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村小六]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第3卷][简/台]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4-30 12:3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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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天空属于我们。”
这是“他们”的基本信仰。
“地面上狭隘的防卫线与天空无关,不论是壕沟、鳞形碉堡或反斜面阵地,到了天空都没有意义。无障碍的永恒蓝天属于身为圣阿尔迪斯坦之剑的我们。从世界的起始到终点、从过去到未来,这项事实都无可动摇。”
——天空一族。
生活在地表的人们以敬畏的口吻如此称呼他们。
住在绝海孤岛上的某个部落被迫臣服于天空一族,过着简朴单纯的共同体生活。

天空在震动。
栖息于森林中的鸟群顿时飞到空中,发出嘶哑的叫声,逃离震耳欲聋的噪音。
岛民宛若鞣皮般光滑的肌肤上披着树皮制作的衣服,磨利的箭与张了弦的弓放在一旁,黝黑的脸土深邃的一双眼珠凝视着天空。
这是睽违数年的来袭。
半裸的孩童害怕地躲入简陋的土墙屋内。村落中晒太阳的老人凹陷的眼窝出现恐惧的神情。母亲们紧抱着正在哺乳的婴儿趴在地上,希望在空袭中守护孩子。男人们紧张地彼此相视,拖着沉重的步伐聚集到村庄中心的广场。
部落长老双手举向天空,朗诵着祈祷般的言语。男人们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地主向天空表示恭顺。
灿烂的阳光顿时被阴影遮覆。
不久前只听得到鸟鸣的宁静岛屿,此刻却传来远雷般的升力装置隆隆声响。年轻人害怕得想要逃跑,被长老从背后怒声斥责,便仿佛弹起般倒在地上,露出想哭的表情再度将脸贴在地面上。长老再次朝着畏惧的岛民背影提出告诫:
“表示恭顺。
切勿直视天空。
天空一族是统治天空的王族后裔,拥有刀枪不入的身体,受到圣阿尔迪斯坦的庇佑——”告诫的句尾被螺旋桨的噪音淹没。
长老独自抬起头仰望天空。天上已经布满飞行舰队,看起来就像成群的钢铁飞蛾,把天空染成斑驳的色彩。
七支编队共四千九架的超大型轰炸机发出隆隆声响驶过岛屿正上方,弯曲的钢铁装甲包裹着轰炸机巨大的胴体,双翼长而宽广,两片尾翼的高度相当于中型巡空舰艇的舰桥规模。这些轰炸机的机身全长约六十公尺、宽九十六公尺、高二十五公尺,翼面、尾翼和胴




体上遍布着刺猬般的机关枪座。
每一架轰炸机的机首都朝着岛屿西北的方向。
长老也明白那里是什么地方。
“——圣泉。”
长老以原始的语言喃喃说道。
大概是有人正要接近圣泉,试图解开世界构造之谜吧?隔着遥远海洋居住的人们竟然不知好歹,胆敢践踏圣泉的领域!当“天空一族”为了守护圣域而准备出战,可悲的探索者却仍浑然不知自己遭到包围,依旧安稳地飞在圣泉上空。当他们发觉不妙,已经无法回头——天空一族曾多次以相同手法葬送前来探险的人们。
看吧,跟随在钢铁飞蛾后方的,是更为庞大的飞翔物体。
原本断断续续被巨大机翼遮掩的目光,此刻终于被这块飞翔物体完全遮蔽。
岛上顿时陷入黑夜,孩子们和年轻的母亲都害怕地哭泣。
长老以严肃的眼神看着天空。

——天空被岩石遮蔽了。

长老凭藉着自飞天岩石与地面间的空隙透下来的些许光芒,观察这座掩盖天空的巨岩。
粗糙沉重的青铜色岩石宛若乌云般覆盖天空,飞翔在两千公尺左右的高度朝着西北方缓缓移动,体积庞大到难以推测其质量。如果它坠落,这座可悲的小岛就会瞬间没入海中,而这块飞翔的岩石大概会成为候鸟们新的栖息地。
——空中之岛。
天空一族就是生活在这座飞天岩石土方。从底下的海上小岛完全无法得知岩石上方的建筑外观如何。地面上的人类连空中之岛的底盘都不敢抬头正视,只能趴在地面上祈祷天空一族的怒火不会牵连到自己。
没有人能够抵抗天空一族。
他们是圣阿尔迪斯坦之剑,统治天空的王族后裔。
长老心中再度想起历代长老们不断重复的教诲。当他仰望着遮蔽天空的巨岩威容,便能够理解无条件服从是必然的选择。在地面爬行的人类和住在天空攫取粮食的天空一族实在是相差太远,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企图反抗。
空中之岛的岩盘下方设置了数百座推进装置,隆隆的声响压迫着地面的村庄,强烈的声压几乎推倒森林的树木。长老终于跪下来,和其他村民同样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向天空的居民表示服从。
空中之岛庞大的身躯迟迟没有完全穿越岛屿上空。
众人祈祷着岛屿早点通过,但不论等候多久,太阳都没有露面。长老张开一只跟睛,凭藉自地面之岛与空中之岛间狭窄的天空渗出的亮光,窥伺村民的状态。
有人在啜泣,有人在祈祷,有人紧紧抱住哭喊的孩子不敢动弹,也有人害怕地不断颤抖。虽然反应不一,但幸亏还没有人因过度恐惧而发狂。
村民们趴在地上,承受来自天空的压迫。过了沉重而漫长的一段时间,就在村庄角落开始传出尖叫声的时候,太阳温暖的光线总算照射到地面上。
呼……长老不禁发出安心的叹息。
他抬起头,在西北方的天空找到空中之岛的尾端,从地面看宛若在天上游泳的巨大魟鱼。阴森森的巨大岩石总算逐渐远离,村民们透过眼睑感受到光线,也纷纷抬起头。
然而——
不到片刻,太阳再度被遮蔽了。
另一座岩盘重新覆盖整片天空。
村内再度发出悲鸣,但声音却被推进装置的隆隆声淹没。
第二座空中之岛跟随着先前的岛屿,和前一座同样巨大,周围盘旋着数十支战斗机编队,睥睨着哭泣的孩童和年轻的母亲,缓缓朝西北方飞行。
黑暗仍旧没有结束,大气中飘散着冰冷的钢铁气味,好似有一只隐形的手将村民的头压在地主,从高空发出嘲笑。
他们到底还得像这样趴在地主颤抖多久?
长老的双手贴在地面上,咬紧嘴唇。无间断的噪音和遮蔽天空的异象,造成部分村民失去控制,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呐喊声开始奔窜。有四、五个人精神出现异常,听不进长老的斥责而逃离广场。他们到底要逃去哪里?难道要从西边的断崖跳下去自尽吗?如果想要结束受天地压迫的折磨,那也就只有这条路了。
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第二座空中之岛总算通过岛屿上空,消失在西北方的天际,但仍有三群左右的小型飞艇舰队跟随在后方。这次的空族舰队规模相当庞大,看样子上门来的探险者应该拥有颇强大的战力。
——可怜的探险者!
长老目送空中要塞远离,心中对成为空族目标的无知人类感到怜悯。海洋对岸的无辜居民只为了窥探世界的真实面貌,注定要丧命于圣泉。当他们看到掩盖天空的空族庞大舰队,才会理解到自己的愚蠢。

长老确认岛屿恢复平静之后,独自离开广场,前往西边的高台。从那里可以眺望空族前往的西北方海洋。
长老爬到高台顶端,望着熟悉的深蓝色水平线。
在彼端水平线的位置,被横向的苍白光芒掩盖。
那是一道高大而漫无边际的海水城墙。
超质量的海水朝着天空喷起,庞大的水气将天空底层晕染成朦胧一片,仿佛是大海朝着天空伸出手。


——圣泉。

那是天空一族长久以来居住并执行守护义务的世界圣域。
据说村里大约前四代的长老们曾经数次搭船前往该处,但没有人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一族带有警告意味的炮击。到了现在,岛上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空族前来时趴在地上颤抖也成为村中的例行仪式。
——圣泉受到保护,没有人能够踏入一步。
长老离开高台时,在心中告诚自己。海角孤岛的居民至今仍恪守本分,对天空低垂下头,在狭隘的岛上过着与进步无缘的孤独生活。


第一章 夏夜


——我明明是王子!
卡路儿只能勉强以意志力封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怨言。
取代哭诉的,是往前踏出的沉重脚步。
这里是位于空中之岛伊斯拉“前方”的锡克拉湖,湖泊东北岸有一段狭长的沙滩,在沙上跑步就会淹没短靴的鞋跟。
卡路儿咬紧牙关,从沙中抽出鞋底,再度使出浑身力量向前奔跑,避免落后带头的班德拉斯老师。
——为什么我要接受大兵的训练?我是王子耶!
他虽然努力避免说出口,但只要稍一疏忽,心中就会爆发像这样的不平之鸣。
八月的艳阳毒辣地从天顶照射下来,整片沙滩都被烤得炙热发烫,卡路儿感觉喉咙干渴难忍。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四十八名学生穿着整套飞行员制服,背着背囊,脚上穿着厚重的皮制短靴,双手扛着沉重的步枪,肩膀到侧腹部悬挂着弹带,腰间垂着西洋剑,跟在班德拉斯老师身后奋力奔跑。
“怎么?这么快就累倒啦!如此软弱是无法成为飞行员的!”
班德拉斯老师朝后方的学生怒吼——饱和学生们同样披挂弹带并带着剑,手上还多拿了一把重机关枪。学生们勉强挤出“喔!”的回应,跟在老师身后继续奔跑。班德拉斯老师的步伐相当稳定,跑在沙滩上的速度也保持一定,很难想像他和学生们同属于人类。
——可恶!
卡路儿咬紧牙关跟在老师后头,努力避免落后。其他同学也和他一样全身沾满沙子,但仍以拚命的表情继续奔跑。
“战场不一定局限于天空,所以陆战训练也是飞行科的重要课程之一。别落后,跟着我向前跑吧!”
班德拉斯老师扯着嗓门激励学生。卡路儿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出无声的诅咒。
——别开玩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此刻飞行科的所有学生大概都对班德拉斯老师抱持同样的感想吧?
班德拉斯老师虽然和学生们佩戴几乎同样的装备,但身上少了一套飞行服。他身上只穿一件紧身三角泳裤,布满浓密体毛的结实肌肉上直接披挂着背囊、绑着弹带,腰间以绳子绑着剑,手上抓着机关枪,汗水伴随着浓厚的男人味从胸毛、腋毛和肚脐毛之间滴下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朝后方的学生怒吼。
他这副模样是要故意折磨学生吗?邋遢也得有个限度吧!这难道不算是对女学生的性骚扰吗?体毛不要随风飘扬啊——学生们无声的抱怨消散于沙滩上灼热的大气中。严苛的气候、沉重的装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跑步训练,以及班德拉斯老师紧身的三角泳裤,这一切都磨灭学生的意志,让他们几乎崩溃。如果能够直接倒在沙滩上,一定会轻松许多吧?至少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看到那颗屁股了。
但是,如果有人倒下,其他人就得担负连带责任,飞行科全体学生都得从头再跑一次。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大家只得卯足气力与体力奔跑。
“好,到此为止!”
班德拉斯老师终于回头如此宣布。在此瞬间,四十八名学生全都倒在沙滩上,仰望天空大口喘着气。
“呼、呼、呼……”
卡路儿也和大家一样,皱起脸张开嘴巴,将湖畔新鲜的空气送进疲惫不堪的身躯中。他已经连一步都无法动弹。
然而,班德拉斯老师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休息时间,又再度发号施令:
“接下来进行水中训练,你们应该都有穿泳衣吧?”
“呼、有……”
“好,那么我们直接下水往返湖泊!跟在我后面,只要有一个人落后,所有人都得受罚!”
什么?所有学生脸上都出现无声的悲鸣。以他们现在的体力,长泳几乎等于是拷打。
然而,教官的指令是绝对的,如果胆敢违抗,就无法继续待在飞行科,也无法实现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因此,所有学生都忍住悲鸣,解下腰间的剑,将背囊、弹带和枪械排在脚边,脱下飞行服,在夏日阳光中亮出预先穿在衣服底下的泳衣。
接着,他们一一跳入水中,跟在班德拉斯老师后方开始游自由式。卡路儿当然也不例外。先前跑到满身大汗的身体泡在冰冷的湖水里,感觉格外舒服。他进入飞行科已经四个月,每天严苛的锻炼使得他的身躯更加结实。少年期尚未发展成熟的肌肉,精力充沛地划着水。
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大多数事情都能解决。
卡路儿在飞行科的训练中充分体会到这一点。今天他仍旧秉持同样的教条,将超越疲劳限度的身体积躺在锡克拉湖畔的沙滩上。
在他周围的其他学生也像壁虎一般趴在地面上不断喘气。所幸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后,大家总算安然度过今天的考验。
班德拉斯老师环顾累倒在地主的学生,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不过,既然你们都换上泳衣,那如果想要留在这里玩,可以继续留下来没关系,肚子饿了就捕鱼来吃吧!日落之后各自回家,不想回家的人就在这里进行野营训练!知道了吗?”
这道解散命令未免太随便,不过学生们在这四个月中已经充分理解,这个老师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副德行。他们卯足最后的力气回应之后,班德拉斯老师便露出无敌的笑容,潇洒地跳入湖中开始快乐地游泳。学生们无言地哇槽:想要留下来玩的人是你吧?但班德拉斯老师完全不予理会,元气十足地拍打着手脚扰乱湖面。
“他为什么还有力气游泳……”
“简直是怪物……”
学生们面对拥有无限体力的老师,个个目瞪口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飞行服。照狸说应该没有人会想要继续待在这里游泳,然而……
“好棒喔,老师说我们可以在这里露营耶!感觉好有趣喔!我们可以玩到天黑,然后大家一起在这里生营火!”
一名女学生兴奋地提出建议。卡路儿仍旧仰躺在沙滩上,以惊叹而疲惫的眼神看着这名女学生。
“喂,艾黎……你是大猩猩吗?”
“你干嘛突然骂人大猩猩?软脚虾!”
卡路儿的干妹妹——艾黎儿·阿巴斯,双手叉在腰间,以一副完全没事的态度俯视着卡路儿。严苛的陆战训练和长泳似乎都无法让这个活力格外充沛的女孩累倒,她似乎还觉得运动不足,以羡慕的眼神眺望着在湖中游泳的班德拉斯老师。周围的同学们仍旧躺在沙滩上,全身沾满沙子,有气无力地说:
“艾黎,你真厉害……”
“我已经不行了……大概好一阵子动不了……”
“动得了的人才奇怪吧……”
在八月灿烂的阳光下,只有穿着凯格斯高中深蓝色泳衣的艾黎儿,动作格外轻盈。
“我喜欢夏天!”
她边说边将柔软的四肢伸展到水边,介于少女与成人之间的身体曲线在映照阳光的湖面尽情游泳。同学们观望着宛若水精灵的艾黎儿好一阵子,等到体力逐渐恢复,便涌出继续留在这里嬉戏的欲望。
毕竟这四个月以来,飞行科几乎每天都在进行严苛的训练,大家都没有好好玩耍。对于正值爱玩时期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来说,课业实在是太辛苦。或许班德拉斯老师也是因此才刻意安排这种训练,当然他或许什么都没想。总之,这是大家难得可以聚在一起的自由时间。
首先呼应艾黎儿的是圣特汝尔班的宪明。他在沙滩上撑起膝盖,咬着嘴唇使尽全身力量站起来。
“呜哦哦!唔哦哦!”
他凭着毅力抬起累到发抖的双脚,太阳穴绷出青筋,双手往前伸,就像第一次自己站起来的婴儿般缓缓走向艾黎儿。
“我要玩……我要在这里和穿泳衣的女孩子……玩到筋疲力尽!”
宪明的脚步如同婴儿,却以惊人的气势毫无顾忌地喊出思春期男生理所当然的欲求。他拥有凡人、群众、路人等屈辱的昵称,而他也完全符合这些称号的形象,能够以笑脸做出一般人感到难堪、愚蠢、赤裸裸表现出欲望的行径
“嗯,宪明,我们一起来玩吧!”
艾黎儿朝着赞同者一号露出爽朗的笑容,鼓舞了其他疲惫的同学们。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纷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可恶!怎么可以输给那种凡人……”
“他只不过是个路人甲!”
“我也要享受青春……”
“我想要留下美好的夏日回忆……”
他们以各自的欲求为原动力,奋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想要尽情吃晚餐是也……”
和卡路儿同为住宿生的沃夫冈。鲍曼也咬紧牙关站起来,以他那据说是向熟人学习的怪异巴雷特洛斯语腔调说话。在他旁边同样是住宿生的班哲明·夏礼夫,亦勉强支撑起自己瘦弱的身体。
“擅长理科的我,很容易受到周围的力量牵引……”
他一边辩解一边用瘦削无力的手脚在沙滩上匍匐前进。
“真是的……大家都太胡来了……”
卡路儿虽然口中抱怨,但仍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家站起来,用湖水洗去身上的沙子。
在艾黎儿的呼唤下,圣特汝尔班的女生也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虽然很累,不过我也赞成继续玩~”
住宿生中的小妹妹奈奈子用悠闲的语气说话。
“晚餐怎么办?干脆由留在这里的人合出点钱,去采买食物吧?”
住宿生中的大姐头莎朗冷静地提出建议。
“我快累死啦。不过可以和大家一起玩,好高兴喔!”
化了一脸浓妆的千春用慵懒的话调说话。她的态度虽然显得轻浮随便,事实上个性相当认真、富有同情心、早睡早起,还很擅长做麻糬。话说回来,她虽然表明了态度,双脚却疲软得迟迟无法站起。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玩。”
艾黎儿高兴地牵起千春的手,笑咪咪地扶她起来。千春像小狗般吐出舌头,喊着“好累喔”,并且毫无顾忌地将全身重量靠在艾黎儿的肩膀上。经过四个月的学校生活,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已经完全打成一片。
另一方面,由贵族子弟组成的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则依据出身家庭的地位高低分成几倔小团体,彼此很难融洽相处,气氛冰冷而僵硬。
范·维尔班的领导人物是浮士德。他此刻闷闷不乐地斜眼瞪着圣特汝尔班喧闹的景象,接着视线转向稍稍远离范·维尔班的圈子,显出惶恐态度的清纯少女。她的眼神脆弱,夏日染红的肌肤白皙透明,紧绷而柔软的大腿到纤细脚踝间的曲线流畅优美,沾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当她用一只手拨起头发时,姣好的侧脸以湖面为背景,深深烙印在浮士德的视网膜上。
她是克莉亚·库鲁斯,飞行科全体男生憧憬的美少女。
然而范·维尔班的男生不仅受到彼此牵制,还得顾虑到出身高低的人际关系,因此遵守着“严禁偷跑”的不成文规则。能够打破这项规则的,只有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儿子——浮士德·梅塞。如果有人胆敢无视浮士德而接近克莉亚,绝对无法在范·维尔班安然存活。只要浮士德从阶级金字塔的顶点发号施令,这个人就会遭到所有同学阴险的排挤。因此,目前没有人胆敢心怀不轨地接近克莉亚。除了……
劈啪!
这是浮士德太阳穴及脖子的青筋爆裂的声音。
学校里有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打从入学时就是如此。
圣特汝尔班的这名蠢男生完全无视浮士德的存在,总是堆起傻笑,喜孜孜地接近克莉亚。
此刻这家伙照例露出愚蠢的笑容,践踏范·维尔班的不成文规则,毫无顾忌地穿过层层隐形障碍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接近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我们今晚要在这里露营,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会一起去买食物,通宵吃喝玩乐!你可以骗住宿家庭说,学校要举办临时的野营训练。我们一定会玩得很高兴,快站起来吧!”
脑袋驽钝到暴力程度的卡路儿竟然胆敢牵起克莉亚的手,硬是要将她拉向不懂人话的猴子集团——圣特汝尔班!
浮士德咬牙切齿,几乎把牙齿都磨碎。他拨了拨浏海,深深吐出一口气,快速走向胆大包天的卡路儿面前。
“放开你的手!”
只穿着一条泳裤的浮士德昂然挺起胸膛,朝卡路儿发号施令。
卡路儿听到浮士德的声音,顿时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但仍继续握着克莉亚的手。他从右边的嘴角叹了一口气,左边的嘴角则哇出不耐烦的言语:
“嗨,浮士德,你今天的头发也是金色的耶!拜拜~”
“等等,听我说话,你这没礼貌的家伙!你知道自己握的是谁的手吗?”
“是克莉亚的手。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克莉亚,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卡路儿歪着头凝视克莉亚的眼睛。克莉亚红了脸,低下头摇了摇,说:“你……没有做什么坏事。”
“看,连她也这么说。你明白了就快让开吧!”
“别开玩笑,贱民!也不检讨一下自己的身分,快放开手!”
浮士德趾高气扬地下达命令,但他越说卡路儿越露出不屑的表情,身为庶民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熟练地说出讥讽之语。
两人之间展开一段低层次的冷嘲热讽,首先达到忍耐限度的是浮士德——卡路儿针对肚脐形状和乳头位置的谩骂似乎正中他内心的弱点。他怒发冲冠地想要抓住卡路儿,其他同学连忙出面制止,将他拉离吵架现场。
“给我记住!你这、这家伙!别以为你侮辱了我的肚脐和乳头,还能继续生存下去!肚脐、肚脐是……我绝对不原谅你!乳头……乳头也一样!给我记住!肚脐……乳头!给我记住,肚脐!”
浮士德牛头不对马嘴地连呼这两个名词,在众人挟持下离开沙滩。
克莉亚以歉疚的表情目送完全失去理智的范﹒维尔班头目离开,然后困惑地看着卡路儿。
身为谩骂战争胜利者的卡路儿,脸上依旧绽放着开朗的笑容,对克莉亚说:“我们走吧,克莉亚。你感觉比较像圣特汝尔班的人,就这么算吧!”
“这……不要紧吗?”
“没关系、没关系,班级区分或身分地位之类的区别根本不重要,大家都是飞行科的学生啊。”
卡路儿边说边硬是将克莉亚拉进自己班级的圈圈里。
克莉亚在圣特汝尔班当然也受到男女学生的欢迎。只见艾黎儿从她身后悄悄接近,张开双手大喊一声“哇”并紧紧抱住她。
“啊!”
克莉亚发出高兴的悲鸣。
“呜哩呜哩~”
艾黎儿仍旧从克莉亚身后抱住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克莉亚的脸颊上磨蹭着。
“哈哈哈、哈哈哈,艾黎,好痒、好痒啊!”
克莉亚毫无顾忌地笑着扭动身体,两人现在已完全打成一片。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眯着眼睛、张大鼻孔,露出幸福的表情鉴赏身穿泳衣嬉戏的两名少女。然而,这个班上却有一名无法默默观望幸福光景的男生。
“哇,你们在做什么?感觉好有趣,也让我加入吧!”
卡路儿说完,硬是闯入将脸颊贴在一起的克莉亚与艾黎儿之间,露出灿烂的笑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两人验上。艾黎儿不禁发出尖叫声,用尽全力将卡路儿推开。
卡路儿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抬起头朝着艾黎儿发出怒吼:
“干什么,暴力女人!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艾黎儿双手叉腰,俯视这个少了一根筋的男生。
“你还敢问?只穿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在女生脸上,这样算是犯罪耶!”
“有什么关系?大家不是玩得很愉快吗?”
艾黎儿用食指撑着额头并皱起眉头,思索一会儿之后,以严肃的表情开始对自己的干哥哥谆谆训诫。
“嗯……我来告诉你吧!只穿一条泳裤的男生突然跳向穿着泳衣的女生,还把脸贴到对方脸上,这算是性骚扰的行为。即使你觉得愉快,女孩子也不会这么觉得,知道了吗?”
“什么?真的吗?”
“嗯,没错!虽然偶尔可能会碰到不一样的情况,不过,你现在不用设想那种情况。懂了吗?回答我!”
“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接受吧!”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用脚猛踢沙子?你以为自己是一匹马吗?你是不是要学马嘶嘶叫,冲过来踢我?”
“我不打算学马叫,不过你要是太不讲理,我大概会踢过去吧。”
“什么?你又要诉诸暴力?你以为暴力能解决一切吗?不行啊,艾黎,暴力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哼,虽然你表面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你错了。我只是要铲除无法区分亲昵与性骚扰的笨男生罢了!”
“你说铲除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吗?这种用词好像我是恶人一样!”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看!你实在是太没有耐心,马上就想使用暴力解决事情。这种地方就显示出你的不成熟 。”
“成熟的人不会只穿着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向女生。”
“成熟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想踢人。”
“哎~唷~”
“真是的~”
“你这个人实在是……”
“你实在是……”
“喝!”
“哇啊!”
艾黎儿杰出的一招飞膝踢正要命中卡路儿的下巴,一旁的同学连忙介入两人之间,抱住已经飞到半空中的艾黎儿。兄妹俩虽然受到大家箝制,但仍旧伸长脖子彼此怒骂平日不良的行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从开学以来,每天都看着卡路儿和文黎儿兄妹吵架,因此早已习于仲裁,不论两人吵得多厉害都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当真,只是像安抚笨孩子的母亲一样,说些“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没错”之类的话,堆起笑容把两人拉开到手脚无法碰触的距离。
在这当中只有克莉亚一人露出歉疚的表情。
“那个,我……不会太在意……”
克莉亚断断续续地说话,红着脸低下头,担心地轮流看着卡路儿和艾黎儿。
率先出面缓颊的是“村民”宪明。
“不要紧,克莉亚,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只是在闹着玩,没有太深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吵架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哎,卡路真是个蠢蛋!”
“呃,他不是蠢蛋……嗯,他们两人很要好……嗯。”
“别管他了,克莉亚,你也一起来露营吧。露营露营!”
村民以轻浮的态度举起双手,双脚弯曲张成外八字,露出傻笑在原地踏步连呼“露营”。完全符合“村民”绰号的粗野邀请方式虽然让克莉亚感到有些惶恐,但她仍在范·维尔班的视线关注下,战战兢兢地走向圣特汝尔班。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逐渐倾斜,湖面映照出天空的茜红色,耸立在东方水平线土方的积乱云从顶端晕染成淡红色。
“哇,已经傍晚了,时间过得真快。”
卡路儿从水面抬起头,踩着立泳的步伐仰望天空。鸟群划过天顶,飞向阿斯卑纳山的方向。
“玩乐的时间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今天玩了这么久,我觉得自己好像变瘦了……”
在卡路儿身旁跟他一起立泳的是光男·福原。他在刚入学时身材相当肥胖,不过经过飞行科严格的训练,现在已经瘦了许多,看起来只算是稍微偏胖而肌肉结实的体型,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想要吃肉是也!”
沃夫冈肌肉健壮的身上套着可爱的粉红色泳圈,在光男身旁笨拙地踢着水高喊。他走在街上时,常会被误认为三十多岁的单身男性。然而对于部分狂热者而言,他似乎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在男学生之间赢得爆发性的人气。
“我也要跟随你,大哥!”
“喂喂,不准偷跑!”
“我才是沃夫冈大哥的头号弟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沃夫冈周遭便培育出以男人亲密的友谊为主轴、充满汗水昧的青春物语。
“让我们朝着夕阳游过去是也!”
沃夫冈一声令下,以浓密友情联系的男学生们便跟在他身后,朝着湖岸踢水前进。班哲明保持一贯冷静的态度旁观过度热情的这群人,用手指推了推镜框,目送逐渐远离的水花,低声说:“希望友情不要发展为性爱关系……”
他毫不留情地自言自语之后,戴着眼镜把脸埋入湖水中,以示范教学般正确的姿势游着蛙式跟在同学后方。
卡路儿瞥了一眼游向岸边的学生们,边以立泳姿势踩着水边环顾四周。
“咦,克莉亚呢?她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早就上岸了,大概是去准备晚餐吧~”
同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在近处回答。她的黑发绑成辫子,仍旧保留些许稚嫩的身体浸在湖水中,笑咪咪地游着狗爬式。卡路儿转头望向沙滩,看到女学生们仍穿着泳衣便开始堆起石窑、以饭盒煮米,并用草制作盘子。
“哇,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完全没有发觉。”
“反正背囊里也装了野营必备用品,今晚算是很正式的野营训练啰。就这么决定!”
“嗯,虽然这种训练太悠闲了一点,不过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卡路儿说完便游向岸边,准备帮忙做晚餐。

大家吃完甩野营装备制作的简单餐点、收拾完毕之后,细心的莎朗带了几名学生到湖畔森林中收集树枝,再回到沙滩升起熊熊营火。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到火边,从背囊掏出睡袋,纷纷坐下或躺下。
西方天空的红色消失了,东方透明的深蓝色天空中撒满星光,吹过水面的微风送来夏夜的气息。学生们围绕着营火,笑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卡路儿和要好的住宿生坐在一起,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众人当中有的仍穿着泳衣,有的则在泳衣上披着毛巾,也有的已经换上飞行服,甚至还有没玩够的学生在夜晚的湖中游泳。
“最近的训练越来越严格,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难熬……虽然说这也是正常的,不过要当飞行员真的好累喔。”
宪明听见卡路儿埋怨,附和说:“一定是因为三个月前那场事件,才害我们没办法悠闲生活。一定没错!”
“你是指击落空族的事件吧?的确在那之后,骑士团就显得格外积极。”莎朗望着夜空说。即使到了晚上,闪烁着舷灯的夜间侦查机仍旧在伊斯拉上空巡逻。红色的灯光伴随着遥远的旋转翼声,划过细长的月亮附近。
“会发生战争吗?”光男问。
班哲明以冷静的口吻回答:“再过一个礼拜,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在那之后是连路易斯提督都不曾踏入的未知空域,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如果要和空族作战,我们应该得接受更多空战训练吧?可是,最近好像都以陆战训练为主。”
“的确,驾驶飞机的时间减少许多是也。”
“我好讨厌地面上的训练喔~衣服都会弄脏~”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操纵技术还不足以参加空战吧?即使身为飞行科的学生,在实战时我们大概仍会被当成地面战的预备兵。”
“说的也对。最近都是保护飞机场的训练,像是建造阵地之类的,既疲累又无聊!我好想驾驶飞机!”
卡路儿抱怨完,其他男生也纷纷点头。大家都觉得如果真要作战,那与其躲在土囊后方握着步枪,还不如驾驶飞机飞在天上。然而,赋予飞行科学生的实战任务却是要守卫平常使用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亦即陆战队的工作。
“我们虽然比不上正规军的飞行员,但至少还能起飞降落,应该让我们多练习驾驶飞机才对啊!”
卡路儿噘起嘴巴。一旁的艾黎儿以嘲讽的眼光瞄他一眼,低声说:“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一旦发生空战,一定会哭喊着‘母后、母后’到处逃窜吧?”
“什么?艾黎,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你是不是说了毁损我名誉的坏话?你一定说了!”
“我才没有说你的坏话,只是说出实话而已。”
“喔,又要开始打情骂俏啦?”
“阿宪,应该说是兄妹吵架吧?”
“夫妻档相声又要开始了。”
“这已经不像吵架啰。”
“你们说的夫妻是指谁呀?”
“该不会是指我跟这家伙吧?”
“好,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话说回来,今天的训练量这么大,你们竟然还有精神吵架,真是让人佩服。”
“莎朗,你感觉好成熟喔了真的只有十五岁吗?应该有二十五岁吧了”
“什么意思,奈奈子?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爱管闲事的奈奈子闪烁着双眼,直盯莎朗仍旧穿着泳衣的身体。的确就如奈奈子所说,莎朗稳重的言行举止和修长丰腴的身体都显得相当成熟。
艾黎儿歪着头说:“奈奈子,你的眼神好像欧吉桑喔。”
“是吗?我很正常吧?话说回来,我们越接近目的地,大家好像越来越紧张。”
“因为现在已经确认空族真的存在,不是传说而是实际人物,还会攻击所有接近圣泉的人。”
“三个月之前,空艇骑士团击落三架空族飞机,其中不是活捉到一个人吗?那个被逮捕的敌人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好像是机密,大家都不知道详情|
“他应该会接受审讯吧?依照雷波特团长的个性,大概也使用了拷问和自白剂之类的手段,所以伊斯拉上层应该已经掌握到空族的概况。”
“至少也透露一点资讯给我们吧了”
“真小气。”
“对了,克莉亚,你不是路易斯提督的亲戚吗?你有没有听说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呀?”
奈奈子突然询问克莉亚,使得原本只是默默倾听其他人谈话的克莉亚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啊……对不起,我也没有听到详情……”
“不是详情也没关系,只要一点小道消息就行了,克莉亚,你不是偶尔会和提督吃饭吗?有没有听他提过空族的事情?”
奈奈子为了得到八卦而继续追问,其他同学也好奇地望着克莉亚。
克莉亚思索了一会儿。
实际统治空中之岛伊斯拉的“四人议会”正如其名,是由四名贵族将校组成,包括“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以及“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克莉亚既然是四人议会当中路易斯的亲戚,自然会引来学生们的兴趣。
“这个嘛,嗯……提督跟我说话时,不会提起太严肃的议题……啊,不过上次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好像提起有关与空族对战的事……”
“真的吗?他说什么?”
“那个……他说这场战争或许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和斋之国都没有经历过的空战,因为空族和伊斯拉的空战Doctrine差异太大……”
“Doctrine是什么啊?我记得讲课的时候好像曾提过……”
卡路儿提出疑问,平时甚少主动发言的光男胆怯地举起手说:
“就是指教义或主义的意思……也就是针对空战的思考方式……”
“哇,阿光真不愧是军事迷!”
“应该称他为飞机宅男才对!”
“唔……对不起。”
艾黎儿以笑脸询问不知为何低下头道歉的光男:
“思考方式会有什么不同呢?空战不就是把对方的飞机击落就行了吗?”
“嗯……可是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如果敌人拥有对空火力强大、装甲又坚实厚重的飞行战舰,即使遭到战斗机攻击阻拦仍旧可以继续前进,就可以省略空战过程直接炮轰伊斯拉。只要拥有抵挡战斗机攻击的对空炮和装甲,根本不需要护卫用的战斗机……”
“没有这回事吧?如果一再遭到战斗机攻击,即使火力再强、装甲再厚,最后还是会被击沉啊。”
“嗯……这就是Doctrine的差异。敌人如果认为‘飞行战舰比飞机还要厉害’勇空战中就会以飞行战舰为中心,编制也会偏重火力。相对的,我方认为‘飞机比飞行战舰还要厉害’,所以才会以飞机为中心,并以着重机动性的编制迎接空战。我想空族和伊斯拉的Doctrine差异,大概就在这方面……”
“原来如此,双方的基本战斗方式完全不同。”
“老师之所以突然要求我们进行地上作战的训练,或许也是因为解析过空族战术的影响吧。”
“什么?这么说来,敌人有可能直接登陆伊斯拉吗?”
“应该有这个可能。空族如果派遣武力强大的飞行战舰硬是登上伊斯拉,由地上部队占领机场,那即使伊斯拉的飞行员多么优秀也无济于事。”
“的确与空艇骑士团的战力相比,伊斯拉的地上部队太过脆弱是也。”
“骑士团长或许认为,只要掌握制空权,就可以守护伊斯拉……所以才会忽略敌人强行登陆时的因应对策……”
“真讨厌战争!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和平就好了~”
“奈奈子,你既然有志成为飞行员,不能听到战争就吓破胆啊!”
“路人甲”宪明如此嘲笑,奈奈子便鼓起脸颊说:
“我又不是因为想要参加战争才来这里了我是因为想要飞到天上,才会进入飞行科~”
“说的也是,我也一样。”
“我也是。我想要一直驾驶飞机,才不想拿枪射击!”
莎朗和文黎儿纷纷赞同奈奈子,一旁的克莉亚亦无言地点头。女学生想要搭乘飞机的理由果然还是以“喜欢天空”占多数,只有千春独自嚼着麻糬、望向天空。
“千春,你会害怕空战吗?”
卡路儿不经意地问她。千春的视线转向身旁,以一惯的慵懒语调回答:
“当然怕啰。我坐在后座发射子弹的时候,总是会想哭耶。”
“我也是,老实说我第一次射击的时候真的哭出来了~”
“一想到如果参加真正的空战,便得朝着真人开枪……就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
“嗯嗯,我了解。想到对方被射中就会死掉,感觉很难开枪|
“可是……该怎么说呢?如果遇到不开枪自己就会送命的情况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自己有可能被击落,或许我会想要射击对方……不,我想我一定会射击的。”
“……”
众人沉默片刻,原本带着忧郁表情的千春抬起头,发现气氛不对,连忙辩解:“呃,我是指如果真的碰到那种情况啦……我当然也会祈祷不要发生……”
千春难得以含糊的语气说完,又尴尬地低下头。
接续千春发言的,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竟是光男。
“我也一样。如果……不光只是自己,譬如家人或朋友遭遇危险时……我想自己就有可能开枪射击。”
光男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红着脸和千春同样低下头。
这时轮到千春抬起头,朝着身旁的光男露出微笑。
“如果是搭档遇到危险,你也会挺身射击吗?”
光男圆滚滚的脸变得更红。他很腼腆地缩起庞大的身躯,勉强回答:
“嗯……当然……”
“嘿嘿。”
千春以轻佻的态度吐出舌头,双手抱住膝盖重新坐好,将脸颊贴在自己膝盖上害羞地摩擦。
平时总是打扮夸张的千春,以及肥胖又内向的光男——这两人似乎完全没有共通点,但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却指定两人成为正式搭档。一开始大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现在看来他们却是志同道合,还能彼此补足对方的缺点,并获得良好的搭档成绩。
这时,路人甲突然噘起嘴巴说:“哇,你们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一对好夫妻嘛!喂,你们该不会在交往吧?亲过嘴了吗?”
宪明毫不在意现场的气氛,粗鲁地质问光男和千春。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阿宪!”
“我、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可耻的事情哩!”
两人红着脸激烈地抗议。至于宪明即使凭仗着路人甲的身分,如此唐突的询问仍是引来女生们一致的嘘声。
“阿宪好过分了”
“怎么可以突然问这种问题?”
“太厚脸皮了!”
其余的男生也及时察觉到现场形势,纷纷板着脸孔指责宪明:
“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说你是路人甲。”
“你是标准的凡人是也!”
“你最适合的戏分,大概只有在别人问路的时候回答村名吧?”
众人毫不留情地用言语攻击宪明,凡人似乎也恼火了,把嘴巴噘得更尖。
“你们干嘛这么说?难道我的存在价值就只有说出村子的名称吗?我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今后我只说村名,就说‘这里是圣特汝尔’,这样你们满意了吗?喂,我以后真的只说这句话啰,你们愿意这样吗?”
“嗯,不错啊,这样很适合你唷。”
“嗯,阿宪,刚刚那句台词很适合你。”
“我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在讲刚刚那句台词的时候显得最耀眼~”
“这里是圣特汝尔。”
“太棒了!”
“好帅喔!”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好知性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在这趟旅程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人模人样的话。”
“真不可思议,他只是说出地名,就让人觉得他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里是圣特汝尔。”
“阿宪,你怎么了?大家都在称赞你,为什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
“他的声音逐渐显得哀愁……不过,别管他吧。”
r现在这样还好,可是,如果训练时阿宪还是这副德行,那就有点麻烦。遇到敌人的时候,要是他说出地名,那也会很糟糕吧,”
奈奈子担心地看着只肯说出地名的正式搭档宪明。先前和他是临时搭档的艾黎儿也点头说:
“电讯联络的时候,他搞不好也只说地名而已。”
“这里是圣特汝尔。”
“真是伤脑筋~教官为什么要让我和阿宪搭档啊?真搞不懂,一开始明明就是艾黎和阿宪搭档~”
奈奈子叹了一口气。
艾黎儿听到她的叹息,垂下肩膀回答:
“阿宪至少还能正常沟通,没什么不好啊。跟我搭档的人才麻烦呢!”
“喔,你说他呀……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耶。”
“我们住进宿舍已经四个月了,我也从来没有和他交谈过一句话。”
“我曾经开口跟他说话,可是他完全不理我是也!”
“我看他好像没吃饭,想要拿麻糬给他吃,可是他不肯接受哩。”
当话题转到不在场的“他”时,住宿生纷纷提出不太正面的评论。
刚入学的时候,大家依照自己选择的暂定搭档来进行训练,不过在一个月之后,教官发表了正式搭档,因此目前是和新的搭档来进行所有飞行训练。搭档的内容是:
卡路儿和克莉亚。
班哲明和莎朗。
宪明和奈奈子。
光男和千春。
沃夫冈和小弟之一。
还有——伊格纳修和艾黎儿。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都不肯开口说话吧?你们在训练中不会碰到问题吗?”
艾黎儿把脸埋进抱在胸前的膝盖间,说:“训练的时候,如果是和课业有关的事情,沟通是没有问题……可是除此之外,他完全不想说话,似乎不喜欢和人来往……不对,应该说是‘很讨厌’和人来往才对。”
“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难道他都不会寂寞吗?他还没有在食堂跟我们一起用过餐吧?”
“我看过伊格纳修在商店街一个人吃面包,看起来不是很寂寞的样子,一副淡然的模样在吃东西。”
“他既然喜欢独处,那也没必要勉强和他沟通吧?反正他在训练中会说最低限度的话,这样就行了。”
艾黎儿以干脆的口吻做出结论。
身为话题人物的伊格纳修·阿克西斯是来自贝拿雷斯的住宿生。
正如大家异口同声所描述的,他自从住进宿舍以来,完全没有和其他学生交流的意愿,今天也在解散后立刻换回飞行服,独自一人迅速回到宿舍。在宿舍时,他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地迎接早晨,接着又是一个人去上学,在教室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如果有人向他搭讪亦置之不理。就像艾黎儿所说的,他只愿意进行飞行训练相关的必要对话,完全不打算聊天,似乎自愿断绝高中生的所有正常交流,淡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他的成绩也糟糕透顶。
不论是一般课程或实技训练,他的成绩总是在圣特汝尔班的最后一名附近。虽然还不至于留级,但也只差一点点。由于他的外表相当帅气,因此在刚入学时颇受女孩子欢迎,可是现在不论男女都没人理他,甚至很少在聊天时提起他。
“艾黎真倒楣,如果你有个像样一点的搭档,实技成绩就会更好了~”
奈奈子试着安慰艾黎儿,但艾黎儿摇摇头说;
“搭档的成绩就是我的实力,而且我自己也会犯错啊。伊格纳修虽然技术很差劲,不过正是因为差劲才需要练习。他以后一定会进步,我也一样……嗯,一定的!”
她完全没有抱怨,回答的口吻仿佛是在劝戒自己一般。
“艾黎真伟大了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着要教官帮我换搭档~”
奈奈子说完,大家都纷纷点头。艾黎儿稍稍皱起眉头说:
“这样听起来好像我在装好学生一样,感觉很讨厌呢!我不想装乖孩子,自己也会直接对伊格纳修提出一堆抱怨……不过,他那个人都没有听进去。”
这时卡路儿不知为何露出得意洋洋的态度,说:“就是因为你素行不良,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索妮亚教官一定是觉得伊格纳修跟你这么粗暴的人很相配,才会让你们成为正式搭档。”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你干嘛握紧拳头?干嘛握得那么用力?喂,你举起那个拳头要干什么?喂,该不会是要诉诸暴力吧?你又想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又在打情骂俏了?”
“兄妹相声开始是也。”
“是夫妻相声吧?”
“你们别吵啦~”
“要好好相处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曲于大家的劝戒,卡路儿和艾黎儿只有彼此互瞪便结束对立。村民虽然只能说出地名,但他似乎开发出藉由语调来表示鼓励或劝戒的方式,从刚才就很自豪地滥用同样的台词,却遭到众人漠视。

夜深之后,意气相投的伙伴们围坐在火前,话题仍旧没有枯竭的迹象。大家虽然因为白天的训练而十分疲惫,但却舍不得在睡梦中虚度快乐的时光。到后来烧柴用的树枝不够了,最先察觉到这点的克莉亚便从沙滩上站起来,说:“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由我去捡树枝吧。”
“不用啦,克莉亚,这种事交给卡路儿就好。”
“喂,艾黎,你为什么指名我去捡树枝?”
“你今天才是什么都没做!别只是傻笑,快去做点工作,替大家派上用场!”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呃,我不要紧……嗯,我一定可以马上捡完树枝……”
“卡路,你也去帮忙吧。克莉亚,卡路说要帮你的忙,你尽管使唤他。”
“喂,哪有人这样说话……”
卡路儿虽然口里抱怨,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将毛巾披在赤裸的上半身,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转向同样只在泳衣上披着毛巾的克莉亚。
“既然我妹这么说,那我就来帮忙吧。我如果不听她的,她就会立刻发飙,真是难缠的妹妹。”
卡路儿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自感谢替自己和克莉亚制造独处机会的艾黎儿,快步走向湖畔的森林。
“我们走吧!两个人一起捡,一定可以很快完成任务。”
“嗯。”
克莉亚泛起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卡路儿和克莉亚在月光下走进夜晚的森林里。
细碎的月光透过晚风吹拂的树叶间落下,有如星尘般闪烁。白天吸收热气的青草水分正要开始浸染夜晚的冷空气。和地面上的一般森林相较,这座森林的规模小了许多,但在晚上一不小心仍有可能会迷路。
卡路儿走在克莉亚身旁,摆出一副英勇的表情,担负护卫的职责。
“小心脚步,地上有很多盘结的树根。”
“嗯。”
“找到树枝了!交给我,让我来捡吧。一、二、三……好,接下来就像这样用绳子绑起来占
“啊,我来拿吧。”
“没关系,重的东西由我来提,这是绅士理所当然的工作。”
卡路儿刻意摆出成熟的笑容,把捆起来的树枝背在肩上,继续走向森林深处。
克莉亚担心地问:
“不会迷路吗?如果走到太里面,有可能会回不去……”
卡路儿潇洒地转过头,竖起大拇指,露出爽朗的微笑说:
“不要紧,相信我吧!”
“嗯……”
克莉亚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她以不确定的步伐缓缓跟在卡路儿后方。
三小时后——
“呼、呼、呼……不要紧……一定是往这边走……相信我!”
“嗯……”
“哇啊!有蜘蛛!好大的蜘蛛网,哇啊!”
“冷、冷静点,卡路儿,我马上替你弄下来……”
“蜘、蜘蛛!好大一只蜘蛛爬在我脸上!”
“别害怕,那不是蜘蛛,是我的手指……好,拿下来了。”
“呼、呼、呼……对不起,谢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害我紧张一下。”
“嗯,你当然会吓一跳。”
“这座森林是怎么搞的,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大,出口到底在哪里呢……”
“大家会不会担心我们……营火该不会已经熄灭了吧……”
“有莎朗和艾黎在,营火应该没有问题。嗯,我们只要担心该怎么走出这座森林就好。”
“我们已经完全迷失方向……”
“我们不是迷失方向,而是在冒险。这是一场兴奋刺激的冒险之旅!”
“啊,对喔,真对不起,我总是没办法像这样乐观思考……”
克莉亚当然不会想到,只是来捡树枝结果竟然变成冒险之旅,但她仍旧露出歉疚的表情低下头。
夜晚的森林静谧到可怕的地步。
不论走多久,枝叶交错形成的天盖仍旧没有终止的迹象。在没有路的路途中,树木纠缠着树枝,遮蔽上方的星空。
猫头鹰的叫声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冷空气逐渐渗透肌肤。虽然时值夏日,但这里是森林里,再加上两人都只在泳衣上披一条毛巾,甚至没有穿鞋子。卡路儿心中感到莫名的沉重,为了抛开阴暗的念头,他刻意装作不在乎的口吻说:
“没关系,别害怕!碰到这种情况时,绝不能被不安的心情打败。我们来聊些有趣的话题吧!讲些一定能让大家笑出来的事情!”
克莉亚听到他唐突的提议,勉强回应:
“有趣的话题呀……大家真的都好会说笑话。像奈奈子,我总是觉得她好厉害。我对于这方面就不太行……”
“对了,你的确不太会积极地开玩笑,总是默默听人家说话。”
“嗯……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
“呃,我不是在批评你啦!有些人的个性比较文静,这也不是坏事啊。”
“嗯……不过,这样感觉还是不太好。如果没有主动说话,就好像……在偷懒一样。”
“那、那个,你不用想得太严肃。每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有些人擅长说笑话,也有些人不擅长……”
“嗯,谢谢……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那、那个,我其实也很想……说些有趣的话,让大家笑出来。”
克莉亚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卡路儿有些慌张地试图鼓舞她:
“嗯,当然,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很高兴你会这么想。”
“真、真的吗?你真的很高兴?”
“嗯,当然。因为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你甚至没办法好好说话,但现在才经过四个月,你就有这么大的进步!”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真诚的评语,脸颊顿时变得通红,但仍旧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微笑。
“嗯……这都多亏了大家。因为大家对我很亲切……所以我也想变得更正常,像大家一样……”
“啊哈哈,你这样说,好像自己是怪人一样。呃,刚刚讲到哪里?对了,我们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说些让人捧腹大笑的趣事。”
“嗯……嗯……”
克莉亚认真地环抱双手,微微倾斜脑袋,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森林的天顶绞尽脑汁。卡路儿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便率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那从我开始吧!你应该也知道,我有个很不成材的妹妹,名叫艾黎儿·阿巴斯。这个干妹妹总是把自己当成我姐姐,实在是脑残到了极点!她这个人有种种缺点,譬如喜欢张大嘴巴笑、坐在椅子上双脚会变成外八字、猜拳只会出石头等等,不过上次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在某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躺在自己宿舍房间里,因为热到睡不着,就拿起专用的纸杯电话想要和文黎儿说话——啊,对了,我和艾黎的房间刚好隔着宿舍中庭面对面,所以我就提议要接起纸杯电话的线路。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一再拿小石头丢艾黎房间的窗户。直到她出现为止,我都会很有耐心地丢石头。不久之后艾黎就会露出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打开窗户,透过纸杯电话对我怒吼,一直聊到我睡着为止。所以那天晚上,我也照例用纸杯电话和艾黎说话,可是她的心情似乎很差,我就问她为什么心情那么差。她怒吼说,她接受训练很累了,半夜一点又被顽固的丢石头声吵醒,还得听些莫名其妙的话,碰到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会心情不爽。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批判她的肚量太小,叫她别为这种事生气。谁叫我睡不着,有什么办法呢?结果没想到艾黎竟然缓缓拿出剪刀,把纸杯电话的线剪断!那是我特地花工夫做的耶!所以我也恼火了,当场又拿两个纸杯做出新的纸杯电话,想要丢进艾黎的房间里。可是纸杯电话很轻,没办法丢到对面的宿舍里,我想到必须添加重量,就在给艾黎的纸杯里装了大小适中的石头,再用胶带封起来,然后甩了几下增加动力,用力丢向艾黎的房间,结果竟然把窗玻璃打破。当时因为是晚上,所以我没看清楚,艾黎在剪断我的纸杯电话之后,竟然把自己房间的窗户关起来了!她就是这种地方不够细心,她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把新的纸杯电话丢给她,怎么可以把窗户关上呢?结果都是因为艾黎,害大家都被吵醒了,宿舍里引起一场大骚动,甚至还传言说有可疑人物闯入艾黎的房间。真是的!有个粗心大意的妹妹实在很麻烦。我说完了,有趣的故事到此结束。”
卡路儿有些无奈地耸耸肩,结束这段故事。
克莉亚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一一吞进喉咙里。接着她整理思绪,露出僵硬的笑容,小心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想,不对的人应该是……突然把塞了石头的纸杯电话丢过去的人吧……”
“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吗?嗯,宿舍里的同学也都把错归在我头上……可是我不觉得啊!真难以接受……算了,这种细节不重要。接下来换你了,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也不用刻意要逗我笑,放轻松一点说说看吧。”
卡路儿露出满脸笑容催促克莉亚。
克莉亚“嗯~嗯~”地沉吟并思索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歉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那个……我身边没发生过有趣的事情……”
她的句尾照例虚弱地消逝在森林的大气中。
“真的?太可惜了。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呀!即使你觉得很蠢也没关系,甚至没有笑点都可以。尽管说吧!”
“嗯……那个……我下次一定会准备好。我会细心观察周遭发生的事,如果发生有趣的事,一定会努力讲给大家听。今天……真对不起……”
“这……你不用这么认真地道歉,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要你说笑话,你当然会挡手不及啦。嗯,没错,所以别在意了。”
卡路儿爽朗地露出笑容,克莉亚抬起头说:
“大家真的都好厉害……可以想办法娱乐其他人……像我就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呃,克莉亚,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平常多跟人接触,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怎么说呢?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嗯,我会努力的。”
“嗯……好吧,我会好好期待……好,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座森林。”
“的确,我们得赶快回去才行。”
接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子。
脚下虽然是柔软的腐质层,但不时会有小石头、树枝或章丛,光着脚走路仍旧会有危险。卡路儿回头看后面,发现克莉亚的步伐变得有些缓慢。
“克莉亚,你累了吗?”
“没有,我不累。”
“你的脚不要紧吗?是不是受伤了?到那边有月光照射的地方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吧。”
卡路儿指着森林中一小块空地说。茂密的树林里只有在那里有块圆形的空地,月光如同舞台照明般斜斜照在地面上。
两人抵达广场,坐在横倒的朽本上,卡路儿在月光下总算发现克莉亚的异状。
“哇!克莉亚,你果然受伤了!”
克莉亚的右脚掌大拇指底部被割开一道裂痕,还没完全干涸的伤口沾着血液和泥土。
“我都没有发现,只觉得有点痛……”
“要先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渗否则会感染细菌……啊啊,可是要回到湖边才有清水!”
“没关系,回去的途中,我会小心不让伤口碰到地面……”
“啊,等一下班至少用这个包住伤口吧。”
卡路儿用牙齿将披在肩上的毛巾撕开,当作应急用的绷带,包覆在克莉亚右脚的脚尖上。
“虽然包得不太好,不过这样子至少比光着脚丫子好一些。在离开森林之前,就这样忍耐一下吧。”
“嗯,谢谢……可是你没有毛巾,不会冷吗?”
“不要紧。大家应该在担心我们,必须尽快回去才行……对了,克莉亚,为了早点离开森林,也为了不让你的伤口恶化,我有一项建议……”
“怎、怎么回事?突然用这么严肃的口吻……”
“呃,那个,我绝对不是心怀不轨而做出这种提议,纯粹是为了选择必要手段早点离开森林,才会这么建议……”
“什么建议?”
“那个……我来背你吧。”
“什么?这……我会过意不去……”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的体力还很充沛……只是担心你的伤势。如果细菌侵入伤口,到最后变得无可挽救而必须截肢……我一定会一辈子后悔不已……”
“那、那个……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可是,也有人因为破伤风而死啊!大家一开始都觉得没关系,等到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很担心你也会变成那样……”
“……”
“拜托!如果我累了一定会好好休息。为了让我安心,就让我来背你吧。”
卡路儿以真诚的口吻拚命请求。
听到他这么说,克莉亚也无法拒绝。
“那个……我或许太重了,真抱歉……”
克莉亚勉强挤出回答。卡路儿听了露出放心的微笑,接着糖力充沛地从朽本上跳起来,将背部朝向克莉亚并且跪下一只脚。
“不要紧!来吧,公主,请上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催促克莉亚。
“呃……如果你累了,真的不用勉强自己。我其实还能走……”
克莉亚腼腆地将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上。由于他刚刚把自己的毛巾撕开,因此上半身完全赤裸,至于克莉亚身上也只穿了泳衣并披着一条毛巾。
克莉亚有些迟疑地将自己的上半身靠在卡路儿背上,他的背部结实而温暖。卡路儿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的膝盖后方。
克莉亚张开双脚,夹住卡路儿瘦削的背部,一双具有弹性且柔软的大腿直接贴在卡路儿的腹部两侧。
克莉亚的脸颊染得通红,心跳自然而然地加速。
“好,我要站起来啰。”
“嗯……”
卡路儿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接着转过头,从极近的距离朝着背在身后的克莉亚笑说:“完全没问题,简直比背着背囊还要轻松,这大概是平时训练的成果吧。我保证一定能走出森林,交给我吧!”
“这样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嗯……”
“没关系,反正没有人看到,不用担心!我们走吧,公主,尽管包在我身上!”
卡路儿格外有活力地说完,意气飞扬地往前走。
克莉亚将双手放在卡路儿肩上,脸颊仍旧通红。为了避免自己内心的悸动被听到,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胸口贴近卡路儿的背部。
“克莉亚,你好轻喔!真的有在吃饭吗?感觉好像洋娃娃一样。”
卡路儿边走边开玩笑。
在寂静得诡异的夜晚森林中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卡路儿开始感到疲倦。
这时候——
“哇!”
他的右脚滑向前方,剩下左脚着地,上半身整个往后仰。再加上克莉亚的体重,眼看他整个人就要往后倾倒。
“呀!”
克莉亚纤细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这样下去会把克莉亚压在地上!
卡路儿在失去平衡的危急关头,勉强扭转身体,并且将双手往前伸出,避免压到克莉亚。
砰!卡路儿听见一个柔软的碰撞声。他将双手拄在地上,询问下方的克莉亚:
“对、对不起,克莉亚,你不要紧吧?”
“嗯,我跌在泥土上,所以不要紧……”
克莉亚仰躺在地面上,望着上方的卡路儿回答。
晚风吹过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月光被骚动的树叶分割为数千道斜射在地面的光线,银灰色的光粒子温柔地照亮卡路儿和克莉亚的脸孔。
卡路儿此刻的姿势等于是重叠在仰卧地面的克莉亚身上,他的膝盖跪在克莉亚张开的双腿间。
两人都无法动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在月光中凝视着彼此的双眼。
卡路儿站不起来,也无法思考,只是深深受到被他压在下方的女孩双眼吸引。
野葡萄色的瞳孔如同一月的银河。
卡路儿感觉这双蕴含数千万细光的虹膜仿佛渗透进自己心底的深处,洗涤了所有沉淀在胸口的痛苦情绪。从他净化的意识底层,涌出无法以理性控制的情感。
“克莉亚。”




不知名的情感化为眼前这名少女的名字。
“卡路儿……”
少女的嘴唇做出回应,说出少年的名字。
克莉亚色泽丰润的嘴唇在苍白的月光中微微张开。
卡路儿支撑在地上的双臂逐渐弯曲成“ㄑ”字形。
两人的嘴唇越来越接近。
克莉亚并没有躲避,只是像灵魂出窍一般凝视着卡路儿。
正当两人颤抖的嘴唇即将接触之际——
卡路儿的眼角瞥见某样东西,他轻轻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异物。
与此同时,克莉亚也从眼角发现异物的存在,并和卡路儿同样将视线转过去。
在这刹那,映在两人视网膜上的是派遣舍监——静香·羽染。她以正座的姿势坐在泥土上,双眼睁大到极限盯着两人。
“唔、唔哇!”
“呀啊!”
两人好似弹簧般跳起来,口吐白沫趴在地上逃窜。
静香啧了一声,闭主张大的眼睛无声地站起来,走向逃窜的两人鞠了一个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歉:
“真抱歉。如果没有月光,两位就不会发现我的存在,能够安稳地接吻……难得的青春一页沦落到未遂的结局,都是因为我的疏忽,真是对不起。”
“为、为、为什么舍监会在这种地方?你该不会是在偷窥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为什么默默地看着我们?为什么啊啊啊?”
年龄与出生地皆不明的派遣舍监和平常一样闭着双眼,长达下巴的直发剪齐为娃娃头,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她得意地挺着胸膛说:“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拜托,舍监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舍监会坐在这里张大眼睛偷窥我的私生活?”
“我不是在偷窥,而是受到其他住宿生委托,前来寻找两位。当我得知两位去捡柴却迟迟没有回来,身为充满责任感的派遣劳工,我便义无反顾地在半夜进入森林寻找两位的行踪。当我看到两位完全不顾我的辛劳,陶醉在爱情气氛中时,我虽然觉得有些僭越,但还是决定静静地旁观两位的初吻,鉴赏两位的青春物语。”
“谁叫你鉴赏那种东西!你看到我们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啊?”
“呃,这个嘛……碰到刚刚那种场景,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啰。”
“你、你为什么面带笑意?拜托,你平常不是都面无表情吗?只有这种时候露出笑容感觉很恐怖耶!”
卡路儿陷入慌乱状态,一旁的克莉亚勉强冷静下来,轻轻问静香:
“那个……舍监是来救我们的吧?”
“没错。我重申一次,敌人绝对不是为了偷窥目的来此。”
“太好了,谢谢你。我的脚受伤,没办法好好走路……”
“我带你们回到湖畔。库鲁斯同学可以和刚刚一样,由阿巴斯同学背负。”
“舍监,你从什么时候就在偷窥我们?该不会一直都在观察我们吧?喂!”
“我没看,我什么都没看。”
“拜托,别再露出奸笑了,很恐怖耶!我没有叫你不要笑,可是你不能笑得更开朗一点吗?”
“笑得……更开朗?”
静香喃喃自语,抱起双臂仰望夜空沉思片刻,接着缓缓地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闭上双眼,从门牙缝隙喷出由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
“咻咻咻咻咻咻了”
“哇!搞什么?”
“咻~咻咻咻~咻~咻~咻~”
“这样一点都不开朗!你的笑脸和笑声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要从门牙缝隙发出声音?舍监,你平常都是这样笑吗?”
静香将诡异的嘴型恢复原状,缩回门牙,恢复成平时毫无表情的脸孔。
“不,这是我首度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笑容……看来似乎不太受到好评,我以后再也不笑了。”
“呃,不……你要笑当然是很好,可是不能更普通一点吗……算了,越说越复杂。好吧,你不是要带路吗?大家一定都在担心,请你带我们回去!”
“交给我吧。我的笑容虽然糟糕透顶,但对于走夜路却相当有自信。”
“喂,你该不会记恨在心吧?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不,我特地展现笑容却遭到全盘否定——这种事我绝对不会记恨在心。”
“你一定记恨在心吧,舍监?”
“不不,我是认真、开朗又正直的派遣劳工,不会执拗地为了一点小事而记恨在心。好,别再拖拖拉拉,快踏上归途吧。库鲁斯同学,你准备好了吗?”
“啊,是的。真抱歉,麻烦了……”
克莉亚道歉之后,再度让卡路儿背起自己。
“真对不起,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们马上就会离开森林,你再忍耐一点。”
卡路儿露出笑容,朝着背上的克莉亚回答。走在前方的静香面无表情地转头说:“那我们走吧,请你别落后。”
“嗯,我会努力。”
静香虽然闭着眼睛,不知为何却能够像猫一样在夜间视物,迅速穿梭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森林里,不久就将两人带同学生们等候的湖畔。

“真抱歉,克莉亚……都是因为我让这种家伙跟你一起去捡柴,才害你碰上那么大的麻烦……”
在沙滩上等两人回来的艾黎儿打从心底感到抱歉,握着克莉亚的双手深深鞠躬。
一旁的卡路儿鼓起脸颊说:
“你说的‘这种家伙’是指我吗?虽然我的确有些小看夜晚的森林,不过,你也不能用那种口气说我吧?我背着受伤的克莉亚一路走到这里耶!你应该奖励一下我的努力吧?”
但是,艾黎儿清澈的翡翠色眼睛狠狠瞪着卡路儿的脸。
“如果你没有迷路,就不用做无谓的努力!在这么小的一座森林里,你竟然也能迷路,还惊动到舍监!未免太白痴了吧!”
这回艾黎儿的怒气颇为认真。
卡路儿被劈头痛骂,也不禁瞪大双眼反驳:
“你这是什么话?干嘛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虽然我也犯了一点错,但还轮不到你来骂我!”
“你才是!犯了错仍是一副了不起的态度,才应该好好反省!”
“哇!感觉好火大!妹妹怎么可以这么傲慢地对哥哥说话?真火大!”
“那个……请你们别吵架,冷静一点。”
克莉亚介入两人之间,左顾右盼地努力劝架。圣特汝尔班的同学面对惯常的兄妹吵架情景都感到无奈,以熟练的态度拉开卡路儿和艾黎儿。卡路儿即使从背后被抓住双臂,仍旧伸长脖子扭曲表情,执拗地朝着艾黎儿挑衅:
“笨蛋~笨蛋~艾黎是大笨蛋~”
“笨蛋是你吧?笨蛋!”
艾黎儿也露出牙龈破口大骂。
“艾黎,冷静一点~”
“卡路,你也别骂了。”
“我要吃西太公鱼是也!”
“我要吃麻糬,”
“跳到夜晚的湖里,让火热的前额叶清醒一些,或许会很有帮助。”
“这里是圣特汝尔~”
宿舍的同学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有如处理日常业务般介入被戏称为“打情骂俏”或“夫妻相声”的兄妹吵架。
湖畔的夜更深了。

夏天的一晚虽然发生许多事,但综合来看几乎都无关紧要。
所有学生在无意识中都以为同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大家和志同适合的伙伴们一起上课、接受训练,在吵架与彼此打气中,朝着成为飞行员的目标迈进。


大家都相信,在空中之岛伊斯拉发现天空尽头之际,这里所有人都能以正式飞行员的身分驾驶飞机,在空中画出祝福的舞蹈。
再过几天,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
此刻学生们还浑然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第二章 圣泉


当旭日斜斜照射在跑道上,在梅克留斯机场待命的二十五架阿尔康号同时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在残余些许红色的天空下,双翼飞机的五十座旋转翼发出隆隆巨响。所有飞机都同时开始垂直上升,扬起一阵灰白色的沙尘。
飞行科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全体飞行。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配合周围的飞机,缓缓开启节流阀。驾驶舱外面,伊斯拉的大地缓缓远离视野。
他持续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让阿尔康号在滑翔中垂直倒下旋转翼。二十五架飞机的编队以索妮亚·芭蕾斯教官驾驶的编队长机为首,排成六支四架飞机编队的菱形队伍,开始水平飞行。众人的机尾对着伊斯拉左岸,呈一直线飞离伊斯拉。
天候晴朗而稳定,挡风板前方的海洋和天空都是蔚蓝一色。几乎没有任何风,下方的海面宛若以蜡固定般平静。
编队进入巡航状态后,驾驶变得比较轻松,卡路儿便拿起传声管。虽然没有重要的传达事项,他仍旧对后座的正式搭档开口:
“看,克莉亚,好大的积乱云!”
他指着并排在西边天空的积乱云说。接着,传声管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大、好漂亮喔.”
“那些云也在祝福今天的我们,说:‘恭喜,你们的努力终于获得报偿’。”
“呵呵,的确。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卡路儿望向前方的编队长,只见索妮亚的飞机引领编队开始右转,俯瞰右下方的伊斯拉,朝着岛屿前方飞行。
空艇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战门机编队已经等候在伊斯拉前方,飘浮在空中的定点。在更远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钢铁打造的巨大身影,也在夏日天空中悠然游泳。伊斯拉拥有的战斗飞行机械此刻都聚集到伊斯拉前方。
除了飞机之外,将近一万名的伊斯拉居民也都齐聚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围,期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景象。
今天是伊斯拉出航以来最盛大的庆典。
启程四个月之后,在伊斯拉有限的地表同甘共苦的居民们总算能够见证首度获得的旅行成果,看到天空和海面以外的景象。
卡路儿和大家一样,凝视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海域。
接着,他在海平线上方发现明显的异常状态。
眼前的景象逐渐昭示非比寻常的气氛,卡路儿感觉心中一阵骚动。
他们今天总算抵达未曾探索的海域,通往神话世界的入口。
“圣泉。”
卡路儿喃喃自语,好似要向自己确认一般。
创世神话中预言过圣泉的存在。六年前率领探索舰队的路易斯,正是第一个确认这座巨大无比“海中喷泉”的人。
此刻,这座喷泉出现在众人眼前并逐渐接近。曾经见过这幅光景而能够生还的,只有路易斯舰队的队员。想到有史以来始终成谜的海域横亘在水花后方,卡路儿便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从视野边缘瞥见伊斯拉居民兴奋的模样,路纳·巴可也射出祝福的礼炮,现场所有人心中都充满喜悦,空中震耳欲聋的庆祝声使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都在颤抖。
卡路儿眯起眼睛,远眺缓缓显现威容的圣泉。
他们越接近圣泉,宛若出自神话的景象便压迫着他的视网膜。横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海中喷泉”壮严的面貌,带给他更胜于首度看到大瀑布时的兴奋。
不久之后,伊斯拉终于来到圣泉前方水平距离两百公尺之处。不论是从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岛上,或是飞翔在伊斯拉前方两手五百公尺高空的阿尔康号编队,都能够清楚俯瞰到圣泉的景象。
“太棒了!”
卡路儿忍不住呻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莉亚从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卡路儿无言地点头,面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
海面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水全都往上喷起。
海面和圣泉的边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墙,带着细雾的水流将海面直线断绝。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喷起,而且这座喷泉的范围超乎视线范围之外。
怎么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喷泉”仿佛在嘲笑人类有限知识形成的“常识”,横亘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着蓝天伸出银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阳即将升上南方的天顶。伊斯拉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前进,此刻刚好朝向太阳的方向,准备穿越圣泉的正土方。圣泉表面覆盖的细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阳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点心,映照出七彩光线。
伊斯拉越向前进,屈折的光线便在前方形成数千道彩虹。
当引领在前方的路纳·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圣泉上,彩虹的环便包围住影子——这就是巴雷特洛斯飞行员称为“天使的戒指”之现象。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空艇骑士团的飞机和阿尔康号编队的影子上,圣泉此刻已经化为彩虹之环的舞蹈场。
“哇!”
“好惊人的景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都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据整片视野的银白色地毯上,刺绣着数千道彩虹。
“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儿所说,眼前是一片梦幻世界。彩虹如影随形地追着阿尔康号,随着光线变化,两人前方矗立好几道大彩虹,飞机等于是从彩虹底下穿过。驾驶座外面是层层光谱,上下左右出现几何形状的七彩,将心底深处洗涤成透明状态。
“我觉得……好感动……”
卡路儿转向后座,看到克莉亚的脸颊滑下一道眼泪。如果在平常,卡路儿一定会嘲笑她,但他现在却无心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不知为何也很想哭。或许在面对超乎人智的伟大景象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掉眼泪吧。
“真棒……该怎么说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此刻深深体认到这项事实——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物。虽然他以前自以为明白,可是或许并非真正了解。圣泉超乎寻常的景象,好似无言地指出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心态。
卡路儿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只好连忙忍住。他觉得周围的彩虹好似都在对自己微笑。
为了避免掉下眼泪,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斋之国这三大国的航海图中都没有记载的未知空域。
他们即将进入传说中由空族统治、没有任何生还者的领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卡路儿心中自然也产生对于未知的恐惧。
然而,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想飞的决心绝对不会变。
——我一定要飞!
在旅行转捩点的今日,他再度于心中发誓。
他喜欢飞在天上。驾驶飞机遨游苍穹、乘风飞翔,可以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亲在监狱的中庭抬头仰望飞机时,曾经如此发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他在离开维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亲米海儿如此约定。
为了履行向双亲许下的承诺,他此刻才会握着操纵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气馁,坚持继续飞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天空的尽头,成为顶天立地的飞行员,挺着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伙伴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重逢。
——真想让母后也看到圣泉。
想起在监狱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忆,卡路儿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路易斯舰队的出资者是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或许也是因此才会让他这么想。
‘我可以和卡尔一起飞翔。’
母亲的笑脸和记忆从心底深处涌现。
他似乎看到圣泉前方浮现处刑前夕的情景。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母子两人被赶出王宫之后,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几个星期,衣服、头发和肌肤都变得肮脏不堪,但经过六年之后,卡路儿仍旧无法忘怀母后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自己九岁时的声音在卡路儿耳边回荡,这些话从遥远的日子折磨着他。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让母后坐在后座,飞越圣泉的上方。她一定会很高兴,会称赞并拥抱他。
但是,这样的愿望无法实现。
妮娜·维恩特呼唤的风破坏了一切。
温柔美丽的母亲像狗一样被拖到妮娜面前亲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长达一个月,最后被运猪的货车载到刑场,在众人的谩骂与嘲笑声中斩首。根据传闻,她的首级被展示到腐坏为止,身体则被丢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监狱里。
卡路儿低下头。
他咬紧牙关,拚命忍受由记忆底层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对未来产生的希望与重返维拉斯加斯的决心被痛苦撕裂。
他虽然极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记忆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涌现。
不论是邀翔天空的快乐时光或满心的希望,都会被过去的记忆冲走,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乌云,在他心头降下大颗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满对妮娜的憎恨之前,这阵雨都不会停止。
映照在圣泉表面的母亲笑容土方,重叠浮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丽脸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视前方。

——我要杀了你。
——我要尽情践踏你、嘲笑你,让你坐上运猪的货车。
——我要将你斩首示众,身体则丢弃在罪人之间。
——我要让你尝到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就像你对母亲所做的一样。

“……卡路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传声管传来克莉亚担忧的声音。
然而卡路儿无法回头,他不能让克莉亚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驾驶?”
“……不要紧。我只是……呼吸有些困难,马上就会好……”
卡路儿一边回答一边拚命压抑心中涌起的憎恶。他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要忘却脑中浮起的回忆。
他把视线转向周围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底下则是向上喷起的无数细微水花,将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着天空架起彩虹之桥。
不知是否受到喷起的海水影响,风中带有潮水的气味,卡路儿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风之气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它在笑我的渺小。”
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自然而然从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识之外降临的语言。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在永别之日留下的话语,不知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紧吗?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儿转头看到克莉亚从后座探出身体,观察着他的侧脸。
“嗯,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路儿努力恢复温和的表情,勉强对着克莉亚露出微笑。
克莉亚从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卡路儿额头上的汗水。
“你很难受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是、是吗?因为我呼吸困难……”
卡路儿努力转变为柔和的眼神,从极近的距离看着克莉亚的双眼。
他看到克莉亚露出担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犹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绽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儿?”
卡路儿没有回答克莉亚的探询,只是睁大眼睛。
“你……怎么了?”
克莉亚再次询问,但卡路儿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上下眼睑分得更开,凝固的虹膜紧盯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眼底闪过惊愕与畏惧的影子。
“?”
克莉亚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卡路儿终于微微张开嘴巴。
“没……什么。”
“喔……是吗?”
“……嗯,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飞机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会儿一定会挨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恢复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了,克莉亚……我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卡路儿用比刚刚稍微僵硬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对克莉亚说话。
“嗯,可以呀……”
克莉亚不自觉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虽然很突然,可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伊斯拉?听说你离开双亲,独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顾……为什么?”
“嗯……你想问我来到伊斯拉的理由吗?”
“我只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的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她来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为她失去呼风的能力,对于革命政府失去用处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当然无法老实这样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得离开学校,当然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这是她绝对要避免的情况,至少在目前的阶段她不能说出实话。等到有一天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卡路儿就好。
这不算是骗他,只是没有说出一切。
所以,现在她至少要将真实的心情告诉卡路儿。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
“我以前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让我坐上飞机。当我首度飞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无法停止眼泪……只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亲第一次带我飞行时,我也好感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变得好小,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嗯,没错,我也很喜欢。当时我第一次明白,地面是如此渺小,天空却又大又美丽……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嗯,我也是。我无法忘怀第一次飞翔的情景。我想飞得更高,搭乘马力更强、更帅气的飞机,飞到天空的尽头……”
“你正在实现梦想。当伊斯拉抵达天空尽头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克莉亚也一样。只要你照现在这样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成为伊斯拉最棒的飞行员。”
克莉亚闻言腼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传声管说:
“要成为最棒的飞行员很难,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卡路儿的声音恢复成平时快乐的话调,好似终于松一口气。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克莉亚说完露出微笑。
在两人交谈时,阿尔康号的编队持续着缓慢的旋转。当编队绕过伊斯拉前端,便转向右边沿岸的空域,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进行巡航。
隔着挡风板可以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过两万吨的伊斯拉守护神,从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着圣泉的景象。

×××

——终于回到这里。
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俯瞰着圣泉,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句话。
路易斯此刻站在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舰桥的顶端,透过环绕射击指挥室的厚重玻璃,俯瞰着庄严肃穆的“海中喷泉”。
六年前,他率领探索舰队来到此地。他当时原本希望能够直接飞越圣泉上方,但队员因储水不足而濒临暴动边缘,他只好在拍摄圣泉的景象之后踏上归程。凯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国之后,他虽然受到英雄般的对待,心中却始终渴望前往圣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总算能够越过圣泉。
对于伊斯拉而言,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探险航海。
“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鬼怪。”
他喃喃自语。
“会出现的是敌方的航空战队。”
从他身旁传来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将视线转向说话者。
白色的将校服贴在身体曲线上,沿着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细细的脖子、娇小的下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满知性的海绿色双眼。咖啡色的头发绑在鲻后,白色的军帽前缘压得很低。
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担任伊斯拉“外务长”的才女,年仅二十九岁就名列四人议会之一,具有丰富的教养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乐器般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简直是超脱尘进,可说是名翱其实的才色兼备。
路易斯对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里亚。”
“处理公务不需要浪漫。”
“即使只有头衔,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这种职务不是应该具备柔软的人格吗?”
“虽然说是外交官,但也只是头衔罢了。”
“喔,对啦,是我不好。你正确的职务是……呃……”
“对外防谍、谍报侦查与宣传谋略本部长。”
“太长了。”
“所以才会简称为‘外务长’。”
“不能称为女间谍头目吗?”
“如果是正式称呼会有些问题,不过如果是内部俗称,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头目。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见到如此浪漫的景观,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与魅力的头目享受短暂的浪漫对话呢?”
“这与公务无关。”
“喔,对啦,是我不好。那么我就开始聊些一点都不浪漫的公事,让因公务而疲惫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会建议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结婚。”
“真感谢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议。你这人可怕的地方,在于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提出建议……算了,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敌方航空战队,在那之后有没有继续进行分析?”
“有关敌军的规模及编制,目前所知只局限于从被捕获的敌方飞行员口中得到的情报。由于我们使用了自白剂,再加上完全没有其他情报来源,因此在现阶段无法解析敌方航空作战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击计划。”
“简单地说,就是目前还对敌人一无所知吧。”
“使用自白剂只能得到低品质的情报,而且敌方在派遣飞行员时有可能预先灌输错误资讯,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飞行员是在被击落之后奇迹般地生还,你会不会太多疑?”
“我不认为受命深入敌军的飞行员会得到正确的资讯。至少如果换成我,一定会灌输飞行员错误的情报再予以派遣。这样一来,万一己方飞行员被敌军捕获并使用自白剂,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连自己人都骗,感觉真恐怖。”
“这是谋略的常识。”
“好,头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阶段唯一确定的是,被称为‘天空一族’的这批人会无条件攻击踏入圣泉的人。根据分析,他们并非为了实际利益,而是为了主义赌上性命战斗的集团。我们必须订立缜密的作战计划对抗这些敌人,才能获取胜利。为了得到能够利用在作战计划中的高品质敌情报告,必须实际与敌人进行接触,因此情报部门希望能够灌注全力在搜敌方面,现阶段的搜敌机数根本不够。”
“问题是团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他不想把双座式战斗机用在搜敌上,我也不知道详细的理由。”
阿梅里亚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海绿色双眼盯了路易斯好一阵子,接着便以二流腹语师般的说话方式,尽可能以最低限度的嘴唇动作吐出机械式的回答:
“他应该是担心如果让太多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一旦发现敌人舰队时,攻击机的数量会不足吧。不过别忘了,首先要找到敌人,才有可能发动攻击。”
“团长的攻击意图十足,他说击落的敌方飞机属于旧型的上单翼机,所以不需要多费工夫探查敌情,只要以力量征服就行了。”
“难道你不认为,击落的飞机或许是敌方故意要让我们掉以轻心的陷阱吗?”
“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那我只好祈祷永远不必与你为敌了。不过听你的意见,感觉我们好像被敌人的陷阱要得团团转一样……坠落的飞机上不是找到一张航行图,还经由语言学家解读吗?难道那也是为了蒙骗我们所制作的假图?”
“那张航行图十之八九是真的。话说回来,在九成的真实中掺入一成的谎言,这也是谋略惯用的伎俩。”
“哦,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现阶段的情报太过短缺,无法做出判断。”
“图上记载的神圣雷瓦姆皇国……真的存在吗?”
“我无法判断,根据自白剂得到的供词,这个国家确实存在,但是雷波特团长击落的三架飞机不属于雷瓦姆皇国,而是‘天空一族’的飞机。这点也和语言学家的分析一致。妨碍我们航路的势力是‘天空一族’,不是神圣雷瓦姆皇国。”
“空族啊……哎,虽然我曾预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会出现敌对武力的障碍,却没想到要和神话中的人物作战。”
“他们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蛮族、空中的史前人类。”
回应路易斯叹息的并非阿梅里亚。两人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将校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性。
路易斯响亮地上前踏出一步,将右手放到胸前敬礼。
“我正在和外务长欣赏壮观的景致。很感谢你的招待,雷波特团长。”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听见路易斯的谢词,缓缓地点了点头,冷淡地瞥了阿梅里亚一眼,接着便走到路易斯身旁,透过有机玻璃俯瞰圣泉。
“像这样根本不能替氢电池充电。”
他没有打招呼便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路易斯也恢复平时轻松的态度,说:“因为没办法降落到水面上啊。”
“真是莫名其妙的海域!飞机的电力消耗必须压低到最低限度才行,目前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脱离这里吗?”
路易斯瞥了站在右边的阿梅里亚一眼,但她依旧板着脸孔,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他便回答站在左边的雷波特:“很抱歉,目前还在探索当中。”
“哼!不能充电,也不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在哪里,由此可见情报部门的能力,害我们被迫进行前所未闻的战斗!”
这时阿梅里亚在没有人问她的情况下,再度如腹语师般开口:
“既然知道目前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为什么要击落所有国籍不明的飞机?”
路易斯深深叹一口气。在那场事件之后,两人随时都会夹着路易斯展开同样的争辩,今天看来也是如此。看到雷波特太阳穴上突起粗大的青筋,可想而知他接下来会吼出什么样的内容。
“他们无视于我方制止,任意拍摄地面情景,包括机场、港湾设施、市政厅、住宅区,全拍下来了!如果不阻止他们,现在伊斯拉早就被战火蹂躏!”
“我没有叫你放过他们,只是在询问为什么要把所有飞机都击落。你可以击落两架、放过一架并跟踪在后面,这样就可以用战火蹂躏敌方的根据地。”
“不要纸上谈兵,小女生!战场上会发生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不在场的人是无法理解临场时机的掌握方式!”
阿梅里亚虽然表情依旧没变,但路易斯注意到她被称为小女生时眼中闪过怒火。稍纵即逝的火花转变为冷酷的言语,从口中放射电力:
“你说的临场时机掌握,是指蒙住眼睛乱打吗?”
“作战室和战场不一样!如果要强迫士兵流血,先把自己的脸塞到鲜血与泥土中再大放厥辞吧!”
“如果能因此得知敌情,我相当乐意。”
“我是叫你别忘记,为了满足你愚蠢的脑袋,有多少士兵必须流血!”
“哎哎哎,别吵了,拜托拜托。”
路易斯夹在两人之间,只能左顾右盼地伸出双手劝架,直到两人彼此冲突的言语被他的声音浇熄,才把握机会在绝妙的时间点咳了一声,拍拍手说出总算有些像样的话进行仲裁。
“积极交换意见虽然也很重要,不过请两位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应该尊重彼此的立场。好吗?”
“……”
“哼!”
雷波特和阿梅里亚纷纷将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脸转开,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
路易斯无声地叹息。
雷波特·梅塞曾任巴雷特洛斯王国军元帅,绝非无能的军人。他虽然出身平民,却从士兵学校一路晋升到元帅的地位,可说是纯正的职业军人。他对阿梅里亚的言语虽然严厉,但这也是因为他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军人感到骄傲,才会产生怒意。
他将旗下的军团和士兵视为家人,并且热爱战争的本质。在风之革命中,雷波特背叛拉·伊尔皇家、率领国军炮轰亚历山大宫殿,也不是为了主义或理想,而是因为热衷于战斗行为——至少这是市井间的定论。
虽然这项传言不知真假,但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以主义或理念为招牌,实际上只想试探自己锻炼的玩具之性能的军人,比较糟糕的状况是有时连本人都会失去自觉。不过,雷波特绝对不会被主义或理念牵着鼻子走,只是受到纯粹的战斗意欲所驱使,突击、蹂躏、包围并歼灭主政者指为敌人的对象。当主政者不再指定敌人,他便跳槽到与主政者为敌的一方发动战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人太热爱战争了,这就是路易斯对雷波特的评价。雷波特对风之革命的成功有莫大的贡献却被放逐到伊斯拉,究其远因大概也是因为他生性好战吧。
路易斯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说:
“敌人一定还会不请自来——虽然我祈祷他们别来,但即使叫他们别来,他们也一定会再来。我对于战争是外行人,届时只能依赖两位。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雷波特摇晃着小腹的肥肉,挺起胸膛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傲慢的口吻说:
“首先我们得找到敌人的基地或敌方舰队才行,不过搜敌行动未免太愚蠢了。不如等对方主动发动攻击,我们再予以追踪并找出对方的根据地,然后出动所有航空战力歼灭对方。这种做法的效率最高。”
阿梅里亚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也没有发言。雷波特只是在对路易斯指导今后的作战计划。
“在完全不了解敌情的状况下作战,未免有些不安……”
“敌方的战力和目的早就经由审问得到结果。只要有人胆敢踏入圣泉,那些野蛮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我们这位大小姐只是太过警戒。这年头还驾驶上单翼飞机攻击的未开发民族,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听说他们的战舰是用木头和纸做成的吗?真是愚蠢!统治南方海域的空艇骑士团,竟然得和半裸的蛮族交手!”
路易斯瞥了右边一眼,被称为大小姐的阿梅里亚眼中再度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缝隙细微到必须努力观察才能发觉。路易斯还来不及阻止,阿梅里亚没有人偶陪伴的腹语独脚戏便开始上演:
“总比对付穿着将校服的野蛮人好——”
“啊~~~~”
阿梅里亚的话语被路易斯突然发出的叫声盖过,没有被雷波特听见,因而雷波特露出诧异的眼光转向路易斯。
“怎么,提督?你忘记收回晾干的衣物吗?”
“不,团长,请别在意。非常感谢你恳切的教诲。”
“嗯。对了,上次跟你提起的计划,你愿意接受吗?”
“你是指要让学生进行后方的搜敌工作吧?学生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吗?”
“我只是要让他们再次调查伊斯拉行经的空域,做进一步的确认罢了。侦查机的数量越多越好,但我尽可能不想把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任务上。”
根据雷波特的说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常是以搭载驾驶员、侦查员以及电信员三者的空雷轰炸机来进行搜敌任务,但如此一来,发现敌人时能够紧急出击的空雷轰炸机数量就会减少,对付敌人的攻击力便会不足。航行于圣泉的期间,随时都得出动搜敌飞机,所以为了有效运用数量有限的空雷轰炸机,最好能够动员学生的练习机……云云。
路易斯有些担心地压低声音问:
“那么……届时该如何对待管区长?”
雷波特皱起眉头。针对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库鲁斯——进入飞行科就读一事,他曾多次向路易斯提出反对意见。
“我们当然不能让管区长去执行搜敌任务。万一碰上接触敌人的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粗鲁地这么说。接触敌人意指在搜敌期间遇到敌方舰队时,以电信联络已方机场之后,在己方攻击队抵达之前紧跟着敌军并持续报告其航路的任务。敌方当然也会致力于击落接触中的飞机,因此这项任务的危险度相当高。
路易斯点点头。
“我会去拜托飞行科的两名教官,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让克莉亚回避搜敌任务。我们总不能在侦查任务中失去她。”
雷波特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满。顺带一提,知道妮娜·维恩特就读飞行科的人除了四人议会的成员之外,只有负责监视她的乌西拉伯爵夫人。
“我的儿子也得冒着危险参加侦查任务。虽然不能把犬子和伊斯拉管区长相提并论……不过我也说过很多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让她当个充场面用的洋娃娃不就好了?”
路易斯朝着玻璃露出温厚的笑容,简短地回答:
“妮娜·维恩特是个聪明的女性,不能把她当成洋娃娃看待。”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还帮得上忙,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法呼风,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只是遇到瓶颈,一定会重新振作,再次替伊斯拉呼唤风。上学、交朋友、谈恋爱的时间,可以让妮娜获得重生。”
“哎!浪漫主义者和军人是永远无法相容的。该怎么样才能像你这样乐观地生活呢?竟然让管区长就读飞行科……真是难以理解。”
同样的辩论过去已经重复好几次,但雷波特今天再度垂下肥胖的下巴提出抱怨。路易斯内心祈祷听厌的怨言能够早点结束,但表面上只能露出苦笑点头应付。
雷波特继续抱怨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再度嘲讽空族、歌咏空艇骑士团的优秀,并炫耀自己在飞行科努力的儿子之后,终于结束谈话。
“为了降低电力消费,在接触敌人之前,路纳得系留在伊斯拉右岸,所以在越过圣泉之前大概没办法再从这里欣赏风景。提督趁现在和这位大小姐尽情享受浪漫时光吧,我要回去司令室了,再会。”
路易斯和阿梅里亚朝着离去的雷波特背影行礼。这间射击指挥室的楼下就是路纳。巴克的司令室,包括舰长在内的十多名主要士官都聚集在那里,操纵这只漫游于天际的钢铁巨鲸。
雷波特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楼下之后,路易斯斜眼瞥了一旁的外务长。她虽然照例面无表情,但瘦削的身体似乎燃起青色的磷火。
“你生气了吗?”
路易斯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询问。
“没有。”
美丽的嘴唇之间哇出隐约带有怒气的回答。从她的语调听来,路易斯接下来是不可能在这里和她共度浪漫时光。
路易斯将视线转向指挥室后方。
追随在路纳·巴克后方的就是伊斯拉前方的地表,远远可以望见群众聚集在第一炮台附近欣赏圣泉的景观。自启程之后过了四个月,超过一万人的伊斯拉居民没有发生太大争执,过着平稳的航行生活。由于脚底踏着大地,又可以从云层获得雨水,随时能够享受泥土及大海恩泽的安心感发挥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如果是飞艇组成的探索舰队,这趟航行大概无法如此顺利。他们是因为搭乘空中之岛伊斯拉,才能来到这里。
——直到今日为止。
“旅程从现在才开始,今后想必还会碰上许多问题,我期待你会有很好的工作表现,外务长。”
“季节……”
“嗯?”
“季节没有变化。”
阿梅里亚缓缓说出这句话,路易斯皱一下眉头,接着立刻了解她想说什么。
“喔,这个啊。出发之前天文学家曾发表论文,说伊斯拉越往南气温会变得越热或越冷……看样子他们是猜错了。不论往南航行多远,伊斯拉的季节变化和巴雷特洛斯都没有什么差别。”
“巴雷特洛斯的历法几乎完全适用于伊斯拉。不论移动多远的距离,黄道倾斜都只有些微变化,太阳的入射角度会刚好随着伊斯拉移动的距离而产生细微变化,日出日落的时间也和本国相同,没有必要调整时差|
“我从很久以前就主张这片海域不论到哪里都是平面的。当然我也能够理解有些学者坚持的球体学说,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这颗星球如果也是球体就可以建构单纯美丽的理论体系。但是从这个高度眺望海平线,完全没有弯曲,不论往哪里看都是直线。只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就主张我们居住的星球也是球体,这样的论点未免太薄弱。只有自己的星球不一样又有何不可?”
听路易斯这么说,阿梅里亚以海绿色的双眼凝视玻璃外面。从路纳巴克的舰桥眺望的海平线的确是直线延伸,海平线的两端与大气交融,无法办识大海与天空之间的色彩界线。
阿梅里亚再度微微张开嘴唇,问:“提督,你认为这座星球是什么样子?”
路易斯闭上眼睛,搔搔后脑杓。
“我的确有自己的一套假说……不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也不确信这个想法能够经过科学的检验。”
“我很想听听看,请说吧。”
“哦,你有兴趣吗?”
“这也是公务的一环。”
“嗯……”
路易斯摸摸下巴,仰望天花板。这名曾经在巴雷特洛斯宫廷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的花花公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今晚大家似乎要在圣特汝尔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这个话题就让我们换上便服,一起搭乘贡多拉船一边喝葡萄酒讨论吧。夜晚的运河映照着星光,一定非常美丽。”
“我拒绝。”
“真可惜,这也是为了完成你公务的一环啊。”
“那么……至少要穿着制服……”
“那会很醒目吧?”
“……”
阿梅里亚默默看着一旁的路易斯,毫无表情的面孔下方,似乎蕴含着深层且冰冷的怒气。
“哎,抱歉抱歉,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种话题也没办法用认真的态度来谈,说出来就跟小孩子的梦想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会让人怀疑我这个人的见识。如果是工作以外的轻松场合,我还有办法当作闲聊来谈……”
路易斯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阿梅里亚默默地瞪了他一会儿,严厉的目光几乎能够消灭路易斯脑海中或许存在的些许私人期待。接着,才色兼备的外务长总算将自己今晚的行程和嘴唇一起稍稍放宽一些。

***

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圣特汝尔的商店街呈现启航以来最热闹的盛况。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挂着灿烂的灯饰,摊贩张起五彩缤纷的帘幕并排在街上,烤海鲜香喷喷的气息融入夏日的夜晚,孩童们手拿棉花糖兴奋地嬉闹,运河上漂着一艘艘贡多拉船,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准备好好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的男男女女身影。
几乎所有伊斯拉的居民都聚集到圣特汝尔,并且都不约而同地刻意打扮。这四个月以来,伊斯拉的生活完全缺乏如此大规模的庆典,而且居民们也在潜意识中理解到今后不知何时才能疯狂庆祝,因此都抓住这次机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夜晚街道上翩翩起舞。
“卡路!不要偷懒!”
艾黎儿毫不容情的怒骂声打破快乐的庆典气氛。
“我才没有偷懒!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这样就叫做偷懒!你没看到客人都大排长龙了吗?不可以让客人等太久!”
卡路儿原本擅自中断煮叉烧的工作,坐在木箱上喝着水壶中的水,听见艾黎儿的话便露出不悦的神情,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等候行列。
“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受欢迎啊~”
奈奈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将刚煮好的艾黎面端给客人,口中发出哀号。
“请在这里排队。最多需要等待一个小时!请依照次序排队。”
从远处的队伍最尾端依稀传来光男拉起嗓门的喊叫声。
“面条有限是也!加面最多三碗!三碗是也!”
沃夫冈捏着手工面条,提醒站在临时拉面摊周围吃面的客人,引来一阵嘘声。沃夫冈在经过艾黎儿详加指导之后,现在已是制作艾黎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厨师。面粉和鸡蛋制成的手工拉面转眼就被丢进锅里,成为热腾腾的一碗碗面。
“艾黎面已经成为伊斯拉的名产了……”
莎朗一边忙碌地在面摊中帮忙盛面,一边对身旁的千春说话。
“大家都好高兴哩,舍监这个主意真棒哟!”
千春将手工烤麻糬加在艾黎面上,以慵懒的语调对身旁的派遣舍监静香说话。
“多亏大家的努力,今晚可以大赚一笔,大概有一阵子可以过得很宽裕。”
要求住宿生在今晚庆典中推出艾黎面的正是静香。根据她的说法,这四个月当中她虽然认真负责地尽到派遣员工的责任,但不知为何宿舍的经费却出现严重赤字,连明天的餐点费用都没有着落。如果不趁今晚的庆典努力赚钱,学生宿舍就没有明天……
还不是因为你都没有好好工作——全体住宿生立刻反弹,但静香只是闭上双眼保持面无表情,接着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从牙齿的缝隙发出咻咻声,完全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愿。住宿生无法猜透舍监如此反应的意义,只有卡路儿吐槽:“你该不会是想藉着傻笑蒙混过去吧?”这时大家终于放弃正常沟通,合力打造速成的拉面摊贩,并且租了户外餐桌,同心协力地贩卖艾黎面。
“目前业绩已经突破一百五十万奎尔……收益实在太惊人了!”
负责会计的班哲明数着钞票,以冷静的态度发出赞叹。一旁的克莉亚则穿着围裙,用餐盘将艾黎面搬到不锈钢的户外餐桌。
“久等了,请慢用!”
由身穿制服和团裙的可爱女学生担任服务生,也是这间摊贩的卖点之一。莎朗、奈奈子、千春和克莉亚都没有片刻休息,忙着往返于摊位和餐桌之间,以微笑吸引顾客、贡献业绩。
“阿光!汤快要用完了,请大家停止排队吧!”
艾黎儿手拿着汤勺高喊,负责引导顾客的光男在远处挥手表示明白,接着在行列最尾端立起“非常抱歉,汤已用完”的大字招牌。
原本打算从餐桌回到行列排队的顾客见状,惋惜地咬着嘴唇,纷纷问光男: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到学生宿舍就能吃到面吗?”
“付多少钱我都愿意,把它当成宿舍固定的餐点吧!”
光男擦拭着汗水,一一记下每个人的要求,口头答应会妥善处理。
卡路儿卷起袖子切又烧,面对源源不绝的顾客行列感到惊叹与无奈,对一旁的艾黎儿说:“也许我们应该一并推出阿巴斯咖哩。”
“不行,我会累死!”
“可以结合艾黎面和半咖哩套餐,一定很受欢迎。”
“你自己做吧!我已经不行了,绝对不干!”
艾黎儿在摊位昏黄的灯泡光线下擦拭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咬紧牙关将八枝面勺夹在双手的手指之间,宛若耍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以甩去热水。这时行列中传来欢呼声,众人纷纷对瘦小的面摊女老板拍手叫好。
“久等了!”
艾黎儿卯足最后气力,把沥干的面条加入碗中。卡路儿以绝妙的默契倒入海鲜与猪骨两种汤头,克莉亚以熟练的动作盛上配菜,千春则加上自制的手工烤麻糬,确认点餐无误之后,接着把面放在餐盘上端到餐桌。
“久等了!”
克莉亚此刻已经能够摆出完美的待客笑容,将两碗面端到顾客面前。
“小心烫,请慢用。”
克莉亚送上面之后将笑脸转向顾客,但她的笑容很快就转为惊讶的表情。
“提督……”
坐在眼前铁椅上、身穿衬衫和皮帽的男人,正是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他将隐藏脸孔用的皮帽帽檐稍稍往上推,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向克莉亚眨了眨眼。
克莉亚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发现他潜入现场,才担心地俯身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被大家发现提督在这里,一定会引来骚动……”
“不用担心,我对逃跑的技术很有自信。话说回来,伊斯拉管区长穿着团裙、面带笑容服侍一般大众,感觉比较危险吧?”
克莉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露出哀戚的眼神蹲下来,抬头望着路易斯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是为了开玩笑才来……”
路易斯连忙挥手,露出困惑的笑容。
“不是的,真抱歉。看来你的学生生活非常顺利,我也安心了。今天我只是来和这位淑女一同用餐,没有别的意思丹你放心吧。”
坐在路易斯对面的阿梅里亚身穿素雅的晚礼服,一张宛若画在油纸上的无表情面孔转向克莉亚。在黑夜当中,她白色的肌肤受到各色灯饰的映照,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连外务长也来了……”
“我因为想要拜听提督对于某项要件的个人见解,只好跟随他来到这里。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别这么说……对了,拉面真的很好吃,请慢用。”
“我会品尝看看。我也了解管区长的处境,请别在意我们。”
阿梅里亚几乎完全没有张开嘴巴说完话,目送着克莉亚回到摊位的背影。接着她以责难的眼神瞪了坐在对面的路易斯一眼,索然无趣地拿起汤匙,用冷淡的表情无声地将汤送进嘴里。但在下一瞬间,她美貌的脸孔便露出惊讶的神情。
“!”
她虽然没有说话,表情却罕见地显示出惊叹。路易斯见状,半信半疑地用指尖搔搔脸颊,吐出自言自语。
“有这么好吃吗?不过就是高中生的料理,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用惯练的手法拿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
“噗!”
在艾黎面接触舌尖的刹那,路易斯忍不住喷出来。
接着,他以惊叹的表情望向前方,只见阿梅里亚好似被石灰固定住一般,手上仍旧握着汤匙,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两人的脸颊上都从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
“这、这是……”
“这真的是拉面吗?”
阿梅里亚说出心中的疑惑,这时她身后正在喝汤的两名中毒者特地转头回答: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
“这是叫艾黎面的全新食物。”
两名中毒者只说了这些话,便再度转回自己的碗继续吃面。阿梅里亚得到来自后方的热心回答后,以生疏的手法拿着筷子,将金黄色的中粗面条夹入口中。
“……呜!”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短促的呻吟声,眼前的食物美味到令她痛苦的地步。阿梅里亚此时才领悟到,美味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达到痛苦的境界,她脑中甚至闪过“美味苦”这样的新词汇。至于此刻的路易斯则仿佛被这碗魔性的食物夺走灵魂,忘记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面。阿梅里亚胆战心惊地又夹起第二口面。
接下来的五分钟,阿梅里亚失去了记忆。当她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是路易斯呆滞的表情,以及自己连汤都喝完的碗。
“我……我怎么了……”
她试图搜寻空白的五分钟记忆,但脑中没有浮现任何景象,她只觉得自己先前似乎在云端上和可爱的妖精嬉戏,此外的一切都从大脑额叶剥落得一干二净。
“……你终于清醒了。”
阿梅里亚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路易斯双肘拄在餐桌上,下巴放在交错的双手手指上方,以认真的眼神看着阿梅里亚。
“提、提督,我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能让我见证如此贵重的场面,我得感谢自己有幸看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二
路易斯以认真的口吻说完,将沉思的眼神转向空中。阿梅里亚的太阳穴再度滑下一道汗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
“……很遗憾。”
“是吗?嗯,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会把它忘掉|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别在意、别在意,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底,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阿梅里亚站起来,俯身向前继续追问,但路易斯只是带着忧伤的神情摇头,不肯做出任何回答。
就在这时候——
啪!
突然有人重重地打了路易斯的后脑杓。
路易斯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惊讶地转头。
“嗨,色鬼,又在跟女朋友吵架啦?”
飞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以粗鲁的口吻对伊斯拉的航海长开口,并且理所当然地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
路易斯不悦地皱起眉头说:
“一介高中教师竟然拍打这座岛屿航海长的头部,实在不是令人赞叹的行为。”
“什么航海长!碰到炮击就吓得装死的胆小鬼,别狂妄了!”
“……我虽然不介意和邋遢的前同僚谈起海军时代的往事,不过很可惜我今晚已经和这位淑女有约,你还是回机场找个看不顺眼的长官狠狠揍一顿吧。”
班德拉斯老师还想继续反驳,这时和他在一起的军服女性发现了路易斯,连忙挺直背脊、踏响脚步,以紧张的神情把右手指尖贴在太阳穴上。
路易斯露出诧异的表情望向班德拉斯,班德拉斯耸耸肩说:
“她是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和我一样被艾黎面迷惑,可是她说一个单身女子不好意思自己来吃面,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索妮亚仍旧露出紧张的表情保持敬礼的姿势,颤抖着声音说:
“能见到您是我的光荣,路易斯提督!真没想到您竟然会到这样的场所……”
路易斯仔细地沿署索妮亚的脚尖往上看,包括优雅的腿部线条、匀称适中的纤腰、向前突起的胸部以及轮廓深邃的脸孔。接着他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以温和的口吻说:
“初次见面,索妮亚教官。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路易斯·得·阿拉康。不过我目前正在微服出巡,可以请你不要敬礼吗?如果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那可就麻烦了。”
“是!真抱歉!”
索妮亚以僵硬的动作放下敬礼的手。对于身为现役军人的索妮亚来说,路易斯等于是无法抬头正视的超级大人物,甚至连同桌用餐都难以想像,至于狠狠打他的后脑杓,更是超出一般常理的举止。针对她心中理所当然的疑惑,路易斯简短地回答:
“这只大猩猩和我从十几岁当海军练习生的时代就认识了。这家伙原本是炮术科的学生,后来应征飞行科的人员招募,离开了大海。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孽缘,我们两个在那之后也常有机会碰面,更可悲的是现在还身处同一座岛,为同样的目标卖命。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在这里不需要拘泥于正式礼仪,请你放轻松吧。对了,她是阿梅里亚·塞凡提斯,你应该也认识吧?”
“是!没、没想到连外务长都光临……”
“我刚刚正在吃面。现在是私人场合,请不要客气,坐下来吧。”
“可、可是……”
索妮亚考虑到阶级差异而退缩,班德拉斯则不耐烦地用下巴示意她赶快坐下。这时,奈奈子笑咪咪地走上前。
“老师,你们来啦~我先去准备大碗面两碗,面条六份,班德拉斯老师要加十颗麻糬,索妮亚教官加六颗了没错吧?”
她没有等两人点餐便直接进行确认。班德拉斯以下巴指着另外两人说:
“这两位是我的旧识,可以特别为他们追加两碗吗?这两个初学者在恍惚中把汤都喝光了,没办法加面。”
“知道了~我会为两位特别追加,请稍后~”
奈奈子可爱地鞠躬,将点菜单送回摊位。路易斯诧异地望着在摊位后方宛若耍双节棍般沥干面条的艾黎儿,接着转向班德拉斯询问:
“这碗拉面真的是那个女孩做的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十几岁的女孩子会有这么不得了的手艺。”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这道料理千真万确是那个女孩做的,她如果回到本国,大概会成为传说中的名厨吧。”
“嗯……她的手艺实在太厉害。我接下来也打算挑战加面,只要把汤留下来就行了吧?”
“没错,吃第一碗面的时候不要喝下一滴汤汁,加面的面条要求硬一点就会马上送来,汤和配菜要等到吃第三碗的时候再一起吃。”
“我明白。阿梅里亚,你听到了吗?希望待会儿能够再度看到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我到底做了什么……”




“别在意、别在意。”
“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请告诉我吧。”
班德拉斯诧异地看着阿梅里亚的反应,接着好似有所领悟,点点头说:
“你是因为吃了艾黎面而失去意识吧?这不稀奇。你有没有看到妖精——长着类似蝴蝶的翅膀,在云端的花圃中飞舞……”
阿梅里亚原本无表情的脸孔顿时产生变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看到了……那些妖精是怎么一口事?吃下这碗拉面的每个人都会看到他们吗?”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原来如此,你看见那个啦……看来你也被艾黎面选中……”
班德拉斯说完,将哀戚的双眼朝向空中,许久都没有开口。阿梅里亚见状,再次从铁椅上站起来。
“你、你说被选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食物会选中我?”
她难得地拉高嗓门,这时他们点的面刚好送上来。
“老师,久等啰!四碗艾黎面,小心烫喔。来,六份加面我已经带来了。这碗面加了十颗麻糬,这碗加了六颗,请慢用哟!”
千春以慵懒的话调说完,把碗放在桌上,以笑容告知:“因为是老师们,所以特别容许加面哟。”然后便哼着歌回到摊位。
四名大人望向冒着热腾腾蒸气的魔力面碗,再度面面相觑。
班德拉斯以沉重的口吻说:
“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妖精带走,请你们务必要把意识集中在碗里,一发觉危险就立刻停下筷子。如果身旁的人被选中了,要打对方巴掌并且呼唤名字,否则他们有可能被带走。”
“这已经超越用餐的范围,简直像在挑战魔兽。”
“你说‘被选中’、‘被带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开动吧。我再重申一次,如果要挑战加面,就不要喝汤,只能吃面。”
班德拉斯老师仿佛要示范如何击败艾黎面般捞起面条,将一整份面条豪迈地塞入嘴里,双颊宛如松鼠般鼓起并粗鲁地咀嚼,接着又将第二份面条放入碗中,发表感想:“饱噗!艾鼻卞奔饱噗!”
“嘴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索妮亚怒斥班德拉斯,但她自己也相当爽快地发出声音吸入面条,接着不禁沉吟:“唔……比以前更好吃了……”
她仿佛承认败北般说完之后,也在转眼间吃完整碗面,开始挑战第二份面条。
再度挑战的路易斯将面条含入嘴里,双眼不禁眯起,但他马上摇摇头,刻意张大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碗,一边抗拒“美味苦”一边挑起面条吃下。
“好……我可以成功加面了!”
路易斯以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将第二份面条加入碗中,以满足的视线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梅里亚,但她似乎仍然受到惊吓,迟迟不敢开动。
“怎么,你害怕吗?哈哈哈,没想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竟然会畏惧高中生的料理,这又是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路易斯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容如此挑衅。
“……”
阿梅里亚闻言露出一丝不服输的表情,但又恢复平时冷漠的眼神,毅然挺直背脊,宛若品尝宫廷料理一般无声地将面送入口中。
“呜……”
吃下面条的刹那,阿梅里亚的鼻子发出这样的声音。超乎常理的美味侵占她的舌头、占领她的味觉神经,她觉得自己的骨髓仿佛全都漏光了,脊椎化为猪骨、头发化为青葱,肌肉则变成叉烧。
她努力要维持注意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性基石,并且确认自己的肉体没有化为艾黎面,思考能力也仍旧存在。不要紧,没有问题——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她听到一阵愉快的歌声。
她惊讶地抬起头,清晰地看到星空中有一群可爱的妖精在光芒中张开翅膀,朝着这里降落。
“不、不要过来!”
阿梅里亚将筷子举向空中,拚命要赶走妖精,但妖精们却拍动着蝴蝶般的翅膀,巧妙地躲过她的筷子,张开双手高兴地笑着飞翔在阿梅里亚周围。
“不要!”
阿梅里亚边呼喊边挥舞筷子,但妖精却露出纯洁的笑脸穿过筷子,抱起阿梅里亚的身体,想要带着她飞到天上。在这瞬间,阿梅里亚脑中想起刚刚听到的“被带走”、“被选中”之类的话语,内心的恐惧化为凄厉的尖叫。
“住手!”
“冷静一点,阿梅里亚!”
她听到身旁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这才惊醒过来。成群飞舞的妖精消失了,她的双脚确实踩在伊斯拉的大地上。
一道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滑落,她环顾四周,发现路易斯、索妮亚和班德拉斯都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
阿梅里亚发现自己的筷子举在半空中,便默默将筷子放回桌上,脸颊逐渐变得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颤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这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班德拉斯边吃下第三份面条边安慰她,阿梅里亚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继续将视线垂落地面。
“这种事真的常发生吗?阿梅里亚,你别一直发呆,快吃面吧。”
路易斯催促之后,她才低着头勉强回答:
“不……我好像……被这道料理选中……”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真的差点被带走……”
班德拉斯品尝完最后的第三份面条和配菜,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才转向僵直着身体的阿梅里亚说:
“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帮你打倒魔兽吧!”
阿梅里亚继续看着地面,默默无言地点头。
“这个该死的魔兽,竟敢带走这么可爱的长官,真是不可原谅!”
班德拉斯说完丝毫不带真诚情感的台词之后,再度一口气吃完一整碗的面条,并对走过身旁的莎朗追加点了新的面条和烤麻糬。
“这真的比口碑还要棒,我完全被打败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应该立刻开一家拉面店才对 。”
路易斯喝完汤,满意地看着在摊位上忙碌的艾黎儿这么说。
班德拉斯边吃面边粗鲁地说:
“那可不行,艾黎儿在飞行员训练中也相当杰出。虽然技术还不算纯熟,却很有勇气和毅力,将来一定会是顶尖的飞行员。”
路易斯皱了皱眉头,嘴角泛起微笑说:
“哼,你在炫耀自己的学生吗?看来你还挺认真在当老师嘛!我听说你被赶出军队成为老师时,还以为你不久之后就会因为揍了校长或学生而被革职呢!”
“我才不会乱揍人,我揍的是企图以部下的性命换取勋章的长官。”
“身为士兵还敢揍少将,这种人感觉应该会毫无顾忌地乱揍人吧?”
路易斯无奈地叹息。表情僵硬的索妮亚不敢置信地指着一旁的同事问:
“恕我冒眛问一个问题……这个男人真的揍了少将吗?”
“怎么搞的,原来你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没想到他还挺低调的。”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被关进个人牢房的四年历史,太麻烦了。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低潮恶劣的时光。”
索妮亚仍旧指着班德拉斯无法动弹,平时就相当僵硬的表情更增添硬度,从太阳穴滑下好几道闪烁的汗水。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珍禽异兽,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你……你这人真的是……”
路易斯观察着两人的对话,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便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对索妮亚说:“哎,这只大猩猩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由于那名少将的命令,士兵们必须一再进行没有战斗机掩护的长距离炮击,导致多名优秀的飞行员丧命。这只大猩猩冲进航空指挥室直接谈判,但是区区一名一等飞行员说的话当然没有人理会,结果他就使出自豪的右勾拳,击中少将的下巴。”
“那不是右勾拳,是变种的上钩拳,又称为smash,要把右拳从右斜下方往左斜上方打过去……”
“这不重要。总之因为这样,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被关进个人牢房长达四年,之后则被赶出军队,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大吃学生煮的拉面。他之所以免受死刑,全是因为同袍飞行员的请愿,再加上优秀的裁判官斟酌背景情况从轻判决。”
索妮亚听到路易斯这段话中的某一部分,眉毛立刻惊讶地竖起。
“他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怎么搞的,原来他连这件事也没有提起呀?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最恶劣的那四年历史。那段记忆已经从我脑海中抹去了,连带也忘记自己曾经待遇军队的事情。”
“你实在是太粗枝大叶!要不是因为这种个性,现在至少能当到少校吧?”
“真无聊,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行了,不论是当教官或少校都没啥差别。”
“你……你……像你这种家伙……竟然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索妮亚的惊愕仍旧没有消失。昔日的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集结了顶尖菁英飞行员,是巴雷特洛斯最坚强的机动决战军团。虽然在风之革命中被妮娜﹒维恩特的风摧毁,但据说如果正面迎战,就算出动国军所有航空战力都无法与之抗衡。竟然在拥有顶尖技术的菁英集团中还能被称为王牌……
“这只大猩猩曾获颁‘皇家王牌’的称号,是他自己抛弃这个地位。看来人真的不是凭外表或内在就能决定啊。”
皇家王牌是过去巴雷特洛斯王国送给最优秀飞行员的称号,现在因为政体改变,称号本身已经失去重要性,但拥有这项称号的人空战技术之高,即使是索妮亚也无法想像。
索妮亚因为太过惊讶而再度僵直身体。班德拉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兴致索然地吃完第三份面条,把碗递给经过的宪明说:
“喂,路人甲,快去帮我拿新的面条!”
宪明笑嘻嘻地说:
“咦,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吃了三份面条吗?加面最多只能加到第三碗喔。”
“闭嘴,路人甲。我是老师,所以没关系。”
“这是什么歪理呀?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怎么连老师都叫我路人甲?太过分了!”
路人甲虽然口中喃喃抱怨,却还是回到摊位上开始煮起面条。班德拉斯不理会学生们在他身后高喊“老师也要遵守规则”,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闭目养神,以不动如山的姿态等候第四份面条。
“禁卫军空艇军团……皇家王牌……”
索妮亚如同坏掉的机械娃娃一般,从刚才就反覆着同样的话。
班德拉斯将学生递上来的第四份面条放入碗后,斜眼看着路易斯说:
“听说你们要让学生去担任搜敌任务。”
“这是雷波特团长的请求。”
“为什么搜敌成员要排除克莉亚·库鲁斯?”
“这是基于我的个人理由,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了。”
“你这只狡诈的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什么企图,只是比任何人都强烈希望这座岛能够安全抵达目的地。”
“我不喜欢这样。”
“你是指给予克莉亚特别的对待吗?”
“我是指把学生送上战场。”
“没办法,人员不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打哈哈瞒骗过去,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搜敌是很危险的任务,必须单机出动,周围又没有同伴。如果遭遇数量占优势的敌人,凭学生的技术必定无法顺利逃脱。难道你想让我的学生去当找出敌人所在地的牺牲虫吗?”
“他们虽然是学生,不过既然驾驶飞机,就有义务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的空域……飞行科应该曾经教导过这一点吧?而且,学生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参与。你想想我们在海军的时代吧,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上战场。”
“因为我们当时只是小鬼,什么都不懂。”
“发生战争自然有人会死,不论是在伊斯拉地表或在空中都没有差别。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冷酷,不过伊斯拉的战力还没有多到可以让有能力驾驶飞机的学生蹲在防空洞里。横挡在我们前方的敌人规模比原先想像的还要庞大。”
班德拉斯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这座岛屿的未来是由学生们所担负,现在让他们送死有什么意义?”
路易斯冷漠地盯着过去的同僚,他的回答中蕴含身为航海长的责任。
“你以为光凭理想能够办事情吗?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如果败给空族,岛屿就没有末来可言。为了守护未来,就算是学生也得同甘共苦才行。”
两人默默地互瞪一会儿,一旁的索妮亚和阿梅里亚也从忘我的深渊中恢复清醒,聆听这两名男子难得的认真对话。
经过一段紧张的沉默,索妮亚慎重地选择用词开口:
“正如航海长所说,学生们理解自己有义务守护伊斯拉的空域。他们也知道,光是想飞是无法坐上飞机的。既然要驾驶军方的飞机,就得学会击落敌机,并且要有所觉悟,自己也可能被击落……他们是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为了成为正式飞行员而接受训练,绝对不是秉持着天真的念头。即使在训练中,我们也让学生们做好随时有可能面临死亡危机的心理准备,才让他们掌控操纵杆。因此,他们一定会勇于接受这次任务,即使送死也在所不惜……”
“那些年轻人,就算叫他们别乱来也没用。”
“不过当初在选拔学生时,刻意集结了个性温厚且拥有协调性的孩子们,因此大家很少产生争执,才经过四个月就像一家人一般相处融洽。如果在这群好友中有人离去,那么剩下来的人不知会有多么悲伤……我担心到时候他们可能会为此放弃成为飞行员。”
“我明白。当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朋友的时候,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过疑问。我只是向往一望无际的海洋才选择上船,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炮口对准敌舰,杀死许多人。当我的朋友身受重伤、在我身旁奄奄一息,我却必须紧盯着瞄准器,转动副炮塔的方向盘。”
“……可是,航海长仍旧选择继续当个船员。”
“因为我没有其他能力。”
“……当我的学生面对那种情况时,我不知道自己该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想到我只能命令学生‘飞到天上击落敌人’,我就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很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索妮亚坦白说出心中的想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路易斯对她微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给什么样的建议才对,只能让他们自行克服了。如果他们因此放弃成为飞行员,表示他们的程度也仅此而已。虽然很可惜,但我们只能默默送走想离开的人。”
“……是。”
“话说回来,老师的工作真是辛苦,没想到这只大猩猩竟然能够胜任——好,时间也不早了,阿梅里亚,你不是想知道某些事吗?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很幼稚的痴人梦话,不过还是换个场地吧,因为我特别不想让这只大猩猩听到。”
“……是!”
路易斯又叫住莎朗,向她赞美了艾黎面,并给她格外丰厚的小费之后,与阿梅里亚一同站起身。
索妮亚以直立的姿势、班德拉斯则坐在位子上,目送两人走入夜晚的群众中。
“……你为什么完全没有提起?”
等到两名长官消失踪影,索妮亚才坐下来,瞪着坐在对面的同事提出质问。
“提起什么?”
“你的过去。”
“我说过了,因为我不想回忆起来,也懒得提起,再加上又没人问我。”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会回答吗?”
“应该不会吧?太麻烦了。”
“真是随便的家伙,一点都不诚恳。”
“你还不是?”
“什么?”
“你会回答别人问你的任何问题吗?你应该也有不想回答的事吧?”
索妮亚听到班德拉斯挑衅的话语,露出毅然的表情,以比平常更加严肃的声音说:
“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尽管提出来吧!”
“哼!就算得到随随便便的回答,也没什么意义。”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面对真挚的问题,我一定会老实回答。”
“是吗?那我就认真问你啰。”
“好啊,尽管问吧。”
班德拉斯老师闪烁着深邃的双眸,以严肃的眼神盯着索妮亚胸前的乳沟。
“那对肿起物的尺寸是多少?”
“去死吧!”
索妮亚不等疑问句的话尾消失,便将拳头重重捶在班德拉斯的胸口上。
“噗呼!”
装满艾黎面的胃部受到索妮亚的铁拳攻击,让班德拉斯不禁发出这样的呻吟。昔日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皇家王牌倒在地上打滚,努力忍住不让由胃部逆流的食物喷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问题,也准备好如果你真的发问就立刻用拳头教训你。结果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这种问题!你这家伙果然是最恶劣、最糟糕的男人!”
她怒骂倒在地上打滚的同事,将自己的餐费丢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转身大步离去。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路人甲单手捧着五份面条,无奈地看着被揍了一拳之后在地上打滚的导师。

夜晚变得更深。
“呼……总算结束了,好累!”
卡路儿皱起脸孔,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朝着星空伸出双手。
“我绝对不要再干这种事!”
满脸憔悴的艾黎儿口中喃喃抱怨,走在卡路儿身旁,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宿舍前进。
“本日的总业绩金额是一百八十七万六千五百奎尔……真是太惊人了!”
班哲明以兴奋的语气报告,走在一起的住宿生纷纷鼓掌叫好。
“太棒了!这样一来,大概有好一阵子不用担心餐费!”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我也有努力捞起油渣喔。”
“我也很努力地负责切叉烧肉!”
“我努力地捏了面团是也!”
“我也努力以笑脸待客哟~”
“不过,这一切都多亏艾黎。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莎朗微笑着赞美艾黎儿,艾黎儿回以有些困惑的笑容。
“别客气|
“克莉亚不是住宿生,还这么努力帮我们,明天一定要向学校报告,而且应该给她打工费占
“嗯,这件事就交给莎朗处理吧。不过,我再也不要做艾黎面了。”
奈奈子闻言,笑咪咪地歪着头问:
“为什么?大家都很高兴,又赚到好多钱耶~”
“我的目标是成为飞行员,不想做跟飞机无关的行业。可是这样下去,我搞不好会变成拉面厨师。”
“你什么都会,好厉害哩!真羡慕你哟!”
“我才不是什么都会,我的飞行技术没有很好,千春的实技成绩还比我高!”
千春呆了半晌,接着双手勾住走在一旁的光男的左手臂,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都多亏了我的搭档呀~”
千春边说边把身体靠向光男,光男的脸红到几乎喷火。
“没、没这回事……我才要感谢你……”
“阿光很懂飞机和机关枪,也很擅长操作,真的很可靠哟!”
千春靠在光男的手臂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自豪地说。只见光男丰满的全身上下都染成红色。
艾黎儿闭上眼睛合掌,对圣特汝尔班的最佳情侣鞠躬说:
“真是够了~”
这时候,原本就以忿忿不平的态度旁观的宪明噘起嘴唇说:
“太奇怪了,光男和千春一点都不相配嘛!这个组合不是很诡异吗?太不可思议了!”
他粗鲁地说出杀风景的台词,立刻引来所有住宿生的嘘声,不过由于宪明已经确立路人甲的地位,因此也有些住宿生早已放弃地说:“这家伙是路人,才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嘘声显得有气无力。
——我是路人甲,不论说什么都没有问题。
麻烦的是,连宪明自己也领悟到这一点,于是他毫不理会嘘声,朝着情侣俩说出更加无礼的话。
“你们仔细看,胖子跟花枝招展的女生勾着手臂走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太不可思议了,千春不论跟谁搭档,大概都会缠上对方吧?”
如果是平常人说出这种话,一定早就挨揍了,但听到无关紧要的路人这么说,群众也没有动怒的余力,只是感到无奈。所有住宿生都垂下肩膀,无言地低声叹息,只有千春一人竖起仔细修过的眉毛发脾气。
“没这回事!是因为跟光男在一起,我才会感到骄傲!如果是跟阿宪搭档,我才不会这么高兴!”
她舍弃平时嬉闹慵懒的口吻,果断地正面回答,宪明不禁感到有些退缩,胆怯地想要劝她“别生气嘛”。然而他立刻想起“不对,我是路人甲,不论说什么都没关系”,于是噘起嘴巴继续说: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
“他当然了不起!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飞机的事,光是这一点就很了不起吧?”
“可是,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那又怎么样!有一项长处就很了不起啦!像我、像我……什么都不会……才会这么佩服他!”
千春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泪水,睫毛膏融化并沿着脸颊滑下。光男察觉之后紧张地说:“那、那个,我已经……很习惯被人骂胖子,所以你别哭……”
“阿宪是大笨蛋!你一定要向阿光道歉!”
千春边哭边握紧拳头猛捶宪明,宪明这时总算理解到路人的角色也有其限度,只好用敷衍的口气说:“有什么好哭的嘛!我道歉就是了,你别打啦!光男对不起!我以后都只会报出村庄名称了~”说完,他在其余住宿生冷漠的视线中躲到队伍最后方。
“呜……呜……”
千春自豪的浓妆已经被泪水和鼻水洗去,完全丧失平时满不在乎的态度,呈现出赤裸裸的脆弱姿态。
莎朗担心地对光男说:“阿光,你回宿舍之后要好好安慰千春。我相信只有你才能让她打起精神……”
“好、好的。”
光男点头时几乎将巨大的身躯折成两半。他陪着边啜泣边蹒跚前进的千春,缓缓踏上走回宿舍的夜路。

回到宿舍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立刻以湿毛巾擦拭身体,换上居家服。在站立忙碌工作一整天之后,大家都筋疲力尽,没有人像平常一样在食堂闲聊。很快的,男女生宿舍都传来住宿生安稳的沉睡呼吸声。
清澄的星光下,只有两人仍旧穿着制服,并排坐在中庭的秋千上。
千春悲伤地低着头伸出双脚,任凭秋千摆荡。坐在她旁边的光男战战兢兢地想要说些话来安慰沮丧的搭档。
“那个……呃,阿宪本来就是那种个性,他没有恶意……”
“……”
“我一点都不在乎,千春,你没必要哭……”
“……”
“那个……请你打起精神……”
千春仍旧低着头,吸了两次鼻涕之后,朝着地面喃喃说:
“我的妆都糊掉了……”
“你哭太久……”
“我没办法抬起头,因为我没化妆的脸真的很丑……”
“没、没这回事……虽然我也没看过你没化妆的脸……不过,我相信绝对没有这回事……”
“当然有这回事哩!我什么都不会,外表也不抢眼……唯一的长处就是跟阿妈学会制作麻糬……”
光男看着身旁的千春,拚命思索适当的安慰话语,但他甚至连和女孩子单独聊天都感到不知所措,紧张的大脑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答案。即使千春没有看着他,他也只能不断摇头。
寂静的夜晚中,只听得到铁链唧唧摇动的声响。
两人无言以对,只是并排坐在秋千上摆荡,静默中偊尔传来千春擤鼻涕的声音,但也稍纵即逝。
光男深思熟虑之后,总算找到一些话。
“那个……在我眼中,千春真的很会打扮,外表跟个性都很好,受到大家喜欢……我很羡慕你。可是你为什么……会对自己没信心呢?真的很奇怪……”
他缓慢、笨拙地将自己的想法转变为语言。
千春看着地面回答:
“因为……妈妈说我完全不行……她说哥哥和弟弟什么都会,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啊?原来你还有兄弟……”
“他们两个都很优秀,人缘也很好,什么都会……受到大家喜欢……可是我没有那么厉害……所以爸爸妈妈才讨厌我……”
“……”
“我不希望他们讨厌我,为了变得更漂亮也努力学习化妆,可是爸爸妈妈都不称赞我……最后还骂我都不念书,只顾着化妆哩~”
千春刻意让语尾上扬,想要表现出平时满不在乎的口吻。
然而光男听了只觉得可悲,继续说:
“千春,你已经很受大家欢迎……你既认真又努力,做的麻糬还那么好吃……和我比起来,你更受到大家的肯定……”
“阿光对飞机的事情比谁都还要清楚……真的好厉害。我没有像你那样的专长……只会做麻糬……”
“我想……那个……我们大概都只是在羡慕别人拥有而我们没有的优点……但如果一直在意这些,大概没什么意义……”
“因为……可是……我是笨蛋……”
千春说完又低下头。
光男第一次窥见千春脆弱的心灵,内心感到相当困惑,只能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安慰的言语。但他不论多么拚命思考,都无法找到像样的安慰话语。
光男不知所措,只好抬头仰望天空,看到数千万颗星星默默地绽放光芒。在他凝视星空的同时,清澈的星光赐予他言语。
“千春,你喜欢天空吗?”
千春听到搭档的间话,低着头无言地弯起脖子点头。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飞行员?”
光男难得地继续追问。千春思索片刻,缓缓用没有自信的口吻回答:
“因为可以到很远的地方……离开家里,到遥远的地方……”
“的确,你离开双亲、踏上伊斯拉,来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个动机太愚蠢了……只是想要逃避自己讨厌的生活……不像大家,都有好帅的理由哟∫”
千春以玩笑的口吻说完,有些腼腆地笑了。
光男心想,千春之所以每次说话时,句尾都要加“哟”或“哩”之类的话助词,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人讨厌,而把它当作某种形式的敬语。
和光男说话的时候,千春常常会恢复一般女孩的讲话方式,等到突然发觉,才会别扭地使用“敬语”并露出腼腆的笑容。她那困惑的笑容似乎在道歉说:“真抱歉,刚刚用了一般的说话方式。”或许是因为成长过程中夹在优秀的兄弟之间产生自卑感,使千春的言行处处显得相当笨拙。
但是,她笨拙的一面却和光男心中的某部分产生共鸣。
“这种事……椳本不需要帅气的理由……像我只不过是个热爱飞机的宅男,却妄想着要自己驾驶飞机……明明是个胖子还想当飞行员,这样很奇怪吧?进入飞行科就读之后我瘦了十公斤,但还是很胖。”
千春稍稍抬起头,看着一旁的光男。
“嗯,阿光,你真的瘦了,这也是锻炼的成果吧。”
“接受那么严苛的锻炼后,我还是这么胖,感觉也挺惊人的。没办法,艾黎在宿舍煮的料理实在太好吃,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千春做的麻糬也很好吃。”
“艾黎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我也在向她学习,可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千春微笑着抬起头,夜晚的星光与月光照亮千春未上妆的脸。
光男的脸颊变得通红,这回轮到他低下头。千春见状歪着头问他:
“你怎么了?”
“没有……没事。”
“哇,糟糕,太大意了!我的妆变得很恐怖吧?”
“那、那个,一点都不奇怪呀!应该说……你就算不化妆,也……那个……”
“长得很奇怪?”
“我说过一点都不奇怪啊!真的很……那个……很……”
光男原本想说“很可爱”,但连忙又把话吞进肚子里。他担心如果像自己这么不起眼的人说出这种话,很可能会遭到嘲笑。
——不可以得寸进尺。
——千春之所以对我很友善,只是因为我们是搭档。
光男在心中告诚自己,如果他们不是搭档,像千春这么时髦又可爱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会理他。
“一点都不奇怪……”
光男低着头,不自在地反覆这句话。
千春因为不想让光男看到自己妆容糊掉的脸,也像刚刚一样再度低下头。
两人看着地面,随着秋千摆荡。虽然气氛很尴尬,但他们都不想回去睡觉,只想继续聊天。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机会——或许就只有这么一次吧?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心中同时都这么想。
首先开口的人是千春。
“大家都说,到了圣泉之后会出现空族,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战争……”
“嗯……听说是这样……”
“连我们都得参战吗?”
“我猜应该是吧……毕竟我们是为了战斗而接受训练……”
“驾驶飞机战斗?还是在地面上?”
“大概是在地面上……但也有可能会驾驶飞机,现在还很难说。”
“如果发生战争……会有人死掉吗?我不希望那样。”
“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一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
“我当然也知道这点……不过还是很讨厌。如果飞行科有人死了,我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嗯,我也会受到打击……希望飞行科都不会有人死掉……”
“哇,我试着想像那种情况,果然很难受……我一定会很伤心,真讨厌。”
“嗯,真的很讨厌……不过,万一发生那种事,也绝对不能气馁。嗯。”
“我一定会很沮丧,搞不好会悲伤到无法行动。”
“嗯,可能吧……不过从死者的角度来看,其他人一直为自己伤心,一定也很难过吧……嗯。”
“从死者的角度来看?”
“我平常喜欢读一些巴雷特洛斯或斋之国的战记,其中也有些书是收集战死者留给家人的信件。读了那些信就会觉得,不论是什么国籍的人,都会替留下来的家人担心……大家在信里都异口同声地说,即使自己战死,也希望家人们不要太悲伤,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哇……”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如此深刻的感情……不过我猜,那一定比我想像的还要痛苦……”
“嗯,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不过,如果我心爱的人碰到那种情况,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果因为我死了,使得心爱的人崩溃而无法继续生活……那一定最难受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因为我笨到送死,害得心爱的人……崩溃而失去开朗与活力……我一定会很伤心。”
“的确……真的是这样没错,嗯……”
“所以,如果……与空族展开战斗,导致飞行科的同学死了……剩下的人绝对不能因此失去活力。虽然哀悼死者也很重要,但如果迟迟无法摆脱悲伤的情绪,永远失去开朗的笑容,战死的人一定会很伤心……”
“……”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
千春默默听着光男的话。她感觉肺中好似弥漫着浓密的黑烟,令她呼吸困难。
不吉利的预感在她意识角落宛若春天的虫一般蠕动。千春摇摇头,赶走那只虫。
“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
她好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心里开始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很可怕。明明是最喜欢的天空,此刻却充满冰冷严峻的气氛,好似在对她施压。
天空虽然美丽又透明,却存在着人类智慧无法理解,并且与地面截然不同的道理,无情地夺走个人宝贵的性命……
当千春发觉这一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她把颤抖的手伸向旁边,握紧光男握着铁链的手。
“……千春?”
“握着我的手。”





千春如此央求。
光男没有说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晚风从防风林的缝隙侵入,温和地抚弄夏日的青草。
风停之后,光男掌心的热度很自然地传送到千春心中。
——还活着。
千春不知为何产生这样的感想。她觉得此刻两人都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无可取代的最大奇迹。
“……怎么回事?你害怕吗?”
“嗯,我很害怕。”
千春更用力地握紧光男的手。
光男默默感受千春这只小手的温度。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牵手。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感到害羞。
他只觉得千春既娇小又脆弱,唤醒沉睡在他心底深处的奇特情感。意识底层低语着,不可以让如此瘦小的千春感到害怕。
或许是受到这阵低语的诱发,他心中涌现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感受。
虽然很难以言语形容,但他感受到的不是“想要守护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能够永远生存下去的根本情感。
——不论这趟旅程中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千春能够继续活下去。
光男认真地默默祈祷,平时笨拙的口才顿时变得圆滑。
“你不用害怕,绝对不会有事。”
“……”
“你今天感觉跟平常不一样。大概是因为抵达圣泉,让你变得神经过敏吧。”
“……”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嗯。”
“不会有事的……哈哈,对了,你一定是工作得太累,我们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抵达圣泉之后应该会变得更忙,不能像以前那样熬夜。”
“……嗯。真对不起,光男,让你陪我到这么晚……”
“别在意,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吧。”
“……嗯,谢谢。”
千春抬起头,松开握着的手,从秋千上站起来仰望蒙上一层青色雾气的星空。
星光和月光将千春的轮廓描绘成青铜色。在漆黑的云层后方,只能模糊听见圣泉的隆隆水声。
千春将双手伸向天空,伸了一个懒腰。
接着,她朝光男露出平常的笑容,好似要抛弃之前感伤的情绪。
光男默默看着千春的笑脸。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他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不禁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4-30 12:28 编辑


第三章 散花


庆典后过了四天,伊斯拉周围依旧是“喷起的海水”。
圣泉始终没有止境。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都是一片无法降落的海域。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飞行机械都是以氢电池为原动力,如果不能降落至水面,自然无法充电。再加上这里又是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海域,因此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再度充电。
面对这种状况,骑士团团长雷波特命令旗下菁英:“除了前方戒备的飞机,所有飞机都留在地面待命。”不仅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连梅克留斯机场及艾斯可里埃机场配备的两百二十架飞机都被禁止进行搜敌以外的飞行。
到了第五天,在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下,伊斯拉居民接获节电的命令。由于禁止使用氢电池发电的照明器具,伊斯拉居民们夜晚只好用蜡烛及油灯照明。巴士和汽车也被禁止驾驶,并鼓励以脚踏车作为岛内代步工具。
得到消耗电力许可的,只有在前方进行戒备的少数飞机。八架搜敌机以伊斯拉为中心形成扇形编队,每架飞机不断来往于扇子的骨架间形成搜敌线,寻找阻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空族舰队。
抵达圣泉时疯狂庆祝的居民,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开始厌倦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海中喷泉”。虽然如此壮观的景象应该是百看不厌,但如果必须以“没有电力的生活”为代价,未免太不划算。平时驾驶小艇到海面上捕鱼的渔夫也变得无所事事。在航行于圣泉上方期间,政府鼓励以罐头、鱼干和肉干等长期保存的食品为食。
大家都希望能够早日越过圣泉,获得解放。
就在居民的怨声开始浮现的第十四天——八月二千四目十四时,陌生的螺旋桨噪音打破沉默。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这阵螺旋桨的声音明显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而是异质的声响。
在此同时,刺耳的警笛声响遍伊斯拉的地表,告知敌人来袭的消息。
敌方的五架双座式战斗机突破伊斯拉的前方戒备,凭着蛮勇直接飞向范·维尔。这些飞机和先前侵犯领空的飞机同样属于旧时代的上单翼飞机,机身上没有垂挂炸弹。
伊斯拉的对空炮悄然无声,面对明显来袭的敌机没有射出任何一发威吓炮弹,仿佛是故意要将敌人引诱到内陆深处。国籍不明的五架飞机悠然抵达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使用的梅克留斯机场上空,展开令人惊愕的行动。
只见敌机的后座搭乘者缓缓站起来,双手举起炸弹,朝着飞机跑道丢下去。
机场中的骑士团员瞠目结舌,望着极端简陋的十公斤炸弹坠落。五颗涂成黑色的纺锤形炸弹落在跑道之后爆炸,造成的凹穴顶多只能绊倒地面上的小孩。接着,五架飞机便得意洋洋地返回。
这场宣战布告未免太过悠闲。
然而不论如何,战火确实已经点燃。
指挥室的号令一下,空艇骑士团团员纷纷跑向自己的爱机,迫不及待地检查仪器、启动氢电池槽,驾驶舱内响起睽违已久的震动声。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总共有八十架,其中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有二十架,双座式水土战斗机“拉嘎迪亚”则有六十架。 马其那·迪欧的双翼配备前方固定机枪,战斗性能卓越,不过因为无法在水上充电、必须在跑道上起飞降落等理由,在空艇骑士团中不太受欢迎。至于拉嘎迪亚则类似飞行科学生搭乘的练习机阿尔康号,没有配备固定枪,但能够垂直起飞降落,因此空战性能虽然略逊一筹,却因为能够充电、机能性较佳,因此在类似这次前途未卜的探索飞行中受到重用。至于剩下的一百五十多架飞机,则属于双座式的舰上空雷轰炸机。
此刻接受指挥室命令而准备起飞的,正是三十架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组成的中队。至于必须在地面滑行的马其那·迪欧,则奉命要等到填平跑道上的洞穴之后,再执行伊斯拉上空的掩护任务。
睽违十天的旋转翼噪音撼动着梅克留斯机场。此刻准备前往战斗空域的正规军飞行员内心怀抱的不是“守护伊斯拉”的使命感,而是有如前往附近狩猎场的轻松情绪。敌军过度简陋的飞机与炸弹抹去飞行员的紧张,唤醒了侮蔑与轻慢的态度。
三十架拉嘎迪亚在跑道上垂直起飞,抵达三千公尺的高度后,便以指挥官机为首,形成各三架共十队的编队,将旋转翼朝着缓缓离去的敌机尾端垂直竖起,开始猛烈地追逐。他们计划要直接跟随敌机前往它们作为根据地的机场或航空母舰,迅雷不及掩耳地掌握制空权。通常在这种场合,会先派遣数架侦查机追随敌机,待发现敌军根据地并确认全貌之后才会派遣攻击队,但以神速为贵的雷波特不想因为派遣侦查机而让敌方有所警觉并做好迎敌准备。猛将雷波特的一贯作风,就是要在敌军摸索我方反应的期间进行全力攻击。

自伊斯拉起飞的编队消失在天空远方之后,岛内各地设置的广播器开始通知居民前往避难。
这次避难也兼具防空训练的作用,妇女与小孩纷纷躲进防空洞。圣特汝尔郊外挖掘的地下水泥防空设施一共有十七座,将近五千名妇孺被分配到这些设施,挤得水泄不通。在伊斯拉启航前筛选居民时,刻意不让六十岁以上的人来到伊斯拉,因此居民中最年长的是四人议会的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今年五十八岁。
一般市民当中,成年男子也必须承担防卫伊斯拉的义务。配置在伊斯拉地面的数百座对空炮弹的炮手,几乎都是经过训练的一般成人男子,每一门炮都由三至十二人的队伍负责迎击敌机。万一发生地面战,他们也必须拿起步枪捍卫防卫据点,可说是半民半兵的身分。因此,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身穿便服的男性,此刻纷纷前往预先分配的对空炮弹或防卫据点,等候军方的指示。
自从下达节电指令以来便稍嫌过分安静的伊斯拉此刻顿时热闹起来。忙碌移动的人们脸上表现的不是对终于出现的空族感到恐惧,更像是期待祭典开始的兴奋情绪,态度缺乏紧张感。
凯格斯高中一百名普通科学生、五十名维修科学生以及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也中断平日授课,分别前往预先分配的紧急配置场所。普通科学生和一般市民同样负责地面设施的防卫任务,维修科及飞行科的学生则负责伊斯拉左岸和艾斯可里埃机场的防卫任务。
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飞机此刻已经整齐排列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维修员忙碌地往返于飞机与仓库之间,正规军则聚集在航空指挥室,等候雷波特骑士WE长的出击命令。
飞行科四十八名学生为了不要妨碍到正规军,便在跑道旁边列队集合。所有学生都穿上飞行服,背脊挺得笔直,倾听教官的指示。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和班德拉斯老师也穿着飞行服,面对学生发表由正规军发布的本日主要任务。
“各位今天将负责伊斯拉后方的戒备任务。由于目前无法掌握空族出现的空域,因此伊斯拉航行过的后方空域也有戒备的必要。我想你们应该都了解,搜敌是相当危险且责任重大的任务,各位务必要充分利用至今学习到的成果,守护伊斯拉的空域。”
飞行科学生都露出严肃的表情,挺着胸膛回应。大家原本以为会被分配到地面任务,却意外得知可以驾驶飞机,每一张脸孔都毫不隐瞒地流露青少年趾高气扬的兴奋表情。索妮亚感到些许不安,但没有表现在脸上,仍继续说:
“另外,有部分搭档必须负责圣特汝尔方面的对空支援任务,这项任务的危险性比搜敌任务低,属于地面待命性质。被选中的人必须即刻出发,将阿尔康号停在锡克拉湖,直到获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我想你们心中可能会有所不满,不过这也是上级的指示,请忍耐吧。”
索妮亚道歉之后公布了三对留在地面待命的搭档。卡路儿不知为何也被选入其中,不禁忿忿地鼓起脸颊。不过这既然是正规军的命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听命。卡路儿当然不会知道,这项指示是路易斯为了让克莉亚移动到安全场所而特地提出的。
“真羡慕,大家都能去搜敌……”
卡路儿艳羡地望着其他同学涌入指挥室确认自己的搜敌顺序,不禁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克莉亚歉疚地安慰搭档:
“我们的任务也很重要啊,一起努力吧。”
“……嗯,我知道。”
卡路儿对克莉亚的态度一向顺从,这次也不例外。他点点头,望着另外两对奉命在地面待命的搭档。
“真无聊是也,我也想要去搜寻敌机是也!”
“我也是,大哥!为什么我们会被送到湖边啊?”
第一对搭档是满腹不平的沃夫冈和他的小弟。
“为什么我要和卡路从事同样的任务?这点才让我感到不安啊。”
“……”
第二对搭档则是厌恶地皱起眉头的艾黎儿,和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伊格纳修。
这三对奇特的搭档组合兴致索然地坐进自己的飞机,飞往作为待命地点的锡克拉湖。其他负责搜敌任务的学生们则依照指定的顺序,一架架飞往被分配到的搜敌线。他们的任务是要以艾斯可里埃机场为中心,形成扇状分布的搜敌线,进行伊斯拉后方的戒备工作。由于这项任务是针对已经飞行过的空域进行确认性质的戒备,因此和前方戒备相较,危险度和重要性都比较低——至少雷波特团长是这么想的。即使如此,这原本也应该是骑士团员担负的职责,只是基于尽可能不让空雷轰炸机用在搜敌的伊斯拉内部情况,才会派遣学生前往戒备。

卡路儿等人的三架飞机从艾斯可里埃机场起飞后,不到十分钟便降落在锡克拉湖。卡路儿和克莉亚漂浮在水面上,无奈地看着彼此。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老师刚刚说,直到获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所以,我想我们的任务应该就是等待吧……”
克莉亚依稀察觉到这是路易斯从中介入的结果,心里感到相当歉疚。这时艾黎儿的飞机沿着湖面朝他们接近,她同时以悠闲的声音说:
“有一辆车过来了!你们看,有人在挥手!”
他们转头看她所指的方向,见到环绕锡克拉湖畔的湖岸小径上停了一辆黑色汽车,一名身穿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的中年女性随同看似中央厅舍官员的西装打扮男子下车,朝着刚降落在水面的阿尔康号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克莉亚低声说:“乌西拉伯爵夫人……”
“克莉亚,你认识她吗?”
r嗯……”
克莉亚远远望见那名中年女性便垂下双肩,整个人顿时失去活力。卡路儿诧异地看着克莉亚的反应,但他也不能不理会对方的呼唤,便跟随在另外两架飞机后方,把阿尔康号开往湖岸。
三对搭档上岸后,穿着西装的男性便出示身分证件,表明他是奉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之命前来,并以不带感情的声音传达关于此后的指示。
“克莉亚·库鲁斯和伊格纳修·阿克西斯两人必须撤退到中央厅舍,其他学生在接获新指令之前都要留在这里待命。发生紧急状况时,必须依照各自判断守护伊斯拉的上空。”
除了伊格纳修以外的所有学生都哑口无言,只有伊格纳修仍旧保持平时超然的态度,聆听来自航海长的指示。克莉亚露出更加歉疚的表情低下头,她感到无颜面对其他同学。
“等一下,为什么是克莉亚和伊格纳修?”
卡路儿的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乌西拉伯爵夫人大步走向克莉亚,强硬地抓起她的手臂。
“来,快上车吧。”
“……”
克莉亚默默地抬头看了乌西拉伯爵夫人一眼,接着又将充满歉疚与泪水的双眼转回卡路儿身上。
“……真对不起,我得走了……”
“喔……嗯……”
卡路儿看着克莉亚坐进高级汽车的后座,只能做出这样的回答。他勉强说服自己,由于克莉亚是路易斯提督的远亲,不能让她受伤,所以才会采取这样的避难措施。
乌西拉伯爵夫人接着又命令望向天空、一脸无趣的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你坐在小姐的旁边。”
“……”
伊格纳修没有回答,依照指示默默坐在后座克莉亚旁边的位置。
“出发吧。”
乌西拉以冰冷的声音对司机下令,克莉亚依依不舍地看着车窗外,汽车转眼间就沿着湖岸小径开往范。维尔的方向。
“……这是怎么一日事?”
等到汽车消失踪影之后,剩余的四人面面相觑。
“克莉亚要去避难还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连伊格纳修也一起去?”
“搞不好他的身分其实很高贵吧……”
“真神秘是也。”
“的确搞不懂。不过没关系,就凭我们的力量度过难关吧,大哥!”
小弟之一为了鼓舞大家,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
卡路儿和文黎儿诧异地互看一眼,问小弟之一:“你是谁?”
“太过分了!我们是同班同学,你们既然不记得我的名字!我是沃夫冈大哥的头号弟子,‘大气中的马可’正是我的称号!”
大气中的马可双脚弯曲成外八字,用力踱着地面表达愤怒。卡路儿对于不记得他的名字之事表达歉意,并称赞他帅气的称号之后,对艾黎儿说:
“没办法,要是发生紧急情况,我只好跟你搭档了。”
“好吧,不过我要负责前座,你负责后座。”
“不行,你是我妹妹,应该坐在我后面才对。”
“你才是我弟弟!”
“你是我妹妹!”
“连在这种地方也上演兄妹相声……继续争吵也不会有结果,还是猜拳决定是也。”
沃夫冈出言劝谏,兄妹俩鼓起脸颊彼此互瞪一会儿,双双握拳之后,同时举起右手猜拳。
“剪刀、石头……”
“布!”
卡路儿出的是“布“”,艾黎儿出的是“石头”。
艾黎儿懊恼地看着干哥哥雀跃不已,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感到不解。
“奇怪……为什么每次在不能输的情况,我一定会猜输呢?”

八月二十四日,十五时十五分。
从伊斯拉起飞、负责追踪敌机的三十架拉嘎迪亚编队的中队长机,在两万公尺前方发现宛若空中肿瘤般的敌方舰队。
先前在伊斯拉投掷炸弹的五架飞机仿佛没有察觉到有敌机追踪,简直像是在诱导敌机一般回到舰队。
中队长机立刻向梅克留斯机场报告发现敌方舰队的消息,接着为了进一步探查敌方舰队的全貌,便单枪匹马地加速逼近敌军。
成群飘浮在二千五百公尺高度的敌机全都是未曾见过的机型,不论是巴雷特洛斯、斋之国或贝拿雷斯帝国,都没有生产这种样式的机械。中队长甚至无法区别这群不可思议的空中舰艇何者为战舰、何者为航空母舰,不过他还是继续驾驶飞机接近。
当他飞到水平距离七千公尺左右,下方开始响起对空炮弹的声音,然而这阵炮弹攻击也显得过分薄弱,不论是威力、高度与距离都明显不足,而且炮手们似乎随机进行射击,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中队长机自然不可能被如此差劲的对空炮火击落,直接将高度提升到五千公尺,展开强行侦查。
中队长机穿过无用的炮火攻击之后,终于行经敌方飞行舰队正上方,俯瞰到的是老旧得令人惊讶的武力。后座电信员通知梅克留斯机场:
‘一五一五,遇见敌方主力。伊斯拉五十度,两百二千海里,航线二千九度,高度三千五百公尺,云高五千五百公尺,能见度两万公尺……
敌方主力包括:相当于驱逐舰的直接护卫舰八艘,相当于飞行战舰的旧式大型木造舰艇两艘,相当于航空母舰的旧式大型木造舰艇两艘。’
中队长刻意使用“木造舰艇”这几个字来表达轻蔑的意味。
收到通报的指挥室想必会因为“敌方大型舰队来袭”而骚动,但中队长想到他们见到实物时势必会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内心甚至有些歉疚。中队长相信指挥室应该能够从“旧式”的形容了解他的意图,便继续报告观察到的敌情。
从五千公尺高度俯瞰到的敌军简直像是幽灵舰队,相当于飞行战舰的大型舰艇使用木造装甲,类似帆船的船身下方配置着六具业已生锈的浮力装置,炮塔不在甲板上而是从舷侧突出,口径目测大约是十八公分左右,和路纳·巴克的四十六公分主炮相较,根本像是玩具。并列飞翔在后方的航空母舰木造甲板也处处是补钉,从木头颜色看起来似乎已经腐烂,后甲板上停的竟然是双翼飞机。简陋的舰桥脆弱得仿佛受到枪击就会分尸,破损的前甲板也没有修理,任凭它在风吹雨打中朽烂。
光以数量而言,两艘战舰、两艘空母、八艘驱逐舰算是相当大规模的舰队,但空族舰队的简陋程度甚至会让人心生不安,并怀疑己方真的有必要为此组织编队认真攻击吗?
中队长哑口无言地观察下方,视线突然回到水平高度,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从那里传来类似鸟群相逢并彼此交错的喧闹声。中队长确认大略状况之后,立刻传送新的电信:
‘发现敌方直接掩护机。即将歼灭。一五二五。’
歼灭的字眼当中自然而然带着热度,已方飞机即将与空族战斗机队展开空战。
不,眼前的局面根本不能称为空战,而是由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员展开单方面的屠杀。双方战斗机的性能差异之大,甚至会让胜者感到不公平。
敌方的直接掩护机共约四十架,数量虽是对方占上风,然而旧式的上单翼机自然无法对抗旋转翼面垂直竖起的拉嘎迪亚,不论是速度、回转性能、升力、武装或装甲,拉嘎迪亚都大幅超越敝方,可怜的空族只能在空中冒着黑烟散落。
‘已控制该空域。残余电量充足。等候临时攻击队抵达。敌方舰队变化航线九一度。一五三○。’
不到五分钟之后,中队长机的电信员便送出这样的电报。

正如中队长所担心的,收到第一份报告的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室内掀起一阵大骚动,众人纷纷喊着:“敌方舰队大举来袭!”然而正确来说,这场骚动比较像是兴奋的庆典。
猛将雷波特此时再度做出果断的决定:
“留下二十架直接掩护机守卫伊斯拉,其余全数出动!”
这项攻击命令就连参谋都吓了一跳。虽然说快速派出最大攻击力是航空攻击的理想模式,但这项决定未免太过仓促。若是获得成功,雷波特便会在将来的国家教科书中被传颂为千古名将,然而如果失败夕就会被三流杂志讥为历代罕见的愚将了。

“哇,好壮观!”
“伊斯拉的飞机该不会全都出动了吧?”
艾黎儿和卡路儿仰望天空,发出天真的感叹。
光滑的银翼发出隆隆声响,覆盖整片天空。从梅克留斯机场和文斯可里埃机场起飞的将近两百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组成的联合舰队,威风凛凛地朝向伊斯拉航路上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
灿烂的阳光从机翼之间渗透,一架又一架的十字形机影不断越过锡克拉湖的水面。虽然是飞在远处的高空,但湖面却掀起涟漪,使停泊在水上的阿尔康号连带产生摇晃。即使是在伊斯拉的出航仪式,他们都没有看过配备炸弹、鱼雷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进军之景象。
卡路儿和文黎儿站在湖畔吞声屏气,仰望正规飞行员组成的整齐编队飞经土方。
“好帅喔……”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记得小时候曾对母亲说过,他想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天上。
“哇,连路纳都出动了!”
一旁的艾黎儿高声大喊,指着天顶。
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也将舰首朝向艾堤卡的方向,略微落后各式飞机组成的联合舰队,高度约为四千五百公尺左右。覆盖全长三百公尺船身的银灰色钢铁装甲、毅然指向前方的主炮塔,以及突破前方空域的升力装置咆哮声——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庄严威武。
“真棒……我也好想看路纳发射主炮的样子……”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能参与这次攻击,就可以亲眼见证路纳·巴克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射炮弹粉碎敌方舰队的景象。
“敌人似乎是从前方来袭是也。”
沃夫冈望着伊斯拉的前方空域,低声喃喃说道。
艾黎儿回答:
“上层大概是觉得后方有飞行科的学生看守,才能把火力集中到前方吧……”
看来在后方搜敌的飞机应该没有传来任何联络,伊斯拉才能将全部兵力集中到前方的敌军舰队。
“但是这样一来,伊斯拉上空就会出现很大的漏洞是也……”
“不是有留下直接掩护机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这里丢下不管,让飞机全数出动的。”
沃夫冈听了卡路儿的回答后点点头,接着又说出惊人之语:
“有没有可能是陷阱是也……”
“啊?空族舰队会来这一套吗?”
“在我的国家里,常常会在战争时使用弃子招数是也……”
贝拿雷斯出身的沃夫冈说。卡路儿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回答:
“不过,空族不是野蛮人吗?他们应该不会使用陷阱招数吧?就算他们另有本队,我们要击破应该也不是问题……上层大概也觉得,就算是陷阱也无关紧要,才会全力攻击前方吧……”
派遣陷阱舰队诱出伊斯拉的航空战力,再以真正的主力舰队攻打防御力变得薄弱的伊斯拉——这说来简单,但实际要进行却必须具备高度的舰队运用技术。和远方的陷阱舰队保持联系、看准伊斯拉主力出尽的时机、找到在没有标识的天空中移动的伊斯拉、进行追踪攻击——这绝对不是平凡的舰队运用技术所能办到。
“反正我们在这里担心作战计划的事也没用。总之在接到命令之前,我们先轻松一下吧。”
艾黎儿悠闲地说完,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
“真搞不牺怎样才算是‘圣特汝尔方面的对空支援任务’。万一敌人真的来袭,我们可以起飞吗?”
“他们说过,紧急时依照各自的判断行动,只希望不会碰到那种状况是也。”
“就算敌人来袭也不用怕,我们有大哥在呀!”
马可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答。卡路儿瞥了他一眼,又眺望后方空域。现在同学们应该都意气昂扬地在执行搜敌任务吧。
“真羡慕……为什么只有我们被分配到这种闲差事?”
卡路儿不断喃喃抱怨,远眺着飞行科学生负责的空域。

十六时五十分。
攻击队全数出动后,已经闲散许多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仍传来阿尔康号的旋转翼声。
伊斯拉前方虽然发现疑似敌方主力的舰队,但为了预防万一,后方的戒备行动仍持续进行中。
此刻轮到千春与光男这组搭档点亮氢电池槽。前座的千春检查过电池槽顺利发动的嗡嗡声、确认仪器没有异常之后,朝着维修员挥手。维修员大声吼完两、三点注意事项,便远离阿尔康号。
旋转翼的马达声越来越大,扬起一阵灰尘。千春握着传声管,向后座的光男说话:“出发了,阿光。要加油哟~”
光男也露出坚毅的表情,拿起传声管说:“嗯。我们的责任重大,一定要集中精神,努力达成任务。”
“不知道敌人会不会出现……前方的敌人已经被打败了吗?”
“我不知道,不过担心也没用。总之,我们只要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千春点头,拉开节流阀,让机身缓缓垂直上升。千春的操纵技术在飞行科里算是相当优秀,她几乎没有让机身摇晃便达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空,接着将平躺的旋转翼面垂直倒下。如此一来,阿尔康号就可以发挥媲美前螺旋桨机的性能。
后座的光男负责导航、通信、侦查与机关枪射击。他藉由导航表确认航路之后,告知千春应该前进的方向,并附加一些注意事项。
“如果没有发生状况,日落前应该可以回到伊斯拉。傍晚时分会变得很难辨识敌人,必须格外注意戒备。”
千春听光男说完,确认一下太阳的位置。时间已经快十七点,太阳已偏向西边。云量为五至六,能见度一万五千公尺。正如光男所说,太阳的角度越倾斜就会越难进行搜敌任务,而且此刻的时间已经接近难以辨识敌机的时段。
“我们走了!”
千春转向后方,朝着伊斯拉活力充沛地道别。接着她把脸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背对伊斯拉尾端,朝着空无一物的蓝天飞翔。
破碎的云遍布在天空各个高度,曲于遮蔽物众多,因此巡逻工作也更加困难。如果碰到敌人,在这种天候里最容易接近目标。千春和光男都聚精会神地监视云层之间的缝隙,以及接近太阳的天空与海平线交会之处。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就在他们离开伊斯拉、在大海上方前进两百四十海里(约四百四十公尺)时——后座的光男在染上暮色的空中发现异物。
“嗯……”
他瞥见碎云之间似乎飞过类似成群蝴蝶的物体。
“千春,提升高度!我看到那里有些东西。”
光男以传声管将异状告知前座。
阿尔康号上升到最高极限的三千五百公尺,但云层分布上限更高,因此仍旧无法清楚眺望到广阔的空域。由于练习机无法飞得更高,光男只好拿起双筒望远镜观察先前发现异状之处。
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是毫无间断的浮云,天空已经逐渐转变为赤铜色,但距离日落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风势不是特别强,笼罩在海面的云层迟迟没有散去,继续屏障着视线。前方应该存在某样东西,但他们无法观察。
光男下定决心,指着左上方的空域说:
“千春,往那边飞过去看看,我有些在意。”
“嗯。”
千春照着光男的指示,将阿尔康号飞向他所指的地方。
两人的飞机钻入碎云中,全身沐浴着冰冷的水气,穿过之后又再度钻进另一朵云中。在不断钻进钻出云层的过程中,他们仍一心监视着同样的方向。
然后——
“在那里!”
千春指着左下方高喊。
在她手指的方向,大约二千公尺高度之处,出现了两人从未见过的大群巨大钢铁飞蛾,发出隆隆声朝着伊斯拉飞翔。
“那、那是什么?”
“大型轰炸机吗:!可是未免太大了!”
光男立刻拿出双筒望远镜观察之后,不禁喃喃说道。透过镜片看到的飞机个个壮硕庞大,翼面宽敞到几乎可以在上面打棒球,机身上遍布着机枪座。这支超大型轰炸机编队共计有二十四架飞机。
而且,不只如此。在编队中央有一艘比轰炸机更巨大的雪茄形飞行战舰,宛若一颗巨大的飞蛾茧。
“还有航空母舰……”
光男发出呻吟,千春问:
“那是航空母舰吗?我从来没看过那种战舰。”
“我也没有……不过它的上下甲板之间好像都塞满战斗机……”
光男透过望远镜观察这颗青铜色的巨茧,所幸敌人的飞行高度低了五百公尺,因此很容易观察。
巴雷特洛斯的航空母舰是藉由升降机将平时停放在仓库中的飞机抬到上甲板起飞,然而眼前的航空母舰却是在上甲板的前后下方设置类似起降口的空间,飞机则并排停在上下甲板之间的狭小空间。这样的构造或许比较不易让飞机受到上甲板的风势影响,但起降时相当困难。
“或许是单座式战斗机专用的航空母舰吧。像那样的构造,虽然可以让战斗机起飞,但如果是轰炸机或鱼雷机,要起飞就太危险了。”
“这么说……那是为了守护大型轰炸机的战斗机专用空母吗?”
“大概吧……这样一来,即使受到对方战斗机攻击,也可以守护轰炸机……”
“感觉好厉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关于战斗的思考方式……”
“Doctrine……嗯,没想到航空母舰的存在目的,竟然是为了掩护超大型轰炸机……和我们的思考模式完全不同……”
“他们一点都不像蛮族……搞不好比我们还要先进……”
千春不安地说出感想。光男以坚定的口吻说:
“千春,利用云层作为屏障,和舰队平行飞行吧。我想进一步观察。”
“嗯,我会努力。”
阿尔康号钻进云中回转,原本在左下方的敌军舰队此刻变成在右下方。两人的飞机开始跟着神秘舰队平行飞翔,仿佛裹上云制毛毯一般,偶尔掀起角落偷窥。
光男继续拿着望远镜观察,看到除了超大型轰炸机和航空母舰之外,还有许多单座式战斗机成群飞在周围。这些战斗机并非上单翼机种,而是类似马其那·迪欧,配备固定机枪的下单翼战斗机。
“看起来和之前来袭的机型差好多……”
千春沉思一会儿,回答光男的疑惑:
“他们或许是故意先派出旧机种,让我们产生轻敌心态,接着才派遣真正部队。”
“嗯,看到这些飞机之后,我也开始这么想了。总之,他们肯定是朝着伊斯拉前进,我们得赶快联络总部才行。如果被这些轰炸机攻击,伊斯拉一定会成为一片火海。”
光男看了配备的手表,确认现在时刻是十八时六分。他思索文章的内容一会儿之后,开始敲打送信机的键盘。
‘一八○七。伊斯拉二百九十度,二百四十海里,发现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朝一百二千度方向之东北前进中。
敌军编队包含掩护用空母一艘。高度三千公尺,云量五到六,云高六千公尺,能见度七千公尺……’
光男尽可能详细地描述敌军编制及周围空域状况,送出报告。
接下来——
发现敌军的巡逻机必须在此停止搜敌工作,进行更危险、责任更重大的任务。
两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光男拿起传声管,对前座说话:
“千春,没问题吧?”
“嗯,我知道。不要紧,我们一定可以办到。”
“背着降落伞,预防万一吧。”
“嗯……你也是。”
“当然。别担心,骑士团一定会马上赶到。”
“嗯……我会努力,这也是为了伊斯拉。”
千春露出坚毅的表情转头望向光男。
两人彼此注视并点头,做好心理准备。
为了心爱的伊斯拉,他们必须赌上性命完成任务。
‘一八○九,开始进行接触任务。’
光男报告完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注视隐约出现在右下方的敌军轰炸机编队。
千春依照光男的指示,把原本代替椅垫铺在座位上的降落伞背起来。他们的下方不是海面而是圣泉,因此就算背着降落伞跳下去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不过至少可以感到稍微安心一些。
光男和千春的飞机躲在云层中,和空族编队保持一定的距离飞行,并持续传送敌军舰队的航线变化、速度以及空域状况给梅克留斯机场的航空指挥室。
他们尽可能和敌军舰队保持着不至于跟丢的距离,慎重地进行追踪。如果被敌军发现,就会遭到从敌方航空母舰起飞的单座式战斗机攻击。不论是数量或技术,两人都不是对手。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染成红色,云层后方夏天的夕阳色彩相当鲜艳。
太阳即将落下,骑士团的迎击部队抵达时大概已经是夜晚了。光男将照明弹装填入自己的对空步枪中。

——伊斯拉后方有一艘敌军航空母舰和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编队接近中。
梅克留斯机场指挥室内的作战总部接获报告后,掀起一阵骚动。
一开始众人怀疑这该不会是误报,然而负责接触任务的学生机陆续传送更加详细的敌情报告,包括敌军编队的航线、速度、高度和周围空域的风量、云量和能见度等。持续传送的详细报告终于解除集结在指挥室内的作战将校心中的疑惑,领悟到自己掉入空族布下的陷阱。
“我们上了诱饵的钩!后方的轰炸机才是敌军的主力。”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项事实,立刻向正在前方对付诱饵舰队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知最新情报,并催促他们回头。
然而——
‘一八一五。歼灭敌军舰队。击落战舰二、空母二、驱逐舰八。’
几乎在同一时刻,伊斯拉前方两百二十海里处传来了己方联合舰队夸耀战功的电信。
但是,指挥室内没有人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项报告等于表明,他们已经将搭载的炸弹和空雷几乎全数用在诱饵舰队上,两百多架飞机组成的庞大编队回到伊斯拉后,必须先重新装备大量炸弹与空雷,才能再度出击,对付敌军的主力舰队。
此刻守护伊斯拉上空的只有二十架掩护用战斗机马其那·迪欧,如果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攻过来,伊斯拉便会化为一片火海。
雷波特的决断成为一大败笔。
这等于是与时间竞赛,看是空艇骑士团重新装备、出击的速度比较快,还是敌军编队抵达伊斯拉上空、砸下炸弹的速度比较快。学生机发现敌军主力,或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如果连敌方主力编队都没有发现,伊斯拉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受到后方攻击,就只能毫无抵抗地化为灰烬与瓦砾之岛。作战将校对于认真的学生表达无言的感谢之后,急忙开始拟定对策。
‘敌军主力编队由伊斯拉后方接近中,务必火速返回。’
他们以祈祷的心情将这项消息告知己方的联合部队。在突然变得忙碌的指挥室内,只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一人环抱双臂伫立在原地,忿忿地咬牙切齿。

光男和千春发现敌军主力并开始进行接触任务的消息也传到艾斯可里埃机场,待命中的学生们不禁议论纷纷。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任务只是为了确认,不可能真正遇到敌军舰队,因此有人兴奋、有人喜悦,有人懊恼自己没能发现敌人,也有人替千春和光男担心。等候室内充满各式各样的心情。
尤其是和两人共同生活近五个月的住宿生,更是感到忐忑不安。还没有轮到搜敌任务的莎朗、班哲明、宪明和奈奈子等人带着忧虑的神情聚在一起,但他们在这里也无法帮上千春和光男任何忙,只能干着急而已。
“怎、怎么办?接触任务对光男来说,根本太困难了|
“光男和千春的搭档成绩虽然优秀……可是,两人都还只是见习飞行员,希望他们不要太勉强。”
“不能要求取消任务吗?这种事学生根本做不来,应该请正规军代替才行~”
“接触任务的原则就是单机行动,如果有其他飞机加入,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会提高,情报也会变得复杂。话说回来,像这次情况……还是应该尽速由正规军接手吧!”
“伊斯拉已经没有留下多余的飞机,就算想换大概也没办法替换……”
大家越谈论越感到绝望,想到此刻千春和光男正在远处的空中拚命穿梭在云层之间报告敌情,众人便坐立不安。
“不行……我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他绝对不能这样一去不回。”
宪明吸着鼻涕,用沙哑的声音说话。
“我们去拜托老师吧,老师或许能够帮上一些忙。”
奈奈子焦急地用视线寻找索妮亚和班德拉斯老师。两人先前都在等候室监督学生,此刻不知为何却都消失踪影。
夜晚悄悄地降临梅克留斯机场的跑道。
太阳已经由西边的天空落下,空中开始闪烁着星星。
身穿飞行服的班德拉斯壮硕的背影出现在星光下,悠闲地晃到阿尔康号附近。
他背上绑着重机关枪,毫不犹豫地走向实习时固定乘坐的爱机前方,表情依旧如平常般泰然自若,没有紧张或激昂的迹象,脚步就像在散步一般。
然而当他走到爱机前,顿时停下脚步。
黑暗中有一个人影站在阿尔康号前方。
“索妮亚。”
班德拉斯低声说。索妮亚靠在阿尔康号的机身上,以军人毅然的态度质问:
“你要去哪里?你的工作岗位应该是在等候室吧?”
班德拉斯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搔搔后脑杓说:
“走开,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唆。”
“我在问你要去哪里。”
“去散步。”
“散步到哪里?”
“走开,索妮亚。”
“未经命令擅自驾驶飞机是违反军令的行为,请你立刻回到工作岗位。”
班德拉斯更用力地搔着后脑杓,一双大眼瞪着站在前方的同僚。
“我没时间了。如果你不肯让开,我只好凭蛮力让你离开。”
“哦?那么我也要凭蛮力来阻止你。”
索妮亚抽出腰间的手枪,把枪口对准班德拉斯的眉间,白皙的美貌吐出冰冷的言语。
“我是军人,不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请你遵守军法。”
“难道你要我坐视菜鸟学生冒着生命危险接触敌人?”
“这也是为了整体着想,不能因为过度重视个人性命,让整体陷入危机。”
“很抱歉,我的职业是老师,你要训话就去军营训话吧。”
“我重申一次,接触任务必须单机进行,在攻击队抵达之前没有人能够去救援——这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航空规则。快回去吧,教师怎么可以率先破坏规则啊!”
班德拉斯呆呆望着索妮亚的枪口片刻。接着,他垂下肩膀低下头,喉咙深处发出“呵呵”的笑声之后又抬起脸,太阳穴上冒出青筋怒吼:
“哼!不管是军人或教师,都不能去救自己技术不成熟的学生吗?那我不干了!我现在就辞掉老师的工作。不干了不干了,我不想当老师啦!”
“……”
“我不是军人也不是老师,而是人类!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坐视学生送死!就算我放弃当军人或老师,也不能放弃人类的身分!”
“……”
“我要走了,快让开!”
索妮亚指着班德拉斯眉间的枪口在抖动。
她自觉到双脚在颤抖。
颤抖的原因来自她内心的迷惘。
索妮亚也明白班德拉斯说的话,甚至理解到痛切的程度。如果她不是军人,一定早就跳上阿尔康号去救学生。
然而,战场上不能以个人感情为优先,如果因为廉价的感伤而意气用事,结果会导致己方人员大量死亡,就好比如果为了一枚齿轮而停止所有生产线,便会造成工厂无可挽回的损失。班德拉斯曾隶属于禁卫军空艇军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了整体安全,在过程中失去一枚齿轮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是,她眼前的同事即使被枪口指着眉间,依旧不顾军法向前逼近,意图搭乘阿尔康号。他不顾整体的规则,想去救援两百四十海里之外的千春和光男。
“停下来!”
索妮亚喊。
“我拒绝。”
班德拉斯的右手搭在索妮亚肩上,想要把她直接推开。
他的手相当沉重,索妮亚感觉到班德拉斯的心情好似灼伤般传到自己心中。
她能够体会班德拉斯的心情。
然而,目前不容许用这样的心情做决定。为了避免让伊斯拉一万名居民横尸遍野,只好牺牲两名学生。
索妮亚将枪口举向近距离处的班德拉斯眉间,以哭泣的声音喊道:
“大笨蛋!”
夜空下回荡着尖锐的一发枪声,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同一天十九时五分,在伊斯拉的锡克拉湖畔。
“哇,这么快就回来啦!”
卡路儿望着地平线上方都已经染成夜色的天空,惊讶地喊道。
“好快喔,敌人都被消灭了吗?”
艾黎儿同样抬头仰望天空,说出心中的感想。
满天繁星的天上遍布着刚返回的两百多架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飞机。从伊斯拉地表往上照射的探照灯光在夜空中盘旋,不断旋转的漏斗状光线照亮一架架联合舰队飞机的底盘。
“以凯旋的军队而言,未免显得有些慌乱是也。”
沃夫冈环抱双臂,仰望分散到两边机场降落的正规军飞机,提出疑惑的感想。他们即使从湖畔也能看出这次的降落与平时不同,简直像是面临紧急状况,飞机降落的间隔相当短暂,夜空处处可见慌乱的气氛。
“发生什么事?难道出现新的敌人吗?”
卡路儿歪着头询问。
“在这里根本无从得知,真令人在意……”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等待命令是也。”
“嗯……”
艾黎儿有些不安地回答。她继续望着空艇骑士团飞机银色的底盘,某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压迫她的胸腔。
“应该不会……有人死掉了吧?”
她不安地低声询问,卡路儿连忙回答: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死掉呢?”
虽然他毫无根据,但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一旁的沃夫冈依旧环抱双臂,以一贯沉重严肃的口吻说:
“没有一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我们是为了杀敌而战斗,不可能只有己方安然无恙是也。万一发生战争,即使是学生也可能会丧命是也。”
“可是……”
“这是真正的空战,必须以必死的决心驾驶飞机是也。我们的技术虽然不成熟,还是必须具备这样的觉悟是也。”
“……”
“如果是为了防卫伊斯拉,我可以抱着必死的决心是也。”
“沃夫冈……”
艾黎儿抬起头望着沃夫冈的侧脸,他那张毅然凝视星空的欧吉桑脸孔上,表情丝毫没有动摇。
艾黎儿感觉到似乎有股更加不祥的气氛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

同一天十九时三十五分。
艾斯可里埃机场迎接返回的两百多架飞机,进入今天第二段忙碌的时间。
运送机载运着空雷,往返于夜间照明打亮的跑道上,超过一百名维修员使出浑身解数,忙着要尽速将炸弹和空雷送到轰炸机上。
“快点!快点!”
“先充电!”
“调整设定的工作交给飞行员!快把炸弹送上去!”
“不可以让接触敌人的学生送死!展现维修员的志气吧!”
跑道上处处是喊叫声,维修员的脸都被机油抹黑,但是每个人都忘了用袖子擦拭,只顾着抓起工具箱中的道具,迅速且正确地替氢电池充电,并将沉重的空雷悬挂在空雷轰炸机上。
先前歼灭诱敌舰队的飞行员也没有时间休息,忙着协助重新装备的工作,用手电筒照亮维修员工作的双手,或是自行检查瞄准器、搜索镜、电信机和机枪等装备,准备再度出击。
二十时十分——
“拜托你们了!一定要射准!”
出发准备完成后,耗尽全力的维修员目送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飞向伊斯拉后方,纷纷朝着他们大喊。
空艇骑士团员飞越朝着夜空照射的探照灯光束,朝向伊斯拉后方的敌军超大型轰炸机编队飞行。他们以冒着生命危险持续跟踪敌人的学生机送来的情报为导引,努力要及早赶到现场。伊斯拉几乎所有的航空战力,全都再度飞翔在夜晚的海面上。

同一天二十时三十五分。
驾驶座外面已是一片漆黑。黑暗的空间给人硬质的印象,好似可以伸手触摸一般。只有飘过的云冰冷的水气,在星光照射下呈现朦胧的雾气。
千春从来没有想过仪表板的光线会显得如此可靠。她握紧操纵杆,继续监视敌方的轰炸机编队。
目前高度是三千五百公尺,相当于阿尔康号的极限高度。她一开始学习驾驶时很难完全发挥阿尔康号的性能,不过在和光男搭档之后,她终于可以上升到极限高度。即使在飞行科的学生当中,也很少有搭档能够飞到这么高。
敌方轰炸机编队依旧飞翔在右下方三千公尺的高度,朝着伊斯拉前进。
黑暗中可以看见敌方编队白色与绿色的尾灯,以及窗户透出的白色光线。在晚上监视的优点是,敌人为了避免与已方发生碰撞,必须亮起尾灯,但单机行动的千春和光男可以完全熄灭灯光隐藏起来。这样一来,被敌军发现的机率就会降低许多。
云量依旧相当多。
满月躲在飘浮于天空高处的层云后方,只有偶尔从云朵间透出光线。一缕青色的月光照射在敌军超大型轰炸机粗糙的翼面上。轰炸机的机身肥胖而弯曲,看起来有些类似河豚,膨胀的腹部内想必是塞满炸弹。根据目测,轰炸机全长六十公尺、宽约一百公尺,单是一架轰炸机就相当于一艘驱逐舰的大小。四具螺旋桨在大气中隆隆作响,让巨大的躯体飞翔起来。上翼面犹如刺猬般排列着对空武器,拼接而成的钢铁装甲显得坚实威武,根本不可能用战斗机的机枪射落下来。千春看到完全屏除洗炼设计、纯粹追求坚固性的轰炸机外观,不禁哑口无言。要是集结二十四架像这样的怪物炮轰伊斯拉,地上设施大概会片甲不留吧?圣特汝尔、凯格斯高中和学生宿舍,想必都会被火海淹没。
月光很快又被云层遮蔽,前方再度只能看到飞机的尾灯。
驾驶舱内只听得到阿尔康号的旋转翼声音。这声音好似被漆黑的夜空吸收,无限的寂静扩散于阿尔康号周围,原本嘈杂的旋转翼声音也显得孤单而不可靠。
被黑暗包围会让人失去距离感,当空间辨识能力快要丧失时,只能抬头仰望天顶云层间的星光,勉强恢复区别上下的知觉。能够作为指引的,只有满月和星光而已。
‘敌军编队改变航线十五度。二○四五。’
后座的光男念出报告内容,他的声音让千春再度确认在这寂寞的黑暗中,自己并不是孤单的。
她拿起传声管说:
“阿光。”
“什么事?”
“大家现在应该在替我们担心吧?”
“大家一定在骚动。宪明大概会说,交给他们没问题吗?绝不可能办到的……”
“哈哈哈,他一定会这么说。”
“奈奈子大概会担心得不知该怎么办,卡路则会毫无根据地说‘不会有问题的’,然后被艾黎吐槽。”
“嗯嗯,我也可以想像这样的情景。”
“我们得加油,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回去向他们好好炫耀一番。”
“嗯,没错。我们一定要回伊斯拉。”
“不论如何,一定要回去。”
“嗯,我们要一起回去。”
千春露出微笑,把传声管挂在旁边。藉由和后座聊天,她才能摆脱夜间飞行时特有的莫名不安与寂寥。
夜晚给人阴森森的感受,眼前的敌军也过分诡异。两人飞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天空中,从三千五百公尺下方传来的圣泉水声,感觉就像是要把自己拖往黑暗的深渊。
千春用力咬着嘴唇,压下心中的恐惧。
她必须在此发挥自己最大的力量。
这是为了守护伊斯拉而分配给自己的职责,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们。她必须和光男同心协力,共同克服这项考验。
她一再如此告诫自己,否则就会忍不住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他们还没有收到来自基地的回应,只能相信此刻攻击队已经朝着这里飞来。千春慎重地躲在云层后方,继续追踪敌人。

紧张的时间有如牛步般慢到让人焦躁,当他们已经不记得飞了多久时——
“来了!”
光男激动的声音打破沉默。
“在那里!你看,那是编队灯!”
光男指着夜空一角,千春仔细凝视。确实在云层的缝隙间看到远方隐约出现蓝色与红色的光点。
空族的尾灯是白色与绿色,因此那些蓝色与红色光点一定是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
“太好了,他们终于来了……”
千春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看来他们已经顺利完成接触机的责任,接着只要在一旁观看空艇骑士团攻击敌军就好。
“不知道还有多少距离……骑士团已经发现空族了吗?”
光男担心地问。要掌握骑士团与空族编队之间的距离,只能仰赖双方的编队灯,此刻两边的距离不知还有一万公尺还是两万公尺。空艇骑士团如果要进行空雷轰炸,必须以肉眼判断己方与敌方的间距。由于月光被云层遮蔽,唯一的目标就是空族白色与绿色的尾灯,然而——
“糟糕,他们熄灯了!”
光男忍不住高喊。空族编队似乎也发现空艇骑士团来袭,全体同时把尾灯熄灭,连先前从机窗透出的光线也消失。
即使是距离相当接近的光男,也无法辨识出空族编队的位置,先前俯瞰的白色与绿色尾灯瞬间全都消失。
这样一来根本不可能进行夜间空雷轰炸行动。
“空族想必对自己的飞行技术很有把握,否则不可能这么做……”
夜间编队在飞行途中如果关掉尾灯,虽然不易被敌军发现,但己方彼此间碰撞的危险性也会大幅提升。为了避免碰撞,必须保持和熄灯前相同的速度和航线直行。直行听起来简单,但是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受到风速影响还能够保持定速直线前进,事实上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不愧是号称天空一族的飞行员,对于自己的驾驶技术一定有绝对的自信,才会以关闭尾灯的方式躲避空艇骑士团、避免无谓的牺牲,保留全力攻打伊斯拉。
空雷轰炸行动通常会在与敌方水平距离少于一万公尺的地点下达突击指令,然后各机离开编队加速前进,抵达一千公尺距离内得到充足动力后投下空雷。然而此刻月亮躲在云朵后方,敌军又熄灭尾灯,如果照惯例执行任务,空雷轰炸机就得朝着无法办识的黑暗空间投掷空雷。空族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在紧要关头选择熄灭尾灯。此刻,空艇骑士团被迫执行困难至极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
这次的空雷轰炸行动如果失败,伊斯拉就会成为一片火海。
无数伊斯拉的居民都会牺牲性命。
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空雷轰炸机顺利击落隐藏的敌人。
光男握紧手中的步枪,里头装填的是照明弹。
在出发搜敌之前,所有学生都被分配到五发照明弹。
接触机的任务不只是诱导。
当敌方目标变得难以辨识,接触机必须发射照明弹,在黑夜中照亮敌军。这也是使眼前这场夜间空雷轰炸行动成功的唯一手段。
然而就如同地面的战斗,发射照明弹的先锋士兵转眼间便会被敌人的火力攻击,因为敌人同样能够清楚看见发射照明弹的地点。
如果光男从目前的位置发射照明弹,一定会被配置在轰炸机编队上翼面的对空武器集中炮火攻击,也会遭到负责掩护的敌军单座式战斗机追逐。如此一来,数量与技术都比敌军差一大截的千春和光男绝对撑不了多久。
只要发射这颗照明弹,就无法活着回到伊斯拉。
光男也了解这一点。
远处空艇骑士团的编队灯正以高速逼近,光男看到这些灯光呈扇形扩散,显示骑士团已经解除编队、进入突袭阶段。这样下去,所有炮弹都会白白浪费。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考虑。
然而光男仍旧感到犹豫——如果只有一个人,他当然能够射出照明弹,但飞机上还有千春。要是发射照明弹,她也会一起送死。这是光男绝对不愿意见到的情景。
他想过要让千春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可是底下不是海面,而是圣泉。即使背着降落伞,要是被喷起的海水吞没,大概也永远别想得救。
此刻光男能够选择的路有两条:
为了守护千春,什么都不做。
或是为了守护伊斯拉,射出照明弹,和千春一起死在这里。
“阿光……”
千春以忧虑的声音呼唤后座,接着又说:
“我不要紧。我……不会害怕。”
千春也知道他们目前能够做什么,以及光男内心在担心什么。
“我不希望伊斯拉成为火海。相较之下,这真的不算什么。”
千春为了鼓励光男,努力挤出坚强的话调,声音只有些微颤抖。她当然不可能不害怕,也不会想要冒着生命危险。
但是,她想要守护伊斯拉。只有这个念头,给予她莫大的勇气。
光男颤抖的手握紧步枪。
他下定决心。
——必须发射照明弹。
——但是千春不能死。
——自己的下场如何都不要紧。
“发射照明弹吧。”
光男透过传声管,只告知千春这项决定。
“……嗯。我们应该再接近一点吧?”
“你知道敌人的位置吗?”
“虽然看不见……不过他们应该没办法改变航线和速度,所以可以估计大概的位置。”
“照明弹一共有五发,第一发用来确认敌军位置,剩下四发用来辅助空雷轰炸行动。没问题吧?”
“嗯,我们一定要成功。”
千春的口气变得像男孩子一般坚毅。
即使决定要做,这项任务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必须正确掌握己方空雷轰炸队的位置,在他们进入射击点一千公尺以内的前一刻,在最适当的位置发射照明弹。照明弹在射出之后就会坠落并消失,如果不是发射在坠落时刚好可以照亮敌军轰炸机编队的位置,就没有发射的意义。
换句话说,第一发照明弹的目的是要照亮敌军编队。掌握敌机位置之后,剩下的四发只要有一发能够在最适当的时机和位置射击,就算是成功了。然而在第一发射出之后,他们毫无疑问会受到集中的炮火攻击,因此必须设法闪躲并射出最佳的照明弹。除此之外,没有其余让空雷轰炸行动成功的方法。
千春将机身朝着右方滑行。
光男注视着完全漆黑的空间。在夜空一角,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编队灯正直线朝着此处逼近。

伊斯拉的空雷轰炸队指挥官发现目标突然在黑暗中消失,心中也相当焦急。
空族舰队似乎算准他下达突击指令的时机,在同一瞬间熄灭尾灯。
指挥官即使想要取消突击,但电信已经传送给所有编队,现在只能以先前看到的尾灯估计敌方大略的位置进行空雷轰炸。
只希望月亮能够出现。
他以祈祷的心情望着天顶,但今晚的月亮似乎站在空族那一边,完全不打算从云层后方露脸。
必须朝着看不见的敌军舰队进行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虽然明知抱怨现况也无济于事,但这实在是最恶劣的条件。
如果是正规军驾驶的接触机,一定会赌上性命射击照明弹,在黑暗中暴露敌军舰队的藏身之处。
然而这次的接触机是由学生驾驶,不论是决心或技术都无法期待与正规军有相同的表现。他们大概根本没想到要射击照明弹,只顾着寻找躲在黑夜中的敌人吧。
——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正当指挥官为先前下达的突击指令不断懊悔时,在他眼前的夜空中闪过一道光芒。
“……嗯?”
光线呈螺旋状在夜空中往上冲,抵达顶点之后爆炸。
刺眼的光球缓缓降下,将黑暗驱逐。
这颗照明弹大概是为了寻找敌军位置而射击,因此没有照出空族编队。
——学生在发射照明弹!
指挥官察觉到这一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照明弹,同样的光线穿破夜空,旋即在天顶爆炸。
光线的帘幕照亮钢铁翅膀的一端——那正是空族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现在他们总算能够掌握敌军大致的位置。
在这一刹那,惊人的对空炮弹朝着天空一角同时发射。




超大型轰炸机上翼面搭载的对空武器全都指向夜空中的某一点,展开集中炮火攻击。
在火山爆发般的火花雨点中,只见一架阿尔康号不断逃窜,却还打算射出第四发照明弹﹒
“接触机!”
指挥官忍不住高喊。
由于敌军主动发射对空炮弹,因此伊斯拉军可以充分掌握到敌军编队的位置。
虽然说照明弹发射的位置不够理想,因此无法看到敌方的编队全貌,不过这样的要求未免太遇奢侈。
指挥官粗暴地握住机内电话,朝着突击中的所有空雷轰炸机怒吼:
“敌人就在弹幕底下!别辜负那些勇敢的学生!”
“哦哦哦!”
部下们激昂的呼应声从听筒传来。学生们赌上性命的行为感动了所有空雷轰炸队的成员,同时振奋他们的精神。
“展现空雷轰炸队的尊严!就算用碰撞的方式,也要把每一架敌机击沉!”
指挥官如此喊道,接着又紧盯前方。
水平距离约七千公尺。
对空炮弹的火线群以极高的速度射击。
学生机受到宛若浊流般的对空炮弹轰击,竟然还企图回转,看来他们也知道之前发射照明弹的位置不够理想。
那架学生机——即使处在曳光弹的暴雨中,却还想飞到敌军轰炸机编队正上方射出第四发照明弹,协助己方的空雷轰炸行动!
“大笨蛋!”
指挥官对素未谋面的学生怒吼。
学生们的努力让他感到心痛。指挥官注视着前方的黑夜,希望能够救出那两名学生。然而,此刻空雷轰炸队能够为那两名勇敢学生所做的事,就是将搭载的所有空雷都投在敌军的超大型轰炸机上。
不能让勇敢的学生送死——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心中只祈祷着这一点,将眼睛凑向空雷瞄准器。

“唔唔唔!唔唔唔!”
千春发出这样的呻吟声,几乎把额头贴在操纵杆上,闪躲着机身周围的对空炮弹。
夜晚已不复存在,驾驶舱外面是灼热的火雨,往上射击的曳光弹将一切都切割成碎片,炮弹穿过空气的声音震耳欲聋。千春边呻吟边驾驶,机身发出恐怖的“咚咚”声飞翔。钢铁碎裂的声音,装甲被破坏的声音,连结管破裂泄出瓦斯的声音——光是还没有坠落就已经算是奇迹。
“千春,别再上升,这里就可以了!”
后座的光男高喊,但千春没有停止上升。她心中相当明白,之前发射的三发照明弹由于高度不足,无法顺利照亮敌人。
如果要照亮敌军全貌,必须再向上爬升两百公尺,并往右三百公尺才行。
千春脑中只想着这项目标,卯足浑身勇气,继续将机首朝着对空弹幕的中央前进,拚命凝视着火光后方的世界。
——为了不让伊斯拉成为火海,空雷一定要射中。
只有这个想法能够给予她勇气。她看着高度计,尽可能闪躲敌人的炮火,朝着目标的空域前近。
夜空仿佛在燃烧,细密的火焰微粒子覆盖着世界,灼热的天空就像是神用桶子泼洒出大量火粉。
千春就连脸上肌肤都感受到热度,热到她几乎想要逃离驾驶座。
但是,还差一点点……
虽然脚底烫到极点,或许已经在燃烧。
不过,只剩一点点距离……
到了!这里就是……敌军的正上方!
“阿光!”
她用沙哑的声音朝着后座大喊。
光男将右手臂伸出座舱外,步枪的枪口发射出第四颗光球。
光球沿着蜿蜒的路径,宛若冲上黑暗海洋的海蛇一般,眩目的光线切开对空炮弹的浊流上升。
到了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度,光球终于炸裂。
夜空破碎了。
好似星空底部的栓子被拔起来,从天幕后方涌出的水脉化为数千道光线,以放射状扩散于天际。
在灿烂的光之帷幕正下方——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掩护用航空母舰和战斗机的外观,一清二楚地暴露在夜空当中。
光球就像天使的卵,将下方辽阔的钢铁海洋照成火红色,就连上翼面配置的对空炮弹以及空族射击手绝望的表情,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成功了……”
这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安心。
相隔一百公尺的距离,光男再度射出第五发照明弹,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黑暗的夜空被抹去,钢铁飞蛾和中央白色的巨茧暴露在新生的光芒当中,失去任何藏匿之处。
接触机的任务总算达成。
剩下的就是要和光男一起活着回去。
就在千春内心产生空隙的瞬间——
“千春,右下方!”
传声管突然传来几乎刺破耳膜的叫声。
她转向光男警告的方向,看到五架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正朝着这边飞上来,仿佛是为了报复藏身处被揭穿,气势相当惊人。
“快逃!”
光男再度怒吼,千春连忙重新握紧操纵杆。
然而,她的力气已经在先前发射照明弹的过程中消耗殆尽。她的双手颤抖,完全没办法使力。
“唔唔唔……”
千春边呻吟边拚命将力气传送到胆怯的双手,在夜空中寻找逃跑之处。

展现在空艇骑士团空雷轰炸队指挥官眼前的,是威武肃穆的空族编队全貌。
学生赌上性命发射的第四发照明弹其位置与时机都无可挑剔。
这颗照明弹使得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上的装甲接缝都清楚浮现在夜空中,甚至还照亮了白鲸般的航空母舰偌大的起飞口。
接着,第五颗光球如同教科书的范例一般,间隔一百公尺的距离,拖着光线的尾巴在敌军正上方爆裂。
两颗照明弹显示出敌军编队的纵向距离,指挥官看到挡风板外的光线亮度几乎与白画的空雷轰炸条件不相上下。唯一麻烦的是从他内心深处涌出某种灼烧的情感,使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指挥官连忙用手臂擦了擦眼角。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失败。
这次的空雷轰炸行动绝对不容许出错。
此刻已经可以清晰看到敌军编队如同庞大鱼群般猛攻过来的态势。即使在夜晚,也能精确掌握到两者之间的距离。
水平距离两千公尺。在超增压模式下,更加快的速度使得驾驶席前倾。
指挥官将自己的目标锁定在航空母舰。他心想只要将空雷射入舰首下方疑似离舰口的巨大开口,或许就能引爆舰上配备的炸弹。
航空母舰阴森的外观在瞄准器中越来越大,离舰口几乎像是要将前方的对手吞没。
眼前的舰队和先前歼灭的诱饵舰队实在相差太多。空族编队近代化的外观和伊斯拉的技术水准相比,根本毫不逊色。
但是,他们一定要击落全数舰队。
水平距离一千公尺。
眼前无数只钢铁飞蛾厚重的翅膀重叠在一起,遮蔽明亮的夜空。曲于敌机排列相当密集,一旦航空母舰内的炸弹被引爆,或许能卷入不少牺牲品。
指挥官拉起投掷杆投下空雷,机身突然变得轻盈。
接着他立刻转向左方,避开敌军编队上方,以免遭受对空炮弹攻击。
空雷在惯性驱使下,直线穿越夜空。
后续的空雷轰炸机群跟着前方的指挥官一一投掷空雷,并如鞭子般急速转弯。
在黑暗中,数十架飞机的尾部螺旋桨同时嗡嗡作响,朝着飞蛾群形成好几十道银白色的直线飞行轨迹。
空雷轰炸机左转之后,凝视着自己丢出的空雷轨迹。
现场条件是必中的距离与亮度。如果这样还射偏,就会成为驾驶空雷轰炸机队员的耻辱,一定也会被发射优异照明弹的学生讥笑吧。
所幸队中没有一个人落到被耻笑的下场。

千春看到下方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喷起的爆风使机身往上浮升,风压和热度直接从底下涌上。
下方的景象宛若一片灼热的地毯,就好像海面在燃烧一般。爆炸循着连锁反应不断扩散。
熟烂柿子色的火焰如同麦芽糖般蠕动,就如风吹过草原般描绘出流动的纹路,处处形成放射状的巨大漩涡。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空雷是穿甲馏弹,钢铁弹头会贯穿敌军装甲抵达内部,再藉由导火线引发爆炸,因此大型轰炸机被击中之后,就会引爆自机装载的所有炸弹,被炸得粉身碎骨,成为铁质绞肉而完全不留原形,甚至还会卷入飞行在附近的友机。
现场是一片凄惨的连环爆炸漩涡。
威武的航空母舰似乎也被火海吞没,完全不见踪影。
充斥在空中的火焰、铁片、黑烟与破碎板金形成灼热泥流,缓缓朝圣泉落下。
即使如此,千春和光男仍无法安心。
失去归处的五架敌军单座式战斗机往阿尔康号猛冲过来,似乎打算替同胞复仇,枪击已经展开了。
“快飞!”
光男在步枪中填入散弹,朝着前座大喊。阿尔康号将旋转翼面垂直立起,发挥与一般螺旋桨机相近的运动性能。千春交互踩着左右两边的踏板,使机身左右闪躲敌人的子弹。
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属于下单翼机,机翼配备固定枪,性能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马其那·迪欧不相上下,比最高时速只有二百五十公里的阿尔康号快了许多。速度较慢的阿尔康号不断被敌机占据后上方的位置,只能藉曲滑翔方式偏离轴线,避免被子弹射中。
光男旋转后座的座位,正面朝向追在后方的敌机射击。此刻他的姿势刚好和前座的千春背对背,面对敌军的驾驶员。
追在后方的五架敌机无法同时展开进攻,因为双翼配备固定枪的战斗机必须将自身的机身首尾线(尾翼到机首的直线)对准目标才能射击。因此即使敌方的数量占多数,一次仍旧只有一架飞机能够进入射击点攻击。
换句话说,光男必须判断即将进入有效射程的飞机是哪一架,再及时通知前座的千春闪躲。虽然这属于飞行科还没教的实战技术,但喜欢飞机的光男常常独自研读相关资料,因此知道该怎么做。
“左边,左边,左边……”
他用一只手举着步枪牵制敌机,另一只手拿着传声管,告知前座接近射击点的飞机是哪一架。当左侧飞来的飞机朝着他们对准首尾线的瞬间,他便会加强语气喊:“左边!”
在此同时,千春会踩下左边的踏板。当敌军射出曳光弹,阿尔康号便会滑向敌人飞来的方向避开射击。这项技术必须要前后座的默契绝佳才能办到。
但是,实际操作时并没有这么简单。当敌军察觉到他们的躲避方式,就开始使出迷惑战术。
“左,右,右,左……”
数架飞机同时飞向接近射击点之处,不断摇晃机轴,让他们无法锁定目标。
光男聚精会神地观察敌机的动作,燃烧的轰炸机群成为这片空域的营火。他感觉到太阳穴滑下一道液体,原本以为是汗水,伸手一摸却是鲜红色的,看来他不如何时受伤流血了。但他没有时间在意这种事,因为如果闪躲时机稍有延迟,他就会害千春坠入圣泉中。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直到空艇骑士团的单座式战斗机赶来救援之前,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继续闪躲。
——不用担心,救援马上就会到了。轰炸机燃烧的火焰一定照亮了阿尔康号在夜空中逃窜的情景,己方战斗机察觉之后势必会前来救援。只要再撑一会儿,空艇骑士团的飞机一定会看到我们。
光男只能如此相信。
他的伤口仍不断流血,必须时常伸手擦拭,否则就会遮蔽视线。
“右,左,右……”
光男感觉视线逐渐模糊,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腿正在流血。虽然他连感觉疼痛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他猜想这大概是被刚刚飞来的对空炮弹擦伤的。被剖开的肌肉间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淋湿他整只脚。
敌军仿佛抓准他分心的空档,右边的敌机突然对准首尾线。
“右边!”
光男高喊,千春踩下右边的踏板,机身往旁边滑行。左侧飞过火烫的曳光弹,紧接着左边的敌机也对准了轴线。
“左边!”
光男的声音开始沙哑,当曳光弹飞过之后,旋即又有一架飞机从左方飞来。
“左……边!”
他努力从胸腔底部挤出足够的音量,然而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只剩下通过声带的空气,听起像在喘气一般。
“阿光!”
前座的千春转头,喊着光男的名字想要鼓舞他。她哭丧着脸,只能勉强忍住泪水。
“看……前面……”
光男努力发出声音警告千春,就在此时,一颗曳光弹扫过他眼前。
“啊……”
在饱发出呻吟的下一瞬间,第二发曳光弹穿过他的肚子,冲击力道大到使他的身体弯成两截,几乎被冲力弹出机外。他因为上半身以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因此勉强没被弹出去,但却造成极深的伤口。
腹部开了两个大洞,看来是永远没办法愈合了。
他感觉到燃烧般的热度贯穿脊椎,内脏仿佛被火钳戳入并翻搅,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到地上,仿佛掉落到无底的沼泽。
“阿光!”
千春高喊,她的声童让光男逐渐模糊的意识再度清醒。
光男的视野只剩下一半——由于炮弹擦过右边的太阳穴,因此他的右眼无法视物。他看到敌机染成红色,感觉身体冰冷、喉咙干渴。驾驶舱也被射中几发炮弹,破碎的仪表板冒着火花。
敌军即将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而光男腹部的出血始终无法停止。
他自知无法得救,被压扁破碎的内脏流出暗色的血液。他很快就会失去意识,眼前转为一片黑暗。
那么,至少他必须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装帅一点……
“千春,下去吧……”
他对前座说话。千春回头问:
“什么?”
千春仍旧不知道光男受到致命伤。
光男将脸朝向前座,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努力挤出声音说:
“用降落伞跳下飞机吧。不用担心,骑士团的飞机一定会在中途接住你……”
“你也会一起跳吧?”
“嗯,我也会一起跳,所以你先跳吧。”
“……真的?你真的会跳吗?”
“嗯,快点。我们快被击落了,快点……”
“嗯,好。”
千春倾斜机身,此时另一架敌机已经开始对准首尾线。她迅速拆下安全带,准备从座椅上站起身。
光男代替千春,将巨大的身躯移向阿尔康号的前座。他的太阳穴和肚子都流着大量鲜血。
“咦……”
满身鲜血的光男硬是将身体挡在千春与前座之间,右手抓住操纵杆,左手伸向呆立在一旁的千春。
千春见状立即伸出左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光男的脸有一半染成红色,下半身也沾满鲜血,但他仍旧露出笑容。
“千春,答应我,你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什么……”
光男松开千春的手,接着将她的身体轻轻推到机外。
“……阿光?”
千春的身体朝着夜空倾斜,不禁张口呼唤搭档。
光男握着操纵杆,使出最后的力气,向自己最心爱的千春微笑。
“绝对不要气馁。”
千春的脚离开阿尔康号的驾驶座。
她在向下坠落的同时拚命伸出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两人之间只有夜空。即使握住拳头,仍旧无法抓到心爱的人的手。
千春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初恋对象的笑容。
“你一定要找到天空的尽头。”
这句话结束之后,光男的笑脸便越来越远。千春朝着圣泉直接落下,光男驾驶的阿尔康号则为了引诱敌人而加速在夜空中飞行。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敌机没有理会千春,继续追逐阿尔康号。




降落伞的自动绳索无视千春的意志自动打开,千春的双肩顿时被往上拉,降落中的身体在空中摆荡。
“阿光……”
随着降落伞落下的千春仍旧没有认清现状,抬头仰望着夜空。
阿尔康号的尾端冒着火焰,却依旧在夜空中往上爬升。细细的白烟拖曳在机身后方,牵引着敌机即将消逝在夜空中。
“阿光!”
千春理解到眼前发生的事,立即高声尖叫。
周围的曳光弹和烧夷弹放射出数千道火光。
在他们被击落之前,这阵炎热的雷雨都不会停止。阿尔康号的机身满是疮痍,在中了一颗烧夷弹之后,终于连马达都开始起火。
光男转向后方,看到五架飞机乘势追上,宛若要置他于死地般发射机关枪。
“来吧!”
光男扭转疼痛的身体,举起步枪朝后方射击。他的目的只是要尽可能牵引敌机,即使没有命中也没关系。
在鲜血模糊的视野中,他确认降落伞已经落至遥远的下方,并目送伞顶消失在夜空中。这样一来,千春应该不会成为敌军的目标,伊斯拉的战斗机也一定会发现降落伞,并且把她救起。
光男总算松一口气。
他救了千春——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满足。
这样就行了。他已经付出全力守护伊斯拉,协助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成功,使敌军的轰炸机编队遭到全数歼灭,不让一颗炮弹落在伊斯拉。即使是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做到这么多。
他在来到伊斯拉之前是个饱受欺负的小孩,因为想要逃离家乡而自愿踏上伊斯拉。他在这里遇到许多伙伴,每天都过得快乐又充实,并且和千春这样迷人的女孩成为搭裆。
在这五个月之间,他真心爱上伊斯拉,也为了守护这座岛付出全力。
他心中没有任何悔恨。
虽然他担心千春受到太大的打击而丧气,但卡路儿和艾黎儿等人一定会想办法鼓舞她。
不要紧,千春一定会重新站起来——光男心中如此确信。
氢电池槽开始喷火。
氢气着火之后,驱动阿尔康号的燃料顿时成为一团火焰,造成机身爆炸。
在殒落的火焰中,光男终于看到自己初恋女孩的笑容。
光男的心中充满骄傲。
他相信自己来到伊斯拉、遇到伙伴、爱上千春,是人生中最棒的选择。
千春睁大眼睛,看着阿尔康号化为火球。
爆炸之后,机身完全不留原形。
黑烟宛若溶于水中的墨水般往四面八方扩散,飞散的火花和星星的颜色混在一起,破碎的铁片映着火焰的色彩。在这当中飘舞着看似飞行服碎片的物体,仿佛在向她挥手。
“……眱……”
千春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仰望着先前阿尔康号飞翔的夜空。
当爆炸的烟雾在夜空中消散之后,那里就像敞开一个大洞,原本位在那处空间的东西已经不见。
光男搭乘的阿尔康号……消失了。
“阿光……”
千春无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
不久之前,两人还背对背同心协力地躲避曳光弹。
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只有她背着降落伞往下降?
她无法思考,只能任凭自己在黑暗的夜空中受到降落伞支撑并缓缓下降。
——阿光……死了吗?
她听到脑海角落传来这样的声音。
模糊的周围世界回荡着“阿光死了”通样的细语。
她虽然听见这串音符,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在此同时,夜空角落再度产生新的火焰。一架机内起火、向下坠落的大型轰炸机终于无法避免地爆炸了。
爆炸地点虽然离千春有一段距离,但燃烧的巨大机身成了一团新的营火,因而在火焰照射下,白色的降落伞在夜空中变得相当明显。
不幸的是,在千春附近的刚好是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如果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或许会认为击落背负降落伞的敌军是违反骑士道的精神而放过她,但是换成空族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失去母舰的空族战斗机只能等待燃料用尽接着就将坠入圣泉,因此当然不会放过引来攻击的千春。
与先前击落光男的五架飞机不同的四架战斗机朝着千春飞来。
千春也发觉到敌机的踪影,但在目前的状态下她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只能等待降落伞被射穿。
——哎,我大概也会死吧。
千春望着接近的四架飞机,心中茫然地这么想。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自己已尽到接触机的责任。唯一让她感到抱歉的是,她将白白葬送光男拚命拯救的一条性命。
虽然她的思考能力仍旧无法正常运作,但她还是在内心对光男道歉。
——对不起,阿光,我大概也会死吧。
——真抱歉,死得不是很帅。
千春一边在内心道歉,一边盯着接近的四架飞机。
敌机的双翼大概很快就会发射炮弹,射中降落伞或自己。她不想闭上眼睛,打算瞪着敌人直到死亡的瞬间。
就在千春如此下定决心之际——
一颗燃烧的曳光弹扫过眼前。
数千道火光横越夜空,硝烟轻拂她的鼻腔黏膜。
逼近中的两架飞机之引擎罩冒出线状火光,接着便转为燃烧的火焰。
千春后方发出第二次射击,散发银光的穿甲弹越过千春的身体命中敌机。那两架飞机的机身都折断了。
拆断的机身曲左右两边飞越千春,在遥远的后方爆炸。
接着,由上方逼近的两架敌机也被新发射的穿甲弹贯穿。
空族战斗机的前方螺旋桨化为碎片,并且再度遭到烧夷弹攻击,引擎冒出橘色的火焰。
爆炸火焰包覆敌机,煤烟如乌云般涌起,飘舞在夜空中的金属碎片映着火光。
先前朝千春飞来的四架飞机瞬间化为火球,在她眼前爆炸。
千春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什么事。
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太多事情,使她的思考完全无法跟上。
这时,千春的双脚轻飘飘地落在坚固的表面上。
那是阿尔康号。
飞机的旋转翼摊成水平状态,飘浮在空间中的固定一点。千春发觉自己刚好落在阿尔康号的后座,不禁抬起头。
魁梧的背影耸立在她眼前,绑在脑后的长发在高空的强风中飘扬。
这个人单手拿着冒烟的重型机关枪——千春知道那是谁的武器。
她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
“班德拉斯老师……”
站在阿尔康号后座的班德拉斯老师稍稍低下头瞥了她一眼。
“你们做得很好。”
沉重且低沉的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千春用含着泪水的声音说:
“阿光、阿光他……”
“……抱歉,我没有赶上。”
“他……救了我……”
“他尽到飞行员的职责。”
在此同时,左上方有五架敌机发出嗡嗡声逼近。
班德拉斯老师重新拿稳机关枪,侧着脸俯视千春。
“我们要移动了。把降落伞丢掉,固定住单脚。”
原本情绪失控的千春听到飞行科老师熟悉的命令声,总算恢复理智,急忙扯下降落伞,把安全带绑在脚踝。
先前击落光男的敌机朝着他们逼近。
班德拉斯老师的双眸闪过亮光。
就是这五架飞机欺负他宝贵的学生。
“索妮亚。”
“我知道。”
在前座握着操纵杆的索妮亚将阿尔康号的机首朝下,一边俯冲一边加速,接着旋转翼垂直竖起。她转向后座说:“我要上升了。”
“嗯。”
机首突然抬起,扭转机身向上爬升。
敌机也随之跟上,左边两架、右边两架,正后方一架。以机体性能而言,敌机远远超过阿尔康号。
后方的一架飞机在上升中对准首尾线,接着双翼发光,射出曳光弹。
索妮亚在上升途中急速转弯,曳光弹从机身旁穿过。
后座的班德拉斯在转弯的同时将枪口向后,发射子弹。
敌机前方顿时布满数千颗机关枪的子弹,敌机等于是自动飞往子弹群中。
曳光弹显示弹道轨迹;穿甲弹得到资讯修正轨迹并贯穿敌机装甲;烧夷弹及炸药弹钻入裂缝中,燃烧敌军的血肉。
新的火球诞生了。火焰包裹着敌机,在夜空中坠落。
右边两架敌机目睹眼前状况,为了阻挡阿尔康号的去路而开始加速。
班德拉斯的枪口转向机身侧面,朝着敌机正要前往的空间发射机关枪子弹。
敌机钻入布满枪弹的前方空间,再度化成爆炸的火焰,破碎的装甲在黑暗中绽放银色的花朵。
三架飞机瞬间被击落,前座的索妮亚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班德拉斯做的事已经超越“预期射击”的境界。从重机关枪发射的子弹依序是曳光弹、穿甲弹、烧夷弹及炸药弹,每一颗子弹都像是被赋予生命般紧咬着敌机,钻入机内并引发爆炸。
索妮亚相当明白,即使是正规军也无法达成如此精准的后座射击。班德拉斯并不是攻击敌人现在的位置,而是预先判断敌人的前进方向,布置如罗网般的机关枪子弹——说起来简单,但朝着机体侧面发射机关枪子弹必定会受到风势影响,再加上双方都是以时速二百公里以上的高速在三次元空间中移动,因此不可能百发百中。然而,后座的班德拉斯却能够轻易命中机轴外的射击。
左边两架飞机似乎也察觉到班德拉斯异常的能力。
从它们移动的方式,可以猜想到敌人正在迟疑是否该进行下一波攻击。
索妮亚没有错过这个空隙,她立即将机身往旁边滑行,接近到几乎要撞上两架敌机的侧面。使机轴外射击之命中率提升的方式,就是要接近敌机。
“真不赖。”
班德拉斯简短地称赞索妮亚的驾驶,立即朝着右侧平行飞行的敌机扣下重机关枪的扳机。
敌军飞行员惊愕的表情被鲜红的火焰吞噬,两架飞机的机身被打得千疮百孔,彼此纠缠在一起向下坠落,并在五百公尺下方处同时爆炸。
——皇家王牌……
索妮亚的脑中闪过班德拉斯曾获颁的称号。
他坐在练习机阿尔康号的后座,就能在转眼间击落九架飞机。如果他此刻搭乘的是单座式战斗机,不知道能得到什么样的战果。
“班德拉斯老师!索妮亚老师……”
当机身恢复水平、进入巡航状态,千春抓着班德拉斯的脚高喊。索妮亚听到她的声音,总算恢复平时的思考。
“冷静点,不要紧了。”
“阿光、阿光他……”
千春满脸泪水与鼻涕,喊着失去的搭档其名字,仍旧无法恢复平静。
班德拉斯用一双手摸了摸千春的头发,接着对索妮亚说:
“回去吧,如果被发现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我是因为被你夺走枪,受到威胁才……”
“可是,你还挺卖力的嘛。”
“吵死了!我是被你威胁,不得不帮忙!”
索妮亚边辩解边将机首左转,朝向伊斯拉的方向。
此刻这一带的空域已经由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所掌控,空族舰队全数消散于黑暗中,不见任何踪迹。
守护伊斯拉的任务成功达成,但却牺牲一条宝贵的生命……索妮亚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
光男发射照明弹后,她在光芒中找到接触机的位置,全速前往救援,但却没有赶上,这点让她受到自责的折磨,只能咬着嘴唇默默承受。正因为她的驾驶技术不够成熟,才会让光男送死——她觉得自己即使受到如此责难也无可厚非。
“是因为有你驾驶,我们才能来到这里。”
后座传来班德拉斯的声音。
“阿尔康号是由两人共同驾驶。如果没有你,我的重机关枪也派不上用场,顶多只能带着学生四处逃窜,最后被敌军击落。”
班德拉斯仿佛察觉到索妮亚正感到自责,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继续说:
“多亏有你在,才能救回一名学生,我得感谢你才行。”
索妮亚听到粗鲁的声音从后座透过传声管传来,理解到这是班德拉斯笨拙的安慰方式。
“……我是因为被枪威胁才来的。”
她说出不知反覆多少次的藉口,偷偷用一只手擦拭眼角,避免被后座察觉。从她心底涌起无法抑制的悔恨与悲伤。即使道歉也无济于事,但她仍旧在心中不断对光男道歉,承受着苛责自己的痛苦。
周围空域只剩下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敌军超大型轰炸机已全数遭到歼灭。如果今后伊斯拉能顺利完成使命返国,这场夜间空雷轰炸行动一定会成为巴雷特洛斯战史上辉煌的一页。
“天空一族”的威胁已经排除——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时间追溯到稍早的时候。
当光男和千春通报发现敌军的轰炸机编队之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两百多架主力战机火速飞返并再度整装出击,大约是在二千点十分过后。
这时,在伊斯拉右岸距离约三十海里的海面上……
月光穿透密布的云层,照射在圣泉上。
夜景中没有任何人影。除了一小时前通过上空的阿尔康号搜敌机之外,连一只鸟都没有飞遇,只有圣泉不断朝着原始的天空喷起。
青紫色的月光被吸入圣泉表面细致的水花中,在水粒子间不断折射,随着时间流逝转变为奇特的色调。
铅块般的蓝灰色、紫萝兰色、葡萄酒色……以青色为基调的光线不断变化浓淡,迷幻的薄雾形成绵延到海平线的和缓起伏。
然而,此时突然有一大片薄雾被缓缓掀起。
寂静遭到破坏,喷起的大量海水被吹拂、搅乱,使得月光折射变得更加撩乱。作为基调的蓝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黑暗而冰冷的色调,朝着空间挥洒粗线条的画笔。先前原始的天空帘幕被粗暴地扯下,驱动装置的噪音从圣泉中浮起。
全长约三十公里、宽十五公里的某样物体,从圣泉向上浮升。
惊人的大量海水从上升中的物体边缘往下流,海水表面的薄膜被穿破。原本被迫折射的月光照射在坚硬的物体表面上,笼罩在上空的云层仿佛要逃开般从天空消散。
没有云层阻挡的月光直接洒下,透明的蓝光鲜明地映照出圣泉与天空的界线。
升。仿佛刚刚从圣泉诞生的庞然大物也沐浴在满月灿烂的光线下,赤裸裸地朝着天空上这是一座空中之岛。
这座浮岛的规模和伊斯拉相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岛屿从喷起的海水间发出隆隆声向上飘浮。
不久之后,庞大的浮岛上升到两千公尺的高度,岩盘下方搭载的驱动装置开始产生巨大噪音,带动全长三十公里的大岛缓缓旋转,将前端朝向伊斯拉。光是旋转的动作,就使两座岛之间的距离减少到二千海里。
和伊斯拉不同的是,这座岛屿的地表并没有耕地或商店街。
岛上只有数座山地、具备大型跑道的三座飞机场、看似军事设施的冰冷水泥建筑、铺设在外缘的炮台群,以及地表各处设置的高射炮台。这座浮岛并非是用于居住,而是彻头彻尾的航空要塞。
月光照亮机场跑道的表面。
看似升降机出口的金属门发出不祥的嗡嗡声张开大嘴。
单座式战斗机搭乘升降机出现,照明装置亮起,空族的维修人员纷纷从建筑内奔向跑道,开始进行起飞前的作业。
接着,从地下仓库源源不断地出现战斗机、轰炸机和空雷轰炸机。其他机场内则陆续出现大型轰炸机,飞机上的四具螺旋桨发出隆隆声开始旋转。
数百名工作人员默默奔跑在地表上设置的三座大型机场里,替战斗机、轰炸机和空雷轰炸机进行出击准备。除此之外还有水雷飞艇、仅搭载一座十五公分主炮的飞行炮舰、搭载大批空艇队员的袭击登陆用飞艇、拥有坚实装甲的巡空中型飞艇等等。这些飞机一一被搬运到地面,整齐排列在跑道上。
光是战斗机、轰炸机和空雷轰炸机的数量就超过三百架,如果再加上中小型飞艇及大型轰炸机,总数便将近四百架,远超过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航空武力。
这座浮岛才是空族真正的主力。
空族充分利用圣泉地势上的特质,以诱敌战术分散敌军战力,再派遣主要航空武力一举攻入敌方根据地——这就是空族的空战模式。
此刻守护伊斯拉上空的只有二十架马其那·迪欧和学生驾驶的练习机阿尔康号。两百多架空艇骑士团主力战机为了歼灭由背后袭来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已经全数出动。
空族的最强战力——四百架决战军团,正大举朝着脆弱无比的伊斯拉前进。伊斯拉距离此地只有大约二十海里,相当于三十六公里左右。驾驶时速超越三百公里的飞机,单程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等到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得知空袭的消息时,空族的航空武力早已占据伊斯拉,毁灭所有对空武器。
——天空是我们的领地。
这幅出击景象代表天空一族的主张。
伊斯拉的居民毫无警觉,只有圣泉默默看守着遮蔽星空的空族决战军团进击。


第四章 鸟的名字


通知敌军来袭的尖锐警笛声响彻伊斯拉的地表。
伴随着警笛声的是无数螺旋桨的声音。伊斯拉上空传来音调明显与空艇骑士团飞机不同的异国引擎之破坏旋律。
在夜间照明昏黄的光线中,马其那·迪欧,转动着前方螺旋桨,纷纷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奔跑在跑道上的引导员、维修员和飞行员脸上都带着错愕的表情。
照亮伊斯拉上空的探照灯之间,飞舞着疑似空族部队的单座式战斗机群,原本负责守卫上空的马其那·迪欧则拖引着火焰尾巴坠落。
空族的战斗机和马其那·迪欧属于同一类型,亦即机翼配备固定枪的下单翼机,战斗性能也和马其那·迪欧不相上下,飞行员技术似乎旗鼓相当。看来早先出现的敌机,果然只是为了蒙骗伊斯拉司令部两派遣的旧型机种。
令人绝望的是双方数量上的差异: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主力几乎全数出动,空族决战军团则准备充裕。两者间的战力差异相当明显。
作战司令部当然也明白,空艇骑士团必须立刻唤回主力才行。
可是,狡猾的空族却处处阻挠。
五架专门负责破坏通信的双座式侦查机从不久前就在伊斯拉上空盘旋,不断发射电波阻碍弹。阻碍弹发射在所有电波发射器和通信设施上方,导火线设定在一定的高度会爆炸。
阻碍弹里面填塞的是银色碎纸片。只要在空袭期间持续散布这些纸片,就可以瘫痪伊斯拉的无线电联络。
数千万银色碎纸片受到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射,在伊斯拉空中翩翩飘舞。接触到这些纸片的无线电讯遭到纸片干扰,不论如何呼唤远方的伊斯拉主力舰队都无法传递讯息。这样一来,要等两百多架飞机返回,大概要等到它们依原定作战目标歼灭敌军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才有可能。至于行动缓慢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则仍旧停留在最初击败诱敌舰队之处没有返回。
目前的伊斯拉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眼前唯一能仰赖的就是设置在伊斯拉地表的数百座对空炮台。只要优秀的高射炮仍能运作,敌军的战斗机编队就无法接近。马其纳·迪欧巧妙利用来自地面的支援,勉强和敌人交战。
可是敌军拥有的不仅是战斗机。中小型飞行舰艇凭仗着钢铁装甲,即使遭到对空炮火攻击,仍旧不断接近伊斯拉,朝着地面设施进行炮击轰炸。这些中小型飞行舰艇相当于海上五至十人搭乘的小船,相当尽责地负起小型炮舰与水雷艇的职责。
敌军的突袭集中在军事设施所在的伊斯拉右岸范·维尔区,左岸的艾斯可里埃机场则尚未受到战火波及。
现在,艾斯可里埃航空指挥室内的电话响了。
由于无法使用无线电,岛内联络只好凭藉有线电话。接到联络的上级骑士团员确认过让他怀疑耳朵听力的命令之后,脸色苍白地转向艾斯可里埃航空队的司令长官。
同一时刻——
在飞行员等候室待命的飞行科学生望着窗外范·维尔方向的夜空议论纷纷。夜空底层不时闪烁光芒,照亮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地黑压压的棱线。从远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声响。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由于无法掌握山后方的状况,个个都感到焦躁不安。
其中又以浮士德·费德尔·梅塞的情绪最为激昂。伊斯拉空域遭受敌军压制,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他们却只能在此旁观,这让他感到义愤填膺。
“即使是学生,也应该飞到天上守护家园吧?为什么我们得躲在这里发抖?借我电话,让我直接跟父亲谈判!”
他雄纠纠地高举拳头演说。隶属于贵族阶级的学生大多附和浮士德,连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也有人同意浮士德的意见而点头。
不论是贵族或平民,都不愿意见到伊斯拉成为火海。
“可是,凭我们的技术……”
奈奈子才开口,范·维尔班的贵族子弟立即反驳:
“就算技术不够成熟,也比待在这里发抖来得好!”
“能够战死在空中,我们无怨无悔!”
“胆小鬼滚去一边!”
战场的狂热支配他们的理智,日常的思考能力已经荡然无存。奈奈子胆怯地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身体,低头看着自己无法停止颤抖的双脚。
就在这时,接到梅克留斯机场航空司令部命令的上级骑士团员急忙冲进来,学生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面色紧张的上级团员向学生们公布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命令:
“伊斯拉一百二千度、十五海里处,有一百一十架敌军联合舰队接近!飞行科一年一班的学生必须即刻出击,死守艾斯可里埃机场上空!”
范·维尔班的学生听了齐声欢呼。这项命令的意思是要他们迎击第二波的敌军。浮士德握紧拳头,紧闭着嘴唇感谢父亲勇敢的抉择。
上级团员继续发布命令:
“一年二班负责防卫地面据点,守护艾斯可里埃机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懊恼地低下头。他们虽然也具备驾驶飞机的技术,却必须留在地面,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其中也有人以羡慕的眼神望着范·维尔班的学生斗志高昂地奔向飞行跑道。
“……太乱来了,他们的技术根本还不能上战场。“”
莎朗冷静地低声评论,一旁的班哲明也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通讯受到阻碍,大概是要让他们拖延时间,撑到骑士团主力返回吧。”
宪明双手拿着步枪,背着背囊催促他们:
“虽然搞不懂大人物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快点就位吧。真讨厌这种状况,希望敌人别降落到地面……”
“我好害怕……不想战斗……”
奈奈子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抱着步枪。
四名住宿生走出等候室,在星空下前往跑道附近预先指定的防御据点。
四人负责的据点周围有四方形的土囊包围,中央装设十二毫米的机枪,规模相当小。机场内外总共设有八处类似的据点,每一处都派驻十多名伊斯拉男性居民,负责射击、瞄准方向盘、搬运及填充弹药等工作。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一手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以防敌人降落。如果届时展开地面战,他们就得守护对空炮台进行战斗。
四人面前是艾斯可里埃机场的跑道,范·维尔班学生驾驶的十一架阿尔康号在灯光照明的红土上一一起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则留在地面仰望他们飞翔。
莎朗静静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和范·维尔班的学生绝对称不上友好,毕竟他们总是以鄙视的态度对待圣特汝尔班的学生,甚至还会颐指气使,并嘲笑他们不成熟的飞行技术。老实说,莎朗自己也对他们抱持很差的印象。
然而……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莎朗仰望飞到夜空远处的阿尔康号,心中暗自如此祈祷。
空族散布的银色纸片反映着探照灯的光芒,在天上不断闪烁,简直像是夏天的雪。转眼间,夜空底层便燃起一字排开的火光,照亮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阿尔康号朝着第二波敌军即将来袭的伊斯拉前端飞行。远处传来大型飞机的爆炸声。在夜间仍旧明亮的棱线后方,范·维尔正在燃烧……

另一方面,在锡克拉湖畔。
待命中的卡路儿、艾黎儿搭档与沃夫冈、马可搭档同样听到空袭警报,并且看到天上撒落的银色碎纸片,纷纷仰望着呈现异象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
艾黎儿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阿斯卑纳山地后方染成红色的夜空。她也依稀看到往返于天上的飞机机影。
“应该是敌军来袭是也,看来事态紧急……”
“范·维尔遭到攻击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向飞行科学生待命的艾斯可里埃机场,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垂直上升到空中,飞机底盘受到地面探照灯的照明。
“飞行科的学生飞到天上了!他们打算要跟空族作战!”
卡路儿指着远方高喊,沃夫冈和艾黎儿也看到同样的景象。只见阿尔康号背向燃烧中的范维尔,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不知为何朝着卡路儿等人所在之处飞来。
“为、为什么要往我们这边飞来?”
他还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这时,远方又传来新的炮击声,沉重的声响撼动着伊斯拉的大地。
四人同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伊斯拉前方有东西在接近,炮击声是从设置在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传来的。锡克拉湖畔距离哥利翁只有两、三公里,因此脚底都能感受到炮击的震动。
“是第三波敌人来了!”
卡路儿用沙哑的声音说完,聚精会神地望着炮击声传来的方向。
夜空变得更为漆黑,月亮与星星都躲在云层后方。设置在哥利翁的三座五十公分主炮从刚刚就持续发射炮弹。
炮弹在伊斯拉前方的空域爆炸,绽放出一朵朵的烟雾。哥利翁的炮弹设有计时导火线,可以在敌军飞机群当中爆炸。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的大量火花映照出众多细小的机影,那想必就是空族的战斗机编队。
“大概是新出现的敌方联合舰队是也,目标应该是艾斯可里埃机场……”
空袭中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机场。第一波攻击首先炮轰梅克留斯机场,接着第二波攻击想必是以艾斯可里埃机场为目标。
“飞行科的学生会被攻击!”
卡路儿高喊着转向艾黎儿,艾黎儿则沉默地望着前方的敌机群。
这支大型编队的战斗机、轰炸机与中小型飞行舰艇全数加起来,总共有将近一百架,艾黎儿当然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足以与之对抗的航空武力。
“……不可能的,只有等空艇骑士团回来了。凭我们的力量,不论是数量或技术都没办法跟他们比。”
“可、可是……如果被那些飞机攻击,街道和机场都会全毁呀!伊斯拉的居民也会丧入命。”
“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顶多只能发射对空炮弹而已!我们不是正规军,是学生耶!凭着不成熟的技术和练习机,不可能在天空作战!”
“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笨蛋!我们怎么可能战胜那些敌人?”
“艾黎,你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难道你不想守护伊斯拉吗?”
“啊?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你说你要守护什么?别傻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程度吗?”
“你、你干嘛摆出冷眼旁观的态度啊!伊斯拉面临危机,你难道不能认真思考吗?”
“凭常识思考也知道,就算我们上了战场也不能做什么!你只是被战争冲昏头,快跳到湖水里冷静一下脑袋吧!”
卡路儿正要反驳,头上刚好飞过熟悉的旋转翼声。
四人抬起头,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飞过上方,直接朝着敌军的联合舰队前进。翼灯闪烁着红色与蓝色的光芒,旋转翼垂直倒下,毫无犹豫地准备迎击。
前方的编队长机微微倾斜机身,俯瞰站立在湖畔的卡路儿等人,月光照亮了后座搭乘者的脸庞。
“浮士德……”
卡路儿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浮士德的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俯视卡路儿,旋即将视线转回前方,继续朝着敌机编队飞行。
卡路儿在地面上望着同学们的背影,握紧的拳头在腰际颤抖。接着他缓缓转过身,跑向自已的阿尔康号。
“喂,你要做什么?”
艾黎儿连忙跟在卡路儿身后。只见卡路儿坐进漂浮在湖边的阿尔康号前座,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卡路,冷静点!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艾黎儿怒声斥责,卡路儿却以认真的表情朝着她说:
“我不想躲在这里发抖!我也能够战斗!”
“我说过了,你根本不可能打赢!别忘记这不是训练,而是真的会死人的实战!”
“我当然知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一定要战斗!”
卡路儿坚定地如此扬言。沃夫冈和马可也跳上旁边另外一架阿尔康号,和卡路儿一样开始转动旋转翼。艾黎儿高喊:
“沃夫,怎么连你也跟他一样?拜托,冷静点吧!”
沃夫冈将庞大的身躯缩在后座,单手举着配给的重机关枪,对文黎儿说:
“我要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也。现在能够保卫伊斯拉的,只有我们是也!”
“可是,眼前的状况……”
“即使只是在正规军回来之前争取时间也没关系,我不忍心坐视伊斯拉陷入火海,男子汉应该战斗到性命结束为止是也!”
旋转翼的隆隆声淹没沃夫冈的声音,湖面开始骚动,阿尔康号即将起飞。
艾黎儿站在湖畔全身颤抖。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眼前逞一时之勇的男孩们——特别是对卡路儿——感到愤怒。
她真的觉得他们是笨蛋。面对比自己多出十倍的对手,连飞行科都还没毕业的训练生驾驶着练习机迎击,结果如何根本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敌人的对手,一定会全数被歼灭。他们为什么不了解这么简单的事?卡路儿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这么笨的家伙会是她弟弟?只会做些傻事,完全不在乎替周围的人带来困扰。这种天然培养出来的大笨蛋,干脆卤莽地飞到战场被击落送命算了。等他临死之际,一定会领悟到自己的愚蠢,哭着大喊:“母后救命!”或是“艾黎,救救我吧!”艾黎儿甚至能够听到他届时的哭喊声。卡路儿真的真的是个大笨蛋,无药可救的头号大笨蛋,由于他太过愚蠢、懦弱、恋母、自恋,才会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艾黎儿用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喊完,跑向湖面,跳上卡路儿搭乘的阿尔康号后座,将安全带绑在身上,单手举起突击步枪。
前座的卡路儿兴奋地回头喊:“艾黎!”
艾黎儿将步枪吊带绕在肩上,凶恶地耸起肩膀,没有透过传声管就直接大吼:
“笨蛋!懦夫!自恋狂!”
平时的卡路儿听了一定会生气,但他此刻却以满面笑容回应艾黎儿的怒骂。
“谢谢你,艾黎。”
“你去死吧!我不会替你造坟墓,也不会献花给你!”
“我不会死,一定会生还。你也一样。”
卡路儿充满自信地这么说,开启节流阀。艾黎儿转头对后方的沃夫冈怒吼:
“沃夫,你要跟我约定,一定要生还,绝对绝对不可以乱来!”
沃夫冈露出爽朗的笑容,朝着艾黎儿挥手说:
“我保证我会乱来,可是一定会生还是也!”
“一定、一定喔!如果你毁约,我绝对不原谅你!只有你才能做出艾黎面的面条,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死!”
声音逐渐消失在水花中。
水滴反射着月光,两架阿尔康号在细微的光粒子中垂直上升。
飞机上升的高度越来越高,底下的锡克拉湖逐渐缩小,直到他们能够俯瞰锡克拉湖的全貌。
到了三千公尺的高度,天上的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满月将青色的光线投射在整座天空。远方可以望见燃烧中的范维尔区,战斗机和大型飞艇交错飞翔,对空炮火燃烧着夜空的底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伊斯拉。哥利翁射出的炸裂弹将他们即将前往的战场空域映照成灼热的色彩,机影以火焰为背景飞翔,月光将三千公尺下方的圣泉染成梦幻的颜色。
此刻虽然是晚上,但由于满月相当明亮,因此能够看到天空与圣泉的界线。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的探照灯也将敌机照得相当清晰,即使在夜晚也能够以肉眼识别敌机。
他们可以战斗。
卡路儿拉下飞行眼镜,盯着从远方逼近的敌军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部队。已经有十几架敌机闯入炸裂弹的罗网而爆炸,拖曳着火焰的尾巴向下坠落。范·维尔班的十一架飞机飘浮在哥利翁炮台附近,展开横排一字线的单横阵,大概是准备在此守候敌机、发动攻击。好几道探照灯轻轻抚过阿尔康号银色的底部,好似在鼓舞学生们。
卡路儿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斗志凝聚在丹田。
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他询问自己:你不是热爱伊斯拉吗?
他回答自己:没错,我热爱伊斯拉。
所以,他才要战斗。他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卡路儿张开眼睛,看到敌军的单座式战斗机编队穿越炸弹罗网,正准备肆虐伊斯拉的上空。
他做好心理准备,朝向战斗空域降低高度。
此时,哥利翁炮台的两座探照灯同时指向前方。
原本射向天顶的两道粗大光束突然倒下,指向逼近的空族战斗机、轰炸机联合部队。超过一百架的机影分为两千、两千五、三千公尺等三段高度,宛若一片云霞般向前直行。
卡路儿和沃夫冈前往范·维尔班排列的横阵。他们飞过浮士德的编队长机前方,以眼神示意参阵的意愿。
浮士德背后是燃烧的范·维尔区。在喷起的热风与银色纸片中,他右手拿着狙击枪,朝着卡路儿咧嘴而笑。
(别被吓坏了!)
他无声的笑容如此说道。卡路儿将飞机侧面朝向浮士德飞行,不服输地抬起嘴角,回赠无声的言语:
(你才是!)
他们在学校里几乎不曾好好交谈,每次见面都在吵架,但卡路儿觉得自己此刻首度和浮士德正常对话了。
浮士德虽然态度傲慢、喜欢耍帅,又总是瞧不起圣特汝尔班,但卡路儿了解他也和自己一样热爱伊斯拉。或许他这个人其实不坏,这场战役结束后,不妨和他说说话——卡路儿心中这么想,将阿尔康号飞向横阵的右端,躺平旋转翼,飘浮在空中的定点。沃夫冈的飞机则飞到他的右方。
他们此刻的态势等于是将阿尔康号的右侧朝向直行中的空族编队,后座的艾黎儿将突击步枪的枪口举向右方准备迎击。目前的高度是两千五百公尺,卡路儿凝视着分为三段高度的敌军联合部队。
他看到的机影包括下方垂挂炸弹的轰炸机、垂挂空雷的空雷轰炸机,以及轻快的单座式战斗机。争取制空权时交战的是单座式战斗机,敌方数量大约有四十架,而阿尔康号只有十三架,不论在数量或技术方面都远输给敌军。
敌军制空队似乎也发觉到阿尔康号编队,于是加速脱离编队朝着这边飞来。
四十架格斗用单座式战斗机的前方配备螺旋桨,四座机枪从挺拔的机翼向外突出,和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装备不相上下。
迎击的十三架阿尔康号停留在空中定点没有移动。阿尔康号不论是最快速度、升力及回转性能都不如对手,只能善用“空中静止”的特性进行迎击。
双方战斗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敌机首先将机首朝下,增加速度之后再提升高度。飞行科排列的单横阵处于仰望敌机的态势,机身右侧突出的机枪朝着夜空举起。
当四十架敌机的高度达到三千五百公尺便同时将机首向下,犹如瞄准猎物的老鹰般朝着下方的单横阵俯冲。
“尽量把它们引诱到最近距离!”
浮士德发号施令。十三架阿尔康号都还没有开炮。
敌机斜斜切过夜空,螺旋桨的嗡嗡声在上方震荡,让人连腹部都为之颤抖,但是,绝对不能服输。
与敌机的距离缩短为五百、三百、两百公尺。
还不能开枪。
前方俯冲的敌军战斗机两翼亮了一下,曳光弹朝这边发射。
等到敌机接近到一百公尺的距离,甚至能看清敌军飞行员脸孔的瞬间——
“攻击!”
号令一下,阿尔康号后座同时朝着空族编队射击。
燃烧的火线交错,夜空弥漫着爆炸的焦味。从单横阵发射的子弹全是炸裂弹,飞向敌军机群中央爆炸,曲内部破坏编队。
四十架敌机虽然彼此分散,却仍越过阿尔康号继续向下俯冲。破碎的机翼随后落下,有两架飞机冒着烟,无法再度抬起机首,直接坠入圣泉中。
然而,阿尔康号也非毫无损伤。
浮士德旁边的一架飞机尾端着火,在后座持步枪的学生被抛到机外,倒挂在机身上,双手无力地摇晃,只有脚踝系着的安全带勉强让他免于坠落。前座驾驶者则靠在操纵杆上,业已断气。中弹的阿尔康号旋转翼依旧运转,但机身脱离单横阵,缓缓呈螺旋状下坠,播起黑烟的漩涡并掉入圣泉中被海水吞没。
“……”
卡路儿无言地望着坠落的学生。他虽然知道发生战斗一定会出现死伤,也自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首度看到的死亡景象仍旧过分残酷。
——不要害怕!
他鼓舞自己,缩短与旁边机身的距离。敌机不会给他沉浸在感伤中的时间。敌军的战斗机群再度抬起机首,朝着阿尔康号上升。
“攻击!”
浮士德再度发号施令,十二架阿尔康号再度由机身侧面向敌机发射鲜红的火焰雨点。
敌军战斗机沐浴在火雨中往上爬升,不顾机身冒烟或起火,在弹幕中逼近阿尔康号。它们勇猛无比的突进战术,仿佛是要以自己的机身为盾牌来守护后方的同僚。
两方编队再度擦身而过,燃起一片壮观的火花。
破碎的机翼在爆炸声中划过夜空,空中弥漫烟雾。囤积在机翼内的烧夷弹开始燃烧,炸裂弹犹如烟火般替夜空增添色彩,爆炸的烟雾中掺杂着垂死的叫声。
又有一架阿尔康号起火,乘坐在上方的两名学生发出尖叫声坠落。凄厉的叫声传到卡路儿耳中,他这才知道人在垂死时的叫声竟是如此凄惨。他睁大眼睛,望着坠落中的同学,两条性命即将被夺走。他曾经数度在走廊上碰到的脸孔越来越远,飞机拖曳着火焰的尾巴被圣泉吞没。
只要发生战争,就会有人丧生。
卡路儿再度提醒自己,努力控制情绪。
敌机的攻击相当执拗,这回他们没有同时射击,而是各自散开,犹如在猎物周围飞舞的老鹰一般,与阿尔康号的单横阵拉开距离、开始盘旋,不知是在等候时机还是在玩弄阿尔康号。它们就像是舔着舌头的狼群,在一定距离下包围着学生机,缓缓持续盘旋。
敌军迟迟没有发动攻击。
“防御圆阵!缩短编队间距,集中火力!”
浮士德发出命令,十一架阿尔康号边警戒着周围的敌机边缓缓解除单横阵,形成一道圆环,十一架飞机的枪口朝着所有方位,不论敌军从何处攻击都能够集中炮火迎击。采取圆阵的作用正是为了朝任何方位尽可能集中火力,可以视状况随机应变、改变阵形,由数架飞机构成有效的弹幕——这就是阿尔康号的编队空战方式。此刻浮士德的指挥发挥了效果,令敌军无法轻易接近。
卡路儿也加入圆环,紧张地戒备着敌机。
空气中散播着微弱的电流,鲜血、钢铁与硝烟的气味仍旧残留在四周,从艾黎儿枪口冒出的紫烟消散到夜空中。
持续的寂静几乎让人想要逃跑。随着时间流逝,静默逐渐增添质量。
浓密的无声状态持续着。
组成圆阵之后的一分钟,感觉像是一小时般漫长。
——快点、快点攻过来吧!这样就可以再度开枪……
正当卡路儿几乎想要如此大叫的瞬间,负责圆阵一角的某架飞机后座人员似乎超越忍耐的极限,大声呼喊并朝夜空胡乱发射机关枪。考虑到己方与敌机的距离,这阵枪击只不过是显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心态。
“笨蛋!”
卡路儿的喊叫声并没有作用,在他死角处的敌机垂直向下俯冲,艾黎儿发觉之后立即朝俯冲的敌机射击。她的目的不是要命中对方,而是要唤起注意。其他飞机也发觉了攻来的敌机,纷纷集中火力。
敌机在俯冲途中起火,机首瞬间坠落。
击落一架敌机——正当卡路儿心中如此计算时,中弹的敌机却勉强抬起机首,撞上最靠近自己的阿尔康号。
剧烈的火焰自圆阵一端燃起。
卡路儿张大眼睛,看着被碰撞的阿尔康号破碎的机身在空中飘舞。两架飞机撒落碎片,彼此纠缠朝着圣泉坠落。
卡路儿开始感到极度的恐惧。
这些敌人是怎么搞的?这真的是空战吗?
他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这些感想。
号称天空一族的这群人……难道不畏惧死亡吗?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战?
“卡路!”
后座的叫声让卡路儿恢复清醒,他连忙张望四周,发现又有四架敌机向下俯冲。急速俯冲的机身不断震动,仿佛完全不畏惧死亡,硬是闯向圆阵的中央。
“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
卡路儿边喊边猛踩踏板,机身滑向一旁。艾黎儿的步枪宛若老鹰般射向敌机侧面,但没有命中。敌机飞到五百公尺下方,获得加速度之后再次朝着这边攻来,贪婪地寻找接下来要攻击的阿尔康号。
这场战役似乎要等到其中一方全灭才有可能结束。
此刻。1?(敌军的战斗机已经重重包围阿尔康号。飞行科学生非但不能迎击对手,甚至已被因禁在敌人的牢笼里无法动弹。
在牢笼之外,五至十人搭乘的中小型飞艇闪烁着编队灯飞过。包含飞行炮舰和水雷艇的小规模舰队穿过阿尔康号的拦阻,即将炮轰伊斯拉地表。这些舰艇一共十匹艘,以伊斯拉目前的防卫能力,绝对不可能抵挡这些敌人。
“机场有危险了!”
卡路儿高喊,但他们自己也无法突破敌军战斗机制造的牢笼。
另一方面,守候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学生也看见在伊斯拉前方展开的战火。
哥利翁炮台附近的空域受到炸裂弹的影响,燃烧着鲜红色的火焰。远方不断传来螺旋桨的嗡嗡声,闪烁的光芒和爆炸烟雾中处处可见罂粟种子般的机影,那无疑就是范。维尔班的阿尔康号与空族战斗机。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与莎朗四人从包围炮台的土囊后方探出头,无言地望着战斗空域,心中祈祷着不要有任何一名学生死亡。
这时警笛声突然重新响起,邻近的对空炮台同时喷射火焰。
脚底传来伴随炮火齐射的震动。只见第三要塞炮台“帕洛玛”将炮口转向岛内领空,五十公分的主炮发射出炸裂弹。
圣特汝尔上空持续发生爆炸,空中扩散的火焰照亮敌方的空中舰艇群。十四架中小型飞行舰艇即使受到来自下方的炮火袭击,仍旧强硬地突破战斗空域,将机首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以异常的高速俯冲。
敌军的目标是——
“强行登陆!”莎朗喊道。
这是早已预期到的情况。空中要塞伊斯拉不可能被“击沉”,但是一旦被“占据”就意味着败北,因此敌军一定会看准某个时机强行登陆。然而即使如此,这个时间点仍旧太早了。
首先成为攻击目标的就是机场。如果机场被占领,伊斯拉就会丧失一半的防御力。
“敌人要攻来了!大家集中精神,不要掉以轻心!”
“不要、不要,好可怕了”
“我、我不太清楚状况,不过……我可以先溜吗?”
“怎么可以!如果这里被敌人占据,千春和阿光都回不来了!”
莎朗难得地发出怒吼,宪明立即露出沮丧的神情,很不情愿地望着逼近的小规模飞行舰队。
地面炮火发出隆隆声,帕洛玛炮台不断进行炮轰,敌军舰艇中有几艘的舷侧已经起火,舰身也开始倾斜。
但是,敌人仍旧毫不在意地进攻。这波攻击似乎也兼具探查武力的目的,敌方的突击行动相当强硬且勇猛。不过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当然没有心情赞叹敌人,只能持续以高射炮进行炮击。
上空弥漫着烟雾并吹着爆炸气流,在灰烬与煤烟中不断出现流逝的物体。
数千万火线将星空切割成碎片。敌机发射的电波阻碍弹爆炸之后,散落无数银色的雪花。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在雪花上产生紊乱的反射,形成数千条细长的光线。细致的光粒子中充满炮火与烟雾,其中浮现盘旋的飞机、破碎的铁片和折断的机翼。
莎朗生平首度面对战场的夜空,不禁哑口无言。
眼前是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能称之为“破坏美学”的景象。
这五个月以来熟悉的风景——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变的风景,在短短一夜之间便化成火焰、瓦砾与烟雾,迅速瓦解为死亡与破坏的世界。在凄惨至极的景象中,却掺杂着某种甜蜜的感伤情绪。
在如此狂热的气氛中死去……莎朗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马上恢复清醒、找回平日的自己,并且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出脑袋。
这是懦弱的想法。如果输给懦弱的自己,就无法继续前进。想要前进就得坚强起来、鼓起勇气,坚信自己能够突破任何困难,否则就会被战场吞没,沉醉在战场气氛中葬身此地。
莎朗如此告诫自己,绷紧脸颊,替颤抖的双手注入力量,重新拿稳步枪,紧盯着接近的敌军飞艇舰队。
五艘飞艇受到地面炮火攻击后,满是疮痍却仍俯冲下来。飞艇上散乱的破洞冒出火焰与白烟,却仍不放弃攻击。其余九艘飞艇已经全毁,舰身处处冒出黑烟,像是挣扎着要摆脱钓钩的大鱼一般在伊斯拉上空打滚。灰烬后方的钢铁摩擦声刺激着耳膜。
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俯冲的飞艇都受到程度不一的破坏,但敌军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生还的打算,在对空炮弹攻击中仍然没有停止俯冲。
敌军飞行炮舰的十五公分主炮发射炮弹,红色的弹道划过夜空,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附近,爆炸引发的地震晃动着莎朗的脚底。
接着又是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每一发都越来越接近,瞄准越来越精准。敌人即使受到来自地面密集的炮轰,仍旧仔细观察炮弹的着地点,实在很难想像敌方的观察员究竟具备多大的胆子。天空一族不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空战,而是为了空战而生存——他们勇猛的战斗方式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
“那、那是……不要啊不要啊~”
奈奈子突然发出惊叫,指着敌军飞行舰队的一角。
莎朗从土囊探出头,观察奈奈子所指的方向。
一艘宛若河豚般肥胖的飞艇边燃烧边从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坠落,从机身的破坏状况来看应该支撑不了多久。然而,从它的尾端却有些白色物体朝地面落下。
掉落的白色物体边滑翔边展开为水母般的姿态,摇摇晃晃地接近伊斯拉地表。
“降落伞部队!”莎朗忍不住高喊。
即将坠落的飞艇抛下的降落伞部队像是从罐中掉落的糖果,逐次撒在夜空中,没有顺序与秩序,单凭气势强行降落。
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对空机枪朝着这些降落伞部队射击,但因为敌人降落的高度过低而无法正确瞄准。从那么低的高度强行降落很有可能会冲撞地面死亡,但敌军却毫无畏惧地跳下舰艇。
“快、快射击!射击射击射击!”
宪明焦急地将枪口朝向降落伞部队,但因为过分焦急再加上技术不够成熟,因此完全无法命中。
“这情况实在不妙:;真的很不妙……没错。”
班哲明边喃喃说些废话边从土囊后方射击,但降落的敌人数量太多,空中已经绽放着超过五十朵白色降落伞。
圣特汝尔班的其他学生也从各自负责的对空炮台据点射击降落伞部队,但他们同样因为第一次面对战场而胆怯。虽然也射下了十几个降落伞,但剩下将近三十个降落伞却已经着地。
“来了!他们下来了!干嘛要下来呀!”
宪明发出尖叫声丢下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双膝跪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屁股朝着夜空不断发抖。
“你在干什么?快发射子弹啊!”
莎朗勃然大怒,但就连奈奈子似乎也感染恐惧的心情,哭喊着:“我不要了我想回宿舍~”
她和宪明同样躲进土囊的阴影,完全不敢看敌军的方向。
“拜托,怎么连奈奈子也这样?振作一点!你们不射击就会被杀啊!”
“不行了!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宪明丝毫不愧对“凡人”的称号,恬不知耻地发出悲鸣,抱着头缩成一团。
“咦!照明设备似乎被破坏了,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班哲明仍旧将脸探出土囊。他的态度虽然冷静,脑袋却已经错乱,不知道自己的镜片被煤烟熏黑。莎朗和不可靠的伙伴在一起,努力支撑自己几乎瓦解的意志,把枪口举向降落地面的敌军。
约三十名敌军降落在跑道旁边,夜间照明隐约照亮他们匍匐前进的姿态。他们以熟练的动作穿梭在战火中,爬在地面上散开。
莎朗等人负责的对空炮台,不幸位在最接近敌军降落地点之处,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有大约七十公尺,连空族降落部队穿着的铁灰色制服吊带裤都看得一清二楚。
莎朗从土囊后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天空一族。
他们的外观和巴雷特洛斯人差异不大,灯光下的脸孔、身材和发色也和地面上的人几乎没有差别。他们全身穿着铁灰色军服和军帽,几乎每个人都拿着轻机关枪,双眼锐利地扫视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地面设备。
“天空一族”的称呼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怪物,但实际看到的他们却和人类没有差异,只有信念不同而已。
话说回来,传说中住在天空的空族为什么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航空战力?
他们要不是匹敌巴雷特洛斯的巨大势力,就是如佣兵舰队般受到某国支援,专门攻击经过特定空域的飞行物。不论如何,目前已知这群敌人拥有近代化的装备、个性好战,而且数量远超过伊斯拉。
夜空中又有一艘中型飞艇飞过伊斯拉上空一千公尺左右的高度,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投下系着降落伞的巨大容器。降落伞在落下过程中被射破,容器直接落到地面,撞在跑道上破碎。容器中放的是木材、土囊、迎击用的重机关枪等地面据点用的资材。
“他们想要建立攻占伊斯拉的据点!我们得想想办法!”
莎朗朝着另外三人怒喊,奈奈子和宪明边颤抖边从主囊探出脸,看着灯光下敌军的行动。敌军虽然受到来自地面的枪击,却仍利用投下的资材躲避子弹,从土囊缝隙窥探情势,并以机关枪反击。这些士兵很明显是正式的陆战队员。
“如果让他们把这里当成据点就糟了,我们赶快射击吧!”
莎朗一边鼓舞大家,一边从土囊探出头,举起步枪射击。
但是子弹没有命中,反而引来对方熟练的反击,莎朗连忙躲到土囊后方,火红的机枪子弹锐利地飞过她的头顶。
“不妙不妙不妙!骑士团到底在搞什么!”
“他们没办法管到这边,敌人数量太多了!你别啰唆,快开枪!”
宪明胆怯地从土囊探出头。
“哇啊啊!”
可是,宪明立刻发出尖叫并把头缩回,另一颗机枪子弹飞过他的头顶。
“我们一定被他们当作攻击目标了!”
“就是因为你不开枪,他们才会攻击我们!如果继续躲藏,这座炮台就要被夺走了!不想死就快开枪吧!”
莎朗拚命从土囊探出头进行反击,敌人的枪弹扫过她的脸庞附近。
正如宪明所说,敌军的降落伞部队很明显是以莎朗他们守卫的对空炮台为目标,因为这里距离降落地点最近,而且也被看穿是由不成熟的士兵所看守。三十名左右的敌军从遮蔽物后方窥视,虎视眈眈地寻找莎朗等人的空隙。如果这里被攻占,就会成为空族的桥头堡,以此为据点让空族的地面部队逐次降落,攻占伊斯拉的地表。因此,这座炮台绝对不能被夺走。
“大家,拜托快开枪吧!这是很重要的局面!”
受到莎朗的斥责与鼓舞,宪明、奈奈子和班哲明总算鼓起勇气,从土囊后方探出头,胆怯地将步枪举向敌军。然而懦弱的射击只会让子弹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简直像在向敌军昭示己方不成熟的技术。
就在此时——
一名敌军突然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站起来,朝着莎朗等人扫射机关枪。奈奈子见状,发出悲鸣把脸缩回。
十几名敌军抓准这个空隙,从临时据点跳出来,朝着这边跑来。
莎朗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打算进行突击!”
宪明连忙扣下步枪的扳机,子弹却出不来。
“子、子弹出不来了!”
他没有发现弹匣卡在排出口,慌慌张张地继续扣着扳机。在这段期间,十几名敌军已经向前逼近。不论数量、技术或装备,敌军都占有绝大的优势。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千公尺。
前方的士兵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他将安全装置拔除,拿在一只手上。
莎朗瞄准这名士兵开枪,但是没有射中。
隔了一拍的空档,绝望的手榴弹朝着这边丢过来。
时间停止了。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吗?
莎朗冷静地这么想。
手榴弹呈抛物线落下,投掷的技术精准熟练到可恨的地步。再过两秒钟,手塯弹就会滚到据点内爆炸,将四人的身体炸飞到土囊之外。
这样一来,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这是手榴弹,大家快逃!”
莎朗朝着胆怯的三人怒吼,双眼则紧盯着逼近中的手榴弹。
至少要把它丢回去才行……莎朗如此心想,但对方当然也是算准爆炸时间才丢出手榴弹,因此手榴弹很可能在莎朗碰到的瞬间就爆炸,将她整个人的身体炸碎。即使如此,她还是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到死都不放弃。
她下定决心,伸出双手准备接起掉下来的手榴弹——
晃!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挡住她的手,莎朗和突击前进的敌军之间站了一个人。
“……咦?”
莎朗碰到未曾预期的状况,不禁放下手。
一名瘦小的少女背对她,宛如从地面长出的植物般直立不动。
大约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留着娃娃头的黑发,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手上没拿任何武器的小不点——
“……舍监?”
莎朗感到莫名其妙地喃喃说道,接着立刻恢复清醒大喊:
“快逃!”
在这一刹那,银白色的闪光将夜空纵向切割。
莎朗正要从土囊后方跳出来保护舍监,却看到被支解的手榴弹落在眼前。
“咦……”
她呆呆地抬起头。
“我原本想要极力避免正务之外的劳动。”
即使在夜晚,静香仍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
“……舍监?”
“事后我一定要申请特别劳动津贴。”
静香说完,张开长睫毛下方的一双眼睛。
那双锐利的深绿色眼睛捕捉到敌人的身影。
敌方总共十四人,每人都将轻型机关枪抵在腰际。
灿——静香的忍者刀发出摩擦声,绽放银白色的光芒。
敌军的轻机关枪发出咆哮,数千颗子弹朝静香飞来。
捷——静香的脚跟踢起火花,深绿色的瞳孔牵引着光线残影。
刀锋一闪,深绿色的闪电呈钩状曲折。
冷风疾驶过十几名空族士兵之间,但这些士兵完全没有察觉到吹过自己身边的疾风,持续朝莎朗等人所在的炮台猛冲。
静香已穿越敌军,单脚跪在地上,将倒着拿的忍者刀横放在一旁,静止不动。
一道鲜红色的雾水沿着刀尖流下。
赤铜色的微粒子仿佛勾勒着先前的闪电轨迹。
当血液喷洒出来时,奔跑在静香后方的空族士兵终于停下脚步,身体重重地倒落地面,躺在自己的一滩血上。
静香将视线转向旁边。
躲在临时据点内的其余二十名左右空族士兵,同时朝着静香发射子弹。
数千颗子弹从正面飞向静香。
这时,静香双脚的脚底突然浮起。
身着运动服的她宛若羽毛般飘浮在空中。
静香以月光为背景,好似在无重力中游泳的人鱼一般往后弯腰,双手插入运动服的口袋里。
当这双手再度抽出时,手指间已夹着闪烁青铜色光芒的六把“苦无”双刃小刀。
深绿色的瞳孔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她扭转着飞到空中的身体,甩出手臂将小刀全数掷入敌军的临时据点内。
机枪子弹与小刀在空中交错。或许是因为投掷的反作用力,只见静香的身体在空中弹起,消失于黑暗中。小刀拖曳着薄墨色的线条,深深嵌入持着机枪朝夜空扫射的六名空族士兵体内。
几乎在同一时刻,静香无声无息地落在敌方据点内。她的着地方式相当特别,仿佛脚底和地面之间铺了一层隐形的弹簧垫。
慌乱的敌军士兵仍以为静香飞在空中,拚命在夜空中寻找身穿运动服的身影。
静香站在他们身后,发出“锵”的摩擦音从运动服口袋内取出宛若死神道具般的大镰刀。她闭着双眼吊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并从牙缝间发出“咻咻咻咻咻”的怪声。
惊慌失措的敌军同时转向后方,看到身穿红色运动服的恶魔奇特的表情。
转眼间,空族军队的惨叫声回荡在满月之下。
哑口无言……莎朗望着陷入沉默的敌军临时据点,夜间照明黄色的灯光投射在不可置信的光景上。
十几名敌军发出尖叫,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或爬出来,舍弃先前特地设置的据点逃窜到跑道上。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有的只能靠上臂爬出来,有的手掌无力地垂下,看样子他们手脚的肌腱都被切断,从远处也能看出这些人已经无力战门。其他飞行科学生发现这一点,纷纷跑向敌军解除他们的武装。
莎朗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当她看到敌军投掷手榴弹时,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面对死亡……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穿着运动服的舍监却闯入战场,而且不到一分钟就镇压敌方的据点。
莎朗望着被捕获的敌军,头上浮现好几个问号。这时,静香才在月光中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她抬起脚跨过土囊,在仍旧不断发抖的宪明和奈奈子旁边以正座姿势坐下,没有打声招呼就取出挂在腰际的水壶,把热茶倒入杯子里,双手捧着开始饮用。她的双眼仍旧闭着,以慵懒、无表情的面孔啜饮着茶。
“舍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过一会儿,莎朗才提出问题,但静香仍旧以一贯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我只是一介派遣员工。”
接着她便沉默不语,肚子发出很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似乎是在要求食物。莎朗见状连忙递上干粮面包,静香便以一副食之无味的态度开始嚼面包。
“……舍监,你的职业是什么?”
莎朗又提出和先前相似的问题。
“我是越过原野、山峦与时空次元,飞抵任何工作地点的可悲派遣劳工。”
静香的回答仍和先前差不多。她吃完面包又双手捧着茶杯喝热茶,接着肚子再度咕噜咕噜地响起。

同一时刻,圣特汝尔上空两千八百公尺的高度——
破碎的火焰由下往上喷起,宛若夏夜的萤火虫般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乘着风恣意奔窜飞舞。俯瞰下方,熟悉的圣特汝尔街道开始冒出点点火焰。
在距离机身大约八百公尺的下方,商店街色彩缤纷的屋顶有些已经瓦解,冒出白烟和桃色的火焰。没有人前往灭火,照这样下去火势会迅速扩展。
然而,即使心爱的街道即将被火焰吞没,卡路儿也无法赶去救火。
他咬着嘴唇,望着包围在四周的敌机。
飞行科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完全遭到包围,同伴们宛若梳子的齿一一被折断般坠落,十三架飞机只剩下七架。空族战斗机队像是玩弄老鼠的猫,保持一定的距离持续盘旋,只要学生一有大意,就会从上下发动攻击,其中尤其以来自机身下方的攻击因为处于死角所以更加危险。搭档之间必须同心协力,不断监视周遭的动静。
剩余七架飞机的状况也不好,每一架飞机都被削去部分机身,甚至也有从破洞冒着煤烟的飞机。七架飞机并肩排列,以自身为盾牌防卫隔壁的飞机,才能勉强撑到此刻。
卡路儿监视着附近敌人,拿起传声管问:
“艾黎,你没事吧?”
这个问题当然只是问安心用的。
“怎么可能没事?我就说一定会变成这种情况……”
艾黎立刻以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的语气比卡路儿预期的有精神多了。听到艾黎儿的声音,让卡路儿确认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快要萎缩的勇气也稍稍膨胀一些。事实上,艾黎儿的表现可圈可点,她的步枪已经击落三架敌机,截至目前为止飞行科的射击冠军仍是卡路儿与艾黎儿搭档。
这时,突然有一阵旋转翼的声音自极近距离响起。卡路儿回头,看到编队长机飞来,坐在后座拿着狙击步枪的浮士德对卡路儿大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突破包围才行!”
他的声音相当响亮,卡路儿以手势表示了解,并唤起其他飞机注意。
幸存的搭档们都注视着编队长机。
浮士德下令众人排列成突破包围的阵形。
“单纵阵!前端曲我负责,大家跟我来!”
卡路儿点点头。眼前要突破敌军包围,的确只有这种做法。
但在这种状况中,最危险的就是负责突破敌方包围的前头机。敌军一定会设法率先击落编队长机,阻碍编队空战进行。因此,采用舍身战术的单纵阵正代表浮士德的决心。
卡路儿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他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代替浮士德,但编队必须讲究序列,在此刻坚持己见只会浪费无谓的时间,让整支编队陷入危机。
七架飞机解除圆阵,以迅速的机动力组成由浮士德带头的单纵阵。豺狼般的敌机仿佛等着看好戏一般,冷眼旁观学生们拚命的努力。
卡路儿依照战斗开始时的顺序,排在单纵阵后方第二的位置,最末尾则是沃夫冈的飞机。
“末尾由我们负责,我会赌上性命阻挡追击是也!”
后座的沃夫冈露出可靠的笑容,一手拿着重机关枪拍着胸脯保证。他虽然仍旧活力充沛,但脸上和飞行服都沾上血液和煤烟,机身也处处冒着黑烟。
艾黎儿踮起脚尖,将手掌贴在嘴巴旁边高喊:
“绝对不要死,沃夫!你不能破坏约定,只有你才能做出面条!”
沃夫冈皱起满是煤烟和割伤的脸孔,快活地笑着说:
“我一定会遵守承诺生还,再度制作艾黎面,还要创下加面的新记录是也!”
“我只负责吃面哦!”
前座的马可则以开玩笑的口吻朝着艾黎儿挥手。
“马可也一样!回去之后我会请你吃艾黎面,所以绝对别死!”
艾黎儿尽力鼓舞他们,并朝两人挥手,接着闭上眼睛握紧自己的突击步枪。她的双手在颤抖。即使想要忍住,仍无法停止抖动。
——希望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够回到一如往常的伊斯拉。
艾黎儿把枪管贴在额头上祈祷。
她强烈地祈祷之后,咬着嘴唇睁开眼睛,猛然抬起头,没有透过传声管就对前座的卡路儿怒吼: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得拚命突破重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哀号!”
“我知道!我今天还没有哀号过一次!”
艾黎儿笑了,她的头发、脸上和手掌都沾上鲜血、机油和煤烟,但清澄的笑容却没有一丝污秽。
“嗯!我也很惊讶,你该不会变坚强了吧?是训练的成果吗?”
“我从以前就很坚强!只是有时候会撒娇而已!”
艾黎儿眨了眨一只眼睛,举起大拇指伸向卡路儿面前说:
“你今天有点帅喔,笨弟弟!”
卡路儿看到艾黎儿爽朗的笑容,红着脸说:
“笨妹妹!这种时候别开玩笑,认真一点!”
他咕哝着说完,重新转向前方。他因为难得听到艾黎儿称赞自己而脸红。
卡路儿静静等候飘浮在挡风板前方的浮士德机发号施令。
只见浮士德的右手高高举起又放下。
编队长机的机首朝下,后方跟随的六架飞机也维持单纵阵跟他一起下降。
在此同时,敌军飞机形成的围墙展开如暴风雨般激烈的机关枪扫射。
世界染成红色,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曳光弹雷雨。
浮士德的飞机勇敢地穿梭在雨点中,然而第二号和第四号飞机都中弹了,冒着火焰倾斜机身。空族没有放过他们,负伤的两架飞机又遭到烧夷弹集中攻击。
卡路儿无法正视惨状,不禁把脸别开。他听着远方无情的爆炸声,依旧继续降低高度。此刻没时间尖叫,也没时间悲伤,只能专心想着如何生存。
己方只剩下五架飞机。
阿尔康号边下降边将旋转翼面垂直竖起,飞行速度逐渐加快,在下降五百公尺左右之后接近最快速度,接着灵新抬起机首。
五架阿尔康号此刻的高度为两千三百公尺,距离伊斯拉地表三百公尺,正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前进。
圣特汝尔的街道在下方燃烧。
他们常去的面包店、望弥撒的教会、采买食材的蔬果店,全都被火焰吞噬。卡路儿内心感到悲痛,但此刻没时间沉浸在感伤当中。
超过三十架敌机同时转向,仿佛要享受狩猎乐趣般追上来。
左右和后方都是敌机,它们凭藉速度上的优势,从侧面逼近并横越飞行科学生的航路予以枪击。被当作攻击目标的是前方的浮士德机。
阿尔康号也并非只有逃亡,后座搭乘者不断朝着逼近的敌机由机轴外开枪。这种情况下如果要命中对方,必须尽量接近敌机。使用固定枪的敌机,无法对侧面接近的阿尔康号枪击。只有从死角逼近之后开枪,才有可能寻得活路。
后座的艾黎儿勇猛地说:
“我们必须掩护浮士德!卡路,表现出你的勇气吧!”
“我知道了,走吧!”
卡路儿答应之后,紧紧闭上嘴唇。
三架敌机由右方逼近,不断加速想要阻挡浮士德的去路。
卡路儿踩下右边的踏板,机身往右滑翔,在几乎伸手可触及的距离与敌机擦身而过。
在此同时,艾黎儿的步枪开火了。卡路儿这名厉害的干妹妹,不论做什么都精通到令人感叹的地步。
中弹的敌机引擎罩喷出火焰,倾斜着机身逃离战场。另一架飞机的螺旋桨中弹,朝前方倾斜、降低高度,折断的螺旋桨被抛到空中,失去控制的机身撞上伊斯拉地表开始燃烧。
卡路儿望着挡风板前方。
浮士德坐在前头机的后座,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只顾着以狙击步枪瞄准敌机。他毫无畏惧地逼近敌人,在敌机进入射击距离的瞬间开枪。
然而敌机也相当执拗,仿佛刻意要折磨对手一般从死角不断发动枪击,能够躲过那些炮弹也算是一项奇迹。
编队长机的机首再度朝下,四架飞机也周样跟随。
高度降低到三百、两百、一百。
滑遇脚底下的是伊斯拉的耕地,他们已经穿过圣特汝尔,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只剩下不到五分钟左右的距离。
这个高度对练习生来说相当困难,只要一有失误就会撞上地面,但这也是敌机最难追击的高度。双翼配备固定枪的敌机从阿尔康号后上方接近射击之后,必须立刻抬起机首,否则就有撞上地面的危险。这场战斗对攻击方来说,也是相当严苛的考验。
可是,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却反而像是乐在其中般继续追赶,完全不畏惧如此低的飞行高度,仿佛在彼此试胆般执拗地逼近到危险距离才发射炮弹。
卡路儿拚命增加速度。被瞄准的是最前方的浮士德机和最后方的沃夫冈机,多亏这两机,夹在中间的三架飞机没有受到太大攻击。艾黎儿善用这一点,拚命想赶走周围的飞机,但敌机在她接近时便迅速逃离,完全不打算跟她交手。
技术比不上对手,机身性能也差了一截,连战术都被识破了。
剩下的只能期待地面对空炮弹的支援,但炮塔位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周边及范·维尔区,必须努力撑到那里才有可能得救。
飞在前端的浮士德机拚命引领后续飞机向前飞行。
卡路儿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热泪盈眶。浮士德这家伙虽然讨人厌,但是对于编队有相当大的责任感,看得出他是以自身为盾牌,保护后续飞机避免受到敌机攻击。
卡路儿不想输给他。
必须要回报他的努力才行。
卡路儿鼓舞自己,抓准敌机的空隙移动机身,由侧面接近敌机,辅助艾黎儿的射击。
艾黎儿的步枪又击中另一架敌机,敌机的驾驶座下方开始起火,急遽坠落并撞上耕地燃烧。
卡路儿搭档这一天已经击落六架敌机,战果辉煌。
在挡风板前方,浮士德拿着步枪看向他们,嘴角带着些许笑容。
(不赖嘛。)
浮士德的表情传达出这番讯息。
(你也不赖。)
卡路儿也试图以表情传达,对着同处于危机的战友微笑。
这时,上方的高空中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从三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有三架银色的单座式战斗机以惊人的速度朝下方俯冲。
卡路儿发现三架飞机的机首朝着编队前端的浮士德。三架飞机的驾驶座正下方都描绘着银狐。
“危险!”他高喊。
三架飞机发射的曳光弹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浮士德的身体。

在此刹那,浮士德机成了一团火焰。

残酷且如散花般的火焰吞没浮士德的全身。银狐宛若在嘲笑般,从他前方朝着斜下方滑行。
机身在剧烈的爆炸中完全不留原形。
浮士德露出傲慢笑容的空间,此刻已经完全被火焰占据。先前还在那里的生命,转变为破碎的钢铁、旋转翼的碎片、破裂的飞行服、火焰、灰烬、煤烟,以及朝四面八方扩散的黑烟。
卡路儿睁大双眼。
他飞过浮士德机留下的浓烟,将之抛在遥远的后方。
直到刚刚为止,前方还有三架己方飞机,现在却减少为两架。
他无法理解自己经过的光景。
“咦……”
他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咦……”
只有间号通过喉咙,他的脑袋无法运转。
那家伙厌恶我……他是个讨厌鬼,我们也总是在吵架……可是我刚刚才知道他不是那么坏的人……还想着或许今后能够成为朋友——然而,他却突然在爆炸中消失了。
“咦咦……”
卡路儿无法了解其中的理由,毕竟一个人如此轻易就丧生实在是太奇怪了。人死的时候应该……怎么说呢?应该经过各种过程,先挣扎、悲叹,最后领悟到某种道理之后才死,不是吗?可是他们才刚彼此微笑,下一瞬间浮士德就被炸死,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卡路儿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开始旋转。
——浮士德死了。
这句话在他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从左边流向右边,不断反覆、一再反覆,几乎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卡路!”
艾黎儿透过传声管传来的声音总算唤醒卡路儿。
“不要发呆!我们还没摆脱敌人!”
艾黎儿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她应该也看到浮士德的飞机爆炸,声音中充满悲伤,然而她仍旧鼓起勇气,正视现状并呼喊:
“我们一定得生还,这才是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她用男孩般的语气怒吼。卡路儿也拚命保持自己的意识,朝着后座回吼:
“我知道!我知道啦!”
接着,他看向挡风板前方月光下起伏的耕地。
“我一定……要生还!”
他下定决心,压抑懊悔、悲伤与愤怒,将这句话深深刻印在灵魂中。
艾黎儿说的没错,生还才是送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他必须抛弃感伤,只想着如何生存。叹息、悲伤与哀悼的泪水,必须等到逃离战场之后再流。
卡路儿努力激励自己,压抑内心的悲痛,紧紧握隹操纵杆盯着前方。
——银狐。
他在敌机中寻找击落浮士德的三架银狐。
然而,他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其他空族的战斗机都是绿色,只有银狐是银色,那想必是敌军的指挥官机。三架飞机从遥远的上空急速俯冲到如此低的高度,击落浮士德之后再同时抬起机首升到遥远的上空,此刻一定还盘旋在空中,寻找再度攻击的时机。他们的技术相当了得,绝对不可以大意,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让更多同伴送死。
阿尔康号剩下四架,包括前方两架范·维尔班的飞机、卡路儿机与最后的沃夫冈机。失去编队长机的四架飞机擦干泪水,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继续前进。
敌人的攻击仍旧没有停止,一分钟感觉如同一小时般漫长。卡路儿不断警戒着银狐。他必须同时监视四周与上方,否则又会遭到致命的突击。
敌军的炮弹仍旧集中攻击前头机,单纵阵会从前端被削去。失去浮士德作为盾牌之后,卡路儿机受到的曳光弹攻击也增加了。后座的艾黎儿不断替换弹匣,射击左右两边的敌机。
艾斯可里埃机场太遥远了。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距离,却是无法中断注意力的漫长忍耐时间。
卡路儿仰望高空,没有看到银狐,但他心里相当明白,他们一定飞翔在某处,从死角虎视眈眈地观察接下来的猎物。
就在这时候——
前方的同位高度发出亮光,三道银光直接朝他们逆向飞行。
“艾黎,前面!”
艾黎儿立刻站起来,将枪身举在卡路儿头顶上瞄准。
银狐猛然前进,时速高达五百公里以上。卡路儿原本以为他们会从上方攻击,没想到却从同高度的正面攻来。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想要击落飞机,照理说应该从后上方发动攻击才对。以五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冲向时速三百公里的飞机并发射炮弹,要命中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们在玩游戏吗?
卡路儿只能想到这个结论,不禁怒从中来。
挡风板前方的银狐越来越接近,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掌心在流汗,当他们擦身而过时大概就会彼此射击吧。
“艾黎,我们要替浮士德报仇,一定要把它们击落!”
“我知道!”
双方在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中擦身而过。
艾黎儿的枪声震荡着卡路儿的耳膜。
在此同时,银狐也发动声势浩大的机枪扫射。
三架银狐机发出尖锐的噪音飞过卡路儿正上方,看上去像是银色的闪电。由于交错速度过快,卡路儿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觉得似乎看到曳光弹的雨点,但飞机安然无恙。
然而——
“啊啊啊啊!”
卡路儿口中发出绝望的叫声。他看到飞在前方的两架阿尔康号同时起火,失控的机身剧烈地左右摇晃。
“快降落!着地!”
他高声大喊,但前方飞机的前座驾驶者已被火焰吞没。前方一架飞机剧烈倾斜,撞上一百公尺下方的伊斯拉地表;另一架勉强撑了一会儿,却被一旁飞过的空族战斗机补上致命的机枪子弹,当场在空中爆炸。
卡路儿已经失去声音。
他无法理解这一切。
范·维尔班的学生全数阵亡——只有这项事实在他脑中的角落蠕动。
阿尔康号剩下两架。
卡路儿紧闭着嘴巴。他意识到此刻飞在最前方的就是自己,接下来被攻击的目标也轮到自己。
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只要想着如何求生存。要沉浸在感伤中,也得等到逃离这场危机之后。
飞吧!一定要生还!他不能让艾黎儿跟着送死。
“艾黎,看好银狐!大家都是被他们击落的!”
“我知道!可是他们又不见了!”
卡路儿望着四周,但银狐编队再度消失踪影,实在是相当棘手的敌人。银狐非常清楚对手厌恶的情况,先前逆向行驶同时击落两架飞机的技术也实在惊人。卡路儿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的确完全被玩弄在敌方的般掌之间。
而且,他们也不能只注意银狐。周围依旧飞翔着二十多架敌机,不断朝他们发动枪击。
后方的沃夫冈机也在努力奋战,持续驱赶着跟随在后上方的敌机。卡路儿机之所以能专注于前方,都是多亏了沃夫冈的帮忙。
两架阿尔康号彼此守护对方,继续前进。
他们全身是伤,却仍拚命飞在敌军的包围网中。
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还有三分钟。只要抵达机场上空,就能够得到对空炮弹的支援。
“加油,沃夫!就算只剩下我们,也一定要生还。”
卡路儿看着前方,对后方的沃夫冈说出无法传达的言语。

沃夫冈机也受到激烈的炮火攻击。
自从组成单纵阵之后,敌机就一直跟随在后上方。沃夫冈直立在后座,拿着心爱的重机关枪威吓敌机。
然而,他已经全身伤痕累累。太阳穴流着血,被削伤的肩膀流下的鲜血染红飞行服的上半部,煤烟熏黑的脸上也滑下黑色的血液。
但沃夫冈仍旧没有失去战意。由于子弹的数量有限,因此他得小心避免浪费不必要的子弹,不过在紧急关头,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开枪驱赶对准首尾线的敌机。正是因为有他坐镇后方,卡路儿机才能逃到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我没有丝毫悔恨是也!”
“我也是,大哥!”
“我一定要亲手击落狐狸是也!”
沃夫冈表明决意,专注地以深邃的双眼观察周围空域。
面对如此绝望的状况,他心中仍燃起固有的男子气概。
即使同归于尽也无妨,他绝对无法放过那些银狐。那群死狐狸竟以玩弄的态度击落范·维尔班的学生……
就在此时——
“看到了!”
盯着上方的沃夫冈高喊。三架银狐从左斜土方直接俯冲,机首朝向卡路儿机。
“马可,左边!我们要挡住那些家伙的去路是也!”
“知道了!”
沃夫冈机开始加速,横挡在卡路儿机侧面,轰立于展开突袭的银狐前方。
银狐丝毫不在乎,继续以异常的高速冲上来。
沃夫冈睁大眼睛。
他将重机关枪的枪口对准可恨的狐狸们。
银狐逼近到足以命中的距离。
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击落狐狸!
“哦哦哦哦哦哦!”
沃夫冈发出咆哮,举起重机关枪扫射。
机枪的子弹射向银狐,银狐的曳光弹也朝这边飞来。
火红的雨点彼此交错,世界染成灼热的色彩。
沃夫冈感觉有东西贯穿身体,数发乃至数十发燃烧的子弹穿透自己的身驱,在驾驶座上打出好几个孔。
有一瞬间,他感觉好似有人烙印在他的脊椎上。
接着,沃夫冈感到眼前一片空白。
声音消失了。
一直笼罩他们的黑夜突然变得刺眼。
剧烈的光线包覆着他。
光线没有热度,呈现清静的色彩。
这就是——散花的火焰。
沃夫冈在临死之前勉强理解到这一点,并在心中为了无法实现生还诺言之事向艾黎儿致歉。

后方传来震撼星空的爆炸声。
注视前方的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声。
横过眼前的是毫发未损的三架银狐。
三架飞机甚至没有冒烟,安稳的飞行姿态好似在嘲笑卡路儿,对他低语着“看看你们后面吧”。
艾黎儿在尖叫,她正用惊人的声音在哭喊。卡路儿听到她如此惊慌的反应,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
沃夫冈……
他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不知为何看起来总像学长,说话方式相当奇特,每次卡路儿和文黎儿吵架时都会出面劝谏,身体虽然强壮个性却很温柔,意外地喜欢吃甜食,也很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
他总是露出可靠的笑容,拥有许多卡路儿没有的优点,怪不得很多男同学都相当仰慕他。
沃夫冈……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他用手臂擦拭眼角,内心涌起无限的悲伤。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喊,悲鸣撕破喉咙冲出来。如果他能够哭泣,早就哭到筋疲力竭。如果他此刻能够在这里大哭大喊,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是,他使出浑身力量压抑泪水。
他再度告诉自己今天不知已经反覆多少遍的话,并且再度将这句警语深深刻印在灵魂深处。
舍弃感伤,一定要生还。
这才是献给其他人的饯别礼物。
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文黎儿两人……
“……生还。”
卡路儿喃喃自语。
“为了浮士德、沃夫冈,还有大家……”
卡路儿绞尽所有力量压抑差点冲出喉咙的尖叫声,一再告诫自己。
从他的眼角落下大颗的泪水,飘向机身后方,他连忙用手臂擦拭眼睛。
他不需要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一定、一定、一定……”
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瞪着敌机群,再度用手臂擦拭眼睛。
银狐在哪里?不要躲躲藏藏的,快出来!一定要把你们击落!
当他的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他便斥责自己,并用手臂擦拭眼睛直到眼睑几乎快磨破皮,努力睁开燃烧的双眼重新审视战斗空域。
“我不会输!绝对不会输!”
卡路儿朝着周围的敌机怒吼。
阿尔康号只剩下一架,周围全是敌机。
银狐不见踪影,想必是躲在夜空某处思索着该如何玩弄最后的猎物,贪婪地舔着舌头,露出狡猾的狐狸笑容。
“快出来,死狐狸!我要把你们击落!出来吧,卑鄙的家伙!”
卡路儿吼到声带都要扯破了,声音中充满残余的所有勇气,朝着敌机群怒吼。
敌机仿佛在嘲笑他一般,群集在阿尔康号周边飞翔。敌机好似在要弄拚命拿着步枪威吓的艾黎儿,一会儿摇晃着机轴假装要逼近,一会儿又与阿尔康号平行飞翔并朝着卡路儿露出奸笑,完全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此刻包围在四周的敌机想必是在等候银狐,等着欣赏指挥官机以艺术般的技法解决最后这架学生机,事后回到基地便可以愉快地聊起这项战场的话题。
如果这样白白死去,那么不论是浮士德的死或沃夫冈的死,都会成为敌方炫耀的内容。卡路儿想到这里,心中就燃起熊熊怒火。
在星光与月光中,银色纸片反射着探照灯光线依旧飘浮在上空,卡路儿凭着这些光线才能辨识下方耕地的起伏。
距离机场还有两分三十秒。
好远。一秒钟感觉像是一分钟,一分钟就等于一小时。卡路儿将注意力提升到极限,闪躲着敌机的炮弹拚命飞翔。
接着——
“银狐,左斜后方,同位高度!”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的喊叫声,把头转向后方。
三架银狐从左斜后方直接攻来,以同样的高度追随在后方。
“艾黎!”
“……我知道!”
艾黎儿紧闭着嘴巴瞄准步枪。
卡路儿注视着敌机的飞行路线。敌人一定会对准首尾线,他必须看准时机移动机身,从机轴外进行射击。
他一定得亲手击落那些家伙,替大家复仇。
三架银狐俯冲过来,空中的螺旋桨声越来越大。
周围的敌机像是要追赶他们一般缩小包围网。
卡路儿将头转向后方,张大眼睛瞪着银狐。他们正以惊人的气势逼近,想要咬住阿尔康号的尾巴。
不能害怕,冷静一点,躲避这波攻击之后就可以展开反击!
飞机的首尾线对齐了,银狐举起利爪。
卡路儿猛踩右边的踏板。
机身往右滑行,敌机的炮弹扫过左侧。
艾黎儿朝着经过的敌方编队长机开枪。
但是——
卡路儿听到有东西被压扁的声音。
接着,机身遭受剧烈冲击。
他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只见敌机通过阿尔康号的右侧。
然后——
“左边!”
后座传来尖叫,卡路儿及时踩下左边踏板。
机身滑向左方,曳光弹的光束击中机身右侧。
又有敌机的螺旋桨发出嗡嗡声通过卡路儿右侧。
他们虽然躲过编队长机的炮弹,却遭到其余敌机第二波与第三波的攻击。
阿尔康号剧烈地向前倾斜,似乎有哪里中弹了。
机身左侧冒出黑烟,机速开始下降。卡路儿连忙打开节流阀,却无法有效加速。显示电力的指针转眼间便大幅下降。
“啊、啊、啊啊……”
卡路儿口中发出绝望的叹息。
更糟糕的是——
“咦……”
卡路儿转头想要确认中弹情况,看到后座的景象不禁睁大双眼。
“艾黎!”

艾黎儿倒在鲜血中,胸口被血液染成鲜红色。

卡路儿张大嘴巴,盯着一动也不动的艾黎儿好一会儿,只见鲜血在她身上的飞行服表面扩散。
“……艾黎……”
他低声呼唤艾黎儿的名字,但没有收到回音。
“……艾黎,醒醒吧!”
全身是血的艾黎儿依旧脸色苍白,身体无力地靠在后座椅背上,没有回答。
“……别开玩笑,这样一点也不好玩。”
艾黎儿没有回答,无力的手垂落在驾驶座外面。
“……笨妹妹,快起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虽然装出威严的口吻,却没有听到熟悉的怒骂声。
艾黎儿已经无法和他吵架了。
卡路儿的视野变得模糊,握着操纵杆的双手失去力量。
他的肚子底部无法施力,只觉得紧绷的某样东西从体内被连根拔除,先前的意志力好似已经随同黑烟一起飘散到机身后方。
敌机只是在受伤的卡路儿机周边飞舞,没有立刻补上致命的一击,似乎正愉快地欣赏先前在后座发射步枪的少女此刻流血而无法动弹的模样。
“……艾黎!喂,我们要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啊!”
卡路儿无力地握着传声管,朝着无法动弹的艾黎儿说话。
“我们要回到爸爸和姐姐身边。”
回到虽然贫穷却幸福开朗的阿巴斯家。
“我们要找到天空的尽头。”
他要和艾黎儿一起……
“成为顶尖的飞行员。”
……回到家乡。
“对不对,艾黎?”
没有回答。
银狐在他前方垂直旋转,三架飞机同时将双翼竖起,朝着卡路儿逆向飞行。
银狐的姿态模糊地映在卡路儿的视野中。
但是,他灼热的念头已经被浇冷。
——银狐,别啰唆,我现在正在跟艾黎说话。
“艾黎,你动一动嘛,拜托。”
银狐正在加速,似乎准备发动致命的一击。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狐狸露出利牙,周围的敌机都在等候这场表演的最后一幕。
“我那时候不是摆着臭脸吗?那也是难免的,因为我几乎是被爸爸勉强带回阿巴斯家。”
前方银狐机的双翼发出亮光。
“可是啊……”
卡路儿随意转动着操纵杆压下去。
“我当时其实觉得你很可爱。”
阿尔康号急速转向旁边。
这种转弯方式完全没有考虑到正面冲撞的危险。
“当我和孩子王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银狐见到卡路儿出其不意的动作,连忙散开编队。
“你扶着我的肩膀一路送我回家,对不对?”
卡路儿以急转弯突破银狐组成的编队,机首依旧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
距离机场还有两分钟。
“我那时候觉得你真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态度很强硬,其实很温柔。”
三架银狐机转变方向,占据卡路儿后上方的位置。
“小时候我们一起睡时,我常常假装睡昏头,潜入你的棉被里。”
编队前方的队长机缩短距离。
“因为我很喜欢跟你一起睡觉。”
银狐的首尾线对准阿尔康号,但卡路儿完全不在意。
“虽然早上起来的时候,会被你狠狠地踢……”
银狐的利牙由后方发动攻击,穿甲弹飞过天空。
“虽然我知道会被你揍……”
卡路儿踩下左边的踏板。
“可是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
银狐的利牙扫过阿尔康号原本所在之处,浊流般的炸弹流逝到机身前方。
“当他们决定让你跟我一起踏上伊斯拉……”
卡路儿机的动作简直像是后方长了眼睛,三架银狐不禁彼此面面相觑。卡路儿的驾驶技术明显比先前进步许多。
“当时,我真的很高兴。”
两架敌机加速冲出来,想要左右包夹卡路儿。
“虽然还是场糟糕透顶的旅程,不过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无所谓了。”
两架飞机彼此重叠,对准首尾线。
左右双方的机枪开始扫射,曳光弹的轨迹在夜空中画出双重螺旋。
“你知道吗?”
卡路儿只是微微倾斜阿尔康号。
“我其实很喜欢你。”
他继续缓缓旋转。
“听到了吗,艾黎?”
曳光弹的双重螺旋穿过旋转轨道的中央,没有命中阿尔康号。左右两架银狐飞过阿尔康号侧面,睁大眼睛看着卡路儿,无法相信他竟能躲过这次攻击。
“我绝对不要失去你。”
编队长机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对准首尾线继续加速。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银狐利用速度的优势,逼近到绝对可以命中的距离。
“艾黎,拜托,醒醒吧。”
双方距离十公尺。对银狐来说,这是绝对不可错过的后上方射击条件。如果这样还没命中,必定会被飞在周围的同僚机耻笑。
“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用傲慢的态度说‘其实我是王子耶’。”
银狐编队长透过瞄准器窥视前方。
“就算要我当你的弟弟也没关系。”
瞄准器中的少女全身是血,无力地倒在座椅上。
“我愿意把自己的性命送给你。”
在如此接近的距离,连少女胸前扩散的血迹也看得一清二楚。
“神啊……”
就在银狐准备拉起发射杆的时候——
“请救救艾黎吧!”
瞄准器中的少女突然张开双眼,单手将突击步枪举向银狐。

艾黎儿步枪弹膛中剩余的子弹全数命中银狐前方的螺旋桨。
火舌吞噬银狐的鼻尖。
折断的螺旋桨被扯下机身。
银狐编队长机向前方倾斜。
随着加速的冲力,银狐的机首垂向前方急速下降,因为无法再度抬起而直接撞上地表。接着机身又高高弹起,再度以腹部朝上的姿势落在地面上,化成一团火焰。
银狐编队长机的火焰燃烧着夜空,这是代表送葬的青色火焰。
另外两架编队机似乎受到惊吓,连忙逃离现场空域,葬送的火焰消逝在遥远的后方。
卡路儿睁大双眼看着后座,欢喜地高喊:
“艾黎!”
浑身是血的艾黎儿喘着气将步枪丢在驾驶座内,勉强将视线转向前座,卯足最后的气力抓起传声管说:
“看……前面!前面!”
“艾黎!艾黎!艾黎!”
“冷静点……笨蛋!看前面……”
“艾黎!神啊,谢谢您!艾黎!艾黎!”
卡路儿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充分展现出喜悦的心情。
艾黎儿在朦胧的意识中努力检视自己的出血状态。
她的左肩被子弹贯穿,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她完全无法移动左手臂。鲜血从伤口源源不绝地流出,胸前染成一片红色。她虽然解决一架银狐,体力却也逐渐流失,视线变得模糊。可是,银狐还剩下两架……
“冷静点,卡路……我告诉你,我的血止不住了……”
艾黎儿勉强透过传声管告知卡路儿。
“咦?呃……嗯。”
“……我快要……失去……意识……”
“我、我知道了,你先睡吧,艾黎。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回到大家身边!”
“……对不起……我好像已经……不行了……”
艾黎儿闭上眼睛。她在先前的一击中已经用尽残余的力气,只能把接下来的一切交给卡路儿,意识再度落入黑暗的深渊。

“不要紧,不要紧……我一定能够突破重围。”
卡路儿看着周围的敌机,以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已。
现在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只能依靠自己。只要稍有疏忽,就会当场被子弹扫射,这样一来艾黎儿真的没救了。
“相信自己!我绝对不会输!”
卡路儿态度强硬地宣言。
先前他一边对艾黎儿说话一边驾驶时,曾经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当时他仿佛能够预测敌机接下来的动作,不用思考也知道该如何闪躲炮弹,并且自然而然猜测到银狐的第二步及第三步,像是从别的场所俯瞰此处空域一般,感觉相当奇特。那时候他的内心清醒到可怕的地步,周围声音完全消失,只有视觉脱离身体,变成了鸟……
正当他陷入思考时,右边两架飞机突然对准首尾线。
“哇!”
卡路儿连忙移动机身,接着左边又出现两架飞机。
“唔唔!”
他发出呻吟再度移动机身,下方几乎擦过地表,右侧则扫过一颗炸弹。这次的攻击相当危险,卡路儿不禁斥责自己有一瞬间分心思考其他事情。
“集中注意力!”
卡路儿的双眼迅速扫过周边空域。
敌机群终于停止游戏,认真地想要将他击落,大概是因为银狐编队长机被击落而清醒了吧。
前后左右二十多架敌机毫无间断地上前,卡路儿无法反击,只能在敌机组成的牢笼中遭到单方面的欺凌。
“唔唔唔!唔唔唔唔!”
敌机的编队行动显然受过多次训练,后方编队毫无空隙地轮流对准首尾线。当卡路儿疲于应对,其他编队便在卡路儿前方以烧夷弹筑成团墙阻挡他的去路,完全没有给他稍微喘息的机会。卡路儿咬紧牙关集中注意力,在几乎覆盖全世界的曳光弹雷雨中蛇行。
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机身仍不断受损,毕竟双方的数量实在相差太多。他想到艾黎儿随时有可能中弹,心里就焦急得不得了。机身不知从何处开始冒烟,速度逐渐减缓,每一个仪表都显示出异常状态。
距离飞机场还有一分三十秒。想到五分钟前己方还剩下七架飞机,卡路儿便觉得五分钟前发生的事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而一分三十秒后的未来则显得遥不可及。
灼热的火线在夜空中射向前方,卡路儿感觉到热度,担心随时会被炮弹射中。他的脸上流着血,不知是否被子弹擦伤。
二十多架飞机从前后涌来,包围住阿尔康号,似乎打定主意绝对不让他返回机场。敌机挡住卡路儿的飞行路线,将曳光弹发射到前方形成一道墙,硬是要他改变航路。
卡路儿好不容易飞到机场附近,却无法继续前进。他觉得自己光是仍在飞行这一点就已经令人不敢置信。他虽然担心艾黎儿是否中弹,却无暇回头检视。
他无法回到先前奇迹般的状态,只能拚命观察敌机,躲避对方的炮弹。
鲜血使他握着操纵杆的手开始打滑,机身冒出的黑烟掩蔽了周边的敌机。
“我看不见。”
带着泪水的声音自然而然从喉头涌出。
“可恶,我什么都看不见。”
月光与星光被阿尔康号冒出的黑烟覆盖,飞机发出“噗、噗”的声音,速度缓缓减慢而无法加速,照这样下去随时会因为失速而坠落。
这里就是旅程结束之处吗?
自己会死在这里——无法守护艾黎儿,无法亲眼见证天空的尽头,无法成为飞行员,也无法回到家人等候的维拉斯加斯。
“守护伊斯拉”这样薄弱的心愿,在这片天空里并不管用。支配这片天空的是数量、机体性能和飞行员的技术,如此而已。即使想守护伊斯拉,但如果在数量、性能与技术方面不如人,那也无济于事。卡路儿深刻理解到这一点,但就如艾黎儿在战前说的,他理解的时机太慢了。或许他内心深处自以为只有自己绝对不会死,因此现在必须付出代价。如果只是自己送命,他还勉强能够接受,但他为了也把艾黎儿拖下水而感到由衷的抱歉。
就在这时候——
“……嗯?”
卡路儿稍稍皱起眉头。
空中出现一架新的飞机。
先前没有听过的螺旋桨声加入这片空域。那既不属于空族也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而是来自异国的音调。
卡路儿望着黑烟弥漫的世界,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猜测会不会是新的空族战力,然而他即使转向后方,也看不见类似的机影。
这时,他看到空族战斗机突破黑烟,骤然出现在机尾后方,并且已经对准了首尾线。就在卡路儿慌慌张张踩下踏板的瞬间,敌机似乎也早有预期,在他移动的方向另有一架飞机待命。
“唔唔!”
卡路儿懊悔自己一时疏忽,为了新出现的螺旋桨声分心。
等在后方的四座机枪排列成黑压压的一直线指向艾黎儿,他感到毛骨悚然。
“住手……”
正当他张口要发出呐喊之际——
银白色的光芒穿透黑烟。
跟随在后方的空族单座式战斗机被这道光芒剖成两半,消失在黑烟中。
“……咦?”
卡路儿转向后方,又看到两道银白色光芒。
光芒射中的空族战斗机立即爆炸,敌方飞机接二连三被一刀两断。遭到斩断的机身不停旋转,消逝在遥远的夜空中。
“咦……”
卡路儿呆呆望着坠落的空族战斗机。
看来这些光线似乎是银白色的曳光弹,炮弹轨迹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曳光弹,不论是伊斯拉或空族都没有使用这种炮弹。
空族战斗机连忙拉开距离,敌机筑成的围墙离开了。空族似乎也极欲确认新出现的敌机身分,笼罩在卡路儿四周的黑烟散去,视野豁然开朗。
在天顶照射下来的苍白月光中,异国的机械声从后方逼近。
卡路儿转头,看到陌生的机影缓缓朝自己接近。对方没有朝他对准首尾线,而是像接近胆怯的小狗一般,慎重地上下摇摆机翼。这是代表没有攻击意图的不成文暗号。
“是谁……”
卡路儿的右脚放在踏板上准备随时逃跑,视线瞥向神秘的机影。
先前用银白色曳光弹击落空族的,想必就是这架飞机吧?它一出现就发动攻击,或许是空族的敌人。这架不属于空族也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而是隶属于未知第三势力的飞机,不知何时加入了战斗空域。
卡路儿屏气吞声,右眼盯着这架来自未知势力的飞机。他心中祈祷着对方不要攻击自己。
此刻能够赶走空族的,只有这架新出现的飞机而已。看来这架飞机应该是空族的敌人,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接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看法……
陌生飞机的螺旋桨发出异国的音调,缓慢慎重地和卡路儿机并排飞翔,卡路儿战战兢兢地斜眼望着这架神秘的机体。
这架飞机的造型是前螺旋桨、密闭式座舱罩的下单翼机,机身上半部是青灰色,下洋部则为银色,机翼上设置约十二毫米的四座机枪。虽然外型有些类似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马其那·迪欧,不过整体而言,这架来自未知势力的飞机造型更加洗炼。
驾驶舱中的飞行员透过座舱罩的有机玻璃看着卡路儿的方向,对方显然也兴致盎然地观察着阿尔康号,而且似乎对于垂直竖起的旋转翼特别感兴趣。卡路儿看得出飞行员的视线停留在旋转翼上。
看来他们彼此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飞机。曲于光线的关系,卡路儿只能看到这名飞行员的嘴巴,无法判断对方的年龄。不过从身体的轮廓看来,对方应该还很年轻。
异国的飞行员与卡路儿平行飞行。他的视线离开旋转翼转向后座,看到满身是血的艾黎儿后,嘴角出现难过的皱纹。
不知为何,卡路儿感觉到这名神秘飞行员似乎对艾黎儿感到同情。虽然毫无依据,但他觉得此刻和自己并排飞行的这个人不是坏人。
神秘飞行员转向卡路儿。由于座舱罩的阻隔,卡路儿依旧无法看清他的脸孔上半部。从嘴巴和身体轮廓的印象看来,这名飞行员大约二十多岁。只见他用指尖指着后座的艾黎儿,嘴巴动了一下。

(她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卡路儿觉得这名飞行员似乎在这样询问他。
他不是凭藉理智,而是靠直觉理解对方的问题。
卡路儿的眼中立即充满泪水。
他的视线被液体构成的薄膜覆盖,喉咙发出呜咽声。但他拚命压抑泪水,紧闭着嘴唇点一下头。接着他仿照神秘飞行员,藉由嘴形努力传达自己的心意。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艾黎儿是他首度觉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卡路儿一再用手臂擦拭眼睛。他无法忍受哭泣的冲动,泪水不断涌出。他仿佛要依赖这名陌生的飞行员一般,在呜咽中仍以表情继续传达心意。
——我不仅无法守护伊斯拉,甚至也不能保护重要的人。
——我承认这一点,也不会再说些傲慢的话。
——所以……拜托,救救艾黎儿吧。
他将自己的心意无声地传达给素未谋面的陌生飞行员。
他看到那名飞行员的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脸孔重新朝向前方。
在他们的视线前方,空族战斗机包围着他们盘旋。或许是因为无法度量未知势力的飞机其实力,因此迟迟不敢接近。
接着,前方又飞来两架飞机,朝着这边笔直前进。
那是失去母亲的两只狐狸。
银狐重整态势,为了替编队长机报仇而逆向飞来。凭阿尔康号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卡路儿再度将湿润的眼骄朝向异国的飞行员,他只能仰赖完全陌生的对方。
照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不可能会理他,但卡路儿相信这个人一定会帮他,会为了拯救在后座奄奄一息的艾黎儿而战斗。卡路儿虽然毫无依据,但仍这么相信。
任性的愿望轻易地实现了。
那名飞行员朝着卡路儿伸出手掌,以嘴形示意:
(留在那里。)
接着,他稍微加速驶向前方,准备迎击银狐。这名飞行员完全没有表现出激昂的态度,态度淡然的侧脸在飞越卡路儿机时隐约浮现在座舱罩后方。
卡路儿吸着鼻涕,目送这名温柔的飞行员。
这时,他注意到这架神秘飞机的机首附近描绘的图案。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鸟。
白色的羽毛,青灰色的翅膀,弯湘的鸟喙总是发出类似猫叫的“喵喵”声飞翔在海面上。
这只鸟的名字是……

“黑尾鸥”。

这是在蓝天自由翱翔、飞越数座海洋的鸟。
黑尾鸥静静来到卡路儿机的前方。
前方的银狐露出利牙展开攻击。
黑尾鸥没有逃跑,而是采取正面迎击的姿态。
银狐分散到左右两边提升高度,包夹着黑尾鸥,从高出五百公尺左右的位置俯瞰着下方飞来。
黑尾鸥依旧保持时速四百公里左右的巡航速度,没有提升高度便直接前进,背影像是在后院散步一般悠闲。
两架银狐开始加速,直到时速超过六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才倾斜机翼,由左右两边同时朝着黑尾鸥俯冲。
狐狸举起利爪,朝黑尾鸥左右夹击,发射出的曳光弹形成两条螺旋状的彩带,伸向黑尾鸥的翅膀。
但黑尾鸥轻轻闪过。宛若风中落叶般,只以些微距离闪过银狐的利爪。
银狐直接降下高度,在接近地表之处抬起机首急速回转。银狐前方便是黑尾鸥的尾翼,可是黑尾鸥不知为何完全没有转向银狐的意思,只凭引擎的力量便在夜空中向上爬升。
黑尾鸥的行动大胆至极。在空战中于敌机群内未加速就上升,几乎等于自杀行为,像是主动邀请对方从后面攻击一般。高度上升越高,速度也会越慢。
两架银狐紧追在黑尾鸥的飞机尾端,正要加速时——
啪!
伊斯拉的空中回荡着尖锐清脆的声音。
与此同时,两架银狐的座舱罩爆裂为碎片。
有机玻璃的碎片飘到星空中,不断飞散的银白色飞沫仿佛是来自黑尾鸥的饯别礼。
两架银狐同时垂下机首,失去挣扎的力量,彼此纠缠着急速落下。
卡路儿哑口无言地看着两架银狐冲撞地面。随着壮烈的爆炸声,两炬葬送的火焰朝星空燃起。
卡路儿看得目瞪口呆。
玩弄并歼灭范·维尔班的银狐——他的同学赌上性命攻击却始终无法命中的矫捷狐狸,面对突然出现的黑尾鸥,还来不及伸出利爪就被同时射穿了脑袋。
卡路儿没有看到银狐是在什么时候遭到攻击,只能依稀猜测黑尾鸥是在和银狐擦身而过的瞬间,以出神入化的技术射穿两架飞机的驾驶座。当时黑尾鸥以时速四百公里移动,竟然能朝着以时速六百公里向自己逼近的两个针孔穿入细线,简直就是出神入化的超人技术。
黑尾鸥仍将青灰色的机身上半部朝向卡路儿,仿佛要飞上满月般,在星空中继续上升。六架空族飞机连忙追上去。由于空族飞机正在加速,因此上升速度更快,直逼悠然攀爬空中阶梯的黑尾鸥背后。黑尾鸥缓慢的动作,根本像是刻意要吸引敌机。
黑尾鸥不理会敌机,直到抵达上升的顶点,机首仍旧朝着天顶。从卡路儿的位置来看,满月刚好与黑尾鸥的机身重叠。
黑尾鸥以苍白的满月为背景,刻印出仿佛在祈祷般的十字形机身。接着它像是音叉倒转般回转,发出高雅而凛然的鸣声。
卡路儿忘记自己仍置身战场上,仿佛从观众席观赏舞台,深深受到黑尾鸥飞行的轨迹所吸引。
追逐黑尾鸥的空族战斗机看到这般回转的动作,为什么还无法理解他们是绝对鸁不过对方的呢?
此刻支配这片战斗空域的是谁?
这片天空的王者是谁?
以满月为背景的急速回转已经宣告了答案。
“黑尾鸥……先生。”
卡路儿说出的这个名字,和先前的回转同时刻印在脑中。
黑尾鸥回转后,朝着上升中的空族战斗机正面俯冲。
空族战斗机朝黑尾鸥发射红色的曳光弹,喷火口冒出熔岩般灼热的帘幕。黑尾鸥在空中如樱花花瓣一般翩翩飘舞,轻松闪过所有炮弹、穿越空族的战斗机群,直到接近地表才抬起机首,完全不理会留在后方的敌机便飞回卡路儿的方向。
黑尾鸥背后的空族战斗机,仍旧维持原速朝着满月上升。
等到他们攀爬到黑尾鸥先前回转的高度——
啪!
在苍白的满月背景前方,六架飞机的座舱罩全数碎裂。
六架机影同时静止在满月前方,碎裂的有机玻璃闪烁着散花般的光芒,宛若以苍月为苗床发芽的银色水晶。发芽的水晶受到晚风吹拂,形成一道道光之彩笔,血腥的决战空域此刻已经化为黑尾鸥的画布。空族六架飞机的机首依旧朝着天空,接着仿佛受到地面牵引般垂直落下,化成燃烧夜空底层的营火。
剩余的空族战斗机似乎总算明白谁才是这片天空的王者,再加上失去三架银狐之后已然丧失战斗欲望,因此没有一架飞机再度接近黑尾鸥,只是保持距离,以眼神和同伴确认撤退的时机。
卡路儿依旧哑口无言,望着正面飞向自己的黑尾鸥。
——他击落敌机的姿态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悲伤啊……
黑尾鸥的战舞中隐藏着深层的悲哀,卡路儿心想这个人一定不喜欢战斗。
——我也想要像这样……像这样飞翔。
卡路儿的内心在低语,眼中自然而然流下眼泪,胸腔充满纯粹的憧憬。
黑尾鸥的飞翔简直属于不同次元,甚至不像是在进行空战。在胜负取决于数量、机体性能与操作技术的决战空域中,只有黑尾鸥孤独地起舞。战场的星空是为他准备的舞蹈场,黑尾鸥的舞蹈以最精密、优雅的方式展现基本动作,仿佛是在谴责胡乱厮杀的空战太过粗野。
黑尾鸥摇摆着机翼,朝着怅然若失的卡路儿接近。
当双方即将擦身而过,卡路儿这才回过神,用力挥手向黑尾鸥传递无法传达的言语。
“……谢谢你,黑尾鸥先生……谢谢你!”
黑尾鸥在擦身而过时只以嘴形表现笑容,并指着地面上的一点,接着便抛下卡路儿,将机首转向范·维尔的方向。
卡路儿望着黑尾鸥的尾巴,一再地挥手。
“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忍住呜咽,拚命说出感谢的言语,只希望将来能够有报恩的一天。他一再喊着谢谢,直到声音沙哑,才回头俯瞰黑尾鸥先前所指的地方。
“啊……”
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引导灯在夜空下闪烁,卡路儿这才发现自己终于回到“家”。
“……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艾黎儿无法回答。卡路儿想起她身受重伤,急忙靠在操纵杆上,使出最后的力气飞向机场。
在他背后,黑尾鸥仍旧以巡航速度飞往燃烧中的范·维尔上空。

当卡路儿的飞机降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们都迫切地跑向他,每个人都想知道飞到天上的伙伴们情况如何。然而,当浑身是血的艾黎儿从后座被抬出来时,他们的疑问便消失了。
“拜托,救救艾黎吧!”
卡路儿几乎用滚的跳出驾驶座,抓住奔来的医护兵,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反覆央求。
“我愿意把自己的血都捐给她!拜托,救救艾黎!”
卡路儿扭曲着沾满煤烟的脸不停呐喊。他自己身上也受到烫伤,处处流血,但他仍旧不肯离开艾黎儿。
卡路儿等人降落过后十分钟,飞行战舰路纳·巴克才回到燃烧的伊斯拉上空。

然后,空族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组成的联合舰队朝着路纳·巴克发动攻击,路纳则与伊斯拉的对空炮台联手应战。虽然受到损伤,但也给予敌人一定程度的打击。
不久之后,空艇骑士团两百多架主力战机在葬送空族的轰炸机编队之后,也回到梅克留斯机场。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以擅长的编队空战不让空族接近机场,进而追击意图返目的敌机,终于发现敌军根据地所在的飘浮要塞岛。
路纳·巴克飞到敌军飘浮要塞的上空予以炮击,对敌军的地面军事设施造成重大损害。接着伊斯拉炮台的五十公分主炮也加入炮击,路纳·巴克则代替观测机观测命中点,因此这场炮击战由伊斯拉占了上风。空族放弃继续攻击,收回空艇部队离开战斗空域。此时已经是翌日凌晨一点多。
伊斯拉首度体验的空战并没有分出胜负。
然而,伊斯拉即使遭受损害也无法获得补给,“天空一族”则必定拥有雄厚的后方支援,因此两者受到的损害不可同日而语。考虑到今后的发展,伊斯拉可说是输了这场战役。
伊斯拉所有居民都明白,接下来的旅程将更加艰辛……

***

翌日。
窗棂在木板地面上投射出斜十字形的影子。
射入的夕阳光线将室内染成琥珀色,飘浮的灰尘形成光的微粒子,弥漫在隐约的药品气味中。
窗玻璃外便是范·维尔区的黄昏景致,街上处处可见崩塌的石造建筑。火灾已经被浇熄,工作人员正忙着修复被破坏的建筑。
幸亏居民们在空战时为了兼做避难讯练,很早就躲进防空洞里,因此一般居民中并没有出现死伤。虽然有人在炮击中失去房子与店铺,但只要保住性命便还有希望。此刻,伊斯拉居民全都投入战后的重整工作中。
根据官方发表,战斗员的死者共一百一十二人,其中二十四人是为了迎击而出动的飞行科学生,光男·福原、浮士德·费德尔·梅塞以及沃夫冈·鲍曼也在死亡名单中。重轻伤者共七百一十五人,其中学生占了四十二人,几乎都是负责守护地面据点的一般学生。至于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桑多斯虽然受到重伤,却奇迹似地捡回一条命。他在后座爆炸之后被弹出机外,背负的降落伞因为自动绳索生效而张开,最后坠入防风林中。然而他全身受到灼伤并折断腰骨,今后大概不可能再驾驶飞机。
受到重伤的艾黎儿·阿巴斯虽然是学生身分,但因为主动迎击的功绩受到赞赏,因此特别分配到军事医院的个人房。根据卡路儿听到的说法,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不知为何特别下令照顾生还的飞行科学生。他听到妮娜的名字时虽然心中不太爽快,但为了艾黎儿还是决定忍耐。和躺在军事医院廉价病床的伤者相较,艾黎儿受到的待遇相当优厚。妮娜·维恩特很少凭自己的意志指使下级组织,这次甚至可说是风之革命以来首度发生的情况,因此官方组织的人似乎都感到百思不解。
卡路儿一直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不肯离开。
他仍旧穿着昨天那件肮脏的飞行服,双手放在膝上驼着背,沮丧地低下头。他的额头、手腕和右大腿都包着绷带,全身都是割伤、擦伤和烫伤,照理说也应该躺在医院廉价的病床上休息,但他却自行拒绝,从昨晚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艾黎儿身边。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也都来探望艾黎儿,与她同血型的所有学生全配合捐血,因此艾黎儿的状态很快就稳定下来,此刻正安静地睡觉。住宿生虽然也想要陪卡路儿一起通宵照护艾黎儿,不过卡路儿拜托他们多留意千春的状况。千春失去正式搭档之后受到极大的心灵创伤,回到伊斯拉之后就失去表情,完全不肯开口说话。
卡路儿得知其他朋友的死讯之后,自己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沃夫冈、光男、浮士德——昨天傍晚还活蹦乱跳的三人,此刻已经不在了。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静静忍受折磨自己的痛苦,并且一再责备自己。
“我凭什么守护伊斯拉!”
他已经痛骂自己好几个小时了。
“明明技术那么差劲,却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实力!”
穿着白色病服的艾黎儿静静躺在床上睡觉。
“都是因为我,害艾黎受到重伤!沃夫冈也是受到我怂恿才搭上飞机。”
他用没有感情的声音低头喃喃自语。
“我什么都办不到……一点用处都没有。”
昨晚的回忆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加沉重,他想起自己小觑战场的轻率态度。
“你说的没错。我就算上了战场,也没办法做任何事。”
艾黎儿的脸色相当苍白,回来之后就一直沉睡。虽然她没有生命危险,身上的弹痕却没有消失,今后左肩也可能留下后遗症。
“我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真对不起。你可以不要原谅我,也可以一直把这些伤痕怪到我头上。”
泪水滴落在他膝盖上的手背,但他没有擦拭眼泪,仍旧继续责怪自己。
“我明明很差劲,却自以为是,结果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
他的指尖在颤抖,便紧紧握住拳头。
“还敢口出狂言,说要守护伊斯拉……”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开始渗血。
“我连艾黎都无法保护。”
这时,他旁边突然发出声音。
“啊!好烦……”
床上传来的声音,打断卡路儿漫长的自责。
卡路儿猛然抬起头。
“艾、艾黎……”
艾黎儿张开双眼望着天花板,没有将头转向卡路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不要在那里……喃喃讲一些恶心的话,我会睡不着……”
“啊,对不起。”
“唔……好痛……”
艾黎儿想要坐直身体,却只能皱着眉头喊痛。卡路儿慌慌张张地说:
“不行,你应该继续躺着,不可以勉强。”
艾黎儿望着天花板,不理会他说的话,悠闲地说:
“哎~睡得好饱。这里是医院吧?现在是傍晚吗?已经过一天了吗?”
“嗯……已经过一天了……”
“飞行科的其他人都没事吗?”
“嗯……没事……”
卡路儿低下头。他没有将光男丧生的事告诉艾黎儿,因为他觉得艾黎儿现在还无法承受打击,想要等她康复之后再告诉她。
“……是吗?那就好……”
艾黎儿露出沉思的表情,没有继续追问。
四周很安静,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琥珀色的天空色彩变得更加浓郁,窗棂的影子也拉长了。
“真安静。”
艾黎儿似乎是想打破静默,才说出这种显而易见的感想。
“……嗯。”
卡路儿只能附和她。
艾黎儿将冷淡的眼神转向旁边,叹了一口气,对卡路儿说:
“扶我起来。”
“……啊?”
“我一个人没办法坐起来,扶我。”
“喔……好。”
卡路儿从椅子站起来,左手支撑艾黎儿的背,右手牵着她的手,帮助她坐起来。艾黎儿的背相当娇小,卡路儿感觉到白色病服下方的体温与脉动。
艾黎儿背靠在墙上,又叹一口气,接着斜眼看卡路儿说:
“你该不会一直都没睡吧?”
卡路儿仍旧穿着战斗时弄脏的飞行服,有些腼腆地点头。
“……嗯。”
“你是白痴吗?经过那么激烈的战斗,应该去休息吧!”
“……我不要紧,这点疲倦根本不算什么。”
卡路儿低下头,心中再度涌起对艾黎儿的歉疚。
艾黎儿无言地望着卡路儿一会儿,无奈地从嘴角叹一口气,接着挪动屁股在床上让出旁边的一块空位。
“你可以坐在这里。”
她用下巴示意自己右边的空位,稍稍拉起毛毯,以独断的口吻对卡路儿说。卡路儿不知所措地回答:
“呃……不用了。”
“坐下来吧!你不是都没有休息吗?我要你休息一下。”
“可是……”
“吵死了,这是命令,坐下!”
卡路儿低下头,从浏海的缝隙窥视艾黎儿。艾黎儿鼓起脸颊,仍旧举着自己旁边的毛毯,露出不肯让步的态度。
“……我知道啦。”
卡路儿明白继续坚持也只是浪费时间,便从椅子站起来,照着艾黎儿的吩咐脱下鞋子上床,坐在她的旁边。艾黎儿替卡路儿把毛毯拉到腰际。
两人背靠着墙,并排坐在一起望向窗外的夕阳,像小时候一般盖着同样的毛毯,感受彼此的体温。
“喂。”
过一会儿,艾黎儿粗鲁地开口。
“你记得很久前,我们九岁时你来到我家,被我发现你其实是王子的事吗?”
“……嗯?喔……我当然记得。”
“我跟姐姐们还有你睡在一起,当时我心想,今后一定会发生很美好的事。”
“……”
“阿巴斯家不是很穷吗?所以,我原本预期自己长大之后也得继续待在维拉斯加斯,大概会找个附近的对象结婚、搬到新家,永远住在同一座城市——直到你来到我家以前,我都这么想。”
“……”
“可是你来到我们家之后,我不但能够驾驶飞机,还可以到伊斯拉生活,以天空的尽头为目标进行冒险,并且认识许多很棒的朋友,和大家一起分享喜怒哀乐,追逐成为飞行员的梦想。我当时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虽然也会碰到许多难过的事,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
“我很喜欢你带来的现在。多亏你,我才能像这样冒险。”
“……艾黎……”
“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可是……我害你受重伤……”
“吵死了,听我说话。”
“……嗯……”
“……好吧,也就是说,我根本不在乎这点伤。我当时是凭自己的意志坐在你后面,沃夫和马可也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要战斗,所以他们甘愿承受结果。沃夫当然不想送命,可是我想他不会后悔自己选择去战斗|
“……”
“沃夫和浮士德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们应该好好哭一场来记念他们,可是不能一直为这件事垂头丧气。我们绝对不能忘记死者,要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且连他们的份一起更努力地生活,这样才能让沃夫和浮士德感到高兴。”
“……”
“所以……别沮丧了,卡路儿·阿巴斯——卡尔·拉·伊尔,你不用责备自己。与其在这里哀叹,不如每天努力磨练自己的驾驶技术、锻炼坚强的意志,懂吗?而且,没想到你似乎还颇有天分嘛。你中途闪躲银狐攻击的飞行技术,不是很厉害吗?”
“那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我的意识虽然不是很清楚,可是也吓了一跳,想说卡路怎么这么厉害,让我稍稍对你刮目相看呢。”
“……那根本……不算什么。”
卡路儿嗫嚅地说完便低下头。
这时艾黎儿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将头靠向卡路儿的肩膀。
卡路儿虽然感到困惑,还是让艾黎儿靠着自己,毕竟她一定很累了,借她肩膀也不算什么。
艾黎儿把头靠在卡路儿的肩膀并且闭上眼睛。她在卡路儿身上闻到从前在维拉斯加斯大家一起睡觉时的熟悉气息。
两人默默靠在彼此身上好一阵子。
他们虽然时常吵架,但从小就像这样彼此扶持,所以不用言语表达,就能藉由体温、动作和眼神了解彼此的关怀。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仍旧是不可取代的重要家人。
艾黎儿充分感受到卡路儿的心情之后,悄悄地说:
“……卡路,你还没有发觉吗?”
“嗯?”
“你在闪躲银狐的攻击时,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喔。”
“……咦?啊……”
艾黎儿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
“我从传声管听到,有人在战场土竟然还有心情朗读诗歌耶。”
“……咦?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时候周围的噪音太大声,有些片段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朗读一次那首诗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在战啊中做那种事呢!你当时一定是意识混乱……嗯,绝对没错!”
“你好像说过,自己当弟弟也没关系、愿意献上生命、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
“我、我才没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呢?真蠢!哪有人在战斗中说那种话!”
卡路儿慌慌张张地斥责继续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的艾黎儿。
艾黎儿依旧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用力将头磨蹧着卡路儿的肩膀。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卡路儿的侧脸笑着说:
“谢谢你,哥哥。”
卡路儿听到她的话,双颊立刻染红。
“什么……”
艾黎儿用撒娇的声音,区隔每一个音节,仔细地称呼:




“哥、哥!”
卡路儿目瞪口呆地俯视艾黎儿近在眼前的笑脸,整张脸变得通红滚烫。
“笨、笨蛋!别这样!你怎么突然……”
“哥哥……”
“你、你应该叫我弟弟呀!”
艾黎儿仍旧带着笑容,将头靠向卡路儿的胸前,心中描绘着卡路儿受到银狐追击时拚命驾驶的模样。
“你那时候真的很帅呢,哥哥。你已经不是软脚虾了。”
“我、我是你……弟弟!你、你可以继续叫我软脚虾……”
艾黎儿不理会慌乱的卡路儿,满足地闭上眼猜。
“哥哥……”
她闭上眼睛,脸颊磨蹭着卡路儿胸前好几次,恶作剧地继续如此称呼。
“……笨蛋!”
卡路儿红着脸,但仍旧默默用单手支撑艾黎儿靠过来的身体。从她的头发飘来稍微变成熟的香气。
艾黎儿把脸理在哥哥胸前,再度陷入梦乡。她幸福的睡脸传来平静的呼吸声。
卡路儿慎重地缓缓让她躺下,替她把毛毯拉到肩膀,再度坐回床边的椅子。
夕阳已经落下,西方天空的残照染上蓝色。
卡路儿让脑袋清醒,静静体会艾黎儿仍旧活着的现实。如果在战场中失去艾黎儿,他现在就无法像这样迎接夜晚。
窗外出现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的苍白满月。当时刻印在他脑海中的十字形机影音叉般的回转姿态,再度重叠在此刻的月亮上。
——黑尾鸥先生。
卡路儿想起那名不求回报地帮助他的异国陌生飞行员。
——我一定要以那个人为目标。
他现在当然还不能像黑尾鸥那样驾驶飞机。
但总有一天,他要达到黑尾鸥的高度。为此他会每天努力磨练自己、接受严格的训练,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够接近那样的境界。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让心爱的人遇到危险,甚至失去他们。直到那时候,他才能自信地说:“我要守护伊斯拉。”
卡路儿下定坚强的决心。
他再度回想着昨晚看到的黑尾鸥飞行轨道,拚命思索该怎么驾驶才能完成那样的动作。


同一天,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室三楼的临时办公室。


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双手放在背后,远眺着范·维尔残破的黄昏景象。
伊斯拉左岸冒出好几道黑烟,飘向日落的天空。这是昨晚火灾留下的痕迹。消防工作虽然已经结束,但大气中仍旧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路易斯原本办公的中央厅舍遭到敌军攻击后已经半毁,因此他现在借用航空指挥室的一间房间作为临时办公室。这里是最安全,也最适合进行指挥的场所。
路易斯的表情沉重而僵硬。
伊斯拉受到的损害超乎预期,前途也明显蒙上阴霾。将近一万名居民失去了直到昨天为止的安闲态度,表情变得不安且恐惧。
“天空一族”拥有与伊斯拉不相上下的近代化飞行机械,战斗欲望异常高昂,规模也相当庞大。当他们再度来袭时,连路易斯也没有把握能击退他们。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敲门声。
“打扰了。”
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穿着惯例的白色军服,大步走进临时办公室里,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翻译已经完成。”
阿梅里亚照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话,并将手中的文件交给路易斯。路易斯挑起一边的眉毛表示惊讶。
“怎么这么快?我委托你帮忙之后,应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吧?”
“等你读到其中的内容,应该就能够了解理由。”
“嗯。”
路易斯开始阅读文件。
这份文件翻译的是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虽然属于陌生的语言,但不到一天就能翻译完成——路易斯在读信之后,果然如阿梅里亚所说的了解到其中理由。
这封信是昨晚由未知国度的单座式战斗机投掷在梅克留斯机场的通信筒中。据说在战斗结束后三小时,一支神秘战斗机编队飞来,确认伊斯拉表面的受灾状况之后,投掷了这封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易斯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阅读信件。由于信件没有很长,他很快就读完了。接着,他以严肃的脸孔看着阿梅里亚。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阿梅里亚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迅速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认为应该与他们进行接触。双方不仅语言体系相同,甚至连创世神话中的‘圣泉’和‘天空一族’等用语都一样,实在令人感到惊讶,至于‘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更是我们还没有掌握到的知识。光是得到相关情报,对于今后的探索就会有很大的助益。”
“有没有可能是陷阱?我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他们即使欺骗我们,能够得到的利益也不大。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欺骗我们之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嗯,至少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掠夺。”
“写信的人显然和空族处于战斗状态。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这个公式应该可以支撑短期的信赖关系{
“你觉得……可以信赖他们吗?”
“从文章看来,写信的人首先将自己的现状毫无隐瞒地摊在桌上,并且开门见山提出单纯的要求——这算是优先让步的外交手法。不过我相信,他们应该也能够从这项要求中获取相当程度的利益。诚实追求利益的交易对象是足以信赖的。当然,这只是现阶段我个人的看法 。”
“……原来如此。谢谢你,我会参考你的意见。”
路易斯道谢之后,再度望向窗外。
伊斯拉已经疲惫不堪。如果以目前的状态进行战斗,战力就会迅速递减,最后步向灭亡的命运。
即使想回到本国,退路应该也被截断了。过去的探索舰队之所以无法返回,大概正是因为空族事先斩断退路才发动攻击。路易斯葚至觉得,空族的存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使尽各种手段,不让任何踏入圣泉的人生还。
那么,与其坐以待毙……
路易斯再度露出沉重的表情阅读未知国度捎来的信件。


首先要向圣阿尔迪斯坦表达感谢之心。
致来自远方海洋、素未谋面的朋友。
你们能够阅读这封信,就证明你们和我们同样都是属于接受圣阿尔迪斯坦恩典的人民。
未曾谋面的朋友啊,你们是否知道,我们和你们在遥远的古代是信奉同一神明、拥有同样血统的人民?在受到无垠瀑布阻隔的岛屿及大陆中,偶尔会出现同样以圣阿尔迪斯坦为唯一神明的国家与民族,彼此拥有酷似的身体特征、文化、国家体制和语言。
我们将这种不可思议的相似性根源称为“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
正如创世神话的记载,在遥远的古代,圣阿尔迪斯坦乘坐飞天之船造访各地岛屿及大陆,撒下传播自己血肉、语言以及世代相传的教诲之种子。不论彼此相隔多么遥远,诞生自同样种子的血肉都具有同样的知识、言语与道德。因此成长方式与发展程度会彼此相近,想必也是相当自然的结果。
对于阅读这封信的未曾谋面朋友,我们想要提出一项请求。
请告诉我们关于你们的事情。
当然,我们也会告诉你们自己所知的一切。
为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我们希望能够和未曾谋面的朋友携手合作,共同解开世界的秘密。
我们的探索行动,目前被迫停留在发现创世神话记载的“圣泉”阶段。
创世神话中的“天空一族”确实存在,并且会对意图航经圣泉的人展开毫无交涉余地的攻击。由于在距离本国相当遥远的圣泉进行战斗时,无法得到来自后方的支援,因此只凭我们的力量是无法越过这项难关。
圣阿尔迪斯坦的子孙啊,我向你们致上诚挚的敬意。
既然我们自同样的种子萌芽、受同样的教诲培育,何不让我们抛弃怀疑、缔结友谊?
如果你们和我们一样冀求解开世界的秘密、探索圣泉,那我们虽然力量微薄,仍准备向你们提供援助。
如果你们愿意与我们接触,请在海上舰艇或飞行舰艇上高举圣阿尔迪斯坦的徽章,接近我们的舰队。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将以最高的喜悦迎接你们踏上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或者我们也可能举起相同的徽章接近你们,届时请务必以宽大的态度迎接我们。
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这项任性的要求。不过我相信,你们秉持着以慈爱与宽恕为基础的圣阿尔迪斯坦教诲,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
相信友情的存在。

神圣雷瓦姆皇国执政长官皇民议会首席 璜娜·雷瓦姆













参考资料

《雷击之翼海军下士官空战记》世古孜光人社NF文库
《空母雷击队舰上攻击机驾驶员的太平洋海空战记》金泽秀利光入社NF文库
《历史群像系列【决定版¨太平洋战争4“第二段作战”联合舰队的错误与傲慢》学习研究社

※在此要特别感谢学术方面的协助。本书中有些部分是以趋昧而非细节为优先,文章责任全由笔者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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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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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紫苑灵雪 平民
期待~~~
支持《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

10 年前 0 回復

天壤劫灭 平民
感谢楼主的分享

10 年前 0 回復

wjghx 騎士
非常激动啊,这样看来舰队L·巴斯特鲁是法那得御用舰队, 那么夏鲁鲁和法那还是有联系的。 太棒了

12 年前 0 回復

sd0083 子爵
'“璜娜小姐已经抵达,正在跑到东侧等候。跟我来黑尾鸥!” 多明哥上校威严地下令,查尔斯立刻站起来跟在他背后,附加说明,黑尾鸥是查尔斯所在这次作战的代号,作战计划则是直接命名为“黑尾鸥计划”。 '


'踏出旅程那天冻结的东西,从璜娜注视著去路的侧脸上慢慢溶化。 此时的她,只是一位坦然接受与生俱来的一切,坚定挺起胸膛,毅然而然向前迈步的凛然女性。 未来将被天上帝称為「西海圣母」的皇妃璜娜·雷瓦姆,已经可以从这白皙的侧脸上窥见一斑……。 '


台版追忆

13 年前 0 回復

zy2009zy2009zy 平民
同志们,黑尾鸥是《对某飞行员的追忆》上次公开的PV动画的开头(狩乃夏鲁鲁)明显吗?
璜娜·雷瓦姆不就是法娜·迪尔·莫拉鲁的尊称吗?
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L·巴斯特鲁舰长马克思·格雷罗(音译不同)
将以最高的喜悦迎接你们踏上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这艘战舰作为真正的L·巴斯特鲁的影武者凯旋回到皇都。(音译不同)
所以根据以上的相同可以得出结论《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与《对某飞行员的追忆》属于同时代的。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犬村小六这次的结尾是什么?以下是我的猜测:
1.王子复国并拿下了2女或1女(死1个)。
2.拿下了妹妹,暗中帮女神。
3.全去拿便当了。(可能性不大)
http://acg.178.com/201105/99770321478.html

13 年前 0 回復

moonsola 子爵
这个作者还真会赚眼泪啊!
看到黑尾鸥和璜娜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们都很努力啊,前作的皇子是笨蛋,太好了

13 年前 0 回復

ffts 平民
第三卷终于来了,感谢LZ呀

13 年前 0 回復

milizzy 勳爵
一下子怎么就转向了这么悲哀的气氛。。。光男死的时候真的是有点忍不住泪水了。
PS:璜娜·雷瓦姆是不是就是追忆里面那个女猪脚?

13 年前 0 回復

shayuhao 平民
支持LZ,我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说的说.看封面觉得很帅气,下来看下

13 年前 0 回復

rayaa 騎士
这本书漂流感有点像macross,

稍有保守的旧派设定,倒是也非常温馨。

大胆预测借助风神公主的力量,最终和空族和解...

13 年前 0 回復

天翼守护者 公爵
唉,这一战,飞行科学生损失一半以上了,最后,居然是横娜王妃与查尔斯出现了?太棒了吧

13 年前 0 回復

一叶孤城 騎士
璜娜绝对是追忆的女主角

13 年前 0 回復

isyuu 子爵
感謝錄入……題外問一句,日版最後的璜娜是怎麼寫的?  是追憶的女主還是另外的?

13 年前 0 回復

a5016201 騎士
噢噢噢噢!这本在战场描写上超给力的!不愧是犬村小六老师!这么给力的剧情楼上的几位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啊。
话说追忆明明故事那么美,为什么喜欢的人不多呢?

13 年前 0 回復

风起之时 子爵
总比追忆好吧...但愿结局能圆满...
至少不是NTR~~~

13 年前 0 回復

hyl777777 子爵
果然舍监桑都是怪物啊(笑

有些剧情设置不太合理,太理想化了,便当派的灰常给力啊

13 年前 0 回復

pk5980 侯爵
....前面果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超展开了

13 年前 0 回復

fatestrnger 騎士
我记得好像貌似要出剧场版了[s:02]

13 年前 0 回復

a1316981 侯爵
讓人超級糾結的~!這甚麼劇情啊
比起一次死一把路人 像這樣明明不是主角卻描寫的這麼詳細
明明猜到他的下場 卻還是希望他活下來的感覺 鄙人很難過!!!

光是看到最後卡路和艾黎 戰鬥 和醫院的 劇情 就有想買下來的衝動了!!希望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啊~
我是崇尚 HAPPY END 的 所以對''追憶''反而不太感興趣了

13 年前 0 回復

lzld 平民
刚看完,终于转正线了!很好看的说,追忆的感觉有回来了!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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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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