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物语[西尾维新][JPT版]贺自录组成立三周年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3 00:49 编辑



  花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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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原著:西尾维新
  图源:桜の舞う青空
  录入:雪名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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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抱恶劣趣味写出来的小说。

  “成不了药就成为毒。不然你只是普通的水”
  阿良良木历毕业后,升读高中三年级的神原骏河。独自留在直江津高中的她听到了
  “能实现你所有愿望的‘恶魔大人’”的传闻……
  【物语】渐渐坠入深渊——
  这是现代的
  怪异!怪异!怪异!
  为了了解你、释放疑惑的物语。

迷之占楼只是一时突发奇想的钓鱼游戏罢了,本以为几个小时而已,谁料却收到了数量异常恐怖的提醒。
某些回复还真是有乐子……
好可怕~但我还是想玩第二次w(拖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46 编辑


  第变话 骏河恶魔

  001

  接下来我打算说一说有关神原骏河是个笨蛋的故事,可是也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否愿意听。怎么说呢,毕竟那只是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在这里说出来也实在有点对不起各位,当然不能勉强大家听我说下去。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听一听,这就是我的率直想法了。
  不过我想就算听了也是没有意义的。
  完全没有。
  虽然“她”应该会加以否定,不过我并不同意诸如“说出来会让心里舒服一点”、“说给别人听了之后会好受一点”之类的说法,就算感觉上真的是好受一点,那也一定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人们正是渴望着能获得这样的错觉,而且是打从心底里渴望着呢——“她”也许还会这样说吧。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内心的某处对这种说法抱有同感,但还是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不对。
  恐怕只是因为“这是她说的话”,我才会觉得难以接受吧——决定我能否接受的关键因素,并不在于这个意见本身的内容如何,而是提出这个意见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还真是过分。
  “问题不在于说了些什么,而是说出这些话的人是谁”这样的思想,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歧视性的想法——然而如果把这种想法看成是我这个人的特点之一的话,也不能彻底否定我现在的这种心情。
  如果人能在不讨厌任何人的前提下活下去该多好啊。如果人能在不憎恨任何人的前提下活下去该有多幸福啊。
  这种心情我也很理解。
  而且理解得非常透彻,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
  但如果真的能做到那种事的话,世间早就天下太平了。
  我至今为止讨厌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憎恨过各种各样的人——老实说。能问心无愧地拍着胸口说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讨厌过任何人”这种话的人,真的存在吗?
  至少我——神原骏河,就认识许多令我讨厌的人。
  向且——
  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自己的黑暗面,我早就看到过无数次了。
  甚至几乎到了要杀人的地步。
  ……因为我并不善于思考,说白了就是一个笨蛋,所以在这方面并不怎么明白,大家究竟是如何从中找到一个适当的妥协点的呢?
  我想大家都应该不会认为生活在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非常喜欢自己的、拥有最优秀人格的存在吧——无论是对性格、人生还是其他方面,人总是会对自己的某方面感到不满,也会对自己的某方面感到厌恶,甚至陷入自我厌恶的状态。
  同时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感到讨厌。
  但是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吧?
  在那时候,大家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妥协点、并且对其赋予什么样的意义呢——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告诉我。
  我实在无法做到。
  正因为我无法做到,才会求助于恶魔。
  就像截然不同的存在似的,把自己的黑暗面切离出去——然而到头来,那样做也只不过是把自己改造成恶魔而已。
  那个时候,我找到了自己内心中的恶魔,并且还对其加以培育——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然而正因为只是这么一回事,人们都会或多或少地做过类似的事情吧。
  尽管我的罪孽绝对不会因此而得到分毫的减轻——而且我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要逃避罪责。
  但是我还是会这么想——
  大家究竟是怎么处理这方面的问题的呢?
  ……为了知道这一点,我接下来打算谈一谈自己到底是个蠢到了什么地步的笨蛋。因为我觉得要向别人请教事情的话,首先就应该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不对。
  我其实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把这些礼仪教会我的人——果然还是“她”。
  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同时也是有关“她”的事情——也就是关于我和“她”的事情了。
  我很希望大家听一下。
  然后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在听完之后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吧,那样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就像个笨蛋似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而你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过着自己的生活呢?

  002

  “当不成良药的话就变成毒物吧。否则的话你就只是无色无味的水而已。”
  母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她大概不能算是一个好母亲——至少是一个跟寻常世间的“母亲”形象有着很大差别的人。
  当我在电视和书本上看到“母亲”的时候,当我作为知识了解到“母亲”这个存在的时候,我甚至对她产生了某种远远超越违和感的诡异感觉——她就是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当然,像“当母亲就一定要像圣母一样”这种主张也只不过是把旧时代的守旧观念强加给他人而已,况且所谓的母性本能也纯粹只是后天教育的成果,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她相当异常。
  她真的是一个有异于常人的母亲。
  “骏河,你的人生一定会过得比别人麻烦。又累又烦,同时也很无奈。但那并不是因为你比别人优秀,而是因为你比别人弱小。你一辈子都只能怀抱着这种弱小活下去——但愿那种‘麻烦’会成为你生存的意义吧。”
  她总是喜欢说着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来唬弄别人——虽然那同时也是她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而是将我看作一个成年人的证明,但是不把孩子当孩子看的母亲,也的确是个相当奇怪的存在。
  对父母来说,孩子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依然是孩子——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对她来说,我似乎只是一个“在身边的小家伙”而已。
  即使向朋友打听有关父母的事情,最后也只是让我再次确认到“她果然是有异于常人”这个结论。
  不过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那已经是理所当然的状况了。
  理所当然。
  然而,尽管内心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我确实是在这种理所当然的状况下生存和成长至今的。
  我一直都对父亲究竟喜欢她的哪个地方感到奇怪——不过我那时还很天真地深信着“因为互相喜欢对方才会结为夫妇”这样的观点,所以这也许只能算是一个可爱的小插曲罢了。
  如果要追问的话,本来就不该问父亲为什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而是应该问她为什么宁愿选择私奔也要跟父亲结婚这件事吧。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她是一个那么有热情的人。
  她说自己吃过不少苦头。
  因为要跟神原家的长子在一起,她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无缘无故地受到别人的歧视,在遇到多次挫折之后,最终选择了私奔这条路——
  过着有如逃亡一般的生活。
  即使用最含蓄的方式来描述,那也不能算是一次幸福的恋爱吧。
  至少也是一场没有得到他人祝福的恋爱。
  简直就是跟幸福背道而驰的恋爱——如果光注目于这一点的话,也许会得出“她果然是我的母亲”这样的结论。然而,我却认为自己和她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接受的巨大差异。
  当然,也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愿望而已。
  ——希望存在着这样的差异。
  或许真的只是这么一回事吧——不过,也许实际上不希望跟我混为一谈的人反而是母亲。她多半是不想跟我这种稍微懂得识时务的人混为一谈吧。
  总而言之——
  在两人一起遭遇交通事故而加入了鬼籍的那对夫妇之间,恐怕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哪怕是身为他们女儿的我——能够介入的余地吧。
  我是这么想的。
  我从以前开始就这么想了,到了最近,这种想法更是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父亲和她死了之后,我就被父方的祖父祖母收养了——至于母方的外公外婆是否存在,我根本就不得而知。虽然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我总觉得她是“哪个人的孩子”的可能性非常之低——顺便一提,对祖父祖母来说,她就是一个把重要的儿子抢走然后跟他同归于尽的女人,所以一直都对她恨之入骨,虽然并没有在年幼的我面前说什么坏话和怨言,但是他们对母亲所怀抱的恶劣感情也是不可能完全掩盖住的。
  所以我就想他们干脆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谈得很投契呢。
  我是这么想的。
  “从当上我的女儿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被诅咒了。当然那并不是仅限于你的情况,在‘从人类体内诞生’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婴儿都是被诅咒的。而且,从人类的身体中生出人类这种事,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吗?虽然当今世界都把生命行为看成是美丽神圣的存在,但你难道不觉得这只是神赋予我们的一种类似诅咒的束缚吗?难道这只是我的错觉?不对不对。‘我觉得你很可爱’这种想法,并不是我自身的意志,我想一定就是神的意志吧。”
  因为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不太确定),所以反过来说也可以认为,她应该也曾经以她的方式对我怀抱过“可爱”这个想法。
  说起来,父亲还说过“那姑娘是代替神活在世上的啊”这样的话。把自己的太太称呼为“那姑娘”这一点,现在想起来虽然是一件令人露出会心微笑的往事,但我却无法接受这个意见。
  我决不能盲目听信这句话。
  怎么说好呢,对了,如果让我来描述的话——
  她简直就像是恶魔一样的人。
  “神和恶魔都是一样的——就算搬出各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人类说到底也只是他们手中的玩具。你就别整天都想着这些早成定论的事情——”
  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母亲。
  神原远江——旧姓卧烟远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赶快醒过来吧,笨女儿。从今天开始就是令人心动的新学期了啊!”
  “!”
  在她的大声喝斥下,我猛然醒了过来——当然那只不过是梦里的声音,可是那带有强烈的真实感回响在头脑中的斥责声,却令我在一瞬间内就清醒了过来。
  如今明明还是四月初的寒冷早晨,然而我的全身却霎时间被汗水湿透了。
  “……呜哇啊、呜哇啊、呜哇啊。”
  这样子醒过来真是太糟糕了。
  简直是神原史上最糟糕的睡醒方式。
  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阿良良木学长每天早上都被两个可爱的妹妹叫醒,还常常为了这件事发牢骚,不过我想无论是被什么样的方法叫醒,总不至于在睡着的时候被人用凶器袭击吧。不管怎么说,也不会出现我这种伴随着强烈的恐惧感醒过来的情况。
  啊啊,太可怕了。
  ……当然,今天也是因为我做恶梦的缘故。而且我已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体验过“心情愉快地醒过来”的感觉了。
  我一边看着自己的左臂一边这么想道。
  看着被胶布紧紧地捆绑在房间的柱子上的——自己的左臂。
  “……呼~”
  我用右手徒手扯断了那些胶布,在这一如往常的习惯性动作中,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心跳声也开始安定下来了。
  因为左臂被紧紧固定在一动不动的柱子上,所以我睡觉时也没有办法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很难进入熟睡状态的。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在睡觉的期间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就算用手铐或是其他的东西加以固定,我也很可能会在无意识中把锁解开,所以我才会用上胶布。这样一来,就算我在深夜里像梦游似的穿上雨衣到外面游荡,在外出的时候我也不得不以无法修复的方式使劲扯断胶布,就算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梦游病发作,至少也能知道自己曾经外出过的事实。
  可以知道自己的罪行。
  由此可以避免犯下无知的罪过。
  虽然这样我完全无法熟睡——但跟无知相比的话,这样自然是要好得多了。
  自从那个五月以来——
  自从那一次在睡眠中的恍惚状态下袭击了阿良良木学长以来——自从被恶魔附身以来,我就一直持续采用着这种愚蠢的束缚措施。
  至今为止,也不知道白白浪费了多少胶布。
  不,也不能说是浪费吧。
  因为每天早上起来,当我看到在卷着重重绷带的的手臂上面,还紧紧地缠卷着一层层胶布的时侯,我就可以松一口气拍拍胸脯安下心来——太好了,看来我昨晚也没有对任何人做出暴力行为。
  所以,这也不能算是白白浪费。
  “哈哈——知道自己在无意识中的破坏冲动还真是痛苦呢,骏河。无知明明不是罪过,而是救赎嘛。人类的本性就跟猴子和其他野兽没什么两样——这个事实,本来大部分人直到死的那天也不会知道。你还真是不走运啊。不,或者说是注定受折磨吧?当然,我当初也并不是为了这样才把‘猿猴之手’留给你的。不过你可别问我‘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哦,因为提问就意味着你认输了。”
  感觉从某个地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但是我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只是开始进行出门的准备。
  在这个季节光着身子睡觉,还是会感到有点寒冷。
  尽管我起来的时候浑身是汗,但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颤。
  总之先把被胶布弄得粘乎乎的绷带换掉再说吧——我的早晨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种算不上裸体围裙的裸体胶布装扮,我想还是挺有味道的嘛。
  难道这么想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003

  “早上好。”
  我来到大厅,发现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对家务事一窍不通,无论是料理还是打扫卫生都完全不行,甚至连一根草也种不活——但是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作为我监护人的爷爷和奶奶有着极其认真的性格、对我的照料已经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所造成的。
  从各种意义上说,我并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但是从爷爷和奶奶那里得到的好处却是多得数不清。
  不过,他们只是为我准备了早餐而已,奶奶已经去了洗衣服,而爷爷就在庭院里照料花草。对普通家庭来说,早餐应该是全家聚在一起吃才是最理想的,不过这方面却总是没能凑准时间。
  这并不是因为老人早上起得太早。
  反而早起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因为我每天早上都会习惯性地跑上十公里×2的晨跑。
  今天也一样,刚才我已经到外面跑了两趟回来。
  在我心情爽快地跑着步的期间,爷爷和奶奶就已经吃完早餐了。为了能跟爷爷和奶奶一起吃早餐,我每天早上都在努力提高强度来赶上他们的时间,可是——嗯,要是不把时速提高一倍的话,就根本无法做到。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啊。
  “不过要是说‘不在一起吃饭就不算是家族’的话,那也太粗暴了吧——对了,你反过来看看那个叫羽川的孩子的家,每天虽然都在一起吃早餐,但根本就没有在一起的感觉吧?那与其说是聚在一起,倒不如说是堆在一起吧。对了对了,我以前基本上也是跟你一起吃饭的,怎么样?你有没有感觉过我是你的家人呢?虽然我是你的母亲,不过,究竟能不能算是你的家人呢?”
  倾听着从头脑的某处传来的这样一番话,我吃完了早餐。跑步时消耗的卡路里得到了充分的补充,我总算吃饱了。
  不过今天的幻听现象真是太严重了。
  难道是什么麻烦事即将发生的前兆吗?
  还是说有什么还没有解决的问题?
  ……也许只是因为今天要开始新的生活,导致我的精神平衡出现了一点紊乱吧。
  真是的。
  我一个人真的是不行啊。
  我一个人简直是完全不行。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拿起爷爷和奶奶已经读过的、看起来有点皱巴巴的当天报纸,在餐桌上摊了开来。
  然后我就瞪大眼睛,对报纸上的每个角落进行了仔细的检查——也就是搜索着昨天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因为是地方报纸的关系,对这个城市附近的事情记载得比较详细——而那些事情正是我重点关注的对象。
  刺杀事件,以及暴力事件。
  发生的时间,发生的地点。
  对于这些情报,我都进行了逐一的确认。
  然后把这些信息整理成时间表,跟我昨天一整天的时间安排相对照,回想一下自己是否有不在场的证明。
  “……呼~”
  读完报纸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
  我昨天看来是没有干过什么犯罪的事情。

  004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长得有点长了。虽然也不是说不注意的话就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但是这种事一旦发现的话就会感到非常在意。
  “指甲刀……”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环视着周围。
  我想应该是在这里的。指甲刀应该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地方,而且还不止一个,至少是两个或者三个。
  骏河,指甲刀用完就要放回到原处哦——因为奶奶经常这么跟我说(或者应该说是这么斥责我),所以这个判断绝对不会有错。但问题就在于要找到那个指甲刀的话,却需要进行一番极其认真的发掘作业才行。我的房间“稍微有点”凌乱,要找到想找的东西实在不太容易——阿良良木学长曾经用“地盘下沉”这个词来形容我房间的凌乱状态,我想了想倒也觉得十分贴切,而且非常绝妙。他在用词的艺术性方面确实有着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唔——
  如果现在才开始找指甲刀的话,上学就绝对会迟到。
  顺便告诉各位,阿良良木学长把在我的房间里找东西比喻成“寻宝”,这个说法也同样非常绝妙。的确,在这座“发生了地盘塌陷的大山”里面,我实在没有信心能找出像指甲刀那么小的东西来。
  简直就跟在沙漠里找一支针没什么两样。
  如果告诉奶奶的话,我想她应该还是会把别的指甲刀借给我的吧,不过到时候肯定又会被她狠狠教育一番,我就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打退堂鼓了……
  我可不想惹她发怒。
  唉……
  为什么指甲会长起来呢。
  “对指甲的生长感到恶心的人并不适合生存。因为这就意味着那个人讨厌成长。”
  我的母亲曾经在为年幼的我剪着脚趾甲的时候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虽然那好像并不是对我说的话,而是她的自言自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也许那真的是对我说的话。
  虽然她的视线没有朝向我这边,但那也不意味着她的内心没有朝向我这边——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但是——
  眼睛注视着我的人——
  并不意味着那个人的内心也在关注着我。
  于是,就在我想着要不就怀着被责骂的觉悟去奶奶的房间,要不就在上学途中到便利店买个新的指甲刀的时候,第三个选择却突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里所说的突然,正确来讲应该是——我刚把昨天洗好送回来后用衣架挂在墙上的校服拿下来,却发现标牌还留在衣服上,于是就用剪刀把它剪下来的那个时候。
  唔。
  只要将就一下的话,指甲也是可以用剪刀来剪的吧。
  我忽然间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简直是完美的临机应变,人类恐怕也是通过不断积累这种微细的小发现来实现新的进化的吧。对,就像牛奶瓶的盖子那样。
  不过最近的牛奶瓶好像已经没有盖子了吧。
  总之,我在用某样东西代替别的东西这方面,的确是有着出人意料的天赋。
  也不知道这究竟应该说是擅长利用身边的事物,还是应该说思维善于转弯。
  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体会。
  那一次我买了一台电器产品,可是被店家捆包送来的那个东西,却由于方便运输的原因而被牢固地捆上了一圈圈的封口胶带。
  那时候我身边正好没有剪刀。
  在没有剪刀的情况下是很难把封口胶带切断的。
  那么,神原骏河在那时候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究竟是什么呢?
  “用手表来切吧。”
  ——就是这样一个想法。
  只要借助杠杆原理,利用手表扣子侧面的锐利边缘来切割的话,像封口胶带这种东西还是可以轻松解决掉的吧——简直是一个英明的决断。
  不,既然用到了锋利的边缘,就不应该称为英明的决断,而是称为锐利的决断才对吧。
  你要问我结果怎么样?
  嗯。
  创新性的想法没有获得预期的结果,这种事也是经常会有的。结果,封口胶带还是安然无恙,而手表带上的扣子却被我弄坏了。
  没想到封口胶带还真厉害的啊。
  这一次我算是见识到了封口胶带的团结力量的强大之处!喂喂,这么说一点也不好笑吧!(自问自答)
  咦?
  我明明是想说自己思维善于转弯的……没想到却错把自己的失败经历说了出来。
  等一下,我得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例子……
  ……嗯。
  看来用剪刀代替指甲刀来剪指甲这个主意,还是暂时放弃算了吧……?
  可是今天毕竟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怀着全新的清爽心情去上学,所以还是决定要好好称赞一下想出这个主意的自己。
  然而这样的心情,却只维持到了我用缠着绷带的左手剪完右手指甲的那一瞬间为止。
  我是个左撇子,所以我拿的是设计成便于左手使用的剪刀,所以要是用右手拿的话就会变得很难用。
  因此,我没有办法剪左手的指甲。
  剪不了那解开绷带后露出来的、猴子左手的指甲。
  “……真失败。”
  这种思维的转弯真是太糟糕了。
  与其说是擅长,倒不如说是特异(一点也不顺口)。
  不过也算了。
  反正左手到最后还是要缠上绷带的。
  现在已经把长出来的指甲剪掉了一半,心情也确实是舒畅了一点(虽然也不能说是舒畅了一半)。接着,我就顺手拿起被别的东西埋在里面的镜子,把跑完二十公里后洗过澡再用吹风机吹干也还是没有变得服贴的头发的翘起部分剪掉。
  喀嚓的一声。
  看来连头发也长了不少。
  虽然我也想过不用这种一点点剪的麻烦方式,干脆一口气把头发全都剪光算了。但还是没有勇气下这个决心。
  大概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吧。
  虽然这可能会有违大家对我的印象,不过这才是真正的我。
  优柔寡断。
  总是把做决定的时间往后推延的——优柔寡断。
  不,既不优秀也不温柔的我,大概也配不上这个四个成语吧——所以还是应该用贪得无厌来形容。
  是贪婪大人。
  想得到一切,却失去了一切。
  最喜欢战场原学姐的——贪婪大人。
  最初得到了一切,可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我——神原骏河的人生了。
  实际上,我也把指甲刀弄丢了——当然,要是把房间的凌乱状况跟那种宿命般的人生观混为一谈的话,可能也会被战场原学姐和阿良良木学长责备吧。
  我不想被人责备。
  真的不想。
  然而,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却突然醒悟过来。
  那两位值得敬爱的前辈已经不会再责备我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因为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现在也感觉到他们就在身边,但那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在对自己的恋恋不舍感到无奈的同时,我换上了校服,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朝着阿良良木历和战场原黑仪已经不在的私立直江津高中走去。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48 编辑


  005

  我这么说的话听起来就像那两人已经死了似的,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他们只不过是高中毕业了而已。
  他们都毕业了,我已经升上高中三年级。
  仅此而已。
  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以阿良良木学长的成绩很有可能会留级,但最后还是得到了老师们的恩赦,在出席日数方面稍微帮了他一把。
  虽然严格来说这是违反正规程序的违法行为,但是看到他在教师办公室里下跪的样子,即使是那位铁面无私的羽川学姐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说起烈火姐妹也是这样,他们家这几兄妹还真是喜欢下跪呢。听说老师们看到阿良良木学长的优美下跪姿势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但这只是从羽川学姐口中听说的情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虽然我也隐约觉得自己有那方面的倾向,但是羽川学姐也不遑多让,在转述的时候总是习惯把阿良良木学长的言行举止朝着帅气的方向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所以她说的话只能信一半,不然就会受骗了。
  不过大概羽川学姐也觉得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吧……当然,因为羽川学姐和战场原学姐都平安无事地毕业了(上个月我还为她们开了一个小小的送别会),结果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私立直江津高中里。
  不,虽然我在同学年和低学年中也交上了不少朋友,但是在“怪异”相关问题上跟我有着共通点——或者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共犯”了——的对象,却一下子减少了三个人。对于这件事,我不禁产生了某种不同于悲伤的困惑情绪。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尽兴的感觉……也许吧。
  就这样结束了吗?这种比想像中还要平淡的感觉——既没有戏剧性也没有冲击性,只是一次“平平淡淡”的别离。左手的事情,是必须由我继续承担下去的秘密。但是所谓的秘密,要是由一个人永远承担下去的话,也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羽川学姐都知道我左手的秘密,也知道我做过的事情,并且在这个前提下留在我的身边——这个事实一直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不过尽管如此……
  即使我是那么想——
  “有成长就会有变化。世界上并不存在‘永远不变的日常’哦,骏河。如果说有的话,那就不是日常,而是地狱了。”
  这也是那个母亲说过的话。
  虽然这无论如何也不是该对一个正值成长期的孩子说的话,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孩子看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来,作为回忆之地的补习学校废墟被烧毁已经很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烧毁后景色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了它还是废墟那时的景色。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彻底被火烧光的情景。
  大概那也是一种变化,同时也是一种日常吧。
  不管怎样。今天——
  四月九日。
  我——神原骏河已经成为三年级生了。
  这就跟初中的时候一样——不,那时候的我还有着“一定追随先我一步毕业的战场原学姐考进直江津高中”这个坚定不移的目标,然而现在的我却没有那样的目标。
  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
  所以我已经没有继续注视着位于遥远未来的战场原学姐——
  而是孤身一人——上学去。
  “啊,骏河学姐,早哦~”
  ……正当我一边沉浸在自我陶醉般的感慨之中、一边奔跑在上学的路上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忽然靠近了我的身边。
  是吗——
  虽然我刚才说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是说起来,还有这孩子在呢。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记起他的存在。
  简直就是完全忘记了。
  不知道为什么。
  “早上好,扇君。”
  我没有放慢跑步的速度,向身旁的一年级生——不,从今天开始就是二年级生了——总之就是骑自行车上学的少年问候道。
  不愧是自行车,他看来可以轻而易举地跟上我的速度跟我并肩而行——当然,如果我全力飞奔的话,还是可以轻松把那些女装自行车甩在后头的。
  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三年级生了,身为最高年级的学姐,也差不多是时候当个安分守己的学生了,所以我是不会做出全力飞奔跑回学校这种事的。
  而且我本来也不打算拒绝这样一个愿意亲近自己的后辈。
  “真快呢,骏河学姐。”
  “也不早了,大概能勉强赶上预备铃响的时间吧。”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你跑得快啦。”(注:日语中“快”和“早”的读音是完全一样的。)
  “啊啊。”
  我点了点头,转眼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就是在去年年末的时候……虽然我记不清是哪个月份了……转学到直江津高中的学生,他的名字就叫做忍野扇。
  忍野。
  据说好像是相当于那个忍野先生的亲戚,不过是真是假我就不得而知了——比如像阿良良木学长那样的人就对此深信不疑,而羽川学姐则表现出明显的怀疑态度。
  那两人的见解竟然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异实在是少见——不过想到扇君的那种难以言喻的不确定存在感的话,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
  ……扇君?
  君?
  “咦?扇……君。我记得……你好像应该是女生才对吧?”
  “嗯?你在说什么呢,骏河学姐。我从以前开始就是男生啊。自从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开始,我都没有发生过变化,一直都是男孩子呀?”
  “好像……是这样吧?”
  “嗯,而且也不是现今世间流行的所谓‘伪娘’的存在。”
  “不,那个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流行吧?”
  我觉得那只是在一部分人之间流行的东西。
  不过把自己所认识的范围看成是整个世界这种习惯,也是人类的通病了。虽然网络环境会令人产生“世界变得更加广阔”的错觉,但如果不记住那只是变得更深而不是变得更广阔的话,就一定会吃苦头的。
  ……我也吃过很大的苦头。
  或者说我已经变成一个有毛病的人了。
  怎么说好呢。
  一想到我这辈子也许都要这样一边反省一边活下去,我就觉得非常郁闷。
  “唔……不过扇君的确是个男孩子啦。抱歉抱歉,我好像有点误会了。”
  “啊哈哈,那也没关系啦,偶尔误会一下也没什么。如果说连一次过错也不能犯的话,人生也真是太痛苦了。”
  “过错……吗。”
  过错。
  大幅度挥动起手臂、以大步幅的跑法向前奔跑的我,一边看着左手上前后甩动的绷带。一边不知不觉地重复着扇君的那句话。
  “不过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过错构成的吧。”
  “哎哟,这明明是新学期的第一天,骏河学姐却发表了这种完全不像本人风格的消极性言论吗。”
  扇君在自行车上歪起了脑袋。
  这样也太危险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扇君突然加快踩脚踏的速度冲到了我的前面,接着又像打转似的来了一个U字形转弯,从正面迎向我的视线。
  虽然从位置上来说就像挡住了我的去路,但是因为他朝反方向踩着脚踏的关系,自行车也随之向后逆行了,所以并没有对我的前进形成障碍。
  ……不,等一下。
  虽然我平时不骑自行车也不怎么清楚,可是自行车应该不是倒着踩脚踏就会向后逆行的交通工具吧?
  这可不是赛格威车啊。(注:赛格威[Segway]车是一种电力驱动、具有自我平衡能力的个人用运输载具,是一种都市用的交通工具。)
  即使是对自行车情有独钟的阿良良木学长(把他的爱车弄坏的人就是我),也好像没有采用过这种奇怪的骑车方式啊……
  “直江津高中的明星、将弱小的篮球部带到全国赛区的功劳者——神原骏河学姐的作风,应该不是这样子的吧。你反而应该说‘人生就是由无数的成功构成的’才对哦。”
  “我怎么能说出那种傲慢的话。那家伙是谁?你快给我把他叫来。我要好好训他一顿。”
  “你还说叫他来,那可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啊。”
  “不是。”
  “明明是事实嘛。”
  “那只是过去的事实罢了。”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嘛——我说道。
  去年——不,前年的光荣事迹什么的,我看早就没有人记得了吧。因为受伤而引退的选手,只不过是命中注定被人遗忘的对象而已。
  而且同学年的成员们在早些时候也宣布正式引退了。
  随着世代的交替,老的东西就会被人们遗忘。
  “过去呀,你是说过去吗。这么说的话会让人感到某种寂寥的味道呢。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的因为对身为明星的骏河学姐满怀憧憬而考进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来说。”
  “少骗人了,你还真能随口说出让人大吃一惊的谎话呢。你明明是放学回家部的吧?”
  “嗯,不过我可是回家部的王牌队员哦。”
  “你凭什么当王牌啊?”
  “我每三天都会早退一次的。”
  “那的确是王牌。”
  光是跟他说话就觉得很累。
  或者应该说总是会被他打乱自己的步调……我刚想到这里,就马上想起阿良良木学长以前也经常对我作出这样的评价。
  那么说来,我还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啊——事到如今我才为此做出了自我反省。只有站在同一立场上,我才终于理解了学长当时的心情。
  待会儿我还是给他发个邮件道歉吧。
  发邮件的方法我已经学会很久了。
  即使是我也是懂得学习的。
  要是以为我是笨蛋就不懂得学习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和扇君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吧。
  而且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个学年不一样、也没有加入运动部的少年变得这么亲密这一点,我也记得不怎么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像理所当然似的出现在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置身于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羽川学姐这个小圈子里面了。
  而且感觉相当自然。
  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有点不自然。
  不过……是这样吗……因为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羽川学姐都不在了,现在就只剩下我和这孩子了吗。
  这还真的有点难受呢。
  比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要难受。
  “嗯?你怎么了呢?骏河学姐。”
  “不。没什么……”
  总不能当面对他说出“跟你一起过学生生活还真是受不了”这种话吧。
  “说起来,过错这个词用的就是‘过去’的‘过’吧。那也就是说,过去的东西必须是过错,是这么回事吗?”
  “…………”
  我本来打算告诉他必须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我可不想被他看成是那种抓住后辈的把柄就自以为了不起的学姐。
  不过在询问词语含义的对话中就已经包含了误用词语的这种状况,还真是相当滑稽的自我矛盾呢。
  “仔细一想,‘未来’这个词也包含着否定的接头字‘未’,意思就是‘还没有来,。人生这种东西,难道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充满了消极的意味吗?”
  扇君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后倒踩着脚踏——继续架着自行车向后逆行。跟摩托车不一样,自行车并没有倒后镜之类的东西,所以真得非常危险。
  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
  虽然不合道理,但是我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要是我继续跑下去的话他也会一直保持逆向骑车状态”的不安感,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噢,怎么了吗?骏河学姐。难道你跑得太激烈,连肚子也发疼了?”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扇君也刹车了——并不是紧握手把,而是用鞋底摩擦着地面的方式。
  他的每一个行动,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危险。
  总是让人为他提心吊胆。
  “才跑了那么几公里,我的内脏可不是那么容易出问题的。”
  我否定了扇君的说法,然后就这样大步大步地走了起来。看来(虽然其中的机制原理还是不太明白)他的自行车无法做到慢速逆行,他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倒转车头,以普通的骑车方式跟我并行前进。
  看起来性格似乎有点扭曲,其实却是个率直的孩子。
  看起来虽然弯弯曲曲,实际上却是一条直线。
  作为这个时代的后辈来说,他也应该算是容易受教的那一类吧——凭我曾经在初中和高中带领过运动部活动的经验来判断的话。
  “像这样慢慢走的话不会迟到吗?”
  “到最后上坡的时候我会加速飞奔的,没问题。”
  “呜啊~饶了我吧,那样的话就变成只有我一个人迟到了啊。我最不擅长的就是爬坡了。”
  “那么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我可不干,就凭那区区的迟到,怎么能让我放弃跟深受全校学生憧憬的骏河学姐一起上学的荣誉嘛!”
  “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你憧憬的……我可不是什么明星。”
  “你就是明星呀。不,或者应该说是师傅才正确呢。”
  “什么师傅……就算真是那样,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的确如你所说,现在你的领袖魅力也许比不上某段时期那么强烈……但是即使如此,一部分狂热粉丝也一直在为骏河学姐你鼓劲的呀。”
  “如果是真的话,那的确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打篮球了,那究竟还有什么可鼓劲的呢?”
  而且我本来就很害怕狂热这个词。
  我回想起对自己感到恐惧的那个时候的情景。
  在头脑发热发狂的那个时候的情景。
  “明星光是活着就已经是明星了啊,其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关键就在于存在和发光。”
  “所以我说我早就没有发光了嘛,已经开始发暗了。”
  “这简直就是在来回兜圈子嘛——虽然现在的确是没有全国性的知名度,但骏河学姐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本地明星了。”
  “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跟地区扯上过什么关系……我说扇君,你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吧?否则的话,你应该是不会向我搭话的。”
  “哎哟。”
  扇君马上眨了几下眼睛。
  这孩子果然是有点表演过度的倾向。
  不管做什么都有种造作的感觉。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有一种演绎“角色”的倾向——这就是让我内心感到不舒服的根本原因。
  那种心情,就好像被人一点点地把自己的缺点展现在自己面前似的难熏。
  一点点。
  同时也极其明确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你说得可真冷漠呀,骏河学姐。我几乎快要被你的话冻伤了。难道没有理由的话我就不能跟你说话吗?”
  “嗯——如果要我选的话,还是有理由的情况比较讨厌吧。”
  “哈哈哈,这句话就温暖多了呢。”
  扇君笑了笑,然后转入正题。
  先是装模作样地说了半天。在转入正题的时侯却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这就是扇君的独特对话技巧,同时也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人。
  “骏河学姐。你听说过有关‘恶魔大人’的传闻吗?”
  恶魔大人?

  006

  我可不想在新学期的第一天就迟到——虽然我在出席日数方面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因素,但是在目睹了阿良良木学长最后的那种远远超越了悲惨、甚至可以说是凄惨的状况后。我也不禁为之深受触动——不管扇君怎么说,我还是在最后的坡道上全力飞奔,在预备铃响起的同时冲进了校内。
  扇君刚才说自己不擅长爬坡看来是真的,结果我就只能把他扔在后面了。不过先别说什么擅长不擅长的吧,本来那种女装自行车就很重,根本不适合用来爬坡。
  就像刚才能向后逆行那样,我本以为他在爬坡能力上也进行过什么强化改造,但是现在看来,即便是这位工程师也似乎没有把车子改造到那种程度。
  虽然一边听着背后那快哭出来的声音一边跑也难免让我内心感到不好受。但是我本来就没有跟他提出过“我们一起跑吧!”这样的约定。
  而且如果是他的话,我总觉得他最后还是不会迟到的。就算真的迟到,他也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凭刚才那种说话技巧把老师说服吧。
  所以我就马上换了另一种想法。
  我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不会拖泥带水。
  也许我的确是一个笨蛋吧。
  在走进校舍之前,我首先到体育馆那里确认了一下分班的情况,看看今年自己和谁被分到同一班,还有跟谁被分到不同的班。嗯嗯,如果从这个观点来看的话,这次分班的情况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说起来,虽然我以前也没怎么想过,这种事情是不是老师们经过互相商量后决定的呢?比如说不能把谁和谁分到同一班,或者这一伙人还是分到同一个班更好之类的。
  就好像矢切之渡一样(注:矢切之渡是江户时代初期德川幕府所设的利根河川的渡口之一。作为在东京与干叶边界的江户川上连接葛饰区柴又和松户的渡口非常有名。)
  不过我想这种分班的工作也挺有趣的。
  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跟新班里交上的朋友们玩一下“由我设计的最佳分班方案”的游戏,一边朝着新的教室迈出步子。
  三年级生的教室。
  凑巧的是一虽然这么说的话,就好像在故意夸大其词、硬是要把事情说得充满戏剧性似的——那个教室正是去年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羽川学姐用过的教室。
  而我对此也不是没有什么想法。
  就是说有一点想法啦。
  教室里面还是一片冷清的状况。看来大家都还在体育馆里面为分班的事情亦喜亦忧。也许大家还没能把思维完全切换到新的班集体和新的同班同学上来吧。
  究竟哪一张才是学长用过的桌子呢,不过那也没有办法分辨出来吧——正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张散发出强烈个性的桌子。
  或者说——
  那是一张在桌面上用雕刻刀深深地刻上了“阿良良木历”几个字的桌子——喂喂。
  阿良良木学长原来是一个自我主张这么强烈的人吗——我刚开始也不由得对此感到无奈,但是仔细一想,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把雕刻刀带回学校的人啊。
  也就是说,这应该是战场原学姐的桌子才对。
  战场原学姐在上课时专门找时间在桌子上刻上恋人名字的姿态,一下子就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我不禁露出了半笑的表情。
  半笑——毕竟这总不能说是“令人发出会心微笑”的情景吧。
  阿良良木学长在看到这个雕刻时是什么样的反应,实在无法想像呢——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这毕竟是新的教室和新的班集体,本来或许应该按照学号顺序来坐才对,不过这种事情一般来说都会按照最初定下的规则来进行。
  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坐下的我所定的规则就是“找自己喜欢的座位来坐”。
  选择过去自己憧憬的对象一边思念恋人一边坐着的座位来坐,感觉就像会给自己接下来的新生活带来光明一样,但同时也会给我带来某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骏河,早哦~到了三年级终于跟你同班啦!”
  正当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感慨中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教室的日伞已经坐到了我前面的座位上。
  她就是我在篮球部里的同期伙伴。
  去年担任副队长,在我引退之后就挑起了队长一职——虽然她一直都坚称自己只是代理队长。结果我一直都没有归队,而她也在前段时间引退了。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体育型的豪爽派女生,而现在她终于光荣地跟周围同学们一样成为了我们这所升学学校的应考生大军中的一分子。
  我?
  我当然也是一名应考生。
  如果左手没事的话,凭我在篮球部的成绩,也应该能轻松拿到体育大学的特等生名额吧。可是我已经公开宣布自己左手有问题,就算有人来邀请我。我也只能选择拒绝。尽管这也是自己种下的祸根,但一想到以后的学习生活,我就不由得感到郁闷。
  我根本就不擅长学习。
  我是个笨蛋啊。
  而且我本来之所以能考进这所升学学校,也都是因为有“一定要跟着战场原学姐走”这个强大的动力。
  “嗯,的确是呢。”
  我向日伞回答道。
  因为我跟日伞是篮球部的同期伙伴,所以在精神上也存在着较强的联系,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跟她当上同班同学。
  在两人都退出篮球部之后才当上同班同学,这种迟来的感觉还真是有点讽刺的味道。
  不,也不能算是讽刺吧?
  应该算是常有的事?
  而且即使在同一学年里,到毕业为止都没跟自己成为同班同学的学生也占了大多数,所以也没有必要硬是给这些事情添上看起来很帅气的装饰。
  “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每到换班的时期我都会患上忧郁症,不过这次跟骏河你同班,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呢。”
  “患上忧郁症?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很怕生的嘛。”
  “是吗~”
  “我最害怕的就是‘请跟你喜欢的人组成二人组’这句话。”
  “为什么?能跟喜欢的人组成二人组,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我本来也不觉得身为豪爽派女生的日伞会比我更怕生,但是自我认识却往往会跟现实有所不同。
  我心目中的自己,大概也跟周围人心目中的我不一样吧——在这么想的同时,我也认为这两者之间也不存在哪个正确哪个错误的问题。
  正确这个概念,会由于视点的不同而发生偏移。
  去年我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不过我真正感到忧郁的应该是换班的一个月后。”
  “嗯?为什么?”
  “因为我被迫看着以前班里跟我关系很好的朋友在别的班里交上新的好朋友啊。”
  “被迫……”
  “看到朋友交上新的朋友,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爽的感觉呀。朋友的朋友,就是敌人!”
  日伞一边说,一边无奈地垂下了肩膀。
  能轻易说出这种即使内心这么想也很难说出口的话,证明她的确是一个豪爽派的女生,根本不是什么怕生的人,不过这句话也应该是发自她内心的真心话吧。
  刚开始的时候——
  当我目睹了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的关系的时候——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吧。现在听到日伞用语言表述出来,就更是深有同感了。
  ……这也是一种任性的感情啦。
  虽说如此,所谓的感情基本上都是任性的。
  “日伞你也会交上新的朋友嘛。”
  “那当然是会的。”
  不过——她接着说道:
  “想到以后的人生也要不断重复类似这些换班和换座位之类的事情,明明没有闹什么矛盾,就要无可奈何地跟各种各样的人、关系好的人、喜欢的人、非常喜欢的人逐渐变得疏远,我就觉得特别郁闷。或者说那已经不是忧郁,而是几乎想死的地步了。”
  “嗯,这也的确没错。”
  听了日伞的话,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可以让我接受的说法。
  “所谓的人生,实际上就是一直在换班和换座位呢。”
  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似乎蕴含着某种仿佛会永远延续下去的快乐,但是那非但无法永远延续,仅仅在毕业之后。就已经不可能维持原来的状况了。
  他们必须在新的地方建立新的人际关系——而且跟依然停留在高中这个地方的我相比,他们所面对的变化还要大得多。
  ……比任何人都难以适应这种变化的人,恐怕就是阿良良木学长吧。
  不过他现在也会极其频繁地向我发来邮件。
  而且其中有大半部分都是庸俗的话题。
  虽然根本上的原因应该是我自己造成的,不过那个人似乎对我抱有某种大胆的误会。
  在那之后,新的同班同学也三三五五地集中到了教室,最后走进教室的是班主任老师,然后就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说着一些有关应考生必须具备的临战心态之类的大道理。
  你们就怀着浪费掉一年人生的觉悟去学习吧。
  大概是想博同学们一笑吧,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我自然就由此想起了我的母亲。
  “一起回家吧,骏河~!”
  目伞带着她新交上的一群女生朋友(这家伙绝对不是怕生的人)邀我一起回家,但我还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这是因为我接下来必须去一个地方,可是我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只有随便编造了一个“我待会儿要去买些参考书呢”这样的借口。
  我说谎可是连眼都不眨一下的。
  也没有什么罪恶感。
  “什么?我说骏河呀,难道你把刚才老师说的话都听进去了?那些话,你只要随便当作耳边风就好了嘛。”
  “也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啦。不过的确也是,要是我不加把劲补回落后部分的话,凭我的成绩可考不上大学啊。”
  “啊,因为骏河你是笨蛋呀~”
  这家伙竟然说得这么直白。
  而且她为什么会知道?
  这明明是我的秘密啊!
  顺便一提,别看日伞这样子,她在学习方面却很懂得把握要领,成绩也马马虎虎过得去。以前她就说过她要考上一所马马虎虎的大学。
  人生马马虎虎就行了。
  这就是她的标语。
  从她没有把升学路线定为体育大学和实业团那一类来看,篮球这项运动对她来说恐怕也只能成为“告中时代的宝贵回忆”了。
  不。
  这也并不是仅限于她的情况。
  对几乎所有人来说,整个高中时代都是一段制造回忆的时间——说白了,其实浪费的不只是一年,那简直就跟“把三年的人生全部浪费掉”没什么两样。
  不在这三年里创造回忆、而是把时间用来寻找自我的人,恐怕只属于极少数派吧——我本来也自认是这个极少数派的一分子,但现在看来并没有那回事,明明什么回忆都还没有创造,我高中三年的生活就要被拉下帷幕了。
  不,说真的,在这两年来——
  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
  然后在剩下的这一年里——我又该如何度过呢。
  “那么,明天见啦。”
  “嗯——啊,对了,日伞。”
  我决定向她提出一个问题。
  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换上了满不在乎的口吻。
  “你听说过‘恶魔大人’吗?”
  “嗯唔?”
  从她这样的反应来看,果然是不知道吧——我刚在想自己是不是提了一个多余问题,可是接着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为什么像骏河你这么积极向上的女孩子会知道那个传闻呀?”
  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007

  恶魔大人这个词的语感,本身就很奇怪。
  为什么非要给作为被诅咒存在的恶魔添上“大人”这个敬称呢——当然,如果单纯把恶魔看成是跟“神”相对立的存在的话,那么就像给神添上敬称那样把恶魔称呼为“恶魔大人”,也还是说得过去的。
  虽说是恶魔,毕竟也是有着比人类更高地位的存在,如果直呼其名的话确实有点失礼。如果这样解释的话,也的确没有错。
  不过在进行过一番调查之后,我认为这个“大人”的称呼并不是为了表达敬意,而是被灌注了某种诙谐的意味。
  这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却知道这种没什么特别含义的“玩笑”,最终很可能会招来极其恶劣的后果。
  据说那是在直江津高中的学生们之间流行的、类似咒语之类的东西——因为有干石的前例在先,我对咒语这个词相当敏感,不过从扇君的口吻来判断的话,那或许只是一种过敏的反应而已。
  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传闻。
  只要向“恶魔大人”倾吐自己的困难和苦恼,就绝对可以得到圆满的解决——其中所包含的“绝对”这个词,反而让这个传闻听起来充满了虚假的味道。
  但是不管听起来多么虚假,即使这是贝木泥舟的诈骗行为,一旦听到“恶魔”和“解决困难和烦恼”这两个关键词的话,就算不知道干石的事情,我也是非采取行动不可的。
  因为——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所谓的“恶魔大人”,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啊。
  “当然,虽说是‘绝对’,但好像也是有几个附带条件的呢——对于一些过于离谱的咨询问题,‘恶魔大人’是不会接受的哦。”
  扇君是这么跟我说明的。
  他说话的语调就像平时一样轻松欢快,就好像在说一些无关重要的闲话似的——不,实际上这种事也只能称之为无关重要的闲话吧。
  对他来说是这样。
  即使扇君知道我左手的事情,还有我曾经做过的事情——
  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闲话以外的事情。
  在他的面前,所有事情都是闲话。
  “关于刚才说的‘过于离谱’的基准,据说就是指那些‘拜托警察去办会更好’的事情呢。”
  那是什么啊?
  这听起来也太具体了,有种活生生的感觉。
  至少这并不像是恶魔针对“实现愿望”所提出的交换条件——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我明明是被夺走了身体的一部分和灵魂的一部分作为代价的啊。
  “那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恶魔大人’,好像就是一个具体而且活生生的人类嘛。”
  “人类……?”
  “听说是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子哦。”
  “……?也就是说,有一个女高中生冒充‘恶魔’,并且经常接受直江津高中的学生的烦恼咨询吗?”
  女高中生。
  那么说——这就越来越像是我了啊。
  “的确是这样——不过,至于是不是冒充的话,就很难说了。”
  说不定,那可能是真的恶魔哦——扇君别有深意地说道。
  “……?那不是具体而活生生的人类——吗?”
  “即使是具体而活生生的人类,也不一定就不是恶魔吧?因为——她是号称‘绝对’能解决困难和烦恼的嘛。不管怎么说,那也不像是普通的热心人啊。”
  “…………”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从扇君那里了解更多的详细情况的,可是我却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对这件事“紧咬不放”的态度,所以只是装出没兴趣的样子随便说了句“是这样么~”就算了。
  如果这只是我作为学姐的面子问题的话,那就是说我的器量太狭窄了。可是我总觉得扇君有一种很难向他追问下去的感觉。
  仿佛向他追问的话就会显得很不识趣的感觉。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话,一定会对这种气氛毫不在乎而拼命追问下去吧——想到这里,我又重新认识到自己果然不能像学长那样做到同样的事情,不由得感到万分失落。
  虽说如此,不管日伞她知道还是不知道,我都准备私底下为此采取行动了。不过既然连她也知道的话,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扇君为了捉弄我而胡编捏造的事情(虽然这么说的话可能会有人指责我疑心过重,不过他实际上的确有过胡编捏造的前科)。
  可是从日伞的口风来判断,这传闻似乎并不像扇君所说的那么富有积极意义——反而给人一种消极性传闻的印象。
  按照日伞的说法,积极向上的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个传闻的——这么说来,那就应该是只有消极的人才会知道的传闻了。
  没错。
  就像过去的我那样的——消极的人。
  ……然而,世界上没有人只存在积极性的一面,同时也没有人只存在消极性的一面。不管是谁,都会时而抬头向前看,时而回头向后看,当然也会确认上下左右的状况,这样子活下去。
  没错,自己的风格和个性什么的,都只是一种幻想。
  如果不理解这一点的话,到头来就一定会吃亏——就好像我以前把单方面的幻想、单方面的理想强加在战场原学姐身上,后来甚至为此恼羞成怒而自讨苦吃那样。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那时候也跟“恶魔”扯上了关系。当然,那只不过是一个爱哭鼻子的恶魔,是一个低级的恶魔,根本不是那种有资格被赋予“大人”这个敬称的怪异。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日伞并不是太愿意提起这件事——虽然她不同于扇君,和我之间是毫无顾忌的亲密关系,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向她深入追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不管做什么事也总是要区分时间、场合和地点的。要求人家在新的班级和新的朋友们面前,把有关恶魔的所有情报都说出来的话,也实在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我就随便说句“啊,没什么啦,只是刚才阿良良木学长发来了这样一个邮件”勉强敷衍了过去。
  “阿良良木学长!?”“咦,神原刚才说的是阿良良木学长吗!?”“阿良良木学长,就是那个阿良良木学长吗!?”“那个传说中的!?”“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学长!?”“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学长发来了传说中的邮件!?”“咦,怎么啦怎么啦,神原你跟那个阿良良木学长是笔友吗!?”“真的啊!?”“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呀!?”
  结果就连远处的另一群女生也凑了过来,闹得不亦乐乎。这根本不是随便敷衍过去,而是大张旗鼓地敷衍过去了……
  嗯——
  阿良良木学长的名字,不管走到哪里都那么通用呢。
  我觉得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明星,而且还是超级明星吧。
  就这样,向日伞打听详细情况这件事就暂且推迟到以后再说,今天我还是决定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对“恶魔大人”进行调查。
  虽然从新学期的第一天开始我不像一个应考生的样子,但是后辈总是看着前辈的背影成长的。
  即使无法做到一模一样。

  008

  “‘恶魔大人’的传闻我也知道哦。Yeah!因为我想月火可能差不多开始行动了。所以我的心也悄悄进入了空闲待机状态呢。毕竟熊熊燃烧的正义对地球来说也不太环保嘛!”
  这是通过手机进行的对话。
  火怜以充满朝气的语调这么说道——话说回来,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火怜没有朝气时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也对啦。
  这果然不是仅限于直江津高中的学生之间的传闻吗。
  “那么,骏河姐姐,那个‘恶魔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对了,火怜,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要怎样才能见到那个‘恶魔大人’吗?”
  “这个嘛——”
  我本来以为问得这么直接的话,她可能会有所警惕而不肯告诉我,没想到她就像一个完全不懂得怀疑别人的纯真小孩子似的,滔滔不绝地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全部说了出来。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嘴巴不严实”的程度。
  她明明向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情报,甚至连我没有问到的事情都全部告诉了我,我这样说的话也确实有点不厚道,但我当时确实是觉得——嗯,我绝对不能向这孩子透露什么秘密。
  “那么,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啊,骏河姐姐,难道你有什么事情想找‘恶魔大人’商量?”
  “不不。没有啦。”
  尽管我是这么回答,但是我过去确实曾经请求“恶魔”实现过愿望,所以这个回答或许有点不老实。
  不,并不是有点。
  而是彻头彻尾的不老实。
  这样感觉就好像利用了尊敬自己的低年级女生似的,内心不由得积聚起一团阴郁的罪恶感。
  “嗯~那就好。”
  ……她一下子就相信了。
  她这种仿佛完全放弃了怀疑般的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的罪恶感。这种直爽的性格,恐怕就是这孩子在初中时代成为全镇闻名的受欢迎人物的原因之一吧。
  阿良良木家的DNA实在是太优秀了。
  “嗯,谢谢你。对了,火怜。烈火姐妹方面打算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呢?”
  “嗯?不不,骏河姐姐,烈火姐妹已经不会采取行动了啊。”
  考虑到万一在现场碰头就会很麻烦、或者说会很尴尬,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火怜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因为烈火姐妹已经在不久之前解散了嘛。”
  “……啊啊,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
  本来由阿良良木火怜和阿良良木月火这对姐妹所组成的烈火姐妹,其正式名称应该是“栂之木二中的烈火姐妹”,然而到了这一年度,姐姐火怜已经从原来的私立栂之木第二中学直升到私立栂之木高中了,所以包含在她们的这个名字中的前提条件也变得无法成立了。
  听说上个月末还特别举行了解散宴会什么的——这时候,我又想起阿良良木学长为了收拾残局而四处奔波的样子。
  虽然他嘴里抱怨着“到了最后的最后也要给我添麻烦”,但是在我看来,他却像是对这“最后的最后”产生了某种寂寞感似的——不过,这或许只是我自己的感伤吧。
  “嗯,所以现在栂之木二中就由月火一个人自称‘Moon Fire’来展开活动啦。”
  “什么Moon Fire嘛……”
  这语感也实在太土了吧。
  就好像什么糟糕战队节目似的。
  不过要是这个糟糕战队是真实存在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虽说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两人一起活动——不过一想到我们已经不是烈火姐妹,即使在目前这种空闲时间里待机,我也会像忽然间清醒过来似的大吃一惊呢。”
  火怜说道。
  语气还是像平时那么直爽,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深思。
  “这大概就是长了年纪的感觉吧。”
  “我觉得这正是生存的本质啊。”
  我回想着跟日伞之间的对话,说了一句有前辈风范的台词。
  所谓的人生,一直都是在换班和换座位。
  而接下来——就是毕业了。
  “嗯,的确也是啊,人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同样的状态呢。昨天我量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高也长高了。”
  “…………”
  你还在继续长高吗,火怜。
  我记得原来好像也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了吧……
  从篮球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身高还真令人羡慕。
  “不过等月火升上高中之后,不就可以重新组成‘栂之木高中的烈火姐妹’了吗?”
  尽管我是这么说,但也很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临时的安慰。
  事实上,当年我在清风中学读书的时候也跟战场原学姐一起被合称为
  “瓦尔哈拉组合”,可是等到后来进入直江津高中再跟战场原学姐重逢的时候,会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们的人也就只有阿良良木学长了。
  总而言之——
  在人际关系中,总是存在着跟当时所处的时期相适应的称呼——即使这些称呼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是绝对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比如说水流虽然看起来像是单一的整体,但实际上却是由无数细小水滴
  集合而成的,它们都是各自独立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也不是
  可以勉强用同一个名字来加以封存的东西吧。
  “总之,刚才好像有点偏离了话题——”
  火怜接着说道。
  “这次毕竟跟去年暑假的时候不一样——也没听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受害者,所以月火似乎也很难决定该不该采取行动呢。”
  “是吗……”
  “当然,自称恶魔来接受别人的咨询什么的,光从这个想法就可以看出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那个‘恶魔大人’,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恶魔呢?”
  “咦?什么?啊哈哈。”
  听了我的话。火怜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发出了吃惊的声音,随后就大声笑了起来。
  “讨厌啦,你在说什么嘛,骏河姐姐。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恶魔啊。我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不会再信什么鬼鬼怪怪啦。”
  “………”
  唔,是这样的吗。
  如果是火怜的话,或许真的可以一直在跟怪异无缘的环境下生活下去吧——但是与此同时,我也知道现实中根本没有人能够保证这一点。
  日伞她也说过。
  我并不是那种会跟“恶魔大人”扯上关系的人——大概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吧。即使是知道我的左手问题的阿良良木学长也不例外。
  阿良良木学长,还有战场原学姐,都认为我去年只是因为“一时糊涂”才向恶魔许愿的。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时候的我,确实是——没有任何的踌躇。
  当时我是毫不犹豫地向恶魔许愿的。
  对恶魔百般依赖、谄媚、服从——甚至侍奉。
  “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鬼怪啊。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我家的老哥了。你听我说啊,骏河姐姐。我的老哥真的不像话。上次一边说什么‘反正闲着没事就一起玩吧’一边光着半个身子闯进我的房间,还突然用指甲刀在我的肌肤上——”
  “……这些事被我知道了也没问题吗?”
  这难道不是兄妹之间的秘密吗?
  叫我听这些事也不太合适吧。
  光着半个身子?
  指甲刀?
  为什么这些单词会连在一起?即使是我也有点接受不了啊。
  指甲刀……
  光是想出用剪刀来代替指甲刀的主意就得意忘形的我,在听了这些话之后,却觉得自己的那些主意
  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起来还真的很不可思议啊。那个整天嚷叫着‘妹妹什么的烦死了,我绝对不会出席妹妹的葬礼’这种话的哥哥,在我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变得经常来陪我玩了。这会不会也是长了年纪的关系呢。”
  “…………”
  但愿这不是因为“火怜从女初中生转职成了女高中生”之类的理由吧。下次有机会得再找月火来了解一下阿良良木学长的动向才行——不过话虽如此,我跟现在还是初中三年级生的月火也没有太多的接触。
  真是的——
  虽然阿良良木学长总是在警惕着我是否会对他的妹妹下手,但是他不管是长了年纪还是毕了业,不管是有变化还是没有变化,到头来也还是阿良良木学长呢——我这样的感想,似乎跟火怜正好相反。
  “好了。火怜。那么你下次有空就到我家来玩吧,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下那些话题。”
  “哇,骏河姐姐竟然主动邀请我去你家呀,真是太高兴了!”
  “那么,在新的环境里,你也要多交朋友哦。”
  在说完一句本来根本不用我说的话之后,我就挂断了电话。
  学会了发邮件,也掌握了手机的使用方法——因为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刚开始跟火怜说话时还是有点紧张,但现在也已经可以毫无隔阂地进行交谈了——嗯。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大概也会以这种方式把各种各样的新刺激转化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世界上不存在不变的日常。
  日常就是这样子被创造出来的。
  总而言之——
  用阿良良木学长的话来说,就是“闲话休提”。
  根据从火怜那里打听到的情报,跟“恶魔大人”见面的方法有三个。这三条特意准备的路线,并不是并列性的路线,而是阶段性的路线。
  或者应该说是按照难度顺序排列的路线吧。
  如果从玩游戏的观点来看的话,就相当于分成容易、普通、困难三个级别——其中难度最低的就是“写信”。
  把自己想咨询的具体内容写在纸上,再用信封装好,放置到指定的地点——有时是公园里的长椅上,有时是车站里的橱柜,好像每次都会有所不同。
  那样就完成了。
  如果那封信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的话,那就是说“恶魔大人”愿意接受你的咨询——反过来说,如果那封信一直都没有消失的话,那么很遗憾,“恶魔大人”看来是不打算受理你的咨询了。
  作为烦恼咨询来说,这种方法似乎也太过草率了,但是这毕竟是简单模式,所以也没有办法。
  低投入就只能得到低回报,这是最基本的经济原则。
  而且这种方式对于咨询问题的人来说,在不需要直接接触“恶魔大人”就能解决问题这个意义上,还是会让人觉得更容易接受一点吧。
  那么,说到普通模式要怎样做的话,那就是打电话了。这是比写信更进一步的交流手段。
  在这种情况下,虽说是跟“恶魔大人”通过电话线联系在一起,但毕竟不是直接面对面说话,心情上的难度似乎是有所增加——但是相应的,在倾诉自己心声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文采。
  就算说出来的话吞吞吐吐——不,这反而更能体现出想要解决烦恼的恳切感吧。
  而且据说就算用号码非通知的方式来打电话也没有问题,只要能把烦恼的问题转达给对方的话,与其选择简单模式,倒不如选择普通模式更合适——至于这个电话号码,好像也是会随时发生变化的。虽然不管怎么变来变去,结果也还是手机号码。
  至于对方的声音,则根本听不出是男是女,是一种仿佛在话筒里塞了一块布似的混浊声音,而且也不怎么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认为是彼此之间的对话并不成立。对方最多也只是稍作回应或者表示赞同而已,至少不会像心理咨询专家那样主动向你提起话题。
  也就是说,这只是单方面地把烦恼转告给对方,就跟留言电话没什么两样吧——我是这么想的。
  最后,对方将会对是否接受这次咨询作出回答。虽然这样讲了老半天却落得被拒绝下场时的委托人的痛苦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在这种方式下对方至少会明确用声音表示拒绝,总的来说还是比连愿不愿意受理也有点不清不楚的简单模式要亲切多了。
  在听完这种普通模式的操作方式后,我的判断就是——这果然正如火怜所说的那样,应该是一个冒充“恶魔”之名的人干出来的事吧。
  电话——而且还是手机这种道具,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太富有现实色彩了。感觉也好像跟怪异没什么关系。
  人类不一定就不是恶魔——尽管话是这么说。
  不过,现在既然无法对这个结论抱有百分之百的确信,那么我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半途而废。
  然后,关于最后的困难模式,既然听到这里的话,我想各位也应该可以料到了——那就是直接跟“恶魔大人”见面。而我既然打算跟“恶魔大人”发生接触,自然就只能选择这个最后的选项了。
  “那么,如果是今天的话,要到什么地方才能见到那个‘恶魔大人,呢?”
  “这个嘛——其实也是经常变动的,但是能不能见到就要看运气了。”
  如果见不到的话,那就是代表“不受理”了——火怜以此为前提,把那个地点告诉了我。
  “现在的话就是——”
  可是当我听说了那个地点之后,我简直可以说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或者说我已经失去了选择权。这究竟能不能称之为偶然呢?
  那个地点,现在就是——
  补习学校废墟——的旧址。
  也就是那个有着深厚回忆的、已经被火彻底烧光的瓦砾废墟。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49 编辑


  009

  妖怪变化的权威专家——忍野咩咩过去用作大本营的那个补习学校废墟,对我来说是一个有着深厚回忆的地方。不过那并不是因为我和阿良良木学长在其中的一室内进行过认真的战斗,也不是因为后来曾经好几次因为怪异的问题在那个房间里过夜——同时也不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座建筑物被烧成灰烬的整个过程。
  不,当然这些因素还是包括在内的,或者即将使说正因为如此——也不算太过分。但是,我还有另一个除此以外的最根本原因。
  虽然我一直没有对阿良良木学长说过。
  应该说,是说不出口。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他。
  过去——在那所补习学校变成废墟之前,在补习学校还发挥着作为补习学校功用的时候,我曾经在那个教室里上过课。
  具体来讲,就是从初中二年级到三年级的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在知道战场原学姐将要升学到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当时觉得凭自己的成绩很难考上那所高中,所以就请求祖父母让我上补习学校。那时候上的补习学校,正好就是这所睿考塾。
  不过,这所补习学校在我就读的期间就陷入了经营困难的状况,最终还是倒闭了。因为当时本来也有不少中小学生就读,所以看起来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不过根据后来听到的传闻,好像是为了跟车站前的大型升学补习学校搞对抗而雇用了许多高级讲师,结果却因为支付的工资太昂贵而搞得入不敷出什么的——将我的成绩提高到足以考进直江津高中的恩师们,却成了对补习学校的经营造成压迫的元凶,甚至将学校逼进了倒闭的境地……面对这样的现实,我的心中总是觉得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妥协点。
  总之,忍野先生、阿良良木学长、还有小忍拿来当睡床的桌子,很有可能就是我初中时用过的东西。
  当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那是一种回忆,但也算不上是什么留恋——我之所以没有向阿良良木学长他们说出来,也纯粹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或者当时根本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罢了。
  那座被烧得破破烂烂、却还勉强残存了下来的补习学校的痕迹,就算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我也不会有什么悲伤或者哀切的感受。
  怎么说好呢——嗯,虽然我这么讲好像很冷漠,但是从升上高中的那一刻开始,它作为我心中的回忆恐怕已经“断绝”了吧。
  而且就算是在那里上课的期间,我也在调整篮球部练习的时间安排上伤透了脑筋,甚至对补习学校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不过这明明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这样想的话也实在很对不起为我支付补习班费用的爷爷奶奶。
  所以——
  就是这样。
  在那座补习学校因为经营困难而倒闭的时候——我一直都在为“那可能都是因为我老是怀抱着那样的愿望”这个想法而烦恼,这件事也不用多提了。
  ……所以我才会说不出口吧。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许还是有过那样的心情吧——总而言之,在这个意义上,我跟那个地方实在是相当有缘。
  比以它作为大本营的忍野先生更有缘。也比把它当作睡床的阿良良木学长更有缘——因为在它被彻底烧成灰烬之后,在它变成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没有用处的地方之后,我也还是要再次朝着那个地方走去。
  “你要把自己现在走的路妄想成通往未来梦想之路的话。那当然是你的自由——不过大多数的现实都并非如此,那只不过是通往过去的一条直路,而人只不过是沿着这条路逆行而已。而且那条路,要是你不小心回头看的话,搞不好还会被带走魂魄,是一条极端严格的单行道。”
  虽然我的母亲曾经这么说过,但是要完全不回头径直向前走的话,那也是不太现实的吧。
  所以,在结束了跟火怜的通话后,我就直接以B键快跑(那是什么啊)朝着旧补习学校被烧成灰烬的废墟跑去——然后,在那里……
  在那里——
  跟“恶魔大人”见面了。
  虽然说是被烧光的废墟,但自从那座建筑物被烧掉之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自治机构当然也不至于坐视不理,而是用压路机进行了整平处理。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在那片荒地的中心位置——
  正站着一个手持松叶杖的女孩子。
  是一个跟我同世代的女孩子。
  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子——扇君是这么跟我说的,看来事实的确如此。感觉那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但同时还是觉得有点不爽。
  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说起运动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年到头都穿着运动服过日的火怜(特别是刚刚才跟她说过话),但是如果说火怜的运动服姿态是一种健康形象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女生的运动服姿态则给人以“不修边幅”的印象。
  那是一身松垮垮的宽身运动服。
  那种宽松的模样就跟睡衣差不多——没有丝毫的讲究。
  还有那头充满蓬松感的、好像完全没有经过梳理似的茶色头发,也更进一步强化了那样的印象——话说回来,茶色头发的实物,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对当今时代来说,茶色头发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这里毕竟是乡下小镇,最多也只是偶尔见到某些游泳部的女生因为在含氯的泳池里泡得太久而导致头发掉色而已(还有就是小忍的金发了)。很自然的,我就对那种发色感到有点畏缩了。
  在某种意义上,茶色头发对我来说比恶魔还要可怕。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
  不。
  让我变得镇定的理由并不只是这个。
  还有另一个原因。
  “……虽然我是列出了三个选项,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用第一个选项来解决的哦。”
  这时候——
  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向那个女生开口的时候,对方却首先主动说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在注视着我这边了。
  茶色头发的恶魔正在注视着我。
  “如果有十个人的话,有七个人都会选择用写信来向‘恶魔大人’咨询问题——在剩下的三人之中,大概有两人会用打电话的方法吧。”
  “……而最后的一个人就是像我这样直接前来见你……对吗?”
  “不,最后的一个人会选择‘放弃’。面对这三个选择,愿意直接面对‘恶魔大人,咨询问题的人,是十个人之中的第十一个人啊。”
  那女生的语调,听起来比我还更有男孩子气。
  声音很低沉、也相当平稳——而且说话的速度慢得出奇。那并不是慢条斯理的可爱感觉,而是纯粹的缓慢——这种说法好像带有骂人的意思,我本来是不太想用的,但是“呆笨”这个形容真的是恰到好处。
  光是等她说出下一个字就会让人等得很不耐烦。
  就是这样的速度。
  就好像将听惯了的录音带进行慢速播放那样的感觉。
  “不过那样的人大多都有着相当严重的困扰,所以我都会直接介绍他们去警察局、律师事务所或者儿童咨询所之类的地方。至今为止选择来见‘恶魔大人’的第十一人就只有两人,而那两人我都采取了那样的应对措施——不过。”
  那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眼睛也缓缓地向我盯来。
  “——看来你并不属于那样的情况呢,神原骏河同学。”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字,我的心顿时猛然跳动了一下。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被不认识的人突然叫出了自己名字而大吃一惊”——当然,也不是因为对方是真正的“恶魔大人”、用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知道了我还没有报出的姓名。
  “的确没错,沼地蜡花同学。”
  我说道。
  我也说出了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于是,那个女生——沼地——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真是太高兴了。”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没错。
  因为她染了头发的关系,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她来,但是这个“恶魔大人”,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生。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很清楚地记住她的容貌——而是从她握在左腋下的松叶杖想了起来。
  沼地蜡花。
  在初中时代,她是在这一带地区跟我交锋过的其他学校的篮球部选手。我们之间已经交锋过无数次,与其说是竞争对手,倒不如说是宿敌更恰当。
  虽然我没有明确的输给她的记忆,但同时也不记得有没有赢过她。
  如果说我是擅长速攻的攻击型选手的话,那么沼地就是慢悠悠的擅长防御的篮球选手。传说她还有过完全封住敌方队员得分的经历……
  回想起她当时的打球风格的话,刚才那种“呆笨”的说话方式,也可以理解为她的个人特色了。
  不过说到底她也只是敌方队伍的成员,虽然初中时代互相认识,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过话……
  “呵呵,神原——你的左手。”
  这时候。
  沼地用没有拿着松叶杖的右手指了指我左手上的绷带。
  “关于你左手出问题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吗。也就是跟我一样了。著名选手总是免不了受伤呢,真是的。啊,把过去的自己说成是著名选手的话,听起来也太傲慢了是不是?不,你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吧。神原选手——”
  “…………”
  我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沼地的左腿。
  因为她穿着尺寸偏大的宽松运动服,所以乍看起来很难察觉到,不过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她左右两条腿的粗细程度是不一样的。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知道”才能勉强看出的差异——她的左脚。
  在她的左脚上——正包扎着石膏绷带。
  坚固地。
  坚牢地。
  保护着她的脚免受冲击。
  保护着她的脚免受世人的攻击。
  因此,她的左脚并没有穿鞋——而是光着脚踩在地面上。
  左脚的——受伤。
  没错。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握着松叶杖。
  在初中最后的一场校际大赛里——在跟我的学校碰头之前,沼地就因为比赛中的一次落地事故而弄坏了左腿。她也因此而被迫从篮球部引退,而且现在看来,她的脚似乎还没有完全康复——如果在那之后过了三年也还没有治好的话,那也许是必须陪伴她一辈子的伤痛了。
  不过这种事也很难问出口,也不是在这种时候该问的事情。
  “你的左手,也是在比赛的接触事故中弄伤的吗?”
  ……这种很难问出口、也不是在这种时候该问的事情,却被对方抢先说了出口。
  说不定她是对同样因为受伤而引退的我产生了同情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向她低头道歉了。
  我的左手,根本没有像她那么光彩的受伤经历一那只是我过去所犯的过错。光是把这两者相提并论就已经是一种玷污了。
  “嗯,算是吧。”
  然而,我还是无法说出真相,所以只有暖昧地点了点头。
  “看你的校服应该是直江津高中吧?那么,你就是在那所升学学校里闯进了全国吗……真厉害。而且,原来你的头脑还很聪明吗。”
  “其实,也不是啦……”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沼地的运动服打扮。
  那是一套以红色为基调的华丽运动服。
  虽然胸口的位置上绣着品牌名称,但因为彼此相隔太远而无法辨认清楚——如果是著名品牌的话,就算相隔很远也应该可以认出来,所以那应该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品牌吧。
  即使不是这样,那至少也不可能是学校制定的体操服。
  “嗯?我吗?我可没有上高中啊。因为康复运动的关系,我连考试也没有参加。现在的话,就是让当今世人为之心动的所谓自由职业者啦。”
  不过我的脚变成这样子,当然很难找到愿意雇用我的单位,而且也没有打散工,所以虽然说是自由职业者,实际上也只是个无业游民罢了——沼地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右手插进了运动服的口袋里。
  她原来没有上高中吗。
  那么扇君说她是“女高中生”的那句话,在这种意义上就算不上正确了。在这时候感觉到内心舒了口气的我,性格果然不像别人心目中所想的那么率直坦荡呢。
  “所以我才会成为‘恶魔大人’。”
  “…………”
  “因为闲着没事干。”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在操作了几下之后,又放回到口袋里。
  看来她是在确认来电记录。
  难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向“恶魔大人”打电话来了?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应该会接听电话才对。也许她只是故意拿出手机来摆弄一下,在我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吧。
  初中时代,她在球场上也是这样——是一个善于扰乱对方选手精神状态的选手。
  “……因为脚受伤了很难找到愿意雇用的单位——你就选择了当‘恶魔大人’来代替打工吗?”
  “咦?”
  沼地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那看起来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确实对我的推测感到惊讶——不过也很难说,搞不好这还是一种演技,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对我演戏罢了。
  我在重申一遍。我跟她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读懂表情的地步。
  “不,不是的不是的——神原选手,那完全是误会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从谁的口中听说了什么,但你一定是误会了。”
  “我究竟误会了些什么啊。”
  如果问我是从谁的口中听说了什么的话,那么我的答案——就是从扇君的口中听说了“恶魔大人”的事情了。
  “我的确是在干着‘恶魔大人’这种事,但是我可没有凭这个来收钱啊。”
  这是一个免费咨询所——沼地说道。
  听了这句话,我不由得大感意外——但是现在想起来,无论是扇君、日伞还是火怜,也都确实没有提到过“恶魔大人”在解决烦恼之后会向人索取报酬之类的事情。
  反而根据他们的语气来判断,委托人完全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
  如果那是真的话,我的判断恐怕是有点先入为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想像力总是会受到向阿良良木学长索取五百万日元作为报酬的忍野先生、以及从女初中生手里骗走零花钱的贝木泥舟的影响,把“恶魔大人”的活动也看成是跟金钱打交道的事情了。
  免费咨询所,免费咨询员。
  那简直就像是——
  “……那简直就像是阿良良木学长啊。”
  “嗯?你说什么呢,神原选手?”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沼地——”
  我摇了摇头——
  “我的确是误会你了。实在抱歉。”
  向她道歉道。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是为了世界、为了帮助有困难的人而免费接受人们咨询的‘大好人’对吧?”
  “呵呵,被你这样面对面说出来的话,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呀——”
  “那么你为什么要自称‘恶魔大人’呢?”
  我明明没有称赞她的意思。她却难为情起来了——这种感觉真的很恶心。所以我没有听沼地说到最后,就用提问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选择这个称呼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被别人以偏见的眼光来看待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因为现在可是讲究冲击力的时代嘛。最重要的是冲击力,还有就是话题性。如果首先不让顾客吃惊的话,就没有办法吸引眼球。无论是娱乐、文化还是政治,现在都必须把意外性放在第一位来考虑。而且就算我是什么粗线条的无神论者,也还没有厚脸皮到自称‘天神’或者‘天使大人’的地步啦。”
  “…………”
  “更重要的是,抱有烦恼的人基本上都会被劣等感所支配。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比起作为高位存在的‘神’和‘天使’,反而是最低劣的恶魔会更容易让人依靠呢。”
  “……嗯,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怎么明白。”
  “嗯?真令人意外——像你这样子走在阳光下的人,也能理解这样的话吗?不,会不会是你的手受伤让你的人性稍微发生了扭曲呢?”
  “也不是那个问题……啦。”
  虽然这只左手确实可以说是我的人性扭曲的象征。但这只左手并不是作为原因、而是作为结果而存在的——可是她这种瞬间看穿本质的眼力,也还是跟现役时代一模一样呢。
  不,在停止打篮球后,她的眼力可能还得到了更进一步的磨练吧——她之所以开设这种免费咨询所,会不会是基于这样的眼力而选择的活动呢?
  ……不对。
  我在初中时代虽然的确只是在球场上跟沼地打过比赛,基本上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根据彼此之间作为篮球选手对抗的经验,我认为自己对她的“人性”也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
  沼地蜡花这位选手——
  并不是乐意帮助别人解决烦恼的那种人。
  她并不是一个会用她的眼力来帮助他人的女生。
  那么,难道是她在这三年里发生了变化吗?
  变化——成长。
  可是……
  “我还为该选用‘恶魔大人’还是‘堕天使大人’这个问题烦恼了很久呢——‘堕天使大人’虽然也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听起来太帅气了,也许无法吸引男生过来。现在我就觉得只有‘恶魔大人’是最合适的。”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我就决定直接向本人提问了。
  “如果不是为了钱的话,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非说明不可吗?”
  被她这样反问了一句,我才想起她根本就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
  “非说明不可。”
  我却作出了这样的断定。
  而且还尽可能说得斩钉截铁。
  看到我强迫她作出说明的态度,她也不禁稍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开玩笑似的耸了耸肩膀——因为她所有的动作都非常缓慢,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给人一种演戏的感觉——露出笑容说道: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恶魔大人’从被你这种凑热闹的人找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能再继续用了。”
  不过这一次的命名,我还是特别喜欢的呢——沼地仿佛很惋惜似的说道。
  “这一次?也就是说,你之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吗?”
  “嗯,没错——在初中从篮球部引退后的这三年里,我都在不停地更换手法、更换方式、甚至更换名字——倾听了各种各样的人们的烦恼问题呢。”
  原来是这样吗。
  这大概也是因为受了贝木泥舟的影响吧,本来我还以为她的活动期间就算再怎么长,最多也只是从去年开始的——看来还真是根深蒂固呢。
  “看到快要被人发现我就立刻撤退,然后重新再来。那就是我悟出来的诀窍了。”
  “那是什么诀窍啊。”
  “大概是长生吧?”
  沼地歪着脑袋这么回答道。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慢慢地——
  “从被你这种凑热闹的人找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马上清盘,选择接关重来,这才是长生不老的诀窍啊。不过与其说是接关重来,倒不如说是反复尝试更恰当。虽然现在已经少了很多,但是在三十年前可是有很多那样子的游戏呢——”
  “我可不是为了凑热闹才来到这里的……”
  “明明没有什么事情要咨询却特意来到咨询所,这样被人说是来凑热闹也很正常吧。我本来还想把你说成是来幸灾乐祸的呢。”
  “…………”
  沼地在看到我无法反驳的样子后似乎感到很满意,于是接着说道:
  “那么,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不对?如果不是为钱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这样吗?”
  “啊啊,没错,我是这么问的。”
  “是为了世界上的人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了。‘我不可能会做那样的慈善事业’这个充满偏见的想法,就是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根据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完全正确的。虽然你对我的眼力似乎有着相当高的评价,不过在我看来,你也相当了不起啊。”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啊。那都是为了我自己——沼地蜡花的健全利益而做的。或者说为了我这条左腿也不为过。”
  沼地说道。
  丝毫不觉得自愧——同时也没有表现出得意的神态,要勉强形容的话,那就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听到怀抱忧愁和烦恼的人们所说的话,我就可以怀着‘太好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不幸,甚至有的人比我更不幸呢’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安心——我之所以当‘恶魔大人’,都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
  “哎哟哟,你马上就对我充满了鄙视呢。还真是认真啊。虽然你这种率直的性格是你打球风格的突出特色,但是对包括我在内的与你敌对的比赛对手来说,那只不过是我们必须攻击的弱点罢了。”
  沼地看到我听完她的话皱起眉头的样子,马上就露出了明确的得意表情,微笑着说道。
  “……你该不会是说认真的吧。”
  “嗯?什么?大家都看准了你的弱点来攻击,这是真的啊。难道你完全没有发现?还是说你要批评这种做法太卑鄙?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事到如今才搬出这种事来主张自己的正当性,我觉得这样反而是违反运动员精神的吧?”
  这种充满挑拨味道的口吻。看起来似乎是想要激发我内心的感情似的——当然,这只不过是从好意的角度来解释的说法,反而用“她纯粹只是通过戏弄我来享受乐趣”来解释会更有真相的感觉。
  不过感觉像是真相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以对方难以察觉的动作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刚才说把他人的不幸当作食粮这件事,应该不是说认真的吧?”
  我说道。
  “把他人的不幸当成食粮——这种说法也有点不对啦。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纯粹只是以他人的不幸为基准,力求得出‘自己还算是比较好的一类’这个结论罢了。‘虽然我一辈子都无法再跑步——但是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面临着种种困扰的人’。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想法,来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精神平衡啊。”
  “平衡——”
  那是忍野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那个无论何时都以中立的立场自居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神原选手。看到你的左手后,我的心也变得安稳了。看到像你这样的顶级选手也堕落到和我一样的位置上——不,也许还是不怎么安稳呢。因为你跟我不一样,对自己左手的事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没有……”
  那回事——我说道。
  但是,这句话有没有作为否定的回答传人沼地的耳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我的左手——在我的心中早已作为自作自受的结果接受下来了,而沼地却不是这样。
  所以站在她的立场上看的话,我的态度显得有点满不在乎也是很正常的。
  “呵呵。”
  沼地微笑着说道:
  “向我——向‘恶魔大人’咨询烦恼的高中生们写来的信,还有通过录音机录下来的通话记录,就是我最宝贵的收藏品啊。‘世界上存在着不幸的人’,‘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许多不幸的人’——这个事实在无形中给了我很大的安慰。那都是具有真实性的、由本人说出来的经历,简直比读那些专门骗取读者眼泪的煽情小说更让人着迷。从三年前开始,我都一直在不断改换着招牌来搜集他人的不幸经历。所以那并不是食粮,而是鉴赏品。”
  “……这可不能算是一种好的兴趣。”
  或许我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心中泛起的情感直接传达给她知道——或许这也正是沼地所期望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说出口的话,却仅仅是这样一句经过无数过滤器的过滤、筛选、并且用保鲜膜包装得严严实实的话。
  “来找你咨询的人,应该都是有着真正烦恼的人啊。”
  “正因为这样才有收藏的价值——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会不会像个坏蛋呢?呵呵,你也别那么较真嘛,神原选手。看样子就好像要揍我一样啊。别那么逼近我,你的威压感真的是很可怕的哦。”
  “你的抢板距离可不止这么短吧。”
  “这就难说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现在的我并不是篮球选手,对了——应该是心理医生才对。”
  我揍了她一下。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轻易就做出揍人举动的人——可是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右手确实已经在她的脸颊上扇了一巴掌。
  反而应该说,没有用上怪力左手的我,还算是相当冷静的。
  至于被揍的沼地,尽管脸颊红起了一片,却还是“嘿”地笑了一笑——她的表情明显是在说这样一句话:
  ——揍人的话你就输了。
  “我都说你别那么较真嘛,神原选手。我说啊,本来嘛——”
  沼地突然换上了亲昵的口吻,就好像面对亲密的好友似的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毫不客气地、轻轻松松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来找我咨询的都是有着真正烦恼的人吗?如果真的是怀抱着很严重的烦恼,就不会有依靠‘恶魔大人’的想法了吧?那只不过是日常级别的不幸,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不幸啦。至于那些偶尔出现的有着真正烦恼的咨询者,我都会为他们介绍适合处理那些问题的机关——这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吧?”
  “…………”
  “我也不会对咨询者的不幸加以插手,只不过是认真地听他们诉说而已。就像神原选手你的现役时代那样,非常认真地听他们说。那样到底会有谁受伤呢?我只不过是在心中暗暗发笑,脸上的表情可是相当认真的啊?而且我也认为这是对为我提供不幸材料的他们应有的礼节。”
  “光是在心中暗暗发笑,就已经是不诚实的表现了……我这么说大概也是没用的吧。”
  “没用的。”
  “那么沼地,你应该还会这么说吧——除了明显无法处理的特殊案例之外,自己毕竟是为他们解决了烦恼,所以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对吗?”
  绝对可以解决烦恼。
  那就是“恶魔大人”的宣传口号。
  也就是说——沼地在这一点上是诚心诚意面对咨询者的。不管内心的表情如何,她毕竟都是在处理好那个不幸之后再“接收”到自己手上的。
  先不论作为心理医生的操守如何,但至少作为收藏家是很诚实的。
  她大概会作出这样的主张吧。
  “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作为收藏家也同样是不诚实的。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他们诉说而已。”
  “……咦?”
  “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什么都不会做。模式1的情况就是收了信,然后什么都不做。模式2的情况就是在电话里说一句‘这件事我可以处理’就完了。至于模式3的人,就先听他们说个大概,但不会去了解具体的细节,还是什么都不会做,而是像流水线作业那样为他们介绍相应的机关。”
  毕竟过于不幸的内容我也会受不了嘛。
  我会受不了的。
  这时候——沼地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慢慢向下滑动,然后抓住了我右侧的乳房。
  那粗暴的动作的确是跟“抓住”这个词非常吻合,完全没有任何性感、或者爱抚之类感觉。
  老实说,那真的很痛。
  也许是对我刚才扇了她一巴掌的报复吧——那么说我也不太好意思推开她的手。
  …恶魔大人’只是听别人诉说烦恼而已,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做。”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就算一个局外人插手别人的不幸,也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吧。如果真的想挽救别人的话,就必须有把那个人的不幸全都背负在身上的气概。而我当然不想做那样的事。”
  “……不,我并不是从这个意义上问你‘为什么’——我已经知道不管对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要把·恶魔大人绝对可以为你解决烦恼’这种传闻散布出去?你明明什么都不做啊。”
  “喂喂,那还用说嘛。因为所谓的烦恼,大部分都可以用时间来解决的啊。”
  就好像向小学生揭开坏心眼的智力题的谜底似的,沼地以相当轻松的l3吻说道。
  右手还是没有放开我的胸部。
  “那完全是名副其实的时间问题啦。烦恼的实体,基本上都是‘对将来感到不安’。正是‘恐怕以后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这样的预感,把他们的精神平衡推向崩溃的边缘——所以其实他们最需要的是‘我会帮你处理这个烦恼,这句话,而不是真正的解决烦恼啊。”
  “……那就是百分之百解决烦恼的真相吗。”
  总的来说,沼地就是对咨询者采取了“消磨时间”的手法。“我会为你解决这个烦恼,你只要等着就行了”——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委托人从“烦恼”的精神状况中解放出来的。
  并不是解决,而是解放。
  在这个期间里,那个烦恼的根本性问题就会随着时间而风化——或者对委托人来说变得不再重要,是这么回事吗?
  “人家常说把烦恼说出来就会变得好受一点——我看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呢。那就是真相,是答案。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大家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好起来的。”
  “但是那不是一种逃避吗?那只不过是在逃避吧?只是在逃避咨询者、逃避问题而已吧?”
  “逃避有什么不对?世界上大部分的问题都是通过逃避来解决的啊。在通过逃避向后推延的期间,问题就会自然变得不再是问题——就是因为想‘现在立刻’解决问题,人才会吃那么多苦头嘛。”
  “…………”
  感觉好像被她的花言巧语骗到了似的——不,这实际上确实是花言巧语吧。
  …………
  不对。
  被花言巧语骗到这种说法,也只是把责任推到沼地身上而已——这才是卑鄙的行为。
  我其实是接受了。
  非常轻易的——接受了她的说法。
  没错。
  如果在那时候——在我过去跟真正的恶魔交易的时候,没有认真面对那个问题,而是选择默默承受,没有为了解决问题而拼命努力的话——
  我就应该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吧。
  现在暂且不论她的理由为何,也不论她的说法如何,沼地蜡花作为“恶魔大人”倾听了众多高中生的烦恼,让他们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这一点看来的确是事实。
  正因为这样,烈火姐妹——旧烈火姐妹也感到难以出手。
  自我标榜为正义的伙伴和正义体现者的那对姐妹,在攻击对象拥有“正当性”的情况下是相当无力的。
  “……放手吧。”
  “嗯?”
  “我叫你把抓住我胸部的手放开。”
  “……嘿。”
  我本以为她还会稍微抵抗一下,没想到沼地很干脆地服从了我的要求——放开抓住我胸部的手,以让我可以看见的方式在面前张合了几下。
  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神原选手?”
  “回去。”
  哎呀?——沼地抬起了眉毛。
  看样子好像真的感到很意外似的。
  “我还以为会被你再揍一下,没想到你还真讲道理呢。我先说明了,我还会再改变名字重复同样的行为哦?因为我的这种搜集癖已经跟中毒差不多了——嗯,不光是中毒,而且是中了猛毒呢。”
  “很抱歉刚才揍了你,对不起。”
  “还真坦率呀。”
  “虽然你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情,而且你的思想和嗜好我也实在无法理解,但毕竟也不像是会让人陷入不幸的行为。如果光看表面的话,这反而应该属于乐于助人的那一类。”
  “你能理解我真的很高兴。”
  “我才不理解。”
  说完,我就跟沼地拉开了距离。
  而她也没有采取拉近彼此距离的行动——这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那样做吧。
  “再见了,神原选手。在这种情况下久别重逢真是太遗憾了。我实在是很想跟你在球场上重逢——不过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现实这种东西还真让人烦恼呢。”
  “……你的这个烦恼,也应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得到解决吧?”
  “那当然了。”
  面对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的她,我并没有说出道别的话语,而是直接转过身去。我把她独自留在被烧毁的补习学校废墟,快步离开了现场。
  本来我是想跑起来的,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那么做——虽然这么做也不是因为对脚上有伤患的她的心情有所顾虑。
  总而言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差别地接受高中生咨询的“恶魔大人”的真面目并不是我——能确认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我大概一辈子都会不断重复这种多余的确认作业吧,也会把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当成是自己干的事,陷入永远的妄想之中。
  不断自我反省到令人厌烦的地步,永远怀疑着自己。
  那就是我对过去所犯错误的负起责任的方式——也是极其明确的一种惩罚。
  虽然这次的犯人不是我,而是令人意外的过去的一个老相识,而且她的想法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但是,我还是觉得“在那个被烧毁的补习学校废墟里等着我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非常大。
  早上,每当我读报纸的时候看到昨天被捕的犯人名字——都总是会把自己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重合起来考虑。
  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一辈子。
  永远。
  ……难道说这些事也是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吗?难道我将来有一天也能像普通人那样轻松地阅读报纸,把各种传闻都当作耳边风吗?
  晚上。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不用胶布把左臂绑在柱子上睡觉呢?
  虽然我也觉得没有那样的可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的话,在三年里持续进行着“恶魔大人”或者类似行为的沼地也跟我一样——虽然她说自己是因为弄伤脚、断送了选手生命而大受打击,为了缓和这种打击才做出“到处搜集他人的不幸”这种事的,但如果按照她的理论,自己的这种“烦恼”也应该可以通过时间来解决吧。
  根本就没必要到处搜集不幸的故事。
  还是说光是三年是不足够的呢?
  对她来说,那难道是要反复一辈子的烦恼吗?
  “……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
  过去的宿敌染指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行为这个事实。虽然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
  虽说是宿敌,但如果不是这样见面的话,恐怕在镇上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是对方——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稀薄。
  但就算是这样——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话,会不会在这时候对她所做的事深入追究呢?
  还是说……
  我忽然站住了脚步,打算给阿良良木学长发个邮件。要是向他说明详细经过的话,说不定他真的会插手这件事,所以我当然是隐去了所有要点,只是概括性地说了一句话:
  “我被过去的一个老相识(女生)摸了胸部。”
  平时的阿良良木学长并不是那种回信速度快的人,可是这一次却偏偏立即就发来了回复:
  “让我也加入吧!”
  “…………”
  我不禁露出微笑,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010

  在长篇大论地讲述完整件事的经过后说这种话似乎有点自打嘴巴,不过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经历,而是经常都会发生的。
  对某些传闻感到在意,因为感到不安而进行调查,最后却发现只是自己的罪孽妄想在作怪——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这都是我从去年开始不断反复在做的事情。
  反复,反复,反复,再反复,永无休止。
  不,实际上这种状态只是从去年开始变得更严重,养成了主动进行调查—习惯而已。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应该是从我小学生的时候——从我第一次冁恶魔订下契约的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不断反复了。
  就好像我把补习学校倒闭看成是自己造成的那样。
  而跟踪阿良良木学长的行为,说白了也是基于同样的想法,甚至可以称之为病态了。不过反过来说的话,也可以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对神原骏河来说极其熟练的日常作业,虽然这么说有点极端。
  应该是可以的。
  只要习惯的话,异常也同样是日常,甚至可以说异常才是日常。
  奇行也是重要的日常生活的一环。
  所以在烧成灰烬的废墟里跟沼地蜡花的重逢,虽然的确存在着意外性的因素——对于本以为不可能再见面的旧相识突然出现在眼前,也确实感到有点震惊——但也只是吃了一惊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引退的选手很快就会被忘记。我在见到她之前也完全不记得她的事情,而她在见到我之前恐怕也不会记得我的事情吧。
  时间的流动实在是不可思议,人缘这种东西也相当奇妙——我就只有这样的感想。如果光是这种感想的话,就跟人家看完古典小说后的感想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必要以实际体验的形式加以细述。
  那种程度的惊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很普通的。
  当然,即使被人说我冷漠我也没有办法反驳,但那毕竟是我毫无掩饰的真心话——而且我只懂得从笔直的方向观察事物,这一点也正如沼地所说的那样。要是像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那样对身边的所有事都倾注自己的感情的话,身体根本就受不了——不,应该说是精神受不了才对。
  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看来,我大概是一个莽撞型的热血汉子吧。不过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可能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呢。
  至于在我自己眼中的自己——不,这些话还是别说了。
  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就会很危险。
  总之对我来说,跟沼地蜡花的重逢,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就算我平时有利用Twitter这个传闻中的当今流行平台来发言,我恐怕也不会在上面提到这件事吧。
  我什么都不会说。
  本来是这样的。
  既然我说“本来是这样”,那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了。没错,实际上,沼地蜡花这个初中时代的宿敌名字,在这之后将会成为我难以忘记的存在。
  难以忘记?
  从我无意识中用上了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我的内心某处也许存在着很想忘记她这个存在的念头——总之,那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成为高中三年级生后的第二天。
  新学期新生活的第二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在相同的时刻醒了过来。
  “摆出一脸严肃的烦恼表情的话,看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很聪明——不过那完全是一种误解。并不是说只要思考就会显得聪明,反而是什么都不想而过着悠然自得生活的人更容易得天下呢。烦恼什么的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有时间去想倒不如行动起来。烦恼的话全部忘掉就好了,要是对自己没有益处的话就没必要后悔。”
  今天的母亲,在梦中向我说了这样的话——虽然母亲的确是经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但是连续两天出现的情况还真是好久没有过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坐起身子。
  然而我刚打算坐起身子,却被用胶布绑在柱子上的左臂扯住了。
  “……嗯~”
  我抬起睡得糊糊涂涂的脑袋,开始用手撕开那些胶布——在撕开胶布的过程中,头脑也逐渐变得清醒了。这种开封作业对我来说就跟做晨操吧,我心想。
  总之就是跟往常一样的早晨。
  就像往常一样——我是这么以为的。
  这时候,在我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中,我找到了指甲刀——也就是昨天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的那个指甲刀。
  不,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有找多长时间吧——不过想找的时候不管找多久也找不到,在放弃的时候却会在不经意间找出来,这就是找东西的惯例。
  我把胶布全部撕掉,然后就直接开始解开左手的绷带。要是不在找到指甲刀的时候把指甲剪掉的话,到时候又会找不到了。昨天也因为被扇君妨碍,害得我到便利店买指甲刀的计划也泡汤了。
  不过现在已经找到了指甲刀,我反而觉得赚到了呢。干脆下次就把省下的钱请扇君喝瓶果汁吧?不,对这种嚣张的后辈可不能随便娇纵——我一边想着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一边剪着指甲。
  栂指,食指,中指。
  这时候——当我剪指甲到了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还没剪的时候,我才迟钝地发现了一件事。
  不,迟钝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太糟糕了吧。
  不过也没有办法。
  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正是本来应有的姿态啊——反而是昨天为止的模样,无论再怎么熟悉也还是觉得很不自然,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后才记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错。
  在我解开绷带后暴露在空气中的左手——并不是猿猴的手。
  并不是恶魔的手。
  而是已经恢复成了原本应有的人手的外形。

  011

  我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个“从梦中醒来”的梦,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难道我是在做梦?”这种想法本来就是漫画才有的东西。我也不是那种会在这时候捏自己的脸看看会不会觉得痛的天真少女——只是,对自己那滑溜溜的纤细左手——
  对那只并非有着野兽外形、而是呈现为正常人手形状的手——
  不得不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加以注视。
  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错觉,恐怕就是指这种状况吧。
  我不由得脱光了衣服,站在房间角落的落地大镜子前面观察其自己的姿态——然而即使通过镜子来看,无论我摆什么样的姿势,那只手臂也依然——
  在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左手”,完全就是一只人手。
  真令人怀念——那是我几乎已经忘记的人手形状。
  ……仔细一想,我根本就没有脱光衣服的必要,但这正好反映出我刚才的头脑混乱程度。
  这也是很正常的。
  从去年的五月开始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野兽手臂”外观的这只手——让我被迫放弃从中学开始的篮球运动而选择引退的这只手,竟然如此突兀地、出乎意料地忽然恢复成原来的形状,我一时间实在是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
  我当然也觉得很高兴。
  自己的手臂这样子恢复成原有的形状,是我每天都在热切盼望的事情——尽管总是用“自作自受”、“这是应得的因果报应”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的心,嘴里也总是说着仿佛早就接受现实的话,但是在每次换衣服和洗澡的时候,在每次看到裸露的野兽手臂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
  用绷带来把这只手藏起来,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避免被别人看到——但是更重要的理由,其实是想避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
  所以即使是一个人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尽量不解开包着这只手的绷带——所以。
  所以我当然不可能不觉得高兴。
  但是,我所怀抱的疑惑情绪的比率,却远远高于我的喜悦感情。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左臂——会被解放了?
  在今天这个日子,突然间?出其不意的?
  说起来,忍野先生曾经说过,那的确就是由时间来解决的问题——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这只手臂就会从恶魔那里解放出来了——那位专家是那么告诉我的。
  难道只是获得解放的时期出现了一点偏差吗?
  只不过是提前了两年而已吗?
  这可以说是在误差范围之内吗?
  “…………”
  不过,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便宜的事吗?——我明明闯下了那样的大祸,现在却受到如此的幸运恩惠,这样真的好吗?
  ……不,还存在着另一个可能性。
  那是一个我不愿去想的极其悲惨的可能性。
  本来这条手臂变成了“猿猴之手”,都是因为我向恶魔许下了愿望——“阿良良木学长什么的最好马上消失!”……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憎恨着他的缘故。
  而这种憎恨意识的最明确体现,就是那只“恶魔之手”——所以,因为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而是以一种模棱两可的结果告终,所以我的手臂才会一直保持着恶魔之手的形状,整个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
  而现在手臂却这样子恢复了原状,那就是说——难道是阿良良木学长他出了什么事?
  去年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
  由我许下的那个消极性愿望——那个不被允许的愿望,难道在什么地方得到了实现?
  脑海中掠过了这样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我顿时猛然回过神来,立即把手伸向还连接着充电器的手机。
  因为我昨天关掉电源后就没有再理它了,所以我慌忙打开电源——因为我习惯每天早上都要跑二十公里,所以起床的时间比一般高中生要早很多。而且现在的时间与其说是早晨,倒不如说是凌晨更恰当。不过现在根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必须马上跟阿良良木学长取得联络——
  正当我打开联络人名单寻找着阿良良木学长的名字时,手机却收到了新的邮件。
  新邮件。
  那正是阿良良木学长发来的邮件。
  我刚在想时间还真凑巧,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似乎只是我的手机刚从服务器接收了在关掉电源的期间发到邮箱的邮件而已。
  “刚才的邮件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回信呢?难道你生气了?你应该没生气吧?不,总之真的对不起啦,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的,请你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
  真软弱!
  要是这样道歉的话,你本来就不应该发那种厚脸皮的邮件嘛。
  嗯,从这封邮件看来,阿良良木学长的人身安全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阿良良木学长在写完这封邮件后突然遭遇意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用急着打电话给他了。
  或者说我不想打电话给他。
  如果说我生气的话,那就是现在了。
  真是的……
  不过,如果不是阿良良木学长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这只手为什么会恢复原状呢?
  真是不可思议——跟高兴的心情相比,还是困惑占的比例更大。
  老实说,我甚至对此感到有点诡异。
  平时总是在明里暗里拘束着我的有如锁链般的束缚,现在却突然间被解开了——这实在让我感到有点诡异。
  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生这种事呢——?
  怪异总是有它形成的适当理由——这应该是忍野先生的口头禅吧?
  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真的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那样真的好吗?
  我是不是没有必要烦恼、也没必要想多余的事——只要像常人一样感到高兴、为此欢欣雀跃就好了呢?
  但是我心中浮现出来的——
  我回忆起来的……是伫立在被烧光的废墟中的少女。
  我过去的宿敌——沼地蜡花。

  012

  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至于神经过敏地产生“她作为‘恶魔大人’,就像天神显灵似的为我完全解决了烦恼”这样的想法。
  实际上也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
  本来她就单纯是倾听别人的烦恼,并不会为别人解决烦恼。而且就我的情况来说,我只不过是去那里见她而已,根本就不是去找她咨询问题。更没有把烦恼说出口。
  哪里会有什么天神显灵。
  沼地应该只是认为我的左手是在训练时的意外事故中受伤的。
  既然连我的烦恼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更不可能为我解决这个烦恼了吧——连说都没说就变轻松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
  对我左手的事情有明确了解的人,就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忍野先生。
  最多也就再加上羽川学姐……还有扇君?——就这么多了。
  就连我篮球部的队友日伞也不知道。
  沼地当然也不可能会知道。
  不过就算她真的知道,也还是不会做任何事吧。那个不幸收藏家听了我这种“炫耀不幸”的话,也许真的会感到很高兴——作为同样的篮球选手,恐怕还会因为我的谎言而感到不愉快——但最终来说,她也应该不会为我解决这个烦恼的。
  这个道理我也非常明白。
  但是即使如此,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回想起来的人……我看着恢复原状回想起来的人,却依然是她。
  一头茶色的头发、身上穿着运动服、而且动作缓慢的——那个女人。
  “总之,该怎么办好呢……”
  突然发现自己到现在都一直光着身子,我慌忙穿上了衣服。以前曾经被奶奶目击了我在房间里光着身子的情景,那件事直到今天也还是我心底里的一个阴影。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也不打算打破平时的习惯。为了外出晨跑,我首先穿上了跑步用的健美服。
  也就是明显呈现出身体曲线的那种服装了。
  穿上之后,我就会觉得充满干劲。
  在获得解放感的同时,也振奋起精神。
  把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束成马尾辫子,最后重新在左手上包上绷带。本来的话,既然恢复了人手的外形,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用绷带藏起来了,不过我现在已经以“左手受伤”的名义用绷带包扎了近一年的时间,所以也不能突然间把这些绷带撤掉。
  虽然轮廓会发生变化,但那也是没有办法掩饰的部分——在卷上绷带后,我才想起刚才解开绷带的原因……也就是剪指甲这项作业还没有完成,但是这已经为时已晚了。
  现在的我,就好像使用忌咒带法的飞影一样。
  明明是在这种时候,自己却还莫名其妙地想一些多余的事,我果然是个笨蛋吧——而且事实上,我的确是个笨蛋。
  沼地说过认真的打球风格就是我的弱点,那么说来,我就是一个认真的笨蛋了。
  是无药可救的小丑。
  阿良良木学长也患有“无论任何时候都忍不住要说一些有趣的话”的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非常相似,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了。
  我穿上了跑步运动鞋,来到依然寒意萧萧的昏暗街道,开始跑起步来——同时也逐渐提高速度。
  “呜哇……”
  平衡感很糟糕。
  不,本来我现在恢复成左右对称的状态,平衡感也应该恢复了正常才对,但是因为身体的左侧突然间变轻了,所以我越是提高速度身体就越倾斜,几乎快要倒下了。
  或者说,我已经摔倒了。
  在拐角的位置拐弯失败,“扑通”的一声——不,用这种可爱的拟声词是无法准确形容的——应该是“啪哒”的一声,我的左半身猛地摔倒在柏油路面上。
  好痛。超级痛。真的痛死了。
  本来想要维持身体平衡,结果失败了。
  其实只要用左手在地面上支撑一下就可以缓和损伤,但我却对大小发生了微妙变化(或者说恢复原状)的手臂不太适应,结果空有一身反射神经也派不上用场。
  “好痛痛痛……痛死了。”
  仔细一看,因为跟地面发生了剧烈摩擦的缘故,左手的绷带已经擦破,好不容易恢复原状的左手也被擦得流血了。本来在跑步途中摔倒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而这样子擦伤外皮也同样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虽然这种感觉就像是刚买回一台新款手机却在当天掉到地上摔坏了似的——但同时也让我产生了“这确实是自己的手臂”的实感。
  这条手臂,的确是自己的。
  连通着血脉,连通着神经,连通着意识。
  我的左手。
  一直以来在篮球场上运球的左手——支持着我的左手。
  “好痛痛……哈哈,好痛、好痛——啊哈哈哈哈。”
  我一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一边抱着左手、抱着自己的全身。一边大声笑了起来——这样的反应,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有着M的倾向。
  因为我同时也一直在哭。
  抱着恢复原状的左手——我莫名其妙地哗啦哗啦流下了眼泪。
  “啊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好痛……”
  好开心——
  我这么跟自己说。
  啊啊,真糟糕。
  说什么困惑的比例更甚于喜悦,说什么与其说高兴倒不如说是感到诡异,那些修辞性的描写,都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理由什么的根本就无关重要。
  我觉得很高兴。
  这就是我现在的唯一感受。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50 编辑


  013

  被报警了。
  毕竟我刚才是在道路的正中央大笑大哭,被通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向赶来的警察官说明事情的原委——但毕竟也不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所以我就辩解说“在晨跑途中摔倒又哭又笑是因为我有受虐倾向”,结果对方就好像看着怪物似的盯着我:
  “最近的高中生还真是奇怪啊……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呢。我还以为那样的高中生就只有阿良良木历君一个——真令人怀念啊,那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得到了这样的评语。
  唔——
  阿良良木学长也真是太有名了吧。
  当然,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而且左手的擦伤也不是什么重伤,所以我并没有被带到派出所,反而是被警车送回家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坐上警车。
  这种车是不是该叫做迷你警车呢?
  因为没有完成晨跑的任务,就好像有种消化不良的感觉,但毕竟也不能甩开赶来的警官继续晨跑,所以今早的运动就只有到此为止了。
  向送我回家的警官道谢后,我回到了房间。在庭院里浇水的爷爷看到停在家门前的警车不禁大吃一惊,不过那些事就待会儿再跟他说明好了——我回到房间,首先把急救箱挖出来,对擦伤的部位小心进行了消毒处理,贴上了止血贴。
  贴上了最新的号称能跟伤口同化(科学还真是永无止境啊)的止血贴后,再用新的绷带重新把手包好——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对微不足道的伤口施加了保护过度的处理似的。
  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
  然后也像往常一样逐一检阅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针对原本就没有被任何人控诉的罪状证明自己的清白。
  因为我没有出汗,所以就省去了沐浴的步骤,还是像往常一样上学去了。
  不管手臂变成什么样子——这方面也还是不会有所改变,至少现在是这样。
  “哎呀呀,骏河学姐,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路上。
  在上学途中,扇君一边说着完全不对头的话,一边像昨天那样把自行车靠到我的旁边。这孩子难道是在路上伏击我吗?
  难道他是去年年末被阿良良木学长强行解散(摧垮)了的神秘组织——神原骏河非官方粉丝俱乐部“神原Soeur”的残党?
  那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实在太没有教养了吧。
  竟然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明明自称是忍野先生的侄子,说的话却完全相反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因为神原学姐走路上学的样子,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耶?怎么了吗?难道是脚受伤了?”
  “不,没有那回事。”
  “那么难道是因为生理?”
  “……你与其说是没有教养,倒不如说是不严肃吧。”
  “啊。糟糕了。我现在是男生啊。”
  “嗯?”
  “没有没有。是我的自言自语啦。”
  扇君先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刚才是在双重的意义上失言了”,然后就像昨天一样在我面前使出了那招U字形转弯,又开始施展起他的倒后骑车特技了。
  因为有点在意,我昨天就向日伞确认了一下——原来有一种名叫BTM的杂技用的自行车,就跟单轮车一样,只要倒踩脚踏就可以让车子向后方前进。虽然扇君骑的车不管怎么看也只是一辆普通女装车,但构造上大概是跟那个一样的吧。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相当危险的行为,那不安定的状态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不安。
  “那么,为什么你要走路呢?你明明是被誉为韦驮天转世的骏河学姐呀。”
  韦驮天转世?
  如果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那个人就只可能是阿良良木学长了。
  那个人总是喜欢给身边的人创造一些宣传标语。
  因为左手恢复原状、身体丧失了左右的平衡——不,应该是恢复成原有的平衡。所以在习惯之前跑步的话会摔倒……对于是否应该把这些内情告诉扇君,我一时间不禁有所犹豫。
  虽然也有一种高兴得想要马上冲口而出的冲动——尽管是间接性,扇君毕竟也知道我左手的事情,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
  ——选择扇君作为第一个传达这个消息的对象,似乎也不太合适吧。
  我心里这么想道。
  我希望第一个告诉的对象是阿良良木学长或者战场原学姐——最理想的情况是同时告诉他们两人。
  所以我没有说实话:
  “我觉得有点发烧啊,在这个季节裸睡似乎是太早了点呢。”
  “……骏河学姐,我可是男孩子啊。”
  “是吗?不过扇君你看起来也好像对我的裸体没什么兴趣嘛。”
  “不不,没有那回事啦。裸体的话无论是什么女生我都喜欢的,裸体的女生绝对没有坏人。”
  “我说你可要当心结婚诈骗啊。”
  我无奈地说道。
  不过,看来我是巧妙地掩饰过去了。看似性格扭曲、实际上出乎意料的老实的扇君,好像马上就相信了我的谎话:
  “但是,要是你一直维持着这个速度慢慢走的话,可是要迟到的啊。”
  他说道。
  “说的也是。”
  的确没错。
  虽然我已经尽量快步走了,但如果再提高速度的话就一定会摔倒。
  因为第一节课是进行课程说明的班会。赶不上的话就只有迟到了——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上学去的……
  “要不就坐到我车子后面吧,我们就用‘二屁股’来上学。”(注:“二屁股”是日语中对自行车载人的通俗说法。)
  “那么色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二屁股’很色吗?你这观点究竟是怎么来的啊……?”
  “…………”
  是阿良良木学长。
  还是他。
  “不,我是讨厌屁股这个词啦。那实在太下流了嘛,屁股什么的。二屁股二屁股,‘把两个屁股重合起来’的含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打算重合多少个屁股啊……或者由骏河学姐你来踩脚踏也没问题呀。”
  “你的意思是叫一个身体不舒服的女生踩脚踏吗?你还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呢。”
  行啦行啦,你就别管我自己先走吧——我一边说着少年漫画般的台词,一边向前方挥了挥手。
  就好像要把扇君赶跑似的。
  可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
  “说起来!”
  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看到扇君的样子,我的脑海不禁产生了“不懂得观察气氛反而更有利”的强烈想法——不,虽然我的性格也差不了多少啦。
  以后的气氛最好是全部用注解标注出来吧。
  “关于昨天跟你说过的‘恶魔大人’的事,骏河学姐,你还记得吗?”
  “嗯?不。我忘记了。你是说什么来着?”
  “真过分,人家说的话你要认真听才行嘛。就是那个号称绝对能解决别人烦恼的‘恶魔大人’啊——”
  扇君撅起嘴巴很不满似的这么说完,又继续说道:
  “——那个,听说好像已经消失了耶。”
  “消失了?”
  “嗯。‘恶魔大人’大概是回到地狱去了——咦?恶魔去地狱没有问题吧?地狱好像是鬼去的地方?这方面也许是因为翻译用语的关系而搞得乱七八糟吧?总而言之,从昨晚开始,有关接受烦恼咨询的活动已经结束的通知已经传播开来了。竟然还特意发出关店的广告,也不知道该说是守礼节还是怎样了——所谓的恶魔,是不是全都是这样的呢?”
  “…………”
  沼地真的决定要“结束”吗。
  就因为被既不是委托人也不是咨询者的第三者——单纯“凑热闹”的我发现了。
  ……当然,她并不是打算结束一切活动,这一次“清盘”,就相当于下一次开始的伏线吧——她之所以规规矩矩地发出“关店”的广告,应该也是沼地为了不跟以后展开的“不幸搜集活动”发生冲突而采取的措施。
  本来我就没有向她发什么牢骚,就算她把我的话当成是发牢骚,她也不是那种光是被人说几句就放弃自己想法的人。
  唔。
  可是还真麻烦啊。
  这下子真的令人头疼。
  沼地这样潜伏起来的话,想跟她取得联络就变得更加困难了——尽管动作看起来慢条斯理,但是那女人撤退的速度可是相当迅速的。我原本还打算放学后再向火怜打听困难模式的见面地点,再去见沼地一面……
  这只手臂恢复原状——
  说不定会跟我和沼地的接触有什么关系……这就是目前基于我的独断和偏见推测出来的结论——
  但高兴毕竟是高兴。
  这一点是无法掩饰的。
  在这一点上我不会说谎。
  虽说是自作自受的惩罚,但是从这种惩罚中被解放出来,也还是值得高兴的事——虽然我也许是不应该高兴的,但我却不能否认这种心情。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我为什么从神那里——从恶魔那里得到了恩赦呢?我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
  作为一个切入点,我认为自己必须再去跟沼地见面——当然,虽然她已经不当“恶魔大人”了,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办法见到她吧。
  也许我昨天是应该跟她交换邮件地址的,但当时也不是做那种事的气氛。而且我也以为今后也不会再跟她见面了,所以没有交换邮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至少知道她的原名和就读初中的学校名称,想找到她的家也应该不会太难吧。
  “究竟为什么不干了呢……我想那个‘恶魔大人’也应该挽救过不少人了吧。”
  “人是不能挽救人的。”
  “这简直就像是叔父说的台词呢——但是,那不是人,是恶魔吧?”
  “恶魔什么的——”
  根本就不存在——我说道。
  我一边说,一边自上而下地抚摸着自己左臂上的绷带。
  “在身为人类的同时也是恶魔,这种事是不可能做到的。要说有的话,也只是像恶魔一样的人而已。”
  像恶魔一样的人。
  或者说——像人一样的恶魔……吗。
  不过我这句话并不是针对沼地说的——同时也不是针对我的母亲说的。
  说白了,所谓“像恶魔一样的人”,我想一定不是指那些性格恶劣的人或者罪孽深重的人,而是指向恶魔许愿的那些人吧。
  也就是说,指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

  014

  不过,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就像沼地蜡花的言行举止那样,是一个非常非常缓慢的过程。
  只要向跟我和沼地一样在初中时代就成了著名篮球选手的日伞打听一下,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找到沼地的住处——我本来还带着这样的期待……或者说是天真想法,可是当我回到学校(最后总算是惊险地避免了上学迟到的窘况)向她一问——
  “不,我不知道。”
  日伞摇了摇头。
  “你说的就是那个沼地吧?是那个以恶作剧级别的泥沼式防守出名的、被冠以‘毒之沼地’这个异名的沼地蜡花对不对?”
  “还有这样的外号吗……”
  “顺便告诉你,你当时是被称呼为‘神速天使’神原的哦。”
  “…………”
  我反而觉得自己想的“加油小骏河”要好一点啊。
  那个称呼不管怎么说也太羞人了吧。
  “再顺便告诉你,当时的我就被称为‘Sun Shine Umbrella’。”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是英文嘛!”
  “当然,我跟你们不一样,只是一支弱小队伍的队长,在种类上自然是不一样的啦。不。与其说是种类,倒不如说是种族吧。”
  “弱小?你这算是谦虚还是挖苦嘛。那应该称为黑马才对啊。”
  “总而言之,我不知道啦——因为那个女孩在引退之后好像马上就从那所强豪中学转到其他学校了。”
  “是这样的吗?”
  “嗯,因为印象很深,我记得相当清楚。听说她本来是作为运动系优待生而免除学费的——但是由于受了伤,所以就没有了那个优待,不能继续就读了。”
  “……不仅仅是被迫引退,还被迫强制转学了吗。”
  怎么说好呢——那真是一件充满绝望感的事。
  我想起了她手里拿着的那根松叶杖。
  这样的话,即使说那一次受伤夺走了她当时拥有的一切也毫不过分。
  “不过,其实听说像她那样的状况也不是完全没有救济措施的,毕竟也是一所名门学校啊。所以如果善加处理的话,她完全可以选择不转学而继续在那里上学。但是也许是自尊心不允许她那样做吧。”
  “自尊心吗……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一类的人啊。”
  “世界上可不存在没有自尊心的人哦。”
  日伞以异常肯定的口吻说道。
  这的确是很符合她性格的台词——不,或者应该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失言(我可不是在学扇君说话)。
  那真的是——
  一句毫无自尊心的发言。
  “听说她是在转学的时候跟家人一起搬到了别的地方。嗯,所以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不在这一带居住了吧。”
  “不在这一带——”
  那么说就错了。
  因为我昨天才刚刚跟她见过面——虽然她搬家的事应该是真的,反而应该说,沼地她是从以前居住的小镇搬家到了这个小镇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要是像普通人一样擦肩而过的话,我恐怕还是没有办法认出沼地的吧。
  茶色的头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穿在运动员身上的运动服。
  如果变化那么大的话——恐怕就算是跟我说起沼地的事情的日伞,也无法把她现在的外观跟她本人联系起来吧。
  而我当然也没有资格说什么自以为了不起的话。
  如果当时不是她首先唤出我的名字——我根本就无法确信她就是那个沼地——那个拥有异名“毒之沼地”的宿敌。
  这么一想,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在那么狭窄的球场上互相交锋,互相竞争,展开着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但是我们对彼此的事情却几乎是一无所知。
  日伞也一样,如果不是在高中里加入同一个队伍的话,我也不可能知道她喜欢的少女漫画名字,也不可能知道她把自己看成是怕生的那一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大概会完全把她的存在彻底忘掉吧。
  “人缘……吗。”
  “嗯?”
  “没什么——也就是说,现在溜地是处于所在地不明的状态吧。”
  “嗯,不过所在地不明这个说法好像也有点夸张啦。如果说一定要查的话,也可以从她过去的人际关系入手,或者去问沼地以前的队友也行……不过因为那是一所初中高中兼备的运动型升学学校,那些受伤引退的选手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一种禁忌话题呢。也不知道肯不肯说出来……”
  “不,谢谢了。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啦。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昨天读小说的时候看到一个姓氏相同的人物,才忽然想起她而已。”
  “咦?是攻的?还是受?”
  “我说你别认定那是BL小说来提问好不好。”
  总之没什么啦——听我这么一说,日伞也似乎不怎么在意了——这对她来说本来就是一次闲聊罢了。
  不过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毕竟是怪异有关的问题,我为了避免把朋友牵扯进来而中止了谈话,不过这样一来就比较难办了。
  该怎么办好呢——不,要说该怎么办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这时候选择放弃吧。
  虽然我努力想要再跟沼地见一面,但最终还是没能实现,没有办法。
  没关系,我已经干得很好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就算我无法跟她见面,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而且我左手恢复原状的事情,和她之间是不是存在因果关系也是一个未知数。这纯粹是在碰运气。就像脱掉的鞋子底面朝上并不代表第二天一定会下雨那样——或许我只是碰巧在手臂恢复原状的前一天碰上了令人怀念的宿敌而已吧。
  根本不是“或许”,那个可能性应该非常高才对。
  那种程度的偶然,也是相当普遍的。
  所以——我现在只要放弃就行了。
  说什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了结这个故事就行了。
  至于内心那仿佛被悬在半空的疑惑感情——也应该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吧。
  “……呼~”
  但是,我还是无法做到。
  虽说已经引退了那么久,但是把人生寄托在篮球上的我,早就把“一旦放弃比赛就结束了”这句话铭刻在骨子里头了。
  所以我实在无法放弃。
  不允许自己放弃。
  我必须去见沼地蜡花。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

  015

  一周后——正确来说应该是在了解到沼地目前所在地不明的星期二的五天后的星期天,我乘着电车到自己居住的小镇外面去了一趟。
  这完全是为了出席本地大学举办的校园招生宣传活动——虽说如此,这并不是我的志愿学校,我只是陪日伞来的。而且这同样也不是日伞的志愿学校,也就是所谓的“为了将来参加真正的志愿大学的招生活动而做的预备演习”这样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才算是实演的、同时也非常符合日伞的做事风格的活动。
  尽管我连自己的将来方向也还没有定下来,但最终来说我想还是会上大学的,所以虽说是陪别人参加,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反而是充分领略到了普通大学这个异空间里的乐趣。
  另外,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志愿学校,但是通过自己去亲眼目睹和亲身感受,重新确认到自己是应考生的现实,或许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获吧。
  一年后的今天。
  我究竟会在干些什么呢?
  ……直到不久之前为止,我都无法对那样的未来作出任何想像——但是在左手已经恢复原状的现在,在未来的四年里度过作为篮球选手的青春时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重新回到我手中的,是富有现实感的现实。
  虽然右手恢复成人手的外形可能只是暂时性的现象,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许就会变回猿猴的手,但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五天,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
  既然是毫无前兆地变回了人手,那么毫无前兆地恢复成猴子手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因此也不能有所大意——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大意,也没什么可警惕的——但是总的来说,我认为自己的手真正恢复成“人”的状态也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所以——
  在我的面前——存在着选项。
  存在着选择权。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是简单、是普通、还是困难——或者是更高难度的荆棘之路,但是在我原本以为已经无法再向前走的地方,总算出现了一条路。
  这条本来只有后面部分的路——
  出现了转机。
  所以接下来就看我是不是选择它了。
  尽管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做决定——但是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还是有一件事必须先做个了断。
  沼地蜡花。
  我必须对跟她之间的事情分个黑白——假如最后能搞清楚事情跟她无关的话,那也是一件好事。
  在事情还没解决之前,我实在没有办法向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报告这件事。
  然而在隐瞒着这件事的前提下,继续跟阿良良木学长交换谈论色情话题的邮件也是有个限度的。
  在谈论有限的色情话题时也存在着限度。
  从各种意义上说。
  感觉就好像在故意瞒着恩人似的,令我产生一种罪恶感。
  但是——在这五天里。
  虽然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但还是没有掌握到有关沼地所在的线索。
  这本来是不可能的。
  先不说她的那身运动服吧,一个头发那么引入注目的女孩子,绝对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情报。
  那是一头有点掉色的、不自然的茶色头发。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甚至应该比寻找有着天然金发的小忍更容易办到——然而事实上,却完全找不到她。
  就好像在放下“恶魔大人”的招牌后,连人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
  这简直就像捕风捉影一样——不,说不定捕风捉影还要更容易一些呢。
  从实感上来说,那同时也带有一种仿佛用手去抓蜘蛛似的恶心感,所以我其实应该就此收手才对——可是我却死不放弃,还是继续查探着她的行踪。
  虽然也可以向火怜打听情报,但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后的手段。虽然火怜应该不会向阿良良木学长提起我向她打听过这些事情,但是叮嘱她不要说反而会更引起她的注意,而且为了对没有做“坏事”的沼地进行调查而请求身为正义伙伴的她提供协助,也总会让我觉得有点愧疚。
  嗯——那么想的话,“正义”这东西也真是太复杂了。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人所面对的敌人都不是邪恶。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我恐怕也只有依靠那最后的手段了……
  “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你的工作。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人是‘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话,我反而会觉得恶心呢。”
  恰好在这时候想起的母亲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内涵,但好像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那简直就是一种扭曲的自我肯定。
  本来把“猿猴之手”——“恶魔之手”托付给我的人就是那位母亲,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不要问——我记得她(好像是)这么说过。
  那难道是因为不想给自己孩子的人生带来阴影而采取的做法吗?难道她不觉得这样会扭曲自己孩子的人生吗?不过,我当然也不打算把左手的责任归咎于母亲——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是向恶魔许愿的我犯下的过错。
  但是我不明白。
  我实在是不明白。
  她究竟是怀着什么想法,才把那只“手”托付给我的呢——为什么要给我留下这种毫无用处的遗产呢?
  而现在那只手又到哪儿去了呢——过去小学时代使用那只“手”的时候,在愿望实现后的第二天,“手”就回到了箱子里面。
  可是这一次在我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那个箱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那么恶魔究竟是到了哪里——
  “终于见到你了,卧烟的遗孤。”
  在校园开放活动结束、在快餐店里互相交换了今天的感想、进行了一番商量、然后在车站跟日伞道别之后——日伞乘坐电车,而我就跑步回去小镇——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看起来充满了不祥气息的男人向我这么搭话道。
  这里所谓的不祥,怎么说呢,就是从外表看起来的一个印象。虽然没有任何具体的描述,但是我却有自信能凭这一句话来充分表述出那个男人的一切。
  像丧服一样的黑西装。
  长满脸面的胡子、大背头的发型,银框眼镜里的眼神看起来相当黯淡。
  就像黑暗代言者似的风貌。
  我只在阿良良木学长的话中听说过这个人,实际上并没有见过——而且从阿良良木学长口中听说的也仅仅是故事的内容,并没有听说过他的外表——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可以一眼看出来。
  这个男人——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是忍野先生的同期,是怪异的专家,更重要的是……他是身为欺诈师的——
  “贝木……泥舟。”
  “噢噢?”
  被我叫出名字,贝木先生仿佛吃了一惊似的抬起了眉毛——不,如果说这是吃惊表情的话,程度也实在太低了点。
  实际上,那就跟眨眼差不了多少。
  “你认识我么——对了,你大概是从阿良良木和战场原的口中听说过吧。那样也好,我也可以省下自我介绍的工夫了。真走运。从这件事我得到的教训是,人缘这种东西是根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派上用场的啊。”
  “…………”
  我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背对着他,走了起来。
  “喂喂,等一下啊。卧烟的遗孤。我一直都在等你——”
  “……!”
  我感觉到他在说话的同时还想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于是马上奔了出去。理所当然的是,我脚上正穿着跑步运动鞋。那是从第一步开始就达到全速的、简直能把地面踩出小洞的火箭式起跑。
  手臂恢复后,已经过了五天。
  大约一个星期。
  我也总算是习惯了左右两侧的平衡感觉。
  我没有怎么多想,没有保留任何余力,也没有回头去看,一口气就把贝木泥舟甩在后头——
  “别突然跑起来嘛,很危险的啊。”
  “………………!?”
  没有能甩掉他。
  或者应该说是我被他赶超了。
  一个穿着西装和皮鞋的男人,带着激烈的脚步声,以超高的速度从我的左侧赶超了过去,绕到我前面摊开双手,摆出了不让我通过的姿势。
  “呜……”
  我以几乎要把跟腱扭伤的猛烈势头倒转方向,怀着这次绝对要甩掉贝木的决心猛跑起来。
  这一次应该绝对可以甩掉他了。
  先前我一定是在无意识间手下留情了,因为双脚的速度是我的绝对性象征,甚至是我的存在理由,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个性特征了。明明如此,却在速度上输给那个明显跟运动无缘的不祥男人,这样的可能性根本就——
  “我都叫你别在这种不是运动场的地方突然跑起来了嘛。还真是个好动的小鬼——那真的是会摔倒的,要小心啊。”
  ——看来还是存在的。
  只见贝木低着身子,一下子就赶超了我的位置,然后又像刚才那样挡在我的面前。
  “…………”
  这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转身逃跑了。
  刚才的硬性全速起跑已经让我大腿周围产生剧痛,而且就算不是那样,我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骗人的……
  完全是骗人的吧……
  我从小学生开始一直锻炼至今的脚力……竟然输给了这样的文科书生。
  彻底输掉了。
  而且这完全无法用“因为是长跑”之类的理由来辩解。既然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赶超了我,那就应该被视为短跑了。
  在短跑赛中的败北。
  这个事实给我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我顿时整个人当场瘫倒在地上——这并不是比喻。
  “喂喂,你还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啊。只不过是被男人追着逃不掉,也用不着下跪吧。我看起来真的像是那么坏的人吗?不,应该很像吧。”
  “…………”
  面对语调并不像是在取笑我、反而显得相当认真的贝木,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
  而且这真的没问题吗?
  我最初向“猿猴之手”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双脚能跑得快”这件事,而现在却出现一个比我跑得更快的人,那么这个现实就意味着……不,应该没有问题吧。
  因为我的左手已经不是猿猴的左手了——然而这尽管让我心里感觉好受一点,却丝毫没有减轻我心头上的压倒性败北感。
  输掉了……
  而且是输给这样的欺诈师……
  把战场原学姐一家害得妻离子散,煽动怪异袭击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其恶意甚至波及到小扇的身上——面对这样的一个欺诈师,我却在唯一的特技上,以毫无辩解余地的形式彻底败北了……
  我不由得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极度痛心。
  太丢人了,很想去死。
  要是世界就这样终结该多好啊……
  “真是拿你没办法。难道你这样也算是卧烟的遗孤吗?”
  也许是看不过眼吧,贝木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就好像抓起一只猫似的、或者说好像是揪起船锚似的,把脸朝地面不知所措的我拉了起来。
  而这一幕也好像是被敌人手下留情似的,我真想就这样马上消失不见。
  好想哭。
  但是,如果在这时候尽情哭出来的话,那么五天前的号啕大哭就等于是白哭一场了,所以我拼命挤出最后的毅力,强忍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什么啊,你这张脸也太夸张了吧。”
  贝木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对我手下留情的自觉。同时也完全没有温柔对待我的自觉,于是他一边说着这些粗暴的话,一边松开了握着我衣领的手——
  “你别逃啊。我刚才也说了,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啊。”
  这么说道。
  “毕竟我已经被战场原和阿良良木禁止进入那个小镇了啊——所以,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我都一直在等着你从小镇里出来。”
  “一直在等着……我?”
  “没错。不,那也是骗人的。”
  欺诈师一边说着跟他欺诈师的身份相符的话,然后就这样走了起来。他既没有抓着我的手,视线也完全没有看着我。尽管如此,我也不会乐观到抱有“如果要逃的话这次一定能逃掉”的想法。
  反而这是因为贝木有着“就算我现在跑出去也绝对能追上我并且拦住去路”的自信,才完全不对我采取任何拘束手段,同时也没有用视线盯着我。
  我和那个男人之间——就是存在着这种程度的实力差距。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事实。
  “怎么了?跟我来啊。”
  “阿良良木学长他们曾经叮嘱过,一看到你就绝对不能跟你说话,马上转身逃跑的。”
  “啊啊,所以你刚才就跑了起来吗——看来你的前辈还对你挺关照的嘛。可是他们没有为你考虑到无法逃脱的情况,这一点可以说是不亲切。你可以从这件事得到的教训,就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逃避就能解决的。”
  “………”
  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逃避就能解决的。
  当然,也有无法用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骗你,也不打算利用你。当然也不会对你这个女高中生做出什么不检点的行为。我只是有话要跟你说而已,卧烟的遗孤。毕竟那些话也不方便在这人山人海的车站前站着说,所以我就打算邀你到附近的茶餐厅谈一下——本来的话,这种事就算天变地异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仅限于今天以你为对象,我要例外对待。请你喝杯茶我还是能做到的。’’
  请我喝茶。
  本人的话中没有半句虚言——对这个男人来说那是极端罕见、本来是绝不可能有的让步。这一点,只要对照前辈们跟我说过的话,就可以很明确地理解到了。
  “……知道了。我去,我去就行了吧。”
  我很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
  虽然这是非常屈辱的行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要是不跟他去的话,我就等于是全输给他了——我可不想全盘皆输。
  尽管双脚的速度敌不过他——但是如果不在其他方面向这个欺诈师报上一箭之仇的话,我实在没有脸回去小镇。
  同时也没有脸回去见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而且这家伙提起过“卧烟”。
  还把我称呼为“卧烟的遗孤”。
  卧烟是我母亲的旧姓。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认识我的母亲。

  016

  当然,这是因为我的性格非常单纯的缘故,我向来有一种倾向,就是会很自然地对跑得快的人抱有尊敬的感情。
  那大概是因为我把很大程度的价值摆在跑步的快慢之上的缘故,而且我在头脑中也非常清楚——跑步的快慢,跟人的性格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但是非常自然的是,仅仅是“跑得快”,我就会觉得那个人并不是坏人。
  我再重复一遍,我头脑中完全明白,这种事根本不能成为信赖一个人的理由。毕竟我也不是笨蛋,不——虽然我是笨蛋,也还是懂得这一点的——但这就是所谓的“本性难移”的现象了。
  所以对于连续两次赶超了我的贝木,我虽然也有不甘心和想报仇的心情——但是与此同时也产生了“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也无所谓”的妥协心理,这也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就好像背叛了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似的,感到稍微——不,是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我被带到的地方,是一家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茶餐厅的烧肉店。不过这家店的门面充满了高级店的气息,用烧肉店这种笼统的称呼也似乎太不合适了。所以它应该还有着其他合适的称呼,而且还隐含在茶餐厅这个称呼中。然而我并不知道其他的称呼,所以也就只能用烧肉店来描述了。
  “我是预订了座位的贝木。”
  在穿过竹帘的时候,贝木这么说道。
  他还预订了座位吗?
  到底是什么时候?
  看到他准备得这么周到,我不禁感到有点诡异。
  我被恭恭敬敬地领到了预先准备好的单间(单间!?),而且还被安排在上座的位置上。等一下,神原骏河什么时候变成大小姐了?——我不禁感到万分困惑。
  虽然我经常被阿良良木学长说成是有钱人,但我只不过是可以随便买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有钱的只是爷爷和奶奶而已,在金钱感觉上就跟普通的高中生没什么区别。
  所以,在这家气氛不习惯的店子里,我不禁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可恶,明明说是喝茶却把我带来这里吃肉,而且还被带到这种围裙不是纸围裙的高级烧肉店。这个男人果然是传闻中的欺诈师——我企图用这样的想法来振奋自己的精神,但是我自己也很明白,这种说法也实在太牵强了。
  “来,吃肉吧,吃肉。在烧肉店没必要点蔬菜,想吃蔬菜的话就去烧蔬菜店好了。包在我身上,我来帮你烧吧。”
  说时迟那时快,贝木非常利索地用夹子夹起服务员送上来的肉,依次排放在烧烤炉上。这与其说是烧,倒不如说只是稍微烤炙了一下表面,也就是瞬间性地进行高温加热而已。
  难道他是喜欢偏生的烤法吗?
  不过这种店提供的肉,就算是生的也能直接吃下肚子吧……
  贝木完全遵从了他刚才说的没有必要点蔬菜那句话,既没有点生菜也没有点泡菜,除了肉之外,他就只点了个中的白饭。
  这给人一种自作主张、唯肉至上的印象,老实说感觉真的不太好。但是与此同时,也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
  毕竟也没有对人造成什么损害。
  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亲切的行为,就好像一个成年人正在细心关照着不习惯这种店子的未成年人似的。
  本来的话,作为烧肉的搭配,贝木再点些啤酒来喝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他却要了乌龙茶,这样做大概是为了迎合我的口味吧——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恶。
  这样的家伙,为什么看起来会像个好人啊。
  “年轻人总之就要多吃肉。吃了肉的话,人就会感到幸福啊,卧烟的遗孤。当然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人,在人生中都有着无数的烦恼,不过只要吃着美味的肉,那些烦恼都可以全部迎刃而解啦。”
  “…………”
  别说了。
  别对我这样亲切啊。
  你明明是我敬爱的前辈们的宿敌——别跟我说这些令我没办法恨你的话好不好。
  不过,我说这样的话其实也是不合道理的。他的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说教,但实际上也只是在劝我吃肉而已。而且贝木说的话,感觉也好像在柔和地轻抚着我目前所面临问题的表面。
  这应该是值得感谢的事,并不能成为我咒骂他的理由。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向身为恩人仇敌的贝木道谢,所以——
  “请不要用‘卧烟的遗孤’这种奇怪的称呼好不好。”
  我最多也只能像鸡蛋里挑骨头似的发一发牢骚而已。
  “唔。原来如此,你说的也对。不过如果用‘神原’来称呼你的话我也觉得不爽,因为这个姓氏不是卧烟家啊——所以我就只能叫你骏河了,这样没问题吗?”
  “……总比卧烟的遗孤要好。”
  “是吗,最近的女高中生还真是开放呢。竟然允许初次见面的男人用下面的名字称呼自己。那么骏河,你快点吃肉吧。肉可是要趁热吃才能定胜负啊。”
  “为什么吃肉会跟胜负扯上关系?”的念头,和“这下还真是顺势允许了他用下面的名字来称呼我,真是太不检点了”这个想法互相纠缠在一起,让我的内心状况变得更加复杂奇怪了。
  可是,我也不能默默地看着贝木放到我碟子上的肉就这样慢慢变凉。
  肉是没有罪的。
  憎恨罪恶,但不能憎恨肉。
  我只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就用右手拿起筷子,开始吃了起来。同时在头脑的角落里也想着“,必须找时间给奶奶发邮件告诉她不用为我准备晚饭才行”。
  “噢噢?骏河你是右撇子吗?我记得卧烟是左撇子——不,你是因为左手受伤了,所以才用右手的吧?”
  “…………”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的义务。
  不过他说的完全正确。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因为左手变成“猿猴”的形状,为了掩饰这个事实才在上面卷上绷带,装成是受伤的样子而已——我用右手来拿筷子,也只是这件事的其中一环罢了。
  筷子我很快就适应了,不过在写字方面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最近,我的右手才终于能跟左手一样流畅地写出字来。
  不过本来我写的字就很糟糕,就算说“一样流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现在左手已经恢复原状,我也没有继续使用右手的理由……但至少在包着绷带的期间,我都只能继续使用右手了。搞不好现在反而是不懂得用左手来拿筷子和写字呢。
  “怎么样,好吃么?应该很好吃吧。”
  “…………”
  “喂喂,你还真是不懂得礼仪啊。别板着一张脸来吃肉嘛。”
  “……我没有必要对你讲究礼仪。”
  “这不是对我的礼仪,而是对肉的礼仪。肉也就意味着生命啊。你可别忘记自己现在吃的东西是生命。”
  “……很好吃。”
  被他搬出牛来当挡箭牌的话,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的人——我在这么想的同时,却又觉得如果根据前辈们对他的评价来推断的话,这个男人本来是应该这么说的:
  “买那些肉的钱可是从我的钱包里掏出来的啊。我的钱,也就是我的命。因为你现在吃的是我的命,所以你就不应该对我板着一张脸。”
  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在我眼前面无表情地吃着肉的现实中的贝木,却完全没有提及有关钱的事,反而——
  “你还想吃其他的肉吗?”
  还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他还是不打算让我吃除肉以外的食物,但如果不计较这一点的话,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虽然态度冷淡,但其实是对我很亲切的亲戚大叔”。
  拜托你饶了我吧。
  你最好多做一点让我感到讨厌的事。
  比如说否定BL小说什么的。
  或者说一些类似“我赞成都条例!”之类的话。
  否则的话,我的内心可没有办法找到妥协点。
  在擅长的项目上被堂堂正正地击败、接着又被请吃了美味的东西、还受到如此亲切的对待——我的性格,还没有扭曲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继续讨厌对方的地步。
  我是很单纯的。
  人家对我好的话,我就会对人好的。
  “高中三年级吗——是应考生啊。是为了参加校园开放活动才来到小镇外面的吗。真令人怀念,我以前也是应考生。不过也没有为应考复习功课啦。因为我以前偏偏就是懂得掌握要领啊……不过正因为这样,我可没有什么应考生的心得可以提供给你。”
  因为你似乎不太擅长掌握要领嘛。
  不过你就好好吃,好好学吧。
  对于说话越来越像亲戚大叔的贝木,我——
  “有什么事。”
  终于忍不住主动催促他转入正题了。
  据说把一知半解的人引入欺诈陷阱的窍门就是“让对方提问”,所以我这么问很有可能是完全陷入了对方的圈套,但是如果继续由得这个男人对我说一大堆亲切的话,我实在是没办法承受下去。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啊……嗯,的确没错。嗯,说起来真的是啊。”
  贝木就好像在被我指出之前都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似的。耸了耸肩膀回答道。
  “不过我找你的目的,在这时候也可以说是已经实现了。”
  “唔?”
  “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吧,骏河。我认识你的母亲。”
  “…………”
  “嗯,话说你去年八月份有没有见过你的阿姨?就是那个卧烟伊豆湖——”
  “……不。”
  我摇摇头,否定了贝木的话。我不禁对自己能否定贝木的话感到有点高兴,但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也太扭曲了,所以同时也产生了自我厌恶的感觉。
  “那个人,在我面前是以另一个名字自称的。在她离开小镇之后,我才知道那个人的姓氏是卧烟。”
  “是吗——还真像那女人的风格。”
  “我本来还以为那只不过碰巧是同姓而已……”
  是吗。
  原来是这样吗。
  那个人果然——是我母亲的妹妹吗。
  虽然长相并不太相似,也没有让我感觉到那样的气氛——但我在心中也还是有过这样的疑惑。
  “不过卧烟一族里面也有很多奇怪的女人啦。在那些人之中,尤其是卧烟远江和卧烟伊豆湖这两人最为突出——同时也是鲜明的对照呢。我跟伊豆湖不是太合得来……不过你的母亲却曾经多次关照过我啊。”
  “…………”
  “在我比你还小的年代,因为某些原因认识了她——后来就一直打交道到达学生时代。不过那就跟家庭教师差不多吧?那家伙还曾经努力想要矫正我的精明呢。”
  也就是说,贝木曾经和我的母亲住在九州的同一个城镇里吗?
  那么在小时候……
  我可能也跟贝木见过面——这时候,我第一次凝视着贝木的脸。
  然而还是没有印象。
  这是第一次见到的脸——我只能这样认为。
  “在那时候,卧烟曾经拜托过我一件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替我关照一下女儿吧’,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母亲,曾经跟你说过这些话?”
  骗人的。
  我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我的母亲是跟父亲一起在交通事故中死去的——也就是说是在突发性事故中死去的。所以她根本不可能会说出这种仿佛预见了自己会死的话。
  而且,为什么她会拜托贝木来关照我呢——不,就算那时候贝木不是欺诈师,也不可能把这种事情托付给一个大学生啊——
  不对。
  那个人并不是会计较对方是欺诈师或者大学生的人……就连身为亲生女儿的我,她也是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成年人来看待。
  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不会理会对方的职业、头衔和立场,只是作为一种“性格”来加以评价——这也许真的是一种很好的观点,但是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话,这就显得有点病态了。
  实际上,被她养育成人的我,也像是被施加了诅咒似的——而眼前的这个欺诈师也一样。
  因为他一直都惦记着大学生时被托付的这件事——在多年后的今天还特意来这里找我。
  要说是被诅咒的话,也的确没错。
  “我因为跟朋友一起在大学中途辍学而离开了当地,所以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伊豆湖前辈是那样的性格,尽管在大学里跟我同属一个社团,也还是没有把她的家庭背景告诉我。直到最近我才听说了卧烟的死讯,还有作为她遗孤的独生女现在已经被父方的祖父母收养的消息——刚听说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明明是一个好像怎样也死不了的女人啊……不,也许正因为这样,才那么容易死吧。”
  “……所以,你去年就来到了那个小镇?”
  这个男人是为了我而来到小镇——为了确认我的情况而来到小镇——然后他为了顺便赚些零花钱,就向那些初中女生们行骗了吗——
  “那是正好相反吧。我其实是顺便来看你的——毕竟卧烟也没有给我钱,我自然也没有理由做到那个地步。只不过是顺路想来看看你罢了。”
  “…………”
  我想这句话应该是真的吧。
  但是,即使这句话是真的,我的心情也不会变得轻松。
  而且,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今天为什么会在车站那里等着我,还要这样请我吃饭呢?
  要说顺便的话,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你,难道是喜欢我的母亲吗?”
  “嗯?哼,小鬼真是小鬼。什么事都喜欢往恋爱的方向扯。”
  听了我的直白提问,贝木这么回答说。看来他也似乎没有因此而觉得不愉快。
  “真是单纯得让人无奈。这样的思维是很容易被欺诈师骗到的啊。”
  “……不过,你一直用卧烟来称呼她。按照你说的话,在跟你见面的时候,她的姓氏应该已经是‘神原’了吧。”
  我竭力虚张声势地说道。
  怀着报回一箭之仇的想法。
  “那不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的婚姻吗?因为‘神原’对你来说就是情敌的名字——”
  “太无聊了。”
  不过嘛,这种洞察力也是值得称赞的——他说道。
  “不过这种程度的洞察力,总是会自己去想一些多余的事,反而更容易受骗——呢。”
  “…………”
  “不,其实基本上是对的。没错,在大学生时代,我的确是对你的母亲怀抱过憧憬。”
  他非常干脆、非常爽快地承认了。
  可是因为太过干脆的缘故,我完全没有报了一箭之仇的实感。
  反而好像是射偏了靶子一样。
  “她的确是个好女人——跟妹妹不一样。不过当时我也已经有自己的恋人了,所以也没有跟她有过关系,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可不是为了‘其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之类的理由来见你的,纯粹只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罢了。”
  是回忆啦,回忆——他说道。
  是一些分文不值的回忆。
  ……现在这句话一定是骗人的。
  他并不认为这是分文不值的回忆——但是,他说自己为了“回忆”而来应该是真的吧。
  是这样吗。
  理所当然的——那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对这个男人来说。跟我母亲的关系已经早就变成了回忆。
  怎么样呢?
  对我来说,我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变成回忆了?
  “……我,跟母亲长得像吗?”
  “谁知道。毕竟我认识卧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要说像不像的话。毕竟也是亲生母女,我想应该还是像的吧。不过跟你相比,反而是我对卧烟的印象更模糊呢。”
  “你是说忘记了自己曾经憧憬过的人的长相?”
  “所以说,我是个很冷漠的人啊——而且你应该也是这样吧。”
  大概是在我的话中感觉到了某种责备的意味,贝木如此反驳道。
  “刚才你一直都把卧烟称呼为‘她’或者‘那个人’……“难道那也算是对母亲的称呼吗?关于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母亲的事情,我想你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吧?”
  “…………”
  没有那回事。
  反而应该说——母亲的事情在我心中留下了令我无法忘记的深刻印象,已经到了根深蒂固、无法再分离开来的程度。
  甚至经常做梦,或者出现幻听。
  深深地刻印在我心中。
  不过——
  我从幼儿时期开始——甚至可以说是从婴儿时期开始,就一直把卧烟远江称呼为“那个人”。
  ……不过,正如我起初觉得无法分离的“猿猴之手”这么轻易就分离开了那样——那个人的事情,是不是也会有一天从我的心中被切离开来呢?
  至于贝木在高中生的时候,究竟跟母亲是什么样的关系,其中的真相究竟如何,现在应该也没有办法知道了——然而,他却似乎在对这一点进行着深深的咀嚼——
  “至少,你的母亲并不是像你这样喜欢思前想后的人啦。虽然我刚才说你很单纯,不过卧烟搞不好还比那些小鬼单纯得多呢。因为单纯得过了头,所以周围的人都会自己滑倒。说起来,那女人还说过这样的话——‘你越想就会越吃亏,在人生之中,根本就没有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思考时间’——关于这方面的思想,她和我应该算是无法相容的存在了。”
  “…………”
  根据这句话——根据他说出这句明显是她很有可能会说的话的神态,我相信贝木直到今天也从来没有对那个人抱有过恨意。他请我吃烧肉的好意。很明显也是从那里派生出来的。他并不是把我看成“作为她女儿的我”,而是看成“我是她的女儿”——同时,这也让我确信了这份好意已经在他心中得到了完结。
  他并不是打算欺骗我。
  他说是顺路来看看我的情况——也同样是可以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
  就像对待普通人一样。
  只不过是翻过一页相册罢了。
  ……我是不是将来有一天也会这样呢?
  喜欢的人,没有开花结果的思念,是不是也会有一天变成令人怀念的回忆呢?
  失意和失恋。
  是不是也会迎来能笑着谈论这些事的一天呢?
  “一定会的。就算是小时候喜欢的玩具布偶,也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吧?不,厌倦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好受。也许应该称之为毕业更妥当吧。”
  “毕业……”
  “但是不管怎么说,看到身为卧烟遗孤的你这么有精神实在太好了。你的左手,实际上也没有受伤吧?”
  ……因为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实在太平常了,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察觉到那是揭穿我隐瞒了将近一年之久的那个秘密的台词。可是在这几秒钟的期间,在我还没有对此作出反应之前,贝木就从西装的上衣掏出了名片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刚想要接过来——
  “噢。”
  贝木却先抽了回去,用插在胸前的钢笔在那张名片上划了几下,然后又再次向我递了出来。
  就好像在烧烤炉上烤着一样。
  我仔细一看,只见在“幽灵猎人”的名衔上被划了一条斜线。
  (幽灵猎人 贝木泥舟>
  接着是两个电话号码(手机),还有两个电子邮件地址(GMail和手机邮件)。
  “这个是……?”
  “虽然我想也应该没什么机会,不过你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就跟我联络吧。毕竟是跟那个女人的约定,我还是会关照一下你的。”
  “……你是打算骗我吗?”
  尽管反射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冲口而出了。
  “——就像战场原学姐那样。”
  “不,我不会骗你的。”
  他很明确地说道。
  虽然那也是欺诈师的最常用的口头禅——我的心中也有一种排斥感,可是他既然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骏河,你看来是很尊敬你的前辈吧。如果不这样子持续性地在心中提醒自己要讨厌我、维持着针对我的否定情绪的话,你就会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些对喜欢的前辈们不忠实的事情。”
  “…………”
  贝木说的话,就好像完全看透了我的内心活动似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既不会骗你,也不打算对你施加任何危害。所以你没有办法讨厌我。”
  “…………”
  “这就跟你喜欢的人并不一定会喜欢你一样——你讨厌的人也不一定愿意讨厌你啊。甚至还不一定愿意被你讨厌呢。”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你如果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地当个惹人讨厌的家伙,那就大错特错了。也可以这么说——假设你有一个非常尊敬的人,那么同时也一定存在着对那个人恨之入骨、甚至想把他杀掉的人。虽然阿良良木和战场原对你来说是英雄人物,但那也不意味着不会有人毫无道理地讨厌他们啊。”
  “…………”
  “这可不是漫画里的角色。世界上不存在只有讨厌一面的人,也不存在只有坏的一面的人。既不存在性格从所有方面看都完全一样的人,也不存在性格在任何时刻都完全一样的人。虽然你好像很擅长跑步,但也不会一天到晚都在跑吧?你既会有走路的时候,也会有睡觉的时候。这都是一样的。我虽然很喜欢钱,但同时也会用钱。”
  就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我有时候也会亲切对待别人啊。
  贝木一边说一边歪起了嘴角——虽然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自虐的表情,但我却搞不清楚他的真正用意。
  不过说到底,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正如我会无条件地把跑得快的人视为英雄那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认为能力高的人同时会拥有优秀的人格。
  但是实际上,事情却不是那么单纯的。
  有的人被誉为伟人,实际上却是在虐待自己的孩子,或者在外面建立起不道德的男女关系。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而且,还存在着与之相反的情况。
  在社会上受尽人们憎恶和唾弃的坏人,在家庭内也有可能是个好父亲,或者是个听话的女儿——甚至还存在着把通过暴虐手段赚来的大部分财富用于当地慈善事业的守财奴。
  坏事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能会有救人性命的效果,恶意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好处——不,不对。我根本没有必要展开这种人性论的大道理来扩大问题的范围。
  只要这样说就行了——
  我讨厌的人,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朋友。
  我讨厌的人,也会有喜欢着他们的人。
  在没有认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前,人大概是无法走出社会的吧。
  没错。
  这个男人虽然伤害了我最喜欢的学姐、以及我尊敬的学长的妹妹——但却决不会伤害我。
  不管我如何忠于前辈们、如何尝试去讨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会一直亲切对待我。
  贝木一直都会遵守当初跟我母亲的约定。
  前辈们的仇敌,
  对我来说却是一个亲切的大叔。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就跟你联络……吗。”
  “嗯,大多数的人我都会骗他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真不想联络呢。”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
  这句话,不由得令我联想起“恶魔大人”——沼地。现在所在地不明,行踪不明的女人——沼地蜡花。对困难和烦恼——不幸进行搜集的女人。
  “不过,你的好意我还是接受下来吧。”
  我一边说,以便从他的手里抢过名片,故意以粗暴的动作塞进了口袋里。这已经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抵抗了。
  也许我本来是不应该收下的吧。我应该把对前辈们的忠诚放在优先的位置。我应该把这张名片直接扔到烧烤炉的铁网上,一下子将它烧掉。
  但是,贝木递出来的并不是对我的好意,而是对我母亲的好意——所以我就只能收下来了。
  无论是在好意方面,还是亲切方面,或是其他的任何方面——我都只是一个中介人而已。
  “怎么啦,吃肉的手为什么停下来了?吃肉、吃肉,快吃肉吧。你应该按照牛、牛、猪、鸡、牛、牛、内脏、内脏的顺序来吃,你看起来有点偏瘦啊,得多吃些肉长胖一点。”
  “……我的体质,是很难长出肌肉和赘肉的。本来我就不擅长运动,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啊。我本来是一个跑得很慢的孩子——”
  我一边回想着刚才在脚力上输给贝木的情景,一边说道。
  没错。
  所以我才向“恶魔之手”许愿——结果只有靠自己本身来实现那遥不可及的愿望。
  所以这双脚就是我的财产。
  同时也是罪过的证明。
  这也许应该说是从失败中诞生的优点……吧。
  “嘿,看来你对自己在脚力上输给我的事感到很不甘心啊。因为我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是田径部的嘛。”
  “田径部……”
  看起来完全不像啊。
  不过人不可貌相,人的过去就更加不可貌相了。
  “对了,要不我把自己悟出来的独门步法教给你怎么样?我是称它为贝木跨步的。”
  “……那个还是免了。”
  就算这是出于关照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也实在太屈辱了。而且,我总也不能使用这个名字的招数吧。
  “况且我加入的不是田径部,而是篮球部。虽然已经引退了。”
  “是吗?田径部的应该是战场原呢。”
  “…………”
  “当然,虽说是田径部,我的专长也只是铅球。”
  贝木先用一句既不像开玩笑也不像说正经的话来岔开话题(照这样看的话,他说自己是田径部似乎也不怎么可信),然后又接着说了“但是,如果你不求助于我也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这是肯定的”这榉一句话。
  “但是比起求助于‘猿猴之手’,你还是求助于我好一点啊。”
  “咦……”
  “你的‘母亲’应该托付给你了吧,那‘猿猴之手’的木乃伊。”
  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为了慎重起见,我先提醒你一下。你可绝对不要用它啊。最近应该会有回收专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就交给那家伙吧。”
  “回收专家……?”
  “嗯,也就是所谓的收集者——收藏家了。”
  贝木说道。
  收藏家——
  “有一个家伙正在收集全身各处的恶魔部件。那家伙应该会来夺取你的‘猿猴之手’——我这么说都是为你好,要是那家伙出现了,你就马上交出来吧。”
  “……嗯。”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把视线转向左手——也就是不久之前还呈现为“恶魔之手”形状的部分。
  而那个——
  现在——已经被夺走了。
  “知道了,如果收藏家出现的话,我只要把母亲托付给我的‘手’交给对方就行了吧。”
  “还挺老实的嘛。难道你已经扔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也很好——那么,看着我这张阴郁的脸,你似乎也吃得不太畅快呢。”
  贝木仿佛很有自觉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脱下围裙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面上。
  “我已经差不多该走了——你就慢慢吃吧。还可以再多点两三碟哦。肉,你要吃肉啊,吃肉。”
  再见了——贝木似乎没有任何留恋似的,头也不回就朝着单间的门外走去。看到他这样的态度——
  “等一下……”
  我不由得开口叫住了他。
  嗯?——贝木向我回过头来。
  可是,我尽管在无意识间把他叫住,却也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问他,当然也不是想继续跟他一起吃饭来徒增内心的罪恶感。
  但是,在不知不觉间——
  我却把他叫住了。
  “……那个,嗯……”
  “怎么啦。什么,难道喜欢上我了?”
  “…………”
  “开玩笑的。你还真是认真啊。”
  “……大家都这样说我是个认真的人。”
  我听了贝木的话,就好像发牢骚似的暗自嘀咕起来:
  “真是让我感到厌烦。”
  “噢?认真这个形容词,基本上都是用来称赞人的吧?”
  “过高的评价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我是个笨蛋,是个蠢钝的人。而且是个小丑。认真这种形容词,我根本就配不上。”
  “是——这样的吗。”
  “没错,而且我是个卑鄙的人。”
  我是个爱说谎的卑鄙之人。
  仔细一想,我也没有资格在这里指责贝木——我以受伤为理由。欺骗了我所信赖的队友,就这样引退了。
  不管怎么辩解,那都应该是罪过吧。
  “对我来说,认真和卑鄙也不是无法两立的存在。不过不管你是不是认真的人,都是无关重要的。那么,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叫住?”
  “嗯——对了。”
  在头脑里搜索了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必须向他问清楚的问题,这下总算是可以圆满收场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今天会出现在那个车站?你在那里等我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听说了啊,是你的朋友告诉我的。”
  话说这虽然只是为了圆满收场而提出的问题,但是转念一想,这本来是应该在第一时间提出的问题——因为“必须憎恨贝木”的心情占了优势。结果连这个疑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对贝木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被问到就回答”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朋友……?也就是说,是日伞?”
  “日伞?”
  把我带来参加开放校园活动的是日伞,所以贝木的情报源如果是我的朋友,那就只可能是日伞了。不过,我也不认为自称怕生的她会跟贝木扯上关系,而且从贝木刚才的反应来判断,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日伞这个名字。
  “不是叫那个名字啊——那个小鬼。”
  “……那么,是叫什么名字?”
  “沼地。”
  贝木说道。
  “沼地蜡花。对了,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52 编辑


  017

  看来即使是在高级烧肉店,全身都被粘上味道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所以我一回到家就马上去洗澡了。
  我仔细地把头发和身体冲洗干净,然后让全身泡在放满温水的浴缸里,浸到肩膀的位置——不,应该是脖子的位置。
  在泡进浴缸之前,我已经把比打篮球的时候长了不少的头发解开了,所以在泡进去之后,长长的头发就好像海藻似的飘在水面上。
  沼地为什么会跟贝木有联系呢——我不知道,也没有办法问人。虽然贝木可能会知道沼地的所在地,但是如果我提出这个问题的话,就不得不提及有关“恶魔大人”和“左手”的事。
  向那个男人公开这些情报,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了。
  尽管对我来说他是一个“亲切的大叔”,但是对贝木泥舟寄予全面信赖还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就算我自己没事,也无法保证一定不会连累周围的人。
  “但是……让我感到在意的并不是贝木,而是向贝木转告了那些情报的沼地……”
  为什么她要那样做?
  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道她也察觉到了我在打探她的下落?
  不管怎样——我现在也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不能再继续装架子了。
  继续坚持去找她,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也无所谓——也许至今为止我都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我似乎很有必要从这种运动精神中脱离出来。
  事已至此,我所需要的并不是公平竞争。
  而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做个了断的顽强气概——虽然这种冲动也许还包含着在短跑决斗中输给贝木后发泄闷气的意图,但即使是那样也无所谓。
  就是因为她向贝木提供了我的外出情报,我才会遭遇了这场屈辱性的败北——这也是无容置疑的事实。
  在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全身沐浴后,我就走出了浴缸,然后像绑头巾一样把毛巾缠在头上,在轻轻擦干的裸身上卷上浴巾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后,我就向火怜打了个电话。
  “我有一个请求,你愿意帮个忙吗?火怜。”
  听我这么说,火怜先是沉默了一瞬间——
  “嗯,好的。”
  然后马上就答应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利用她的这种信赖似的。我不禁感到有点愧疚——毕竟这是跟“正义”毫无关系的个人问题。
  “我想这个小镇里应该住着一个叫沼地蜡花的女孩子,你可以帮我找到她吗?”
  “可以呀~”
  看来在一旦决定之后,她就不会再有所犹豫了——于是她一口答应了下来。
  嗯,这样的性格还真让人担心。
  哥哥,你要好好保护她啊。
  可是对她的安全造成最大威胁的人,说不定正好就是那个哥哥呢。
  “她以前就读的中学校名是——”
  我向火怜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资料,包括本来知道的情报,以及在这一周里打听到的情报。
  “明白了,既然有这么多线索的话,只要拜托月火就可以很快弄清楚的。嗯……这样吧,我明天再跟你联络。”
  “明天?不,其实也不用赶得那么急啦……”
  “不赶急这种事,对月火来说恐怕是很难做到的呢——那家伙最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性急。究竟是为什么呢?以前明明总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几乎让人怀疑她是不死身的啊。”
  “是吗……?”
  我可不太了解。
  对于月火的事情,我是不怎么清楚的。
  而且也没怎么见过面。
  “知道了。总之就多多拜托啦。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没什么,只要你再来和我玩就行啦!”
  火怜以开朗的口吻回答道。
  那实在是一个无比可靠和让人高兴的回答。
  我几乎要爱上她了。
  “谢谢你。”
  我率直地向她道谢道。
  不过——对旧烈火姐妹的这个委托,结果也只是以徒劳而告终。
  不,从最终结果来看,这也不是徒劳的。
  她确实为我调查到了有关沼地的情报。
  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愧是有着阿良良木家优良血统的人——不过如果从短期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个委托本身,其实对这个故事来说是不必要的。
  因为,我在次日的星期一……
  竟然出乎意料地在学校的教室里——跟沼地蜡花见面了。

  018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曾经觉得那些直呼班主任老师名字的人很没有教养。明明是小孩却摆出大人的架子,自以为跟成年人的老师站在对等的立场,真是一群丢人的家伙。我总是认为面对老师就应该叫老师,无论对方是怎样糟糕的老师,我都一直坚持用老师来称呼。我觉得随便称呼对方的名字是一种失礼的举动。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次日早晨。
  当我走进那已经逐渐开始习惯的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教室里只有沼地一个人——而且还很惹人讨厌地翘着二郎腿,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座位上。
  如果用忍野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久候不至的姿态。
  我回学校的时间并不算早——反而因为早上要干的事情很多,所以很多时候上学都会比普通学生要晚,而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明明如此,教室里除了沼地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是沼地把人赶出去了吗——不,要是被一个沼地这种风貌的、明显是局外人的女生占领了教室中央的话,对基本上都属于乖巧草食系室内派的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来说,就好像是被布下了一个结界似的,根本无法踏进教室一步。
  即使是我也同样如此。要不是认识她的话——要不是经历了前几天的那件事的话,我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也会转身就走。
  那头与其说是染发、倒不如说是自虐性地摧残着自己的茶色头发,确实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常言道。君子不近危。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引用的格言也许应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但是现在想起来,我却觉得那些以名字来称呼对方的学生,也许反而是正确的呢。先不说礼仪上的问题,我觉得那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承认对方的立场,而是承认对方的个性。我充其量只不过是懂礼貌而已,并不具备正确性。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被自己尊称为老师的那些人。连他们原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国语数学理科社会——技术家庭科音乐体育。任何一个老师,我都单纯地认识为老师,并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各自有着自己生活的人。”
  “…………”
  “虽然有着初中和高中的区别,但这都是我重新回到久违的学校所怀抱的感想啊,神原同学。”
  沼地一边说,一边缓慢地耸了耸肩膀,拿起了靠在桌子旁的松叶杖,同样以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不,先不说这个……”
  头脑一片混乱的我向沼地这么问道。对,是一片混乱。因为直到昨天为止无论我怎么找也见不到的“恶魔大人”,现在竟然近在眼前——而且还是在作为自己地盘的学校教室里。
  我真的是感觉自己碰上恶魔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说我只是偶然路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吧?还真是很难办到呢,像这样掩人耳目地溜进学校的潜入任务。嗯,我当然是来见你的。因为我想你应该是很想见我的吧。”
  “……这个……”
  无论如何,我的回答总是会显得暖昧而含糊。
  脑海中虽然一瞬间闪过了“难道昨天向火怜委托的事已经立竿见影了?”的念头,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快了。
  这样的话,也就正如她刚才所说——我在上一周所采取的行动……已经以某种未知的形式传进了沼地的耳中——
  所以她就主动前来见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可是为什么呢?
  她特意来见我?
  为什么?
  我的头脑就只有一片混乱。
  “怎么了?神原选手。”
  沼地说道。
  “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所以我才这么热心地特意来这里找你的哦。”
  沼地边说便故意地抬起了脚——那只被包着石膏绷带的脚。
  造作的姿态,
  惹人生厌的举动。
  “……我想问你的事,现在已经不用问了。”
  “嗯?”
  “在这样直接跟你见面——看到你那只左手之后。”
  我伸手指了一下。
  指向沼地蜡花那同样包扎着石膏绷带的左手——从宽松的运动服衣袖里透出来的前端部分。
  那是前几天并没有包扎上去的绷带。
  难道从那天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遭遇了什么事故吗?
  不,作出这样的假设才是装模作样、令人生厌的行为。
  如果说要列举一下没有必要列举的证据,那就是她正在用那只缠着石膏绷带的左手来握着松叶杖。
  如果真的是骨折的话,她是不可能做到那种事的。就算真的能做到,她也应该不会那么做。
  所以——答案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
  “你——”
  我说道。
  “把我的左手——夺走了是吧。”
  “我是替你回收了啊。不——是收集吧。”
  沼地说完,就好像觉得这些对话根本无关重要似的,从运动服的口袋里取出了口香糖。
  那并不是片装的口香糖,而是瓶装的口香糖。她似乎是把整个瓶子都塞进了口袋里。这也是尺寸大的运动服所独有的功能。
  只见她打开瓶盖,从面倒出六粒到手掌上,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还真豪气啊。
  “要么?”
  “不要……”
  “是吗。”
  被我拒绝之后,沼地似乎觉得有点遗憾,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只是把瓶子放回到原来的口袋里。
  她的一切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
  虽说被包扎着石膏绷带,但是突出来的手指部分包的却是普通的绷带——因此可以正常使用。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夺走的?”
  “就在你被我摸着胸部感觉很爽的时候啦。当然,那时也只是植入了机关而已。”
  效果应该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的吧——沼地说道。
  这个预料的确没有错——不过就算被下手的本人说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听起来就好像是真犯人在炫耀自己的犯罪行为一样,反而让人觉得相当滑稽。
  “喂喂,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啊。神原选手,你反而是应该向我道谢才对吧?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作为你烦恼根源的左手的问题啊。”
  “我——对左手的事情——”
  “难道你敢说完全没有烦恼过吗?在看到我的脚后——你明明是露出了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啊。”
  “…………”
  我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啊?
  看到因为受伤而引退的宿敌——那条已经坏掉的脚——不对?
  “……喂,你的左脚,究竟、怎么回事?难道那只左脚也是——”
  我一边说出自己想到的某个可能性,但还是得出了“不,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结论。因为跟我(撒的谎)不一样,沼地的受伤应该是在比赛中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那是在众人环视之下发生的事故,根本没有撒谎的余地。
  受伤,那是真正的受伤。
  但是——尽管话是这么说,既然她实际上能这样把我的手臂……虽然不是我的手臂,而是恶魔之手……夺走的话,那么认为这个女人就是贝木所说的“收藏家”,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推断吧。
  虽然存在着违和感,但这毕竟是已经有答案的违和感。
  “……贝木——”
  我直接提问了——尽管明知道这种事绝对不是在面对沼地的时候正面提出的问题。
  “他似乎并不知道你是‘收藏家’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以话套话的方式来提问。这也许可以算是我最低限度的倔强表现了。这是以沼地就是贝木所说的“回收专家”为前提的提问。
  不过仔细一想,既然沼地她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猿猴之手”的话,那也根本没有什么套话不套话的说法了。
  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是吗,昨天总算是成功见面了呀。那就好,那就好”这种轻描淡写的感想。
  “不,对于我的真面目,那个欺诈师应该是有着正确理解的。我跟那家伙也算是有着很深的交情,跟他打交道的时间也相当长了。那的确是个奇怪的男人——我并不是说他精通诈骗技巧什么的,而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对象是谁,他也始终坚持着‘最多只向对方提供自己所掌握的一半情报’。”
  沼地说道。
  “关于这个原则。虽然我也不是了解得很清楚——不过那家伙应该是想把自己永远固定在‘善意的第三者’这个立场上吧。或者说是对任何情报都采取一种‘暂作保留’的做法。他似乎是不想成为影响故事发展方向的决定性因素。或者说是始终贯彻着比配角的影响力更低的后台人员的立场吧。他知道我的真面目,甚至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你的手被我夺走的事实。但是他就是不说出口,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这与其说是一种原则,倒不如说是一种忌讳更合适呢。”
  “…………”
  只说出自己掌握的一半情报。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以什么为根据来制定的原则——可是这种令人恐惧的系统性机制,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之所以这么说,都是因为从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那里听说到的贝木形象,跟这种原则有着相当吻合的部分——他们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跟我说,他是一个舍不得提供情报的奇怪家伙。
  是这样吗。
  那么昨天——那家伙对我也是只提供了一半的情报吗。
  当然,要是单凭这个就断定他在欺骗我的话也实在有点牵强,但是我却不可思议地对“那个男人果然是个天生的欺诈师”这个事实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不过,原来是这样吗。
  那么沼地她果然就是“收藏家”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把我昨天到外面参加校园开放活动的事告诉贝木,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也很有可能会发生问题的啊。”
  “没有什么啊,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这只是结果论。”
  “你这么说的话,就好像有什么比结果还重要的东西呢——没有啦,因为我从贝木那里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也知道他很想见你,却因为某种理由而没有办法见你。看到别人有困难的话,我当然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嘛。”
  “亏你说得出口。”
  “开玩笑的。”
  “不过你有什么意图我都无所谓了——只是,关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到镇外参加校园开放活动这一点,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呢。”
  “因为我擅长收集传闻嘛。”
  “…………”
  这家伙总是在故意岔开话题。
  根本没法对话。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转入正题了。
  “沼地……你不是说只是收集不幸的吗?难道你不光是在收集不幸,还在收集恶魔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那样的事——”
  “就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些事,我今天才会特意来到这个聚集了无数聪明孩子的学校啊。我说,神原选手。放学后,你有没有时间?”
  “……有。”
  我回答道。
  就算是没有,我恐怕也会回答“有”的吧。
  “那么放学后,我就在体育馆等你。现在也差不多要响预备铃了,我就暂时先撤退,到时再到那里跟你详谈吧。”
  我完全搞不懂她把地点指定为学校体育馆这种公众地方的用意何在。在放学后将要被运动部用作活动场地的体育馆,本来应该是绝不可能被选择的地点——可是她已经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定了卞来,我也完全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不过她毕竟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别人教室的女人。
  大概她也是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的吧——作为一个现实性的推测,她也许是打算先到体育馆集合,然后再移动到别的地方吧。
  为了重新进行详谈。
  “那好……就让我听听你要说什么话吧。”
  “嗯,我会告诉你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话,比如关于这只左手的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我靠近,然后把左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直到最近为止还是我的左手的——那只左手。
  递到我的面前。
  就像要把手甩出来似的。
  “……?那是怎么回事?关于我左手的事情,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那还用问嘛。”
  沼地缓慢地展露出笑容——
  以带有某种偏执倾向的神态说道:
  “因为每个重要的收藏品,都必须跟它的来历相配套的啊。”

  019

  沼地才刚离开教室,同学们仿佛已经在走廊上等候了很久似的,一口气涌了进来。
  我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仿佛”,而是实际上确实如此。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明明看到我在跟一个明显是危险人物的家伙谈话,却也只是远远地在走廊上观望,这种态度不管怎么说也太冷漠无情了吧。不过后来一问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说今天只是碰巧晚了出门,所以到了将近迟到的时间才赶回学校。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也非常奇妙。
  就像是预先被安排好的偶然事件。
  曾经听说过一个比较流行的小故事,某个教会正好在举行弥撒的时刻被雷劈中而酿成了大火灾,然而平时总是严守时间的信徒们,却全都在那一天偶然因为各自不同的理由而迟到,结果没有任何人遇难——现在的情况,就让我联想起这个故事。
  当然,要是把她跟教会相提并论的话,是绝对会遭天谴的。
  因为如果说是什么人制造了这些偶然的话,那恐怕就是既非神明也非天使的“恶魔大人”了。
  那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用来招揽客人的招牌了——至少她的左臂已经变成了恶魔的手臂。
  而且搞不好连她的左脚也是……
  “怎么啦,骏河~怎么一脸阴沉沉的呀?”
  “日伞……”
  面对以一如往常的姿态出现在面前的好友,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过去在球场上交锋过的那个对手刚刚来过这个教室的事实了。
  更何况那个对手已经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无论是外观还是内在都完全变了样,简直已经到了不能称之为人类的程度。
  “……没什么啦。说起来,昨天的校园开放活动还真开心呢。虽然我的目标也不是那所大学,但是我也开始向往大学这个地方了。嗯,接下来的应考,我得加倍努力才行——”
  看我这样子岔开了话题,日伞大概也应该对我这种强行改变话题的做法感到了疑惑,但还是在友情的驱使下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今天的课程,我只觉得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时间是放学后。
  我来到了体育馆。
  只见在那空无一人的、有如空洞一般的体育馆里,沼地蜡花正独自等待着我的到来。
  原本用来支撑伤脚的松叶杖被放到了地上——然而她却非常自然地用那条腿支撑着身体,而且还用原来握着松叶杖的包扎着石膏绷带的左手,以轻快的节奏在那里拍打着篮球。
  她正在等我。
  沼地蜡花,正在等待着神原骏河。
  “要跟我打一场‘1 on 1’吗?”
  沼地连招呼也没打,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如此。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沼地才特意把体育馆指定为放学后的见面地点吗。
  因为在这里附近一带,设置有篮球架的地方就只有学校的体育馆了。
  而且也跟早上一样把人全部赶到了外面,已经万事俱备了。无论是排球部还是羽毛球部,当然还包括篮球部——大家肯定都会分别以各不相同的理由而迟到的吧。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作出回答了。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这样回答的话,那就不是篮球运动员。
  “好。”

  020

  因为曾经把这所直江津高中的女子球部带到全国赛区而被人们抬举为功劳者的我,如果说出下面这些言论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少误会,而且很可能会让扇君等人感到失望,但是我还是在内心的某处认为——从极端的角度来说,篮球这种运动是没有胜负可言的。
  不过这也许已经超越了极端论,变成粗暴言论了吧。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讨论价值。
  但是,我可不是为了显摆什么超一流选手的架子才故意发表这种标新立异的言论,这是我的真心话。
  怎么说呢,我感觉越是投入其中,越是沉迷在里面,就觉得这种运动没有一个尽头。
  感觉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了。
  当然,如果进行比赛的话当然会分出胜败,但是如果问这能不能算是胜负的话,我却觉得有点不一样。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存在着这样一个现实的缘故——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实现百分之百的射球精度。
  人们常说在篮球比赛中最关键的就是篮板球,而这样的说法,当然就意味着在一场比赛中存在着相当大比例的没有命中篮筐的射球。
  没有一个篮球选手是怀着射偏的打算来投球的。而反过来说,防守方则会竭尽全力阻止对方命中篮筐。
  作为结果,射球的成功与否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概率性的存在——即使以同样的方式来投球,也会出现有时命中有时射偏的现象。
  对,这是概率性的东西。
  当然,在众多球队当中固然是存在着强队和弱队的区别。但是归根到底,在超出某个水平的队伍之间进行的比赛中,其胜败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运气决定的。
  运气好的球队将获胜——运气差的球队则落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样的意见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即使对同样身为篮球选手——比如日伞等等——的人说出来,也很可能会惹得对方生气。但是根据至今为止的实际经历,我也战胜过技术上比己方球队更高强的球队,反之亦然。
  这也就是所谓“比赛的流向”了。
  不过那是稍微有点美化现实的说法,我比较倾向于称之为:混水摸鱼”,或者更进一步称之为“侥幸”。
  这样的话,虽然我不知道站在观众的立场来看是怎样的,但是站在一个选手的立场上来看,胜者和败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因为只要在流向上有一点点的变化,就很有可能成为全局翻盘的关键因素。
  这样的情况也不仅限于篮球,我想大部分的运动都存在着这样的特点吧——为了锻炼技术而进行训练的时间才是最重要的,而打比赛则纯粹只是一种附带性质的、近乎于碰运气的活动而已吧。
  像参加实际比赛一样对待训练,像做训练一样对待实际比赛——这个说法还是应该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
  所以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尽管在全国大赛中败退,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心。
  虽然有的学姐还哭了起来,但是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队伍比对手差多少,所以也没有什么“输掉”的感觉。
  如果这是在比拼运气的比赛中,在运气方面输给了对方的话,那我也应该会感到不甘心(阿良良木学长也曾经取笑过那样的我)。但是如果在比拼篮球技术的比赛中,在运气方面输给对方的话,我就认为根本没有必要感到羞愧和悔恨。
  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种价值观的根源,应该是建立在我开始作为运动员锻炼身体的契机是“跑步”这个事实之上的。
  田径竞技。
  这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已经完全没有“流向”可以介入的余地了。
  不会发生“混水摸鱼”的情况,也不会有“侥幸”的情况。
  跑得快就获胜,跑得慢就落败——这完全是一种实力上的比拼,根本不可能跟偶然因素扯上关系。
  当然,我其实也没有加入过田径部的精力——我之所以没有加入,是因为我觉得像自己这种死不服输的人,是绝对不应该踏入那种存在着明确的“胜负”界线的世界的。
  输掉的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实在没有办法预料。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适合参加比赛。
  我在这里说了一大堆独门理论,其实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篮球对我来说纯粹是一种享受乐趣的运动。
  在这里面完全不包含任何消极性的感情,是一种可以舒心享受的运动。
  如果有人指责我说“这是对篮球这项运动的侮辱”,或者批评我的态度不认真的话,那我也只有乖乖地低头认错了。
  的确没错。
  我就是一个不认真的人。
  因为,尽管是以自己也没什么好感的沼地为对手展开“1 on 1”的较量——我还是忘记了一切。
  把恶魔大人的事,还有恶魔之手的事,都统统忘掉。
  只是像平常一样尽情地打着篮球。
  我们甚至懒得去设置比分牌,只是极其频繁地切换着进攻和防守的立场。完全沉浸在比赛当中。
  不过按照得分来说是沼地获胜,而按照内容上来说则是我获胜——这大概是我们彼此的最终共通认识吧。
  尽管跟穿着运动服的沼地相比,我穿的普通校服也算是一个不利条件,但是这个不利条件实际上也等于不存在,至少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条件。
  沼地那被石膏绷带包着的左手和左脚,虽然动起来似乎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根据我的经验来推断,“恶魔”的部件在力量上是远远超越人类的,所以也许不能用“跟常人没什么两样”来描述——但即使如此,覆盖在她左手和左脚上的石膏绷带造成的妨碍也是很难克服的,由此引起打球动作出现各种瑕疵也的确是事实。
  反而是我从她的左侧发起进攻的话——或者集中防御右侧的话,会比她更容易占据上风。
  不过因为最关键的射球经常会被她拦下来,所以按照得分来算的话应该是沼地获胜。
  沼地蜡花的泥沼防守虽然有着很长的一段空白期,但是看来至今也依然健在呢。
  说起来,在现役时代,沼地所属的队伍虽然的确是很强,但是却听说她们奉行着“只要不输就是赢”这样一个扭曲的价值观。
  虽然沼地表面上似乎在队伍里显得有点另类,但是她实际上也许正好是那种价值观的完全体现者呢。
  而且她作为“恶魔大人”所进行的“不幸收集”的工作——那种通过时间来抹消烦恼的纵轴式的想法,也可以算是一种具体的表现吧。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依然是她自己,即使在受伤、引退之后——在转学后、变得自暴自弃的现在,她恐怕也依然维持着自己作为篮球运动员的精神状态吧。
  “你明明可以扣篮的嘛。”
  在经过一小时的不预一切的攻防战后,终于快要筋疲力尽的我面前,同样是筋疲力尽的沼地这么说道。
  “要是你在一对一的时候使出那一招的话,现在的我就没有办法阻挡了。”
  “……扣篮,我其实是不太喜欢的。”
  “嗯?是这样的吗?”
  “在我心目中,那是犯规的。”
  说是犯规也许是有点过了。
  如果说是秘密绝招、杀手锏之类的话,那倒是比较妥当——不过,因为在日本的女高中生里面能做到扣篮的人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了,那样的话就更进一步加强了犯规的印象,所以在比赛中我是很少会使用的。
  如果从概率或者流向之类的角度来讲的话,那毕竟是直接把球塞进篮筐里,成功率自然是l00%了。
  我之所以尽可能不使用这一招,大概也是因为我在回避所谓的胜负吧。
  “不过,那应该算是街头篮球吧,与其说是为了比赛,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观众得到满足而干的事。”
  “嗯——从像我这样的小不点看来,那却是一种很让人羡慕的正规技巧呢。”
  “我长得也不是很高啊。”
  “是吗?看起来好像比初中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啊——至于我的话,早在初一的时候就停止成长了耶。”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沼地的身高的确是跟初中的时候毫无区别。
  由于她头发颜色的变化过于明显。很容易会给人造成一种“完全变了样”的错觉——但如果把头发恢复成黑色,再穿上当时的制服的话,说不定就会马上变回现役时代的她了。
  ……不过也没那么简单吧。
  她在这三年里走上的岔路跟原来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时代。就算她本人没有变化,她的生存方式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不过我至少没有在收集“恶魔”的部件。
  也没有染指于那名副其实的恶趣味的收集癖好。
  左腿。
  左手。
  被石膏绷带所覆盖的部分,恐怕并不仅仅是表面吧。
  “如果可以像恶魔许愿的话——”
  沼地说道。
  她一边说,一边以小小的身体,耍弄着对她来说显得有点大的篮球。
  “我可能会许下‘让我长高一点’这个愿望呢。”
  “…………”
  “不,如果那样做的话,我恐怕会把周围的身高比我高的人都全部杀掉吧——然后,大概就会把这个结果当成是自己相对性地长高了吧,那爱哭的恶魔——”
  她这么说。
  沼地以别有深意的口吻向我说道:
  “那么你是许了什么愿望呢?神原选手。”
  “……我可不是太想说啊。”
  “喂喂,神原选手。刚才我们不是已经谈了那么久嘛,用这东西。”
  沼地沿着地板将篮球滚到了我这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那么沼地,你就发誓把所有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吧。”
  “好啊,不过你要我说些什么?”
  “就说这三年里,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那个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包括你上次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我把球滚了回去。
  “也包括你左脚的事——以及左手的事。”
  “可以呀。”
  沼地一口就答应了。
  简直爽快得令人出乎意料。
  “不过你必须先说。”
  “…………”
  “根据你说的话——从你那里回收的这只左手的来历的有趣程度,我再把自己的事告诉你……我说神原啊,你喜欢的男人类型,是什么?”
  “我没有怎么想过。”
  “啊啊……说起来你好像有百合的倾向呢。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我也不会说那是毫无根据的传闻。不过男人我也喜欢的啊,我喜欢的是小个子的温柔男人。”
  “是吗?我也有喜欢的男人类型呢,毕竟也到这个年纪了。”
  明明是我的同龄人,沼地却先说了一句老人家似的开场白——
  “外表和性格的话不管怎样我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过着什么样的人生,他的履历和来历才是我作出好恶判断的关键因素——希望这只左手的来历会让我觉得有趣吧。”
  “……你最好不要期待我说的有趣。”
  尽管对说话老是兜圈子的沼地感到有点厌烦,我还是接着说道:
  “虽然常常会被人误会——但我其实是一个非常没趣的人。”
  没错。
  我有的并不是有趣的事情——而是表里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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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1

  实际上,那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而且我自己也算不上是完全准确掌握了有关那只左手的各种情报——不管是“猿猴之手”也好,是“恶魔之手”也好,正如贝木所说,我只不过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下来而已。
  母亲。
  对我来说,能称得上是卧烟远江的遗物的东西,唯一就只有那只像木乃伊一样破旧无比的、保管在桐木盒子里的左手了。
  母亲给我留下来的——就只有那个东西。
  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悲哀。
  与其这样的话,她倒不如什么都不留给我还干脆一点。
  虽然向身为欺诈师的贝木传授了怪异相关知识的人也许就是我的母亲,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教过我。
  当然也没有告诉我那猴子手的使用方法。
  如果我知道是那种东西的话,我恐怕就不会使用它了吧——啊啊,不对,这只是我的借口。
  就算我知道,也还是会使用的吧。
  我就是那样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啊。
  而且我说母亲什么都没有教我,也应该是一种强加于人的责任转嫁行为。
  虽然她的确是只给我留下了那只古怪的手,但是除此之外,她也给我留下了许多遗言。
  告诉了我应该如何生存下去。
  “当不成良药的话就变成毒物吧。否则的话你就只是无色无味的水而已。”
  她确实告诉了我——只不过是我自己不懂得对她的教诲加以活用罢了。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
  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而已。
  “唔~‘希望双脚能跑得快’和‘希望跟喜欢的学姐变回像以前一样的关系’吗——作为愿望来说,这的确是相当纯朴呢。虽然纯朴得过了头,几乎可以说是平凡了。”
  沼地听完我说的话,发表了这样的感想。明明是自己叫我说的,结果却给出这种尖酸刻薄的感想——不过一旦把阿良良木学长是吸血鬼的事实隐瞒起来的话,我那只左手的经历给人带来的刺激感出现大幅度的减弱,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吧。
  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把阿良良木学长和小忍的关系说出来的话,恐怕就算说到明天天亮也没说完,而且他们两人的关系,也不应该由我这个局外人来转述。
  有资格讲述这些事的人,就只有阿良良木学长。
  对以他人的不幸为主食的沼地来说,阿良良木学长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食物……但是……怎么说呢。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难以言喻的茶色头发的女生,他到底会怎样应对呢?
  “战场原小姐的事我也听说过了。因为关于清风中学的战场原小姐和羽川小姐的传闻,即使在其他学校也相当有名啊。”
  沼地这么说完——
  “是吗,战场原小姐患病了吗,那还真够呛的呀。我也想听一听战场原小姐的故事呢。不过现在已经恢复健康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又接着这么说道。
  ……对啊,在这里我也稍微作了掩饰。
  我当然不能把战场原学姐惹上了螃蟹怪异的那件事告诉沼地,但是看到她尽管嘴里说着说那、还发表着尖酸刻薄的感想,但还是露出“很美味”的表情听着我所说的“炫耀不幸”的话,我的内心就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就好像我正在为某些自私的理由而向她撒谎似的罪恶感。
  虽然我对说谎并没有太大的抗拒感,但是这样做感觉就像在行骗一样,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昨天见到的贝木泥舟——是不是一直都怀抱着这样的感想呢。
  如果因为一个人在骗人方面很拿手,就认为他乐意去做骗人的勾当的话,这也是一种相当粗暴的武断观点。
  同样的——
  就算看到一个少女正在搜集他人的不幸,而且还显得非常开心、非常积极——
  也不一定意味着她对做这种事完全没有抗拒感。
  内心想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
  而且搜集的不仅仅是“不幸”,还包括“恶魔”的部件的话——究竟这里面有着什么样的理由呢?
  “那么,也就是说战场原小姐的病,也是在放着不管的情况下由时间来解决的吗?不过这与其说是解决,倒不如说是康复更恰当了。”
  “……不是的。你没有听我说吗?为我喜欢的那个学姐解决了问题的人,是现在成了那个学姐男朋友的一位学长——而且为我解决了烦恼问题的。也同样是那个人啊。”
  “是么——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那个人似乎有着相当优秀的人格呢。不过对我来说,世界上还存在着这种正经人的事实,才是最让我感到惊讶的啦。”
  “…………”
  要问他是不是正经人和有着优秀人格的话,我也许是应该用“那是错的,完全没有这回事”来回答的吧。
  随着时间的经过,那个人在人格方面的暴走迹象越来越明显,已经进化到了即使是被誉为“甘言褒舌”的我也没有办法为他辩护的地步。对前辈的尊敬程度出现时间差的事态,实在是一种可悲的现象。
  不过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阿良良木学长直到最后也还是阿良良木学长——当然,现在也一定是没有改变的吧。
  ……没错,不管他跟妹妹的关系变得多么不正经……
  “呵呵,但是——你果然是喜欢女生更甚于男生呢,神原选手。”
  “为什么要说‘果然’啊。”
  “没有啦,其实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你观察队友和比赛对手的眼神有点可疑了。”
  “在进行健全的篮球比赛的期间,我可不会用邪恶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人。”
  应该不会吧。
  我想。
  但是,越是细想我就变得越没有自信……
  而且还存在着过去记忆被头脑进行了美化处理的可能性——毕竟在高中打篮球的时候。也给日伞添了很大的麻烦。
  这方面的话题最好还是不要触及比较好吧。
  “喂,我们来接吻吧。”
  “噗!”
  听到沼地突然间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差点就喷口水了——因为那同时也是我很可能说出口的台词。
  “呵呵呵,比起那些粗野的男生,我也是更喜欢女生呢。”
  沼地一边说,一边四肢着地,用爬的姿势慢慢向我靠近。因为她的动作非常缓慢,我如果要逃的话是随时都可以逃掉的,然而我却好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似的。腰身就好像被缝死在地板上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难道是绑身术?
  为什么?
  沼地就像在鉴赏我的反应似的,在进一步降低速度的同时继续向我靠近,然后终于来到跟我的身体重合的位置,就这样把握压在体育馆的地板上。
  虽说是把我压住,但她的身材毕竟很娇小。
  而且身体也受到石膏绷带的限制,没有办法灵活驱动左脚和左手的关节。
  因为如果是单纯的臂力和体力的话,我要比她强得多,所以只要我想的话,还是可以使劲甩开她的。
  就算她把全身的体重压过来,我也应该可以轻易推开吧——而且现在的沼地虽然是从上方压向我的身体,但还是很体贴地迁就着我,并没有把我按在地上。
  尽管被缠住了身体,状况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要逃的话我还是随时都可以逃掉。
  明明可以做到,我却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你不想逃吧?”
  压在我上面的沼地说道。
  “那样的人真的有很多。明明大多数事情都可以通过逃避来解决,可是那些认为逃避就等于认输的人——真的很多。虽然贝木那家伙也许会否定这个说法,但是那样的人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在主动把不幸揽到自己的身上啊。”
  “主动——”
  “在篮球选手中也有那样的人吧?那种就像主动朝着落败的方向前进的家伙——真搞不懂那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朝着不幸飞奔。”
  “……那不是飞奔,而是败走吧。”
  被沼地压在下面的我说道。
  “对以前身为一个缺乏积极性的篮球选手的你来说,那也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对现在以收集他人不幸为乐趣的你来说,恐怕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你说的那些人,应该是为了谋求比胜败更重要的东西才站在球场上的啊。”
  “比胜败更重要?”
  “或者说——是为了谋求比幸福和不幸更重要的东西……吧……”
  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开始打篮球的呢——正如刚才我向沼地说的那样,最初的动机是作为向“恶魔之手”许愿的善后。
  然后不知不觉就迷上了。
  不过——我应该并不是因为渴望取胜才打篮球的。
  我的这种风格。从沼地看来果然就像是“朝着不幸飞奔”一样吗?
  就好像败走一样。
  “可是现在并不是说逃掉就等于认输,也不会因为逃掉就变得不幸啊。如果逃不掉的话,那也可以彻底死心了吧。难道神原选手你是打从心底里渴望着我的亲吻吗?”
  “…………”
  “虽然你和我都有点男孩子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用攻受来区分的话,你却是属于受的一方呢。被后辈的女生们当成王子殿下来崇拜的你,却比任何人都更有少女的气质,这种情况也的确很有趣。也就是说,他人所持有的认识,跟自己所持有的认识总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偏差——当然,在这一点上也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啦。”
  “沼地一边说,一边浮现出妖艳的微笑,慢慢把她的嘴唇向我的脸凑近过来。
  “等、等一下——”
  明明只要翻个身就可以脱离沼地的束缚,但是我的身体——却还是完全没有要逃的迹象。
  “可、可、可能会有人来的。”
  “不会有人来。”
  “…………!”
  不,我都说叫你等一下了啊。
  虽然我总是对阿良良木学长说着各种各样的豪言壮语,而且在理论方面也具备了相当程度的知识,不过在实际操作上却是完全一窍不通——
  “啾。”
  这时候——
  沼地只是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然后非常干脆地离开了我的身体——那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跟刚才接近我的动作相比简直是完全不一样。
  “你失望了吗?”
  “…………”
  面对一边说一边露出淘气表情的沼地,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确认似的抚摸着被她摸过的脸颊,坐起了上半身。
  可恶。
  被她耍了一回。
  “还是应该玩得健全一点啦。我们毕竟是有着美好未来的年轻人,这种玩火的行为还是要适可而止啊。”
  沼地捡起身边的篮球,一边用右手运球,一边仿佛要把我抛在后头似的朝着篮筐的方向前进——然后,她又以包着石膏绷带的左脚向前蹬起。
  起初我还以为她只是来个三步跨篮,谁知道她竟然打算挑战扣篮。
  在全日本的高中女生中,本来只有我才能做到的扣篮——她却极其完美地、而且非常轻松地做到了。
  她直接用手把球塞进了篮筐。
  “……街头篮球呀,这名字起得真妙。不过的确没错,这种东西也许只能算是杂技表演吧——跟我心目中理解的篮球本质相差太远了。”
  球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着,而沼地却依然悬挂在篮筐上。
  “不过有一点不能忘记的是,只要精通的话,即使是杂技也可以发展成一门艺术呢。神原选手,你之所以讨厌扣篮,恐怕是因为觉得那样做很卑鄙吧?因为自己能做到周围人不能做到的事,这个事实也很可能会造成逆向的劣等感啊。”
  过于优秀的才能也是一种沉重负担呢——沼地说道。
  她所说的沉重负担,我想应该就是指压力,同时也应该包含着不幸的含义。
  也许对沼地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作为不幸的理由,或者演变为不幸的原因吧——当然,那样的理解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初中时代的你,是绝对不可能做到扣篮的吧。在日伞告诉我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还有‘毒之沼地’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号,不过如果是‘不跳的沼地’的话,我倒是听说过。”
  因为对方球员在面对她的泥沼防守时将会被剥夺“跳跃”这个选择,她曾经被人起过“不让跳的沼地”这样一个外号,而“不跳的沼地”则是将那个外号变化成更容易读的形式,并不是说她的打球风格就是“从来都不跳”——不过即使是那样,她也不可能做到扣篮。
  毕竟不是漫画啊。
  “哈哈哈。不管怎样,我还是被人当成泥沼来看待呢。不过如果那样的话,倒不如干脆把我说成是无底沼泽更好吧。”
  “而且——你还用那样的脚——”
  “没错,是这样的脚。”
  说完,她才终于放开篮筐的边缘,落到了地上——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或者应该说是故意的吧),她就像是要做给我看似的,先以包着石膏绷带的左脚落在体育馆的地板上。
  “总之,你的不幸我就完全接收过来了。已经全部由我这个‘恶魔大人’接管了。以后你就不必再有所顾虑,趁早忘记‘恶魔’左手的事情,笑嘻嘻地过着你的幸福生活吧。”
  “……那怎么行。”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充满了好意,但我还是无法轻易地接受这样的说法。
  “那只手是我所背负的罪孽的证明。怎么能在这么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地被人夺走、被人接管——”
  阿良良木学长,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吸血鬼的因子。对他来说,那就是一种罪孽的证明——既代表对小忍的歉疚,同时也是一种诚意。只要阿良良木学长有那个意图的话,他应该随时都可以恢复成完全的人类。忍野先生是那么说的。
  但是他并不会那样做。
  绝对不会。
  所以,我当然也不应该主动放弃那只手——
  “那只手是我的手。”
  “不是啦,是恶魔的手吧。”
  “如果偏要这么说的话,你也应该已经不再是‘恶魔大人’了吧。”
  “那么我就自称‘恶魔大人大人’好了。根据那个充满不祥气息的大人所说,这本来应该是你母亲的东西,这只手根本没有一瞬间是属于你的。”
  说完——
  沼地就把那宽身的运动服的衣袖高高挽起,让里面的石膏绷带暴露在我的面前——然后开始向那只左手注入力量。
  瞬间——石膏绷带就裂开了。
  也许应该说是“碎掉了”更贴切吧。
  从里面呈现出来的,果然(或者应该说当然吧,毕竟也没有任何值得我惊讶的事情)正是那只熟悉的——长满了兽毛的、属于野兽的左手。
  “嗯……?”
  不,虽然我并没有吃惊——对于沼地的手臂变成了恶魔之手这一点我的确没有感到吃惊,但是却产生了一种违和感。
  因为那只手,跟我所熟悉的那只手相比,似乎——显得有点短。
  记得在跟我的手一体化的时候,那恶魔之手应该是侵蚀到手肘位置的——可是跟沼地一体化的那只手,却仅仅是延伸到手腕的位置。
  变短了。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吧?神原选手。因为你已经实现了第一个愿望。在那个时候,这个‘恶魔之手’应该获得了成长。刚才你应该这么说过吧。”
  “啊啊,说起来的确——但是……”
  “那时候你被恶魔吞噬掉的那部分灵魂,还残留在你的身上。所以这只手就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啦。”
  “……是第一次的——代价吗?”
  怎么会,那也太乱来了吧。
  那毕竟是跟恶魔之间订立的无可动摇的契约,要是我这样子就取回了当时被夺走的自身存在,那也太荒唐了吧。
  按照战场原学姐喜欢的那部漫画的方式来或,这就等于是无视了等价交换的原则——难道我是用了贤者之石吗?
  不。
  话说那什么“收集者”、什么“收藏家”、什么“回收专家”的,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似的,但是收集“恶魔”的部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也差不多了吧,沼地。篮球部的成员们的迟到,应该也是有个限度的。我已经按照约定,把那只手臂的来历说了出来。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我下定决心说道。
  老实说,我实在很想现在马上就撤退。干脆不听沼地说的话,现在马上回家开始为应考复习功课吧——想要这样做的心情的确相当强烈。但是,我已经豁出去了。
  我决定了。
  要奉陪这个女人到最后一刻。
  否则的话,这只左手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办法放下。
  “你也该告诉我了吧。你在这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人生出了什么问题?这三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认为约定一定会得到遵守,这就是你的认真之处了。你要知道,所谓的约定既不需要遵守、也不需要违背,只要逃避就行了啊。”
  “那跟违背有什么不一样?”
  “这跟违背是不同的。只不过是往后拖延而已——在这个过程中,约定本身就会变得无效。你知道吗?人其实是可以逃脱命运的……我接下来说的,就是那样的事情。”
  说完,沼地就用左手按住了左脚的石膏绷带。然后,那石膏绷带就像是普通绷带似的——不,就算是普通的绷带也不可能发生那样的破裂现象,如果要勉强说的话,那就是像卫生巾一样——自上而下地沿着纵向裂开了。
  “我先说明了,这并不是什么故事,而是在一个篮球运动员丧失了选手生命、被打上了终止符之后的、相当于那些烦人的后记之类的东西。”
  在她左脚的石膏绷带里面——当然,正如我的推测那样——
  同样是长满了兽毛的……恶魔之脚。
  “手的形态就先不说了,看到这种形态的脚的话,与其说是猿猴,倒不如说是更接近恶魔吧?”
  “…………”
  “但是神原选手,我的肉体所怀抱的恶魔,可不仅仅是这个啊——”

  022

  “那么,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好呢。如果单纯从我在三年前的地区大赛中失去了左脚的时候开始回想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理解,说起来也会很轻松,但是要理解我的人生观的话,那样说明也似乎有点粗而快的感觉。因为我完全不赞同‘兵贵神速’这种说法——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容易理解’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最无所谓的东西。尽可能充分利用时间这种对任何人来说都平等的概念,就是我的打球风格——神原选手,这一点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吧。”
  “而且,你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于那一次受伤,实在让我感到相当意外——当然,那次事故的确是断送了我的选手生命,也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实际上从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对‘他人的不幸’这种东西很感兴趣了。”
  “不过,那是基于一种跟现在相反的想法。”
  “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吧。”
  “虽然现在的我是为了寻找‘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而不遗余力地展开着‘恶魔大人’或者其他的活动,但是当时的我却是对‘幸福的自己’和‘不幸的人’进行比较,想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呢。”
  “我当时想的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优秀的才能,而其他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才能呢’——啊啊,这里所说的才能,指的就是运动神经啦。”
  “或者也可以说是控球的才能吧。”
  “不——嗯,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应该是‘步法的巧妙’吧。”
  “神原选手,你也许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专攻篮球的运动员——当然即使那么说也基本上是正确的,不过严格来说的话,其实也并非如此。当然,那也只是因为我当时就读的小学并没有设立篮球部啦。”
  “就像你本来并非隶属于田径部、却出身于短跑运动那样,我也是出身于另一种运动——在小学生的时候,我可是一个足球选手啊。”
  “当时我混在男生里面,一边踢球一边玩耍。还整天想着‘球就是朋友,一点也不可怕’什么的——不过老实说,我最后还是被这个朋友背叛了。”
  “朋友这东西真是可怕呢。”
  “不,那单纯只是因为我干得太离谱啦——当然,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也许会有不同的遭遇,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是一个女生混在男生里踢足球,而且水平还超越了他们所有人的话,那当然是会被讨厌了。”
  “也就是所谓的‘Goal to Goal’了。如果用篮球来说的话大概就是‘Coast to Coast’吧。”
  “我当时被全校的男生讨厌,而被男生讨厌也就意味着被女生讨厌。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我实际上是以整个学校为敌。”
  “你听起来觉得很夸张吗?但是对还是小学生的孩子来说,难道还有比‘没有同伴的学校’更可怕的存在吗?按照你刚才说的话,我想你也应该经历过了吧。”
  “不过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大家都有才能的话,我就不会被人讨厌了,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着有才能的人和没有才能的人呢,—一当然,在那之后我就带着这种想法,开始转向隐藏才能的方向了。我没有再做出那种‘Goal to Goal’的引人注目的举动,而是专注于防守方面。可以说,那就是作为我现在的所谓泥沼防御的雏形了。”
  “感觉到才能是一种负担?嗯,那的确也有吧,不管怎么逞强那也是无法否定的。我想你也应该一样吧,神原选手。虽然你把自己看成是努力型的人物。不过那完全是一种误解。你单纯只是把沉睡中的才能唤醒了而已——所谓的努力,其实只是用在那些不幸的人们身上的安慰之词。比如说‘看吧,因为我们努力,所以就得到了这样的成果。我们跟你们是完全一样的啊,只不过是稍微比你们努力一点罢了’这样的说法——意图说明‘我们并不是依靠与生俱来的运气而获得利益’这个观点,换句话说就是‘所以请你们不要排斥我们’这个意思吧。”
  “拥有才能的人最感到恐惧的是‘枪打出头鸟’这个人类社会的传统制度。因为世界上大多数都是不具备才能的不幸的平凡人。而拥有才能的小部分幸福的、比如像小学生时代的我那样的家伙,则不管拥有多么厉害的才能,也会在小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败北。”
  “好可怕好可怕。”
  “有才能本来应该是幸福的象征,但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话,也许那才是不幸的根源呢——我之所以能这样子回首那时候发生的事,果然还是因为我置身于‘现在’的缘故吧。”
  “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对神的这种不讲道理的安排感到不解。不,也许我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感觉到恶魔而不是神了吧。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也许是感觉到恶魔的不讲道理了。
  “可是恶魔不讲道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不把这一点算在内,人在出生的瞬间就被决定了胜负的现实,同样的努力并不会带来同等结果的现实,压倒性的现实。实在是令人慨叹啊。”
  “队友中的男孩子,说起了自己的梦想。嗯,好像不是J-League吧。说是很想在那个叫什么世界杯的大赛里作为正选球员出场……大概是这样吧?嗯,的确是很美好的梦想。不过在旁边听着的我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我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而你就完全没有那个可能性了。”
  “因为我当时不仅仅是想,而是真的说了出口,所以就被人讨厌了。到了升上高学年的时候,我才开始懂得收敛起来,也不再说出口了。”
  “与其说球是朋友,倒不如说是球懂得选择朋友更合适呢。这并不仅限于足球,我想篮球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你问我从足球转向篮球的理由?不,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只不过是在小学毕业的时候,连足球也一并毕业了而已。”
  “而且我也想玩玩别的运动。这么宝贵的人生,要是把精力全部倾注在一项运动里的话,那也太浪费了吧。”
  “在体育学校拿着推荐名额找上我的时候,我就跟对方说‘如果不是足球而是篮球的话我就去’。刚开始那个联络员还很生气地责备我说‘你这小鬼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之类的话,但是在我花了三个小时把自己的才能展现给他看之后,他就马上改变了意见。”
  “当时想到因为自己抢了篮球的名额,就一定会害得别处的其他学生拿不到名额,还感到有点良心过意不去呢。才能这种东西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我之所以在众多运动中选择了篮球……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足球是用脚来玩的运动,所以就想换一个用手来玩的运动吧。如果当时的初中有手球这个项目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加入到那边了。”
  “你看我刚才不是说过擅长步法吗?所以我就打算提高一点难度啦。”
  “从简单难度进化成普通难度。”
  “对,普通难度。篮球对我来说只算是普通难度啦……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嘛。神原选手。如果你讨厌被人说自己认真的话,这点程度的玩笑你就应该随便当作耳边风。而且就是因为我怀着这种动机来参加,结果才遭到了天谴,最后还失去了左脚啊。所谓的天网恢恢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没有做过反省,但还是接受了现实。”
  “那场比赛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也是骗人的吧。毕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印象也变得很淡薄——也许是时间为我解决了吧。”
  “什么?你说我明明宣称所有的烦恼都可以由时间来解决,却花了三年的时间搜集别人的不幸,以此来安慰自己,这完全是自相矛盾?哈哈哈,也许是吧——但是这也不是值得你一脸得意地指出来的事情。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反驳而受伤,也不会有所退缩。”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真的有错。我也不会改变做法。因为人就是在矛盾中生存的嘛。”
  “不过或者应该说在矛盾中走向死亡才恰当呢。即使到了死后,矛盾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所谓的矛盾,说白了就是小孩子的不识时务的揭短行为。”
  “总之你也应该很快会明白的,即使你是认真的神原选手也会明白。”
  “而且我想这世上也没有比你更加矛盾的人了吧——不,没有什么啦。”
  “失言失言。”
  “关于三年前的比赛,你想不想先听听在那之前我在队伍里是处在什么样的立场呢?”
  “你能想像到?是吗。我想也是啦。毕竟我是把那名门队伍变成了我的单人队伍嘛——嗯,那可不是一个好的立场。因为不管怎么看我都是队伍中的头号选手,背后的数字却写着15啊。哎呀呀,体育会系的欺负方式可真是阴湿呢。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那句‘健全的灵魂总是凝缩在健全的肉体中’的标语。”
  “到了球场上,我就看到你和日伞选手都跟队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不,在这方面你就让我由衷地称赞你一下吧。明明那么有才能,却跟凡人相处得那么好,这是很难做到的哦。到底要怎样向他们谄媚才能做到那种事呢?”
  “我看多半是说些市井话题,扮演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小丑角色吧——因为大众总是讨厌那些健全的英雄人物的嘛。”
  “你别这么瞪着我好不好。是你叫我说出来,我才这样坦白率直地对你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啊。或者你要我说谎也可以哦?不过你想听的应该不是骗人的话吧。还是说你以为能从我这个到处搜集不幸、甚至让恶魔依附到自己身体上的沼地蜡花口中,听到一些所谓的‘感人事迹’?”
  “如果你想听的是动人故事的话,你就去读漫画或者小说嘛。书店里摆着一大堆呢。”
  “怎么?我可以继续说了吗?真的?那我就继续啰。”
  “那是我弄坏这条腿时发生的事。”
  “比赛对手是哪里的队伍来着?这个我真的忘记了。记得那也算不上是什么强队,只是一个普通的队伍。不过她们毕竟打倒了我,是名副其实地打倒了我,要是她们上不了位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咦?你说那个队伍因为对把我弄伤的事而感到自责,在下一场比赛中弃权了?哟……下一场碰头的就是你们的队伍吗?这样的话,就应该是相当准确的情报了,不过那算什么嘛,她们难道都是傻瓜?那算是哪门子的弃权思想啊。”
  “把我的脚弄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医生最后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疲劳骨折啊。”
  “但是骨折的部位却相当致命——至于原因,与其说是劳损过度,倒不如说是疏忽了善后保养吧。”
  “对于一直依赖于自己才能的人来说,这也是很常见的结局。”
  “所以,只不过是偶然在比赛中达到了极限罢了,这个时机既有可能出现在在训练的期间,也有可能出现在在家里盖着暖炉被享受的时候。”
  “嗯?不,我家里一整年都不会把暖炉被收起来的啊。那样不行吗?话说我还真希望能买到暖炉被型的冷气机呢。因为现在已经有风扇型的暖气机了嘛。我真想把这个创意兜售给企业,也不知道会给我开个什么价钱。真令人期待呀。”
  “啊,抱歉,我跑题了。不,大概也没怎么跑题吧。毕竟我明明是身居队伍末席的王牌,却老是在家里无所事事——因为我总是粗率地运用着神、还有恶魔赋予我的才能,所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就把我的才能收了回去。就这么简单。”
  “你不需要才能吧?那我就收回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因为我从小学生开始就一直滥用才能干了许多乱来的事啊。我后来反而觉得才能是一种负担,就开始对才能采取故意折磨的做法。咦?你说就像我的茶色头发一样?哈哈,你还说得挺妙的嘛。俗话说头发就是女人的性命,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宝物啊。嗯,对于特别的才能,就应该像对待宝物那样珍惜。”
  “不过,是弃权吗——”
  “唔——当然,看到对方选手在比赛中倒下的话,我也理解她们为此感到自责的心情——不过,她们只要对此佯作不知逃避这个责任就行了嘛。”
  “越是软弱的人就活得越认真。”
  “不,那样的家伙也不能算是认真吧。如果真的感到自己有责任的话,她们就应该会来医院向住院中的我道歉了。在中途位置停住了脚步——这多半是最正确的描述了。”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讨厌软弱的人,反而很喜欢她们。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她们逃避这个责任啊。我希望她们把这件事看成是‘只是那个笨蛋自己摔倒了’,甚至还希望她们取笑我呢。”
  “比如跟她们说一句‘这才是笑点哦’什么的。”
  “神原选手,你真正误解的就是这一点了。你多半是从我说的‘逃避’这个词语中感觉到了某种消极退后的印象,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决定逃跑也是需要勇气的啊。而且说不定还比正面迎接战斗所需的勇气更大呢。”
  “……你别被这种文字游戏骗到啊,逃避肯定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嘛。那怎么可能是需要勇气的行动。但是即使如此,这种卑鄙还是应该得到包容的。”
  “因为我们大家都是活着的啊。”
  “如果是漫画角色的话,那当然是可以尽情装威风装帅气了。只要彻底摒弃卑鄙和胆小的行为就可以了。”
  “但是,毕竟大家都是生存在现实当中。”
  “那么说,也许我是应该对那个队伍说一声对不起的吧。就因为我对才能的滥用,害得她们在关键的初中时代形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心理阴影。”
  “不过,她们如果自己挖开伤口的话可不关我的事。”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虽然我说得这么干脆,但如果她们来向我倾诉烦恼的话,我也会好好为她们挑起这份不幸的——对了,神原选手,因为你左手的伤是骗人的,所以你可能并没有体会过……在我因为疲劳骨折而住院的那段时期,真的是整个人都像空壳一样啊。”
  “不不,我之所以能这样轻松自在地说出这番话,也都是搜集不幸的结果啦。毕竟我也是人——”
  “既有失落的时候,也有灰心丧气的时候。”
  “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感到悔恨的时候。”
  “原本只是为提高游戏难度而选择的篮球,已经成了我最喜欢的运动——在失去之后,我才察觉到这一点。”
  “以前被我随便滥用的那个才能,原来是一件无可替代的宝物。感觉是一种负担的那个才能,原来是自己一直都非常珍爱的东西。”
  “没错。”
  “就算被全学校的人讨厌,在队伍中显得多么不合群,我也是置身于幸福当中。”
  “然后我就陷入了不幸。”
  “变成了一个不幸而可怜的家伙。”
  “最可笑的是,之前一直都跟我处于对立状态的队友们,以及一直都视我为眼中钉的老师们,都很亲切地跑来医院探望我呢。”
  “还说什么‘之前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太勉强你了’之类的话。”
  “不,我当时还感动得痛哭流泪呀。我跟她们手握手,互相拼命向对方道歉。”
  “但是在她们离开医院之后,我就觉得有点搞不懂了。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虽然我的确是很感动,但是感动又怎么样呢?”
  “不管我是感动还是不感动,‘我的左脚不能再承受运动的冲击’这个现实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所以我才选择了退学。而且也不想留在学校的附近,所以就请求父母搬家到了别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其实也是父亲为了我能在那所中学就读,才特意想方设法搬到学校附近的那个家的。”
  “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父爱……吧。”
  “不过母亲好像觉得很不爽——没错,母亲恐怕是唯一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温柔话语的人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嘛,我不是早说过叫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的吗?这下子就全都白白浪费了耶——’嗯,她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母亲真的很坚强呢。”
  “我可不是在讽刺啊。因为当时我根本就不希望别人跟我说温柔的话,反而是希望有人能狠狠地责备我。”
  “因为母亲这样责备了我,所以我才没有莫名其妙地鼓起勇气。而是选择了逃避这条路。”
  “不过那是在我搬家之前、也就是选择逃避之前发生的事。那件事,就是我的兴趣——我的恶趣味‘不幸搜集’开始活动的契机。”
  “为我指出未来应走之路的人,是前来探望我的一个队友。我真的要好好感谢她才行。”
  “她当然不是跟我关系亲密的女生,完全不是。反而是在那之前几乎没有怎么跟我说过话的女生。”
  “名字?我不记得了。就跟老师一样,我平时都是用号码来称呼队友的啊。”
  “我记得好像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名字,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情报,我看还是不说更好吧。我不打算用伪名,因为很容易会乱套。”
  “被前来探望的人同情,虽然在后来回过神的时候会觉得一片茫然,但是在对方向我说出温柔话语的期间,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所以有一天,当那个女生一个人来到我病房探望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很高兴。不过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是来同情我的。”
  “她是来找我倾诉烦恼的。”
  “在敷衍性地说了一些探望的问候语之后,她就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为开头切入了正题。”
  “谈话的内容是非常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问题。比如说班上的女生怎样怎样,喜欢的男生又怎样怎样,就是那些东西了。跟名字不一样,那些内容我反而是记得很清楚——那毕竟是我的第0号收藏品嘛——因为存在着个人隐私的问题,详细的内容我就简单略过吧。”
  “那是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问题。”
  “我可以说的就是,她向我倾诉的烦恼内容,跟初中生时代的神原选手在听到烦恼这个词的时候所联想到的内容不会相差太远。”
  “我反而很想神原选手你想像一下我那个时候的心境呢。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是我毕竟是弄坏了自己的左脚,而且年仅十五岁就把以后的人生全盘推翻了。在那样的我面前,这女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她有什么企图啊?——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又想她说的话会不会跟我的今后有关系,但是结果也没有这回事。喂喂,那么你究竟是想让我怎么样啊?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把精力放在运动上,就算你叫我给你出出主意,我也不可能懂得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吧。”
  “而且对于弄坏了一边腿的我来说,根本就不可能解决这种典型的初中女生的烦恼。作为咨询对象来说,我难道不是最糟糕的人选吗?——我当时这样想。”
  “但是实际上却没有那回事。”
  “我作为倾听对方烦恼的一方,也为了尽量显示自己的诚意而作出很大的努力,可是结果也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几句,在面会时间结束后,她就离开了。刚才我什么都没能回答她,真是有点对不起她啊,恐怕她也不会再到这个病房来看我了吧……那天晚上我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感到有点失落——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第二天竟然又来探望我了。”
  “不是探望,是找我倾诉烦恼。”
  “然后,她又絮絮叨叨重复说起了前一天的话题——虽然昨晚我的确对她怀抱着很大的歉意,但是这样连续两天听她说一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的话,我还是觉得有点厌烦。”
  “虽然她的确是有她的困难之处,但是为什么我非要为她的难处忧心呢?我光是考虑自己的将来问题就已经很头疼了啊——我内心不由得这样想。”
  “正当我那么想的时候,所有的谜团都立即迎刃而解了。”
  “她并没有找错咨询的对象。我也不是什么最糟糕的人选,而且对她来说反而是最棒的人选呢。”
  “也就是说,她是想找一个明显比自己不幸得多的、明显比自己不走运的人来谈心啊。没错,比如说像我这样的、已经几乎断送了自己人生的存在——想要找这样的人来倾诉烦恼。”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认真的神原选手。”
  “不,这不是什么解谜啦。作为证据,我就马上告诉你答案吧。”
  “也就是说她虽然很烦恼很困惑,但是却不想被别人同情啊。那就跟弄坏了脚的我对大家的亲切和关心感到厌烦一样的道理。”
  “她不希望别人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向陷入苦恼的自己提意见——所以,她就选择了明显不如自己的、怀抱着普通的初中女生不可能会有的严重烦恼的我,来作为她的倾诉对象。”
  “这种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这就跟你扮演小丑角色来赢取队友们的支持差不多。比如说那些明星和英雄什么的,要不是存在着某方面的缺陷、从而让大众产生一点优越感的话,就无法被大众所接受。这个在道理上是一样的。通过寻找伟人的不足之处来让自己沉浸在满足感当中——这也是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必经之路。”
  “虽然我可以理解,但也不是说我完全没有生气。不过与其说是对她感到愤怒,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感到愤怒吧。哎呀呀,想不到我沼地蜡花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被一个连名字都不记得的队友看不起,甚至还被选为根本就不适合的烦恼倾诉对象呢。”
  “咦?你问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对她发怒?”
  “那个嘛,是因为她犯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误。弄伤了脚、断送了选手生命、已经无法再回到球场上、并且已经决定要退学、简直已经掉入了人生最底层的我,是绝对不会瞧不起自己或者同情自己的——她单方面地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那是一种误解。”
  “因为我在听完她的话之后,还好好地安慰了她一番。”
  “俗话说,他人的不幸甜如蜜。这种蜜的味道,即使对弄坏了脚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虽然我面临着很严重的烦恼,但是也有其他面临着烦恼的人’这个想法,治愈了我心中的创伤。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逐渐得到了满足啊。”
  “我先说明了,在察觉到她的心理之前,我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这种心理啊——我本来也是打算认真地听听她的烦恼,然后给她一点适当意见的。”
  “哎呀呀,人类还真是丑恶呢。”
  “互相舔舔伤口,互相比较不幸。不过呢,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对我来说就是一段快乐的时间了。我从各种角度考虑着如何才能最有效地问出她的痛苦之处,并且付诸实行。总之就算是‘恶魔大人’的积累时期吧。”
  “在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差劲的同时,我也把那个女生的烦恼吃透了——然后就有一种得到了救赎的感觉。”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光是听她说下去。所以那一天,我在送她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你的烦恼我已经全部知道了’。这并不是在说谎。然后我接着这样说道——‘那些烦恼就由我来替你解决,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些什么了’。”
  “这句话是骗人的,我完全是在说谎。明明还在住院、连自己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会为她解决在我早已决定退学的那所学校里发生的烦恼啊。”
  “这绝对不是什么为了她好而故意说的温柔谎言。因为我已经听够了她的烦恼,要是她明天再来一次,让我第三次听她说同样的事情的话,我可真的受不了。所以这只是一个出于私心的谎言。是一个自私的谎言。”
  “你责备我也没用啊。考虑到她对我所做的事情,即使是被我大骂一顿再赶走也是合情合理的,那是一种相当卑劣的行为,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所以尽管不是温柔的谎言,也还是可以作为礼仪上的关怀之言来理解的吧。”
  “她露出了很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尽管觉得有点不明所以,她还是说了一句‘谢谢’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她在谢我什么。当然,对我来说虽然是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但还是觉得这样做也太恶趣味了,还决定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的反省还真是没有意义啊。”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记得那好像是我即将出院的时候。她曾经三次来访了我的病房。”
  “就好像脱胎换骨似的,她换上了一脸清爽的表情向我道谢说‘谢谢你!’,同时还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虽然我一时间对她心情激动地说出来的话不怎么理解,但是她所怀抱的烦恼终于得到了圆满解决这一点我还是领悟过来了。”
  “‘这都是多亏了你,真的很感谢你!’——她不断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不过我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做了。我啥都不干,每天从早到晚都只是躺在病房里睡觉。”
  “所以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会为我们解决问题’的典型例子了。她尽管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但至少还是半信半疑地放在自己心上了——也就是说,在她把烦恼托付于我而不再为那个问题烦恼的期间,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决。”
  “关于班上的女生怎样怎样,喜欢的男生又怎样怎样的问题——她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经过而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清醒,这也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吧。”
  “总而言之,她已经脱离了被附身的状态。”
  “恶魔已经禽开了——或许还可以用这样的说法吧。于是,她的烦恼就只残留在了我的心中。”
  “我说了一句‘没什么,你不用道谢的,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就请她离开了。虽然她也许会把我的这种态度看成是我谦虚性格的体现,不过实际上我只是觉得没有了烦恼的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罢了。”
  “然后我就想了起来。”
  “你也试着整理一下吧,神原选手。”
  “我很高兴地倾听了她的烦恼,然后获得了治愈。而她则毫无戒心地向地位比她更低的我倾诉烦恼,然后通过把烦恼托付给我而从烦恼中解放出来。而且那个烦恼也由时间——从她的角度来看则是我——来解决了。”
  “嗯,这样一来大家都没有坏处吧。”
  “或者说,大家都能得到救赎。”
  “也不知道该叫做帕累托最优还是纳什均衡点——总而言之。”(注:帕累托最优是经济学中的重要概念,指的是资源分配的一种理想状态。纳什均衡点是博弈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无一参与者可以独自行动增加收益的情况。)
  “既可以帮助别人,也可以治愈我的心灵创伤,一石二鸟——而且还具有极其优异的性价比。”
  “所以我马上就下定决心了。我并没有因此而烦恼一整晚——或者说我根本不具备会为此而烦恼的良心和道德观念。虽然以前可能具备过,但是那些东西早就随着我的左脚一起坏掉了。”
  “我决定以后就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生存意义。不,恐怕没有生存意义这么积极向上的心情吧。反而应该说,那是我作为一名运动员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死亡归宿地的心情。所以,我就打算以此作为自己的墓碑。”
  “于是,不幸的收集者——”
  “名为沼地蜡花的不幸收藏家,就这样诞生了。”

  023

  ……越是听沼地说下去,我的心情就变得越发沉重起来。虽然她说自己通过倾听别人的不幸来治愈自己的内心,但是我从刚才一直听她说到现在,也还是感受不到丝毫类似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产生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被什么沉重包袱压在下面似的心情。
  不管她怎么辩解,我还是觉得通过听别人倾诉不幸来获得乐趣是一种恶趣味,是一种不正常的嗜好。
  当然她说的也没错,如果把炫耀不幸和不幸嗜好结合起来的话,的确可以构成一石二鸟——或者说是一举两得的共生关系。但是在现实当中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
  不,也许会很顺利吧?
  正因为事情很顺利——她的搜集活动才能一直持续至今吧。
  有时侯,事情的发展也是会顺利得出乎意料的。
  难道正因为她的想法正确……
  她才会连我的左手——也收集了起来吗?
  的确,因为左手从野兽的形状恢复成人手外形——我还高兴得喜极而泣。但总觉得这个和那个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但是那也许只是我希望它们不一样,其实两者都是完全一样的吧……?
  实际上,那个所谓的“她”因为沼地而获得了救赎,这一点也的确是事实。虽然沼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不过即使光是倾听对方说话,让对方心情变得轻松——就已经算是在很大程度上挽救对方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接受。
  虽然我不能说她这样做是错的,但如果要我承认她的做法是正确的话,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
  而且——
  “虽然你说了一段很长的自述……但是应该还没有说完吧?沼地选手。”
  “嗯?”
  虽然对她故意装糊涂似的歪着脑袋的动作感到不耐烦,但我还是强忍了下来,继续说了下去:
  “你开始搜集不幸的契机我算是理解了,包括你的动机。同时兼顾兴趣和实益,还能帮助别人,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动机。我几乎听得出了神呢。”
  “说出这种挖苦的话,还真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不过你才只说了一半吧。”
  我完全无视了沼地的嘲讽,接着说道:
  “你不光是在搜集不幸,而且还开始搜集‘恶魔的部件’。关于这方面的起因,你还没有跟我说啊。”
  “当然,我是打算接下来跟你说啦。但是我还是觉得在那之前来个中场休息,先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比较好呢。”
  “选择?”
  她的口气和说话方式实在让我觉得非常不爽。
  但同时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对沼地感到这么恼火呢?
  而且在感到恼火的同时,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跟她打交道呢?
  她对我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是想从她手里重新取回母亲留给我的那只猿猴之手吧。
  根本不需要贝木特意提醒我,既然回收专家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直接交出来不就好了吗?
  光是因为不理解突然从天而降的幸福这样的理由——就肆意闯入沼地的内心世界,这样的行为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说的选择,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是简单、普通、困难的选择吗?还是说要我选择讲述的方式?”
  “不对不对,这并不是什么打趣的话题,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你从要听下去还是不要听下去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罢了。”
  沼地完全没有理会我内心的焦躁,仍旧以自己的步调来说话。
  还是那么慢悠悠的。
  可是,听着她的这种语调——我总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好像正在接受什么考验似的。
  不,与其说是忍耐力,倒不如说是单纯的体力吧。
  光是跟她说话就觉得很累。
  我感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不断消耗——不过,她所提出的要听下去还是不要听下去的二选一问题,当然并不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实际上,沼地自己也解释道:
  “接下来真的就是有关恶魔的话题。我想如果不需要知道的话,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啊。而且你也更容易回到平常的生活中去。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只要交交朋友,谈谈恋爱,读读书或者玩玩手机就好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沼地。并不是由我来选择,而是由你来选择啊。要不就把一切都告诉我,要不就把那恶魔之手还给我,要二选一的人是你才对。”
  “噢噢,好可怕好可怕。”
  听了我以威胁口吻说出的台词,沼地则装出了浑身颤抖的惊恐样子。
  真没想到她还是个表情丰富的女人。
  “那么我就继续说啦。我和恶魔发生关系的开端——我先说明了,这个不幸的故事,就算听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安慰的啊。”
  听沼地这么说,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事到如今还用你说吗”。

  024

  “你还真是个好事的家伙呢。当然,你也许会觉得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吧——不过嘛,你在这么说的同时也希望知道一切的心情,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仔细一想,把这种话告诉别人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说清楚。不,即使是刚才的——关于我开始搜集不幸的契机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啦。”
  “并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因为恶魔的事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听啊。”
  “总之,多亏了在住院期间来找我咨询烦恼的她,自那以后我就开始了‘搜集不幸’的活动。关于体制方面,其实从一开始就跟‘恶魔大人’完全一样——当然,最初的时候还是没有现在这么精练啦。”
  “对啊,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从身边的人开始着手的。在退学之前,我首先就拿同班同学和后辈来当实验品——啊啊,实验品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像会给人带来很不好的印象呢。这么说也许是过于‘伪恶’了。因为我做的事同时也是‘倾听烦恼’的过程,所以也不应该用那种欺诈师般的说法。”
  “也许应该说是幸运吧,为此而必须的土壤,已经由最初来找我咨询的‘她’为我铺设好了。原来她早就把我三头六臂的本领在学校里传开了。嗯,那简直就是三头六臂。无论任何烦恼都绝对能够解决——那样的一句宣传口号、完全可以说是夸张过度的广告标语,说不定她才是真正的原作者呢。”
  “这么想的话,我就越来越觉得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的自己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真是惭愧啊。”
  “不过当时我也没有向她表示感谢的余力啦。所谓的余力,指的是心情上的余力。虽然我现在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把这些事说出来,但是那时候的我还是相当自暴自弃的。”
  “不,我把头发弄成这样的颜色,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不过神原选手,你怀着这种茶色头发就等于堕落的价值观,到底是怎么在全国赛区里打比赛的啊?全国大赛里明明有很多奇怪的家伙啊。”
  “不过我当时的心情就是那样,而且转学的学校也定下来了,所以我就把这时的收集活动当成是顺手牵羊,结果采用了稍微有点粗暴的方式——这就是我的自我诊断了。”
  “那真是让我感到有点羞愧的做事手法——本来我是应该更细致小心地收集大家的不幸的。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跟我有缘而就读于同一所学校的孩子啊。”
  “但是经过那阵子的‘滥捕’行动之后,我的做事方式大概也完全确立起来了吧。”
  “而且大家都很亲切地找我商量问题呀——果然。要说果然的话,大家在面对明显比自己不幸的人的时候,果然什么事都会变得很容易开口呢。”
  “她们都纷纷向我说出了很多的秘密。”
  “毕竟还不太习惯,对于一些过于沉重的不幸,我也硬是背负了起来。不过那就算是我的可爱之处吧。”
  “虽然我对她们后来的情况不怎么了解,但是当我用‘你的烦恼就交给我吧,我会为你解决的,你不用担心’这句话来收尾的时候,大家都会在那一瞬间露出舒畅的表情。就好像在那一刻已经得到了解决似的。看来最初的女生真的是为我散布了相当有说服力的传闻啊。简直把我的这句话说得像魔法一样神奇。”
  “真的很好笑呀。对我来说,那句话的意思完全就跟吃完饭时说的‘我吃饱了’没什么两样嘛。”
  “也许我在那个时候,曾经产生过‘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这样的想法。那时候的我因为是在住院期间,心也变得相当懦弱,所以才会产生‘他人的不幸甜如蜜’的感觉。如果等出院后稍微安定下来,再接受别人的咨询的话,大概心情就会稍微变得平静一点了。”
  “我并不是那种看到别人不幸就感到高兴的卑劣之人——当时的我可能还隐约抱有这样的想法吧。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非常天真。”
  “不过那种天真的想法也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什么曾经受过伤的人就会更温柔地对待别人,什么体会过痛苦的人就一定会理解他人的痛苦,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找我咨询烦恼的她们,可能会把我的这种变化解释成‘在学校不合群的我因为脚的受伤而洗心革面,开始做一些乐于助人的事情’吧。但是实际上我非但没有洗心革面,反而可以说是堕落到了更黑暗的境地。”
  “正因为我体会过痛苦,才变得更想知道别人的痛苦——当然,知道这一点的就只有我自己。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接受她们咨询的情景,看起来就只能理解成那样的状况吧。”
  “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比如说扎着绷带并不意味着受了伤,之类的。至于由此能得出的教训——这么说的话就好像那个欺诈师的口吻吧。”
  “啊啊,嗯。关于贝木和我的关系,我也会好好告诉你的。你放心吧,我并不打算隐瞒任何事情。我既不打算隐瞒,也不打算骗你。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我就打算全部说出来了。因为我已经把这当成是从你那里得到恶魔之手的回报。但是如果你在中途觉得不想再听下去的话,也可以随时告诉我。总之我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了。”
  “我跟贝木认识是在更晚一点的时候,总之现在就先继续说我在转学前刚成为收集者时的事吧。那时候,我发现最好不要随便向对方提一些多余的建议。毕竟我也是人,在听完对方的烦恼后产生‘明明这样做就能解决了嘛’的想法时,有时也会直接坦白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可是当我那样做的时候。她们却反而会露出讶异的表情。”
  “或者说那是心里觉得不爽的表情吧。”
  “虽说是找人倾诉了苦恼,但是如果实际上被一个地位更低的不幸伤者向自己提建议的话,恐怕谁都会觉得很不爽吧——随后对方就马上变得不怎么想开口,接下来的善后可真是相当棘手。”
  “总之那种情况与其说是‘把烦恼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倒不如说是更简单的‘只是想说出来’更准确吧。顺便告诉你,我后来也稍微学习了一些知识,了解到还有这样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那就是可以像写日记一样,把自己的烦恼内容记录在纸上。”
  “就因为老是让一些没有结果和没有答案的问题在头脑中转来转去,才会让心情也变得沉重。据说如果通过某种形式宣泄到外界,然后从客观的角度来进行观察的话,就很可能会起到出乎意料的减压作用呢。”
  “因为‘思考’这种行为,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回忆’而已啦。即使是看似无法解决的烦恼,只要不停思考的话,就一定能想到解决的方法——这个说法完全就是一种幻想。人类的脑部所发生的是电的反应,什么点子、灵感之类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火花,也就是所谓的灵光一闪啦。”
  “正在烦恼、正在思考什么的,实际上就跟在休息差不多。虽然人家常说‘笨人思考等于休息’,但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思考,都是等同于休息的啊。”
  “放弃思考。不再去想。思维停止。那就是针对烦恼的解决方法——经过这段时间的实验,我得到了确信。”
  “刚才我也说过,她们后来的情况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应该说是完全不知道。因为我已经明白到笨拙的建议和帮助只会带来反效果,反而会使我丧失神通力,所以之后的效果我也没有进行确认。”
  “但是至少我可以断言说,没有任何人因为跟我倾诉过烦恼而导致事态发生恶化。而对于那些真正难以处理的烦恼,就直接向咨询者介绍适当的咨询对象,这也是我从那时候就开始坚持至今的一贯方针啦。”
  “总而言之,我的实验成功了。”
  “完全成功。”
  “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那所陪伴我将近三年时间的中学——不过,在我真正作为收集者开始活动之前,还必须再多等待一段时间。”
  “我这么说似乎显得很夸张,不过实际上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啦。嗯,就是因为我必须先努力去做腿部的康复运动。”
  “受了伤的话就一辈子都要做康复运动。根本不会有漫画里出现的‘哇啊!已经好了!’之类的情况——哦,说起来,战场原小姐就是那样的情况吗?那当然是最好啦。”
  “可是我却没有那么走运,在搬家之后也一直要到那边的专科医院做康复运动。真的很难受啊,康复运动。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甚至觉得死了会更好呢。”
  “本来还想借助别人的不幸来安慰我的痛苦,可是那个地方毕竟是医院啊。我也还没有疯狂到要在那种地方搜集他人不幸的地步。之前我也说过吧?过度的不幸反而会让我受不了啊。”
  “说到判断基准的话,这个嘛,大概就是不想听那些明显比我还要不幸的人说话了。不过这里的基准有点模糊,是一个比较粗略的基准啦。”
  “可悲的是,虽然我已经引退了,但是不制定出具体规则就无法采取行动这一点,可能是我作为运动员的宿命吧。”
  “我没日没夜地努力做着康复运动,结果直到最后我都几乎没有上过转进的那所公立中学,就这样迎来了初中毕业。”
  “我并没有应考。”
  “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就已经把精力全部倾注在运动方面了,根本就没有怎么碰过学习嘛。所以我本来就没有可以报考的高中,同时我也觉得上高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正确来说,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不去参加升学考试的。”
  “虽说如此。我也没有去找工作。”
  “我的左脚还没有恢复到可以上班工作的程度——或者说,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复原了。在听到医生说我一辈子都必须跟左脚的石膏绷带和松叶杖为伴的时候——我真的是感到非常沮丧,嗯。”
  “我把头发染成茶色大概也就在那个时候吧。当时我只是想自己已经不是运动员了,可以打扮得漂亮一些,于是才去染了头发。不过在周围人的眼里看来,这果然只能算是自甘堕落的证明呢。”
  “嗯,我的确是堕落了,变得自暴自弃了。”
  “不过,当时医生还是给我提出了‘尽可能不要把自己关在家里,要积极外出活动’的建议,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呢。在展开‘搜集活动’的时候,这句话就成了我应付父母的最佳借口。”
  “也就是说我终于迎来作为‘恶魔大人’扬帆启航的时刻了——虽然当时的名字并不是‘恶魔大人’,不过事到如今就算用别的名字来称呼,神原选手你也应该适应不过来吧。因为那毫无疑问就是‘恶魔大人’的前身嘛。”
  “我首先离开了本地。这里所说的本地,指的是我搬家后的所在地——总之,我就是决定在自己的地盘之外进行收藏家的活动。”
  “其实这也是在实验阶段得到的教训,我还是觉得‘身份不明’会比较方便。如果咨询对象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的话,咨询者就会更轻松、更安心地说—怕己的烦恼——因为就算明知道对方比自己地位低,也没有人可以保证我不会泄漏口风。虽然‘远亲不如近邻’这个先人的经验并没有错,但如果考虑到万一的意外情况的话,就应该选择远离自己的他人了——就是这么回事。”
  “嗯?你以为我是搬家到了这附近的小镇?喂喂,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吧。要是一直以这种乡下小镇为据点的话,就算我再怎么把名字改来改去,我的身份也会马上被特定的啊。”
  “因为‘恶魔大人’的身份还是保持神秘比较好嘛——那样才会增加我的神通力。虽然正确来说应该是恶魔力才对啦。不过读起来好像不怎么好听。”
  “而且光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在这种小镇里把头发染成茶色的话,可真是引人注目到极点了啊。”
  “所以我就经常改变自己的活动地点——你问我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还是拜托你饶了我吧,如果你是想着有空给我寄个贺年卡的话,我看还是免了。”
  “顺便告诉你,我已经把手机号码换掉了哦。我先说明了,神原选手。无论是跟你见面还是跟你谈话,这都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你有什么话要说的话,就要趁今天这个机会全部说出来。”
  “我说神原选手,从‘离开本地活动’这句话中,你能想像到多大的范围呢?我看最多也是想像到都道府县内的范围吧?那就错了。我的活动范围遍及日本全国。”
  “北至北海道,南至冲绳。”
  “这三年里我已经去遍了所有的都道府县。哎呀呀,周围的人们大概都以为这是一次延期执行的寻找自我之旅吧。”
  “或者说是伤心旅行什么的。”
  “不过跟你初中时代的学姐羽川小姐相比的话,这只是一次规模小得让我惭愧的、微不足道的伤心旅行啦。当然我跟她不一样,在怀有明确目的这一点上就是我赢了。”
  “哈哈,羽川小姐的传闻我当然有听说了。就跟你左手的传闻一样——非常有名啊。在以这个小镇为据点的时候,还听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我虽然是一个会把队友的名字和班主任老师的名字全部忘掉的人,但还是会记得你和羽川小姐还有战场原小姐的事情。
  “还有——”
  “阿良良木历的名字也是。”
  “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是知道的,虽然我刚才是在装糊涂啦。”
  “不过,阿良良木历的名字并不是在我以这个小镇为据点的时候知道的,那是转学之后的事情了。在我专注于运动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我想就是那种程度的男人啦。”
  “你别胡乱猜测哦,这是毫无关系的事。”
  “转回正题吧。我所说的明确目的,当然就是搜集不幸了。既然要收集的话,我就想收集多种多样的类型,以日本全国为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是很想像羽川小姐那样以全世界为对象了,不过可惜的是我对日语以外的其他语言都一窍不通。在这方面,我当然是比不上那些脑子聪明的人了。”
  “咦?你说区区一个女高中生,根本不可能做到一边环游日本一边收集不幸这种事?”
  “我都跟你说我不是女高中生了嘛。”
  “当然有好几次我也差点被警察拉去辅导啦——我说啊,人只要有钱和时间的话,就可以做到大多数的事情了。”
  “只要不上高中的话,就会有大量的时间。人之所以不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因为学校、工作单位、还有所爱的亲人都在自己的身边而已啦——本来的话,人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地方的。那些整天说讨厌被拘束的家伙,却偏偏是最渴望获得定居场所的人。”
  “钱?啊啊。不,我并没有做什么工作啦。虽然现在我已经没有了那种痛觉,但是刚开始旅行的时候,我一直都感觉到剧烈的痛楚呢。不过也只能强忍下来啦。”
  “你问我为什么现在不痛了?——这个你应该也能想像得到,待会儿再跟你说明吧。不过简单来说就是现在这只左脚已经变成了恶魔的脚,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伤已经洽好了。”
  “不过与其说是治好,倒不如说是已经发生了变化吧。”
  “你问我父母是不是有钱人?没有啦,虽然我很感谢他们对我放任不管,但很可惜的是他们只是中流阶级。我跟你不一样啊,神原选手。”
  “嗯?你家有钱是早就出了名的呀。你不是住在豪宅里吗?不过因为你的花钱方式太荒唐了,所以也没有人在这方面妒忌你呢。”
  “这是一个对笨蛋和小丑非常亲切的世界啊。跟一个无视规矩的笨蛋犯的罪相比,反而是伟大的人犯的罪会被判成重罪。要求一个伟大的人同时拥有健全的人格,那简直已经超越了所谓的贵族义务(noblesse oblige)的范围了啊。”
  “健全的灵魂不一定会寄宿在健全的肉体中,而伟大的头脑中当然也不一定寄宿着伟大的灵魂吧。”
  “我就告诉你谜底吧,其实是保险啦。”
  “我的脚是买了保险的,也就是所谓的伤害保险。”
  “虽然我不知道你初中时就读的中学是怎样的。不过我们的学校就有着这样的制度。”
  “这种保险金是相当昂贵的。虽然学费可以免除,不过这些保险金就必须自己交。母亲所说的‘白白浪费’,或许也包含了这些投资在内吧。不过现在这些投资却变成巨额资金收回来了。”
  “因为买保险的钱是父母给的。所以这也可以说是父母的钱吧。不过他们并没有阻止我放荡地随意挥霍这笔巨额资金。或许是没有办法阻止吧。”
  “不过,这些钱也总有一天会被花光,所以我也不得不想办法确立一个筹钱的手段了——也就是说,‘恶魔大人’的资金源并非别的东西,正是我的这只脚啦。”
  “虽然刚开始并不怎么顺利,不过后来我就逐渐学会了在陌生城市里散布传闻的方法,以及接受咨询的方法。
  “也许我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吧?按照我‘什么事情都存在着相应的才能’这个主张的话。回答就是肯定的。不过唯独是这一点可能不是那样。一头受伤的野兽为了生存下来而拼命挣扎的话,有时也会对结果造成影响吧。”
  “是进化论。”
  “失败,逃跑,被发现,被抓住,被揭穿,道歉,欺骗,抵赖——通过不断反复不断重复地做着这样的事,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正如你所知道的做法了。”
  “说到这里的话,关于我是如何认识贝木泥舟这个问题,我想聪明的神原选手一定是已经猜到了吧?没错。就是在某个小镇撞上的。”
  “因为他进行的诈骗活动,跟我进行的搜集活动,也存在着相当类似的部分嘛——虽然我的活动并不是以营利为目的。但是从方法上来说非常相近,甚至可以说是生意伙伴了。”
  “我先说明,我可不是在肯定他的诈骗活动哦——滥用咒语之类的知识,从无辜的人们手里骗走金钱什么的,这样的人也真是太坏了。”
  “不过也不能忘记,有的人也因此而得到了救赎。”
  “跟我的手法不一样。他的这种行为一定会出现受害人,这一点是我不能接受的。不过咒语什么的,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效的啦。”
  “你的身边好像是出现了实际的受害者对吧?那样的话我也理解你感到恼火的心情,不过即使如此,你还是应该理解一个事实。”
  “世界上并不存在面向全方位的邪恶。”
  “无论是什么样的邪恶,都会对某方面带来好处。”
  “不管是什么样的邪恶,不管是什么样的恶魔。”
  “反过来说的话,无论是怎样的正义,也会对某些东西造成伤害——在‘世事无绝对’这句话中,同时也包含着‘世界上不存在绝对正义和绝对邪恶’这个意思啊。”
  “战争催生了伟大的发明,大灾害带来了经济效果。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啊。实际上,我觉得‘善恶’这个词是应该被替换成‘得失’才合理呢。”
  “不过即使如此,我和贝木也并不是说彼此意气相投。我们只不过是发生了一点小纠纷,然后缔结了‘以后必须各不侵犯对方的领域’这样的协定而已。”
  “虽说是生意伙伴,但是我的做法对他的做法来说并不合适,而他的做法对我的做法来说也同样不合适。”
  “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也是个明事理的男人呢。”
  “愿意为金钱而行动的话,就意味着他是可以交易的对象啦。”
  “那么,除了贝木这个存在之外,我在这里还认识了另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对,那就是咒语——是怪异。”
  “贝木泥舟以专家的身份告诉了我,世界上存在着名为怪异的东西。不,因为他自己并不相信鬼怪,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他告诉我——有一种说法认为世界上有那样的存在。而那个——”
  “那将会成为后来的伏线。”
  “也就是我多方面扩大范围、包括开始收集‘恶魔’部件的伏线啦。”
  “也不记得那是我开始收集活动后过了多久的事情了。虽然一直就读于高中的神原选手可能不会明白,如果不隶属于那一类组织的话,日历就会变得没有意义了。不管是星期一、星期天还是星期五,不管是一月份、二月份还是十二月份,都完全没有区别。大概就只有通过麦当劳的转动展览柜台来感觉时节的变迁了。要说风流快活的话也的确没错。算是现代性质的风流吧。所以正确来说我也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也没有办法想起来,但至少也应该过了一年吧。
  “因为我并没有对收藏品编号,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女生是第几个收藏品。我想应该已经超过一百人了,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还没超过二百人的程度吧。”
  “抱歉啦,我说得这么暖昧。明明发了誓要说真话,却说得这么不清不楚。”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个女生——也就是花鸟楼花同学,是我的‘恶魔收藏品’的第01号啦。她是就读于当地学校的女高中生,虽然我没有问,但应该是我比她更年长一些吧。”
  “嗯,这次我连名字也记住了。”
  “她的名字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我一时间也忘记了保护个人隐私而不小心把名字说了出来——虽然也有一个原因是下面名字的读法跟我的一样,但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不过,楼之花和蜡之花比起来的话还是有很大的差异——大得几乎让我产生妒忌心的程度。”
  “不过她所怀抱的烦恼,是足以把那些毫无意义的妒忌和羡慕彻底吹飞的东西。”
  “因为这是必要的内容,所以我会告诉你,但是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还有关于花鸟同学的事也请你不要多加追问,因为这是跟我的职业伦理相抵触的啊。毕竟这不是工作,所以不管什么被泄漏了出去我都可以装作不知道,不过我毕竟还是有尊严的。”
  “在某个小镇,先这么假设吧。当时我正以某个小镇为据点展开‘恶魔大人’的活动——花鸟同学就是在那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当时我已经开始在用简单、普通、困难的三阶段过滤模式——而她就选择了困难。她直接来见我。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
  “没错……就是‘啊啊,这样的话我在这个小镇的活动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选择困难的客人最好还是少一点的好啊。如果问题过于严重的话,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难免会留下祸根。就算是说谎,有一些烦恼也是无法用‘包在我身上’来解决的。而且那时候的花鸟同学,还是以一张仿佛连续五次掉进了地狱似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的啊。”
  “她看到了我的左脚,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为了让向我咨询烦恼的人更容易开口说话,我一直都故意把石膏绷带和松叶杖这种‘弱点’摆出来给他们看的呢。”
  “‘请救救我吧……’她一开口就满怀迫切地这么跟我说。那时候,我的头脑就已经在推测这是警察类还是儿童咨询所类的案件,开始斟酌应该把这件事转投给哪个对象机构——这个就不必多说了吧。”
  “可是那样的打算,却在一瞬间内被全盘推翻了。”
  “她在校服的裙子下面穿着一条运动裤,是一条松垮垮的裤子——正好跟我现在穿的这条差不多。”
  “因为冬天也经常会见到打扮成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我觉得她也是那一类女生吧。根据这个来判断,那时候应该就是冬天吧?或者说是冬末。不管如何,总之她并不是为了防寒才在裙子下面穿上运动裤的。当时,她就在我的面前脱下了那条运动裤。”
  “你也猜到了吧。”
  “她的脚——已经变成了恶魔的脚。”
  “没错,就是这只脚。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兽毛、非常粗糙、搭配在女孩子的身上显得极度不协调的——这只脚。”
  “不过,花鸟同学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脚变成了这种外观才来向我求助的。”
  “‘这只脚——’她说道。”
  “‘这只脚总是自己动起来,想要杀死我的母亲’——她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就把从她那里听来的经历告诉你,你随便听一听就马上忘掉吧,拜托啦。她有一个私定终身的大学生男朋友——如果光是这样的话也是相当常见的情况,但是她却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即使到这里为止,也还是比较常见的情况吧?而在那之后,她当然就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还被要求马上把孩子打掉——这样也还能勉强说是常见的情况吧。”
  “这是完全可以被用作手机小说主题的常见故事——但是也决不能因为这是常见的故事,就认为它不是悲剧啊。
  “我?当然是吓了一跳啊,那还用问吗。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在那之前虽然也遇到过问题比较严重的咨询,但这一次绝对是最厉害的,没有之一。”
  “可以介绍给她的地方,我想应该就是医院了。不过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我提醒,她恐怕早就去过了吧……同时,这种情况应该是属于我提出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烦恼都可以由时间来解决’这个原则的保证范围之外的案例。”
  “怀孕并不是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恶化。”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当时就想,为什么她要向我倾诉这种重量级的烦恼啊。我觉得这并不是向都市传说式的烦恼咨询所倾诉的内容……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在她向我吐露的整件事中,先前的那些‘常见的情况’,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场白而已。”
  “当然,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依靠这种都市传说的——但是她也确实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不想杀死一个新生命,但是也不是当母亲的年龄,而且还要遭受自己母亲的责备,而那个男朋友却根本靠不住——”
  “于是她就依靠恶魔了。”
  “正如你过去向左手的木乃伊许愿那样——她也是向左脚的木乃伊许愿了啊。”
  “至于她为什么会拥有那样的东西,我当时也没有打听清楚。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出现这样的疏忽也是没办法的事。正因为如此,我这次才想着千万不能忘记向你打听来历的事情——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过那是父亲的遗物什么的。是一母一女的家庭环境……呵呵。不过至少母亲还活着,这方面也许是比你幸运一点吧。不过我也没听她说父亲已经去世之类的话。不过正因为是那样的家庭环境,母亲才会更担心女儿的事情,所以就对她严加斥责了一番吧。”
  “现在这个世界,真的不知道怎样算好怎样算坏。”
  “就像你的母亲是某一类人那样,她的父亲也许同样是某一类人吧,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无论如何——正因为有那样的素养,她才会向恶魔许愿。”
  “结果就变成了恶魔。”
  “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恶魔的真面目,是一种以消极的方式来实现持有者愿望的妖怪变化。的确,如果把母亲杀掉的话,花鸟同学所怀抱的烦恼就可以获得临时的解决。虽然把男朋友和肚里的孩子杀掉也可以解决——或者是所谓的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吧?因为儿子通常会诅咒父亲,而女儿就会憎恨母亲——或者还有一个原因是身处最容易踢到对方的位置呢。”(注:恋父情结也称厄勒克特拉情结,是指女儿亲父反母的复合情结。)
  “反正就是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总而言之,她向恶魔许愿后,恶魔就企图通过‘杀死母亲’这个方式来履行——于是依附到了花鸟同学的脚上。”
  “这个企图本身算是失败了。晚上陷入无意识行动状态的花鸟同学,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踢向睡在同一屋檐下的母亲,但是结果并没有把她踢死。”
  “不过跟神原同学你的手臂情况不同。毕竟她被强化的部位是脚呢。就算用那只脚来踢,由于没有前踏的力量作为支撑,所以也没有造成太严重的伤势。”
  “从这个意义上考虑的话,阿良良木先生能得救还真是神奇呢。难道那个人是不死身还是什么的?”
  “她马上就知道把母亲害得要住院的犯人就是自己。毕竟本来那就是自己的愿望,而且看到脚变成了野兽外形的话,不管是谁都能推测出来吧——然后,她就这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要是不实现愿望的话,自己的脚就会永远保持这个样子。可是要实现愿望的话,自己就必须杀死母亲。虽然或许可以干脆一点选择自杀来了事,但那又意味着杀死肚子里的婴儿。当然,这种事也无法跟男朋友商量——她不想让男朋友看到自己的脚变成那样子。”
  “最后她找上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与其说那是‘溺水者攀稻草求生’的心情,不如说是自暴自弃更合适吧。或者也可能是把希望寄托于稻草人偶的心情。”
  “不过她向都市传说式的传闻——‘恶魔大人’这种都市传说寻求帮助的理由,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了。怀孕这种现实性问题就先不说吧,作为有关恶魔这种怪异问题的咨询对象,我大概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虽然我当时并非以‘恶魔大人’自称,但作为烘托气氛上的需要,我还是必须随时带有那种诡异的感觉啊。她大概就是被我这种阴暗的氛围吸引而来的,就像扑向火光的飞蛾一样。”
  “那么,我就再向你问一次刚才问过的问题吧。你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听她讲完自己烦恼的问题之后,身为‘不幸收藏家’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错了,而且连方向也错了。你明明是统领队伍的人物,没想到却这么不懂得参透人心呀。”
  “我当时想的是‘很想帮助她’啊。”
  “我不是说谎,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里想要帮助别人。”
  “我也很理解你怀疑我的心情,我的确是很差劲。我把别人的不幸打听搜集回来,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只是放着不管。我是一个拿别人的不幸来慰籍自己伤痛的人。但是你又怎么能一口咬定我希望帮助别人的心意是骗人的呢?”
  “我也不是要把刚才的话拿出来讲,不过大众总是喜欢听伟人的丑闻呢。但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都非常清楚,即使在他的光辉经历中存在着一个羞耻的污点,也不应该对其他的所有经历进行全盘否定。就算晚年误入歧途,也不意味着年轻时的荣誉要被一笔勾销。”
  “那么同样的道理,我们决不能否定为流浪狗撑起雨伞的不良分子的心意。平时无恶不作的家伙稍微做一点好事,就会得到远远超过那件好事本身的高度评价——这种理论虽然的确没错,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完全否定不良分子不忍看到流浪狗被雨淋的那份心意吧。”
  “不存在只具有善良一面的人。”
  “不存在只具有邪恶一面的人。”
  “就算帅气英雄的兴趣是收集黄色书刊,就算任何人都为之向往的大和抚子不会做九九运算,也决不应该全盘否定他们的一切吧。”
  “人总是喜欢把人的某个侧面单独拿出来讨论,但是现实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把孩子当成孩子看待的就只有父母,把父母当成父母看待的也只有孩子。只要头衔一改变,性格也会发生变化。对象不一样的话,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然后时间不同的话,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即使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恶魔也有可能怀有天使般的心灵。”
  “虽然我是最差劲的人,但也不只是差劲那么简单吧。我当时的确是很想帮花鸟同学设法解决问题。”
  “我甚至觉得如果可以代替她的话,我宁愿由自己来代替她。”
  “这难道是因为名字读音相同而产生的同情心吗?”
  “是因为我犯下了种种失败,所以才希望她能重新站起来吗?”
  “不是的,那样做的话我根本就不合算。我有的就只是‘希望能帮助她’这样一个纯粹的侠义心而已。”
  “纯粹的侠义心。对我心中存在着这样的东西感到极度惊讶的并非别人,正是我自己——这一点我也不会否定。”
  “不过嘛,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我只是一个拥有比其他人更长的延期履行权的宝物猎人。虽然通过活动对他人的不幸有了更详细的了解,但我知道的就只是不幸的多种形式变化,而不是它的解决方法。更何况她所怀抱的烦恼是怀孕和恶魔之脚,那是我持有的所有收藏品都无法与之比拟的难解之物。”
  “即使动员起我所有的知识,也没有办法去处理这种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在放任主义和溺爱的螺旋中被养育长大、在与男人无缘的运动世界里获得成长的人——即使名字相同,她和我走过的人生路也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我所持有的任何话语,对她都是无法通用的吧,也不可能传达到她的心中。所以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我就拥抱着她。”
  “沼地蜡花就这样拥抱着花鸟楼花。”
  “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拥抱着对方。”
  “温柔的?不对,是用力地,使劲地,紧紧地抱着她。”
  “我想哭出来的一方应该是我。虽说只是怀孕初期,但是那样子紧紧抱住母体的行为,本来应该是不可以做的,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得那么周全。”
  “然后我跟她说——”
  “什么都说不出的我在这时候能说的话,也就只有至今为止不知说过多少遍的那番话了。”
  “‘没事的’。”
  “‘你的烦恼都全部交给我吧’。”
  “‘我绝对会为你解决的’。”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在她的洱边,我轻声地说出了这几句不负责任的话。”
  “不仅仅是一次,而是不断反复,不断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我大概是在哭吧。虽然很丢脸,不过我一定是在哭呢。”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对那样的我有什么想法。一般都会觉得很恶心吧?也有可能是觉得我在同情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呢。不管怎样,她过了一阵子就自己回去了。”
  “她还说晚上睡觉的话就有可能会袭击母亲,所以今晚也要通宵不眠什么的——对,她说的是今晚‘也’要通宵。”
  “人根本就不可能连续几个晚上都不睡觉。而且倒不是说白天睡觉就不会出现恶魔的啊——总而言之,我也只能默默地目送着转身离开的她。”
  “即使在她离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情也无法平静下来。很想设法为她做些什么,一直在想着该怎样帮助她,那个念头强烈得几乎要烧着自己身体的地步。”
  “当然我也没有办法为她做些什么。”
  “但是,我想总之就先去见一见贝木泥舟好了。虽说他是个欺诈师,但是既然他自称幽灵猎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帮忙做些什么的吧——所以我马上就用手机跟他联络了。”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的价钱可是很贵的’。”
  “我就这样回答‘无所谓,钱的话无论多少我也愿意给’。”
  “真威风呀。”
  “不过实际上,我还是没有给贝木付钱。第二天早上,为了乘电车去见贝木,我很早就起来了。然而在那时候我就察觉到——”
  “在石膏绷带的内侧——自己的左脚,已经变成了恶魔之脚的外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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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5

  “脚吗……?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时间无法把握她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于是插嘴道。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然而尽管是意料中的问题,却并没有为此准备好答案——
  “谁知道。我的理解就是我对她的强烈情念引发了奇迹,在拥抱的时候将恶魔之脚移植到了我的身上啦。”
  不知为什么,沼地好像说得相当随便。
  甚至让我觉得她好像是为了激怒我才故意用那种语气来说话的——如果根据这种口吻来判断的话,我还是觉得她说的话不是那么值得相信。
  “所谓的怪异——应该不是那么随便马虎的东西吧。”
  “不对,所谓的怪异就是随便马虎的东西。”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沼地说道。
  “你可别盲目相信‘怪异总是有它形成的适当理由’那种专家笨蛋说的话。因为总的来说那就是一种民间信仰,所以应该是门外汉的感觉更准确吧。”
  “…………”
  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恶魔的沼地,也许的确是有资格这么说。
  所以听她这么说的话,我就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她了——可是即使如此,我作为听完她这个故事的人,还是有责任对她说一些话的。
  责任?
  不,应该不是吧。
  不是那样的。
  我只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罢了。
  “……那个女生——花鸟楼花同学在那之后,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只跟她见过一次面。”
  “只见过一次?等一下——你说只见过一次,意思该不会是说在恶魔的左脚‘移植’到你身上之后,你并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吧?”
  我探出身子向沼地问道。
  “就算不是直接去跟她谈话——也应该有去观察过她的样子吧?”
  “也许我本来是应该那么做的,但不巧的是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因为她是以困难模式跟我接触的,所以我连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当然,就算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在那种情况下却不得不跟她说话,所以我恐怕还是不会主动跟她联络的啦。”
  “为什么,那样子也太——”
  太不负责任了。
  我是不是打算这么说的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说出来也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所谓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正如我刚才作出否定那样,贵任这种词语,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有点假。
  对于从一个抱有烦恼的少女身上——从怀抱着像我一样的烦恼的陌生少女身上接收了恶魔部件的沼地,难道我还能再要求她做些什么吗?
  我完全可以断言。
  那样的事,不管是阿良良木学长还是羽川学姐,也是无法做到的。
  说不上是自我牺牲。说是自我满足的话也有点不恰当——这可是连父母对孩子都难以做到的无私行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像沼地那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总之,基本上也就像不幸搜集那样,希望尽可能避免深入插手问题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如果要加上另外的理由的话,那就是如果真的跟她见面、让她知道其实是我接收了她的‘恶魔’的话,这个事实也许就会给她造成一种负担了。”
  “负担?那不是恩情才对吗?”
  “这两者都是一样的吧。”
  “…………”
  “既然脚已经移植到我的身上,她的脚也就应该恢复成原来自己的脚了——那样的话,接下来就已经没有我能为她做的事了。神原选手,虽然你可能会因此而对我刮目相看,不过那也只不过是从单一的角度观察到的我而已。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一些多余的事啊。关于她的怀孕、和母亲的关系、顺便再加上和那个让女高中生怀孕的轻浮男朋友的关系——在这些方面,我都没有任何能为她做的事。”
  既然那样的话,说不定让恶魔把母亲杀死反而会更好——我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呢。
  ——沼地又说了这么一句让人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才好的话。
  听了她这样的说法。我不禁从中感觉到类似忍野先生在任何方面都尽可能保持中立的行事风格,但是沼地和忍野先生之间却存在着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专家和门外汉的感觉差异。
  与其说是差异,倒不如说是违和感。
  虽然我无法明确分辨出其中的实体是什么……不过那恐怕是一种类似积极性的东西吧。
  那种主动跟事物发生关联、自己主动介入的积极性,是忍野先生所不具备的东西……
  “顺便说一句,我的行为并不是无私的。我也有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吃亏。因为我可以把获得的恶魔左脚用作自己原来受伤的左脚的替代品啊。虽然得到了脚这种说法也有点奇怪啦。”
  “……那么你的石膏绷带和松叶杖,就是一种伪装了?”
  “嗯,算是吧——虽说可以像平常一样毫无痛楚地行走,但也不可能由得这样的脚暴露在外吧。跟神原选手你不一样,我的受伤可是在报纸上刊登过的大事件啊。所以我也不能说‘已经治好啦!’这样的话。所以我必须一直装成受伤的样子——正如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你怎么说的每句话都带刺啊,刺痛刺痛的真让人难受。难道沼地你很讨厌我吗?”
  “事到如今这还用说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你?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是Scarlet?”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啦。啊啊,我用石膏绷带藏起这只脚还有另一个意义呢——为了‘搜集不幸’的活动,这的确是很方便。咨询者在面对伤者的时候会更容易开口说话这个特点,从统计学上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真的。所以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放弃这种便利性了。”
  “……也就是说——”
  我说道。
  “也就是说——你在那之后也依然在继续进行着‘不幸搜集’的活动吗。”
  “我一直持续到了现在,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你以为我改过自新了?不可能的。只不过是在展开活动的同时,我又多了一个兴趣爱好而已啦。那就是——‘恶魔部件’的收集的爱好。”
  “…………”
  “虽然我到最后也没有委托贝木办事,但还是持续跟他进行情报交换,所以在那之后也向那个男人打听到了这个恶魔是怎样的存在——我则把这个恶魔看成是‘自己的敌人’。”
  “敌人?”
  “嗯,是商业敌人哦。”
  沼地第一次露出了充满憎恶的、蕴含着感情色彩的眼神——依次看向自己的左脚和左手。不,那既是自己的东西,同时也不是自己的东西——
  “那是会把人的烦恼无效化、将不幸转化为无法挽回的局面的商业敌人。贝木是生意伙伴,但是恶魔却是商业敌人。所以我打算把它驱逐出去——每次听到类似的传闻,我都会访问那个城市,为惩治恶魔而努力。不……应该是恶魔收集吧。”
  “收集……意思就是——”
  “没错。我一开始也说了,不仅仅是左手和左脚,我的身体里面有许多处地方都变成了恶魔啊。如果用动画片《风之谷》的风格来说的话,就是类似‘成为我丈夫的人将会目睹到更可怕的东西’的感觉啦。你应该也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赶时髦才穿上这种松垮跨的不修边幅的运动服吧?”
  “这个……”
  也就是说,这跟花鸟楼花在裙子下穿上运动裤的理由——完全一样。
  是这么回事吗?
  “哈哈,骗你的骗你的,我是在赶时髦啦。当然,这的确也很适合用来隐藏身体线条呢。”
  不过我是当不了封面女郎的——沼地一边说,一边把运动服的袖子拉出来,把恶魔的手和脚都掩藏起来——看来她刚才是为了增强演出效果而弄坏了石膏绷带,可是却没有考虑到事后——也就是回去时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也能应对自如的运动服,也许真的是一种优秀的衣料。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神原选手。这样你也应该明白了吧?我之所以接收你的左手,完全是基于我个人的原因,只是一种极其个人化的兴趣爱好而已。说得好听一点的话,那就是我过去曾经有一瞬间为别人变得温柔时的一道遗痕——无论如何也绝对不是为了你。”
  所以你也没有必要感谢我。
  ——沼地这么说道。
  听了这句话,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仿佛全都被她看透了似的——同时感觉她还向自己透露了一件事。
  啊啊,是这样吗。
  原来。我——
  是想要向沼地——道谢吗?
  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下来吗?
  可是这条路,已经被她刚才的一句指摘封印起来了。
  这女人跟我还真是合不来啊。
  “……从整体的比例来说,你现在已经收集到多少恶魔部件了?”
  “现在连三分之一也还没有收集到啊。”
  “如果全部收集到的话——那时候,你恐怕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恶魔了吧?”
  “也许是吧,不过我反而是打算把恶魔吸纳到自己这边哦。”
  真的能做到那种事吗?
  不,这不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沼地打算这样做,而且实际上也已经在做了。
  牺牲自己的身体——抛弃自己的身体。
  但是,就算真的能做到那种事,她又为什么非要那样做不可呢?
  那只不过是被自己的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牵着鼻子走吧?
  就跟不幸的搜集活动一模一样。
  尽管从结果上来说是帮助了别人,她的目的也不是想要帮助别人。就算让恶魔变成完全体,她也并不打算向恶魔许什么愿望。
  沼地的人生——
  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是什么意义都没有……吗。
  “神原选手,根据贝木所说,你的左手好像是处于第二个愿望的途中遭到停止的状态吧——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恶魔应该就会因为契约不履行而自行离去,不过所谓的停止,也存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什么契机而再次启动的危险啊。那不是死火山,而是休火山。所以关于我替你把它接收过来的这件事,嗯,只要你把它看成是一种幸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那么想吗?”
  “你那样想当然是好,就算不那么想我也无所谓。你的心情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对我来说你的心情根本就是无关重要的。还是说——你想尝试重新夺回这只左手?”
  “…………”
  “那样的事——你是不可能做的吧。”
  再见吧——她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轻轻松松地从我的面前——从这个体育馆向外走去。
  不,“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这个说法也有点奇怪——因为她已经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逐一告诉我了。
  我还能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不过,我感觉她想离开的并不是这座体育馆——而是我们一直在谈话的这个篮球场。
  她也许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说明责任而来的,但也可能只是如她本人所说的那样,单纯是作为收藏活动的一环而特意来这里向我打听那只左手的来历。
  但是我却这么认为——
  那个姑娘大概只是为了跟我打篮球这个目的——才在今天特意来这所学校找我的吧。
  上一次她不就是说过那样的话吗?她说希望跟我在球场里重逢——至少她现在已经实现了那个愿望。
  愿望——
  已经实现了。
  就算因为左脚的伤得到了无效化,她却变成了那样的左脚。不光如此,她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变成了恶魔——能在这种情况下以同等的水平跟她打篮球、而且是在知道内情的前提下跟她打篮球的人,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很难找得到第二个了。
  因为她觉得就只有我了。
  ……但是我有没有充分地对她的这份心情作出回应呢?
  我究竟为沼地做了些什么?
  通过听她讲述往事——是不是让她感到稍微好受一点了?
  “再见了,神原选手。我想已经不会再跟你见面了,那么,你就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怎么说呢……比如努力应考,多交朋友,找个男朋友,还有就职、结婚、生孩子,偶尔母子吵吵架什么的,多做一些有人情味的事情吧。”
  ——因为那是我无法做到的事。
  看到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沼地拉花就先发制人地说了这番话,然后轻轻挥了挥运动服包着的左手,以右手拿着松叶杖,不慌不忙地以她一如既往的缓慢动作——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就在那之后的瞬间,使用体育馆的运动部成员们都同时迟到登场了。

  026

  小时候喜欢读的漫画,在长大之后可能会变得讨厌起来。反过来说,以前读了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说,到了现在则可能会读得津津有味。
  讨厌曾经喜欢的人,喜欢上曾经讨厌的人,不再关心过去有价值的东西,为之前扔掉的东西感到惋惜——假如不断反复这样的过程就是人生、就是生存的话,要说觉得不空虚,那也是骗人的。
  正因为如此,才要珍惜每一瞬间好好生存下去——这样的句子是如此的冠冕堂皇,同时也是如此的空虚。
  原本视为回忆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间忘掉;原本当废物扔掉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是必需品——如果开始这样想的话,那么人生恐怕就只剩下后悔了吧。
  我到底应该对沼地说些什么才好呢——果然是应该对她说“把我的左手还给我”吗?我是不是应该装成一个主动把损失揽到自己身上、一根筋撑到底的家伙呢?
  但是我却没能说出口。
  连道谢的话语也说不出。
  到最后,我也只是甘于被动,甘于随波逐流,当然也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明明好不容易才跟自己找寻多日的她见上面,而且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见面,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到。
  只不过是听了她的一番话。
  然后感到无比失落——让心情变得一片灰暗而已。
  我本来以为自己度过的是一场相当严酷的人生——但是跟沼地相比的话,那是多么肤浅的想法啊。当然,那样的东西也不是可以用来互相比较的。
  不过在回到家之后,我也没心情干任何事,只是慵懒地趴伏在自己零乱房间里铺着的被子上面。
  就连脱掉校服也觉得麻烦。
  但是,决不能把校服弄得起皱的常识以及类似例行公事般的条件反射,似乎在无意识中起了作用。我保持着趴在床铺上的姿势,磨磨蹭蹭地扭动起来解开了校服的扣子。
  虽然身体在中途几乎纠成一团——
  但是只要用双手的话。在这种姿势下也还是可以脱衣服的——只要用双手的话。
  “是吗……是这样吗。我已经什么都能做到了啊。这只左手……可以用来脱衣服,也可以打篮球——”
  在自言自语的同时——我本来是打算就这样睡下去的。如果睡觉后醒来可以忘掉一切的话,可以把一切都当作是做梦的话该多好啊——我心想。
  但是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在失去了恶魔之后,我也许已经不能再实现愿望了。正当我头脑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从脱掉的裙子口袋里,却响起了手机的来电铃声。
  “…………”
  我伸手拿出手机一看,发现液晶画面上显示出来的并非别人、正是火怜的手机号码。
  “啊,骏河姐姐?那个,对不起,你是在睡觉吗?”
  “不,没事……只不过是稍微休息一下罢了。”
  “对不起。那么我就说得简洁一点。”
  火怜以恭谨的声音说道。
  “关于昨天骏河姐姐你拜托我调查的、那个名叫沼地蜡花的人,因为相关的资料已经找到,所以才打电话联络你的呀。”
  “啊啊……原来是这样。”
  我在对自己声音所蕴含的难以消除的倦怠气息感到万分歉意的同时,向火怜说道:
  “但是,对不起。麻烦你帮忙调查真的很抱歉,不过我今天已经跟那个女生见面了。”
  “见面了?”
  “嗯。”
  我本来以为火怜是对我语调中渗透出“可以的话我宁愿不见”这个隐含意思的回答中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不过。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太奇怪了,根本没有那样的可能啊。”
  “咦?没有那样的可能……?但是今天我真的见到她了,直到刚才还——
  “那是绝对没有可能见面的呀。”
  火怜说道。
  她的语气相当恭谨,就好像在顾虑我的感受似的。
  “因为沼地蜡花小姐,已经在三年前自杀了。”

  027

  “念初中的时候,在一场篮球比赛里把脚扭伤了——据说就这样断送了作为职业选手的前途。后来还因为这样连学校也不来了……听说转了学之后。在初中毕业前割脉自杀了。”
  只见她用右手拿起美工刀,往左手的手腕上一划。
  左手的手腕。
  左手。
  演示着这个动作的火怜,那哆哆嗦嗦的语调,一直在耳朵里回响。
  这可是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话……这孩子竟然这么不适合阴暗的话题,这点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总是有了开头,就会源源不断的到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跟火怜聊完之后,马上日伞那边就打电话过来了——貌似在听说我告诉她的话之后,她就自顾自的去调查了有关沼地蜡花的事,而这次不辞劳苦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把调查的结果告诉我。
  不辞劳苦么。
  我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讽刺的语气说话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变成会对好心帮自己的朋友说出这种话的人?
  不对。
  大概每个人,都会有变成那种人的那么一瞬间吧——比如说,这一瞬间可以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刚才还见过面的人,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事实之后。
  这种时候,会变得不像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好像不止是因为脚的问题……听说家庭方面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孩子说,‘她简直就是被她的母亲杀死的’……”
  听见有关初中的时候的对手那迟来的讣告,日伞当然也跟自己一样倍感震惊。她的声音暗淡而低沉。
  “她一向是那种少根筋的人,所以我完全想不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来……看来她经历了很多痛苦。既然是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后才自杀的,在我们这个镇上,自然是不会有人谈论了……”
  可是没想到会自杀啊。日伞自顾自的说道。
  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跑去自杀的人就是她了呢——她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的确,单看她在球场上那种死缠烂打的打法,自杀这种词语,的确是格格不入。
  但是这却是无法推翻的事实。
  火怜把月火在图书馆复印下来的报纸报道用彩信发了过来。虽然只是遥远他乡的本地报纸的一篇小报道,也许比她伤到了腿的时候的报道还要小的一篇,但却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报道。
  被不同方向的信息和明显的证据如此四面夹攻,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了。
  沼地蜡花已经死了。
  而且是三年前就死了。
  死于自杀。
  ……那么到刚才为止我还在跟她见面的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又是谁?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么?还是冒名顶替沼地的长得相像的人?
  不可能。
  对于她的长相,自己只是依稀记得,而且头发的颜色改变之后,气质也跟以往截然不同——可是,打篮球的那种风格,却是模仿不来的。
  曾经甚至被称作“毒药沼地”的她,沼地蜡花的烂泥式防守,只有她才能做得到。
  她绝对是沼地蜡花本人。
  是我所熟悉的。我曾经的宿敌——沼地蜡花。
  “……这样啊。那么我所见到的那个沼地,是幽灵吗。”
  我躺倒在被子上,把脸埋到枕头里低声嘀咕道。
  这个答案,我已经能够毫不惊讶地漠然接受了。
  并不是因为既然有恶魔那幽灵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简单的逻辑,而是因为只要这样想,有好几件事情就能够解释的通了。
  首先是她的茶色头发。
  她自己也说了,要是带着那么显眼的发色留在这个城市的话,不用一会就会谣言满天飞了。但是我找了她五天,却得不到任何有关她的信息,仔细一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然后在教室和体育馆的时候之所以把旁人都拒之门外,果然也不是光用偶然就能搪塞过去的——如果是她采取的行动,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了。就算不去管有没有恶魔的部分之类,首先她自己就已经是一种超越常理的存在了。
  沼地那有关脚伤的“烦恼”,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有所好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时间,已经在三年前就停滞不前了。
  与三年前的她相比,虽然发色有所改变,但身高和身材都完全看不到成长的迹象——一点也没有。
  而就恶魔部分的移植这件事来说,如果她自己本身就是怪异的话,那当然也会顺利很多。光是一个拥抱,光是身体上的接触,恶魔就像传染似的移到她的身体里——这也是因为沼地本身就是怪异的缘故。
  他们之间,本来就具备了亲和性。
  而且,虽然现在才来在这一点上做出马后炮似的解释似乎太迟,但不管她有没有上高中,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能在三年间踏遍日本全国,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实在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现实。
  毕竟这个国家麻烦的人并不少。
  就算是离开日本,踏上了世界之旅的羽川小姐,听说在这点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她好歹是等到高中毕业后才去的。一般来说起码得是忍野那样子的中年男性,才能得以自保吧。
  因为腿受伤而拿到了保险这件事,说不定是真的,但是区区的保险金额不可能足以保障她在外游荡三年。毕竟不是火灾保险也不是人寿保险嘛——可是。
  如果她是幽灵的话,交通费用住宿费用什么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虽然她拿着的电话是现在流行的款式这一点蒙蔽了自己,但是仔细一想的话,从普及率方面考虑,就算是会出现在怪谈里也不奇怪啊……
  因为就连我也能使用。
  如果说是不靠谱的传闻的话,我也从前辈那里听到了一些——凭依在这个城市里,这个城市的这条街道上的,幽灵的故事。
  如果说,她的活动领域是日本全国的话,那么从规模上来说实在相差太远了……但是如果单从某一种情形来看的话,还是差不多的。
  幽灵。
  如果迷牛是让人迷路的怪异的话,那么沼地应该就是收集人的不幸的怪异了吧。
  收集不幸的怪异——替换他人的不幸的怪异,我也是能够想起几个来的。
  不幸的搜集者。
  收藏家。
  就算是用比较保守的说法来形容也能够称之为病态的她的那种性癖,如果原因是出在她是怪异这一点上的话——那么有关“恶魔大人”的莫名其妙的都市传说,也就能够解释得过去了。
  都市传说。
  道听途说。
  街知巷闻。
  作为——故事的话。
  那为什么我能够看见她呢?——如果是按照经验来看的话,能够看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沼地的身影的,应该只有身怀不幸的人才对。
  应该是那样的——不。
  那一天,向着补习班的废墟被烧毁的遗址走去的我,并不能说没有不幸——因为对于我来说,不幸是跟恶魔的左手画上等号的。
  对于她来说,就像鸭子自己背着葱过来一样,该要的材料都自己送上门了吧——不对吧。因为本来她就是为了得到我身上的“恶魔的部分”。才会在现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城市的。
  在这里扎根。
  沼地其实是在这里结网,然后等待着我这只鸭子落网的猎人。
  现在我有种被骗的心情,同时也觉得能够帮到她是好事,虽然实际上等于乖乖地落入了她所设置的陷阱,但是另一方面来说,这又如何呢?
  去年,我已经历经了无数的地狱。
  现在不过是遇到一个幽灵,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是以前认识的人,在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死掉了——而依照我们的交情,就算当初我知道了她的死讯,恐怕也不会刻意跑去出席丧礼吧。
  我们不是朋友,也很少说话。
  后来实际跟可以用阴魂不散来形容的她说话后,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说话的过程中偶尔还会觉得有些不愉快——说得极端点,经过这个月的两次接触,我是明显变得讨厌她了。
  所以我不会觉得悲伤。
  不可能悲伤的。
  可是——那么,现在的这种心情,又作何解?
  坐立不安,连睡觉也不安稳的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
  “……”
  我慢慢坐起身来,开始寻找被我扔开的手机,然后按下了某个号码。那是贝木给的名片上写着的电话号码。
  既是诈骗者又是怪异的专家,而且,还是沼地的旧识的他,也许会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况吧。这样想的我决定联络他——但是,电话却没有打通。
  看来他今天也是在为了解决日本的经济衰退问题,为了让沉睡在各个家庭的钱袋里的货币动起来而四处出没去了。
  也许是对在自己刚说完“要是有什么头疼的事情就给我电话”的第二天,就马上不客气地打电话过来的女高中生感到厌烦吧。
  不过没打通也是件好事。
  我发现自己反而松了一口气。
  就算贝木他知道详细情况,他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原则,只告诉我一半吧。而且实际上,我也不觉得自己想要知道那些具体的细节。
  没错。
  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
  就算我在这里忘记那一切,本来就算不上是罪过。
  把跟沼地所发生的事,就当做是见鬼了,忘了就好——就算现在有点难度,只要时间流逝,肯定也能忘得一干二净的。
  只要集中精神去复习功课——因为已经不会再有盯着左手,强迫自己回想过去的事情这种事发生了。
  人的记忆本来就是模糊的东西。
  就算是终生难忘的阴影,也总有一天成为过去——在高中生活接近尾声的某个春天,看见了一个幽灵,这种小事肯定马上就会淡去了。
  “好!”
  我下了决心。
  站起身来,开始在伸展运动。
  脱下身上剩下的内衣,慢慢的让全身的肌肉尽情放松。
  然后把头发绑成马尾,换上薄薄一件跑步服。
  “跑吧!”

  028

  脑筋的灵活度不足以思考,神经的灵敏度不足以感知的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跑步。
  只要跑起来,我就能把一切事情都抛诸脑后。
  听说腿是人的第二大脑。应该是因为很多人都会在散步的时候灵光一闪,所以才会得出这种说法吧。但是那只会出现在人慢慢行走的时候,至于跑起来的人,是根本不会思考的。
  就算一个人,他不能在走的时候不回头一也一定能在跑步的时侯不回望。
  心情和烦恼,都将被留在起跑线上。
  即使如此,平时早上开始慢跑的时候,我都会清楚地制定好路线的,但是今晚的我,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看见转弯的地方,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过去。
  虽然是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但是有些大路小巷至今为止我从没有跑过,在这些新的地方跑会有一点新鲜的兴奋感,但就连这种感觉,我都抛开了。
  好爽。
  全力奔跑是一件很爽的事。
  仔细一想的话,人类能够出尽全力的机会,恐怕也就只有跑着的时侯了吧——很多的时候,人都是会给自己画一条底线,或者说得极端一点,总会留一点余地。
  因为力度一旦失控,某些部分就会崩溃。
  崩溃的,或者是自己,又或者是周围的环境。
  所以我们会看着手表,仔细衡量自己剩下的机会,不管是学习还是偷懒,都会量力而行,避免失衡。
  我们会避免尽力。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就算是跑步的时候,人也还是有一条底线的吧——没有人能够用跑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跑马拉松。什么时候该冲刺什么时候该省力,在任何方面都显得极其重要。
  但是今晚的我,已经把这种平衡的调整也抛诸脑后了。——我只想全力奔跑。到了极限,身体自然会跟不上,但是即使跟不上,我还是会尽全力。
  我会直到身体不支为止。
  直到双腿再也不能动为止。
  也许动作会变得很难看,已经没有所谓的规范可言。也许步调和呼吸都会变得不规则。
  能够恰当地形容我的这种状态的成语,也许比起“风驰电制”,“晕头转向”会更合适——或许“支离破碎”也不错。
  我就这样跑了一晚。中途没有任何休息,连续跑了十小时,直到天亮。——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围着这个城市跑了多少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距离,但是一百公里是肯定有的了。
  身体的痛楚已经不能用肌肉酸痛来形容了。
  搞不好大腿那里肌肉都剥离了,或者说不定那里还出现了疲劳性骨折。
  因为在膝盖自然地折断般收缩,整个人倒在沥青路面上之前,我都在跑。这可不是夸张。
  但是这种临时的中断感觉并不像是弃权,反而是冲刺完一个看不见的终点之后的那种感觉。
  总之。我做到了。
  心中满是这种痛快。
  并没有人叫我去跑,而沼地的事也不会因此而得到解决,但是我却变得异常轻松。
  “腿……好痛……”
  不仅是腿,全身都在痛。
  连眨眼都觉得痛。
  但是沼地的痛楚,一定远远大于此——日伞在说起沼地的时候,说她虽然表面上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其实除了脚伤之外,还肩负了很多,但是我却觉得,如果说她选择自杀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就除了脚伤的痛苦之外,别无其他了。
  苦痛之外,还有什么能把她逼上死亡之路?——早在转校之前就打下了基础的不幸收藏行为,应该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治愈心里的创伤的。
  但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
  就算是她说过的话,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已经分不清了。
  因为按照常识考虑的话,她果然还是会觉得只不过是因为在多愁善感的时期,前辈的消失,环境的改变,让我看到了幻觉——没错,包括恶魔的手臂,对她而言,也只是幻觉。
  “……看来我至少还是应该注意一下跑步的姿势的……”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力气把脖子抬高那么一点点,发现我刚买的锐步的新袜子貌似已经磨得不见踪影,不禁低声嘀咕道。
  “但是如果注意姿势什么的话,也许就跑不完了啊……”
  不过说完这句话,我才发觉其实这次的跑步并没有所谓的终点,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跑步跑得完的问题了。我向着天空,露出了苦笑。
  “这么说来……战场原前辈的姿势……实在太美了……嗯……真的美极了……”
  也许说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的话会让人觉得未免太夸张,但是现在的我,一旦闭上眼睛,之后要再睁开其实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个时候闪过脑海的,也不知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引起的联想,竟然是初中的时候看到的公立清风中学田径队的战场原黑仪在跑道上飞奔的身影。
  战场原前辈是个名人。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按照沼地的说法,羽川前辈似乎也是毫不逊色的名人——不过貌似大家都觉得羽川前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认识了她之后我才发现,这也许是因为羽川前辈太过完美了——说到这一点的话,战场原前辈身上则有很多缺点,反而受到后辈的喜爱。
  也许战场原前辈会说这一切都只是演技,但是人跟人接触,谁又没有在演戏呢?
  这个世界是不带着面具就活不下去的——所以沼地在我面前说是在演戏这一点,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责怪扇君。
  战场原前辈的“角色”在这方面上来说可以说是完善的——不完美,却很完善。但是一旦跑起来,就连这种扮演的“角色”也一并抛开。
  她是如此的美丽。
  在看见她跑步的身影之前,我从没有觉得人类跑步的身姿有什么美可言——人类在拼死挣扎着往前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全力冲刺的样子,我从没觉得跟美会有什么关联。
  但是同时,我想到的是“不想跟她一起跑”。因为我不想被人拿来跟她比较——以自己心中的软弱向恶魔祈愿,使自己能在速度上更上一层楼的我,总觉得是绝对不能跟战场原前辈跑在同一条跑道上的。
  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这两年来不管战场原前辈如何要求我跟她在短跑中一决高下,我还是一直坚持拒绝。就算是有恶魔在身,只要我赢了就行了——但是我恐怕是根本不想赢战场原前辈吧。
  她的跑,不在于速度,而在于美。
  根本不可能存在所谓的输赢。
  “去年说是要减肥,又开始跑了……果然还是很美啊。要是我也能跑成那样子,那该有多好啊。”
  一旦停下脚步,就开始沉浸在这种伤感中的我,意识突然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拉回现实。
  毕竟现在的我是双腿大大地岔开坐在道路的正中间,就算是被人就这样碾过去也不奇怪。
  虽然说天已经大亮,但是还属于清晨的范畴,所以我也一时大意,差点小命不保。
  抬起眼睛一看,只见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让人眼前一亮的明黄色的新甲壳虫。
  “对不起,我现在就起来……”
  虽然我这样回答了,但是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车内开车的人肯定不可能听到。
  而且我的动作也很迟钝。
  浑身的疲倦让我无法站起来。
  心里想着就算是用滚的也好,至少把车道让出来,但在那之前,开车的人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
  是以为我是睡在路上的醉汉,还是以为自己已经撞到我了?只见对方甚为担心地问道:
  “喂,你没事吧?”
  那人走近我,蹲在还来不及起身的我的面前,端详着我的脸。
  “……神原?”
  “啊……”
  我发出了呆呆的声音。
  眼前是我认识的人。
  “阿良良木前辈。”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57 编辑


  029

  “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阿良良木前辈竟然在开车……”
  “吵死了。开个车有什么不妥?你以为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取得驾照的啊。”
  “你不是说单车就是你的生命么……不是说你很想做道路赛车手么……因为不小心弄坏了阿良良木前辈的山地车,而到现在仍在暗自歉疚的我,真是笨蛋啊……”
  “这个你可以继续歉疚下去。”
  “你不是说毕业后会专供单车的吗?不是说会去考大型两轮单车的车牌吗?”
  “两轮我现在有在学啊。只不过是在那之前先拿了四轮的驾照而已。并不代表我说谎了。”
  “而且为什么是新甲壳虫?这算是男人开的车么?”
  “你这家伙,可不要小看新甲壳虫啊!小看我也就算了,新甲壳虫可是你小看不起的!这不是世界最帅气的汽车么!”
  “你不是说过男人应该开超级跑车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但是超级跑车这个词,听别人说起还真是让人觉得冒火啊……”
  “我不想看见这样的阿良良木前辈……真希望你能够一辈子念高三啊……”
  “没事。下一卷我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到高三时代的。”
  “还真是自由呢。……不过,你不是才刚毕业吗,怎么会买得起这种外国车?是贷款买的么?”
  “不,是父母买给我庆祝毕业的。”
  “真让人失望!”
  阿良良木前辈把我横着像行李似的塞进了后排座椅,然后开车把我送回家中。
  之前是被警车送回家,这次则是阿良良木前辈,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就连喜欢天马行空地想像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憧憬的被阿良良木前辈拦腰抱起的梦想,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得以实现。
  被他抱起,塞进车里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身体的多处地方,让我觉得一阵脸红心跳,但是累得已经气若游丝的我根本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对,累是没错。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阿良良木前辈和汽车这种组合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精力了。
  “啊——……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绑架了。”
  “别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
  “如果现在我大声喊的话,阿良良木前辈的人生就会完蛋了吧……”
  “我只不过开了个车子而已,这罪过难道重得足以让高中时代的后辈刻意破坏我的人生了么?”
  “呵呵……”
  我躺在后排座椅上,无力地笑着。
  高中时代么?
  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3月份从直江津高中毕业的阿良良木前辈。已经进入了下一个时代了啊……
  “话虽这么说,不过阿良良木前辈,你在给我的邮件中对买了车子这件事只字不提,对此难道你一点也不后悔?”
  “嗯?算是吧。其实我现在因为被刚拿到的驾照和车子冲昏头脑,而一大早开着车闲逛的行为被高中时代的后辈抓个正着,正窘地想找个洞钻进去呢。”
  你还真是会挑时候啊。阿良良木前辈在红灯前小心翼翼的踩下刹车,小声说道。
  他开车的方式让人觉得的确不太熟练。
  “会挑时候吗……是吗。从阿良良木前辈的角度看来的话,的确是这样没错啊。”
  我说道。
  看着正在开车的阿良良木前辈的后脑勺,我不禁想——
  唔……这个人的头发好长啊。
  之前听说他被吸血鬼咬了脖子之后,为了遮住咬过的痕迹故意把头发留长,但是现在的长度已经到了只有音乐家或者搞美术的人才会有的长度了。——呃,这两种人貌似可以用“艺术家”这个词来统称哦。
  艺术家阿良良木。
  听起来真不错。
  但其实剪短就好了啊。
  “在我看来,阿良良木前辈也很会挑时候呢。”
  “嗯?”
  阿良良木前辈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中之意,但是也并没有再往下追问的意思,只是侧着头表示不解。
  “不过仔细一想,其实也不算挑了个很坏的时机啊。因为除了忍之外,坐过这辆车的除了我的两个妹妹,你可是第一个。”
  “战场原前辈呢?”
  “她说我开车不太靠得住。”
  “她的确会说这样的话。”
  “她说,‘与其坐阿良良木君开的车,还不如直接坐在四腿着地的阿良良木君身上来得稳妥’。我说这不是稳妥不稳妥的问题吧。貌似后面这个遭殃的可是我啊。”
  “哈哈,一高中毕业,战场原前辈的毒舌就带上十八禁的味道了呢。”
  “她还说,‘条例?啊?那是什么东西?”’
  “看来以前的坏习惯还没有戒掉嘛……”
  “‘我!已经是!大学女生了!很快就变成十九岁了!不管是攻还是受,都跟条例什么的无关了!’”
  “像得太厉害了……可是,那个跟年龄的确是无关的吧?”
  “没错。乐观点来想的话,也就等于行政上承认了不管喜欢幼女还是熟女都一样这个观点了。某种程度上来说,等于认同了恋童癖的人权了啊。”
  “这样太乐观过头了吧,好恐怖。”
  “但是像战场原这种的,用‘攻’这种说法好像也太奇怪了吧……而且那家伙还说过,‘我觉得出版社应该拿出点勇气来让人看看,反过来利用这个情况发点财。具体来说的话就是比官方行政更早的成立独立的民间审查机构,在进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审查的同时,从国家或者PTA那里大笔大笔的刮钱就对了’。”
  “她的经商头脑有点强大过头了吧……”
  “‘而且这个审查委员会还能从创作者那里收受贿赂呢’。”
  “差劲透了!”
  “嗯。我也不想让这种人坐在我的助手席上。”
  “羽川前辈的话应该会坐吧?”
  “在那种参加了纷争地区的NGO组织,开着军用车在埋满地雷的烂泥地面上横冲直撞的人面前,我的驾驶技术不就等于班门弄斧么?”
  “…………”
  原来那个人还在做这种事啊。
  寻找自我之旅也未免太劲爆了吧。
  “发生什么事了么?”
  阿良良木前辈突然毫无先兆地单刀直入道。
  要说有什么前兆的话,那就是交通灯转成红灯了,但这个肯定没什么关系——即使从骑单车变成了开轿车,即使头发留长了指甲长长了,这个人依然是阿良良木历啊。
  不管他变还是不变,不管他成长了还是停滞不前,他依然是阿良良木前辈。
  “……这个说起来还真是一匹布那么长呢。”
  我说道。虽然我觉得面对久别重逢的前辈,突然开始抱怨而感到有点难为情。
  “什么事都不顺心,现在的我情绪非常的不稳定。”
  “你的情绪不稳定可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吧。”
  “嗯。……也许是因为阿良良木前辈和战场原前辈毕业后,我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有点寂寞了。”
  “不是有小扇么?”
  “小?”
  对这种称呼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用“小”来称呼男人的人啊……?),摇了摇头。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还有日伞。
  我觉得自己是属于朋友比较多的人,跟篮球部的后辈聊天也让我觉得很快乐。
  但是。
  值得依靠的前辈不在了的这件事,还是让我的心中空洞了一片。
  “阿良良木前辈呢?”
  “当然寂寞了。很寂寞啊。要知道对我说话中提到的事情的背景马上反应过来的,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啊。”
  “……是吗。”
  这句话让我很高兴。
  就算是客套话也好——不,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吧。
  所以。
  所以,我才会——
  “什么事情不顺?一直跑到倒下来这种事,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不像我的风格……像我的风格这种东西,我早就已经找不到了。”
  “找不到?”
  “是的。阿良良木前辈呢?你觉得你的风格,具体是指什么呢?”
  “这个嘛——不好说啊。我为了要扮演值得你尊敬的前辈,已经筋疲力尽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的风格,也许应该由你决定吧。”
  “……由我来决定?”
  “也许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扮演想要他喜欢自己的那个人所喜欢的角色吧。——不过,也许不只是这样。在扮演的过程中,有些东西还是会丧失的。”
  “丧失……是啊。我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很多了。”
  我注意到压在身下的左手。由于包着绷带,所以阿良良木前辈应该没有发觉绷带之下掩藏着什么。
  这个星期,我已经痛切地感觉到了。
  这只左手,已经足够被称作“我的风格”的一部分了。——而且,即使如此,这上面有些东西,是必须从我自己本身剥离出去的。
  如果那只手,是对于曾经犯过的罪的一种惩罚的话,那么我必须完成这个赎罪的过程。
  每天早上确认报纸和电视的报道,或者绑着左手睡觉等,将会伴随我一辈子,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要做的赎罪,但看来我误会了。
  所谓的赎罪,是比那些要艰难很多很多很多的。
  “阿良良木前辈也……终有一天会完成么?”
  “嗯?完成什么?”
  “不,没什么……”
  我保持着横躺的姿势,叹了一口气。
  阿良良木前辈所背负的东西跟我相差太远,根本无法比较吧。而且,这种事也不是可以随便开口问的。
  取而代之,我问了另外一件事。
  “阿良良木前辈,你为什么能够为了大家,不惜采取各种行动,甚至牺牲自己的人生呢?”
  “我哪有。会做那种事情的,不是羽川么?”
  “那个人她……我觉得是另一回事。她牺牲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可是,阿良良木前辈你却一直压抑着自己,一直牺牲自己直到现在,不是吗?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问道。
  也许比起疑问,我的语气更像是责备了。
  实际上,我的确是想要责备他。
  看着那样的阿良良木前辈——对于一直沉默地旁边看着的战场原前辈来说,那是多么难受的事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
  我也很难过——也觉得无法忍受啊。
  尤其是——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被烧毁的那场事件和毕业前夕的那个事件……
  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他去死。
  “那不是因为你拥有不死之身之类吧。不,我甚至觉得,阿良良木前辈那不死之身,更像是阿良良木前辈扼杀了自己之后所竖的一块墓碑。”
  “…………”
  “告诉我吧。究竟是什么让阿良良木前辈你……做到这个地步呢?”
  这个,一定跟沼地的收集活动有所关联。
  不惜扼杀自己。
  不惜让自己死。
  他们想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就算你这么说……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虽然也许会让你觉得遗憾……嗯,对啊……”
  阿良良木前辈露出了烦恼的表情。
  看他的这种反应,看来是真的没有思考过吧——对于阿良良木前辈来说,这是根本不用去思考的事情吧。
  但是我还是想听。
  他这么做的理由。
  不,是想听——他的目的。
  希望他能够思考,自己的行动基础究竟是什么。
  “……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嗯?”
  “上课的时候我经常一边听课,一边想,要是有外星人突然闯进这间教室,然后对班上的同学做出很残酷的事情的话,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
  “想像中的我,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收拾那个外星人——用那个什么魔鬼筋肉人之类的什么必杀技,把它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是英雄。
  阿良良木前辈说道。
  跟嘴上说的内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对于正在倾听的我来说,现在他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开玩笑这一点,实在是无从判断。
  “……其实类似这样的幻想,男孩子的话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神原,作为女生的你又如何?小学的时候,上课你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这个嘛——”
  唔——
  虽然我想我并没有过那种幻想……或者说,希望自己没有过,但实际上现在回头一想,我最初向恶魔祈愿的,就是小学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刚才阿良良木前辈所说的这番话,我完全没有笑的资格了。
  因为听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唔,说是完全没有,那是骗人的。”
  结果,我给出的,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吗。”
  阿良良木前辈嘀咕道。
  “说得也是——我在小学毕业后,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有在想这种事’,不禁为自己的平庸感到难为情。但是另一方面,也觉得放心了——最强烈感受到的,应该是安心吧。”
  “安心?”
  “没错。”
  阿良良木前辈点点头,继续说道。
  “在那个教室里,想要保护同学的人,还有很多——当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安全的。既然有这么多的人想要成为英雄——那世界一定会和平的。”
  “…………”
  “虽然这是肤浅的判断,而且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那之后已经被打击得所剩无几了——但是,如果说使我变成现在这种人的要素,除了羽川之外还有其他的话,那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感受到的那种心情了。”
  说着,阿良良木前辈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果然还是分不清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准确来说,结果我还是怀疑他所说的全部都是明显的笑话。
  然而。
  阿良良木前辈他——对于我的疑问,这一定是他所能提供的最真挚的回答了。
  ……没错。
  所谓为了别人,为了大家什么的,也许听上去像夸夸其谈——但是,应该不是完全的谎言吧。
  自我牺牲也是。
  扼杀自己的行为也是。
  其实我并不是不能理解——可是,我却不想理解。
  而且我还有种很强的感觉,我去理解这一切是不合理的。
  因为不惜抛弃生命也想做的事情,我身上根本不可能有。
  为了做某件事,不惜选择死亡的女孩。
  就连死了之后,也继续往那方面努力的女孩。
  收集不幸。以及恶魔的女孩。
  “阿良良木前辈,你有个幽灵的朋友对吧?”
  “用朋友来称呼她的话实在有点太弱了,我觉得我跟那家伙前世说不定是同一个人呢。”
  “啊,那听起来可真恶心。”
  “那,你问起那家伙干什么?”
  “会变成幽灵的人,和不会变成幽灵的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会变成幽灵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大街上早就满街都是幽灵了——那么,他们的区别是什么?”
  是不是有没有执念之类?
  例如有未竟的心愿,或者恨意之类?这些就是根本上的不同点么?——但是如果从这点上来说的话,面对死亡,没有人会不留有执念的。
  不管是谁,临死的时候都会有没做完的事情,没爱够的人。
  “这个嘛,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到底是怎样呢?说不定其实所有人都变作幽灵了。整条街上其实满是幽灵在游荡,只是人们看不到罢了。”
  “也就是说,譬如有某个幽灵存在,但是却有人看得到,有人看不到,是这个意思吗?——那么,不是有人会变成幽灵,有人不会,而是相对于某个人,有些幽灵能够看到,有些看不到?”
  “但是,如果所有人都能在死后变成幽灵的话,那其实大家都没有必要拼命活着啊。”
  “那也是。无论怎么想,都是死了之后比较轻松嘛。”
  “幽灵啦死后的世界啦什么的,我觉得只是某些人接受不了身边的人的‘死’才想出来的一种解释……我是不觉得自己死后能够变成幽灵的。”
  “那么,你觉得幽灵应该成佛么?”
  “也许应该是那样没错,但如果那家伙真的升天成佛的话,我也许会觉得悲伤的。不,应该不是悲伤,而是没法接受——”
  所以那家伙也许永远不会升天,会一直留在这个城市里。
  阿良良木前辈说着,把车子拐了个弯。
  那个朋友,会不会坐上这辆车的助手席呢?我这样想道。
  不过那个画面一定让人觉得很像是犯罪吧。
  “我希望能够改善现在的状况。”
  透过车窗看到的天空的景色,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家快到了。
  “可是,我也明白就这样放着不管是最好的。”
  “放着不管最好?为什么?”
  阿良良木前辈一针见血的问道。因为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过。他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谁也没有因此而苦恼啊。”
  “……”
  “不管处于什么样不幸的状况,如果本人没有发觉的话,那么不就没必要出手了吗?故意跑去跟对方说‘其实你很不幸’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如果那家伙乐在其中的话,周围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维持现状的话,有很多人受益。我想要改变的这个现状,其实有很多人因为它而得益——根本没有人为此而烦恼,那么我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任意妄为,而去插手破坏它呢。”
  就算我这么说。阿良良木前辈恐怕也听不明白吧。——在我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被这样子抱怨一番,是不可能提出什么建议的。
  我不认为火怜有对阿良良木前辈说过什么,而实际上,阿良良木前辈也用了一句“我搞不太懂”来表达他的感想。
  即使如此,能够倾诉,对我而言还是轻松了很多。
  我觉得是这样。
  那么,是不是说沼地所做的,就是正确的呢?——那么我的这种心情,是不是迟早会被时间冲淡?
  嗯,应该会的。
  自己的不甘和心酸,也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
  然后,总会忘记吧。
  那么——
  “可是,神原——”
  然而阿良良木前辈在听了我这一番支离破碎的倾诉之后——在他表示迷惑不解的感想之后,说出了让我惊讶的这番话:
  “没有人为此而烦恼,这只是谎言。”
  “咦?”
  “至少有一个——你就是在为此烦恼。”
  阿良良木前辈说道。
  “而这个,就足以成为让你采取行动的理由了。你觉得烦恼,这就是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事。”
  继续说下去的话就是,只要你在烦恼,就代表我也会烦恼,战场原也会的。——阿良良木前辈像是打趣般说道。
  这句话满怀温暖,却又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像久未接触到人的体温时突然触碰到温暖的肌肤一般,让人格外感受到暖意。
  不过,这很像他。
  他就是这种人。
  他就是会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的人。
  “虽然这不是忍野说的话——但能够帮到正在烦恼的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可是,阿良良木前辈,我的这种心情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心里感受到的这种烦恼,总有一天时间会解决一切的。”
  “那算什么?这句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啊。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这种话?让你不要钻牛角尖,或者要你想清楚之类?”
  “嗯。很多人跟我说过很多话。”
  沼地也是。
  贝木也是。
  还有妈妈——大家都毫不在意的跟我说这些话。
  “别去在意它。”
  阿良良木前辈斩钉截铁地把“那些任性的话”一手挥开了。
  “那些人又不是你。一会考虑这个一会考虑那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就像我一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样——你也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阿良良木前辈眼睛看着前方说道。
  当然,说这话的同时他还在继续开车。
  不过要是他转头看着我说这些话的话,我也会觉得困扰的。
  “就像我想要回应你的期待一样,如果你是真心想要听从他人的意见的话,你也可以那么做,但如果你并不这么觉得,那就应该奋起反抗。不管是我和战场原、羽川、还是忍野,还有对我一直怀抱期待的你,都是一直这样子抗争过来的。”
  “……这样啊……”
  对啊——我应该想得再简单些。
  因为身边的人这样或那样的批判而让自己畏首畏尾——这的确不是我的性格。
  一点都不像我。
  只不过是阿良良木前辈的一席话,只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疲倦不可能就这样褪去的,但我还是在后排座椅上慢慢坐起身来。
  “我被阿良良木前辈的意见说服了。”
  我说道。
  “所以我想要抗争。”
  “嗯,加油吧。……有没有我能够帮上忙的事?”
  “没有。”
  阿良良木前辈一定看不见沼地的存在。
  但并不是主要原因——往后的事情,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
  没错。
  我也得迎接毕业了。
  该从阿良良木前辈和战场原前辈那里毕业了——我必须变得足以孤军作战才行。
  本来,我应该在今天把那样的我呈现给阿良良木前辈看的。
  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真正孤立。
  现在开始,我才算是踏上了孤独之旅。
  我不得不孤独。
  “是吗。”
  阿良良木前辈明明被我拒绝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十分高兴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
  “嗯。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能帮的话,那就来帮我收拾房间吧。”
  “你就先从这个开始毕业吧。”

  030

  阿良良木前辈把我送到门前,本打算车也不下就这样开着新甲壳虫回去,但是我根本还没有恢复到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地步——其实这是我装出来的。于是顺利让阿良良木前辈把我送到了家里面。
  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很乐观地预计战场原前辈肯定不会跟我计较的。所以希望能够再享受一次阿良良木前辈的公主抱,但是他结果还是没有做到那个地步,只是把肩膀借给我靠着而已。
  不过,这样也算是肌肤相亲嘛,也算不错啦。
  可是对于阿良良木前辈来说,可以说是运气不好的是,我们撞上了正在打扫玄关的奶奶——阿良良木前辈和奶奶曾经见过几次面,而且奶奶非常喜欢阿良良木前辈,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奶奶非常热情地把他带到了饭桌旁。
  我由于刚跑了一个晚上,所以其实没有什么食欲,于是告诉他们今天请假一天不去学校了,留在家睡觉,就径直走回自己的卧室。
  但这个时候,我却被爷爷叫住了。
  然后听他说,今天早上很早,就有一个包裹寄来给我了。
  “包裹?”
  没错,是包裹。爷爷点点头。
  据说爷爷已经把那个放在门口的包裹给我拿到房间里去了。
  “…………”
  那算什么啊,太奇怪了吧。
  就放在门口?
  会不会其实是炸弹什么的啊?
  说得直白一点的话,爷爷奶奶其实都很欠缺当今的常识,所以对什么事都没警戒心。这么想着的我有点头皮发麻,独自一人向着卧室走去——或者说,是爬过去比较准确。放在房间里的是用雪白的纸包装着的箱子,因为爷爷说是包裹,我还以为至少会有根丝带来着,但是一摸之下发现并不是这样,包装纸下面是一个木箱子。
  我剥开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个桐木箱。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不,这个比起我见过的那个桐木箱要稍微大一点。
  箱子的上部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字。
  “这是卧烟交给我保管的一件东西。所以钱就不用给了,想用就用,不想用了就扔掉吧。”
  字迹非常刚劲飘逸,漂亮得让人反感,没有署名。
  但是从不顾对方反应就直接提到钱的事,以及用卧烟来称呼我的母亲这一点来看,我已经大概猜到把这件东西放在门前的那个人的身份了。
  昨天我打的电话所得到的答复——就是眼前这个桐木箱了。
  我咕嘟地吞了一口唾沫,打开了箱子的盖子。
  发现装在箱子里的竟然是——恶魔的头的木乃伊。

  031

  那天,结果我还是请假没去上学。
  第二天,再第二天,也还是请假了。
  除了请假,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跑了整整一晚的后果,就是肌肉酸痛得让我一动不能动——好像全身被蹂躏了一遍似的。
  我不禁开始反省,人类只要干出不顾后果的事,就一定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啊——但是,毕竟,正因为我这次不顾后果乱来,才能碰见阿良良木前辈,所以也算是好事吧。
  结果行就是行这句话,可谓含义深远。
  即使如此,其实也许没必要连休三天的,但我还是觉得上学的时侯应该精神抖擞的,所以为了调理好身体,慎重起见,还是多休了一天。当然。我还是可以考虑不这么做的。
  如果按照“恶魔大人”的说法的话,我有三个选项:简单,一般,困难——所谓的简单选项,就是把某人送过来的这个谜样的木乃伊,一边喊着这算什么啊好恶心之类一边把它扔了。然后第二天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过我的安稳生活。
  这是最简单的。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内容是描述我的成长历程的话,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坏。最后只要加一句很有名著意境的,“就这样,少女完成了她的蜕变,成为了大人”之类的句子,就能完满结局了。
  至于一般选项,对了——就是把这个谜样的木乃伊交给想要这种东西的行内人。这时侯可以扮演一下友情的戏码,说一堆经典台词然后挥手告别,这样也不错。对不起哦,谢谢你,再见了。作为故事来说,越是平常越是随处可见的越有艺术性,也越耐人寻味。
  但是我还是理所当然的选了最困难的选项。
  其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世界就是这样。
  打电视游戏的时候不也一样么。我都是一开始就选择最高难度开始攻关的。
  所以——
  我选择了以恶魔为饵引出恶魔,然后再把前来赴约的恶魔消灭掉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节,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
  把谜样木乃伊送给我的某人,我觉得他本来就是希望我这样做——那家伙,那个诈骗者,一定不会希望我选择简单选项吧。
  但是,我并不想自己成为他所期待的人。
  或者,母亲是因为对我抱着某种期望,所以才会把左手的木乃伊留下来——通过这种方法,让她的母亲的夙愿无法实现。
  我是运动员。
  我很清楚地知道回应周围的期待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但是,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一旦找到背叛这种期待的意义所在的话,也就一定会努力贯彻下去。
  如果说高中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制造回忆——那么,就应该创造出让自己满意的回忆,不是吗?
  就算那些回忆总有一天会被遗忘。
  “……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呢,神原选手。”
  星期五,放学后。
  明明今天不是考试周,放学后应该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却在体育馆里也没看到任何身影——跟星期一的放学后一样,整个体育馆空无一人,只有我一个。“就像早已经忘记的事情,突然在入睡前的一瞬间偶然想起似的。”
  ……拿着松叶拐杖,穿着运动服的少女站在球场上,四肢中的两肢被纱布裹着,不过,我不能只把她当做“一个人”。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了。
  “我一直都以为你还在呢,沼地……我想你一定从贝木那里听说了吧?”
  我这么一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神情,这对于她来说可是非常少见的。
  “那个诈骗者么。”
  她说道。
  “果然在他手上啊,而且还是头部这种极为重要的部分——我才不会相信他。不管他如何信奉说话只能说一半的原则,其实一开始就打算骗人的吧。该不会是打算最后从我这里把恶魔的部分全部抢走吧……还是说,他原本是打算高价卖给我的?”
  “如果要说哪个可能性比较大的话,应该是后者吧。在最大限度提升价值的同时——不,如果是前者的话,把集齐的部分卖给学者,应该收入会更为可观啊。”他的想法应该不会跟这相差太远吧。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他都似乎是把沼地当做是生意上的伙伴,跟沼地继续交往的意义明明不大,为什么他却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关系呢?这种行为可以简单地用莫名其妙来形容——但是如果从上面所提到的意义来说的话,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面对幽灵却还想骗钱,这贪欲也未免过头了吧。
  这样的男人却对我特别关心,果然很让人浑身不舒服——没错。
  为了我的话,他会欺骗大部分人——他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这次,就让我利用一下他的这份心意吧。
  可以利用的东西就不要放过。
  ……之类的典型台词我是绝对用不了的。因为如果我真的这么想的话。拜托阿良良木前辈一定是最快的捷径。
  “神原选手。能不能拜托你把那个木乃伊——那个恶魔的头部交给我?”
  沼地说道。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妥协,起码她还给了我犹豫的余地——毕竟,她始终是个和平主义者。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够选择不伤害任何人的方法。
  虽然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属于简单的选项还是一般选项,但也算是一种解决方式吧。不管如何都要避免冲突,拖延问题,把解决留到将来,这种方式,其实也是可行的。
  只是我的想法跟她不一样。
  她是正确的。
  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我也是正确的。
  也应该是正确的。
  我们之中其实并没有人做错——但是当出现两个正确的做法产生冲突而时,就必须有一方来让另一方屈服。
  “不要。”
  我说道。
  “虽然我不想用冷漠的态度来对待特意来见我的旧时宿敌——但是这个我是不会交给你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呢?”
  面对沼地的疑问,我的确感到困惑。
  “如果硬是要拿出理由来的话,那就是当你收集完这几个恶魔的部分时,我怕你会变成真正的恶魔。”
  “跟恶魔一起玩就会变成恶魔,是吗?我可不是你们,有这么脆弱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可是头啊——里面可是有脑髓的。……我还是不要,我想我不会那么做的。你很强。你是不会向恶魔祈愿什么的吧。如果有什么愿望,你一定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实现的吧。所以如果真要举一个理由的话——”
  我说着,小心翼翼地选着用词,却难以决定一个具体的说法。
  “——因为对于你,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那么,别看就好了啊。”
  她十分惊讶地说道。我摇了摇头。
  她说的没错。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因为我——可以看见你啊。
  是因为我们都拥有恶魔的部分?还是因为我们都有着想要找“恶魔大人”倾诉的不幸?又或者是因为我们是旧时的宿敌?理由我并不清楚。
  但是我能清楚地看见你。
  正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觉得这个世上的事情,其实追究起来大都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很多人的动机都是因为看不下去,不能丢下不管。所谓的正义和邪恶,其实也只不过是‘看不下去’的一种表现而已。——本来不想看的东西,却看到了,然后就看不下去了。”
  “…………”
  “我们来一决高下吧,沼地。”
  我从书包中拿出桐木箱,向着沼地晃了晃,说道:
  “我们来看看胜负如何。在这个体育馆的赛场上,一对一。要是你赢了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个文物交给你。但是,相反,如果你输了的话,就要放弃今后所有的‘不幸收藏’和‘恶魔收藏’行为。”
  “……这算什么。真愚蠢。”
  沼地露出一副真的觉得很愚蠢,懒得理会的样子。似乎她根本不屑于去干这种事。
  “我接受你挑战,似乎没什么好处嘛。”
  “有的。因为如果你肯接受挑战的话,至少我不会用锤子敲碎这个木乃伊啊。”
  “……锤子?……你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如果我开出这种条件的话,作为收藏家的你肯定会接受我的挑战——或者说,既然你是篮球选手,就肯定不可能拒绝挑战,不是吗?”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
  沼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警告我似的盯着我。
  “如果是拿那个木乃伊做赌注的话,真正的一决胜负可就不是像你这种随便玩玩的人能够应付的。”
  “是吗?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是满认真的啊。”
  “所谓的认真,就是认真使用恶魔的肢体——神原选手,你觉得作为人类的你,有机会赢么?”
  “这个嘛……如果我觉得没有胜算的话,当然不会提出这个方案了。”
  虽然我的回答不算很有自信,不过也算是拿出了所有虚荣心在撑着。
  阿良良木前辈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清楚地弄一个更大的幌子出来吧。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接受挑战。当然是这样的吧。——可是,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问你。对于我来说,这个比赛确实有一定的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神原选手,对于你来说,这场比赛,究竟有什么好处?”
  “不是说了么。要是我赢了的话,你就要放弃今后所有的‘不幸收藏’和‘恶魔收藏’行为。不幸的收集也就算了。但有关之前你收集到的所有恶魔的部分,我要亲自处理。”
  “所以嘛——这件事对我来说的确是坏事,但不见得对你来说是好事啊?”
  “话不能这么说。”
  我说道,把桐木箱放到了地上。
  “你有损失,对于我来说就算是好处了。”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沼地似乎恍然大悟的露出了微笑。
  “你原来这么讨厌我啊。”
  “没错。”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也是在笑吧。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那种性格,可以不遭人讨厌?”
  “……我可是把话都说清楚了,神原选手。我其实是可以不去管比赛的结果,用恶魔的手脚抢走那个桐木箱——也就是恶魔的头部的哦?可以把你狠狠揍一顿,然后拿走它。——你不害怕么?”
  “不害怕。”
  我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倒没有硬着头皮,而是老实回答的。
  “沼地。你是那种就算可以去偷,也不会去抢的人。”
  “…………”
  “其实也许只是我自己想这么认为而已。”
  我觉得那样才像你。
  说着,我开始当场换起衣服来。
  连去更衣室都觉得浪费了,就在这里换就好。——反正除了沼地,谁也没有在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来的,不是体操服,而是高一参加全国大赛时穿过的纪念制服。
  这不是在炫耀什么。
  只是这样的穿着最能发挥出神原骏河作为运动员的实力,就跟使用自己习惯的球能够提高胜算一样,是从极为现实的推测出发,把房间翻了个遍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鞋子也是那时候的运动鞋。
  如果说到认真——我也是认真的。
  这是我最大限度的认真了。
  “……你还真相信我啊,箱子就这样放在地上,还在我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我多少是有点露体狂的癖好的。”
  “那么……一直隐藏着恶魔之手的这一年来,对于你来说一定很难熬吧。”
  “没错。”
  我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我们快点开始吧。只要拿到那个头部的话,其他的部分应该就能很快收集到了。因为你刚才也说过,那可是真正的首脑啊——”
  说完,沼地像之前做过的那样,解开了绷带,把里面包裹着的恶魔之手亮了出来。然后脱下了运动服外套,身上仅穿着一件短装恤衫。
  原来如此。
  只见薄薄的恤衫之下——真的是地狱一般的形态。
  怎么看都是恶魔。
  看起来就像是恶心的——或者说是恶搞的蜡像雕塑。
  看她这样子,皮肤之下的内脏,肯定也有一部分变成恶魔了吧。
  虽然她说过自己收集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部分,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她的一半以上,已经变成恶魔了。
  变成了这样还要继续收集恶魔的部分,这与其说是收藏家的执着,不如说是有着强迫症的偏执狂的所作所为了。
  也许其实一开始,收集恶魔的部分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现在的沼地,根本就是对恶魔言听计从,按照恶魔的意愿在收集恶魔而已吧。
  所谓恶魔的左右手这种说法,最适合她了。
  跟恶魔待久了,就会变成恶魔。
  虽然沼地说她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但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不脆弱的人。
  如果有人跟你说,你可以实现愿望,怎么可能会有人去拒绝实现?
  如果真有这种人,那么他或她肯定已经不是人了——一定是另一种层次的概念。
  是神,或者是恶魔。
  “我们不要像之前那次比赛那样只是随便过过招了。持久战对于我来说太有利了——这样可就没有‘赢了’的感觉了。”
  “怎么了?太有利你不喜欢?”
  “并不是我不喜欢有利条件,只是怕过一会被你缠着说这说那罢了。”
  “是吗……那就达么办吧。我们就用你我都擅长的一记定胜负好了。”
  “一记定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一局决胜。要是我一下子进球了,那就是我赢,要是你能够完美的防守,让我进不了球的话,那就是你赢——如果从作为我的原点的短跑的角度来说的话,这相当于五十米短跑,如果用作为你的原点的足球来说的话,这就是射十二码。”
  “……这个……”
  沼地露出了一副小心计算的样子,但是想完之后,却冒出一句:
  “这对我来说不是太有利了么?”
  果然不愧是“毒药沼地”。
  看来她对自己十分有把握。
  但是,我也一样有把握。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觉得这个条件对我不利的话,是不会提出来的。”
  “是吗……如果大家都觉得对自己有利,那就没有问题了。那么我们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吧。我也不忍心过多的阻碍现在的正选球员们进来练习。”
  “我说啊,沼地。”
  “什么?”
  “你就没想过要升天么?”
  我向着已经移动到赛场内发球线内的沼地问道。
  在开始胜负之前,这是我不得不提出的问题——可是。
  可是沼地却回应了一声——
  “咦?”
  “那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的身体出现了恶魔化所以才这么比喻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说不上高明啊。如果是恶魔的话,不是应该用召唤来形容么?什么升天之类的,把我说得跟幽灵似的。对了,别说这个了,神原选手,能不能借我鞋子?不用篮球鞋,普通的体育馆用的鞋子就好了。仔细一想,赤裸着脚的话要赢你还是很有难度啊。”
  “……明白了。我想更衣室里应该有别人的备品的,你去借来先用着吧。”
  我这样回应她的同时——脸上露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由于我立刻就背过脸去了,所以脸上不管是什么表情,她都不可能看到——但是,我的后背,我的肩膀,我的全身都在颤抖这件事,也许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明白了。更衣室是在这边吧?”
  说着,沼地离开了刚才站着的发球线,走向更衣室——在她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我整个人无力地蹲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沼地蜡花——她竟然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幽灵。
  也不晓得自己是收集不幸的怪异。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自杀的事了。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么?”
  不,有可能的吧。
  仔细一想的话,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死掉的幽灵什么的,在以前听到的故事里不是经常出现么?
  我只不过是因为去年经历了太多,感觉变得迟钝了而已——不知何时,我竟然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怪异的存在。
  不是这样的。
  大半的人,并不是这样的。
  所以——就算有很多人没法接受自己其实已经属于死后的世界这种脱离实际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这种事也无法去做什么统计数据,但或许,无法接受的人还占大多数。
  不管是谁。
  都不会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更为重要的事,他们也不愿意去相信吧。
  虽然沼地是个看上去什么都无所谓,喜欢说一些看破红尘的话,心理素质似乎很不错——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是那种能够接受自己死亡的人。
  她并没有说谎。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是用发下来的保险金周游全国,收集不幸——通过用这种想法,来解释所有的事实。
  所以,根本不必提升不升天的问题。
  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集着不幸,收集着恶魔的部分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正在要做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啊。”
  已经不是高难度选项的问题了,眼前的情况比那更严重。
  我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是要告诉我以前的宿敌,其实你已经死了——如果是在电影里面的话,这种台词也许听起来很帅气,但是放在现实中的话,就只是显得残酷而已吧。
  可是,我还是要做。
  这残酷的事,还是要做的。
  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做了。
  作为结果,我能够让彷徨在尘世中的幽灵,沉迷于没有建设性的行为中的幽灵,有着两个可以用病态来形容的兴趣的幽灵——在这个世界得到解脱。这样的行为,也许有点类似做好事。
  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自己抱着轻松的心情。
  绝对不可以。
  就像沼地通过收集不幸,从结果上来说帮到不少人一样——好的结果,根本就无法充当免罪符。
  善意和正义只是一种意志,不可能是其他——我并不是想要救她。
  只是。
  有一天也许我会变得跟她一样——没错。
  因为我看不下去。
  我只是想要让她消失。
  “作为曾经的宿敌,我想要亲手引导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就算我不做,总有人会这么做的吧。
  就像找沼地倾诉的高中生们的烦恼,也总有一天会被时间解决一样——就算我放着沼地不管,总有一天,也许会是忍野,也许会是贝木,也许会是其他的某个人,总会有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自己亲手来做。
  我想要做。
  我不会说这是非做不可的事,这跟义务感什么的无关——没错,如果硬要追根究底的话,说不定其实是更为单纯的理由。
  我只是想让沼地——
  让这个女人——败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想确认那家伙她——
  她不是我。
  我想确信这一点。
  “久等了。那我们开始吧。”
  从更衣室回来的沼地,左右穿着不同的球鞋——其中一边貌似是男生穿的球鞋。既然配合恶魔的脚来找鞋子的话,也只能这样了。
  让人感到不平衡的不单只是借来的这双球鞋。
  眼前的少女身上充满了不对称的感觉。
  不自然。
  不安定。
  所以。我觉得不能放着她不管的理由,我还能找到好几个,只要想一想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很多——但是这个时候,我决定只要其中一个就可以了。
  没错。
  我想要跟这家伙一决高下。
  一向不善于争斗的我,却有了这种想法。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想跟她来一个对决。
  不管用什么语言,都不足以解释我要亲手让沼地升天的的必要性——我没有什么要对这家伙说的。
  只能够通过这次比赛来让她了解。
  沼地再次站到了发球线上,我在她面前,一边轻轻拍着球,一边故意慢慢地走过去。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仿佛牵动着某些不可挽回的东西,但是此刻的我已经不能后退。
  我站到沼地的正面,弯下腰,把球抱在胸前。
  “真是不可思议啊。初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我们当作是一对宿敌。但是仔细想起来,神原选手,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跟你对阵呢。”
  “?是吗?我觉得我们应该是打过很多次对手赛的吧?”
  “虽然是打过练习赛和友谊赛之类,但是正式比赛我们一次也没有打过吧?跟日伞都是有交过锋——而且还有过好几次……所谓的缘分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淘汰赛的话,有这种情形也不奇怪。”
  “真是意外……我总觉得初中时代都是在跟你的交锋中度过的呢。……也许我们之间的差异不只是截然相反的打法,应该在其他很多事情上,也感觉到不少的差异了吧。”
  “不过,一毕业就已经把我忘了吧?因为你的脑袋里,就只有战场原前辈吧。”
  “的确,像你这种人,我早就忘记了。”
  我很直接地说道。
  语气尽量显得辛辣。
  我想通过这种不留情面的字句,来抹消自己心中那小小的迷惘和明显的不自在。
  “可是我想起来了。”
  “…………”
  “今天的事情也是,我应该也会很快忘掉,然后总有一天又会想起吧。——我说啊,沼地,‘与其因什么都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之后再来后悔’这句话,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这是丧家之犬的吠叫而已。”
  沼地断言道。
  “当然是后悔什么都不做会比较好。”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会说做了之后再来后悔比较好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做了之后才后悔’是什么滋味、没有责任感的局外人才会说的话。”
  但是,我继续说道。
  同时定定地看着沼地的眼睛。
  “可是——最好的是,做了也不后悔。”
  砰。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开始进攻了。
  正确来说,是正要开始进攻。
  但是那一瞬间,沼地紧紧挡着我的去路,制止了我的动作——结果我的行动只停留连预备动作也称不上的痉挛一般的水平上,这一来一去一个回合,正式宣告比赛开始了。
  只能说果然不愧是沼地。
  同时,我也终于体会到,五天前的一对一,只不过是耍着玩而已——最多只能算是练习赛或者友谊赛性质的比赛。
  但这次是来正式的了。
  不,比正式比赛更动真格。
  恶魔的力量也会充分发挥出来——这就是沼地蜡花的烂泥防守术的真正实力。
  恶魔般的防守。
  “唔……”
  当然,我本来也没有轻视她的实力,但是现在我能做的反应,就只有呻吟,别无其他了。
  没错。
  沼地让我无从下手。
  这让我感觉到她那“封跳墙沼地”的绰号其实只不过反映了她的一半实力而已——她不但让我无法跃起,甚至让我连呻吟都做不到。
  带球、射球,都不行。
  她紧贴着我,这种阻拦方式已经不能单纯地称之为防守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描述是“胶布”。
  就像有粘性的胶布紧紧贴在皮肤上似的——如果硬要把它剥下来,越是挣扎,就会越无法挽回。
  沼地不发一言。
  这也是当然的。比赛中能说什么?——她也是认真看待这场比赛的。那执念深得足以让她死后还化作幽灵留在这里。
  而倾注全力的防守,更是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我不同,她这次下的赌注可是致命的——不对!
  我也是有不能失去的东西的。
  要是没能在这里赢她的话,我一定会失去——真正地失去自我。
  对于像任由你这种家伙摆布的人生,我是敬谢不敏的。
  在我刚才的一声呻吟过后,我们之间就再没声音交流,但却让我觉得,我们正在进行深层次的对话。
  不管怎么说,我和沼地,都是彻彻底底的体育派么——果然我还是喜欢篮球。
  不管对手是谁。
  就算是跟我讨厌的人,就算是跟无法互相理解的人,就算是跟已经死了的人——我也能通过篮球,跟她进行交流。
  “呼……”
  我把体内的氧气一呼而出,我往与球篮相反的方向移了两步——虽说是不能动,但是那仅限于往球篮方向的行动,毕竟一个人是不可能作出360度全方位防守的,所以沼地并没能够阻止我的行动。也许与其说是没能阻止,不如说是她懒得理会吧——她只是没紧跟着贴上来而已。
  离开这么远的距离,我是不可能直接射篮的。虽然我不会说自己完全没有射三分球的水平,但是能够得分的可能性可是直线下跌。
  而且,光是靠侥幸来赢,也没什么意义。
  我不能夸耀说自己是靠仅有50%的成功率的进攻来赢得这场比赛的。
  我可是在跟人一决高下。
  而我的对手,是我曾经的宿敌——不对!
  是现在的宿敌!
  ——你打算怎么做?
  只见那个宿敌正用视线向我发问——已经持球走了两步的我,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了。这是开始学习打篮球的人最初就必须记住的规矩,三步犯规。
  就算对方是浪迹全日本的怪异,因为三步犯规而赢了这场比赛的话,恐怕也会觉得不爽吧。
  所以如果我真的那么执着于与沼地来场真正比赛的话,我就必须用合符原则的进攻来突破她的防御。
  但是个中的难度,我已经很彻底地领教到了。老实说,要带球突破沼地的防守,人类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我并没有向神祈求的打算,也没有向恶魔许愿的意思。
  就算不拜托那些家伙,我也有可以委托的同伴嘛。
  沼地。
  你很强。
  高一的时候,就算是看完全国区的选手之后,我也觉得没有人能够做出这么严密的防御。
  虽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她借用了恶魔的力量——但是就算减去这一部分影响。你的实力也是在日本数一数二的。
  所以,当你的腿受伤的时候,一定觉得很绝望吧?你对于自己所失去的东西的重要性,会感到多么的不可承受啊。可是,那时你真正感到绝望的,我觉得应该不是腿伤这一点。
  如果我直接问出口的话,你一定会否定吧。
  不管如何,要突破烂泥式防守是很困难的——但是,这是仅限于只有我一个人的力量的时候。
  不要忘了。
  只有一个人,是不可能玩篮球的。
  “呼……”

  虽然没有人来计时,但是我在快到五秒时限的时候猛然把球扔了出去。
  是纯粹碰运气的射球么?
  不对。只有这个,我是不会干的。
  我是在传球。
  将军。
  要想带球穿过毒药沼地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人帮我运球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谁会来帮我?谁会接这个球?
  明明是一对一的胜负,我究竟在向谁传球?——这其实很显而易见。这是一场一对一的胜负,所以能够帮我传球的人,场上只有一个。
  没错。
  就是沼地蜡花。
  “——!?”
  如果发觉一个高速飞过来的篮球正在接近自己的话,不管是人类也好恶魔也好。肯定双手都会第一时间反射性地作出反应。
  那就是接住球。
  我在确认她接球之前,已经开始了疾跑——因为我相信她一定会给我接住这个球。
  宿敌有时候比朋友更可信。
  比朋友更像同伴。
  所以我们才会把这样的人称之为宿敌。
  讨厌这个人。
  憎恨这个人。
  可是,也认同这个人。
  我全力飞速跑过沼地的身边——当然,这瞬间便一手拍下她手上接着的篮球。
  抢球。
  这次跟刚才相反,由于沼地拿着篮球,所以动作稍微变得迟钝了——我就像事先排练过的舞蹈一般,迅速穿过她的身边。
  然后用我最习惯的那只脚准备起跳。
  我用双手紧紧抓着前一瞬间抢回来的篮球——然后向着球篮一跃而起。
  我不会依靠侥幸取胜。
  我要堂堂正正的赢。
  所以——我要用这双手,亲自把球投入球篮。
  不是依靠侥幸——而是凭我的实力!
  “——!?”
  但是这一瞬间,我却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因为超乎我所有预料方案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和球篮之间,忽然闪出来一只手。
  那是沼地的手。
  被我突破之后,她十分敏捷地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立刻调整姿势,再次进入防守状态。
  她迅速地做出了挡篮板的动作。
  但是,不可能——“封跳墙沼地”,是不可能挡得住我的!
  虽然说她缓慢的动作是卖点听上去似乎很神秘,但是欠缺敏捷性这一点可是致命的缺点。作为防守如此优秀的沼地,作为进攻方的时候却只是个平庸的选手,原因就在这里——也就是说,她欠缺的是果断的判断力。
  擅于拖延时间以使对方的攻击超时的耐性,也不能不说是因为她的个性问题——我之所以在一对一的对阵中把球传给作为敌方的她,也是因为认为她反应的时间会比一般人稍长。
  而我的估计也没有错,应该没有错,但是没想到她却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一瞬间回过神来调整动作——
  是因为身体中有了恶魔的部分么?
  本来不可能做到的反应,恶魔的手脚使之成为了可能么?
  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也许有点出入。
  因为,沼地伸出来阻拦我投篮的,不是左手,而是右手——
  “我不想输——”
  其实她应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吧。她也不可能还有多余精力说话。
  所以其实我不是靠耳朵听到这句话的。
  是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传进我心中的。
  “——不想输!”
  “我也是!”
  策略和技术什么的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适用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把球绕过沼地的右手,往球篮里面直扔过去。
  穿过球篮的篮球落地,跟以复杂的姿势撞在一起的我跟沼地倒地,几乎是同一瞬间的事。
  差点我就整个人倒在沼地身上了,不过临时用两手撑起作缓冲,才避免了这一点。
  不过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是我把沼地推倒在地上一样了——就像是之前沼地伸手阻挡我的那个动作,我们互换身份重现了一样,不同的只是之前是站着的,而这次是倒在了地上。
  脸的位置的话,嗯,比那个时候要近一点。
  我和沼地听着篮球在体育馆中不断弹跳的声音,紧隔着数厘米的距离互相凝视着对方。
  互相凝视。
  “……唔!”
  “呵呵。”
  “哈哈——哈哈哈——”
  “呵呵——喂喂——”
  沼地像是看了什么搞笑的东西似的笑个不停——而我也在笑——
  我们都没有动。
  “在我拿到篮球的一刹那,就应该算是我赢了吧?”
  “既然你没能一直拿着球,那就不算了。”
  “我有拿着啊。”
  “是吗?那么就用不着追过来了啊。虽然你竟然追过来让我感到很吃惊。”
  “你不是说扣篮是不符合规则的么?”
  “但是这场比赛我一定要赢嘛。”
  “……就连队友,都很少传球给我的,没想到作为敌方的你,竟然把球传给我了。”
  “…………”
  “真是不错啊。是啊,我都忘了。不,应该说是从来不知道。篮球,原来是一项团队活动啊——”
  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一点,我就已经退出这项运动了——
  沼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吻上去,不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说不定会让我们产生奇怪的念头,所以我双手用力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轻轻跳了几下,确认倒下的时候没有受伤,由于扣篮时的姿势相当的勉强,所以一些轻微的撞伤是难免的了。
  “哈——”
  沼地依然睡在地上,张开双臂把身体摆成大字型,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件大事一样。
  虽然由我来说的话有点奇怪——而且用在这个时候也让我有点难为情,但却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就像是附在身上的鬼终于走了,终于恢复了自我一般。
  是吗。
  这家伙——原来是个这么可爱的女生啊。
  我不禁有一点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就直接吻上去了。
  “这就是战败的感觉么。我总觉得,自己终于第一次正式尝到了败下阵的滋味了。”
  “正式?”
  “因为以前在我的人生中,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手上啊,真是莫名其妙——真是的。别因为考试就埋头复习功课啦,快点回到赛场上吧,神原选手。除了社团活动之外,不是还有很多地方能够发挥你的实力么?你还在原地踏步干什么?不对,以你的情况来说——是应该说收起双手比较贴切吧。人生可是没有后悔药卖的哦。”
  “……这个还真不想被你说呢。”
  我说着,抬头看着体育馆的天花板。
  其实我并不是要看什么,只是单纯的在做头部运动,以确认脖子痛不痛而已。
  “但是,一想到这是‘恶魔大人’给我的宝贵建议,我就没法生气了。”
  然后我把视线移回沼地的脸上。
  “要不要我也赠你一句?我说啊,沼地——”
  但是我的视线的另一端,却空无一人。
  但是却不是空无一物。
  只见刚才沼地躺着的地方,有几个像是干燥了的猴子木乃伊似的部分,仿佛是摆在解剖室里展示的标本似的,并排放在那里。
  非常准确地摆成了人形。
  “……切,明明平时做事不紧不慢的,撤退起来还真是有够快的啊。”
  我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惊讶。
  只是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结果,那家伙还是在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情况下,消失了么。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
  这是一句充满了真实感情的话。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手上啊,真是莫名其妙——可是,在最后的最后,她却终于尝到了被人打败的滋味。
  我终于让她战败沙场了。
  “不过……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过真的能赢这场比赛呢。”
  既然沼地消失了,那就代表过一会有大批的运动社团的学生会过来了。
  我迅速地把球场上摆着的木乃伊放进原来带来的袋子里。虽然我这粗鲁的动作要是被作为收藏家的沼地看到的话,她一定会抱怨,但是现在不是去想那哕嗦的收藏迷会怎么说的时候。
  “也许你很憧憬团队作战……但是在擅于团队合作的我看来,一个人能够抵挡五个进攻的敌人的你那种打法,也很令我憧憬啊……”
  从不在意别人的意见,也也不忌讳别人的目光,总是表现得自由自在的你,是我一直憧憬的对象。
  人总是憧憬跟自己不同的存在。
  总是希望变成自己以外的人,总是想要自己没有的部分。
  不同的外表,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环境。
  善人总是憧憬恶人,而恶人总是想成为善人。
  只要是别人身上的东西,哪怕那只是不幸,也会希望得到,这就是人。——没错。
  沼地消失了,在拿到她所收集的所有收藏品时,我也终于发现了。
  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沼地。
  “我是——羡慕她。”
  认识到这一点,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毕业了。
  从某种事物中毕业了。

  032

  这该说是尾声呢,还是这次的结局?
  不。或者说是结尾会比较恰当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所谓正义的动机,往往只是对恶的妒忌。而恶的动机,很多都是由于对善的反感。老人对年轻人恶言批判,是因为对年轻的嫉妒,而小孩子忤逆大人。第一的原因还是由于对惊讶的妒忌。在生产线上的下属希望有一天能够把上司踩在脚下,而在桌前埋头苦干的上司则怀念自己作为下属、没有沉重责任压在身上的时代。穷人做梦也想成为有钱人,但是有钱入却追求穷人的自由。单身的人想要结婚,一旦有了家庭,却肯定会后悔放弃单身贵族的权利。所以总的来说,骏河,对你来说,也跟以上的情形差不多吧?”
  母亲那从上压下的口吻,最近我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晚的梦如果说跟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对于这样的母亲,我竟然出言顶撞了。
  “不是的,妈妈。”
  我说道。
  啊,对了,我在母亲面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大胆的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呢。我终于想起了这一点。
  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距离。
  但是,我却想用那样的态度来对她——其中应该有敬意,也有害怕吧。
  不管如何,都不是应该对母亲用的口吻。
  但是我却一直坚持。
  现在要改变已经太迟了。
  “这次,其实只是很单纯的跟很久没见的人见了面,然后玩得很开心而已。”
  母亲失笑般地看着我,看我没有再往下说,也许就认为我只是在逞强吧。
  不过,随便她了。
  虽然跟厌母情结无关,但女儿和母亲的对立。对决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想到这样的机会总会到来的话,不管是梦里也好幻听也好,我都没必要去顺从她。
  虽然贝木喜欢我的母亲,但是我没必要跟他有同样的意见——那家伙也说过,不管是谁喜欢某个人,我也没理由附和着去喜欢。
  而且,要我感谢把那种吓人的东西留给我的母亲,也有点难度吧——不过,这样不是一句半句能够解释得通的事情。
  总有一天,我会打从心底里感谢母亲。
  总有一天,会理解她的心情。
  但那不可能是现在,也不可能是不久的将来会做的——必须是我已经超越了母亲,或者至少跟她平起平坐的时候,我才能理解她。
  “做不了解药,那就做毒药吧。否则你就只是一般的水而已——不过那孩子,就算说是既不是解药也不是毒药的水,也起码算是泥水啊。那么你呢,骏河?”
  “不知道……说是浑水的话如何?”
  “真是个冷笑话。”
  我也有同感。
  所以我——只是个无趣的人。
  “那么,妈妈,再见了。”
  “嗯,再见。”
  然后,我醒了。
  或者说,是被人吵醒了。
  而且,吵醒我的人不是爷爷或者奶奶,竟然是阿良良木前辈。
  “咦?咦?为什么阿良良木前辈会在我的枕头边!?该、该不会!”
  “肯定不是你想的那种。”
  好像是他过来的时候,奶奶叫他“直接进房间,帮我把骏河叫醒”,结果他就通行无阻的来了。
  这算是什么防范意识啊。
  “几乎裸睡的你还学人谈什么防范意识?……该怎么说呢,我对看到裸体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可以凭这个抓你进法庭了……”
  “看到我妹妹的还能兴奋点。”
  “这算二重审判了?”
  “我有两个妹妹嘛。算是三重吧?”
  “什么时候会让你有机会看到妹妹的裸体啊?”
  “例如我给她们脱衣服的时候。”
  “我看连审判都可以免了,直接行刑得了。”
  “哦呀。好了,快点收拾吧。”
  我就这样被他拉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六,本来应该是要上学的,但是我却睡到了中午——所以即使被他吵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跟沼地的比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比连续跑上一晚还要辛苦,所以只不过这样子睡个觉就能起来,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肌肉酸痛……也有一些,但是最重要的是心灵上的疲倦,所以说是身心俱损也不奇怪。
  既然这样,让我再休息一会也是情有可原的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难得阿良良木前辈来帮我收拾房间,我总不能把他赶回去。
  这个周六的打扫活动,是之前约定好的——老实说,如果到了这个周末我还没能搞定沼地的事情的话,本来是打算找阿良良木前辈商量的。
  算是买了个保险吧。
  虽然这是我软弱的表现,但是这个保险实际上又能让我坚强多少?
  “不过,不见一阵子,你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了。”
  “嗯,我就是这样子的嘛。”
  “干嘛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样子的话像之前那样一个月打扫两次根本不顶用啊。”
  “不不,我打算这次是最后一次受阿良良木前辈你照顾的呢。”
  “是吗?”
  我换过衣服,然后开始跟他一起打扫房间。——以前阿良良木前辈来帮我打扫的时候,为了不妨碍他,我都是站在走廊上等他来做的,但是今天我却主动帮他做了。
  不过也不能说是帮他做。毕竟这是我的房间,参与打扫是理所当然的。
  在打扫的时候,我把新学期开始之后发生的很多事都跟阿良良木前辈说了——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之后这样子说出来,会发觉其实当初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还是希望说给阿良良木前辈听。
  “是吗。看来你很努力啊。而且——很痛苦吧。”
  这是阿良良木前辈的感想。
  “不……其实也不是那么痛苦啦。”
  “肯定是的。你向来对自己都要求得太严格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是我的话,做到一半就会扔开不管了。”
  “我可是照着阿良良木前辈你的做法做而已哦?”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把我美化太多了。——比起我,你可是要厉害得多。”
  阿良良木前辈看上去似乎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打从心里这么觉得。
  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是阿良良木前辈的话,一定能够更加完满地解决这件事。
  “……对了,阿良良木前辈。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嗯?”
  “我从沼地那里拿回来的恶魔的木乃伊,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能不能请阿良良木前辈收下它?”
  “这个倒是没问题,不过我该怎么做?”
  “我想可以给忍当零食。”
  “啊……这样啊。这种处理可是绝无后患啊。但是那个不是很有文化价值的东西么?”
  “谁叫它落到我的手上呢,算它倒霉。”
  算它倒霉。
  虽然也可以卖给贝木,但是那样做的话不知道会被他用到什么地方去。
  那么,拿来当小女孩的营养剂,算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了吧。
  作为恶魔的下场,也算是合适了。
  “别人的不幸总是甜的么。我倒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竟然把他人的不幸拿来炫耀,光是听到已经浑身不自在了。”
  “嗯,阿良良木前辈的话应该会这么想吧。因为没什么人,会比阿良良木前辈更不幸了。”
  “笨蛋,我不是说了,我比任何人都幸福吗?”
  “说了说了。不过阿良良木前辈的话,会怎么做?例如某个东西能够实现你所有愿望的话,你会许什么愿?”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觉得我的愿望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决定。”
  “嗯……一般人都是这样的。”
  所谓的愿望,就是这样的。
  因为太多,所以无从选择。
  而且也不应选择。
  在选择的同时——那就不是愿望,而是变成强烈的意志了。
  这样一来就会伤到自己。
  会伤到别人。
  强烈的意志就是一把刀,这个一定要清楚认识才行。
  这不是能够简单地、或者说是幼稚地——像是把愿望挂在许愿树上,又或者跟圣诞老人要礼物一样,随便选择就可以的。
  三个愿望,已经算是多了。
  应该选择的,肯定不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愿望——应该是别的。没错。
  例如生存方式。
  例如人生。
  例如道路——应该是这种东西。
  “勉强要说的话,那就是要是火怜不是我妹妹就好了……”
  “别选这个啦!”
  “不对,要是不是我妹妹的话,就没有了那种味道了啊。或者说,虽然是妹妹,但是不是亲生的……可是不是亲生的妹妹的话,总觉得有种钻法律空子的感觉,罪恶感挥之不去啊。那我还是希望她是我堂堂正正的妹妹好了。嗯,那么不如干脆点,没错,让法律改变一下吧……”
  “火怜她……没事吧?”
  听见我这么问,阿良良木前辈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起来,这不由得让我更加担心了。
  “你在担心什么?火怜当然没事啊。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人的人生今后到底会变成怎么样?
  比起担心,更多的是不安。
  不过——只是愿望的话。那是他的自由啦。
  别说三个,再多也行。
  “话说——”
  阿良良木前辈说道。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开玩笑,但是肯定不是那样。不管怎样。他转换了话题。
  “愿望什么的,能不能实现其实无所谓啦。愿望应该是靠自己去实现的,所以即使无法成真,拥有愿望这件事本身,也许就已经有它自己的价值了。”
  “拥有愿望——本身就有价值?”
  “没错。能不能得到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知道自己是个想要什么的人,也是很重要的。想要什么,想变成怎样,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不知道的话,就会很容易迷失方向。”
  “……那个人就是为了这样,才把‘猴子的手’留给我的么?”
  “那个人?啊,是说你的母亲么?嗯……不,这个就不好说了。父母想的事情,一般孩子是理解不了的啦。”
  阿良良木前辈很感慨地说道。
  也许是想起了父母给自己买的车子了吧——之前我也听说过,其实阿良良木前辈跟父母的关系并不是太好。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关于这件事我也打算问。
  唔……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觉得那个人从来没把我当孩子来看待过——但是没想到,那个人一直都当我是女儿,一直都疼爱着我。
  ……不过这个是我的愿望而已吧。
  从把不需要的东西从我的房间里清理出去这种打扫开始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今天的计划终于算是完成了一半了。在跟祖父母一起喝完茶之后。我在收拾好的房间中央铺上了报纸,在脖子上缠上了毛巾,然后阿良良木前辈站在我身后,开始帮我剪头发。
  “真的没问题么?”
  “嗯,帮我剪得清爽点。”
  后半段的计划,是昨天晚上才决定的,之前并没有跟阿良良木前辈说过……阿良良木前辈一边卡擦卡擦地挥动着剪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觉得现在的发型比较适合你啦。”
  “嗯,我也满喜欢的,但是不太适合运动呢。”
  “哎呀呀,帮女孩子剪头发,你已经是第三个了。”
  “你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啊?”
  “所以呢,我剪得还是满熟练的,但是你难道就没有常去的发廊之类的吗?”
  “有啊。”
  我说道。
  “但是我希望阿良良木前辈帮我剪。”
  “为什么?”
  “也算是一次决断吧。”
  哦。阿良良木前辈点了点头。
  虽然也许他其实并没有明白,但是完全不寻根问底的做法让我好过很多。
  “对了,阿良良木前辈,下次能不能用车子载我一程?”
  “这个没问题,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扫扫沼地的墓。”
  “啊……那么,我先让月火去查查具体在什么地方。”
  “嗯。……虽然我也有想过继承沼地的遗志,把剩下的恶魔的部分收集起来,但我想这种想法应该不会付诸实现了。”
  “这就行了,你没必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土台、恶魔什么的,四分五裂到找不着,是最安全的……那么,我开始剪了哦。”
  阿良良木前辈宣言到——然后开始挽起我的头发。
  “…………”
  沼地蜡花。
  她把自己的人生比作花絮而不是故事本身——她也许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更像是完成职责后登场的演员制作特辑。那么也许对于她来说,收集恶魔的部分这种行为就像是隐居后的一种兴趣吧。
  我没觉得我有帮到她。
  更不能说救了她。
  虽然也未必不能说是把她从不好的嗜好之中解救了出来,但是这种没犯谁没惹谁的兴趣,谁又能否定呢。
  我不是她父母,别人有什么兴趣什么的,我也没资格否定。
  所以我意识到的,只有我阻碍了她的兴致这一点——而且从她帮我把左手恢复原状这一点来看,我真是个不知感恩的人。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只能为她祈祷了。
  我只能祈祷我跟沼地的一决胜负——跟我的初次对决,能够给她带来一丝乐趣。
  只能向神祈祷,向恶魔许愿了。
  虽然作为人类的时候,最后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但至少作为怪异,在最后她过得很快乐——我只能这样祈愿。
  我希望她之所以阴魂不散,是因为跟神原骏河我一决高下的夙愿至死未能实现的缘故。
  她不是为了想跟恶魔玩才留下的。
  而是为了想跟我玩。
  她留在这里三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果说今后我会努力打篮球,连她的份一起努力,那么这个故事就能有个很美丽的结局了,但是这种厚脸皮的说话,我实在是说不出来。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我想学习她的韧性,因为我身上并没有她那种死后仍然追求兴趣的强韧和粘性。
  这么说来,今天还没有确认报纸上的新闻。不过算了,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不确认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也可以从此熟睡了吧。
  责备自己并不等于反省。
  也不是内疚或者自罚。
  内疚或者自罚,都不属于惩罚。
  因为,就算是染上坏习惯,然后一边回顾自己的行为,一边自省的同时——人,还是总有一天要向前看的。
  相遇与离别。
  换座位,或者换班级。
  不断的学习,不断的毕业,然后,我就会变成大人。
  得到,失去,经历之后,又再忘却——未来的我,将会由此形成。
  我一定会忘记现在的心情的。
  所以我不会着眼于过去或者未来,我只会努力生存于现在。
  不对。
  我希望生存于现在。
  阿良良木前辈手上拿着的剪刀,终于开始接触我的头发了。
  卡擦一声。
  我感觉到像是一阵身体被割到似的痛楚,但是这种痛楚,并不是我想要的。
  也不是我想要的经历。
  “神原,如果知道了你这次所做的事,很多人会横加指点吧。有人会觉得你这次做得对,也有人会觉得你这次做错了。但是,事实不是那么回事。不管谁说什么,你都没有必要在意。因为你做的事没有对错可言。”
  阿良良木前辈一边小心地帮我把头发对齐,一点点地剪一边说道。他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仔细一想也许还是第一次。
  “你只不过是经历了青春而已。”


本帖最后由 Lafrente 于 2011-4-22 23:57 编辑


  后记

  自己眼中看到的自己,跟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相一致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这种事情应该怎么解释呢。如果要比喻的话,也许跟很多人听见自己录音后的声音,都会觉得“这不是我的声音”这种现象相类似。
  不过这种情形下说“这不是我的声音”的心情,也许不是真的觉得不同,而只是单纯地想要否定。据说听见自己录音后的声音,没人会觉得“咦~原来我是这种声音啊,好好听哦~”然后,在这一点上,这个比喻也是一矢中的。我觉得基本上不会有人听到别人口中对自己的形容后会觉得“咦~原来人家是这么想我的,比我想像中还棒哦~”。有不好的传言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就算是得到不错的评价,也会觉得“才不是呢,我其实不是那样子的”……虽然人们常说,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受人称赞,但我觉得,其实也不尽如此吧?实际上被人称赞,觉得不高兴的情况也是很多的,尤其是在被提及的不是自己想被人称赞的地方的时候。不过,就算自己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己有所不同,我觉得也不能说哪边更正确。就算是误会,只要坚持下去不被人推翻,最后也会被认作是真相;就算是误解,只要坚持下去不被人推翻,最后也会被认作是现实。有人说真相只有一个,也有人说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真相,说法不一,但我觉得其实所谓的真相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误解罢了。如果继续追究下去的话就会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存在,而所谓的自我风格也不存在,这样一来,是不是会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如果我让你们误解了的话,那真是万分抱歉。
  顺便说一句,西尾维新是很喜欢“有话就说,别怕误会”这句话的,不单是在写作的时候,平时的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用到。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本书可以说是不怕误解的一本小说。不对,不能这么说。也许应该说是害怕误解的一本小说才对。从一开始神原骏河用第一人称讲述故事的时候开始,已经产生了很多误会,老实说我其实是满害怕的。这个世上不存在真相,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误解。即使这句话用在这里恰当好处,但不害怕误解的人,我觉得是不可能存在的,本书是用恶趣味写出来的小说,名字叫做《花物语 骏河恶魔》,其中恶趣味可能占去了666%左右吧,虽然我不是太明确。
  神原同学这次是第一次登上封面,VOFAN桑把她画得十分精彩。虽然也有考虑过用沼地同学的画面,但是她太可怕了。而且貌似不喜欢出现在人前。不过有机会还是想写一下的,例如《蜡花大神》之类。据说就是因为我会说这种话,所以才容易引起大规模的误会。我可不是想让大家误会的啊!我是这么想的。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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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a89604755 平民
顶一个再下 lz要继续加油

11 年前 0 回復

yt0534 侯爵
这个应该在时间线上最晚的吧

11 年前 0 回復

eDream 騎士
这是神马作品
路人表示被标题吸引进来了

11 年前 0 回復

zhuhan 騎士
我差这坑爹的'''
我猜是凉宫,这货早该出了'''虽然还有一个月```

11 年前 0 回復

冰山守卫者 子爵
垃圾君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传奇人生啊→_→

11 年前 0 回復

hou713 平民
總感覺跟憂鬱不搭邊的人很憂鬱的過著青春。。果然這就是青春麼

13 年前 0 回復

zepy 公爵
finally finish reading this novel,,, took me some time to read the whole thing,,,, well anyways thx for sharing :D

13 年前 0 回復

indigo_waltz 平民
物语系列终于步入正轨了

13 年前 0 回復

325604 平民
网页上看好累。自己复制下来看。拉了好久

13 年前 0 回復

emc2 騎士
4242,这垃圾终于长大了呢,可以嫁出去了呢!

13 年前 0 回復

心︸晴ゞ 平民
长发的神原果然比短发好看些,不过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
话说这一部总觉得没前面的有激情,更深沉了一点

13 年前 0 回復

stzephyr 平民
'看完书后,默然无语,这就是所谓的宿敌么(确定不是基友?) 风夜雨音 发表于 2011-5-11 13:04 '



这话让西尾来说的话 一定就是 宿敌和基友这两者并不真正存在 或者这是因为是宿敌所以才是基友 因为是基友才是宿敌

用马克思的话来说 就是 宿敌和基友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 =

13 年前 0 回復

风夜雨音 王爵
看完书后,默然无语,这就是所谓的宿敌么(确定不是基友?)

13 年前 0 回復

ffts 平民
长发的神原呀

13 年前 0 回復

背光的暗面 平民
谢谢楼主了 我去看了

13 年前 0 回復

jollywei 平民
支持西尾啊,翻译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as1514 騎士
持续看了几天,今天终于看完了...花无语算是我看物语系列最慢的一篇了。怎么提不起精神看了...全篇确实贯彻表现神原是个笨蛋,是单纯吧,率直吧,一个想活得很简单的人。花物语看来就是蜡花物语呗,用宿敌来描绘神原笨蛋啊。西尾真是不忘好好重笔突出垃圾君对妹妹们的重感情...我在担心恋物语准备如何终结物语...黑仪妹子何去何从啊...

13 年前 0 回復

Refined 侯爵
这样的反应,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有着M的倾向。
。。。。。。神原抖M

13 年前 0 回復

wtd3848748 勳爵
吃完吐骨谢谢了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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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frente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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