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村小六】 【利维坦的恋人】 第2卷 [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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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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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書名:利維坦的戀人I
原文書名:レヴィアタンの恋人
集數:2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赤星健次
系列別:輕小說
劇情類型:奇幻
圖書分級:普遍級
譯者:林意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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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藉著由紀等特進種的活躍,將調布新町從絕望的深淵中解救了出來,轉眼間三個半月過去了。重回和平懷抱的調布新町舉辦了歡迎來自鄰近共同體觀光客參加的「星夕祭」,氣氛熱鬧非凡。然而,鬼道眾卻藉機暗渡陳倉出奇不意地現身攻擊。身懷厭力驅使幻戲的鬼道眾其目的只有一個──捕獲由紀。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看穿了座落在隅田川沿岸的大規模共同體白河移民地的企圖,向以八王子為首的共同體請求援軍。夾藏著千頭萬緒,戰端即將在新宿掀起……幻想與頹圮的戰記,新章「白河篇」就此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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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当时有严格遵守父亲的叮咛,就那么留在小溪玩耍的话,或许久坂由纪往后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由纪突然不再嬉戏,把脚从浅滩抽离,然后转过稚气未脱的脸,面向同村的其他小孩。
「我们回去吧。」
原本嘻嘻哈哈地用清澈的溪水互相泼水、嘻闹的孩子们,一听到由纪的话,无不停下手边的动作,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村长明明交代小孩子要乖乖地留在这里玩,直到有人人来叫大家回去才可以走的。
「乱跑会被骂的啦!」
「我们要听话待在这里玩才行啊!」
「不听话会惹由纪的爸爸生气吧?」
由纪不由分说地向一脸困惑的孩子们摊牌:
「反正我要回家了,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玩你们的吧。」
丢下这句话后,由纪在赤裸的身子上披了件粗纹的木棉衣物,套上母亲亲手编织的可爱车鞋,转身背向大家「哒哒哒」地快步跑走了。
留在小溪畔的小孩子们,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由纪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溪边枝叶茂密的杂木林中。尽管不乏有比五岁的由纪还要年长的小孩,可是少了大人的率领,没有人敢从这里独自回村。
不过由纪有办法自己回到村子——在场的小孩全都知道这件事。久坂由纪是与众不同的小孩。
「嗯、嗯!」
由纪一边从闭成一条线的嘴巴中发出类似吆喝的喘息声,一边拼命摆动圆滚滚的幼小四肢,在溪流沿岸的杂木林朝上游方向奔跑。脚边绿草如茵,透过隙缝隐约可见颜色漆黑的腐叶土,杉木和山毛榉的芳香低垂笼罩着陡峭的斜坡。
六甲山四处都可听见如雷贯耳的蝉鸣。午后的毒辣阳光被绿意盎然的树林过滤,化作了宛若淡绿色的光之天幕,温和地洒在爬着斜坡的由纪背上。
无论跑了多久,由纪的呼吸始终保持顺畅。纵使一路上都以全速奔跑,手脚的摆动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的迹象。她那奔驰的姿态,与其说是藉脚掌踏地使力,更像是以地面为跳板飞跃。由纪的冲刺就宛如正在低空飞翔。
眨眼间由纪抵达了山脊。她先是吁了口气,「嗯」的一声做了口深呼吸,接着跨出小小的脚步踩在沿山脊打通的山径上,朝着久坂村疾奔而去。只需往右看去,便能透过杉木的树梢眺望远方大海的群青色,但当下的由纪却丝毫不贪恋眼前美景,一心赶着回村。
由纪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上午前去溪边通过此处时,这条山径的两旁是一片茂密的杂草和羊齿植物,桔梗的紫色花卉穿插其中,四处可见灌木丛生;然而现在由纪眼前的土地却被夷平得有如被布抹过一样。
相对地,红土上则是烙印下一双双形似枫叶的巨大脚印。无数的脚印一路向久坂村延伸而去,地上的草被践踏得面貌全非,桔梗也沾满泥泞,灌木则被击飞到山路的两旁。当中不乏拦腰折断的小树,切断面非常平整俐落,没有参差不齐的木刺,仿佛是被巨大的镰刀所砍断似的。
由纪的心脏开始不安地狂跳。平常清新宜人的山上空气,这时却显得冰冷异常。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声。
这阵子,由纪的父亲和村里的大人们每天开会到三更半夜。场上没人笑过一声,个个面挂凝重忧郁的表情,就像长了青苔的地藏王雕像一样,总是板着脸固坐在地炉旁。
由纪不知道大人们究竟都在谈些什么,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不断沉积在由纪小小的胸口里。

就快赶到村子了。这时传来一股不知名的焦臭味,木头爆裂的声响传进了耳里。由纪扬起视线向上看,可见阵阵青灰色的煤烟在绿叶的后头袅袅升起。山中的空气包覆着热气,缓缓地将热风带了过来。
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加紧脚步。
位在这条路尽头的,理当是由纪再熟悉也不过的那个安和乐利的久扳村。
担任村长的是个性一板一眼、脚踏实地的父亲,和村民们就像大家庭的一分子一样相处融洽。父亲平日总是哼着歌务农,晚上则和村民们一同围着营火载歌载舞、抑或观赏村里头年轻人表演的无厘头闹剧捧腹大笑;打成了一片的小孩子们则是以捉迷藏、鬼抓人、爬树为娱乐——尽管生活不富裕但人人乐天知足的久坂村,就座落在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抢先映入由纪眼帘的,却是一群身着纯白军装和迎风飘扬的绯色斗篷,手持十字状铁矛的骑兵。他们背向由纪,瞟了久板村的方向一眼,以粗鄙蛮横的声音大声谈笑着。
那些士兵骑乘着貌似鸵鸟的生物。它们头上长了两根长长的触角,全身被绿色外皮包覆着,胸前则有两把螳螂般的镰刀。那是由纪这辈子从没看过的凶恶生物——姬路移民地所引以自豪的变种生物·镰鸟。
由纪猛然停下了脚步,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她放弃走山路,改为踏进杉树遍布的斜坡,选择迂回的路径前往久坂村。怦咚、怦咚,由纪的心脏大声地剧烈狂跳。
由纪深怕失足摔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横渡斜坡,总算来到了久坂村的正下方。她平趴在柔软的泥土上,爬上了极为高峻的坡面。只要从这里爬上去,应该可以抵达围绕在村落四周的木栅栏。
只不过——爬上了坡面的由纪看不到木栅栏。木栅栏早已被人践踏在地。在她的眼前,茅草屋顶的木造民房、家畜农舍、堆在农舍前的肥料、上头铺满了石块的的石顶长屋、塞了鱼干的草包、还有由纪的家——久坂村的一切,都冒出了一道道直冲天际的红焰。
放眼望去,尽是趴倒在地的大人们。举凡水井所在的中央广场、马厩前方、失火的民家门口等地——那些大人们的四肢颓然垮在地上,从他们身上汨汨流出的鲜红色液体,渗进了干涸的红土里。
由纪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只是怔怔地张大嘴巴,从坡面探出半张脸环视村子的现状。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苦寻父母的身影。只要找得到父母,他们一定会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并教导自己正确的解决方法。
父亲、母亲呢——?
由纪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眼珠子,终于发现了父母的惨状。
由纪的父母一同被粗绳捆住身子、跪在地上。
母亲披散着一头美丽的黑发,有气无力地垂低着头,一旁父亲则以充斥了恨意的眼神瞪视着一名以纯白军装裹身的少女。
少女神色自若,对仇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她盘起双臂,兴味索然地眺望被旺盛的火势吞没的村庄。
由纪的头发不禁倒竖了起来。
父亲饱受屈辱的模样撕裂了由纪年幼的心灵。
「父亲大人——!」
由纪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大叫着朝父亲的身边直冲而去。
身着白色军服的少女转头面向了由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擦出火花。这一刻的光景将会永久烙印在由纪的脑海深处。
少女背对着火焰,因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形在由纪眼中就宛若一道黑影,直到第二次跳跃时,由纪才清楚看出她的长相。
这名少女年约十五、六岁上下。一头长长的黑发率性地系在脑后,一身仿佛能倒映出火焰颜色的光滑细致肌肤。紫蓝色的眼眸四周是一排纤长得产生倒影的睫毛,蕴藏在少女那双眼眸里的,是凝视远比自己低劣的东西时所自然流露出的怜悯。那并非嘲笑或侮蔑。嘲笑和侮蔑一般是出现在睥睨和自己同等程度的人,沉浸在微不足道的优越感时发生的。然而这名少女所流露的眼神,却是从高不可攀的高处俯瞰下界时油然而生的崇高情绪,从天上无条件地施舍怜悯给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可悲生物似的一种视线。
有一层灿光依附在少女修长的四肢上头。明明她的身材尚留有一丝稚嫩的气息,但身体轮廓却散发出不可直视的磷火,仿佛是因为莫名的差错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的人物般,其存在从四周的风景跳脱了出来,宛如浮贴在这片光景之外般,显得格外醒目。

——涩泽美歌子。

由纪往后将会知道这是少女的名字。不过对这时的由纪而言,少女不过只是一名烧毁村子、把父母捆绑起来的可恨敌兵之一罢了。由纪之所以会朝她动手,纯粹是因为美歌子居高临下瞧不起她的父亲的态度。
由纪握起积聚了练气的拳头,蹬地的脚跟喷出了火花,贴着地面拖出一道乍看下会误认成燕子的低空轨迹。由纪打出的拳头灌入了美歌子的腹部。只见美歌子挨了拳头的身体弯成ㄑ字状。
「市长!」
近卫兵顿时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接着才回神大叫。美歌子挺出掌心示意士兵止步,抓住由纪那只陷入了横隔膜的手腕后,她面露开怀的笑容,一把将那幼小的身躯提到自己的眼前。
「本以为只是个垃圾,没想到让我挖到了宝。」
美歌子近距离仔细观察着死命地摆动双脚挣扎,企图挣脱控制的由纪。
「这么小就习得练气的功夫,想必是超一级的特进种。」
由纪放弃挣扎,喘着大气,气势汹汹地从正面狠瞪美歌子。美歌子露出爽朗的微笑后,粗鲁地随手一抛,将由纪扔给一旁待机的士兵。
「不许对我的女儿下手!」
久坂村的村长,由纪的父亲粗着嗓子咆哮。他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以上。蓝色棉衣上头纲绑着粗绳,士兵粗鲁地抓着他旳头发,将他强健的身体向前压在地上,迫使他做出跪拜在美歌子膝前的姿势。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着土方,倏然睁大。
「你们这群野蛮人、强盗!阻碍社会重建的元凶就是你们这种人!」
村长的声音低沉嘶哑,视线愤怒到快喷出火来,凶悍的眼神一直线地刺向了美歌子。
美歌子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只以极为目中无人的口吻说:
「她是你的女儿吗?」
「胆敢加害我女儿我就杀了你!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听闻村长的威胁,美歌子顿时面露错愕的表情,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左右摇头叹气。
「一村之长也不过如此尔尔,难怪会吸引同样傻气的一丘之貉。」
「放我的女儿走!」
「我拒绝。」
「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我们是为了让双方坐下来谈判才放你们进村子的。天底下岂有对手无寸铁之人烧杀掳掠之理,你们还有羞耻心吗!」
「交涉是背后先有兵力当靠山再来谈的,手无寸铁的人是没资格跟人谈判的。」
「那是中世纪的思考模式!曾经历过近代文明的我们,深明仰赖对话而非武器重建社会的方式!现在乃是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设法让世界重生的关键时刻——阻碍发展的正是你们这种廉价的暴力,懂了吗!」
美歌子的眉宇明显皱成了一团。一如有满腹的嗟叹,却连将它吐露出来都嫌麻烦一样的表情。
美歌子给村长的答复是——
她冷不防朝着村长身旁低头不语的妻子伸出长剑,贯穿她的咽喉。
村长之妻的咽喉血如泉涌,喷湿了握剑的美歌子的脸颊。
直到她向上翻起白眼,头颅高高向后仰起,美歌子这才将剑抽离。她将空着的掌心凑在耳畔,身体向村长倾斜,就像在跟小孩子问话似地说:
「你说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可以重建世界是吧?」
村长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冲击,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死于非命的妻子瘫倒在地上的身躯。
「那快点对我表现出你的信赖吧。以掌声回应我的行为,磕头答谢我啊。」
语毕,美歌子一脚将伏趴在地的妻子向上踹起。只见可悲的肉体从脖子喷洒出鲜血,身子向后一弓倒成了仰卧状。惊恐的尖叫这才从村长的口中爆发。
听到那一声仿佛用指甲刮扯空间的哀号,美歌子无动于衷地挺起胸膛,双手扠在腰间,开始说教:
「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给我听好了。我们确实不是生活在中古世纪,然而,只要一天没有法律与政府的统治,交易路上怪物猖獗阻碍通商,这个世界的水准甚至还不如飞鸟盛世,反而和神话时代不相上下。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什么信赖和相互帮助,而是神啊。生活在这个名叫日本的岛国上的人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供他们膜拜的神。诚如摩西的例子所示,神可以让法律变得具有威信。有神的权威加持的法律在大肆宣扬后,进而建立政体,唯有以神为中心的政体方能推动人民迈入社会安定的下一阶段。我等必须从原始开始复兴文明——你懂那个道理吗?你有刻骨铭心地了解吗?你那不够严谨又怠惰的思想,才是悖逆人类本质,并且忽略了现在必经阶段的阻力。」
之效。久坂村存在的纪录被彻底抹煞,过去曾存在于此的一切全都化作了灰烬,消失在夏日的青空中。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4-28 00:57 编辑




悬挂在横梁上的风铃,迎着入夜的晚风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泛紫的云烟缭绕在西边的天空,正慢慢被即将蔽天的漆黑给掩没。一道从后院窜进的微风将白天残存的暑气赶出了起居室。
一旁点着蚊香,缘廊和起居室之间的拉门彻底打开,有三个人一边远眺夜幕渐低的暮色与后院的青葱绿意,一边围着小小的矮桌用餐。
大盘子上盛着氽烫过的马铃薯和红萝卜、味噌和小黄瓜。玉的嘴里衔着小黄瓜,将之折成两段,在大口咀嚼的同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有那种会在天上飞的猪人。」
吃了一口洒上盐巴的马铃薯,久坂由纪面向在她身旁津津有味地听玉说话的久坂理绪说道:
「不要傻傻地相信了。那些东西是玉想要搏你欢心才故意瞎掰的。」
理绪先是对由纪面露笑容,然后又笑嘻嘻地把头转回去面向玉。
「笨蛋,那是真的好吗?包准你看到的话一定会吓得嚎啕大哭!」
「那个生物具体而言是长什么模样?」
玉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运动外套,硬派打扮的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露严肃端正的神色回答由纪的问题。
「就跟你说『猪人』了嘛!总之就是猪和人类相加起来啦。脸是猪,身体是人,手臂下面有一层像是膜的东西,就是利用那个飞起来的。不是有那种疯狂科学家吗?他们八成是为了吸引人家的注意,才会搞那些莫名其妙的花招吧。我看啊,一定是他们擅自篡改基因什么的,结果误打误撞做出了那种生物来的!呜哇,说着说着害我想起那个猪人的样子了,好可怕——」
舔掉沾在手指上的盐巴后,由纪向一旁的理绪露出冷漠的表情。
「他绝对是在骗人的,要是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连你都会染上蠢病喔。」
由纪身着蓝色无袖背心和白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一派轻松自在的打扮。紧致富有弹性、充满年轻光泽的十七岁肢体,在油灯盘的照明下,呈现出粉桃色的肤色。
而身穿蓝色长袖上衣和桃色裙子的理绪,则提起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然后把写好的内容举到了天真无邪的笑脸旁边。
『玉不是在骗人啦。』
读过笔记,由纪轻叹了一口气,对玉投以冰冷的视线。
「都是你啦,连理绪都变笨了。还不快去烧洗澡水以示负责。」
「为什么要我烧?我好歹也是客人吧。」
「白天的扫荡行动让我累毙了。反正你不是都在摸鱼吗?懒得应付的怪物你全都丢给阿牛处理了对不对?我通通看在眼里了。」
「少、少啰嗦。你不懂啦,那是要让阿牛修行好不好。为了锻练阿牛,我才会狠下心让自己变成厉鬼,把难缠的怪物引给他的。」
「理绪你听到了没?玉就是这种不负责的烂人。玉说的话相信一半就好。」
「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嘛。好啦,我确实是因为麻烦才把一些事丢给阿牛搞定,可是把那家伙操累不是刚好吗?与其看他精力过剩喷鼻血,不如让他把力气消耗在对付怪物上。」
「阿牛明明就很可怜。你没看他一副豁出性命的样子在战斗吗?差点都快哭出来了。要不是有羽染在,他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安啦、安啦。」
「一点都不安。」
由纪不由分说地一口咬定后,把氽烫的红萝卜送进了口中。玉也伸手拿了马铃薯往嘴里塞,免得又因为说了废话害由纪气得七窍生烟。

自从玉和由纪在樱花飞舞的铁桥上相遇那天以来,已过了三个半月。
季节迈入了夏天。
玉如今已不再是久坂家的奴隶,而是随时坐镇在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食客」。雇主从原先的由纪,换成了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除了把位于役场用地内的木造长屋的一房分配给他当住处外,另视工作表现支付报酬和供给三餐。简言之,玉成了调布新町的佣兵。
每逢晚上,玉常常应理绪的邀请,像现在这样前来久坂家吃饭。尽管表而上都说「总比一个人吃饭有意思」这种话来彰显不在意的态度,实际上玉很高兴能接到邀请。因为理绪会慰劳玉的辛劳,至于由纪虽然还是一样火爆,老是动不动就发牢骚或对人不理不睬,不过至少再也不会鸣笛,向注入在玉身体内的病毒下达攻击指令了,而且偶尔还会露出微笑,和三个月前的由纪相比,实属巨大的改变。玉为了想看由纪大笑的模样常常开许多不着边际的玩笑,然而却往往只得到哑口无言的表情或冷漠的视线。
在高比良町长的指示下,和玉的过去有关的事实并未向町内的住民公开。调布新町不乏许多因西征失去了村子与家族而流落至此的流民,为避免招致无谓的混乱,玉的身分受到町长和由纪的严加保密。至于同样知道玉真实身分的鸟边野和岩佐木,由于处置仍悬而未决,目前被软禁在牢狱里,倒不担心他们会跟住民接触——

用完餐后,就在玉胡诌一些玩笑逗得理绪无声地笑得花枝乱颤时,玄关的门铃突然响起,
一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传进了起居室。
「久坂前辈晚安,我是牛丸。这么晚来府上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由纪朝着玄关的方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阿牛。他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肚子饿来讨饭吃的吧。」
「别把每个人都跟你混为一谈。我去应门。」
由纪快步离开了起居室。玄关的方向马上传来热闹的声音,大阵仗的脚步声和欢笑声响彻了久扳家的走廊,看样子是有一群来客。理绪顿时面露灿烂笑颜。
「啊,玉前辈你果然也在这吗?白天辛苦了!理绪,你好!」
随着活泼有精神的招呼一同出现的,是负责保护调布新町的四名士兵之一——真冈牛丸。年仅十五岁的他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一员,矮小又消瘦的身体端端正正地穿着黑色学生服,右手提着一颗西瓜。牛丸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宛如在向阳处嬉戏的小狗般的微笑开口说道:
「这是町长送我们当扫荡怪物的奖品啦。很大一颗吧,你们看!」
町役场的生活课课长——二十七岁单身的一之谷景子从洋洋得意地举起西瓜的牛丸背后探出了脸来。她双手提着装满了许多食材的竹笼,垂下眼镜后面的眼尾向玉和理绪投以亲切的微笑。
「承蒙担纲士兵职的各位全力以赴,今年的畜害案件锐减了不少,而且农作物的收成也很顺利。于是我以谢礼为由向配给课坑来了许多东西。机会难得,大家就一起享用吧。」
接着一之谷的身后又冒出了一个面挂软派笑容、顶着一头自然鬈发的青年。青年长得瘦瘦高高,一双长腿扭来扭去站也站不直,那副就好比海草或豆芽菜,仿佛风一吹就会折弯的身体套了件皱巴巴的上衣。他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二十八岁单身的斋藤准平。
斋藤向玉露出了个轻佻的笑容后,举起了提在手上的酒瓶。
「你看,哈哈哈,还有酒可以喝耶。阿玉,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吧!不然也分一杯给理绪妹妹喝喝看好了?哈哈哈。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我!不~会~给~她~喝~啦。理绪妹妹等长大成人后再一起干杯吧。」
说完,又有一名个子娇小、相貌清秀的少女,从早就喝得醉醺醺的斋藤背后露面。
「打扰了。不过,不用招待我没关系。」
简短地轻声打了个招呼后,顶着发尾从耳垂向下巴斜切的妹妹头少女鞠躬行礼。浓密眼睫毛底下的细长眼睛固然完全紧闭,她却踩着仿佛无须仰仗视力的步履走进了起居室。穿着上下成套的胭脂色运动服的少女,一如水往低处流般一声不响地穿过玉的眼前之后,就仿佛在主张「这里是我的固定位置」似地跪坐在起居室的角落。
她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十九岁。
「啊,不用招待我了。」
瞧理绪打算去端茶,静断然地向前挺出掌心予以婉拒。即便士兵职里怪胎百出,静的怪癖在当中依然独树一格。
玉环视了蜂拥进五坪大的房内、闹哄哄地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的一行人,然后笑嘻嘻地咧嘴一笑。
「高朋满座哪。看来今天不办宴会不行了。」
「借你们家厨房用一下喔。理绪可以来帮我吗?」
被一之谷点名的理绪开开心心地冲出了起居室。斋藤早早便盘起腿,拔掉瓶栓,将小酒杯递给玉并咕嘟咕嘟地为他斟酒。
「夏天的晚上有西瓜、有酒、有知心朋友作伴。太棒了,哈哈哈,夫复何求!真的是太幸福了——」
斋藤啜饮了一口自行倒好的酒,仰起身子、把手撑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天花板,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模样。玉也喝了起来,一边对着放荡不羁地打开双腿、坐在缘廊上的由纪背影间道:
「这酒真赞,只可惜没有下酒菜。喂,由纪你不用去厨房帮忙吗?」
只见由纪用力咬紧牙,状似心何不甘地把头甩向一旁。
「我去帮忙会惹一之谷小姐生气。」
「啥?」
「……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不要问那么多。」
玉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有如恍然大悟般在胸前击掌,脸上挂起了爽朗的笑容。
「原来你是料理白痴吗?」
「少啰嗦,闭上你的嘴巴。」
「呜哇~呜咿~逊爆了。喂,阿牛你有听到吗?这家伙竟然不会做菜耶。好废喔,我们一起笑她吧!」
玉露出一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表情,指着由纪「哈哈哈哈哈」大笑。但他的右脸颊随即遭到由纪的膝击。
「久、久坂前辈!」
牛丸来回张望口吐鲜血、五官皱成一团、身体还浮到半空中的玉,以及太阳穴冒出青筋、挺出右膝、因用力过猛刹车不及而整个人向纸门摔去的由纪。
他把注意力提升到了极限,在眨眼间掌握了所有的状况。玉飞去的方向有静在待命,所以自己该出手解救的对象是由纪。
牛丸优越的肌力随即对思考做出反应,脚趾从榻榻米上头蹭过。
刹那,牛丸的双手搂住了差点一头撞上墙壁的由纪的后腰,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另一方面,跪坐在起居室一角的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则微睁双眼,望向随着吐血在半空中描绘抛物线的玉,从运动服的口袋掏出钩绳。那是麻绳前端加装了铁钩的简单忍具。静翻动手腕甩绳向玉抛去,一如用手拎起猫的后颈子般,钩子精准地勾住了T恤的后领。抛物线轨道在途中遭到强迫修正,玉的身子直往静的方向落去。
静不慌不忙地伸出了手,玉的背部就落在她的掌心上。然后她利用练气缓和冲击力道,视地心引力如无物般地让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躺在榻榻米上。
「你没事吧,玉先生。」
和语气沉着的静成对比,玉则是目翻白眼、鼻青脸肿,嘴角还垂着一条长长的舌头。
「哎呀,哈哈哈,不可以打架喔!」
旁观一连串过程的斋藤貌似愉快地揶揄后,继续斟酒独饮。
「不好意思,阿牛,我一时气昏头……」
倒在榻榻米上的由纪歉然地向背后的牛丸如此说道。
牛丸抬起头,露出了苦笑。
「这点皮肉痛不打紧……啊!』
牛丸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原本搂着由纪身体的双手,在摔倒的时候不小心环绕在由纪的胸前。隔着蓝色无袖背心的布料,丰满乳房的柔软触感震撼了牛丸的下半身。
下个瞬间——
「呜——————哇——————」
尖叫的同时,牛丸的鼻孔喷出了气势惊人的鼻血。
这鼻血喷出的模样非比寻常,从鼻孔喷洒而出的洪流宽度有大人的手臂那么粗。
「对、对对对不起,我的鼻血停不下来,呜哇——」
牛丸仿佛禁不起鼻血的冲击般昏倒在地,在久坂家的起居室画出了一道不输给彩虹的华一丽鼻血拱桥。那个鼻血喷出旳量和劲道都非常人所及。全身染血、化作人类洒水车的牛丸用手掐住鼻子想抑制出血,然而却导致鼻血往口腔逆流,鲜血大量地从牛丸紧闭的嘴巴溢出。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双手捧着一大盘刚做好的料理,脸上挂着僵笑的一之谷了望眼前的血海。
在一之谷的眼前,只见浑身是血的由纪拼命捂住牛丸口鼻,免得他把起居室弄得更脏;牛丸无法呼吸而显得痛苦不已;鼻青脸肿、目翻白眼的玉昏迷不醒;静被喷了满头的鼻血,仍无动于衷地默默跪坐在原地;还有一个全身染满鲜血,仍嘟囔着「不可以打架喔,哈哈哈」,兀自斟酒独酌的二十八岁单身醉汉。
忽然间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一之谷向身旁垂下了眼帘。
原来是跑去准备了抹布和水桶的理绪,面露勇敢的微笑出现在她的身旁。

特进种可以概略分成两种类型。
由纪和斋藤分别是呼吸器系和肌肉纤维系的能力特别突出进化,换言之就是集中于一点的特进种;至于牛丸和静则是万能型。尽管他们并未像由纪的呼吸器系一样,拥有单一异常进化的器官,但是运用肌肉所不可或缺的各个器官都很发达。进化程度祝个体不同难以一概而论,有的万能型甚至同时拥有数个极其发达、丝毫不比一点集中型逊色的器官。
不过也难免有莫名奇妙的地方发生突变的例子。例如牛丸似乎就是控制鼻血的相关器官都有问题,一旦对女色有反应,两边的鼻孔便会疯狂喷出仿佛连灵魂深处都会被榨光的大量鼻血。身怀这种让人无法憧憬的「特技」的特进种,在这世上为数十分众多——

把浑身是血的玉、牛丸和斋藤抛到多摩川泡水洗涤后,回到了自宅的由纪为了冲洗一身的鼻血,于是和静一同入浴。
舀起澡盆里的热水清洗过疲惫的睑和身子,由纪接着才坐进澡盆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夏天晚上夹带着湿气的冷空气,配上温水澡更显舒适。
静默默地在浴室一角洗头。由纪的一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她。
——她不是泛泛之非。
由纪心想。静向来总是打扮低调,满脸的无精打采,总像睡着了一样窝在房间角落,没想到她的身手却是非比寻常。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今天的扫荡行动也是一样。只儿她来去自如地穿梭在野狗和野猫所突变而成的一群怪物之间,那张扑克脸从来没皱过半次眉蚊,小刀在她的手上就仿佛是在风中飞舞的羽毛。如果要再说得更明确点,她采用的是四两拨千金,反过来利用对手力量的作战方式。
不过,当怪物受到玉多此一举的诱导,而向拼死作战的牛丸发动集中攻击的时候——静在刹那间睁开了平时总是紧闭的眼皮,以由纪都自叹弗如的精确行动做出了处理。她先是踩着既锐敏又稳固的步法撕开怪物群的一角,化解牛丸的压力,并且不断提供支援直到牛丸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之后,她才轻飘飘地返回自己的岗位战斗。这样的战斗方式若非像飞鸟一样从上空把握全体的状况,是绝对办不到的。
静平时所展现的那一面会不会只是伪装呢。
无论是那身向来俗不可耐的打扮,跟睡午觉的猫一样合得紧紧的眼睛,退后三步跟在大家身后的谦恭态度,以及风格如天外飞来一笔的言谈——
「你对我的裸体有兴趣吗?」
回过神,由纪这才注意到一脸昏昏欲睡的静转头面向了自己。
意外的问题令由纪连忙背过身子。
「啊,不,对不起,没事。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而已。」
「是吗?」
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喃喃回应后,静在光溜溜的背部泼了盆水。
虽然由纪也算少话的人,但静的话语之少更胜一筹。
一时之间,浴室笼罩着一片沉默的气氛。
过去由纪一直没什么机会跟静交谈。毕竟两人个性都不多话,而且对工作以外的话题也没什么兴趣。但好歹是在同一个职场生死与共的伙伴,一直形同陌路也不是办法,因此由纪想要藉这个大好机会和静好好聊聊。
这时,由纪忽然脖子一扭。
好好聊聊?
仔细想想,这辈子真的从来没跟人好好聊天过。尽管很想找点事情跟对方聊聊,却想不出该拿什么话题当开场白。
由纪深刻地体认到自己还不够成熟,于是下定决心把这当作是一场帮助自己成长的试炼。
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起个头——
「在别人家里喷那么多鼻血,根本是在找麻烦嘛。」
才说完,由纪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糟糕透顶的开场白。
静一边用毛巾擦拭光滑的肌巾,边回以冷冰冰的答案。
「是啊,别人家也就算了,如果被弄脏的是自己家那就很讨厌呢。」
虽然那个回答老实过头,教人难以接话,但由纪仍决心挑战这场对话的传接球。
「都怪我当时慌了,不该捂住阿牛的口鼻的。我现在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应该把他拖向缘廊、丢到院子去才对。」
「下次有机会你就这么做吧。想必一定会画出很漂亮的抛物线。」
「你不觉得那鼻血很像彩虹吗?」
「形状是跟彩虹一样没错,可惜颜色只有红色一种。」
「如果真的有人喷出七色鼻血,那也太可怕了。」
「他可是阿牛,拜托他或许他真的会喷给你看。」
「跟他拜托就会喷吗?」
「他是阿牛,没问题的。」
「羽染小姐,你刚才点了两次头对吧。」
「绝对会喷。」
「三次……四次!」
「对了,久坂小姐。」
「什么事?」
「你跟玉先生已经发生过婚前性行为了吗?」
叩咚!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浴室响起,由纪带着头的侧部撞上墙壁的痛楚,一边「噗噜噗噜……」地吹出水泡一边沉入了澡盆的底部。
噗哈!
皱着一张脸从水面探出头后『由纪把肚子挂在澡盆的边缘,整截上半身瘫挂在澡盆外面。手指头频频发出痉挛。
「你的反应真有意思。」
静向由纪袒露的背部不带感情地淡淡表示。
由纪就像一具动也不动的死尸,头也没抬地说:
「为什么你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呢……」
「我只是观察了你们的互动后,有这种猜想而已。」
「你是观察什么地方才会导出这种结论……」
「难道不是吗?」
「这问题荒谬到连刻意否定都显得愚蠢……」
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整张脸的下半部都泡在澡盆的水里,噗噜噗噜地吹起了泡来。然后她缓缓地探出脸,从水面下露出那张因不满而噘得尖尖的嘴巴。
「我和他看起来像那种关系吗?应该不像吧。』
「看起来似像非像。」
「不像啦,绝对不像。」
「不像吗?」
「不像。」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久坂小姐。」
「什么事?」
「假使你们之间并未存有恋爱感情,那你跟玉先生的热吻纯粹是出于性冲动吗?」
叩咚!





啪铿!
噗噜噗噜噗噜……
这次不只头部右侧又撞到墙壁,在失衡滑倒之际,左侧也撞到了边缘,接着才沉入水底。
由纪从此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静起身窥看浴盆里面的状况。
只见由纪一脸安祥地沉在水底,鼻子不停在吹泡。
不一会儿泡泡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完全不再冒泡。
即便如此依然不见由纪浮出水面。于是静的双手伸进浴盆从腋下将由纪抱起,然后依样画葫芦地把她的上半身挂在浴盆的边缘。
呕……由纪把满肚子的洗澡水吐了出来,背部抽搐个不停,头也没抬地向静说道:
「你说的是打完和鸟边野的那一仗之后的事吧?」
那个时候由纪为了让被气弹直击而烧成人炭的玉复活,频频透过口腔将练气灌输给他。那幅情景也造就了许多偏离事实的臆测,甚至被加油添醋成莫须有的花边新闻,传遍町内的大街小巷。
「是的。虽然我很不幸地没有亲眼目睹,不过多亏有小孩子演出了当时的情境,我才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小孩子演戏重现?」
「对。感觉他们已经演过好几次了,演技非常纯熟。」
表情憔悴的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噗噜噗噜噗噜……又沉入了水底。
呕——
等再一次被静捞出水面,吐出肚子里的洗澡水后,奄奄一息的由纪好不容易挤出了话来。
「那个……羽染小姐……」
「是的。」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在拿我开玩笑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
叩咚!
噗噜噗噜噗噜……
呕……
「羽染小姐……拜托……可以的话请你高抬贵手……」
「不好意思。久坂小姐的反应实在太有趣了,害我忍不住。」
「拜托饶了我吧,这种事情我实在很不擅长应对。」
「我不会再犯了。请原谅我。」
「啊,不会啦,如果只是开玩笑我不介意。不对,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我不会再开玩笑了。」
「不是啦,开玩笑本身是没问题,不过内容最好是能老少咸宜的……」
「话说回来,久坂小姐。」
「怎么?」
「小孩子演戏的事情是真的。」
叩咚,噗噜噗噜噗噜,呕……

清洗抹布,用力拧干,继续擦拭榻榻米。宛若屠杀事件现场的起居室在理绪和一之谷充满奉献精神的清扫作业下,逐渐恢复了原貌。
「变得干净多了呢。」
一之谷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忙着擦窗的理绪攀谈。理绪倏地转过脖子点点头盈盈一笑,又认真投入擦窗作业。
她真的是个乖巧的好女孩呢。一之谷在心中如此感叹道,擦掉了鲜血。
这时,赫然响起玄关纱门打开的声音,走廊紧接着传来了热闹的欢笑。跳进多摩川洗掉一身血液的玉和斋藤探出开心的表情窥看起居室。
「我们去冲凉回来啦。」
「哎呀,哈哈哈,感觉身心舒畅哪——」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好不好。本来我们泼水玩得好好的,醉茫茫的斋藤先生突然被水给冲走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他。就在我不想管他死活的时候,才看到他从下游用仰式游回来。真的快笑死我了。」
「快溺水时要用仰式游泳。这是基本常识喔~阿玉?」
斋藤用食指刺着玉的脸颊转啊转,不知何故还向他抛了个挑逗的秋波。两个人都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意志消沉的牛丸从勾肩搭臂地傻笑的玉和斋藤背后现身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一之谷小姐、理绪,剩下来的交给我清扫就好。」
一之谷向惭愧的牛丸露以微笑。
「阿牛你向来比别人还要拼命不是吗?这点小意外不用放在心上啦。」
「问题是,呃——我就是会过意不去——」
「对了阿牛,你可以去帮忙上菜吗?由纪她们应该也快洗好澡了。」
「好、好的,不过是上菜而已,当然没问题!」
一之谷以微笑目送急忙赶往厨房的牛丸。


顷刻,矮桌上摆满了一之谷和理绪所精心制作的各式餐点。
有凉拌豆腐、炖鸡肉与黑豆、用小麦粉和谷子做成的丸子、盐烤溪鱼,再加上町长赠送的西瓜,玉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呜喔!看起来超好吃的!」
「等由纪她们回来就准备开动吧,她们洗澡还洗真久呢。」
说完一之谷向走廊望去,恰见有气无力地把头垂挂在胸前的由纪,让静撑扶着肩膀,朝这里一路拖行过来。一之谷见状喊破了嗓子:
「天啊!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踏进起居室后,静才开口回答:
「她头撞到浴室墙壁,在澡盆溺水了。」
「咦?」
「久坂小姐、久扳小姐,振作一点。」
让由纪靠着纸门坐下后,静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向她道歉。由纪从湿答答的头发缝隙若隐若现地露出沧桑的眼睛,开口说道:
「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玉吊儿郎当地从旁打岔。
「怎啦由纪?这回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吃?我不是一再叮咛你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吃吗?」
用刻意激怒人的语气揶揄了一番后,玉露出轻浮表情环望四周的众人开始憨笑。
听到玉说的话,由纪的眼尾向上吊了起来。太阳穴里面有某个东西「啪叽」地应声断裂。她猛然睁大怒火中烧的双眼。
「小孩子会用纯熟的演技演戏!都是你的错!」
「啥?」
「都怪你这副蠢德性!我才会淹水呕吐!小孩子才会演那种戏!」
「你到底吃错什么药啊?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要在那边傻笑!正经一点!」
「你很啰嗦耶,笨蛋。放屁女、拉屎女。」
「你是小学生吗!不准讲那么低俗的脏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呢。既然由纪也打起精神了就别再吵啰。来,大家开动吧。」
看傻了眼的一之谷出口仲裁,玉和由纪这才停止争执。由纪嘟起了嘴,伸手搔了搔湿淋淋的头发后,向前倾起身子。


宴会就这么闹哄哄地揭幕了。
斋藤跑去找来第二瓶酒,倒在玉的小酒杯上。他接连说了几个低能的笑话,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笑得开怀。一开始玉受不了他的笑话,还狠狠地羞辱了他几句,可是随着几杯黄汤下肚,脑子渐渐酣醉后,玉愈发觉得那副低能模样很有意思,最后被斋藤随兴想到的笑话逗得笑翻在地上打滚。
相反地,和玉跟斋藤的异次元空间相隔一段距离的牛丸、理绪和一之谷正沉浸在桌上游戏的世界里。这边是十分清新健康又单纯,令人不禁会心一笑的空间。理绪一边拿茶点的谷子丸子解馋,一边掷出骰子,在追过牛丸的棋子后无声地嘻笑着。
静与由纪两人则坐在缘廊,摆动着双脚聆听后院的虫鸣。手执圆扇驱赶蚊虫,同时把切成三角状的西瓜送入口中。把种子吐在院子里后,由纪顶着清醒的脸回头看了后头的笑闹。
嘴张大得连牙龈都清晰可见的玉正在捧腹大笑。喝到满脸通红的斋藤模仿着机器人的动作,讲着低能的玩笑话,每每把玉逗得倒在地上打滚,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似的。
「真是笨蛋。」
由纪喃喃说道,重新转回后院。
皎洁的弦月高挂在夜空。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
由纪默默地在心中如此自嘲。
她一点都没有想和玉吵架的意思。当初和鸟边野他们对阵时,要不是有玉伸出援手,这里老早就沦陷了。我很明白他的贡献,也打从内心感谢玉的付出。明明很想好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却往往闹得不欢而散。我和他动辄针锋相对,事情最后往往沦为小孩子的口头之争收场。吵完架后总是一肚子气无处宣泄,留到隔天见面后又接着开战。
不过,我固然有错,玉也好不到哪去。他怎么可以那么尖嘴薄舌?还有轻浮的态度和不堪入耳的玩笑话也教人无法容忍。净针对我讲那种小学生听了会笑得很开心的低俗字眼,然后像是在挑衅一样呵呵憨笑。被那样子对待不发飙才有鬼。对了,还有那个野蛮的用餐模样和毫无干劲的工作态度。每次都故意空肚子来吃饭,在别人家还敢明日张胆放屁,一吃饱就呼呼大睡——
「你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吗?」
突然有人从旁边跟自己攀谈,由纪吓得挺直了背。一旁的静面露诧异的表情歪起了脖子。
「咦?啊……我有笑出来吗?」
「是的。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咦,有吗?」
「很抱歉打断你想愉快的事情。因为很难得有机会看到久板小姐在笑,忍不住就问了。」
「啊,没关系……讨厌啦。这样讲好像我是怪胎一样。」
静状似不解,面露疑惑貌。
「就我的认知,久坂小姐是怪胎没错啊。」
由纪的太阳穴冒出了青筋,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静四目相接,僵持了好一会儿的时间。
吵吵闹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了三更半夜。看时候不早了,一之谷等人收拾完东西后便各自打道回府,唯独玉醉得不省人事,结果这晚只得留在久坂家过夜。玉裹着理绪准备好的棉被,一脸幸福洋溢的表情,由纪心灰意冷地俯视了他那个睡相后也打了个呵欠,返回二楼的个人卧房。

隔天,调布新町收到了来自座落在隅田川沿岸的大规模共同体——白河移民地的市长信函,内容以温婉的辞藻要求高比良町长撤离调布新町,但字里行间仍藏不住杀气。若是胆敢拒绝撤离的话,士兵的刀剑将会刺向这座町镇。
西元二○七七年七月。对调布新町而言,一个煎熬漫长的夏天即将拉开序幕。




涩泽薰跪坐在木头地板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晚餐。
短小的指头夹着筷子,把麦饭扒进口中。配菜只有两片腌黄萝卜。
在饭桌旁烛光的照耀下,薰稚嫩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
光阴似箭,薰被带来这座名为鹤木山楼的监狱后,转眼已过了四年的时间。
薰就快九岁了。
可是她却连自己现在身在何方都不晓得。
只知道自己是在山上没错,至于这里是当初久坂村所在的六甲山,抑或是其他的山脉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向教官问这种无关的问题,只会白白挨上一顿。所以关于身处何处的问题,薰决定不再多问。
久坂由纪这个名字自从抓来这里的那一天起,就被夺走了。
由纪被另外取了个名字,现在的她叫作涩泽薰。
一开始有人用这个名字来呼唤由纪时,她会装聋作哑,现在则是不排斥了。
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她决定抛弃一切微不足道的坚持。
薰将晚餐扫得干干净净一粒也不剩,伸出舌头舔掉黏在嘴角的麦饭后,向上扬起视线。
她被关在一处四周都是坚固铁栏杆的铁笼子里。
在这四面八方都遭到封锁的木头地板铁笼里,只有厕所、棉被,以及一张读书写字用的书桌。
薰已经不再又叫又闹地捶打铁栏杆,直到拳头破皮流血为止——这是没有意义的行为。现在的她一改作风,以咬紧牙关来压抑满腔的怨恨,坐在书桌前仰赖烛光读书。她所读的是世界污染发生前所通用的国中『公民』课本。
课本的内容对现在的薰而言十分艰涩难懂。可是如果不在今晚看完它并且理解吸收,明天上讲课时免不了又要被教官用橡树的木棒痛打一顿。教官体罚时从不知何谓手下留情,倒楣的话甚至会被修理到那一整天都无法动弹。有好几十次背部和屁股被痛打得瘀青成蓝紫色,晚上只能趴着睡觉。
所以今晚只能拼了,以免明天又落得那样的下场。在幽暗的灯光下,薰边翻字典查看不懂的字边读。今晚肯定得熬到很晚才能睡了吧。
「忍耐、忍耐。」
薰用稚嫩的童声喃喃自语,这个用来承受煎熬的方法是舜教她的。想必他现在也在别座监牢,和自己一样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苦读同一本书吧。而正是其他际遇相同的伙伴们支持着现在的薰。
不过,孤独痛苦的时间只有平日的五天。礼拜六日可以到牢外没有教官虎视眈眈的地方和其他伙伴大玩特玩。平日固然痛苦,可是周末的时光却非常快乐,又能加强跟其他两名伙伴的友谊。活着不是只有痛苦而已,薰总是用这句话为自己加油打气。
这晚,铁栏杆外头的钟摆式时钟的指针绕过晚上十一点时,薰才终于读完书,得以上床就寝。早已习惯一个人睡觉的薰,已经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每晚抓着棉被哭喊父母的名字了。

翌日清晨四点五十分,薰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棉被摺叠好后,薰正襟危坐地跪坐在木头地板上,静候教官的到来。
凌晨五点整,女教官从铁栏杆的缝隙递进了早餐和更换的衣物。薰迅速地把麦饭和蛋吞进肚子里,在铁笼里换上制服。那是姬路移民地正规兵的孩童版军服。上下半身皆换上纯白色厚质衣裤,腰部系好黑色皮带,最后再套上坚固的半长靴,穿过解锁的铁门离开牢笼。
薰一路跟在同样身穿姬路移民地军服的女性教官身后,行经山楼的回廊。四周尽是一片朝雾和颜色浓郁的山林。这条木制的回廊横亘在各座沿着山地起伏建造的山馆之间,低矮的扶手外可见云气低垂笼罩。遍布整片山地的杉木上头爬满了紫色的藤花,回廊里也弥漫着沾染了朝雾湿气的花冠芬芳。
两人走进了比其他山馆都要大上了一倍的建筑物。
爬上狭小昏暗的楼梯,打开杉木门,穿过绿色榻榻米的道场,接着又打开一扇杉木门来到了后书院。透过格子窗射入的晨曦,照着打磨得一尘不染的拼合本质地板。
眼前排了三张书桌,桌前早已有两名身穿纯白制服的背影。
「早安。」
薰打声招呼后,笼罩在清晨柔光下的两名少年转头回望。
他们分别是涩泽舜和涩泽武。
对现在的薰而言,他们两人是最要好、最珍贵的伙伴。薰在舜的隔壁坐下,伸长脖子看了武的脸。昨天被教官殴打造成的脸部瘀伤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疗伤的速度好快喔。」
武用逞强的口吻回应薰:
「不过是瘀青而已,用气一个晚上就能治好了。不要小看我。」
「我没小看你,这是在称赞你呀。」
「又没什么好高兴的。」
武没好气不屑地说道。他从薰的面前别开了羞赧的脸,害臊得面红耳赤。藏在那头长发底下的目光,就十一岁大的小孩而言略显凶恶。武的体格乍看之下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无异,他练就了一身看似柔韧且洗炼的肌肉。
舜在一旁担心地交互打量两名同伴,然后转头向薰询问:
「你跟武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可是武最近对我很冷淡。」
薰不满地噘起了嘴巴。
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转过头面向武。
「欸,我们三个不要吵架啦。都是好朋友嘛。好吗?」
舜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体格瘦弱,个子也不高,浑身散发出一股弱不禁风的气息,拥有一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只要把貌似柔顺的栗子色头发稍微留长些,下巴再圆润点,然后用毛巾遮住下体的话,应该可以在不受怀疑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走进女澡堂吧。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是比薰还要更女孩子气的少年。
武还是把脸别到一旁不肯正眼看舜,以免被发现自己脸红。
「我跟她没有吵架啦。」
「是吗?可是怎么感觉武的态度有点凶。」
「我就说没怎样了嘛!」
站在三人面前的女教官向粗声粗气的武投以锐利冰冷的视线。
「闲聊到此为止。今天我要确认大家对『公民』这门课的理解程度。首先是舜,雅典民主政治是什么样的政体,请你发表意见。」
舜挺直了背,一面回忆昨晚熟读的内容,一面谨慎地回答问题:
「是。古雅典奉行直接民主主义统治,由年满二十岁的成年男子组成名为公民大会的选举组织,拥有监督政务官与议会、决定预算、制订法律等权限。但公民大会充其量只算最高决议机关并非立法机关,实际操控雅典民主政治的是……」
舜几乎不曾在讲习挨打过。虽然年仅十岁,不过学习能力应该在一般高中生之上吧。他以犀利的表情回答完问题后,教官心满意足地点了头。
「回答得非常好。那么,雅典民主政治面临了什么样的问题,最终又导致雅典什么样的下场呢?请薰你来告诉我们。」
薰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思索答案作答。古雅典的章节是教科书一开始的部分,所以记忆有些暧昧。要是答错了可是会被体罚的。印象中书本上有提到,每个市民都能参加政治的结果,就是导致暴民政治的产生。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回答完问题,只见女教官点了一下头,却高举手中的橡木棒抽打了薰的手背。
啪。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无论挨过多少次毒打,会痛就是会痛。薰忍不住惨叫一声,五官全都纠在一起、伏下了脸。
女教官用手扶了扶眼镜的边框说道:
「你没有回答到有关五百人议会的部分。议会和公民大会的背离也是雅典政体垮台的原因之一。要回答到这个部分才算合格。薰,你可是获得遴选的人喔?请你更用心读书,让自己对得起天子候补生之名。」
薰抿唇强忍痛楚,向教官为自己的用功不足道歉。
女教官最后指名武,询问关于议会民主主义的成形过程及其内容。十一岁的武年纪在三个人当中属最年长,地位形同候补生的领导人。可是——
「我不知道。」
出自武口中的那句话顿时令舜和薰绷紧了背。面色铁青的两张脸孔和睁大的四只眼晴,一同投向了武。
武一脸尴尬地说:
「我昨晚头痛,没能念书。」
女教官迈大步向武走去,举起橡木棒劈头就是一挥,痛打了他的脸烦。随着沉闷的声响,武的脸别向了一旁,力道之猛仿佛头都快被扭断似的。惩罚并未就此结束,二次、三次、四次,教官朝着武的脸颊、下巴、脖子挥下了无情的棒子。
在受到第五次的重击后,武倒了下来,鲜血从他受伤的口腔流出,将地板染上一片红。教官仍未罢手,朝着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武举起棒子。
舜和薰只是僵着身子,默默注视重要的同伴被狠狠痛打的模样。
无论谁遭到修理,都不许袒护他。
这是三人共同决定好的协议。
要是有人袒护,袒护的人也会受到连坐处罚。被袒护的人也会因丸自己连累同伴被打而心里受伤。所以如果真的是为对方好,这个时候只能忍耐。
要坐视武被痛打,比自己挨揍还要痛苦。薰闭上眼睛,拼命强忍快哭出来的冲动,在膝上紧握双拳,默默祈祷这痛苦的一刻能尽早结束。

——天子候补生。
那是被幽禁在这鹤木山楼的三个小孩被冠上的身分。
所有候补生都被迫舍弃原先的姓名,另取了新的名字。和薰一样,舜跟武这两个名字也是在他们被抓来这里后才另外取的。所以薰不知道另外两人的本名,他们也没听说久坂由纪这个名字。
这三人全都以涩泽美歌子养子的名义登录户籍。当然这个决定无关本人的意志,是美歌子单方面的决定。美歌子自然不可能负起任何母亲的职责,候补生们也坚决不称呼美歌子为「母亲」,这是临时拼凑而成的荒唐家族。
候补生们被隔绝在这座山楼,被强迫过着没有自由、既孤独又严苛的生活。但这么做的目的并非逼迫他们发狂,他们的精神状态每天都有心理学专门的教官做精密检查,在濒临崩溃时会予以逐次修正。例如:让他们实际体验到锻炼的成果、给予自由活动的时间、褒奖学业的成绩等等,视情况做出适当的应对,使他们的人格得以保持正常不受到破坏。
教官们在这里负责培养的是候补生的「坚毅精神」,即使受到再严厉的挫折也能不屈不挠地面对压力的强韧的心。透过三个人同心协力对抗教官所施加的不合理压力,彼此之间的关系将会获得强化;而不愿屈服于藏身在教官背后的美歌子的情绪,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滋长。这也是美歌子的期望。在这里执教的教官责任就是鞭策候补生,把他们关进牢里,另一方面又得暗中关心候补生的心理状态,并且将其导往美歌子所期盼的方向——就只是如此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才不会向那种女人屈服呢。」
等到上午的讲习结束,授课的女教官离开之后,武不甘示弱地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肿成了蓝紫色。如果把制服脱掉,肯定全身爬满了颜色相同的瘀青吧。
「我的练气愈来愈强了,所以那点程度的教训我完全不觉得痛。」
武盘起腿坐在坐垫上,佯装无事吹起了口哨。
怎么可能不会觉得痛。薰低头看了还有几分麻痹的手背,开口说道:
「你为什么没读书呢?有读的话就不会白白挨打了。」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昨天头痛。」
「真的?」
「骗你干嘛啊!」
武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后,背过脸去不再看薰。
但他的确说了谎。
昨天晚上,其实武也有心想用功读书。然而注意力就是无法集中在书本上。不知道为什么,教科书翻着翻着马上就会分心,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薰。薰寂寞的表情、担心的表情、咬牙忍耐痛苦的表情,以及她的笑容。受到浮现在脑海的表情牵动,武也跟着一下子寂寞一下子微笑,表情瞬息万变。明天的讲习要是被打就被打吧,今晚我要满脑子只想着薰就好——武下定决心,窝在冰冷的铁笼子里,和脑中想像的薰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夜晚。
所以他今天才会羞于和薰见面。每当薰来找他讲话,武的心脏就会怦怦狂跳、面红耳赤,闪九不想被看出自己害臊的样子,自然而然就会显出冷漠的样子。
不过,跟年长的武不一样,薰和舜现在仍旧情窦未开。
舜抬高看似懦弱的视线,由下往上窥看武的脸。
「讲习时被修理,下午会很难熬喔。」
「这点小伤安啦,用气就能治好。」
武不胜其烦地如此回答后,「嘶——」地开始吸气。他闭上眼睛,将积蓄在下气海的练气送往全身。
说武练气的才能比薰还要优秀也不为过。
练出来的气能令跌打肿胀的地方活血化瘀,并且回复运动能力。虽然凭武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做到完全康复,不过至少伤势改善了许多。
「看,治好了吧。」
武就地做了个后空翻。利用集中在脚跟上的气作为跳板,跳到两公尺高的上空后身子转了一圈,再一声不响地着地。薰的眼睛睁得浑圆。
「武你好厉害,这招我做不来耶。」
这是薰发自内心的感想。武也并没有夸大其辞,他在练气方面的进步确实是有目共睹。
武开怀地笑了。其实刚刚后空翻的时候,受伤的小腿一度痛到差点忍不住失声哀号,咬牙忍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于是武向日光璀璨的薰摆出了架子。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啊。等你再长大些,也能学会用气疗伤的。」
「我学得来吗?感觉好难喔。」
「没问题的啦。再练二十年就有机会了。」
「啊~竟然瞧不起我~」
武向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的薰投以讪笑。尽管身体各处关节依然疼痛不堪,不过只要跟薰说说话胸口便会感到温暖,仿佛身上的痛楚在那股暖流中也逐渐消失了。

用完午餐后,在体格精壮的壮年男性率领下,三人前往了室外的修练场。
一行人在杉木林间穿梭,沿着山地往上方移动。
被扶疏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午后阳光斜洒而下。这座山有众多怪物栖息,所以一路上难免会见到像是残留在湿润地面上的可怕脚印、树皮上的爪痕、身体扭成了怪异姿势的怪物白骨曝尸荒野、连根折断的山毛榉颓靠在旁边的大树上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以啄食其他生物尸骨维生的独眼乌鸦伫足在巨大杉木的树枝上,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紫色眼珠,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步步为营的天子候补生们。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林外,抵达了一池绿水的池畔边。污浊的水面上一整面都被睡莲的叶子占据。
「渡岸。」
「是!」教官一声令下,三人挺直了背大声答应,接着深吸一口气,让平日涵养的练气环附在年幼身体的四周。
首先由薰展开行动。
「嗯!」
一声吆喝,薰操作气流让练气聚集在脚趾头。等设想的部位充分地聚气之后,董一向前方射出锐利的视线,跨步助跑纵身一跃,趾尖落在了漂于水面的睡莲叶子上。
练气于此时释放出灿光。
身体的重量被提唤出来的高密度气抵消了。
踝骨一沉到水面下,立刻随着四溅的水花一跃而起。
薰就这么一路以睡莲叶子为立足点在水面飞驰。
只闻水面沙沙作响,浮在上头的绿叶轻轻摇曳晃荡。
跑的时间一拉长,蓄积的练气消费得愈多。练气的密度一旦变得稀薄,便会无法抵消体重沉入水中,上岸后准会遭教官一阵毒打。
「嗯、嗯!」
薰拼命控制练气,就怕待会遭到惩罚。尽管最后整只脚踝都沉入了水中,薰还是勉强渡河成功。
「呼、呼、呼……」
在岸边调整好呼吸后,薰向接着准备渡河的武投以不安的视线。
上午被毒打了一顿的他,身体状况并非万全。负责修练的教官不接受任何理由,万一他无法平安过关,势必难以脱身。如果上午下午都被毒打,甚至会影响明天的状况。
你没问题吧——薰在胸前交叉十指,无声地替武加油打气。
放一百个心——武用向己的跳跃如此证明。
包覆在武的脚趾头上的练气在睡莲叶子上头完美地反弹。不像薰踝骨还浸到了水里。他所踩过的叶子甚至没有沉入水中,单纯像是有道微风吹过一样,隐约晃了一下而已。
武用不着跳到第三次便能渡过池子。他仅用两次跳跃便姿态轻盈地降落在薰的眼前,面露得意的微笑。
「武,你太厉害了!」
「我年纪比较大啊,当然厉害。」
说完武转头回望身后的对岸。在武的视线前方,留待最后出发的舜正让练气集中在脚趾上。
「他过得了关吗?依他的能力,平时没练气的话就惨了。」
练气修行是舜最不拿手的领域。
薰和武皆是呼吸器系特进种,但舜就不同了,他体内各个器官的变异方式并不一致,尽管具备了远比一般人还要强健的心肺功能,可是发达程度明显不如薰他们两人。但有短必有长,在思考能力和记忆能力等跟神经细胞联系相关的部分他远较另外两人优异,读书正是他的强项。
舜下定决心,助跑跳跃后一脚踩上了睡莲的叶子。
虽然右脚踝沉进了水中,但舜拼命地继续往前跳。第二次的跳跃换左脚踝落水。在看过武的优雅跳跃后,舜的模样看起来宛如两只脚陷入泥泞、走在水田里的小孩。
历经前而四次痛苦折磨的跳跃,在第五次跳跃后,舜的脚底终于踩上了地面。
「呼啊、呼啊……」
舜弯下腰杆,貌似痛苦地调整呼吸。
薰赶过去替他拍背。虽然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薰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们三个一起回来。」
教官从对岸下达了冷漠的通牒。大声应答之后,三人以武为中心手牵手并排。
透过这个方式,他们让包覆住自己身体四周的练气薄膜融合在一起,另外制造出一层巨大皮膜。三人各自精制的练气集中在一起形成保护所有人的障壁。由于舜气喘如牛,不足的份则由薰和武帮忙弥补。
薰很喜欢这项修练。当武和舜的练气跟自己的混在一起时,不知何故胆子会壮大起来。有种笔墨难以形容,彼此的真心透过练气互相交融、合为一体般的不可思议快活感。
当包覆四周的练气获得充分的密合之后,三人互望彼此的脸点头示意,在武的号令下,一同向前跨出右脚。
三人手牵着手在水面飞跃。
踩出一圈圈绿色的涟漪,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
三人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双脚轮流向前摆动,在春天的和煦阳光下画出一道又一道宛若打水漂儿的轨迹。
薰紧紧握住了武的手。
两只小手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武用通红的双颊回应了薰的微笑。

山上的锻炼一直持续到了日落。这一天,薰只挨打了二次。挨打的次数随着技术的精进有减少的趋势。高兴归高兴,可以的话薰还是希望每一天自己和另两名伙伴都不用再受任何皮肉之苦。那就是现在的薰羞于启齿的虔诚愿望。
入夜后——薰一如往常在铁笼内独自用餐。舜和武应该也在别座山馆一个人孤独吃饭才是。
好寂寞。可是三人发誓在达成目的前要忍耐。多亏了那个誓言,无论是毒打还是孤独之苦都能往肚里吞。

——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美歌子。

两年前,三人在下雨的森林中,叠起三只稚嫩的手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我们要向那女人报仇。让她后悔当年选择了我们。

武如此说道,他的眼眸在倾盆大雨中燃起了冷峻的怒火。
薰也点头应和了那番话。发完誓后,与生俱来的好胜性格,让满腔的热血涌上心头。
——我不会输的!宁死都不愿输给那女人。
——我要战胜美歌子,替枉死的父母报仇雪恨!
若非如此,她怎能忍得下去。现在的薰除了两名伙伴和誓言以外一无所有。筋疲力尽的薰怀抱着誓言,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安稳的鼻息在铁笼里响起。苍白的月光自南边的窗口斜向洒下,使独自一人的薰天真无邪的睡脸浮现在黑暗中。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4-28 00:57 编辑




七月七日。
每年的这一天,调布新町都会举办当地的特色活动「星夕祭」。
这项活动原本是以振兴世界污染前的文化风俗为目的,于二十年前首度召开,热闹的程度每年有增无减,最近甚至可见有来自附近共同体的观光客共襄盛举。那些观光客搭乘一部又一部的马车,由士兵或佣兵护卫前来。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人人都垂涎着祭典带来的热闹。
设为会场的多摩川河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祭典的准备工作。町内的人临时搭建出来的摊位排成了长龙,上头张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在少了天花板的街头剧舞台前面甚至还架设了观众席。
今天是一年仅有几回的节庆之日,准备过程固然辛苦,但每个人却甘之如饴。调布新町的活力充满了辽阔的河滨。曝晒在午后烈阳下汗流浃背辛苦工作的人们,啃着冰镇在水桶里的小黄瓜来驱暑纳凉。
堤防上已聚集了不少来自其他共同体的观光客。男子穿※甚平,女子则身穿浴衣,在堤防的斜坡上或松树的树荫下铺起了草席。有人打开行李、有人饮用竹筒的水、有人抓着圆扇替胸口扇风,大家莫不引颈期盼锣鼓当一天的场面。(译注:甚平是日本男性的传统服饰,多作夏天家居服之用。)
他们全是来自零星散布在多摩川沿岸的共同体的观光客。虽然东京另有其他位在隅田川和荒川沿岸的大中小共同体,不过倒是不见来自那两地的客人。这是因为两地相隔遥远,况且双方过去为了回收大都市里所蕴藏的物资常发生零星冲突,互有戒心也是难免。另外,受到前些日子白河移民地所寄来的信函的影响,来自该地的游客尤基受到高度的警戒,若有突发状况也可就地逮捕。
多摩川沿岸的共同体之间的交流行之有年。
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就任町长约二十年间,一直以务实稳健的态度构筑和邻近势力的交流体制,像是捐赠食物给予饥荒村落、遇盗匪作乱则会派遣士兵援助作战。另外,高比良町长也积极讨伐破坏农田的怪物,藉此稳定周边共同体的粮食收成。对此,乐善好施的高比良町长几乎都是分文不取。他总是呼吁周边的共同体要学会「信赖」。信任彼此,以相互合作的方式来复兴世界。虽说实际上不是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个被污染前的文明社会最后仍未达成的目标,高比良町长不曾放弃。
就这样,高比良町长投入漫长的时间、脚踏实地的努力,结果虽然仍称不上全盘信赖,不过关于粮食问题和战争方面的合作态势,以及相互依存的关系,已经慢慢在多摩川水系一带成型。星夕祭能有今天的盛况,也是拜他长年的努力所赐。
堤防上,万头攒动的观光客们手中皆握着如短签大小的板子。这是一种名为「丁」的调布新町专用货币。面额以笔墨书写而成,两端则盖有半截高比良町长的印鉴。这货币只能在调布新町使用,无法流通到其他共同体。
自远方前来参观星夕祭的游客可以利用米、肉干、沙金等物质来换取「丁」。由于离开调布新町后身上的丁就形同废纸,所以只能想办法在一个晚上将它花完。远地观光客的光临对调布新町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外来资源。
倾刻间,太阳爬落到低矮山峦的后头,与水面融为一体的蓝紫色也沉入了黑夜,挂在成排摊子顶檐前的灯笼便点亮了灯火。
川流不息的人潮,同样也点亮了手上所提的小型灯笼来为自己照路。每具灯笼里都装了各式各样的透光图片,而且灯笼表面所贴的和纸也染成了五颜六色,因此色彩缤纷的柔和光晕旋即点亮了河滨。
华丽的不只是色彩。笛子与大鼓组成的乐团在舞台中央奏起祭典的伴奏音乐,那热闹梦幻的旋律令游客出手花钱更大方了。商人铺在地面的席垫上,排放了用纸折成的狐狸和狸猫的面具、砂糖人偶、手工麦芽糖和马口铁玩具,小孩子吵着要父母买东西的撒娇声此起彼落。
从各摊子袅袅升起的烟雾在夜色中散播诱人的香味。傀儡师的拿手好戏、耍猴戏或狗杂耍以及斗犬等街头演出也陆续吸引了众多围观的群众。有些表演搏得了热烈的掌声;也有些不精彩的惹得满场嘘声不断。霭霭白烟里绽放着一朵朵朦胧的灯笼花,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游客络绎不绝,玉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也出现在其中。
「那个也想吃,这个也想吃。」
换上了甚平的玉牵着身穿蓝色浴衣的理绪,一边如此说道,一边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跑遍了大小摊子。每当玉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理绪就会开心地露出无声的微笑。由纪则以冷淡的视线远眺两人的背影尾随在后,她向上盘起长发并且别了发髻,身穿百合花纹的白色浴衣。同行的还有东张西望、笑得开怀不已的牛丸,和始终面无表情、一路往前走的静,以及一脸笑咪咪地直接拿起酒瓶对嘴猛灌的斋藤。牛丸跟斋藤也都换上了甚平。然而,不变的是全身上下都是胭脂色运动服的静,她秉持一贯的作风,毫不把祭典的气氛放在心上。
町役场的职员必须留在本部帐篷里,负责星夕祭的运作管理……照理说应是如此,不过为了慰劳众士兵最近这阵子一直都忙于扫荡近郊地区怪物、保护外地游客的辛苦,特别允许他们也能去祭典四处晃晃。被连日严苛任务折腾得身心俱疲的士兵四人和佣兵一人,在接获町长的贴心安排后雀跃万分,旋即结伴出来逛街。
一路上理绪的心情都很不错。瞧她一下子戴面具搞笑胡闹,一下子又教唆用绳子绑住的乌龟咬玉,不然就是随意抓着玉的手臂当秋千荡,笑得好开怀。玉也面带憨笑奉陪她的嬉闹,从旁人的角度看来,他们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
至于由纪则是闲得发慌。虽然她大略环视了一下摊位和表演,可是都没有能引起她兴趣的事物。即使偶尔跟斋藤和牛丸闲聊上几句,也净是感觉有些不着边际且平淡无奇的内容。偶而她会从后面偷看玉和理绪相处愉快的模样,接着闷哼一声把头转到其他方向。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在各摊位开溜达闲晃,随兴买了些竹叶丸子、糖葫芦、煎饼等各自喜欢的食物边走边吃。
玉买了棉花糖送给理绪,两个人一起共享。一转头,看到顶着一张臭脸的由纪独自一人边走边吃章鱼烧,于是理绪递出了棉花糖想与她分享。由纪盯着棉花糖上玉和理绪咬过的痕迹,摇头表示拒绝。理绪不懂为何由纪会闷闷不乐。玉见状露出爽朗的笑容询问:
「由纪你怎么啦,月经来喔?」
由纪只顾嚼着口中的章鱼烧,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采语带惊讶地接着说道:
「没想到你也有月经喔。本来还以为你没有这种东西勒。啊,你缺少的应该是理性才对。抱歉抱歉。唉,是我误会你了。」
呵哈哈哈——玉讥笑了一番后,转身背对由纪。
由纪把口中的食物吞进肚子里,默默不语地把手上的章鱼烧盒子递给了身旁的静。
她忽然一手搭住玉的肩膀,用力一拉使他面向自己,然后双手揪住他的胸口,使出浑身之力,一举将他的身体高高提到半空并用力勒住脖子,她将嘴巴张大到有半张脸宽放声大吼:
「把月经两字吞回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住手咯噗!我会死略噗住咯噗手咯噗!」
「给我改口口口口口口!」
「别勒了别勒了别勒了我真的会死~~~~」
误以为这是什么表演的群众,在两人四周围起了人墙,指着玉快窒息的表情嘲笑。可是情绪激动的由纪压根没注意到有人围观,她露出恶鬼般的凶相紧勒玉的脖子破口大骂。
由纪把想得到的羞辱话语全都搬出来,痛骂了此刻呼吸困难的玉一顿,「我生理期怎样你管不着!」 「你这性骚扰变态!」 「超级笨蛋大王!」 「无耻烂人!」 「无耻将军!」 「无耻总理大臣!」看热闹的群众听得捧腹大笑,把打赏扔给了玉和由纪。不过看热闹的群众扔出来的不是丁,而是当时他们手中所拿的食物。
尽管被人扔了烤鸡、芋头干、花枝干、烤竹荚鱼片等一堆食物,由纪还是一心只管把玉吊得高高的。直到看不下去的牛丸和理绪出面制止,由纪这才松开了双手。
玉一获得解脱之后——
「你想杀了我啊!」
「怪你自己吧。」
在看热闹群众鸟兽散后的人潮里,由纪别开脸不甩面无血色的玉,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用圆扇替自己扇风。
牛丸提了个主意,试着缓和这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对了,大家要不要去参加试胆大会?役场的人告诉我堤防后面的神社正在举办。那好像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活动喔。」
理绪状似高兴地点头对那个提案表示赞同,斋藤和静也没什么异议。于是一行人便拉着仿佛老死不相往来的玉和由纪往神社出发。
河滨是星夕祭的主会场,其他场所另有应祭典举办的各式余兴活动悄悄地进行着。
「就在那里。看,有很多年轻人在排队。」
牛丸所指的方向有篝火在黑暗中燃烧,将荒废没落的神社门前照耀得火光通明。有几个年轻人在临时摆出来的柜台前排成了一条短短的队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可以听见封闭在黑暗中的林子里传来了参加者的惨叫。大概是有装鬼的人埋伏在安排好的路线上吓人吧。
士兵一行人排在队伍的最后。
「哎,哈哈哈,试胆大会这种活动,果然还是得一男一女参加才有意思嘛。」
早已喝得烂醉的斋藤露出醉醺醺的模样,把路上准备好的签条递给了三名女生。那些签条是在白纸写下一到三的数字再搓制而成的。
「一号代表我,二号是阿牛,二号就是阿玉啰。」

最好不要抽中三号——还没气消的由纪一边默默许愿,一边打开签条看里面所写的数字。

「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你搭档不可。」
「问我干嘛?抽签的人明明就是你。」
「啰唆,给我闭嘴!还不都怪你偏偏是三号。」
「又不是我决定的!」
「不要大吼大叫!笨蛋!闭嘴乖乖走你的路。」
玉把差点冲口而出的谩骂吞了回去,啐了一声后眼睛又挪回路线上。
手上所提的灯笼照亮了地上破旧的石材。半路—没有篝火,一旁还插了根画有箭头指示前进路线的立牌。玉和由纪一语不发,各摆着一张臭脸,顺应箭头指示的方向举步前进。
这是一场洋溢着恐怖气氛的试胆大会。
两人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怯色或沉浸在气氛中的模样,只是顶着不耐烦的臭脸往前走。最早出发的斋藤·理绪这一组大概已经抵达终点了。至于排第二个出发的牛丸,静这组照理说应该领先玉和由纪一大段距离。规定的路线是走到境内石板路的尽头,在本殿前拿取牌子,然后通过林子前往终点。
玉一路都迈大步大摇大摆地走。
由纪则穿了不习惯的木屐,很难走得快。由于灯笼只有玉一个人提,所以如果被他抛在后头太远的话会看不见路。
「你稍微走慢一点可以吗?」
「不要吵,笨蛋。谁教你要勉强自己穿那种东西。」
「我又不是自愿的,有人会穿浴衣搭靴子吗?」
「那你干嘛穿浴衣?穿平时的军服不就好了。」
「……如果不是理绪要我穿,我也不会穿。你以为我喜欢穿吗?我很清楚这衣服不适合我。」
由纪的口气显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向前伏下了头。
玉往后回头侧眼打量了身穿浴衣的由纪。向上盘起的头发和白皙的颈子,衬托白色浴衣的百合朦胧地浮现在灯笼的火光中。
——还挺适合她的啊!
玉是真心这么认为。
可是玉并不打算说出口。只见他先是一声闷哼对由纪的话不表苟同,接着开口说道:
「一点都不适合——是不至于有那么凄惨啦。偶尔穿穿感觉还不赖啊。」
由纪嘴巴嘟成一圈,一副自信心不足的模样向上窥看。
「……真的吗?」
「就跟表演猴戏的猴子穿红背心一样适合。」
「这算是在夸奖吗?」
「你说呢?」
「……哼!你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
嘟囔了一声后,由纪摆出不高兴的臭脸直视路径的前方。
夜晚中废弃的神社确实使人毛骨悚然。
林子的树叶随着夜风摆动,「沙沙……」地发出不祥的声音。设置在远方的篝火使遥远的本殿蒙上一层模糊的色泽,浮现在黑暗之中。由纪和玉踩在境内满是裂痕的石板路上朝本殿前进。石板间的隙缝杂乱无章地滋生着水润的青草,而且处处开满了模样奇特的花朵。在跟石炭一样黑的夜色中,有一股温热的大气低垂,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正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这里看似的。
玉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对了,听说这里好像是有名的妖怪神社。」
「是这样吗?」
「役场有人跟我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有水电瓦斯可用的时代,这里好像是自杀圣地。我也不晓得丸什么,可是听说平均每个月都有一个人在这里的树林上吊自杀,林子里面好像还发生过集体自杀之类的事件呢。我看啊,这里一定是那种会吸引阴魂聚集的地方。」
「哦……」
「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那种阴魂不散的场所。懦弱的人会被那种阴魂附身,最后自己也成了阴魂之一。我以前也曾在那样的地方,有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经验呢。」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吓唬我吧?我告诉你,那种恐怖故事我可是没在怕的。」
「不是啦,我是说真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喔。会传出那种谣言的场所,往往真的会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存在。那些恶灵为了依附在那些好奇前来冒险的人身上,还会想办法让谣言更加甚嚣尘上。借那些胆小之人的嘴巴把自己的存在传出去使更多的人感到害怕,这就是恶灵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技俩啊。」
「…………」
「所以说啊,其实像这种试胆大会其实并不是很好耶。因为对栖息在这里的恶灵来说,简直是有肥肉自己送上嘴边一样。对他们的恐惧与害怕,正是一让那些恶灵得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养分喔。」
由纪想不到有什么话好回,只是默默地听玉说下去。
——他这人真是奇怪。
由纪心想。玉平时总是吊儿郎当态度轻狂,不过偶尔会像突然恢复本色一样一本正经。他在那种时候所说的话格外具有说服力,也因此很难反驳。由纪知道玉的真实身分,所以明白玉实际上并非是平凡无奇的笨蛋,不过光看他平时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感觉只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而已。虽然这两种个性有可能都是属于玉这个人的其中一面,可是两者落差之大常令由纪感到无所适从。
「……开玩笑的啦。怎样,有没有吓一跳?」
玉面露老样子的憨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由纪。由纪连口气也没叹,只是以冷冷的口气说:
「依你的程度而言勉强还算可以。可惜不怎么恐怖耶。」
「真的吗?你其实早就吓得尿失禁了吧。」
「不许再说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了,小心我踢你。」
由纪说罢,立刻提脚用木屐的鞋尖轻轻踢了玉的小腿。
「你明明边说边踢我,还小心个头!」
「你很啰唆耶,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了。」
由纪从玉的面前别过脸。玉嗤笑了一声后,重启步伐前进。他的步伐配合由纪,放得非常缓慢。
两人穿过色泽黯淡的红色乌居,抵达了本殿前。两具篝火令爬满了藤蔓的※八幡造建筑在黑暗中格外突出。瓦愣剥落的人字形屋顶所散发出的孤寂氛围,使周围的阴森气息更显毛骨悚然。(译注:八幡造足〣本神社的一种建筑样式 一让两座建筑的前后结合成一社殿。)
即使是胆大包天的由纪不免有些害怕了起来,前一刻玉所说的那番话从她的脑海掠过。
「记得是要拿牌子折〣去对吧。」
仔细一看,油钱箱旁边有一张安放行李用的木制桌子,桌上的蜡烛旁摆了几张牌。
「就是这个。」
一心想尽早离开这里的由纪立刻走到桌边,伸长了手想要取牌。
就在这时——桌子另一头伸出了一只手,用力抓住了由纪伸长的手腕。
由纪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直屏息躲藏起来的扮鬼人,从桌子的另一端倏然探出了涂满红色颜料的脸来,用吓人的嘶哑嗓音说「偿命来——」。
「呀啊————」
非常难得地——由纪的惨叫声响遍了境内。
她挣脱鬼的手往后跳开,用力抓着刚好站在背后的玉不放。
扮鬼的人向两人比了个痛快的胜利手势后,高高兴兴地躲到桌子后面,等候下一个牺牲者的出现。
由纪一时之间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揪着玉不放,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木桌和牌子。
「刚刚听到了一声女孩子的惨叫呢。」
由纪的耳边传来了玉的揶揄。
回过神,由纪仰头看着一脸贼笑的玉。发现自己紧紧抓着玉不放,由纪羞得满脸通红,立刻纵身跳开和玉保持距离。
「你、你管我!突然有手伸出来抓住我,谁不会被吓到啊!是装鬼吓人的人比较卑鄙啦!」
「你不用再狡辩了,快点拿牌子啦。」
「我不要,你自己去拿。」
「吓人的技俩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喂,扮鬼的,你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对吧?」
「不会了。」躲在桌子后面的人听到玉发问确认,使用审慎的口吻如此回答道。
「不可以抓我喔。绝对、绝对不可以抓我喔!敢抓我别怪我踢死你!」
由纪半弯着腰抓了两张牌后,旋即火速跳到后面退开。心里头依然七上八下的由纪,绷着一张脸面向了玉说:
「我们快点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由纪一说完,果真立刻举步朝箭头指示的折回路线前进。返回的路径一路深入环绕着本殿的苍翠树林里。
于是两人走进了那片林子。
阿玉手提的灯笼,将丛生在小径两旁的树木照映得若隐若现。两人的头上可见树枝错综复杂地纠结着,在摇曳的橙色火光照耀下,感觉仿佛那些树木正低头嘲笑着两人。
一如要把地上与地下缝合起来般,粗壮的树根盘绕在地面上,上上下下地高低起伏着。回途和去程不同,沿途少了篝火,因此感觉比刚才还要漆黑,而且僻静得教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由纪用僵硬的声音向玉下令:
「你快说些话。」
「说什么东西啊?」
「我不喜欢这么安静,你讲点玩笑啊。」
「你这家伙真的很任性耶……」
「少啰唆,给我闭嘴,快点讲话就对了。」
「到底我该闭嘴还是开口讲话啊?」
「讲、讲话吧。快讲一些你平时最爱讲的无聊鬼扯。」
「无聊鬼扯吗……」
玉托着下巴思考。短短几秒间脑海里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无聊鬼扯,玉从中挑选了一个格外没有意义的故事。
「我想到了,以前某个地方曾有一只笨到无可救药的狗。」
「嗯。」
「它不会握手、不会坐下、不会看地点而到处尿尿大使、不爽的话还会咬主人。别看它平常总是一副傻呼呼的模样笑咪咪的,不只是乱摸它头的陌生人会被咬,连认识的人摸它也照咬不误。一点都不可爱。既不亲近人,个性也不乖巧,总之是一无是处的逊狗。」
「嗯、嗯。」
「可是有一天主人死了。由于主人的遗族没人愿意收养这只逊狗,逊狗就此沦为了无家可归的野狗。它既然是只没救的逊狗,所以它也完全不介意自己没人饲养。看不出它感到悲伤,也不会在半夜吹狗螺。后来它不改那张松垮的蠢脸,以偷吃隔壁人家养的狗的饲料维生,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嗯?」
胡说八道的途中,玉瞅了路的左手侧、灯笼照不到的暗处一眼。他眼睛一眯,定睛审视那个暗处。
「你在干嘛?失去了主人的那只狗后来怎么了?」
由纪不想让玉发现自己很关心这段鬼扯的后续发展,于是尽其所能地装出兴味索然的样子如此间道。玉一语不发。他驻足停在原地,深锁着眉头观察枝干交错的黑暗。由纪的语气开始显得不耐烦。
「喂,你说有一天到底怎……嗯?」
话才说到一半由纪焕住嘴,转头面向跟玉同一边。
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
某个散发着凶恶感情的来西,从黑暗的内侧一直盯着这里瞧。
两道冷冽的青光在黑暗中瞬间眨了一下,由纪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有怪物……?」
「应该是。」
「奇怪,这一带的怪物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啊?」
「有可能是漏网之鱼。怎么办?」
「放着不管的话,祭典的观光客有可能会遭到攻击。就在这里把它收拾掉吧!」
由纪毅然做出了决定。
闻言,玉死了心。看样子由纪是铁了心肠不会改变心意了,肯定会被她强迫一起驱逐怪物。
「灯笼继续点亮没关系。它如果自投罗网我们反倒轻松。」
两人离开道路,踏入了成片的树林里。
浓黑中传来了低沉的猫叫声。看来暗中偷看这里的生物是一只猫怪物,亦即俗称的妖猫。它的体长将近两公尺,会以发达的爪子袭击人类。
「早知如此就随身携带武器了。」
「我赤手空拳也没有影响,你提好灯笼等着。」
「好啦。」
两人拨开有膝盖那么高的杂草,在茂密的枝干间穿梭移动,往林子内部深入。那只妖猫就像在诱敌般,一边和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往后倒退。充满了敌意的眼睛偶尔会在漆黑中发光,但妖猫只是喵喵叫,并不发动攻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道分隔境内与外地的水泥墙前。墙壁的外侧同样是成片的苍翠树林。那里在发生世界污染前也曾是住宅用地,如今则是彻底变为无比辽阔的树海。
由纪两人伏低身子,从墙壁垮下的部分钻过来到外头。黑夜在此更显深邃,灯笼的亮度只足以照亮手掌,手腕以上整只胳臂都没入了漆黑之中。扭曲变形的树干和弯成了钩状的树枝,看起来就像是树海欢迎愚蠢的来访者自投罗网的欢愉之舞。
但无论再怎么前进,妖猫也只是不断鸣叫不主动袭来。玉低声嘟囔道:
「我们会不会是误入虎口了?」
「有可能,看来撤退才是聪明的作法。」
就在由纪喃喃回答的那刹那,黑暗被撕裂了。
只见由纪侧头闪过了妖猫的一击,被切断的几许发丝在黑暗中飘扬。
玉手上所提的灯笼,一瞬间照出了全身披覆着茶色体毛的妖猫身影。妖猫以后脚站立,高举右前脚,企图朝由纪的头盖忙挥下黯色的锐爪。映照在它那双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身穿白色浴衣、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
霎时——
妖猫张得十分巨大的口腔喷洒出了鲜血,理应挥下的钩爪却是举得高高地静止不动。
黄金色的微粒子在空间飞散。如今映照在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面无表情地打出右手掌心,以冰冷视线注视着妖猫茶色腹部的少女。
萧瑟的夜风从妖猫鲜血淋漓的背部吹拂而过。由纪的掌心打在腹部上,从中释放出的练气不仅震破了妖猫的内脏,脊椎也为之粉碎,背部的皮毛被掀翻了开来,表面起毛的肉片从中一口气爆发喷出。
原本挺得笔自的身子就像支柱被抽走般垮落。
就着打出右掌心的姿势,由纪垂下眼帘看了模样悲惨的怪物尸体。她的手掌上还缠绕着变成金黄色光芒的练气遗骸。
玉吹了声带有敬佩之意的口哨。
活了这么久,他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特进种,由纪在练气这方面的实力实属超群绝伦。这世上没几个练气能手单靠一击就摧毁妖猫的肉体。若要举出可以和由纪并驾齐驱的练气能手,充其量也只有过去曾隶属神追军的青砥伸了吧。
横尸在地上的妖猫体长将近两公尺半。体积相当庞大。由纪弯下腰抚摸那一身柔软的皮毛说:
「等一下再请役场的人来回收吧。虽然祭典的日子还给他们带来麻烦很不好意思。」
从死亡的怪物身上可以采集到毛皮和兽脂。可是肉并不会拿来食用。因为现在老一辈的第一世代分子非常排斥基因产生突变的动物的肉。可是在由纪这代第三世代的年轻人里,也有人主张「既然现在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类基因也都有突变,那么食用基因突变动物的肉并不会构成问题」。直到目前为止,尚未听说有人因为食用突变动物的肉类而感染严重的病症。
由纪从地上起身后,挺直了背,毅然转动翡翠色的眼眸向玉望去。
「然后呢,那只狗怎么了?」
「狗?」
「我、我不是好奇结局才问你的喔。只是讨厌没有声音安安静静的,随口问问而已。」
「啊啊,你是说那只蠢狗的故事吗。我刚才讲到哪了?」
「你讲到它失去了主人却还是一脸不在乎地偷吃隔壁狗的饲料!」
「不要发脾气嘛。我想想,对了,后来有一天隔壁的老婆婆生气了。于是就用绳子把那只逊狗跟主人的墓碑绑在一起。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日式石碑坟墓。被这么一绑,那只逊狗也没辄了。不但没办法去偷吃饲料,连水也没得喝。」
「好可怜……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老婆婆。」
「然而奇迹却在此时降临了。逊狗想到了……嗯?」
玉才刚开口说没几句话,忽然又转头而朝没人的方向望去,然后停在原地定睛凝视着黑暗。由纪不禁气得大声抗议:
「为什么说到这里就停了!」
「嘘。闭嘴。还有其他东西在。」
玉的侧脸神色十分严肃。由纪把话吞了回去,定睛凝视四周浓密的墨色。
玉所言不虚——有一抹不寻常的颜色沉淀在黑暗的一角。是一种较四周的漆黑色更为浓缩,宛如深邃得无法见底的纯黑——
由纪的瞳孔渐渐泛起一道寂光。
一旁的玉也把气灌注到双眼上,面露与平时迥然不同的正经表情试图瞧出潜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的真面目。
此时,一股甘甜的芳香窜入了两人的鼻孔。那股甘甜蕴藏着一种仿佛会透过鼻腔的黏膜融化脑髓般的危险物质。
——花。
那是富含饱满欲滴的诱人蜜液、熟成的花所散发出的芬芳——不仅如此,远方还隐隐约约传来了铃声。
铃声一如从人世与黄泉的界线响起般,来源无从洞悉。 二人才判断声音是来自右方,却旋即飘向左方;当以为铃声消失时,前后两方却又同时有叮叮作响的声音。
两人领悟到不对劲。
空间的各处飘起了腾腾的杀气。
前方是以性命相搏的死地,轻忽大意的话会被干掉。
由纪抬头挺胸,睁开炯炯有神的双眼,随地脱掉脚下的木屐,将浴衣的下摆扯开。接着从缺口轻轻向前踏出柔软并富有弹性的左脚,右脚则稍稍往后一缩、站稳脚跟。从下摆挺出的大腿和细致紧实的脚踝,在夜气中显得冶艳动人。
接着由纪再从四肢的末端释放出涵养在下气海的气,使其缠绕在全身。左手的掌心停在肚脐附近,右手则是随兴自然地放下来,摆出练气能手基本的架势——由纪做好了战斗准备。
玉把灯笼放在地面闷哼了一声,向四面八方投以沉寂的视线。
铃声愈来愈接近。
花香随之更加浓郁,渗透进两人的脑髓。香气和横尸在脚边的妖猫尸体所混合出的浓厚血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愈发刺鼻。
不知不觉间,玉和由纪两人背靠背贴在一起,以掩护对方的死角。两人睨视着四周的黑暗,一边隔着肩膀对话。
「看来我们八成是中了白河的陷阱。」
「趁祭典的时候偷袭士兵、削减调布的兵力,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吗?」
「他们应该是混在游客里面随时监视,然后像这样伺机采取行动吧。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
「早知道就随身携带武器了,我不是习惯赤手空拳战斗的类型。」
「你只要援护我就够了,不要勉强。」
「好啦。」
两人背贴着背动也不动,因为他们想在灯笼照明之处战斗。要是在视网膜习惯有光的情况下闯进黑暗里,有可能被身分不明的敌人一网打尽。认清敌人真面目固然是首要任务,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这时,铃声忽然消失了。
寂静逐渐笼罩四周。两人透过背部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身子缠上了一层黏腻的温热空气,热带花朵的花蜜渐渐麻痹了嗅觉——
同时,某个银灰色的物体在黑暗中浮现。
数量不只一个。两个、三个——灯笼的火光反射在圆弧平滑得有如鸡蛋表面的物体上。
「傀儡。」
视认了模糊的敌影后,由纪简短地呢喃了一声。
滋滋、滋滋。周围响起了沉重的物体从草丛上头辗压而过的声响。四个银灰色的物体团团包围住玉与由纪,步步逼近。原本模糊不清的轮廓从纯黑色中被排出,使黑暗与物体的境界线为之鲜明了起来。
当傀儡的全身浮现在灯火中时,两人这才看出原来发出银灰色光芒的物体其实是构成脸部表面的金属薄板。
四具傀儡高度整齐一致,皆在两公尺左右。个个身穿成套的白色衣装,披着一头又长又黑的松散假发,头顶则罩了一层透明的薄纱。透过金银色面纱的隙缝,可以窥见银灰色的面容与冷笑。双眸就像会把光线吸进去一样幽暗深邃。连接胴体的四肢长度明显异常,仿佛具有复数的关节般折成了奇怪的角度。从袖口伸出的手掌包覆着一层金属薄板装甲,上头有仿照咒语的浮雕。
「不会吧,是鬼道众。我拿他们最没辄了。」
阿玉打从心底感到厌忠似地理怨道。
如果修验道是在日本的山岳掌管光的存在,那么鬼道便是掌管黑暗的存在。
过去曾有一群人因宗教囚系遭到严重的歧视并被逐出平地,被迫在人迹罕至的山岳地带谋生——平地人将他们名之丸「鬼」——至于鬼道,则是那些被放逐到山中的人经过千年以上的漫长时间酝酿对平地人所有的憎恨与忌妒,进而使其发酵分娩而出的咒术体系。
修验道使用的是「验力」,鬼道则是利用人称「厌力」的负面能量来施展咒术。虽然验力和厌力两者的性质跟练气使者所使用的「练气」一样,都是透过呼吸所制造出来的能量凝块,但厌力使用的是属于阴阳的阴的黑暗部分,对人类精神的黑暗面造成的效果更为强大。鬼道众所使用的咒术全都以「厌力」为能量。
即便来到一般人皆依赖手机而非心灵感应来作移动通讯的时代,这些黑暗血族仍在山岳的深处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他们断绝与外界的接触,以自给自足的方式保存原始型态的生活,只跟同族人通婚,藉此让一支诅咒的血脉一脉相传经历了无数世代的近亲婚姻所生出的异形肉体内培养的,是施行鬼道术所不可或缺的血统。
然后在二○一七年,扛了背包的群鸽翱翔于天际,世界毁灭了。
对于长年以来总是隐藏行迹伺机从文明的夹缝寻求再兴机会的鬼道众而言,Original Sin的空中散布简直是上天的恩惠。把原罪病毒所生下的魔怪猖獗的污染世界,说成是专为以人们的绝望与不安为粮的鬼道众所设立的乐园十分恰当。他们下山还俗,命令低等灵魂附身在人类身上,进而奴役他们。无法承受的人将被恶灵啃噬而死,至于承受下来的幸存者则让他们被中等灵附身再继续奴役。当中若有人可以反过来使唤中等灵,则将其迎为血族的一分子,与其交配,分送酝酿了千年以上的诅咒之血。自从世界污染发生以来六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如今鬼道在日本山岳地区,俨然慢慢成为一支足以与修验道分庭抗礼的山岳势力。

麻痹脑髓的甜美芳香是从傀儡身上的白色衣装飘出来的。
玉一边谨慎地观察四具傀儡的行动,一边说道:
「喂,由纪,快屏住气息。不要吸这个味道。鬼道擅用幻戏。」
「嗯,可是刚才已经吸了不少。」
「先别说话了,我也要停止呼吸。」
因为需要灯笼的照明,所以无法离开这块地方,但继续待在这里又摆脱不了那股香味。身为呼吸器特进种的由纪就算停止呼吸也能做不逊于平常的运动,不过这对玉而言是十分不利的状况,战斗时的激烈运动无论如何就是需要呼吸,只能尽量控制吸气的量。
傀儡内部的金属齿轮开始高速转动。
四具傀儡发出坚硬的声响向后弓起背部,两条长长的胳臂斜指下方。两把刀剑无声无息从白衣两边的袖口冒出来,刀长皆有一公尺左右,在深沉的夜色中绽放出了黯淡的白银闪光。
鬼道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将过去机械文明的遗骸融入了自己的咒术体系。以厚重金属装甲护身的傀儡,体内足无妆人小齿轮、制动装置以及许多缆线所拼凑而成的金属机关。安装在身体内部的黑玛瑙在感知到术式的咒语咏唱的波动后,会将填充在玛瑙内的厌力转化为傀儡的动力。所以和傀儡作战时,最佳的方法是找出潜藏在附近的术士将其打倒。
问题是,要在这伸手不五指的黑暗中,找出以只有玛瑙才能听见的非可听音域声波咏唱咒语的术士,并非轻松的事。
——我要破坏傀儡。
由纪决定正面交锋。
傀儡拥有连日本刀的斩击也能弹回的金属装甲、金属机关所特有的机动力、历时千年以上的岁月才发展成熟的厌力动力机关,以及优越性能所带出的强大攻击力。而且没有痛觉也没有感情,只听凭术士的摆布挥舞残虐无道的剑——与傀儡为敌时,它们甚至比水准一般的特进种还要棘手。
但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就在由纪如此下定决心时,眼前的傀儡双膝跪地。







「嗯?」
傀儡如仰天般,朝着由纪袒露肚子,一边略吱略吱作响地转动金属齿轮,一边向后弓起背部。
这时,傀儡的腹部无预警地剧烈膨胀了起来。
「!」
傀儡所穿的白色衣装当场被撑破,一个形似水泥管的巨大筒状物体从衣装的裂缝出现。
——大炮?
傀儡的腹部加装了大炮。由纪火速让练气的铠甲集中在身体的前方。因为要是闪避的话,会害身后的玉遭池鱼之殃。
一刹那,一道撕裂黑暗的闪光炸裂了。
塞在筒状物体内的无数锐利金属片,如机关枪的子弹般射向了由纪。
若炮筒射出的是炮弹,那么用包覆全身的练气吸收打击力并不成问题。然而这层不可视的铠甲面对刺击却是十分脆弱。菱形的细小金属片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穿那层绵密的练气铠甲。由纪旋即在脸的前方交叉双臂保护头部。
铿、铿、铿、铿!
无数的锐利金属片发出沉闷的声响刺进了肉里。只见被削开的血肉在灯笼的火光中喷溅。
咬牙准备承受冲击的由纪发现预想的冲击迟迟未来,于是放开交叉的双臂扬起了脸庞。
映入眼帘的是玉的背部。
「好痛啊——」
玉挂着轻浮的笑容,打趣似地转头回望由纪。插在他身体前面的无数金属片在由纪的视网膜闪闪发光。
顿时,由纪胸口感到郁闷。
这小子常常做这种奋不顾身的行为,真是卑鄙。明知自己是不死之身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拿自己的身体当肉盾。他一定随时都在虎视眈眈地找寻这种可以耍帅的机会。由纪带着一股椎心之痛在心中如此责骂着玉。
「抱歉了。」
就在道歉的同时,一道闪光在由纪的脚跟下方乍现。
当闪光一消失于黑暗,由纪便将右手掌心贴放在傀儡的炮口上。
「一具。」
纵使体内被打入凝聚的练气,傀儡也不会惨叫。换作是人类或怪物的应该会痛苦地哀号,但可悲的傀儡能做出的反应只有往后倒下,让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不停扭动着复数关节,连同白色衣装全身起火燃烧。喷出火花的缆线、燃烧的控制装置、逐一剥落的金属齿轮和雕印在金属上的咒语都在熊熊大火中溃不成形。被火烧尽后,灌输再多的厌力傀儡也无法行动。
由纪吸了口绵长的气。刚才那一发已经把从下气海提唤出来的练气全都消费光了,现在需要时间重新蓄气。但傀儡当然不会予以蓄气的空档。
剩余三具傀儡的金属机关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三个巨大金属块把关节扭转成不符正常人体应有的角度,作势在地上滑行,以狡兔的敏锐机动力逼近由纪。
玉从忙着蓄气的由纪身旁冲了过去。尽管身上还插着金属碎片,但他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二号傀儡锁定玉刺出双剑,猛力劈下。玉以灵活如猫的跳跃闪开斩击后,先是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接着双手揪住傀儡二号的假发,使劲地用右膝重击加装了金属装甲的傀儡头部。
傀儡二号的双眸里面冒出了火花。厚重的金属装甲也凹陷成了圆锥状,傀儡二号身形一垮,单膝跪倒在地。
「太硬了吧——」
玉一边抱怨铠甲太过坚硬,一边向前挺出膝盖,在空中变换姿势,顺势踩在傀儡二号的胸甲上用力一蹬,沿着地面平行飞跃。
傀儡三号朝飞来的玉刺出右手的剑。玉的身体一扭,矫健地闪过剑尖。脚尖虽一度着地,但全程完全没有减速,他页接用自己的肩膀使劲冲撞傀儡二号的腹部。傀儡三号的金属装甲遭受到冲击往内凹陷,失衡向后方飞去撞上了树干。树皮顿时碎裂脱落,枝干还弯曲成惊人的弧度,枝上的树叶狂飞乱舞。
玉倏地转头回望身后,傀儡四号正挥舞双剑作势要攻击由纪。尚未蓄气完毕的由纪只能不断藉灵活的身手闪避斩击。
哒!玉的脚跟应声弹起。
下一个瞬间,玉的两只脚底踢进了傀儡四号的侧头部。只见四号的头部折弯成诡异的角度之后,身躯立刻被击飞向旁倒下,侧腹猛然撞上树干。
由纪的双眸绽放出翡翠色的光芒。
她纵身跳跃到卧地不起的傀儡四号旁,右手掌心按在藏放了动力的胸口位置。
「两具。」
没有金属装甲保护的关节处,随着由纪说出简短的两个字之后立即喷出了火焰。由纪的练气贯穿了装甲,彻底粉碎作为动力启动装置的玛瑙。术士要是见着了这一幕肯定会气炸了吧。全天下找不到几个真正实力高强,可以不把金属铠甲放在眼里的练气能手。练气充其量只能烧焦金属的表面,一般来说伤不到任何一处内部机关装置。
由纪低头审视不断扭动多处关节,浑身是火且躺在地上打滚挣扎的傀儡四号后,重新开始提唤气。
——因为气所剩不多了。
平日储存在下气海的练气存量因为战斗而持续减少。但傀儡还有两具,能否破坏所有的傀儡还是个未知数。
到目前为止由纪还无法得知调整练气射出量的诀窍。也就是说,她还不能「更有计划、有效率地平均分配自己体内的练气来和敌人战斗,运用灵活有弹性的作战方式」。她所会的只是把蓄气时所提唤出来的气直接一射而出,她深知自己在这方面的控制还不够成熟。
赤手空拳和傀儡交手的玉出现在由纪的眼前。
现在的玉将自己充当为由纪的肉盾在和敌人奋战。玉优秀的细胞再生能力和由纪极需时间蓄气才能发挥有效的攻击能力这一点上十分契合。战斗中受到不甚严重的伤他可以当场治好,假使肉体被刀剑贯穿也照样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战斗。玉存在的重要价值就在于即使身陷混战,他照样可以保护充电期间的练气能手不至于受到敌人的攻击。
由纪衷心感谢玉的协助,她开始积极深长地吸气。
但是现场的那股甜腻的香味,也会随着吸气一同进入体内。
如果再这样吸气下去有可能会中了敌人的计而产生幻戏,但偏偏练气能手不吸气就无法蓄气。由纪只得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振作精神仔细注意战况,以免被轻微的头晕目眩症状迷惑,这样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玉不要紧吗?
感觉他这个人的性格很容易着了幻戏的道。做事鲁莽又粗枝大叶、乐观又缺乏警戒心的天性对幻戏能手而言,简直是再欢迎也不过的贵宾。他和全身裹着青葱、悠悠哉哉地泡在滚烫高汤池子里休息的鸭子一样。玉人概也是知道自己的个性吃亏,才会那么排斥和鬼道交手吧。
然而玉依然挺身而出,不惜必须吸入蕴含幻戏效果的香气,也要为由纪争取时间。
由纪默默感谢玉的同时,翡翠色眼珠泛起了寂光。
只闻脚下的草丛「沙」的一声,样子纤弱的浴衣少女冷不防一晃,挡在挥舞双剑追杀玉的傀儡而前。
由纪挺出的右手早已抵住傀儡的胸口。
「三具。」
随着金属机关炸裂的巨大声响,向上窜出的火舌吞噬了上方的绿叶。
傀儡的关节处喷出熊熊大火,步履蹒跚地向后倒退了两、三步,金属上装饰用的笑容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傀儡先是正前方抬起长长的右脚,随着一声重响倒地不起。爆裂喷出的火苗烧焦了地上的草丛,起火燃烧的傀儡成了现成的火炬,将树海的黑暗尽数抹去。
还有一具。
手脚健全的傀儡像是反应出术士的犹豫不决般,只对由纪抱持警戒按兵不动。
由纪并未错看傀儡的犹豫不决的动作。她利用这点,一边缓缓吸气一边提唤出最后仅剩的练气。
她斜眼查看玉的状况。只见玉单膝跪地,目露凶恶的视线看着奇怪的方向。
「玉?」
即便由纪出声叫唤也没有回应。他的脸颊肌肉显得有点僵硬,眉间竖起了一条条的皱纹,一副在强忍着某种情绪的样子。玉一动也不动。
「玉!」
由纪大声呼唤玉的名字。未料玉突然朝奇怪的方向侧身跳跃,跳进草丛里,向由纪投以炯炯目光。
——玉中了幻戏。
由纪看出了玉的异状。一道冷汗沿着太阳穴滑落,这状况显然非常不妙。

玉以单膝跪地的姿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东西。他明白自己中了幻戏,过去也曾经吃过好几次幻戏的亏。因为体质使然,很容易中幻戏的道,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才是明智之举。

「玉?」
一旁传来由纪的声音。玉转动眼珠杏看声音的方向来源,可是那里空无一人,只见喷发的火焰和夜色。
眼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皮膜覆盖住玉的视线,时而扭曲时而摇晃,感觉宛如在水中观看世界一般,外在物体与自己之间存在着一道帷幕。他看不见由纪的身影,却看到有数以千计的紫色蝴蝶在视野中飞舞。
「玉!」
这次玉又听见由纪大声呼叫自己的名字。玉再次转动眼珠,出现在他视线前方的,是一具银灰色的金属装甲。傀儡从长发的细缝后面向玉露出一抹冷笑。
玉纵身侧跳,跳进草丛中凝视那具傀儡。
然而,这回映入玉眼里的东西却不再是傀儡,而是一个头戴红色毛帽、双手插在宽松牛仔裤后面口袋的少年背影,就站在傀儡原先所在的位置。
少年背影散发出悠然从容的气息。只见少年领着一群在四周飞舞的紫蝶,就像在散步一样朝由纪走去。
玉已判断不出何为现实、何为虚幻。眼前的人物虽然是一名少年,不过有可能其实是由纪。
——不要轻举妄动。认清对方的真面目。
玉只是定睛凝视少年的背影。尽管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这已是现在的玉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嘶……由纪的视野罩上了一层轻薄的透明皮膜。
原本清晰的视野顿时变得扭曲变形。紫色的蝴蝶无预警地从空间蜂涌而现,包围着由纪的四周飞舞。
「!?」
幻戏的效果要发挥了。由纪自觉危机降临,拿出意志力紧盯着黑暗。
绝对不可以被骗。好好掌握目前现场的状况,一旦有原先不存在的东西现身,那很有可能就是幻觉。
由纪如此告诉自己。傀儡依旧对由纪抱持警戒,一动也不动。
细密绵长地吸气,危险的甜味渗进了脑髓。再吸两口气就收拾那具傀儡。就在由纪下定决心时,草丛里的玉缓缓站了起来。
「抱歉——刚才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玉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喊话,看来他似乎是靠自己的力量破除了咒术。由纪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玉慢条斯理地朝这里走来。两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十分从容自在。
——牛仔裤?
玉之前穿的服装明明是甚平,怎么可能会换成牛仔裤。
「玉?」
他的脸上挂着的是一贯的轻浮笑容,不过服装却非常可疑。网格宽大的红色毛帽,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茶色T恤,搭配宽松到快挂不住腰的牛仔裤和白色平底鞋。
——是幻戏!
识破的瞬间,由纪蹬地试图跳到后方。
然而——由纪的背部却被一样穿戴印有英文字母的T恤的物体给挡了下来。
由纪连忙回望身后,才惊觉眼前走来的少年只不过是幻影,现在从后头牢牢扣住由纪的人才是实体,但发现时为时已晚了。
头戴毛帽的少年笑容满面,用握在右手的长针抵住由纪的后颈。
由纪的上半身倏然弓起。
毛帽少年从后面紧抱着由纪,然后缓缓地把一寸长的长针刺进由纪白皙的后颈。一道鲜血从挨针的伤口流进了由纪的领子。
少年轻启薄紫色的嘴唇,轻佻的言语从中流泄而出。
「你长得超可爱的哪,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由纪的膝盖突然发软。少年只手环抱着由纪的腹部,由背后扶住她摇摇欲坠的柔软身体。由纪强忍痛苦将脖子往后转,怒瞪身后的少年。
少年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铁青。染成了茶色的头发从毛帽的下缘冒出,两耳戴着金色的耳环。那模样就好像世界污染前的年轻人常做的打扮。
「可恶、的家伙……!」
针头上涂有麻药,由纪的四肢逐渐瘫痪无力,纤长睫毛阴影下的翡翠色眼眸慢慢失去了光辉。
少年毫不在乎地笑了出来,得意忘形地自我介绍:
「何必瞪我咧,你是久坂由纪吧。我叫春之门巴特,是鬼道春之门的领袖。请多多指教~」
「放、开、我!」
「咦——?不行哦,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欸,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一起当鬼道的一分子吧?保证超好玩的喔。」
「开、什……么玩笑!」
「就算你不愿意,我也照样要把你抓走,然后再让你听令于我。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开始每个人也都不愿堕入鬼道,可是一旦堕入后就会乐在其中喔!大家都毫无怨言地甘心为我做牛做马。我说一没有人敢说二,就是要他们去死,他们一句话也不敢吭气。超爽的。」
由纪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无奈长针沾满了浓缩的厌力麻药,药效早已扩散到全身上下。使不上力的由纪只能把身躯靠在巴特身上,大口喘气。
「你真的好有魅力啊,好可爱。真想快点把你带回去。我一定要让你变成我的。」
巴特开心地说道,用双手一口气用公主抱法将由纪的身体抱到胸前。由纪白净的大腿从浴衣下展现在夜色中,备受屈辱的由纪脸色铁青。
巴特转过身以满不在乎的表情向傀儡下令:
「随便把那个笨蛋处理掉。我迫不及待要让这女的堕入鬼道,交给你啰。」
巴特以下巴示意傀儡向躲在草丛里、动也不动的玉杀去之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向黑暗里奔去。
「玉……!」
由纪拼命挤出嘶哑的声音。除此之外她无能为力,这是她最后的抵抗。现在无论手脚还是指头,全不听由纪的使唤。
束手无策的由纪只得乖乖就范,任由巴特将自己抱进了树海的深处——


玉跪下单边的膝盖跪在地上,对由纪消失不见的事浑然不觉。
现在他眼中所见的,依旧是数以千计的蝴蝶。理当存在的傀儡和由纪全因视野被蝴蝶遮住以致什么都看不见。
现实中的傀儡则是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傀儡双手的末端有两把斜指地面、光芒黯淡的剑。
傀儡以威武的架势站在玉的面前,玉却完全无法看见。
傀儡的剑无声无息地直指玉的脸,不祥的寒光在锐利的剑尖闪耀。
咯喀。
沉重的低音响彻了夜晚的树海。
傀儡的剑尖——遭到铁钩子半途拦阻。
玉被来自侧面的撞击力量一举撞飞,硬生生地碰上树干,扭着脖子以怪异的姿势摔在地上。
「玉先生,你没事吧?」
依然紧闭着双眼的羽染静,用前端设有二根爪子的钩绳勾住了剑。接着,她以像是要把傀儡的力量牵引到身后一样,运用脚步的移动来使身体旋转。
傀儡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前倾。静的手伸进了胭脂色运动服的口袋,从中取出了红铜色的苦无,那是一种头尾两端非常尖锐的投掷用忍具。
静接连朝傀儡的关节处射出了三发言无。苦无如同有自动导航器一般,个别命中不同的关节,让金属机关的连结处卡死。细碎的火花从苦无射入的地方喷溅而出,傀儡试图让前倾的身子重新站直,转头面向静所在的位置。
但静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她一个侧跳,射出钩绳勾住傀儡空荡荡的眼窝,动作敏捷地四处跳跃。关节冒火的傀儡完全无法跟上静灵活的动作。眨眼间绳子缠绕全身,傀儡已被牢牢捆绑无法动弹。
这钩绳里面包覆的是钢索,凭傀儡的力量也难以切断。上半身被五花大绑的傀儡早已失去重心,随着沉重的声响倒在地上。
静低头打量倒在草丛里扭动挣扎的傀儡,轻轻松松地收回先前射出的苦无。看来她似乎一点都不浪费用过的苦无,出身穷困的派遣女忍者,或许是想避免无谓的浪费。
傀儡完全动弹不得,失去了战斗能力。静没有给予傀儡致命的一击,转而缓缓向玉走去。
玉以仰卧之姿倒在地上,朝着夜空张大了眼睅。
静跨坐在玉的身上并蹲下身子,她用力左右来回掴打着玉的脸颊说道:
「玉先生,快醒醒,玉先生。」
啪、啪、啪!幻戏效果尚未解除的玉,两颊频频发出活力十足的宏亮声响。
「请醒来,拜托你。」
静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如此说道,依旧不断掴打着玉的脸颊。
啪、啪、啪!气势非凡的掌掴声响彻了夜晚的森林。玉始终紧闭的嘴这时终于发出了呻吟。
「呜、呜呜呜……」
「我看到森林里失火所以赶来一探究竟。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静并未因此放轻掌掴的力道。
「别、别打……呜呜……」
「久坂小姐人呢?玉先生,快醒醒、快醒醒。」
静似乎打上瘾的样子,掌掴的速度开始加快。玉的脸庞随着静的掌掴声左右来回甩动。
玉的脸颊肿得像松鼠一样,眼睛逐渐恢复了生气。静用克制了情绪的口吻说道:
「虽然我并不乐意这么做,但解除幻戏最有效的方法除了掴耳光还是掴耳光。拜托你快点清醒。」
啪、啪、啪、啪、啪!
每挨一次耳光,玉视野里的蝴蝶数量就跟着减少。夜景恢复鲜明,低头往下看的静的表情,也清晰地映照在玉的视网膜上。
「啊……静。」
「请起床,拜托你。不然我只好继续打下去了。」
啪、啪、啪、啪、啪、啪!
「等、喂、快住……」
「玉先生。加油啊。玉先生。」
静的掌掴不知何故力道有增无减。只见她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高举手臂,咻的一声挥下。啪、咻、啪!宛如鞭子抽打脸颊般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喂、快别打了,我起来就是了。」
「玉先生。加油。玉先生。」
咻、啪!咻、啪!玉有气无力的声音掩没在铿锵有力的掌掴声中。
再这样下去会被她掴耳光掴到死,不反抗不行。于是玉把全身的力量投注在背部肌肉,利用整个身子画出一道强而有力的弧线,这个力道将身材娇小的静向上弹起。
静轻飘飘地在空中翻转一圈后降落到地上,用少了抑扬顿挫的声音向玉说道:
「太好了,幻戏解除了。」
「是啊,只不过解除之后我又白挨了四十下耳光呢。」
「男子汉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我倒不认为那算小事耶。」
「请你不要把枝微末节的小事放在心上。你不想想是我辛苦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有我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会卖人情的嘛。算了,不跟你计较。谢谢你帮忙。」
「不客气。」
「由纪人呢?」
「我没看到她。」
静露出困惑的模样。玉懊恼地咂了声嘴。由纪发生了什么事不言而喻。
「看来她是被抓走了。对方想逼她入鬼道,那是鬼道众擅用的伎俩。不快点去救她的话,她铁定会有危险。」
玉边说边随手将插在身体前面的金属片一一拔掉。数十片金属碎片随着洒落的鲜血应声落地,伤口在金属片被拔掉后随即愈合。肿胀的脸颊也在眨眼间消肿,消肿后的脸上所浮现的是严厉的表情。
静定睛审视四周的黑暗。
平时总是闭合的眼睛此刻彻底张开。
其实,静平时之所以闭着双眼,是因为视力太过清晰。若在白天睁开眼睛的话,眼睛深处会因为感光过度而发疼。因此隔着眼皮看风景对静来说反而恰到好处。
她那进化过的视觉神经,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好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就像身在日正当中的森林里一样,只须仰仗星光就能看清楚黑暗里的细节。
被踩扁的杂草,被分出一条路的草丛,留在腐叶土上的脚印……这些蛛丝马迹全都清楚地映照在静的眼睛上。
「现在追还来得及。」
「喂,你是说真的吗?难道你看得见?」
「是的。我能追到这里来,也是因为看得见你们两人行进的足迹。」
「啊,原来如此。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用的嘛。」
「附带一提,本来阿牛也跟我一起同行,可是天色太暗所以他半途迷路,跟我走散了。」
「阿牛一点屁用也没有。不管他了。好,我们立刻动身。」
玉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摩拳擦掌。
静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玉。她的眼神中带有一点诧异的颜色。
「玉先生。」
「嗯?」
「你担心久坂小姐的安危吗?」
听到这个问题,玉顿时一脸尴尬。他瞪着虚空烦恼了一会儿,又伏低着头用食指抵着眉间凝思,最后露出一副明显写着「我在说谎」的不自然表情,以破掉的嗓音回答:
「她的死活才不关我的屁事。」
静依然面无表情,开口说:
「玉先生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你、你那是啥意思啊?」
「我们出发吧。去救久坂小姐。」
「谁要去救她了。我只是要去揍扁那帮鬼道混帐出一口鸟气而已。」
玉唠唠叨叨地计较着鸡毛蒜皮的事,和静结伴往更偏远的森林深处出发。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4-28 00:59 编辑




枫树绵延不绝地林立在山路的一边,在茂盛繁密的漫天红叶下,一只镰鸟队伍小心谨慎地行进。
身着纯白军服拖着随风飘逸的绯红色斗篷的骑兵共二十名,呈二列纵阵队形。这只军队腰际佩带的是西洋剑,而非一般主战武器的十字铁矛。而且右手臂上绑了一条白底蓝鹭的臂章。
那是姬路移民地近卫三兵团之一,人称「青砥兵团」的军服。
这个兵团是集结从姬路全军严选出来的呼吸器系特进种,以他们为中心编组而成。带头率领这些士兵的,则是过去投效神追军、扶持「篡夺王」雾崎桐人的四将校之一——青砥伸。由于他本身就是一名优秀的练气能手,在迈入壮年之后便将全副心力投注在培育后进,将许多呼吸器系特进种培养成知名的练气能手。练气能手的地位能在星罗棋布于全日本的共同体里面被推上高峰,他绝对是居功甚伟的人物。
青砥领在兵团的前头,手握镰鸟的缰绳。
当年西征时被喻为盛开繁花的二十五岁年轻武者,如今已是形同老松枯枝的五十岁老兵。岁月令他脸上的肌理像红土的大地一样布满了龟裂,多年来所历经的诸多沧桑在眼尾刻印下深深的痕迹。无论是当年束在脑后旳黑发还是蓄在下巴的山羊胡,如今都已花白。四肢的肌肉和年轻时相比,消瘦得松松垮垮。全身还披覆着一层血色不佳的黄土色皮肤。
青砥默默地攀登着蜿蜒狭小的山路,此时他心怀些许的同情思考着年幼的天子候补生们。
在美歌子的一声令下,青砥此行的目的是要送亲手栽培的青砥兵团练兵能手去和年幼的天子候补生比试。那些候补生即便天赋异禀,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敌得过从全军选拔出来并经过严格锻练的二、三十岁的近卫兵。现在青砥的后头所带领的,正是肩负姬路移民地安危最强的一支兵团。
——美歌子到底做何盘算?
青砥和姬路市长在雾崎桐人和涩泽龙之介尚存的当年,曾一同于神追之地度过青春,之后的交情更长达了三十年以上,但青砥却完全无法洞悉市长内心的想法。自从西征落幕后,美歌子遂变了个人。过去曾发生导致她个性丕变的残酷事件固然是原因之一,即便如此,美歌子面对交情如此深厚的青砥照样不肯敞开心房,不免令青砥有些感伤。
——是因为我老了吗?
青砥心想。肉体的衰老会自然而然地使人的精神成熟。肉体若能永远青春永驻,是否精神也会永保年轻呢?所以自己和美歌子的距离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拉开。
迈入壮年的青砥,打从心底羡慕美歌子拥有不老不死的肉体。随着年纪的增长会累积更多的知识和经验,年老力衰的人之所以还有存在价值,就是因为他们以肉体的退化为代价拥有无法取代的知识和经验。可是美歌子拥有具备知识和经验的年轻肉体与精神。青砥无法推测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思考模式。
落叶轻飘飘地飞过他的身旁。穿过枝叶射下的数百道阳光耀眼夺目地反射在镰鸟的镰刀上。通达山顶的路上铺了一整面色彩缤纷的红叶,形成鲜艳似锦的华丽风景。
舌砥一行人爬完蜿蜒曲折的山路,翻过险峻的山岭之后,天子候补生们居住的鹤木山楼终于渐渐在树梢细缝间的另一头现身。透过黄色叶丛的缺口可以窥见三、四座桧本建造,有着青苍色瓦楞屋顶的山庄。
在列席于山门的教官的迎接下,青砥兵团也不卸下武装,直接把坐骑停驻在城廓内。离开坐骑后,再由教官领路前往作为比试场地之用的中庭。
地上铺有砂石的宽广庭院被一圈竹篱笆包围着。那是一个用高度仅约五十公分的矮竹拼凑兴建,单边顶多七公尺宽的四角墙后一
早已有数名监察官在竹篱笆前的凳子就坐,膝盖上放了一叠厚厚的记录用纸。稍后举行的比赛过程将由这批监察官详细记录后上报给美歌子。会场也另外安排了几张凳子,有数名获得招待的贵人与高官一边饮酒享用点心,一边等待姬路最强兵团与天子候补生的精彩对战。
青砥认为双方实力悬殊根本无法比试,稍后即将展开的只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练气能手需要的是重复日积月累修练的努力,以及将努力化为成果的技术。要成为一流的练气能手,需要长年的修练。实力上的差距会直接显现出来,绝不可能有奇迹。青砥和现场高官贵人打躬作揖的同时,愈发显得闷闷不乐。
三名天子候补生全都坐在安置于竹篱笆前的凳子上。
三人皆身穿一袭专为小孩子缝制的姬路移民地正规兵的军服。
据说最年长的涩泽武也只有十四岁,涩泽舜则是十三岁,至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涩泽薰才年仅十二。三人当中唯有武看似有机会能用体格一较胜负,舜和薰俨然还只是个孩子。要他们跟青砥兵团上场拼命,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青砥与兵团士兵坐在和三名天子候补生中间阁着竹篱笆的相对位置上。士兵们的表情看来不是小看天子候补生,应该说为他们感到同情的成分居多。
现场有一名教官以裁判的身分站到竹篱笆内,发表比赛的规则。规则是,比赛者一旦昏厥或被击飞到竹篱笆外便算落败。这是练气能手较量时常用的单纯规则。
比赛是由三名候补生和二十名青砥兵团士兵肢开淘汰赛。胜者留下来继续与下一名挑战者对战,直到其中一方全员败北为止才算胜负分晓。不用说,这个规则明显是对人多势众的青砥兵团有利。
候补生的先锋是涩泽舜。
瘦弱得仿佛一触即断般的涩泽舜看起来弱不禁风。拥有一头以男生而言偏长的发型和清秀的五官,嘴唇鲜红得像抹了口红似的。他进入竹篱笆后,站到比试线前,毅然地挺起了胸膛。尽管他打算让自己看起来威风,却依然难掩渗透在其中的怯色。
青砥指名一个名叫猪冈、今年才满二十岁的新兵为一号先发。他是团员中技术最不纯熟的士兵。虽说不成熟,好歹也是万中选一的特进种,所以实力依然坚强。猪冈连剑带鞘一起解开腰上的西洋剑,赤手空拳地进入竹篱笆里面。
两人站在比试线上。猪冈的体格虽称不上格外高壮,不过舜也只有他的胸口那么高。

「第一回合,开始!」
胜负随着裁判铿锵有力的声音拉开了序幕。坐在凳子上的观众予以热烈鼓掌喝采。
舜稍稍向前踩出左脚,右脚则略微往后退,左手的掌心放在肚脐附近的位置,右手则自然垂下。在比赛开始前舜便先行把下气海的练气提唤了出来,因此有充分的时间蓄气。
胜负端看最初的一击。舜如此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靠近猪冈。
猪冈则全然不把舜当对手。他的架势明显小看对手,主动朝对手散步而去。
舜把透过平日严苛修练所培养的练气汇集在右手的拳头。光的粒子绕行成螺旋状往他的拳头集合。
当猪冈一踏进他的攻击范围时,舜立刻使用练气跳跃窜入对手的怀里,瞄准横膈膜打出拳头——
结果却不如预期,拳头连猪冈的身体都没碰到。
猪冈所披覆的练气铠甲将舜的拳头团团包住,拳头被不可视的铠甲反弹回去,无法触及猪冈的身体。
两人之间擦出了一道道微小的火花。
舜咬牙切齿,抬头看了猪冈一眼。面露冷笑的猪冈泰然自若地傲睨着舜。舜还来不及感觉懊悔,猪冈便伸出了手来。
猪冈双手揪着舜的头发粗暴地逼迫他伏下脸后,用充满了练气的膝盖撞击这名美少年的颜面。
舜头破血流、伤势惨重,身体一瞬间向上弹起。
猪冈并未因此而罢手,脸上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接连以膝攻击舜的颜面。
「舜!」
竹篱笆外响起了薰悲痛的叫声。一旁的武川在膝上紧握双拳,愤恨地怒视着猪冈。
青砥合上了眼睛,过程果然不出一开始的预料。很难不怀疑会下这种命令的美歌子心态到底正不正常。就算候补生是再怎么杰出的特进种,青砥兵团的士兵同样也是经过千挑万选严加训练的特进种,所受过的修练岁月的差距是绝对不可能弥补得过来的。
在遭受连续数回单方面的殴打之后,舜面朝下方倒在砂土上。从颜面流出的鲜血渗进了灰白色的砂石里。裁判宣告比试结束。
「舜、舜!」
薰握着被抬出竹篱笆外、躺在草席上的舜的手,不停叫唤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没能……派得……上用场……」
伤口依然血流不止的舜用另一只手遮住极度鼻青脸肿的面孔,气若游丝地道歉。薰只是不断摇头,两只膝盖跪在砂地上,紧握着舜的手不肯放开。
昨天晚上,三人针对比试上场顺序做了一番讨论。原先武和薰属意不是呼吸器系特进种的舜最后一个上场。只要前面两人顺利打倒全部对手,舜就可以免于受到危险波及。可是舜却反对两人的提议,坚持要自己率先上场。第一个上场的人肯定会气力放尽而在某个关头落败,所以由实力最弱的人先披挂上阵,尽量削减对手的数目再交棒给实力坚强的人,最后获胜的机率才会高。这就是舜的主张。
薰收敛起哭脸,斩钉截铁地说道:
「舜,你尽力了。等着看吧,我会帮你把那些家伙干掉的。」
薰被抓来这里已有七年之久。由于长年跟两个男生一起生活,说话的用字遣词也活脱脱像个小男生一样。
「你不要……太……乱来。」
「不用担心。舜所尝到的痛苦,我会连本带利还给那家伙。」
薰凛然说完后,用力握住了舜的手掌。舜也挤出仅有的力量回握。薰把心中的痛藏在毅然的表情底下,缓缓抬起一边的膝盖,将静谧的翡翠色眼眸射向竹篱笆里的猪冈。
猪冈面带险诈的笑容,准备和走上擂台的十二岁少女迎战。还是新兵的猪冈在兵团里遭老兵欺负有如家常便饭,所以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藉今天修理无力的少男少女,来发泄平日积压已久的郁愤。
薰站上了比试线,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光明磊落地挺起胸膛。薰笔直投出的视线锁定的是猪冈的腹部。一头长长的黑发随兴束在脑后,薰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格斗家。
「第二回合,开始!」
在裁判宣布比试开始的同时,猪冈的脸赫然大幅度地向后仰起,毫无防备地露出喉结,仰首而天。
断裂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
挺膝腾空的薰在半空中用双手抓住猪冈的鬓发,宛如要在他的头上倒立,之后又再一次以膝盖使劲胴击猪冈的颜面。
猪冈脸部中央向下塌陷。第二次的膝击撞弯了鼻梁,第三次则是打断了整排的前齿,第四次撞破了右边的眼窝,第五次则撞破了左边的眼窝。
猪冈的练气铠甲丝毫发挥不了效用。薰灌注在膝盖的练气力量在胜猪冈之上。
青砥与其团员莫不目瞪口呆,观众也忘了要欢呼,只是茫然注视着眼前这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唯有武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悠闲自在地眺望着痛击猪冈颜而的薰。
不久猪冈的膝盖终于失去力气。只见他跪倒在砂石上,上半身缓缓向后倒下,以屈膝跪地的姿势仰躺在地。猪冈那张血流满面的面孔伤势远比舜还要严重,就这样瘫在秋日的阳光下。
薰姿态轻盈地着地,用军服的袖子擦掉喷溅在脸上的猪冈之血,瞪视列席坐在竹篱笆外的青砥兵团。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薰!」
听到裁判的宣布,青砥放在膝上的拳头发出了颤抖。
对于情势彻底扭转,青砥眼神中净是战栗的颜色。
「怎么可能?」
青砥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那个小女孩也太可怕了。她是怪物吗?」
坐在青砥旁边的兵曹长,宇佐见真吾同样也被刚刚那场比试的结果吓得哑口无言。他回过神,向青砥谏言。
「那个小女孩的练气用肉眼清晰可见。她练气的方式非比寻常。若是轻敌,我方有可能全败在她一个人手下。」
正因为宇佐见本身也是优秀的练气能手,才会得此真确的感想。而且他的看法也与青砥的预测一致。
青砥没有转头回看宇佐见,只是惊叹不已地注视着薰一边说道:
「她是天才。那女孩单纯靠天赋的才能在行动,所以还有可趁之机。我们得设法看穿。」
「是。」
姬路移民地引以为豪的两名杰出练气能手,开始观察年仅十二岁少女的一举一动。在竹篱笆内,第一名的兵团士兵站定在比试线的前面。
「第三回合,开始!」
裁判发号施令的下一个瞬间,第二名兵团士兵早已经弓着身子、弹到竹篱笆的上空。
姬路移民地引以为豪的两名杰出练气能手又再次无法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可怜的士兵在秋空中画出平滑的抛物线,「咚沙」一声,背部重重地摔在竹篱笆外的地面。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薰!」
薰面露严肃正色,挺着向前打出的右手掌心,听取裁判的判决。她的掌心上还有发光的微粒子飘浮着。
「不可小看敌人,拿出真本事上!」
宇佐见站在第三个上场的兵团士兵背后予以指示。
士兵接受指示后大声答应。第三个上场的是一名身高近两公尺,虎背熊腰的壮汉。
「第四回合,开始!」
号令才一下达,映入宇佐见眼帘的,竟又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朝自己的方向跌落的画面。
「呜哇啊!」
宇佐见不由自主地发出惨叫跳离凳子。第三名挑战者就这么把凳子撞得支离破碎,发出轰隆巨响之后重摔在地。翻眼吐舌的不堪嘴脸,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之下。
竹篱笆内的薰依旧严肃端正击出右掌。
「稍微动点脑筋。不要想硬碰硬!若是以练气的强度对决,会被对方击飞的!」
青砥认真地向第四个预备上场的士兵下达指示。
即便如此,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万中选一的特进种们通通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薰的练气击出场外。一手栽培的练气能手们,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却只有挨打的份。青砥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切,气的练度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士兵们的招式在薰的面前形同班门弄斧。
当第十三名士兵被击飞到竹篱笆外时,忍无可忍的青砥不禁大喊:
「够了!由我亲自上场。」
宇佐见讶异地朝身旁的长官睁大了双眼。
「可是万一……」
「没有什么好万一的。我再不上场的话就要一败涂地了!如果放任全军被一个女娃儿收拾掉,青砥兵团将永远沦为姬路市民的笑柄。撤掉一个士兵,改成由我上场。你去向裁判团争取许可。」
宇佐见倒抽一口气,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就在他打算从凳子起身,向裁判团转达兵团长的意思时——见到第十四名预备上场的士兵的背影,倏然停止了动作。
「大人请稍等,我个人认为先看完这名士兵的表现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青砥扬起了视线。
只见眼前一名顶着随风飘扬的银灰色长发、身材高瘦的年轻人,他面露一派轻松的表情走进竹篱笆内。唔——青砥嘟囔了一声。
「是鸟边野吗?」
「是。他的练气虽然并不突出,不过十分擅于诡道。毕竟那女孩也消耗了不少气力,或许值得期待他能有所作为。」
青砥长吸一口气,克制了情绪的波动。鸟边野在诡道——亦即欺敌这方面的实力,兵团内无人能出其右。虽然年仅二十岁,可是他烂到骨子里的本性和扭曲的人格,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下手绝不手软的小人嘴脸,连团里的老兵都惧他三分。
以道德的观点来看,他确实是很卑鄙龌龊。但站在兵法家的角度来看,兵不厌诈。擅于诡道并没有什么不对。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精通诡道的鸟边野的态度是再适合也不过的了。
如果是鸟边野米盖尔的话——或许真的有机会。
这就是青砥和宇佐见一致的见解。

薰让练气聚集到右手的气街——身体末端练气容易汇集的部分——同时她看了站在比试线前的鸟边野一眼。
鸟边野银灰色的长发下,有着一对薰衣草色眼眸,他中性的美貌正露出了窃笑,低头打量着薰。鸟边野固然有一副雌雄莫辨的清秀长相,却像是骨头里藏着什么恶心的微生物在蠕动般,让薰的心里头涌现了一股直觉上的嫌恶。
——我讨厌这家伙。
薰本能地如此认为。虽然很想一击就分出胜负,可是她也很清楚原本存好的练气就快要耗尽了。是时候该交棒给武了,武他一定可以将剩余的士兵收拾得一干二净。
——就把所有的练气拿来对付这家伙好了。
薰做出了决定。如果能完善地调整练气的射出量,要打赢二十人应该不成问题,只可惜先前使力过度,浪费了不少练气。现在与其斤斤计较舍不得用气,不如用光下气海所剩的练气,确实地打败眼前的对手。
「第十五回合,开始!
薰换上严肃的表情,把原先朝着地面的左掌提高到肚脐附近。鸟边野迅速往后退开,保持相当远的距离观察薰。
远远的嗤笑落在薰的身上。薰本能地抗拒跟他四目相视,然而比试的时候不看对手是兵家大忌,所以也只得硬着头皮和他对看。只不过是被鸟边野盯着瞧,就像体内喷出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恶心感拂过背脊。
薰受不了一直被这种感觉骚扰,于是她率先发动攻击。
「嗯!」
透过有练气加持的跳跃,薰一口气拉近和鸟边野的距离。鸟边野则侧跳闪开。薰锲而不舍地又向鸟边野跳去,但鸟边野却只是运用七平方公尺的竹篱笆来去自如地逃走。只见他频频一溜烟地闪过薰打出的掌心,就是不让薰有碰到他身体的机会。
「胆小鬼!有种就跟我正面交手啊!」
薰火冒三丈地向总是保持四公尺距离嗤笑的鸟边野叫嚣。鸟边野启齿说道:
「瞧你气呼呼的,好可爱喔,小薰。」
初次听到鸟边野那仿佛蕴含了饱满甜度的黏腻声音,薰的背脊打了个寒颤。
「晚上你一个人都怎么过呢?大哥哥来教你度过寂寞难耐夜晚的方法,好不好啊?」
薰听不懂话中的含意。不过光是听到鸟边野跟自己说话,就宛如脊椎腐蚀、全身细胞开始坏死般,一股浑身不舒服的恶寒从胃底窜出。
「嗯!」
忍无可忍的薰又发动了攻势,鸟边野再度拔腿逃走。无论追得再辛苦、打出多少次气街,全都被轻松闪过无法命中。每跳跃一次,练气就跟着消耗。攻击挥空更助长了消耗的速度。薰也发现,鸟边野的目的,无非正是企图使她白白浪费练气。
「你可不可耻!这是大人应该有的行为吗?」
董一边整顿紊乱的呼吸,一边朝远方的鸟边野叫骂。
一抹灿烂的微笑浮现在鸟边野白皙的美貌上。
「小薰,正因为是大人才做得出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啊。你所不知道的那种事情跟这种事情,还有超乎你想像的既糜烂又腐熟而且堕落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从四岁到现在,这十六年间,每晚、每晚都在研究那种事情喔。我俨然是这方面的博士了呢。我很希望能以你为对象来发表我的研究成果,就好比伟大的博士把愚蠢的实验动物改造成自己喜欢的生物一样,鸟边野米盖尔要对涩泽薰做彻彻底底、湿黏黏、从头到脚的全身大改造喔。」
薰听得一头雾水。但是鸟边野身后的青砥兵团士兵有人貌似嫌恶地低头不语,有人撇开头看着别的方向,有人则露出不快的表情,团长青砥伸的太阳穴爆出青筋,一旁的兵曹长宇佐见真吾则是面红耳赤,握在膝上的双拳止不住颤抖。
「鸟边野,废话少说!集中精神比赛!」
看不下去的宇佐见大叫道。
鸟边野转头看向背后,露出满面笑容。
「兵曹长,我是集中精神在比赛没错呀。可以说是非常集中。」
鸟边野别开了视线。这是大好机会!薰在那一瞬间纵身朝鸟边野一跃而去。
鸟边野的脸转了回来,他用力踩稳了脚下的砂石。
别想逃!
薰试图看穿他接下来打算往哪里逃。
然而鸟边野非但没逃,还正对着薰踢起脚下的砂石。
充满了练气的十来个碎石,朝薰直飞而来。
「哇!」
遭到偷袭的薰连忙在脸的前面交叉双臂。
鸟边野的薰衣草色眼眸顿时闪耀光芒,他的脚底下绽放出「灿光。
形同人偶的俊美脸孔朝薰飞去。
鸟边野搂住薰的腰部,接着顺势移位到她的身后,扭着身子将薰压倒在地。
「!」
被他抓到机会使出寝技了。尽管薰扭动身子挣扎,鸟边野却巧妙地利用修长的四肢缠住薰的身体不肯放开。体格娇小的薰碰上寝技非常吃亏。
「呜!」
薰痛感自己太过轻忽大意。练气能手基本上是以充满练气的拳头、肘击或膝击等突进性质的打击技来一决胜负。道场不会教授鸟边野现在所施展的柔道,所以薰不懂这情况该如何反应。
问题是——这真的是柔道吗?
鸟边野暧昧地缠住薰的四肢,其动作与其说是柔道,更贴近房中术——亦即成年男女夜晚在卧房所施展的技巧。他一面把手伸进薰的军服底下不安分地搓揉,又把脸埋进薰绑在后脑勺的头发里,在十二岁少女的肉体上四处游移着弓成钩状的手指。
「哇、可恶……呜啊!」
薰的脸貌似痛苦地扭曲了起来,稚嫩的身体对过去从来不曾体验过的陌生感觉产生反应,四肢的力量逐渐被夺走。
「如何?如何?」
鸟边野把嘴唇贴合在薰的耳垂—轻声呢喃,并往她的耳洞频频吹气。饱受陌生感觉折磨的薰无力抵抗,躺在地上遭到鸟边野的蹂躏。想提唤出练气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凭鸟边野随心所欲地上下其手。
「快点搞定,鸟边野!不要再玩了!」
宇佐见面泛红潮厉声斥喝。其他的士兵似乎也不愿再多看鸟边野的猥亵战斗一眼,纷纷别过头看着其他地方。至于青砥则整个身子背对着擂台,明确地表示出对鸟边野品性的愤怒。
啧!鸟边野咂了声嘴。继续玩下去会当真惹毛兵团长。虽然很想再多玩一下,把堕落的感觉根植在薰的意识里,看来也只能作罢了。
鸟边野的只手环住了薰的脖子,然后用力勒紧。她的口中随之流泄出一声呻吟。
「呜……啊……」
「睡吧,我的天子。」
力量慢慢从党的身体流失。半晌眼珠向上翻起,僵硬的四肢也颓软地垂了下来。裁判认定薰失去了意识。
「胜负揭晓。胜者,鸟边野米盖尔!」
裁判呼喊胜利者名字的声音传遍了中庭。现场掀起一阵小骚动。虽然手段确实很龌龊,但就结果看来,鸟边野战胜了这名天才型的练气能手少女是不争的事实。尽管过程充满争议,胜利这件事还是值得赞扬的。
失了神的薰被抬放到竹篱笆外的草席上。教官提来水桶把水泼在她的脸上。闪亮亮的水珠洒落在砂石上,樱色的嘴唇微微轻启。
「呜……呜……」
「你还好吗?」
武单膝跪地,从上方观察薰的脸色。附着在脸上的数滴水滴缓缓流下,轻声呻吟从口中流泄而出,薰微睁翡翠色的双眼。
「武……?」
「你尽力了,接下来交给我搞定吧。」
薰的脸猛然皱成了一团,眼角渗出微量的液澧。
「那家伙……对我做了奇怪的事。他……对我做了一些感觉很不舒服的动作。」
武愤恨地咬住了嘴唇。他一边猛力咬着嘴,一边狠瞪在竹篱笆内嗤笑的鸟边野。积蓄已久的怒火,在乱发下的眼眸里沸腾着。
「你好好看清楚,我这就去替你出口气。」
用安祥中又带有力量的语调说道后,武站起了身子。
武虽然身体尚在发育途中,可是不难看出粉桃色皮由底下长着柔韧的肌肉。在长到几乎遮住了侧脸的长发下,是一张揉合了少年特有的狂妄与纤细的面孔。高雅与粗犷,让这两个相反的要素同时在自己身上并存,却又不会使其相互矛盾,野性味道中带有优雅气质,武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
武踩着对十四岁少年而言算是沉稳的步伐走进竹篱笆,站到比试线前,用冷冷的表情仰望鸟边野。
鸟边野伸出舌头舔舐嘴唇,低头看武,薰衣草色的眼眸里情欲的余韵尚存。看来鸟边野对「那一方面」也有研究。
「第十六回合,开始!」
号令下达的同时,鸟边野旋即往后跳开。他的作战跟刚才一样,打算一直逃跑直到对方露出破绽为止。
刹那间——武踩踏在脚底下的砂石一如被抛入了岩石的水面般,向四面八方弹跃。
「!」
鸟边野张大了眼睛。
然后表情冰冷的武出现在那双睁大的眼睛前。
「啥……」
鸟边野慌忙用充满练气的右脚蹬地,侧跳改变轨道。
武脚底下的细碎砂石再次如水花般溅起。
「啧!」
鸟边野的脸第一次皱了起来。在他大惊失色的脸前,武那张冷漠依旧的端正脸庞一直紧迫不舍。
这下插翅也难飞。武注入在脚趾与后脚跟的练气实在太过强大,鸟边野再怎么逃也是枉#小。
鸟边野立刻顿悟到自己输定了。他是誓死不打必败之战的男人。就在他用力踩出右脚,打算逃到竹篱笆场外的时候,眼前的少年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企图般开口说道:
「你休想逃。」
在话说完的同时,武注满了练气的拳头,灌入了乌边野的腹部。
那是从沿着地面的低空位置向上打出的残忍一击。
这个瞬间,鸟边野变成了一颗皮球。
拖着有如断线玩偶的修长四肢,浮在蔚蓝秋空的他,笔直朝着天顶攀升而去。
一直攀升到高度超过座落在中庭前两层楼高的山馆屋顶一些些之后,乌逛野把肚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虚脱无力地朝着武的方向坠落。
「接招吧。」
武直视上空,做好准备等待头部朝地落下的鸟边也野。发光的练气逐渐聚集在他的右脚脚趾。
「这是你欺负薰的惩罚。」
武那没有一丝犹豫,堪称毫不手软的踢击,正中即将撞上地面的鸟边野的脸孔。
「噗呃!」
人类皮球发出了惨叫。
接着,鸟边野以腰部为轴心,活像个风车一样旋转身子,头部在青空描绘出一道美丽的摆线。
变成了腾空高飞的人类风车的鸟边野,飞越了列席而坐的青砥兵团的头顶后,一头撞进了高高堆积在远方马厩前的堆肥里。浑身沾满混合稻秆和落叶、人类与动物的排泄物所做成的堆肥,先前的俊美面孔如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横向排成一列的青砥兵团,每个人的嘴巴全都张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
宇佐见的双眼惊愕得就像快要迸出来似的,嘴巴也撑开到仿佛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尽管坐在凳子上,双脚却不停直打哆嗦。
一旁的青砥则是盘起双臂姿势不变,目光如炬、深邃的双眸从下方瞪视,观察着擂台上表情冷漠的武。
青砥的神经冻结了。
多年以来他所深信不疑的信念,就被这个眼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破坏得体无完肤。
「我不认同。」
青砥喃喃说道。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武!」
呼唤胜利者名号的高昂声音刺穿了青砥的肺腑。
「我是不会认同你的,小子。」
决定练气能手优劣的关键,在于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努力,在于自强不息的钻研所培育出来的技术。才能不过就只是有能力持续这种钻研的人的个别资质而已。
却偏偏——那个小子竟带着一脸冷漠的表情跨过了我的信念。
青砥从凳子起身。
然后瞥了迟迟未能从惊愕中恢复平静的兵团士兵们一眼。
「继续推他们上场也只是徒增伤兵而已。我亲自出马。万一我输了,就算我们青砥兵团的败北。」
闻言,宇佐见顿时同了神,起身挡在青砥的面前,凳子也滚到了后面。
「大人请留步。至少让我先上场……」
「你没有胜算的。这点你应该也有自知之明吧!」
宇佐见愤恨不甘地把还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青砥说得没错,看了刚才那场比试后宇佐见知道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与那名少年匹敌。要是上场对峙,恐怕不出数秒的时间就落到跟鸟边野同样的下场吧。
青砥把手放在头号弟子的肩膀。
「你要仔细看清楚,究竟何谓真正的练气能手。需要的不是才能,端看累积了多少钻研的量。」
以沉稳的语调如此交代完后,青砥登上擂台。
观众席间传出了喧嚷声。
凡是姬路市民,青砥伸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初战以来便纵横沙场三十余载,在诸多大型战役立下了足以奠定战局的汗马功劳,乃是一骑当千的勇士。在场的观众无不以自然流露出的低声欢呼,表示能近距离亲眼见识其战斗英姿的幸运。
青砥踩着稳固的步伐站至比试线前,定睛注视年纪比自己小了约莫三轮的少年。尽管已不复当年英勇,可是一身宛如用粗糙的短刀割掉了赘肉般的修长瘦躯和坚毅不衰的目光,以及姿态轻盈的自然体态,至今依然保有笔墨难以形容的魄力。
青砥面向裁判说:
「我方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士兵上场。换言之,赢得这回合的人就是今天这场团体赛的赢家。这样可以吗?」
裁判向列席在竹篱笆外的裁判团投以征询意见的眼色。他们没有异议。接下来裁判望向武。
他也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裁判颔首,接受了青砥的提议。
「最终战,开始!」
练气能手的始祖和首席天子候补生互不相让的激战,就此揭开了序幕。
武一边将高亢激动的心跳隐藏在冷漠的表情后面,一边徐徐地与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练气能手拉近距离。
武当然也耳闻过青砥的大名,包括他身为美歌子得力左右手的大臣一事。
——如果我打赢了这个人,美歌子应该会记住我的名字吧。
偷偷瞅了竹篱笆外的监察官等人一眼,武在脑里思考着这种事。监察官专心在记录纸上振笔疾书。比赛一结束,他们整理好的报告随即就会送到美歌子手中。
——我要让那女的知道她到底栽培出了什么怪物来。
埋藏在武的意识最深处的——对美歌子的憎恨遽然抬起了头来。
——害怕我的存在吧!
有别于双亲惨遭杀害的薰,武是美歌子买下来的小孩。听说武的父母在卖掉他换取了辽阔的田地后,现在成了雇用一大批佃农的大地主,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
从美歌子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当天,武独自在牢房里痛哭流涕。哭累了就睡觉,睡醒后又继续哭,一直哭到泪水枯竭为止。
深爱的父母抛弃自己,选择了农地的事实严重地伤害了武的心。武所怀抱的痛苦跟薰种类不同。薰的父母虽然惨遭杀害,可是直到死前依然深爱着薰。
不久,武把被父母亲出卖的心痛转化成了对美歌子的憎恨。
如果不这么做,早就活不下去了。把火烧般的憎恨怀抱在心,被抛弃的痛苦才得以被那道火烫的温度慢慢融解。正常的少年时代遭到剥夺,被关在牢里成天被人毒打的悔恨不甘也全部融化成了憎恨。直到连灵魂的中枢也被憎恨彻底烧毁后,武这才得到生存下去的力量。
在这时的武眼中,青砥不过是阻隔自己和美歌子的一道障壁。唯有设法跨过这道墙,才有机会对美歌子赏以仇恨之拳。
青砥向前跨出一步,摆出右半边脸面向着武的侧身架势,准备迎击慢慢靠近的武。
青砥的架势就像柳树一样飘忽不定,无法预测出他会从哪施展攻击。不过环布在身上的练气感觉并未有什么惊人之处。如果以练气的强度来较量,自己的胜算或许会比较高吧。
——不需要跟他耍小手段,直接正面攻击。
下定决心,武轻轻抬起右脚跟,以脚趾头蹬也。
嘶……武的身体一声不响地沿着地面滑行。省略预备动作的跳跃可以趁对手的不备之虚。
眨眼间,武窜进了青砥的怀里。
青砥低头向武射出冷峻的目光。
武向上打出注入了练气的右拳。
青砥的上半身稍稍一退,闪开拳头。二拳、三拳,武接连挥出拳头,但青砥灵活地活动身体使其一一落空。
——既然这样!
武驱动练气使其往右脚膝下集中,进入到踢击的射程范围内。不在乎是否会被防御住,锁定青砥的后脑勺踢出了蛮横的上段踢。
无处可逃的青砥挺出左手肘,迎下了武的踢击。
然而——即便已做了防御,青砥的身体照样被武的练气给弹飞了出去。
「咕!」
知非之年的男子一如枯枝般,一边以惊人的速么翻滚身子,一边在地上弹跳。
「兵团长!」
宇佐见大叫。
一路弹跳的青砥眼看就快撞上竹篱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撞开竹篱笆飞到场外——就在众人如此以为的时候,青砥的脚掌踩住了竹篱笆的侧虽,藉着练气反发,蹬了墙壁一脚朝着武跳去。
武没有逃开。他选择和飞来的青砥正面对决。
青砥呼出了一口气。
挨了方才那一脚,青砥摸清了武的练气性质。既然摸清了性质,就有可趁之机。

练气的性质——换个说法,就是波长与振动数的组合方式。依个人波长、振动的不同,成为练气能手时显现的特征也各不相同,并且为打击、刺击、反发、爆裂、射出——等诸如此类的招式带来不一样的效果。练气高手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波长和振动,视情况随机应变地使出因应的招式。正因为这是非常艰深的技术,所以要成为一流练气能手,必然得付出漫长的时间与努力——

光的微粒子卷成螺旋状,往武的右拳集中。即便不是练气能手的观众们也能清楚目视,足见武从平日就勤于调养的练气有多么强大。武那好比受地心引力吸引、即将滴落到地上的蜂蜜般的练气在等待青砥的挑战。
——我要一口气把你打飞场外!
武放低了拳头。他不打算多做缠斗。从刚才那一脚,武看出青砥的练气甚至远逊于薰。只要一轮猛攻,一定能轻松获胜。
武脚底下的砂石一如水花般弹溅了起来。
他也朝着直飞而来的青砥冲锋而去。
拖着紧贴地面低空滑行的右拳,直到两人快冲撞在一起的前一刻,才朝着青砥的下腹部使劲向上打出。
迎下了武的拳头的,却是青砥的左掌。
但练气会推挤相斥。武的练气更胜一筹。
照理说会被弹开的——应该是青砥的左手才对。
然而青砥却两脚着地,宛如要从上方压制一般,悠然地挡下了武的拳头。
「!」
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他慌忙想抽出拳头,青砥却用掌心紧包住他的拳头,不让他有机会拉开距离。
「呜!」
发出苦闷呻吟的人——是武。他遭到一种过去从来不曾体验过,宛如脊椎骨被人一把抓住,然后硬是从肛门被拔出来一样的荒谬感觉。
——使不上力。
武的一只脚跪了下来。他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抬头向上看。
青砥低头傲睨的双眸,恰如预备给衰弱的猎物致命一击的猛兽。
——我的气被吸走了。
武这才惊觉。
太不可思议了,青砥竟透过掌心吸取武积蓄在拳头的练气!
「你的气练得相当不错哪。」
青砥语带胜利者的得意向武放话。
青砥使自己的练气和缠附在武身上的练气的性质——波长与振动数——维持在同调的状态。如此一来两人的练气便均等融合,互相共有。理论上,如果在这时操作波长和振动数,把气的流动调整成水往低处流的型态,就能夺走他人的练气——不过,有能力在实战中使出吸气招式的,找遍全日本恐怕也只有青砥一人。这是青砥以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成果为基础才能施展出的绝招。
——跟他的练气同调了。我得改变波长!
发现到这一点,武努力想改变自己练气的性质。可是透过严苛的修行学会的练气,在体内练成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会带有那个人独特的性质,所以不是想变就能变的。不正常的是仅凭一击就看穿对手的本质,进而使自己的练气与对方同调的青砥。
武为了这一天苦练而成的气,如今却被青砥轻易地吸走。美歌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眼角泛出了懊恼的泪水。
「武,加油啊!」
竹篱笆外传来薰的呐喊。
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模样。
武解开了从下气海提唤出来、笼罩全身的练气。只见他的身体轮廓隐约冒出朦胧的光芒,向四而八方飘散。
如此一来这里再也没有会被吸走的练气。现在的武已不是练气能手,而是一介平凡的无力少年。
「要投降吗?」
武左右摇头否定青砥的问题。
然后冷不防大口咬了青砥包住拳头的手掌。
青砥痛恨这种不入流的攻击。
「哼。」
青砥把夺来的练气集中在被咬的手背,令其在武的口腔中爆炸。
「咕噗!」
那是无情的一击。武口吐鲜血和硝烟,身体被击飞到后方。
「武!」
薰的尖叫响彻中庭。
虽然口吐鲜血,可是武在砂石上背部着地后,顺势向旁边翻转身子一跃而起。四处喷溅的血液把灰白色的砂石染成了点点朱红。
「呼、呼、呼、呼……」
武半弯着腰,气喘如牛地瞪着青砥。口中淌出了大量的鲜血。
喉咙烧伤了,口腔的黏膜全都被烧烂掉在舌头上。被炎热直接烤过的舌头在嘴里反卷,导致呼吸困难。
——快蓄气!现在得找时间蓄气。
武拼了命想从下气海提唤出练气。被吸收掉的气只有集中在拳头和笼罩在身体四周的份,





残量还很充足。只要还有练气,就不缺反击的机会。
青砥正步步逼近。环绕在有如枯木的瘦长身躯上的练气,原先全都是属于武的。不用说,那些气的练度自然比青砥原先的还要浓密,感觉仿佛满到快滴落似的,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步步缓缓倒退的同时,武一边重新构筑练气铠甲。即使只有一点也好,假如能给自己练气的性质增添变化,拳头必能打飞对手。武反过来利用被烧伤的口腔改变呼吸的方式,更替了用气街溢出来的练气笼罩身体的顺序。
——一击就够了,马上就能逆转。
背部碰到了竹篱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逼进了这个四方形擂台的角落。青砥悠然逼近,耀眼夺目的粒子逐渐集中在他的手上。
——我不能输。
武同样让练出的气往拳头集中。
不惜落个两败俱伤,也要用这拳头打爆青砥的脸。
青砥洋溢自信的左脚,漫不经心地踏入了武的射程范围。
对手放松了警戒。还有机会。
——我不会在这种地方认输的!

「哦哦哦哦!」
随着一声气势磅礴的大喝,武向前大幅跨出左脚,咬紧牙关打出灌注了浑身之力的拳头。
然而——碰!
微小的声音响起,他的拳头又一次被青砥的左手接住。
「啊……」
结果跟刚才如出一辙。试图改变波长的努力完全不管用。青砥面不改色地把武的练气吸走。
青砥内敛的双眸泛起慈祥的光芒,投向了武。
「你还有什么招可出?又想咬我吗?」
力量被夺走,武的双膝落地,垂头丧气地垂低着一张脸。濡湿嘴唇的鲜红液体一滴、两滴无声地往下滴落。
青砥望向了裁判。
无论在谁眼中看来,武失去了战意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胜负揭晓。胜者,青砥伸!」
随着胜利者宣布,一同涌现的欢呼撼动了城廓内。亲眼见识了青砥唯有在战场才能一睹的战斗风采,克制不住兴奋的达官世人无不起立,予以如雷的掌声与喝采。
宇佐见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他再一次体认到尊师的伟大。自己要抵达那个境界,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足够呢?不对,应该说自己能否达到那个境界都是个疑问。字佐见内心满是惶恐不安。不过,只要以师父为目标继续前进,至少可以拉近距离。宇佐见如此鼓励着自己。
兵团士兵的心境也和宇佐见相同。无论是被击败的,还是没有机会上场的,大家都不约而同起立表示对兵团长的钦佩。唯独鸟边野没有人肯去救他,他仍埋在粪堆里。
薰冲进了竹篱笆里。
她把手放在武的背部,武的头无力地垂挂在胸前,薰极担心地仔细审视他的脸。
在紊乱的头发底下,是一双意志消沉的眼睛。薰开口说道:
「武,你尽力了。你看起来超帅的喔!」
「……我明明就输得一败涂地,哪里帅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帅。真的很帅喔!」
薰露出淡淡的微笑,把武紧紧抱住搂在怀中。
「你、你干嘛啦,不要闹了。」
武的耳朵发红,推开了薰。薰不满地噘起嘴巴。
「我们是朋友啊,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不要那么丢脸好不好,大家都在看耶。」
武从薰脸上别开视线看向了竹篱笆外。这时,有一道影子罩在他的脸上。
武猛然扬起视线一看,青砥正面露严肃的表情俯视着两人。
「你们两个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今天的比赛,我原本是打算交给士兵去自由发挥的,但你们的实力真的是太过坚强了。请原谅我厚颜无耻地亲自出马。」
「咦……啊,怎么会。」
「我有一个想法,希望从今天起每个礼拜有一天的时间,能在这里锻炼我们兵团中不成材的士兵。到时也希望你们务必能拨出时间与我们互相切磋较量,你们愿意吗?」
「您客气了……我、我才想要跟兵团长您请教更多的技术。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过那种气的运用方式……拜托您一定教我要怎么使用!」
闻言,青砥的眼尾不禁柔和了下来。武这个人虽然血气方刚,但私底下的他不过是个单纯又率直的十四岁少年。
「那么我们一起钻研吧。我现在仍然是个修行之人,在切磋较量的过程中,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学到新知的。」
「是、是的!我会努力加油!」
「我只欢迎正常的士兵哥哥,如果是那家伙那就算了。」
薰半途打断了武的话,指着上半身理进竹篱笆外的粪堆里,屁股朝着天空翘起的鸟边野。
青砥只能面露苦笑。
薰和武目送青砥往兵团成员所在的地点折回的背影。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从擂台掠过。
武用袖子抹过嘴角,把掌上的鲜血擦在上衣后,脸上挂着一扫阴霾的表情仰望高高的蓝天,以毫不迷惘的坚定语气向身旁的薰说道:
「看来我们还欠磨练呢。」
「嗯。」
「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要……」
打败美歌子!这个决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嗯。一定。」
薰简短地回应了一声,附和武的决心。

之后——
如兵团长的预告,青砥兵团的士兵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在鹤木山楼展开了训练。过程中候补生们也尊青砥为师,从他身上习得不少练气能手的高度技巧。另外,尽管薰已明言拒绝,鸟边野每个礼拜仍兀自兴冲冲地前来此处的道场报到,执拗地对薰纠缠不清。这时期的孽缘将一直藕断丝连到五年后的东京,薰却浑然不知。

时序即将跨入冬天时,一封盖着姬路市政厅官印的公文寄达了鹤木山楼。内容是要求天子候补生,参加由姬路移民地全军举办的冬季演习——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4-28 01:00 编辑




在距离调布新町约莫两公里远的地点,有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废寺庙。
然而,在理应无人的讲堂里,却有四个人影被上百根兽脂腊烛的火光团团包围。
从外头爬进来的藤蔓在宽敞的木头地板上四处孳生,直接摆放在地板上的蜡烛环绕林立在讲堂四周,仅在正中央留下一个圆形空间。四个角落安置有银色香炉,空间里弥漫着混合了※山鸟兜和马醉木等香木所散发出的甜腻慵懒芳香。(译注:山鸟兜和马醉木都是有毒植物。)
由蜡烛环绕而成的圆形里,有一丑恶的曼陀罗图。
绯色的基底上,貌似大小动物的诸神呈几何图形分布配置。另有一尊尺寸较其他图形更大、面貌诡异的堕落神坐镇于有四只恶鬼包围的中央处。
无数的男性阴茎和女性阴部的石像一如石笋般耸立环布在那张曼陀罗图的四周。涂抹在石像表面上具有催情效果的琉璃高肖汁液,在数百根兽脂蜡烛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淫靡的光辉。
那四个人仿佛在配合那张曼陀罗图,分别盘腿坐在四尊恶鬼的图像上,包围中间空无一人的堕落神。
「应该快到了吧。」
其中一个人影如此说道。这人影穿着贴身T恤,以及和双脚曲线紧密服贴的黑色窄筒长裤。
「是应该快来了。」
旁边的人影回答道。他身穿白色无袖背心和深蓝色靴型裤。上手臂刺满了几何图形的刺青。同样是世界污染前会大摇大摆地走在涩谷和池袋等地的少年打扮。
「破坏了傀儡的女人要来了。」
「那个女人居然破坏了我的傀儡。我绝对饶不了她。」
另外两个人影也染了发、戴着耳环、胸口和手腕挂着闪亮饰品,一副前一时代风格的打扮。
可是那四人的脸和时髦华丽的装扮扯不—关系,全都苍白得和死人一样。他们张嘴说话,但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与抑扬顿挫。
「巴特帮我们抓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属于我们的。」
「让她坠入鬼道。」
「强奸她。」
「玷污她。」
「使她怀孕。」
「生育鬼子。」
「破坏了我们的傀儡的女人。」
「最后终将成为我们的傀儡。」
「无论我们下什么命令,她都会乖乖服从呢。」
「即便是牛粪她也会乐意去吃。」
「好像来了,要成我们的傀儡的人。」
这时,数百道火光一如起了涟漪般左摇右晃。映在讲厅墙壁上的男性阴茎石像的巨大影子,像是在仰天哄笑般弯成「弓形。
一个外来的影子轻盈地飞过烛墙,降落在木头地板上。
戴着鲜红色毛帽,身穿茶色T恤和平底鞋,头染茶发、耳挂金色耳环——他就是统领鬼道四门之一的「春之门」鬼主·春之斗巴特。
他的手上抱着身体瘫痪的久版由纪。
她微睁着翡翠色的眼睛,发出痛苦的呼吸声。在树林中所施打的麻药早已蔓延全身,尽管意识尚存,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们到啰?你累了吗~?」
巴特向怀里的由纪轻浮地说道。由纪只能转动眼珠狠瞪巴特。
巴特回以天真的微笑后,接下同伴所递出的铁枷锁,把由纪的双手绑在背后。
喀锵!随着沉重的声响,由纪的双手被枷锁铐在背后。
那是一副把两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一起的坚固手铐。这么一来就算药效消失,由纪也无法反击。
接着巴特露出满面的笑容,把由纪的身体放在曼陀罗中央画像——丑恶的堕落神上头。
衣衫不整的由纪,就像准备要被巨大的堕落神临幸的模样两条腿无力地摊在地上,她貌似痛苦地上下起伏着胸口,被奇形异状的男性阴茎与女性阴部石像团团包围。从敞开的浴衣下摆露出的一截玉腿在烛光的照耀下,呈琥珀色浮现。
巴特将下垂的细眼眯得更细,俯视着由纪,苍白的脸上挂着仿佛就要融化的笑容。他舔了一下嘴角后,转头面向四名下仆。
「你们跟白河连络了吗?」
「还没。」
「我们先爽过比较好。」
「让她堕入鬼道。强奸她,玷污她。」
「先使她无法恢复正常再连络就行了。」
下仆们以不带感情的语调回答了巴特的问题。巴特落落大方地点头答应。
「也对,与其白白奉送给白河那些蠢老头乱搞,不如先把她变成我们的东西再说。」
然后,他向由纪投以宛若分子生物学者在看仓鼠的视线。
「所以结论是由纪美眉还是得当我们的伙伴。请多多指教啰。」
巴特边说边弯下腰,把手放在由纪盘起的头发上十分疼惜似地抚摸着。
「那由纪美眉,现在要请你堕入鬼道了。首先先把衣服脱光好了。其实用不着脱光也无所谓,不过全裸我们看了也比较开心~」
闻言,由纪用力咬紧牙关,拼了命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由纪的身体再也不听从她的使唤,就算集中意识向脚的神经下令「快动」,也全然没有反应。两只手则被枷锁固定在腰后。由纪明白自己的身体如今已形同鬼道众的玩物。
巴特伸出手揪住浴衣的腰带。
绑结解开后,腰带被粗鲁地从腰部抽走。
单薄的白色半中衣和缠腰若隐若现地从浴衣两边合起来的领子跑出来。
巴特面露冷笑,继续游移双手解开中衣合起来的领子。
由纪白皙的肌肤一览无遗地从中衣底下显现,轮廓鲜明的双丘圆弧在橙色的照明下波涛起伏。
由纪把舌头伸到两排前齿中间。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宁死也不愿就这样任人蹂躏。
就在她准备用力一咬的时候——

——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

忽然听到远方有人说话。

——你比较适合微笑啦。

仿佛和那个声音重叠似地,冬季天空的清澈靛蓝色在由纪的脑海中浮现。
闪耀光亮的水沫。

一个站在寒冷冰冻的河川里,用肚子切开水面推着平底船前进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不自然微笑。
即使手伸得再长也构不着。望向坐落在河川沿岸,披上了一层白雪的针叶树林。伫立在布满了碎石的河岸,样貌娟秀有如女孩的少年放声呐喊——

——骑兵要来了,快逃、快逃啊!

我不要,要逃我们三个人一起逃!
我要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尽其所能地伸长了手。少年用力握住,旋即又松手放开。我想下船,可是身体发烫动弹不得。
少年把平底船推上河川的水流后,抛出了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微笑。

——等我们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们会去接你的。

少年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川流的另一头。
水沫遮蔽了视线。
伸出船缘的手的遥远前方风景——
所有的一切都被冲走了。

「武。」
由纪没有咬下垫着舌头的牙齿,反而喃喃地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嗯?」
巴特先是稍稍露出不解的模样,然后把手移到了缠腰上。由纪所著的衣装的绑结全部都被解开,接下来只需一一剥除。
嘴角上扬的巴特,将弯成了钩状的手指头滑向中衣。
下一个瞬间,冷不防有一根粗壮地翘起的男性阴茎石像冒出,挡住了理应映出由纪裸体的巴特视野。
「咦?」
话一说完,巴特喷出鼻血被击飞到后方。
玉一手抓着染血的男性阴茎石像,追着巴特跳去。

然后在压低身子着地的同时,玉朝着后脑勺撞地的巴特的嘴巴挥下手中高举的男性阴茎石像。
随着沉闷的声响,巴特的前齿被撞断得七零八落。口中被塞入一整根粗壮的石像,巴特下垂的眯眯眼不禁翻起了白眼。
「很适合你嘛,老大。」
玉呛过一声后提起脚,朝男性阴茎石像的底座重重踩下。
残酷的声音在堂内回响。毫无反击之力被踩在脚底下的巴特,从口腔和石像的狭缝间喷出了鲜血,四肢痉挛在地上打滚挣扎。
围在四周的四名鬼道众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地瞠目结舌。另一个消瘦的身影弓起背部飞入堂内的光景,映入了四双睁大的眼晴。
从胭脂色的运动服的口袋中掏出的四把苦无,精准地击破了配置在讲堂四个角落的香炉。滚落在地上的香炉冒出了阵阵朦胧的薰烟,党内旋即被笼罩着大片白雾。
「我来争取时间。玉先生,请尽速带着久坂小姐离开。」
听到静的话语,玉讶异地回望过去。
「应该趁现在痛扁这些家伙一顿吧?」
「他们会使用幻戏。玉先生你对幻戏没有抵抗力,能离开是最好。」
「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嘛。虽然你说的没错啦。好吧,就交给你了。」
「你们请躲在森林里。稍后会合。」
背对着静听完话后,玉把躺在地上的由纪抱到了胸前。他的抱法同样也是俗称的公主抱。只不过现在由纪的脸上浮现了安心的表情,跟当初被巴特抱起时迥然不同。
玉垂下眼帘看着由纪,轻浮地笑说:
「瞧你模样落魄的咧。活该。」
「你……少啰……唆。还不……都是你先……捅篓子的。」
「不要吵,给我安静,也不想想被救的人是谁,态度还那么嚣张。」
两人斗嘴一阵子后,玉纵身一跳,越过烛墙逃到了讲堂外面。玉把射出飞刀、和鬼道众交手的静留在后方,抱着由纪一溜烟地冲进了深夜的树林。
树海依然深受漆黑的夜幕所笼罩。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尽管今晚有月亮,但光线受阻于茂密的枝叶,无法照到地面。抬头的话,勉强可以隔着枝叶形成的顶盖,看见有如撒下胡椒盐般的点点光芒。虽然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而且也不忘慎重地举步前进,但仍旧免不了绊到树根或看不见地形起伏而滑倒。少了静的帮忙,要在暗夜的森林里移动果然不是一桩易事。
「静刚刚好像要我们躲在森林里是吧。那家伙应该是有办法找得到我们没错……问题是该躲哪里才好呢?」
玉抱着无法动弹的由纪,一路步履蹒跚,途中也一头撞上树干好几次,但还是踩着踉跄的脚步继续前进。
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玉就抱着由纪在幽深的黑暗中徘徊。途中有时会把由纪暂时放在地上,按摩一下手臂的肌肉后再重新抱起出发。
不久,林子里有一块空地映入玉的眼帘。在密集林立的群树里,有一块像是被挖空的圆形空间,苍白的月光斜斜地倾注在上空没有遮蔽物的地面上。
由于一直在黑暗中打转的缘故,玉见到光源显得格外高兴,像是受到吸引般朝那块空地走去。
「哦,我找到藏身地点了。」
呈漏斗状洒下的数道月光照出了一棵大树的树洞。那个树洞的大小足以容纳一个大人。由于月光并未射入那个洞里,也因此使得里头的帘间显得比外头更为漆黑。
「说到森林里的藏身处果然还是非树洞莫属哪。老规矩、老规矩。」
「太不隐蔽了……会马上被他们揪出来的。」
「放心、放心。鬼道那群呆子思想非常扭曲,而且根本不把常识当一回事。所以像这种明显的地方他们反而会忽视啦。」
玉用武断的口吻说出自己的偏见后,一声吆喝弯下了腰来,把抱在胸前的由纪推进洞里。
「住起来感觉舒服吗?公主殿下。」
「……还不算太差吧。」
坐在被玉推进来的空间里,由纪抬头看着大树的内壁回答道。
洞里的内壁是感觉凉爽的灰白色木质纤维,而且也能让背部靠在上头。现在由纪的身子不但无法自由使唤,双手也还被枷锁铐在身后没有解开。至少在双脚有力行走前,先躲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妥吧。
玉在藏了由纪的树洞外侧,倚着大树的树干坐了下来。隔着树皮,可以听见里头传来由纪松了口气。
「都是因为参加祭典的缘故,我整个人都松懈了。真的差一点就贞节不保。我得好好反省。」
从洞里传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玉一边吊儿郎当地笑着,一边说惹人讨厌的话。
「反省前先感谢我好不好。我可是特地跑一趟来救你耶。」
「……嗯……谢谢。」
听到由纪老实地跟自己致谢,坐在地上的玉也忍不住身子一滑。重新坐好后,玉露出认真的表情开口向树干内侧那一头说道:
「你是不是中了幻戏?一定有鬼。你居然会跟我道谢,实在太奇怪了。」
「……我是真的很感谢你。道个谢又不会怎样,我才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
闹起了脾气的回答从黑暗中传回。再说下去感觉快发狂了,玉从鼻孔呼出了一口气后,漫不经心地随意乱看四周的黑暗。
至于树洞里的由纪则有点不高兴,自己都好好道谢了玉却连个表示也没有。不过多亏他才逃过一劫也是不争的事实,只好让自己消消火气,别为了这种芝麻小事跟他闹得不愉快。
好宁静的夜晚。
虽然身体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双手还被枷锁铐在后面,可是现在的由纪却怀着无比的安心感。
玉就近在咫尺。由纪心想,虽然他很爱强词夺理又满口惹人厌的话,不过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所以我不需再害怕。
由纪放松身体倚靠在树洞的内壁上。
玉则隔着薄薄的本质与树皮,被靠树干坐在外面的另一头。
如果移除隔在两人之间的墙壁,那由纪现在的姿势就像是把身体依靠在玉的背上。
由纪面露微笑。
接着露出一脸淘气的表情,试着把耳朵贴在本质的墙壁上。
什么也听不见。可是由纪却觉得自己感受得到玉的心跳。
胸口噗通噗通的。有玉陪在身旁,潜在由纪魂魄深处的某个神秘领域感到很开心。
「玉。」
由纪用传不到外面的音量试着轻声呼唤。
没有听见回应。搞不好他已经睡着了。
由纪面挂了笑容。
「玉~」
这回试着改用稍微大声了点的声音呼唤。
没有听见回应。
由纪难为情地笑了出来。
「玉~玉~」
然后发出小孩在撒娇般的声音,用脸颊在木壁上磨蹭。
「干什么啦。不要发出那种奇怪旳声音,我都快吐了。」
冷不妨听到一声慢条斯理的回答,由纪的背部赫然挺得笔直,连忙开始找藉口。
「没、没事。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本来是快睡着了没错,都是你发出奇怪的声音把我吵醒。你真的没有中幻戏吗?有的话我帮你掴耳光吧,差不多四十下就好。」
「不、不用了,我没事、没事。」
「你是怎么了啊。莫名其妙。」
语带厌烦的口气从另一头传进了树洞。
由纪难堪地把依靠在墙壁上的身体挪回原位。
滑落。
就在变换姿势的时候,带子被解开的浴衣敞了开来,胸口正中央的部分曝了光。
「咦……」
由纪不禁失声叫了出来。身上衣服的打结处全都被巴特解开了,但现在双手被铐在背后,没办法自行穿好浴衣。
虽说四下什么也看不见,但由纪还是十分惊慌失措。她愈是想扭动身子把敞开的地方遮好,愈是弄巧成拙,让衣服变得更加凌乱不堪。
由纪双颊涨得通红用力紧咬嘴唇,扭动双肩试图让快要滑落的浴衣回归原位,可是受制于残留的药效影响,身体始终无法顺心如意地动作。衣服不敌地心引力,肩口很快地坦露了出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浴衣彻底从上半身脱落,由纪的白嫩双丘于黑暗中浮现。
「讨厌……」
由纪急如热锅蚂蚁。她扭着身子,却是毫无效用。她背倚树洞的内壁,重整紊乱的呼吸。柔嫩有弹性且形状完美的乳房如今全都挺立在外头沾染夜露。两只手都被铐在后面,所以也没得遮掩。
由纪的眼角盈起了泪水。该叫玉帮忙把衣服穿好吗?那么难为情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来。固然天色暗成这样不用怕会被他看光,可是就是没办法接受说出口。
还是保持沉默不要乱动,等静回来再说好了。到时再麻烦她替自己穿好衣服就行了。由纪强忍泪水下定决心,当下落魄潦倒的心情却止不住泪,她的眼角浮现晶莹剔透的泪珠。
玉浑然不知由纪身陷窘境,只是心不在焉地靠在树干上。
抵达这里已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了,静却迟迟没有现身。
明月高悬天际,月光洒落在由纪所藏身的树洞。因为开在树干上的洞口恰巧背对着月光,所以看不见躲在里头旳由纪。而玉则是身处在那道月光之下。
这时——远处有火光映入了玉的视野。
「嗯?」
那是三个提灯的强光。只见那三道光摇摇晃晃地朝这个方向接近。
玉眯起了眼睛。那光呈现一横排向这里前进。不仅如此,还可以看到约莫两公尺高的傀儡若隐若现地浮在提灯的火光中。
「不妙!」
是追兵。
玉的脑中立即冒出三个选项。

一、抱着由纪逃走。
二、和鬼道众拼个你死我活。
三、我也躲到树洞里。

选择一的话,我们的行踪会曝光并且遭到跟踪。对方有提灯,我们没有。少了照明想在夜晚的森林里摆脱追杀简直是痴人说梦,到时肯定会被迫兵拦截下来,直接和鬼道众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选二也不会有胜算。玉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能发挥全力,傀儡对战时玉毫无攻击力。况且还得一边保护由纪的安危一边和三名鬼道众交手,本来就对幻戏没啥抵抗力的玉会有什么下场显而易见。
所以正确答案就是三了。
「喂,由纪,事态紧急,拜托你屈就一下。」
「咦?」
看到玉突然一脚踩进洞里,半裸的由纪大吃一惊。
「等……喂,等一下……!」
「你以为我想进来喔,我也没办法啊,暂且只能先躲在这里了。」
玉硬是把身子挤进了洞里。因为洞里的空间只够容纳一个成人,所以两人的肉体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不、不要!」
半裸的由纪发出惨叫,可是玉看不见由纪的状态。
「嘘,闭嘴!不要大声嚷嚷啦,安静。」
玉先是认真地向贴得很近的由纪提出警告,然后一根手指也不留地将全身塞进了洞里。
「不要。」
眼前的由纪不由得哭哭啼啼了起来。洞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玉也看不到现在自己跟由纪到底是呈现什么姿势挤在一起。
更不可思议的是由纪竟然还哭了,自己有这么惹人厌吗?玉感到十分不解。换作是平时的由纪照理说应该会大发雷霆,但现在的她却发出抽抽噎噎的哭声。
——重点是,这家伙会因为这点小事哭吗?
脑海中一角浮现出疑问,玉一边注视洞外明亮的提灯火光。
火光从三个方向同时往这里接近。为了不让光照到,玉只好只手搂着由纪,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往洞里靠近。理应是环在由纪腰部浴衣上的那只手,如今却摸到非常柔软细致的触感。
「嗯?」
这个触感很诡异,太过光滑了。好奇归好奇,但是现在玉的注意力得放在外头的鬼道众身上。要是被逮个正着就功亏一篑了,这次由纪铁定会被拖去堕入鬼道。
提灯的光逼近到了不远处。要是光线一闪一闪地射入洞里就糟了。现在由纪还没办法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使唤自己的身体——知道这件事的玉,用力把由纪环在手上的身体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玉这才得知由纪似乎正闭紧双唇憋住声音,她的唇间不时流泄出呜咽的声音。
鬼道众踩着杂草移动的脚步声不断传进耳里。
傀儡所发出的金属齿轮的沉重的声响则紧跟在后。傀儡声响扫平草丛前进。
玉因紧张而咽了口口水。
提灯的光从近距离照射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那道光将树洞里面照得一清二楚。
「!」
玉在那一瞬间所看到的,是袒露着一双白嫩的乳房,低着头牢牢闭着眼睛强忍哭出来的冲动,而且还被自己紧紧搂住的由纪。
幸运的是,手提提灯的鬼道众并未发现躲在树洞里的两人,直接从大树的旁边通过。
等光线远去,也听不见傀儡的运转声之后——玉这回为了另一个原因又咕嘟一声咽下口水。
因为,身为肉体健全的男性必然会有的生理反应在下半身显现了。
由纪的身体抖了一下。天真的由纪自是无法理解为何自己腰的下面会突然夹了一根硬梆梆的东西。于是她勉强想挪动身体,避开那个坚硬的物体。
(乱动个屁啊,笨蛋。)
玉痛苦地抗议道。
(可是好像有石头抵着我。)
由纪用夹带着哭音的语调回答。
(拜托,不想被抓走的话就不要乱动。)
玉现在正拼了命地榨出理性。





这是一场抵抗原始冲动的战斗。
身为男性再自然也不过的根本欲望近乎折磨地充满了狂热,仿佛在嘶声咆哮般逼使玉的小兄弟直挺挺地站立着。那是一种只要稍一刺激,就会势不可挡地宣泄而出,直到灵魂枯竭为止的惊人激情。
在贯穿身体的根本情欲的驱使下,玉的手指头弯成了钩状。
指头以僵硬的动作伸向了由纪的乳房。
玉皱着一张脸,歪起脖子和自己的情欲奋战。
鬼道众早就走得远远的,玉已经可以离开树洞也没有关系,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玉的肉体似乎顽固地吵着说「我不管我不管我还想要继续留在这里温存」,硬是不肯乖乖就范。
如果要顺从本能,玉还真想把手放在由纪身上又摸又揉。等情欲宣泄后,自然会有进一步发展。身处这种情境下的男性,大多数都会很自然地将对方压倒,接下来的进展不言而喻。
但玉的理性,却对玩弄失去行动能力的由纪这件事十分抗拒。
玉也不晓得那个执念从何而来。可是,玉为了心中所秉持的某个信念——一种类似灵魂所下达的命令,严格地禁制趁人之危的行为,一直制约着自己。
原始的冲动和灵魂的戒令,在玉的体内互相冲突,整个背脊迸出激烈的火花。
胜败分晓了。
结果——玉朝由纪的身体伸出了手。
他捡起掉在后面的浴衣,重新披在由纪的肩上。浴衣在胸前交叠,遮住坦露而出的胸部。
吃惊的由纪抬起头看向了玉。
只见玉的嘴巴歪成了ㄟ字状,像是在掩饰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张望洞外。
好长一段时间由纪都一直默默不语,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抬头凝视玉的脸。
洞外已不见提灯的灯火,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洒落在森林空地上的月光。傀儡的运转声也消失在遥远的彼方,独留深沉的寂静沉淀在夜晚的森林。
「玉。」
由纪轻声叫了名字。
「干嘛啦。」
玉冷冷地回答。
「玉——一
被玉搂着的由纪又唤了声名字。她的声音不再带有泫然欲泣的腔调。
「干嘛啦!」
玉没好气地答腔。
玉的眼睛和由纪向上仰望的视线对在一起。
自洞外射入的月光将两人染成一面苍白。
由纪面露了微笑。
然后她轻轻地把头靠在玉的胸膛。
「玉,玉。」
一边在口中呢喃着他的名字,由纪一边用脸颊磨蹭他的胸口。
经由纪这么一挑逗,另一个冲动在玉的体内开始萌芽。
那股能量就快斩断来自灵魂的束缚。
上吗?要上吗?她这样是不是表示我可以大胆进攻也无所谓呢?
正当玉就快要臣服于原始冲动的时候——不经意扬起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了跪坐在地上、关注着两人发展的羽染静。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玉的尖叫吓得挺直了背,猛然转头面向空地的由纪的视线里,果然映照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里的羽染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静一声不响地站起身后,踱步到树洞前,深深低头一鞠躬。
「失礼了。礼貌上我应该出个声的,可是总觉得这个气氛不宜开口打扰,一不小心就观摩起来了。」
「拜托你出个声好吗!出个声又不会死!」
「不,我本来想说等你们完事了再出声也没关系。」
「你说完事是怎样!」
「你说完事是什么意思!」
「你们两人异口同声地吐槽了呢。」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了完事两个字!」
「羽染小姐,完事是什么你说清楚啊!」
静一边用手指挖耳朵,一边别过头看往其他方向,用小声到仿佛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
「当然就是指交尾了不是吗?」
「你刚说什么来着?」
「你刚说什么?」
静把头转回来,用淡然的声音表八:
「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可以继续坐在这个特席观赏两位的夫妇相声。」
「谁跟谁是夫妇啊!」
「谁跟谁是夫妇了!」
「一直这样大声嚷嚷下去会有危险。你们俩要继续单独两人过夜呢?还是跟我一起回调布新町?请选择。」
玉和由纪面面相觑,发现彼此的身体至今依然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两人顿时吓了一跳。
铿!铿!
树洞里响起了两个沉闷的声音。匆忙想起身的结果,导致两人同时一头撞上了树洞的顶端。
静跪坐在地面,欣赏着痛苦地揪着一张脸、抱头缩成一团的两人。如果现在旁边备有茶点,她肯定会二话不说抓起来放进口中,这就是羽染静的作风。
「你欣赏个屁。」
玉满嘴不雅的牢骚爬出了洞外。
「拜托你不要欣赏好吗?」
由纪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树洞。
「久坂小姐,你身体无恙吧?」
经这么一问,由纪这才发现尽管自己步履蹒跚,至少双脚已经可以动了。药效终于有消退的迹象。
「没什么大碍,慢慢走的话就没问题。」
「那么我们就慢慢走回去吧。玉先生,麻烦你牵好由纪小姐的手。」
「好啦。」
玉伸出右手握住了双手被固定在后的由纪的胳臂。
静则牵起玉的左手领在前头。
「久坂小姐的枷锁必须等回到町内才能解开。希望玉先生能慎重地善尽护卫的责任。」
「好啦好啦。」
「那我们这就开始摸黑赶路吧。」
静毫不犹豫地朝黯淡无光的黑暗举步前进。
在静的牵引下,玉拉着由纪的胳臂慢慢没入了黑暗之中。

无论走多远,都只有无止尽的黑暗。
由纪的视野空荡荡的空无一物,甚至连领在前头的静的背部,以及理当走在一旁的王都看不见。和世界的交集唯有踩踏在柔软地面的感觉,还有玉牵住自己的手的触感。沿途弥漫着潮湿的土地和七月的草丛、山毛榉与杉木的杏气。
被玉牵着走的同时,由纪的脑海里还鲜明地牢记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做了好丢人现眼的事。
内心在反省,脸颊也跟着泛起了红晕。
因为实在太开心了。平时总是口无遮拦净说些不入流事情的玉,竟然会默默地帮自己把浴衣穿好,真的很教人欣慰。
玉讲话粗鲁归粗鲁,单论行动的话倒出人意表地是个绅士。
所以才会一个不留意,脸颊就凑上去磨蹭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真的是采取了一个很大胆诡异的行动。也难怪会被静当笑柄揶揄一番。
玉一路上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向前走。平常的话,照理说玉应该会在路上挖苦个几句才是,现在却像个闷葫芦一样闷不吭声。
总觉得气氛很尴尬。
不晓得在洞里发生的事令他做何感想?
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呢?可是依刚才的状态,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也只能那么做了。不对,好像也不能那么说。唉,到底是怎样。啊啊我快崩溃了,你快点说话嘛!玉!
啊,对了。可以化解尴尬的适当话题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灵机一动,由纪转头而向旁边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说道:
「喂。」
「嗯?」
「那个啦,那只狗后来呢?」
「哈?」
「就是那个,在神社试胆的时候你瞎掰的狗的故事。我还没听你说完呢。」
「啊……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该不会迷上这个故事了吧?我丑话先说在前,这故事简直糟透了喔。我这样讲可能有点怪怪的,听完了这个故事以后,你可能会觉得根本不值一听。」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只是无聊问问罢了。」
「如果是这样最好。我说到哪边来着?」
「你讲到去世主人的那只狗跑去偷吃.,人家养的狗的食物,结果被老婆婆发现了,那只狗被抓去跟它去世主人的坟墓绑在一起。」
「你还记得真清楚耶。啊啊,我想起来了。嗯,老婆婆很残酷地把逊狗绑在主人的坟上。逊狗非常伤脑筋,因为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吃饭,也不能喝水了。逊狗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嗯、嗯。」
由纪走着走着身子微微靠向了玉,听得十分着迷。其实她很好奇故事的后续发展。
「就在这时,嗅觉变得非常敏锐的逊狗嗅到了某个东西。逊狗不停抽动着鼻子凑向坟墓的纳骨室。这种时候逊狗的能力是绝对不容小看的。逊狗用牙齿咬住门的握把后,向后一拉成功地打开了纳骨室。于是收殓了主人骨头的骨壶出现在逊狗的眼前。」
由纪眉头一皱,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有些紧张地出声制止玉继续说下去。
「……喂,等一下!」
「逊狗把头伸进纳骨室,灵巧地用前脚捧住主人的骨壶后,打翻骨壶将里面的东西给倒了出来。映照在逊狗闪亮一见的眼睛里的,正是主人的遗骨。看到那些骨头,饿昏头的逊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喂,暂停!等一下。」
「…………」
「那只狗该不会是想吃掉主人的骨头吧?就算是再怎么无可救药的逊狗,那骨头好歹是自己主人的耶?这种事未免也太……」
玉两边的眉毛一如深感困扰似地垂了下来,然后脸上赫然绽放出爽朗的微笑。
「它大快朵颐地饱餐了一顿呢~~」
「好恶心~~~~」
「谁教它脑袋装大便呢~让逊狗看到骨头,它一定是先吃再说啊。管那个骨头是主人的还是谁的啊,只要是骨头它一定会吃的。」
「好笨的狗,真的是笨死了!」
「就这样主人的遗骨填饱了逊狗的肚子,不久变成了大便重回土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真的是我听过最糟糕的鬼扯了。早知道就不听了,把时间还我!」
「明明是你自己逼我讲的!」
「早知是这种烂结局谁要逼你讲!」
「哪有人故事是先从结局开始说起的!」
静转头回望了一如既往开始拌嘴的两人。
「久坂小姐。」
「什么事?」
「你一边的乳房掉出来了。」
由纪低头看了自己的胸部。因为身体侧一边的缘故,浴衣不知不觉间敞了开来,双丘的左侧露了点。
「呀————————」
由纪尖叫着蹲下遮住了乳尖。
尽管明知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静看得到,玉则形同睁眼瞎子,由纪还是忍不住哀号连连。
「好个热闹滚滚的摸黑赶路呢。」
静拉好由纪的浴衣,一边用钩绳代替带子缠好由纪的身体,一边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

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意图让瓦楞屋顶也染上一样的颜色。
彻夜未熄的篝火在中庭燃烧着,锯齿状的火焰轮廓驱散了逐渐稀薄的夜色。
在光芒四射的火光后面,有一户格子门紧闭的木造民房。
那是一幢占地辽阔的平房建筑,在其中一间点燃了※帝[洞的房里,有一庞人的人影映照在格子门上。(译注:雪洞是一种用六角形纸罩包围蜡烛的立灯。)
这时,有另一个人影上前,在庞大影子的面前伏地叩拜。
待报告完毕,庞大的影子颔首后,伏地叩拜的人影旋即连忙离开房间。
庞大的影子继续静坐了片刻,
中庭的篝火一阵摇晃。
人影一声不响地起身,打开格子门来到缘廊。他眺望一眼天际叹了一口气后,在一块块木头拼接而成、嘎吱嘎吱作响的地板上盘腿坐下。
这个人就是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
在往后梳拢的白发下,一对粗犷豪放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双眸漆黑得有如圆栗子般,年纪至少有五十五岁以上,却仍显得朝气蓬勃,全身上下充满少年的气息。他的脸上除了有深深的皱纹外还有许多斑点,蓄在嘴边的胡子也早成了白花花一片。厚实的身体上,披挂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蓝色碎花纹布所织成的上衣,这样的打扮与其说是町长,更像是山贼首领。
启十面露闷闷不乐的表情,定睛注视着篝火。他正在思量今晚发生的事情接下来该如何应变。
久坂由纪遭人强行掳走。
从真冈牛丸口中接获这个报告,是在星夕祭正热闹的晚上十点后。启十闻讯,立即向神情紧张的役场工作人员下达祭典照常举行的指示,并且火速派遣搜索队找寻,整晚不曾合眼休息。
白河移民地最惧怕的,无非是久坂由纪的存在。这件事启十也相当清楚。调布新町能秉持强硬的态度和白河交涉,一切都归功于町内有由纪坐镇,这绝非夸人其辞。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决定胜败的关键既不是战略也不是战术,而是优异的特进种的武力。
无论是组织再严密的后勤部队企图以大军压境;或是麾下拥有众多足智多谋的军师,试图以绵密的布阵迎战,只要实力坚强如由纪的练气能手击出一发蓄气多时的气弹,再多敌人都会被化为灰烬。要与之抗衡,唯有以拉拢实力相当的练气能手加入,用「气弹互击抵消」这个手段才能奏效。与其执着于战略和战术,不如吸收更多优秀的特进种一举击溃敌人兵团,更能有效率地克敌制胜。
一骑当千的勇者将决定胜负——
这就是这个污染世界的战争缩影。
在这个不再将孔明与司马懿的智谋战略奉为圭臬,而是把吕布和张飞的个体战力视为瑰宝的时代,敌人会把目标锁定在由纪一个人身上展开攻击一点都不意外。启十反省自己过于松懈所犯下的失误,彻夜未眠地耐心等候着搜索队的连络。
也因此,启十才会像这样盘腿席地而坐在朝雾弥漫的缘廊上。直到方才役场的人员传来了羽染静和佣兵玉平安无事地从鬼道众手中救回了由纪的捷报,启十这才放下久悬心中的大石。
根据消息指出,由纪本人似乎证实了鬼道众和白河两方已有勾结的情报。
状况十万火急。
启十放眼望去,锐利的目光在清晨的水蒸气中穿梭。
——战火即将在八月点燃。
对照以往派遣至隅田川沿岸的间谍所送回的报告,启十有了战争一触即发的预感。白河现在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向调布新町提出明显不可能做到的无理要求,然后不管我方做何回应,都会被扣上挑衅的大帽子,然后不择手段夺走调布新町所保有的田地。
不这么做的话,据称为数有一万人的白河移民地市民将撑不过今年冬天——启十注意到这个迹象。
今后即将展开的,是一场无关乎君主的物欲、名誉和领土扩张的野心,而纯粹是共同体的居民争夺基本生存条件的大战。那是动机最原始,也最为凄惨的斗争。敌人绝对是抱持着背水一战的心理。要是我方以马虎的心态迎敌,将会输的一败涂地。
事件的肇因在于白河移民地市长·阿久泽一松的错误政策。
六年前,透过市民选举当上市长的阿久泽,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施行减税和开拓耕地。白河导入了当今时代的共同体十分罕兄的民主选举制度。在这里,讨好市民的往往是空头支票的政策。当时年仅四十七岁的年轻阿久泽,以看似美好且大刀阔斧的选举政见,博得了白河市民的选票。
那么,减税之后开拓资金又该从哪里来呢?
阿久泽选择了无条件接受游民,委托他们开拓耕地的方案。
在这个时代,到处多的是因战争和天灾而流离失所,漫无目的地在山野徘徊游荡的游民。他们组成徒党武装自己,保护自己不受怪物威胁。有时会化作窃贼抢劫交易商人,甚至袭击村落抢夺财产。共同体的居民视游民为洪水猛兽,游民的心目中也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共同体的市民,抱持着混杂了既嫉妒又羡慕的负面感情。
阿久泽所做的,就是引进那批游民充作「农奴」,虽然不赋予市民的权利但也免除他们背负纳税的义务,仅保证住所与三餐,使其地位低于市民。如此一来,开拓所需的劳动成本便获得大幅削减。
但结果却不如预期,游民对这样的政策感到意兴阑珊。于是为了排动开拓作业,阿久泽和游民约法三章:「一旦开拓计划如期完成,我答应让游民定居在开垦地,借出一部分耕地方便从事耕作。」此条件一出,游民马上活跃了起来。虽然开拓计划得耗上七、八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可是开拓结束之后他们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据地生活——对受社会排斥的游民来说,无非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作为白河移民地中心的白河市,周边几乎没有耕地存在。当时采用的方式是派遣执政官去零星散布的隅田川沿岸的属地征收税赋,再使其回馈到白河市。于是游民们渐渐分散到各个属地,在身分一跃为主人的市民号令之下,游民各自在不同的场所着手开拓耕地。
开垦之路充满了荆棘,可是梦想拥有自己土地的游民们还是流着血汗任劳任怨。采伐森林,移除生锈无用的交通号志,挖除满是裂痕的柏油路,挖掉柏油后的土地要铺设灌溉设施。另外,砍掉竹林开辟道路,将不必要的沼泽填成平地,接着还要挖掘必要的蓄水池。尽管没有收入,可是在市长保证了游民住所和三餐的条件下。事情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来自各地的游民涌入了白河市。阿久泽市长均无条件地予以收留,一批批将他们送往开拓地。
原先白河市民们对收留来路不明的游民进入共同体表示极度反对,但随着耕地变得愈来愈辽阔,纳税年年攀升,生活变得富饶舒适之后,也慢慢地对无条件收留游民的做法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久泽的市政进行得十分顺利。白河移民地的人口以让人联想起曾兴盛一时的神追军的气势。白河的财政日益健全,利益不断向上涨升。
金库一增加,就需要军队来保护它们不至于被抢夺。关东一带的共同体除了白河以外,其余保有正式常备军的,就只有曾和神追军展开死斗的宇都宫移民地以及「奸雄」百武岩友所统领的八王子移民地。若白河就这么顺逐地扩充势力的话,三地迟早有一天会为了争夺关东霸权而产生军事冲突吧。为了避免其他两方鲸吞蚕食,白河移民地的军备扩充可谓势在必行。
为什么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不盛行交换经济,而是以武力强取财富呢?
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法律、政府、统一货币均十分缺乏,基于共同体相互的关系,用暴力掠夺要比经济活动更有效率,也更符合当下需要。要是暴力会造成利益损失,或双方国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程序麻烦的经济交换才会有施行的必要。然而当今世界的物质稀少、生产力贫乏,治理这样原始共同体的最有效方案,无疑正是扩张事业、采取侵略手段。在这方面,人们确实是如美歌子所言,依循着「比飞鸟盛世还不如」的伦理观而生活。
一旦败给宇都宫和八王子,白河过去所付出的心血将化为泡影。
阿久泽果断地把积蓄下来的金钱拿来投注在军事费用上。
依普遍行情来算,聘请一名常备兵需要三十份的市民纳税。白河市民数量约有一万人,保守估计可以常备三三○~三五○人左右的士兵。阿久泽为征得的常备兵准备了漆黑的军服,派遣他们前往游民们汗流浃背、辛苦工作的开垦地,由他们身兼保障周遭地区安全的警察官。使没有生产力的常备兵发挥治安警备的功效,是一项颇为妥当的配置。
阿久泽市长的领导到此为止算是近乎完美。若非有外在的影响,或许能和姬路移民地匹敌的大规模共同体,早已在关东地区诞生。
就在去年,状况突然有了变化。
开始有成群的怪物在新开拓的开垦地外围出没。
牛、马、猪、羊、狗、猫、乌鸦、鸽子……过去人畜无害的鸟兽们在六十年前生殖细胞受到散布于全世界的杀人病毒「Originl1 Sin」的污染,纷纷变成了拥有六条腿四只眼睛、异常发达的肌肉与下巴、具有杀伤力爪牙的攻击性生物——亦即所谓的怪物。
这次怪物会如此猖獗,研判有可能是原本定居于森林的草食性怪物,因开拓的入侵被迫迁离居所而来到了人类社会……但这终究只是推测,并没有证据。有人声称曾目击到破坏农作物的怪物里面混有样貌奇特的古利鲁,也有人认为这是忌惮白河势力坐大的宇都宫移民地的阴谋。无论如何,成群的怪物以惊人的速度短时间内大举入侵了隅田川沿岸。
畜害一发不可收拾。满地猖獗的怪物重现中世纪蝗虫横扫了所有农作物的异常景观。
所有的开垦都是以属地为中心,耕地一如涟漪般向外围扩展。换句话说,开发的范围愈大必须监视的地区也愈广,需要更多警备的人。况且白河拥有零星散布在隅田川沿岸的属地,单凭三百多名常备兵要警戒防备所有的开恳地的确是捉襟见肘。
如果是以首都为中心势力的土地,只需警戒那道区隔内外部的边界线便已足够。可是要警备数个没和首都土地相连的属地,边界线变得过于巨大,难以全盘看管得宜。这波怪物的猖獗,感觉就像是锁定了白河的这个弱点一举攻破以旳。
饥肠辘辘的怪物们,肆无忌惮地横扫游民们以血汗换来的开垦成果。分散各地的常备兵非但未能驱逐怪物,反而遭到攻击死伤频传。这一年的税收没了着落,阿久泽还被迫将过去财政盈余全拿出来熬过这个凛冬。
时间来到今年。
状况更加恶化了。怪物不仅吃光了开垦地的果实还就地繁殖。带着幼兽同行、饥肠辘辘的雌兽毫不把人类放在眼里。雌兽肆意蹂躏农地,对试图将它们驱离的常备兵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耕作被迫停止,怪物的数量与日俱增,白河的兵员却是一天天在减少。
肯冒着生命危险从事开垦的认真游民为数并不多。根据间谍的报告,长年的辛苦化作泡影的游民们组成帮派,反扑过去奴役自己的市民,抢走市民的财产后逃亡的事件层出不穷。那些下场凄凉的游民对过去沉醉于不切实际的梦想感到后悔,只能抢走市民寥寥可数的资产当作辛苦漫长的劳动报酬后落荒而逃,重回山野。
启十盘腿坐在缘廊上,凝神注视着朝雾。
清晨的鸟啼声不绝于耳。润泽的芳草散发出清香。夏日的清晨固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却未能将启十心中的忧郁一并抹除。
——人身安全若没有保障,谈何收获?
以白河的失败为鉴,启十重新回归到治理的基本面。
农业是定居的生产形态,和狩猎相比收获较为稳定,却更需要更多安全的保障。怪兽猖獗的危险地区禁止栽种稻作和早作,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基本常识,白河却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无法遵守。两年前的荣景早己烟消云散,今年一万多个市民面临饥荒的危机。
一封市长信函送达了调布新町。
信函以当年神追的雾崎桐人曾宣布领有调布新町为由,试问启十对于身为神追遗民的白河移民地继承调布新町的领有权一事,有何意见。
而对这个明显的挑衅,启十据实以答。
调布新町以前是启十之父·高比良启三于世界污染时所持有的耕作地,启十在启三逝世之后继承土地。这段期间市町的统治权从来不曾交给高比良家以外的人物。在不久的将来,继承这座市町的人启十的儿子·高比良启一郎,绝不可能会是阿久泽一松。启十写下这段话后将信送往白河。
白河方面没有回复。不过根据间谍的报告,阿久泽市长擅自窜改了启十的文意,并打出「拯救在高比良町长的暴政下,过着水深火热生活的同胞」的口号来煽动无知的市民。义愤填膺的年轻人高呼要讨伐「独裁者」高比良启十,嗅到战争气息的盗贼和山野武装集团纷纷涌入白河,盘踞在市街各处,一边喝着酒,一边招募自愿兵的告示。
白河所觊觎的显然是调布新町的耕地和储备用度过冬天的粮食。他们打着夺走一切后迁进这块土地入住的如意算盘吧。他们俨然打算在少有畜害的多摩川沿岸占得属地,然后以此为据点扩充势力。如果放手不管的话,调布新町居民的下场将被虐杀、充作农奴,或是被逐出町外沦为游民。调布新町如今似乎也无端地被卷入目前屡见不鲜的「争食」之战。
有极为迫切的危机就在眼前。
问题是,单凭调布新町的战力尚无法和白河对抗。
站在启十的立场,他希望多摩川水系所属的中小共同体能联手对抗白河。
自从就任町长以来,启十投入二十年的时间修筑与邻近共同体的信赖关系,今年夏天将是考验其真正价值的时刻。
这个信赖关系能否健全地发挥作用,时刻未到无法得知。如今只能相信自己长年以来的投资能有所回报,调布新町才有能力和白河正面对抗。
以成功为前提,启十自估胜算。
启十看到了希望之光。
——我们有久坂由纪。
胜算就在这里。
在这个以特进种的数量和能力左右了战局的时代里,久坂由纪是足以和吕布匹敌的存在。如果说和吕布相提并论太失礼的话,那以圣女贞德为例也无妨。由纪的确有扭转战局的力量,
进化得那么彻底的特进种绝非随处可见的人才。白河肯定是戒惧她的力量,才会砸下重金聘请鬼道众偷袭。
除了由纪以外,本町还另有其他希望存在吗?
启十凝神寻找另一道光芒。
他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当年的雾崎桐人。
现在改名叫作「玉」,总是一脸懒洋洋模样的少年,浮现在启十的脑海里。
不过,启十的神色旋即显得严肃起来。
知道玉真实身分的人,只有启十和由纪。就算向町内的居民公开玉的身分,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当年率领神追军的篡夺王跟现在的玉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启十在十六岁那年,曾在亲戚的帮助下前往神追之地,在那里研修市政直到二十三岁为止。在神追之地生活的日子结识了友人,后来透过友人的介绍,认识了神追军四将校之一的来栖征一郎。受到来栖赏识的启十,又和当时桐人的盟友涩泽龙之介结缘。龙之介对生性耿直认真、真心地担忧现状的启十有着高度的评仳,两人很快地就成了莫逆之交。期间虽然和四将校之一的青砥伸与白谷三座也有过数面之缘,却始终没能和涩泽美歌子会上一面。当年在神追的青春时代的回忆固然丰富,却有着没能跟篡夺王正式见面的遗憾。就这样,启十在二○四五年和来栖的妹妹昌子结婚,后来便带着研修的成果回到了调布新町。西征是在启十回乡的两年后——二○四七年发生的。
就在留学期间,启十曾在人马路上偶遇年轻的雾崎桐人。
桐人跨坐在蓝色的座狼「苍龙」上,腰系一把长到脚跟的王剑,飘扬着银白色的头发,从启十眼前通过。
骑着苇毛马匹的涩泽美歌子则随侍在旁。她身穿纯白色军服,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骑兵。美歌子大概是刚打猎回来,她的背上有几只山鸟。两人一路上面露幸福、有说有笑地消失在街道的远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邂逅,启十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桐人全身所散发出的异形怪力冲击了启十的五感。传说以一挡千的桐人,其战斗力刺激着毫无特殊能力的启十。
然而现在的玉却少了那份魄力。
玉确实是很强没错。他拥有一般人无法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和优秀的再生能力。要是真的开战的话,他应该能十分活跃。可是这样的力量无法称得上是压倒性。
——他的「力量」流失了。
启十直觉看穿了那个事实。玉不如桐人的地方,其实就在于「力量」的差距。仿佛身体的中心被挖开了一个空洞一样,玉的「力量」一直在滑落。启十看在眼里,原因很有可能是出在西征的失利吧。如今已经不能期待玉能发挥当时桐人的力量了。
况且现在的玉失去了王剑。
桐人总是随时佩带在腰上的王剑「帖拉托玛」。
在得到天才生物化学者˙涩泽龙之介花费二十几年的岁月开发成功的生体寄生金属剑之后,雾崎桐人才得以持无敌之姿态君临战场。以优秀的细胞再生能力为傲的肉体,配合那把将细胞再生能力转化为攻击力的王剑「帖拉托玛」无坚不摧的斩击。同时拥有这两项武器,再也没人能阻止战场上的桐人。
王剑现在极有可能落在姬路移民地。
虽然这只是启十的臆测,但如果说美歌子在诛杀了桐人,使西征画下旬点之际,王剑也跟着落入了美歌子的手中也是十分合理的。美歌子也喝了跟桐人一样的病毒得到不老不死之身,不可能眼睁睁地放弃失去了主人的帖拉托玛。也可以说现在的美歌子完全继承了过去桐人的战斗能力。
所以这回的战役对玉的期待,就评定他怀有细胞再生能力的特进种吧。无论是思想、精神、发色各个层面,他跟雾崎桐人已是判持两人。雾崎桐人早在三十年前就被美歌子杀死,弃尸在加古川了——就某种意思而言,史实并没有错。现在生活在这座市町的玉是死不了的桐人,怀着空虚的心苟延残喘而已,他不过是个落魄潦倒的前代霸王、过往之梦的遗骸,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才是聪明的做法。
可是,无论如何——
除了久坂以外,我还想要再一张王牌。
启十深信如此。
调布新町保有的特进种另有羽染静、真冈牛丸 斋藤准平等三人,他们在战场上应该也会有亮眼的表现。可惜他们跟玉一样都不是压倒性的力量。启十想要的是那种能一口气定江山的压倒性武力,那种不但能令数以倍计的敌方士兵畏缩,还能笑嘻嘻地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天生武将。除了吕布以外,还需要一个张飞。
启十的脑袋想到了一个符合这个条件的战士。
——就是他了。
启十兀自下定决心,他将手放在膝上缓缓地爬了起来。此刻他将前往离家很近的调布新町町役场。
无人的缘廊反射了朝阳,中庭里的树木枝叶沾满了露水,显得闪耀璀璨,四散的光芒混入了早起蝉儿的鸣叫。夏天的暑意从地表袅袅升起,化成一阵阵摇晃的热气,清新的晨气从下方驱散了开来。




一抹清澈如薄绢的蓝涂满了天空。
在太阳升起前,不停下着细雪的深灰色云朵,天一亮就消散在一望无际的纯蓝色中。
坐落在山海夹缝间,山阳地方的特有地形——被山与海包夹的平原积了一层厚达脚踝的白雪。※中国山地覆盖着皓皓白雪的低矮山峦绵亘于雪原的远方,山脊的棱角轮廓清晰地浮出背景的蓝。(译注:这里的中国指的是日本本岛西南部以山口、广岛、冈山、鸟取、岛根五个地方组成的中国地区。)
众多游客将平原一角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口吐白烟,酝酿出一股几乎要让脚下地面的积雪融化的强大热度。
游客人数有三、四千,他们身穿整洁的风衣、外套、大衣等和世界污染前所流通的衣物相比毫不逊色的服饰,是看似生活富足的姬路市民。他们的身后甚至有摊贩做起了生意,为冬天的祭典增添了几分热闹的色彩。
市民聚在这里的目的,为的就是参观一年一度于此地举行的姬路移民地全军演习。小孩子们对兵团既兴奋又深感兴趣,大人们则对税命所栽培出来的伟大军团的英姿感到与有荣焉。由于演习的目的在于向敌对的大规模共同体示威,因此对峋来参观的游客并未加诸限制,对来自各地的情报人员则人表欢迎。
「还真是老神在在呢。唉,是说层次确实是不同啦。」
混在数千名姬路市民里面的某位白人女性,像是深表讶异地如此说道后打了一个喷嚏。
她双手插在温暖的玫瑰色大衣的口袋里,冷静的视线远眺平原的彼方。溪流般的金发在风的抚弄下,遮住了五官深邃的脸庞。白人女性貌似烦闷地以白皙纤细的手指随意向上撩起头发,焦虑地踢着雪面上的长靴,双臂盘在胸前等待演习开始。即便身穿厚重的大衣外套,还是藏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附近的男游客忍不住会偷看几眼,可是她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没人有勇气上前搭讪。
女子丝毫不把其他男性的视线放在心上,她说出了豪迈十足的话。
「少在那边卖关子了,快点开始啊,快一点。我说得对不对?」
女性以流利日语交谈的对象,正是停在她右边肩膀上的一只小鹦鹉。
这只长满了一身鲜艳绿羽毛,只有胸口一带是黄色羽毛的鹦鹉,转动黑色的眼珠朝同了女性。
「欲速、则不达喔、FOXP2。不耐烦、的收获、也只有、在你眼尾、留下的、鱼尾纹、而已。」
尽管内容不像是鸟说得出来的句子,可是那个口吻彻彻底底就是从鹦鹉的声带发出来的。
被称作FOXP2的白人女性用斜睨了鹦鹉一眼。
「我不是说过不要加P2那个两字吗?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抓去烤了。』
「你生气、的脸、非常可爱喔。FOXP2。」
「就决定是盐味了。大腿洒盐巴烧烤。翅膀刷烤肉酱好了。」
「能被你、吃下肚、我也此生、无憾了、福克斯。吃完后、烦劳你、跟我老婆、问候一声。」
FOXP2——又名福克斯的女人板起了脸,向鹦鹉吐舌扮了个鬼脸后,红色的眼眸又转回了雪原。她那过长的眼睫毛上薄薄地积了些雪花。
「好冷。」
从雪原迎面吹来的风寒冷莫名,丰厚的嘴唇顿时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干嘛选在天冷的时候举办演习,选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嘛。」
福克斯发了辛骚。但她其实也十分清楚在冬天举办演习的意义。
现在的日本,战争通常是在春到秋季期间展开。冬天是偃旗息鼓的季节。如果试图在冬天掀起战端,没有天气预报的话,很有可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导致全军覆没,此外还得面对粮草结冰、夜营时需要大量的薪材取火生暖、后勤的支援负担也比平时高出一倍的问题,对战后的收支也会带来负面的影响。
这个时代的战争,基本上是以暴力夺取敌方的既得利益,进而扩充自己的权益。无论是哪个共同体,都希望可以尽量压低投资——即兵队的雇用、维持、运作费用——来大获全胜,期许能有最大的利益。因此,在冬季开战的话投资的费用将会提高,而且天气变化造成的损失,非常不符合经济效益。在天气温暖时组织军团,彼此正面交锋更为省事,气候造成的风险也少,更容易掌握战事。
因此,姬路军在冬季也进入休兵期……照理说本是如此,但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却不愿放任投资巨额的军团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
既然没有战事,不如趁这个空档集合全军展示姬路力量的壮大。
十几年前由前市长亲自提出的提案,成了后来姬路移民地远近驰名的盛事,也成了冬季军事演习的开端。演习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目的是威吓其余敌对共同体,以及提供姬路市民娱乐,并提升姬路士兵的自尊心。
刚刚一直表现出不耐烦态度的福克斯向肩上的鹦鹉说:
「欸,亚伯拉罕。」
「有事吗、我的、甜心。」
「你去摊贩帮我买※明石烧,还有热茶。」 (译注:和章鱼烧相似的小吃,而面糊中使用较多的鸡蛋,且浸沾特殊的汤汁食用。)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跑腿了。」
「我还以为你一出生就是我的跑腿了。」
「你还真狠耶、福克斯。」
「快点去啦!」
「我的工作、是周旋你、和你爹地之间、的联络。其余的差事、恕难从命。」
「鹦鹉耍什么神气。」
「请叫我、亚伯拉罕。」
「鹦鹉。」
「亚伯拉罕。」
「臭鹦鹉。」
「FOXP2。」
「不准叫我P2!」
「P2、P2。」
亚伯拉罕从福克斯的肩膀飞上天空,一边在她的头顶盘旋一边故意激怒她。
气得牙痒痒的福克斯挥舞着双将双手对着空中抓又跳,过了很久才发现四周的人都用打量怪人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才慌慌张张地用手指顺了一下发丝,作势恐吓地朝亚伯拉罕瞪了一眼,视线重新拉回到演习场。
挡在福克斯前方的麻绳将观览区域和演习场区隔了开来。
有一个约莫三十人布右的交响乐团在演习场的一角。
所有交响乐团团员都身穿华丽燕尾服。以指挥为首,前排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后排则是法国号、小号、敲击乐器和大号呈扇形配置,是道地的乐团。指挥尚未站上指挥台,而是定睛注视着雪原的彼方。
「也太慢了吧。」
就在福克斯又开始发牢骚时——她脚下的地面开始隐约发出震动。
「哦?」
福克斯怀着期待放眼望向远方,只见山岳和雪原的边界线显得雾濛濛一片。
地震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强度之大甚至连膝盖也跟着频频打颤。
「要工作了,亚伯拉罕。你该不会连工作也不干吧?」
福克斯瞪着上空说道。
亚伯拉罕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降落在福克斯的右肩,张开鸟喙吐出了灰色的舌头。
「录音开始。」
福克斯喃喃说道,用手指将它的舌头往外拉。亚伯拉罕的眼睛登时为之一亮,身体当场僵硬得如石膏像般。
确定亚伯拉罕僵住后,福克斯并没有跟特定的对象报告,而是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亲爱的爹地,我现在正在观摩姬路军的冬季军事演习。因为地处雪原,天气非常寒冷,耳朵都快结冻了。只要一开口讲话,嘴巴就会吐出白烟呢。
现场人山人海,观众有二千人以上。现在演习正要开始。接下来好像要演奏进行曲的样子。」
现场充满了数千个市民发出的嘈杂声。
银发的指挥者登上了指挥台,乐团成员也纷纷拿好自己的乐器,视线紧盯着指挥手上的指挥棒。
福克斯实况转播的同时,一也大眼睛注视从观览区域的侧面卷起的白雾。
在飞溅到半空中的漫天雪花里,有一道快糊不清的巨大影子摇晃着。
在望眼欲穿的福克斯视线的尽头,有数百面以圣兽贝西莫斯为图像的军旗冲破雾气赫然现形。
以金线和银线绣在黑色旗面上的这头圣兽,在希伯来神话里和利维坦是并称双壁的混沌化身。据称贝西莫斯貌似巨大的水牛,背上背负着沙漠,胃里容纳了一整条约旦河。
传说中当救世主在最后审判现身之际,利维坦和贝西莫斯被迫战斗到两败俱伤,结果它们的肉成了通过最后审判的人们口中的牲品。或许美歌子是把当年雾崎桐人所钟爱的利维坦的寓意传承给了贝西莫斯也说不定。
随着军旗出现的同时,乐团指挥挥下了指挥棒。
弦乐器配合着指挥棒律动,数道弦音声声交叠徐徐带出旋律,然后管乐器的队列在弦乐渐一晑涨之际,有如炮声般开始吹鸣。
是华格纳的〈女武神的飞行〉。
这首在以前的电影《现代启示录》中,曾透过军用直升机的大型扬声器播放的英勇交响曲,时至今日依然保有鼓舞人心、使人情绪激昂的效果。
在直冲天际的女武神旋律的带动下,观众也发出了势如海啸般的欢呼声。
同时——身着纯白军服的军队随着地震,一同从贝西莫斯军旗的后方现身了。
那是一群身着纯白的军服,身后披挂着绯色斗篷,恍若白雪原诞生的白色步兵。他们的肩膀后面扛着一把厚重的十字形铁矛,以一丝不苟的整齐步伐踩踏着雪原行进。
这些步兵所摆出的,乃是将人称「※LEGION」的方形阵配置成几何形状的阵形。由于这是适用于辽阔的平原地形的布阵法,所以在日本的战场鲜少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不过依然不失为工整美观且气势磅礴的阵形。(译注:原意为罗马军团。)
整合成了一个战斗体的步兵们所释放出的热气,使十二月的冰寒大气发生了风景摇晃摆动的高温现象。
观众们惊呼连连。在一整面的纯白色中,绯色的斗篷格外引人注目,美得不禁令人发出惊叹。
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四列横阵的方形阵侧身面对着福克斯一路行进。视线固定在一点的步兵们,不苟言笑的侧脸不难窥看出他们训练有素。LEGION方形阵的最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雪烟,使原本就白茫茫的雪原又蒙上了一层白雾。
这威容令人联想起神话里的巨兽。仿佛不属于这个世上,乃是从天而降般的暴力化身,只需轻轻一扫就能破坏阻挡在前方的一切,一个无比巨大的存在——
「LEGION共有二十四个。每个LEGION方形阵是由一百名步兵组成,所以步兵共有两千四百人。武器是铁矛,防具则是背在背后的盾牌。现在手中持盾的好像只有前排步兵。应该是前排士兵被击败后,第二排的士兵才会举盾上前。」
福克斯以冷静的声音向亚伯拉罕说话。亚伯拉罕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这时,观众里的小孩子们忽然发出更尖声的欢呼。
紧接在LEGION方形阵后方出现的是镰鸟的队列。这个由鸵鸟和螳螂混血而成的古利鲁相当受到小孩子的欢迎。因为镰鸟的外形有股说不出的可爱,很容易亲近。虽然头部长得跟鸵鸟一模一样,可是额头上冒出了两个类似螳螂的触角、全身披覆着绿色的羽毛,两把锐利的镰刀就像膜拜似地折叠在胸前。在那可爱的外表下,古利鲁在战场的表现可谓强而稳定。一般发动突击时,骑乘马匹的骑兵死伤率相当惊人,但骑乘镰鸟的骑兵生还率则相对较高。因为鎌鸟能以两把镰刀牢牢招架住骑兵最害怕的长枪,骑手就算不用特别下令,它也会自动挥舞镰刀劈砍眼前的敌人,所以在混战中相当强势。
鞍上的骑兵挺直了背,跟步兵一样扛着铁矛,行进在眼睛闪闪发光的小孩子们的注目之下。通过福克斯眼前的三列纵阵绵绵不绝。
「好惊人的数目,单是骑兵就超过了一千人。骑乘的坐骑是鎌鸟,鎌刀上有锯齿,跟西征当时的品种一样。我觉得爹地的鎌鸟品种较新也比较强,可是姬路是以数量取胜。他们竟然有办法让它们繁殖这么多。是因为血脉传久了性格也跟着变得沉稳了吗?」
福克斯淡淡地报告着。这时,远方似乎传来了性质和先前迥然不同的地震。不同步兵的军靴以及骑兵的鸟蹄。每一步都明显笼罩着异常重量的脚步声——正朝这里逐渐接近。游客们也都注意到有异,纷纷涌到麻绳的前面,想要看清楚这个发出怪物般的脚步声的真面目。
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围绕下,福克斯也伸长了脖子望去。
紧接在骑兵之后出现的是座狼兵团。
异常的脚步声并非源自于座狼。这个由马和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脚步非常轻盈,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虽然外观上拥有狰狞的爪牙、隆起的肌肉和深灰色的毛皮,大抵而言就像只野狼。不过,性质上比较偏向马,比较温驯,也得以训练成坐骑。虽说个性比野狼温顺,但身上毕竟有野狼高傲的血统,所以调教座狼是一艰困的工作,必须山一名士兵花费数年时间照顾、教养,才能获准骑乘在它的背上。座狼与骑兵之间若没有坚定的信赖关系,是不可能命令这么多的座狼排成队伍,以统一整齐的步伐行进的。
「座狼有五百头以上。骑兵背后背着短弓,感觉上应该是在远距离进行骑射,若被敌方贴近则改为用座狼的爪子战斗。座狼被调教得十分温顺。毛皮是深灰色,这个也跟西征的种别一样。姬路的生物化学者都是懒惰鬼吗?既存种已经建立了一套调教方式,因而容易量产这点我不是不懂……可是他们使用的古利鲁的新颖度明显不如日向移民地。不过日向都毫不当一回事地使用一些残忍的古利鲁,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福克斯向动也不动的亚伯拉罕自言自语,一边默默推测姬路的状况。
姬路很有可能正在进行新种古利鲁的研究开发,只是还不到能带来演习场观摩的阶段而已。客观的判断应该是姬路除了集合在此地的兵团以外,另藏有其他兵团,否则无法解释姬路为何在拥有那么大的资产之下,却仍采用老旧品种的古利鲁。
与眼前的座狼脚步声相较,从后方传来的波动俨然巨大得多。伴随着雪原崩塌的重量感,每一声震动间隔着漫长的时间,形同远雷般的「咚嗡、咚嗡」重低音,撼动着观众。
一阵骚动在观览区域蔓延开来。
福克斯伸长了脖子,可是视线被座狼兵团爪子所扬起的雪烟遮住,没办法看清脚步声的真面目。
接在座狼之后出现的是骑乘着甲牛的骑兵队。若先前的座狼是轻骑兵的话,那么这边的甲牛就相当于重装骑兵了。鞍上的骑兵也像西欧骑士一样全身裹着白银色的金属装甲,单手握持巨大的长矛。这头由甲虫和水牛混血而成,名为甲牛的古利鲁,在水牛身体的表面上长出了一层甲虫般的甲壳,用突出于额头的两根尖角进行攻击。每一头甲牛的体重平均都超过八百公斤,当集体发动突击时,尖角的冲击力强大得无法估计。
「甲牛的数量也有五百到六百头。姬路军的编制完全是以古利鲁为中心呢。应该是可追溯至神追时期的悠久历史,所以对调教古利鲁很有一套。行军步伐确实很整齐,上得了台面。其他共同体看了如此训练有素的行军,的确有吓阻的作用存在。」
数百头甲牛行军时所发出的震动非常有分量,可是依然无法跟方才撼动了附近一带的强大脚步声相提并论。明明感受得到声音和震动,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教人感到毛骨悚然。
重装步兵的队列紧跟在甲牛之后。一字排开成横向短队,全身裹着金属装甲的步兵们一批又一批地缓步通过。他们手握大把的长剑,另一只手则举着厚重的盾牌。当中也混有上半身肌肉发达,在地上拖着系了锁链的铁球行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这颗表面布满无数荆棘的铁球恐怕将近有一吨重吧。可是特进种一副绰绰有余的模样拉着锁链一端,就像拖着纸球在走路,一派轻松自若的架式。一福克斯立时明白了其进化的程度。
「看来姬路洒钱从全国网罗优秀特进种的传闻是真的。不过这也表示,使用了ES细胞的有性生殖技术连姬路都办不到。」
所谓的ES细胞,指的是可以在体外培养增殖的细胞株。
假如ES细胞技术发达的话,只要准备好数量充足的子宫,便可以利用装在一盘培养皿里的特进种的ES细胞,生产出数十万个具有相同能力的特进种。虽然这是各个大规模共同体的生物化学家们竞相开发的技术,可是连世界污染前的科学都挑战未果,现今实现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然而,要是有共同体能够完成这项技术的话,必能统治现今的日本。就像面对旗下有一万个吕布的军团,任谁都会无条件举白旗投降吧。
「爹地,你安心了吗?……等一下,呜哇!那是啥?」
福克斯突然发出反常的声音。
在重装步兵踩出的白雾后面,有几个仿佛物的巨影晃动着。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震动愈发激烈。咚嗡、咚嗡,地面发出浑厚沉重声音的同时,福克斯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上下弹动。
「哇、哇,好厉害。」
其他观众的膝盖也发软打颤,甚至有站不稳跌倒的小孩跟被吓哭的婴儿。恍若远雷般的脚步声掩盖了所有的喧嚷与嘈杂。
福克斯睁大了眼睛凝视那片烟雾。
穿破濛气现身的——是一群形似小山的巨象。
惊叹声频传的观览区域震动了起来。
那明显不是普通的大象。一般的大象的体积当然也相当庞大,可是现在眼前行进的巨象却有五、六层楼高的办公大楼那么高。头部的高度约莫十八公尺,全长将近二十公尺。两根突出的象牙雄纠纠地朝天弯曲,前端尖锐得令人不寒而栗。一头巨象背上载着七名士兵。两人手握鞭子与缰绳、工人扛着长弓,另两人则背着一束标枪。
每当那只披着一层皱巴巴厚皮,有如巨木般的粗腿重重地踩在地面上,脚底就会传来小孩子几乎快跳起来的声响与冲击。融合了感叹、惊愕与恐惧的哗然声不绝于耳。
这是姬路移民地特产,人称战象的古利鲁。这头比一般的大象大了整整三倍以上的怪物,是透过人为的方式让大象的脑下垂体长出肿瘤,促使其生长激素分泌过剩所创造出的怪物。因此战象的寿命不长,能活满十年便算长寿。注定是短暂生涯的前半部全都用在调教训练,剩余的后半生则在战场度过的可悲古利鲁。
参加行军的大象共有四头。超重量的肉块掀起吹雪的威压感极其异常。参观的小孩子们吓得嚎啕大哭,大人们也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福克斯无意间同情起和姬路移民地为敌的其它移民地的势力。
「是大象。大象怪物。体积非常、非常地大。这是姬路原创的古利鲁吧。这或许有点——不对,是相当残忍可怕。」
虽然福克斯尽其所能地保持冷静向亚伯拉罕说话,但声音还是听得出有些颤抖。她的工作是代替事务繁忙的父亲走遍全国,发现千奇百怪或有趣的事物就透过亚伯拉罕报告。因此她对珍奇的事物早就麻木了,也不会受到一般奇景的震撼。可是这头蔽天的战象的确震撼了福克斯。
整面披覆着刚毛的皱巴巴皮肤呈深灰色,光凭弓或刀剑似乎不容易伤害它。战场上它肯定是以那又长又壮的鼻子和象牙扫荡眼前的敌人,再以粗壮的大腿蹂躏。而且,从五层楼高的鞍上居高临下射箭投枪也是一大优势。
「根本就是活动要塞嘛。附近的共同体肯定要吓死了。如果被命令跟这头怪物战斗的话,无论是谁都会犹豫吧。」
福克斯一边目送战象那海蛇般的尾巴,一边用吃惊的口吻报告着。
就在战象拖着长长的地鸣声离去之际,后而的队伍仍继续出现。
骑乘一般马匹的古典骑射队、统一使用长枪的长枪队、腰挂大把双刃剑的拔刀队。其他另有长弓队、短弓队、工兵队等……福克斯慎重地审视源源不绝的兵队,不断向亚伯拉罕报告。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
「姊姊好慢喔。出场的时候果然讲求戏剧性,而且要压轴吗?」
福克斯红色的眼光射向了雪原的彼方,只为寻找至今仍未现身的姊姊踪影。

×

又名涩泽薰的久坂由纪,在白色幔幕围成的阵营里待机着。姬路移民地的纯白军服裹着十二岁的稚嫩身体,后面则披挂了一件可爱的绯色斗篷。
撼动了阵营内部好一段时间的战象脚步声终于逐渐远去。很快就要轮到三名天子候补生上场了。
薰默默地向上抬起了脸。
内阵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晴空万里的冬季青空。
「你们明白了吗?绝对不可以出手喔?」
两边眉毛下垂的舜向薰千叮咛万交代,薰只是板着一张脸点头答应。
「虽然你说绝对没有胜算,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可能轻松获胜?」
一旁传来武压得低沉的嗓音。
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眼镜底下的眼眸深处发出了锐利的目光,把昨晚重复了好几次的劝言再度搬出来规劝武和薰。
「你们知道涩泽市长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吗?姬路移民地创始以来二十年有余,市长不曾,吃过任何一场败仗。别说是吃败仗,甚至没受过什么重伤。她有不死之身啊。况且她还单挑打赢了那个雾崎桐人。她绝不是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打败的对手啊。」
「你还真挺美歌子哪,她可是我们的敌人耶。」
「没错,她是我们的敌人。正因如此才需了解她的能力有多深不可测。我还不是很清楚美歌子有什么样的能力,所以不建议这时展开行动。」
舜用手向上撩起长发,武断地如此说道。
听到舜话说得斩钉截铁有别于平常,武不悦地闷哼一声别开了脸。
像是要进行确认一样,舜转头面向薰。
「要打败美歌子,我们必须耐心等候良机。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明白吗?」
「明明是大好机会。」
「是机会没错,可是万一失败,我们三个都会被处死。我会不甘心的。我们还是等更确实的机会吧。目前我们该做的,是在那人到来前专心让自己变强。我们的实力还可以再提升的。只要调查下去,美歌子详细的能力也会慢慢水落石出。时间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被这么一劝,薰也默默把话吞了回去。两人常常像这样辩不过舜的理论只能无言以对。看来他似乎具有能以言语说服他人的口才。
「我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愤怒。切记,就算和美歌子面对面,也千万不可以冲动行事喔。」
舜执拗地耳提面命一番。薰显得有些不耐,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面对今天的军事演习,舜会变得这么神经质的理由并不难懂。
因为今天是三人阔别七年以来,第一次要和涩泽美歌子碰面的日子。
不只是碰面而已。天子候补生还要骑上座狼,跟着领在前头奔驰的美歌子,从姬路全军的面前穿过。如此看来,姬路军的军民们应该都会以为天子候补生是美歌子的忠实仆人吧。
对薰而言,别人对自己会有什么观感并不值得关心。她一心只想向自己大方露出背部的美歌子击出复仇的一击。只要武跟薰联手,要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毙美歌子应该不无可能。七年前那一天,惨遭杀害的父母和善良的村民们……此仇现在不报更待何时?
「不行动手就是不行喔。附近有近卫三兵团待命,万一失败我们无处可逃。你们也不想为青砥先生制造困扰吧?」
一如看穿薰的想法似地,舜透过长发的细缝向她投以严肃的视线。薰不满地噘了一下嘴,但马上又收回。
「好啦。今天我忍耐就是了。但我先声明,动不动手要看美歌子的态度。她要是敢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我就要她好看。就算被杀死也没关系,我要揍她一拳出气。」
听薰不甘示弱地说道。舜板起了臭脸,武则哈哈大笑。
「说得好!到时候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只要我和薰联手,起码能和美歌子同归于尽吧。」
「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保证我会忍耐啊。也会压抑感情,尽力而为。」
薰说完的同时,幕幔外头突然一阵嘈杂。一串踩着雪面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朝这里接近。
候补生们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慌忙排成横一线,打直背部抿紧嘴唇。
入口的幕幔掀了开来,在五名近卫兵的保护下,美歌子踏进了内阵。另有三名西装打扮、疑似事务官的人物跟在美歌子的身后。
薰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那天以来,阔别七年未见的仇敌外衣完介石不出有任何变化。
就跟当年在薰的面前盘起胳臂的时候一样,美歌子的外表依旧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就连身上穿的纯白军服也跟当时相同,面前的她就像足从那一天穿越时光来到这里的美歌子一样。
美歌子在上座的竹编扶手椅就坐后,悠然地交叠起向前伸出的一双长腿,手肘靠在扶手上脖子微倾,以食指轻扶太阳穴,兴味索然地睥睨了三名天子候补生。那对紫蓝色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
——我要杀了她。
薰的内心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薰察觉到那个声音,只是拼命压抑冲动,从正面直视美歌子。守在美歌子四周的近卫兵中,当然不乏有练气能手。要是薰被逮着全身散发练气,肯定会遭当场制伏。
美歌子轻启樱色的薄唇,发出凛冽的声音。
「舜是哪个?」
舜打了一下哆嗦,重新抬头挺胸回答。
「是我。』
「武呢?」
「……是我。」
「剩下的那个就是薰了吗?对了,记得是母的没错。」
美歌子冷冷地望了薰一眼,然后又索然无趣似地把视线投向半空。
不但被当剩下的东西看待,还被用「母的」来称呼,一把怒火从薰的胃底爆发。薰每晚脑子里想的净是复仇,那一天的事美歌子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旁静候指令的事务官走上前,向三人确认今天的要旨。
待会儿要骑着座狼在雪原奔驰,穿过观览区域后向左转,接着通过待机的兵团前方,进行完LEGION方形阵和骑兵兵团的模拟战斗演习便宣告结束。为了这一天,同样的内容不知已练习过多少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完成。
「不许犯下驾驭座狼的失误。让我蒙羞的话休怪我动手杀人。」
美歌子以威吓作为最后的训示。薰强忍着满腔的怒火答应。
短暂的接见结束,三名天子候补生在事务官的陪伴下走出了阵营。
候补生三人准备骑乘的座狼被系在蒙上白雪的杉林一角。
薰的脸稍稍泛起了笑意。
座狼是五年前体型还小到可以抱在薰怀里时,就开始在鹤木山楼照顾到现在的。第一年时只是想摸摸头都会被座狼抓伤或咬伤,甚至连喂食时都会遭到低吼示威,完全无法亲近。不过第二、三年的时候,已经可以跟座狼说话并予夸奖、喂食。等到第四年时,终于成功骑到它的背上。然后在第五年的现在,薰己经学会用姜绳驾驭自己的座狼了。
体长一公尺半左右的年幼座狼发现薰后发起了小小的尾巴。嘴巴一张,貌似开心地探出红色的舌头。虽然外表已是体格健壮的野狼,但举动仍像是个未长大的小孩。
「好乖,朔夜。今天也多多指教了。」
薰唤了座狼的名字,把手伸到它的下巴帮它搔痒。朔夜眯起眼睛,用头磨蹭着薰撒娇。别看它这副模样很可爱,薰以外的人敢伸手摸的话,铁定整只手掌都会被咬断。因为薰尽心尽力地从小到大照顾朔夜,这头孤高的古利鲁才会敞开心房接纳薰。
座狼青灰色的毛皮摸起来十分柔软,背上架妥了小孩子用的马鞍。薰先是怜惜地抚摸了朔夜的身子后,跨上马鞍握住缰绳。
座狼基本上终其一生只侍一主。朔夜今后到断气为止只会允许薰骑在自己的背上,舜和武的座狼也是一样。骑手和坐骑间的信赖关系一向无比深厚。
这时,另一头体型更大的座狼从杂木林的暗处现身。
全身披覆着浓密的蓝色毛皮,粗壮的躯体和四肢爬满了伤疤,五官隐约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狰狞。它的体型比候补生们的座狼还要大上了两号,尽管年迈,白银色的瞳孔依然炯炯有神,肩膀的肌肉也结实地隆起,陷进地面的爪子锐利地发出了寒光。
薰也知道这头座狼的名字。它是姬路移民地市民无人不知其大名的传说座狼`「苍龙」。当年雾崎桐人就是骑着这匹座狼,率领三千士兵从神追之地展开西征的。后来,这匹狼作为桐人的盾牌活跃于无数的战役,在桐人死亡后奇迹性地委身于美歌子直到现在。是一匹今年刚满三十五岁的名狼。
苍龙用白银色的眼睛睨了三头年幼的座狼。朔夜心生长怯向后退开。老迈的座狼面露不屑的表情悠然地举步前进,在美歌子的面前停下它那有如成人躯干般粗壮的厚实前脚。
美歌子的右手环住了苍龙的耳后。替它的耳根抓痒后,苍龙貌似舒服地眯细了眼睛。
「看你的啰,苍龙。让市民们见识见识你英姿焕发的步伐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美歌子的表情似乎充满了柔情。见到这个老战友,美歌子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跨上马鞍,轻抚苍龙的脖子后,美歌子抓起缰绳转身回望背后的候补生们。这时她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贯冷硬的模样。
「以武为中心里雁行队形跟上。不许脱队。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简短地交代完后,随即面向前方。其中一名侍从毕恭毕敬地将一把收在鞘里的剑递给了美歌子。那是一把系在腰上,长度几乎碰到后脚跟的长剑。美歌子率性地一把接过,将剑扣在左边的剑带上。在美歌子的眼前,是一片被先行出发的兵团践踏得乱七八糟,露出了红土的雪原。
一名事务官把贝西莫斯的军旗递给了薰。薰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拿着军旗驾驭朔夜,排在武的座狼「十六夜」的旁边。和薰一样手持贝西莫斯军旗的舜则骑着座狼「立待」排在十六夜的另一边。
正中间的武手持姬路移民地市章的※纱绫形徽章军旗。另一只手缠着缰绳,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编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朔夜、十六夜、立待。骑乘在三头幼狼上的天子候补生们,视线全都集中在前头骑着苍龙、身披绯色斗篷的美歌子的背上。
「上阵了。」
随着清楚明了的号令,美歌子踩下了马镫。
苍龙先是踮着后脚向上挺起身子,等前脚踩回地面,旋即使劲从雪之大地蹬起。
它的步伐不见一丝老态。苍龙后脚扒开的东西,成了一道雪烟向后方的候补生扑来。
薰朝那阵烟雾睁大了眼睛,一确认美歌子的背影便拉紧缰绳踩下马蹬。朔夜向前冲出。和十六夜、立待并肩奔驰穿出杂木林,进入了雪原。
薰把手中所握持的旗帜扛在肩上。圣兽的旗面迎着从空旷平原呼啸而过的狂风,发出拍动的声音而飘扬。四头座狼随着飘扬旗帜所发出的爽快节奏成一编队在雪原上奔驰。
行进中的步兵兵团所掀起的阵阵雪烟笼罩着视野前方的远处,可以看见成群的巨大战象一如皮影戏般在烟雾中往左转的模样。凝神细听的话,还可以听见观众们的欢呼声。
一马当先的美歌子速度飞快。苍龙的步伐和壮硕的身躯相反,显得轻盈迅速,就仿佛贴着雪原低空飞翔般。三名候补生无不咬牙紧握手中的缰绳,承受着扛在肩上的旗帜所施加的风压,同时踩稳了马镫紧跟在后。
在薰的视野里,挤在观览区域的数千名观众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有部分的观众注意到了美歌子。他们指着薰等人所在的方位,大声喧哗着。
喧嚷的嘈杂声随即转变成了欢呼。群众为了看清楚姬路移民地市长的英姿,纷纷挤到了麻绳的前面,遭人潮推倒的小女生尖声惨叫。
美歌子只是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看也不看市民们一眼。她用左手握持缰绳,以自由摆动的右手向上撩起头发,然后牢牢地闭紧双唇,一路上始终拉紧缰绳自观览区域的前方直奔而过。
「哦哦哦哦!」宛若地鸣般的欢呼震天。
永恒的少女骑兵和老迈的名狼,两个活生生的传说驰骋的身影激荡起市民们的狂热。而现场数千人的兴奋情绪刺激了薰全身的毛细孔。
薰在不知不觉间情绪也跟着高昂了起来。
明明自己只是负责跟在美歌子的身后,扛起旗帜而已——可是薰却发现自己的心胸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自豪感。
薰被目己的心情搞糊涂了,视向旁边飘去。
舜的脸上也流露出和薰类似的情感。对美歌子的憎恨,以及在这个场合奔驰的自豪感,两个互相矛盾的复杂内在情绪显露无遗。
然而一旁的武却——貌似痛快地大笑着。
那是十分享受当下这个场面的表情。他从马鞍上抬起臀部,朝市民的方向高举绘着纱绫形市章的市旗。观览席响起了女性的尖锐欢呼声,武得意洋洋地向薰投以微笑。
向武回了个困惑的笑容后,薰的视线重新落在美歌子的背上。
武有时候会像这样表现出有点得意忘形的样子。虽然那个举动看起来就像忘记了对美歌子的复仇心一样,但他绝不可能真的把它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只是在享一支现场的气氛而已。薰如此告诉自己。
这时,为首的美歌子向左边挥执了缰绳。
苍龙的身体冷不防向左倾,向薰等人露出侧腹。美歌子毅然的侧脸映入了薰的眼帘。
维持全速左转。
薰也执起朔夜的缰绳向左拉。年幼的座狼忠实地服从薰的命令,将身体向左倾斜到几乎倒下,爪子深深地刺入雪原,和并肩而驰的另两头座狼默契十足地转弯。
四头狼展现出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般的完美机动力。
四头座狼全程都没有放慢速度。反弹了冬阳的贝西莫斯军旗迎着从侧面吹来的强风凛然飘扬。地面的白雪被座狼的脚掌扒成了带刺的飞沫呈半放射状溅起。
一股汹涌的喝采巨浪涌向了薰的后背。数千名观众的陶醉声从背后传来。
结束转弯,薰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愉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骄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居然很高兴自己能和美歌子一同驰骋于场上。
薰察觉自己的感情,用力摇头甩开了诱惑。这一定也是美歌子的陷阱,为了让天子候补生臣服在自己膝前的巧妙手段。薰一边如此告诉自己,一边让陶然的心冷静下来。
重新握好扛在肩上的军旗、脚踩马镫,薰紧迫领在前头的美歌子。现在不用多做无谓的感受,只需一心想着让演习平安无事结束就好。
纯白的军团列队在美歌子的前方。已结束行动的各兵团,有条不紊地静候着姬路军总司令官的到来。
白色士兵的人墙屹立不摇地一路绵延到雪原的尽头。军团在驾狼奔腾的薰的视野里所占的面积不断增加。稠密的剑林、密集一处的士兵全体激起了一股有如沸腾热气般的战斗意识。
以云烟来比喻是再贴切也不过了。那是一山以军团为名的巨兽——圣兽贝西莫斯的化身。
每一个士兵都不过只是贝西莫斯体内的一伽细胞。当这头圣兽朝目标蠢动的时候,它会不惜折损自己身上的细胞,也要破坏阻挡在前的一切吧。这些细胞打从心底接受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发自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足构成贝西莫斯一分子的事实感到荣耀。随着大阵仗的士兵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薰在无意间顿悟了这个道理。
美歌子从有条不紊的军团前疾驰而过。
候补生们手扛军旗,左半身感受着为数超过一万人以上的大阵仗军团的压力一路随行。
耸立在军团前头的贝西莫斯军旗毅然地直指苍穹。无论是组成LEGION方形阵的步兵、骑着座狼的轻骑兵,或是骑着甲牛的重骑兵,全都面持正色目送苍龙的步伐。根植在他们心中对美歌子的敬畏深不可测。一如深怕着从面前通过的总司令官般,他们就像石笋一样林立在雪原上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美歌子的腰悬空浮在马鞍上。
她令苍龙继续往前奔驰,同时打直膝盖挺起身子,改为用左手控制缰绳的立骑姿势。
美歌子的右手伸向剑带握住了握柄。

——王剑帖拉托玛。

过去属于雾崎桐人、所向无敌的绝对斩击剑,如今佩挂在美歌子的剑带上。
喧嚷声在士兵间蔓延了开来,两万只以上的眼睛无不极力睁大,注视着美歌子握着剑柄的右手。
这时,有八根锐利的细银针,毫无预警地从帖拉托玛的握柄下方呈放射状向外射出。银针向美歌子的手腕弯曲成钩状,一如活生生的生物般,直接刺进了美歌了的手腕。
美歌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见那银针慢慢钻进了美歌子的皮肤底下,白皙的皮肤上头肿起了八条貌似血痕的筋,在皮肤与肌肉的夹缝间蠢动着。
确认银针侵入到手肘附近后,美歌子从鞘中拔出了帖拉托玛。
然后以立骑的姿势从军团的眼前奔过,同时高举王剑。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帖拉托玛的剑身起火燃烧了。
紫色火焰缠绕着长长的刀身涡卷而上,炽烈燃烧着。
美歌子高举王剑直指苍穹。王剑拖曳着长长的火焰尾巴,一直线地从贝西莫斯的眼前疾驰而过。
令人瞠目的不单只是火焰。
白银色的刀身一直持续成长。
本来就已经很长的刀身,如今已伸长到几乎和美歌子不相上下,仿佛是拿美歌子的细胞喂饱自己般,剑尖徐徐朝着天空挺进。
军团爆发出了浑厚的低吼声。
美歌子傲睨着军团,加足马力从眼前通过。紫色的火焰成了点缀苍龙后方的鲜艳尾巴。
美歌子毅然挺直了背,作势要将苍穹刺穿似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那对紫蓝色的眼珠发出比帖拉托玛更耀眼的颜色炽烈燃烧,睥睨着每一名士兵。
美歌子每通过一个地方,军团都感动得无以复加,地鸣般的呐喊从兵队的狭缝涌现,声浪旋即转化成军队的吆喝声,在遥远的中国山地的山腰回响缭绕。就像后浪推前浪一样,欢呼的声浪向上高涨。一度以为气势衰落了,马上又有一波劲道更强的声浪冲刷天空。
在盈满穹窿、镇压大地的吆喝声中,万名以上的姬路士兵全都醉心于美歌子的魅力。
无论是LEGION兵团、轻骑兵、重骑兵、枪兵、弓兵、还是象兵,目睹了美歌子驰骋英姿的所有人,无不忘我地一直高声欢呼。
骑乘着老迈的座狼,只手高举火焰的王剑,以娇艳澄澈的紫蓝色眼眸傲睨姬路全军的永恒少女——
宛如是神话世界的光景。
在场的所有人不分兵员或市民,魂魄全都被美歌子一人给吸引走了。
而且每个人都不自觉地为自己参与了那个神话感到无比的荣耀。
美歌子那宛如下凡仙女般的美貌把贝西莫斯凝聚成了一体。无尽的欢呼从地表撼动气温降到冰点的天空,一而再地响彻云霄。
甚至连对仇恨十分执着的天子候补生们,心中也萌发了敬畏之念。
舜魂不守舍似地一直盯着美歌子的背影不放。
与生俱来的冷静沉着,此时此地显得毫无意义。舜正如向庄严的圣画叩首的小孩般,他的心也向美歌子的背影跪拜了。握着贝西莫斯军旗的手充满了和他不相配的力量。
一旁,武也陷入了高昂的情绪之中。
他早已忘却憎恨,只是一味沉浸在陶醉里,耳里听着万人的咆哮。
年轻的血液在沸腾。
一个火热的凝块从丹田向上窜起,令全身的肌肉跃动。
回过神时武的臀部也抬离了马鞍,身子微微向后仰起,高高地举起市旗向军团大声咆哮。
贝西莫斯也随武唱和。彼此的欢呼互相重叠,朝着万里晴空一直线地向上窜升。
薰则独自用力握紧缰绳。踩着马镫的同时,一边定睛注视美歌子的背部。
美歌子坚定地抬头挺胸,那张瘦小的背就在随风飘扬的绯色斗篷底下。
薰回想起以前上讲习课时、曾被下令读过一本来课堂用的图书。
米尔顿的《失乐园》。
堕落天使路西法背叛至高无上的上帝,率领叛逆天使军团向天庭的军队开战。天使军不敌挟地下熔岩进攻的路西法,一度屈居劣势,但是在驾驭飞天战车的的圣子助阵之下,成功挽回战局,终于把路西法逼退到乐园的边界。
薰所联想到的,正是那个在路西法的侧腹挥下逐出乐园的一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地狱鼎鼎有名的天使。
大天使长米迦勒。
身着纯白军装,高举火焰剑的美歌子就跟那本书上的米迦勒一模一样。
那么,姬路军不就等于天庭的军队了吗?
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带来秩序的正义军团。
这么说来,上下一身都是纯白的军服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天使的感觉。所以说死于美歌子剑下的雾崎桐人就好比堕落天使路西法啰。
火粉从缠绕在帖拉托玛刀身上的紫色火焰散落,一如鬼火般从沉浸在梦想里的薰眼前飞过。
薰的翡翠色瞳孔固定在美歌子的身上不动。
存在于薰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对躺卧在美歌子心底的某个东西产生了反应。
美歌子的背影流露出了一丝的哀戚。
那就好比一个把心掏空的空洞。
就像万年都被冰壁封住的洞窟一样,结冻得冷冰冰的虚无。
永远的孤独。
一股看不到尽头的孤寂流入了薰的心中。
明明憎恨着美歌子,却深受她所怀抱的孤独所吸引。
身体的中枢和美歌子产生了共鸣。或许现在响彻天际的军团士兵咆哮,也是一种对她的共鸣的表现。
——不可以再陷进去了。
薰如此叮嘱自己。
这是美歌子的陷阱。她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方式展现自己的领袖气质,藉此怀柔候补生。无论她再怎么美丽,无论她怀有什么样的哀痛,美歌子依旧是我的敌人。是一个把杀人当割榖,心狠手辣地杀死我那无力抵抗的父母的女人。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忘记。
就在薰一边瞪着美歌子的背影,一边强迫自己激起内心愤慨的那个当下——
「啊。」
握在手中的军旗握柄因为手汗而滑掉了。
「咦?」
薰急忙想重新握牢,可是军旗早已整个向后倾倒。大面的旗帜不停受到强风吹拂,握柄硬生生地从薰的指缝间滑走了。
「啊啊啊!」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悲鸣。
即使叫得再大声也于事无补,贝西莫斯的军旗无情地向薰身后的远方飞去,弹了一下之后无力地躺在雪原上。
现场的士兵登时鸦雀无声。有几名士兵赶忙前去回收旗帜。就连观览区域的观众间也隐约有股不安的气氛。
薰的脸一口气褪成了苍白。
我闯祸了。
太过分神想着美歌子的事,以致犯下如此夸张的大错。没有东西可握的右手颤抖不止。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头去把旗帜捡起来。
一路并肩同行的舜和武不约而同地向薰露出了僵硬的表情。他们深明薰闯祸所代表的意义,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浑圆,先前的激昂情绪顿时化作乌有,脸上失去了血气。
旗手失手掉下军旗。
那不单是旗手,更是整个军团的耻辱。贝西摩斯是姬路全军力量的象征,代表着构成了这个军团的战士们的荣耀。薰却让姬路军的力量和荣耀变得灰头土脸。
『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在演习前交代的话言犹在耳。如果单是破坏队形就会被处以死刑,那失手弄掉旗帜不就要被碎尸万段了吗?
——我会被杀掉。
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起来,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喀喀作响。
前方以甲牛为中心,接下来准备要进行全体机动演习的重骑兵团开始了移动。
美歌子将高高举起的帖拉托玛向下一挥,于半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火焰,再把剑收回鞘内。一确认八根银针从手腕抽离,她立刻转头回望身后,把冷彻的紫蓝色眼眸射向了薰。美歌子早已发现军旗掉在地上的事情。
薰感觉胃变得沉甸甸的,不安的凝块一直顶着横膈膜。
——没救了。我要被处死了。
薰左手边的兵团各自展开了行动。数千双军靴所制造出的波涛使朔夜脚下的地面不祥地晃动着。在死气沉沉的薰旁边,舜和武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结束短暂的交谈后,舜的座狼「立待」靠向了薰。虽然舜的表情就像闲聊一样从容自若,可是眼镜后方的瞳孔却放出了严肃的光芒。他双唇微张到旁人看不出的程度,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我们逃吧。」
「……咦?」
「现在就逃!拖到演习结束你就要被抓去处死了。」
「可是要怎么逃……」
「别害怕。我们跟你一起。」
武的座狼「十六夜」也靠了过来。朔夜的两旁被立待和十六夜包夹住。
「不用担心。反正我们有座狼,只要三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平安脱逃的。岂能就这样默默坐以待毙。」
武如此说完后,就像平常一样咧嘴一笑。
薰的眼眶顿时盈满了泪水。
明明继续坐以待毙死的人会是薰,武却当成自己的事在关心。他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薰。
但是——
「算了啦。犯错的人是我。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不管谁遭到毒打,都不会出面袒护吧?」
舜闭上眼睛摇摇头,以少见的强硬语调说道:
「如果毒打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也不会袒护了。问题是这不是皮肉痛就能带过的骚动。你在姬路全军面前失手弄掉了军旗耶?绝对免不了重罚好杀鸡儆猴啊。」
舜的话深深刺入了薰的五脏六腑。虽然薰早已心里有数,可是话经由别人口中说出还是感到相当痛楚,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又重压在胃里。
薰向旁边扬起泫然欲泣的脸。
只见武面露无忧无虑的微笑。
「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试试我们的身手能逃到什么地方。这是让美歌子吃鳖最好方法。」
虽然武的样子活像是在打歪主意的顽皮小孩,可是在演习途中集体逃亡,不可能当恶作剧就算了。一旦被抓,舜和武都难逃被处以同样惩罚的下场。
这时,有几个鹤木山楼的教官身影出现在薰视线的余光里。每个教官都面露可怕的表情,踩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朝这里快步走来。教官后面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近卫兵随行。看来如果薰胆敢抵抗,他们不排除以蛮力捆绑制伏。
舜和武对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同时转头面向薰。
薰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可是也不希望把舜和武拖下水。与其害他们受到牵连,干脆让我自己在这里被抓走就算了——
「我没什么体力,其实旗子早已经快拿不住了。」
「啊啊。我的手也是麻痹很久了,没有握力了呢。」
仿佛看破薰犹豫不决的心思似地舜和武两人如此说道后,同时抛开了手中的旗子。
代表姬路荣耀的贝西莫斯军旗和移民地市旗就像纸屑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应声掉在雪原上。
薰的双眼吃惊地睁得大大的。
急忙向这里赶来的教官们有人发出了怒吼。
三个人都当着全军的而丢掉姬路移民地的旗子——
这分明就是天子候补生的叛变。
两手空无一物的舜一副看似开心的模样,眼镜后而的眼珠子亮了起来。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啦。」
武也仿佛终于赶走了附身妖魔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跟着答腔。
「对啊,真是神清气爽啊。」
两人挥动缰绳掉过狼头面向着薰。脸色大变的教官和近卫兵正从他们的后方全速接近。
「我们出发吧。」
舜的语气就像在邀人去后山散步一样轻松自然。
从旁边通过的同时,武顺手拉了朔夜的缰绳一把,硬是让狼头转向。
「不要发呆了。快跑!」
「薰,走吧。」
武和舜一同带头冲在薰的前方。后面则有追兵的脚步声。
薰下定决心挥下手中的缰绳,紧跟在武和舜的后面。
再也克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亮晶晶地向朔夜的后方洒落。教官们的怒吼和叫唤声不断自背后传来。
朔夜的脚程很快,一眨眼就追上冲在前头的两人。薰向那两张面向自己的笑容高声骂了起来。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你们两个真的笨死了!」
薰哭着怒骂。接着她踩下马镫挥拍缰绳一马当先,在空中洒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奔驰于雪原上。
对于薰的逞强之辞,武和舜只是痛快地放声大笑,二人皆以半蹲的姿态在马鞍上踩了马镫。
三匹狼冲进了茂密地座落在雪原东侧旳高耸针叶林里。
发生得过于堂而皇之的天子候补生的集体逃亡剧,令姬路军完全措手不及。即便夜晚的山楼平时都有做好防止脱逃的准备,却没有人加料到他们三人居然会大白天当着姬路市民和姬路全军的面从容地逃走。反应慢半拍的结果导致错失了追踪的最佳时机。
当轻骑兵团接获教官的报告,急忙动身前去追踪时,三人早已穿过了幽深的森林,爬上冰天雪地的中国山地,一路朝着东方逃亡了——
「啊哈哈!逃走了,他们逃走了!好夸张喔,爹地,三个天子候补生全都逃走了耶!」
待在观览区域观看了全程经过的福克斯混在其他游客里,被突发的奇事逗得乐不可支。只见三头座狼在遥远的彼方掀起一阵仿佛尘烟的白色雾霭,飞也似地逃走了。后头则有数名士兵在后追赶,以及乱了阵脚的近卫兵团。
「没想到那群小萝卜头还挺有一套的嘛,说不定往后值得观察。就我所见,位居团体中心的是那个名叫薰的女孩。另外那两人感觉上是拼了命想吸引她的注意。嗯,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爹地应该能懂那个意思吧?」
福克斯重整呼吸,修正了激动的语调。她反省自己不该因为看到有趣的场面就兴奋过头,她以沉着的声音下了结论。
「他们能不能平安脱逃我也不知道,端看他们三人的努力了。不过,我认为今后先好好观察那个薰小妹妹不会有错。当姊姊拔出帖拉托玛时,其他两个男生不是慑服于她的气势就是受到感化,唯独薰小妹妹格外冷静。要说谁才是潜力股,一定非她莫属了。希望她能平安活下来呢。」
积雪早已剥落精光的大地扬起了阵阵尘烟。成群的战象再次出动,仗着那股惊人的威压感,硬是将候补生逃亡的余韵从场上赶走。
福克斯先是望了三名候补生消失不见的远方针叶林一眼,然后视线又飘回了正面的姬路全军。军团一如企图要粉饰刚才的脱序演出般,以迅速的动作开始了机动演习。
在演习结束前福克斯会一直继续报告下去,落幕之后她会放走记录了全程报告的亚伯拉罕飞回去找她的父亲。接下来福克斯将会踏上流浪的路途去寻找新鲜的见闻。她十分喜欢这个工作也乐在其中。基本上她都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虽然也曾有过几次克制不了感情而介入眼前事态的经验。当她战战兢兢地向父亲报告后,父亲大多会对此一笑置之。就连那种严重的事端,父亲也照样不予追究。福克斯再怎么思量也没办法理解父亲心中到底做何盘算。
或许爹地很乐见我介入事件也说不定……福克斯这么想,但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尽力避免情感的介入就对了。特别是以前那种撼动历史的事情,福克斯总是常常警惕自己。然而她毕竟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假如碰上了要紧关头,可能连自己最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我不过只是旁观者罢了。」
她把这个座右铭深深地刻印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福克斯把红色的眼眸转向了演习场。自己的工作无非是观察与报告,单纯就只是这样而已。心爱的父亲的慰劳与称赞就能激励她的心情,福克斯又名FOXP2的这位白人女性,将继续游走全日本搜寻趣闻。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4-28 01:01 编辑




玉醒来一睁开眼,看到朝阳从残破的格子门洒落而下。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久坂家的起居室。
「咕……呜……」
玉发出呻吟移开身上的毛毯,坐起上半身伸了个懒腰。
玉顶着睡眼惺忪的脸,茫然地盯着隔在缘廊和起居室中间的白色格子门好一会儿。门上的格子纸破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连框架都折断了。
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这里?玉如此自问,终于想起昨晚跟一批人在这里饮酒作乐。还记得好像除了士兵以外,连役场的人员、开店的商人、平常碰不到面的农家也全都群聚一堂,大家一起举办了一场热闹滚滚的酒会。场地现在之所以会收拾得这么干净,肯定是理绪在大家打道回府之后辛勤地打扫的关系吧。
喉咙好渴。印象中好像被灌了许多酒,但是想不太起来确切的情况。不知怎地全身关节酸痛。身上的T恤有些汗臭,还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破洞。
「头好痛。」
玉嘀嘀咕咕地打开格子门,在缘廊穿上草鞋来到中庭,用储存在桶中备用的清水洗脸漱口。感觉自己仿佛久坂家的一分子,已经很熟悉这栋房子了。
抬头一看是晴朗的天空。太阳还没完全爬上高点,天空的颜色却非常蔚蓝。虽然现在已八月下旬,迈入夏天的尾声,但天气依旧酷热,蝉鸣也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
正当玉把脖子弄得叩叩作响,用力挥动着手脚做体操时,一旁有个没好气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早啊,笨蛋。」
身穿浅黄色睡衣的由纪,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手拿漱口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玉。
「劈头就骂人的笨蛋是怎样啊。」
由纪用杯子舀了桶里的水开始刷牙,摆明把玉挤到一旁。她的眼神还显得有些迷糊。
「泥汪挤了吗?」
「不要一边刷牙一边说话。」
「奔~滩。奔~滩。」
「我大概猜得出你在说什么东西,可是拜托你不要再边刷牙边说话了。」
由纪呸的一声把漱口过的水吐在地上,用袖子擦干嘴巴。她用冷漠的表情看着玉。
「昨晚你在居民面前做了些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点都不记得。」
「你模仿了《少林寺木人巷》这部电影里的木人一整晚。」
「啥?」
「听说那好像是前文明时期流行过的电影,在场没半个人知道那是什么。而你却一整晚一整晚一整~~~晚都在用力摆动手脚模仿那个木人的动作。」
「咦,真的假的?我有吗?」
「明明一点都不好玩,你却自己一个人笑得要死。后来还一边模仿木人一边攻击阿牛,又是掀桌、又是打破格子门、又是踢倒雪洞,闹得天翻地覆。原本一场严肃的出阵前践行会,因为你传染了你的愚蠢给别人,结果变成单纯的发酒疯会。」
心急的玉想破了脑袋,勉强挖掘到昨晚记忆的碎片,赫然想了起来。
由纪说得确实没错。也不顾其他人脸都臭毙了,我还兀自一个人捧腹大笑,自以为是本人在胡闹。
一想起昨晚的事,玉的双颊立即变得红通通的,丢脸得好想一死了之算了。
「呜哇————我想起来了,呜哇————呜哇————好想死啊————」
「嗯。因为真的太丢人现眼了,所以我只好在你的心窝打入了好几次练气。要在不致死的前提下让人失去意识真的很难,还不快跟我道谢。」
「哦哦,真是谢谢你了。这样啊,原来我不是喝到烂醉睡着,只是失去意识而已吗?——你搞屁啊你!」
「少啰嗦,吵死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
「要是失手的话,结果就不只是失去意识而已吧!」
「失手的话五脏六腑老早就爆炸了啦,是说爆炸了你应该也死不了。」
「虽然死不了可是大有关系!会痛的伤我还是会痛的好不好!」
就在两人感情很好地拌嘴时,后头响起了用勺子敲打锅面的铿锵声。
回头一肴,发现穿了围裙的理绪站在缘廊上。看来早餐似乎准备好了。玉把来到嘴边的牢骚收了回去,继续板着一长臭脸跨上缘廊,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坐了下来。至于由纪则返回自己的卧房换衣服。
「哦哦,真棒。这是庆祝我们出阵吗?菜色也太豪华了吧。」
煎蛋、盐烤溪鱼、麦饭、炖马铃薯。看到理绪满桌的心意,玉的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脱下围裙的理绪在榻榻米坐下,难得面露紧绷的表情直盯着玉。
玉大概知道理绪想表达的意思。
「不用担心。大家会一起回来的。」
玉一如既往地露出轻佻的笑容,同时一手粗鲁地摸着理绪的头。
理绪哭丧着一张脸,一边被玉摸着头,一边在笔记本上仓促写道:
『要保护由纪喔。』
看了上头的文字,玉先是一声嗤笑,然后川打趣的口吻回答道:
「有什么好保护的,她不会有事的,这家伙是被杀也死不了的类型耶。」
理绪紧闭双唇,眼珠子向上翻转,露出不满的眼神盯着玉。
拗不过那双纯洁无垢的眼睛,玉只得认真回答。玉「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把嘴巴凑到理绪的耳边小声地咬耳朵。
「我知道了啦,包在我身上吧。」
脸就近在眼前的理绪转过头,向下露出盈盈微笑。玉则回了个苦笑。
「快把那张笔记丢掉啦。不要被由纪看到,不然她铁定又会大闹一番。」
理绪认真地点头答应后,把笔记纸撕下来,塞到了自己的裙子口袋里。
恰巧这时纸门打开,换好军服的由纪走进起居室。她所著的军服是夏季专用,浅褐色的裤子搭白色长袖上衣,与深蓝领带搭配而成。
「哦,好丰盛的一餐。理绪,你下了 番苦功喔。」
在矮桌前常堂盘起双腿,由纪立刻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伸出筷子去夹炖马铃薯。
「嗯?有什么事吗?」
由纪嘴里嚼着马铃薯,一脸狐疑地回看了脸上挂着嘻笑的理绪和玉。
「没事。」
面露贼笑的玉也开始享用早餐。
「你们在笑什么?是不是又在胡扯些什么无聊的鬼话了。」
「算是吧。呜哇,这鱼也太好吃了。煎蛋超顺口的。」
「嗯,很好吃。理绪,你煮得很美味喔。」
『还可以添饭唷。』
「我要再一碗。」
「我也要再一碗。」
理绪笑盈盈地接下了两人递来的饭碗。

整理完用餐后的矮桌,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说道:
「要出发了吗?」
由纪也站起身打量玉的穿着。
「你去换个军服啦。今天不可以穿T恤。上次不是有分配给你吗?」
「好啦好啦,衣服我放在长屋那边。是在河滨集合对吧,我换好就过去。」
「好,走吧。」
玉和由纪一同前往玄关,理绪跟在两人的身后。两人在玄关穿好鞋子,同过头面向理绪。理绪双手环在由纪的腰后,用力抱住了她。由纪温柔地摩娑着她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理绪抬头看着由纪,眼眶红了。
由纪面露微笑,弯下腰,手环向理绪的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两个人默默不语地抱在一起。尽管由纪和理绪并没有血缘关系,却情同真正的姊妹。
玉蹑手蹑脚地到玄关外面等待由纪出来。过了半晌,穿上了草鞋的理绪跑到外头,向玉张开了双臂。
玉一手将理绪扛到了自己的肩上,理绪则用双手搂住玉的脖子。
「我很期待你亲手做的美味晚餐喔。等我回来时,肚子应该早已经饿扁啦。」
理绪搂着脖子的手变得更用力了,然后把脸靠上玉的头发耳鬓厮磨。玉用手拍了拍理绪的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娇小的身躯放回地上。剑带上悬挂了西洋剑的由纪也走出玄关,把手放在理绪的肩膀。
「麻烦你看家了。如果有万一,你要跟其他人一起逃到运动竞技场避难喔。」
理绪绷紧了脸颔首答应由纪的叮咛。
接着由纪转头面向玉。
「我有话跟你说,一起走吧。」
「是是是。」
向理绪频频挥手告别离开久坂家后,玉和由纪相偕穿过了树丛,往多摩川的堤防前进。
在东边地平线上空不远处的太阳,把河川染成了黄铜色。膨胀的朵朵浮云在深蓝色的青空上刻出了一道又一道亮眼的白。堤防的斜坡被成片怀着朝露的水润青草淹没,群生在河滨的油菜花和红花,把清一色绿的地毯上点缀了黄橙两色的彩霞。

两人背对着八月的太阳,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堤防上,一路朝上游前进。
「好热啊。」
由纪向拉动T恤的领口频频煽风的玉面露严tht。
「今天的战争,你有认真迎战的打算吗?」
听到这问题,玉搔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咧嘴一笑。
「不怎么有。」
「……是吗?我想也是。」
「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啦。不过我毕竟是佣兵,不会用尽全力喔。不要对我期待太大。」
「……啊啊,我本来就对你不抱啥希望了。可是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嗯?」
「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请求。这件事只能拜托你这个佣兵了。」
「我先听你怎么说,听完再决定怎么回答。」
「……嗯,就是,那个……如果万一,我们败给了白河的话……」
「『万一』这个假设也怪怪的,打败战的可能性本来就比较高了。」
「……是吗?」
「没错。就我听到的消息,双方战力的差距似乎很大的样子。是说,战争这种东西也很难讲啦,不过人多的那方往往占优势倒是真的。然后呢,打输的话要怎样?」
「如果打输,你也可以不用战斗了,到时可以拜托你回町里救理绪吗?如果你肯答应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点,可以的话顺便照顾她到长大成人……我会很欣慰的。」
「…………」
「我知道这是很冒失的要求。但是理绪跟你很亲,你也不讨厌理绪对吧?所以……」
「我才不干。」
「为什么?你若想要收取报酬,我可以给你我的私房钱。我房间的神龛后面藏有差不多二千丁。你就拿……」
「调布输掉的话留再多丁有什么屁用!那种货币你还是早早拿去换成沙金之类的东西吧。」
「可是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我才不想要什么报酬。拜托你不要把那种责任赖在我的身上,你自己回来保护她不就好了?」
「问题是为调布新町战斗到死是我的义务,我不可能因为吃了败仗就半途溜回来。」
「那是啥鬼歪理?不就是你自己想耍帅而已吗?那叫伪善好吗?伪善!」
「可是……」
「少啰哩啰嗦的,你不要再跟我废话了。逃走又没有关系。逃命就对了,抛开责任的包袱逃命到断气为止。」
「这种事我哪做得出来!」
「为什么不,理绪不是很重要吗?既然如此,那就抛下你那一文不值的尊严去保护理绪啊!」
「不对,不是只有理绪。我希望能救调布所有的人,所以我要奋战到力量用尽那一刻……」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想什么打输的问题,一旦输了就没戏唱了。败战后敌人将夺走一切。无论是理绪、调布的人、你的性命还有你的私房钱,这座市町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敌人连根拔走。所以一旦输了便万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宝物,那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分对方为人好坏全都格杀勿论,把敌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才是唯一的方法。要是手下留情,一定会遭到反击,但彻底击溃的话就不怕反击了。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夺走,那就夺走对方的东西。不想看到自己珍爱的人被杀害,那就屠杀对方所有人,这就是规矩。一条非常单纯,但也非常残忍无道的规矩。你若没有这个自觉,是不可能打赢这场仗的。」
玉滔滔不绝地如此训斥道。难得玉也会有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候,由纪有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而把话吞了回去。玉倏然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搔了搔后脑勺,然后瞪了由纪一眼。
「今天这场战争的关键,就操在你的手上。你心里有数吗?」
「…………」
「想保护这座市町就别手下留情,能杀多少人是多少人。对方可不像你这么仁慈。你以前有杀过人吗?」
「……啊啊,我杀过不少人。我早就是杀人凶手了,对杀人这件事不会犹豫。」
「那有参与过像今天这种的大型战役吗?」
「……没有。顶多只有参加过扫除盗贼团这种人数在几十人上下的抗争。规模超越千人以上的战争这是头一回。」
「你不要搞错击发气弹的时机,不可以把气弹浪费在小喽啰身上,要留在攻击敌人的主力上。切记,你拥有扭转战局的力量。」
「…………」
由纪只是绷着僵硬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玉。

——雾崎桐人。

那是玉在很久以前舍弃的本名。那个名字霎时掠过了由纪的脑海。
玉态度冷淡地从由纪的视线前别开了脸,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把由纪晾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呕气地沿着堤防向前走。
玉的背影传来了一股莫名空虚的感觉。
由纪以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和玉相似的背影。她稍微想了一下地点,烙印在脑海深处的景色赫然苏醒。
那是自己还叫薰这个名字的十二岁冬天——我手拉朔夜的缰绳,拼了命地追赶的那个背影。
迎风飘扬的绯色斗篷,和雪原融为一体的白色军服,喷出紫色火焰的王剑帖拉托玛。骑乘着垂老的座狼,使姬路全军忘情咆哮的永恒少女——
没错。玉的背影跟当时的美歌子十分相像。这么说来,玉和美歌子的同样都是神追出身。西征时也是两人一起参加。然后在加古川时,桐人——也就是玉,遭到美歌子的袭击结束了一生——理论上是如此。
有关西征的事情,由纪不想过问,因为当事人明显不想谈起那段往事,而且由纪认为挖人家过去的隐私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说不定玉跟美歌子本来是一对情侣,只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演出这段互相残杀的戏码——像这样的臆测根本不胜枚举,不过都只是一些不入流的猜测罢了。由纪也不喜欢自己的过去被别人挖出来,因此她决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过去的事绝不过问。由纪眼中只有现在的玉。
玉的背影在堤防逐渐远去。
由纪的胸口莫名涌出一股温暖的感觉。
玉应该是真的很不愿再被牵扯进这么麻烦的纷争里了,然而他却难得认真地给了由纪建议。明明想避开世人耳目,却对周遭的人放不下心。他话固然说得冷漠,可是也是不想看到调布新町吃败仗,才用那种方式予以诚恳的忠告。
——他还真是个好人。
一阵风从两人之间吹拂而过。堤防斜坡上的野花迎风弯腰,浓郁的夏草芬芳向四处散布了开来,湛蓝的多摩川水面被风吹得泛起阵阵的涟漪。
由纪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动了。
由纪的一双长腿向前跨出,向玉的方向跑了起来。
「喂,玉。」
由纪小跑步追上玉,唤了他的名字。 ,
「干嘛啦?」
稍微整理了一下呼吸后,由纪抬起了脸。
「你其实很喜欢调布新町对吧?」
「啊?」
玉回头一望,由纪淘气的笑容映入了眼帘。
「你这人还真别扭耶。」
由纪一只手环在玉的后颈上,然后用力把他的头拧向自己的侧腹,以施展头部固定技的要领勒住他。
「好痛痛痛痛。你干什么啦,放开我!」
「还不快招,你是不是喜欢这里的居民?」
「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也一样很喜欢调布新町,它给了无处可去的我一个归处,也是调布新町教会我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我决定奋战,敌人也照杀不误。但我绝对不会眼睁睁丢下这块地方逃走。」
「不要一边勒住人家的脖子一边演讲!我知道了快点放开我!」
由纪手一松解开了束缚。玉飞快地跳到后面,龇牙咧嘴地威吓由纪。
向着一脸凶恶的玉,由纪回以羞赧的笑容。
「我先走啰,记得换好衣服过来。待会见。」
挥挥手,面红耳赤的由纪背过身子,以轻快的脚步从堤防跑走了。玉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那家伙是有病吗?」
玉臭着一张脸喃喃自语后,举步前往了町役场。

玉的房间位在役场内的长屋。在房里换好军服回到了外头。和由纪一样是白色上衣配蓝领带,浅褐色的长裤搭配了半长靴,腰两边的剑带上则各插了一把短剑。
「超难过的。」
平时习惯做轻松的打扮,所以这种褶线笔挺的衣服穿起来感觉绑手绑脚。皮肤被毒辣的阳光照得汗如雨下,玉松开了领带。
战争时之所以会穿上特定的军服,目的在于避免自相残杀,以及企图以统一整齐的外观给敌人下马威。此外,对于身穿相同衣服的伙伴也会产生自然的一体感,同伴意识因此获得强化。财政挤得出余力的共同体往往会采用别出心裁的军服,热衷于强调自军的独自性和艺术性。调布新町里看来不乏品味一流的设计师,军服的剪裁堪称潇洒。
就在玉悠悠哉哉地在役场内走着准备过门离开时,后面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咦,你不是玉吗?现在正要出发?」
玉回头一看,一名留着一头柔顺长发的青年正面露爽朗的笑容站在眼前,从嘴角露出的白牙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怎么偏偏是他?玉的脸上表现出无比扫兴的心情。身穿了调布新町军服的青年丝毫没有发现玉那扫兴的模样,以一脸快活的微笑说道:
「我们一起去河滨吧。虽然我跟你的身分不同,可是你用不着对我客套。今天的我不是町长的独生子,纯粹只是一介士兵。不须感到惶恐,我为人很宽宏大量的。走,我们勇敢前进吧。向卑鄙的白河移民地施以正义的制裁乃是吾等的使命。」
「啊啊……喔。」
「怎么了怎么了?一点霸气也没有喔。莫非是战争令你心什不安?不要怕,有我在。害怕的时候尽管躲到我的背后来。我这么宽宏大量,不会为了那种小事发脾气的。不管怎么说,论肚量我可是比父亲来得大呢。好了,快点出发吧。畏缩害怕的诸君在等待我的到来呢。」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道,催促玉加快脚步与他比肩而行。玉背过脸一脸厌恶地吐了吐舌头后,叹了口气地随着青年一起出发了。
高比良启一郎,二十七岁,单身。
他是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的独生子,同时也是背负了要继启十之后担任町长职位使命的人物。顶着一头飘逸的柔顺长发、一口刷得洁白干净的牙齿,他全身散发着阳光爽朗的氛围。今天也照例地一心一意专注于散播自我意识过度衍生出来的妄想、愚思、极度偏颇的偏见。启一郎所身怀的个人特质还有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一不极尽所能地触犯玉的神经。
丝毫没有察觉玉的烦躁不耐,启一郎仰望着天空爽朗地说道:
「好晴朗的天气呢。看来今天也会很热了。这就是所谓适合开战的良辰吉日吧。」
「喔。」
「对了,玉你的实力相当出众是吧。我有听说你是很优秀的特进种喔。要不要和我比赛今天谁打败的敌人比较多呢?」
「喔。」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要因为身为武藏野的疯马的我太活跃,就被震慑住了喔?」
玉在心中幻想着自己把食指和中指插入启一郎的鼻孔里,并将他提到半空中,然后呛他「谁这样称呼过你了你去把那个人带来这里给我瞧瞧啊根本是你厚脸皮自称疯马的吧我靠你还想活的话就少一天到晚鬼扯那些没营养的屁话不然你的脸是想被我砸烂是不是头盖骨想被我挖开是不是小心老子我割掉你的蛋蛋塞到你的鼻孔里去你这马粪小子智障大少爷自我意识过剩的鸟头混帐东西」。但他最后还是压抑住自己满肚子的不爽,只回了一句「喔」,便兀自往前走着。
调布新町町长的地位是由高比良家代代世袭。役场的人选也不是透过选举,而是以町长个人独断的意见决定。调布新町原本就是以现任町长高比良启十的父亲启三所持有的田地为起源发展而来的,因此对于世袭制的不满并未明显浮上台面。其实,天眼中的启十是个兼具深谋远虑与刚毅果断个性的优秀町长。调布新町能维持在超过一千五百人以上的中规模共同体,没有内部抗争且安定地营运,这绝大部分原因都得归功于启十的领导有方。
问题是——等到启一郎接着启十之后接任町长宝座时,这座町会不会毁在他的手上呢?这样的不安在町役场的职员间口耳相传着。
绝对会灭亡。
玉信心满满地如此认为。
决定共同体兴衰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领导者的器量。
在优秀领导者统治下的共同体会永远繁荣下去,拱了愚蠢领导者的共同体则会衰败一辈子。作为町长,启一郎最要不得的地方,就是既愚蠢又自我意识过剩,野心又太强。在这里没有法律、没有政府、也没有秩序,因而男性容易做春秋大梦,错估自己的器量却又怀有巨大的野望,使得共同体的住民和邻近诸侯不胜其扰、只想出锋头的领导者前仆后继地出现。光是日常会话就讲得天花乱坠的启一郎肚子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巨大梦想,教玉十分挂念。
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聆听着启一郎那穷尽妄信、妄言和妄评之极的言沦,玉爬上堤防斜坡顶俯瞰了河滨。一旁的启一郎眉开眼笑。
「喔,这实在是太壮观了。投资钜额统一军服的效果发挥了呢。」
从町内招集来的兵员们,全都穿着以浅褐色为基调的成套军服,列队在多摩川河滨上,数目约莫是五百余人。在调布新町是以五、六人组成的小队为一战斗单位,进而把六小队称作一中队,三中队称作一大队。由九十个以上的士兵组成的大队总共有六队,然后两大队再组为一兵团——这在调布新町的用语中叫作「列」——他们便以列作为基础整队,等待出征的那一刻。
调布新町里凡是年满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康的男性全都受到征召。诉有人都是另有本行的业余士兵。虽然有两个礼拜一次的频率,接受士兵职员的指导累积战斗训练,可是跟白河移民地保有的常备兵一比,门外汉跟职业而子的差距果然还是存在。日复一日接受杀人训练的常备兵,远比每天过着安和乐利生活的业余士兵强大许多。追根究柢,能成为常备兵的人材本来就是除了暴力以外一无是处的人,日复一日被强迫给予严格的训练,并学会怎么打集团战。若把常备兵比喻为※幕内力士,那么业余士兵就好比参加相扑社的高中生,两者的实力差距就是如此之大。若要举调布兵能跟白河兵相抗衡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拼命想保护自己的家乡和亲人的心情而已。(译注:「幕内」为相扑力士的分级中,数级较为高阶的级别的总称。)
玉朝对岸扬起视线。可以看见对面的堤防上,有十来匹军马正朝这里赶来。应该是邻近共同体派遣的援军吧。他们铁定是应启十的邀请前来的。
「那是樱花丘的骑兵。那村落的财政状况,充其量也只能挤出那一丁点人力来。虽然很感谢他们赶来支援的心意,不过还真是人单势薄的援军呢。他们一定是想把败战时的损失压到最低,胜利的话则要狠狠大捞一笔。这很像是樱花丘村长会有的念头,真是一群生性卑鄙的家伙。」
启一郎话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他的视线从樱花丘骑兵身上剥离,飘向了山峦起伏和缓的多摩川上游方向。
「那军马不知是打哪来的?声势真浩大。」
启一郎眯着眼睛观察遥远的军影。在朦胧摆荡的夏天热气的另一头,一群数量相当可观的军马从两公里远的对岸朝着此处行军而来。上百只奔驰的马蹄所扬起的沙尘,在兵团的后方形成了一片灰白色的雾。
倾刻间,军服的样子清晰可辨,全身上下布满了青灰色与群青色的斑纹——亦即添上了都市迷彩的军服。带头的步兵每个人腰带的左右两边都分别佩带了一把长剑与短剑。启一郎见状突然发出奇声嚷嚷。
「不可思议,那是八王子移民地的援军!大概是放下过去的仇恨,尽释前嫌了吧。百武市长果然英明,父亲闻讯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在玉的眼中看来,八王子移民地的军势确实威武。即便相隔这么远,从那有条不紊的行军看得出来他们是职业的常备兵。那身在前文明时期理当是以枪枝来武装的都市迷彩服,如今搭配的武器则是长剑、长枪、长弓。数量以目测估算大约在两百人,当中骑兵约占了二十个。如果说这批相当于调布新町两大队军力的士兵确实是派遣来作援军的,那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的决定的确英明。
——问题是,这里的町长清楚援军的危险之处吗?
玉以冷静的脑袋如此心想。我方最好要有一个认知:强力的援军往往会为我方军队带来灾害。一旦吞下败战,倒楣的还是自己人。即使打赢了,自军的主导权落入强力援军手中的情况时有所闻。拿现在的情况来说,纵使调布新町打赢了白河,获胜的利益被八王子通通带走的可能性很高。所谓的援军往往带有自身的谋略考量。在天真地感到高兴的启一郎身旁,玉发现自己无意间居然在担心调布新町的未来。
在摇晃扭曲的热气远方,八王子可的身形愈来愈清晰,为首的是一名骑乘白马的将领。该将领从远距离也看得出感觉相当文弱。
「啊,是女的吗?」
玉察觉白马将领还是个少女,喃喃地嘟囔道。

  ×

四边以白色幔幕围起的临时大本营就设置在多摩川河滨的边缘。
身着调布新町军服的高比良启十坐在折凳上,以内敛的双眸端详着一路朝这里走来的八王子移民地市长代理人·百武沙也加的举动。启十的背后则有调布新町士兵职的真冈牛丸和羽染静充当贴身侍卫,町役场的上级长官今天也换上了浅褐色的军服在启十的座前列席。为了和一般兵做出区别,干部们个个身披浅褐色的立领钮扣外套,胸口缝上了调布新町的町章。
面对坐镇在通道两侧的上级长官的视线,沙也加非但没有显露出畏缩的模样,还坦荡荡地挺起裹着杀气腾腾的都市迷彩服的胸膛,迈步走到启十的面前,单膝下跪俯首。落落大方的举动令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年仅十七岁的少女。
沙也加启齿气宇轩昂地说道:
「我是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百武岩友的独生女,百武沙也加。本次战争,有荣幸和仰慕已久的调布新町名士并肩作战,后生小辈着实喜出望外。」
「敝人乃高比良启十。百武市长不惜千里迢迢遣来猛将精兵,只为助驽钝的老朽一臂之力,即便于言万语亦不足以形容敝人的感激,只能像这样垂下白发苍苍的头表示敬意。句威名远播的八王子精锐和调布站在同一阵线,想必白河军现在也心慌意乱了吧。」
坐在折凳上的启十向年龄小到足以当自己孙女的沙也加深深地低头致意。
对方有以礼相待的价值。八王子移民地位在调布新町西方约二十公里远,是人口多达九千人左右的中规模共同体,在多摩川水系的共同体里堪称规模最大,一直以来就水利问题和调布新町纠纷频传。从八王子的立场来看,要下多摩川出东京湾时,调布新町是个碍事的存在。就任町长这二十年来,启十积极地频频造访八王子移民地,推动双方坐下来商谈彼此的权利。尽管双方算不上因此建立起了信赖关系,不过至少也不像过去那么交恶。虽然无法信赖,但是可以互相利用……两地的关系大概就是处于这条界线上。
沙也加微微张开了粉桃色的嘴唇。
「家父岩友长年来一直在摸索如何确立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共同防御态势。这次派遣我前来支援,无非是希望向邻近诸侯昭示此乃家父理想的第一步。过去不幸的纷争就付诸流水吧。本目的战争,请您务必把我等当作自己的调布兵来指挥。调布和八王子同是以武藏野这块土地为摇篮孕育成长的手足,自当同心协力抵御畷饮隅田川的泥水过活的野蛮外地人。百武沙也加我虽是初生之犊,但誓死和蛮兵抗战到底。」
洋洋洒洒的谦恭之词,自俯低着头的沙也加口中滔滔不绝地说出。过于流利的华美词藻听在启十的耳里反倒感觉十分可疑,不过也不至于算是逢迎谄媚的奉承话。启十向沙也加介绍了统率调布新町六大队的干部们之后,邀请沙也加坐在他们的上座,欲藉此向应启十邀请派遣了两人队的百武岩友表示殷勤。
无惧同席的年长干部,沙也加于摆放在启十附近的折凳坐下后,便顶着与生俱来的沉着刚毅的面孔朝着正面端坐,直到军议结束前不曾开口打岔。从头到尾她一直婉约地正坐着。即便不发一语地坐在那里,她高贵又聪明的气质仍散发而出——

军议结束后,临时大本营的幔幕就被撤收,干部们鱼贯地走出幕内来到外头。此时一个上了年纪、身穿一袭华丽燕尾服,名叫雨宫的执事迈步朝稍后才从中离开的沙也加走去。这名老人戴了一副宛如牛奶玻璃瓶底的厚重眼镜、身材矮小,就算挺直了背,花白的头顶也只有沙也加的肩膀那般高。他在沙也加的头上撑起了有蕾丝边的粉红色洋伞后,急促地张动着长满了白胡子的嘴巴挤出尖锐的嗓音。
「长时间被一群陌生的老头子包围您一定累了吧。来来,那边准备好了冷饮。此外还有公主最喜欢的起司蛋糕和甘甜的点心。来来,请趁还没中暑前早点享用。」
雨宫催请沙也加前去的地方设置了白色餐桌、折叠躺椅以及大型遮阳伞。调布新町的士兵们无不以露骨的冷漠眼神看着那些座落在河滨上的渡假设备。
沙也加先是吁了口气,合起纤长的上下眼睫毛。接着再缓缓睁开眼睛,静谧的水色瞳孔向下看去。
「雨宫!」
和在幕内时的态度截然不同,沙也加以既冰冷又尖锐的声音斥喝。同时雨宫向后退开一步俯首鞠躬。
「是,公主大人!」
「别再把沙也加当小孩了,这句话要我说几次你才懂?点心和起司蛋糕我通通都不要,如果你是真心为沙也加好,那还不快去把那支遮阳伞给收起来!」
见沙也加怒气冲冲,雨宫只是畏畏缩缩地用手帕在额头擦汗。
「可是,一结束漫长的行军您马上就出席军议,想必一定身心俱疲。就算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本人雨宫的眼睛。来来,快别客气了,喝杯清凉的冰茶吧。」
「雨宫!」
「是,公主大人!」
「你想让沙也加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吗!在整装待发的调布军旁无忧无虑地喝冰茶,岂不贻笑大方?沙也加已经长大成人了,不会再老是吃糖果和喝加糖饮料!」
「可是公主大人,天气这么酷热对身体会有不好的影响。一口就好,只有一口也好,拜托您喝下这冰镇得十分清凉的饮料……」
「你烦不烦!」
「是……」
「马!把马牵来!」
身穿都市迷彩服的士兵接到命令,牵来了沙也加的白马。沙也加豪迈地跨上马鞍后,精神抖擞地挺起胸膛,俯瞰头垂得低低的雨宫。
「本次的战争沙也加将全力以赴。父亲大人会托付两百名士兵于我,无非是因为洞察到沙也加的决心。那么雨宫,你的使命又是什么?」
雨宫不在乎燕尾服的下摆沾得满是泥巴,只见他将洋伞随手一抛,当场下跪磕头。感慨万千的话语令历经风霜的双唇颤抖不止。
「当、当然是保护公主大人了!雨宫生平的夙愿,正是挺身作为公主人人的肉盾啊!」
沙也加用手背扶着下巴,仰天高笑。
「这才是雨宫!这才是沙也加的守护者!不需要准备茶和点心,现在沙也加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阿久泽一松的首级。返家带给父亲人人的伴手礼就决定是那个愚蠢的白河市长的头颅了。今天我等将踏上修罗之道喔,雨宫。」
「是!无论是上刀山下油锅,本人雨宫发誓、发誓一定会保护公主大人!绝对不会让蛮兵的一根手指碰到公主大人!」
跪在地上挤出颤抖声音的雨宫和闻言大笑的沙也加——那个在两人之间过于浓密的主仆空间容不得其他八王子士兵的介入。调布士兵只是不快地眺望着两人的互动,冰冷的视线一贯停留在沙也加和八王子士兵的身上。

这一天,赶来调布新町的援军不单只有八王子移民地。樱花丘、秋留野、伯江等人口在五百人以下的共同体——亦即所谓的村落——也分别派来了十几名的援兵。当中不乏没有军装,只穿着一般的服装、扛了把农具,看起来毫无士兵架势的村民,后来他们也收到调布新町分发的军服修整了门面。
军队于上午八点向目的地——新宿出发。这时全军的数字已膨胀到了约八百人。细分的话,调布新町当地的士兵约五百,援军共约三百,完全没有聘请佣兵部队。毕竟除非是鼎鼎大名的剽悍部队,否则一般的佣兵队不过是盗贼的集团,只能在扫荡战时派上用场,所以启十将聘请佣兵队的经费挪来投资军服,以强调军团的一体感为第一优先。也因此调布军看起来军容非常壮盛。
此外——启十的王牌则安置在军团的最后尾。
两名身着一袭白色军服与绯色斗篷的男子。
被迫骑在马上的两人,手被枷锁铐在背后,两脚则被固定在马镫上,俨然是无法凭自我的意志自由下马的姿态。
其中一人双眼一圈又一圈地缠上了一条厚厚的布,长长的银发被风吹得飘起,纵使被绑成屈辱的姿势,嘴角依然挂着狡诈的窃笑。
另一人则有非常臃肿的身躯,负责载他的马匹感觉随时都会被压扁了似的。他的脸上长满了垂垮到下巴的横肉,显得意志消沉,豪快地突出的腹部则挂在马鞍上安稳地摇晃着。
他们是鸟边野米盖尔和岩佐木满男。
几个月前从姬路率领远征大队,差点灭了调布新町的两人,如今则以阶下囚的身分被带往战场。
「外面天气好热喔。」
接触到久违的外界,鸟边野以愉快的声音向部下说道。
「是适合开战的好日子呢。」
岩佐木用少了霸气的声音回答大队长。
「这里是哪儿来着?」
「此处是多摩川河滨。」
「啊啊,难怪有水和草的味道。」
在和桐人交手时被挖掉双眼的鸟边野,像是瞧不起全世界的一切似地,用力翘起嘴角抽动鼻子。
「那薰呢?薰在哪?」
这问题令岩佐木露出痛苦的表情。即便现在是阶下囚,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姬路移民地的军法,所以也不能对长官的问题充耳不问。
「久坂由纪人在军团前头的第一排。看来她似乎也发现我们两个被带领随行。」
「是喔?她有看我们这边啊?」
「刚才有瞥到一眼。」
「她的反应如何?」
「……小的可以回答吗?」
「你尽管回答吧。」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脸色铁青,背对着我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听到岩佐木的回答,鸟边野不禁哈哈大笑。手脚被绑缚住的鸟边野在马上貌似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然后「嘻咿嘻咿」地发出喘息吸换气。
「好可爱……!小薰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岩佐木怀着无比厌恶的感觉看了鸟边野差点连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嘴角。对现在的岩佐木而言,能在失去了视力的鸟边野面前大喇喇地做出反应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为什么我们俩今天会被带领随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岩佐木的心里也大致也有个底。想必是作为紧要关头的牺牲品。恐怕他们在军队撤退时会被丢在最后,成了穷追不舍的敌军的刀下亡魂吧。
对岩佐本来说这样的下场也未尝不可。被千刀万剐而死是他的心愿。与其往后接受调布新町的町内法审判被处死,他宁可死在战场上。问题只在于到时鸟边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沦为阶下因的这三个月,鸟边野的态度一直让人捉摸不清。
调布新町的町长——高比良启十曾隔着铁牢和乌边野进行过数次交涉,此事岩佐木也有透过狱卒听说。虽然不晓得确切的交涉内容,不过八成是挖角吧。否则也不会把自己这种大胃王关在这里养了三个多月。
虽说失去了双眼,但鸟边野是个适合作为统率军队的将领之才。
不光只是精通骗术,率领七十名以上的大队从姬路抵达东京的能力也十分高超。
那场远征,鸟边野向位于路途中的大中共同体拍尽马屁,致以书信和献金获得通行的许可,避开所有纷争不花一兵一卒,自姬路出发一个月内便成功抵达了高尾。而且还使用得意的骗术,在化作了护法要塞的高尾山中击溃了修验者组织,进而以高尾为据点进行彻底的情报收集,待时机成熟后以一气呵成的指挥使调布新町面临沦陷的窘境。除了启十之外,其他的共同体领导者一定都会想要吸收鸟边野作为将领的人材吧。
然而,明明鸟边野和町长状似交涉,却一点进展都没有。对于终日都被关在牢里心痒难耐的岩佐木而言,不管结果是处刑、解放或录用都无所谓,只求判决能快点下来。会不会是鸟边野在对启十提出的条件百般刁难呢……尽管岩佐木如此推测,但碍于两人的牢房被隔开所以也没办法做情报的交流。随着时间的虚掷,焦虑一天比一天严重。
——别再思考想破头也没用的事了。
岩佐木如此告诉自己。严格说来思考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工作。
即便身为俘虏,岩佐木现在仍是鸟边野的部下。所以岩佐木无须去思考,只需要抱着愚






忠,服从鸟边野的命令发掉自己的力量。如果鸟边野下令跟白河开战,那就取阿久泽一松的首级;他若下令攻打调布,则改取高比良启十的人头。他若下令坐以待毙,自己也会默默等死。那就是岩佐木身为武人的骄傲。
在今天这场战争中,鸟边野究竟会向岩佐木下达什么样的命令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战死沙场。
那便是岩佐木由衷的感受。只求极度异类的长官千万别下什么太过残忍无道的命令,这名没办法彻底抛弃人性的壮汉在心中默默如此祈祷着。




在掘开地面盖成的四边形地炉里,排好白天捡来的木柴,然后用打火石点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微小火苗延烧到麦杆,接着像是缠绕上去一样往木柴转移,最后化成温暖的火焰。冉冉升起的烟,从开在洞窟天花板上的排烟孔窜至外头。
暴露出光滑岩石表面的洞窟墙壁上,映射着三个被放大的小孩影子,墙角则有三头青灰色毛皮的座狼发出沉稳的鼻息熟睡着。
把铁锅放在铁制的四脚架上,倒入融冰取得的水,等待煮沸。经过处里的兔肉就放在三人的身旁,只等下锅的时机。
「好像天国喔。」
坐在地炉旁边的薰喃喃说道,下巴靠在用双手环抱住的膝盖上。虽然整张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可是脸上却浮现了在山楼时所没有的温和安祥。
「哪有这种这么单调无趣的天国啊。」
武一边粗鲁地拨动木柴,一边打趣地说。口头上虽然在发牢骚,但武显然也很喜欢这个洞窟。在这个洞窟里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仿佛是定居山上的天狗老早为三人做好了准备似的。
「以前铁定也有人住在这里。不晓得是刚好不在,还是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希望是后者啦。」
舜盯着火焰喃喃嘟囔道。虽然脸颊和在山楼时相比略显消瘦,但他的身心感觉似乎比以前更为茁壮了。
热水滚开后,随手把白天捕到的兔肉扔进锅里。肉很快就煮成了红褐色,一块接着一块被吃进三人的肚子里。
「好吃。」 「真够味。」 「嗯,煮得刚好。」
没有任何调味料,只是单纯煮熟的肉而己,可是对正值发育期、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有得吃就没什么好挑了。三人默默地啃食兔肉,把吃剩的骨头喂给了三头座狼。忠实的座狼们将主人亲手喂食的骨头吃得精光,振动喉咙发出蚱向向主人撒娇。若非有这三头座狼,候补生们应该也不可能成功逃到这个地方吧。
「今天是第几天了?」
武懒洋洋地在地炉旁边躺下开口询问。舜随即答了出来。
「从脱逃开始算的话,今天是第十天。在这个洞窟生活是第二天。」
「我们已经甩掉追兵了呢。」
薰像是松了口气般说道。舜也很快就告诫她:
「万万不可大意。这里舒服归舒服,我觉得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虽然三人在脱逃之后马上遭到轻骑兵队的追踪,不过所幸有座狼的帮助,三人途中未曾被迫上半次,成功逃离了姬路移民地的势力圈。
神户的废墟辽阔地座落在右手边,三个人在中国山地翻山越岭,一路经过三宫、尼崎,下山穿越大阪的废墟,然后渡过了淀川。之后仍继续一路往东前进,现在则藏身在遭到风雪封闭的不知名山地的洞窟里。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从路上的右手边常常能看到大海、以及从姬路出发的日数来推论,舜研判这一带有可能是※东海地方。(译注:东海地方即日本本州中部靠太平洋侧的区域,包括现在的静冈县、爱知县、三重县和岐阜县。)
在舜的提议下,三人只顾往东走,以远离姬路为第一目标。东部地区现在处于中小规模的共同体群雄割据的局面,姬路移民地的追兵在此难以自由行动,非常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三人再也没有回到姬路的打算,现在只为寻求一块安身之地一路向东奔逃。
一吃饱饭三人立刻熄灭了营火,冷到快结冻般的夜晚寒气随即充满了洞内。
接下来的能做的事只有睡觉。三人走向自己的座狼,用手摩娑毛皮。
「我要睡啰,朔夜。今晚也麻烦你了。」
语毕,朔夜也习以为常地稍微打开躺在地上的身体,包容身材娇小的薰。
薰把身体埋在朔夜的毛皮里睡着了。
朔夜的体温可以避免自己晚上被冻死,薰紧密地依靠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的朔夜。对于五岁就被带到山楼晚上总是孤独一个人度过的薰而言,现在可以和最喜欢的朔夜一起睡觉,是再幸福也不过的事了。

天未亮——
薰赫然醒来。有股不对劲的气息。她从朔夜四肢的隙缝探出疑惑的眼神,观望洞窟的入口。
「啊,有月亮……」
在黑暗洞窟的外头,皎洁的满月散发出冰清玉洁的光辉。耀眼明亮的洁白月光甚至射进了洞窟的深处。
那道洁白的月光也照出了武的影子。他背靠入口附近的内壁,向前伸出两条腿,专心地眺望着月亮。他的座狼十六夜则很有规矩地端坐在他的身旁。
薰慢慢地爬出朔夜的毛皮,屏声气息,蹑了蹑脚地偷偷靠近武。等快靠近到身旁时,才冷不防在武的面前探出鬼脸。
「哇!」
「做什么啊,笨蛋。」
仿佛早就察觉到薰打算恶作剧似的,武的反应显得很冷淡。薰开口揶揄了他一番:
「怎么了,不睡觉在赏月。难道是在想家吗?」
「那怎么可能。我打死也不要再回去那个鬼地方了。」
武好强地回答后,像是感到尴尬似地站了起来,接着走到洞外仰望天空。山地的夜晚寒气遍布,冷到仿佛敲打就会应声般。光是呼吸,武的口中就呼出了浓密的水蒸气。
「快看,满天的星星。」
即便冷得全身发抖,薰还是随着武来到了外头,在胸前环抱胳臂,照武说的抬头一看,头上是一大片没有遮蔽物的是空。
「哇啊!」
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冬天的夜空点缀得光辉灿烂,宛如神明洒下了整桶的金平糖一样。
这阵子晚上一直躲在洞窟里睡觉,所以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了。而且今晚的月亮明亮到忍不住要眯起一边的眼睛,就连一旁的武表情也依稀可见。
「好厉害,可以看见下面耶。」
两人的下头浮现出蒙上了一层青紫色的和缓起伏,是蜿蜒曲折地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山岭,以及山麓与山麓毗连相邻的低矮山峦。披覆在那些山地上头的杉木与山毛榉的树梢沐浴在满天的星灿下,染成了点点斑驳的银箔色,将峡岭的棱角妆点得华美艳丽。
「好漂亮。」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望向身旁。武的脸就在旁边。武不知何故神情恍惚,眼里看的是薰而不是夜空。
薰的身上缠附着不属于这个天地的绝世光辉,那道纯洁的光使她的轮廓浮出夜色,映照在武的瞳孔上。
「…………」
薰微微歪起脖子感到疑惑。武猛然回过神后尴尬地撇开视线,改为鉴赏眼下的梦幻光景。
「好漂亮喔。」
武用低沉粗犷的嗓音碎碎念道,话语化作一道白烟消失在夜色之中。薰忍不住笑了。
「哈哈,你也会说『好漂亮』喔?好奇怪。原来武也会说这么浪漫的字眼。」
「什么啦,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自己还不是有说。」
「啊哈哈,武生气了。」
「少啰嗦。你有毛病喔,笑得那么夸张。」
「会吗?因为真的很好笑嘛。啊哈哈、啊哈哈。」
薰豪爽地大笑。武摆了一张扑克脸〣应。大笑了一阵之后,薰用映照了星彩的瞳孔看着武。
「好久没笑得这么开怀了说。真的太有趣了。」
「一点都不有趣。到底哪里那么好笑啊?」
薰面露微笑回应了武的牢骚。
「呐,武,我们不能永远在这里生活吗?」
「在这里?」
「嗯。就像今天一样大家一起去抓兔子、一起去汲水、一起去捡树枝生火。然后晚上就和朔夜它们一起睡觉。等到春天来临后就有野草可以采,还会有很多结束冬眠的动物,日子就能过得比较轻松了。我想一定会很快乐的。」
「感觉是很快乐没错,但没问题吗?现在追兵应该还在搜寻我们,或许没那么简单吧。」
「……是这样吗?」
「现在脱离姬路还不够远啊。我们得逃到更远的地方去才行。」
「要多远?」
「要多远呢……逃到东京那一带应该就可以放心了吧。」
「东京……」
薰在口中呢喃着只在书本看过的地名。
「我听青砥先生说啊,那里现在好像还有很多超高的楼房耶。虽然到处都是爬满裂痕的柏油路,不过都有人居住,而且还有几个大型的市镇。我们只要混到里面去,就不怕会被发现了吧。」
「人家会欢迎我们加入市镇吗?流浪者很不受欢迎耶。」
「嗯。可是我们是特进种。只要发挥我们的实力,要当佣兵不成问题,顺利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成为像青砥先生一样的将军。等到当上了将军,就算美歌子还对我们死缠烂打也没有关系,还可以反过来向她报仇呢。」
或许是愈说愈兴奋的缘故,武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克制不住开始沸腾的年轻热血,言词显得铿锵有力。
「就是这样,嗯。我要去东京当将军。我立志成为跟雾崎桐人一样,大家光听到名号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将军。」
「…………」
「然后……嗯,对了,成为厉害的将军后,我要击败美歌子。我要率领大军亲手攻陷姬路移民地。管他是LEGION、镰鸟、甲牛还是战象,我用一发气弹就把他们通通打垮。哈哈,对啊,就是这样!薰你觉得如何,这是超棒的点子对吧?」
「嗯,对呀。」
「舜很聪明,军师这个职位应该比将众还适合他吧。等那家伙再更成熟点,一定可以想出连美歌子和白谷三座都会被他耍得团团忡的战术。对对对,只要我跟舜联手合作,美歌子根本没啥好怕的!」
「那我呢?你怎么没提到我?」
「咦?喔,你不用做事也没关系啦。」
「那是啥意思!只排挤我一个人吗?」
「不是那样啦。你是女的耶,不可能成为将军的。」
武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如此断言道。
愣了一秒后,薰说出了简短的间句。
「女的?」
「嗯。女的不用上战场。那种事交给男的来做就可以了。」
一股沉默笼罩了下来,顿时变作寂静无声的夜晚。最后是薰太阳穴的青筋爆裂声打破了寂静。
这回换薰的语气变得激动。
「跟男女生无关。我也可以当上将军啊。我要带领众多的人马和美歌子作战!」
「不行啦,没有军队会服从女人的命令。绝对不可能的。」
武不分青红皂白地妄下的定论,深深地刺伤了薰的心。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以前都不会那样说的不是吗?不是约好要三个人一起打败美歌子的吗?」
「那个约定都几年前的事了啊。有五年了耶!那时我九岁,你才七岁。那种小时候的约定没有意义啦,那么小也没有什么男女生之分。」
薰瞠目结舌地仰望着身旁的武。
的确,他的身高一口气拉长了许多,薰的脸只到他的肩膀。全身长满结实的肌肉显得体格强健。相较之下薰的体型还是个小孩子。
男人与女人。薰被这两者的差距给伤害到了。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不要胡说了。那样子……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这样就对了。你不要上战场,我才快乐。」
「……咦?」
当薰想要问清楚话中的意思时,武的双臂环住了薰的背部。
用力。
然后薰就这么被紧紧抱住。
「咦?」
同样的字眼再一次从薰的口中流泄而出。
武用感觉快把背折断的力道用力紧抱了薰,全然没有想放开的意思。武单薄的胸膛贴在薰的脸上。
「怎……怎么了,武?你在害怕吗?」
「我才不觉得害怕。」
「不然……你为什么要抱我?」
「…………」
「武,我喘不过气……」
被紧紧抱住的薰把脖子往旁边转。脸颊靠在武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隔着军服传进了耳里。薰的五官纠结成一团,把两只手挤进自己和武的胸膛之间,试图把他推开。
环抱在薰背后的手终于松了开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这回武又把手放在薰两边的肩膀上。
「董……」
武难得地以认真的声音呼唤。薰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胆怯地向上一看,用怕生幼犬般的眼神注视着近距离的武。
站在眼前的武,就好比一个陌生人。
不是那个过去自己一直当朋友看待的武,而是一个英勇强壮的男孩。
他笔直的视线射穿了薰。
燕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情弥漫在两人之间。
就在薰忍不住想要甩开他的手逃走的那个当下——
原本一直乖乖端坐着的十六夜忽然竖起了耳朵,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打直后脚朝四周的黑暗摆出威吓的姿势。
「……十六夜?」
薰发现不对劲。
紧接着,全身毛发倒立的朔夜和立待,也冷不防从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冒出来,发出了低沉的威吓声。
武的手这才从薰的肩膀拿开。
两人向脚底的斜坡投以锐利的视线。岩石和灌木遍布的陡峭斜坡靠近山脚的部分,遭到了黑暗的吞噬。
黑暗里夹藏了一股肃杀之气。感觉得出有许多生物屏声息气,睁大了眼睛往这里窥视——尽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红晕顿时从薰的脸颊消散。
两个人都了解现在有紧急事态发生。前一秒的感情霎时先被摆在一旁,取而代之显露的是两张稚龄战士的面孔。
「武,提唤气。」
「啊啊。」
这三天之所以会在洞窟里度过,为的就是修养身体贮蓄练气。两人提唤出涵养在下气海的气,使其往身体末端的气街集中。
在两人的身旁,全身毛发倒竖的三头座狼则向前跨出前爪,坚挺地挺直后脚,鼻子蹙起了皱纹,缩着肚子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几乎可以肯定洞窟被包围住了。只是还不晓得敌人的身分。
是怪物、山贼、追兵、还是其他呢?
「我要打光了喔。」
武简短地预告,右手的气街聚集了水滴般大的练气。
「嗯。」
薰点头答应的同时,发光的微粒子慢慢往武伸长的手指头移动。
吁出一口气后,武朝着黑暗从手指头射出了五頧光球。
闪光奔窜。鸡蛋般大小的五颗光球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呈扇形飞散,照亮了两人所在的洞窟前,以及表面凹凸不平地布满了岩石的斜坡。
两人凝神细看,有东西躲在无数的灌木和岩石阴影里,观察着这里。在来自五个方向的光源照射下,他们在积雪未退的斜坡上拉出了一道道的影子。躲起来的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舜!」
薰转头向洞窟内大叫。
「我早就起来了。」
一个沉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舜神不知鬼不觉地早已骑乘在立待的身上。镜片底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只是刚才的气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嘀嘀咕咕地挖苦了一番后,舜扬起下巴示意两人尽速骑上座狼。那个举动仿佛隐隐约约夹带了一种被孤零零地抛下而赌气的感情。
潜伏在斜坡的敌人不再躲躲藏藏,接连把那一身纯白的军服暴露在苍白的月光底下。
虽然那无疑是姬路移民地的军服,但仔细一瞧还是可以看出跟一般士兵的差别。
每一个士兵手上所持的武器风格都大相迳庭。
新月形的大镰刀、长柄的前端装设了形状复杂的刀刃的斧枪、握柄是横向的双面刀「拳刃」……当中亦不乏有左手拿※协差、右手持日本刀的※二天一流的剑士。(译注:协差是日本武士佩挂在腰际的护身短刀。二天一流是宫本武藏以父亲的剑法为基础,辅以实战经验所编创出来的兵法。)
潜伏在薰眼下的,是个个弥漫着异样氛围,充满了独自个性的士兵——不对,应该称之为剑士。
舜认得这群散开在斜坡上的异样士兵所属的兵团。
姬路移民地近卫三兵团之一——从万能型特进种中选出精锐,再由「剑圣」来栖征一郎亲自传授兵法,为姬路移民地实力第一的剑术家集团——
「来栖兵团!」
舜大叫的同时,陡峭的斜坡冒出了火花。能使用练气的万能型特进种脚跟喷出灿光,如滑行般冲上了斜坡。
下一刹那,斧枪在薰的眼前闪现。薰的头向后一仰,避开了攻击并往后跳跃,以双手拍击雪地往上空跳去,脚蹬背后的山地表面,不急不徐地改向前方跳去,然而上天一流的剑士却早已岔开双脚,站在腾空的薰眼前。
薰的翡翠色眼眸绽放了灿光。她短促地吸气,把练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一直线地冲进了剑士的攻击范围。
薰藉由巧妙的身法闪开了随着吆喝挥下的日本刀。剑士算准薰身体结束移动的时机刺出协差。但剑士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薰的掌握之中。每天努力和青砥兵团的练气能手修练的成果,在此展露无遗。
薰配合脚的移动旋转上半身避开协差,把手按上剑士的侧腹,从中释放出了练气的凝块。
咚,剑士的上半身随着低沉的声音折成了「ㄑ」字状,脊椎骨发出断裂的清脆声响,口吐鲜血,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模样凄惨的剑士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就像个马口铁的玩具一样高高地飞上了星空。
薰接住了从他手中掉下的日本刀,旋即举刀往旁横劈。
铿!耳边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声。两把过去由美国海军陆战队所携带使用,名为「海豹刀」的野战刀挡下了薰的横劈。
眼前的短刀搏击手咧嘴冷笑。就在下一个瞬间,短刀的刀尖划过了薰的胸口。
所幸伤口只是伤及皮肤,再深一点的话,肋骨之间的隙缝可能就被割开了。使刀的战士不给薰有喘息的机会,当机立断朝着往后面跳开的薰射出刀子。这一招完全出乎薰的意料之外。
「哇!」
躲不掉了。刀子穿过薰慌忙中刺出的日本刀刀尖,直朝薰的咽喉飞去。
「冷静一点。」
一道闪光随着声音迸现。
武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大镰刀拿来当球棒挥击,打回了刀子,同时让自己的练气罩在刀子的外围。
被击目的刀子,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深深地刺进了使刀战士的喉咙。
「噗噫——」
使刀战士的伤口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不仅如此,灌注在刀身上的练气流进了他的体内,一举炸裂。
只见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在黑夜中绽放,使刀战士粉身碎骨的肉片化作腥风血雨,洒落在斜坡上的剑士身上。武的练气之可怕令来栖兵团的精英们目瞪口呆。
「就是现在,快啊!」
舜大声喊叫。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薰一手持着日本刀跃上鞍,另一只手缠住了缰绳,接着大喊。
「武!」
武就像失神了一样,茫然地注视着吞下了自己的练气的敌人被炸成肉片的光景。
「武,动作快啊!」
转过睁大的眼睛向薰看去,武这才回过神跨上十六夜的鞍。
「跟着我逃!」
舜丢下这句话后带头向前冲。薰和武也紧跟在后。
座狼迈步时没有丝毫的踌躇,使劲地在一片漆黑之中狂奔。
舜感觉到后方有追兵,尽管身处于能见度等于零、暗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的状况,舜还是信赖立待,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缰绳。
座狼是马跟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因此也继承了马的优秀夜视能力。座狼能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以不逊于白天时的奔跑速度,在人类无法看清楚的起伏山路和密集的林木狭缝间奔驰。人类之所以会投资大量的时间和劳力调教座狼,正是因为看中它们兼具强大攻击力和夜间骑行能力的关系。
薰拉着朔夜的缰绳驰骋在黑暗中,右手握着日本刀的握柄。刚才所释放出的练气触感,至今还残留在她的右手上。
「他是不是死了?」
她口中念念有词。那个被打入练气的凝块,飞上了高空的二刀流剑士——
有可能已经死了。跟练习的时候不一样,刚才完全没能控制力道。「对方是来杀我的」这个事实在不知不觉间反映在练气上。剑士口吐鲜血,也听见脊椎骨断掉的声音。他还来不及惨叫,身体就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了出去——
「呜!」
薰突然一阵晕眩、反胃,当然不是因为被座狼摇得头晕。她感觉到夺走了人命的右手掌像是开始渐渐腐烂了一样。薰回想起以前青砥所说过的话。
——要诀就是不要去想像。
这是青砥授予的薰战场心得。绝对不要去想像对手的人格,不要去想像对手有父母兄弟姊妹,不要去想像他所走过的人生。
敌人就只是一具企图杀害你的物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和敌人对峙时,你该做的是在伙伴遭到杀害前先杀害对方,如此而已。过程一结束,千万不要去想像被自己破坏的物体,而是要火速进行下一个过程。只需一鼓作气地把和自己对峙的物体破坏、破坏、再破坏……那就是战士在战场上的工作。
「不要想像。」
奔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山岭的同时,薰一边出声如此告诉自己。然而拉着缰绳的左手却颤抖不止,握持日本刀的右手同样使不上力。
「不要想像!」
薰提高音量向自己怒吼。现在必须把所有心力集中在甩开来栖兵团这件事情上。没有时间让自己多做无谓的想像来自我伤害。
「不要再想了!」
薰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夹杂了哽咽。理智外的部分告诉自己,我已经一脚踏入了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此时薰的灵魂深处也感受到,自己往后的命运将会继续夺走更多「敌人」的性命。不知不觉中薰流下了自我怜悯的泪水,尽管觉得这副模样很没有出息,可是不藉由流泪宣泄的话,内心会痛苦得无法自持。反正现在是一片漆黑的夜晚,骑在座狼上不会有人看见。薰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后痛哭失声。她心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哭得这么悲惨了。

不久,山间泛起了鱼肚白。
三头座狼马不停蹄地赶路,穿梭在山地斜坡上的辽阔针叶树林里的茂密枝干间,踏过埋在雪下的草地,飞快地翻越险峻的山脊。
来栖兵团骑兵锲而不舍地紧迫的马蹄声从背后逼近。敌人似乎有追踪专家同行,即便舜千方百计试图想甩开追兵,来栖兵团骑兵却一直没有上当。就算放弃山路刻意改走窒碍难行的荆棘小径,或在雪面留下故布疑阵的脚印后改变行进旳方向,甚至选择露出了泥土地面的地方行走,结果都是一样。对方始终没有受骗上当,全程保持一定的速度稳稳地迫踪。
薰骑乘在朔夜的背上转头回望身后。
晨曦穿过树梢,从低角度倾斜射入,紧迫在后的轻骑兵队的身影浮现在朝雾中。追兵一共有七名。他们的背上全都背了一副只有特进种才可能拉得动的大型弓。对手是难缠的骑射兵。
薰一边保持全速奔驰,一边频频回看身后有无弓箭射来。为首的两名骑手从背后拿起弓,接着从挂在腰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枝弓箭,两腿夹紧马腹,在马鞍上拉起了弓。
骑射兵全身的肌肉开始膨胀。握住弓身的左手和拉弦的右手全都肿胀到有大人躯干般那么粗壮。发出银光的箭头直指朔夜。
「弓箭瞄准的是座狼,小心点!」
薰一边大声提醒冲在前头的两人,一边想一让握住日本刀的右手使力。
这时薰却感到有些不对劲,手指没办法正常施力——
被短刀割伤的胸部伤口不仅发痒,还开始蔓延到全身。那个发痒的感觉好像正透过微血管一点一滴渗透到全身一样,感觉非常不舒服。
———有毒?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箭矢以音速逼近到了薰的面前。
「嗯!」
薰反射性地以右手提起日本刀向上挥砍。直到弓箭被一刀两断,才听见空气发出「咻」的声响。这个撕裂空间的锐利放箭声,是由肌肉纤维系特进种专用的弓弦所发出的,声音会在箭射出的稍后才传进耳中。这正是弓箭远比音速还快的证据。
只是闪过一箭还没办法放心。骑射队换人领头,早已拉满弓蓄势待发的第二波射手挺身冲到了前面。薰忘了自己中毒的事,如果不能渡过眼前的危机,在毒性发作前会先被敌人干掉。
在拉紧弓弦的右手放开的同时,第二波弓箭的箭头飞到了薰的眼前。
「嗯!」
这回日本刀由左上方往右下方挥下。被斩断的第二波弓箭的羽毛随着露水溃散,耳朵随后接着听见「铮、咻」的声响。然而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第三、第四波的弓箭已接连飞来。攻击一波接着一波,交接的速度非常迅速紧凑。
好不容易砍下第四波弓箭后,薰忍不住向前面两人求援。
「箭砍也砍不完。这样下去迟早会中箭的!」
闻言,武向舜提出了建议。
「不要逃了,用气弹解决骑兵。」
「可是,万一在这里把气用光的话……」
「现在不用,就摆脱不了他们。我们只要有任何一头座狼被干掉就完蛋了!」
失去了座狼的骑手没办法跟其他人共骑一头座狼。座狼不能同时载两个人。比方说如果薰失去了朔夜、想跨上武的鞍与他共骑的话,会遭到十六夜的攻击。座狼很坚持只顺从一个主人。
「气我已经蓄好了。我要迎击啰,舜!」
武的当机立断辗断了舜的迷惘。舜拉着缰绳的手一鼓作气地被提到了胸前,立待踢溅起雪花停下脚步。武从十六夜的鞍上纵身跃下,跨出右脚在地上的积雪掘出一道长沟,同时高声喊叫:
「薰,停下来!」
薰机警地拉起了缰绳。朔夜在雪面挺出前脚急煞,一路通过武的身旁。看破了武的意图,薰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以极佳的默契将右手的日本刀交给了武。
武的眼眸顿时亮起了灿光。
在他眼睛注视的方向,有七名骑兵扬起一道雪烟直追而来。冲在前头的两名骑兵早已拉满了弓弦。不仅如此,紧跟在后的骑兵们同样拉起了弦,伺机发动没有间断的齐射。
银光烨烨的剑尖旋往了武的腰后。
此乃青砥传授的气弹射出架势。练习时成功射出气弹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如果不能成功射出气弹,会立刻被对方击毙。
发光的微粒子慢慢附着在刀身上。武的练气一如蜂蜜般从剑尖垂滴落下。他日不转晴地直视前方,而并驾齐驱的两名骑射兵几乎是同时松手放箭。
音速的齐射。
武狠力咬紧牙关,乾坤一掷地往斜上方挥出了日本刀。
刹那间——空间破裂了。
在静止的世界中,细微的光粒子从剑尖划出的轨迹呈膜状溢出。
紧接在那片膜之后,一个似乎是由光粒子浓缩而成的穹窿形物质从那道轨迹冒了出来。
只见那个纯粹由光组成的物质受到大气的摩擦,不祥地啪叽啪叽作响、闪烁,表面上还有无数电流在奔窜,然后——朝着那道雪烟一鼓作气射出。
光速的一击当前,即便是音速的齐射也空虚地化作了尘烟。
光芒的奔流直朝着天顶窜去,黄铜色的幔幕以惊人的气势膨胀。在这片幔幕内有的只是灼热,一股会让存在于幕内的一切融化得不留原貌的残酷热量。
薰和舜都忍不住别开了脸。因为武的气弹所含有的光热,直视的话很有可能会使眼球烧得溃烂。
凑巧位在气弹射出轨道上的一切,全都随着沉重的震呜与爆炸音,以及撼动天空的轰然声响被分解成分子,渐渐升华为光。
徒剩压迫着天地的光与热。
在那光热彻底消失在空间之前,三名天子候补生全都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薰眯起一只眼睛,抬起手臂护着脸,努力想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态。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原来这是武的杰作。
「武,你好厉害……喔。」
光芒收敛,寂静重回深山的环抱。薰远眺了刚才的损害痕迹,向旁边的武说出了她的感想。
武同样呆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光景呆若木鸡。
气弹所通过的路径上,积雪全蒸发得一干二净,裸露出了红色的地面。原本林立在射线上的杉木和山毛榉,也因为树干的底部被消灭而往左右两边倒下。那七名骑兵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定睛细瞧的话,勉强可以在地上找到军服的碎片和烧焦的马鞍、烧毁的箭头以及马蹄铁,可是却四处找不到尸首。很有可能是身体在一瞬间炭化粉碎,在空间中灰飞烟灭了吧。
武低头看了颤抖的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身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面对武的气弹,七名千锤百炼的特进种连声惨叫也没有,眨眼间就从世上消灭——这个事实令他的双脚直打哆嗦。纵使再怎么有胆识,这个力量对于才年仅十四岁的武而言,仍显过于沉重。
舜第一个回神。他闭起惊讶得张大的嘴巴,用食指向上推起眼镜,努力挤出冷静的声音说道:
「一难过去了,但是灾难并未完全结束,一定还有其他追兵。好了,我们快逃吧。」
舜催促两人速速行动并环视四周。他注意到这附近有水声,先前因为顾着逃命所以没有发现。竖起耳朵仔细判断后,舜听出这应该是河川的流水声。
来栖兵团之所以能一路牢牢紧迫,很有可能就是循着味道追踪。若是如此的话可以跳进河川去除味道。舜左右张望搜寻声音的源头,最后视线停留在一长排座落于山径右侧的杉木林。虽然没看到水面,可是这个形同救星的声音是来自这片坡度和缓的下坡处没错。
「下面有河川,我们别走山径了,下去吧。」
听到舜的提案,薰和武这才抬起了头来。两人依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示意。舜看得出不习惯和人类互相残杀的两人消耗了不少精神。杀人的事实在薰和武的心里刻下了伤痕。
可是现在的状况由不得他们沉浸在感伤中。
舜向上扬起了视线。从密密麻麻地伫立在一起的树林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手持特殊武器的追兵们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吧。
在缰绳的驱策下,三头座狼爬下了斜坡。愈是往下爬,流水声愈是接近。三人谨慎地操作缰绳以防一口气滑落。不一会儿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满地砾石的河岸映入了眼帘。
河宽约莫五公尺,白银色的河面水流颇为湍急,而且深不见底。原本是想藉由渡河的方式来消除气味,可是就这情况看来,要在骑狼的情况下渡河到对岸并非易事。
「我们往下游走吧,或许在途中会发现可以渡岸的浅滩。跟我来。」
立待踢蹬着砾石往下游方向冲刺。整条河岸都是砾石和沙石堆积而成的地面。对岸那片针叶林繁茂的山地则是向上隆起突出,甚至随处可见斑剥露出的峭立岩面。
就在三人寻找渡河地点的途中,来到了一座溪谷。

斑岩东一块西一块地挺出河川的水面,高耸到需要整个仰起头露出喉结才能看到顶的险峻山崖,耸立在源源不绝地激起水花的湍流两旁。座狼们把脚泡进水里渡过狭小的河岸。飞溅的水花冰冷到仿佛快冻结了。
舜回望身后蔚蓝的天空,太阳就快爬到南边的天顶了。薰的朔夜吐出红色的舌头紧跟在武所骑乘的十六夜之后——但模样有些不太对劲。舜连忙拉住缰绳令立待驻足,向薰喊话。
「薰?你身体不舒服吗?」
薰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靠在朔夜的脖子,缰绳缠在两只手上,以趴着的姿势骑乘。她面色铁青毫无血色,就连眼珠都显得有些混浊。武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薰的异状,赶紧跳下十六夜的鞍冲到她的身旁。
「喂,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病恹恹的?」
「我……没……事……」
薰故作坚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舜和武互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
「有可能是在哪里中毒了。薰,你有头绪吗?」
薰只能摇头回答舜的问题,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舜发现她军服的胸口处渗出了鲜血。那里正是天未亮时在洞窟前被短刀割伤的伤口。短刀上有可能涂了毒药。
武的面色凝重。
「放着不管会有生命危险吧?」
「这大概不是足以致死的毒药。对方的目的很有可能只是想生擒我们。骑射队锁定座狼为攻击目标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想这毒应该只会暂时夺走身体的控制力吧。只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下惨了。」
追兵的蹄声隐隐约约地在溪谷回响。三人的状况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武刚才使用气弹把气耗尽了,薰也因为中毒而失去行动能力。
舜仰望天空低声叹息道: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武摇头否定。
「还没结束呢,我们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尽管痛苦地纠结着一张脸,薰还是辛苦扭转脖子面向舜。
「没问题……的。我还有……力气……能……逃……」
薰挺起上半身,挥击缰绳给两人看。朔夜顺应指示,轻快地跨步前冲把舜和武两人留在了原地。
武也跨上了鞍,两脚放进镫内,毅然地低头向舜说道:
「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最糟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薰一个人逃走。」
「——我知道了,我们是保护她的盾牌对吧。」
「没错。就算没办法三个人都平安逃离,范围缩小到一个人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一定要让美歌子气得跺脚。」
满脸都沾了鲜血泥巴的武,就像满脑子馊主意的孩子王一样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立刻踩下镫直追朔夜而去。
舜在这个节骨眼,终于从下气海提唤出练气覆盖住全身。强度固然不若武和薰那么威猛,但他好歹也是曾在鹤木山楼认真投入严苛练气修行的万能型特进种。现在这个状况下还保有上得了台面战斗力的,只剩舜了。
「至少要让薰平安逃走。」
舜轻声呢喃后,挥下了立待的缰绳。聪颖的他已感应到这趟旅程的终点就近在眼前了。
原本狭隘的溪谷地形又慢慢变得开阔了起来,看样子现在似乎来到了中流水域的入口。这里不仅河面较为宽广,水流的流速也趋于和缓。原本呈白银色的水而变成了蓝绿色,甚至可以见到浅滩和沙洲的踪影,沙石淤积的区块和形成浅滩的区块泾渭分明,对岸则是一片长满覆盖着白雪的针叶林的山地。 、
奔驰在满地细石的河畔,一马当先的朔夜脚步有逐渐变得不稳定的趋势。骑在上头的薰只是把脚挂在镫上而已,甚至不像有在挥击缰绳的样子。
武凝神注视着前方。自从踏入中游地带以后,他就不断对四周做地毯式的观察。不肯错放、也不能错放过任何突破现状所需的任何东西。战斗从天未亮一直持续到现在,武也全身筋﹉疲力尽,但他依然激励自己的意识,勉强振作打起精神,寻找着希望之光。
不久——那个东西出现在对岸。
武往左拉动十六夜的缰绳靠向立待,通知了舜。
「有船!我发现船了!」
舜眼镜底下的视线循着武指示的方向飘去。诚如武所言,对岸有一艘粗陋的平底船被拉上了岸边。舜顿时大喊:
「薰,快停下来!」
然而跑在前面的薰对舜的声音却毫无反应,只是颓然无力地把上半身垂靠在朔夜的脖子上。朔夜之所以会停下脚步,应该是基于朔夜自己的意志吧。舜对这头狼的聪明表达了无言的感激。
「船交给我来想办法,我这就去把它拖过来。」
武从十六夜的鞍跃下,开始练气。虽然他的气早已耗尽,不过多亏他拥有天赋异禀的呼吸器官,即便是临时练出来的气,要蓄积到能踏过水面并不是问题。
武短促地吸气的同时,脚跟踩上了水面。身手之轻盈甚至不见水花喷起,仅做二次的跳跃便绰绰有余地跨过了宽约七公尺的河面。解开系船的绳子,武双手抬起船头把它拖入水中。这艘船可能荒废已久了,船上不见船竿或划桨之类的道具,只能在河中随波逐流。武把绳子衔在口中,纵身跳进了寒气袭人的严冬河川里,朝薰的方向游去。
河水的温度冰冷到几乎令武昏厥过去。泡水的军服重如石块,水流的速度也远比肉眼所儿的湍急,如果不保持意识清醒的话,很有可能会直接被河水冲走。
武挤出了最后一丝坚毅的气魄。他拼命地摆动快麻痹失去知觉的手脚划开水面、脚蹬河底,下颚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住绳子,终于成功渡河。
「快点……把薰抱过来!」
浑身湿透的武一边颤抖一边大喊。舜把早已无法动弹的薰从朔夜的马鞍抬下,然后抱在自己的胸前。
「薰,你就搭着这艘船逃走吧。敌人交给我们两个来挡。」
舜用平静的口吻如此说道。面无血色的薰在他的怀里痛苦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
「就算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坚持逃下去。你不可以再留在那种地方了。」
「喂……你在说……什……」
「薰,你好好保重。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舜把薰的身体安置在平底船的船底。失去行动能力的薰虽然拼了命地想抬起上半身,但她现在连跨过船缘也做不到。
武回头看向背后。追兵的蹄声从上游方向逐渐逼近,不能再拖下去了。武的右手抓牢了绳子,把载了薰的船又拉回水中。
就这么哗啦哗啦作响地,武蹚在水中把船往水势湍急的地方推去。船上的薰紧咬着牙根向武伸长了手。
「不……可以……我……也要、一……起……」
武肚子以下的身体全泡在河川里,一如要把薰的身影清楚地烙印在脑海中似地,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
当初没办法诚实说出的话,现在好像有勇气说得出口了。
「昨天晚上,我不是说你当不了女将军吗?其实那是骗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那种人而已。」
「喂……你……在说什……」 ,
就像不让薰继续说下去一样,武用双手抓着船缘,踩着水底开始加速。平底船扬起水花,速度加快。
「憎恨、杀害他人这种肮脏的事不适合你做。你比较适合微笑啦。我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喔。」
武垂低着头,模样笨拙地在水中前进。薰正努力挤出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武这时只想一股脑地抒发自己的心情,因为这一去很有可能将是永别。
「我会连你的份也一起憎恨美歌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忘记复仇,逃得远远的去争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不要……我们……一起……」
察觉薰语带哽咽,武硬是挤出一张鬼脸后抬起头来。他一边划破水面,一边揶揄似地说道:
「唉唷,你听话别再啰嗦了嘛,现在气氛正感人呢。这种时候就是要用欢笑来道别啊。我们一定能再见面的啦!」
「不要……我不要……!」
守在岸边的舜回头大叫。
「骑兵要来了!快逃、快逃啊!」
武挤出仅剩的力气,用被冰冻的河水泡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脚使劲往前推,成功的让平底船自行漂流了起来。同时,他不忘向薰喊话安抚她的不安。
「对了,你就去东京吧,我会去接你的。等我变成跟雾崎桐人一样威风的将军打败美歌子后,我再去跟你见面。这样你可以接受了吧?」
「武……」
薰伸出了手。武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一会儿,把心爱的女孩的面容清楚地刻印在自己的心坎里。他放开了手。
平底船一路往下流方向漂流而去。薰那张痛哭流涕的脸探出了船缘。向前伸长的小手愈来愈远。
武的下半身浸在河水里,他拉开喉咙高声大成:
「你要去东京喔!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喔!」
「武……」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武的誓言在山峡间回荡,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薰的耳里。即便薰连手指头也遭到毒药的麻痹,依然使出浑身之力挥舞的手,就是收下了誓言的证明。
蓝绿色的滔滔河水将船载向了远方。
等到船影消失在蜿蜒河川的尽头后,武将嘴抿成了一直线,毅然地转头回望上游。
来栖兵团的轻骑兵队已经追到了眼前。镰鸟的队伍踩踏着河岸的鹅卵石,在胸前摺起被冬阳照耀得闪闪发光的镰刀,浩浩荡荡地直行而来。特进种的队伍则紧跟在后。他们全都是埋伏在洞窟前的剑术家集团。
「我不会让你们越雷池一步。」
武的气已被榨干得一点也不剩,武器只剩一把武士刀,但他不打算逃。他不惜在这里跟敌人玉石俱焚,也不允许他们向薰伸出毒手,就算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耍帅的人可不是只有你喔。」
一旁的舜冷静地说道。武露出了贼笑,看着同甘共苦七年多的伙伴。舜全身充满练气,做好了战斗准备。
「还有它们也是。」
朔夜、十六夜、立待。年幼的座狼也一边发出低吼一边压低身体重心,狠瞪着镰鸟的队伍。看来它们都很清楚现在自己该做什么。
「薰还真受欢迎耶。」
「你也未免偷跑得太夸张了。」
「你有被害妄想吗?」
「一点都称不上公平。」
「那你就拿那些人当对手,努力挽回吧。」
武坏心眼地扬起下巴,指了指手持金光闪耀的武器、蜂拥而上的特进种。舜嘴巴噘成了ㄟ字状耸肩。
「战斗本来就不是我的本领,可是和你们共过的那几年我也没有虚度。若论拖延时间,我比你还在行。」
「那真的是太可靠啦。」
两个人肩并肩,准备正面迎击来势汹汹的来栖兵团。
坦白说,和薰就此分别确实令人寂寞,但两人并不后悔。接下来的任务只有负起责任奋斗到最后一刻,给来栖兵团迎头痛击让他们追不上薰。
武让临时精制出来的练气环附在只手握持的武士刀上后,主动向敌兵展开攻势。舜也使出练气加持的跳跃跟进。三头年幼的座狼则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扑上了镰鸟的队伍。
来栖兵团花费一个多小时才逮捕了两名天子候补生。迫踪大队的队长在返回姬路移民地后,列举出许多原因为自己辩解:无法快速逮捕的棘手原因,不外乎是捕获了抵抗最为激烈的涩泽武后,涩泽舜立即逃往山中,因此拖延了一些时间;其次是座狼的抵抗比想像中要来得更凶猛;还有,市长下令务必要活捉,所以比较麻烦,怕伤害到两名天子候补生……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还说假使市长能批示找到天子候补生时能格杀勿论,应该用不着二十分钟就能成功抓人,而且也不至于让涩泽薰成功潜逃……等诸如此类的话为自己辩解。
另外,十六夜和立待在麻醉后纷纷落网,却唯独朔夜带着伤势下落不明,似乎是逃到远方去了。研判它很有可能是跑去寻找薰的下落,但主仆之后有无顺利重逢,姬路移民地在天子候补生脱逃事件的记录上,并未明确写下结果。




浪涛声沙沙作响。
在黎明前的昏暗夜空中,成群飞翔的海鸟以洪亮清澈的声音啼叫。东方云层的下方不一会儿就会染上炫目的红晕。霞光逐渐扩散了出去,慢慢吞噬了浪涛后方、黑蔷薇色的幽暗。
平底船的船头被冲上了河口的白色沙洲。
身穿纯白军服的少女,孤零零地俯卧在船旁的少也上。
来自海面的寒风吹拂着少女绑在身后的头发。纤长的上下眼睫毛轻轻跳动一下后,缓缓地睁了开来,从中显现的翡翠色眼眸上头映照着一道幽光。
「嗯……」
薰随着一声呻吟抬起头,看见了白色沙洲、倒映着红黑色的天色的河面、以及黑蔷薇色的波涛。
她诧异地皱起眉头,四肢用力勉强撑起了两只手,翻了个身改成仰卧的姿势。
天顶还是黑夜。耀眼夺目的星彩悬挂在夜空,有如光之水脉似地串连在一起,若循着那个流向一路看去,终点是烧成了火红色的东方天空水平线。
薰躺在地上侧脸看着那个朝霞。
这里一个人也没仔。
只有茫茫大海和潮起潮落的海浪以及拍浪声而已。
「嗯!」
薰发出一声吆喝,坐起了上半身。
她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仰望天空,然后再一次环顾四周。
努力一阵回想后,她想起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武、舜。」
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梦。薰抱着这个念头试着唤了两人的名字。但无人口应。
「朔夜。」
平时那头随叫随到,会开心地用舌头舔薰脸颊的年幼座狼也不在。
再也没有人——陪在自己的身旁。
这表示那个不是梦,是真的吗?
「武、舜、朔夜!」
薰呼唤的声音夹带着哽咽。明知不会有人回话,却还是忍不住声声呼唤。唯有萧瑟的海风回应她那悲戚的叫唤。
「十六夜、立待。」
就连拒绝让自己骑乘的座狼的名字也冲口而出。薰不禁啜泣了起来,视野因为笼罩着一层水的薄膜而显得扭曲变形。尽管薰仰头看着天空想要把泪水往肚里吞,然而眼眶再也拦不了溃堤流下的眼泪。
克制不住的情绪猛然涌上心头。情绪超过了薰的负荷量,最后化成一串串的泪珠夺眶而出。
「呜啊啊啊!呜啊啊啊!」
再也不用介意他人的眼光,薰仰着头痛哭,无法自持。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无价之宝。原本存在内心的东西消失不见了,徒留空虚。消失后的痛苦就是从那个空虚涌出的。
在无尽深邃的星空下,广漠无垠的大海前,薰现在真的变成孤单一人。
「我不要——我不要——!」
难堪窝囊的哭闹声连同啜泣一同从喉咙挤了出来。当初在山楼的牢狱中忍下来的冲动,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爬出水平线的红色朝阳照亮了薰那张涕泗纵横的脸。
黑暗逐渐被驱离世界。薰止不住哭泣。朝霞非但没能抚平薰的伤痛,还为空旷的天空与大海增色,更使她备感寂寥。
好孤单、好寂寞。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而且还对未来茫无头绪。
「呜、呜呜呜……」
薰纠需一张稚嫩的脸孔不停啜泣。火球般的太阳离开了水平面,在东边云层的后面炽烈地燃烧。天边就像有把火在烧一样,泛起了清澄的红紫色。
往后我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一个人被去在这么宽阔的世界,我该走去哪里,又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

——你就去东京吧。我会去接你的。


就在薰万念俱灰的时候,离别时武所说的话在耳畔重新响起。

——你要去东京喔!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喔!

薰泪汪汪的眼睛转向了东北边。在和缓的海岸线远方,一座貌似富士山的山影依稀浮现在朝阳下。
「东京……」
她在口中呢喃着只在书本看过的荒芜都市之名。
薰就连要怎么走到东京也不知道。不过只要以富士山为地标沿着海岸前进的话,短期内应该也不用怕会迷路吧。至于越过富士山之后要怎么办,到时再去烦恼好了。
「东京。」
薰再一次喃喃念了那个名字。
现在的薰可以依赖的支柱,就只剩和武的约定了。
只要到东京,总有一天可以和武跟舜再会。薰也只能这么相信。
除了这个约定以外,薰一无所有。
不,至少还有这个约定!武应该不会毁约吧。一旦做了什么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想办法实现。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只要照约定做就好。
直到现在薰依然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不过她慢慢凝聚意志力,终于止住了抽噎。
一屁股坐在白色沙洲上的薰,用军服的袖子擦干沾满泪水的眼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后,薰将这些痕迹全都用袖子抹掉,睁着红肿的眼睛望向了朝阳。
在围着一圈黄金色柔和轮廓的东边云层后面,太阳脱离了红霞从云缝射出黄铜色的光芒。
无数道光线笔直地越过大海,照射着坐在白色沙洲上的薰。
太阳在鼓励自己。有一种非比寻常地庞大,超越了人类智慧又具有权威的力量在告诉自己:「去吧。」
薰的内心如此轻声私语着。仿佛是在呼应那个私语般,一股新的力量从体内的深处、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泉涌而出。
去吧。
内心的深处、构成肉体的所有细胞,这些年来在鹤木山楼所培养出来充满坚毅气魄的精神全都在鼓舞着薰。
薰闭上了眼睛。
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浓浓地带特海水咸味的风被送进了薰那进化过的呼吸器官,洗刷掉老旧沉殿的物质,在她体内的中枢唤起了新鲜的力量。那股力量以奔腾之势一口气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薰倏然睁开眼睛。
和先前迥然不同,一道英气勃发的翡翠色光辉寓于眼中。
眼眸里不见一丝迷惘与污秽,显得神清气爽且清澈透亮。
「前往东京吧。」
薰喃喃告诉自己,挺直膝盖,在沙地上站了起来。她选择河口水深较浅的地方行走,踏上了纯白的海岸。
成群的海鸟一如在为薰领路似地,沿着海面低空往东方飞去。
薰再做了一回深呼吸,跟着海鸟迈步向前冲刺。
「嗯、嗯!」
现在的目标只有前往东京。
「嗯、嗯!」
前往和武约好的重逢之地。
宛如东京有什么事物正在吸引自己一样,薰只是专心一志地摆动着少女还略显丰腴的四肢,踢溅起白沙向前奔跑。
誓言不经意地又一次在薰的脑海里浮现。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现在的薰,并不晓得这句话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引发什么事情。武和舜自然也是无从得知。这个残酷的约束就在无人知晓结果的情况下订定了。
「嗯、嗯!」
薰聚精会神地向前跑。
我和武的约定就存在于这条路的尽头。总有一天,击败了美歌子的武和舜一定会依约来接我。然后我们三人要再一次过快乐的生活。到时我们就能带着朔夜和十六夜还有立待,不用受到任何人的拘束与命令,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山野中了。
「嗯、嗯!」
薰拼命摆动手脚。穿过东边的云层攀上了高空的太阳,把世界照耀得炫丽夺目。
薰只是凛然地凝视着前方,奔驰在挥洒着璀璨光粒子的白色沙滩上。

前往东京。
前往约定之地。
为了必将到来的重逢之日,现在只能专心一志地朝无尽的荒芜都市目标前进——


后记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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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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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wwww123 侯爵
總覺得只看結尾不知道啥時又多出了一個男角......真討厭啊

13 年前 0 回復

b345t2vas123 子爵
沒看過阿 希望是部好作

13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本帖最后由 虹色青青 于 2011-5-8 22:49 编辑


。。不行啊。看出作者的行文有点不太通畅了。文字的调用方式和句子的排列不是让人看了很舒服的感觉,还有情节不行啊,文笔也很重要,不知是译文的关系还是原文就是如此

和飞行员是一个作者啊。居然没看出来啊。。看来文笔没有特色也不好啊

13 年前 0 回復

飞梦之忆 勳爵
第二本终于出来了啊,又是两个傻瓜之间的恋爱么。。。

13 年前 0 回復

mrjary 騎士
换妻游戏。。。33楼高达SEED看多了,不过我也开始认同你的意见,基拉!原来在你之前还有人跟你一样杯具!

13 年前 0 回復

yuan471 公爵
我也是觉得这一卷的插画和第一卷的有点不同。

13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看来这个小说是不是一场换妻游戏。。。我就是觉得,这个武有点像基拉。。。

13 年前 0 回復

874161064 伯爵
感觉画风有点变了啊,和第一卷相比

13 年前 0 回復

明月神社 子爵
有点感动了……好好努力啊……玉

13 年前 0 回復

a5016201 騎士
感谢楼主录入,辛苦了。不过这卷插画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13 年前 0 回復

绫零凌菱 王爵
第2卷呢 这里貌似说到了由纪的过去啊 艾 过去与现在同时说呢 期待后面的

13 年前 0 回復

zerster 伯爵
因为犬村小六出名了,才回头找旧作出版啊

第3集是2008/01、第4集是2008/09
而追忆是2008/02
到现在还没出第5集,作者一直在写恋歌。

13 年前 0 回復

DJx543 伯爵
给力爱爱爱

13 年前 0 回復

请叫我小Hsama 騎士
终于出了第二卷了。。。

13 年前 0 回復

gyfsgm123 子爵
感谢楼主,不过08年的现在才出台版,好奇怪啊

13 年前 0 回復

hm1025 伯爵
第二卷出来了呀....感谢录入了..

13 年前 0 回復

ly61230 平民
这书真是好书……虽然看完了

13 年前 0 回復

天堂草 公爵
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小说了,原来是我最喜欢的之一~

13 年前 0 回復

yunzhang135 子爵
终于等到第2集出来了,今天一口气就把它看完,真的很好看

13 年前 0 回復

81414170 子爵
……突然发现这个是第二卷,我连第一卷都还没看过啊……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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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ohnson1231 伯爵
會潛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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