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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宮ゆゆこ
插画:驹都えーじ
译者:黄薇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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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宫ゆゆこ
  《TIGER×DRAGON!》作者

  驹都えーじ
  《爱的魔法》插画

  联手献上最强新作!
  这次是大学新鲜人的青春物语!?

  压倒众人的大小姐气势!完美的人生脚本!最擅长自说自话!如此的加贺香子,竟在入学典礼当天,手持花束攻击大学新生!?



竹宫ゆゆこ
2月24日出生,现居住在东京。为了应付盛夏豪雨奇袭而买的正式长靴,只要穿上它就不下雨,不穿时却肯定下雨。即使遇到下雨,穿上之后雨就停了,而且还阳光普照。接着感到闷热,真的很闷,就像塔吉锅一样闷。连小腿都烫热了。


插画:驹都えーじ
1月20日出生,A型。一边摸索一边画图。老家养的那只我原本以为是不死之身的22岁老猫过世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没有永恒这回事。



  青春纪行1
  失去记忆的春天

  多田万里顺利考上大学来到了东京。就读大学、搬到东京、一个人生活,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经验都让他兴奋不已,却在入学典礼当天突然面临挑战。
  压倒众人的大小姐气息!完美的人生剧本!最擅长自说自话!
  这位攻击者名叫加贺香子。手持玫瑰花束殴打万里的她,听说是为了跟随青梅竹马,也就是万里的好友柳泽而进入同一所大学。万里在意耀眼又危险的香子且无法置之不理,却又——?
  由竹宫ゆゆこ&驹都えーじ搭档,联手献上的最新青春爱情喜剧!



















  CAST

  多田万里……主角。刚来到东京的大一新生。
  加贺香子……超完美大小姐。
        不,近乎完美。大致完美……可能完美。
  柳泽光央……万里的好朋友,大家都叫他柳兄。
  林田奈奈……二年级的学姊。大家都叫她琳达。
  冈千波………纤瘦甜美的森林系女孩。尺寸是XS。
  二次元君……对三次元感到绝望的男人。本名佐藤。




  铿~~……啊啊嗯啊啊嗯咿呀啊啊啊啊~~嗯……唔呼~~嗯……今天也同样诡异的莫名钟声从背后传来,走在这群人前头的万里已经过了半座桥。
  「哎呀,今天速度太快了?」
  他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副社长。
  「是啊。我们放慢速度吧。」
  副社长一边拉出运动服衣领里的头发,一边转过头看向跟在两人身后过桥的其他人。如果按照平常的速度,听到娇喘钟声时,众人应该还在桥上四分之一左右的位置。社团经理金田骑着脚踏车跟在队伍最后响起钟声告知位置,避免刚加入社团、体力不佳的一年级新生跟不上四十分钟的体力训练。
  「敲——响——」
  「那、个、钟、的、人——」
  是~~金~~田~~!万里和副社长左手假装拿着麦克风,右手握拳打着R&B的节奏并肩高唱。前辈好蠢——跑在他们后面的二年级冷眼看向两人。「每天还不是同一招?」另一名二年级学生也是一脸无奈。即使学弟妹们不捧场、看腻了,他们还是想这么做。「有什么关系——」万里看向副社长。副社长说声:「万里说得没错!」万里配合点头:「对吧?」
  万里等田径社员每天跑过的这座桥,据说是日本最长的木桥。就连身为当地人的万里也觉得真的很长,距离远到隔着大河的这边(靠山的一边)几乎看不清楚对面(靠海的一边)。尤其现在的季节是春天,带有尘埃的风将景色蒙上一层薄雾,感觉更加模糊遥远。因为这座桥很长的关系,大约十年前还有旅游节目进行介绍。
  哇啊!赏桥风潮来了!得意忘形的地方政府为了满足可能蜂拥而来的观光客,召开过无数次会议,最后决定在靠山的一边设置「七福神」。他们在陡峭的山路上设置小孩大小的七福神像,做出一条简单的登山步道,接着在代表终点的桥前面那尊福禄寿头上挂个大钟,加上木槌表示「请敲钟,让开运的钟声传到对岸」。结果或许是回音的关系,钟声带着诡异的情色气息。对于这点——「算了,没办法,就这样吧。」他们似乎打算装作不知情。
  孰料偶尔来访的观光客只是专注拍摄桥上风光,愿意前往巡游山中七福神的顶多是在附近散步的狗,以及放学后进行体力训练的当地高中田径社员。狗不会敲钟,所以让那个钟响起下流声响的人便是金田。
  「咦?那个人怎么了?」
  万里减速到步行速度往前走时,发现了一个人。「呃?你说什么?」副社长不解反问。
  「你看,就在那里……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啊?」
  在万里等人前方桥上,有名身穿卡其色外衣的男人缩在地上。他靠着膝盖高度的栏杆跌坐在地。万里用眼神向副社长示意男人的存在,内心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一边缓缓靠近,一边若无其事地小声说道:
  「感觉有点不妙……」
  就在他通过男人身边的下一秒。
  斜眼查看的他与男人的视线对上了。
  蹲在地上的男人不晓得是喝醉了还是在哭,或是突然不舒服,只见他双手掩面,从指缝看着万里。因为光线的关系,万里看见男人手背不晓得是「わ」或「れ」的神秘平假名发出淡黄色光芒。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双惊讶睁大的眼睛。
  奇怪的原因在于大半遮住的鼻子感觉莫名——
  「喔、喔!」
  扭头看向旁边太久,万里失去平衡踩空了两步。看到这个不希望被学弟妹见到的丢脸场面——
  「万里!」
  副社长赶紧大喊他的名字,戳戳他穿着防风外套的手肘出声指责:
  「好危险啊——你在搞什么?」
  「因为那个人……咦!不会吧?」
  没学到教训的万里以倒退的姿势眨眨眼睛,想要找寻刚才擦身而过的人影。
  究竟是看错了,亦或只是白日梦?
  不管万里回头多少次,都找不到刚才的人影。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是搞错了吗?还是错觉?不对,该不会是……掉到桥下了?
  可是我不记得有听到水声。
  
  
  


  
1
  
  奔跑的多田万里几乎快哭了。
  深夜一点的东京街头,明明是东京却一片漆黑,四周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窗子亮着。今天(已经是昨天了)早上的阳光强烈,虽然只是四月,已经能够只穿一件T恤。「是地球暖化的关系吧。」当时喝着冰咖啡自言自语的万里,此刻却因为寒冷和害怕而颤抖。连帽家居服的袖子盖到指尖,失策没穿袜子的脚踩着拖鞋发出声响奔跑,心里想着:总之先跑到大马路就会有办法……应该会有办法……希望能找到办法。
  今年满十九岁的男生不要泪眼汪汪地在夜路狂奔啊……内心虽然这么想,但是并非不能了解万里的心情。
  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也会哭吧。
  一起来到东京的母亲为即将独立生活的儿子搞定家具、家电、水电瓦斯等琐碎的手续之后,已经搭乘今天(就说是……算了)早上的曙光号回家了。
  于是这是真正开始独自生活的第一晚。隔天早上是大学开学典礼,就在日期换了一天的深夜时分,万里为了排解无法入眠的不安,加上受到东京事物吸引,去了几家便利商店,结果却迷路了,又发现新家的钥匙不知掉在何处,不在口袋里。情况就是这么回事。
  万里连忙停下脚步,后退三步。他发现人行道旁边立着住宅地图。「得救了!」走近立牌,找寻刚入住的公寓所在地「本町」,手指从现在所在位置画出一条路。他打算先回到公寓前面,再沿着通往便利商店的路找钥匙。
  可是……啊——啊。
  假如万里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一定会告诉他:喂,仔细看清楚地图,那个「本町」是隔壁区的「本町」!不对,我应该直接告诉他:你以为弄掉的公寓钥匙根本就是忘记带出门,还在房间里!可惜这些事我都办不到。
  如今我能够做的,就是祈祷万里能够回到公寓,快点上床睡觉,顺利参加明天的开学典礼。大学开学典礼是人生里多么重要的日子,连我——变成孤魂野鬼的我也明白。
  过去不曾想过人类的灵魂即使脱离肉体,仍会带着意识留在人间,守护某个人。等到自己变成这样,才了解到隐藏在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我,就是所谓的幽灵。
  过去的名字是多田万里。
  如今谁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脱离身体的灵魂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活蹦乱跳的新多田万里。
  「小兄弟——这种时间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光线照向活着的多田万里脸上,射进他的眼睛,他像快被汽车辗毙的野生动物停止动作。
  「啊、那个,我、我迷……迷路了……」
  「身上有没有驾照或护照等能够证明身分的东西?」
  「咦、啊、唉……」
  这辈子第一次遭到警察盘查。这一夜似乎将会特别漫长。就连万里也搞不清楚这应该说是危机还是转机。

  ***
  
  诸事不顺的状况是否就叫「流年不利」?万里看着四周,心里如此思考。
  只有天气分外晴朗。
  大量的落樱以让人不禁觉得可惜的气势飞向蓝天。位在灰蒙蒙旧商业区正中央的讲堂,也能迎接这个戏剧性的瞬间。
  这个光景有如一幅画。四月的蓝天加上盛开的樱花。聚集过来参加开学典礼的年轻人,无论男女都穿着崭新的西装与套装,脚踩皮鞋,胸怀对今后大学生活的期望,处处可听见开朗的笑容。我感觉自己身在这幅画里似乎可以用剪刀一刀剪掉的黑暗角落。
  有说有笑的人群络绎不绝走过面前。在讲堂的出入口大厅屋檐下,万里姑且也和大家一样身穿新西装新皮鞋,手拿写有大学名称的信封,但是睡眠不足的眼睛下方有不适合新生的黑眼圈,剃成奇怪角度的右边鬓角发尾刺激耳朵,他从刚才开始就对此感到不耐烦。
  直到凌晨三点还睡不着。没错,从昨晚一直不顺到了现在。
  三更半夜一时兴起出外购物,在陌生的街上迷路,(该不会是笨蛋吧?)遭到警方盘查,解释情况之后,在警察的帮忙下回到公寓,好不容易能够睡觉,却因为紧张的关系六点就醒来。不过这样总比睡过头好,心里这么想的万里决定慢慢梳洗打理,把母亲摆在冷冻库的白饭解冻,吃过早餐。淋浴过后坐在床上擦头发。错就错在这点。洗完澡后温暖的身体因为新床单冰凉的触感很舒服,结果万里不知不觉躺下睡着。甚至不记得自己闭上眼睛。「咦……我刚才在做什么……这里是……」等回过神时,已经九点了。开学典礼十点开始。
  他像发条娃娃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镜子。头发因为还没干就睡着的关系乱七八糟,却又没有时间重新洗头,只好勉强用吹风机尽可能补救,接着急忙换上挂在一旁的西装奔出公寓。一大早的他就已经有点想哭。搭上比预定晚两班的电车,才发现脚上的袜子不是原本准备搭配皮鞋的那双,而是平常穿的运动袜。这么一来不但鞋子穿起来痛苦,而且一坐下就会露出脚踝,凉飕飕的感觉很奇怪,同时也让他感到不安。
  从车站全力冲刺才勉强赶上开学典礼。万里坐在位子上调整呼吸,这才恢复新生的心情。听着来宾致词时,他觉得只有自己无法融入这片和谐的风景。不是睡眠不足也不是睡乱了头发的关系。
  而是因为只有他自己是孤伶伶一个人。
  不用观察就能发现四面八方始终嘈杂喧闹,其他人都有说话的对象。这些男女混杂的好友团体大概是从附属高中直升上来的。不属于那些团体的其他人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和家长在一起。
  现在这个年头哪有人会参加孩子的大学开学典礼?东大之类的或许还有,但是我们学校不是那种名校,太过夸张只会被当成恋母情结!这样很怪——一般家长才不会参加开学典礼!因为万里的意见,母亲昨天就回家了。「我还是姑且把这个带着。」母亲煞有其事地将可携伴参加的入场券收回钱包。我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希望她来,但是又不希望她来。万里认为这种孩子气的不合理主张,才是正常的亲子关系。
  然后现在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不但胆小,更重要的是自己还很不孝。内心好沉重,给母亲送行时连手也没挥,他甚至没有等到离开八重洲北边剪票口的母亲身影完全消失。
  无意识地叹口气,万里呆立在出入口大厅,看着每个一边谈笑一边走下楼梯的头发。
  在这里除了自己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落单的人。万里伸出中指磨擦眼睛。不晓得是花粉的关系还是睡眠不足,从刚才开始就觉得眼睛莫名搔痒。连手帕卫生纸都忘记带的人,别指望他会带着眼药水。
  流年不利到几乎叫人受不了——是的,接下来也有一连串倒霉事等着他。
  「要搭电车?还是走路?」
  「实在懒得特地搭电车。一般都用走的吧?」
  两名西装打扮的男生走过伫立原地的万里面前,伸手松开领带。
  接下来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从这个讲堂移动到一个小时之后即将举行入学说明会的学院所在校区。话虽如此,根据拿到的地图来看,两地之间只有地下铁一站的距离。万里虽然刚到东京,但是并非来自秘境深山,这种小任务实在不足畏惧。从刚才开始就让万里感到困惑的离开讲堂人潮,似乎分成两条。
  往北边走的八成打算前往车站。往南边走的大概打算徒步前往。天气这么好,心情上也想用走的,但是地图上没有标示徒步前往的路线。昨天夜里遇难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他实在不想再次一个人孤伶伶地迷路。但是接下来无论要去哪里都是独自一人……看来果然……站立原地磨磨蹭蹭的万里终于下定决心,走下通往大马路的楼梯。
  他决定紧跟在「一般都用走的吧」两人组身后。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三人组了——万里对着两人背后发出无声的喃喃自语。他们和万里一样,身穿接近黑色的深灰色窄版西装。
  万里没有勇气向两人搭话,只是配合他们的步调跟在身后。此刻尴尬的微妙心情,或许将来开始上课、与他们熟稔之后,可以拿出来当成笑话:「其实开学典礼时,我曾战战兢兢地跟在你们身后喔。」两人没注意到万里的跟踪,逐渐走远。从讲堂涌出的成群新生最后来到仿佛河流交会处的大街,与走在路上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如果不多加留神,根本分不出新生和上班族——就在这时。
  「啊——不觉得今天很热吗?我开始想吃冰了。」
  「真的假的?」
  说出任性话语的人是右边的家伙。万里盯着他的后脑勺,忍不住蹙眉。
  「真的。我们去一趟便利商店吧?我要吃冰。」
  真要挑现在吃冰吗?开学典礼刚结束,接下来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前往入学说明会,你真的要去便利商店吃冰吗?万里看向左边那家伙的后脑勺。左边的,快开口阻止他!否则这家伙在吃冰时,我们要做什么?
  「那么我也要吃。记得这附近应该有SEVEN吧?」
  「我记得有。在哪里呢?」
  万里沉默的讯息没能传递出去。两人脱离大马路上缓缓移动的人潮,往旁边的小巷子走去。应该在这里和他们道别,跟踪其他新生才对。但是就在应该那么做的瞬间,万里判断错误。他一下子分不出往前直走的西装打扮人群究竟是新生还是上班族,因此不禁跟着两人一起走进旁边的小巷子。啊·啊·啊——万里在心中沉默焦急。两人不在乎万里,一边说着:
  「嗯——SEVEN、SEVEN是那边吗?还是这边?」一边泰然自若地往莫名其妙的巷子走去。他们该不会是在耍我吧……一下往左、一下往右乱走的万里甚至忍不住这么想——
  「啊,不是SEVEN。」
  他们来到全家前面。
  两人此刻仍没注意到因为不安异常快速眨眼的万里,直接走进店里。万里隔了一会儿才不知所措跟了进去。两人在冰柜前挑选时,万里背对他们假装浏览杂志架,大约过了十秒左右——看来我也只好吃了——他作出决定。为了避免看起来不自然,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总不会错。万里以眼角确认两人拿着冰往收银台走去之后,也以若无其事的模样凑近冰柜。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挑选,他抓住最靠近手边的棒冰,露出「啊——总觉得突然想吃冰」的表情来到两人结账的收银台前排队。没想到——
  「可是等一下有入学说明会,现在吃冰不太好吧?时间又不够,看来还是算了。」
  「嗯——说得也是。还是别吃了。抱歉,你先结账吧,我们不买了。」
  「咦咦!」
  两人亲切地让出位置给万里,又回到冰柜。打工店员没有责备他们的行为,对万里伸手:
  「下一位客人。」万里不晓得如何是好,姑且把棒冰递给店员,拿出钱包发现没有零钱,只得抽出一万元大钞。「先找您钞票。」五千、六千、七千。「接着找您零钱。」锵锵锵。接过一堆零钱时,离开便利商店的两人已经走掉。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内心为之动摇的万里说声:「不用袋子。」直接接过棒冰,收起钱包,傻傻地走出店外。那两个人不晓得在哪里转弯,已经不见人影。总之先冷静下来。目前还没有迷路——他这样告诉自己。刚才是从那边过来,所以大概是往那边走。这点事我还清楚,没问题。
  仔细一看,自己买的是钻石冰。不管了,先吃再说——万里摇摇快要惊慌失措的脑袋,打开钻石冰的包装,咬下一口冻得扎实的苏打色棒冰,这才被棒冰的冰冷冻醒——啊啊,现在不是吃冰的时候。
  他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在做什么……」
  彻底的大笨蛋。
  或许很重要的入学说明会只剩不到三〇分钟就要开始了。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晓得,就这样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便利商店前面吃着不想吃的棒冰。陷入这种莫名状况的蠢蛋身影,倒映在隔着窄巷另一侧的证件照快拍机镜子上。
  深灰色的西装加上浅绿色的大信封,手里拿着浅蓝色的棒冰。脸色称不上有多好的脸上垂落的发丝颜色比想象中更加明亮。话说回来,咬着棒冰的轮廓看起来也比想象中工整。万里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思考:「咦——客观来说,想不到我的长相还满……」把手伸向下巴。
  「……咦?」
  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动作没有同步,忍不住转身向后。
  倒映在证件照快拍机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
  而是穿着相似颜色的西装、腋下挟着一样信封、吃着同样棒冰的另一个人。万里和对方视线对上,彼此先是转开眼睛,万里再次抬眼看着和自己做出同样动作的对方。无论怎么想,对方应该都是同一所大学的新生,无视他未免太不自然。呃~~我们两个好像在做同样的事。啊、怎么了?你该不会和我同一所大学吧~~?万里正打算用这种感觉轻松开口时:
  「……唔耶?啊啊?吗?」
  被棒冰冰冻的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只能发出内容不明的呻吟。
  尽管如此,用食指来回指着自己和对方的肢体语言似乎可沟通。
  「喔……咕……!」
  他也拼命想要吞下大口咬下的棒冰,同时看着万里的脸,手遮着自己的嘴说道:
  「……哎呀……其实是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走到学院大楼……」
  他的声音比外表的印象更加低沉。
  万里忍不住盯着他的脸。把他和自己看错实在很抱歉,虽说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的长相好看多了。身高也比万里高,发型也很清爽,结实的肩膀很适合西装。
  「我想说可以跟着某个人走,所以才一直跟在你后面来到这里……转进这里时,我原本有点犹豫,不过……唉,该怎么说……也只有继续跟上了。」
  还连这个都买了——他接着轻挥棒冰。
  万里忍不住笑了。搞什么啊!这次很自然地发出开朗的声音。
  「那么我们真的做了一样的事呢。我也是因为不知道路,离开讲堂就跟着其他人后面来到这里。结果被抛在这里,正愁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啥?真的吗?」
  「真的。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走。」
  两人拿着对他们同样是烫手山芋的棒冰,互相看了几秒,又一次笑了出来。没想到有人和自己一样做蠢事。万里感觉每次发出笑声,压在心头的沉重盖子就掀开一点。
  「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同类。我是多田万里。很多田地的『多田』,千万里的『万里』。就读法学院。叫我万里就可以了。」
  「喔喔,太好了,我也是法学院。柳泽光央,柳加上比较难写的泽,光芒的『光』和中央的『央』,直接叫我柳也行。你是应届毕业生?」
  「重考一年。柳兄呢?」
  「柳兄?等等,你的年纪比我大吗?真看不出来。嗯,无所谓,我是应届毕业……对了——我才需要用敬语,可以省略吗?」
  「当然。应该说拜托你不要,真的。」
  「也是。东京人吗?」
  「静冈人。从昨天起一个人住。你的老家在哪里?」
  「就在附近,不过我也是一个人住。」
  「耶——我们一样自由自在!请多指教了!」
  万里把吃了一半的钻石棒冰举到眼睛的高度,像是在干杯。柳泽也同样举起棒冰,两人一口气吃完。丢掉棒冰棍,朝着大概的方向前进,结果他们很快就回到原本的大马路。
  原本一个人恐怕到不了终点的路,现在有刚遇到的伙伴一起走,顿时不再感觉不安。而且就算迷路,他们也不是身处深夜时分空无一人的住宅区,只要开口问路就好。一个人时想不到这种事。
  嘿嘿嘿。万里看向很快熟稔起来的柳泽侧脸。
  「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能够说话的对象,所以我真的很不安。想到其他人似乎早已是彼此认识的朋友,就觉得更加孤单。」
  「啊、我刚才也是那么想。尤其是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待在直升的附属学校,好久没有这种疏离感了。」
  「从小学开始就念附属学校?」
  柳泽点头说出学校名称,那是一间连不是东京人的万里,根据一般常识都知道的名门私立学校。在各种角度上来说,等级比起两人接下来四年要念的私立大学更高。
  「咦?真的假的?为什么不直接念到大学毕业呢?直升一定比较好吧……呃、咦?我好像……」
  万里赶紧遮住得意忘形的嘴,陷入沉默。这可不行,我怎么那么笨。真是没神经。或许不是因为他「不念」而是因为「不能念」。原本一直处于孤独深渊的自己突然有了伙伴,一时亢奋失控。
  「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提这种话题……难得的开学第一天却搞这种乌龙,真的很抱歉……啊、反而把气氛搞糟了……」
  越道歉情况越糟。万里闭上嘴巴,眼睛四处张望。柳泽看着他的脸:
  「不不不,无所谓。哎呀,这件事说来话长。」
  柳泽伸出一只手在好看的下巴旁边挥动。这个操作表示「改天再告诉你」万里也收到了。改天再说。有时间我们再聊。请务必要来我家玩。我会招待你吃茶泡饭——啊啊!
  咻……万里和柳泽保持一步的距离。嗯?怎么了?柳泽看着万里难以言喻的僵笑蠢脸。
  万里心想——惨了。昨天晚上在自家附近迷路之前,曾经在网络上读到指导大学生活诀窍的网站,上面关于人际关系的项目写着:「注意!别第一次见面就毫无芥蒂地和人装熟,很可能踩到地雷!」如果自己就是问题人物该怎么办?咚!他像单口相声家一样敲了不如己愿的脑门一下。
  「可恶,我是个笨蛋,笨得要死的地雷王……好不容易交到朋友,却让柳兄不愉快……」
  「啥?怎么搞的,你该不会在意刚才的事吧?没那么严重,也不是不能触碰的话题……如果你很介意,我就大概讲一下好了,只是因为我在之前的学校有些异性关系的问题。一方面我对狭隘环境的人际关系感到厌烦,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全新的环境换个心情度过大学生活,才会主动报考其他学校。」
  真的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情——柳泽抓抓秀气的眉毛。万里看到他的反应——
  「……咻……!」
  不会吹口哨,只好用嘴巴说出来。
  谨慎地把刚才拉开的距离缩短一半,双手在胸前交叉,挥动手指并且摆动肩膀,想要尽可能强调「真了不起」。
  「耶——异性关系!」
  ……这种程度的鼓噪,应该不至于踩到地雷吧?其实万里原本想要做出更大的反应。咦咦咦咦异性关系!那是什么、太帅了!和女人吵架超帅!三角关系?劈腿?横刀夺爱?到底是怎样快告诉我喔喔喔!我也想体验看看啊啊啊!我也想要有异性关系问题啊啊啊!咚咚咚咚喔喔喔喔!张开双手双脚大字一跳!他的心中差不多有这么亢奋。但是——
  「哎呀,柳兄这么有型也会遇上这种事?呃、意思是和女朋友闹翻了?呃、唔,我这样追根究柢,很烦吧?」
  马上踩煞车。
  「……不会。」
  「说实话!」
  万里又朝着柳泽靠近半步。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反正对方不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你说不是女朋友!」
  不是。没有阻止万里的靠近,柳泽莫名沉重点头。接着——
  「绝对不是那种好事。那个……该怎么说?」
  他在变成红灯的行人穿越道前面止步,稍微看向远方之后,视线又回到万里身上:
  「……瘟神……之类的。」
  什么意思?万里正想进一步追问时,碰巧变成绿灯。
  一部出租车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万里和柳泽并肩打算从车辆前方穿过马路,出租车车门猛然打开,踏在柏油路上的高跟鞋鞋跟发出「喀!」坚硬的声响。
  万里不自觉看过去。
  他倒吸一口气,思考能力瞬间消失。
  如果樱花飞舞是戏剧性,那么现在这一幕就是极具冲击性。
  深红色的巨大玫瑰花束从出租车里冲出来。那是与蓝色天空强力对比的浓艳深红色。那把花束像是要脱离万里的视线,朝着斜上方举起。
  「……唔喔噗!」
  侧脸突然遭到狠狠的一击。正想大喊好痛——不对,应该是很冷。打算重喊一次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冰冷的水滴飞溅四周。万里因为太过惊讶而跌倒,身穿全新西装坐倒在地,看着飞散的水滴闪闪发光。原来自己是遭到流弹波及。
  真正遭遇袭击的人是柳泽。深红水嫩的玫瑰花束左右来回三、四次拍打柳泽的脸。四周飞舞的花瓣仿佛喷出的鲜血。
  接着「乓!」的一声,花束抛到上方,砸进跌坐地上的柳泽怀中。
  万里说不出话。
  柳泽也是。
  在翩然飞舞落下的鲜艳玫瑰花瓣,以及几乎麻痹大脑的强烈花蜜香气弥漫的深红风暴中心位置——
  「……刺已经事先除掉了。」
  有个人微微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绽放「完美」的笑容。
  是谁?为什么?种种疑问烟消雾散般失去形式,站在那里的是个带着水亮光辉的纯白色发光体——深红色花瓣像光晕般围绕她的四周,简直就是玫瑰女王。
  「恭喜入学!我只是想说这句话。」
  不会吧——柳泽抱着玫瑰低声呻吟,僵硬地摇晃的脑袋似乎不愿意承认现实。万里此刻还在状况外,只是傻傻仰望那个正在微笑的人。
  有如精制丝绢耀眼完美的肌肤。没有一根乱发的完美深褐色卷发。稍微偏头站立的完美姿态。无论是纯白蕾丝洋装、脖子和耳朵上灯火一般闪亮的珍珠、奢华的高跟鞋、挂在手腕上的紫色手拿包,没有一处不完美。完美到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这种事,甚至对她的存在、她的呼吸感到不可思议。仿佛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也同样完美。
  「你真蠢,光央。」
  浓长睫毛底下的视线毫不迟疑地看着柳泽。与玫瑰同样艳丽耀眼的深红嘴唇,保持花瓣般完美微笑。
  「你以为伪造要就读的大学,就能够骗过我吗?你以为我会让你逃掉吗?怎么可能。说谎、敷衍都是没用的。在完美的我的完美剧本当中,可没有让光央逃掉的场面喔。」
  光央——对方直呼我的柳兄……不,不是万里的。对方直呼柳泽的名字。
  此刻仍然呆坐地上的万里脑中,想起了刚才和柳泽的对话。引发问题的非女朋友异性,该不会就是——
  「光央永远都是我的。」
  「才……才不是!」
  「你是我的。别再搞些无聊的恶作剧。那么,改天见了!」
  她小跑步回到刚才的出租车。要坐进去之前,注意到自己头发上的花瓣,用手指轻轻拿下放在手心,朝着这边——朝着柳泽送出飞吻似的吹气。花瓣翩然飞舞,先是沾在万里的鼻尖,最后被风带走。
  她就这样把两人和玫瑰花抛在路中央,搭乘出租车离去。
  「唔——」
  万里看向柳泽。
  「唔哇————————!」
  一头乱发的柳泽抱着玫瑰花束大叫。万里想办法站起来,准备拉柳泽起身:
  「柳兄,振作一点!那是谁?刚才是什么状况?」
  万里总算注意到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大家主要是看着柳泽。跌坐在地抱着巨大玫瑰花束的他,的确不是平日街上会出现的风景,仿佛是从泡沫经济时代的偶像剧里跑出来的时光旅行者。路过新生和上班族眼中带着惊讶和嘲笑看向他们。甚至有些人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看看那个。哇啊、好吓人。那个玫瑰人是怎么回事?手上有信封,应该是我们学校的新生吧?超莫名其妙的。那是在干什么?不觉得丢脸吗?好好笑……噗哧……
  勉强蹒跚起身的柳泽头上的花瓣飘落,有如对他展开追击。看看落在脚边的花瓣,再看看怀中的玫瑰花束:
  「结……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才一天就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
  柳泽眼神空虚地单手插进口袋里,抓出跑进口袋里的花瓣,「哇——呀!」大喊,往自己头顶一撒。感觉这样下去不行的万里摇晃他的肩膀。脑袋不听使唤的人只有我就够了。
  「喂喂,柳兄,振作一点!话说回来,那个……不快点走,入学说明会就要开始了。」
  「你要我抱着这束华丽的玫瑰参加说明会吗?这么丢脸又突兀,接下来四年的大学生活,我该怎么过!什么叫『玫瑰人』?听起来就好像是火腿人(注:火腿人是日本丸大食品的吉祥物)……!」
  「哎呀,别想那么多。啊、喜欢的话请收下!恭喜入学!」
  万里与盯着两人的路过新生女孩四目交会,突然抽出几枝玫瑰花递给对方。结果——「咦?要给我吗?」对方边说边开心伸出手。看到这个情况的其他女生也靠过来「他们在发玫瑰花吗?」「真的假的?我也要!」
  这个办法或许可行——万里心想。
  「没错,我们在发玫瑰花。恭喜各位入学!我们是玫瑰人,请收下玫瑰花!」
  「……你在做什么,万里?」
  「柳兄也一起发。啊、请收下!」
  一一抽出玫瑰花交到其他人手中。
  「」只要让其他新生拿着玫瑰花前往说明会,到时大家就会忘记『开学典礼那天有个怪家伙抱着玫瑰花』而是记得『开学典礼那天,新生收到玫瑰花』吧?所以柳兄也一起来,百万枝的玫瑰花献给你、你、你!来来来,请收下!这里还有很多!恭喜入学!」
  仔细一看,连不是新生的欧巴桑军团也兴奋地靠近,笑容满面地说道:「哎呀,真漂亮!」「免费耶!」「我也要!」
  「……请!」
  柳泽也自暴自弃地露齿微笑,递出手中的玫瑰:
  「说得也对,如果为了这种小伎俩就一蹶不振,反而顺了香子的意。虽然谎言被识破,毕竟我们还是分处两地,在各自的世界生活。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才会特地去补习,通过考试入学。怎么可以在这个地方被打败?我才不要让香子顺心如意!我的大学生活还没结束!给你玫瑰花!」
  距离入学说明会开始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
  
  加贺香子。
  似乎就是那名女孩的名字。
  柳泽光央和加贺香子在小学一年级相遇。当时柳泽保护受欺负的弱小香子,因而成了香子「心目中的王子」而遭到锁定。
  「从那个时候开始,香子的梦想一直只有一个——『和光央结婚!』……太可怕了,我是说真的。」
  「可怕?怎么会呢?不是普通的罗曼蒂克故事吗?年幼时的约定……注定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之类的。有什么不好?很好啊,而且她又是个美女,四周还会出现光环,就好像女演员一样。」
  「你不懂。你真的一点也不懂!」
  柳泽的语气有些激动,前座的女生于是回头看向他。抱歉——两人同时压低声音,稍微低头。看来悄悄话的音量太大了一点。
  法学院法律系的新生入学说明会在充满大学气息的阶梯式大教室举行。讲台上生辅组的教职员拿麦克风宣读:「要为自己的行为举止负责……」、「在各方面努力预防事故发生……」等关于烟酒方面的注意事项。
  飘散在宽广空间里的淡淡甜香,来自部分学生不明原因拿在手上的深红色玫瑰花香。
  「……从刚才的情况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个女人因为无法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选在开学典礼这天袭击我,还用超大玫瑰花束痛殴我的脸,抱怨完毕才带着爽快笑容干脆离开。」
  那家伙真的是瘟神——柳泽低声呻吟:
  「香子有个『完美的我』的人生剧本。拼命粘着我,也只是为了要按照剧本度过完美人生。只要我另有打算——」
  柳泽把脸转向万里拨开浏海,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下巴往前伸,以诡异的声一首开口:
  「『光央!不是那样!』『光央!我的剧本上可没写那种事!』『光央!照我说的去做!』『光央!这个这个!』『光央!那个那个!』……就像这样,例子多到举不完。」
  好笑是好笑,不过一点也不像。
  「她的脸才不是那样。应该是更这样——」
  万里收起下巴,眨动睫毛抬眼往上看,缓缓扭动肩膀,把浏海往上一拨:
  「『刺……已经事先除掉了唷』我扭~……不是这样吗?」
  柳泽冷冷地摇头:
  「那是什么?才不是那样。你和她是第一次见面才没看出来。『这个那个——!光央!这个那个!』这样才对。『这个那个!快做这个那个!别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光央啊啊啊!这个那个!』」
  「呃——那已经是单纯的怪人吧?在我看来她是这样——『你真蠢……光央……』」
  「不对不对,根!本!不是那样!要更这样!『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光央啊啊!这个那个!』而且——」
  柳泽想要进一步展现自己的表演能力,太阳穴爆出青筋、屁股稍微离座,开始扭动身体,于是终于——
  「那边!别在下面说话!」
  「……」
  讲台上的人指着他们发出警告。柳泽吓了一跳,尴尬僵住,重新轻轻坐回像板凳一样对屁股来说不算柔软的座位。脸颊有些发红,低头鞠躬说声:「对不起……」缩起身体。整个教室投射过来的视线也让万里感到难受。这个情况搞不好比遭到玫瑰袭击更丢脸。
  以眼角看向暗自脸红的柳泽,柳泽也看向万里,在唇边竖起手指暗示什么也别说。接着为了避免讲悄悄话妨碍旁人,他们改用自动铅笔在拿到的讲义边缘写上难看的字。
  『总之,现在可以确定接下来四年可以远离她了!』
  『做出那么糗的事,但是我不觉丧气!我要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崭新的人生万岁!!!』
  『freeeeeeeeeeeeeeeeedom!!!』
  柳泽以侧脸对着万里露出笑容。雪白整齐的门牙描绘漂亮的弧形。万里心想,柳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接着拿起自动铅笔,画上大大笑开、大喊「YES!!!」的猫咪标志回应。


  听过关于毕业所需的学分说明、必修课的选课方式、为准备进入法律研究所的学生举办的特别讲座、公务员考试特别讲座、各类资格考试特别讲座等重要说明事项之后,这天的入学说明会在中午左右结束。听到「各社团的招生活动也自下午开放」这句话,万里和柳泽彼此交换视线。
  想要享受大学生活绝对少不了社团活动——至少万里是这么认为。挑选社团才是比选修任何课程都要重要的事。他马上和柳泽一起干劲十足地准备起身。就在这时候。
  「光央!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唔!」
  听到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万里和柳泽一起打算转头,却看见雪白手指不偏不倚戳刺柳泽的太阳穴。接着柳泽的脑袋仿佛快被从身体扭下来一般转向正后方。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啊啊啊!是不是像这样?」
  柳泽的脸色以让人以为是脑贫血的速度刷白。背后隔着桌子的稍高座位上,用双手抓住柳泽脑袋的人,就是带着完美笑容的加贺香子。在一片深蓝和灰色的低调色彩中,只有她一人身穿闪耀白色光辉的蕾丝洋装。
  原来——她一直在两人背后。应该。
  你你你你——柳泽嘴唇颤抖。
  「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来参加入学说明会。理所当然吧。」
  从正面注视鼻翼都在颤抖的柳泽苍白面孔,香子微笑的玫瑰唇瓣缓缓绽开,一如所料的美丽皓齿在唇间闪耀:
  「我刚刚说过会再见面了。你没听见吗?还是说在你听来都是……」
  香子漂亮的手指以有如爱抚的姿势慢慢拨动柳泽的头发:
  「这个那个……?」
  她的手出奇不意地被甩开,忍不住感到生气:
  「不对吗?」
  香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有声音听来有如利刃一般尖锐,看来是生气了。她的双手抱胸,稍微抬高下巴从高处看着柳泽,绽放光芒的黑宝石大眼睛里倒映长睫毛的影子。补充一点,她似乎完全不把万里看在眼里。
  「还问我不对吗?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学校的入学说明会?」
  「这次换我配合光央的希望,就读这间学校。」
  「啥……」
  「哎呀,看你一脸开心的样子。接下来四年,我们又能够一起念书了。」
  屏息把头发拨乱三次的柳泽以战败武士怨灵的表情,从杂乱的浏海下方仰望香子:
  「……你、你的剧本呢……?你的人生脚本不是进入法文系,大学三年级前往法国留学吗?不是决定要累积时尚业界的工作经验吗?」
  呼——香子懒懒地吐口气,手指滑向自己垂落在丰满诱人胸部下方的头发:
  「的确有些修正的必要,不过没什么关系。如果没能和光央一起享受大学生活,那么一切就失去意义了。原本以为光央会和我一起升上附属高中的大学,就读商学继承父亲的公司。不过无所谓。自己的丈夫是公司老板或是顾问律师都无所谓。得知光央背着我偷偷报考其他学校的入学考试时,我的确很惊讶……但是我想与其强行阻止你,干脆我也跟着你改念其他学校不就得了?光央报考的学校,我也几乎全都考过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要报考的学校……?我明明交待班导别说……甚至连朋友都没有提起,自己暗地里报考的……」
  「你知道今年刚建好的医学院新校舍吗?那栋建筑名叫加贺纪念馆。」
  至少也要打听到你想报考的学校吧——香子再度缓缓展眉,嘴唇露出大方的微笑。旁分的浏海拨到耳后,浑圆的白皙额头上是蓝色与橘色花样的绢丝材质发箍圈。额头轮廓、下巴,一直到细长脖子的线条,与走过身后那些女同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太过精致。
  再加上只能用漂亮形容的清澈五官。
  「我这么专情,光央一定很开心吧?」
  ——万里注意到最重要的是充满强烈自信光芒的表情,让她比其他任何人看来都要美丽。虽然对方直到此刻仍然没注意万里的存在。
  柳泽带着苦涩表情回望香子的脸。
  「对吧?很开心吧?回答我,光央。」
  「……不开心……」
  「很开心吧?」
  「……一点也不开心……」
  「其实你很开心吧?」
  「我说了一点也不开心!我很困扰!我是为了离开你才报考其他学校,现在全都白费力气了!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香子仿佛突然注意到万里的存在,冷不防对着站在柳泽身边的万里亲切一笑:
  「别介意,这是一种病。光央也就是所谓的、一般人都知道的那个——」
  傲、娇。
  呵呵。
  涂上肤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地在唇边,又轻轻对万里耸肩,像个女演员一样戏剧性地送上一个秋波。万里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那个、呃……我是多田。该怎么说呢……总之,请多指教……喔噗!」
  扭捏的弯腰被人一推,猛力往前仆倒。柳泽推开万里,选择跑走这个最原始的逃亡方式。「啊!光央逃走了!」香子也大声踏响高跟鞋追在后头跑上阶梯。美女香子显眼的姿态,吸引了大批新生的目光。万里看见他们交头接耳。相信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手中几枝华丽的玫瑰花,原本是香子送的。应该也有人看见路上的攻击。
  「……话说回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再度形单影只。
  万里被留在大教室里,看着四周。几对视线或许因为受到柳泽和香子的对话场面吸引过来,此刻仍然望着万里。万里觉得尴尬,急忙把散乱在座位上的文具丢进信封。
  「柳兄的东西全都放在这里……」
  他把柳泽遗忘的重要讲义、课表夹在腋下,大步爬上阶梯离开大教室。已经和柳泽交换过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明天再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就行了。
  从几扇门里的其中一扇来到走廊,正好与其他新生会合。「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玩了吗?」「第一次见面的自我介绍吗?」到处都可听见聊天的声音和欢笑声仿佛小规模爆炸般响起。校舍很老旧。照明是泛黄的日光灯。四周的墙壁里是耐震钢筋。窗子不晓得为何嵌着铁格子。过去这所大学曾经爆发激烈抗争,才会留下学生运动时代的遗迹吗?
  腋下夹着两人份的信封袋,万里慢慢走下楼梯。在大厅角落的抽烟区,已经年满二〇岁的诡异新生身穿西装早就聚在一起。万里用眼角望着那群人吐出的烟雾飘往的方向,一边跟着前面的人走出校舍。
  就在这个瞬间。
  「恭喜入学————————!」
  「……哇啊……!」
  惊人的欢呼声响起,眼前飞舞无数的纸片。那是比新生全体人数更多的学生。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万里忍不住眨动眼睛。将他与其他新生团团包围、站在最前排大喊的人,是美式足球社强壮的社员。整齐的制服加上壮硕的身材紧靠在一起,热烈呼喊音调独特的队伍名称,同时扛起看上的家伙,随处轻松玩起抛人。
  「那边的,恭喜入学!哟咻!喂,过来!」
  「我不行不行不行!对不起!」
  不小心与戴着头盔的其中一人对上视线,万里连忙挥手、鞠躬,奔下出入口大厅的楼梯。在他眼前还有头上——
  「对搞笑有没有兴趣?我们有学生现场表演喔~~!」
  「哇、哇、哇——♪我们是合唱团!」
  「那边的,你的长相就是喜欢露营的样子!来加入露营研究社吧!」
  「单口相声研究社的迎新会自下午两点开始!当然免费,还会招待饮料!」
  硬塞过来的传单,招揽参加的手,以及无数张的兴奋笑脸,逐渐塞满万里前进的方向。这个场面太过混乱,受到惊吓的新生个个挂着有如鸽子的傻脸,一一被拉进由课桌椅暂时排成的社团摊位。接着在不算宽阔的校园里,各个社团利用各种变装或是会发出声响的物品,一起展开社团新生募集大会。
  一群全体披着印有大学名称外套的家伙,不晓得为什么身穿泳装,扛着氧气筒。紧身服加上面具的学生职业摔角团体弄了一个临时小型擂台。POLO衫加迷你裙的曲棍球女孩清一色都是模特儿级的美女。不知打从哪来的家伙抱着巨型冰桶,以50元的价格兜售冷饮。手里挥舞报纸大喊:「教你如何挑选轻松课程!内容全都刊载在上面——!」的一群人身上挂着媒体研究社的背带。
  其他全体穿着制服的还有网球社、柔道社,以及和美式足球社一起随性把人抛高的啦啦队,此外还有剑道社和弓道社。燕尾服和晚礼服打扮的人应该是社交舞社。应援团成员个个身穿黑色学生服,叫人不敢靠近。
  主动对弯腰驼背、个子不高、有些娃娃脸、长相缺乏霸气、正在发呆的万里出声的都是文艺社团。「现在加入『铁』定来得及!」……铁路研究会。「想不想一年去两次海边!」……漫画文化研究会。「星期天早上就是浑沌!」……动画研究会。比较特别的就是「叙述诡计ONLY悬疑作品研究会」、「迷宫研究会」等等。万里有些好奇的是「巨大建筑物探险社」。至于「你也可以在高尾山和修行者握手——」完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留神,转眼之间手上已经是成堆强迫收下的传单。万里无法停下脚步,在所有学年纠缠在一起的汹涌人潮推挤之下,来到广场中央。他原本打算和柳泽一起挑个社团参加,可是现在连能否平安无事保持自由之身脱离这场狂乱骚动都不晓得。
  「你是新生吧?我们是茶道社,也超级欢迎男生参加喔!」
  「啊、谢……」
  「总之先喝吧喝吧——!喝吧喝吧喝吧喝——!喝吧喝吧——!喝吧喝吧喝吧喝——!喝吧喝吧吧吧喝吧喝吧吧吧喝吧喝吧喝吧喝——!」
  「……是、是的!」
  对方不断把装着抹茶的茶碗推过来,万里努力不让撞来的人潮晃动手臂,一边咕噜一口气喝光苦涩的抹茶,递还茶碗。喝的样子真豪迈!很好,好男人——!茶道社的众人鼓掌,接着锁定下一个目标,施展「喝吧喝吧!」攻击。
  万里用手背摩擦可能变绿的嘴边时,「哔——————————!」耳朵听见突然响起的哨音。惊讶抬头看到一群人以动感节奏激烈演奏拉丁音乐,从校园另一侧穿越人群而来。狂野的森巴哨子、不晓得是真发还是假发的乱舞头发、装饰华丽串珠的黑人辫子头和超长雷鬼头,无论男女都穿着类似紧身衣的绿色贴身服装,手拿乐器欢唱,这是热闹的嘉年华。
  好、好厉害——万里惊讶张开嘴巴。
  震耳欲聋的哨音撼动他的身体,他不禁睁大眼睛。大学真是充满惊喜,没想到会这么棒,今后的生活一定也很值得期待。
  在快要令人疯狂的高亢节奏影响下,万里如此确信。在这里绝对能够成为全新的自己。只能空虚追逐自我迷失幻影的日子将会就此结束。
  舞动的纸片。随风飞舞的无数传单。成排的鼓。男生狂野喊叫。女生尖声狂笑。灿烂眩目的春之乱舞。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受到嘉年华节奏的撼动而激昂狂跳。闭上眼睛之后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多田万里。
  张开眼睛或许能找到重生的你。睡在新房子的你在新房间里睁开眼睛,遇见新朋友。
  闭上的眼睛再度张开之前,试着在心中许愿。最先出现在全新视野里的,一定是美好的新世界。愉快、雀跃、满足,即使寂寞孤独出错——仍然闪耀金色光芒,耀眼眩目的日子。
  我希望每天都是这种生活。遇见许多人,爱上许多人,和许多人一起在这个世界生活。万里向这一季的春天祈求,祝福一切生命的萌芽。
  如果生活能够如此,相信一定有机会坠入爱河。
  好想谈恋爱。
  好想将整颗心完全交付给独一无二的人。开口说出这个愿望是多么粗俗,但是万里就是个俗人,有什么办法。好想遇见独一无二的女孩。好想赌上一切恋爱。无须像柳兄那样在各种角度来说都很厉害的对手也没关系,只是个普通人也好。
  感觉自己似乎投身命运的奔流之中。多田万里跃入新世界的洪流,要亲手抓住注定相遇的事物、注定找到的事物。
  闭着眼睛猛力吸一口气。
  「3、2、1……预备……」
  好!睁开眼睛。
  来吧!命中注定的相遇——
  滋哒当当哒卡滋哒当当哒卡滋当滋哒当当哒卡当哒卡哒卡哒卡哒卡当!
  「……咦咦?唔喔!」
  在眼前闪闪发光的是——身穿绿色闪亮宝石衣裳的舞群。几位舞者排成的队伍包围万里,踏着华丽舞步。就在万里闭上眼睛做白日梦时,一个不留神被嘉年华后半部华丽的桑巴舞者部队包围。应该说因为万里傻傻站在路中间妨碍舞者,才会影响嘉年华队伍的行进。
  对不起、对不起——万里一面道歉一面准备脱离队伍,却「哔!」「啪!」遭到随节奏舞动的手脚阻挡无法离开。为了避免影响众人跳舞,万里拼命扭动身体,舞者的脚步踏入万里的两腿之间。担心撞到的他只好跟着舞步小步蹬地摆腰,最后终于自暴自弃伸出双手,食指朝向天空,全力摆出姿势大喊:
  「嘿————————!」
  几乎在此同时,头戴面具在背后旋转的人身上的装饰品正好打中万里的后脑勺。脚步摇晃的万里立刻被击倒,就在快要脸朝地面倒下时——
  他的手臂被人用力抓住、拉回。
  绊住的双脚被人拖着走,万里好不容易离开舞群队伍。
  脚步踩空的他差点跌在其他学生脚边。
  「嘿什么嘿,你这个门外汉。到底在搞什么?」
  「……啊……」
  万里看到对方。
  「一年级?」
  点头。
  眼前的情景太过超现实。
  拯救万里的人——身穿白底花草图案的和服,腰系亮红色腰带,头戴半月型斗笠,下巴上绑着红色绳结,遮住半张脸。能够看见丰唇擦着鲜红色口红,万里的目光不由得受到吸引。简直就像时代剧的画面——差点摔倒的旅人万里被来自江户时代的救赎女神抓住。
  「哪个学院?」
  「法……法学院。我叫多田万里……」
  「我叫琳达。」
  琳达。
  空间再度扭曲。江户时代的人把自己从桑巴舞群里拯救出来,然而对方却是外国人——
  「我姓林田,所以叫琳达(注:林田的日文另一种发音接近琳达)。二年级。再见。」
  ——啊,是日本人。
  「那个……!」
  万里忍不住开口喊住正要起身的琳达。在她回头的瞬间隐约可见斗笠底下的雪白面容。那是无法和冷漠声音联想在一起的温柔长相。
  「……那个,口红……好、好漂亮……」
  脱口而出之后才回过神。怎么说出有如变态的话?不禁就把脑海浮现的事说出口。
  对方觉得恶心甩头就走也很正常,没想到琳达在斗笠下方的艳红嘴唇露出笑容,接着细腰跟着激烈的节奏柔软摆动,留下万里朝着色彩缤纷的嘉年华队伍方向走去。
  直到被人群吞没、消失身影之前,她再次回身转向万里,摆动和服衣袖,看来像是对他送出一个飞吻。
  收到飞吻的万里不禁脚步不稳,单手按着中招的心脏。
  一天之内收到两次不同异性送来的飞吻,实在……虽然其中一个不是给我。不过——
  「……哇——喔……!」
  足以让他忘了此刻的自己是孤单一人,这个春天在刺激之中揭幕。





 
2
  
  多田万里正在吃水煮蛋。
  星期四的第一堂课,是只要出席率达到某个程度,就能够轻松拿到「优」的人气课程「运动科学」。再过五分钟就要开始上课。
  用塑料袋装着昨晚吃剩的两个水煮蛋,代替睡过头而错过的早餐。万里坐在倒数第五排座位上默默吃水煮蛋。
  我坐在他斜后方的座位看着他的举动,真是相当无趣的景象。万里把整罐蓝盖的加味盐带来学校,右手拿着盐,左手拿着水煮蛋,右手洒盐,左手吃。洒盐。吃。洒盐。吃……真的无聊透顶的景象。要说有什么可看之处,就是原本打算用额头敲蛋壳,却想起昨天晚上这么做只换来疼痡没把蛋壳打破,于是换个想法,用桌脚敲碎蛋壳,结果「哇!」吓到隔着一个空位的男生。
  你带水煮蛋来吗?是的。还带了盐巴?是的——闲聊开始热络时,对方的朋友出现了。万里又变回沉默嚼水煮蛋男。
  坐在万里正后方的女孩子为了避免万里听见,在手机上打字秀给彼此——前面那个人的蛋好像很硬。煮太久了。蛋黄都变黑了。还拼命喝乌龙茶。看来很干。话说回来居然把整罐盐巴带来。笑。诸如此类。
  万里没发现自己被当成话题。
  也没发现失去肉体的我一直注视他。
  距离开学典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又几天,进入必修课申请时期,校园里就会涌现大批学生。包括在迎新会上因为学长姐的选课情报陷入一片混乱的万里等一年级新生,到西装打扮的大四生,个个或拿着频繁使用到快要支离破碎的榻榻米大小上课时间表,或在走廊上往来,或在教室里进出,或占据长椅用手机互传MAIL。
  话虽如此,学生会时常出现在大学校园的时间,大概也只仅限于春天。中间夹着漫长的暑假,校园人口自然会减少一半。或许会有一两个人,或者更多人像我一样失去肉体,意思就是死亡。我没有期待,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实。
  万里最好也要小心。不习惯的喝酒,不习惯的夜生活,少了家长注意的单身生活,刚取得的驾照,新朋友,过剩的体力,多到过剩的自由时间——年轻人的世界里随时充满危险。
  运动科学是一堂很受欢迎的轻松课程,因此许多学生陆续进入教室,座位也从教室后方的位置开始填满。反正没有人看得到我,我也不想和谁有所瓜葛,所以待在哪里都无所谓,不过还是莫名带着几分愧疚地离开座位。踩着高跟鞋喀喀走过走道的女生坐在这个位置。
  满口水煮蛋的万里注意到她而回头。
  这堂课开始时,又有一个人进入教室。NIKE鞋没有发出脚步声。来者是琳达。
  琳达发现万里,就这么呆立在走道上看着他的侧脸,没有坐下。万里没有发现,当然也没发现我的存在。
  
  ***
  
  「今天加贺同学找我说话。」
  「真的假的?说什么?」
  「她叫我『高田同学』。」
  哈哈哈哈,错了一个字!柳泽一边大笑,一边用美工刀滑过封起来的纸箱。他以穿着T恤的背部对着万里,摆出所谓蹲厕所的姿势,依序割开四边的封箱胶带。
  这里是万里的城堡。名字是新凤凰,表示这间公寓几度浴火重生……感觉起来是这样。其中的二〇四室。
  二〇平方公尺左右的房间里有厨房,不过姑且铺了木质地板。虽然不是新屋,也不算太旧。到大学不用转车,只要一班车就能抵达。虽然是西北向,不过是边间。母亲喜欢的那间房间比这间大快一倍,格局是房间加厨房兼餐厅,租金一样,但是是坐北朝南很明亮的和室,不过屋龄有二十四年。大衣橱看来方便,房子也没有那么破旧,只是要住进比自己还老的房子毕竟有些害怕,所以最后决定现在这一间。再加上家具和行李不多,所以目前住起来很舒适。
  万里无意间观察柳泽的头顶,看看有无秃头的可能,同时坐在摆放厨房兼玄关兼走廊处的高背椅上摆动双腿。这张花四〇〇元在二手商店买来的椅子意外地牢固好坐。虽然有诡异的飞溅污点,不过他不是很在意。
  柳泽再度拿起摆在地上的美工刀,将刀刃插进没割开的封箱胶带。那是万里的母亲为了靠不住的儿子,早早从静冈寄来的救援物资。
  「然后我告诉她我不是高田,她只是说声:『哎呀对不起,田、田中同学。』」
  「根本只有『田』是对的。算了,香子本来就是那种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事,也不想记住别人名字,心里只有自己的事。好,打开了打开了,多田妈妈送了什么宝物过来?」
  「我跟她说也不是田中,提示是两个字,结果她说:『两个字……?加贺同学……?』我说那是你吧。」
  「那是你现在掰出来的吧……喔喔!你看,万里!」
  柳泽脸上闪耀开心的光芒转过头,捧起打开的沉重纸箱,给万里看看里面:
  「太赞了,亲爱的多田美惠子!这个选择超了解我们的需求!绝赞NICE CHOICE!」
  「那是什么?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知道我家美惠子的名字?」
  「看送货单上的寄件人就知道了!我爱美惠子!看看这些泡面!快餐炒面!我快要哭了……啊啊!意大利面!还有意大利面酱!CalorieMate和零食、鲔鱼罐头、鲭鱼罐头、糖果,另外还有……这是什么?底片盒?而且有三个。」
  万里离开座位,凑近看向柳泽手边的东西:
  「啊啊,那是那个,里面放着茶粉。我家是自己碾茶,所以不太讲究容器。在杯子里放进大约半匙,倒入热水就可以直接喝了,不需要茶壶或滤茶器。拿一个去吧?超简单的,而且是连茶叶一起喝下去,对身体很好。」
  「我要我要我要!我最喜欢对身体好的东西!喔,有信。」
  接过白色信封的万里再度坐在椅子上。信封正面只写着妈妈寄。字体看来像是被雨打湿的柳叶。
  时间是学校课程早已结束的晚上九点。
  柳泽的公寓距离这里电车三站,但是他一听说万里家里寄来救援物资,马上回答:「我五秒钟到!」骑着脚踏车在夜路飞奔前来。他的目标是分一些东西回家,正是所谓的伸手男。而且还真的五秒钟就到了,更是可怕……这些当然是玩笑话。
  万里擅自认为看似在富裕环境成长的柳泽,大学生活一定过得很优雅。但是根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他排除众议坚决报考其他学校,和爸妈闹翻了,所以家里除了学费之外,根本无法期待任何支持,明明参加许多地方的长期打工面试,不知为何通通失败了,因此到现在还没有固定的打工(本人认为『爸妈一定是被香子操纵了!』但是真相不明),只能靠着打临时工勉强撑过困境。别看他这样,其实日子过得很辛苦。
  「信上写了什么?应该有写多分一些给朋友吧?」
  就算没有这样写,万里自然也会多分一些给柳泽。
  「要注意身体。上课别请假。别老是上网。要多运动。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像个负责任的大人……就写这些。」
  万里把真的只写了五行字的信纸在柳泽面前挥舞,接着装回信封收进厨房抽屉。趁着万里稍微离开的片刻,柳泽从纸箱里拿出两三个微波白饭。
  「啊!等等,柳兄,可以别对那个人出手吗?」
  我什么都可以分给你,不过那个东西另当别论。
  「对我来说佐藤(注:产品名称是佐藤微波白饭)是特别的存在,就算是柳兄,我也不能和你共享。」
  「这样啊……」柳泽老实地点头,把微波白饭轻轻放回纸箱里。
  「那么泡面呢?泡面可以给我吧?我可以拿几个?纸箱里有四袋五包装的袋面,总共有二〇包。」
  万里心想只能给你五包,最后还是说声:
  「你可以拿一半……」
  因为他看到好友露出在T恤外面的手臂就有三、四个蚊子叮咬的痕迹,感觉很可怜。
  「对了,如果柳兄喜欢甜食,饼干可以全都拿去……」
  「真的吗?我要!为什么?」
  「因为看你被蚊子咬,感觉很可怜……明明才四月,怎么会这样……」
  「是啊,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好痒。」
  「而且搬来时我就带了很多。我家附近就有饼干工厂,家里也有亲戚在那里打工,所以我们可以拿到很多所谓的瑕疵品。在我家这种饼干等于是吃到饱,我想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在店里购买。」
  「真的假的?这个瑕疵品看起来和市面上贩卖的一模一样耶!从小就是这样?我如果还是小鬼,一定会因为这种事乐翻天!」
  「小时候是怎样……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虽然是这样、这样、的确没错……」
  柳泽对于万里莫名其妙的回答一笑置之。摊开像老头一样折成五角形的自备松元清黄色塑胶袋,大把大把地装进饼干。
  万里看着他的侧脸,稍微张开原本闭上的嘴。吸了一口气,像是计算跳绳时机的小孩子一样轻晃脖子,打算用「我说——」开头,但是隐约的犹豫变成微妙的沉默,让万里的眼前一片暗。没办法。停手。现在还不行。找不到让气氛变得凝重的好时机。
  充满胸部的空气一点一点流泄,避免被发现。今天也说不出口,不过没关系,还有下次,改天再说。
  他用假声开玩笑地开口:「柳兄!」「恶心!」新朋友同样以假声回答,但是没有回头。
  「话说回来,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吗?就是和加贺同学说话的事。我们是在今天第一堂课遇到的。」
  「啊啊,运动科学?虽然有点犹豫,不过看样子没去是正确的。」
  「加贺同学向我打听你所有的课表。」
  柳泽拿起不同口味的泡面一一端详,原本考虑着要带哪个回家,突然停止动作。接着他保持跪地姿势,缓缓转身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摆动双脚的万里。一脸严肃表情。工整的长相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感觉满恐怖的。
  「……你该不会……」
  「没有没有没有!明知道你避着她,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柳泽认真点头,仿佛在说干得好。或许是单膝跪地,移动身体转向的关系,让他看起来像个训狗师。
  接着他朝着万里勾手指,感觉像在说「COME ON」,这是「很好,保持这样继续刺激她」的暗号。
  「……可是加贺同学也知道你在避她。她感叹地说:『只要一碰到面就逃跑,修的课也完全不同,再这样下去,特地和光央来念同一所大学就没有意义了……嗯。』」
  「就跟你说模仿得不像,别再学她了。不过她说得没错,那家伙自己也很清楚。」
  「她说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说如果你的必修课已经选好,请告诉她。在那之前她不打算选课,看来是决心要配合你的课。」
  柳泽的眉毛严肃地皱在一起。
  「我当然立刻拒绝。结果她说:『难道不付钱,你就不说吗?』」
  「……她就是那种女人……」
  啧。柳泽轻轻咂舌,不耐烦地歪着嘴巴,转动脖子。颈骨发出仿佛来自地狱的惊人吱嘎声。这是威吓吗?但是对象是谁?
  「我听到她这么说,反应也是拒绝、排斥。加贺同学似乎也看出我的反弹,不再继续纠缠下去。她本来坐在我斜后方的位子,或许是尴尬吧,只说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就移动到最前面的座位,自己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第一排,看来她也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对象。」
  哎呀,我也没有说话对象,你又不来上课——万里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情景。
  在不是牛仔裤就是连帽上衣的色调暗沉学生之中,香子身穿价值等级比周遭众人高上几级的名牌深粉红色迷你裙洋装,显得相当突兀。
  深褐色卷发垂在单边肩上,耳朵戴着嵌有钻石的花样耳环。白皙的手臂、纤细的手腕、滑顺到吓人的颈子,在这个杂乱的教室里都显得与众不同。
  而且那张意兴阑珊听课的侧脸无比美丽。就连身为男性的万里都晓得她一定花了不少时间仔细化妆。一个半小时内始终盯着她的人应该不只万里,教室里的所有人——而且不论男女,包括讲台上的教授也一定不断注视充满玫瑰香气的香子。
  虽然包括万里在内,到了最后都没有任何人主动和她说话。
  「看到那个样子的加贺同学,总觉得有点……」
  下课之后,香子快步离开教室,像是要甩开注视自己的无数视线。在出口差点撞上其他同学,她也瞬间露出完美笑容,像个大小姐停下脚步,以手示意对方先走。看到这情况,万里听见附近的女孩子话中带刺地交头接耳——「好故意喔!」「每次见到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货。」「一定是家里有钱。」「或者是酒店小姐。」「也可能是男人买给她的。」
  面对与众不同的存在,人们总是严苛对待。
  「嗯,感觉还满……可怜的。」
  听见万里的话,柳泽睁大眼睛,表情为之扭曲。「啥?」摆出夸张的动作,脸上甚至带着讪笑反问:
  「你说什么?你该不会是同情香子吧?」
  「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如果你也看到那个气氛,一定也会有点……」
  「绝对不会。」
  柳泽立刻反驳。「哎呀,可是——」万里准备继续响应。
  「人长得漂亮真————的很吃香——」
  却被柳泽几乎喷出口水的气势压制,不禁沉默。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稍微露出那种表情,马上就能够得到众人同情!万里也是一样,明明和我一起遭到玫瑰花殴打,却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不觉得生气,对吧?还认为她很可怜吧?如果一个丑八怪做了同样的事,下场会是如何?如果被一个满脸肮脏的家伙用玫瑰殴打,情况又是如何?你肯定会说开什么玩笑吧?如果追着我团团转的女生外表像是拉出来的大便,你也会说同样的话吗?还会说她看来孤单可怜吗?一定说不出口吧?」
  柳泽手指着不发一语的万里鼻尖说得斩钉截铁,尽管如此似乎还是没办法消除焦虑。他皱起鼻子,不断粗暴拨开自己的浏海:
  「……每个人都认为事不关己,每个人说法都一样,只会说对方是美女,有什么不好?真羡慕、真想代替你、有什么不好、别耍任性了等等……只要是美女就应该自然受到喜爱吗?哪有这种事!认真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所有人都简简单单就被骗了!」
  他粗鲁地又打开一个松本清的袋子。看到他的背影,万里也有话想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那样说。她要我告诉她你修的课,我不也拒绝了吗?」
  你凭什么说教。再说你凭什么一竿子打翻一条船,说什么「每个人」。
  「人长得漂亮容易受到同情或许是事实,不过那也是我的自由吧?我没打算说服你和加贺同学说话。你要无视谁是你的自由,但是我没必要奉陪。我见到加贺同学一个人觉得很可怜,因此决定下次见到她要主动和她说话。」
  「……你是认真的吗?」
  真的。万里点头回应。
  今天和香子的交谈,结束在万里对她露出否定表情的时刻。这种微妙的结束方式让万里觉得不舒服,事后回想起来很难受。
  他没打算依照香子的希望透露柳泽选修的课程,但那是因为万里尊重柳泽,本身并不讨厌香子,也希望香子知道这一点。虽然遭到牵连遇袭、虽然她连万里的名字都记不住,甚至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万里不会因为这样讨厌一个人,也不会因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许真如柳泽所言,这是因为香子长得漂亮,或许同情她孤单一人也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但是假如香子外表没有那么漂亮,是个男生,而万里遭到对方同样的对待,也不会因此讨厌对方。应该说他不希望自己因此讨厌对方。
  柳泽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不悦地沉默皱眉,低头看着装满零食和拉面的袋子。柳泽会不会说:「这些我不要了!」就此离开,结束刚建立的友情呢?如果真是如此,我该怎么办?要道歉吗?可是我要为了什么道歉?万里尴尬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他苦恼于没有足够的经验应付这种场面。没想到——
  「算了……你说得也没错。没道理因为我要躲避香子,你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衡量烦躁和食物之后,看来是食物获胜吧?
  或者是他也想要珍惜与万里之间的友情?
  柳泽耸肩说道:
  「我们别吵了,为了香子的事情争执,一点意义也没有。」
  无论是为了食物或友情,总之姑且不论柳泽的用意,万里也同意争执没有意义,说了一声「也对。」离开椅子。
  「这是友情的证明。」
  他把微波白饭放进塑料袋里。而且放了两个。
  
  ***
  
  万里在一楼大厅的社团招募摊子前看见加贺香子。
  第四堂课结束,而且今天是星期五,集合在一起缓缓朝迎新会前进的人潮众多,排列长桌的摊位盛况空前,大厅塞满所有学年的学生,几乎已经无法用肉眼确认每个社团的边线。万里被边走路边聊天的家伙狠狠踩到脚忍不住大叫,却没有人回头查看是怎么回事。万里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样的学生人潮当中,香子今天也是一个人。
  仿佛晴空乱流,只有她周围一公尺范围不受星期五喧嚣的影响,孤伶伶地一个人。露出雪白颈子阅读手中传单的模样,让万里想到低头盛开的花朵。
  没有半个人靠近。
  在老旧日光灯下,每个人都沉浸在深浓黑影覆盖的色调之中,仿佛只有香子四周散发带着水气、隐约发白的光芒。这种气氛更让人难以开口和她说话。连那些厚脸皮的社团招募部队也和香子拉开距离偷看她,有些人好几次经过晴空乱流三公尺范围,对着香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不管是沉默的牵制状态,或是胶着状态,总之在万里看来,每个人都希望避免成为「和她说话的第一人」。
  大概是因为香子的气势太强。
  每个人都会认为:反正她不会理人,反正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反正和她说话也没用。如果没有互相理解,万里也会有同样想法。
  今天的香子外表也很完美。曲线和缓的卷发加上黑色缎带的大小姐风格发箍,淡黄色蕾丝衬衫搭配花瓣下摆灰裙,还有高跟的绑带凉鞋。没有名牌标志的软皮包是黑色的。美丽的容颜。俏丽的身形。
  与昨天的粉红色迷你裙洋装相比,或许当事人今天希望简朴一点,还是和其他女学生有着天壤之别,差别大到叫人同情——万里从柱子的后面,伸出脖子望着香子纤细的腰部。与走过背后的那些人相比,虽然不至于鹤立鸡群,不过大约是花纹爱洁蟹和珍珠的差别,是附着在牡蛎壳上让鲽鱼送过来的海葡萄,与受到天使祝福而在波浪之间闪耀诞生的维纳斯的差别。嗯,大概就是这么不同。
  至于万里之所以躲着,不是因为想躲在暗处尽情窥探香子,而是因为茶道社的学姐们就在旁边。
  这个星期他和柳泽一场接着一场,几乎参加所有社团的迎新会白吃白喝。网球社、美食社,还有广告研究社,基于兴趣也去偷看过其他大学社团活动的大规模派对……然后,也去了茶道社。
  茶道社的酒会说愉快也很愉快。不过都是女孩子的场合,场子热烈起来时很可怕(大姐——你好香啊——!如此大叫在榻榻米包厢里翻滚,一头撞进学姐两腿之间的女人,这个世界上到底找得到几个……),另外,把人数稀少的男性社员当成奴隶使唤也很可怕——我说你啊!拿水壶来!你!说话!你!负责决定续摊地点!花鱼!分给大家!喂喂!茶道社保龄球——!咳咳!大姐的味道好香——!闹起来就像这样。因此收到主要由学长传来的「超欢迎男生!」「请加入茶道社!」「我们一起加油!」的招募邮件,反而比什么都可怕。
  因此万里尽量不希望碰到她们。某个抱着巨大立牌广告牌的团体正好在此时经过,万里躲在广告牌后面移动,屈身在板子后面慢慢靠近香子。广告牌上正好开了一大一小的洞。
  「加贺同学,你在做什么?」
  「……啊、哎呀……」
  想要掩饰紧张的万里把头探出那个洞。那洞正好是一张脸,右手伸出去的洞正好也是右手。广告牌正面是脸部和手部挖空的坂本龙马全身像,也就是观光区时常用来让人拍照的东西。斜着身体被人扛着走的龙马突然对香子开口,这个状况或许有些超现实。
  「啊啊啊!痛痛痛痛!」
  人像广告牌继续移动,撞到万里的脖子。是发现万里的家伙故意撞的。这一群大概是历史社的人吧。
  看见抽出头和手,从广告牌后侧现身的万里,香子瞬间有点困惑。
  「……呃、你是……」
  但是马上露出完美大小姐的笑容。仿佛在宣告要把昨天有些尴尬结束的简短对话、过去在众人之中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的自己等不喜欢的事全都当作没发生!微笑说道:
  「高田同学。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你好。」
  又错了。
  「多田,多田万里。我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奇你在做什么。」
  「没错没错,多田同学。你好。」
  美丽的深红色嘴唇挂着华丽的微笑,但是香子没看向万里的脸,视线在万里四周游移,找寻某人的身影。万里心想,她应该是在找柳泽。那家伙今天去参加电影研究社的迎新会了。万里也有受到邀请,但是他不想面对齐聚一堂的真正电影爱好者,于是决定找别的事做。
  「你如果要找柳兄,他今天去参加迎新会了。」
  香子眨眨眼睛,转动一下眼珠,终于看向万里的脸:
  「哪边的……就算我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吧,多田同学?」
  手指在亮泽秀发上滑动,稍微抬高下巴。雪白牙齿发出亮光的笑容定住不变,从头到脚缓缓上下打量万里,接着莫名有魄力地双手抱胸,稍微偏着头:
  「或者说你改变主意了?」
  这才放慢速度眨了一下眼睛。
  完美的笑容与凝视万里的视线,让他整个人像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虽然感觉不到类似「敌意」的情绪。
  「不……我没打算改变主意。」
  「我想也是。」
  大概是习惯动作,她又拨了一下头发。
  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人感觉「说不定很可怕……」或许是因为香子扬起漂亮嘴角的表情,感觉不到丝毫温度的关系吧。不热也不冰,不干也不湿。像是一个人造物品,甚至感觉不到诡异。在万里面前的笑脸只是充满强烈的「陌生人」感觉,散发美丽的光芒。
  看到那对黑眼珠绽放的强烈光芒,万里不禁不解自己昨天为什么觉得她可怜。这样扭腰站立的姿势、美丽的容貌、笑容、穿着,她很完美对吧?也看不出缺点和弱点,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倒加贺香子。
  万里甚至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找她说话,正当他打算说声「那么我先告辞了……」然后像只丢脸的螯虾一样弹跳离开时。
  「啊——多田万里!」
  太大意了。
  「怎么怎么了?今天要去参加别处的迎新会吗?该不会是打算见异思迁吧?」
  「我们社团今天也要喝酒喔——?你、当、然、会、来、吧——?」
  左右肩膀被人牢牢抓住,不停晃动。被可怕的茶道社女子军团二年级搞笑两人组发现,她们的名字是沙绪&椎。勇猛果敢的沙绪和有点少根筋的椎。这些学姐们或许因为万里的娃娃脸加上缺乏男子气概容易亲近的关系,就这么热情地靠过来。虽然不觉得不舒服,但是也不觉得有多舒服。
  「啊啊……哇啊……学姐好……」
  「好什么好!我们要去甘太郎!」
  总之看也知道她们很可怕。沙绪不断戳刺万里的侧腹说道:
  「喂喂——快点下定决心签下入社申请书就是了!说到这个,可以回个信给我们家的男生吗?他们因为没收到你的回信在哭喔。嗯?」
  「是!」
  椎不明就理地把原子笔尾插进万里的耳朵里,万里没出息地弯下腰——啊啊,这下子无法抵抗……看来必须进茶道社了。
  「哎呀,真抱歉,你还有朋友啊。」
  沙绪&椎这才注意到不解偏着头看向这边的香子。
  她们两人松开抓住万里的手,稍微互看彼此,又看了香子一眼。香子不改完美笑容,规规矩矩地一语不发,宛如端坐等待介绍的家犬。两名学姐又一次互看彼此,「呃、总之,等你有空时记得回信喔。」「再见了,多田万里。」学姐慵懒地挥手离去。
  对于没打算参加茶道社的万里来说,香子是他的救星。
  「……刚刚是怎么回事?」
  香子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解地将纤细手指轻轻抵住下巴,转身面向万里:
  「吶,多田同学,你对刚刚的情况有什么想法?」
  「咦?刚刚的情况……」
  两人面面面相觑。面对近距离仰望的香子,万里再次感慨——多么深邃工整的五官啊。只不过两人视线几乎差不多高,使他感到几分哀伤。
  「刚、刚才那是茶道社的学姐。」
  「我问的不是那个。」
  「她们叫沙绪&椎。」
  「我也没兴趣知道那对搭挡的名字。」
  香子缓缓摇头,更靠近了一点,接着不知为何压低声音:
  「……可以老实告诉我吗?光央的事先放在一边,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
  咦?咦?更加失去平静的万里鼻尖闻到浓厚的甜香味。
  「多田同学从开学典礼当天到目前为止,接到多少社团的邀约?」
  今天也是玫瑰香味——软绵绵的大脑差点溶化,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恢复理性。香子正在等待答案。
  「吶,告诉我。有几个?」
  「要说有几个……这个嘛——呃……迎新会参加过五、六场……如果加上马上就离开的,还有只去参加续摊的,我算算……嗯,不过——」
  都已经几岁的人了,还会为了这种情况心跳加速,真是丢脸。万里拼命挖掘记忆,力图振作。但是——
  「正确的受邀次数有点……毕竟我不可能全部记得,有些也不见得是对方社团主动邀约,如果连只是找我们参加的社团也算进去,恐怕没完没了——」
  从开学典礼以来,邀约活动下断,情况十分混乱。一年级新生只要走过社团摊位前面,严阵以待的各个社团学长姐立刻会像鬣狗一样成群拥上。万里和柳泽也被抓过几次,塞传单到他们的口袋,或是受邀参加迎新会。这些社团之中若是感到兴趣,就会过去看看。早有纵向、横向连结的直升社团,招揽社员的做法或许会更好、更聪明一些。
  「……没完没了……?」
  香子巧妙地保持笑容:
  「意思是……很many、 many、 many、many吗——————?」
  「加贺同学……在模仿鲁大柴(注:日本的男性演员)吗……?」
  「我……」
  接着她快速看过左右,将手上某个社团传单卷成一圈靠近万里的右耳,彷佛在表白十分不得了的丢脸事迹一样小声说道:
  「一个也没有。」
  吐气的温度差点让万里的右耳燃烧起来。
  香子无视万里差点往后跳的反应,离开万里之后单手插腰,上扬的美丽嘴唇露出白亮的牙齿,无论姿势和笑容都与女演员没两样。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找我?」
  心里一惊。
  偏着头说出口的话语彷佛耐不住孤单,有着藏不住的脆弱。至少万里听起来是这样。
  香子孤伶伶的身影再度浮现脑海,充满现实的味道。人长得漂亮真的很吃香!柳泽大吼的声音跟着苏醒。所有人都简简单单就被骗了!真是如此吗?
  意思是眼前的情况也是骗人的吗?
  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万里感觉心口好痛。这是真的。
  「我不是对社团活动感兴趣,也不希望有人找我参加。如果不是和光央在一起,我哪个社团也不想去。但是,总觉得我好像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来到这里之后,总之就是很……」
  看来孤单又可怜。所以。
  「……感觉自己好像变成透明人,感觉遭到无视,不只是光央……周围的大家都是。」
  好,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不管是柳兄选修的课表也好、预定参加的迎新会也好,我全部都会告诉你,上吧!我会帮你加油的!是这么回事吗?
  同情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只是被美貌蒙骗吗?简单来说对方是利用我接近柳泽吗?
  或许真的是加贺香子快被孤单的生活打败了?
  到头来如果我被骗、被利用,又有什么问题吗?有吗?顶多可能因为过分同情她而泄漏柳泽的情报,这样一来最伤脑筋的人是柳泽……原来如此,所以他担心我被香子欺骗,转而同情她。但是我……我自己又是如何?
  我想怎么做?
  不可以同情吗?不希望被骗吗?这是为什么?为了柳泽?
  越来越搞不明白的万里不晓得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感,忍不住仰望空无一物的天空,甚至愚蠢地希望不管是老天爷的启示或是守护灵的引导都可以,总之能够有个人开导这个状况的真相。可是天空当然不可能出现那种东西,必须仰赖自己的脑袋和心进行思考。
  「我那么奇怪吗?」
  香子用手上传单轻拍自己的圆额头,隐藏自己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姑且露出的笑容。
  「所以光央才不想理我,是吗?」
  「……加贺同学,那个……」
  是为了得到柳兄情报的伪装吗?
  或者真的是——
  「……很难过吗?」
  「没有。」
  保持微笑状态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回答。语尾有些上扬的做作说话方式,听来像在逞强。
  万里不禁直盯她的唇边。就在此时。
  「咦?两位对我们社团有兴趣吗?抱歉抱歉,碰巧摊位上没人!」
  香子高举遮住脸的传单,看见一个女孩对她微笑。
  香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对方。永远无从得知传单底下刚才是什么表情。
  「你们是新生吧?谢谢你们对我们社团感兴趣,我们是全能的。哎呀,简单说来就是『春天赏花喝酒,夏天海边烤肉喝酒,秋天赏枫喝酒,冬天玩滑雪板喝酒』这样的快乐社团。社团里有来自各个大学的学生,可以认识很多朋友喔。事实上我也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女的三年级。」
  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比香子和万里都要高。贴身牛仔裤搭配V领针织衫,脖子上挂了一条雪花银项链。直顺的头发拨到耳后,感觉开朗干净清爽,有点女主播的味道。
  「话说回来,你看来没什么精神,怎么了?要不要紧?啊、该不会是在考虑不晓得该接受哪个社团的邀约吧?」
  对方体贴地看着香子的脸,香子立刻恢复平常的笑容:
  「没那回事。我不要紧,谢谢你。」
  像个大小姐一样不慌不忙低头鞠躬。万里不知不觉也以同样速度和她一起鞠躬。
  「这样啊——那就好。如果有人纠缠,或者遇到什么困扰,都可以告诉我。有些社团似乎很喜欢强人所难。这个学校的网球社风评很差,听说招募方式相当紧迫盯人。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啊、呃,我叫多田。多田万里。」
  「我姓加贺。」
  「是吗是吗——多田学弟和加贺学妹。已经参加过社团的迎新会了吗?」
  咦?呃,嗯,是。对方看向点头的万里:
  「喔,原来如此!哪边的哪边的?去了哪些社团的?」
  全能社的学姐以连珠炮的速度发问。万里老实回想,扳着手指准备回答——
  「啊,对了!」
  脸上带着开心笑容的学姐拍了一下手,打断万里。
  「如果你们方便,我们边喝茶边继续聊吧?其实是我口渴了,因为我今天一直待在摊位喊着:『你是新生吗?』都快累瘫了!和学弟妹在一起,偷懒就不会被骂了,所以我是这样打算的。啊哈哈,车站那边的罗多伦咖啡每次都很多人,不过事实上有个内行人才知道的咖啡厅,你们晓得吗?一定不知道吧?那家店的咖啡欧蕾可是确实用咖啡欧蕾专用杯装的喔。多田学弟知道咖啡欧蕾专用杯吗?」
  「……咦?呃、不……不晓得。」
  「我想也是。男孩子不懂那种浪漫。我非常喜欢咖啡。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
  学姐用指尖轻戳万里的肩膀。接着面带笑容转向香子:
  「女孩子一定懂吧!」
  「咦?」
  「咖啡欧蕾专用杯!你知道吧,加贺学妹!」
  「呃……嗯,知道……」
  「很——好,那么就决定了!走吧走吧!」
  对方彷佛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般,冷不防地亲蜜握住香子的手。香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被握住的手,张开形状漂亮的嘴巴打算开口,却慢了一步。
  「TIFFANY?」
  学姐放声大叫。被突如其来的音量吓到的香子眨动长睫毛,收起下巴稍微后仰。
  「骗人骗人!耶——超可爱的戒指!这是钻石吧?是TIFFANY对吧?」
  「……是的、那个、不过……我觉得戴来学校好像太过华丽、呃、手……」
  「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完全不会,这不算什么!不会不会不会!而且又很适合。我前阵子看到时,其实也很想要喔!而且如果我买到了,绝对会戴来学校并且戴去打工。一定要戴着,否则光是拥有又有什么意义!耶——好好喔,好羡慕,靠近一点让我看。啊——真的好美!」
  几乎靠着蛮力一步步拖着香子往前走。如果学姐也用这种气势握住我的手……话说回来,这根本是杞人忧天。她只对万里说声:「从对面的出入口大厅出去!」
  「啊、当然是我请客,别担心!麻烦你们陪我,我出钱是天经地义!另外,我也可以就我知道的范围,告诉你们上课的信息!」
  ……上课信息这种事情连其他大学的学生都知道吗?
  万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对于不知所措的新鲜人来说,既然这样也只好接受了。
  「我一年级时,学长姐也用这种方式教我许多——啊——真怀念春天这种骚动的气氛!这个时期的空气有股莫名的独特感觉!不觉得心跳加速、兴奋期待吗?」
  是的,心跳加速,兴奋期待。感觉上只有配合对方的雀跃,笑脸加以响应。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做。
  被学姐像小孩子一样拉着手拖行,香子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万里。光是看到她的眼神,万里就知道香子感到为难。万里也是一样非常为难。突然出现的学姐让他们感到不对劲。爽快、开朗、说了很多话,结果还是不晓得她想说什么。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被她拉着走?要去哪里?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哎呀,有什么关系。跟去看看吧——万里轻轻点头,以唇语回答转头看着自己的香子。
  和加贺香子一起前往咖啡厅和学姐说话,感觉很难有机会再次遇到这么罕见的经验。这是少有的难得机会。至少万里自己绝对不可能随便找香子喝茶。再说学姐的用意虽然不明,不过好歹是个美女。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这是第一次有社团找上香子,万里觉得机会难得,就要积极把握。
  当然万里不知道香子真正的想法。
  或许她真的很孤单,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为此感到难受。
  也许一切都是谎言,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寂寞,露出那种表情、用那种声音说话,都只是为了从万里那里套出柳泽的情报采取的同情作战。或许没有柳泽的社团活动,有没有受到邀约都无所谓。或许柳泽之外的人她全都没看进眼里,一点也不在乎。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欺骗,那就被骗吧——万里心想。柳泽因为讨厌而闪避,其他人也全部站得远远,独自面对寂寞的香子好可怜.不管是骗人也好真的也罢,每次看到这样的香子,万里的胸口都觉得一阵疼痛。
  就算被骗也甘愿。万里想替香子的孤独做些什么。但是他不会透露柳泽的个人情报。
  既然如此,就顺着这个不可思议的状况走吧。香子偶尔回头确认万里还跟在身后,一边被学姐拉着手离开校舍。
  如果像这样接受社团邀请,听学姐说话,进而参加迎新会,姑且不论是否要正式加入这个社团,至少也算交到朋友。只要观看不同的世界,相信香子一定会有收获。
  这样做或许是我多管闲事,确实如此。
  不过就算这对香子来说只是多事也无所谓。那是香子利用我这个单纯笨蛋的同情心之后,应该负起的责任。
  总之此刻的万里使尽全力想要拯救香子的孤独。






3
  
  多田万里正在打电话。
  星期六的上午,日晒强烈的车站月台人烟稀少,四人长椅上只有万里一人。他的眼睛因为刺眼阳光瞇起,伸直双腿坐在最旁边的位子,将小小的尼龙包从膝上挪到身旁摆好。我站在万里身边,耳朵靠在发出通讯信号的手机另一侧。
  按下快拨键拨打母亲的手机,但是电话才响了一声,接起电话的人是父亲。万里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吓了一跳。不过立刻发现对方是谁,有点冷淡地说道:「喂,是我,万里。」『啊啊,喔喔。』可听见父亲也以同样冷淡的声音回答。「妈呢?」万里问。『在厨房。』父亲回答。『你等等,我叫她听电话。』听到父亲的话,万里快速响应:「不用,没关系。我只是要说社团有宿营,我会外宿一晚。」
  有三名星期六却是西装打扮的上班族走近万里坐的长椅前面。万里连忙把非法侵占座位的包包重新抱回腿上。
  「我会再打电话的!」
  『喔喔。』父亲回答。万里彷佛在和父亲比赛谁先挂电话似地快速切断电话。只是这样的对话而已,万里却顿时感到筋疲力尽。也不是和父亲发生过什么事,却不自觉地就是感到紧张。我也不是不懂这个心情,只是有点好奇父亲对于万里的态度有什么想法。
  希望他没有因此而受伤,或是感觉有所距离。
  若无其事地拨拨浏海假装没事,万里看了白己的T恤侧面,对着没有变化的侧面微笑。安全过关——从鼻子呼出一口气。前阵子的某个晚上,父亲突然打电话过来:『如何?你在做什么?还是老样子吗?』话题没有发展也没有持续,曾让万里痛苦了三分钟左右。尴尬挂了电话之后,腋下的汗水流到手肘。他一边自言自语说着人体的奥秘……一边端正跪坐在地上,在两边湿冷的腋下各夹三张面纸。这真是全世界最丢脸的场面之一。
  走过来的三名上班族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万里旁边热络聊天。万里打算将抱着的包包放回旁边的座位,但是他看到其中一名上班族摇晃身体蠢蠢欲动,于是近乎扑抱地重新拿回包包。但是对方没有坐下。他不是想坐,只是把手提箱从右手换到左手。
  结果万里就这样抱着包包,又一次掀开手机。电车还没来,也没有收到任何人的MAIL。
  我来到万里旁边的座位,和万里一起看着小小的液晶屏幕。他正在按键打MALL。
  无论是万里和其他人都看不到我。父亲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
  喀!这时长椅突然大力摇晃,万里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三名上班族似乎一起坐下。
  没有半个人注意到我存在这个世界。
  
  
  ***
  
  
  「加贺同学!」
  抵达校园正门口,已经是正午之后的事。
  注意到挥手的万里,香子抬起有如白天月亮的雪白美丽脸庞。星期六还是有课,因此偶尔可以看见学生的身影,不过附近远比平常安静许多。
  「午安,多田同学。」
  「学姐来了吗?」
  「好像还没。照理说差不多是约好的时间了。」
  香子优雅举起纤细的手腕,看着华美的手表。长睫毛低垂的眼睑发出浅珍珠光泽,比赛才开始十秒,万里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简直可谓秒杀。今天的香子也同样完美。
  大花样的橙色丝质洋装加上白色开襟毛衣。缀有许多串珠的高跟凉鞋。并排在一起的美丽脚趾甲是极为高雅的浅肤色。小巧的手提包。耳朵上是发出闪亮光芒的大颗钻石耳环。发型已经超出万里的理解范围,前面头发往上编发,像发箍一样松松绕住头部。一缕垂落的头发柔软卷曲在滑顺的脖子,简直就像经过设计的装饰品。
  加贺香子是完美的美女。万里喜欢美女。他能够挺起胸膛大声这么说。
  过来果然是正确的。万里害羞地扭捏窃笑,人中伸长了五〇〇万光年左右,视线离开香子的脸上。
  在昨天遇见的●女子大学学姐邀请下,万里和香子前来参加全能社的迎新宿营。
  为什么昨天会突然演变成今天这个情况,对万里来说几乎是莫名其妙的事。
  昨天学姐带他们去的咖啡厅,的确是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咖啡欧蕾则是装在碗公里端出来。原来这就是咖啡欧蕾专用杯!喝起来真不方便,不过好时髦喔!到这里万里还跟得上。
  接下来也确实进入一般大学生活的话题。要趁着一年级时先取得全部的语学学分、有去打工绝对比较好、有些人在大一夏天之前就能交到男女朋友、今年某个大学的就业状况也很凄惨等等。
  姑且不论内容有没有兴趣,总之学姐非常多话。最后万里听到累了,几乎只是客套地简单响应。香子八成也累了,不知不觉也不再说话。万里连同香子的份一起,像机械一样配合状况点头、称是、虚应「喔,这样啊。」或是哈哈干笑。
  一不留神已经过了三个小时。正当万里惊讶窗外变得一片暗时,听到学姐说:「那么明天十二点十五分正门集合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即将参加什么活动。
  对,没错——我们社团每年都在青年活动中心举办迎新会。在大学简介里也有提到,看过吗?就是K县的活动中心,只要不塞车,开车大约两个小时就能抵达。中午出发傍晚到达,饭后就是宴会时间。那里的浴池很大,很舒服喔。然后隔天自由活动。还能动的家伙可以在一大早打网球,中午就会回来。我们当然不会向新生收费。别担心别担心,轻松参加就好,大家都很好相处。或许你们能够找到全新的自己。好吗?决定了吗?啊——啊,已经这么晚了,现在就做决定吧?愿意参加吧。我就当你们愿意啰。好!
  就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万里看向香子,香子也看着万里。要……去吗?两人互相判读彼此的表情和现场气氛,最后一起点头。
  万里心想之所以做出决定,与其说是因为觉得很好玩,或是想要参加,不如说是因为觉得好累……好想回家……只要说参加就能回家了……学姐嘴巴虽然没说,很明显散发「我花了三个小时陪你们说话,拒绝的话太没道理了,对吧!」的气息。
  再加上香子也要去。
  既然机会难得,就该好好把握!万里如此心想。等到他回家纾解疲惫之后,想起即将和香子参加宿营酒会,其实心里也有点期待。
  即使知道香子死心塌地追着柳泽,多田万里·这个多愁善感的十九岁男生,仍然为了这个情况雀跃不已。好不容易排除万难来到今天这个时刻,他非得单手带着装满两天一夜行李的包包参加不可。
  「吶,多田同学。」
  不知为何稍微压低声音说话的香子,望着人潮比平常稀少,显得有些冷清的周末街道。
  「今天的事,你有告诉光央吗?」
  涂着深褐色睫毛膏的长睫毛倒映在大眼睛,十分美丽。
  「说了。应该说我在过来的路上传了MALL告诉他:『我现要和加贺同学一起参加社团的迎新宿营。』」
  「……光央说了什么?」
  万里拿出手机把看了也无所谓的MALL内容秀给香子。上面只回了一行:『不会吧?哪里的?』
  香子盯着那句话看完之后,缓缓抬起脸看向万里,眼神彷佛看到共犯。描绘美丽线条的玫瑰色嘴唇开心微笑。
  「他关心我。」
  「是啊。没错。」
  与其说他有什么建议,倒不如说是单纯想和香子说话。万里回看香子:
  「我看到这个,想起一句谚语。吶,就是那句很有名的,想追两只兔子……」
  「一只也追不到对吧。」
  那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她以闪闪发光的认真眼神询问。但是。
  「……对不起,我记错了。」
  啪嚓啪嚓。沉默的眨眼感觉好痛。不行,脑袋的转速不够。「忘了我刚才的话。呃、不是那句,是那个,男人这种东西,越是追赶就越想逃跑。越逃跑就越想追,之类的……该怎么说?兔子不被树干……绊倒?太太和榻榻米和……柴鱼片和……青菜……?装进碗里……?充分搅拌……?这当然只是开玩笑……对不起,我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
  「没关系。我充分了解你刚才的说明。」
  「你了解?太好了!哎呀,就是那么回事,也就是不要那么——」
  万里在自己的脸旁边摆出「火车嘟嘟」的手势,对着香子做出斗鸡眼。
  「光央!唔喔!呀!……我认为别这样比较好。应该要更这样,反过来——」
  嘴上说着,双手翩翩舞动,身体扭来扭去,摆出奔跑的姿势。
  「嘿!有办法就来抓我啊!……类似这样,对柳兄感觉上也比较好。」
  万里简直像……不,完全像个笨蛋……不,根本就是个笨蛋。但是没想到香子居然同意他的看法,重重点头:
  「多田同学说得或许没错。光央会在意我去哪里,真是一大创举……其实今天我不太想来,很庆幸自己还是来了。」
  「咦?等等等一下。加贺同学如果半路退出,要我一个人孤伶伶去参加迎新宿营,我可是会相当难受的。」
  「不是一个人吧,应该。那些人不是一年级的新生吗?或许也是要和我们一起参加迎新宿营的。」
  香子的视线悄悄望向万里背后。万里转头才注意到那里还有其他学生。男生女生各三人。而且。
  「啊、这不是二次元君吗!」
  「咦?不会吧,多田万里?」
  其中混了一个认识的人。二次元君……?香子不解偏头。万里撇下她,和其中一名男生靠了一下拳头。是在茶道社的酒会上认识的人,他就是——没错,二次元君。
  「二次元君该不会也来参加迎新宿营吧?」
  「没错没错!没想到多田万里也一起,真是奇遇!柳兄也来了吗?」
  「柳兄没来。今天和我一起来的是这位,加贺香子。加贺同学,这位是二次元君。」
  「咦!啊!」介绍过香子之后,二次元君突然表现出惊讶的模样,往后退了一大步。
  「呃、我、你,民法课、曾经见过、见过、见过面、星期一、第二节课——」他以仿造品说明书一样的怪腔怪调说话,同时前后摇晃上半身。
  香子真不愧是香子。
  「二次元君……姓二次吗……?」
  立刻说出令人傻眼的话。「怎么可能!」万里笑着轻戳香子的肩膀一下。
  「二次元君是绰号,因为在茶道社的迎新会对三次元感到绝望,因此宣示要以这个名字生活在二次元的世界!我说得没错吧?」
  听到万里的说明,二次元君笑着点头,从三次元的香子身上挪开视线并且羞红了脸,让人想不到他和在沙绪&椎面前大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三次元!你们都是变态!笨蛋!」像发射粒子炮一样吐出柠檬沙瓦而被众人嘲笑的家伙,是同一人。
  香子看着如此反应的二次元君,「哎呀,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轻轻点头。二次元君说声:「啊、你能了解吗?」又更加脸红,扭捏还算得上有型的修长身躯。万里隐约明白了一点。
  香子大概是觉得怎样都好吧。
  不管是二次元君或一次元君或伊集院君或次元大介君,不管是多田同学或高田同学或加贺同学,她同样无所谓。对香子来说事实只有一个,就是「你们都不是光央」。
  姑且不论真心话是什么,我现在似乎能够回答昨天香子感叹的问题了——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找我?
  那是因为你对于光央以外的人类完全没兴趣!对!
  可是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继续下去——万里在心中对着香子的笑脸开口。万里和二次元君并非只是「不是光央」的生物,至少希望藉由和香子一起参加两天一夜的宿营,能够成为「伙伴」。
  「不、那个、嗯、不过,说起二次元也有点那个,这边的世界也满烦的。」
  二次元君无法直视香子的脸,一个人自言自语。万里开玩笑地拉扯他的衬衫袖子:
  「怎么回事?你打算重回三次元吗?都什么时候了才说这种话——」
  「不是不是!只是我最近对二次元不甚满意!在二次元世界想要追求完美的理想状态果然很难!结果别人创造的东西怎么样也无法百分之百满足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那种感觉……咦?我到底在说什么?可以继续这个话题吗?不好吧?」
  「没关系没关系,你就说吧说吧。」
  「是吗?那我就说了。我最近迷上和自创角色的女孩子培养更深入的关系,从设定、插图、上色,口头禅、语尾、喜好等等,全部依照我喜欢的类型打造,包括相遇的场合、彼此熟悉的转折点、小插曲等等,全都照着我的完美理想……咦?这个真的可以说吗?不好吧?」
  香子原本「哎呀哎呀、嗯嗯。」随意点头,不感兴趣地听着,突然停住缓缓点头的脖子,「嗯嗯……嗯……?」露出头顶冒出印瓦灯泡的表情,说出她想到的正确答案:
  「也就是说你要改名一次元君吗?」
  你在说什么啊,加贺香子……万里不禁默然。
  噗哈!噗哧笑出声的人是站在距离万里等人有点远的女子三人组之一。牛仔裤加球鞋的休闲装扮,背着有点鼓的运动背包,大概也是准备参加同一场迎新宿营的伙伴。
  「对不起——别看她外表这样,其实内在满遗憾的。」
  万里指着香子如此说道,对方回以笑容。只见三名朋友互相谈笑,慢慢朝这边走来。「咦?遗憾?谁?」香子本人则是不可思议地回看万里的脸。
  「大家好,我是多田万里。他们是加贺同学和二次元君。在这里的各位都是等一下要参加迎新宿营的人吗?」
  听见万里的声音,另外两名陌生男同学乜一脸紧张地加入他们。因为香子的一次元君发言噗哧发笑的女生面带笑容再次环视所有人,正准备自我介绍——
  短促的汽车喇叭响了三声。所有人转头看向马路。
  「好了好了好了!抱歉我迟到了!车子来了,全体集合!」
  学姐从停在大马路上的休旅车当中走下。
  这么说来,万里还没问过学姐的姓名——事到如今也很难开口。
  
  
  社团的学长姐连同其他大学新生,分散坐在几辆租来的休旅车上。
  万里正犹豫该搭乘哪一辆车时,学姐把空白名单交给他:
  「来,所有人在这里写上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独居的人要写上老家的地址。这些资料是保险文件要用,宿营发生什么事情我要负责,各位务必要写清楚。其他人已经写好了。来,从多田学弟开始。这一栏。对了,这一带路边停车不方便,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各位写快一点吗?对不起。来,快点快点,但是字要写得看得懂,否则出事情恕不负责——」
  保险、路边停车——虽然搞不清楚什么回事,但是无法反抗的万里老实地快速写上个人资料。把笔和名单交给香子,香子也同样快动作写上姓名和住址,接着交给二次元君。
  一年级新生就这样全写完,学姐立刻把名单收进自己的包包:
  「好,谢谢——!你们两个搭第一辆车。你搭那辆。你和你搭最后一辆。然后你和你——」
  她抓住万里和香子的手臂嫣然一笑:
  「和我一起搭那辆车。好了,快点上车——!」
  休旅车的车门打开,就听见男男女女发出爽朗的声音「午安!」向他们打招呼,万里和香子也加以响应,同时准备并肩坐在正中央的座位——
  「好,新生全部坐在靠窗位子!」
  他们被迫坐在学长姐预留的不同列靠窗座位。接着学姐在万里旁边坐下。
  「今天天气真好!」
  面带微笑的她以理所当然的模样坐下。香子坐在前面的座位,旁边则是一位帅哥。
  「你好,我是〇大三年级。」
  被迫坐在靠窗座位的人,似乎都是各家大学的一年级新生。所有人全都一脸紧张说不出话,所以很好辨认。万里和香子也是其中之一。其他的学长姐占据其他座位开朗谈笑。感觉莫名尴尬,却因为座位的分配,连可以说声「好尴尬喔」的对象都没有。
  「车上备有饮料,需要的话记得说一声!」
  「啊、好……」
  邻座微笑的学姐胸前的雪花项链闪闪发光。记得昨天也看到她戴着,大概是心爱的饰品吧。万里无意间看到车上其他学长姐的衬衫前襟,注意到他们也挂着同样的项链。那是好朋友的证明吗?
  「大家都系好安全带了吗——?有没有人想上洗手间的——?上了高速公路就不打算休息喔——!」
  坐在驾驶座上的学长转过头来,他的胸前也挂着同样的项链。男人戴那种东西,即使是好朋友的证明,也感觉有点怪。该不会是这个社团规定全体都要戴吧?万里不知不觉看向车上其他学长姐的胸口。
  「你在四处张望什么?」
  学姐突然表情严肃地询问,但是万里无法说出同样款式的项链让他觉得不对劲,因此正在确认是不是大家都有戴。只能「没什么。」含糊笑着装傻。休旅车载着万里等人排成一列出发。万里只能看见香子头顶的头发。车上大声播放流行音乐,半路演变成全体欢唱的卡拉OK状态——虽说一年级新生全都莫名紧张沉默——这趟真的完全没休息的兜风之旅持续了两个小时。
  万里再度感到不对劲,是车子下了交流道,原本以为快要抵达的时候。
  租来的休旅车队直接开过大学附属青年活动中心前面。林道立着的广告牌写着万里就读的大学名字,休旅车队却无视箭头标示,往山里开去。是开错路了?还是学姐所说的青年活动中心是其他大学的?
  或许真是那样。坐在靠窗座位的其他一年级新生,包括香子在内似乎都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说一句话。万里望着逐渐远去的广告牌考虑是否应该保持沉默,又担心如果真的走错路该怎么办,犹豫地把头转回前方。就在这时候。
  万里发现学姐正以犀利的目光观察凝视窗外广告牌的自己。两人在音乐大声播放的车里互相对望了三秒左右。万里觉得继续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决定开口询问:
  「请问……刚才我们是不是经过青年活动中心了?」
  「咦?什么?」
  学姐用手抵在耳旁假装听不见。
  「刚才我们是不是经过青年活动中心了?」
  万里把嘴巴靠近学姐的耳朵,以不输给音乐的音量再一次大声说个清楚。鼻子闻到莫名强烈的人工发香。
  「什么什么!咦?我听不见你说的话——!完全听不见——!哎呀,真是讨厌——好痒喔——!嗯,你在干什么啊——!」
  学姐笑着贴近万里,彷佛是要用体重推开他,这时又突然说声:「哎呀,我好像有点想睡了!」把头靠在万里的肩膀上,从极为靠近的位置抬眼轻噘嘴唇微笑。
  见到万里反应不过来.学姐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温暖的手心不断缓慢来回抚摸,画圆似的渐渐滑向大腿上方,同时直直凝视万里的眼睛——很开心吧?很心动吧?很期待吧?充满自信的眼神如此表示。
  但是老实说,很恐怖。万里尽可能将触碰学姐柔软胸部的手臂不着痕迹地远离。学姐以为只要女孩子自己贴上来,无论什么情况男人都会高兴的想法也很可怕,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状况必须用这种举动来敷衍、掩饰,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
  可是休旅车队不受万里内心感受的影响,慢慢穿过树林,进入铺设得很漂亮的私人道路。左右都是水泥高墙,C字形弯道一直延伸到有屋顶的停车场。
  他们一行人来到虽然不算宏伟,但是显然很高级的两栋并排砖造建筑。
  在学长姐的催促下,他们慢慢走下休旅车。学姐伸出手想要和万里牵手,「加贺同学!」万里假装没注意到发出叫声,小跑步离开学姐,跑向走在前面的香子。香子一看到万里的脸,停下脚步等他来在身旁之后低声说道:
  「啊啊,终于能和认识的人说话了。旁边的学长——一直找我说话……虽然不无聊,可是总觉得好累……多田同学呢?」
  「我这边嘛……」
  摸摸茶。不对,我是被摸的。不过不可能这样告诉香子。
  「……和你一样,我也觉得好累。」
  万里也小声回答。仔细一看,一年级新生都被学长姐前后左右包夹,毫无破绽,所有人步调一致地走进建筑物。除了和大家一起走进去,没有其他选项。
  大量使用大理石的豪华出入口大厅打磨晶亮,到处装饰大型蝴蝶兰,简直就像饭店和美术馆,与拉着行李箱走在其中的香子莫名适合。
  「话说回来,这里真的是我们学校附属的青年活动中心吗?校舍那么破烂,这里却满像一回事的。」
  「……我认为不是……」
  「咦?」
  一年级新生全体进入之后,出入大厅的门发出奇妙的尖锐声音关上。接着昏暗的大厅里灯光亮起。
  正中央有个雪花形状的巨型装置闪闪发光。
  镶嵌在台座的金色牌子刻着「神现在的型态」。那个神在未来世纪一万年之后将会转生!这是万里被迫关在这个房间里听道五个小时之后知道的事。
  
  
  ***
  
  
  他们当然想逃走。
  简单来说,他们遭到佯装社团的新兴宗教团体软禁了。而且有人全天候监视一年级新生,禁止他们彼此谈话。如果想要说话就会被殴打施暴!现阶段还没发生这种事,不过只要一年级新生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学长姐一定会插嘴,介入极度不安想要群众在一起的一年级新生之中。采用柔性手段将新生拆散,总而言之等于是清楚宣示:我们没打算让你们一年级新生彼此交谈。
  在听道前,所有人的行李全被收集起来锁进一个房间里。在这个情况下学长姐居然很干脆地准许新生拿出手机,但是可能是因为在山里,或是学长姐刻意造成,总之包括万里的手机在内,几乎都是收讯不良无法拨打。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找不到任何电话,要与外界取得联络着实困难。
  在餐厅吃晚餐时简直像在参加默祷仪式。搞不好连守灵都比较热闹。
  排成ㄇ字形的桌子加上不错的餐点,外加冰凉啤酒、玻璃杯和数种无酒精饮料的组合。如果这是普通社团的迎新宿营,肯定是颇——不,是相当豪华的社团。然而不出所料同样被迫拆散入座的新生在了解情况之后,只能陷入沉默。
  万里坐在ㄇ字形的边缘,旁边是学姐。香子坐在中央的位子,茫然低头看着餐点,雪白的漂亮脸蛋不停抽搐。她偶而与万里偷偷交换视线,彼此互换对这个糟糕情况的认同,却没办法有更多行动。二次元君也僵坐在对面的座位,以发旋对着万里。
  情况真是糟到极点。
  「大家热闹一点吧!全体举杯!」
  坐在香子旁边的帅哥学长以不必要的音量大声说话并且起身。耶!咻!其他学长姐也突然刻意炒热场子。
  「那么!为了庆祝新任追随者的觉醒、今晚绝美的满月,以及未来世纪一万年后的再度相逢!大家一起干杯!欢迎新任追随者!」
  欢迎!一边开口一边举杯的人只有学长姐。
  万里和其他一年级新生全都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紧绷不动。只见不同颜色的发旋成排绕成ㄇ字形。
  怎么办怎么办?万里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像在念经。学姐亲密触碰万里的肩膀:
  「怎么了,追随者?喂,难得的觉醒好日子!应该更热络一点啊!」
  学姐笑容满面地举杯敦促。万里的脑袋已经麻痹,什么也无法回答,只是看着装满玻璃杯的金色液体。他想起莫名其妙的事。开学典礼那天在便利商店,与镜子另一侧的柳泽相遇,还用棒冰干杯。那时就算一切搞砸了,仍然觉得很快乐。距离那天只不过几天的光景,却来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好希望能够尽快回到那个安稳的现实。
  万里也想过,不可能继续被强制留在这个地方吧?一方面星期一要上学,再说这么多一年级新生失踪可是大事,可能会惊动警察。
  总之忍耐一下,两天一夜很快就过了。只要把自己灌醉,让自己醉倒,什么都别想,只要睡觉就好,天亮都能够回家了。
  「……」
  话是这么说没错。
  总之到明天之前,只有沉默忍耐这个糟糕气氛——万里拿起装满啤酒的玻璃杯。
  「就是这样!当然要选择有趣的事!来,准备好了吗?干杯!」
  「干、干杯……」
  见状的学姐笑得更开心了,彷佛很美味地喝着啤酒。
  香子惊讶地看着万里。万里喝下充分冰凉的啤酒,一脸「此时的我们无能为力」的表情回看香子的眼睛。
  可是——对了。
  这么想来,把香子带来这里是我的责任。
  要她跟着主动打招呼的学姐走的人是我。香子明明很犹豫。
  那时候在咖啡厅时,如果把话听清楚就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学姐的圈套破绽百出。网站上不也写了吗?这种时候必须特别小心装熟的莫名学长姐。然而和香子在一起的紧张,以及希望香子能够交到朋友等因素,使万里的天线变得迟钝。
  决定参加迎新宿营时也是,未免太迟钝了。疲倦过头的结果,使得思考力和判断力尽失,一心只想着「只要点头,一切就结束了」所以……就这样在推波助澜之下来到这里,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莫及。
  万里没喝下嘴边的啤酒,只是不停思考。
  果然还是不行。
  我不想再做同样的事。
  如果忍耐等待事情结束,或许不知不觉间就会超过「这次绝对不退缩」的分歧点。说起来这次隔离宿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参加者疲惫、放弃、停止思考的陷阱吧。
  接下来……不,不太可能真的被那种莫名其妙的教义洗脑——万里以眼角偷窥旁边的学姐。她开始美味地喝啤酒、吃料理、和其他学长姐谈笑。
  但是此刻在这里这些拥有中上程度健康外表的学长姐,不是都被洗脑了吗?
  如果不想变成那样,如果今后还想活在普通的现实生活,就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万里若无其事地把含在嘴里的啤酒吐在折起的湿巾里。
  但是他很挂心先前在催促之下交出的个人信息——就是那个名单。香子也是,自己也是,其他人也是,大概都老老实实写上地址和联络方式。只要学姐手里握有那个名单,就会不断纠缠吧。
  绝对不能够再让老家的父母亲担心了。
  那个名单收在学姐自己的运动背包里,现在和一年级新生的行李锁在房间里。
  该怎么办?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事!」
  突然发出尖锐的铿锵声响,让万里抬起头来。原来是二次元君把玻璃杯摔在地上:
  「什么未来世纪一万年!什么值得感谢的雪花之神!三次元的人会相信这种东西,你们这些家伙脑袋有问题吗?还自称是全能社,根本就是欺骗我们!现在这样是监禁吧?是犯法的吧?你们这些人做出这种事,还以为我们会保持沉默吗!」
  见二次元君说得这么直接,其他一年级新生也站起来:
  「现在立刻把车交出来!我不想继续待在这种地方!」
  「我要去控告你们!」
  不晓得该怎么做的万里姑且跟着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瞬间看见倒映在四散地面的玻璃杯碎片上的身影也分成好几个。
  每一个自己都在看着自己。
  表情疲惫的自己,胆怯的自己,愤怒的自己,想要尝试的自己,快哭出来的自己,每一张都是自己的表情,那些视线全都注视自己,仿佛在问:「如何,多田万里?」这个时候多田万里会怎么做?
  多田万里——
  「各位,没有必要那么大声,先冷静下来吧。」
  ——他想到应该要做的事。
  在场学长姐们的表情没有惊讶,所有人都挂着悠哉的笑容看着二次元君、开口说话的万里,以及其他一年级新生。他们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万里很害怕,不晓得把所有人带到深山小屋来的他们,究竟打算怎么收拾善后。但是他决定别再任由学长姐主导情况,因此也只有行动了。
  把自己变成出乎意料的男人。
  「想要回去的人,让他们回去就是了。」
  万里全身发抖地开口。他一面掩饰发抖,一面说:「不过我不想回去。」
  「你在说什么,多田万里?」
  二次元君吃惊地看着万里的脸。香子也是。她睁大眼睛起身,也因此晃动桌子,弄倒玻璃杯。万里企图甩开她的视线,更加大声说道:
  「讲得明白一点,有这些无聊家伙在,只会让我们冷场!你在不爽什么?说什么犯法犯法,二次元君自己明阴前阵子还未成年喝酒!你却没说让你未成年喝酒的茶道社犯法。这不是一样吗?睁一只、闭一只眼,只要开心就好不行吗?自己喜欢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喜欢的事就是犯法,会不会太任性了?这种麻烦家伙留在这里只会找碴!」
  你这家伙——正要开口的二次元君被万里以更大的音量打断:
  「总之我想要在这里好好玩!干嘛一直说些无聊话,啰唆死了!学姐,这家伙真碍事!他想走就让他走!我们快把碍事者赶出去,再来开心喝酒!我可是感到期待才过来的!」
  万里使出必杀技摸摸茶反击。
  他抓住学姐的手撒娇摇晃。但是对方只是以充满警戒的视线回看使用同样手法的万里。
  「……你真的想要留下来?让大家回去,只有自己留下来?原来如此——耶——不过这是为什么?」
  「听了刚才的演讲,我非常感动。」
  因为紧张而不稳的语尾更增添真实的味道。
  「我希望能够更认真地聆听各位学长姐说的话。这也是因为——」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膝盖颤抖。
  「其实我高中时因为意外受了重伤,记忆全部消失了。也就是所谓的『失去记忆』。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醒来之后突然谁也不认识,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认识的人,真的很孤单。现在也是……但是刚才听过新世纪的演讲之后,我认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得救。听起来或许像是在说谎,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虚构。如果不相信,可以当场问我关于意外处理、警察、住院的医院都没关系。这是真的。」
  万里剥开头发,对学姐露出头皮缝合伤口留下的疤痕,也扯开T恤衣襟秀出延伸到肩膀的手术痕迹。原本还考虑脱下牛仔裤让大家看看大腿到膝盖的手术缝合痕迹,不过——
  「……够了,很抱歉我怀疑你,新任追随者……你一定很痛苦吧……!」
  这个说服力如何?
  学姐泪眼汪汪地温柔看着万里。她相信刚才那番话了。
  「可是已经不要紧了!幸好我找到了!我刚才找到了获得救赎的时刻!吶,大家!这不是很清楚吗?必须觉醒的新任追随者遭遇结晶之神给予的觉醒试炼!这不是很棒、很美妙吗?我认为应该趁着这个时候让没兴趣的人回去,只留下追随者进一步深入了解。」
  其他学长姐——应该说所有信徒看着彼此,似乎同意万里的话。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所有一年级新生和几位信徒很快离开餐厅,前去拿行李。万里看到其中一名男子手里握着行李房间的钥匙。
  锁打开之后,一年级新生进入房间拿取行李。接着他们以看到什么可怕东西的眼角余光看着跟过来的万里,没有人开口说话。
  只有二次元君不同。
  「吶,回去吧!多田万里!和我们一起回去!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不妙!之后我会好好听你诉说你的故事,总之现在先和我们回去吧!」
  谢谢你。万里在心中回答,表面上清楚摆出无视的态度,向拿钥匙的男子说道:
  「学长,酒后开车不好吧?如果出事会出问题的。我觉得还是让没喝酒的人开车。」
  「说得也是。有人有驾照吗?」
  听见男人开口,几个一年级新生一同举手。二次元君也是其中一个。万里自然地在男子背后说道:「啊,我去锁门。」想要接过房间的钥匙。但是——
  「刚才已经锁了,我确认过了,用不着担心。那边的,你一滴酒也没喝吗?」
  男人把钥匙紧握在手中。啧!万里忍不住差点咂舌。
  他原本打算假装锁上房门,直接把钥匙还给男人。没办法的他只好等待制造下次机会。
  决定好由二次元君和另一名一年级新生负责开车。二次元君不断回头看着万里,一边朝入口大厅走去。这样就好,别管我。万里不让人发现地轻轻对他摇头。
  这么一来所有一年级新生都离开小屋。其中当然也包括拉着行李箱的香子。直到终于听不见行李箱轮子转动的声音之后,只剩下万里一个人。
  大家都走了。他一个人孤伶伶处于相信陌生神明的众人之中。
  万里内心感到十分不安、害怕,但是他心想——这样很好,至少成功让因为自己而跟来的香子平安无事回到日常世界。剩下的就是把决定要做的事做完。
  但是这时耳朵听见难以置信的声音,万里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原本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似乎是真的。
  本来应该逐渐远离,听不见的行李箱轮子转动声,再度朝这边靠近。
  然后出入口大厅的门打开。
  突然出现的人是——
  「我也决定要留下来。刚才的演讲感动了我。」
  「……加贺同学……?」
  「欢迎新任追随者。」
  那是表情冷漠的加贺香子。
  喂,你在说什么——你在搞什么鬼?到底在说什么?应该说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又回来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该不会真的是笨蛋吧?万里不禁无声大叫。
  万里只是傻傻张开嘴巴看着香子,呆立在原地。香子走近万里身旁的认真信徒们,修长手臂恭敬摆在纤细的身体前方,稍微偏着头说道:
  「我虽然长得漂亮却不受欢迎,所以我抛弃这个世纪,渴望新世纪!」
  这香话莫名地有说服力。香子露出优雅的完美微笑。
  
  
  一年级新生留下万里和香子离开,餐厅里再度展开气氛热闹诡谲的宴会。时间经过不到一个小时。
  信徒几乎全部醉倒,万里总算有机会和香子说话。
  他指着香子一直摆在餐厅角落的行李箱,表示那个很碍眼,想要把行李箱放进行李室,男子很干脆地把钥匙交给万里。
  「加贺同学,我们去放行李。」
  万里一边抓住行李箱的提把一边使眼色,香子很快起身。感觉学姐——锁定万里的摸摸茶学姐似乎瞥了两人一眼。但是如果回敬她的视线反而奇怪,因此万里假装不知情,和香子一起离开餐厅。
  快步走在走廊上,香子开口「喂。」万里对着她在嘴巴前面竖起食指示意「安静」没说一句话就抓着香子的手臂,看过四周确定没有人,然后把香子带进男厕所里。不晓得香子是否察觉万里的意图,她乖乖顺从他的举动。接着万里沉默地把香子推进隔间厕所里,锁上门。到此为止完全符合变态的行径。
  「……啊啊啊……!」
  万里只是发出类似叹息的呻吟,他在狭窄的空间里,像个扭动身体的指挥家一样挥起右手搓揉眉心。到底在搞什么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他悔恨跺地,同时发出呻吟:
  「加贺同学,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回去?」
  事实上他比较想做的是大喊:「给我醒来!」然后赏她两巴掌,揪住她漂亮洋装的衣领往上提再左右摇晃。或者至少用力拍打墙壁,或用自己的额头狠狠撞击。但是无法做到的万里只能像火烤鱿鱼一样扭动上半身。
  「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要加入他们吧?」
  万里伸手指向香子的漂亮脸蛋。
  「我才想问你这句话。」
  他的手指被人轻轻挥开。
  小心翼翼撩起裙摆,避免碰到马桶边缘,香子在狭窄到膝盖靠在一起的厕所里,从极近距离严肃回望万里。黑色瞳孔简直像是被遮住上半部的新月。
  「多田同学,你刚才说的遭遇意外获救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吗?」
  「那、怎、么、可能啊啊啊……!」
  无法大声喊叫的万里抱着头,痛苦扭动身体回答。好不容易成功让大家回家,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香子跑回来。
  「哎呀……原来是这样,太好了……多田同学,我还以为你真的成为信徒。」
  「我看到你回来时也是这么以为!」
  「可是听起来很真实。」
  「你的说法也是……总觉得很有说服力……话说回来,加贺同学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才让大家能够回去!」
  「因为不能丢下你不管。一方面我想过也许你是真心想留下来也说不定,如果是那样,演变成这种情况就是我的责任,再说绝对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带你回去。我才想问多田同学,你为什么要单独留下来?」
  「因为我不认为那些人听到我们说想回家,就会老老实实让我们回去!所以我假装相信他们的宗教,吵着要碍事的家伙统统回去,我相信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让其他人离开!再说那个名单……我们自己的地址、老家地址等等全都写在上面。如果不把那个带走可就麻烦了,所以我打算留下来收拾善后。那些数据如果流出去,不晓得会带来什么麻烦。」
  愣了一下的香子仰望万里的脸,手指轻碰在这种时候都很美的蔷薇色嘴唇:
  「……的确,我也不小心写上老家的地址了。」
  「我看到『学姐』把名单收进包包里。我相信她应该没有时间影印,只要现在把它带走……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这个……」
  锵啷。万里把手上的行李室钥匙拿给香子看:
  「不过多亏加贺同学回来,这下子应该能够启动B计划了。」
  香子的眼睛有如繁星一般闪烁。事实上那只是反射厕所的灯光。
  「多田同学……干得好。」
  眼睛闪闪发光的香子以指尖为万里鼓掌。
  「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
  「我们两人一定能够平安回去。」
  「那还用说。」
  互相点头的两人抱着行李箱离开厕所。
  走在走廊上,拿着钥匙打开行李室的门。两个人一起进去。开灯,在靠着墙边的成排包包里找寻学姐的包包。我记得是浅肤色……不对,还是褐色?这样看来每个都很像,站在成堆的女用波士顿包前面,万里突然僵住。在他旁边——
  「学姐的包包是COACH的SIGNATURE系列。去年的款式,钥匙圈是玛格丽特……」
  香子的手指像枪口一般立刻对准其中一个包包。
  「就是它。」
  这名助手真厉害。这项任务搞不好能够轻松过关。万里和香子立刻上前拿起学姐的包包进行搜寻。
  他们很快找到夹着名单的文件夹。万里迅速抽出两张A5大小的名单,瞬间犹豫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夹在内裤里带走吗?或是现在立刻撕碎冲进马桶里?
  当成行李室使用的这间房间,似乎同时也是吸烟室,矮桌上摆着某人的香烟和打火机,烟灰缸里还有剩下的烟屁股。就在他无意识地看着那些东西时——
  「你们到底在——啊!」
  忘了从里面上锁的门打开,摸摸茶学姐雪白的脸庞探进来。身体的反应快过脑袋,万里和香子同时跳起3公分左右。
  「你们在做什么?想拿名单做……等、等等!」
  万里扑向门的方向用身体压住门,硬把学姐推出门,把门关闭之后锁上。学姐在门外用力拍门:「这是怎么回事?快把门打开!你这个叛徒!快来人啊!」并且发出大喊。万里感觉自己押着门的手正在颤抖,体液似乎快从全身的毛细孔喷出来。
  「哇啊!怎怎怎、怎么办……?这下子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万里的脑袋一片空白。下跪?付钱?大哭?脑中甚至开始计算种种投降手段。另一方面,香子则是——
  「多田同学,名单。」
  脸上带着莫名冷静的表情,朝万里伸出手。万里把折叠的名单抛给她,香子漂亮接住。
  「把门压好。」
  就连这种时候也不改大小姐风范,端正跪坐在座垫上。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把名单撕成碎片,放进烟灰缸里,快速拿打火机点火,小小火焰立刻升起,重要的名单在几秒钟里化为灰烬。然后拿起旁边喝剩的水灭火。那个利落的手法,连处于这种紧张局势下的万里都忍不住惊叹,心想最好不要与她为敌。
  香子快速打开行李箱,只拿出钱包、手机、钥匙包,放进羊毛开襟外套的口袋里。
  「多田同学,你的贵重物品呢?」
  「全、全都带着了!」
  门的另一侧不断有人敲门。门把附近听见令人感觉不妙的摩擦声。也听见为数众多的脚步声从走廊上跑过来的声音。万里的贵重物品手机、钱包和家里的钥匙,全都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用柳泽在高円寺选购的皮绳绑着。
  「其他行李可以丢掉吗?」
  「可以!」
  互相点头的同时,他们听见门外钥匙——应该是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门打开了。怒吼声响起。
  万里忘我地抓住香子的手冲向窗子。这间房间虽然位在一楼,但是——
  「……!」
  踩上窗框看向地面的瞬间,虽然不是什么夸张的高度,万里仍然清楚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细胞因为害怕而颤抖。身体不会忘记曾经体验过的恐惧。问题是继续留下来,恐怕会遭遇更可怕的事。不只是自己,香子也是。万里以理性压抑恐惧,闭上眼睛任由地心引力带着两个人的体重往下坠,和香子手牵着手一起难看地滚落地面。站起来之后,两个人才发现自己脚上都穿着不中用的拖鞋,但是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他们从窗子逃走了——!」背后传来那群人大喊的声音,万里和香子跑进昏暗的深夜丛林里。
  
  
  ***
  
  
  突如其来的逃离行动或许太过有勇无谋。
  「为什么……手机收不到讯号……?」
  「我的也是……」
  过了两个小时左右,万里和香子总算发觉自己面临新的危机。
  逃离诡异新兴宗教软禁的代价,简单来说就是在深山里迷路,他们甚至不晓得自己现在走的路是经过铺设的道路,或是动物走出来的兽径。没有地图、没有灯光也没有鞋子,他们只是持续仰赖射进树林深处的亮光前进。
  林木茂密的深夜山路理所当然的黑暗,脚下感觉很潮湿,湿滑的泥泞与突出的岩石多次阻挡两人的去路。害怕追兵的万里避开灯光照亮的车道,选择走在树林里称不上道路的路。
  树林另一侧成排的灯光应该是车道的路灯,在那些光源的引导之下,万里和香子一个劲儿地顺着斜坡往下走,不过现在想来也不晓得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因为他们认为来时既然是爬坡,回程往下坡走应该没错,但是等到注意之时,成排的路灯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而且似乎还是上坡……
  最后他们来到穿着拖鞋无法通过的陡坡,于是横向迂回避开山崖,因此耗尽体力。
  两人坐在倒下的树干上。
  「我想我们应该已经离山上很远了……」
  「是啊,怎么还没走到山下……」
  呼……唉……两人同时长叹。
  看看仍在收讯范围之外的手机画面,万里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10点。在地人很少在这种时间偶然经过,距离天亮又还很久。原本以为只要手机能用总会有办法,至少能够联络二次元君或是打回老家,甚至可以报警。问题就卡在为什么无法收到讯号。多盖一点基地台啊!在这种地方诅咒电信公司也是于事无补。
  体力耗尽,再这样下去两人大概会坠入沉默的窘境。然后不安、害怕、绝望、后悔……不,不行。万里抬起头。
  才晚上10点,现在就说放弃、跳进无法翻身的困境还嫌太早。万里勉强装出开朗的表情,脱下UNIOLO衬衫披在只穿着单薄洋装和羊毛开襟外套的香子肩膀。接着把早已沾满泥巴的袜子脱下来。
  「要穿吗?」
  递给香子。应该早点注意到香子光着脚。可是香子没有穿上也没有退回,只是看着手上的袜子。
  乱发沾在脸颊上,所以她八成没兴致露出平常的笑容。
  「多田同学。」
  有些放空的香子面无表情地面对万里。
  「怎么怎么怎么了?不要担心,情况马上就会好转。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加油!」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开口道歉了。
  这时碰巧香子原本梳高的浏海冷不防地倒下,遮住了半边脸。
  「……月影老师(注:日本漫画《玻璃假面》里的登场角色)……」
  可是香子没有笑。
  她不发一语地拨弄浏海,在没有镜子的状态下,以熟练的动作从乱发之中抽出发夹用嘴唇夹住,双手代替梳子利落地将头发重新往上卷,再用刚才抽出来的发夹固定。姑且整理好乱发之后,香子稍微回复加贺香子的模样。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身体转向侧面,再度直视万里。她皱起修整得很漂亮,看来强势的眉毛,又说了一次「对不起」。这个时候漆黑的大眼睛仍然闪闪发光。
  「……不,我说过不是你的错。别再那么说了。」
  香子不把万里的反应看在眼里。
  「是我的错。一开始拿着那个怪社团传单的人是我,他们搭话的对象也是我。多田同学只是觉得我一个人很可怜,所以才会陪我一起来。」
  「……我一直认为是我的错。」
  「不是。」
  「我希望你能够因为这个社团交到朋友,所以即使觉得不对劲也没有深思,还对你说『很好啊,去吧。』煽动你。所以这件事还是我的责任。」
  「不,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香子带着坚毅的眼神摇头,紧握万里那双很难说是干净的袜子:
  「真的不是多田同学的错……是我一心只想要接近你、和你混熟了,就能够得到光央的消息。说起来我根本对社团没兴趣。没有社团来主动邀约是事实,被学校其他人忽视也是事实。我当然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昨天没有人和我主动说话,我故意假装难过,那只是……只是想引起你的同情。」
  「原来如此,目的果然还是柳兄。」
  「是的,柳央……混在一起了。目的是光央……」
  轻轻吐口气的香子尴尬地低头看向自己满是泥泞的双脚和拖鞋:
  「为了光央。」
  继续说下去的声音听来有如自言自语一般微弱。
  「……占了九成。」
  香子再度抬头看着万里的眼睛,手上仍然握着脏兮兮的袜子,像个想要说些风凉话的失败者一样开口:
  「剩下的一成……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似乎懒得说下去,叹了一口气。视线为之摇曳:
  「……我只知道从进入这个春天直到昨天为止,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主动和我说话。只有你,多田同学。我原本打算如果你和我说话,我要继续打听光央的消息……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和我说话……我觉得很开心,这也是事实。」
  「我很庆幸自己主动找你说话。」
  香子沉默不语,看着万里的眼睛轻轻摇头。万里不明白这个举动代表的含意。
  「虽然结果变成这样。」
  只好以开玩笑带过。香子轻轻微笑,不过仍然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凝视彼此的脚。虽然是春天,幸好今天温度很高,即使还是觉得会冷,不过不用担心冻死。
  「……光央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有些担心我呢?」
  香子刻意以开玩笑的语气小声开口,孤伶伶的声音有些笨拙地消失在夜晚的黑暗里。万里将它打捞起来,以尽呵能轻松的语气回应:
  「或许喔。他用MALL问我参加哪里的迎新宿营,我还没有回复他。」
  「是吗?」
  「车上的气氛感觉不能发MALL。再说后来手机就一直在收讯范围之外,搞不好他正在吃醋喔?对了,就是那个,那股不安的心情突然变成强烈的占有欲,占据柳兄的心……」
  听了万里的玩笑话,笑容在香子五官深邃的雪白脸上荡漾:
  「哎呀,这种发展真好。」
  那个笑容十足是加贺香子的风格,看来完美过头,彷佛有什么企图。万里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看到这个表情,也跟着呵呵大笑。
  「柳兄终于发现这个青梅竹马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
  「嗯,嗯嗯!然后呢然后呢?」
  「虽然曾经觉得厌烦……也曾经怀疑青梅竹马是变态跟踪狂……!但是!原来这个女人才是我注定的新娘!『小香香——!』」
  「呀啊!小光光——!」
  闹着玩的两人同时大笑,在黑暗中夸张地伸出手,万里是右手,香子是左手,情绪突然异常兴奋,「唔喔——!」「唔哇——!」嚷个不停,同时刻意打闹——伸出去的手却怎么样也握不到对方的手!
  「这时候电灯泡的我登场了!唔呀——!加贺同——学!柳泽同——学!」
  「啊哈哈哈!多田同——学!」
  万里故意颤抖的左手指尖,与香子刻意伸直的指尖在夜空里靠近。但是这当然也是开玩笑,所以——
  「装出这个样子,咚——!」
  在玩笑的范围里,万里以表示「光央」的手狠狠甩开香子的手。呀啊~~!香子的手在空中画个弧线坠落。飘散之后「咚!」发出悲惨的声音落在自己坐的朽木旁边,「哈哈哈!」香子笑了好一会儿。
  「……咦?刚刚的举动不会太过分吗?」
  突然表情严肃看向万里。不过分不过分,这些都是开玩笑。万里对她摇头。
  「话说回来,你先把袜子穿上吧。」
  他以下巴催促。
  香子似乎终于想起还摆在腿上的袜子,弯腰穿上。虽然肮脏,不过应该能够保护直接穿着拖鞋的脚。很好很好。万里看着香子的举动点头。
  香子看来孤单的模样原来有九成都是「以柳泽为目的」伪装出来。万里听到这件事不觉得生气,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想到了吧?他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开诚布公吧?这就叫做「太好了,幸好没有小孩子生病」的好人思考模式吗?或者是因为处于这个进退不得的窘境,某些部分的情感因此麻痹呢?又或者说这一切只是证明柳泽的「人长得漂亮真的很吃香」理论——我只是被美女香子牵着鼻子走、整个心遭到她的控制?
  事实又是如何呢?万里不停思考,结论却偏往不同的方向。
  香子回来了。
  原本除了深爱的柳泽光央之外,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的香子,却对着没有特别熟稔的万里表示「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回来想要带他走。
  万里没有责怪那些厌恶看着自己并且离去的其他一年级新生(因为那是自己造成的),也没有怀疑直到最后仍然劝着自己、或许是因为必须开车而无法回来的二次元君友情。
  可是没想到香子,连朋友也称不上的加贺香子,连万里的名字都不记得的她,会为了「不是光央」的万里回来。万里没想到她是这种人。因为香子是这种人,所以万里认为她刚才说的「一成」确实存在她的心中。
  既然知道她的心中有那「一成」万里就无法说:原来我只是被利用,全都是你的错。
  「……柳兄晓得你这些部分吗?」
  「什么『这些部分』?」
  「哎呀,该怎么说……总觉得柳兄在时的你和不在时的你,有些不一样。」
  香子有点意外地睁大眼睛。可是万里真的这么觉得。
  万里和柳泽在一起时,曾经遭受香子手持巨大玫瑰花束奇袭。当着所有新生面前以玫瑰殴打柳泽,又抛下他离去。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宠物,站在高处往下看,完全无视柳泽的说法,追赶逃走的柳泽、责备他、想办法抓住他、甚至不惜射击实弹(这里是指钱)。
  香子嘴里说着「我不在乎」却孤单伫立,她的「一成」只有万里看见。说着「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特地回来的举动,也只有万里看见。尴尬说抱歉的样子、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开玩笑并且咯咯大笑的样子,这些或许都只有万里看见……或许。
  万里看过这些,所以觉得现在的香子和以前的香子——与柳泽在一起的香子不一样。
  要是柳泽也看到万里看过的那些,相信他一定也会觉得现在的香子不一样。
  「假如你觉得不一样——」
  香子只思考了一次呼吸的时间:
  「那是因为和光央在一起的我才是完整的。我也认为那样才是正确的。」
  她微笑看向万里后转开视线,直直抬起细腿,看着自己穿上万里袜子的脚尖。看到她的侧脸,万里觉得她又变成自己不认识的女孩。
  「没有光央就没有我。早上起来、夜晚睡觉、吃饭、上学、打扮、或哭或笑,全部都是因为有光央。不知不觉间光央成为我所有行动的目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没有办法努力,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我一直都是这样走来,唯有追着不愿意回头看我的光央,才是我唯一要做的事。如果没有光央,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即使是现在,我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家,也是为了光央。你一定认为我很傻吧?无所谓,因为我本来就这么傻。」
  但是我喜欢这样的自己。说完之后,香子又一次仰望万里的眼睛,挺直背部,露出漂亮的完美微笑。这是陌生女子的脸。
  反正对这样的你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吧。在这样的心情下,万里不晓得该响应什么,不过还是姑且开口:
  「……既然这样,就不要做些只会惹恼柳兄的事。比方说玫瑰花那次,柳兄虽然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那样的举动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太乱来了吧?根本看不出你在表示善意,只觉得是攻击。为什么尽做些惹人厌的举动呢?」
  万里是对着香子心中的一成——万里认识的她开口。
  她似乎听进去了,香子的嘴唇在黑暗中稍微强硬嘟起:
  「那都要怪……光央不好。」
  「为什么?一般人看来都会觉得完全是加贺同学不好吧?」
  「因为!因为不是那样!我是有原因的!因为四个月的怒气爆发了!我原本也没打算做那种事!按照我的计划,应该是华丽地搭乘出租车抵达之后,笑着对他说声:『恭喜!』把花交给他就离开!应该只会留下玫瑰花的香气……惊讶的光央……接着在校园里,我们以那玫瑰花为印记再次相逢……原本应该是如此完美的剧本才对!」
  「你原本以为再次相逢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本来以为他会对硬是跟他考进同一所大学的我说句:『这次我一定会击败你!』」
  「……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本来以为会是那样!可是……结果却是如此……光央一直骗我说要报考我们学校的大学部。知道那个谎言是年底的事。从那之后我一直假装仍被蒙在鼓里,也告诉光央我打算报考学校的大学部,甚至变装去同个考场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变装……」
  「假发和眼镜。还被怀疑是枪手,被监考官找去两次。我就是这样一直看着光央每天每天撒谎,等待或许他今天就会告诉我实话,或许明天就会说,也许是后天……不断等待,可是直到最后,毕业典礼都结束了,光央还是没有告诉我实话。他打算继续撒谎。于是开学典礼那天,当我看见他和你傻傻走来的幸福模样……这算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
  沉默了几秒钟。
  「我现在很后悔。」
  香子仰望夜空。
  从浓密的树林缝隙间射来的星光洒落香子身上。啊啊。细小的声音伴随重重的叹息。还有一缕头发落在无力垂下的纤细脖子。
  「……你说得没错……我只会做些惹人厌的事。开学典礼那天也是,如果抱住他,在他脸上送上一个吻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情况应该会有些许不同吧……一定不会像这样被彻底、完全讨厌而且无视吧。」
  真的是那样。万里回看她被星光照亮的忧郁脸庞,静静地心想。
  你说得没错,加贺同学。与其用玫瑰花那样伤害他,让他像是沾满鲜血一般,还不如让他看见这副表情——让他看见这个加贺香子,绝对好上数倍。
  好上百万倍、千万倍、亿万倍。
  万里从来不晓得人的笨拙是这么令人焦虑。这是他成为现在的自己之后,第一次体会到的感觉。
  「会做这种蠢事的人,全世界应该只有我一个吧。」
  或许是过度疲惫不愿意继续迈步前进吧,香子轻晃小腿稍微露出笑容。
  「没那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不,一定只有我……我做了全世界最笨的事。对了,多田同学呢?你怎么样?有喜欢的人吗?有女朋友吗?」
  在近乎迷途深山的夜空之下。
  聊天也包含休息的意思,所以万里比平常更轻松地开口: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记忆全都消失,只有这件事是真的。」
  香子惊讶地反复眨眼:
  「……什么意思?」
  「就是失去记忆。」
  万里对香子指着自己的脑袋绕圈,「嗯——」犹豫该由哪里说起。
  「高三的毕业典礼结束之后不久,有天早晨我自己一个人从自家附近的桥上摔下去,记忆就这样全部撞飞了,一直到现在……你或许会不以为然,不过我觉得如果不先告诉你,很多情况的话题都会搭不起来,所以希望你姑且记住。我从小时候到高中为止的事全都不记得了。这种情况果然很少见。」
  看到困扰而沉默的香子,万里心想—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无论是谁,突然听到失去记忆的话题,一定都会觉得困扰吧。
  虽然万里已经尽可能摆出不以为意、彻底是个十九岁男孩的表情。
  「不可思议的是语言——日文、常识性的、一般性的事我都记得。现在是公元几年、东西的名称、学过的内容、电视看过的东西、历史上的人物、艺人等等也都知道,包括月影老师也是,还有鲁大柴也是。不记得的是我自己的事,原有的记忆不见了,例如我与认识的人之间的关系、喜欢什么等等……简单来说就是『人格』消失。很奇怪,家人、朋友、我自己储存的记忆即使经过一年复健,还是怎么样也想不起来。而且——」
  万里刻意避免想起「那种」真实的感觉,同时慎选词汇。
  「只有感情会回来,比方说觉得怀念等等……可是一旦要去深究,它就消失了。就像是有张纸,上面写了字,眼睛看着字想要阅读时,视线就自动变成雷射光把句子烧掉,就是这种感觉。隐约快要抓住记忆的尾巴,那种感觉又像被虫吃掉一般逐渐消失,很可怕……」
  意外之后一直焦虑着必须想起来、必须快点想起来不可,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线索却逐渐消失。逐渐消失的感觉比起单纯被指责「现在的你不完整」更加生动。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也渐渐消失。没办法的我只能重新振作,毕竟我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没有感觉。逐渐失去虽然可怕,但是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没有』那些失去的事物。这样反而轻松。」
  现在的万里身上只剩下逐渐失去时的恐怖记忆。
  「嗯,然后我重新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以焕然一新的心情来到这里。」
  「……那个……」
  「对不起,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没关系……只是。」
  香子把手摆在自己胸口。看着与胸部一起起伏的手就能明白她深呼吸了几次。
  「……我只是不晓得该说什么。」
  「也是。我才要道歉,你不用在意。我现在真的很健康,你就当作是什么血型?什么星座?喜欢味噌还是酱油拉面?失去记忆?Chaos毛笔?这种感觉听听就好。如果有问题可以趁现在发问喔。」
  香子一开始没有开口,但是或许是觉得什么都不问反而尴尬,于是问道:
  「……呃、那么……你希望回到原本的自己吗……?」
  「嗯——这个嘛。」
  既然香子特地问了,所以万里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正确、老实地回答自己的感受。
  「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没有感觉,这是我第一个想法。对我来说,我只能感受此刻的自己。可是我也明白其他人希望我恢复原本的多田万里。总结来说,有时我会考虑想要变回原来的自己。如果变回原来的自己,只是在现在的记忆里补充过去的记忆,那就没问题,问题是如果连人格都要娶代,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必须消失,那么我不愿意。再说恢复记忆原本就有困难,就算我想也办不到,所以早就放弃了。」
  「……原来如此。」
  一脸认真聆听万里说话的香子低下视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这个话题真是不可思议。消失的多田万里是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正在某处守护现在的多田同学呢,就像背后灵那样?」
  香子彷佛注意到什么,突然转身向后。
  「什么?怎么了?加贺同学的背后灵怎么了吗?」
  「……刚才眼角好像瞥见某个发亮的东西……啊、啊,你看那边!」
  香子手指着茂密树林的另一头。凝神一看,的确能够看到好几个不是路灯的微小灯光,正在微微晃动。
  「真的耶!有人!走吧,我们去呼救!站得起来吗?」
  「嗯!」
  万里拉着香子的手,两人一起摇摇晃晃再度踏上湿滑的泥巴路,拼命放声大喊:「不好意思——!请帮帮我们——!我们迷路了——!」
  树林另一头是成排拿着手电筒的人影,他们还没注意到声音,只是一昧地往某个方向前进。万里一边滑行,一边支撑香子的手,拨开草丛与树枝,避免跌倒地焦急前进。
  人群组成的队伍……每个人都稍微弯下身子,拨动手脚,所有人在三更半夜的山路上拿灯互相照耀。事到如今万里还在思考:这个气氛真诡异。
  「等、等等等、等一下,多田同学,那些人不太对劲。」
  香子停下脚步,与万里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会不会是刚才那些信徒……?」
  如果是的话可就麻烦大了。真的是会搞丢性命的严重疏失。两人连忙拨开树枝想要往后退,结果明明刚才怎么喊也没人注意,却有人听见拨树枝的声音。
  「谁在那里?」
  一道光芒朝这里照来。只听见惊讶的声音跟着响起:
  「……万里?」
  听见有人喊叫的声音,灯光配合那个声音用力晃动。
  香子无力跌坐,万里原本想撑着香子、拖着她逃走,结果自己也无力地瘫坐地上。焦急想要起身逃走的他们,双脚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空虚滑行,体力已经差不多来到极限。如果这些人是那批信徒,他们也无能为力。
  「是我!认得吗?喂,是我!快点回想起来!」
  拿灯光照着他们的人大喊,突然高举双手,在宽阔的泥地上摆出「嘿!」的姿势。这个姿势让万里联想到——
  「……咦?该不会、你该不会是……」
  在开学典礼那天也差点傻傻迷路的自己!
  「芭芭拉?」
  「是琳达!」




 
4  

  多田万里变成鲔鱼。
  虽然醒来了却不想起床,只在床上伸直身体,睁大眼睛。这样子简直就像烧津渔港的鲔鱼……已经过了三〇分钟,万里还是保持鲔鱼状态。
  明明已经天亮了,玄关兼走廊兼厨房的方向仍然像是挂着夜幕忘记拆下一样昏暗。我坐在昏暗角落的二手椅子上看着鲔鱼万里。
  西北两个窗子外面,今天都是大晴天,隔着家居用品中心购买的窗帘,稍微阻挡早晨射入房内的阳光,但是明亮的只有窗子附近,阳光无法照到房间中央。
  决定这间房间时一同考虑的向南和室房间,现在一定连房间角落都充满令人心情愉快的灿烂阳光吧。我现在仍然觉得还是应该选择那间和室,至少衣橱很大。这间房间的衣橱太小,房间里已经开始四处散乱堆放衣服、家居服和包包。
  包裹鹅黄色的被单,顶着一张刚睡醒的茫然肮脏浮肿脸庞,万里还是老样子,只有睁开眼睛。没有移动身体不只是因为浑身上下还没痊愈的擦伤和肌肉酸痛,也不只是因为对于全新的人际关系、慌乱的学校生活、尚未习惯的独立生活开始感觉疲倦的关系。
  万里有时会找寻我。
  心情就像是在持续的梦里想要抓住头绪,只要不动,就能骗到粗心大意的猎物掉入陷阱,所以他只用眼睛找寻我。即使知道没用打算放弃,仍然继续寻找。
  如果能够发问,我真想问:找到我之后,你想做什么?但是即使我开口询问,他一定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寻找。想要找到我、把我抓住,让我回到他的身体里吗?或者希望干脆把我彻底清除?不管怎么说,就连我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找到我。
  万里注意到自己正在做无谓的事,一如往常变得厌烦。他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心情变得极度疲惫,仿佛一切都是白费工夫,最后再度缩进被子里。无论重复几次,即使他离开老家开始一个人生活,万里还是没有改变,又是这副模样。
  我知道万里接下来会怎么做,因为在这段日子里,已经看过好多次。缩进被子里的万里最后会再度睡着。我还活着时也是屡屡掉进这个甜美的陷阱,那就是所谓的回笼觉。回笼觉的力量莫名强劲,万里会觉得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不管是代替闹钟的手机铃声,也不管第一堂课,也就是必修的刑法总论已经开始上课,万里仍旧纹风不动。
  离开坐起来格外舒适的二手椅子,来到床边。半埋在枕头边的手机再度响起,这次不是闹钟,而是有人来电。是琳达打来的。万里快点起床。
  喂——如果我接起电话这么说,琳达应该会很惊讶吧……不对,或许不会觉得惊讶,既然是打电话给多田万里,接电话的人是多田万里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总之万里,快点起床……我说真的,该起来了,隔壁房间的女生已经被你的手机闹钟和来电铃声吵得发火敲墙壁了,而且是「嘎!」「叩!」等可怕的坚硬声响。
  对方的拳头到底有多硬啊?
  
  ***
  
  「二次元——君!谢谢——!谢——谢——你——!」
  「不——用——谢——!我——走——了——!」
  「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我——很——期——待——!」
  「再——见——!」
  「明——天——见!」
  仿佛正在对逐渐远离岸边的帆船挥手,万里目送快步离开的二次元君。直到他的背影被学生群吞没,万里才像个少女一般,将双手恶心地交叠在胸前:
  「二次元君——佐藤隆哉……炸虾饭食堂的打工,要加油喔!就算出错,也要小心别被火烫伤了……!」
  送上更炙热的祈祷。补充一点,二次元君高中时代的绰号听说是「佐藤隆」。姑且不去深究,按照当事人的说法,叫「二次元君」远比这个绰号好得多。
  柳泽傻傻看着万里的举动:
  「连二次元君也被你连累了。真是的,到底在搞什么。」
  接着喝光装在黑乌龙茶瓶子里,自己冲泡的低透明度绿茶。「话说回来——」继续说话的语气听来刺耳,几乎进入抱怨模式。
  「一开始看到MAIL,我就认为这一定有问题。你真的太没有危机意识了吧?怎么会没有发现呢?一般社团哪会带着还没有正式入社的新生在四月天举行迎新宿营?想不到对方只是招招手,你就跟着去了。」
  万里无话可反驳,只能「嘿嘿嘿……」弯下背。明明年纪比较大,脸却丢光了。虽然也有人觉得原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那个恶梦般的星期六,开车载着一年级新生先回东京的二次元君,担心许久联络不上的万里和香子,还曾考虑是否要报警。等到万里的手机总算打得通,打电话向二次元君说明事情原委之后,『你们没事吧?太好了~~连加贺同学也留下了,我真是吓死~~!』二次元君在电话那头哭了,不断反复道歉:对不起,我抛下你们。
  现在想来真的对他非常过意不去,无论是害他担心,或者是害他道歉等等都是。
  「哎呀,我也真的……真的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救我啊,感觉自己在向自己求救。」
  「无论是万里还是香子,你们都还太嫩了。」
  柳泽一边悠哉走上楼梯,一边很可惜地看着沉淀在瓶子下方的茶粉叹息。
  「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陷多么危险的情况……总之没事就好。」
  万里踩着阶梯的直角部分,摇摇晃晃跟在柳泽身边离去。用坚硬的角落刺激脚底穴道,感觉满舒服的。
  午休时间的校舍笼罩在学生的喧嚣声之中,楼梯上也充满要前往学生餐厅的人、要前往集合地点的人、刚到学校的人、已经要回家的人、碰面的人、分离的人,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因为地下室也有教室,也有万里和柳泽这样,和二次元君一样从楼下往上走,准备前往大厅所在的一楼。
  来到有风的楼梯间,以扶手为支点绕圈,柳泽低头看向万里的脸:
  「我明明回信要你别去,很可疑。要不是……那个叫什么……」
  「祭研。」
  「对,要不是正好遇见祭研的人,情况真的很不妙。」
  嗯,你说得对。万里点点头,准备和柳泽一样转身时脚步一滑,突然发出惊人的声音,小腿直接撞击阶梯。眼冒金星。感觉经过身旁的一群女孩子同时小声笑了出来。
  「……喂,你在搞什么?万里该不会真的是笨蛋吧?」
  感到疼痛的万里无法回答,直接蹲在楼梯。连那个身躯、力量、精神兼备的武藏坊弁庆都会哭了,何况万里只是凡人,搞不好比凡人的等级更低,就算因为这个撞击倒地而死,也没什么好奇怪。
  「好……痛啊……!」
  「也是啦。你撞得那么大力,而且是撞到小腿骨。啊——啊,都怪你完全没和我联络,害我不小心也传MAIL给香子。」
  「……给加贺同学?那么……她应该很……『这个那个——!』不是吗……?」
  摩擦麻痹的小腿,万里仰望帮忙捡东西的柳泽。柳泽工整的脸庞对他摇头:
  「不,很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回信,而且她从星期六开始就一直很自然地无视我,今天一整天更是没有见到她的人影……那家伙有平安回家吗?」
  「回家了。和我一起由祭研的学长姐开车送我们回家。」
  「有陪着她到家门口吗?她是回老家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她说:『就在这里,到这里就好,感谢你们送我回家。』在十字路口下车了。」
  「哪个十字路口?」
  「问我哪个……这该怎么说?」
  总之万里想先查看疼痛的小腿情况如何,在他弯腰翻起牛仔裤裤管时,那个东西在他的视线角落摇晃。
  柳泽的背后出现令人眼睛一亮的鲜艳玫瑰粉红,搭配深红色大花图案洋装的豪华银色蕾丝边轻巧翻飞。会穿着这种华丽服装的人,在此刻只想得到一个人。
  加贺同学在那里。万里想要大喊,却因为看到香子用手指打个×暗示,急忙闭上嘴。把「别告诉光央」的信号传达给万里,香子躲在防火门的阴影,只露出半个身体。
  比平常丰盈卷翘的头发顶着纯白色发箍,凉鞋和包包也是纯白色。这么远仍能够看清楚美丽的深红色光艳嘴唇,今天的香子一样完美漂亮。
  柳泽背对着她所以没发现。香子的心情似乎莫名愉快,绽放闪闪发亮的笑容,同时翻动裙子,仿佛只给万里看。那个样子简直像是充满斗志的斗牛士。从身后经过的学生盯着完美、华丽又可疑到具有攻击性的香子。但是万里明白香子为什么有这个神秘举动。因为她没有回复心爱柳泽的MAIL。
  香子躲了好一阵子,终于准备让柳泽发现,接着进入下一个阶段。这个剧本应该会结束在「加贺同学——!」。简单来说就是「有办法就来抓我啊!」这个阶段。柳泽是斗牛,而香子是斗牛士。
  这时柳泽的视线突然很有精神地转向万里背后。
  「千波!」
  万里忍不住跟着回头。
  「啊、是小柳——!你在做什么?」
  体型娇小有如国中生的女孩子笑容满面走过来。
  没见过的女孩。
  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可爱,万里差点笑出来。这当然不是在嘲笑对方。
  「我们刚才在楼下上课,刚下课上来。千波又在做什么?一个人吗?」
  「嗯。我的朋友今天下午才会来学校,所以中午也是一个人。」
  说话的声音好像声优在扮演少女角色,也就是说她有着动画一般的声音。
  那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声音,以大学生来说太幼稚、太甜美,实在太适合她的娇小身躯。话说回来——可爱的不是只有声音。
  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女孩莫名可爱,越看越觉得可爱,万里忍不住开始研究她,心里一边想着,真想让二次元君看看这种超越次元的可爱程度。
  看起来很柔软的长发只用发圈绑住,似乎没有上妆的肌肤晶亮,五官小巧精致,看似外国小朋友。男性剪裁的破牛仔裤搭配上少女风格的蕾丝前襟衬衫,背着户外品牌的大背包,更突显身材的纤瘦。
  以女孩子来说,这种打扮算时髦吗?总之在男性万里眼中看来觉得有些平凡、俗气,但是又莫名地刚好。姑且不管个人喜好如何,一〇〇个男生里面,有九十五个会想要认识、想要欺负、想要戳戳看她有什么反应。万里当然是属于九十五人那一边。
  「这么说来,万里不曾和千波说过话吧?万里,这家伙是千波。千波,这家伙是万里。」
  别叫我这家伙!两个人偶然同时说出一样的台词,万里和千波面面相觑。千波以柔软甜美的声音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怎么会有这么天真无邪、没有心机的笑容?
  万里不禁无法开口,仔细盯着千波的笑容。柳泽正看着千波,仿佛连一瞬间都不愿错过,眼睛眨也不眨地追着千波有如出现在深邃森林里的妖精笑容。万里注意到他的反应。
  这种感觉。这样的柳兄。这个情况看来似乎是——
  「哎呀——不小心呆住了,请多指教。我是冈千波,和小柳是在电影研究社的迎新会上认识的。」
  ——相当喜欢这个女孩。
  「呃、你好,我是多田万里。和柳兄因为前辈子的羁绊而连在一起,无法摆脱。对了,冈同学——」
  「叫我千波就好。叫冈同学听起来好像在叫『妈妈』(注:两者的日文发音类似)。」
  「啊、那就你千波吧,千……对不起,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算了,叫你小千波吧。小千波……对不起,这样也很难为情,还是算了。呃——小冈。」
  嗯嗯。千波好奇地盯着啰嗦的万里。黑白分明、自然湿润的眼睛。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双眼睛里有小小的宇宙正在旋转。千波波——万里心中很想加上五〇〇个心型记号这样叫她。不对不对不对,理性。
  「小冈,这么说来你是我认识第三个姓的发音是两个字的人。多田是两个字,冈也是两个字,还有一个……名叫加贺的女生也是。」
  万里刻意提到香子的名字,若无其事地看着柳泽的反应。不过柳泽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别说没有改变,他几乎是以过度热衷的视线盯着可爱的千波。其他东西,比方说不可爱也不好笑的万里的脸等等,都不看在眼里,连出现得不是时候的青梅竹马名字也完全没听见。
  千波听到万里无聊的笑话,眼睛闪闪发光,频频点头:
  「耶——这样吗?电影研究社有个叫原的发音也是两个字,体育课一个叫三田的男生也是两个字,感觉发音是两个字的人满多的。改天我们集合两个字的人来开个小型聚会吧?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关联,也许满有趣的。然后也找小柳来吧。小·柳,你看也是两个字。」
  她开玩笑地伸手轻碰柳泽的手肘。
  柳泽也很开心地说道:
  「啥?我是五个字喔,本名是五个字。和你们这些家伙的等级大大不同呢。」
  他也伸手更用力地回应千波的手肘。
  「咦——人家特地找你耶,呀哈哈!住手,呀——!」
  千波的语尾变成「呀哈哈哈哈!」的尖锐笑声,都怪柳泽得意忘形地攻击她的侧腹。好痒!别闹了!大笑的千波一边扭动身子想要躲开,柳泽却死缠不放,继续攻击。
  他甚至不晓得香子正在一旁观看。
  对了,她就在那边。
  想起这个情况,万里有点喘不过气。香子是以什么表情看着这个不知羞耻露出好色模样的柳泽呢?光是确认就令人害怕。会不会爆出青筋?或者遭受严重打击?
  万里忍不住假装搞不清楚状况,硬是介入开心打闹的两人之间,手伸进两人身体的缝隙把他们分开,他不好意思接触千波,只好用力乱摸柳泽的侧腹:
  「柳、泽、光、央、兄,真的是五个字!小千波,别找这家伙!这个男人不符合二个字的资格!嘿,这个性骚扰魔人!给我小心一点,色魔!嘿!」
  「啊哈哈真的耶!柳泽光央兄,五个字!这样不符合资格!」
  「那是全名不是姓!我说、喂、啊、等、唔、真是、万里,你在搞什么!」
  想捏下我的乳头吗!柳泽似乎真的很不高兴地离开万里。就在此时——
  「……唔!」
  万里看见粉橘色指甲像老鹰抓住猎物一样抓住他的肩膀,仿佛听见撕裂声……当然不可能,不过柳泽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强行转过身体。
  「我才想问光央在搞什么?」
  微微一笑——美丽已经变成凶器。
  保持美貌,绝不崩溃的香子笑容有如恶鬼。
  随着眨动缓缓摇曳的长睫毛。深红色唇边露出雪白到泛蓝的牙齿。费心计算平衡感之后落在右肩的深褐色亮泽头发。
  「……关你什么事?我才想问你在搞什么?」
  柳泽冷冷甩开香子抓住肩膀的手。
  万里不知为何感觉莫名紧张,在一旁看着一阵子不见的香子和柳泽。他们站得很靠近,两人的脚几乎就要踏在一起。香子绽放优雅笑容仰望柳泽,柳泽的心情瞬间降到最低点,睥睨瞪视着香子。
  这或许不是香子应该出现的场合。如果想要实践「有办法就来抓我啊!」策略,这种时候更应该要忍耐。至少万里是这么想的。再说——
  「当然和我有关啊?你在说什么?」
  香子不应该用这种像在教训小孩子、像是看不起人、仿佛用鼻子嘲笑的方式说话,也不应该挂着完美的笑容,仿佛在享受捉弄人的乐趣。快住手,加贺同学……万里心里这么想,却没能传达给香子。
  香子不耐烦地继续挂着笑容,轻轻摇了一下头,以纤细手指缓缓爬梳美丽的卷发,又优雅交叉双臂,慢慢抬高下巴,将身体重心摆在单边脚上摆出姿势。蓬松裙子的蕾丝强调她的细腰,那个身影看来就像女王蜂。
  「我不喜欢自己的男朋友和其他女生说话。」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说话也是外遇,你要我说几遍才会懂呢?」
  「我说了我不是你男朋友,你要我说几遍才会懂?」
  「我希望你不要做些惹我生气的事。」
  「你为什么都不听人说话?」
  「我才不听光央的意见,我不是说了要你别做惹我生气的事吗?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只要做到这一点,一切就很完美。」
  千波惊讶地愣在原地,看着香子和柳泽之间充满紧张气氛的对话。接着她惊讶大睁的眼睛悄悄转向万里,小声问句:「现在是什么情况?」不晓得是不是被听到了——
  「那是什么?」
  女王的眼睛不耐烦地看着千波。
  「那是怎么回事?」
  「……咦?呃……你、你是问我……?」
  「你从哪里发出那种声音的?」
  「从、从嘴巴……」
  嘴巴!从嘴巴!那个声音是从嘴巴发出的!什么!香子惊讶地睁大眼睛,大动作仰头看了一下天空,接着又马上恢复完美笑容面对千波:
  「我不在乎你这个神秘生物从哪里发出什么,总之你离光央远一点。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光央不只是我的男朋友,还准备和我结婚。懂吗?结婚喔结婚。结、婚。这是命中注定。说起来我们和你的世界原本就不一样。懂吗?懂不懂?快点记住!现在!立刻!在这里!」
  香子伸出手指强迫千波。
  咦咦咦……?千波只是困惑地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面对面的两人身高差距十公分以上。身上穿戴色彩缤纷名牌货和灿烂珠宝的香子单手插腰,伸出下巴,往下看着娇小的千波。
  「——哼。冈千波,是吧?」
  有如看着掉在路边的猫大便般眯起双眼,还若无其事地用高跟凉鞋的鞋尖踩踏千波穿着靴子的脚尖。万里忍不住为她天生的阴险模样屏住呼吸。她的确是会在对手芭蕾舞鞋里放图钉的那种人,也是会在假装握手言和的指尖夹带图钉的那种人。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不晓得你有什么背景,算了,反正都与我无关,要去哪里生活都随便你。」
  「啥?话说回来,那个,你的脚从刚刚就……」
  「但是请到与我们无关的世界。别想插手,也别想妨碍我们。别靠近光央。光央是我的。我已经警告过你啰?记清楚,下次可不只是警告而已。」
  「香子,住手。」
  柳泽工整的脸庞像面具一样冰冷,他挡在香子面前,将千波保护在自己身后。
  香子不在乎地推开柳泽,更加靠近千波,来到嘴唇几乎要吻上千波额头的距离弯腰竖起指尖,像枪口对准千波的下巴:
  「我会攻击你。你这种货色一眨眼就能够从这个世界排除……这种事情我很在行。害怕的话就快点抖着躲进附有厕所的巢穴如何?最好祈求冬眠五〇年,不对,一二〇年吧。」
  充满优雅笑容的甜美声音听来完全就像个坏人。
  「吶,你有自觉吗?对别人的东西动手,这可是非常没教养的行为喔。」
  「香子,闭嘴。」
  「你也为自己感到可耻吧?」
  「闭嘴!你太过分了!」
  柳泽抓住香子包包的链子用力一扯,香子的高跟鞋失去平衡跌了一下,她这才仿佛终于注意到似的,仰望柳泽面无表情的脸庞。瞬间闭嘴之后,立刻恢复女王的笑容。
  「你走开。」
  「……对了,光央,你寄了MAIL给我吧?谢谢你。那件事——」
  「好,够了,我走。千波,你要去吃午餐吧?万里!」
  听到柳泽喊到自己,万里有些尴尬地吞了一口气:
  「不、那个、呃——我……和祭研的学姐有约……要和加贺同学一起过去……」
  柳泽坚决不看香子,最可怕的还是他以面无表情的脸凝视万里三秒钟:
  「好吧。回头再MAIL联络。」
  转身和不舒服地缄口不语的千波并肩离开。万里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啊、柳兄!那个再加水就可以喝了!刚才的茶粉!」
  万里心想:缓和下来吧!这个气氛!哪怕只是一点也好,缓和下来吧!完全没用。柳泽疲倦地举起—只手,只回答万里:「待会儿见。」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学生之中。
  万里长叹一口气,拨动浏海转向香子:
  「加贺同学,不管怎么说,那样还是……」
  他把刚吐出来的气又咽下去。
  「……那样还是……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的坏人角色、可恨的加贺香子额头、脖子,应该说全身暴露在服装之外的肌肤,全都流着可怕的汗水。一看就能够明白刚才那些突如其来的举动——踏脚,伸手,交抱双臂自以为是的模样——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为了掩饰腋下流汗……?」
  香子没有回答,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漂亮的脸庞转向旁边。
  只有浑身上下被异常旺盛的汗水弄湿,双手仍然坚持护着腋下。或许是多心,脸上似乎带着土色。照理来说平常应该更加清澄亮白。
  「你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香子没有开口,只是点头。
  「话说回来你真的满身大汗……像只蟾蜍一样……要不要紧?」
  她又点了一下头,用玛莉皇后「没有面包,那就吃蛋糕啊?」的语气说道:
  「我要去一趟洗手间处理这些汗。」
  只有这样。
  也对……万里点点头。香子以异常僵硬的姿势交抱双臂,往女生厕所走去。万里目送她离开,同时看向手机确认时间:
  「那个、如果可以尽量快点……差不多快到和琳达学姐约好的时间了。」
  喀哒喀哒喀哒。香子像是坏掉的傀儡快速晃动脑袋,消失在厕所门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
  ——当然没那回事。几分钟之后,香子再度现身,套上刚刚没穿的羊毛开襟外套,头发和化妆都很完美。久等了,多田同学。就连笑容也再度回到脸上。她打算先恢复一如往常的完美外表。但是——
  「……你要——」
  「别问我要不要紧。我不要紧。」
  「……可——」
  「别说『可是』。我不要紧。」
  「……加——」
  「别说『加贺同学,你到底在搞什么?』也别说『你怎么那么蠢?』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清楚我很蠢。对,我搞砸了。对对对,我太过火了。这下子今天也会被讨厌。中途我就知道完蛋了,可是我停不下来、没办法退缩,我知道多年来自己一直重复同样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了!没错,我为什么那么笨!可是搞砸的事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时间无法倒转!对不起,我们快走吧。我不希望让祭研的学长姐等太久。」
  没让万里插嘴,香子就此翻飞头发迈步向前。
  如果万里能够说上一句话,他很想问:你当真认为刚才的你是完整的你吗?
  喀喀作响的高跟鞋声音没有平常的自信。精神、生气、活力,一切都不够。
  
  ***
  
  救了差点在山里遇难的万里和香子的人,是原本正在青年活动中心进行年度第一次共同集训的「日本祭事文化研究会」……通称祭研,就是研究祭典的社团。
  「我们马上去学生事务组检举有奇怪团体伪装社团,在校内引发问题,还发传单招生。」
  林田学姐如此说道。
  林田奈奈,一般称为琳达,是地道的日本人。她是第一个注意到万里求救声的人。
  「你特地为了我们去检举吗?」
  听见跟在后面的香子开口,琳达稍微回头微笑摇头。没想到这样的她意外亲切,万里再次感到有些惊讶。说出这番话会显得很失礼吧。可是他真的不觉得现在在面前说话的琳达,和开学典礼当天从江户时代走出来,抛个飞吻的琳达是同一个人。
  身高比香子稍矮,声音偏低,双手插在口袋大步走路的姿势,莫名充满宁静的魄力。
  「不只是为了你们,硬是要说算是自卫。」
  长相则是像菩萨。
  或许是因为菩萨脸的关系,所以大步走路的方式,以及有点随性的说话方式,完全不让人感觉像男生。
  「『祭研』简略来说就是研究日本古老、令人怀念的祭典文化,偶而参与其中,进行将文化留给后世的活动……结果完全没简略。」
  琳达没有涂口红的嘴唇每说一句话,就会习惯性地噘嘴。
  「果然还是有点可疑吧?祭典这种东西,有些部分还是很难说与信仰没有关连。不久前发生一起与宗教有关的严重事件时,校方也曾经把我们社团列入黑名单。我们社团有过那样的过去,不过以我们社员来说,只想让大家知道我们是正经的社团。和那些怪异社团不一样,别把我们和他们相提并论,这样我们很困扰。所以我们全力协助扫除奇怪的社团。」
  「原来如此……」
  走在点头的香子旁边,万里不着痕迹地拉扯羊毛外套,两人刻意不看星期一纪念品居酒屋前的呕吐物痕迹,一起沉默跨过。
  老旧建筑物林立的商业区里,午休时间的上班族比学生更多,到处都可以看见将脖子上的员工证收进胸前口袋,穿着衬衫排队,顶着无法辨识个体的疲惫表情的大人。琳达像只老练的猫轻巧穿越,跟在她身后的万里和香子还有些生疏。
  「找上你们的那群人好像真的很危险。学生事务组也提过正在锁定他们。听说最近在其他大学也引发问题。那个社团不是叫大家入教,而是要你们花大钱买昂贵的首饰或护身符等等,有点像老鼠会。幸好你们逃出来了。啊、我们在这里买便当。」
  停下穿着漂亮荧光NIKE鞋子的脚步,琳达驾轻就熟地穿过乍看之下有点可怕的老旧门帘。「老板娘——」大声一喊,只见一名围裙打扮的女子懒懒地从店内走出:
  「欢迎光临。今日特餐卖完了,炸鸡卖完了,可乐饼卖完了,牛肉酱汉堡排卖完了,海苔便当卖完了,只剩下炸猪排和炸肉饼。」
  「今日特餐卖完了?炸鸡也是?牛肉酱汉堡排也是?这条街是怎么回事……!」
  「早十五分钟过来就能买到。」
  「嗯——只好无奈挑选炸肉饼便当了。」
  「如果对炸肉饼没礼貌,我就不卖。」
  「我满心喜悦地购买炸肉饼便当!你们呢?」
  一样。万里回答。香子也点头。「愉快的炸肉饼3个!」琳达帮忙点餐。「愉快的炸肉饼3个!」老板娘把琳达的点单照样通知后面的人,里头传来类似居酒屋的声音:「马上来!」哎呀,这该不会是……万里慢慢大幅向后仰,想要重新确认门帘店名,但是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
  「这家不是什么连锁店,只是为了炒热气氛才那样喊。」
  琳达以看穿一切的菩萨脸告诉万里。呵呵。万里听见香子轻声发笑。看来她已经脱离刚才满头大汗、满脸土色的状态。
  安心的万里充满好奇心地询问香子:
  「对了,加贺同学吃过炸肉饼吗?」
  「吃过啊。怎么了?」
  「那是把绞肉捏成圆形,沾上面包粉,豪迈地放进锅里油炸的庶民简单食物喔?」
  「嗯,就说我知道。都说吃过了。」
  「吃过啊……原来如此。」
  看看香子如此回答的脸,万里忍不住笑了。加贺香子和炸肉饼,真是超级不搭的组合。适合香子的应该是红酒、鹅肝酱、鱼子酱。印象中的她应该是手上的巨大钻石闪闪发光,边喝着昂贵洋酒,怀中抱着波斯猫。穿着豪华的睡袍,当然还有那个突然想不起名字,就是「晃来晃去的椅子」。
  听到他们的对话,琳达也回头一边抛着钱包一边看着香子微笑。
  「真的超级不适合。」
  她或许也和万里有同样想法吧。「对吧,你也有同感吧?」万里边说边摆出手势端着白兰地,前后摇晃身体。「那是摇椅吗?」听到琳达这么说,万里才想起晃动椅子的名字。
  「是吗?可是我满喜欢炸肉饼的。最喜欢的食物是腌渍海产和烟熏萝卜干……如果是丼兵卫泡面,喜欢深蓝色的豆皮乌龙面……那个、学姐,没关系,我们付就好了。」
  「不要紧,我请客。不过只限今天。想到你们前阵子的可怜惨状,就舍不得向你们收二四〇元的便当钱。」
  好便宜!万里忍不住大喊。这个世界似乎真的通货紧缩。今后要继续关注这家店,而且一定要告诉那位一时落魄的少爷。
  「那次真的是太惨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三更半夜光着脚只穿着拖鞋,『光脚的女郎』四个字瞬间横过我的脑袋。」
  「不只四个字吧。」
  身为学弟的万里低调吐槽,却被琳达忽略。她沉默地按住香子要从钱包里拿出零钱的手,接过装在一个袋子里的三个便当。
  「感——谢!我会再来的——!」
  拿出千元钞票交给老板,拿回找零之后,站在万里和香子前面的琳达再度迈步前进。至少让我帮忙拿——万里伸出手,没想到她很干脆地把沉重的袋子交给万里。
  那一夜,迷路的万里和香子不知不觉走到真正的大学附设青年活动中心。在树林里求救被琳达发现,他们在集训当中的祭研社员帮助下说明经过,隔天早晨由社员开车送他们回到自己家里。
  这份恩情无法忘怀。
  因此万里和香子决定誓死效忠祭研。
  他们虽然不清楚祭研的具体活动内容是什么,但是不管做什么,他们的心情绝不会改变,他们的心意已决。
  因为社员招生不足苟延残喘的祭研学长姐,对于两人的加入表示相当欢迎,因此马上找他们参加今天中午的集会。
  位在闹区校区的社团办公室称不上豪华,集会一般都利用位在学院大楼一楼大厅的餐桌区或者学校附近的咖啡厅,也有碰巧像今天这样,借用区公所的会议室。
  借用那种地方要做什么?万里一直认为大概是换上和服举行将旅人从森巴嘉年华拯救出来的大会,或是跨在柱子上滑下斜坡,或是骑马射箭,或是一口气吃下麻糬,或是在相扑场弄哭婴儿,或是大胃王比赛等诸如此类。香子应该也是同样想法。
  「看见了,那栋灰色的建筑就是我们社团每届使用的地方。那栋建筑一楼是练习室。」
  琳达转身指着有些老旧的三层楼建筑:
  「你们要记住。别忘记啰,一年级的。」
  她看着万里和香子的脸笑了。
  与下颚轮廓线齐长的头发不停摇曳,在日光照射下变得透明。仿佛就要穿着它迈步跑开的运动品牌连帽风衣外套,搭配长度到膝盖以下的短裤。小腿。纤细的脚踝。色彩鲜艳的旧NIKE。有些盛气凌人的学姐与同年纪的笑容。
  总觉得有些飘忽不定,虽然轻巧,却又过度清澈。琳达所在的街道景色莫名渗入万里的皮肤里。接下来这些与她相处的日子,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有预感一定会很愉快。万里立刻变得有些兴奋,却突然——
  「……?」
  感觉呼吸困难。停下脚步。
  记住啰,别忘记了。
  别忘记了,万里——琳达的声音仿佛在喉咙深处搔动黏膜,让他觉得想哭。
  ……她的确有这么说。不对,她没有说万里两字。
  「快点过来,多田万里——你在磨蹭什么?」
  听到有人以全名呼唤自己,万里连忙摇头。搞不懂。现在没有时间呆立原地阴郁沉思。他追上琳达和香子,进入凉爽的入口,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打开门。
  鼻尖闻到榻榻米和便当混杂的味道,这种日常生活的气味莫名怀念。
  「把鞋子放在那边。我带一年级来了——!」
  唔喔!休闲打扮坐在地上的一群人同时出声、转头。男男女女加起来大约十多人。有几位是在山里遇难时曾经见过的熟面孔。万里正想再次深深鞠躬,感谢大家当时的搭救……「新人耶!」「今年第一批新人!」「有美女!」所有人挥舞筷子一起鼓掌欢迎。「各位好……」在这样的气氛下,万里战战兢兢脱下鞋子。
  榻榻米和室里当然不可能有拖鞋。穿着适合早春气氛凉鞋的香子突然变成光脚,身高也一下子变矮了,比万里更加小心地进入房内。
  琳达将万里和香子安排在房间中央。
  「那边是三年级的学长姐。学长姐好!」
  被指到的男女同时响应:
  「好!」
  这次指向稍微边疆的地带:
  「那一区是二年级。学长姐嗨——!」
  「嗨——!」
  围坐的众人挥挥筷子。
  「四年级已经不再出席,一年级的你们是第一批新人。嘿——!」
  嘿——!万里不禁反射动作跟着举起一只手回应。他旁边的香子只是反复眨眼睛。这个举动对大小姐来说恐怕有点胡来。
  「好了,先吃便当吧。你们坐那边,这是座垫。」
  琳达没礼貌地伸出脚尖,灵巧地把排列墙边的座垫滑过榻榻米,传给万里和香子。盘腿坐在自己的座垫上,把请客的便当递给他们。
  万里和香子拿着座垫分别坐在琳达两侧,接过便当。香子像个大小姐一样端正跪坐,脚上铺着大手帕,恭恭敬敬地把便当放在手帕上。万里也姑且采用不习惯的端正跪坐姿势,打开便当盖,「唔喔——……」忍不住安静欢呼。他只是为了大碗白饭和满满的配菜只要那么便宜的价格而开心。
  「这个便当真是鼓舞人心!加贺同学吃得完吗?」
  「嗯,应该可以。琳达学姐,我开动了。」
  「请用,吃吧吃吧。一边吃一边看就好了。我们今年要参加那个队伍的活动。」
  琳达拿着筷子指向窗边桌子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宽画面上正在播放影片。
  「……啊!」
  万里忍不住一拍大腿,筷子理所当然地刺进牛仔裤。
  「那个装扮,是江户时代的COSPLAY吧?」
  咦……多名学长姐听到万里的话,忍不住悲伤转头。
  「废话,当然不是。我们为什么要COSPLAY招生?」
  说到这个,对了,我完全没有解释吧。琳达暂且放下筷子,抬起头转向万里和香子:
  「哎呀,你们会把这当成COSPLAY也是理所当然。当时我们甚至还没开始练习,真的只是试装状态。呃——祭研每年都会进行不一样的活动。顺带一提,去年是北海道札幌市的YOSAKOI民谣祭。我们只是混在大学联盟的团体舞蹈后面。而今年是那个!」
  电脑屏幕上出现独特的轻妙舞步和翩翩翻转的手心,头戴斗笠打扮的女性队伍和扭动手巾遮脸的男性队伍。时间是还很明亮的傍晚时分。沿途的观众满身大汗。这就是日本的夏天。夏季祭典。
  「祭研从创立以来,嗯——时隔四年的第二次!好像是?第二次的阿波舞!对!」
  耶!众人欢呼鼓掌。
  「也就是说——我们是热爱舞蹈的社团。跟着变成笨蛋、热情舞动吧,新人。」
  原本就是笨蛋的万里姑且不提,香子没问题吗?万里小心翼翼偷看香子的脸,只见她莫名变得沉默,静静握着筷子。她能够成功地把图钉放入对手的足袋里吗?
  
  
  ***
  
  
  香子拖着沉重的脚步,以来自地底的低沉声音小声说道:
  「我不行了……没有自信……」
  走在旁边的万里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祭研的学长姐仍在练习室练习。还是菜鸟的万里和香子借口第三堂有课,先行离开。
  「要喝东西吗?要我去买水吗?」
  香子点点头,手指轻拨有些失去卷度的头发。发尾变得乱糟糟,浏海垂落鼻尖。
  听说救出万里和香子那天的集训,学长姐正好请来其他大学队伍——也就是每年参加地方阿波舞表演的人直接指导。而刚才的排练是由琳达等人负责指导两名新人以及没有参加集训的社员练习今年的阿波舞。
  「我缺乏……该怎么说?节奏感?运动神经?更精神层面的东西?」
  「没那回事,才第一次而已,我也完全不行。」
  「感觉多田同学可以办到,至少比我有潜力。」
  「说什么潜力就太夸张了,根本还没到那个阶段。」
  「……那么在还没到那个阶段之前止步的我又算什么……?」
  香子无奈地叹息停下脚步。万里把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水交给她。谢谢……她打开瓶盖正准备要喝。
  「……咳咳咳!咳!」
  水大概跑进气管,呛到的香子咳个不停,盖子掉到地上滚进路旁的排水孔。香子的视线跟着盖子「啊啊~~」发出全世界最无助的声音。「那个」加贺香子能够脆弱到这个地步,如果小冈也在场的话,现在正好是反扑霸凌女王的好机会——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万里沉默看着香子。社团没有要求他们做什么困难事。
  怎么说都只是第一次练习。不对,可能还称不上练习,只是简单和大家见面。
  没有音乐,光着脚,手打拍子「1、2、1、2」而已。还没有分成男舞者和女舞者,琳达只是要大家学着用膝盖打拍子。
  祭研的社员在榻榻米上隔着适当的间距排成一列,对着整面墙的镜子,接着把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双手也稍微张开举到头上,轻轻地踮起脚尖。预——备!听到指示之后,用膝盖撑起身体,跟着简单的节奏上下。要开心一点,开心跳舞才是诀窍——琳达不断强调。
  万里到此都不觉得困难。几位学长姐接着直接交叉踏出双脚,翩翩摇动手掌,已经有阿波舞独特的样子。
  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社团要他们做什么都照办,但是阿波舞……是吗……阿波舞啊……突然变成这样,万里虽然觉得难为情,但是看到列队穿着T恤的学长姐轻松变化脚步的样子,心里觉得真是好看。绑在头上的毛巾看来也很帅气,袜子往下拉露出后脚跟、只遮住脚尖的穿法也很帅气。万里马上跟着把袜子往下拉。
  至于香子——
  她姑且配合着1、2、1、2的口令前后摆动脖子。动是动了。
  但是没跟上拍子。镜子里可看到其他跟着节奏上下的脑袋,只有香子的脑袋跟不上。
  她自己也注意到没能跟上,拼命想要和大家一样融入,但是膝盖丝毫没有动作,更别提她羞于张开双脚,因此双腿变成内八字,前倾的上半身像岩石一样僵硬不动。手臂越来越没力气,逐渐往前摆。脸部因为紧张而抽搐,越来越像濒死的鬼子母神。
  香——子、香——子、加贺香——子!再放松点!保持平常的样子!笑!笑一个!琳达不断对香子开口,香子每次都很有礼貌地回以笑容:「嘿、嘿嘿!」香子的僵硬舞姿没有柔软的感觉,大概就是「喀答、喀答、喀……喀答」的硬梆梆感觉。平常的完美笑容早就遗忘在一亿光年的远方。
  我懂了。忘了表情的事,直接往前走看看——听到琳达这么说,香子开始往前,姿势让我想到那个「……C-3PO?」——真是不可思议,这种记忆居然全部都在。万里不禁脱口而出,听到的几名学长姐噗哧发笑。
  满脸通红地急忙停下动作的香子就这样放弃练习。
  「……我还是别加入祭研好了……」
  说起来万里也有责任。
  香子抓着没了盖子又不晓得该怎么处理的瓶装水,垮着肩膀无力说道:
  「对了……对不起,多田同学,我忘了把水钱给你……」
  「不用不用,我才要说『对了』你在说什么丧气话,不是才刚开始吗?再说要感谢祭研的心意呢?已经忘了吗?」
  「我当然没忘记。只是……我想换种方式报恩,或许对大家比较有帮助。我这个人手脚不协调。应该有比加入社团更好的回报方式……比方说捐款等形式。」
  「凡事都靠钱解决的做法,有什么发展性可言?再说如果你退出,不就剩下我一个人吗?别说要放弃,一起再试一下吧。」
  「……我不想再继续丢脸了……」
  香子带着怨恨的表情盯着万里。
  「C—3PO是我不好!真的对不起。我没有让你出糗的意思,也不是想要捉弄你,只是不小心说溜嘴……」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想追求什么发展性。」
  再度迈出脚步,「唉——」香子重重叹息之后,茫然地自言自语:
  「是啊……来这里念大学就是错误的决定。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全都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啊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别说那种话。你到这里来,不是因为想和柳兄念一样的大学吗?总之这一点算是达成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
  「……只不过他完全躲着我……」
  「所以我不是说了,暂时先试试『有办法就来抓我啊!』这招。你就先把柳兄摆一边,和我一起跳阿波舞。」
  「……可是……」
  「然后计划成功!你就可以在他面前『啊啥哈哈哈!』仰天长啸,穿着SM的黑色皮衣,手拿皮鞭之类的——加贺同学很适合那种打扮。」
  「……我哪有那种东西……」
  「那就去买吧!绝对适合你!」
  边聊天边走回学院大楼时,「不妙……」万里停下脚步打算转向,可惜已经太迟了。香子的视线一直看着万里也看见的那个场景。
  在大厅角落的桌子前,柳泽与千波似乎正聊得热络。他们八成从午休开始就在一起吧。两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笑到呼吸困难地倒在长椅上,似乎没发现万里和香子两人的存在。
  直冒冷汗的万里偷偷看向香子,心想她或许又会和刚才一样,以她本人所谓「完整」的模样冲向两人吧。没想到这次——
  「……我今天似乎不行了,还是回家比较好。」
  「加贺同学。」
  「今天真是糟透了。」
  香子直接翻动漂亮的裙子转身,沿着刚才的路走回去。万里忍不住想要追上她。
  「加贺同学……」
  「别管我!」
  像是要制止万里的举动,香子的语气透着坚决:
  「……我要搭出租车回家,所以到这里就好。再见,多田同学。谢谢你的水……阿波舞的事我会考虑。」
  她就这样小跑步逃离大厅,留下万里一个人顿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于是他再度回到大厅中央,上半身倒在柳泽和千波正在聊天的桌上,打断两个人。
  「喔喔,万里,这个登场方式是怎么回事?我正要写MALL给你。你在做什么?」
  「打扰你们聊天。」
  吵死了——柳泽一边说一边开心发笑,千波还是一样可爱,快速把饮料罐子挪开,免得被电灯泡万里打翻。
  「喂喂,我和千波正式加入电影研究社了,万里要不要过来?这样我们可以拍电影喔,拍电影。听说社里还有获得学生电影奖的学长姐。」
  「我已经要去跳阿波舞了。」
  「阿、阿波舞?你说阿波舞?」
  「是的。」
  「……这次又是什么社团?」
  「祭研。和加贺同学一起。」
  「香子?」
  柳泽反射性地皱眉。刚才做出那么惹人厌的举动,千波的反应一定也和柳泽一样吧——如此心想的万里看向千波,没想到——
  「咦,阿波舞?不会吧——真好真好,会去表演吗?会在很多地方盛大演出吧?耶,好厉害好厉害!!」
  她却对着万里微笑,眼睛闪耀天真无邪的光芒,开心舞动双手。那个动作不是阿波舞,看起来是怪叔叔、怪叔叔、怪叔叔、怪叔叔。不过。
  「……小冈真可爱……」
  「咦!」
  「……而且很善良……」
  「什、什么?怎么回事!」
  「……其实内心坏到极点吧?那个像细长昆布的服装底下是不是隐藏了擅长玩弄男人的邪恶肉体呢?小冈丛林的深处是否盛开滴着罪恶花蜜的深沉厚重大王花呢……?」
  「咦咦咦……?」
  「……有没有小冈食人花呢……」
  「嗯……嗯嗯?」
  唉——这样啊,怪不得柳兄会喜欢。万里看着千波面红耳赤的复杂表情。她似乎为了万里玩笑话中称赞的字眼而害羞。千波眨眨眼睛,有如森林迷途松鼠偏着头,双手磨擦滚烫发红的脸颊。连这个举动都很可爱。外表和声音也很可爱,坦率、天真无邪又单纯,最重要的是给人感觉很舒服。开朗、温柔又稳重。如果符合个人的喜好,她真的是所向无敌的狠角色。万里转向柳泽:
  「柳兄,我隐约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能够了解……」
  柳泽一脸不耐地低头看着万里。万里精疲力尽闭上眼睛。C—3PO的内在一定也搭载和千波一样的构造,至少万里是这样认为,只是再怎么说,那个的机械外壳太过金碧辉煌了。干脆把配线露出来给大家看看!如果真有办法做到,相信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痛苦。
  
  
  ***
  
  
  星期二的第二堂是法学课。
  等一下计划要一起吃午餐,万里坐在二次元君和柳泽中间,一群邋遢的男人坐成一排。
  法学是必修课,如果没选到这个时段.就剩下星期六的第四堂或第五堂那种该死的时间,因此大多数一年级(以及几位被当掉的高年级)都选择来上这堂课。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宽广教室后方的门有人偷偷避开教授耳目,无声开门进来。万里注意到了,回头——不,不是香子。是迟到而蹲低身子偷偷进来的陌生女孩。
  香子还没出现。她或许打算请假。万里打开严禁在上课中使用的手机,偷偷在桌子下打MALL。不来上法学课吗?只写了这么一句,连图案都没有,非常简单。
  二次元君轻碰万里的手肘,接着用自动铅笔在万里的活页笔记本角落写上:『要吃什么?』他们来回写着:『学生餐厅?』『摩斯汉堡如何?』『想吃饭。』『米汉堡呢?』『有点不一样。』柳泽轻敲两人手边引起他们注意,用自动铅笔指向斜前方。千波就坐在那里。
  只见她绷着一张脸,把口袋型六法全书打开立在桌上,遮住讲台方向的视线,手边正悄悄进行什么工程。或许是女孩子的流行,她戴着远大过脸蛋的黑框眼镜,偷偷地认真缝或是编什么东西。以熟练的手势快速活动手指,坐在她两边的女孩子也好奇偷看。不认真!柳泽莫名开心地用唇语开口。二次元君也看了千波好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写到:『柳的女朋友?机械娃娃风格的眼镜有点不搭,虽然是三次元不过还算可爱。』
  这句话让柳泽害羞起来。才——不——是——他一边动唇说道,一边用双手遮脸,扭动充满结实肌肉的身体。看来他早就忘了开学典礼当天的羞耻事件。接着他抢过万里的自动铅笔,潦草写道:
  『她还不是我的女朋友YO!』
  「YO!」隐约让万里有点不爽。「还」也是。另外自己的自动铅笔被抢走也是。笔芯减少了0.001公分左右。柳泽没注意到万里的不耐烦光波,继续开玩笑地写下:
  『如果有发展空间的话……Ne』
  嘿嘿~~柳泽笑得整张脸像是快要融化。
  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的话……又是怎样?Ne也令人生气,尤其是小写的e格外惹人厌。杀意涌上。万里自觉脸部因为止不住的烦躁而紧绷时,摆在腿上的手机轻轻发出振动。是香子的回信。
  『我身体不太舒服,无法下床(汗记号)今天请假(汗记号)』
  看完内容的万里想起昨天癞虾蟆状态的香子。
  嫉妒过头,无法克制情绪,因而失去理智指责柳泽,失心疯地指责千波,然后也自责为什么要那样指责别人、丢人现眼的自己.她的自责充满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要强烈的厌恶、羞耻、冷漠,她的身影呻吟着无法挽回。
  在其他人面前绝对不落下一滴汗,连一分笑容也不崩溃,像个女王一样君临天下,就算畏惧也绝不主动退缩。而一个人躲起时却是浑身被羞耻与后悔的冷汗浸湿,甚至到了隔天还无法振作。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半个人了解她的笨拙——不,或许有,除了她自己之外,这世界上或许还有一个人懂。
  万里关上手机,紧握在手里。因为各种场合见识到她的笨拙的家伙。
  或许就在这里。
  『千波不只是可爱,而且很好笑,个性又好,头脑也聪明,真是深得我心!!!!!』
  ——不但人在这里,还因为柳泽把惊叹号写到自己抄写的黑板内容上感到不爽,拿起橡皮擦狠狠擦去字迹。啊,你干嘛?柳泽的小声埋怨也逐渐清除。万里一边擦一边想:
  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既烦躁又愤怒。
  这就是你所谓的「完整」状态吗?
  连与二次元君对话的字迹也擦得干干净净,万里绷着一张脸转向柳泽。到底怎么了……柳泽以困惑的眼神回看万里。我自己、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怎么样。不,我不想和朋友、和柳兄翻脸。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柳泽写下『可是我还是最爱香子,打算和香子交往、结婚』我就会开心吗?就能够停止我的焦躁吗?问题是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因此连假设都不用假设。
  一点也不有趣。
  柳泽完全不懂加贺香子,这一点也不有趣。
  只有我单方面地沉浸在「只有我最懂她」的廉价幻想里,自以为是地沉醉在「柳兄虽然身为青梅竹马却不懂她,而我才刚认识她,却很懂她」的优越感里。我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加贺香子的全部,事实上不是如此,我却希望自己这么认为。
  万里把手机收进屁股的口袋里。
  这就是所谓同情吗?
  擅自用自己的想法思考他人的事,把他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用心,靠近对方,以为对方受的伤自己感同身受。这就是同情吗?如果真是如此,同情真是自私又歇斯底里的情绪。
  而且还完全无法控制。
  『如果你和小冈有发展空间,加贺同学该怎么办?』
  万里抢回柳泽手里的自动铅笔,用力写下。咦?二次元君惊讶看向柳泽的脸。
  『加贺同学和柳在交往吗?』
  『加贺是柳兄的青梅竹马,而且想嫁给柳兄。』
  『啥!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吧?』
  『加贺LOVE柳兄。』
  『!?!?!?』
  柳泽抢过万里的自动铅笔胡乱涂掉万里的字迹,然后瞪了一下没有朋友道义的万里,用力写下:
  『如果有机会,我会和香子说清楚。虽然我每次都说得很清楚,不过改天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厘清,让她听懂。我是真心想要和千波交往。』
  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时候?万里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感受低头看着柳泽写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了星期二、星期三,香子仍然没有来学校。
  我或许稍微能够振作起来了——万里收到这封MALL,是在星期四晚上的事。





5

  多田万里发现我了。
  被奇妙而混乱的时间轴折腾,在怀念的娇媚钟声里,万里痛苦喘气,同时看着那一天的我。而我也看着万里。
  在连结这里与那里的某座桥中央,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和万里四目交会。你可以说是我的,或者说是万里的,或者说是我们两人看错、搞错、偶然交错、不可思议的幻觉、纯粹是幻想、脑子异常造成的状况,你要怎么想都行,都无所谓。
  总之我的过去确实存在瞬间的记忆。这个现象无论谁要如何称呼,对我来说都是事实。
  
  
  ***
  
  
  我冷静地集合客观事实。香子如此说道。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我和光央注定会结合的证据。」
  塞得满满的百货公司大纸袋重重摆在万里面前。桌子因为重量吱嘎作响。隔壁桌一手拿着义式浓缩咖啡品尝的大叔瞥了我们一眼。对不起……小市民万里低头道歉。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一点时间,和校园有点距离的咖啡厅——事到如今莫名印象深刻,也就是那家用碗公装咖啡欧蕾的店。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来第二次,没想到附近其他咖啡厅全都客满,看来只有这里可以安静好好说话。
  「我相信将这些客观事实摆在眼前,光央也不得不认清楚自己的责任……今天的说话方式还真的有点法律系风格。」
  双手捧着碗公以喝汤的方式喝咖啡欧蕾,香子突然噗哧一笑。
  同样用双手捧着碗公的万里看向香子:
  「……明明都不来上课,还真敢说。」
  香子挑动修整的漂亮眉毛,回看万里的眼睛,彷佛在说:「有意见吗?」
  深红色嘴唇和雪白牙齿。滑顺的脸颊。紧实的眼睛线条。从纤细手指并拢的方式到双腿交迭叠的方式、扭动的腰部线条,一切都很完美。缓缓将咖啡欧蕾杯放回盘子,她慢条斯理地优雅看向窗外。
  「糟透的日子」以残破的姿态逃走之后,经过四天休养,香子似乎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了。
  「话说回来,加贺同学真的不要紧吗?星期三的宪法课如果缺席会影响学分喔。一年级大概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认真签到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单独闭关沉思。最后得到的结论果然证明我是对的。没有弄错。完美。一切只要照着剧本走就能圆满。」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似乎仍打算继续在万里面前扮演「完美的加贺香子」。香子缓缓抬起下巴瞇起眼睛,牛奶色的喉咙上找不到任何黑斑与破绽。
  许久没来学校的香子看来很有精神,不用万里担心。
  被柳泽冷淡的态度伤害,因为千波的出现陷入混乱,接着又在祭研出糗,照理说一定非常低潮。过去这四天,万里真的很担心香子。昨天在大厅遇见琳达,还叫住她说明详情,与她商量香子的事。
  她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丢脸,所以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加入祭研。这是万里的说法。琳达点点头说道:「强迫她加入也没有意义。可是如果没有伴,你又会觉得无趣吧。」接着她表示如果香子本人有意愿参加当然很好,随时都很欢迎,现在就让她好好考虑,找出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吧。听到琳达称香子是他的伴,万里心中有股莫名的感受。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和光央结婚之外的结论都是错的。我有证据,而且是谁也无法反驳的完美证据。」
  香子始终保持强势。
  吹直的头发垂在背后,头戴深灰色和深紫色丝质缎带交叉设计的发箍,将深褐色头发衬托得更加美丽。接着——
  「我代表正义。」
  纯白色女用衬衫彷佛要表现出不断点头的香子本人心情。不晓得灵感来源是不是法庭,强调纤瘦身形的男性风格贴身背心、黑色领带、黑色迷你裙、黑色丝袜、黑色高跟鞋、装着证据的纸袋加上高级名牌公文包,搭配上笔直到几乎往后仰的姿势,今天的香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是性感律师的COSPLAY。
  万里此刻还不懂香子这股自信来自哪里。香子虽然不断说着证据证据,但在现实生活当中,直到今天为止都看不出柳泽与香子的关系称得上友好,万里实在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能够推翻这点的「客观事实」。
  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简单动摇人心,让他们配合自己。
  想是这么想,但是万里不希望净是说些否定的话语,打击刚重新振作的香子。
  嗯……抱着微妙的心情保持沉默的万里,正打算用手撑着下巴时,手机突然振动。是柳泽传来的MALL。
  「柳兄说他下课了,现在正要过来。」
  「你应该确实告诉他我在这里吧?」
  说了说了。万里点头。加贺今天来上学了,她说下课后有事情和你说。你有什怎么打算?他确实按照香子的交待告诉柳泽。
  柳泽很干脆地回应:只要万里在,我就过去。我也有话要对香子说。万里没有蠢到没察觉柳泽边说边瞥向自己的视线代表的意思。现在只得想到一件柳泽要对香子说的事。
  香子心满意足地更加挺直背脊。
  「看吧,完美。他一定是担心我,一定是后侮对我那样冷淡,然后不知不觉之间,心中已经全是我的一切,就和完美剧本规划的一样。」
  接着她从化妆包里拿出手镜凑近,确认自己的美丽容貌是否完美。抬眼反复眨动,朝左朝右露出笑容,最后点头认可,收起手镜。
  万里非常害怕接下来的发展。
  「加、加贺同学,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说那个,看嘛,让柳兄无法如愿见到你,更是提高难度……」
  「你在说什么?我非得把特地带来的证据给他看不可。」
  事实上万里原本不愿意叫柳泽过来,只是输给香子的自信满满而无法拒绝。
  香子所期待的发展八成……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
  柳泽到这里来,是打算「彻底摆脱」香子。
  再加上香子请假这段期间,万里也看见柳泽与千波之间的情感一点一点进展。社团似乎有聚会等活动,他们有许多两人独处的机会。他甚至认为柳泽可能知道自己是站在香子这边,所以搞不好他们已经开始交往,只是没有告诉万里。
  「……总之……你还是不要太过期待比较好。」
  万里战战兢兢地如此说道。
  最糟的情况是柳泽打算带着千波一起过来,然后当着万里和香子面前宣布两人交往的消息。如果演变成那样,香子会有什么反应?变成完整的她,然后……完全猜不透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肯定不会只是狂冒冷汗。
  万里担心香子待会儿的情况,所以即使确定等一下会很尴尬,也不愿说「与我无关」马上离开现场。
  「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很完美。而且我手中有满满的证据。」
  香子不解地偏着脖子回看万里的脸,来回抚摸重要的纸袋。
  「你一直说证据……到底带了什么东西?」
  「来了!」这时面对门口而坐的香子眼睛闪闪发光。
  「光央!这边!」
  香子起身像个女演员一样夸张挥手。旁边的大叔似乎不堪其扰,离开座位改坐吧台。真的很抱歉……对方或许连万里小声的道歉都没听见。
  变长的头发垂落柳泽消瘦的脸颊,他正站在咖啡厅门口。
  「一阵子不见了。」
  看到出声的香子,柳泽耸肩开口。没把千波带来,万里姑且松了一口气。柳泽脱下毛线帽,塞进褪色牛仔裤的口袋走来。充分上油的RED WING鞋跟踏在木质地板发出声响。
  挺起胸膛,一步也不退缩的香子对走近的柳泽露出完美笑容:
  「请坐那边。要点什么东西呢,这位被告?」
  「吵死了。抱歉,请给我一杯咖啡。普通的就好。」
  「呵呵,你居然乖乖来了。」
  「我不会逃也不会躲。你没什么好怕的。」
  「讨厌,你在说什么?明明是逃也逃不掉,躲起来也会被找到喔。」
  「……我……留下来真的好吗……」
  好啊!留下来!被长相俊美、漂亮的两人同时一说,万里焦躁不安地动着臀部。
  单恋女与被人单恋男的会谈为什么会是这种气氛?
  「好了,觉悟吧。我会让你彻头彻尾了解我的完美。」
  「随便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反正我不在乎,姑且听你怎么说。」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你的脚已经僵住了?要发抖也太快了吧?」
  「啥?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为什么会是这种「决斗」的气氛?
  香子是笑脸,柳泽是面无表情,交会的视线同样冰冷,两人坐下的时间点也像是在照镜子一样碰巧。充满两人之间的敌意和紧张迸射看不见的火花,光是在一旁看着,万里就已经不断出现压力性呵欠,脑袋严重缺氧。
  更重要的是万里根本不曾看过这两个人友好的局面。
  每次碰面说话都会带刺,听来像在吵架争执。他们就像合不来的兄妹。
  「那么我开始了。我先由结论说起。光央必须认同我是你的女朋友的事实,尽快与我订定正式婚约。」
  先发的香子露出一如往常的完美微笑,气势彷佛铜墙铁壁一般强劲。困惑?丢脸?纤细的情感受到影响?那些刚刚全都被高跟鞋践踏、冲到马桶去了!
  「这就是我的证据。我们按照顺序来看。首先是出生地。」
  香子从纸袋中拿出一本文件夹打开斜过来,让柳泽和万里能够看到市中心的地图。
  「这里是加贺家。这里是柳泽家。直线距离大约八〇〇公尺,很近,而且位在同一个学区。即使是就读公立小学,我们仍然很有机会认识。意思就是我们的相遇是必然的,打从出生时就注定总有一天会在某处相遇。接着我们一如命中注定的相遇,从国小开始就是同学——」
  做了美甲彩绘的手指翻着文件夹。白纸上贴着照片,全都加上潦草的说明文字。
  「这是开学典礼,我们都在同一张照片上。这时候才六岁。我们第一次说话也是在这时候。七岁,远足的照片。监护人参访……光央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一起。接着是运动会。八岁、九岁……我们总是一起入镜。看,这是五年级夏令营的时候。光央,你头发为什么这么长?然后这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插嘴,看好。这是小学的毕业典礼。我们两人一起请别人帮忙拍的照片。」
  「要看着相簿回忆过去改天再做。这到底是干什么?」
  「这就是证据。」
  「什么东西的证据?」
  「证明我和光央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合理证据。」
  即使文件夹被柳泽从旁重重合上,香子仿然不改笑容。
  「不管光央怎么想,事实都不会改变。我从那么小就一直和光央在一起。还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曾经向你告白吗?光央当时也对我说了,你说最喜欢香子,将来也要永远和香子在一起,说要我当你的新娘。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就是小一圣诞晚会交换礼物时,在舞台上说的,我爸妈都听见了,祖母也听见了。」
  「……那是圣诞晚会的表演不是吗?为什么要加油添醋胡说八道?那些话都是爸妈叫我说的好吗?」
  「从那之后,我就决定要和光央结婚。」
  「喂,香子,我们连交往都没有喔。」
  「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没有必要特别厘清我们的关系吧?就算没有交往,我们的心意也彼此相通,不是吗?」
  「我们小时候的确是天真无邪地对彼此说过喜欢,可是那真的只是因为我们还小,才会说那种话。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小鬼了,已经不再是只要穿着制服上学念书就好的小鬼。」
  「没错。我懂。我们已经长大了,所以我们也应该升级到适合大人身分的关系了。」
  「……什么升级,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根本是不一样的东西。我喜欢长颈鹿、喜欢大象、喜欢香子……说这种话也无所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般人都会理解吧。还是说你明明知道却装作不懂?」
  「没那回事。我和光央的关系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们绝对完美。」
  「无法理解,那些只是你个人莫名其妙的想法,我真的已经受够了。你可知道我因为你的执着有多凄惨吗?国一、国三、高二。每次只要有人喜欢我,你就会用尽各种手段阻挠,或者和我喜欢的女孩子吵架,或者惹人讨厌,直到对方受不了为止。连我的朋友也受到牵连而远离我。多亏你的福,别说是女朋友,直到毕业,我连一位真心的朋友都没有。对于大家来说,柳泽光央只是『加贺香子的东西』。」
  「我不准你外遇。因为——」
  「所以我说!我已经受够了!」
  香子想再次打开文件夹,却被柳泽粗鲁甩开。文件夹掉落地面,照片和笔记之类的东西散落在万里的脚边。
  「反正……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因为已经过去了,那些全都是小时候的事,全都是缺乏判断能力的小鬼犯的错,我想就让它成为过去。你考进我们大学也是你自己的人生选择,你自己负责就好。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我现在有喜欢的人。」
  「……是我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千波。你别再像上次那样对她乱说话。如果你对她出手,让她困扰、伤害她、惹她不愉快——让她离我而去,我一定会恨你,然后会永远、彻底地离开你——」
  柳泽放慢说话速度,手指配合节奏敲打,好让香子听进去。
  「——绝对不只是转到其他大学。」
  喀。起身的香子发出声响,低头看向柳泽。
  「……为什么?」
  脸上带着瞬间消失又无法恢复的僵硬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算什么?我不懂。」
  柳泽沉默仰望着她。喘气的香子颤抖嘴唇想要尽可能保持笑容,继续说道:
  「我……我不懂,我不是特别的吗?我从光央背着这——么大的书包时就认识你了喔?也知道光央学写字、光央没拿到金牌而哭泣喔?当时安慰你的人是谁?光央选上运动会接力赛选手时,替你烤蛋糕庆祝的人是谁?那次接力赛你弄掉了接力棒吧?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当时女孩子拿到第一名,我们班获得优胜,女子组接力的最后一棒是谁?因为我知道光央在看着,我听到你加油的声音,所以、所以脚程总是很慢的我跑得比谁都快喔?」
  「我记得。」
  「对吧?」
  「可是没有用。」
  「那么!那么我这辈子第一次写情书的男孩子呢……?你……还记得他吗?」
  万里知道香子摆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不住仰望香子的脸。一看就能看出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也在发抖。连咖啡欧蕾的碗公都发出喀答喀答的声响。
  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不忍心看下去。应该说为什么会让我看到——万里低下头,一手遮着眼睛,只听见香子颤抖的声音。
  「……你记得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吧?九岁生日会时,那个送我到家门口的男孩子呢?没选上钢琴伴奏时,为了低潮的我带着整套折纸到我家的男孩子呢?你还记得……他吗?」
  「……我们不可能。」
  「你记得吧?因为都是光央!我跑得快的理由,我想让自己漂亮的理由,我想谈恋爱的对象都是光央!你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和光央在一起才是正确的!必须是那样、如果不是那样……就不完美了!我必须要完美,否则光央就不会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做才好?所以我一直、一直努力保持完美……告诉我!为什么我对你来说不是特别的?」
  万里悄悄仰望的视线角落瞥见柳泽用力凝视香子。好想回家。如果不是因为注意到香子全身不断发抖,万里或许早就离开座位回家了。
  「回答我!我从小就一直喜欢光央喔?我们一起长大喔?为什么我封你来说不是特别的?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吗?」
  拜托你告诉我——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反复的声音,开始带着不该听见的哀求。
  啊啊,不会吧,这种情况——
  「……你是笨蛋吗……?」
  没有丝毫同情的语气是愤怒。柳泽正在生气。
  「你完全不想要了解我。你关心的永远只有你自己,所以你才会不知道为什么。」
  起身的柳泽指着快要哭出来的青梅竹马女孩说道:
  「我当然在乎,真的由衷在乎你……曾经!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还不了解我因为你的不懂而受伤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快点醒醒吧!就算既特别又在乎,那又怎么样?随随便便就能够交往吗?什么女朋友,什么命中注定,就算撕破嘴我也不会说!因为那些都不是现实!我不要敷衍也不要半吊子的心意,全都是因为我在乎你!如果不在乎,我当然可以随便配合你、应付你,也可以随便快乐终结和你的关系,问题是我办不到!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样做你能够幸福!所以我绝对不干!我不想做那种事!」
  「……那、那么——」
  万里无法去看香子的表情。
  「如果在乎……如果我对你而言是特别,这……和喜欢不一样吗……?没办法发展成喜欢吗?喜欢上我、和我相爱、恋爱、结婚、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办不到?没有可能吗?」
  摇头就是柳泽的回答。无法把两件事凑在一起,正是柳泽的做法。不管万里多么支持香子,他仍然能够了解柳泽的想法,所以无法责备柳泽:「话别说得那么绝,稍微通融一下。」或许正因为柳泽是这样的人,万里才想要和他交朋友。
  「……没有可能吗……?」
  泪水滴落桌面。
  「……我们有过这么多共同的回忆……我们对彼此都是特别的,明明是如此,还是不行吗?你的意思是、也就是……都是我不好吗?」
  这下子香子输了。
  一旦流下眼泪,不管是客观的事实或证据,都只不过是普通的废纸。
  「都怪我净是做些讨人厌的事?所以无论我们有过多少回忆,曾经一起共度多少时间,就算这些都是事实,我们仍然没有可能?你无法喜欢上我?既然如此——」
  加贺同学——万里小声呼唤,心想「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万里希望在不晓得如何找回自己的香子再度没入后悔的水底之前阻止她。他认为这就是他留在这里的任务。
  但是香子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既然如此我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全部都忘掉吧,当作不曾发生!不普有过!既然无法转圜的错事只是不断累积,就全部都当作不曾发生吧!」
  听到有如哀号一般的叫声,柳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从座位上起身。
  将毛线帽深深戴到眼睛附近,推开门走出去。
  店里突然变得静得可怕。其他几位客人的耳朵似乎全部专注聆听这里的对话。过于尴尬的万里感觉很不自在,但是这时的香子突然弄出声响,屏住呼吸。
  铿锵。香子的手撞到盘子。
  「——我说了什么……」
  香子掩口看着万里。眼睛大睁,泪水沿着她的脸颊不断滑下。对不起,多田同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香子跌坐进椅子里,扭曲着脸面对万里,紧闭的睫毛边缘渗出泪水。
  听到香子的道歉,万里总算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万里探寻自己的心。他失去一切记忆,生活在当下,然而香子却当着万里面前轻易说出那些话,不过万里没有因此受伤。
  「不要紧的,加贺同学。」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不要紧……这种时候用不着在意我。」
  「……对不起,多田同学……!」
  刚才的一切都不算数。忘了吧。当作没发生。无法简单说出这种话,连万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麻烦的自己。
  
  ***
  
  香子接着一直坐在靠窗的位子。
  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万里只是盯着她的额头。脸颊的泪水已干,香子始终沉默低头,也不动。过了四点,到了五点,窗外开始天黑。
  「客人不好意思,有客人在等待禁烟区的位子……」
  店员十分抱歉地过来提醒。是时候了。
  「差不多该走了,加贺同学。」
  万里出声催促。
  「……」
  香子仍然没有说话,见她起身还以为打算回家,没想到她却进入以玻璃门隔开的吸烟区座位。万里向困扰的店员低头,连忙跟上香子。这里的确还有空位,或许是客人稀少,所以没让空气流通吗?空气里充满高浓度的烟雾和烟味。
  「我说加贺同学……」
  万里坐在空的座位上。
  「我打算吸烟寻死。」
  香子的发言引得其他吸烟者不悦地看向他们。
  「呃……不,该怎么说……我觉得这种事死不了喔……?」
  待在吸烟区的香子再度低头。万里头痛地看看她与店员。加点餐点的话,应该能够待在这里吧。最要紧的是自己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吗?虽然不想让看起来没精神的香子一个人待在这里,也许万里的存在只会造成她的困扰。或许她需要时间一个人面对伤口。既然这样,万里只想早一点消失。
  万里当然不认为香子需要自己。他很清楚香子不需要柳泽光央之外的其他人。担心香子、想要顾着她都只是万里的一厢情愿。万里认为香子的意愿比自己的一厢情愿更重要。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待下去——正当万里要抬起久坐而失去知觉的屁股。
  「吸这个试试?用力吸一口。」
  坐在旁边的陌生女子将烟盒递向香子。
  「你想死吧?吸这个就会死。能够确实杀死细胞。」
  「她还不满20岁……」
  万里莫名慌张地连忙制止。香子轻轻抬头,以彷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东西的表情看着对方递过来的烟盒。那不是七星或万宝路等随处可见的品牌。
  「男朋友?」
  万里急忙摇头。女子嘲讽地扬起嘴角一笑说道:
  「嗯——我叫NANA。」
  想了几秒——
  「……噗!」
  万里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住院时读过的少女漫画。实在太像了,染黑而且前长后短的零层次剪齐短发加上豹纹细盾带上衣、充满攻击性的强烈彩妆、蛇皮骑士外套,脖子和手指上都是银饰。还抱着吉他盒。外表和「那个」角色一模一样。
  怎么有人变装……应该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怎么搞的?这家咖啡厅怎么老是吸引怪人,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力场吧?在越看越想笑的万里鼻子前面——
  「我说你……我曾见过你吧?该不会是隔壁的……应该说——」
  就是她的黑色指甲。手指的银色骷髅戒指眼窝里镶着石头。
  「……是琳达的学弟吗?我见过你在学校和琳达在一起。我是三年级。话说回来——」
  NANA……学姐用嘴唇将烟吐向斜上方,避免喷到万里,同时说出意想不到的名字。
  「琳达的名字也叫NANA。」
  「……这、这样啊……」
  万里好不容易压制涌上心头的奇妙感觉。
  「……噗!」
  终于连香子也从鼻子噗哧笑了出来。看来加贺香子也有同样的奇妙感觉吧。
  「你们是祭研?别去那种怪社团。YOSAKOU什么的,根本不是想找死的女人参加的活动。」
  ……今年是阿波舞……万里才一说,「哈!」NANA学姐的鼻子发出讪笑:
  「更糟糕。俗毙了。既然想找死就让音乐杀了你们吧。」
  接着她递过廉价黑白列表机打印的传单:
  「今天九点。中野。虽然出场的都是非专业的学生乐团,不过绝对比阿波舞能够让你死上千次。」
  「啊,谢谢……这就是所谓现场表演……吗?可是我没去过这种地方……NANA学姐也会出场表演吗?呃、也是模仿『那个』乐团吗?」
  「『那个』是哪个?我们才不模仿。因为我是诗人,我会朗诵诗。」
  「诗、诗……?,啥……?,」
  「只要有这张传单就能免费换到两杯饮料。报上我的名字可以喝更多。过来找死吧。」
  NANA学姐微笑竖起中指,到了最后还是维持她的形象走出店外,只剩传单留在万里手中。该怎么办?他看向香子。
  「我要去找死。」
  香子拿走传单。哭过的泛红眼睛有着不安定的情绪,像是自暴自弃般一改先前的态度。
  「……既然不完美了,那就彻底毁坏吧。我要去做过去绝对不会做的事。我讨厌不上不下。反正顶多是粉身碎骨,我要抹煞一切,我想死!」
  接着起身展开双臂大口深呼吸——抽烟的人们全都一脸厌恶地不看香子。
  「多田同学呢?我就算一个人也要去。」
  「……我当然会陪你去!」
  抛下这个状态的香子一个人,万里一定会担心。而且,对,她说既然不完美,不如全部破坏,像死去一样全都当作没发生,然后重生。万里也是这么打算。
  
  ***
  
  他们找了间便宜的居酒屋杀时间、吃晚餐,顺便终结单恋的碎片。
  「……啊、哎呀?感觉上比原先预期的还要可怕……」
  稍微超过九点,万里和香子站在音乐酒吧前。从入口窥视里面,万里不禁感到犹豫。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昏暗。
  完全像足来错地方的万里东张西望,香子以双手推着他的背后: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香子打算下楼。
  等等,再等一下。万里使劲踏稳脚步抵抗。现实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险恶。
  万里说着「会死」、「会被杀」之时,突然想到:学姐不是说过这是学生乐团的发表会吗?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欣赏现场表演虽然紧张,不过表演内容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稍微热络的场合,或许能够让香子的心情多少好转一点。万里是这么想的。
  但是聚集入口附近的其他客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学生。不晓得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外国人一样壮硕,身上理所当然有耳环、刺青,凶猛的铆钉骑士外套加上皮裤,有着夸张图样的上臂很粗壮,也有些人剃光的头顶彷佛能够看见蒸气一般满头大汗。另外也有看似干瘪的修行僧张开嘴巴站在原地。也有像金肉人Ⅱ世中的水牛人,双盾剃着巨大「内脏」(为什么……),以失焦的视线看着站立不动的万里。总之所有人都不是万里等人日常生活里会出现的人。
  「真、真的要去……?」
  万里忍不住转头看向香子。
  「要啊——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走吧——去了就没事了!」
  步伐稳健,眼神清澈的大小姐不断点头。
  或许是连续喝了三个小时的关系,她的呼吸有酒味,拉长的声音也有点奇怪,不过外表姑且还是平常的加贺香子。因为哭过的关系,彩妆有些脱落,剩下的全身上下都很完美。呼……唉……边叹息边喝下菜单上所有水果莎瓦和鸡尾酒,意外地没有醉倒。万里只是喝到一半,视线已经开始转圈,连忙换成乌龙茶,但是香子直到最后一杯都是酒精饮料。看来她的酒量似乎很好。
  「好嘛——走嘛——走嘛——多田同——学——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像在闹别扭的香子焦急踏响高跟鞋迈步前进。万里感觉到许多视线瞥向他们。他不喜欢莫名受到注目,于是——
  「……知道了知道了,好,我们走!」
  逃难似地跑进入口。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以全身的力量推开沉重的门。
  「哇啊!好吵!」
  连自己大喊的声音都听不到。第一次听到乐团现场表演的巨大声响,万里差点尿失禁。从背脊到头盖骨都遭受强力震荡,本能的恐惧让他停下脚步。香子大睁眼睛,双手遮住耳朵大声尖叫。就算他们勾着手臂、身体贴在一起,还是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满身大汗散发热力和臭气的人群快要把两人挤出门外,这个气势延续到店面深处。地下爆出响声,他们甚至感觉身体飘了起来,而这里只不过是柜台外面。木板搭成的简易柜台里,国籍不明的中年大叔一直看着呆立在巨响风暴里的两人。对了,是不是要付钱?
  万里连忙拿出钱包,把NANA学姐给的传单拿给对方。对方没收钱,还给了两张饮料券,接着用印章一般的东西在万里和香子的左手手背压了一下。谢谢。虽然听不见,万里还是低头道谢,然后和香子一起往店内前进。感觉如果停下脚步似乎会被骂。
  他们被惊人的声音压倒,耳朵逐渐听不见,甚至就连大脑两侧也遭到痛殴。其他客人早就经历过耳朵破坏改造吗?只见他们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害怕发抖的人只有自己和香子。好可怕,真的,一切都让人害怕。
  加贺同学要不要紧?我不觉得不要紧。万里正准备紧跟唯一的伙伴,但是香子不理会四处张望的万里,利落地把东西放进置物柜。蹲下将证据袋塞进最底层的柜子,伸脚粗鲁踹上门。这个巨响大概也把这位大小姐震坏了,连钥匙都忘了拔起。
  万里连忙把自己的包包也塞进去,拔下置物柜钥匙谨慎收进口袋。香子不知为何弯腰动来动去。还在好奇她在做什么,只见她把不适合这个场合的大小姐黑丝袜用力撕破几处。
  当着哑然的万里面前,她还拿下领带,将女用衬衫胸口大大敞开,拿掉发箍,彷佛舞狮一样用力甩头,用手粗鲁地梳了几下,倒竖的头发变得蓬松,外表突然变成狂野风。接着她粗暴磨擦眼睛,早已晕开的眼影和睫毛膏让眼睛周围变得一片黑,眉毛也变淡了。
  如何?香子得意洋洋地把那张脸展示给万里看。平常完美的香子消失了,突然变身危险的摇滚庞客风女孩,与从背后走过、嘴唇有五个环的女孩子感觉没有两样,就算待在这个暴力巨响之中也不觉得突兀。
  「……呃、好,我也来……!」
  变身程度虽然比不上香子,不过万里也姑且用手指弄乱自己的头发。虽然说这么做对那头软绵绵的猫毛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看看彼此,点点头,往更里面前进。舞台那边只能看见观众有如海面波涛晃动的后脑勺。音乐声响太大,不管喊什么都听不见。他们靠近吧台,将饮料券交给女酒保之后,对方沉默地把塑料菜单递过来。万里指着啤酒,也让香子看看菜单,香子点了莫斯科骡子。酒保将透明杯子分别远给两人。
  「加贺同学——!干杯——!」
  反正听不见,万里姑且大喊一声,香子也喊了句什么,两人同时把酒喝下肚。
  这时有一群人朝着吧台过来,撞到仰头喝酒的香子后脑勺。香子不小心呛到,把鸡尾酒喷在万里脸上。叫着什么的同时,香子用手里的领带抹抹万里的脸,把他拉向吧台。一切都被吵闹的声响掩盖,万里的耳朵像是塞住了,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来到吧台旁边,香子靠近酒保耳边拼命说了什么。迷你裙底下露出的破丝袜,抬起脚跟摇晃的高跟鞋,半遮漂亮容貌的野性乱发。万里发现有一名上半身满是刺青的男子死命盯着香子臀部缓缓靠近,身为没什么力气的骑士(最擅长下跪和装死),心里做好壮烈成仁的准备,正要冲上前去——
  「别想——摸——!闪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曲子和曲子中间正好有类似晴天乱流的几秒空白。只听见香子从喉咙挤出彷佛以全世界最悲惨方式死去的母猫魂魄无法成佛的呻吟声。
  那个声音。不对,那个表情,散乱的头发拍打脸颊,晕黑的大眼睛闪耀湿润的光芒。负伤的野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加贺似乎真的很融入这家店……万里忍不住屏住呼吸。
  香子赶跑刺青男,立刻双手灵巧地拿起四个杯子转身朝万里摆出胜利姿势。纤细的腰部左右扭动摇摆,「啊哈☆」笑容满面。眨眼的香子稍微吐了一下舌头,回到万里旁边。被紧身背心推挤而隆起的雪白胸前出现魅惑的阴影。
  这家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
  比万里认为的还要醉。此外表看起来醉得更厉害。
  「加、加贺同学,喂,虽然已经这个时候了,我还是想问一声,你真的不要紧吗?好像已经烂醉了?话说回来……哇啊好吵!可恶——!」
  爆炸般再度开始的吵杂乐声差点让万里跪倒在地,万里伸手接过香子以危险手势递过来的杯子。NANA学姐怎样怎样——香子大叫,接着笑着大口喝干其中一个杯子。喔喔……万里忍不住在一旁看着她。香子对万里挥挥手,像在对他说:「喝啊喝啊!」
  万里也心一横——既然如此!
  「……噗啊啊!」
  这次换他把酒喷到香子脸上。呀啊!香子湿着脸拍手扭动身体狂笑。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喉咙好烫,鼻子也好痛,眼前天旋地转,耳朵早就什么也听不见,五感全都进入麻痹状态。这是什么?万里拼命用双脚支撑摇晃的身体。很明显与刚才喝下的啤酒、莎瓦、烧酒是不同的酒。喝起来好像快要燃烧的烈酒。
  香子一脸若无其事地大口喝下一样的酒,之后突然像是虚脱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哇啊加贺同学!小心,振作一点!这到底是什么!」
  万里连忙抓住她的手扶她起身,同时转向酒保。女酒保用与客人相同的酒杯喝着某个饮料,看着万里和香子吐出舌头。发出两道妷艳光芒的是舌环吗?
  我还是带着加贺同学离开吧。事到如今万里才想到要这么做。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已经充分消除压力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回去,对于大小姐来说也是好时机。
  「加贺同学,我们还是回去吧!咦!加贺同学?加贺香子?不见了!」
  转头才发现香子不见了,万里连忙慌张环顾四周,找到一手拿着酒杯,踩着不稳脚步穿过其他观众背影之间的长发。
  「喂喂!喂,等等!」
  舞台上的三人组挥舞电锯。懒洋洋打鼓的家伙翻着白眼。塞满这个空间的观众彷佛被狂暴的乐音鼓动,竖起手指蹦跳,然后翻白眼不知所以然地暴动。香子一步步走进那群人。
  「加、加贺同学——!等等——!等等我!」
  万里的叫声很快被掩盖。舞台上那些兴奋的家伙跳跃、发狂似地暴动,猛然跳向底下观众的头上。应该说摔下来。那些家伙的手毫不留情打在脸上、头上,使得万里难以前进。
  「光~~央~~这~~个~~大笨蛋~~~~~~!」
  万里看见烂醉的香子胡乱大叫,爬上第一排家伙的光头攀上舞台。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接着——
  「去死吧~~~~~~!呀啊啊啊啊啊啊~~~~~~!」
  不会吧,快住手。万里快昏倒了。
  香子有如带着电锯兵团的女王,把手中酒杯的酒泼在自己头上,抛开酒杯,伸出舌头,双手比出中指,像是刺向天际一般猛力往后一仰。唔喔喔喔喔喔喔!现场响起地鸣般的欢呼。鼓手的眼睛聚焦在香子迷你裙下快要露出臀部的地方,瞬间又多了几道难关。胸前隐约可见的胸罩是黑色的。然后香子高举双手僵硬动着脖子和膝盖,这是……这是C—3PO的动作!
  万里穿着CONVERSE JACK PURCELL的鞋子爬过其他人的背前往舞台。必须快点阻止香子,这样继续下去可不妙。
  头上被酒淋湿的香子不协调的舞步煽动乐团。只有这个时候才跟得上节奏。电锯更激烈地咆哮,彷佛现在就要跳下来地从舞台深处开始助跑。终于到达舞台的万里手一伸扑到台上:
  「加贺同学,不行不行!」
   抓住香子的手腕。
  一个摇晃,体重全压在一只手上,身体遭到拉扯。
  印象中之前曾经发生这种情况。之前、之前……?眼前的人群简直像是——黎明前黑暗的河川水面。
  掉下去就死定了。会死。
  「好可怕啊啊啊啊啊———————!」
  发出有如小孩子丢人现眼叫声的人是谁?是我?还是加贺同学?
  
  ——万里!
  
  「……!」
  香子的眼睛看着万里。
  踏住脚步的万里也看向香子。
  没有人叫我吗?脑袋因为酒精天旋地转,感觉好像有火光在舞动。火星飞舞,所有触碰的、看见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眨眼之间燃烧殆尽。这该怎么说?不管多么焦急还是赶不上,烧焦、不见、消失,不行了,我真的搞不懂。因为搞不懂所以什么都不想听。如果从一开始就全都不存在该有多好。
  啊啊,没错。
  我总是不断在失去——
  「多田、同学……?」
  香子小声开口。应该是吧,只能看到她嘴巴在动。
  一瞬间两人手牵着手彷佛一切都为之静止。但是。
  「想找死就快去死一死,人渣。这个舞台是我的。」
  后腰部狠狠挨了一下,万里被推下舞台,香子当然也和他一起。
  顺势坠落的同时,万里看见NANA学姐二手拿着殴打自己的吉他,抓着麦克风露出有如恶魔的笑容。
  
  万里瘫倒在玄关。
  香子跨过倒地的万里,爬过没开灯的走廊来到厕所。万里听见香子在吐的声音。
  「要不要紧……?」
  「……」
  又一阵豪迈的呕吐声代替回答。
  踢开鞋子的万里还站不起来,沿着墙壁勉强进入屋内。因为背着香子从音乐酒吧回到这里的关系,手已经完全麻痹了。
  重重躺在地毯上,听着冲马桶的声音、洗脸台的水声、依旧难受的呻吟声。
  屁股突然一阵痛,好像坐到什么。万里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置物柜的钥匙。
  「……啊……不好……东西还放在置物柜……喂,加贺同学,我们又忘了东西……」
  没有回答。
  万里拍打拉扯好像塞住的耳朵,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
  
  醒来的记忆很暧昧。
  趴在地毯上只睁开沉重的眼皮。世界仍然处于黑夜,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香子待在黑暗的房间角落。
  背靠万里的床坐在地上,从落地窗看着外面。她一直在哭。
  手肘靠着膝盖,一只手支住下颚,另一只手拨弄流海,透过窗外的光亮可看到脸颊的泪痕。沙哑的喉咙呜咽,鼻子抽抽搭搭,原本支着下巴的手指扯动嘴唇,香子继续在哭。
  她似乎没发现万里醒了,只是一个人弓着背坐在孤独的深渊里,不在乎他人目光,毫无防备地不断哭泣,这副姿态不知为何看来像个年轻男子。
  万里心想,应该说和自己很像。
  印象中自己不曾在这间房间里那样放声大哭,但是万里感觉好像正看着脱离自己的另一个自己不断哭泣。
  或许自己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房间另一头看着哭泣的自己。他甚至觉得这个场面很熟
  悉,自己曾经见过。
  这时候,在彷佛罩了一层薄膜的朦胧视线角落——
  「『れ』……?」
  他注意到一个神秘的平假名正发出淡淡光芒。
  坐起上半身,毯子从肩膀滑落。大概是香子帮忙盖的。香子听见万里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哭泣的脸。
  「……你刚刚有说话吗……?」
  那的确是女孩子的声音,万里不可思议的梦境彻底粉碎。
  「……说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れ』……」
  「……为什么……?咦?我?」
  「……手上。这个……」
  万里指着香子的手背。香子伸手看向手背,「嗯?」发出沙哑的声音。那里有个微微泛着荧光黄色的『れ』。
  「啊、多田同学也有……」
  听到香子开口,万里看向自己的手背。的确也有同样的「れ」字淡淡发光。对了,这是在音乐酒吧柜台盖的印章吧?出了店外要再度进场时,为了在黑暗中也能够看清楚,所以使用荧光涂料。原来如此。万里正要接受这个答案——
  「不过……为什么是『れ』……」
  「这个嘛……」
  在一片安静的房间里,万里和香子两人好一阵子凝视自己手上的「れ」。
  这么安静,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或者是两人同时屏息不出声?或者是耳朵被巨响弄聋了?也对,很有可能。
  「……!」
  原本盯着手背的香子像是再度发作似地抽抽搭搭。难道是一个「れ」字触动悲伤开关吗?れ……曾经和光央亲密地一起吃莲藕?或是曾和光央一起采柠檬?或是一起租DVD或是狂跳狮子舞,或是用微波炉加热蛋——(注;任日文里,莲藕、柠檬、租、狮子舞、微波炉都是「れ」开头)
  「加贺同学……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二次元君。」
  「呃、啊?真没想到……和『れ』没有关系吗?」
  「嗯,没有关系。只是突然想起二次元君说过的话……然后就忍不住哭了。」
  哭泣的香子微笑看着万里,伸直膝盖贴地而坐。
  她缓缓往后仰,彷佛要把头部的重量摆在背后的床上:
  「二次元君不是变成一次元君吗?他说过要创造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完美女孩,对吧?我把他的话当作玩笑话听,不过心中有一部分觉得他和我很像。『希望与完美的对象透过完美的剧本结合』……他的目标和我一样。可是二次元君是所谓的宅男,能够在创作的世界里实践他的想法。而我不是宅女,只能够在现实世界实践。我曾经想过二次元君只是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兴趣嗜好,在自己的创作中自得其乐很幼稚。但是……我错了。」
  香子拨开碍事的乱发,看着天花板低声说道:
  「他远比我更成熟、更像大人,所以他知道我们无法将自己描绘的’完美。形象强加在他人身上,他了解这种行为在现实生活中绝对无法成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绕着我们转,他清楚勉强之后,人际关系会有什么下场……二次元君,应该说有着合乎年龄的成熟之人明白这些事,才会喜欢用那种方式说话的自己。我们明明同年,我却这么蠢,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晓得光央多么讨厌我,更别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如我预期的那般顺遂。」
  好痛。
  仰望天花板流泪的香子声音里,听得出充满无穷无尽的苦涩。
  「光央不是说过他在乎我吗?也说了因为无法给我幸福,所以无法喜欢上我。他说了这些话吧?」
  「嗯……说了。如果我没记错。」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思考了。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光央是否能够幸福,我只是喜欢光央,所以追着他跑,这种举动真的是替光央着想吗?我完全没有尊重柳泽光央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存在,只是想让一切都依照我的想法……他有生命、他活着,或许我连这些都没想过,或许我只把他当做是我的世界里的一个角色。」
  香子将左手伸进黑暗之中,仿佛要抓住不在的东西。『れ』在摇动。
  「我这样哭泣、这样受伤,全都是因为我的执着。都是为了丑陋的执着……我喜欢的光央没理由不喜欢我,我无法承认喜欢的对象不喜欢的自己,无法承认没有价值的自己。我无法承认、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所以对光央说:『没可能吧?没那可能吧?说没有,你说啊,承认我有价值!』……只是强行把责任推给光央。明明无法认同、无法接受的人都是我自己。我自私地用光央喜不喜欢我来决定自己的价值……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对光央做很过分的事。」
  现在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吧——香子的气息有些紊乱。万里已经无法分辨她在哭或是在笑。黑暗中只听见呼吸的声音。
  「……嗯——不都是这样吗?我认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
  一边看着自己的「れ」,万里尽可能说得泰然,刻意放轻音量。虽不晓得这些话能否安慰香子,不过他还是直接说出心里话。
  「……对于一般人来说,接受自己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吧。我觉得必须正视不完美的自己很难。大多数人应该都想转开视线吧?至少我就是如此。」
  对。
  说出口的同时,万里更加深刻感受到不愿意面对现实而胆颤心惊的自己,是如此真实。这家伙正带着五十五公斤的肉体在地毯上伸展。
  他虽然有些喘不过气,但是如果自己就此沉默——
  「对我来说要去承认遭到拒绝的自己就是自己,真的很难。」
  万里就会装作没看见此刻正在和加贺香子说话的自己。
  香子在黑暗里凝视万里的脸。
  「遭到拒绝……被谁?有人会拒绝多田同学这样的人吗?」
  「……就是认识从前的多田万里的人。在乎从前的多田万里的人。例如家人等等。我也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但是……还是会感到难受。所以我无法待在老家,因为我看得太清楚了。父母亲现在还在等待『真正的万里』回来。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他们认为现在的我,不是万里。也知道他们期待某天真正的儿子、多田万里会突然回到他们身边——」
  万里抱着双腿,和刚才的香子一样把手肘放在膝盖支撑下巴。每次说话脸就会移动。
  「——我太清楚他们希望现在的我像死掉一般消失。」
  说出口之后,沉淀在心底深处刻意不去看的悲伤,逐渐有了清晰的形状。
  万里不想说自己害怕,也不愿意看到说这种话的自己,却忍不住说出口。
  「我真的总是觉得好怕好怕。简单就消失的人格,会不会哪天又突然简单恢复呢?也就是说如果治好的话,就等于杀了现在的我吧?只要我死掉……大家都会很开心吧?我继续是我,所有的人永远只有失望吧?我、我在那样的世界……该怎么说?找……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们不会对你失望的。」
  ……好危险,真的。
  若不是香子强而有力的语气打断,或许喉咙深处那股不知该如何是好地逐渐涌上的热意就会化成泪水、溢出眼睛。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
  即使身在黑暗中也知道香子用手背磨擦脸颊、挺直背部。
  「因为多田同学如果消失……今晚这个丢人现眼的我、我们、想要保密的这一夜,又该和谁分享?没有其他人。找遍全世界各个角落,只有多田同学你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
  「对吧?对。就是那样。」
  「谢——」
  ——谢谢你,加贺同学。
  获得救赎的万里偷偷用手指擦拭眼角。
  「所以别消失。也别死掉。更别害怕那些事。别让情况变成那样。因为我绝对不会忘了你。而且我、我的一切、愚蠢又丢脸、今晚无药可救的我、独一无二这个春天的我——」
  咕。万里不晓得香子呼吸哽咽的理由。
  「也请不要忘了我……!」
  就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那个瞬间结束了。
  「……我不会忘记的。怎么可能忘记?没理由忘记。因为我——」
  万里边说话边想着另一件事。
  「喜欢加贺同学。」
  即使还记得,就算忘记了,结果永远相同。
  今天这个时刻,过去的时间再也无法挽回。
  所有的瞬间同时出生也同时死去。无论有多重要,无论有多么想要留下,全部都会逐渐失去。这就是事实,没有人能改变。
  可是正因为这样,才会如此—
  「……我喜欢你,加贺香子。真的喜欢你。」
  让人不舍。 只见她瞠目结舌的用带有『れ』字的手靠着自己的嘴巴。也对。万里心想。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就像是冷不防遭到号称绝对安全的剃刀割了一刀。
  可是找还是喜欢香子。
  看来万里真的喜欢上香子。一个不留神,脑里心中满满都是香子。每天只想着这个漂亮、没用、笨拙的女人。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
  然后万里希望香子也能够有同样的心情,希望她只把心放在自己身上。无须在今天做到也没关系。将来某天能够达成就好了。
  「……话说回来,挑这种日子告白,我也真是太狡猾了,对不起。」
  拖着毯子,万里来到墙边抱着双腿重新坐好,尽量远离香子。
  在被甩的日子喝得烂醉,跑到男人家里,却受到对方告白,这个情况感觉起来很危险。搞不好香子正感到害怕。
  万里伸出手脚放松,简单明了地表示他无心卑鄙地利用这一夜乘虚而入。
  「我没想叫你忘了我说的话,也不想当作没有告白这回事……你现在不用给我答复也没关系,我也不认为你能够马上忘了柳兄。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用现在就甩了我。啊,我还是不希望遭到拒绝……总之,明天。」
  「明、明天……!明天?要做什么?」
  「我们必须去拿随身物品。东西还放在置物柜里,你不记得了吗?」
  「随、随身物品……?咦!是吗?」
  「是啊。说起来我们怎么老是丢下东西逃跑?这就叫命中注定吗?」
  愣了一下的香子歪着头说道:
  「……这么说来……真的,怎么老是重复同样的事。尽管如此……我觉得满有趣的。」
  一点一点缓和黑暗的声音笑了。
  「丢下那些东西,结果也没问题。想不到我们这么坚强。而且鞋子又弄丢了。」
  因为哭过的关系,声音变得很难听,但是香子仍然继续笑着。万里也跟着笑了。好想哭也好想笑,胸口好痛,姑且抓抓头。碰到鼻尖的流海太长了。
  或许会被香子拒绝吧。
  不过我还是无法停止喜欢她。
  即使无法成为男女朋友,当朋友也很好,我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度过时间。
  然后——我们今后仍会不断弄丢随身物品。我们会弄丢不少东西、两人一起跌倒。这样也很好。就算只是这样,找也想和香子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香子。万里想着这些事,再度笑了。
  虽然不晓得能够一起共度多少时间,但是那些瞬间,一定都会闪闪发光。
  为了闪闪发光,所以我才会诞生。这种说出口恐怕会被嘲笑的玩笑话,此刻的万里显得深信不已。
  「……已经这个时间了?第一班电车快开了,加贺同学差不多该回家了。我送你回家。家里的人一定在担心吧?打过电话了吗?」
  「嗯,没关系。我搭出租车回去。」
  「要冲澡吗?我以性命保证绝对不会偷窥!」
  「我说没关系。一塌糊涂的模样虽然很糟,不过还不致于弄脏出租车的座椅。真的谢谢你。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很多,全部……不用管我,真的,那条路上马上能招到出租车。一个人不要紧。」
  香子阻止起身半蹲的万里,环顾四周找寻包包。接着不耐烦地拨开垂落脸上的长发:
  「对了,丢在那里了。」
  「明天傍晚我们一起去拿吧。至少让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为什么?我不会乱来,只是陪你一起等出租车,也想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我突然觉得想吃冰。」
  「便利商店明天再去!我实在不希望让你在亮处看到我现在这副惨状!」
  「哎呀,没关系,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再说有胆子在舞台上展示C—3PO舞步的人,现在居然说这种话。」
  「呀啊啊啊!不要再说了!」
  香子事到如今才遮着耳朵尖叫,直接小跑步穿过房间跑向玄关。万里连忙追上—
  「等等等等等等!穿上这个!」
  抓住翻面摆在玄关角落的便利商店专用拖鞋给香子。万里正要阅灯,「不行不行不行!」
  香子发出叫喊,然后逃走似地奔出玄关。
  「明天见!绝对不准看这边!」
  就算她这么说,我还是会看。不想被人看见的香子搭上电梯之前,万里一直从玄关盯着她。等她上了电梯,万里改由阳台观望。
  香子离开一楼的出入口,拖着拖鞋走向人行道。车道上全是亮着红色空车灯的出租车,香子叫住其中一辆上车。
  姑且放心的万里准备把头缩回来,却发现香子从出租车窗采出头看向自己。万里明白她在说:「你果然在看!」选是不以为意地向她挥手。当然要看。一定会看的。
  
  ***
  
  不能否认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制造话题。
  一边欣赏茶园宽广的景色,一边走在延伸远方的绿色直线隧道。万里如此思考。肥料的味道不知该说是臭还是香。嗯嗯,然后呢然后呢?高高的除霜风扇似乎低头发问。
  因此他无法继续待在家里,所以逃到这里。
  在东京车站搭上曙光号,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静冈。在换乘处的星巴克稍微休息,转搭了几站JR。当地车站的纪念碑是看起来像葱的茶叶,彷佛是要宣传这里就是只有茶叶。
  回老家不用两小时。有些人会认为这属于通勤范围。搭乘新干线上学的定期票花费与万里的生活费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万里还是选择离家,理由就是他告诉香子的那样。
  走在「THE静冈」感觉的茶园里,渐渐看到好几间房子连在一起的村庄。
  进入果树茂密的林荫小道,打开大门以及玄关的门,转开门锁。
  「……我回来了……」
  与其说他还记得,应该说他已经记住了。
  这里是我们家——其他人这样告诉他,他也在这里住了一年,所以即使没有从前的记忆,这里对他来说还是有「家」的感觉。
  脱下鞋子时,母亲惊讶地走出来:
  「……你怎么了?」
  「闲着没事,所以不知不觉就回来了。」
  「什么!」
  她圆睁眼睛看着不知不觉就从东京跑回家的儿子。
  来回要一万元以上……万里虽然有花这笔钱的理由,但是他不打算告诉母亲。
  到了今天早上,他才开始对向香子告白一事感到难为情。他们虽然约好傍晚见面,却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度过到傍晚之前的几个小时。
  既然如此就回老家一趟吧——万里如此心想。这样既能够打发直到傍晚之前的时间,也可以找到和香子说话的话题:「我稍微回家一趟……」他只希望想办法先离开那问两人曾经深入交谈、充满难以独自面对之深夜回忆的房间。
  另外还有一点。
  「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想吃点东西。」
  「这么突然是怎么回事?真是的,要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我下午还要去祖母的田里帮忙。既然回来了,要去田里吗?现在正值农忙,大家都很忙碌。」
  「不了——不了——我今天就回去,傍晚还有事。」
  「咦咦?什么意思?是吗?」
  煮好饭再叫我——和母亲撒娇之后,万里爬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他有想看的东西。
  把行李背包抛在罩着布盖的床上,打开只有一年份记忆的房间衣柜。没有带去新住处的便服和高中时代的制服都用衣架仔细整理挂在里面。这当然是母亲整理的。
  万里拿出衣柜里的纸箱摆在地上,撕除胶带打开。坏掉的手机和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如收起它们的记忆,好好地摆在纸箱里。
  几个小时之前。
  香子传MALL表示已经平安到家。不知是黎明时分的兴奋,还是残留的醉意,MALLL写得颇长。里面出现这样一句话。
  『你认为自己不被接受,或许是因为你不接受。』
  看了之后无法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稍微想了一下,万里的想法是—目己或许真的一直不去接受其他人——认识以前的万里的人们,甚至是以前的万里。
  生活在这个房间时,失去记忆对万里来说只有无尽的痛苦。有些人因为担心来到家里。但是想不起来很难受,因此万里交待母亲谢绝所有访客。万里不希望有人来看他,不希望和那些人联络。后来找到的手机也不想修理。最后万里逃走似地离开这个家。
  他希望大家当他已经死了,并且忘了他。
  他害怕知道自己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有多少。
  他拿起过去自己绝对不看,收藏在纸箱里的相簿。
  如果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少了大半的自己。此刻恐怕无能为力。
  但是我想改变。
  不被众人接受很痛苦。无法获得接纳很痛苦。正视痛苦的事实很痛苦。要承认痛苦,首先必须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
  即使不及失去的部分,只要我能够因为活着而得到什么,那么我希望珍惜得到的部分,希望珍惜眼前这个瞬间。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做。这是万里的想法。
  我再也不想拒绝今后将会遇见的人、过去曾经相遇的人、自己,或是其他人了。
  所以打开相簿。还是多少需要勇气。第一次打开的相簿封面发出奇怪的「啪嗒!」声。
  「……耶……」
  万里很快在全班团体照里,找到自己的笑脸,稍微屏住呼吸。三年四班,多田万里,座号十号。
  手指缓缓画过陌生的自己与陌生的同学脸孔。感觉无法找回的某些东西,让他再度感到恐惧。万里压抑这股情感,只是想要认识陌生的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这点。
  但是心跳好快。
  在陌生多田万里的斜前方那个人,比了个V字手势拍照。座号十五号。
  林田奈奈。
  「……啥?」
  相簿内滑落许多拍立得照片。万里捡起来一看,好几张照片写着粗字。不同的字体写着「笨蛋万里」、「蠢蛋琳达」。照片中的两人吐出舌头或是斗鸡眼恶搞,四周以很难看懂的字体写着:「毕业后也别忘记喔!!!」
  有些写着「琳达考上纪念」、「万里落榜纪念」。
  全是两个人的合照。在教室、在体育馆、在操场、在社团办公室、穿着制服、穿着运动服、开口大笑到看得见补牙、在长长的木桥上。
  欢笑的脸颊紧贴在一起。
  「……什、什么……?这是什么……?琳达学姐……?」
  记住啰,别忘记了。
  琳达是不是这样说过?
  万里站起身。
  穿着袜子的脚滑过木质地板,跑出房间。
  「万里?我正在煮拉面,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是、呃……」
  他边穿鞋子边开口。他只知道——
  「我去一趟桥边。」
  那座桥就在自家附近。万里就这样莫名地跑出去寻找某个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觉得非去不可。他想过去看看。如果到了那边能够找到什么、能够得到什么,总之他想要那个东西。他只能想到要那么做。
  跌跌撞撞跑下山中道路。这时他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要考机车驾照!绝对要考!眼角看到写着「七稻种登山步道入口」的红布条,接着穿过那里。
  终于来到长长的木桥前。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呼吸困难。他一边喘气一边过桥。这里就是万里摔下去的木桥。没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因为当事人万里忘记了,警察更是无从得知。
  「……琳达学姐……为什么……?」
  请告诉我——万里口中念念有词。为什么你会在我旁边?你到底是谁?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任何事?
  通过木桥中央的万里突然停下脚步,紧绷的情绪突然消失,差点跌倒。
  「……这是什么声音……?」
  异常执着、伴随娇媚味道的钟声突然响彻山中。讨厌~~啦,笨~~死了,嗯哼~~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敲响那个钟的人——是谁?
  头晕的万里忍不住跪下抓着栏杆,闭上眼睛不看桥下。可能是宿醉。站不起来的万里伸手遮住自己的脸。脚下不稳摇晃。不,摇晃的是木桥。
  就在这个时候。
  在令人傻眼的钟声里,万里感觉听见一群人跑过这座桥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跑过自己的那群人,看到跑在最前头的家伙。那家伙也看向这边,直盯着万里的脸。一脸蠢样傻傻张开嘴巴的家伙——
  那家伙是——
  「万里!」
  是我吗?
  呼喊名字、抓住那家伙手肘的人是琳达吗?
  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里咬唇忍住整个脑袋天旋地转一般的晕眩,浑身使不上力,不晓得是不是贫血的关系,使他的感觉变得迟钝。
  再度睁开眼睛,那里只有长长延伸的木桥,没有其他人,也听不见钟声……是幻觉吗?或是事故后遗症?我的脑袋怎么了?只是宿醉的关系?还是我深信的东西变成具体现实?
  屁股口袋的手机振动让万里回过神来。
  『万里?』
  「柳兄……」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外面?我今天有空……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关于昨天的事,还有很多……可以去你那里吗?』
  「……我……不在家……」
  『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因为即将凋谢的樱花显得黯淡的河岸与广大的天空。朋友的声音。长桥。强风。除了万里之外,这座桥上没有其他人。
  只有万里独自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在这片风景里、生活在现实之中。此刻正在煮拉面的母亲不太高兴。
  如果能够就此晕过去,或许会比较轻松。
  
  ***
  
  多田万里看着琳达。
  运动科学课临时停课,万里在忙着解散的学生之中,发现琳达的身影。琳达也注意到万里的视线,「这不是多田万里吗?」朝万里挥手。万里凝视她的脸一勤不动。想问的问题像山一样多,但是问不出口。一方面不知道琳达隐瞒不说的理由,另一方面万里也不晓得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琳达一脸惊讶,万里只是继续凝视着她。
  将长发漂亮扎起的华丽美女正看着万里的后脑勺。她的名字是加贺香子。
  另一头是脸上带着复杂表情,隐藏身影避免被发现,皮肤有些日晒痕迹的男子看着香子的侧脸。他的名字是柳泽光央。
  在光央身后,一个女孩注意到他视线前方的对象,因而犹豫要不要出声喊他。她的名字是冈干波。
  发现熟面孔全都聚在一起,明明没有选修运动科学课仍然跑进教室的家伙,名叫佐藤隆哉。
  走过他的背后,有如黑影一般的女孩子,不用说就是NANA。
  我的名字是多田万里。
  是已经死掉的十八岁男生。
  没人注意到我,也没人知道我,我只是看着万里,看着所有人。
  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慢慢伸出双腿。今天的阳光很强,教室里很暖和。无趣望着万里的后脑勺,我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坠入浓浓的睡意里。
  
  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


后记

  这里是东京。现在是七月底。我在咖啡厅。时间是早上十点多。外面已是酷暑的世界。
  我配备帽子、洋伞、防晒乳液的抗紫外线三重装甲之后离开家门,走过小学前的马路来到这里的路上,放暑假的小学生「啪——!」「喝——!」大喊,一个接着一个跑过,超越快要融化的我。
  等一下要去游泳——已经兴奋成那样了——当着进入大婶模式望着小朋友的我面前,孩子们边跑边脱掉衣服。呃……我瞬间紧张了一下。
  当然他们的衣服底下都确实穿着学校泳装,也脱掉鞋子,跑进校门时每个人都光着脚。老师等大人军团在校园里手拿水管等待孩子,朝着孩子头上冲水。他们带来的衣服丢在附近。孩子放声大叫&十分兴奋,所有人都是野生幼兽状态。喷溅的水花映出彩虹。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光景入迷。
  因为……该怎么说。
  升起的氯气臭味、水蒸气、欢呼声、艳阳高照……!
  我真的打从心底想要加入他们……!
  我也想要脱下这身笨重的UV装甲,穿着一条内裤,大吵大闹让水喷得一身湿!话说回来,反正内裤都会变成透明!索性干脆也脱掉别穿,以出生时的姿态吵闹玩水!我是32岁的幼儿ゆゆこ!好像变成超级有问题的场面,不过我的心!我的心还是小孩子!所以OK!所以OK的啦!
  ……不行吗!
  会被逮捕吗!
  这样啊……!
  所以我只好带着无法如愿脱衣而过熟的肉体,再一次向各位道谢。
  买下《青春纪行》的各位。
  一路阅读到后记的各位。
  真的十分感谢!我非常非常期待这部久违的新作品,也非常非常害怕听见各位的感想。不晓得各位是否在阅读本作的过程中得到乐趣呢?
  我的设定虽是离开静冈、前往东京居住的主角,不过基本上所有地名……包括「静冈」、「东京」和其他地方,都是配合创作虚构出来的都市,里头夹杂与现实状况有些不同的非现实。例如:娇媚钟只是普通的钟、要走过木桥其实需要一点通行费等等。故事舞台的大学也没有具体的参考对象。
  然后下一集预定在明年春天左右出版……故事发展的步调虽然有些缓慢,不过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加快!趁势出击!精力充沛地继续写下去!只有力气也OK!所以还请各位能够继续阅读。读者肯赏光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请多多关照。
  ……话说回来,现在外面是闪闪发亮的盛夏,气温如度。
  这几天一直都是艳阳天。真的很热,我都快要中暑了。昨天也热到不行,忍不住在11点半就吃了烤肉午餐(防止夏季中暑。只有肉的份量加大,饭则是普通大小。没什么食欲)(一到中午时间店内就会客满,所以我会稍微提早吃午餐。将自由业身分发挥到最大限度,狡猾的时间操作技巧——错开午休时间(escape from employment),但是眼角却感觉到摇摇晃晃的不可靠感。
  看了才发现是一名嘴里塞满肉的陌生大婶……啊啊不对,是我自己……是我的身影映在镜子上。镜子上倒映我的侧脸。那个我看到的摇摇晃晃,其实是因为镜子里的我脸颊太过油亮,结果倒映出我背后镜子上的风景。
  懂吗?
  简单来说就是我的脸装备光学迷彩。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只有点头认了。一边吃肉,一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那个啊~~女人一旦过了三○岁,就能够使用光学迷彩了~~各位~~看得见吗~~?我在这里哟~~在·这·里·哟~~……活着真幸苦。真的太辛苦了。我此刻也像快要粉身碎骨一即使如此,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用光学迷彩潜入世间,并且确实将下一个故事写成书,尽早送到等待的各位手中!我是这么想的。
  就是这样,我要再次对阅读到最后的各位说声谢谢。第二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各位愿意买下就是我最大的喜悦,如果可以,也请大家务必告诉我感想。用最简单的方式也可以,只要一句话也可以!当然要写长篇大论或是加上插画也可以!
  最后是担任插画的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大人,下一集也要麻烦大家了。让我们像不晓得夏季中暑为何物的小孩子一样,继续往前冲吧!
  
  竹宫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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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arkzero5859 伯爵
人物,感情,故事还真是不错,会继续看下去。

10 年前 0 回復

yuyuismcat 平民
看完了!錄入辛苦了!!!
精彩阿~~~還是將心理狀態還有那種無奈的感覺發揮的很好~
不愧是竹宮老師~!

11 年前 0 回復

ppkk82331 騎士
想看很久了 可是都找不到 後來才知台版叫"青春紀行"  陸版叫"金色年华"

看你們在討論我才知道 謝謝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qsscwddv 侯爵
虽然之前翻译的已经看过了,不过台版的还是看一遍吧,毕竟不同翻译看起来感觉也不一样

12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多谢分享,竹宫老师的作品还是挺好看的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美型的女主角 赞一个

12 年前 0 回復

hkkan 騎士
感覺是另類勵志故事,
很有興趣一看,
謝謝樓主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Acekiller 王爵
thx for sharing

12 年前 0 回復

咖啡x走糖 皇帝
青春纪行这名字不错啊
嘛 怎样都无所谓

12 年前 0 回復

livekrad 王爵
      因为自己对于竹宫老师的前两部作品<我们俩的田村同学>及<TIGER×DRAGON!>有着极高的评价,因此一直找时间想看这部老师的新作品,果然不令人失望,老师对于角色内心的细腻刻画仍然深入人心,让人随着角色的情绪而跟着起伏,彼此间的人际关系,让人感受到青春的气息。

像是香子告白那一段,有一些对白痛到我都不想继续看下去了,明知道她对柳泽的坚持,但对柳泽拒绝她的理由也颇赞同。还有万里勇于面对失忆前的自己后,所带出的相簿事件竟有琳达的存在,尾段的这颗爆弹真的让人惊讶,看来这些角色们在下一卷中的人际会更加复杂吧。

12 年前 0 回復

y3233614 騎士
收下了,感谢LZ录入...又可以看到竹宫老师的作品了

12 年前 0 回復

qzgdx2 騎士
插图挺好看的,感谢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a513247925 騎士
果然......怎么会米有插图啊 BIU(噗).....唉 话说竹妈这次作品也够沉重的..某种某种方面上撒

13 年前 0 回復

枕风 伯爵
竹宫的新书呢
台版果然坑爹啊
明明很惊喜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GTOX01 子爵
很多地方都翻译不一样的,这叫金色年华比较好听点呵呵

13 年前 0 回復

sp4u06 子爵
合在一起叫青春年华算了

13 年前 0 回復

abcd12344992 騎士
竹宮的新作果然有收藏的價值

13 年前 0 回復

螺旋的风琴 公爵
想不到台角这么快就代理这本书,还真意外,看来在日本,这本书人气也很高。搬运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点石成金 勳爵
我也以为是另一本书,这是金色年华吧?

13 年前 0 回復

lanclot093 子爵
路过,顺便回个帖。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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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ashi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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