去了?桌巾吗?而且上面还优雅地插了一朵花。」
  「花……?」
  「没错,花。」青木神情奇妙地说。
  木场的房间里插着花——这种滑稽又格格不入的感觉,河原崎不可能懂。若要比喻,就像军服上代替阶级章绣上花朵一样。
  「不过已经快枯萎了。我不懂花,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不管怎么样,那不可能是前辈插的。我怀疑是不是三木小姐放的,不过……」
  昨天河原崎说,三木春子好像每星期会外出一次去见木场。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哪里见面,不过如果她拜访木场的住处,有可能看不惯那冷清的房间,插上一朵花做为点缀。可是……
  「她在两星期前被绑走的吧?」
  「是两星期前。五月二十二日。」
  「就是啊。而她之前每星期都与木场前辈见面。所以她被绑走那一天,也是要和木场前辈见面的日子吧?你昨天说的不是很清楚,气道会是在她外出回来后才掳走她的吗?」
  「不,在她出门的时候。她一出宿舍就被抓了。」
  「那表示三木小姐和前辈见面,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鲜花撑得了三个星期吗?」
  「呃,我从没去过花店,所以也不敢断定,但是如果每天换水的话,有些品种或许撑得下去?」
  「撑不了那么久的。两星期或许还有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前辈会为花换水。」
  「那么青木兄的意思是……?」
  「我问了大婶。」
  青木搀扶老妇人回房间,将带来的盐煎饼送给她,打听了许多事。老妇人可能很希望有人陪她聊天,饶舌地说个不停。当然,大半都是闲聊、牢骚、或述说自己的境遇,但青木都悉心地倾听。
  线索不是免费的。没有人得不到报酬还会积极地提供协助、无偿提供的线索全都不可靠、不可能随便走走问问就顺利获得想要的线索——这全都是木场教他的。
  老妇人吶吶地说了一个小时以上。提到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是有关木场的线索只有一小部分。不过这给了青木几项宝贵的信息。
  首先,有个女子前来拜访木场。
  女子大概是在三月底到四月初第一次拜访,无论木场人在不在,她每星期都会来个一两次。
  起初,木场好像在门口把女人赶回去,但是没有多久,就让她上二楼去。
  那名女子最后一次来访,是五月底左右——木场失踪前没多久——当时她带了一个男人一起来。
  然后木场失踪那天早上,他这么对老妇人说:
  前阵子我父亲病倒了……
  听说老家乱成一团……
  谁叫我妈和我妹都笨得要命……
  真是烦死人了……
  老妇人对木场说:「那不得了,得快点回家去看看啊。」或许是因为老妇人这句话,木场才会从本厅直接回老家吧。最后老妇人说:「木场不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得很哪。」
  青木的心情很复杂。然后他半认真地说「我会再来」,辞别了老妇人。
  河原崎摸摸胡子。
  「那名女子……会不会是春子小姐?」
  「应该不是吧。我开始听到时也以为是三木小姐,可是好像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河原崎说。「大婶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
  「关于这一点……」青木望着前方答道。「房东大婶并不是每次有人来都会去应门。木场前辈在的时候,她就不会出去玄关,要是有人来访时她正在睡觉,她连有人来过都不知道。所以她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应该想成是一星期来两次比较正确。或者是每隔三天来一次,是定期过来。三木小姐没办法那么频繁地溜出工厂吧?」
  「没办法。工厂是轮班不休息地运作。她星期五休半天,星期六休息,所以总是在星期五下午……」
  「去木场前辈那里?」
  「是的。同事的女工这么作证。木场兄好像曾经到过春子小姐上班的工厂一次,并且向工厂的人表明自己刑警的身分。春子小姐外出的时候,也都告诉旁人说她要去见那个刑警先生,所以大家都以为春子是以证人身分被刑警找去。」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工厂的人还不知道目黑署已经停止搜查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就表示木场前辈和三木小姐……在外头见面?」
  应该是吧。
  「木场兄的住处,没有疑似春子小姐的女性拜访过他吗?」
  「大婶说来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女人。那名女子大概都是晚上八点过来,而且不一定是星期五。再说三木小姐被绑架后,那个女人还是照常来访……」
  「然后又带男人来吗?」
  「是啊。」
  青木停步,交抱双臂。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呢?」
  走在稍后方的河原崎绕到前面望向青木。
  「呃……以我笨拙的想象力来推理,这种状况……是啊,会不会是木场兄的女朋友带她的亲人过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么,会不会是木场兄勾搭上的女人的前任男友找到女方新男伴的住处,跑来骂人?」
  「更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你说中,我就不干刑警回乡下去。因为那表示我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嘛。前辈才不是那种……」
  青木突然陷入沉思。
  他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
  青木只知道木场的一面而已。只是抚过他的表面,几乎完全不知道木场这个人的本质。
  ——不。
  不对。不是的。
  ——不是这种问题。
  这些几乎都只是青木一厢情愿的认定。但青木决定这么去想。换言之,这等于是认同河原崎的夸大说法。
  「那名女子和木场兄,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河原崎一脸困窘地问。「房东有没有听到什么对话之类的?」
  「大婶有点重听,听不到二楼的话声。可是……」
  「可是?」
  「大婶说她初次看到那名女子时,以为是走唱的。走唱这种说法有点古老,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河原崎用右手抚摸着光头。
  「走……走唱的?是在人家门前唱鸟追歌(注:江户时代,称为女太夫的女艺人新年时换上新衣,在人家门口唱的一种歌。是农家赶鸟,初春祈祷丰收的祝歌。)、新内节(注:江户时期,太夫与弹奏三味线的人二人一组在街头边走边唱的一种演奏形态。)、或浪人唱谣曲(注:谣曲指能剧中的歌谣。)的那种……?」
  「会不会是和尚呢?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有走唱,托钵的和尚吧?」
  「可是是女的吧?」
  「嗯……」
  青木问大婶为何会这么想,老妇人答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呢。就是这么感觉。」青木没有再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大婶将访客与走唱的连结在一起?青木实在无从追查起。
  「话说回来,河原崎……不,松兄,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针对韩流气道会调查过了。当然不是众所皆知的表相,而是背后的那张脸。」
  「还有表里之分啊?」青木问道,河原崎说:「嗯,有啊。该说是虚饰与本质,还是假面具与真面目呢?就气道会的情形来说,发挥未知能力的武术锻炼场只是个假面具。」
  「拿掉假面具的话是什么?」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政治结社?」
  「不过完全不知道是右派还是左派,也不知道在背后操控的是什么。不过大概能推测出应该不是左派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里大部分的门生都是一般市民,但是除了师范以外的干部,几乎本来都是黑道分子。由于黑市接二连三被检举,黑道的地盘不是没了,就是不断解散和合并。要存活下来非常辛苦。所以这也是一种新的行业。然后黑道……唔,这或许因人而异,但依我的看法,我认为黑道和左翼思想格格不入。可是有时也有大逆转……」
  ——大逆转?
  「亏你查得出干部的身分呢。」
  「以毒攻毒呀。」河原崎答道。「不过这也多亏了《稀谭月报》。报导中回答记者问题的代理师范岩井,以前曾经被目黑署四组以伤害罪逮捕。他是个不得了的大无赖。可是啊,我奇怪记录怎么没有公开,原来这家伙所惹出来的并不是单纯的伤害事件,而是与公安有关的案子。我去找负责人追问,他说既然岩进那家伙有关系,那么气道绝对不是个单纯的道场,背后一定有什么……」
  「所以你才会说政治结社啊。唔,是这样啊?话说回来……代理师范竟然是个无赖啊……」
  青木想起写下那篇报导的女记者——中禅寺敦子。写报导的人是她,当然采访的也是她吧。那表示她曾经见过那个无赖。
  青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
  她——中惮寺敦子不要紧吗?既然报导顺利地刊登,表示应该没问题吧,可是……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分隔两地,无论何时都令人感到不安。换句话说,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担心敦子的安危,更应该说青木对那个什么代理师范感到嫉妒吧。
  河原崎接着说了:
  「另一方面,自称韩大人的师范则来历完全不明。不管怎么调查,都查不出底细。他没有前科,署里也没有人知道他。」
  「他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吧。
  「是本国人。韩大人好像公开宣称他是日本人。听说所谓韩流,虽然里面有个韩字,但是与韩国无关,意思是这名韩大人所创立的流派。嗳,就像是用来唬人的艺名吧。」
  「唬人啊……」
  青木总觉得难以信服。
  他不明白理由。或许只是还摆脱不了嫉妒罢了。
  「可是……对了,气道会是中国古武术吧?既然是来自中国,而且都要随便掰个名号的话,叫什么陈大人、金大人、宋大人、刘大人的,不是比较像一回事吗?」
  「说的也是。」河原崎歪了几下脖子。然后他说:「为什么会是韩呢?」
  重点是……
  「重点是,松兄,三木小姐什么都还没说吗?」
  「啊?哦,是的……要是她肯透露就好办多了,但我也有公务在身,昨晚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她还是只说自己的土地快要被偷走了……」
  「我并不打算深入,不过……」
  青木声明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了:
  「……三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令河原崎不愿启齿。
  他犹豫着,右手无所事事地一开一合。青木看不下去,说:「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必说也无妨。」
  河崎瞪大了有些上吊的眼睛。
  「不……没有的事。我相信青木兄。可是……再继续把你拖下水,我总觉得良心不安,怎么说……」
  的确,既然都已经知道这么多,青木也是同罪了。就算管辖不同,若是知道有人确实违反了服务规程,青木身为司法警察官,就有向上司报告的义务。但是青木觉得现在不是拘泥于这种琐事的时候。木场就不在意这些。
  正当青木想着这些事,河原崎彷佛看开了似地说道:
  「我有自言自语的老毛病。我接下来要开始自言自语,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他挺直了背。
  「我在被招揽到目黑署担任刑警以前,在音羽负责派出所勤务。那时候有一位先生很照顾我。他是个活动主办人,或者说是江湖艺人的头子,大概算是半个流氓吧,但是他豪侠好义,虽然嘴巴恶毒,却比一般警官还能够信任。我把抢回来的目标寄放在那位先生家里。自言自语完毕。」
  真奇怪的自言自语。
  青木苦笑。河原崎张大嘴巴,接着蜷起挺直的背,「呼」地吁了一口气。
  青木出声笑了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听不太懂哪。不过那里可以放心吧?」
  「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已经拜托他们有事要立刻报警。那么一来,我的所做所为就会曝光,但是我不打算为了逃避处分,甚至牵连一般民众。」
  「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那么她现在的情况稳定吗?啊,这也不是我在问谁,是自言自语。」
  「目前好像不要紧。」河原崎说。
  「你告诉她木场型辈失踪的事了吗?」
  「没有。她好像对木场兄……」
  河原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
  青木也朝上望去。
  这里应该是他所熟悉的城镇,看起来却宛如异国。复兴与开发一日千里。市街到处残留着空洞的黑暗,只有表面被密实地涂抹起来,转变成另一张脸。河原崎说:
  「变漂亮了呢。这一带以前全是黑市呢。」
  「市政府把它们全部撒除了。黑暗倒留了下来。」青木说。
  两人来到池袋车站前。
  「呃……木场兄常去的店在哪里?」
  「在靠郊区的地方。我也曾经被带去两三次。木场前辈好像从隶属池袋署的时候就是常客了,不过我是到本厅工作以后,木场前辈才介绍我去的。那是家小店,有个美艳的老板娘单独掌店。」
  「哦?好像很不错呢。」河原崎说。
  「木场前辈每次看到老板娘都说她是母夜叉、丑八怪,但我觉得老板娘是个大美女。她叫做阿润小姐。」
  「阿润小姐……?」
  河原崎诧异地说。
  「那个人……是不是叫竹宫润子?」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好像也有人叫她润子……怎么了吗?」
  「不……春子小姐好像是透过一个叫竹宫润子的人介绍,才和木场兄认识的。」
  「阿润小姐介绍的?可是……」
  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将春子小姐从气道会救出来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说『木场先生他、木场先生他……』。我问那是谁,春子小姐便说『是润子姊介绍的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我又问她润子是谁,她只说是竹宫润子。」
  「那个人……姓竹宫吗?唔唔。所以松兄,你向本厅查证,找到木场修太郎,然后又找到我身上是吧……?啊,从这里转弯。哇,好脏的巷子。我都是天黑了才来,完全没发现……嗳,走吧。搞不好前辈正窝在那儿也说不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青木只是嘴上说说。青木的深层正告诉他的表层,说木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乐观与悲观能够平衡相处,一定也只有现在了。
  青木变得有些自暴自弃。
  火灾留下的混合大楼地下。
  两人屈着身体,穿过昏暗狭窄的楼梯。楼梯里,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全都被涂鸦、焦痕、油脂和灰尘所形成的扭曲花纹给填满了。一道门不晓得本来就是黑的,还是脏掉变黑的,又或者只是看起来是黑的,上头贴着一块生锈的铜板,以不可思议的字体雕刻着「猫目洞」三个字。旁边则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午休中」。
  青木敲门。响起「喀、喀」的钝重声响.
  「阿润小姐。」
  没有回应。青木看了一下毕恭毕敬地站在后面的河原崎,接着抓住门把。
  门没锁。
  青木犹豫一会儿。就在他决定开门的时候,响起「喀喳」一声,门打开了一半。阿润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探出脸来。
  「阿、阿润小姐,我是……」
  阿润刺眼地瞇起眼睛。尽管这里十分幽暗,对她来说还是很刺眼吧。门里光量更少。她撩起微卷的发丝,一缕外国香水味掠过青木的鼻腔。
  「哦……你是那个警察小朋友。七早八早的干嘛呀?」
  阿润露出白皙的肩口。她穿着露出肩膀的晚礼服。
  「我有些事想请教妳……」
  「请教我?什么事?案子吗?」
  「关于警视厅的木场刑警还有三木春子小姐,本官有事想要请教!」
  河原崎在背后叫道。阿润一双浑眼的杏眼突然睁得更圆,说道:
  「那边那个看起来血气过盛的小朋友,在人家店门口摆警官架子,可是会碍到生意的。进来里面吧。」
  门口伸出白皙的手指招呼两人。
  她留长的指甲很漂亮。
  店里面几乎是一片漆黑。
  阿润打开了电灯,但仍然很暗,简直就像置身洞穴里。吧台浮现在温暖的黑暗中。阿润柔声说道:「随便坐。」走进吧台里。
  「要喝什么?」
  「不……呃……」
  青木偷看河原崎。河原崎频频用手巾拭汗,说:「我不必了。」
  「我也还在,呃……」
  「执勤中?真没趣的一群人。像我,工作就是喝酒哪。不过下班了也一样继续喝啦。话说回来……你说那个木屐怎么了?」
  「呃……恕我冒昧,妳是竹宫润子小姐吗……?」
  「这愣头青是打哪来的啊?」阿润瞪住青木。「你朋友吗?」
  「算朋友吧……」
  「哼。」老板娘哼了一声。「会问女人名字和年纪的蠢蛋,不是刑警就是官僚……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刑警呢。嗳,算了。那你们来干嘛?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妳果然认识春子小姐。」
  「她在上野被人扒了钱包,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是我即时为她解围。我已经忘了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刚从伊豆的深山里出来。我帮她出了电车钱,她便老实地登门奉还。她是个好女孩,只是有点傻呼呼的,教人放心不下哪。」
  「伊豆……三木小姐是伊豆出身的吗?」
  青木说道,望向河原崎。
  光线昏暗,看不出河原崎的表情。
  「松兄,我刚才和你提到,木场前辈的妹夫说,木场前辈他……一直看着伊豆出产的石头。然后他听到妹妹研修的地点也是伊豆,又看了看石头……」
  「这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是牵强付会吗?
  「重要的是,青木兄,春子小姐担心她的土地会被抢走……既然她这么说,表示她拥有土地吧?如果就像这位小姐说的,春子小姐是伊豆出身,那么她的土地也在伊豆啰?」
  「听说是在韮山……」
  阿润边喝着什么边说。
  「那女孩在伊豆的韮山有一些土地。好像是祖父的遗产。她说因为税制更改,得缴交固定资产税,所以烦恼着要不要卖掉……」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背脊弯曲,姿势就像猫在伸懒腰。
  「……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她卖掉父母住的房子,但是没卖掉以前祖父住的山里的土地吧。还说那里的土地就算想卖,八成也卖不掉。」
  「想卖也卖不掉?」
  「因为太偏僻了吧?而且她说是在深山里。市价很低,也找不到人要买。不管这个,怎么啦?小朋友们跟春子有什么关系?」
  「呃、这……那个……」
  河原崎忙碌地用扇子扇着脸。他在吹散阿润散发出来的甘甜香味吗?青木苦笑着说:「松兄……怎么样呢?条山房与韩流气道会争夺那块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偏僻土地……这种假设现实吗?我是觉得有点不太现实啦。」
  「嗯,可是……」正当河原崎想要开口时,阿润指着青木说了:
  「条山房……你是说那个汉方药局?」
  「是的。」
  「是长寿延命讲吧?」
  「长、长什么?」
  「长寿延命讲啊,青木。」阿润说。
  「阿、阿润小姐,妳记得我的名字……」
  「哎唷,别管这种小事了。不过春子被那个条山房欺骗,为了筹措药钱,差点卖掉土地是真的。不过她很聪明,最后是打消念头了。可是仔细想想,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土地,就算想要卖掉,也没那么简单就能换到现金。换句话说……或许是条山房主动提出要收购土地。」
  「原来如此……」河原崎合上扇子。
  阿润品评似地,斜着眼睛打量河原崎的光头,然后问道:「那么,那个叫什么韩什么道的,又是做什么的呀?」
  「呃,那是一个可疑的道场……」
  「更重要的是,你又是谁呀?」
  「是!本官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河原崎松藏!阶级巡查,绰号阿松!」
  「又没人问你那么多。」阿润说道,软绵绵地笑了。
  青木简短地说明韩流气道会绑架并监禁三木春子的事,以及河原崎救出春子的经过。阿润微微地歪着头,看着河原崎,看似好笑又像佩服地说:「哦?你闯了进去啊?」青木指着河原崎,以戏谑的口吻说:「简直就像木场二号呢。」
  「你们警察也满胡来的嘛。」阿润说道,再次笑了。「那么一号怎么了?把那个笨蛋介绍给春子的的确是我,她之前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纠缠不休,伤透了脑筋呢。」
  「果然是妳!」河原崎短促地一叫。
  「我在三月介绍的……是春子休半天的日子,所以是二十日吧。星期五。那天生意很不好呢。后来过了几天,春子过来找我,说她想向木场道谢,问我他的住址。那家伙看样子派上用场了呢……」
  老板娘以食指抵着脸颊说。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表情一变彷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表情彷佛看到妖怪飘浮在半空中似的。
  「那个傻瓜……怎么了?」
  死了吗?——阿润不待回答就反问。
  青木显得极为慌乱。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个字,实在太真实了。
  「不不不。」河原崎摇摇头说。「木、木场兄他……下落不明……」
  「这么厉害?你说那个厕所木屐吗?下落不明……多久了?」
  「大概一个星期。我们想知道木场前辈最后什么时候露脸,所以才过来打听……」
  「失踪……什么跟什么嘛?」
  阿润缓缓地晃动手中的液体。
  「妳有什么线索吗?」河原崎问。
  阿润沉默了半晌。
  「他来过。我想想……约十天前吧。」
  「十天前……」
  河原崎翻开记事本。
  「五月二十七日吗?星期三。」
  「大概……吧。」
  「木场兄最后被人目击,是两天后的五月二十九日。对吧?青木兄?」
  青木点点头。河原崎口吻有些激动,追问当时木场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是……阿润不知为何以食指按住嘴唇,就这么沉默了。看来……样子是不寻常吧。
  「阿润小姐。」青木呼唤老板娘。
  河原崎惊慌失措地问:
  「木场兄……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平常一样啊……」
  阿润停止眨眼。
  「……那个傻瓜总是那副德性。」
  「那……有没有……对,他有没有说什么?说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
  「有。」
  「他说了什么?」
  「长生是好事吗……?」
  「啥?」
  「只是延后死亡罢了吗……?」
  「死亡?」
  「妳……怕死吗?」
  这……
  这些话……
  「阿润小姐,前辈他……木场前辈他……」
  「我不知道啦。那家伙总是那付德性不是吗?什么嘛,明明半点架势都没有,还老爱装腔作势的。竟然把那身庞然巨躯缩得小小的,然后还说什么『我很怕』。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阿润毫不掩饰感情地说。
  青木总算知道笼罩自己的不安的真面目了。
  那就是……失落感。
  「青木兄……」就在河原崎转头出声的时候。
  一道光芒无声无息地射入黑暗。、
  原本垂着头的阿润机敏地抬起头。青木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门已经打开,出现一道男人的黑影。影子取下午睡中的木牌,拿它「叩叩」地敲门。阿润转眼恢复成困倦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里被包下来了。请回吧。」
  她以倦怠的嗓音说,做出赶狗般的动作。男子用体重压住店门,稍微倾斜身子问了:
  「妳是……竹宫吗?」
  阿润坏心眼地瞇起眼睛,答道:
  「才不是。酒场的女人是没有姓氏的。你不知道吗?」
  「那么……妳是润子吗?」
  男子说完浑身漆黑地侵入进来。青木从吧台前的高脚椅子稍微站起身子。
  侵入者的轮廓朦胧地在微明中浮现。
  男子扔出木牌。「匡当」一声响起。
  「有点事……想请教妳。」
  河原崎一转身,下了椅子。接着年轻刑警的表情转为情悍,与方才不知所措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
  河原崎吼道。
  「你是韩流气道会的岩井!」
  「什么?」
  青木大吃一惊。
  河原崎戒备起来。
  男子摇晃着肩膀笑了。
  「你……原来如此,这样啊。那个学做小偷行径的就是你啊。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就甭怀疑了,看样子是中奖了。好,把偷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乖乖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稍微手下留情,饶你少断几根肋骨。」
  男子以缓慢的动作举起右手。
  「青木兄!」河原崎压低身体,大声叫唤青木。青木本来愣在原地,闻声反射性地跳下椅子。
  「你猜的没错,潜入道场的秘密房间,带走春子小姐的是我。但是啊,岩井,遗憾的是,这两个人与这件事无关,春子小姐也不在这里!青木兄!」
  青木急忙挡在阿润身边保护她。
  老板娘一脸毅然地注视着闯入者。
  男子慢慢地将举起的右手掌挪到前面。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你的架势……不像是条山房的手下哪。……是磐田老头子雇来的吗?」
  骚然的空气从男子背后逼近。几条影子出现在门口。出口被堵住了。楼梯似乎还有许多人。退路……被截断了。
  「我不是谁的手下。我是目黑署的河原崎!」
  河原崎取出警察手帐举起。
  男子——岩井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目黑署?你是刑警啊。刑警竟然非法侵入民宅?真是笑死人了。原来如此……是那个蓝童子指使的吗?真是不学乖哪……」
  岩井笑出声来,接着大声怒吼:
  「混帐王八蛋!叫你马上把女人给我交出来!」
  他当场踢翻椅子。
  简陋的椅子当场碎成一地。
  「你干什么!」阿润就要钻出吧台。
  青木按住她的肩膀制止。阿润不可能打得过对方。
  河原崎弹了一下双手手指,进入临战态势。
  阿润皱起眉头,说着:「等一下,不要这样!」就要扑上来,却被刑瞥制止了。
  「这里这么狭窄,你们在想什么?受不了,为什么刑警都笨成这样!你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韩流暖流,那张椅子你怎么赔我?这里可是我的店!要打架到外面去!」
  「少啰嗦!」岩井吼道,一拳打上摆饰柜。
  拳头发出惊人的声响,击碎了柜子,玻璃和酒瓶破碎,散落一地。阿润「啊啊」大叫,再次钻进吧台,从里面的架上抓出一瓶洋酒,抱在怀里。
  「又给我弄坏了!你给我记住!就算你们叫我交出来,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啊。里面也只有一个房间而已。喏,自己去找啊!」
  岩井比比下巴。三条人影从他身后闪进来,走进里面的阿润的房间——似乎是榻榻米房间。
  阿润抱着酒瓶再次走出吧台,站在青木旁边,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们。「阿润小姐。」青木悄声呼唤。他并没有问,但阿润答道:「这瓶酒特别贵的!」
  很快地,里面传来声音说:「代理师范,没有人。」
  「藏到哪里去了?」
  河原崎没有回答,他慢慢地退后。
  青木抓住阿润的手,配合河原崎的动作,在狭窄的房间里慢慢地朝门口移动。
  岩井发出响尾蛇吓唬敌人般的滋滋声,慢慢地逼近河原崎。
  「松、松兄……!」
  「不必担心我。青木兄,尽快让润子小姐平安无事地……」
  「什么平安无事!我的店怎么办!」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青木转动眼珠窥看情形。门口有两个人。就算突破那里,也不知道狭窄的楼梯还有多少人。要突破包围的一角或许有可能,但是要连续冲破重围,逃出地上,不是件易事。
  「很想……叫警察呢,松兄。」
  「青木兄……我记得你会武术……」
  「我只会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
  话声刚落,
  河原崎冲向岩井。
  青木猛地一拉,几乎要把阿润的手给扯下,飞快地冲向门口。说是冲,也只有几步的距离。「磅!」地一声巨响,店里被打得乱七八糟。青木笔直往门口的其中一人冲去。后来进来搜房间的几个男人伸手抓住阿润的衣服。阿润抓起秘藏的昂贵洋酒,全力朝男人头上敲去。当然……酒瓶破碎,琥珀色的液体飞溅出来。
  「浪费死了!」
  男子「噢」地咆哮一声,手打了下来。青木抱住阿润似地屈身,钻也似地穿过门口。
  不出所料,楼梯还有好几个男人等着。
  ——可恶!
  青木闭上眼睛,大声吼叫,抱着阿润直冲过去。他跑上楼梯。
  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不许让他们逃了!」岩井的吼声响起。
  身穿黑色拳法衣的男人们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
  青木怀里抱着阿润,无法反击。
  ——好可怕。
  不想死。
  现在……青木充满了恐惧。恐惧应该是生物所拥有的感情中最原始的一种。防卫本能一旦到达极限,就会转化为凶暴的攻击性。青木一边抵抗,一边想起去年把他打伤的某个犯罪者。那个人也是不顾一切地胡乱攻击上来。那个人也很害怕,那个人也想活下来。就如同俗话说穷鼠啮猫,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像这样逐渐崩坏吗?
  「让开!」
  青木大叫。
  用肩膀挡开从上面过来的人。
  用脚跟踢开从底下过来的人。
  ——不行吗!
  肩口遭到钝重的冲击。
  他咽下惨叫。
  接着侧头部一阵锐利的疼痛。
  脖子、腰和背。钝痛、剧痛、辣痛。
  青木在楼梯中间被挡住去路,把阿润压在墙上似地覆住她。敌人的视线集中在青木背上。脖子被按住了。「这家伙!」鄙俗的声音响起。杀气蜂拥而至。接着……
  ——木场前辈……
  ——这不是木场前辈的职责才对吗!
  「呜呜!」青木听见叫声。是河原崎吗?
  ——不对。
  「什么人!」尖叫声响起,接着攻击的目标显然从青木身上转移了。
  杀气通过青木背后。青木趁隙闪到一边去,抱着阿润蹲在楼梯角落。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只听到呻吟与喘息。青木抬起头来。阿润在怀里说着:「好重,你要像这样抱到什么时候?」接着她推开青木站起来。
  「怎么搞的?得救了。」
  青木环顾周遭。无赖们倒成一堆,全都不省人事。
  「这……」
  中央站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说他是老人,但他的肌肤仍然充满弹性,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不年轻了。他穿着一种像是中山装(注:日本称「人民服」,即大陆人民常穿的高领服装样式。)的陌生服装,下巴的胡子留得很长。单眼皮的一双细眼正微笑着。
  「要不要紧?快点出去地上。我的弟子在外头,可以帮你治疗……」
  「弟子?地上……」
  青木望向楼梯上面,很快地又转向店门口。
  「里面还有同伴是吗?」
  老人说道,踩下一阶。
  蹲在门口附近的男子害怕地叫着:「代理师范、代理师范!」
  没多久,岩井揪着河原崎的衣领,拖也似地把他抓出店里来。河原崎的脸都肿了。岩井仰望男子,表情立刻转为愤怒。
  「你……是张吧!你想碍事吗!」
  岩井吼道。男子斥责似地回道:
  「狞猛之人啊,平静下来。会搅乱气脉。」
  「什么!」岩井瞪住男子。被称做张的男子又走下一阶。
  「我记得你是韩那里的人,你叫岩井是吧。既然你会在这里,表示我的病患……从你们手中逃走了是吧?」
  「很遗憾,女人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找吧。」
  岩井说完,把河原崎推进店里。「锵」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坏了。
  「等一下、我的店……!」
  阿润想要下楼梯,青木拚命制止,接着叫道:
  「松兄……河原崎!」
  张猛地回头,说:「你们快点出去。」
  「可是……」
  ——这个人个头这么小……
  不……
  青木看着在脚下抱着肚子呻吟的暴汉。这些暴行全都是这个年龄不详的男子所做出来的。青木再一次环顾倒下来的敌人,重新确认这一切都是现实,然后拉着仍执意回店里去的阿润手臂,爬上隧道般的楼梯。他再也没有回头。
  看见四角形的白色天空。
  出口处有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子,正担心地朝下看。男子伸出手来,想要先搀扶阿润,但阿润甩开他的手说:「我没事,重要的是我的店……」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的眼镜男子接着扶起青木的肩膀。然后他看着青木的脖子,说:「啊啊,这一定很痛。」瞬间,青木全身痛了起来。
  「敝姓宫田,在世田谷经营汉药处方的条山房员工。我马上替您疗伤……」
  「条、条山房?」
  青木钻出男子手中,躲了开去。
  ——这些家伙……也是敌人吗?
  背后窜过一阵剧痛。「啊啊,动得那么厉害,会伤到肌肉的。」宫田再次抓住他的手。青木困惑地望向他,宫田正在微笑。
  在宫田身后,遥远的、马路另一头的混合大楼屋顶上,青木幻视到不存在于此世之物。
  一群异国打扮的人正俯视着青木等人。
  正中央的人物有着一颗大得异样的头,金光闪闪。那是面具吗?巨大的耳朵、高挺的鼻子、扁塌的下巴。而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
  眼珠子蹦了出来。
  岩井的尖叫声传来。


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注:可喜可贺,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汉字字面,亦有「眼睛掉出来」的意思。)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为落魄、每况愈下,但只看汉字字面,则是「掉下来的眼睛」。)、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够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题材,敦子都非常喜欢。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题材本身的倾向似乎完全无所谓。事实上,不管是猥亵的题材还是怪奇的题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会转变为充满学术气息的报导。
  「结果约定准备期间半年,要在下个月号——也就是七月号,六月发行的杂志开始连载。我决定从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写起,所以第一个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关于哇伊拉,没有任何资料。我从分析名字着手,但就是缺少关键性资料。虽然不管是『哇伊·拉』还是『哇·伊拉』,都可以牵强附会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禅寺执着的渡来人系来说明的话,像是古代中国的通古斯民族(注:Tungus,为分布于东西伯利亚、中国北部的一支少数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秽貃(waiboku)……不过我觉得有点牵强。欧托罗悉也一样,不过欧托罗悉还有许多线索可循。但是,关于这个涂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涂佛的事呢。简直就像被它给附身了似的。」
  原来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附身状态吧。多多良说完,歪着头说:「中禅寺好慢呢。」
  鸟口很在意纸门另一头。
  「师傅在做什么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让多多良先生久等。」
  「没办法,我毫无预警就跑来了。」多多良说。鸟口也是一样。由于连续有客人来访,店主人索性将书店打烊了。这是常态,所以鸟口也不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不过仔细想想,对方应该相当困扰吧。
  「关于那个涂佛……」
  鸟口转移话题。
  「它是什么样的妖怪呢?会乱涂些什么吗?」
  「不会吧,应该。」
  「那……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诚万分地对它膜拜,就会被它用舌头像这样舔舔舔……」
  「有、有这样的传说吗!」
  多多良好像当真了。
  「在哪里搜集到的?」
  「只、只是临时想到的罢了。」
  多多良甚至打开笔记本,舔起铅笔来,鸟口连忙否认。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内容写成论文就不得了了。「听起来很不错说。」多多良遗憾地说道,阖上记事本。
  「狐狸化身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个民间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弥陀佛,受到众人膜拜,不过大部分都被猎人给识破。但在那种传说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显现迎接,而且身形庞大,不会在佛坛里,对吧。」
  「佛坛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嗯,就是啊。然后啊,我第一个怀疑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丧神。就是器物经过百年会变成妖怪的那个。」
  「像雨伞妖怪之类的?」
  「对对对,雨伞妖怪。石燕画了许多佛具妖怪,像是钲五郎、拂子守、木鱼达磨等。而像经凛凛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经文吗?」
  「害怕经文!」
  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注:「野袄」有「野外的纸门」之意,而「冲立」是屏风的意思。)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长之意,和见越一样,是会愈看愈高的妖怪。)。」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注:(nuppera-bō)即野篦坊(noppera-bō)。)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注:即漆制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为江户幕府管理直辖地的官员,代官所即其办公处。)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注:江川太郎佐卫门是伊豆韮山的世袭代官,太郎佐卫门为代代当家的通称,制作反射炉者为三十六代江川英龙。)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注:北条早云(1432~1519)为战国时代武将,来历不明,原为今川氏食客,后筑韮山城并独立一方,确立北条氏在关东的霸权。)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注:出汤即温泉,发音为ideyu。)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妳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妳的意思是,对妳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没错,镜子。」华仙姑彷佛宣告神谕似地说。「镜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脸,只要放在镜子前,全都会如实照映出来。看镜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在看镜子本身。然而每个人却都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在看镜子。」
  益田赫然一惊。
  华仙姑说的没错。镜子是没办法看的。每个人都只看倒映在镜子表面的东西,然后说是在看镜子。
  「看到的只是虚像。每个人都认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种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东西改变,就会跟着改变了。所以自我这种东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说,」华仙姑继续宣告神谕。「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刚才提到的女性咨询者显然想反抗父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设说有苹果和橘子,父母亲叫她吃苹果,其实她本人觉得吃苹果也无谓,却出于反抗而选择了橘子,这种情况也能算是什么所谓个人的尊严吗?」
  「这个,呃,确实有一个反抗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顺从于这样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鹦鹉般反复个不停,益田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华仙姑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顺从真正的自我应该是两边都可以吧?不过前提是有所谓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许她其实是喜欢橘子的。」
  「或许吧。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即使违反你的意志也强烈地希望你吃苹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并非出于恶意,那么即使糟蹋别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选择另一样——人真的有什么喜欢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
  「唔……」
  益田抱起双臂。
  「相反地,虽然其实想吃的是橘子,但考虑到推荐的人的心情,结果还是选择了苹果……这样算是受到强制而扭曲自我吗?」
  「这个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着头。
  益田觉得这种态度一点都不像她。
  「虽然状况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并论,不过无论如何……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绝对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概念当中。
  「可是……若论您所说的所谓现代人,现代人唯有自我是绝对的吗?我……不愿意任凭别人摆布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主张,明知道别人不愿意,也要……坚持到底。」
  华仙姑维持着一贯的表情,忽然变回了布由。当然,那只是看着她的益田一厢情愿地这么感觉罢了。华仙姑会流畅地宣达神谕,但布由不擅于谈论自己。
  「我大概了解妳想说的意思。」益田说。「什么个人、自我,说得似乎很了不起,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很暧昧模糊,而且是相对的吧。同时若是不拘泥于个人或自我,有没有制度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质疑社会的绝对性而辞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连自我之于自我的绝对性都得怀疑的话……这……
  「制度……例如说,法律算是一种制度吗?」
  布由战战兢兢地询问。
  她彷佛认为反抗时代潮流是一种主张,而主张是一种坏事。
  「对……」
  布由张开没有涂口红,却带着一抹艳红的姣好嘴唇,发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轻脆音色。
  「对了……人……」
  「什么?」
  「不能杀人……有这样的法律吧?」
  「当然有了。」
  「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这条法律一定很碍事。因为会受到惩罚。可是对于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的人来说,这种法律一点都不碍事。无论这种法律存不存在,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不对吗?」
  「妳说的应该没错。的确,世上很少有人会杀人。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杀人,大部分的人也认为杀人是件坏事,所以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张不要惩罚杀人犯或修改法律。不过如果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杀人冲动,也不会有限制的法律出现了。正因为即使很少·也一定有人想杀人,所以……」
  「可是就算有法律,杀人行为还是不会消失。」
  没错。
  「所以……我认为人会不会做出那种凶残的行为,和有没有法律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布由说道。凶残的行为因为有法律,才被称为犯罪行为。因为有社会,也才会被称为反社会行为。但是若问如果没有法律也没有社会人就会大开杀戒吗?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吧。
  「所以……我认为家和规矩也是一样的。这类束缚个人的制度,也是因为先有一个团体,由于某些行为蒙受损害,才会制定出禁止的制度,同时也因为有人想要做出某些行为,制度才会出现吧。但是会遵守制度的人不是因为有制度才遵守,会破坏制度的人不管有多少制度,也一样会破坏吧……」
  她的意思是,制度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吗?
  「没错……就像即使明文禁止……还是会有人杀人一样……」
  华仙姑——布由这么作结。
  ——杀人。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益田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战栗。
  布由彻底地面无表情。没想到端整而毫无矫饰的脸竟是如此地恐怖。读不出感情。
  「如果人不杀人……不是由于受到法律和制度所禁止的话……那么是受到什么所限制呢?」
  布由问道。
  「这……伦理观或道德观……」
  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跟……」
  敦子突然插嘴。
  「……跟那种飘忽不定的道理无关。」
  「咦?」
  「人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人是人。」
  「什么?」
  敦子就这样沉默了。
  华仙姑望着敦子的侧脸,面无表情地再次转向益田。看在益田的眼里,应该毫无变化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地悲伤。
  「益田先生……」华仙姑说道。「家是制度。但是……家人并不是制度。」
  「呃……」
  「我想无论活在什么样的制度里,人都不会过着多么与众不同的生活。这十年之间,我接受过许多人的咨询。无论是身分尊贵的人,还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都来找过我。有人过得拘束,也有人过得轻松;有不幸的人,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一样,早晨起床,吃饭,然后睡觉。人不会因为有钱就能吃十倍的饭,再幸福的人也会肚子饿。当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以后,学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里,只要能够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地生活,就不会感觉到太大的不幸。」
  「做为一个生物……?」
  「可以说是……人类这种生物活下去所需要的成长方式、生活方式吧。不愿意生孩子、不愿意给生下来的孩子哺乳,这种情况还是不正常的。即使做为一个人仍然算是正常,但至少做为生物,是不正常的……」
  人类与动物不同。唯有置身在状况、主张、主义、理念这类看似高尚的事物当中,人类才能够是人类。即使谈论什么女人、男人、个人或自我,那也都只是一些看似高尚的事物——非经验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是动物的一种。如同华仙姑所说,如果身为生物应有的模样,被这些非经验性的事物给凌驾了,以一个生物而言,或许仍然只能够说是不正常的。
  华仙姑继续说道:
  「我认为。保证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制度,也不是道德或伦理。高迈的道理无法保证任何事。能够保证这些的,大概只有无趣的日常而已。」
  「日常……?」
  「嗯。也就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敦子突然抬起头来。
  「我不太懂……,不过虽然爱情听起来有种崇高、神圣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所意味的,就是共享无趣的日常……」
  益田沉思了起来。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也说爱情是任何事物都无可取代的。为了实现崇高的爱,克服万难的爱情故事多不胜数。但这些故事不知为何总结束在实现的一瞬间。无论什么样的恋爱,等待着结合后的两人的,都一定是无趣的日常,但恋爱故事从来不描写这部分。因为不描写,所以每个人都误会爱情了。
  厌倦了无趣的日常,为了迫求非日常,最后殉情——仔细想想,这种故事实在相当卑俗。然而这样的故事却能够风靡大众,可说是误会的极致吗?
  当然,益田也觉得恋爱的契机全都起于误会。
  益田想起吊桥的说法。据说在剧烈摇晃的吊桥上邂逅的男女,一定会坠入爱河。因为脑将曝露在危险中的悸动误以为是来自于恋爱感情的悸动所造成的结果。但益田认为就算不在吊桥上,恋爱的开始也都是源于误会吧。
  问题在于之后。能够不断地误会下去才算了不起——这样的风潮会不会是错的?如果真是如此,益田或许一直都错了。
  可能是察觉到益田有所疑惑,华仙姑暂且停了话,过没多久又静静地这么说了:「我认为,共享日常的人……就叫做家人。家人与制度、法律都没有关系。」
  「家人啊……」
  「而我……杀害了我的家人。然后,我的日常被剥夺了。」
  华仙姑处女面不改色地毅然说道。
  益田感到一阵栗然。
  
  *
  
  鸟口望着屋檐下那不合时节的风铃,大口大口地吃着中禅寺夫人送来的水羊羹。
  被吩咐「稍等一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这段期间,夫人送茶送点心,为了不怠慢客人,看起来忙碌极了。一问之下,原来寡情少义的主人丢着两个客人,正在讲电话。
  每次夫人一来,多多良就拘谨万分,频频拿手帕拭汗。
  鸟口把羊羹全部吃完后,向也已经吃完点心的多多良搭话。因为两个人在吃羊羹的时候都一直默默无语,鸟口觉得有点尴尬。
  「多多良先生。」
  「什么事?」
  「您和师傅——中禅寺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哦。大概两年前,我被卷入一桩与出羽的即身佛有关的奇妙事件。那个时候面临了不得不解剖即身佛这种天大的状况。就是当时解剖即身佛的外科医师把中禅寺介绍给我的。他说:我认识一个喜欢妖怪的家伙唷。」
  「原来如此,那个医生叫做里村对吧?」
  里村是个法医,与同样是中禅寺朋友的木场刑警很熟。听说他是个怪人。多多良说:「对,就是那个头顶稀疏的人。」但鸟口并不知道里村的头发是否稀疏。
  「这个医生很有意思……那时候我和一个叫沼上的人一起行脚全国,探索妖怪,不过我们两个动不动就爱插手一些怪事,好几次陷入危机。」
  「这……常有的事呢。」
  鸟口感同身受。
  「那时就是中禅寺救了我们。那是宗杀人命案。我虽然懂得学问,却不懂犯罪啊。」
  「哈哈,我懂犯罪,但是对学问一窍不通。嗳,人各有所长——这句俗谚我没说错吧?」
  「没错。对,他算是实践者嘛,咒术的实践者。他的驱魔很有效吧?」
  「很有效。」
  驱魔——中禅寺秋彦的第三个职业。中禅寺秋彦的第三张面孔,是以祈祷来祓除妖物的驱魔祈祷师。
  祈祷师……
  多么过时的副业啊。
  不过说是祈祷师,中禅寺也不是个单纯的祈祷师。若问他是否会进行一般的念咒或加持祈祷,因为他也是一个弥宜,所以好像也会做这类事情,不过他的驱魔似乎与这些并不相同。说起来,鸟口连何谓附身魔都不太清楚。
  认识中禅寺以前,什么狐仙附身、蛇精附身,鸟口不是把这类东西当成迷信妄语完全屏斥,就是认为世上有人智无法了解的不可思议之事,全盘接受相信。因为他认为近代以后和以前,有着一道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是到了最近,鸟口逐渐觉得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
  谈论幽灵和妖怪是很简单,但是若问鸟口是否能够说明,他完全没办法说明,所以也无法断言什么;不过中禅寺所驱逐的可以说是这类东西,也可说不是这类东西。
  「他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中禅寺完全不会引发任何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
  他只是述说。透过述说,撼动人心,将附在人身上的东西解体。
  中禅寺所拥有的莫大无用的知识,乍看之下彼此无关,然而拼凑组合起来,就会化成大量的语言,而这些语言化为咒文,化为祝词,有时候则化为诅咒,迷惑人、疏远人、激励人、抚慰人……
  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坏东西。
  这是他身为祈祷师的做法。在他编织出来的语言漩涡里,许多人受到幻惑、任其摆布,近乎好笑地被他玩弄在掌中。然后……身心获得净化。
  ——那个时候也是。
  武藏野事件时也是。
  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简便和服。
  那是他驱魔时的装扮。
  中禅寺在终结混乱的事件时,进行驱魔。他驱逐附在事件关系者身上名为犯罪的妖物。
  而不是解决。
  他的做法对于一般破案所说的揭开隐藏的真相、揪出凶手并没有贡献。但是看样子,它具备使事件本身的特异性失效的功能。该安顿的东西安顿到应有的位置,被事件扭曲的世界暂时被矫正回来,世界被整顿为彻头彻尾的、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状态。
  就这样,事件也被解体了。
  「……那……唔,我无从形容起,不过那算是一种讯息操作吧?」
  鸟口问道,多多良「唔唔」地低吟。
  「我啊,觉得是有所谓神秘的领域的。」
  多多良接着说。
  「中禅寺好像完全不这么认为吧?但是和他好好谈过之后,我发现我和他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是个研究者,而他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实践者。」
  「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研究有关怪异的许多事。所谓怪异就是不了解的东西,但它只是复杂而已,一定有其理由。只要穷究下去,加以爬梳,解明它的详情,几乎所有的怪异都可以拆解为论述。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妖怪、诅咒根本不会有效。可是即使如此,我个人还是会保有论述的外侧这样的事物。会留下境界的外侧这种东西。可是——中禅寺就站在境界线上。他的立场是不能谈论不可思议的。」
  「哦,原来如此……」
  中禅寺常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起初,鸟口把它当成一种科学信徒的发言。不过那似乎不是立足于近代合理主义的发言。当然,根源似乎也不在中世的黑暗当中。
  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鸟口当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但是每当听见那句话,他总是会同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不安以及舒适的安心。
  对,不知怎么着,会感到放心。
  另一方面也会感觉到栗然。
  中禅寺说,无论是否不可思议,这个世上只会发生可能发生的事,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说的确实没错。既然已经发生,说它不可能发生,逻辑上是矛盾的,而说那是不能够发生的事,就完全是恣意的解释了。
  那么,确实只能够去接受没有不可思议这件事。
  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但鸟口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传达出去了,但多多良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会怀疑另一边吗?但他有时候反倒像是在怀疑这一边。」
  多多良说道,高声笑了。
  鸟口心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话……
  换句话说,这是否代表这个世上包括理所当然的事在内,全都是不可思议?全都是不可思议的话。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不管怎么样,这与科学或魔法都没有关系。如果怀疑认识现象的主体,完全肯定现象本身,那么谜团和不可思议也全都只是个人认识的问题罢了。制造出谜团的总是人。既然都是人所制造出来的,要消灭谜团也很简单吧。
  这么一想,中禅寺这个人实在相当恐怖。鸟口觉得如果他企图恶意陷害别人,肯定无人能够阻止他的奸计。只要他出手,想要使一个人不幸,简直是易如反掌吧。这样一想,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他并非坏人。
  鸟口认为中禅寺这个人虽然难以应付,但不是一个坏人。不过鸟口会这么想,或许也只是因为他也被中禅寺一流的诡辩给唬住了……
  即使如此,鸟口还是这么认为。
  关于去年的事件,鸟口应该是生涯难忘吧。
  鸟口觉得即使这一切全都是中禅寺的诈术也无所谓。无论凶手就逮还是谜团解开,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来说,事件都是难以终结的。而中禅寺使得事件终结了。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鸟口在武藏野的事件中所感觉到的,多多良会不会也在出羽的事件中感觉到了?鸟口私下这么认定。
  「对了对了,说到即身佛……」
  多多良说。鸟口以为他会谈起出羽的事件,结果不是。
  「我在想,涂佛会不会和即身佛有关呢?」
  「哦,因为都是佛吗?」
  「唔,这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似乎并不一般,但有时候木乃伊会涂漆。那不就是涂佛了吗?所谓即身佛,就是即身成佛,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的佛(注:日文中「佛」也是尸体的讳称,这里有「尸体」=「佛」的双关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是为了固化尸体吗?」
  「对,为了保存。而且涂上漆也会比较有光泽。虽然是佛,不过终究是尸体,会被虫啃蚀,也会腐烂。而且日本的风土和埃及不同,不适合制作木乃伊。生前的断食五谷、断食十谷要是做得不够彻底,就会腐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国的木乃伊死后是不进行防腐措施的,顶多只会熏一熏。」
  「这样啊,听起来好壮烈唷。那么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不……」
  多多良笑着,双手摆在膝上。
  「格格不入呢。乡下的即身佛信仰无法和这张图连结在一起。」
  「木乃伊不是长这样吗?」
  「或者说,木乃伊无法和江户的佛坛连结在一起。我觉得这个佛坛和密教系的传说怎么样都搭不起来。而且这张图上画的是阿弥陀佛吧?宗派不同。那样的话,我觉得涂佛坛还比较有可能。虽然也不是没有即身佛的怪异传说……像是即身佛复活之类的传说。可是,喏……」
  多多良指着桌上的画。
  「……这张图,眼珠子不是蹦出来了吗?」
  蹦出了五寸之远。
  「是啊。唔唔……。即身佛被埋在地下,相当痛苦对吧?会不会是因为这样而用力过猛,眼珠才……。可是也不会蹦出这么远吧。」
  简直就像蜗牛一样。
  「不过啊,鸟口先生,这张画不是用双手指着吗?指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
  涂佛以一副「怎么样?」的模样夸示着。
  「所以这一定有意义才对。以石燕的作风,不会将没有意义的事情画进图里的,而他却把涂佛画成这个样子。从这张图来推测,在注意什么涂啊佛之前,应该是有一个眼珠子掉出来的妖怪,是名闻遐迩的。因为即身佛的眼珠是不会掉出来的。」
  「确实如此呢。」鸟口望向图画。「与其说是在害怕,更像在自夸呢。夸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就算这样,一般眼珠会掉出这么远吗?掉出这么远,已经不是病了吧?我看过眼珠蹦出来的尸体,但也没有掉出来这么长。就算拿木槌敲打后脑勺,也不会蹦出这么远。」
  「就是啊。」多多良说道,这次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一般人会觉得,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可能变成这么恐怖的症状,对吧?可是这是有纪录的。而且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有一大堆。」
  「有这种眼睛的人?」
  「被当成怪胎观赏。」
  「怪胎?您是说假日会搭起棚子收钱的,什么长脖妖、蛇女、甲府捉到的巨鼬,或是什么父母结怨报应在儿女身上怎么样的那个?」
  「对。见世物小屋这类商业活动对照现今的伦理,是有人道上的问题吧。但是古来民众就喜好观赏这类东西。见世物小屋只因为低俗、下流,就被排除在学问的对象以外,但那也是一种文化。」
  「我非常明白。」
  对鸟口这种一脚踏在社会黑暗面里的人来说,那并非距离太遥远的事物。
  「这样啊。将过剩、缺损、变形等身体方面的异常当成怪胎来观赏,如果说这是一种歧视的话,确实如此;但是见世物小屋这种东西,给人观赏的一方有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的异常是低劣的,反倒是对自己的特性感到自豪。他们等于是在表演才艺赚钱。他们也是有自尊心的。嗳,虽然可能内心也有些扭曲之处,而且每个人情况都不同吧。但他们是堂堂正正表演给人看,而看的人也惊叹不已。或许这比表面上说什么所有的人都一样,私底下却阴险地加以歧视的现代更要平等也说不定呢……。哎呀,我这番话会惹来抨击哪。」
  多多良说道,笑了。
  「然后啊·以前有一种叫做目力艺的。」
  「目力?」
  「对,眼睛的力量。例如天保十二年(1841),两国广小路有一个叫目出度男眼力太郎的人举行表演。他只要一用力,眼珠就会像这样……蹦出来。」
  「唔嘿,骗人的吧?」
  难以置信。
  「不,有留下文献。而且他的眼珠不仅能自由自在地伸缩,还可以在掉出来的眼珠上绑绳子挂东西,像是酒杯、小石头等等,听说到五贯(注:一贯约3.75公斤。)左右都没问题。他的表演大受欢迎。」
  这是真的吗?
  「听起来好痛唷。」
  「不晓得痛不痛呢。《甲子夜话》里也留下了相同的艺人纪录,这里的叫做目出小僧。作者松浦静山还特地派医师去实地见闻。目出小僧用扇子尾一按目头,眼珠就会挤出来。其它还有《见世物杂志》的花山成劝,《江户见闻图会》的若松出目太郎等等,非常多。看看上面的插图,跟这个……涂佛的画非常相似。」
  多多良说道。如果真的就像这张图所画的,那还真是种恶心的才艺。鸟口正准备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时,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中禅寺站在那里。
  
  *
  
  尾国先生救了我……
  佐伯布由这么说。
  榎木津完全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益田详细地询问当时的状况。
  布由生长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子。益田透过布由的叙述所想象出来的建筑物整体规模与装潢都十分壮丽,与其说是民宅,称为武家屋邸似乎较为妥当。但因为没有实际见闻,无法断定,不过总之那与益田所想像的荒村农家大异其趣。佐伯家称为旧家望族,似乎完全当之无愧。
  布由以敲奏玻璃乐器般的音色述说着。
  「家父……对他人总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对我却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严格,我也曾经挨骂过,但我从来不讨厌家父。虽然没有家父时常陪我玩耍的记忆,但是正因为次数不多,印象也特别深刻……对,家父曾经在檐廊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连双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来一拍,看起来竟小巧玲珑极了,我觉得滑稽又好笑……」
  益田以前住在长屋,后来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长的环境中,无法想象有檐廊的光景。
  「家母是个端庄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变得像家母那样。所以即使被严格地管教,学习礼仪,也完全不以为苦,对于迟早要嫁到父母决定的人家,也不觉得抗拒。家母很内敛,很勤快,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粗声骂人。她总是待在厨房里,在炉灶前煮饭,要不然就是切菜……」
  有炉灶的生活——也与益田无缘。
  「我……」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双眼空虚,仿佛念诵看不见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说道。
  「……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和哥哥相差一岁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孙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长大以后成了佣人,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地长大。」
  益田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家兄彻头彻尾地溺爱着我,无论大小事都照顾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飞走时,他会在原野上不断地为我追捕。家兄还说『我不要让布由嫁到别人家』……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蝴蝶啊……」
  益田成长在神奈川杂乱的市街里,幼时家境贫困,长大后也不记得过着多富裕的生活,但父亲憧憬着都市,所以益田所过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为时髦一些。因此布由所叙述的山村风景,他只有憧憬,却无法感觉到乡愁。
  益田想象着。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伟的古老日本房舍。对益田来说只能是想象的风景,却是布由的现实吧。
  「家祖父……是个比家父更严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十分健朗,村人打从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里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觉得高兴。当然,他只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觉得村人和家祖父说话时都很紧张……」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长相。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从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说,益田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厉害,但有时候也觉得父亲很让人伤脑筋。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还算不错,但这个评价距离畏惧、敬畏甚远。他不轻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亲。对益田来说,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样都十分新鲜。
  「还有……」
  布由继续说道。
  「……家里还有父亲的弟弟乙松叔叔住在一起。」
  「叔叔啊……?」
  「是的。家叔好像毕业于东京一所严格的学校,从事治学,但是身体不好,所以回家来了。叔叔总是待在小屋的房间里读书。他会告诉我和哥哥许多非常有趣的从前故事……」
  益田仔细地聆听布由述说的故事,脑里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未曾见过的情景。尽管未曾体验过那种风景,却不知为何觉得怀念。
  干裂的木条、透过纸门射入的柔和光线、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龛上摆饰的吉祥物、黑得发亮的栋梁、地炉、自在钩(注:装设于地炉上的钩子,以吊挂锅壶之类,可上下自由伸缩。)、木柜阶梯(注:江户时期的商家为了有效利用空间,将阶梯下方设计为抽屉橱柜,一物二用。)、祭祀在厨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熏黑的惠比寿大黑……
  这些都是益田身边没有过的事物。
  他不可能觉得怀念。然而……
  益田微微摇头。
  这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布由只是在讲述凄惨的事件爆发前的过程。
  无论有多美、有多么令人怀念……都只是已然崩坏的事物。
  没错……那是已经崩坏的事物。
  益田曾经从事刑警这种特殊的职业。他透过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关系人等各式各样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确实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渊。但无论再怎么不幸,都一定有那么一丝救赎。同样地,即使处在幸福当中,也有祸根悄悄地萌芽。无论本人觉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总是会在某处探出头来。然而布由所述说的过去情景中,感觉不到阴影到来的迹象。不仅如此,那种景色——任谁都多少怀抱的那种景色——就这么维持原状,被一种甘美的乡愁所笼罩。如果这是真的,希望它就这样一直下去,不想再继续聆听下去——益田开始这么感觉。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办地开口:
  「呃,那么府上——佐伯家当时的家庭成员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妳……总共七人对吗……?」
  益田试图逃离那不断地攫住自己、未曾体验却感觉怀念的记忆。
  布由答道:「是的,总共是七个人住在一起。不过,甚八哥的父亲玄藏,在村子郊外盖了一栋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别人家当养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些原因,和叔公断绝了父子关系,改姓佐伯。村子里的人都称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后,婶婶就过世了,所以只有甚八哥一个人住在本家……」
  「本家……和分家啊……」
  如果有祸根,就是这个吗?
  「他们断绝父子关系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说道,略略偏了偏头。布由说她不太清楚,表示这与后来的崩坏无关吗?
  「……叔公这个人……好像被断绝父子关系后,送去别人家收养。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话……差不多是那个年代呢。」
  「我听说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还活着……就八十二岁啰?」
  「嗯。如果没有被我杀害的话。」
  「啊。」
  暗转——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布由也丝毫没有情绪表露,那张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更教益田感到胆寒。有什么……
  有什么东西走调了。从刚才一直与益田对话的这名女子或许没有学养,却充满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当聪明。情绪也安定过了头。她既不激动,也不悲叹。然而……
  这一切宛如理所当然。
  ——这反而……
  不。只是益田这么认为罢了。这种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那种人应该不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应该不会那样——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认定罢了。认定对方是这种人、社会是这种样子。划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谓普通的境界线,任意将对方嵌进模子里,结果却嵌不进去,如此罢了。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无法摆脱那种难以弥补的失落感。
  「听说叔公在收养他的人家里也引发了纠纷,离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样的生活,回来投靠本家……。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玄藏叔叔就已经在村子郊外成家,并且开业。甚八哥也已经出生了……。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开业……?」
  「哦,玄藏叔叔是村里唯一的医生。」
  「医生?」
  「说是医生……或者那应该叫做汉方?会煎药草之类的。」
  「呃,就像条山房那样吗?」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诉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因为家祖父允许他留在村子里,并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对村子有所贡献……不过从家祖父的角度来看,玄藏叔叔只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牵累,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玄藏叔叔留下来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医生。」
  「然后呢?」
  「唔……听说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较正确——有一段时期住在富山,小时候就在药店里做着打杂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里学医好几年后,才回到村子里来……」
  「富山啊……」
  尾国是富山的卖药郎。关联就在这里吗?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见崩坏的征兆。
  「……那么,妳的叔公姑且不论,那位玄藏先生和妳的家人……相处良好对吧?」
  「嗯,但可能因为顾及体面,表面上并不亲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赏识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布由说,甚八的母亲是村里的女人。那么应该可以视为玄藏与村人之间有着深厚的信赖关系。益田认为要加入共同体,缔结婚姻关系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体的内部还留有主从关系——即使表面上已经消失——那么玄藏等于是选择离开中心,成为构成分子的一部分。
  「令叔公后来呢?」
  如果惨剧的火苗——祸乱,是从外部被带入共同体内部,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
  「叔公……在那种状况下。他一年还是会回来个一两次。每次回来,好像都会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实上每次叔公回来,都会在村子里引发骚动。可是……」
  「可是?」
  「尽管嘴上说断绝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但是每次叔公回来,家人都不会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说他很令人伤脑筋,感觉却也不是多讨厌他。在我来看,叔公给我的印象就是会为我带来礼物的、吵吵闹闹的人而已。」
  「哦……」
  总觉得很悠闲。
  「那么……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家祖父说,叔公是个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在说叔公想要创办一些不太正经的事业,藉此大捞一笔吧。」
  「原来如此……」
  那种人都市里比比皆是。
  世上梦想发财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评语真确,那么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么特殊的人。他只是无法融入山村而已,这种人在都市里多不胜数。
  不,近代以后,经济制度和身分制度改变,唯有梦想,是任何阶级、任何地区的人都被允许的。那么贫穷的农村地方里,胸怀野望或大志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许只是因为太多,反倒显得不醒目罢了。
  这么一想,把布由的叔公当成搅乱村落秩序的罪魁祸首,或许太武断了。不管怎么样,如果他这个人只是有点投机,也不致于成为引发空前绝后大屠杀契机。他会如此引人侧目,只能证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稳。
  「村子十分和平。」
  布由真的这么说了。
  「……当时发生了日华事变等等,世局不安,但山里十分和平。我当时才十四、五岁,完全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好愉快……」
  然而,然而到底为什么……?
  益田感觉到心跳加速了。
  「尾国先生初次拜访村子……对,我记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他来贩卖家庭药品?」
  「不。呃,怎么说,村里的人很贫穷,没办法每一户都购买一箱药,但是还是需要常备药,所以玄藏叔叔会去以前当学徒的富山药局拿药。叔叔自己也会调合药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够吧。每年两次,春季与秋季的时候,药商会过来拜访。」
  「哦,来批发药品是吗?」
  「根据我的记忆所及,原本都是一个固定来访的熟悉药商……对,好像是一个老爷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年秋天开始,换成了尾国先生……」
  「哦,那么尾国一开始是去玄藏先生那里……?」
  「是的。那个时候……对,那个时候,有个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来。警察先生只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对,尾国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里来。」
  「警察啊……」
  益田在记事本中写下来。
  「咦?那么有驻在所吗?」
  「有的。不过只有一年。」
  「那么……」
  在警官离开之后,惨剧才发生吗?
  「一开始……好像是尾国先生来到村子的时候,对家兄无礼还是怎么样,被玄藏叔叔带到本家来道歉。我记得他不断地鞠躬行礼。家兄起初脸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国先生为人的关系,之后两人很快就相谈融洽了……」
  不是为人的关系。
  益田这么认为。
  如果鸟口的调查可信,尾国这个人会使用催眠术,而且本领非比寻常。尾国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的意志、记忆和行动。
  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犹豫不决的表情一会儿,接着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他还活着的事……我也……」
  「没关系。请继续。」益田说道。
  「由于村子十分偏僻,药商大部分都会在玄藏叔叔那里住个一两晚再回去,尾国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尾国先生隔年过年也来了。」
  「过去都只来春秋两次对吧?」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国先生后来春天的时候也来了,那时已经是第三次来村里,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国先生带了许多礼物过来。他在村里住了一星期之久,也亲切地和我谈天,说了许多外头稀奇的传闻给我听……」
  「那时候……尾国大概几岁?」
  「我想应该是二十二、三岁左右。」
  符合计算。
  「妳……呃……」
  对尾国……
  益田难以启齿。这该怎么问才好?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二十二、三岁的男子……会陷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静静地转动脸。
  在益田眼中看来,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只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十五年前恐怕也……
  ——这样啊。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张脸吧。
  「我……只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布由这么说。益田慌了。
  「例、例如说,有没有想过牵手一起逃离村子……」
  「没有。」布由说,真的笑了。
  一定是吧。根据她刚才的话,过去的布由对于嫁给父母决定的对象没有任何疑问。
  窗外……响起那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益田竖起耳朵。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布由也在意着外面。
  声音很快就停了。
  益田感觉到一阵恶寒。
  「开始变得不对劲……」布由说道。「村子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春天过去,尾国先生回去以后。」
  「变得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到别的说法。那个时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满,也离开了村子……所以村子里感觉变得慌乱,或者说很不安定,整个村子变得骚然不安……」
  「骚然不安?」
  「嗯。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到处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无聊的纠纷……」
  「那种事……
  不是很常见吗?难道过去从来都没有吗?
  「嗯,这点程度的事过去当然也曾经发生过。可是……对,总觉得心情暴躁……」
  「暴躁?杀气腾腾那样吗?」
  「嗯,还是该说干涸呢……?我自己本身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很烦躁。我觉得整天黏着我的家兄很烦人,或觉得看家兄脸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这是当然的啊……」
  益田说道。
  「从我所听到的来研判——我得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已。令兄或许——请不要动怒——令兄会不会对妳怀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欲,或是恋爱感情之类……这种事就算不说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觉地察觉吧?所以……」
  「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的我也察觉得出来了。您说的没错,那种事是感觉得出来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际,而我也了解。明知道这些事,但还是平稳地过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吗?挑剔彼此的缺点、污点,加以指责,贬低彼此,或强迫彼此,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是不对的。」
  「不对?」
  「我觉得不对……。我刚才不是谈论过个人吗?」
  「是的。」
  「如果要真正尊重个人,在主张自己的个性以前,若不先认同对方的个性的话,至少我认为每天的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可是……」
  「嗯,我懂。这种观点应该无法适用于每一个社会,但是例如说,至少家人之间不是这样的话……对,因为能够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而这样的自己……」
  「是……一面镜子吗?」
  「嗯。所以……」
  「妳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别人自省,强制或试图启蒙是无效的吗?家人的信赖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过……说是信赖,我觉得也有些不同。信赖这句话里,背后有着期待。而期待是一种无言的压迫。」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人因为无法信赖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许多人被他人的信赖给压垮。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全数接受,过着日常生活……这才是……」
  「这才是一家人吗?」
  「我是这么认为。」布由说。
  「妳所说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许事实就像妳说的。不过人在小的时候还好,只是随着成长,就会出现种种想法不是吗?有时候想法也会相左……这就像是妳说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变。所以人生中会有厌烦亲兄弟的时期。要是完全没有,也算有问题吧。无法离开父母、或无法放手让孩子离开也是……」
  「您说的没错。」布由打断益田的话。「因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经遭受过无理的对待。这是有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有这样的时期。即使如此,还是全数接纳,这不就是日常吗?」
  「呃,是啊……」
  仔细想想……布由说的是真实。在主张身为父母或孩子的立场之前,人类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无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义,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证没有大义名分的事物,或许这就是家人。
  但是……
  「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布由说。「不管生气还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讨厌、争执、就算是憎恨……我们也顺利地相处过来了。」
  「妳是说……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布由默默地注视着益田。
  「可是布由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家人……孩子总会独立,父母也会衰老,迟早……」
  「嗯,可是……」
  「可是?」
  「并不会彼此残杀吧?」
  布由说道。益田垂下脸去。
  「并不是争吵变多了,也不是争执变严重了。而是覆盖着争执的日常性变得稀薄,使得争端显露出来了……」
  即使表面清澈美丽的湖,只要水位降低,也会露出肮脏的湖底。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布由说。「家兄与甚八哥开始为了琐事彼此反目。家父开始吼人。家母卧病不起。叔叔被人说是米虫,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家祖父斥骂村里的人……此时……」
  「又是……尾国吗?」
  「嗯。尾国先生还有叔公回来了。大概是……六月底的时候吧。」
  布由说,他们一回来,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村子正处在歇斯底里的摆荡之中。
  投机分子的叔公——上一代当家的放荡弟弟在玄关口,首先殴打了布由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孙子甚八,并大声怒骂。
  哥,今天我一定要看到……!
  布由说,就是这句话揭开了序幕。
  叔公抓起放在玄关的柴刀,穿着鞋子就这么走进屋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去。布由的哥哥抓住他,但甚八插了进来。甚八说:让他看!你也看个清楚……!
  此时玄藏接到消息,得知断绝关系的父亲所做出来的蛮行,与几名村人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进里面。上代当家挡在走廊中央,现任当家则叉着腿站在后面。没错。男人们在保护着什么。
  「那么……令叔公……是想看里面的……」
  「是的。他想看里面的……大人吧。」
  「里面的……」
  里面有东西。
  「场面演变成一场混仗,简直如同活地狱。男人们在房间前缠斗在一起,大吼大叫,彼此叫骂,彼此殴打……」
  活地狱——这样的形容经常听到。
  家人之间的纠纷有时会发展到脱离常轨。像是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良少年殴打父母、兄弟争夺遗产——若要举例,实在不胜枚举。这如果是陌生人的纠纷,一旦动手,立刻就闹上警察了。遭到破坏的关系一辈子都无法修复。
  但是就像布由刚才说的,不管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即使演变成伤害事件,家庭中的纠纷也会扩散进无止境的日常反复中,不久后就像魔法般修复了。益田觉得这是一种隐忍、是不对的事。例如家庭中的暴力,不管再怎么忍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主张的时候就该好好主张,该改变的时候,还是得彻底改变。
  但是……
  确实,婚姻是个人与个人间的契约。
  家是古老落伍的社会制度。
  但是,看样子家人并非契约也非制度。
  家人还能够发挥家人的功能时,或许人是不会崩坏的。
  益田这么感觉。
  益田逐渐觉得,在个人和社会当中寻找人会崩坏的原因,或许没有意义。如果当中有什么个人主义和社会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那么浮面的现代主义是否有可能放过了某些极大的误谬?将父亲责骂孩子的行为直接视为虐待儿童、将夫妻吵架直接视为性别歧视——比起事情本身,这种直接代换的行为或许反倒有问题。
  如果借用布由的话来说,人是不是渐渐失去了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存活的方法——将日常视为日常的方法了?
  当人完全失去它的时候……
  「家母……突然大叫着什么,闯进他们之间。纸门破掉倒下,叔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内厅,往壁龛后面的禁忌房间入口直冲而去。家兄扑上叔公,却被甚八哥给抱住了。我吓得双脚僵直……但是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悲伤,悲伤得无法抑制,摇摇晃晃地上前去阻止。甚八哥说危险,叫我让开……」
  把布由推开了。
  「家兄叫着: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从叔公手中抢过柴刀。
  「朝着甚八哥的脸……挥下去……」
  血肉横飞。
  「瞬间,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家母……尖叫起来。我……我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浑身泼满了血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底下冲了上来……」
  布由从呆住的哥哥手中抢下柴刀。
  然后。
  「我朝发呆的哥哥额头挥下柴刀……」
  接着,
  「把只顾着守护无聊事物的家父的脖子……」
  斩断了。
  「把空有威严,什么都无力阻止的祖父的头……」
  敲破了。
  「朝着把秩序搞得一塌糊涂的叔公后脑勺……」
  一刀刺下。
  两三下就结束了。
  「此时家母爬了起来,硬要从我手中夺下柴刀。我奋力抵抗,结果砍到了家母的肩口……」
  布由的母亲彷佛生平第一次大叫似地厉声尖叫,喷出鲜血倒下了。
  「家母倒下以后,在场的人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玄藏大叫着跑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害怕的反而是叔叔。我毫不感动地挥下柴刀。到了这个时候,乙松叔叔才总算从小屋里出来了。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漠不关心到这种地步也太离谱了……」
  布由将博学的叔叔也杀害了。
  「叔叔连尖叫也没有。」
  接着,布由将靠近她的人接二连三地加以杀害。
  她说她已经糊涂了。
  ——但是。
  就算手中持有凶器,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可能做出如此残暴的凶行吗……?
  ——不。
  可能……吧。布由的恐惧感麻痹了。相反地,她身旁的人受到恐怖所支配。无论在任何胜负中,先感到恐怖的人就输了。
  内厅化成了血海。接近布由的人,全都被湿黏的液体绊住脚步,轻易地成了少女凶刃的饵食。浑身是血的人体在房间里堆积如山,不知是死是活。
  那种情景简直有如地狱。
  但是痛苦得翻滚的亡者当中站立的不是恶鬼,而是一名洋娃娃般的少女。
  而那名少女——面无表情。
  「可能……血喷进眼睛里了。人不是常说眼前一片鲜红吗?那是因为鲜血喷进眼中,才会看起来一片鲜红。我像那样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益田无法插嘴陈述感想。
  「我把所有的家人都杀了。」
  益田全身的毛细孔张开,感到坐立难安。
  「妳……」
  「我……脑袋空白一片。不,我在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明明母亲早已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脚下……」
  益田捣住嘴巴。
  短短两小时前,他才吃了布由准备的早餐。
  「尾……」
  尾国呢?
  「对了,时间……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但我忽地回头一看,尾国先生就站在那里。尾国先生一脸呆然地站在禁忌房间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他从禁忌房间里、里面走出来?」
  「嗯。他说他赶过来阻止,却怕得不敢动弹,逃到里面去了。因为叔公在我砍破他的头之前,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尾国这么说了:
  布由小姐,刚才有个人逃走,到村子里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村人一定已经赶到,包围了这栋屋子吧……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你杀了这座村子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即便不是如此,这阵子村人们也杀气腾腾……
  就算村人放过你,你也酿成了大祸……
  你会被逮捕。要是遭到逮捕,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个时候,我依然犹如身处梦境,漠不关心地听着那番话……」
  尾国扳开布由的手,抢走柴刀。
  布由小姐……
  去洗脸,洗手……
  换衣服,然后逃离这里……
  只有这条路了。这里就交给我,你快逃吧……
  你要直接去韮山的驻在所。不,不是去自首……
  你听好,到了驻在所之后,不要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记住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总之,你请他们联络山边这个人……
  只要说山边,驻在所就知道了……
  「山边?」
  「恩。我照着尾国先生说的做了。我急忙洗脸更衣后,总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我浑身发抖,连钮扣都扣不上去。抖得简直离谱。没有多久,我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村人们大举进到家里来了。
  「我感到害怕,从后门暂时逃到后面的墓地,躲在墓碑后面。」
  「躲在墓碑后面?」
  「嗯,不,与其说是躲起来,我是怕得动弹不得了。探头一看,村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疯了似地吼叫——他们恐怕真的疯了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像我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是因为裸露出来的恐惧而拿起武器……袭击尾国先生。没有多久……尾国先生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尾国先生的惨叫。」
  然后布由总算了解了。
  「那个时候,尾国先生成了我的替身……所以……」
  「替身?」
  ——为什么?
  尾国只是个偶然碰上惨剧的行脚商人罢了,不是吗?
  就算尾国人再怎么好,一般人会替关系不怎么深厚的女子顶下杀人罪嫌吗?不,不只是顶罪而已。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尾国甚至舍命让布由逃走。身为外地人的尾国没有任何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布由的必要性。完全没有。
  前提是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
  这……
  「那时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么恐怖的事。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疼痛。我好悲伤,悲伤得无以复加,悲伤得无法自持,不知道是胸口还是心,痛得不得了……」
  布由在疼痛催赶下,逃走了。
  她在险峻的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好几次,然后照着尾国说的,去到了山脚下的驻在所。
  警官看到布由,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说出实情。可是别说是自白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即使张嘴,也只是空虚地开合,然后好不容易,我总算说出山边这两个字。」
  警官好像相当困惑,但是他一听到山边这个名字,似乎了解了什么,打电话到哪里去了。警官讲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了解了情况,接着拿钱给布由。
  益田觉得事情的发展十分不可思议。
  然后警官这边说话了。
  到东京去……
  「去东京?」
  好……奇怪。
  「恩……警官送我到途中,说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布由烦恼的几乎发狂,独自一个人前往东京。益田无法想象她的心情。
  但是……不久后悸动平息,掠过车窗的陌生景色逐渐冲淡了日常性,一切变得就像梦中的记忆。
  即使如此……布由并没有忘记自己做的事。布由并没有疯。到了东京以后,不仅没人为她安排,也没有人迎接她。布由在寂寞当中恢复了感情。她的判断力恢复后,不禁为自己犯下的重罪惊恐战栗。这也难怪,牺牲者少说有十几人,最多甚至有五十几人……
  但是……
  过了好久,都没有追兵追上来的迹象,惨剧也没有被报道出来。没错……没有人知道这个事件,当然益田也不知道。
  「布由小姐……那……」
  会不会是假的?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将手按在脸颊上,沉默着。
  寅吉起初坐在布由附近,不知不觉间却移动到窗边的侦探专用椅子上了。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布由再一次说。
  「我想……只有一个。如果有任何一个村人存活下来,那么骇人的事件不可能没有曝光。所以……」
  「你是说……村人无一幸存,全都死了?」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所居住的村子与其他的村子几乎没有交流,发现惨剧也不易,可以在这段期间收拾善后……」
  「隐蔽工作吗?杀害所有村人后?」
  ——这种事……
  「你是说尾国杀的?」
  布由摇摇头。
  「尾国先生……死了。那种状况不可能得救。所以……那是个……」
  「你是说……山边?」
  「我在想,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指的会不会是……收拾善后的意思……」
  「是这样……吗……?」
  山边是谁?杀害了多达五十个以上的人,有可能将整件事葬送在黑暗当中吗?就算办得到,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布由吗?有那么可笑的救济吗?而且……
  最重要的是,尾国还活着。
  益田思考。
  可疑之处实在不少。
  单凭一把柴刀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凭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臂力能够杀害几个大男人?——不是这种问题。因为虽然看似不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例如说……布由洗脸和更衣。
  在那种状况下,实在不可能有闲功夫去做那种事。
  如果相信布由的话,惨剧发生以前,村子已经开始走调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包括布由在内,所有的村人都陷入了一种集团歇斯底里的状态,而惨剧成为引发暴动的导火线。然而从惨剧发生到布由逃离,中间的空档实在太长了。暴动不是那么悠闲的吧?
  说起来,集团歇斯底里的原因是什么?
  尾国的行动也叫人完全无法信服。
  布由的杀人应该是被哥哥行凶所触发的突发行动,而哥哥会杀人,也是被叔公闯入的混乱所触发,是所谓的冲动杀人。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然而尾国——还有那个叫山边的人,却仿佛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某些事。内容姑且不论,但是他们透过警官,已经事前说好了。
  不管怎么样,尾国……
  尾国肯定有什么阴谋。
  这件事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格外巨大的那种声响,打乱了益田的思绪。
  声音……没有停止。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
  寅吉转动椅子站起来,望向窗外,「噢噢」地叫着。益田也站了起来。那种音色十分惹人厌。对……那种声音教人心情暴躁。
  益田望向窗外,也「噢噢」地叫出声来。
  奇异的集团在大马路上游行。
  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国服装,胸前挂着金属制的圆形饰物,举着长长的竿子,上面挂着长条旗。一些人戴着奇妙的布帽,一些人舞蹈着,一些人拿着未曾见过的各种乐器。完全就是——异样。
  不可思议的声音,是那些乐器同时吹奏所发出来的音色。
  「这……是什么游行啊?」
  寅吉嘴巴半开地说:「是化妆游行吗?还是中华荞麦店全新装潢重新开幕?」
  不像是抗议游行。旗子上的字也全是汉字,完全看不懂。队伍缓慢地移动,只留下声音,从视野中消失了。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
  感觉非常讨厌。
  益田……大声开口:「布由小姐!」
  布由静静地看着益田。
  「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被尾国给陷害了。这十五年来,你一直受到蒙骗。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尾国诚一这个人都还活着……」
  益田不像平常的他,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激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的?有什么……」
  里面的东西。
  ——原来如此。
  没错。一定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吗?
  「布、布由小姐,禁忌的房间。那个禁忌的房间里……」益田问。「究竟放了些什么!」
  布由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他的目的是那个东西……」
  「咦?」
  「里面到底……」
  「是水母!」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怪叫声,益田往前扑倒。回头一看,寝室的门扉完全打开了。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以快活的语调说道:「那个水母好像很有意思!」
  在阳光照耀下透成茶色的头发,大得吓人的一双眼睛。修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五官端正得宛如陶瓷娃娃。来人卷起高级白衬衫的袖口,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吊带从一边的肩膀滑落下来。
  那就是全世界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中的侦探。
  榎木津礼二郎……起床了。
  「不是水母的话,是冻豆腐吗?对吧,那位小姐,下次务必把我介绍给那位水母。」
  「水母?」
  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令人莫名其妙,但这次格外难以理解。益田觉得都快虚脱了。不过……他记得榎木津前几天救出布由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
  「榎、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水母是……」
  「什么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满脸怒容地说。
  「喂,笨蛋王八蛋。」
  「呃?」
  「说到笨蛋王八蛋,就是益山,你!你这个笨蛋王八蛋!这么一大清早的,你还大声叽里呱啦,吵死人啦。所以你才不只是一个笨蛋,而是笨蛋王八蛋!而且那是什么鬼声音啊?噗—噗—喵—喵—的,吵死人啦!一大早就制造噪音游行,害人家完全没办法睡觉!到底是谁啊……」
  「什么一大早……现在都已经中午了。」
  「笨蛋东西,我起床的时间就是早上。我睡觉的话就是晚上。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多么唐突的家伙啊。
  榎木津大步往门口走去。
  「呃……」
  「我要去申诉!本大爷亲自出马呢。一般来讲,应该是你们去才对啊。主人睡不着觉,就唱摇篮曲,主人睡着,就消灭妨害安眠的家伙,这不是奴仆的职责所在吗?和寅和益山,你们两个好好记住啊!」
  榎木津鬼叫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走了出去。钟「哐当」一响。
  一阵尴尬而空虚的沉默降临。
  「我……我来泡个茶好了。」寅吉说道,就要前往厨房的时候……
  布由开口了。
  「内厅的禁忌房间里……有着不死的大人——君封大人……」
  「君封?」
  ——不死?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以为是榎木津回来了,朝那里一看……
  屏风后面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陌生脸孔。
  「哎呀,是拿错药了吗?」寅吉说。
  「路上有些不好的东西在晃荡……我有些担心……凫浴蝯躩鸱视虎顾是否无碍……」
  男子笑着说道。
  敦子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
  
  迟了许久回来的主人不知为何一脸严肃,不过这是老样子了,鸟口随口搭讪说:「师傅,好慢唷。」
  中禅寺看也不看鸟口,只对多多良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主人在固定位置——壁龛前坐下。京极堂家的客厅没有上座下座的概念,据小说家关口说,中禅寺会坐在那里,纯粹只是因为壁龛堆着书本。就算有来客,也能随时伸手拿到书,所以他才坐在那里。这个书痴就连在接客时,只要一有空档,也会拿书来读。不过大部分的访客都明白这一点。
  「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中禅寺劈头就问。
  「算是有。话说回来,中禅寺,前天的……」
  多多良皱起一双短眉问道。中禅寺微微扬起单眉,「哦」了一声。
  「……真是麻烦你了。」
  多多良挥挥手。
  「那不算什么。那位女士和我听说的印象大不相同呢。那位姓织作的女士很摩登呢。」
  「织、织作……?」鸟口发出错愕的声音。「……您、您说的织作,是那个织作茜吗?」
  多多良诧异地望向鸟口。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无视于鸟口说:「那么她问了什么问题?」
  「哦,她在寻找适合供奉宅神的神社。」
  「宅神啊……。那么你建议她什么地方?」
  「下田或云见。」多多良答道。中禅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鸟口觉得一头雾水。
  「那么你说的发现是……?」
  鸟口还没有机会发问,话题就结束了。多多良说:
  「对对对,然后啊,昨天我突然想起来了。呃……喏,丰后国某氏妇尸涂漆之事——这个故事。中禅寺,你有没有印象?」
  多多良说道,中禅寺「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哦,《诸国百物语》啊。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到。的确,那是在尸体(佛)上涂漆的故事。」
  「对吧?我本来也一直忘记了。所以我想要回归基本来看。」
  「我记得那是将夭逝的美丽妻子的尸体涂漆固化,收在持佛堂(注:安置早晚祭拜的佛像或祖先牌位等等的建筑物或房间。江户中期以后,演变为一般家庭中的佛间或佛坛。)里的故事……是吗?」
  「对对对。」多多良点点头。
  「什么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一听到在尸体上涂漆固化,糟粕杂志的记者就兴奋难耐。简直就是猎奇事件。
  中禅寺回答了:
  「丰后的话,是大分县吧。据说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有个人娶了十七岁的美丽妻子。」
  「十七啊,真羡慕。」
  「会吗?夫妇俩鹣鲽情深。」
  「嗳,妻子才十七岁的话,也难怪会鹣鲽情深嘛。」
  「你干吗这么拘泥十七岁?你就这么喜欢幼齿吗?」
  「咦?不,就算年纪再大一点……再多个五六岁也……」
  「什么跟什么啊?然后,丈夫在闺房中对妻子说,如果你先死了,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再续弦。」
  「好甜言蜜语。一般这种话只有结婚前才会说。这等于给钓上钩的鱼喂饵嘛。」
  「你的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然而妻子却因为风寒加剧,一下子就死了……我记得是风寒吧?还是不是?」
  「风寒之症,终致香消玉殒。」
  多多良答道。
  「临终之际遗言曰:如怜妾身,毋需土葬火葬,剖我腹取脏腑,填米粒,上涂漆十四遍,外设持佛堂,置我入内,使持钲鼓,朝夕来我前,勤念佛。」
  「剖腹?真是猎奇呢。持佛堂是什么东西?」
  「收纳牌位和佛像的祠堂。」
  「钲鼓是那个钟吗?」
  「是念佛的时候拿来敲的圆形铜钲。」
  「哦。那么那个丈夫……真的这么做了?」
  「他照做了。接下来就是怪谈了吧。」
  「早就是怪谈了。女的变幽灵了吗?」
  「没错。丈夫独身了一段时间,但是在朋友强烈劝说下,于是他续了弦。然而继室很快就要求离婚。于是丈夫再娶,新的继室很快地又回娘家了。不管娶了多少个,都无法长久。」
  「哦,幽灵出来了是吧?」
  鸟口垂着双手说道,多多良便说:「不是。」
  「不是幽灵呜呜地出现吗?」
  「不是。中禅寺,那....不是幽灵吧?」
  「不是。但以现今流行的愚蠢灵异科学来分类,也算是幽灵的一种吧。不过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东西,和幽灵完全不同。但是那个男子一开始也以为是死灵或作祟之类,找人来祓除恶灵和祈祷。」
  「请人来除魔了啊?」
  「是啊。结果有了一点效果。一段时间平安无事,男子便放心地外出夜游,新的妻子找来女佣女仆,一起谈天说地。结果到了四时——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外头传来敲钲的声音。」
  「钲……是让尸骸拿的那个钲吗?」
  「就是那个钲鼓。没有多久,钟声一边响着,一边有人打开门进来了。纸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钟声愈来愈响。声音终于来到隔壁房间……」
  「唔——」
  「要唔嘿还太早。声音愈来愈近,隔着一扇门停住了。然后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说:『打开这扇门。』每个人都怕得要命,不敢开门。于是女人说:『如果不开门就算了,我今天就这样回去,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外子,你们就没命了。』」
  「唔嘿,就这样回去啰?为什么不开门呢?这样岂不是更恐怖吗?」
  「没错,反而更恐怖。然后呢,妻子战战兢兢地从门缝里偷看,结果看到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全身漆黑的女子,手中拿着钲鼓……」
  「全身漆黑?好、好恐怖唷。」
  益田曾经说过,黑漆漆的很可怕。
  「详细过程就先省略,然后妻子觉得害怕,又要求离婚。丈夫觉得奇怪,逼问妻子,结果妻子忍不住说出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丈夫说八成是狐狸作怪,不当一回事。结果四、五天之后,丈夫晚上出门,于是……」
  「又来了?」
  「又来了。女子又在纸门另一头要求开门。然而听到声音时,妻子才赫然惊觉除了她以外的人全都睡着了。她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这次打开啦?」
  「打开了。一个头发几乎拖地的漆黑女子走了进来,说道:『你说出去了!』当场飞扑上来,把妻子的脖子给扭断了。丈夫回来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现代所谓的无头尸体呢。于是他去到持佛堂,打开门一看,漆黑的漆佛前面,就摆着妻子的头颅。丈夫一时激怒,大叫:这女人性情怎么这么卑劣!把漆佛给拖了出来。」
  说到这里,多多良指着桌上的图。
  「关于这部分的记述是:自佛坛拽下,黑妇暴睁眼,咬夫颈,夫亦殒命矣……所以我想说是不是就是这张图呢?不对吗?」
  的确,钲鼓扔在地上,从佛坛里现身的不是佛像,而是有颜色的尸体,而且眼珠还蹦了出来……
  「这个。这双蹦出来的眼睛,是不是在表现双眼暴睁的模样?」
  多多良问道,中禅寺抱起双臂。
  「唔……这好像不是在表现睁大眼睛吧。而且并不黑呀,如果是黑色的话,应该会整个涂黑吧?精蝼蛄也是涂成黑的。」
  「说的也是。」多多良说道,有些消沉。
  「会不会是红漆……?」
  说是说了,但鸟口的好主意完全被漠视了。
  他自以为是个很棒的想法。
  「总觉得没法子完全吻合呢。」微胖的研究家说。「就是啊。」瘦骨嶙峋的古书商应道。
  鸟口呆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呃,刚才的故事,哪里不算幽灵呢?死人怀恨——或许恨得没有道理吧,因为怨恨而出来作祟不是吗?这样不叫幽灵吗?」
  中禅寺脸微微纠结。鸟口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小说家关口提出这个问题,会发生什么事呢?中禅寺肯定会把发问的人当成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吧。
  中禅寺「唔唔」了一声之后说:
  「这个嘛……鸟口,你看看这个。」
  他拿出来那套《百鬼夜行》的其他卷数。
  「这个……这是生灵,旁边的是死灵,下一个是幽灵。」
  「这样啊。」
  「石燕将这个三种三态画成不同的样子。他会画成不同的样子,是有理由的。当然,这类事物无法明确地划分,基准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因此相当难以断定。其他的相似词还有恶灵、怨灵、精灵之类。」
  「的确。」
  「恶灵是带来恶祸的灵。怨灵是怨恨的灵。精灵的精,则是精米的精,有去芜存菁——本质这样的意义在,换言之,也是灵魂的意思。是精锐之灵、精粹之灵吧。然后,生灵是生人的灵,死灵是死人的灵。」
  「这个我懂。」
  「嗯。换言之……生灵当中邪恶的也叫做恶灵,同时也有并不是恶灵的死灵。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怀有怨念,就叫做怨灵。到了精灵,人格就会减少,比较接近古来的神明概念。像是石精或花精……」
  「哦……」
  「换句话说,灵这种东西是没有形体的主体,怨、生或死,是用来说明它的的状态和种类。并不是在说明形状,所以有些怨灵长相如恶鬼,也有些死灵是看不见的,同时也有一些生灵只会作祟,只有现象。然后,说到幽灵,以字面来看,这是幽微的灵。」
  「幽微?淡淡朦胧的吗?」
  「对。它必须幽淡才行。但是怨恨并不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所以虽然可以有说『我恨哪……』的幽灵,但是不一定要这么说才叫幽灵。照道理说,也有不会怨恨的幽灵才对。」
  「原来如此,那么照这个道理来看,也有活生生的人的幽灵啰?」
  「没有。」中禅寺说道。
  「没有吗?」
  「活着的话,就不会变得幽微。只是少了那么一点,是不能叫幽灵的。」
  「少了那么一点?」
  「这个嘛,说书之类的不是常有『魂魄停住于此世』的说法吗?魂魄指的是灵魂,不过魂和魄是不同的。人说三魂七魄,魂有三,魄有七。人死掉以后,三魂消失,在六道轮回,而七魄则随着尸骸留在此世。换句话说,尸体里面是留有灵魂的。」
  「那么幽灵就是那个什么七波啰?」
  「不是。离开身体以后,却无法进入轮回,四处迷惘,才会出来作怪吧?那么幽灵应该是三魂才对。换句话说,十里面少了七之多。」
  「哦……」
  「然而《诸国百物语》中的涂漆女子,尸体本身会活动。她被施加了防腐措施,所以七魄也没有离开。留在这个世上的七魄成了鬼神,移动尸骸。她有实体,所以一点都不幽。」
  「还把别人的脖子咬断了呢。」
  「连牙齿都有呢。如果尸体本身没有活动,而是生前的女子形姿朦胧地出现作祟,称之为幽灵也无妨。唔,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变成幽灵的可能性,但是出现的模样是涂成黑色的,显然是死后的形姿,而且看的一清二楚。」
  「哦哦,那比较像那个吗?那是……海地吗?巫毒的活死人?那是尸体出来活动对吧?」
  鸟口在糟粕杂志上看过。
  「我说啊,那不是尸体活动,而是活人被毒药控制。藉由神经毒使人暂时陷入假死状态,从假死状态醒来时,记忆和感情等所有的自由意志都被夺走了,等于成了使魔。活死人的称呼,是形同奴隶的意思。」
  「毒药能把人变成那样吗?」鸟口问。连鸟口都不知道有那么方便的毒药。但是中禅寺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因为能才珍奇不是吗?」看样子似乎是真有其事。
  「可是鸟口,这个故事和活死人不同。因为人真的死了。反倒比较接近中国的……」
  「僵尸对吧?」
  多多良接口说。
  「姜、姜丝?」
  「正确的中国发音是jiang-shih。直译的话,意思是路死的尸体吧。这个嘛……对,是尸体本身妖怪化。没有受到安葬的尸体,倏地爬起来,因为死后僵硬,躯体硬邦邦地像这样蹦蹦跳跳地袭击活人,会咬人,很恐怖的。可是这个僵尸呢,不仅没有生前个人的经验记忆,和为人也毫无关系。或者说,除了形体以外,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和这个故事还是不一样……」
  「尸体本身妖怪化啊……」
  中禅寺似乎有些赞叹,口里直呼「形容得真巧妙」。
  「这么说的话,僵尸的位置比较接近付丧神啰?」
  「算接近吗?」多多良露出难以言语的表情。「把尸体……当成物体来看吗?」
  多多良挺直腰杆子,缩起脖子,手臂在胸前交抱,说着:「唔唔,付丧神啊……」低吟了起来。
  「但付丧神仍然是器物吧?中禅寺。尸体不可能保持百年之久啊。那依然得是木乃伊之类的才成啊。」
  「说的也是。」中禅寺说。
  多多良一次低吟。
  「可是……可是,尸体这个看法或许不错唷,中禅寺。我和鸟口先生聊着,想到了一件事有时候忌讳直接说死的时候,不是会以『目出』(注:有吉利之意)来讳称吗?还有死掉这件事也直接称做『眼落』不是吗?眼珠的珠,和灵魂的魂被视为相同(注:「珠」与「魂」在日文中发音同为「tama」。)。」
  「换句话说,这个眼珠掉出来的画,代表了灵魂正在脱离吗?原来如此。它在表示『我不是幽灵,我只是个死尸』啊。」
  「而且是四十九天以内的。」
  「原来如此啊。所以也没有成佛,待在佛坛里……。出殡的时候,涂封收纳尸体的棺木的禁咒之术就称为涂殡呢。」
  「有涂封的咒法啊?」
  「有的。涂封是咒法的一种。这个思考方向相当不错。可是……多多良,如此一来,涂佛就不是妖怪了呢。」
  「是啊。」多多良笑道。
  「其实呢,多多良,我也查了不少资料……但收获不多。喏,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不是制作了许多妖怪歌留多吗?它反映了不少没有留存在文献中的都市俗说。像是喀哒喀哒桥的撞木娘等等。我弄来了好几种妖怪歌留多。」
  「怎么样?」多多良的表情突然开朗起来。
  「符合的……只有一种。那须野原的黑佛。」
  「黑佛?是怎么样的图?」
  多多良探出身子。他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
  「野原上有个漆黑的佛像,眼珠像这样……」
  「蹦……蹦出来吗?」
  中禅寺抿起嘴唇,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眼珠的确是大得出奇……但那与其说是蹦出来,更接近瞪大眼睛呢。而且是那须野原啊。」
  「啊……杀生石(注: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一块溶岩。据传鸟羽天皇的宠妃玉藻前是九尾妖狐化身而成,她现出原形,遭到数万军势杀害,化成石头,即杀生石。)吗?」
  「对。你记得《玉藻谭》吗?」
  「冈田玉山(注:江户时代的读本作家,《玉藻谭》的作者。)写的?」
  「对,上面的《杀生石之怪》的画也是一样。所以那是妖怪地藏系吧。」
  「哦……那就不是了。可是妖怪地藏为什么每一个眼睛都那么大呢?这也是个问题呢……」
  完全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鸟口只听过杀生石这个名称而已。
  鸟口打从心底目瞪口呆,感叹似地说:「两位都由衷喜爱妖怪呢。」
  「鸟口,妖怪这玩意啊,要是小看可是会遭殃的。」
  「会遭殃吗?」
  「是啊。对不对?」中禅寺向多多良征求同意。
  「哦……。可是师傅,小看妖怪是什么意思?又没有真的妖怪。难道我说『我一点都不怕妖怪』,就会有妖怪像这样伸出舌头……」
  鸟口吐出舌头。
  「嗳,就是这么回事。就连你们当成吉祥物看待的妖怪,追本溯源,来头也是十分惊人的。看着有河童登场的漫画嘲笑,就像拿着树龄千年的大树削成的牙签剔牙一样。不过既然都变成了牙签,不管原料是什么,用途也只剩下那么几样,要人们区别也不可能吧,所以不管是拿去剔牙还是刺鱼板,都不是什么坏事啦。」
  「呃,是这样吗?」
  「是啊。」中禅寺说。
  两人交谈的时候,多多良一直抱着双臂,不久后他呢喃:
  「器物系这条线索还是难以割舍呢,涂佛。中禅寺,你怎么想?」
  「唔,可是没有出典哪。所谓土佐派的《百鬼夜行绘卷》里并没有画下这种形态的妖怪吧?」
  「付丧神的起源不一定只限于那个绘卷吧?就算没有绘卷,只要有传说的话……」
  「也没有传说啊。或者可能传说是按照绘卷编出来的。」
  「你是说不是记录传说中的怪异,而是从画好的画上编出怪异传说吗?这不是不可能,可是……唔。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哪。」
  「对,是本末倒置,可是我认为笊篱或草鞋化成妖怪这样的怪异,是中世以后——不,是非常接近近世的事。」
  「咦?」
  多多良露出狐疑的表情接着开口。
  「唔,付丧神是在室町时期完成作为妖怪的形态,这我也明白。因为当时是工匠——技术工作者的社会地位逐渐提升的时期,也恰好是社会生产力提高的时候。使用道具或者舍弃道具的行为变得普遍,旧货妖怪也才拥有说服力。以这个意义来说应该没错,但物化为怪——物精现身的故事,古今东西俯拾皆是,付丧神这样的称呼,也是从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付丧神原本不是指称器物妖的称呼。因为付丧神这三个汉字显然是表音的字。付丧(tsukumo)原本是九十九(tsukumo),而神(kami)与其说是神,指的更应该是头发的发(kami)才对吧?」
  「百年不足一年九十九发……吗?是《伊势物语》(注:一平安时代的歌物语,叙述疑似在原业平的风流贵族男子的一生。)中的和歌。」
  「什么是tsukumo?」
  鸟口插话问道。
  「Tsukumo写做九十九。」中禅寺冷冷地答道。
  「哦?所以才说百不足一吗?」
  「对,九十九和九十九里一样,是指很大的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只是非常古老的意思。而且如果原本指的是头发的发,很有可能是指老人——而且是老女人的词汇。」
  「确实如此,《伊势物语》的注释书《冷泉家流伊势抄》里,不仅说付丧神是夜行神,还说年老的狸、狐之类是付丧神。若只说古老的事物会化成妖怪,确实并不限于器物哪。不过……我的专门是中国,只有这样的记录,还是无法令我信服。因为中国《搜神记》里记载了许多器物精,而许多志怪小说当中,也有多不胜数的非生物妖怪,大陆自古就有器物的妖怪,这些不可能没有传入我国啊。」
  鸟口哑然无言。
  其他的话题姑且不论,但这是鸟口初次见识有人能够在中禅寺最拿手的妖怪话题上,如此能言善道地反驳这个辩论家。
  多多良接着说了:
  「例如《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七本朝附灵鬼篇里,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还有铜精化为人形出现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绘卷》出现以前也非常多。对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搔了搔下巴,接着说:
  「那是物精吧?不是器物本身。」
  「什么意思?」多多良问。
  「例如说……对,就像刚才说的,精是去芜存菁,是本质的部分。以概念来说……是抽象的。」
  「抽象……?」
  「对……。什么是精?从事物或表象舍去固体偶然具备的属性后,它的本质属性称之为精,不是吗?例如说花精,它是被赋予人格的花这个普遍的概念,这么想大致上不会错。但是这种情况,花不是以个体,而是以种类来理解。」
  「好难唷。」鸟口说。
  「不,很简单。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这种种类的精,是本质,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种类的本质。所以偶然经历岁月,显露出本质的话,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时候也会显现。」
  「意思是也有年轻山茶花的精吗?」
  「没有听说过,但是有可能。」
  「经您这么一说,花精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呢。」
  鸟口当然不是很懂,只是有这种印象。
  「说起来,老花基本上不可能存在。花很快就会枯萎了,花的本质总是年轻的。倒是追求树木的本质时,大部分都会是老人之姿。」
  「哦,有这种感觉呢。樱花感觉就是樱花小姐,但松树感觉就是松树婆婆。」
  「至于梅花就有点微妙了呢。」多多良说。中禅寺露出苦笑。
  「有吧,有这种印象吧。所以说到某某精的时候,某某的地方不会是个体名。个别的属性落脱,涵盖了更广大的范围,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动物精,什么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经太过于模糊,与神是同义了。」
  中禅寺转过头去,多多良想了一下,说:
  「是啊,确实与神接近。但是中禅寺,在大陆,无生物的灵作怪的时候,称为精怪,而鬼——这里指的是人的灵魂——鬼和神仙有着明确的区别。在我国,像是刚才提到的《今昔物语集》里面可以看得出来,精指的显然是非生物物体的灵。像我们绝对不会说充满怨念的人精。」
  「那是因为人精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以我刚才说的区分来想,去掉人身上的个别要素,普遍的人类概念应该就是人精,但是这种概念不可能抽出,而且也没有意义。这要是禽兽,可以用种来予以概括,不是就有狼精、兔精吗?」
  「有呢。」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应该要被舍去的个别要素。怨恨、悲伤,是个人的感情,而这类感情不可能成为代表种的普遍要素。所以没有人精这种东西。有个体的主张时,就成为灵。即使是动物,尊重个体的时候也不叫精,而说是灵,对吧?有狸灵、狐灵,而这时就会专有名词化,例如叫做团三狼狸(注:团三狼狸是新泻佐渡传说中的妖怪狸,是佐渡狸的总大将。虽然会恶作剧,但也会帮助人类,有着许多传说。)或是御虎狐(注:御虎狐(オトラ狐)是一种会附身人类的狐妖,有许多传说。)。」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合情合理。是啊,就像你说的,至少在我国,精怪并不等同于器物之怪呢。」
  「嗯……就像先前说的,语言是多义的,会随着时代变化,没办法像数学公式一样正确精简。不过即使在我国,精或精灵这样的称呼,用法也和其他的灵不同,这一点是事实吧。」
  「这……我了解了。但是中禅寺,从你刚才所说的脉络来看,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付丧神并不是器物的精?」
  「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
  「哦?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的理由。精怪并非只限于器物的怪,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觉得将器物之精视为付丧神,并没有什么扦格之处。如果有除此之外的看法,请务必告诉我。」
  多多良搔搔额头。中禅寺则搔搔下巴。
  「就像你所指出的,器物之精非常多。枕精、笔精、棋盘精、砚精等等,而且自古以来就有,多不胜数。但是例如说,砚精的外表并不像砚吧?」
  「嗯,不像。」
  「精——不管是器物的精或动植物的精,大部分都以人形现身。例如说……对,池主(注:一般指栖息于池中、有灵力的古老动物,为该池子的主人。)现身于人前时,也都以人的形姿出现,直到被杀以后,才会变回鲫鱼或嘉鱼,现出真面目。器物也是,被消灭以后棋盘裂开,众人才知道那是棋盘精,是这样的构造。刚才举例的《今昔》,里面的〈东三条铜精成人形被掘出语〉不是这么写吗:此后,人皆知物精亦如此化人形现身……」
  中禅寺突然念起古文,让鸟口愣住了。
  多多良皱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上面也写道:此等物怪,化形种种事物现身,是吧?」
  回答也是古文。
  「你说的是〈鬼现油瓶形杀人语〉吧?不过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怪物会以各种器物的形姿现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嗯?」
  多多良把头倾向另一侧。
  「相反吗?」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化成器物。有物怪这样一个词汇出现,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说起来,物怪这个词的解释形形色色,要怎么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乱,而且若是解释为物品怪异之情状,感觉就像是在指付丧神。不过在室町时代以前,说到物怪,指的都是怨灵带来的灾祸。」
  「啊……物怪这个字汇开始被用来指称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后呢。」
  「是啊。这是怪异的解释与再构筑的结果。」
  「解体与再构筑?」
  「是的。只能够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现象——包括天变地异的自然之理时,怪异不可能是怪异。如果只能够垂着头畏惧崇敬,那会成为信仰;但纵然那是一种威胁,也不是怪异,试图人为操纵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构筑世界之后,才会诞生出御灵信仰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怨灵……是认识世界的方法?」
  「会发生旱灾,是因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为某某圣人的法力所致——这种理解方式,完全是对原本只是单纯存在的世界赋予意义,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例如说……打雷很恐怖,因为天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还有闪电劈过,非常骇人,大树还会被击倒,引发火灾,再恐怖也不过了。而且也会带来无法抗拒的灾害。雷在古时候称为神鸣。不过只说是神,太过于模糊,还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赋予自然现象一个人格——雷神,向他祈祷。但是人毕竟无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为打雷的现象附加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这是菅原道真在发怒……」
  「咦?那么因为害怕怨灵而加以祭祀,来安抚怨灵的怒意,是……」
  「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想法。」
  中禅寺说。
  「怨灵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怨灵会造成危害吧?如果不会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谓危害,是包括天变地异在内的各种灾厄。人所害怕的是祸害,而怨灵只是追溯祸害的原因,事后附加上去的理由罢了。」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先有……祸害吗?」
  「是啊,多多良。雨会下的时候就是会下。不管人们怨恨还是哭泣,天也不会因此下雨。无论信仰上说法如何,也没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众人感到困扰,但因为不明白理由,无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个人人都能够了解的理由,再依据这个理由努力除去原因——进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这和驱魔的机制是相同的。」
  「雨、雨会停吗?」
  鸟口问道。听着中禅寺的话,他渐渐觉得雨真的会停。中禅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强,再继续祈祷。」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原来如此。有人发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咒术者安上一个理由,然后除去它的原因——这是驱魔的形式呢。」
  「对……更进一步说,这场祸害是因为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变成众人的共同认识,在这样的过程中,隐藏着人的意志甚至能够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灵的心情,其实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原来如此。可是中禅寺,你所说的妖怪的解体与再构筑,我还不是很懂。」
  「不太容易懂吧。」中禅寺说。「所以说……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转发生之处……」
  「逆转发生之处?」
  「对……。古人将人由于天变地异而死亡的构图,逆转为因为人的缘故而发生了天变地异这样的构图。这是最早的大逆转。接着,又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逆转不只有一次?」
  多多良睁圆了小眼睛。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鸟口说。
  「是啊。」中禅寺难得同意。「在人无法与自然相抗衡的时代,这样就可以了吧。御灵信仰应该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真的能够操纵自然了。」
  「哦……」
  「灌溉土木、产铁精炼、养蚕纺织——技术的提升,真的开始凌驾自然了。对于没有技术的人来说,技术应该就与上天自然的威胁一样,是莫大的威胁。为了理解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术,人们再次导入了相同的机制。」
  「在技术中寻求神性?」
  「神性……,或者说是……蔑视……」中禅寺简短地说。「例如阴阳师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现了这个过程。」
  阴阳师——鸟口并不清楚阴阳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知道中禅寺第三张面孔的人,都称他为阴阳师。
  昭和的阴阳师开口了:
  「阴阳师……以前被称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是当时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者。有一段时期,在宫中也极具权势。这些都是因为阴阳师搭上了最早的逆转的潮流。阴阳师统率技术者集团,利用舶来的最新知识解读世界,做为世界的操纵者,受到尊敬与重用。但是……阴阳道后来受到禁止,阴阳师步上凋零一途。」
  「祓除恶鬼的阴阳师……成了恶鬼。」
  「没错。当中的理由有几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沉默思考了一会儿。
  「首先是刚才多多良举例的《今昔物语集》中的一节——物怪以器物之形现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读它。」
  「就像你刚才说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类的东西化成器物……」
  「换句话说,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术,对吧?」
  「这怎么了吗?」
  「所以说……」中禅寺说道。「想要掌控自然的愿望翻转过来,成了御灵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术也同样地不断开发——换言之,怨灵与技术是对付自然的两个轮子。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普及,御灵信仰渐渐地失去了效力,对于自然的畏惧心理就是这样转移到原来应该是为了统治自然而开发的技术身上。然后……」
  「然后……?」
  「就像自然现象的空中放电被视为雷神一般……技术也被赋予了人格。」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盖。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吗?」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器物之精。」
  「这个嘛,很容易懂。可是、不过、那样的话……中禅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样的话,付丧神呢?付丧神跟这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多多良再一次发出疑问,以抽搐般的动作又弯起脖子。中禅寺答道:
  「我觉得不同……或者说,必须视为不同,道理才说的通。」
  「道理?可是如果说对于技术的畏惧、想要控制技术的心理赋予了技术这个概念人格,应该也能应用在道具的付丧神上啊。」
  「不……虽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同。」中禅寺说。
  「怎么个不同法?」
  「这个嘛……这类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质,是最初就具备的事物,对吧?」
  「是……啊。」
  「扫帚被制成扫帚的瞬间——从竹子变成扫帚的瞬间,就具备帚精这个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丧神是道具本身经年累月变化而成。帚精的话,每一个扫帚的个体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舍弃掉。但是如果是扫帚的付丧神,就可以特定说是这把旧扫帚变化而成的。换言之……如果以刚才的幽灵的例子来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丧神是七魂——我是这么认为的。」
  「物品的概念与物品本身。」
  「是的。」中禅寺点点头。「……是灵与物。」
  「那么,经年累月……这部分是重点啰?」
  「是啊,刚才多多良举的中国《搜神记》非常古老,不过从中可读到物品经过长久的时间会化为怪异这种想法的萌芽。不过《搜神记》只是说明时间经过会为万物带来同样的变化罢了,这很理所当然。《搜神记》的说明与其说是着重在时间经过,更偏向于气一乱,就会产生怪异。」
  多多良点头如捣蒜。
  「啊啊,是啊。上面说,得天之气,则化有形体,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对。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苟错其方,则为妖书……」
  「因其气之反也。每到节气——春分或秋分,气就会紊乱。这后来被视为节分和庚申……」
  「气与气的境界……百鬼夜行。」
  「是的。器物的妖怪为什么后来会被当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选手,我想这点是思考妖怪进化史时的重要关键……不过这就先暂且搁着吧。」
  中禅寺说道。
  「总而言之……器物之精与时间无关,原本就栖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现。另一方面,付丧神是古旧的道具本身变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总算连上了呢。」多多良高兴地说。
  「连、连上了吗?」
  哪里跟哪里连上了?原本是在讲些什么?鸟口根本都忘了。
  「中禅寺主要在说,接纳技术这个新威胁的过程有好几个阶段,付丧神位在最后。对吧?」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后是栖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现身,再来是器物本身变成妖怪——这么排列起来,就容易懂了吧?」
  「伴随着畏惧的神性渐渐消失,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当成污秽遭到蔑视……原来如此,我了解你刚才说这与阴阳师相同的理由了。还有,付丧神的传说无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绘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为更早的传说,都不出器物之精的范畴呢。」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看看近代据传与《百鬼夜行绘卷》差不多时期创作的《付丧神绘卷》,以及御伽草子(注:御伽草子为室町时代至江户初期流行的通俗短篇小说形式。)的《付丧神记》等等,能看出形姿上显然又历经过摇摆。」
  「哦。那些作品……哪边比较早?」
  「只能说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丧神记》比较早吧。」
  「是因为像刚才说的,你认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现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吗?」
  「对。《付丧神记》的妖怪,就像书名所说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丧神,但是一妖怪化,又变得不是器物了。」
  「你是说外形吗?」
  「是的。一开始完全是老旧的道具,但是会慢慢地变得像野兽或人,逐渐变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过形状类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绘卷》中登场,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因果关系。一定是哪边模仿哪边吧。那么我认为彻底将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绘卷》制作得比较晚。」
  「原来如此。」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夸张变形极致的《百鬼夜行绘卷》的图画所触发,不可能画出《付丧神绘卷》那样平板的画吧。那顶多只能算是戴个面具罢了。相反的话倒是有可能。」
  「哦,你也画水墨画嘛。我也会画画油画当做兴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多多良说。鸟口不知道中禅寺还会画图。意外地多才多艺的古书商接着说了:「然后,我认为物品化成妖怪——呈现器物外形的异形、付丧神这样的发想,怎么样都是先有视觉上的冲击。」
  「你是说先有画?」
  「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注:舞乐的伶人戴的凤凰头形状的冠帽。)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注:日文中癞蛤蟆(虾蟇,hiki)与拉车的「拉」(引き,hiki)同音。),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注:1336年至1392年,这段时期日本分裂为南朝与北朝,彼此对立。)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注:即婚礼、葬礼。)、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
  「然后呢,多多良……」
  中禅寺转向多多良说。
  「打式的时候会使用蛊物吧?」
  「你是说……式与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而道具与动物也密不可分。」
  「动物?」
  多多良问道,但中禅寺没有回答。
  「总之,我认为《土蜘蛛草子》等出现的怪物,是一种式神。曾经是御用画师的光信——其实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元祖,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就姑且当成是光信吧。光信从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学到妖物的文法,这应该是确实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认为光信从既有的作品各处学习作法,加以应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付丧神绘卷》。」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
  「对。所以是怪异的解体与再构筑。」
  中禅寺再次说道。
  「唔……」
  鸟口低吟。又折回原点了。
  解开复杂纠结的条理,追溯下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为了解开疑问而导出结论,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转。不管是上下翻转还是里外翻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怎么……解体,又构筑什么?」
  「将技术、道具与工匠分离,解体无边无际的怪异,然后把它们重新组合,附加不同的意义。」
  「什么?」
  「就像多多良刚才说的,室町时代也是生产力提升的时代。城市里到处都是道具、技术及工匠。所以付丧神这类东西才会兴起,但并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付丧神这种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着在技术——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领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划下了句点。」
  「句点?」多多良发出错愕的声音。「不是出发?」
  「是句点。多多良,我认为妖怪是怪异的最终形态。」
  「意思是……?」
  「试图解读不可知的事物、无法理解的事物、并控制无法控制的事物——这种知识体系的末端,就是妖怪。无法捉摸的不安、畏惧、嫌恶、焦急——在这类莫名所以的情绪上附加道理,予以体系化,不断地置换压缩变换,并把它们拖到意义的层级之中——当记号化成功时,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妖怪总算完成了。」
  「这……」
  「当然,这是我的定义。妖怪也被视为民俗学的术语,而且一般来说,应该是更暧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语汇才对。可是看看最近的倾向,即使在俗世里,妖怪所指称的对象也渐渐变得狭隘,今后它的意义也会更趋狭隘吧。所以我特意以限定的用法来使用。若不这么做,就会有许多疏漏。」
  「那么中禅寺……如果根据你的定义,付丧神虽然是妖怪……但过去并不算在狭义的妖怪范畴当中?」
  「没错……事物的精并非妖怪。精灵与妖怪应该区别开来,式神也一样。被赋予应有的形体与应有的名称。被一般人认知为是限定于某种怪异的说明以后,它才能够被称为妖怪——我是这么认为的。叫做某某精这种理所当然的名字,或呈现人形,或以式神这种泛称被称呼的时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像河童之类的吗?」
  鸟口只是随口说说,但中禅寺答道:
  「对。你说的没错。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为了控制技术这个第二个自然而诞生的怪异形态。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还可以更遥远地追溯到上古。」
  多多良再次拍膝。
  「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的……技术系渡来人吗?」
  「对。渡来人将许多技术带入我国,他们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视的技术者集团。」
  「受到歧视?他们被歧视吗?」
  鸟口问道。他不懂为什么带来优秀技术的人会遭到歧视。但是中禅寺却冷冷地说:「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技术是第二个自然。自然……会同时带来祸福。美好的生命恩惠与骇人的杀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术是一种双面刃。但是它与第一个自然不同,技术原本就是人为的。技术可以学习……也能够使役。」
  「使役……哦,雇用技术者。」
  「是使唤。」
  中禅寺以令人胆寒的眼神看着鸟口。
  「河童——你刚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拥有数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体……仍然是使役民。」
  「是吗?不是青蛙之类的吗?」
  「青蛙也是一部分。关于河童,多多良非常熟悉。要是让他讲述起河童渡来说,可是相当长的唷。」
  多多良咳了一下:
  「我随时可以说明。」
  「唔嘿,我心领了。……可是河童是舶来品吗?从哪里来的?」
  「大陆。河童渡来传说流传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里传说河童来自于黄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来,所以这部分不需太过在意。但是在那个地方,小孩子跳进河川时,必须念诵咒文:欧雷欧雷迪来他。」
  「什么?听起来好像佛朗明哥。」
  「嗯,应该不是日本话。也有人用外国话——中国话来解读这段咒语,对吧?」
  中禅寺问多多良。
  「嗯,我也试过几次,但还是不明确。不过前半段欧雷欧雷也可看成是『我等吴人』的意思。说到吴,就是苏州扬子江。」
  「扬子江?」
  「那一带现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们被人以中国水神——河伯这个名字称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过去,也是受到歧视的一群。」
  受到歧视的水上居民。
  「那些人就是河童?」
  「不是。虽然也是。不管怎么样,中国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时也是受歧视民的称呼。更进一步说,传说吴人断发文身,长于水练,善于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工事……是技术者呢。」
  「没错,河童是工匠。」中禅寺说。「过去,著名的工匠赋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唤。完工以后,那些人偶被丢进河里,成了河童——这种所谓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说流传在全国各地。河童也是参与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尘添壒囊抄》里查询木工一项,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过里面说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们的子孙被视为紫宸殿(注:平安京皇宫的正殿。)的木匠。」
  「都是木匠。」
  「不仅如此,」中禅寺接着说。「阴阳师安倍晴明经常使役式神,传说晴明让式神守候在一条戻桥下。根据一说,这个式神是个人偶,而且还与女官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被扔进河川里,成了居住在桥下的河原者——后世受歧视民的祖先。」
  「唔嘎,这太惨了。」
  「很惨呀。是现今完全无法想象的歧视性传说。可是呢,这个式神也写做织神,念做shikijin,有时候就直接写成职人(shikijin,即工匠)两个字。」
  「又是职人吗?」
  「对。河童——工人——受歧视民——式神——职人,这些词汇全都指称同一样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可是……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人吧?把他们当成妖怪太过分了。就连糟粕杂志也不会写出这种歧视言论。」
  「不是这样的,鸟口。」中禅寺说道,搔了搔下巴。「他们原本的确是人类……但是呢……假设有人受到歧视,这些人居住在共同体之外,由于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于是异人。」
  「妖怪。」
  「不是妖怪,是异人。自外地来访,带来福祸的异人,是神也是鬼。还不是妖怪。」
  「以折口老师的方式来说,是『客人』呢。」多多良说。
  「嗯,是啊。这些异人随着社会构造变化,被纳入社会体系当中,进入共同体内部。此时,人们等于是接受了活生生的异人。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是吧。」
  「没错,重点。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会把他当成妖怪吗?」
  「呃,我是不会啦,以前的人会吗?」
  「怎么可能?人脑的构造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过去的人看到人,当然也知道是人。就是因为知道是人,才伤脑筋不是吗?」
  「我不懂。」
  中禅寺扬起单眉。
  「过去的人……例如征服者会满不在乎地蔑视被征服者,把他们当成妖怪看待、称他们为妖怪,因此产生了奇妙的误解。人就是人。听好了,他们还是异人的时候,身上包裹着神秘的面纱,那是畏惧,也是信仰。然而他们却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脸孔,引来了众人困惑。共同体内部一时之间陷入混乱。然后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
  多多良第三次拍膝。
  「……我总算懂了。这就是怪异的解体和再构筑。」
  「说的没错。幻想一度被解体了。人们发现了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法只是一种技术,每个人都能够使用。使用技术的人不是鬼神,什么都不是,只是人类罢了。于是原本笼罩其上的神秘离开异人,悬在半空中,不久后结实成某些形状。那就是——妖怪。」
  「那么……怪异的最终形态……」
  「是啊。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获得公民权以后,变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从对象分离开来,然后神性与其他各式各样的要素融合,以人们能够接受的形态再次构成。所以妖怪发挥的是一种救济装置的功能。只是……」
  「只是?」
  「例如工匠获得了公民权,但是靠解剖动物尸体或以制革为业的人无法得到公民权,就这样被编入社会;这种情况,他们是以人类的身分受到歧视。由于神性遭到剥夺,反而更惨。虽说四民平等,但旧幕府时代在组织中还准备了一个四民之下这个阶层(注:江户时代,分为士民工商四个阶级,此外另有贱民阶级,如秽多、非人。进入明治时代后,明文规定四民平等。)。虽然身分等同于职业的时代早已结束,然而影响仍在,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
  「就是啊。」多多良说。「可是就像中禅寺说的,妖怪与歧视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还是其它,最后都会归结到这里。」
  「妖怪死绝之后,这点反而更形清晰了呢。」中禅寺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重新振作似地接着说道。
  「不过……除了被编入社会的使役民以外,例如以『桑卡』(注:此为音译。发音为sanka。)等蔑称被称呼的山民及一部分的水民,直到明治时期,都还一直是异人。因为他们直到明治以后才受到歧视。但是鸟口……例如说刚才的剪刀。」
  「咦?哦,剪刀。」
  「剪刀是很简单的道具,所以很早就被纳入生活当中,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它并不是简单的玩意。要造出一把剪刀这种咒具,需要炼铁为钢的技术,而加工成钢,需要精炼与采铁等技术。」
  「说的没错。」
  「把手部分如果缠上皮革,就需要鞣皮革。百鬼夜行中出现的各种道具,全都是靠木工艺、金属工艺、以及皮革工艺和纺织制成的。它们背后不只有使用这些道具的技术者,还隐藏着木雕师和产铁民等身影。再往前推则有着输入这些技术的、例如秦氏等渡来民的影子……」
  「唔唔……」多多良低吟。「百鬼夜行中国也有。《今昔物语集》里也提到过。可是不管参考哪一个文献,都与《百鬼夜行绘卷》上的图像不合。不仅如此,和刚才说的《付丧神绘卷》也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文献说器物会大游行。可是……如果这与渡来人有关的话……」
  多多良抱住了头。
  中禅寺说:
  「用不着烦恼成那样吧?把木偶人形或式神放水流,是让人形乘载污秽随水流去这种阴阳道的祓褉咒术——也就是后来的女儿节娃娃,而这是……」
  「祓疫神——御灵会(注:起源于平安时代,为镇压疫神或死者所进行的祭典。京都的祇园御灵会特别有名。)吗?」
  「对,像祇园……」
  「牛头天王(注:牛头天王原为印度祇园精舍的守护神,在京都祇园社以除疫神的身分受到祭祀。)。」
  「奥州流传着牛头天王是河童父亲的传说。」
  「唔唔……祇园祭……祓除疫鬼的队伍吗?」
  「不管怎么样,都是渡来神吧?说到渡来神,像是新罗明神、赤山明神,还有……」
  「哦,摩多罗神吧。这么说来,我记得摩多罗神这个神明,被当成与牛头天王——须佐之男命(注:亦写作素戔鸣尊,是日本神话中伊奘诺命之子,天照大神之弟。)同体呢。」
  「对,摩多罗神是天台宗的异端——玄旨坛与归命坛的秘密本尊,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后户(注:后户即佛堂背后的入口,一般安置本尊的守护神,或更根源性的神佛。)的护法神,是全国常行三昧堂的秘佛,是非常神秘的渡来神。不是有衪的祭典吗?像是……京都的奇祭,秦氏根据地太秦广隆寺的牛祭。」
  「对对对,那个祭典非常奇怪呢。舞蹈很怪,祭文更奇怪,应该也没有传下是谁制定的,呃……木槌头上戴木冠……」
  「无异于百鬼夜行——他们自己说这祭典就像百鬼夜行。顺道一提,多多良,你曾经认定庚申讲的本尊青面金刚就是哪吒太子吧?」
  「论据多不胜数。不过不只是这样而已。庚申信仰很复杂……啊,摩多罗神也是。」
  「对,你以前曾经说过摩多罗神也可能是青面金刚。虽然没有确证,但我认为应该就是如此,那么这个休喀拉……」
  中禅寺翻着桌上的书。
  「……就与摩多罗神有关了。」
  「会……这样吗。对了,说到休喀拉,中禅寺,你曾经说过它与天台的元三大师有关系吧?那或许有道理喔。有个传说,是良源僧都(注:僧都为僧官阶级中的一级,次于僧正。)的弟子慈忍化身为独眼独脚的妖怪,为了教训怠惰的僧侣,密告他们的罪行。」
  「原来如此……密告的妖怪,就等于精蝼蛄对吧?」
  「没错。据说那叫做一眼一足法师,是比叡山的妖物。可是……对了,我记得摩多罗神也有相同的传说唷。」
  「说的没错。」中禅寺击掌。「不仅如此,这个摩多罗神据说是大黑天与荼吉尼天融合而成的神明。如你所知,大黑天也是青面金刚的候补之一。再加上荼吉尼这个组合……这……」
  「哦哦。降伏荼吉尼是大黑天的工作……这个组合,一般是大黑天提着荼吉尼……」
  「是啊。那原本应该是性交的姿势吧。这让人联想到西藏密教的欢喜佛,不过摩多罗神是降伏的一方与被降伏的一方融合在一起。不仅如此,两者都是食尸的凶暴神。大黑天是吃夜叉的死神,而荼吉尼是食脏腑的死神。」
  「两者都是恐怖的神呢。传说荼吉尼在人死半年前就知道,并吃掉那个人的内脏。但是衪会注入其它的东西,所以那个人不会马上死掉。」
  「是啊,因为这样,这个摩多罗神也被传为夺取生人精气者——夺精鬼。」
  「夺……精鬼?」
  「然后……在祭祀摩多罗神的玄旨坛的灌顶中所舞唱的三尊舞乐。摩多罗神敲大鼓,丁令多童子敲小鼓,尔子多童子舞蹈……」
  「这我倒是不知道……」
  「这时候唱的平时绝不能谈论的歌曲中,有悉悉里尼、索索洛尼等意义不明的歌词。这些歌词后来变成被当成将玄旨归命坛贬为邪教的根据,说那是指臀部和女阴——总之被当成了奖励女色男色的教派。我觉得这完全是冤柱……但问题就在这个悉悉里尼。悉悉。」
  「悉悉虫——休喀拉的别名。」
  「对。此外,这个摩多罗神也是疫神。同时衪与山王神道的主神融合,更如刚才多多良说的,与牛头天王被视为一体。还有刚才的牛祭……」
  「广隆寺的牛祭。」
  「对。是太秦的广隆寺。说到太秦……」
  「唔唔……秦氏对吧?」
  「对。太秦是与秦氏有关的土地,广隆寺是与秦氏有关的寺院。多多良,说到秦氏,可以联想到太多事情呢。」
  「八幡大人是吗?」多多良说。
  「对。秦氏与八幡信仰关系匪浅。八幡神也是难以定义的麻烦神明,但有些传说认为八幡大人是秦国的神——而且是锻冶之神,或是韩国的太子神。然后说到八幡大人,令人在意的是……」
  中禅寺又翻起书页。
  「……欧托罗悉。」
  「原来如此……」
  多多良也翻页。
  「……接着是……渡来系河童族之长,同样是渡来神的兵主神眷属——咻嘶卑吗?而且也有传说认为祭祀兵主神的就是秦氏。所以你才会执着于渡来人啊……」
  多多良擦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中禅寺叼起香烟。
  「技术系渡来人原本是异人。对共同体来说,他们或许是不肯恭顺的人民,然而他们渐渐地进入共同体之中,阴阳师也一定是他们的末裔。如此一来他们是袚除疫神之人,但不久后被视为污秽本身。《付丧神绘卷》的故事大意是,叛乱的旧道具化为鬼,游行为害世间,最后受到教化而成佛,我觉得这也是在影射渡来人。」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他们的神秘性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与技术普及,被假托于道具上,成了付丧神,是吗?」
  「这样也还不完全。」中禅寺说。
  「还不完全?」
  「我推测这两部《画图百鬼夜行下卷》的参考书《化物遍览》、《妖怪图卷》中的妖怪,不是以技术面,而是以渡来人——异文化的层面来理解他们,并加以妖怪化。石燕将这两者统合在一起……不过这一卷的妖怪里,背后一定隐藏着异国的神祇——非佛教的信仰残渣。我认为那就是阴阳道——或者说大陆的信仰,说明白一点,就是广义的道教。」
  多多良探出身子。
  「中禅寺,那么涂佛也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多多良,你以前不是借过我一本中国的古文献,说很有趣?」
  「哦……《华阳国志》吗?」
  「对。虽然那是一本荒诞无稽的历史书,但我前几天读它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不是刚才我们提到的河童,而是涂佛这个难解的妖怪,说不定起源于扬子江?」
  「哎呀呀……」一迳目瞪口呆的鸟口,听到此再次发出怪叫声。「这次规模好大唷。」
  于是中禅寺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应道:
  「是啊。鸟口,我认为能在扬子江寻找到远古的文明呢。不过我不是研究者,话可以随便说说。精铜、养蚕、治水、土木——如果能够在那里寻找到这些技术的发祥,那么我的想像就十分完整了。」
  「你的意思是……蜀国吗?」多多良探出身子。
  「对,蜀国。世界四大文明全都起源于大河周边吧?扬子江并不输给黄河,应该也有过古文明……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没有任何确证,所以一直没说。我总不可能跑到扬子江去,也无从确认起。」
  「那样的话,师傅!」
  鸟口大声说。他想起了一个疯狂男子。中禅寺一脸讶异,问他怎么了。
  「哦,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我们出版社的社长赤井禄郎有个朋友,日华事变后十几年间,一直在大陆流浪,现在在做室内装潢。」
  「那个人怎么了吗?」
  「哦,他是个怪人,叫做光保公平,不久前我认识了他。我记得他说他在扬子江流域住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对于当地祭典之类有着相当详细的见闻。」
  「祭典!」
  多多良大声说。
  「他实际见闻到吗?」
  「他曾经住在那里啊。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事家唷。」
  「请务必把他介绍给我。」多多良说。「那一带我还没有实地调查过呢。」
  「这样啊,那让我来引介吧。我记得他住在千住。对了对了,昨天妹尾不是去了关口老师家吗?」
  「好像是。」
  「那是为了光保先生的委托。听说……好像要寻找消失的村子什庆的。还有什么神秘的大屠杀怎样的……。我在途中,喏,为了敦子小姐和华仙姑的事去了神保町,所以……」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可疑。」
  「是很可疑啊。」
  鸟口也这么想。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件。
  「嗳,我是莫名其妙啦……不过是光保先生委托的。啊,也不能说是委托呢,我们是出版社,又不是侦探社,只是希望调查之后能成为报导材料。」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确实很适合槽粕杂志的胡说八道。唔,这我是懂了,可是怎么会跑去找关口那家伙呢?」
  「希望关口老师能帮我们写篇报导。」
  「喝!」中禅寺发出瞧不起人的嘲笑声。「嗳,对那家伙来说算是适材适用吧。他一定会写出精采的鬼话连篇吧。可是稿子的水准能不能拿去刊载,就很难说啰。」
  才没那种事呢——正当鸟口想要开口时,响起了一阵「砰咚砰咚」的粗鲁嘈杂声。
  「怎么了?真吵。」中禅寺说。
  声音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来愈响。
  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檐廊滚了过来。
  黑色物体大声开口:
  「对……对不起呃……」
  「益田……这不是益田吗?」
  鸟口就要站起来。黑色物体原来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但是益田平常总是行动机敏,此时的模样却非比寻常。
  益田显得十分慌乱。
  益田爬也似地靠近中禅寺,直接将额头顶在榻榻米上。
  「对不起!」
  他说。
  中禅寺只是俯视着他。
  「益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敦、敦、敦子小姐和华仙姑被、被、被抓走了!」
  「什么?」
  鸟口几乎要跳过多多良似地揪住益田的衣襟。
  「喂!那你在干什么!榎木津先生呢!」
  「就、就在榎木津先生不在的短暂时间里……。榎木津先生现在正在找她们……就这样……」
  「是韩流气道气吗!还是……」
  「不、不……不是,可是……」
  「什么可是!明明有你跟着……」
  「别吵。」中禅寺不为所动,出声制止。
  「什、什么别吵……」
  「益田,榎木津追上去了吗?」
  「嗯、是的。」
  「这样啊。那就别吵了。」
  中禅寺再次说道。


我……是个废物。
  为什么?就算你这么问,废物就是废物。
  是啊……对,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成果。不只得不到成果,还总是适得其反。所谓每况愈下,指的就是我这个样子。
  很好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希望?
  我才没那种玩意儿。希望。希望啊。这两个字听起来真令人陶醉。不过和我无缘。
  我是个人渣,是垃圾。垃圾没有做梦的资格,不是吗?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只要能够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
  啊啊,话虽如此,我也曾经误会过一段时间。我曾经自以为就像一般人一样——不,自以为强过一般人,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误会了。误会。我怎么会那么厚脸皮?搞到最后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笑了,对吧?很好笑啊。请尽情地笑吧。
  现在?你问我现在吗?
  现在根本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真的这么觉得。就是因为这么想,我的人生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藓一样啊。最适合去喝泥水、吃剩饭了。现在的境遇再适合我也不过了。
  咦?哦,我并不是在作贱自己,真的。这不是谁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是的,我命该如此。所以无所谓了。咦?是啊,那样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么?哦,虽然我这副德性……也是读过书的……最高学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可是学历那种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没有用,管他学了什么,也不会有半点屁用。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这副废物模样。
  审问也问够了吧?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一定就是做了什么吧。
  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并不害怕,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曾经被列为杀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啦。反正我被怀疑,也遭到逼问。
  可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被捕也无所谓。
  只是被关进牢房而已,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判死刑的。
  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学历不输人的。
  既然不会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会遭到拷问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别惹我笑了。你说牢里没有自由?外头还不是一样没有自由?不管待在哪里,都像是在牢槛之中啊。
  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监狱里早上还会叫你起床,让你工作。
  不是很好吗?连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里?我又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的确是不方便,可是只要能够吃喝拉撒,人就不会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过许多死人。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张脸啊,对……
  咦?
  不,没什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无所谓啦。可是我讨厌尸体,讨厌死了。所以……
  我怕死。
  嗳,我也不是对这种蛆虫般的人生有所眷恋啦,一点都不快乐,满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讨厌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痛苦。战战兢兢地吃饭、战战兢兢地拉屎、战战兢兢地入睡——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干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没差。
  可是死掉……还是很可怕啊。
  死掉这回事啊……
  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死过,所以会怕吧。
  你说没有人死过?啊,确实有道理。你说的没错。嗳,这也只有实际死过才会知道,所以无所谓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有的。当然我没去过。可是都有死灵这玩意儿了,当然也有另一个世界。
  地狱不是很可怕吗?如果你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告诉我吧。和这个世界的监狱不同,在地狱里,每天都会受尽折磨吗?那是真的吗?会被活生生地剥皮……被丢进铁锅里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样,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为我一定会被打进地狱的。
  不过……就算活着,虽然不会被剥皮啦。所谓活地狱,指的就是这样。所以要是能进入极乐天堂,我一定会当场去死。
  留念?才没有呢,完全没有。
  家人?我没有可称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伤心?我这种废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会伤心吧。
  无所谓啦。
  我挣的钱实在太少了。我从家里被踢出来了。大白天地就阴阴沉沉地缩在家里,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这阵子简直就像靠女人养的小白脸一样,也难怪她会厌倦吧。所以现在她一定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不在的话,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这种脑袋腐烂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事。这才是为了她好。
  我对她也没有留恋。
  嗳,若说有留念……那也不是现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呢,很凄惨的。
  咦?唔,是迷上了。应该是迷上了吧。
  那个女人吗?死了。去年。
  对,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简直就像天盖破了个大洞似地,雨水倾注而下。
  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问是不是杂司谷事件?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话,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就算辖区不同,也都知道是吗?
  是啊,我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我……是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看你的表情,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坏心,是在揶揄我吗?请尽情揶揄吧,我无所谓。要笑就笑吧。
  那……是个可怕的事件。
  老实说,那个事件就是契机。那个事件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虽然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好过,不过我多少还觉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个事件以后……完全是一片惨淡。地狱的深渊,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我当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没关系的。
  你干嘛问这种事?
  嗳,无所谓啦。没错,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那个事件才会变成那样。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人渣嘛。
  都是因为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家才会崩溃。没错,他们一家毁灭了。
  死了好几个人。
  已经够了吧?
  什么?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为什么说这种话?
  咦?不要说了!
  叫你不要说了!
  对啦,你说的没错。
  现在也在那里。
  没错,是死灵。死灵在监视我,我被许多死去的人给缠上了。那个事件以后,死灵就一直盯着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吗?那就笑吧。在那里,他们总是在那里。喏,柱子的后面。
  看也没用的。
  他们一下子就躲起来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行。啰嗦啦。对啦。我被那个事件中死去的人们给缠住了,我被诅咒了。就像你说的,我浑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时害怕背后,上厕所就觉得脖子寒冷。因为他们会在那狭窄的厕所里,像这样紧紧地贴在背后。从脖子后面看过来。这么近地,贴着脸颊、后颈。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样盯盯看,会害怕落单的。所以我才会待在这种地方,所以……
  根本无计可施。
  驱魔?
  嗯,我知道。我认识一个本领高强的祈祷师,或者说驱魔师。为什么不拜托他?我拜托过啦。我哭着求他说: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帮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为我是自做自受,没办法。
  那个人很可怕的。
  什么?
  喂,到底是怎样?我不是窃盗嫌疑吗?
  不是?
  哦?不是我偷窃时被当场逮捕啊。真不该跟来的。
  那到底是怎样?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么?
  该不会……又要重提那个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说什么?蓝童子?那是什么?小孩?你叫我去见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他?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不是警署吗?不是。这里不是侦讯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刑警吗?
  你……是谁?
  
  *
  
  扭曲的构造物会从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构造物愈牢固,又或者盖得愈坚固,接合处的负担就愈沉重。
  上野这个城市就是接合处吧。
  流浪儿、妓女、外国人——战败后,淹没上野市街的就是这些从社会的框架隙缝流出来的人。
  当然,契机是战争。
  但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儿当中,有许多其实不是战争孤儿,而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成群结党,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注:外食券是日本于二次大战及战后,为管制主食而发行给外食者的餐券。)等,顽强地存活着。不管怎么取缔、无论收容多少人,他们的数目丝毫没有稍减。
  上野的女人——流莺,当然也是被战后的制度改革排挤出来的女人,不过上野从战前就是价格低于行情的妓女群聚之处。与池袋、有乐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称为生活派。事实上,她们不只卖春,有时候也满不在乎地进行近乎勒索或诈骗的行径。
  以所谓第三国人(注:战后GHQ将朝鲜、台湾等日本旧殖民地称为「Third Nations」,第三国人就是由此而来的译名。一开始并非蔑称,但由于战后日本人与在日朝鲜人、在日中国人磨擦日增,逐渐地有了侮辱的含义。)这种不当的蔑称被称呼的旧殖民地国家的人们,不知为何,战后也聚集到上野来了。他们要求联合国民待遇,进行武装,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内各地的黑市贩卖违禁品。战败后,警察有一阵子不被允许携枪执勤,除了与当地的黑道连手以外,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外国人,所以战后有段时期,上野不断爆发以血洗血的抗争。
  确实,整个国家贫困无比,人心荒废。
  但是秩序稍微开始恢复之后,大众便立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黑暗面强行封进那类人种、那类花街里。
  世人将自己的污秽单方面地推到地下道与天桥下的居民身上,然后错觉权力者将他们一扫而空后,污秽也会随之消灭。
  猥亵的事物、无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会的事物——他们相信只要捺下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会被驱逐。他们认为黑暗是能够管理的。
  可是这种事并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构造问题。
  战后历经八年,市街也变得整洁多了。诡异的摊贩销声匿迹,流浪儿和流莺也不见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还是没有消失。地下道还是老样子,充塞着盘旋不去的酸腐空气,没有去处的人还是老样子,像地鼠般盘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罢了。只是对比消失而已,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说变得更深沉了。
  那里……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过那条地下道。
  为何奔跑?为何着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东张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不,找谁。
  女子发现流浪汉睡在地上,跑了过去,问了些事。每当她开口询问,就会遭到出乎意料的对待;她的脸几乎绷住,甚至泪眼汪汪,甩开对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汉,跑近过去,重复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似乎仍然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女子甚至无法进行正常的对话。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图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讨金钱,有的人话也不回,净是瞪视,有的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离开隧道的时候,泪水滑下女子的脸颊。
  女士脚步有些蹒跚,靠在路灯上。
  然后她拭去泪水,灰尘在脸颊上画出黑线,白色的衬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灯闪烁着,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缩。这是条潮湿、阴暗的巷子。
  「请问……」
  黑暗中突然响起声音。
  女子吓了一跳,戒备起来。
  「小姐……在找人吗?」
  口气很亲昵。一道圆圆的影子浮现出来。
  那是个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样,感觉相当可疑。他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头发理得极短,几乎只有二公厘长,一张脸晒成褐色,十分平坦,戴着金边眼镜。
  男子挤出满脸笑容,女子送上充满了警戒的眼神。这是当然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亲热地、厚着脸皮宣称:「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虽然不知底细,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蔼。
  「哎呀哎呀,这种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险了,太不小心了。」
  每当男子——司开口说一句,女子就往后退一步。
  「怎么了?啊。你、你、你在怀疑我吗?叫妳不要怀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点都不可以唷。我这个人只是在这个地方吃得开,行事方便罢了。话说回来……啊啊,好脏哪,那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怎么会脏成那样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复道。
  女子更远远地避开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为我意图不轨对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我心情好得很。我来帮忙你吧。你在找人对吧?」
  「嗯……呃……」
  「就算去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告诉妳什么啦。重要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妳也没钱吧。哎,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啦。不管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势力关系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道来?」
  司竖起食指,勾了几下。他的态度亲热到了极点。
  女子非常犹豫。老实说,在这种状况下,相信这种人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女子苦恼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么说了:「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司笑开了脸,点点头。
  「当然帮了。我介绍老大给妳。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收获……不过妳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帮不上忙,我也认识侦探,可以介绍给妳。他很有本事,不过对金钱方面有点糊里糊涂的,应该不会收妳钱吧。」
  「哦……」
  「总之,要不要去见见管理这一带的老大?就在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点点头。司说:「在那之前,先来请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还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说。
  「那,玉枝小姐,呃……骆驼老师,你已经听到啦。」
  司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草丛出声。
  「呕呕」一声,一道呕吐般的声音响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灯后面。
  草丛沙沙作响,分了开来。黑暗中冒出一张松垮的脸,细眼睛、长鼻子、头发直伸到肩膀处。玉枝终于轻声尖叫出来。
  「妳……在找谁?」
  声音非常浑厚。
  「啊……」
  「用不着害怕。」浑厚的声音说。「白天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孩脸色大变地在这里找人,我正想该怎么办才好哪。平常的话,我是不会去管啦,可是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宁,要是闹出事来就麻烦了。碰巧这位喜久哥过来,我就顺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妳一定会吓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说:
  「吓到了吗?背后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妳一定吓到了吧。这位老师啊,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一带——已经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骆驼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对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汉、扒手之类的尊敬唷。虽然长这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菁英分子,听说原本是个画家,还去过法国留学,但现在……」
  「过去的事就甭提啦。」骆驼说。「现在就如你所见,是个自由人——所谓的乞丐哪。不过啊,乞讨可不是卑贱的行为。施予和接受以行为来说是等价的。无偿给予的行为是高贵的,而无偿接受的行为是卑贱的,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干这行很久了,但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卑微下贱。不过倒是有些臭啦。人说乞丐只要干上三天就会上瘾,一点都不错。」
  骆驼粗野地笑了。
  司几乎不改表情地说:「又讲那种艰涩的大道理了。」
  「哪里艰涩了?这可是真理哪。听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钵,基督也是身无分文才尊贵。不管是佛教还是耶稣教,都异口同声地说放弃财富才是神圣,不是吗?多余的财富是社会之毒啊。吃掉那些财富的我们,是共同体不可或缺的啊。」
  「为什么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听好了,喜久哥,社会可不是企业,而是一种大家庭。人啊,不会只为了追求利润和方便而形成集团。我们乞丐之所以结成一家,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要赚钱,早就去工作了。这里头没有道理可言。不了解这种事的笨蛋太多,国家可是会灭亡的。因为没有我们的社会啊,就不是家庭了。没有签子,丸子串不起来;断了尾巴,风筝会掉下来啊。」
  「听不懂啦。」司说。「福兄啊,你叫住这位小姐,不是为了要对她讲大道理吧?」
  「哦,我差点忘了。」骆驼点了几下头。「说来听听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绅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没办法袖手不管哪。对吧?喜久哥?」
  骆驼露齿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护士。」
  「护士啊,真辛苦哪。几岁?」
  「二十九。」
  「妳在找的是男人吗?」
  玉枝点点头。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妳老公吗?还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小白脸啊……」骆驼说。
  玉枝默默地背过脸去。
  「怎么,原来有小白脸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该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喂,小姐,别看这家伙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会被卖到缅甸爪哇去的。这家伙啥都卖哪。」
  「福兄,别胡说啦。」司说道。「我可不搞人口买卖。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玉枝小姐,那种小白脸,妳何必那么拚命地找呢?小白脸耶?难道那家伙是潘安再世吗?还是有钱?」
  「有钱就不叫小白脸啦。」骆驼说。「说的也是。」司笑了。
  「那,还是那个小白脸很温柔?」
  「他……不温柔。」
  「那是怎样?难道是……那里很厉害吗?」
  「他……既粗鲁又胆小,不争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体贴的话。」
  「那妳为什么还要找他?」
  「别啰哩啰嗦的啦。」骆驼一副打哈欠的模样说。「男女就是这样啦。会去找他,只是因为本来和他住在一起……对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头。
  「喏,看吧。」骆驼说。「就算是一见面就没好事,彻头彻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见,心里还是会空出个洞来。我刚才也说啦,这是没有道理的。那么,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撑不了三天……」
  「为什么妳觉得他会在上野这里?」
  「那个人很怕一个人独处。所以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躲在那边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谷中,听说他以前住在御徒町,所以……」
  「哦,这男的胆子真小哪。叫什么名字?」
  「内藤……内藤赳夫。」
  「内藤啊……」骆驼说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尘压得扁塌的头发。「内藤啊……哦哦?内藤?」
  「您知道吗?」
  骆驼垂下浮肿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骆驼又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噢,小姐,那个人……是人口贩子仁藏的儿子吗?」
  「人口贩子?……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
  「双亡了,对吧?是啊,就是那个内藤。是那个抓到了摇钱树,嚣张地进了医生学校,在丰岛一带当见习医师的小鬼头吧。」
  「呃……对。」玉枝说道。
  「他的话我知道。」骆驼的声音浑厚,抬起沉重的眼皮。「这样啊,小姐是那家伙的女人啊。嗳,那就不必问别人了,我知道他。那家伙的话,就在那前面的……喏,那座天桥底下,三、四天前就赖在那里了。」
  「这样吗……」
  玉枝整个人开朗起来。
  「上个月底,我们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见了。那么……」
  玉枝转向骆驼指示的方向。
  「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骆驼说道。
  「不在了……?他迁到哪里去了吗?」
  「昨天来了一个说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骆驼说。
  「什么……意思?」
  「那个人穿着和服。说是和服,也不是便装和服哪。是像这样,穿着窄窄的轻衫裤裙,打扮就像个俳句师傅。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跑来我这儿问: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那样不像个刑警啊。」司说道。「才没有刑警会做那种打扮呢。」
  「你说的没错哪。」骆驼说。「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哪。现在这么一回想,真的很不对劲哪。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跟监,所以乔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然后……然后怎么了?」玉枝问道。
  「嗯……偷窃……。哦,妳那小白脸啊……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不过最近是落魄到了极点哪,不是偷窃就是干扒手。所以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样被带走的。」
  「不是吗?」
  「好像不是哪。过了两小时左右,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啦。」骆驼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捏出香烟——把捡来的烟屁股拆开重新卷成的烟——叼进嘴里。「然后啊,很快地……对……说他要去哪里。唔唔……啊啊。」
  骆驼嘴巴一开,烟掉到地上。
  「对对对,那个蓝……蓝童子……」
  「蓝童子?蓝童子是什么?」
  玉枝问道,司回答她:
  「是个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个圈子里——罪犯和警察相关人士之间很有名气。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可以识破谎言,看穿心里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么会冒出蓝童子来呢?那个叫内藤的人说谎吗?」
  「不是啦。我又没这么说。」
  「那是怎样?」
  「我记得……对,说什么驱魔怎么样的。」
  「驱魔?」玉枝扬声问。「这么说来,他说过这种话……」
  「说过什么?」
  「少爷和小姐们……」
  「什么?」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小姐们过世了,所以……呃……」
  「哦?」骆驼从鼻子里哼气。「总之,我是不晓得怎么了,但内藤很高兴。说什么这下子运势就会好转了、等着瞧吧之类的,欢天喜地的。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蓝童子的人那里?」
  「应该吧……」骆驼的回答就像他的脸一样长。玉枝一瞬间倒吞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司问道:
  「那个……叫蓝童子的人在哪里?」
  司晃了晃平坦的脸。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对吧?福兄?」
  骆驼点点头。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谢谢两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骆驼伸长了人中说:「谢礼就免了。」然后他转向司接着说:「你帮帮她吧。你不是认识侦探吗?」
  司敷衍地应声,于是骆驼便说「别管这么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脚步声,消夫在夜晚的街道里。
  骆驼目送两人离去以后,慢慢地望向这里。然后……应该是对着我说了:
  「那边那位……招牌后面的先生。自称什么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而且那也与我无关……不过咱们乞丐也是很重道义的。我们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阴谋上,要是惹来麻烦,我们随时都会与你为敌。乞丐是很团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接着骆驼蜷起身子,背过身去。
  我……满心愉悦地离去了。
  
  *
  
  我背痛得很厉害。
  每当早上起床的时候,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胃也从很早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已经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猫还要少。因为这样,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经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满满一碗饭,而且这阵子背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从来没叫我不要继续信仰,父母的牌位也还在佛坛上。
  喏,就在这里。
  很好笑吧?佛坛这么小。我嫁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十年以上了,现在还是受到这样的待偶哪。连这个房间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间,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这么说过吗?
  外子痴呆啰,这阵子整个人很不对劲。
  嗯,我才不是什么女佣呢。那全都是那个叫磐田的诈欺师灌输给他的胡言乱语。喏,就是今早来拜访的那个老头子。真气死人了。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这样关在房间里。
  对不起啊,难得你留宿,却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个磐田,真不晓得会吃上什么样的苦头。
  客人也千万小心啊。
  小女说……嗯,小女现在在东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担心,做了许多调查,听说那个叫磐田的招集了许多中小企业的社长之流的,灌输他们一些有的没的,榨取金钱,是个很恶劣的诈骗师。
  呃……叫什么「指引康庄大道」的。客人知道吗?杂志什么的好像偶尔也会报导呢。不过我是不会看啦。什么叫康庄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访之后,他马上就入会了。
  您上次来访,是什么时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呀。
  前年吗?那就是那之后入会的。
  真是被奇怪的东西给骗了。是的。听说会长磐田和外子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我一直劝阻他,可是外子根本不听我说。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态。可是他错了。那种东西啊,一旦踏进去,就会深陷不可自拔的,没多久他就认真起来了。
  已经没救了。
  再怎么说,他每个月都支付非常惊人的金额啊。什么研习啊研修的。嗳,就像您看到的,我们住在这么豪华的屋子里,过得是不贫困啦,可是钱并不是源源不绝的。手头会愈来愈紧,不是吗?结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担任股东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卖了那家公司,还把佣人全部解雇,说要把钱都捐出去。还说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这种事吗?
  的确,光我们夫妇俩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我们还有女儿啊。就算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把手中的财产留给唯一一个独生女,那怎么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还离了婚呢。无依无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晓得怎么了,简直是疯了。
  要是我唠叨得严厉一些,他就对着我吼叫,要我滚出去。
  小女也是,来了好几次,说服他说那是诈欺,可是也没有用。
  客人也帮我说说他吧。
  小女吗?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吗?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丢人,是他五十岁以后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时候,也已经过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个孩子差了二十好几呢。
  那孩子已经过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们格外疼爱女儿呀。
  真是没想到哪……
  咦?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啊。
  您在说些什么?
  所以说,外子是被磐田给诓骗,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木村?那是我的旧姓。繁代?繁代是我亲戚。她……对,十年左右以前过世了。在哪里?咦?在哪里去了呢?她临终的时候,我也陪着她。啊啊,对了,就在这个家。
  她是住在这里工作的女佣。
  一定是的。
  应该是的。没错。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纪哪。
  要不要来杯茶?
  这茶很香的。
  嗯。身体健康起来,连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茶喝起来都一样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礼一下,我服个药。咦?嗯,这是返老还童的药。哎呀,讨厌。不是那种药啦。嗯,我听说这对胃病有效,请人分了一些给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护命散。
  咦?对,这是成仙道的药。
  嗯,他们不是什么宗教。
  成仙道会传授健康法,是叫养生吗?
  先是像这样,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这样慢慢地吸气,再深深地、长长地……对,喏,像这样,会感觉吸进去的气充满全身对吧?然后气像这样慢慢地下来,下来,对吧?气会像这样聚集在肚子下面……是叫丹田吗?聚集在这里,凝固起来……然后再这样,呼……地吐出来。
  感觉很舒爽吧?太难的事我不懂,不过这我就办得到。
  然后就是注意像是吃饭啊、运动等等。
  有效吗?
  有效啊。他们说,现在的医学都错了。还说只是治好现在罹患的病是不够的,要治好今后会罹患的病……这样可说是治吗?还是让人不会罹患?预防?对,是预防吧,是啊。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得病,就是要治好这种身体,让身体不会患病。
  我们不是常说元气吗?
  元气,就是气的根源。元气分成心气、肝气、胃气等等,嗯,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气会绕行全身,要是气停滞就不好了。停滞的地方会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变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谢成仙道。这样的话,要活上一百岁也不是问题。哎呀,讨厌啦,才没那回事,不过我觉得变年轻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荐。可是喏,他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看那个磐田把他给骗的……
  最近外子还帮忙磐田的事业呢。竟然跑去当诈欺师的爪牙,真是教人哑口无言,竟把结缡五十年以上的我当成女佣……
  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呢?
  什么?
  所以说,外子已经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们结缡多年的事了吧。
  那个磐田是不是使了什么诡异的妖术呢?
  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注:全名为零式舰上战斗机,为日本二次大战时的主力战斗机。)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国旗上象征太阳的红圆。)。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我说过……孙女死了孩子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个时候恰好是你……不,会长遭到暴徒攻击的危急时候。听孙女说……婴儿会死,还有她和丈夫会离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个占卜师害的。曾孙……我的曾孙……」
  只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视线在荒废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顿时露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表情,接着转向只二郎说: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会长……」
  只二郎撑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积极,要堂堂正正……如此一来,祸害自会远避……我也是这么教导会员的。只要前景改变,过去的意义也会随之改变。如果未来有不幸守候,无论什么样的快乐和喜悦,都只是不幸的种子;但是如果未来是幸福的,无论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幸福的种子。我也是这么引导着会员。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我想稍微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只二郎说道,拖着脚走近檐廊。
  磐田望着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会长……」只二郎背对着磐田说道。「孙女……仍然劝说我退会。」
  「她还在说那种话吗?说什么我对你施法,改变你的想法什么的……」
  「对。她说是洗脑。」
  「这个误会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对你孙女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吗?」
  只二郎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说……这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华仙姑确实是个恶劣的诈欺师,但孙女说……你也一样是个诈欺师。」
  「什么?」
  磐田小跑步赶上只二郎。
  「加藤,你……」
  磐田赶上来的时候,只二郎已经走到檐廊边了。老人辛苦地改变方向,坐了下来。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哪有什么无所谓?」
  「就算……」
  只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说。
  「……就算你是个诈欺师也无所谓。」
  「连……」
  磐田转过身体,在只二郎旁边坐下。
  「……连你都说我是诈欺师吗?」
  「不是。你应该不是诈欺师吧。我……相信你。」
  「那么加藤……」
  「岩田。」
  只二郎凹陷眼窝中的圆眼珠盯住一脸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则以被皱纹环绕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干瘦的老人。
  只二郎以不带喜怒哀乐、完全干涸的表情说:
  「岩田——不,会长,你……是个不得了的人。」
  平常应该老狯而且大胆的煽动者——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会长的大眼睛隐约闪过慌乱神色。
  「加藤……你……」
  只二郎再次转向庭院。
  「岩田,我很清楚你。打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投机分子。常常规模搞到太大,无法收拾而失败。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夸大妄想狂。」
  「都……」
  他应该想说「都过去的事了」。但是磐田吞回了话,在他透露出真意之前,只二郎接下去说了。
  「可是……以结果来看,你救了许多人。志向平凡的人是没办法救助多少人的。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许多人被你激励,因而对世界改观。你救了许多人,所以假设十人里面有一个你救不到,而当救助的人多达百人千人时,救不到的也会增加到十人百人。所以你会遭人怨恨,也在所难免吧。可是啊,感谢你的人……包括我在内,是多得数不清。所以啊……」
  「加藤……」
  「抱歉。我一看到你,就会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些什么,所以我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了,就不该说这种话吧。不……不能说这种话。」
  只二郎告戒自己似地说。
  「孙女不明白这些事。依我看,她可能是听信了怨恨你的人的说词吧。所以才会谆谆告诫我,说你是诈欺,问我难道要当诈欺师的爪牙吗?她还说,我的财产全被你骗走了。她觉得那片山里的土地也是被骗走的。」
  「什么骗走,说的太难听了。我从以前就要求透过正式的契约买卖啊。」
  「当然,是我拒绝的。我想要捐出那片土地。」
  「所以叫你别那么见外……」
  「我不能收你的钱。」只二郎说。
  「可是……那样会招来无谓的误会。我不是看上你的财产。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磐田瞪大了眼睛说。
  「嗳,别急。」
  只二郎伸手制止。
  「我之所以拒绝买卖,不完全是因为客气,而且收到钱的话,又会被课税,还有最重要的是……」
  只二郎说到这里,缄默不语,在意起背后。磐田也偷看背后。
  「……米子她啊……」
  「你说那个女佣吗?」
  磐田转过头来。
  「你孙女不知道那个女佣变得不对劲吗?」
  「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完全认定我被你操纵了……」
  只二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孙女之所以会固执地劝说我退会,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修身会的负面传闻……不过我想一部分也是因为米子吧。孙女非常信赖米子啊。她完全没想到米子会那么疯狂地迷上那种奇怪的宗教。」
  「哼……」磐田兴致索然地冷哼一声。要是站在讲坛上滔滔雄辩,他看起来也未必不像个大人物,但是像这样坐在檐廊边,连一丝威严都感觉不到,完全就是副狡猾的色老头相。
  「无聊。」磐田说。「说起来,盯上你的财产的,是那个老太婆——不,是成仙道那些人吧?被洗脑的是那个女佣才对吧?」
  「是啊。起初,我就是去找你商量这件事。结果反而让你遭到怀疑了哪。」
  只二郎说道。稍微咳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早把她解雇了?」
  「要是把她解雇,孙女不会默不吭声的。我老伴过世后,孙女就把她当成自己的祖母——不,当成母亲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儿子和媳妇都早死,这个家等于是靠我老伴和米子撑起来的。对孙女来说,她完全就等于母亲。事实上,她也……真的是鞠躬尽瘁了。」
  「好像是吧。」磐田望向天空。「可是……不管那个女佣过去对你多么地尽心尽力,现在那种样子,根本莫可奈何。那已经没救了。完全无法区别现实和虚构。我说过好几次了,她才是被施了法。最近她不是还开始宣称她是你的正房吗?」
  「嗯。她甚至还说孙女是她生的……」
  只二郎抱住了头。
  「米子是我死去的老伴的远亲,年轻的时候害了病,没办法生孩子,所以才被休妻回到了老家,而我雇用了她。当时我家里人手不足,米子的娘家又穷,没办法维持生计。」
  「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哪。」
  「不,小犬过世的时候,还有媳妇过世的时候,都是因为有米子在,才能撑持过来,我现在还是很感激她。没想到……都是因为和那种假宗教扯上关系,她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米子现在的记忆,有一半是我过世的老伴的记忆,她把我死去的老婆的人生当成了自己的人生。最近连媳妇的记忆也混了进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才会去拜托你。然而孙女……孙女却站在米子那一边,说疯的人是我,说我不当地对待米子,还说是你教唆我这么做的。对不起啊,岩田……」
  只二郎再次垂下头来。
  磐田皱起眉头。
  「呐,加藤。」
  只二郎低着头仰望着磐田。
  「已经够了吧?那个女佣——米子婶吗?把她交给我吧。虽然你不愿意,但那些家伙也太为所欲为了。这个节骨眼,就算是骗她,即使方法稍微粗鲁一点也无妨吧?我来抓住她,重新帮她洗脑。一星期——不,只要十天,我就可以让她恢复成原本的人格。」
  只二郎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会长……可是这实在……」
  「幸好『创业家的自我启发研修』也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过了第二周,再一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那栋山中小屋也会空出来,我也比较有时间。由我亲自……」
  「会长……不,岩田。呃……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做法,但是操弄记忆实在是……」
  「反正都已经被操弄过了。我只是让她恢复原状而已。」
  磐田严厉地说。
  「加藤,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算我是诈欺也无所谓。」
  「会长……你在说些什么……?」
  「没错,我干的事有一半是诈欺。」磐田豁出去似地说道,表情也突然变得卑俗。「没错,把人从社会隔离开来,不断地重复相同的事好几遍,每个人都会变得深信不疑的。只要复诵我会成功我会成功几百遍,就会自以为成功,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啊,加藤,认定自己会失败、自己很没用地活着,和认定自己绝对会成功地活下去,到底哪边比较幸福?这种事不必想都知道。不管怎么想、怎么做,社会都不会改变。人是无法改变社会的。可是人能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社会。社会这种东西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知道的都只有自己而已。」
  「你说的没错。说的是没错,可是……」
  「加藤,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呢?你可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引导员啊。听好了,所以我的做法是诈欺,但也不是诈欺。就如你说的,也有许多人因此得救。不,没有人不会因此得救,会怨恨我的人,全都是些半途而废的人。只要相信就是了,相信。相信的人就能得救。」
  不知不觉间,磐田的表情从卑微的色老头转变为煽动者。只二郎疲倦的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那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怎么样?你被我操纵了吗?怎么样?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志主动担任引导员的吗?」
  「这……没错。我……」
  「你被我骗了吗?你被我洗脑、被我操纵了吗?你之所以想要把山里的土地捐给我,是因为我指使你这么做吗?回答我,加藤!」
  「我……我……」
  只二郎站了起来。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
  「就是吧?」磐田说道。「我叫你把土地卖给我。不管是你要入会还是担任引导员,我都完全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改变看法,世界就可以变得如此不同。你已经改变了。你改变了吧?」
  只二郎点点头。
  「对吧?这是洗脑吗?这算是我做了诈欺行为吗?不算吧?不算。我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是成仙道怎么样?米子婶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议让她恢复原状,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照着我的话做,她的情况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华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孙,但是如果我能够更早知道这件事,就算手段会有些粗鲁,或许也可以从华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孙了。要是那样的话,现在怎么样了?你孙女的不幸就会消失。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早点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样的。」
  「没错……你说的没错。」
  只二郎说道。
  「是我错了。就交给你办吧。」老人说着,挺直蜷起的背,抬起头来。
  四目即将交接,于是……
  我关上二楼的窗户。
  
  *
  
  混帐东西,让开!
  干嘛?
  咦?啰嗦啦。这里是哪里啊?
  叫韮山的地方吗?不是?什么?下田?下田是哪里啊?嗳,哪里都好啦。无所谓啦,没关系啦,哪里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吗?
  我啊,可是个医学博士哪。
  别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同的。少啰嗦,别说了,拿酒来。老子现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脏?
  哪里脏了?泥土?身上有点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响,和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别啰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这酒真赞,泌入五脏六腑哪。我已经一年没喝酒啦。戒酒?无聊。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混帐东西。我只是因为不想喝,所以才没喝。咦?那当然是因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闷酒?才不是呢。你们这些人水准真够低的。
  你啊,看过人死掉的样子吗?
  不是啦,我不是说战争那些啦。我也上过前线啊。外国人管他死上多少个,我都不觉得伤心啦。日本人也死了?当然也死啦。可是非亲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啦。就算觉得可怜。那也只是同情吧?不关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说直到刚才都还活着,就像家人一样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当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无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点,我想喝个痛快。
  闭嘴啦,臭家伙。
  要干吗?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
  流氓?警察?谁知道啊。怎样?干嘛啊,喂,你们怕那种东西唷?他们只是手上有枪罢了。我知道了,哈哈,你们怕死对吧?所以才会怕那种东西。那么胆小,成什么样子!就是满脑子想着会被杀掉、不想死掉,才会连那种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够胆小的。
  你们啊,给我好好听着。
  你们啊,从来没有碰过真正吓人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这些没种的,听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
  算了,你们不会懂的。
  啰嗦啦。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着更要恐怖多了。你们要明白这种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帐东西。
  啊啊,好喝。
  太赞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赢啦。
  赢了谁?谁会告诉你们啊,不能说啦。
  所以才高兴啊。我总算和纠缠了我一整年的过去诀别啦,我赢啦。这岂不教人高兴?
  喏,你也喝啊。
  这是庆祝啊,庆祝。
  啊啊,好喝。这酒太美味了。
  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干嘛?喂,你这混帐!
  哈!
  你们啊,看过幽灵吗?没有吧。
  别在那里说大话了。我可是喝过墨水的,别瞧不起人哪。你们以为没有幽灵是吧?开玩笑。所以才会那么孬种,怕什么警察。
  有的。
  是死灵啊。
  一点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着死灵咧。
  哈!谁知道?或许只是没发现罢了,小心点哪。咦?没看过?真敢说,这不是废话吗?那些家伙几乎都跟在后面,不会出现在前面,看不到的。
  他们会从背后像这样……偷看过来。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们缠上就完啦。
  可怕吗?当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是吗?
  真的很可怕,小心点啊。
  什么?怎样?
  该怎么办?要我告诉你吗?
  这可不简单哪。
  咦?
  我就办到啦。
  办到啦。所以我才在高兴不是吗?是啊,没错,我办到啦。
  我消灭死灵啦。
  死灵这种东西啊,千万不能看到脸,千万不行哪,混帐东西。
  听好了,那些家伙啊,要从后面像这样抓住,像这样唷,这样。
  办不到?当然办不到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背后啊。
  是有诀窍的。
  有人教我怎么做。
  谁?不能说啦。
  死灵有个村子哪。在山里面,首先要去到那里。
  有啦。那个村子只住着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他们全都是死人。脸色苍白,吐出来的呼吸也充满尸臭,一下子就能察觉他们不是活人了。地点?我不能告诉你。离这里不是太远,我去了那里哪。
  那个村子有个池子。
  要找到那个池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虽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确定是不是才行,相当麻烦哪。要是搞错就白费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静静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里,悄悄地让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镜上。
  这么一来啊……
  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会倒映在水面不是吗?而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水给困住了。会从背后溜也似地离开,封进水里。
  不管有几个附在身上,全都会变成一个哪。
  大概是会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为有实体嘛。是那个女人哪。
  我迷上那个女人,吃了大苦头,最后那个女的死了。脸?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看脸,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死灵的脸不能看,性命会被吸走。所以……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能从后面下手啊。这才是重点啊。那些家伙没办法离开水面,所以他们被吸走的瞬间要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绕过去。绕到死灵背后去。就是和他们交换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可以看到死灵的背了。
  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窥看情形,然后立刻从背后拿绳子用力地……
  不能用一般的绳子。
  得是设下神域结界用的注连绳。这条绳子啊,奉纳在村里某个神宫的宝库里,我把它给偷了出来,用它来抓住死灵。
  我把绳子套在死灵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后,我把她吊起来,拖出池子。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看脸。要是和死灵对看就完了。会没命的。因为对手可是死灵哪。不管怎么勒脖子,都不会死的。因为是死灵哪,杀也杀不死。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然后我把死灵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带。不过明明很近,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扛着死灵吧。
  那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弃。
  那全都是错觉,啊啊,或许那个村子本身就是个错觉。或许就是这样吧,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
  歪曲了。
  只是走上几尺,就像走了几里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就放弃,放下死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会继续遭到附身,被紧紧地贴在背后,就跟原来一样。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进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绳子设下结界,把死灵绑在上面。这么一来,死灵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被封在那棵神木里了,然后只要尽快离开那里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回头。
  要是看到就完了。
  会怎么样?
  会交换啊。咦?所以说,封住死灵的我,会跟被封住的死灵交换啊。要是回头,和死灵的眼睛对上,那一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应该逃走的我会被树木绑住,死灵会进入我的身体跑走。
  所以绝对不能回头啊。
  你办得到吗?
  这很困难的。
  我吗?所以说我办到啦,我把死灵绑在树上了。
  我已经自由了,我摆脱了那个女的,摆脱了那个男的,已经自由了。那个死灵、那个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看什么?你干嘛啊?喂!你说什么!说我疯了?你说谁疯了?喂,你这个混帐!
  滚开啦,啰嗦。难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扫什么兴?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恶心,闭嘴啦,滚一边去。
  你做什么!
  喂!
  啊……刚才那个人。
  喂,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
  啰嗦啦,喏,就那个人啊,那个打扮奇怪的,提着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给我等一下!放开我,喂,让开啦!你这家伙,别挡路!喂!没听到吗!别挡路啦!干什么?钱?没钱啦!叫你让开啦!我有话跟那家伙说!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伙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干嘛啦,放开我!叫你放开!
  啊……你们是死灵吗?
  怎样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丛中,点了几下头。
  接着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杂草很坚韧哪,客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然后加藤只二郎慢慢地转向这里。
  「这座庭院……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生长得比以前更要精釆。杂草不管怎么拔,就是会不停地长。不觉得很厉害吗?」
  「你这么觉得吗?」
  「对。或者说,我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因为采伐山林是我过去的谋生手段啊。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树木不管怎么砍伐,都会再长出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只二郎是靠林业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现在依然还是相信吧?就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砍伐都不会减少,你——不,你们才会不断地采伐,不是吗?事实上,现在不也正在采伐吗?」
  「哼哼。」只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变想法了。砍了这么多树,真的好吗?树木和杂草不同,是会日益减少的。砍伐只是一瞬间,但要成长为一棵树,要花上好几年、好几百年哪。」
  「你说的没错。要是像这样继续砍伐下去,不出几年,那座山就会完全荒芜了吧……」
  「就是啊……」只二郎说道,表情变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吗?」
  「是啊。」
  「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
  「但是山……会死。不,会被人杀死……吗?」
  「是啊。秃山就等同于死山吧。山上少了树木,气流也会改变,野兽会离山而去,水也不再停伫山中,因此川流变急,水温降低,鱼也会死亡吧。金木水火土的相乘相克一旦紊乱,气脉将会断绝,也会引起灾祸。」
  「这……不算是我——人类扼杀了自然吗?」
  「不算。」
  「不算吗?」只二郎显得意外。
  「那种想法是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只二郎说道,眉间浮现困惑的神色。「这……不是相反吗?」
  「不,不是的。加藤先生,听好了,人是天所创造的,人所行之事,也是上天的意志。认为人是以自己的意志去破坏自然,就等于是把自己和上天视为对等,这不是出于一种极为傲慢、自命不凡的心态吗?若非如此,是不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这……这样吗?」
  「是的。不管是驱使再怎么先进的技术建造出来的人工都市,只要置之不理……就如同眼前所见,气将会流通,草木将会生长。人的寿命至多百年,而上天的寿命却不知有几亿年。不管人怎么挣扎,也只能够顺其自然吧。」
  「这……样吗?」
  「是的。例如说……加藤先生,即使山上的禽兽灭绝,河川的鱼类绝迹,兽和鱼也绝对不会怨恨你。」
  「不会吗?」
  「不会的。」
  只二郎拔起一束草。
  「因为怀有怨念的,只有人而已。会执着于生的,也只有人而已。加藤先生,听好了,野兽只要生下后代就会死,它们天生如此。」
  「也有野兽生下孩子还是活着。」
  只二郎撒出拔起的草。
  「那只能说是还活着罢了。生物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以个体存在,而是以种存在的。只要不绝种就行了,仅此而已。这当中并没有意义,不仅如此……例如不适合存活的物种,会将后续交给适合存活的物种,就此绝迹。天地之间有如此多种的生物存在,如果这当中有什么理由的话……那或许是上天为了无论环境如何改变,都能够有生物存活下来而做的安排……」
  只二郎咬住干燥的嘴唇。
  「……加藤先生。包括人类在内,生物只是个筒子罢了。」
  「筒子?」
  「从父母到儿女,传递生命这股气的筒子。气通过之后,筒子的任务就结束了。」
  「任务……?」
  「所以呢,加藤先生……现在虽然是人类君临世界,但万一这个世界不适合人居了,那么人类就会灭绝了。到时候能够存活下来的生物自然会存活下来。」
  「就会灭绝了……?」
  「是的,灭绝。然而……人执着于生,眷恋不舍,同时人拥有多余的智慧,于是人类使尽各种手段,试图延长寿命。但是……如果人类能够因此长寿,那也是上天的意志。」
  「上天的意志……?」
  老人充满不安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不是人的意志吗?」
  「当然是上天的意志。这个世上能够实现的事,全都是上天允许的。换言之,如果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伐木,同时有树木可供砍伐,那么那些树木仍旧应该被砍伐,这是自然之理。所以抗议砍伐树木是破坏自然,是不对的。大地并不感到困扰,上天也没有哭泣。因为采伐过度而没了树木,会困扰的是人类。对自然而言完全无关痛痒。」
  「唔唔……」只二郎低吟。
  「主张这是为了自然,为了地球,是一种巨大欺瞒——加藤先生,你不觉得吗?说什么保护环境、保护自然,其实并不是为了环境与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私欲。」
  「是这样吗?」
  「是啊。物种会灭绝,是因为无法顺应环境,不是人所造成的。自然包括人在内,全都是自然。人类是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却误把自己当成了神一般,叫嚣着应该保护即将灭绝的野兽、豪语人类必须守护地球,这不是很荒谬吗?如果真心感到忧虑,先自我灭绝就行了,然而人类却不这么做。所以,如果老实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人类会面临危机,人类还想要多活一分一秒,还想要尽可能奢侈享受,所以不要再伐木了——那还可以理解。所谓本末倒置,指的就是这种事吧。「
  「这……或许如此……「
  只二郎踩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出三步。
  「……客人。」
  接着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乡土史家还是学者……但你似乎学识相当渊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请教几件事。」
  「请。」
  「你怎么看?与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唔……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呢。」
  「是什么事呢?」我问。
  老人似乎很苦恼。
  「你……我记得你第一次忽然来到我这里,是大前年的事吧。因为你留下的杂志……我得知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
  「是啊。我是大前年前来搜集韮山的传说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
  「那个时候……米子……那个女佣,真的是女佣吗……?」
  只二郎的问法支离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样是崩坏的。
  「……还是……是我的妻子……?」
  只二郎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弄得惴惴不安,说着:「什么?什么?我到底在问些什么?」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疯了吗?我疯了是吧?」只二郎大叫,倒进杂草当中。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喏,请起来。」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挥开杂草。
  「我……」
  接着只二郎背对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不行了吗?我是谁?我不是加藤只二郎吗?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历史……呐,客人,你大前年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那个时候那个、那个米子是我的妻子吗?还是女佣?」
  「这个嘛……我只是个旅客,而且也只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实在不甚清楚……」
  我说,于是只二郎的肩膀垂了下来。
  「米……米子是我的老婆吗?麻美子是我跟米子的女儿吗?我的人生里没有那样的历史。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女人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可是不是。她疯了。不……疯的是我吗?麻美子是我的孙女。我的老婆是十年前过世的繁子。这……这是我编出来的妄想吗?」
  「加藤先生……」
  我一叫名字,只二郎便害怕地回过头来。
  「什、什么?」
  「你为何狼狈?」
  「这……」
  「听好了,加藤先生,这个世上的一切……全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会在这里,与你会在那里,若说不可思议,全都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你所记忆的你的人生,与米子婶所记忆的人生完全不同,这点小事……完全不值得惊惶。」
  「这……」
  「你凭借什么,相信你所记忆的你的历史?」
  「咦?」
  「你真的是你吗?」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我啊。」
  只二郎背对我说。
  「……如、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这……或许我有些胡涂了……可是我就是我。」
  「是吗……?」
  只是一个问号,转眼间就让只二郎陷入不安。
  「难、难道不是吗?我弄错什么了吗?我七十八年来,一直都是我。这……」
  「那种个体的经验无法保证任何事,加藤先生。没用的。」
  「这、这样吗?」
  「对你而言的你,对我而言的你,对米子婶而言的你,对麻美子女士而言的你……这些全都不同。对贵公司的员工来说,或许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司。但是对于在路上擦身而过的人而言,你只是一个年老的男子。这……两边都是真实。我没有说错吧?」
  「你说的没错,可是……」
  「那么你是什么?根本没有所谓你这个确实的东西啊。你——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只是在众多的你当中,视不同的情况选出适合的你而成立的罢了。无论你再怎么自我主张,那也只对你一个人有意义。不管你再怎么宣称,对别人来说,你也只是个老人、是个客人、是公司的上司,如此罢了。」
  「所以说……」
  「所以你并没有实体。」
  「怎、怎么会……」
  只二郎……应该陷入了恐惧之中。
  「不,就是如此。对你来说,米子婶是女佣。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女佣,但是对米子婶来说,你是她的配偶。只是这样而已。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当然不妥了。」
  「会吗……?」
  只二郎猛烈地颤抖。
  「财、财产怎么办?如果米子真的是我的妻子,法律上她就有继承的权利。当然前提是她真的是我的妻子。」
  「事实如何,根本无所谓,不是吗?你打算将你所有的财产捐赠给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就算米子婶是你的配偶,你的意志也不会改变吧?」
  「可、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照你想的去做就是了。你对米子婶觉得感激,因此想要将一部分财产分给她——如果你这么想,这么做就是了,不要捐赠出去就行了。即便她是女佣,但她长年以来也一直支持着你吧?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吗?」
  老人用力握住拐杖。
  「不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你不是你所想象的人,即使你的人生全是一派谎言……纵然你这个人只是一场梦幻虚构……也不需要慌张,不需要困扰。因为你依然存在于这里啊。看看这座庭院的杂草吧。」
  只二郎闻言,凹陷的眼睛里的瞳孔忙乱地转动起来。
  「它们自由自在、强健地生长着。天然的力量教人叹为观止。这些草只是存在于这里,只是生长而已,没有任何过与不足。草不会烦恼。即使被人当成杂草,被一视同仁地受到轻蔑,也不会主张个体。天然总是顺其自然而满足……」
  「教人叹为观止是吗……?」只二郎说道,崩溃似地蹲了下去。接着他更细细地盯着青葱茂盛的杂草看,就这样静止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无力地呢喃:「是啊……。你的意思是,人无法胜过天然吗?」
  「我是说,人也是天然的一部分。」
  「听、听着你的话……我的确逐渐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在天地之间,这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不管米子是我的妻子还是女佣,或是我是谁,每天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吗……?不会……吧……」
  只二郎重复道。
  「可是啊……或许不管我是谁,找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都无所谓吧。但是这说起来算是心态问题吧。是一种比喻,不管我怎么想,真实都不可能扭曲。」
  「没那回事,无论何时,决定真实的都是你。」
  「请别说笑了。」老人说道,细瘦的脖子上浮现青筋,笨拙地望向我。「客……客人,真实不是用决定的。真实总是只有一个。不对吗?」
  真实只有一个——多么肤浅的话啊。
  老人像是被什么给催促似地,不断地发出无用的话语。
  「……例、例如说,即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都是米子的妄想,真实也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不是吗?喏,怎么样?客人?我的外侧有真实存在对吧?那样的话,如果真实存在于某处的话,到底哪边才是真实呢?」
  「哪边……?」
  「米子是女佣的过去……还有米子是我的妻子的过去……对第三者来说,哪边才是真实?」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问。
  「到底是哪边?客人?」
  「所以说,哪边都无所谓吧。」
  我不置可否。
  因为太愚蠢了。
  老人紧抓上来,更愚蠢了。
  「确、确实,或许哪边都无所谓。不,哪边都没关系。因、因为就像你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存在于这里。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
  牙齿合不拢。
  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衰老的男子诵经似地念个不停。
  「加藤先生。」
  老人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巴。
  「真实、真理,那是什么?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知道了它,又有什么意义?加藤先生,你听好了,现世呢,说穿了只是华胥氏之国罢了。」
  「华胥氏的……?那、那是中国传说中的……对,黄帝午睡时梦见的……梦中的理想国吗?」
  「对……这个世界是白日梦中的理想乡。加藤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华胥氏之国会是理想国吗?」
  「这……这种事……」
  「那是因为啊,加藤先生……」
  我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回答。
  「……因为那是个梦。」
  「梦?」
  「梦是无法共享的。因为梦是个人、单独一个人看见的。梦确实地反映了欲望、嗜好、忌讳、恐怖、一切的一切。梦是旁人无法涉足的、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不受第三者干涉,也不会被客观评价,所以不可能不是理想国。可是加藤先生……」
  「什……」
  「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想国。为什么?因为人会制造外侧。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够透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世界。然而你们却不向内在寻求理想,而是向外在寻求理想。你们并没有大到可以包容外侧,而外侧也没有真实。所以呢,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形相,全都有如白日梦一般。」
  「华胥……之梦。」
  「华胥之梦,刹那即会清醒。」
  我伸手指去。
  老人略为后退。
  「梦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加藤先生,虚构与真实没有分别的。所以无论何时,你都只能是你,你也无法容纳超出于你的事物。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你……承受了无法容纳的两种过去,这个时候,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一……一条路?「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说、说什么?」
  「我说,不必去想。根本没必要去想啊,加藤先生。能够决定你的真实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所以……你必须决定才行。」
  「决……决定什么?」老人问。
  「也就是……决定哪边的过去才是真实啊,加藤先生。」
  「你、你是说,由我来决定真实吗?」
  「我……已经这么说过很多次了。」
  「哪、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这话可奇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的未来由你决定——这不是你们现代人成天挂在嘴边的口号吗?同样地,你的过去也是由你来决定。这是你唯一的、身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吗?」
  「可……可是……这……」
  老人如同空壳般的身子僵直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我……」
  「很困扰是吧?」
  「别……别耍我了。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也还有理解能力……」
  没错……你的理解力将会要了你的命。
  明明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叫他根本不需要理解了。
  存在只是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自觉到存在,也没必要去探索、理解存在的理由。
  只要存在就是了,还不了解吗?
  「对……对了。」老人想到什么似地说道。「那样的话,客人,例如说要判断一件事,岂不是没有任何基准了吗?人赖以成立的事物,不是只有自己经验性的知识吗?」
  「是吗?」
  「当、当然是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主观的事实完全不可信任,这我可以了解。可是如果连客观的事实都无法相信的话……就等于所有的事象都无法相信了。那么要拿什么来判断才好?岂不是无法下决定了!」
  「为什么不行?」
  「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吗?我等于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事物了。那我要怎么下决定才好?你说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没错,你只要照你的心意去做。」
  「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迷惘些什么?不依赖那种经验性的知识就无法保证的存在,岂不是像幽灵一样吗?如果你因为这样而无法下任何决定,那么岂不是等于你这个人不存在,你以为是你的这个人其实是你经验性的过去了吗?」
  「怎……」
  「现在在那里的你是什么!」
  老人蹒跚地后退。
  「你是加藤只二郎吧?不是吗!」
  「我、我……」
  「难道说,如果你没有那种连真假都无法判别的模糊的——不,连是否有过都不确实的、根本无足轻重的过去这种幻影来保证,连存在都没有把握吗?那么你就是过去的影子,等于根本没有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存在。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你是谁!」
  「不,我、我……我……是我。」
  只二郎小声地说。
  「你没有自信吗?」
  「不,这……」
  「你现在存在于这里。而你确实是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对吧?」
  「对,可是……」
  「那就很简单了,加藤先生。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选……?」
  「如果你是你,你的过去由你来决定就行了。这是你的真实。来吧,选一个吧。选一个你喜欢的。」
  也就是……
  ——选择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吗?
  ——还是成仙道?
  此时,马路上传来热闹的乐器声,接着米子的声音响起:「啊啊,方士大人,大恩大德啊……」
  只二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唤道:「堂、堂岛先生……」
  触怒神经的音色响起。
  传来一股群众一拥而上的气息。
  只二郎像只鹤似地伸长脖子,坐立难安地东张西望。然后他再次以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堂岛先生……那、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老人极度狼狈,惊惶不已。
  太滑稽了。简直就像掉了颗螺丝的白铁机关人偶。
  老人接着大叫:「米子、米子!」但是别说回应了,连点声响都没有。只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异样压迫感笼罩在房屋四周。老人敏感地察觉,过度反应。
  「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看样子成仙道……正式进入韮山这里了。」
  「成……成仙道?」
  只二郎凹陷的眼睛燃起不安的火苗。
  「那些家伙今早还在下田呢。」
  「他们从下、下田……?」
  只二郎看着我,表情有如害怕的野狗。
  「……堂、堂岛先生,这、这么说来……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下田……」
  「是啊……」
  无聊。
  这个老人竟为了这点小事动摇吗?
  「加藤先生,我呢,这三天以来一直待在下田……而他们那段期间一直在整个下田传教。他们今早大批聚集在车站,率领着下田的信众,刚才抵达了韮山。」
  「为……为什么?」
  「不知道呢……」
  我背过身去。
  迷失了主人的老狗追了上来。
  都活了那么久,还害怕寂寞吗?
  「不过呢,我偶然和他们搭上同一节车厢。结果呢,加藤先生,那节车厢里……」
  「那节车厢里……?」
  「似乎坐着教祖。」
  「教祖……那个叫什么方士大人的?」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不过有位看似地位不凡、装扮显然异于其它信徒的人搭乘。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他们是不是打算在韮山这里设立新的根据地呢……?」
  「根、根据地?」
  「所以说,在你的土地建立根据地啊,加藤先生……」
  「啊……」老人泄了一口气,蹒跚了一下。「可……可是,那、那块土地……」
  「所以我才要您下决定。」
  「决……决定什么?」
  「就算你要让给修身会……我想也最好清楚地做个决定。那些人……会很难缠的。」
  「我……」
  「你打算怎么做?」
  「但、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是非常仰慕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会长吗?」
  「这……这……」
  他在迷惘。
  结果磐田纯阳连这样一个人都无法笼络。那么他被判定为无能,也是咎由自取。只二郎把瘦骨如柴的手指按在干瘪的额头上,为了不明所以的事物战栗。
  「堂岛先生……」老糊涂叫道。「我、我……我不懂。我完全无法判断。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堂岛先生!」
  「加藤先生,很遗憾,我办不到。」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要疯了!」加藤只二郎干燥的皮肤勉强包覆着即将崩坏的自我,不断抽搐着。
  「裁判不能站在任何一边。裁判若是不维持公平,游戏就没意思了。所以……」
  所以这要由你来决定——我说完后,穿过庭院,走向吵闹的马路。
  
  *
  
  是!
  两位是、是下田署的……
  辛苦了。
  是的。辛苦两位远道而来。
  渊胁,本官是渊胁巡查!
  是。
  不,本官被派遣到这里,正好是第二年。什么?
  不。本官是九州出身,但家叔是静冈县的……是的,没错,是本部的……不,是警逻部的。是的。本官由于家叔的关系,才会当上警官。
  是的。
  啊……
  前任?
  是这样吗?您是十五年前的……,呃……不,这里是个好地方。哦……。不、本、本官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是。
  辛苦了。本官听说了。
  是四天前的事吧?是。
  但是上面下了封口令。
  嗯,是静冈本部下的。
  是。昨天来过了。那个时候,本官说明了一切。
  是的。
  的确有个打扮奇特的人来到这里。
  嗯。来过。确实没错。什么?关口?关口吗?哦,那张照片上的男子……我看过照片了。是的。不记得呢……。是的,嗯,虽然那张脸不是很有特色……好像也有看过……
  不过还是没看过。
  是的,本官明白自己的证词有多重要。是的,所以本官才会格外慎重……唔唔。嗯,好像看过也好像没看过……是!您要问有没有在路上看过这个人吧……是,这名男子未曾拜访过这个驻在所!
  是的,本官可以断定!
  是的,不仅是四天前·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咦?四天前来的不是这个人。是的,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的。
  是六月十日。没有错。
  本官也写在日志上了。您要看看吗?好的,请稍等。呃……是的。啊啊,请坐。啊,椅子……啊,本官站着就行了。不,没关系。
  请稍等。唔……啊,请。
  啊啊,找到了。
  呃……午后乡土史家云云……喏,在这里。就像上面写的,来的只有这个人,而他并不是照片上的人。是的,我上面写了,这个人是和服打扮。是的,是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的打扮……
  咦?那种事一般不会写在日志上?只会写案件?呃,可是这里没有案件,所以……。平常不会写吗?可是因为没有其它事情好写……嗯。那就不要写?
  您说的没错。
  本官会改进。
  是……
  可是……嗯,大致上就像这上面写的。名字?呃,我没有连名字都记下来呢。什么?他有没有报上名字?这……
  不,他有自我介绍。
  可是我没有写下来……我记不记得?
  不记得呢……
  叫我想起来?
  呃,您说的理所当然。静冈本部的长官也这么吩咐。
  唔……
  本官想不起来。
  嗯,总觉得一片朦胧。
  是,是有点问题,而且才几天前的事而已。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本官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演变成这么重大的案件……
  哎呀,想不起来呢。本官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名字……到底叫什么去了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他讲话的语气什么的倒是记得很清楚呢。名字就……咦?他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对,是关于这一带的风土信仰……是的。这些事本官不太了解,完全无法回答他。
  是的。
  我听他说明了厕神的习俗。
  厕所的厕,是的。
  听说这一带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厕神信仰……。是,还说在静冈,厕所的神被称为不动大人。咦?哦,这样啊?本官是从九州来的,所以不太……。然后这上面的……对,您知道呢,您以前待过这里嘛。是啊,他说这前面的山上的村落里,厕所的神被称做雏公主。是。所以那座山上的村落的居民,是从……是从哪里去了呢?我忘记了,不过是东北,说是从东北迁移过来的。大概讲了这类的事。
  是的。没有错。
  咦?不可能?
  呃,本官不太清楚,所以只是随口应应而已。
  呃,那座村子那么古老吗?什么?户什么?户人?户人吗?户人村?哦,那个村子叫这个名字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这么叫了。
  名称不是会改变吗?战后有很多事物都变了呢。
  嗯?可是……不对。我曾经听过呢。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户人村啊……
  是在哪里听到的呢?
  不记得了……但是资历尚浅的本官都听过了,应该就叫这个名字吧。
  佐伯?
  不知道呢。没有这个姓氏的居民。
  没有。
  不,本官绝不是在说警部补大人说谎。
  是的,本官赴任到这里,也才短短两年,所以……呃,和警部补大人在的时候,相隔了十几年不是吗?会不会是这段期间搬走了之类的……什么?不,可是这是住民登记册,这是住居区分地图,您只要看看就明白了,并没有那个姓氏的居民……
  喏,这里是熊田家,还有田山家、村上家,这里是空屋,这也是空屋,这里是须藤家,没有姓佐伯的人家。
  完全不一样?这样吗?没有一家姓氏和十五年前相同?这样啊。
  因为中间隔了战争嘛。
  嗯,会不会是连夜潜逃之类的?
  唔……
  咦?
  不,没事。只是……
  只是本官觉得……好像在哪里说过相同的话……不,不,没什么。只是心理作用。
  嗯……怎么了?什么?登记册吗?嗯,可以啊,请看。怎么了?您的脸色好苍白。咦?这是假的?不是假的,这些人真的住在这里。是的。偶然?什么叫偶然?什么意思?
  您不要紧吗?
  以偶然来说,太凑巧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什么?和刑警先生的亲戚相同?姓氏相同?哦,有个姓村上的老人家呢。名字和您的双亲相同是吗?不只这样?您说登记册上面的姓氏,全都和您的亲戚相同?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咦?哦,紧急联络人上抄了儿子的地址姓名……这个吗?
  您说这是您?这……
  村上贯一……哎呀,名字一样呢。
  咦?不……本官不了解。
  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您还好吗?
  住址也一样吗?不一样?一样是在下田啊……咦?是您成家以前的地址?这样啊。那么……那么是令尊令堂搬到这里来了吗?您是下田出身的吗?
  熊野?纪州的熊野吗?
  十五年前都住在那里?这些人?
  不可能有这种事。
  如果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那也是东北……对,对了,是宫城。是从宫城的哪里……对,四天前来访的怪男子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不是骗人的!
  本官并没有做出虚假的报告。
  这上面的村子不叫做户人村,也没有叫佐伯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古老的村子,有自宫城一带迁移过来的形迹,四天前只有一个自称乡土史家的……名字我忘记了,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来过,照片上的嫌疑人……本官并不认识,也没有和他一起去上面的村子。
  是真的。
  是、是真的!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还能相信什么呢?不会错,绝……
  咦?
  什么?
  哦,呃……
  什么都尽管说是吗?
  哦,四天前……
  本官的脚踏车突然变得很脏……
  不,没事!本官对自己的证词有信心!
  啊啊,村上刑警大人,您还好吗?我立刻去泡个茶……嗯?怎么了?外头好吵闹呢。
  啊,是。昨天静冈本部的搜查员回去之后,来了一群可疑的人。呃,咦?
  喂!
  嗯,我想应该是静冈或三岛的流氓分子。
  你们在做什么!
  嗯,在这一带乱晃。
  喂,我在叫你们……!
  嗯?那是什么声音?
  是乐器吗?咦?成仙?那是什么?啊啊?那……
  那是什么!
  好、好惊人的队伍,往、往这里来了……。哇,人多得吓死人。这是怎么回事?这得取缔才行。哇……咦?承先道?宗教?那是宗教吗?哇,为什么会往这里来?怎、怎么办?呃,向前来搜查的辖区外的刑警请教这种问题非常失礼,可是这种情况,本、本官该那个怎么……啊啊,这声音吵死人了。
  请问,这个……啊啊,您要过去吗?请稍等一下,呃,本官也……
  啊啊,这声音好讨厌。
  村、村上刑警!有马警部补!呃……
  啊啊……我受不了!
  
  *
  
  这天,整座村子隆隆作响。
  那陌生的声音和鼓动,肯定传遍了闲静的乡镇每一个角落。
  声音并不特别响亮,而是这个村子太安静了。声音演奏的音域,波长与经验学习到的悦耳音阶微妙地不同,触怒人们的神经;同样地,鼓动与经验学习到的舒适律动也有若干的差异,撩起了人们的不安。肯定如此。
  这座村子也开始扭曲了。
  成仙道的指导者曹真人即将莅临韮山的消息,似乎约一星期前就传播开来。那个时候不仅是近邻,连远在山梨和关东的信徒都闻风而至,聚集在韮山。
  数年前,成仙道就己经暗中在韮山进行传教,包括潜在性的信徒在内,他们所招揽的信徒数目可观,因此没有发生重大的磨擦。这应该是成仙道不强迫统一信仰形式的狡猾作法奏效了。
  比起祈祷,更重要的是先改善生活环境和体质。
  比起念咒,更重视服药与健康法。
  信徒拿出来的钱财不是喜舍捐赠,而是处方费、指导费。
  相信的不是神佛,而是自我永恒的幸福,以及获得永恒幸福的方法……
  因此就算不是热心的信徒,也没有人把成仙道视为可疑的宗教。曹方士是为人治病的恩人,是保证长生的指导者。结果愚民们在完全不受强迫的情形下,自发性地学习、相信曹的教诲,并崇敬曹个人。
  相信、尊崇就叫做信仰。
  崇敬、供奉就叫做崇拜。
  信仰是宗教活动的意识性侧面,而所谓崇拜,是对于宗教对象的一种心理态度。
  若伴随着仪式,那就完全是宗教了。而它的仪式,早已假借生活习惯之名,传播给信徒了。
  此外,除了药品费和指导费以外,钱财也以感谢之意、报恩等名目不断地流入。换言之,此时成仙道实质上已经完全是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件事。这代表老狯的教主曹方士所策画的计谋更胜他人一筹吗?
  消息公开得也十分迅速。
  那天——六月十四日下午。
  乡下的车站附近,事前已经被韮山当地的信徒以及仰慕曹方士而来的地方信徒所淹没。他们高举双手,大声欢呼,欢迎方士一行人的到来。
  他们抵达的声势十分浩大。
  亲信们身穿鲜黄色的中国服,举着幡帜,乐队穿着紫色的服装,也高声演奏通知抵达的乐曲。
  领头的是乩童——刑部,他穿着滚绿边的黑衣。身后则是一群女子,穿戴着模拟水鸟的华丽饰品舞蹈着,此外还有吹奏芦笙的信徒及绑红巾的黑衣道士。接着一顶装饰华丽得吓人的轿子被半裸的男人们抬着,肃穆地前进。轿子里坐的是曹方士。轿上盖着遮阳布,看不到方士的脸。众多信徒们脖子上挂着太极首饰,就像鲤鱼群聚在撤出去的饵旁似地围绕在四周,数量惊人。
  他们从山梨出发,行经沼津、三岛、东京及下田,不知不觉间,加入队伍的信徒数目徐徐增加,抵达韮山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成了超越百人的大队伍。
  一些人拜佛似地合掌,一些人如同迎接贤者般感激涕零。有人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也有人口唱「南无阿弥陀佛」,当中甚至有人高喊神的名字。这些急就章的信徒们毫无批判地将方士神格化,看起来也对此丝毫不感到疑问。
  成仙道一行人纳入聚集在车站前的信徒,声势更形壮大,不久后肃穆地行进。青色、红色、黄色,色彩鲜艳的布块随风飘舞,线香的味道甚至飘到路边来。
  一行人在村中所有的道路列队游行。
  每当经过人家门前,乐器就会响起,然后就会有信徒加入队伍。不是信徒的人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或背着孩子来到路边,束手无策地看着这场异形游行。
  队伍中央,有从下田随行而来的村上贯一的妻子——美代子的身影。她与其它信徒一样,双颊泛红,甚至嘻嘻微笑。没多久,加藤家的女佣木村米子也加入队伍。
  然后……放眼队伍最后列,只见加藤只二郎神情呆滞地跟上队伍,犹如空壳一般。
  整个村子倾轧着。
  队伍在众目睽睽下严肃地前进。
  村子郊外的驻在所看到队伍最前头时,太阳都已经西斜了。
  队伍自车站出发以后,已经过了四小时以上。
  人数膨胀到刚抵达时的一倍以上。
  里面也有一些人完全不明白状况,只是来凑热闹吧。也有一些人觉得奇怪,在观望情况吧。里面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会这是一场祭典。或者说,这根本是一种祭典。只是轿子里坐的不是神,而是人罢了。陌生的乐器吹奏着。
  此时。
  异变发生了。
  几名男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队伍的去路。从那些人的外貌来看,称之为地痞流氓应该最为合适。人数约有十人之多。有些人手中还拿着木材和铁棒。男人们发出粗鄙的叫声,张开双手阻止行进。
  队伍停下来了。
  「你们要去哪里?」其中一名口气粗鲁地问道。
  回答的是最前面的男子——刑部。
  「吾等为成仙道。带领吾等行于正道的伟大真人——曹方士莅临此地,为了让当地居民知晓此一消息,并带来祝福,吾等正在进行游行,以通畅此地之气。」
  口吻有礼,态度却很高傲。
  「哦,这样啊。」男子应道。他的脸上有伤,看起来不学无术。「那就到此为止。回去吧。」
  「碍难从命。既然这里有路,吾等将行进到这条路的尽头。最重要的是,曹方士欲往前行。」
  「谁管你想不想啊,老子说不能过就是不能过啦,混帐东西。这条路过不去啦,死路一条。」
  「何出此言……?」
  「没有什么何不何的啦。」
  男子举起右手,于是几名疑似粗工的男子从道路两侧接连出现,搬出废物,在路中央筑起路障来。「诸位在做什么?」刑部问道。「叫你们回去啦!」男子们口口声声说。
  「这样的说明鄙人无法信服。」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啊?」
  脸上有伤的男子脸庞丑陋地纠结,把那张野蛮的脸用力凑过去。然而刑部依然故我,一张脸仿若铁面具。
  他逆来顺受,丝毫不为所动。
  脸上有伤的男子有些胆怯。缩回身体,说道:「大哥,这些家伙好像听不懂哪。」一个外表稍微体面一些,但仍然十分下流粗俗的男子从路边走了出来。
  「噢噢,多么惊人的诸侯出巡景象哪。嗯。引发纠纷不好哪。我说啊,再过去是私人土地,不可以随便进入。小哥,可以请你打道回府吗?」
  「私人土地?请问是哪位的土地?」
  「真啰嗦哪。这里是鼎鼎大名的羽田制铁总公司大楼建设预定地。听懂了没?」
  「这样吗?那么您的意思是这条路是私人道路吗?这……真是如此吗?」
  「这、这是公家道路。可是再过去是建设预定地。」
  「那里是羽田制铁的土地吗?」
  「是预、预定地啦。现在正在收购。」
  「收购,从哪位人士手中呢……?」
  「你很啰嗦耶。我没义务再向你们多做说明了。这家伙真是不明事理。人家对你客气,你就拽起来啦……?」
  男子厉声说道,于是两旁跳出两名小混混,揪住刑部的衣襟。气氛倏地紧张起来,几名信徒抢上前来。
  暴徒们也戒备起来。
  此时,「喂!你们在干什么!」一道窝囊的叫声传来。
  「喂!」声接着响起。村上刑警和有马刑警从驻在所跑了出来。暴徒看也不看他们,想要撂倒刑部。众多信徒冲了过来,想要救助乩童,粗工们试图挡下他们。
  场面即将演变成乱斗之前,年轻巡查脸色大变地冲进漩涡中心。
  「你、你们在做什么!住、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是渊胁巡查。但是他拚命地仲裁也徒劳无功,叫骂声响起,叫他滚一边去,巡查本人也被推开倒在地上。
  「你……你们做什么……好、好痛!这是防、防碍公务执行……」
  「臭小鬼,给我闭嘴!」缠着绑腿的粗工踹上渊胁。更有几名粗工围了上来,拳打脚踢。他们显得兴奋异常。
  他们完全不了解自己为何兴奋。愚蠢之人只会将无法理解的不安与焦躁投射在眼前的对象,藉由破坏对象来消除不安。太单纯了,做这种事的人就叫做笨蛋。
  「住手!还不快给我住手!」有马和村上插了进来。「你们是什么人!」暴徒更加兴奋地大叫。
  「我们是下田署的刑警。」
  有马举起警察手帐。
  「下田?下田的条子跑来这里干嘛?没关系的人滚一边去!」
  他们不仅血气过剩,又兴奋得冲昏了头,根本无从应付。有马被脸颊有伤的男子推开,倒向团团围绕的群众当中。人墙为了避开有马,哗然左右分开。
  一名女子扶助老刑警的肩膀,让他坐下,站了起来。
  「……各位大哥,你们适可而止一点吧!竟然对警官动手,你们到底是想干嘛!」
  那是一个束发、穿铭仙(注:一种和服用的绢织物,以丝绸而言,价格便宜而且牢固,在二次大战前十分普及。)和服的年轻女子。
  「怕警官还能干土木工吗!」男子叫道。
  「这位大姐,嘴皮伶俐得很嘛。你是信徒吗?」
  「我跟他们没关系,只是路过罢了。」
  「那就乖乖闪一边去。这可不是醉鬼闹事哪。我不想动粗,但难保不会波及旁人,会受伤的。」
  女子没有退缩。
  「爱说笑,别以为我是女人就瞧不起。我可不是平白吃苦活到现在的,也没嫩到被吼个两三下就会怕得躲一边去。」
  「臭婆娘……!」原本在殴打渊胁的两三名男子把矛头转向女子。
  「下三滥给我滚边去!」女子说。「那边的那个大哥。就是你,我在问你,你要吵架是你家的事,可是连和事佬都一起打,到底是什么意思?管他是警察还是宪兵都没关系吧?怎么样!」
  大哥级的男子愤恨不已地瞪着女人。
  女人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摇。此时……
  「锵」地一声,铜锣响起,芦笙又吹奏起来。
  男子吓坏了似地回望刑部。
  就在蠢蛋们被警官和女人绊住的时候,刑部的身边已经被数名道士服打扮的男子紧紧护住了。他们的外围更被一群眼睛焦点涣散、以另一种意义来说也是蠢蛋的疯狂信徒给围住了。
  疯狂的信徒与地痞流氓对峙了好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理性的一方应该是输家。
  「不……不想受伤的就给我让开!」年轻的小混混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是听得进去,一开始就不会加入这种队伍了吧。笨蛋不会懂这一点。但是尽管不懂,这些人却也历练丰富,看得出有没有胜算。
  大半的地痞流氓内心都浮动了起来。
  他们的武器不是腕力。煽动人心,让对方预期到暴力行为,才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换句话说,如果对方不害怕,就没有用了。
  如果威胁无效,就只能真的动手了。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打的不只一两个人。
  这些人毕竟只是为钱所雇,并没有信念。眼前的情势风险太大了。可能敏感地察觉了部下的变化,身为大哥的男子拱起肩膀大吼:「你们!快点搬沙包来!」
  听到吩咐,疑似粗工的男子们跳起来似地分往左右,赶走包围的群众,开始将堆在路边的沙包搬到路上来。
  刑部以丝毫不变的口吻说:
  「阻塞公路,不是违法行为吗?」
  「你们怪模怪样地在公路游行,才是违法行为吧?别以为这里是乡下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
  「恕我冒昧……能否请诸位表明身分呢?依鄙人所见,诸位并不像是羽田制铁的员工……」
  「身分?我、我们是羽田的使者。」
  「使者?是羽田制铁关系企业的员工吗?」
  「听好啦,我们是清水桑田组的人。」
  「组?」
  刑部蹙起眉头,表情看起来像是不屑。
  疑似大哥的男子见状,额冒青筋,接着辩解似地粗声说道:「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们可不是黑道,是不动产公司。有限公司桑田组。我们受到在羽田制铁担任经营顾问的太斗风水塾塾长委托,重新开发这一带。」
  「哦……原来如此,是南云正阳花钱雇来的啊。话说回来,没想到南云垂死挣扎,竟派出这种无赖之徒,看样子他是走投无路了……真是愚蠢。」
  刑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你说什么?听好了,我们可是受到正式委托来办事的。我是桑田组的常务董事小泽。怎么样?懂了没?这下子你们没话说了吧!」
  「有。」刑部说。
  「什么?」
  「你们并未与土地的地主正式签约。如果前方土地的地主点头……那么吾等就可以过去吧?」
  「什么?你怎么……」
  小泽话还没说完,刑部已经略略回过头去。于是侍立一旁的青衣男子跑到队伍后面,接着数名道士带来一名女子,把她拉到前头。
  那名女子年近三十,长相平庸,服装很朴素,身上挂着太极饰品,一双眼睛十分空洞。
  「这位三木春子小姐……持有这条公路上的土地。对吧?」
  女子点头。
  小泽退缩了。
  「妳……真的……」
  「这位三木小姐信奉成仙道的教诲,不可能做出违背曹方士大人心意之事。对吧……?」
  春子再次点头。
  「等、等一下。我们说的是这上面的……对,更上面的……」
  「哦,您是说山的另一侧——加藤先生的土地是吗?那样的话……」
  刑部回头之前,木村米子已经一脸拚命地拨开人墙爬了过来。
  「那、那、那片土地是我丈夫的。你、你们没道理在那里啰嗦!」
  「妳是……加藤的老婆?」
  小泽望向脸颊有伤的男子。
  「怎、怎么会……」
  脸颊有伤的男子一脸泫然欲泣地回望小泽。
  「喂,这是怎么回事?」
  小泽低声质问。
  脸颊有伤的男子表情变得苍白:
  「那……那片土地应该已经是修身会的了。不!绝对是的!大哥!事实上修身会就从另一边上山,已经在那里进行研修什么的,将近二十天了。大哥,真的啦!我的调查不会错的。而、而且加、加藤的老婆十年前就已经……」
  「你……你们!你们是磐田的爪牙对吧!」
  米子尖声骂道。
  「对吧!所以才会在这里胡言乱语。乩童大人,这些家伙是那个诈欺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走狗!」
  「不是,我们不是!」桑田组的人一面后退,一面分开到刚堆起的路障两旁。
  连小泽都有点慌张起来。
  「我、我们跟那种人无关。虽、虽然我们的确和修身会商量过,要他们拿到加藤的土地后卖给我们……」
  乩童冷冷地笑了。
  「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没有权利堵住这里。请让开吧,中央的土地的地主也在我们当中。接下来的土地全都是吾等成仙道的。」
  刑部口头有礼,态度高压地说。
  小混混毕竟是小混混。他们最初的气焰已消失无踪,完全被吓住了。
  「喏,气流通畅,才算是道路。挡路者全是阻碍气流的坏东西。如果诸位无论如何不肯让开,就只有排除一途了。」
  几名体格壮硕的信徒察觉到刑部细微的指示,走上前来。他们服装虽然不一,但胸前都挂着太极饰物,其中一人穿着军服。
  桑田组背对看热闹的人群,一步一步地后退。群众害怕受到波及,纷纷躲得远远地围观。到了最后,倒在地上的渊胁和扶着他的村上刑警就像被遗留在原地似的。
  村上静静地站了起来。
  「刑……刑部先生。」
  刑部戴了面具似地面无表情,盯住村上。
  「哎呀,这不是下田署的村上刑警吗?您执行公务辛苦了。村上刑警,您看见这些无赖对那位先生的暴力行为了吧?请您立刻将他们逮捕吧。他们是暴行伤害、妨碍公务的现行犯啊。」
  有马汗流浃背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刚才的女子跟在他的身边。
  桑田组的成员更是不断地后退,没有多久,他们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唾骂,一个、两个地逃之夭夭了。
  小泽怒骂:「混、混帐东西!竟敢落跑,你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请转告南云。我想他一定在这附近观望吧。请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
  刑部对着逃跑的小混混说。
  小泽额冒青筋,瞪着刑部,结果就这样朝队伍后面跑了出去。手下们也脸色大变地跟了上去。暴徒们落荒而逃,简直就像打输的丧家之犬。目送他们完全离开以后,村上一脸憔悴地转向乩童,再次呼唤他的名字:「刑部先生……」
  「咦?刑警先生不追上去吗?」
  村上幽幽地笑了。
  「反正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话说回来,刑部先生,我在火车上没能问你……」
  「是的,方才村上先生在火车里突然失去意识,真是让人吓了一大跳。您……看起来似乎很疲累呢。」
  「哼。我不晓得我是昏倒还是被下了法术,但那种事我不在意。刑部先生,昨天你那样大发豪语,那么应该已经知道小犬……隆之在哪里了吧?」
  「哦……」刑部发出乐器般的声音。「遗憾的是,鄙人不知道令公子的事。」
  「什么?」村上大为光火。刑部颤动他那宛如两栖类的脸颊说:「……不过……如果您说的是吾等成仙道成员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隆之……喏,他就在那里……」
  乩童伸出指甲留得相当长的细长手指,指向后方。
  「隆……隆之!」村上叫道。
  有马也伸长身体,望向刑部指示的方向。
  「隆之!」村上叫着,想要进入人墙,却被魁梧的男子们给挡住了。
  「放开我!那是我的……」村上叫道,却被刑部打断了。
  「彼人并非令公子。」
  「你胡说些什么……」
  「昨天,您不是放弃了和睦的亲子关系这个幸福的选项吗?」
  「那、那是……」
  「听好了。美代子女士的丈夫贯一先生已经战死了。隆之是战死的贯一先生出征前留下来的遗子,由美代子女士十二年来一手带大。村上先生,在美代子女士与隆之的历史当中……已经没有您了。您这个人连同过去,和他们两人切割了。事到如今,即便您出面相认……」
  乐队吹奏起声响。
  「……您也只是个幽灵。」
  「啊啊……」
  村上往后蹒跚了两三步,就这样坐倒在跪伏于地面的渊胁旁边。
  有马瞪大眼睛一五一十地看着,踏出一步,代替失了魂的部下说道:
  「你……你们……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说起来,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村上没有战死,他人不就在这里吗!隆之是他和美代子养大的孩子。美代子不可能忘掉他!」
  「哎呀哎呀,您也真是顽固。那么您问问看好了。美代子女士一定会说她不认识这个人。她就在后面,需要鄙人请她过来吗?」
  「去啊!」有马吼道。「如果真是那样,就是你们对她下了邪术。那、那是犯法的!」
  老兵也陷入混乱。
  「犯法?您说得可真难听。吾等成仙道一心一意,只为了在场诸位的幸福、健康以及长寿而祈祷……」
  欢呼响起。
  搅乱人心的乐器声音。
  「……吾等只曾受人感谢,从未被诬赖为罪犯。关于这件事……聚集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活证人啊……」
  欢呼再次响起。
  有马的表情仿佛看见了怪物。
  「……喏,再继续让气停滞下去,对这块土地不好。请让开吧。必须将这急就章的路障撤去才行。吾等将……」
  「不许……不许玩弄别人的人生!」村上大叫。「你、你说我是什么人!这、这前面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父母、亲戚会在前面的村子里?我所知道的我的过去全都是假的吗!竟然把我和妻儿度过的时间都弄成假的!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把……」
  「您、您在……」
  「闭、闭嘴……!」
  村上双眼布满血丝。
  坚忍温厚的刑警那无处发泄的抑郁情绪终于爆发开来。村上迅捷得有如弯曲的青竹反弹,朝刑部直冲而去。就连刑部也不得不被他那非比寻常的模样吓得有些变了脸色,一反常态,躲开了身子。
  此时——两辆卡车发出异样的尖锐声,突然从旁边的田埂猛冲过来。货架上坐满了疑似桑田组的成员。
  「让开让开!不让开就撞死你们啊!」
  小泽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大叫。
  瞬间,纪律崩坏了。
  人墙散乱,两三根旗子倒下,信徒、道士和看热闹的人群混成一团,尖叫四起,混乱的涟漪瞬间扩大,在场的人都混乱了。渊胁与有马也在转眼间没入人海。有人仓皇逃窜,有人大喊大叫,这条小村落郊外的小路平日鲜有人迹,此时却呈现出一种宛如异国嘉年华会的景象。
  这……仿若一场盛宴。
  因为东跑西窜的人们胸前大多挂着华丽的饰物,鲜艳的布条和衣服纷纷飞舞,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叫声和咒文此起彼落。
  卡车穿梭于混乱似地横冲直撞,好几个成员被甩了下来。
  到处发生争执,队伍陷入大混乱。最后卡车撞进路障似地停了下来。其中一辆翻倒,完全堵住了道路。
  桑田帮闹哄哄地下了车子。
  信徒们群起应战。看热闹的人吓得腿软,四处窜逃。村上大吼。有马抱住渊胁,穿过混乱,往驻在所赶去。敌找交杂在一起,团团包围住村上。村上不顾对方是谁,胡乱殴打,哇哇大叫。
  一名军服男子抓住他的肩膀。村上挣扎着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胸膛厚实的那名男子把脸凑近村上耳边,说了句:「住手……」
  此时……
  人群后方响起一阵喧嚷。
  队伍后面,方士所乘坐的轿子猛烈摇晃。
  刑部这下子真的慌了。
  无法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士!方士他……!」
  刑部哑着嗓子大叫。方士的轿子在人潮中左摇右摆,被卷入涡中,摇晃得更厉害了。村上又大声嚷嚷,刑部以比他更高亢的分贝大叫。
  军服男子推开村上。
  接着扬声叫道:「混帐东西!两侧太松啦!要攻击队伍的话,当然是朝肚子啊!连樱田门外之变(注:1860年,江户时代末期,幕臣大老井伊直弼由于签定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以及安政大狱等事件,在江户城樱田门外遭到尊皇攘夷派志士暗杀的事件。)都不晓得吗?就算制住头部也没用啊!」
  束发女子听见男子的声音,转过头来。
  军服男子叫道:「让开!」推开两三个人,拨开人潮,朝混乱的中心逼近。
  「木场先生……木场刑警……!」
  束发女子伸手呼唤,却没有传进军服男子耳中。
  刑部带着数名道士追了上去。
  女子也追赶上去。
  轿子猛烈地上下晃动。怒号响起。「竟然为所欲为……!把他拖出轿子……!」
  一道野兽咆哮般的怪叫之后,接连发出几道钝重的声响,一名男子随即滚向路边。几个人被那名男子撞到,嚷嚷着左右散去。接着第二名男子又倒向人墙的那道裂缝。
  又有几个人避开,被推倒的第二个人掉到空出来的地点。众人朝四方散去,视野变得开阔。又一个男子捣着脸,倒在方才倒下的男子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军服男子挡在轿子前,压低了身子戒备着。
  几名穿着黑色拳法衣的男子包围住他。
  「我们是守护祖国的忧国之士,韩流气道会!我们替天行道,前来剿除国贼曹方士!」
  「韩流?」
  军服男子有着一张下巴宽阔的国字脸,他把一双细小的眼睛瞇得更细,开口说了。
  「我不知道什么韩流暖流的,嘴上说什么守护祖国这种大话,做的事倒是挺肮脏的嘛。要攻击的话,就堂而皇之地上啊,混帐东西!竟然趁人之危,实在是太下流了。」
  「为铲除国贼,不择手段!」
  韩流气道会趁着成仙道与桑田组争执产生的混乱,逼近轿子,看准了戒备松懈的时机,试图袭击方士。
  气道会的一名成员大喊:「让开!」
  刑部脸色有些发白,他赶忙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到轿子旁。
  轿子慢慢地放了下来。
  道士们围住轿子。
  「放、放肆!竟然把伟大的方士大人称做国贼,岂有此理!是韩大人教唆的吗!」
  「没错!」声音响起,同时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出现了。
  男子左臂绑着固定用的木头,额头也包着绷带。
  「这场袭击是韩流气道会会长韩大人对成仙道的抗议行动。」
  「抗议?」
  「没错,抗议。现在会长也来到韮山了。会长对于你们成仙道下三滥的行动甚为恼火。」
  「什、什么叫下三滥!」
  「哼。」男子狂傲地一笑,右手扯下额头上的绷带。「少给我装傻了!开什么玩笑。你叫刑部是吧?手脚倒是挺利落的嘛。想想你们掳走了哪里的谁,害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哪!」
  「掳走……?说得也太难听了。你是代理师范岩井吧?如果有什么话想对吾等成仙道说,请韩大人亲自前来。又不是流氓混混,竟如此粗暴……」
  「粗暴?」岩井这次把拐杖砸在地上。「你们八天前,从音羽的酒三家里拐走了三木春子对吧?三木春子人不就在那里吗?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哦?你们似乎有所误会了。春子小姐是依自身的意志成为吾等同志的。什么绑架掳人……要说的话,据闻你们气道会才是绑架她,将她监禁了一星期不是吗?」
  刑部完全振作起来了。
  但是岩井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完全豁出去了。
  「对,你说的没错。我们强行带走三木春子,将她隔离。可是那完全是因为尊重三木春子个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
  「监禁算得上是尊重个人意志吗?」
  「是啊。我们才不像你们一样心狠手辣,对人施法,改变一个人的人格,加以操纵。我们希望与她谈谈,却遭到拒绝,所以我们只好把她带走,如此罢了。没办法对谈的话,也没办法相互理解吧?所以我们完全是为了与她商量,才把她带到道场的。」
  「话是你们在说。」刑部回嘴道。「春子小姐说,她被监禁的时候,还遭到了拷问。对人施加暴行,还谈什么尊严?」
  「总比对人施法,要对方照你们的心意去做要来得正派吧?我们可是好好地说明原委,请求她了解哪,只是手法有点粗鲁罢了。」
  「给我闭嘴!」军服男子说。「那个女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那个江湖艺人的家。这是事实。」
  「你?」岩井浮现困惑的表情。「你……那身打扮让我一时没认出来,你是东京警视厅的……对了,没错。是春子见过好几次的……刑警。对吧?木……」
  「我是木场修太郎。」
  「军服男子——木场说。」
  「哈!刑部先生,我真是服了你哪。我还以为会拢络警方的只有蓝童子而已咧。没想到条山房的张也好,成仙道也好,也搞这套,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喂,木场先生,你也真是蠢得可以哪。好好的公仆放着不干,竟然跑来当诈欺教团的看门狗?」
  木场皱起鼻梁。
  「啰嗦。要拜啥是老子的自由。」
  「哈……」岩井摊开双手。
  不知不觉间,大部分的混乱平息下来了。
  桑田组一行人集合在路障前,而成仙道聚在轿子四周,一般信徒围绕在外侧。看热闹的人则躲得远远地观望。
  岩井更拉大了嗓门说道:「你们!我说那边的你们,给我仔细听好啦。你们信奉的成仙道啊,是不得了的大骗子哪。这些家伙啊,用可疑的催眠术骗了你们哪!不过你们应该没有被骗的自觉吧。你们只是被操纵而这么认定罢了!听好了,这些家伙的目标就是那里……!」
  岩井指着路障前面。
  「……那前面有什么……我虽然不能说,不过你们仔细听好了。这些家伙企图颠覆国家啊!这个国家好不容易从败战复兴到这个地步,他们却想再次颠覆它!」
  「别再胡言乱语了!」
  刑部严厉地说。
  「闭嘴!」
  岩井喝道。
  「我们气道会是忧国之士。」
  岩井仿佛宣言似地大声说道。
  「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就完蛋了。不,会走上绝路。我们不能被徒有形式的谈和条约给欺骗了。也不能沉醉在浮面的复兴之中。我们绝不允许这个国家甚至沦为列强的属国而苟延残喘着,这太屈辱了。我们为了这个国家真正的独立,挺身行动。但是!」
  他的口气像在演说。岩井指着刑部。
  「敌人不一定是外来的!这个成仙道欺骗万民,掠夺钱财,甚至想要夺取国家……他们才是狮子身中虫!」
  岩井大叫。
  话声未落,几名男子叫着:「替天行道!」冲向轿子。
  木场放射性地转身,撞飞一名冲过来的男子,双手揪住剩下的两人衣襟和胸口,「喝」地一吼,推回其中一个,放开的手顺势揍向另一个人的脸。被推回去的男子反击,木场躲开,屈身正拳打进男子的腹部。几个人接连攻击木场。他们可能看出再这样下去情势会陷入不利吧。
  但是顽强的木场不动如山,他抓住扑上来的男子手臂一扭,就这样甩向另一个人,又摔出另一个人。好强。
  「我说啊,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东西道行差得远啦!混帐!」
  木场吼道。
  铜锣响起,穿着黑色道士服、绑红巾的男子们立刻参战,援助木场。这次和桑田组不同,对手是拳法家。然而看样子,红巾男子们也会使拳法。
  到了这个时候,远方才总算传来警笛声。
  警官队的吉普车快到了。
  在场的众多废物们一副宴席突然散会似的表情,怔在原地。
  轿子的布幕掀起来了。
  里面露出一张金黄色的、眼珠蹦出来的异形脸庞。
  我……独自一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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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0

10000
mayaneko 平民
太感谢录入组了~~~~等了好久~

13 年前 0 回復

cicilu 平民
看完巷说百物语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13 年前 0 回復

amoyean 子爵
' 核桃 发表于 2011-4-8 13:2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求简介~~~ 光一个封面似乎看不出什么内容啊? 恐怖?悬疑?猎奇?什么类型的啊到底? '


鬼怪推理吧 百度一下知道更多

13 年前 0 回復

Amber707 平民
简直是内牛满面啊~~~~太鸡冻了,终于找到撤宴了!!!!谢谢了

13 年前 0 回復

アルファルド 平民
太激动了,感谢录入组,简体版的不知道神马时候才出。。。

13 年前 0 回復

萌妹哥 王爵
京极堂系列都入吗,前辈们加油呀

13 年前 0 回復

a382006791 平民
录入组神速了,一大早来就看到录入完毕我泪流满面

13 年前 0 回復

sunaoyi 平民
等了好久了都没书看了
跪拜楼主谢谢了

13 年前 0 回復

leyanzhang 平民
这坑等了太久啦,备宴的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
大谢轻国的辛勤劳动~

13 年前 0 回復

sjtcao 子爵
非常感谢~
京极堂系列就是字多阿~
录入辛苦咯~
这之后还有好几本呢~

13 年前 0 回復

jh527123 騎士
这书不是轻小说吧  是恐怖推理吧  
话说本人是很喜欢京极堂系列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核桃 侯爵
求简介~~~
光一个封面似乎看不出什么内容啊?
恐怖?悬疑?猎奇?什么类型的啊到底?

13 年前 0 回復

odineo 騎士
太诡异的图了,不会是恐怖的吧

13 年前 0 回復

问题不大 騎士
如此速度,阴摩罗鬼在望啦!!撒花!!

13 年前 0 回復

七宗罪 伯爵
竟然完成了!还记得当时我看洛新妇上的时候花了三个月,录入组果然强大。

13 年前 0 回復

cccctv12 公爵
看到这本录入完成下巴一下子没撑住。

13 年前 0 回復

RemingtonM1100 子爵
我等了这坑多久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填完一半了!!!
太感谢菊大的扫图了!

13 年前 0 回復

leibao0723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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