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3[渡濑草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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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3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译者:柳怡如












  简介
  在二王子雷吉克表明登上王位后,四王子菲立欧被迫展开逃亡的日子。
  然而,菲立欧为了要救出被囚禁的贵族及老师威士托,正伺机重回王宫、救出人质,却不知道那正是洞悉其个性的雷吉克设下的陷阱……
  菲立欧的命运究竟会——?
  另一方面,司教卡西那多所派遣的使者也与秘密行动的来访者们有所接触。来访者们与渴望得到其力量的人面对面接触后,究竟会选择走上哪一条路呢?
  引爆话题的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3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年型,横滨制。最近新买了数位相机。虽然是便宜的机种,但试用后吓了一大跳,比旧的拍得好多了!首先替盆栽拍了张特写,让我体验到时代的变迁和相机性能的进步。然而我的摄影技术还是一点都没有进步——相机真的很难搞啊……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1~3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星空下的猛兽群
九.王都之忧
十.动乱的序曲
十一.王城之夜、微笑的女子
十二.在黑暗中彷徨的人们
十三.那天早上的到访者
中场.生命神殿




【玄乌】
  玄乌是广泛分布在索里达帖大陆的寻常鸟类。除了突变种外,一般而言羽毛和嘴喙呈黑色,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类。依不同的栖息地区而有不同的特色,其中以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高地的为最大品种,最大的甚至可载着人在天空中飞翔。它们受到北方民族的驯服,可运用其劳动力或战斗力。而正因其战斗力强,在具有御柱信仰的地区,甚至被视为『不吉之乌』而深受忌惮,但只要不是处在饥饿状态下,它们绝非凶猛狰狞的鸟类。

【炼金术】
  炼金术是最先进的学问,同时,探索『失去的知识』也是其命题之一。但是这种行为常被公开禁止,过去也曾有一段时期受到镇压。现在虽然不再受到迫害,但部分地区仍对此留有相当严重的偏见。
  占据大陆西方的拉多罗亚,是唯一对炼金术加以奖励、保护的国家,因此必然会聚集许多渴求这方面知识的人。而透过活用炼金术知识,也让拉多罗亚近年有了长足的发展。

【辉石】
  在五根御柱中精制而成的『辉石』,依不同的产地而具有不同的特性。佛尔南辉石可让土壤肥沃、涅迪亚辉石可净化水质、札卡多辉石可强化火力、加鲁尼耶辉石可以召唤风——除了这四种辉石之外,中央威塔神殿更可精制出能大大提高其他辉石效果的『生命辉石』。这些都是各神殿珍贵的收入来源。
  在御柱信仰中,除了地水火风与生命五种以外,还有一种——『死』的概念存在,但并没有与此特性相应的御柱存在。

【神钢】
  神钢泛指所有使用火之辉石和生命辉石为炉火锻造而成之特殊金属。其纯度会因辉石的数量、品质、师傅的技术及制造过程而有相当大的变化,大致上比铁要强韧,不过最高级品和劣等品之间的差异也相当大。纯度愈高,精制及加工都愈困难,因此护具等多以一般品质的神钢来制作。
  此外,神钢武器有时会因加工时添加其他辉石而具有极为稀有的特殊性质。关于这个现象,目前尚未能确认其出现的必要条件,威塔神殿的神钢工房现在仍持续进行研发。

【手环】
  来访者们佩戴的手环,全都是以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技术所制作。那是各自有专门功用的特殊武器,虽然看起来都一样,但功能则多有不同。有的可施展出光之刃,有的则能强化肌肉能力、分解物质、或任意在空间内引起爆炸——这些不同的功能可配合来访者的体质而有所调整,其他人就算戴上这手环也无法使用。另外,手环需要一种名为『原料核心』的特殊石头作为动力源,如果没有原料核心,手环只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27 编辑 ]


  

  中场.星空下的猛兽群

  宽广的溪谷迎接着明亮的月夜。
  星光闪烁的夜空上,高挂着一轮蓝色月亮——
  湛蓝而冷冽的光芒洒落大地,照耀着身处溪谷底部的两个女孩。
  一个是穿着神官衣饰的黑发少女——
  另一个是躺在毛毯上的绿发女孩——
  两个人的头发都湿透了,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黑发少女丽莎琳娜才刚从河里救起另一位女孩。
  她让女孩躺在铺于河边平地的毛毯上,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而正伤脑筋。
  她所救起的女孩表情很详和,身上所穿的衣服缀有贵金属及蕾丝等美丽装饰。从她的睡脸和穿着来看,丽莎琳娜推测她应该是上流阶层的千金小姐。
  她现在正吐着微弱的气息,倒卧在丽莎琳娜眼前。
  这位从绿意浓烈的溪谷河流中漂流过来的女孩确实「还」活着,但也不算平安无事……
  依丽莎琳娜诊断,女孩身上有多处骨折,搞不好内脏也有所损伤。虽艳丽莎琳娜多少会点急救的方法,但此处并没有相关的医疗用具。
  丽莎琳娜想要先把她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
  虽然丽莎琳娜的用意是避免女孩的体温继续降低,但因为她已骨折,也很怕不小心触动到她受伤的手脚。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女孩身上,而丽莎琳娜也不知道该怎么脱下她的衣服。
  丽莎琳娜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伸出手上的「爪」。
  戴在两手上的手环发出光芒,并延伸出可伸缩的刀刃。
  丽莎琳娜伸出爪在昏睡的女孩身上游移,缓慢而谨慎地割开衣服的布料。
  这爪是由丽莎琳娜的手环衍生出来的,并且需要使用一种叫作原料核心的特殊能源块作为动力来源。
  包含尚在开发中的几款在内,这样的手环一共可分为几个不同的种类——
  有些可以产生超脱常轨之强大肌肉力量,有些可以将手里握的东西分解并扩散,也有些可以吐出数个球体、并在球体连结的线条所区隔的空间里引发爆炸。
  丽莎琳娜的手环可产生光之爪,用途广泛也很容易使用,是其中相当快就被实用化的一种。
  使用原料核心的装备不只手环,还有帽子、鞋子和义眼等,已开发出各种不同形状的用品。但是这些用品的共通点,就是在使用时都需要消耗特殊能源。若是没有原料核心,这些用品就只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
  由丽莎琳娜手环所伸出来的光之刀,不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女孩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下,女孩身上仅剩下内衣。
  丽莎琳娜只看了女孩一眼,就露出痛苦的眼神。
  原本应该白皙光滑的肌肤却浮现大片内出血的瘀青。侥幸的是,女孩并没有受到会造成大量出血的外伤,但若是脊椎等有所损伤,她很有可能就此变成植物人。
  如果正如丽莎琳娜所想像,女孩真的是从上游的悬崖上掉落下来的,那恐怕是马车和她身下的老人发挥了缓冲的效果,不然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幸存的。
  再说,若不是正好遇上丽莎琳娜,她一定会继续在河上漂流,然后就此丧命。
  能像这样捡回一条命,只能说是她实在太幸运了。
  然而在这超级幸运的女孩身边,丽莎琳娜却很伤脑筋。
  女孩还活着,这是事实。但两人现在身处宽广的峡谷底部,要回城镇去的路途也很艰险,若丽莎琳娜只身一人前往,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若要谨慎地护送全身是伤的人,显然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要是把她留在这里,自己去叫人来呢——虽然丽莎琳娜也如此考虑过,但又怕猛兽趁她不在时来袭。丽莎琳娜在来到这里的路上,早已看过好几次大型野兽的足迹了。
  固然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但要带她走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丽莎琳娜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禁望向河川——
  河流相当稳定,就她来到这里的沿路范围以内,记得并没有瀑布之类的……
  (如果扎个木筏来搬运,应该可以减轻女孩身体上的负担——)
  这样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
  幸好此处有着浓密的树林,只要伸出手环之爪,就可以轻松地砍断树木,虽然用来绑缚木筏的绳索也是个问题,但只要有坚固的藤类等植物,就可以用来代替绳索了……
  想法已定,丽莎琳娜悄悄地站了起来。
  虽然现在天色已晚,但动作愈快愈好,因为不知受伤的女孩能撑到何时。
  在月光与满天星斗的照耀下,丽莎琳娜从河岸眺望密林的方向。
  突然间——周围树木沙沙作响,但此时并没有风。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了一下。
  在广阔而茂密的树林前方,有着阻挡去路的峭壁悬崖。
  而在密林前方的枝叶阴影之中,却有着看似星光的光点正在窥视她们。
  那模糊的白色光点,是月光照射在地面上之后反映而出的。
  ——两个——四个——八个。
  在丽莎琳娜的凝视下,光点的数量渐渐增加。
  野兽的臭味微微飘散出来。
  丽莎琳娜背对着受伤的女孩,保护着她。
  野兽们慢慢地自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丽莎琳娜凝视着在蓝色月光照耀下的野兽模样,不禁一阵战栗。
  从密林走出来的,是全身覆有纯白色毛发、像熊一样大的猿猴群。它们以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丽莎琳娜两人,并露出肉食野兽特有的锐利牙齿。
  可能是为了避免失误,它们开始自远处包围丽莎琳娜和女孩。
  虽是野生的猿猴,但却采取一致的行动,看来是有计划地打算切断猎物的后路。很明显的,两人被当成了「食物」。
  丽莎琳娜感到十分恐惧,但却没有逃跑.
  若是抛下受伤的女孩不管,她应该可以轻松地逃跑。但是,她并无意这么做。
  只是这么一来,在背负或抱着少女的状态下,她可就没有从它们手中逃脱的自信了。
  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击退它们——丽莎琳娜下定决心,在对手尚未逼近之前,就先冲了出去。
  以手环为中心发出的能量使她的四肢充满活力,然而若是过度使用手环,会给身体带来负担,但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丽莎琳娜伸出以光构成的爪,斩向一只巨大的猿猴。
  凭着野性直觉行动的猿猴挥舞双手想要抓住丽莎琳娜,却只见断成数截的手臂在空中飞舞。
  猿猴的咆哮声刺进耳膜。
  丽莎琳娜毫不留情,以手刀自背面劈向蹒跚的猿猴,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断它的头。
  略带黑色的血一瞬间喷了出来,猿猴的庞然身躯仆倒在河边的平地上。
  干掉一只野兽的丽莎琳娜,气势十足地瞪视着猿猴群。
  伙伴被杀,这些野兽们会群情激愤?还是因恐惧而撤退呢?若是前者,那它们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到丽莎琳娜一个人身上,若是后者,她们就应该可以争取到逃跑的时间了。
  在猿猴们眼中,丽莎琳娜是很渺小的猎物。但是看到这个小小食物竟然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战斗力,不禁让它们心生胆怯。
  ——就算对手是野兽,丽莎琳娜也不喜欢杀生;若对手是人类,她应该会迟疑更久。
  不过,面对抱有敌意的对手,丽莎琳娜却是不惜大开杀戒的。因为要是不杀掉它们,就只有等着被它们杀掉。丽莎琳娜没有死在前来取她性命的依莉丝等人手下,更没有在这种地方被野兽杀死的道理。
  猿猴喷出的血飞溅到她身上的神官衣饰上,形成了模样凄惨的污渍。
  身染血污的丽莎琳娜站在月光下,观察着猿猴们的态度。
  伙伴被杀掉的猿猴们看起来并没有发怒,就算心生胆怯也只有在刚刚那一瞬间,其后也没有退缩的样子,甚至连火堆也不畏惧。
  丽莎琳娜觉得它们的反应很奇怪——猿猴们远远地包围住她,停下了动作。
  一只猿猴吱吱嘎嘎地发出了类似信号的怪声。
  丽莎琳娜背后——包围圈里的其中一只猿猴慢慢地栘动,向躺在地上的女孩靠近。
  丽莎琳娜慌张地跑回女孩身边,猿猴就配合她的动作,快速地退回原地。
  它的动作让丽莎琳娜很不安,她想起了某种野兽的习性。
  一找到猎物就会群聚起来跟在猎物身后,一直等到猎物露出疲倦、疏于防备的模样——的确有这种持久战型的野兽。
  丽莎琳娜迟早会睡着,如果它们正是在等待这个时机——
  丽莎琳娜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爪,对准一只猿猴冲过去,但是它机灵地闪入密林中,另一方面,丽莎琳娜背后的猿猴则跑向受伤的女孩。
  丽莎琳娜匆匆忙忙地回头,一这些猿猴又逃向密林前方。
  丽莎琳娜背上冒出冷汗。
  这些有着纯白毛发的猿猴们,以微红的双眼一致地注视着丽莎琳娜两人。
  虽不确定还藏身在密林里的猿猴确切数目有多少,但光是眼前所见就有十只以上,搞不好总共超过三十只也说不定。
  其他猿猴开始有所行动,把被丽莎琳娜杀死的猿猴尸体运回森林之中。
  其他猿猴的眼光依然没有离开丽莎琳娜两人。
  丽莎琳娜一边守在女孩身旁,一边体认到自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要是就这样让女孩成了猿猴们的食物,自己是可以得救的。而要是不抛下她、继续在这里和猿猴缠斗,等型丽莎琳娜一睡着,它们一定会一起扑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一片混乱中的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妙计。若是有来福枪,就可以一只只通通杀掉了。只不过丽莎琳娜的手环是专门用于肉搏战的。
  丽莎琳娜颤抖着,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笛音。
  笛音来自头顶,丽莎琳娜立刻仰望夜空。
  在蓝色月亮照耀的天空中,有着巨大的黑色影子飞舞着。看起来像是展开双翼的鸟,但相较于飞行的高度,其体型未免也大得太过不寻常。一时之间丽莎琳娜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还来不及细想,黑影已急速落下。
  丽莎琳娜反射性地闭上双眼,耳中随即灌进某物破风而来之声。
  丽莎琳娜睁开双眼,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乌鸦」。它比从森林中现身的猿猴们还巨大,光是尖锐的喙就有小孩子的身体那么长。
  巨大的乌鸦一边拍动漆黑的双翼威吓着猿猴们,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大声呜叫。
  嘎——鸣叫声响彻峡谷,猿猴们开始后退。
  丽莎琳娜被它的气势压倒,动弹不得。乌鸦背上有一个人影,穿着与乌鸦羽毛同色的黑衣。
  「我在天上看到火堆,于是下来看看有什么状况,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笨蛋!干嘛在这种地方陪猩猩玩啊?快点上来!」
  女子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丽莎琳娜更困惑了。这女子似乎是操纵乌鸦来帮她的。
  丽莎琳娜虽然困惑,还是先以双手抱起躺着的少女。
  女子在乌鸦背上说道:
  「还有一个人吗!!快点!它们会去叫伙伴来的。这里是它们巢穴的正中央,要是被包围可就大事不妙啦!」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开弓放箭。笔直射出的箭贯穿了正要接近的猿猴肩头,使得野兽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丽莎琳娜一边抓住乌鸦垂至地面的翅膀,一边先把少女放到乌鸦背上。
  乌鸦背上有让人乘坐的乘具,操纵乌鸦的女子迅速地固定住受伤少女的身体。
  接着丽莎琳娜也爬了上去,从少女上方保护着她受伤的身体,并紧紧抓住乘具。
  「要起飞了喔!别掉下去了!风牙,走!」
  女子下了指令,一拉缰绳,乌鸦的翅膀就卷起了一阵风。
  黑衣女子的风帽被风吹起,丽莎琳娜看见了风帽下的银色短发。
  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丽莎琳娜完全想不出理由。虽然脑海里一团混乱,她还是紧抓着乘具免得掉下去。
  银发女子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拿起救生索递给丽莎琳娜。救生索能和乘具组合在一起,支撑乘坐者的身体。
  背负着三个女子的乌鸦仿佛往河流方向滑行般起飞了。它在大河上缓缓地滑行,慢慢地提升了高度。
  白猿们无计可施,只能在河岸的平地上目送丽莎琳娜等人离去。
  在暗夜中飞行的黑色乌鸦完全伸展开滑顺的双翼,飞翔在广大的天空中。
  在危急之中被这双翅膀所救的丽莎琳娜,以困惑的眼神注视着眼前操纵乌鸦的女子背影。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30 编辑 ]


  

  九.王都之忧

  建于王都外的榭拉姆第九教会,只由一位老司祭看守。
  这位负责看守的老司祭名叫艾娃·拉古娜。
  她是个年约七十出头、胖嘟嘟的老婆婆,总是满脸微笑,是个开朗的神宫。
  跟外表一样开阔的个性让她相当受当地人仰慕,所以第九教会又有「艾娃的教会」之称。
  她也曾经在威塔神殿担任神官……
  约莫在八年前,艾娃所服侍的司教曾因公停留在阿尔谢夫,她也随之来到这片土地。
  后来司教的任务结束回到威塔神殿,但艾娃却爱上了这块气候和民情都温和宜人的土地,所以决定一个人留下来。
  反正她在威塔神殿没有其他家人,年纪大了后也嫌旅行麻烦,所以就从威塔神殿转籍到佛尔南神殿来。
  然后她拜托在佛尔南神殿的朋友,将自己调到这即将废弃的教会,就此落地生根。
  从那以来,她就在这里过着安稳的老年生活。
  阿尔谢夫的人们大多个性沉稳温和,对外地人也很亲切。
  后来有些老人们与她渐渐相熟,不只在休假闩,连平日也聚集在此处。现在的榭拉姆第九教会,已成了闲居老人们泡茶聊天的场所。
  胖嘟嘟的艾娃在庭院的大桌子边与朋友们谈笑,这情景早已成了这一带的日常风景。
  这一天,艾娃照例将教会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接着开始烘烤饼干,准备迎接午后即将来访的朋友。
  她所用的材料都是附近的农民送来的谷类和水果。在大地恩泽广被的阿尔谢夫,从来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也跟歉收这类字眼无缘!!这也是艾娃喜欢这块土地的原因之一。
  艾娃刚在炉灶中加柴火,窗外便响起了少女的清澈声音!!
  「艾娃司祭,你在吗?」
  这是平时不常听到的声音。
  「我在厨房哟!正在升火走不开,请你到这里来吧!」
  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艾娃还是大声地回应。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很年轻,可能是谁的孙女吧?她猜想着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在这样位于市郊的小教会,其实很少有艾娃必须善尽礼节接待的人来访。
  艾娃回答后没多久,一名少女便出现在厨房的后门口。
  「艾娃司祭,你在这里吗?」
  看着这以甜美嗓音呼唤自己的少女,艾娃不禁眨了眨眼睛。
  「她」应该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艾娃虽然这么想,还是自然地将眼前的面容与另一张脸重叠了。因为那扎起天蓝色秀发的美丽容貌,跟她的「姐姐」十分神似……

  

  「乌路可大人!」
  艾娃惊讶地呼唤着这位旧识的名字,稳重的双眼瞪得大大地。
  这位曾是艾娃上司的女孩——乌路可·迪古雷,现正满面笑容地站在她面前。
  她那楚楚动人的优雅气质,在乡下的阿尔谢夫是相当罕见的。
  少女微笑着行礼致意:
  「艾娃司祭,你看起来很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艾娃压根忘了升火的事,她移动肥胖的身躯一摇一晃地走到乌路可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几乎一样高,但艾娃却足足是乌路可的两倍宽。
  「乌路可大人,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是不是您父亲马汀大人他也一起……」
  「我父亲没有来,只有我而已。我是在前不久来到王都的……」
  乌路可以温柔的声音回答,那声音跟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对艾娃而言,乌路可就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当然,艾娃只不过是一介司祭,跟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相较,在神殿的地位可说是天差地远。
  然而,艾娃从乌路可年幼不懂事时就开始照顾她;教导幼小的乌路可读书、烹饪、做针线活的,全都是艾娃。
  七年前,艾娃决定留在阿尔谢夫,乌路可就跟着父亲马汀回到威塔神殿去了。后来虽有书信连络,但直到如今才再次见面。
  艾娃正因久别重逢而欣喜时,才注意到乌路可背后还站着好几个人。他们站在稍远处,像是在等待乌路可和艾娃打完招呼。
  艾娃看向他们——
  乌路可带来的客人有三位,他们站在周围有茂密树林的树荫下,向艾娃点头致意。
  一位是金色短发青年,有着一张街上随处可见的大众脸。
  一位是肌肤黑得发亮、容貌精悍的年轻女子。
  这两人看来像是士兵或骑士,身上分别装备胸甲和剑。
  另一位则是与乌路可年纪相仿、有着紫色头发的少年——
  一见到他,就令艾娃联想起另一件事。
  乌路可指着那三个人说道:
  「艾娃司祭,这位是——」
  「是……菲立欧大人吗?」
  乌路可还没说完,艾娃便喃喃说道。
  少年讶异地眨了眨率直的双眼,乌路可也吃惊地看着艾娃。
  艾娃微笑着说道:
  「我一看就知道了。因为乌路可大人您的信上,总是问我有关菲立欧大人的事……」
  艾娃瞥了瞥乌路可微红的脸,并向这位初次见面的王子深深一鞠躬:
  「非常荣幸见到您,我是这个教会的司祭——艾娃·拉古娜。」
  这当然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阿尔谢夫的四王子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他虽然身为王室的人,却没有被当作「王子」对待,这点艾娃也非常清楚。
  这位受到王家排斥的王子立刻回礼:
  「我是菲立欧·阿尔谢夫。突然来此打扰,非常抱歉。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已经听乌路可提过您的事了。」
  这番彬彬有礼的应答,深得艾娃好感。
  「别站在这里说话,请到屋子里来——我刚好在烤饼干,就快烤好了,请进来等吧!」
  艾娃邀请乌路可等人进屋子里,口气轻松得不像是在对王室的人说话。
  乌路可是特地带菲立欧来的,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艾娃把菲立欧当作王室的人,而是当作她朋友来看待。而且艾娃也听说过,这位王子并没有王族那种高傲的个性。
  在一男一女两位看似随从的陪伴下,四位稀客定进艾娃那与教会相连的家中。
  「请进、请进——」
  她边说边领着大家走向客厅,乌路可突然站住了,菲立欧等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艾娃不解地问:
  「乌路可大人?怎么了吗?」
  「——艾娃司祭,我有事想求你。」
  乌路可凝视着艾娃的眼睛,眼里流露出真挚的光芒,让艾娃感觉事有蹊跷。
  「乌路可大人——」
  「菲立欧大人正受到二王子雷吉克大人的追捕,我们想在这里藏匿一阵子,可以吗?」
  乌路可突然说明来意,艾娃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藏匿?乌路可大人,这到底是——」
  菲立欧向前踏出一步:
  「我们会向您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若是您觉得麻烦,我们会马上离开。因为您一旦知道了详情,恐怕也会被牵连进去。当然,我们绝对会避免连累到您,但是万一……」
  看着菲立欧紧张的表情,艾娃自然也察觉到一些事。
  她故意夸张地大笑并点点头,用力拍了拍手。
  菲立欧话语方落,艾娃立刻愉快地看着众人插嘴说道:
  「容我失礼,若是各位不急着走,有话就以后再说吧!我差不多该去看看炉火,免得饼干烤焦了。另外,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所以各位就当作是在自己家里吧!乌路可大人,您要不要也跟我一起来?」
  艾娃边说边走回炉灶旁。
  「啊、好。可是,呃……」
  艾娃对还想继续说明的乌路可眨了眨眼睛:
  「日后我当然会再向您询问理由。不过我很清楚,乌路可大人跑来拜托我『这种人』,至少不会是因为做了坏事被人追赶。既然如此,那我很高兴能帮上乌路可大人的忙。来,请到客厅坐坐吧!还是你要像以前一样来帮忙呢?」
  艾娃开玩笑似的说着,乌路可连忙走近炉灶旁。
  菲立欧等人似乎也对艾娃如此通情达理感到十分意外,反而僵在当场不知所措。
  艾娃指着屋里:
  「反正男生也帮不了什么忙,请到客厅去吧!那边的那位小姐,我要泡红茶,请帮我把柜子里的杯子拿出来。还要麻烦乌路可大人切水果,那边的蔬果柜里有附近人家送的水果。」
  她俐落地下达指令,年轻人们虽然都很疑惑,但也都乖乖地开始行动。
  在年过七十的艾娃眼里,这些年轻人就像她的孙子一样。即便是那两个随从,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所以就算她讲话多少有点不拘礼节也无所谓,这正是老年人的特权。
  艾娃看着久未见面早已长大成人的乌路可,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开始注意控制火候。
  艾娃很在意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既然乌路可开口请自己帮忙,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答应了。
  她早就做出了「接受他们」的结论。
  现在艾娃能做的,就是至少要像个老人般处之泰然,以缓和年轻人们的紧张。
  她怀着这样的心意,凝视着久别重逢的乌路可。
  乌路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且跟她的姐姐——现在的神姬极为神似。但姐姐多少有点柔弱的气质,而乌路可的双眸却给人一种坚强的感觉。
  在她父亲马汀之前的来信中,感叹地写着乌路可有着外表看不出的好强和顽固,现在艾娃多少可以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了。
  以同为女人的眼光来看,乌路可绝对不是「好强」,只是拥有优秀的决断力罢了。她自己也相当珍惜这种决断力,所以在父亲眼中她显得有时顽固、有时又很好强。
  艾娃继续调整着灶中火候,看到乌路可眼中闪耀着一如往昔的光辉,让她放心了不少。

  *

  古老教会的客厅虽然简朴,却打扫得很干净。
  来到客厅的菲立欧坐在年代久远的椅子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艾娃这位老司祭的态度看来,他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
  他对眼前的青年骑士莱纳斯迪低声说道:
  「虽然感觉跟乌路可完全不同,但她似乎是位很有胆识的司祭呢!」
  艾娃司祭爽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从她的身材或态度看来,与其说是个司祭,更像是个商店或酒铺的老板娘。
  听到菲立欧的话,莱纳斯迪嘻嘻笑着:
  「真的差那么多吗?当然外表是完全不同啦!但个性说不定有点像喔!」
  菲立欧摇摇头:
  「一点也不像,乌路可比较文静乖巧。」
  「乖巧的女孩才不会只身跟随菲立欧大人上路呢!」
  莱纳斯迪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乌路可大人好像『跟定』菲立欧大人了,您注意到了吗?」
  听到青年骑上轻浮的口吻,菲立欧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乌路可只是在替我担心。事情会变成这样——结果还把她牵扯进来,我也觉得很抱歉。」
  菲立欧语带严肃地说道。莱纳斯迪马上堆起笑脸轻拍他的肩膀:
  「哎呀!不要那么严肃嘛!若是乌路可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您应该也会奋不顾身地去帮助她吧?到时候您希望看到她脸上露出您现在这种『非常抱歉』的表情吗?」
  莱纳斯迪的口气虽然很轻松,却一语点醒了菲立欧。
  「——没错!莱纳斯迪你说的对,我绷得太紧了,这样只会让她更担心。」
  菲立欧坦率地自我反省,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莱纳斯迪看到他那笨拙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嘛!我偶尔还是会说出有道理的话啦!菲立欧大人你还是放松一点比较好,如果太认真反而不懂得变通了。像我这种乐天派还比较……」
  「那边那个王八蛋!你在对菲立欧大人胡说些什么?」
  黛梅尔的怒吼声从连接厨房的走廊传来。
  莱纳斯迪吓得缩了缩脖子。
  王宫骑士团员黛梅尔平常握剑的手里拿着杯子,她一边往这里走一边把杯子放在桌上,小声地对菲立欧说:
  「……正如乌路可大人所说,那位司祭似乎可以信任。要不要以此地为据点呢?」
  听完黛梅尔的话,菲立欧轻轻颔首。黛梅尔也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莱纳斯迪说道:
  「莱纳斯迪,你快点到街上去,找一些乔装用的衣服跟小配件回来。因为我皮肤黑,出去太显眼了。」
  「好,了解。」
  莱纳斯迪立刻站起身来,卸下胸甲与佩剑。菲立欧抬起头来看着他说:
  「莱纳斯迪,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街上到处都是卫兵……」
  「一个人行动才方便呢!反正我的脸没什么特色,混在街上的群众里也不怎么醒目,所以您不用担心。只要我小心一点,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啦!」
  莱纳斯迪悠哉地走出教会,菲立欧目送他的背影,与黛梅尔交换了一个眼神。黛梅尔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又回到厨房去了。
  独自留在客厅的菲立欧开始思索今后的事。
  就在昨夜,菲立欧一行人暂时逃离了王都。
  莱纳斯迪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因为二王子雷吉克突然发动政变,逮捕了皇太子派的各大有力贵族,就连菲立欧和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也差点遭到逮捕——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菲立欧等人好不容易才逃离王都,王宫骑士团的菁英们现在应该正快马加鞭赶往拉希安·罗姆的领地。
  然而——菲立欧、乌路可、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四人假装与骑士团同行而去,却在今天早上悄悄折回王都。虽然还有其他几个同伴也潜伏在王都,但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在街上搜集情报,所以没有和菲立欧等人一起行动。虽然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也可彼此照应,但目前还没有这个计划。
  菲立欧等人打算就此潜伏在王都,一边观察王宫的情况,一边拟定计划救出被雷吉克囚禁的众人。
  拉希安的领地虽然离王都很近,但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整天才到得了。况且雷吉克可能会迅速处决有力人士,所以菲立欧认为必须尽快将人质救出来。
  另一方面,回到领地的拉希安不仅集结领地内的兵力,还联络各地的诸侯,组织足以对抗雷吉克的势力——这是菲立欧和拉希安在离开工都后立刻决定采取的行动。
  拉希安集结兵力多少需要一些时间,若能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要人,优势应该就会明显地倾向菲立欧等人了。
  二王子雷吉克有私通西北大国塔多姆之嫌,若就这样让他掌握实权,阿尔谢夫很有可能一点一点地沦为塔多姆的属国。
  菲立欧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雷吉克会做出这种叛国的举动?
  究竟是因为他没有王室血统,而且对王室怀有憎恨之心……
  还是吸了太多鸦片,所以脑袋有点神智不清了呢?
  虽然这两点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许还有其他理由。再怎么说,雷吉克也是有机会登上王位的人,要是只因为这两个理由就出卖自己的国家,那也未免太无情了。
  为了想办法打破这样混乱的局势,菲立欧决定留在王都。
  至于为何选定要由这四个人留在王都,菲立欧也有自己的理由——
  乌路可说有个适合藏身之处,于是介绍了这间教会;在菲立欧的想法中,与其让她跟后有追兵的拉希安等人同行,还不如躲在这里来得安全。榭拉姆第九教会直属于神殿的管辖之下,跟王室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不但剑术高超,又长期跟菲立欧一起练剑,所以默契也很好。何况莱纳斯迪在街上并不显眼,容易搜集情报,而黛梅尔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即便在这种非常时期也是相当可靠的骑士。
  在离开王都后即将分别时,尽管拉希安觉得菲立欧的计划太过危险而再三劝阻,但菲立欧却毫不退让。
  搞不好这几天内就会有被捕的人遭到处决了。
  拉希安和菲立欧平安逃脱,对雷吉克来说,手边的人质就产生了新的价值。虽然他不至于一口气杀光所有人,但却很有可能一个一个杀掉他们,作为引诱菲立欧等人的手段。
  目前沦为雷吉克阶下囚的有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正妃玛莉贝儿、皇太子妃拉乌娜、皇太孙亚伯特,还有其他几位重要的贵族和官员,以及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人数相当地多。
  此外,三王子布拉多也还在王宫里。虽然他应该没有被关进监牢,行动也未必会受到限制,但他生性本来就不怎么好动,虽然没被关进监牢,实际上也跟人质差不多。
  要潜入监狱一次救出所有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想要救出所有人,势必需要拉希安征召的反雷吉克军队,但若能在那之前先救出达斯堤亚或威士托,情势应该对菲立欧这边比较有利。
  达斯堤亚的存在与协商能力是一种政治上的力量,而威士托的存在与指挥能力则是一种军事上的力量。如果这两人与拉希安联手,对占据王宫的雷吉克就成了一大威胁。
  如果可能,菲立欧也想救出正妃和皇太孙——但她们应该会被囚禁在戒备最森严的区域。而且要将上了年纪的正妃和年幼的孩童救出并逃离王宫也很困难,皇太孙亚伯特才两岁,要是他一哭,一切就完了。
  菲立欧曾跟拉希安约好绝不逞强蛮干,虽然会遵守这个约定,但他还是真心想救出达斯堤亚和威士托。
  过了一会儿,乌路可等人从连接厨房的走廊走向客厅。
  她们分别端着装有茶壶、饼干和水果的盘子,一一放在桌子上。
  艾娃司祭看到客厅里只剩下菲立欧,歪着头想了一下:
  「咦?那个金发的小伙子呢?」
  「莱纳斯迪有事出去了,傍晚前应该会回来。」
  菲立欧边回答边看着艾娃司祭丰腴的脸庞。
  司祭那笑咪咪的表情仿佛在说:藏匿菲立欧等人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
  菲立欧心想:
  问不问事情经过根本无关,这位司祭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我们了吧?因为提出请求的是乌路可这位「可以信赖」的人物。
  乍看之下——姑且不论政治上的影响力,艾娃司祭甚至比佛尔南神殿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等人更有胆识。
  乌路可坐在菲立欧身边,黛梅尔则坐在他斜对面。
  接着艾娃绕到菲立欧对面,将沉重的身躯缓缓安置在椅子上。
  「那么,我们就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聊吧!」
  艾娃司祭悠悠地开口,菲立欧则满怀敬意地对她行了一个礼。

  *

  这一天,王城笼罩在一种独特的紧张感之中。
  二王子雷吉克突然宣布即位,并举行简略的加冕仪式——消息发布的同时,贵族之间更流传着带有不安要素的消息。
  以达斯堤亚为首的皇太子派要人因「暗杀军务卿」的嫌疑遭到逮捕,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四王子菲立欧等人逃亡——
  在尚未理解整件事的情况下,因为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而前来王都的贵族们,一早就聚集在王宫的一室。
  人数高达数十位。
  前一晚虽然也有贵族们的集会,但那时只有位居高位的贵族们参加,而现在到场的则不分地位高低,几乎所有来到王城的贵族都齐聚一堂。
  然而这些贵族中没有人与达斯堤亚或正妃等特别亲近,因为那些人昨天已在雷吉克的指挥下被士兵们逮捕了。
  在场的贵族有些隶属于被杀的军务卿——葛楚德的派阀,但他们也是一脸困惑。
  雷吉克还没有出现。
  贵族们一边等待着雷吉克的到来,一边偷偷地低声交谈:
  「暗杀军务卿的行动原来是正妃指使的吗……?」
  「我听说是这样。而且第二王妃也被杀害了,雷吉克大人想必非常愤怒——」
  「这种时候外务卿究竟在做什么?竟然突然跑回领地……有人谣传外务卿也涉嫌这次暗杀,但他应该不至于……」
  贵族们的谈话很明显地充满困惑与不安。
  「请大家安静。」
  一位青年的声音在吵杂的大厅响起。
  声音的主人是站在门旁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已故军务卿的长子。
  席间的贵族们一起将视线转向他。
  虽然克劳斯年纪尚轻,但他是桑克瑞得家新的当家,在场的有力贵族大多与葛楚德往来密切,也就是说,对今后的他们而言,克劳斯是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
  才经过一夜,这位有着细长双眼的稳重青年,表情就大不相同。
  原本笑眯眯的双眼露出肉食野兽般的光芒,身上明显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压倒了在场众人。
  在场的贵族们不知所措地迎接这位气质大变的青年。
  穿着军中高级武官制服的克劳斯静静地说道:
  「国王陛下到了。」
  听到克劳斯的话,贵族们慌张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雷吉克——这位到昨天为止还是二王子的男人。
  雷吉克一如往常地化了淡妆,表情却不再冷酷,反而显得格外稳重。过了一晚之后的克劳斯虽也大为不同,但雷吉克的变化更是敦贵族们惊讶。
  这位化着淡妆的青年缓缓地正对众人走来,并用眼神示意大家一起坐下。
  齐众一堂的贵族们,只能吃惊地听从他的指示。
  ——加冕仪式时使用的王冠在雷吉克头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

  「请众卿在此集合,其实也没有别的事……」
  雷吉克环视在场的贵族朗声说道,仿佛非常努力忍住不突然笑场,才能维持正经的态度。
  「我想亲自说明关于前几天所发生的事。相信此地短期内的政局变化,也让众卿陷入一片混乱吧?不过,只要各位听我的话,就算无法接受,也应该可以掌握实际情形。克劳斯——」
  听到雷吉克呼唤,克劳斯·桑克瑞得立刻向前跨出一步。雷吉克指着他认真地继续说道:
  「容我先向大家介绍——前几天我已命令各位熟知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卿继承桑克瑞得家,并承接葛楚德的遗志就任军务卿。今后他将是我的左右手,辅佐我施政治国。」
  在场众人虽略有骚动,但反应并不大。
  关于克劳斯继承桑克瑞得家这件事,本就是理所当然。只是军务卿这职责对年轻的他来说太过沉重——大多数的贵族一定都这样认为。但对雷吉克来说,这是必然的人事安排。若想要结合以警戒之名出动的桑克瑞得家私兵与原本的王宫卫兵,并任意调度,那就非得让克劳斯出任军务卿不可。
  「我想众卿一定感到疑惑,但克劳斯卿对我来说是可以信任的人。在前几天正妃等人主使的暗杀事件中,我失去了母亲、心腹和未婚妻,而克劳斯则失去了父亲与妹妹——」
  听见雷吉克的话,贵族们又开始骚动。
  虽然雷吉克说得煞有其事,但「正妃等人暗杀了军务卿」这件事,对在场的贵族们而言,一时之间还是难以相信。
  雷吉克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若无其事地继续演戏,以解除他们的疑惑:
  「正如我刚才说的——前几天的暗杀事件,很有可能是正妃与达斯堤亚卿共谋犯下的。虽然目前还在调查——但那次暗杀很明显是针对我而来,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选择先逮捕他们。」
  雷吉克叹息道:
  「……就算是自卫,但毕竟是在众卿不知情的情况下紧急进行,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也不否认手段有些粗暴。不过,如果我不趁昨天有所行动,曾计划暗杀我却失败的正妃等人,恐怕马上又会对我下手,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帮母亲和军务卿报仇了——虽然我也很犹豫,但正如众卿所知,昨天还是以那样的形式逮捕了嫌犯和危险分子……」
  过了一会儿,雷吉克再次环视贵族们:
  「至于在场的诸位,我没有任何怀疑之意,相信各位今后也会宣誓效忠王室。若有任何意见,我也会洗耳恭听……有意见者请起立。」
  雷吉克以平稳的声音如此宣告。
  在大厅后方,一位贵族站了起来,是个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的青年——
  他是个有着修长身材的人,脸的一半有严重的烫伤伤痕,因此用眼罩遮住了一只眼睛。相较于周围的贵族,他引入注目的地方显得颇为奇特。
  他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相当严肃,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雷吉克大人,关于拉希安卿和菲立欧大人的事,我有一些疑问——」
  青年发出与外表不大相符的沉静声音说道,却没有称雷吉克为「陛下」。

  

  他是在国家北侧拥有小块领地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跟桑克瑞得家有所关连,是军阀中的下级贵族。贝尔纳冯是个年轻的当家,其实也可以说是个贫穷的贵族。
  面对这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威势十足的男人,雷吉克点点头说道:
  「看来我还是不得不说明这件事啊!话说回来——其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困惑,我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想要向拉希安卿和菲立欧询问一些事罢了,因为他们跟我一样受到暗杀者狙击但侥幸得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对前去查问事情的卫兵们加以反抗,还擅自离开王城。我是不愿意猜想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独眼的下级贵族高傲地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就我所知,拉希安卿在阿尔谢夫是最值得信任的政治家,但他却不认同您是国王而出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贝尔纳冯卿!你这么说太失礼了!」
  雷吉克身旁的克劳斯难得地怒吼出声,雷吉克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贝尔纳冯的眼神依旧坚定不栘,他的声音虽然沉静,但确实带着敌意。
  雷吉克还是一脸镇定:
  「贝尔纳冯卿,我也很希望自己对拉希安卿的事有所误解,如果他肯把话说清楚,应该就能厘清误会。不过——接下来要开始审问达斯堤亚卿等人,难保不会供出拉希安卿的名字——」
  雷吉克两手一摊,安抚骚动的众人:
  「我再重申一次,其实我真的不愿这么想,但拉希安卿等人的确在暗杀事件中逃过一劫,而且还躲避查问、逃离王城。又或者他们与正妃等人共谋,后来正妃等人怕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所以想杀人灭口……在目前这个阶段还无法推测,只能先进行调查。」
  「哦?」
  贝尔纳冯眯起了眼。
  「所以还没调查清楚,您就先逮捕达斯堤亚卿等人了是吗?」
  听到他的疑问,雷吉克不禁暗暗「啧」了一声。
  ——他原以为阿尔谢夫的贵族们都是没种的蠢蛋。
  雷吉克很清楚政务卿、军务卿和外务卿这些人都相当难缠,但没想到下级贵族中,竟然也有像这样露骨地表现敌意的男人,老实说真是失策。只要权力分配大势底定,大多数的人应该都会向实际上有利的一方靠拢,而不会选择正义的一方;但这男人似乎并非如此。
  雷吉克慎重地选择措词:
  「关于正妃与达斯堤亚卿涉嫌的部分早巳无庸置疑,还没结束调查的是拉希安卿和菲立欧,你别挑我的语病还这么激动。」
  「这样说来,您手上握有正妃及达斯堤亚卿涉嫌的证据啰?」
  贝尔纳冯相当执着。
  雷吉克点点头:
  「虽然没有绝对的证据,但已经听到几种证词了。到时候我也打算整理出所有供词,并告知众卿……」
  「那是在逮捕之后才提出的证词吧?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我想请教雷吉克大人,您逮捕他们的根据是什么?」
  雷吉克夸张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似乎根本不想相信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相信,但我正好偷听到正妃等人在谈关于暗杀的事。我也和克劳斯说过,当我听到那些话时,根本没想到他们是在商讨暗杀的计划——关于计划内容,预计会跟证言两相对照。结论也会向众卿发表,请梢安勿躁。」
  「原来如此——那么我很期待呢!」
  贝尔纳冯丢下这句话便回到座位上。连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相当不赞同雷吉克的说法。
  他露骨的言行举止,引起在大厅的贵族们一阵不安。
  等贝尔纳冯坐下后,一位年迈的贵族站起身来:
  「雷吉克大人,我实在无法相信达斯堤亚卿等人会涉嫌暗杀,还请您让我见他一面——」
  他的口气相当有礼及慎重,但雷吉克却无法同意他所说的内容。
  「真对不起,在调查结束以前,我不能让你见他,因为他可能企图湮灭证据。」
  老臣面色凝重地提出恳求,他是属于达斯堤亚派系的中级贵族:
  「不,我并不要求让我们密谈,只是想听听达斯堤亚卿本人怎么说而已。」
  雷吉克露出困惑的表情,在内心痛骂贝尔纳冯。他那无礼的举止话语,让在场的贵族们又找回了「思考能力」。
  贵族们对眼前紧急的事态感到困惑,且陷入了严重的混乱状态。对于这样的对象,上位者只要稍微说之以理,应该就能轻松搞定了。就算对方无法认同,只要以身为王室正统的背景加以劝说,身为臣子的他们也不得不遵从。
  然而贝尔纳冯对雷吉克所说的话表现出否定的态度,促使在场的贵族们也开始冷静地看待目前的事态。
  ——难道我这次召集大家,反而造成反效果了吗——
  雷吉克虽然如此想,但表面上还是继续以诚挚的话语游说大家:
  「关于如何处置政务卿的问题,我会再重新检讨。不过,还要再过几天才能让各位见他。对我而言,也不想让政治中枢继续呈现空洞的状态——」
  雷吉克说到此,将视线转向克劳斯。
  克劳斯点点头,代替雷吉克说道: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尽速整顿政府的体制。我想各位也知道,在现在的状态下,指挥系统已经出现许多问题。雷吉克大人在先前皇太子过世时,就已经获得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即位的正统资格由雷吉克大人所拥有。在场应该没有人对雷吉克大人即位有异议吧——?」
  克劳斯环顾大厅。
  没有人当面提出反驳。目前除了雷吉克以外没有其他正统的人选,这也是事实。皇太孙已被雷吉克逮捕,而在场的贵族中位居高位者,原本就倾向支持被杀的军务卿与雷吉克的派系。
  虽然在座也有与达斯堤亚和皇太子亲近的贵族,但位高权重者皆被捕,剩下的全是中下级的贵族,很少有人能与雷吉克相抗衡。
  从继承权的观点来看,其他王子们的立场也很微妙。三王子布拉多不太可靠,四王子菲立欧又已逃出王城。
  如今他们所能拥戴的国王人选,也只剩雷吉克了。
  雷吉克原本预期大家都这么认为,根本没想到会有贝尔纳冯那种贵族存在。更何况贝尔纳冯原本是军务卿葛楚德的部下,从雷吉克的观点看来,简直就像是被自己人窝里反。
  在雷吉克陷入思考时,站在一旁的克劳斯正循循善诱试图说服贵族们。
  克劳斯巧妙的话语,立刻就化解了诸侯对雷吉克的不安及反抗心。虽然有贝尔纳冯这种意料之外的妨碍,但拜克劳斯所赐,在场总算渐渐有了共识。
  雷吉克心想,先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果然是对的。克劳斯在创立桑克瑞得贸易的短短数年之间,就让它发展为规模庞大的公司,他的才能可说是远远超出雷吉克的期望。
  这恐怕是因为他拥有「诚意」吧?虽然失去了父亲与妹妹的他性格有所改变,但那本质上带有的诚意,还是吸引了在场人们的信赖——这正是雷吉克所没有的天赋。
  在克劳斯说话时,贝尔纳冯对雷吉克投以桀骛不驯的眼神。
  雷吉克虽然注意到了,但也不去追究,一直对他视若无睹。

  *

  会议一结束,雷吉克把安抚诸侯的工作交给克劳斯,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踏进房间,他就大大地叹了口气。
  他那面具般的正经表情瞬间消失于无形,换上的是嘴角牵动般的嗤笑。
  虽然出现下级贵族贝尔纳冯这个程咬金,但诸侯问也慢慢承认雷吉克是国王了——他确实有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雷吉克是还活着的人之中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人。
  国内可能会经历一、两年的纷乱,但是他有预感,三年后继续坐在王位上的也还会是自己,而且——那时这个国家的内部状况可能已经惨不忍睹。
  「真是出色的演技啊!国王陛下。」
  屋子里传来女子娇娆的声音,那是雷吉克早已听惯了的声音。
  房间的窗边——有着猫脚般装饰桌脚的小桌上,坐着一个女人。那是个长发、身材纤细的女子。虽然她身着帮佣常穿的罩衫与裙装,但这身打扮似乎是她的刻意乔装。
  她把桌子当成椅子坐在上面,双手把玩着一直放在那张桌上的音乐盒。
  音乐盒久末上发条,已经很久没有响了,但作为一个装饰品,它还是个很美的盒子。它是塔多姆的地方特产,是很久以前有人送给雷吉克的。
  「——是西兹亚吗?你今天有什么事?」
  雷吉克敷衍地问道。这种情形从以前到现在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这个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有时是在妓院中陪雷吉克玩乐的女人,有时则是负责与塔多姆联络的间谍。
  其实雷吉克也不清楚她的真面目,但从名字的发音听来,似乎是跟北方民族有渊源的女子。事实上,她能够驾乘只有北方民族能操纵的「玄鸟」,是个罕见的暗杀者。
  西兹亚一边玩弄音乐盒,一边嘻嘻笑着。那是种妓女的笑,让雷吉克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身在卡佩拉的妓院。
  「这里的警备实在太松散了,过惯和平日子的地方还真是可怕啊!」
  「是我故意要他们松懈的,要是让卫兵发现你们就麻烦了。」
  雷吉克若无其事地说着,接着在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深深地陷进椅子里。
  「你已经偷听到刚刚在大厅的对话了吗?」
  「嗯,你的演技真是不得了呢!不过——好像有奇怪的人纠缠不清呢!陛下?」
  「我也觉得很意外,这个国家竟然有那样的男人。」
  「说的也是。虽然不因和平而失去警戒心是很了不起……但这种人应该活不久吧?」
  西兹亚对雷吉克投以询问的眼神。
  雷吉克摇摇头:
  「不杀他也无所谓。要是我派暗杀者去杀他,岂不摆明了全都是我干的吗?说不定他正打算刺激我做出这种事。反正只不过是个下级贵族,不必理他。」
  雷吉克虽然不清楚贝尔纳冯这个人的来历,但他刻意找碴却是不争的事实。在那种场合下,真的和他起争执就等于输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觉得贝尔纳冯碍事的只有雷吉克而已;派暗杀者去杀他反而太过露骨。从现在开始,雷吉克必须致力于搏取诸侯的信任才行。
  雷吉克想到另一件事:
  「比起那种家伙——拉希安·罗姆才是更大的问题。」
  外务卿应该已经逃回领地了——雷吉克不认为他会就此不动声色。他回到领地后,一定会开始寄发联络的书信给各地诸侯吧!
  「真对不起啊,我昨天失手了——」
  西兹亚以不太像是有在反省的语气道着歉。雷吉克哼了一声:
  「真倒楣。我这边也被他逃掉了……虽然我知道他很机警,但没想到会这么难搞。」
  「你是说外务卿?还是在说你弟弟?」
  「两个人都是。」
  雷吉克回应着,以冷冷的视线看着西兹亚:
  「来访者们的出现让我幸运地省下杀掉老哥的麻烦,但这幸运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啊——你可以确实杀掉那两个人吗?」
  「我的伙伴正在跟踪拉希安卿,一有机会就会袭击他。但我呢——还在寻找另一个人。」
  「什么?」
  听到西兹亚的话,让雷吉克皱起眉头。
  「你弟弟,就是那个叫做菲立欧的小子,他并没有跟外务卿在一起。到底是躲起来了呢?还是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呢——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先来王都找找看。他很可能假装逃走,又偷偷折回来了。这里还有人质在,说不定他想要救他们出去。」
  「——原来是这样啊!的确,那小子是不会这么简单就『逃走』的。」
  雷吉克吃吃笑着:
  「我想起来了,那小子从以前就倔强得很不寻常。就算我说了什么糟蹋他的话,他也会用反抗的眼神看着我……在威士托看上他、开始教他剑术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第一个把我杀掉呢!要是他能跟懦弱的布拉多加起来平均一下,倒是刚刚好。」
  笑了一会儿后,雷吉克凝视着西兹亚:
  「你觉得菲立欧会潜进城里来吗?那小子对城里的结构也很熟——西兹亚,你可以暂时躲在我房里吗?」
  「那真是不胜惶恐,我可以在此打扰陛下吗?」
  西兹亚以不带感情的眼神报以微笑。
  「没关系。卫兵里应该没有人打得过菲立欧吧!你刚好可以当我的护卫。可惜这里没有鸦片,很对不起。」
  西兹亚嘻嘻笑了起来:
  「您这么相信我,可真是我的光荣。」
  「哎呀!我们利害一致嘛!」
  雷吉克丢下这句话,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要是菲立欧真的来这里,我倒有个很有趣的计划……要是那小子逃走,让他活下去也无所谓——但要是他想跟我作对,我就先下手为强;毕竟他也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之一。」
  西兹亚故意似的稍稍歪着头:
  「你说有趣的计划,是打算利用人质吗?要用谁?怎么做?」
  「这不是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到吗?接下来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雷吉克如此回答,就留下西兹亚,正要离开房间——
  「等一下,陛下,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看到雷吉克回头,西兹亚嫣然一笑。
  「这一带有奇怪的人在走动喔!他们不是塔多姆的间谍,也不是北方民族的间谍——很可能是威塔神殿手下的人,名叫『无名氏』,他们跟你有关吗?」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些人。跟我无关,他们很有名吗?」
  雷吉克停下了脚步。他这么说并不是刻意探口风,而是真的毫无头绪。
  西兹亚眯起眼睛。
  「也不能说『有名』啦!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啊!这些人可是做得很彻底呢!不但没有正确的组织名称,连成员也没有固定的名字。每次执行任务时,高层会给他们任务用的暂时姓名,等到任务结束,就跟这些名字说拜拜了——所以才会通称他们为『无名氏』。而且他们的作风相当低调,总是掩入耳目地潜伏在各地行动——就间谍的身份而言,说不定他们还『更像间谍』呢!」
  听到西兹亚的回答,雷吉克耸耸肩:
  「光听你这样说,就觉得他们是很难对付的家伙。威塔神殿用这些人来做什么?」
  西兹亚眯起了眼:
  「威塔神殿的目标是很明显的,那些人也跟塔多姆一样,应该是想要这个国家的辉石吧?而且他们也都看北方民族不顺眼。因为他们的目的跟我们很接近,所以我才想问,你真的没有跟他们联手吗?」
  「我在威塔神殿没什么认识的人——喂!你不会以为我拿你们和威塔神殿的人做比较吧?」
  雷吉克露出苦笑。虽然他并不奢求获得西兹亚等人的信赖,但是无缘无故被人怀疑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西兹亚慢慢地摇摇头:
  「放心吧!我还没有掌握到那样的动静。只不过——要是你有意与他们联手,我们就当中间的桥梁也无妨。」
  「无聊!这种话你去对塔多姆的高层说吧!我的目的只是——」
  雷吉克突然安静下来,西兹亚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真蠢。我只是要让这个国家的王室灭亡,交给塔多姆就够了。至于威塔神殿要怎样都无所谓。」
  雷吉克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
  「——这样啊!那就好,啊!对了——」
  西兹亚说着把手上的音乐盒转向雷吉克给他看:
  「陛下,这个可以送给我吗?这是塔多姆的工艺品对吧?我很喜欢呢!」
  「不行,给我放回去。」
  雷吉克立刻回答。西兹亚歪着头:
  「感觉跟这里不搭嘛!竟然在这样的房间放着坏掉的音乐盒工艺品。」
  「不,我觉得很搭。『坏掉』这件事,不是跟我很像吗?」
  雷吉克说着转过身去。
  西兹亚耸了耸肩,目送着他的背影,从怀里取出投掷用的小刀瞄准他:
  「该说是坏掉呢,还是马上会被弄坏呢……您的背后可是完全没有防备喔!陛下。」
  口气带有玩笑意味,但是刀尖却对准了雷吉克的背。
  雷吉克笑了:
  「要是被你刺杀也无所谓——我应该先这么说吗?所以不需要防备。要是你有意杀我,我再怎么小心也是没用的。」
  雷吉克开玩笑似的应道,然后关上了门。
  门随即发出一个声音——
  那是西兹亚半开玩笑地将小刀抛出,插在门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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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动乱的序曲

  自阿尔谢夫建国以来即存在的贵族罗姆家,其领地与国王的直辖地相邻。
  相较于国内其他领地,这片土地更为丰饶;虽然面积不大,但人民的生活却相当富足。
  现在的当家拉希安·罗姆身兼外务卿要职,又是个「称职的」领主,因此深深受到领地居民们景仰。
  在罗姆家领地里的一个小小村落,住着一位名叫安朱·薛帕德的猎人。
  这个双亲亡故的少年只要在附近的森林里狩猎,就足以维持生计,所以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很容易过日子的。从小到大的十五年间,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一步。
  他今天把在森林里捕获的猎物送去认识的人那里,换了满满一篓的水果。他背上的大篓子里装着大量的各种水果。
  归途上的负担虽然比平时沉重许多,但他的脚步却比平常还要快。
  几天以前,安朱家里的伙食量突然增加。虽然在双亲过世后他一直独自生活,但几天前突然有五个怪人——外加一个圣灵冒昧地跑来,现在正悠闲地在他家白吃白喝。正因为这些人还在他家里,少年才急着赶回去。
  虽然刚开始他也烦恼伙食费的着落,但到了夜晚,顶着南瓜头的男子会轻松地捕获一些野兽,增加他的收入。
  今天他拿去交换水果的,也是南瓜头在夜里捕获的猎物。
  平常他并不会换这么多容易腐坏的生鲜食品,但现在还要连食客的份一起算进去。特别是两个女孩很喜欢水果,所以他就多要了一点。
  在安朱家白吃白住的这群人,对他来说是很奇特的存在。
  他现在已经习惯他们的存在,也不觉得危险了。这几天安朱在秃头巨汉穆司卡的请托下,告诉他们种种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知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虽然知道住在乡下的安朱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识,但穆司卡等人还是问个没完。
  不——他们的问题与其说足「知识」,不如说是单纯的常识。
  地理、历法、自然现象、动植物、社会情势——
  这些理所当然的常识,他们却是完全欠缺的。
  安朱并不讨厌跟他们说话,刚开始虽然是被迫让他们留在家里的,但现在他已经不会觉得那么奇怪了。
  秃头巨汉穆司卡被其他人称为教授,说起话来知性而温柔,跟他那肌肉发达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最常跟安朱讲话的也是他。
  而戴着南瓜般头罩的邦布金,特征是讲话的口气非常戏剧化。刚开始安朱还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但那似乎是他的本性。有时邦布金会让人觉得危险,有时却意外地滑稽而搞笑,让人无法讨厌他。此外,他的狩猎技巧比安朱还要好。
  而白皙贵公子凡尼斯,就让安朱有点头痛了。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穆司卡等人说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但在安朱眼里他只是个冷漠的青年。
  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是一个名叫西亚的金发小孩,约五岁或六岁,脸蛋就像个娃娃一样可爱,总是畏畏缩缩地躲在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生,她几乎不在安朱面前露面,大部分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里面的房间。
  还有一个叫做卡多尔的圣灵,他的身躯是透明的,所以几乎完全看不见他。但他似乎并非不具实体,也会跟大家一起吃饭;由于吃下的食物并不会透过他的身体被看到,所以应该只是肌肤表面会配合周围产生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精致,平常看起来就像透明的一样。看着食物凭空消失在飘浮于半空中的嘴巴里,感觉其实相当诡异。而因为他始终不发一语,所以安朱也不太了解他的个性。
  最后还有一位——似乎是负责统整这些人的,是一位名叫依莉丝的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跟安朱差不多,凡尼斯总是叫她「小姐」。在一行人之中,她的地位似乎最为崇高,自然也就成了领导众人的核心人物。
  她那黑而短的秀发相当有光泽,眼神清亮,美得叫人不一见倾心也难。但她的表情总带着些许阴霾,看起来有点寂寞。虽然她有时也会露出苦笑或撒娇的表情,但感觉总像是演出来的,看在安朱眼中,总觉得有些无法释怀。安朱从来就没有看过她打从心底开心地笑过。
  总之,这些人就是与众不同。
  虽然他们自称是从天界下来的,安朱后来也相信了这种说法。不过,他们所谓的天界跟神殿的神官们所说之天界一定是不一样的。他们在某些方面虽不像人类,但在其他方面又很明显地是人类。
  安朱对村子里的人们说,他们是已故母亲的朋友,目前正在旅行。依莉丝不慎扭伤了脚,因此暂时留在安朱家疗养——这当然只是编出来的理由。
  在急着返家的安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出声的是一名有着红褐色头发的青年,身穿神官的旅行装束,露出引入好感的笑容。他看起来像是个旅人,但这个小村落是很少出现外地人的。
  安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青年轻轻地低下头:
  「我叫做里卡德,并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因为有事要找你家的客人,所以想前往拜访。」
  声音听起来非常郑重。安朱吓了一跳,机警地盯着青年:
  「你说我家的客人——是指依莉丝他们吗?他们是你的朋友?」
  青年摇摇头:
  「我不认识他们,我是来跟他们交涉的。在这之前,我也想先问你一些事。」
  这位名叫里卡德的青年声音听起来相当稳重,但是安朱却不知为何深感不安。他从这青年身上感受到的,就像是邦布金第一次站在他身后时那种血腥的压迫感。
  青年轻声说道:
  「你是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呢?」
  听到他的问话,安朱用对村民们同样的说法回答:
  「——他们是我死去母亲的老朋友,我也跟他们不熟,但是他们就突然出现了……」
  「那是不可能的。」
  里卡德轻笑着说道:
  「你是受他们之托才说这种谎,所以一定知道他们的事吧?看来是被他们拉拢了——」
  安朱吓了一跳:
  「我才……才没说谎。倒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卡德不理会安朱的询问,迳自朝向他家走去。
  「我是神殿的人。你放心,我没有恶意。你看,我身上不是没有佩剑吗?详细的情形就到他们面前再说吧!」
  安朱追在快步定着的青年身后。
  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青年呢?他不知道。他没有带类似武器的东西,而且是独自前来,看起来并不危险——但是否应该让他跟他们见面呢?他无法判断。
  青年一边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受到他们的胁迫呢——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就是普通人啊!」
  安朱勉强撒着谎。青年淡淡地笑了:
  「普通吗——看起来语言是可以相通的,只要确认这件事就够了。」
  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又像是暗自窃喜,有着微妙的意味。
  安朱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他时,自己的家已经在眼前了。
  在安朱小小的家门前,名叫西亚的小孩正在地面上写字,一看到回家的安朱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她立刻逃跑般飞奔进家。
  秃头巨汉穆司卡立刻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依莉丝和凡尼斯。
  穆司卡快速地打量着青年的全身上下:
  「是客人啊?」
  那是带有戒心的低沉声音,安朱还没有回应,里卡德就张开双手,堆起满脸笑容说:
  「哎呀!能见到你们真是我的光荣,各位来访者。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如何呢?一定有些不方便吧?少了在你们的世界应该有的各种物品——」
  「这个世界」——青年如此说的瞬间,穆司卡的表情为之一变:
  「……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很可惜,我并不知道各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我很清楚各位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我们进屋子里谈吧?」
  青年滔滔不绝地问道。
  穆司卡看着安朱,安朱知道那是询问「他是谁?」的意思,却不知从何答起。
  「……我刚刚才在外面遇到他,他的名字是——」
  「我叫里卡德·巴杰斯。我没有敌意,是专程来迎接各位的。」
  青年刻意以有礼的口吻说道,接着鲁莽地闯进了房内。
  安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关上房门。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制止这个青年了。青年看来比安朱更了解「这些人」的事,而安朱也对这内容很感兴趣。
  为了安全起见,安朱跟在里卡德身后,并对穆司卡使了个眼色。
  穆司卡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安朱的意思。
  青年就这样成了安朱家的客人。

  *

  「接下来——」
  里卡德环顾着微暗的室内。
  这个家看起来不怎么有钱,虽然整洁但十分老旧,除了桌椅外几乎没有像是家具的东西。
  房间里有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肌肉发达的巨汉、白皙的俊美青年,还有一名似曾相识的黑发少女。
  少年曾向村民们提到这些人的姓名,而里卡德是从间谍「无名氏」们的报告中得知的——巨汉叫穆司卡,俊美青年是凡尼斯,少女似乎叫做依莉丝;至于其他人的调查则还没有进展。刚才在门外的孩子大概是逃到后面去了,并不在里卡德所在的这个房间。
  只身来访的里卡德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老旧的椅子上。
  巨汉穆司卡就坐在他对面:
  「……你说你叫里卡德对吧?首先我想请问你一些事。」
  穆斯卡的声音极为低沉,丝毫没有亲昵的感觉。里卡德露出诈欺时惯用的微笑,说道:
  「我是神殿的人,现在虽然隶属于佛尔南神殿,但本籍在威塔神殿。您知道神殿的事吗?」
  「知道,我是从这位少年身上学到的。」
  穆司卡低沉的声音里,还有很深的警戒心。
  「然后——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事?还有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些问题跟里卡德事先猜想的几乎完全一样。
  里卡德高傲地点点头,在脸前竖起手指:
  「我们一件一件说吧!首先,我会知道这里,是拜各地神殿的人帮助所赐,连狗都派上了用场。接下来,我之所以知道各位的事——是因各位并非第一批来到这里的来访者。」
  听到里卡德的话,穆司卡眯起了眼,他身边的少女依莉丝将身子探出桌面:
  「这是什么意思?」
  在微暗的室内,里卡德凝视着她,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很简单啊!这位美丽的小姐。那根御柱——也就是在各位的世界里被称为『魔术师之轴』的东西,常会出现像各位一样的来访者。只不过这件事是对世人保密的,我身后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才对,但我们神殿的高层是知道的。我们从以前就负责保护各位的伙伴,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跟我们共同生活。只不过——各位还来不及听我们说,就逃离神殿了……」
  「——是你们召唤我们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问道。里卡德摇摇头:
  「不,我们也不知道各位为什么会来到此。就算之前来的人——」
  「之前……」
  里卡德想要继续说明,依莉丝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丽莎琳娜现在也由你们保护吗?」
  听到少女的问话,里卡德不禁在心中鼓掌叫好。眼前的少女跟丽莎琳娜太过相像,他早就猜想她们有所关连,看来是猜对了。接下来只要继续引起他们的兴趣,就能拉拢他们成为伙伴了。
  「丽莎琳娜……啊!就是那个跟你很像的少女吗?」
  里卡德以装傻的口气回应道。依莉丝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
  「她果然来了!她现在在那个神殿里吗……」
  里卡德伸出双手制止她,想让她不要太过兴奋:
  「不要这么大声……你认识她吗?她现在正在逃亡,似乎是为了逃离你们吧……现在我们的伙伴正在寻找。原来如此——你们果然认识啊!」
  依莉丝的脸上浮现残忍的微笑。嘴角虽然是微笑的形状,眼神却定住不动。里卡德不禁稍稍感到背脊发凉。
  依莉丝直视着里卡德,像是要从他眼里探索心底的秘密一样。
  「——对。她果然也到这里来了——那你想对我们做什么?该不会……只是要来告诉我们这件事吧?」
  里卡德闭口不语,沉思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丽莎琳娜这个少女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从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同伴吧!不管是敌人还是同伴,似乎都可以用来当作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里卡德发问道:
  「你们想找这位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吗?」
  「是的,我们打算如此。」
  「既然这样,你们应该跟我们合作。」
  里卡德以笑脸来说服对方:
  「我们迟早会抓到她,到时可以通知你们——」
  「——西亚,出来一下。你醒着吧?」
  依莉丝打断里卡德的话,对着门的另一边叫道。
  站在墙边的青年凡尼斯猛然把震颤着的门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位金发的幼童,就是刚刚在家门前的那个小女孩,她似乎一直屏息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穆司卡走过去,两手放在她的腋下将她抱了起来,小女孩没有反抗。
  「西亚,不好意思,帮我们一下。」
  穆司卡似乎很抱歉地说道。
  「……嗯……嗯……」
  金发下的琥珀色双眸颤抖着,女孩发出微弱的声音,点了点头。
  话被打断的里卡德,一边困惑不解,一边看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司卡抱着小女孩坐在他正对面。
  这位叫做西亚的小女孩以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里卡德。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但那对眼眸却教人在意。仿佛会窥视到人的心底深处——

  *

  ——讨厌的感觉,好像被人暗中窥视一样。
  里卡德看到依莉丝在眼前笑着。她本来应该在穆司卡身边的,却在一瞬间来到他眼前,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看到她移动。
  有某种——某种奇妙的感觉,充斥在里卡德的精神与肉体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在那一瞬间,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喉咙好干,轻轻地咳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奇怪的事。
  本来应该站在墙边的俊美青年凡尼斯,不知何时坐到了椅子上。
  回头一看,猎人少年安朱正一脸苍白地瞪着他。
  而站在里卡德身边的依莉丝,正双手交叉地俯视坐着的他。
  ——好奇怪。
  在短短一瞬之间,屋子里却有这么大的变化。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依莉丝嘻嘻笑着:
  「哦——原来如此。简单说,你们就是非常想要我们的『战斗力』和『知识』,对吧?」
  听到这番话,里卡德不禁瞪大了眼。那是他从骑士团长贝里耶口里听到的「真心话」,但他可从来没在这里说出过半个字。
  「依莉丝!不能信任这些人!」
  背后的安朱喊道。
  「神殿骑士团是恶名昭彰的犯罪集团!跟吉拉哈的神兵师团和枢机连队不同!你们要是跟这种家伙在一起,说不定会被——」
  里卡德又吃了一惊,他根本没透漏过自己所属的真正单位。不过神殿骑士团的恶名昭彰,身为一分子的自己倒是知之甚详。
  「为什么——」
  穆司卡以冷静的眼神看着混乱不已的里卡德:
  「——真对不起啊!因为你看起来像在说谎,我们只好稍稍使用一下我们的力量。为了避免留下后遗症,我们只进行了一下就结束了,你可以不必担心。所以——依莉丝,安朱也提出了他的建议,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穆司卡如此询问黑发少女。里卡德依旧不明所以,虽然他试着要让混乱的思考沉淀下来,但却完全无法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访者们不理会里卡德,继续进行着对话: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嘛!为了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跟管理那个什么『御柱』的人联手不是最快的吗?」
  「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吧——邦布金杀掉的『那两个』竟然是这个国家的王族,只能说是太不幸了——现在我们如果要自保,的确只能依靠比王族地位更高的存在——」
  穆司卡边叹息边点了点头。
  里卡德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将该隐瞒的事和盘托出了。
  其中应该有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事,还有接下来正要告诉他们的事……但他们到底掌握到什么地步,这很让他介意。照这个情况看来,今后的交涉可能会变得更困难。
  「为什么——你们可以读我的心?」
  听到里卡德这么问,依莉丝回以轻蔑的视线: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做了什么。就算对你说明,你也不会懂的。」
  里卡德低声问道:
  「杀了王族和神官们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里卡德曾在报告中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并不记得自己狂暴时的情况。他当时也亲眼看过她那不寻常的样子。
  他还以为这些人也一样,不过——从刚才穆司卡的话听来,他们似乎还记得自己「狂暴」时所做的事。
  依莉丝点点头: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因为一些情况而无法发挥正确的判断力——但还是记得的,也还记得某人很难对付。」
  「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在某些状态下会失去记忆……」
  里卡德这么一问,依莉丝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要拿我们跟那种初期的『瑕疵品』相提并论!」
  她冷冷地说完后凝视里卡德的双眼:
  「比起这件事,里卡德,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任务完成,恭喜你了。我们会乖乖地跟着你走的。」
  「依莉丝,不要!」
  猎人少年高声叫道。
  依莉丝只把脸转向他,以冷淡的口气说:
  「安朱,多谢你的照顾。不过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吧?这阵子麻烦你了,再见。」
  依莉丝的口气非常干脆而斩钉截铁,反应冷淡得连一旁的里卡德都听呆了。
  穆司卡以相当抱歉的语气对无言以对的少年说:
  「——真对不起啊!谢谢你教了我们这么多事,还收留我们。也很感激你提出的建议——但既然已经有人知道我们藏身于此,我们也就无法继续留下来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你不必为我们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有很多办法可以逃脱。」
  穆司卡一边说着,一边向安朱伸出手。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里卡德一时之问反而不知该放心还是该严加戒备。
  「说服来访者、把他们带回来」这个任务,似乎已在毫无真实感的情况下完成了。然而他也有预感——把打算加以利用的人拉拢进来,说不定反被其利用。虽然他想向上面报告来访者可以读取人心的奇妙能力,但他也搞不懂其真相。
  猎人少年默默地回握穆司卡的手。
  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庞因不甘心——还有不安而扭曲着。
  他似乎很清楚神殿骑士团的恶行恶状。虽然关于骑士团的谣言有许多人们加油添醋的成分,但他们确实绝非善良的组织。
  虽然少年企图阻止——但来访者们似乎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家了。
  「凡尼斯,去把邦布金他们叫起来。马车似乎已经在村外等着了,我们马上出发。」
  依莉丝说着,自己也走向隔壁房间。穆司卡瞄了她一眼,小声地对少年说道:
  「——别在意依莉丝那种态度,她其实是很感谢你的……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穆司卡的话听在里卡德这个局外入耳里显得很虚伪,少年也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仿佛明白这话不过是穆司卡出于好意的表示。
  「这小子爱上那女孩了啊?」
  里卡德察觉到这一点,不禁在心中嘲笑少年。来访者少女的脸蛋确实很美,却不是在这种乡下打猎的少年可以匹配的对象。
  「所以各位愿意与我同行了是吗?我去叫马车过来。」

  

  里卡德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
  穆司卡在他背后说道:
  「请你先答应一件事——不要伤害知道我们事情的这位少年。要是你不遵守约定,我们就拒绝帮忙,因为我们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带有真挚的意味。里卡德思索着该怎么办,因为上面并没有特别指示要怎么处理安朱。
  这种人本来应该杀掉灭口的,不过要是惹恼来访者就糟了。就算以后再杀掉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的神通力洞悉真相。
  里卡德看了看安朱,又看了看穆司卡。
  「——我跟你们约定,只要这个少年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对他下手。毕竟由我们保护各位这件事是机密。这样可以吧?」
  就里卡德的立场面言,他打算适当地让步。穆司卡点点头,轻拍少年的肩膀:
  「——那就这样了。安朱,忘掉我们的事吧!」
  少年依旧不发一语,也没有点头回应。里卡德瞥了瞥他那因无力改变事实而苦恼的脸,就走出了他家。
  他快步走向带来的马车,脑海里思考今后的事——
  在护送来访者到卡西那多司教处这个任务结束后,他还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
  在佛尔南神殿里帮助「北方民族」的危险分子——为了将他们斩草除根,神殿骑士团有必要在卡西那多司教的授意下层开行动。
  另一方面,阿尔谢夫的国政也日益混乱,好像只要一个小环节失控,就会整个大乱。
  里卡德察觉到这种预感,心里因这许久未有的感觉而蠢蠢欲动。
  因为可以战斗而感到狂喜。凌辱弱者的优越感、挑战强者的兴奋、打败强者后的成就感——这全都是里卡德所喜爱的。他向女人搭讪时也会感受到优越感,但那跟战斗时产生的优越感是完全不同的。
  里卡德的嘴角微微牵动。
  团长贝里耶一定也会很高兴。
  时代正在变动。运用自己的剑与头脑随心所欲地操控一切,正是打发无聊的最佳娱乐。

  *

  借住在艾娃司祭教会中一个房间里的乌路可,正眺望着窗外的夏日夕阳。
  在她身边的沙发上,菲立欧睡得正熟。
  昨晚他载着乌路可离开王都,之后又悄悄折回来,忙碌得完全没睡。现在顺利找到暂时的藏身之处,他似乎才稍稍放下心来。
  乌路可刚刚才在隔壁的房间里醒来,心想菲立欧差不多也该醒了,便静悄悄地前来察看,不过菲立欧还睡得很熟——
  他的睡脸天真无邪,简直就像个小孩。
  乌路可看着窗外,瞥了一眼菲立欧的睡脸后,又将视线转回天空。
  如果一直盯着他看,胸口就会隐隐作痛。盯着人家的睡脸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经意地开始盯着他看。
  在前几天的重逢之前,她对菲立欧的好感纯粹只是淡淡的回忆;想来见他,也是因为正好有认识的人要来佛尔南神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虽然多少有些小孩般的恶作剧心态,想突然来访、吓他一跳,但她原本打算见个面重温友谊后就直接回去的。
  不过——事态却开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菲立欧的父亲、长兄皇太子身亡,国内的几位要人被杀——现在的阿尔谢夫高层正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在这种状况下,她想要成为支持菲立欧的力量,这种心意绝非虚假。可是,乌路可还在想一件事——跟这种非常时期无关且不谨慎的事,这连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久别重逢的菲立欧,变得比小时候更吸引乌路可。
  就在前天,乌路可为了欺骗外务卿和政务卿,假装已经和菲立欧订下「婚约」。
  政务卿达斯堤亚想为菲立欧介绍自己族内的未婚妻,把他拉拢到自己的派系——乌路可故意说谎,正是为了牵制达斯堤亚的行动。
  当威士托「非常不好意思」地拜托她这件事时——乌路可的感受却不只是对说谎这件事的罪恶感。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开始想像「要是这是真的」这种不可能的事。
  乌路可也觉得自己很傻——菲立欧对乌路可的感情应该只是深厚的「友情」,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但现在乌路可对菲立欧的感情却已超乎友情以上。对于怀抱这种感情的自己,乌路可也感到困惑。
  乌路可叹息着。
  她突然有点怨恨一脸安稳地熟睡中的菲立欧,她也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他,但这种事并不是光靠理智就能清楚划分的。
  她扪心自问,自己是这么容易喜欢别人的女孩吗?她不觉得,至少她从来没有对菲立欧以外的人抱有这种感情。
  她的叹息中夹带着微妙的热度。
  在代替睡床的老旧沙发上,菲立欧微微挪动着身子。
  「啊……是乌路可啊!你来叫我起床吗?莱纳斯迪回来了吗?」
  菲立欧边打呵欠边问。
  「回来了,好像正在楼下打盹呢!」
  乌路可以沉静的声音回答道。
  那声音给人温柔而质朴的印象,却未表现出乌路可的真正心意。
  真正的自己竟然不顾这混乱危机迫在眉睫,还自我中心地怀有这种恋爱心情——这个事实让乌路可抱有罪恶感。对被培育成一个虔诚教徒的她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的感情,同时也是懦弱而丢脸的表现。这一点也让她对于菲立欧诚挚的友情感到抱歉。
  菲立欧不了解乌路可的心事,带着舒畅的表情站起身来:
  「嗯!睡饱了!疲劳也都消除了。这样一来今晚就可以准备开始行动了!」
  「您还是要潜入城里吗?」
  乌路可不安地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我对王城里的情形很有把握,而且今晚只是先确认哪些人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而已。当然,若有机会救出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卿,我也会行动,但我不会勉强的。」
  我不会勉强——光是这句话就让乌路可无法相信。就算现在菲立欧是这么打算的,万一遇到突发状况,他会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王室的人竟然做这么危险的事,在一般世人心目中简直离谱到家;但从小就不被当作王室成员抚养长大的菲立欧显然没有这种自觉。乌路可虽然想要阻止他,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菲立欧的表情十分坚定。就算现在身处被人追捕的窘境,他也绝对不会服输。这不是坚强或懦弱的问题,反而让人觉得是某种达观的心态。
  ——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处之泰然呢?
  ——乌路可觉得很不可思议。
  该说是勇敢或者鲁莽吗?应该不仅于此……
  菲立欧的行动还基于一种更确切的——「某种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幼时的乌路可曾问过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将来想做什么呢?』
  菲立欧迟疑了一下才答道:
  『我还不知道。因为什么都还没决定——』
  他一定是从那时起——甚至在那之前,就一直探索着「自己可以做的事」。
  菲立欧正为这次的混乱感到忧心。同时他似乎也有所觉悟:自己有责任平定这场动乱。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从那带着平静表情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已下定了危险的决心。
  不祥的预感,让乌路可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

  刚睡醒的菲立欧轻轻摇了摇头,走下了藏身之处的楼梯。
  艾娃司祭的教会原本是由神官一家人居住、管理的房子,独居的她几乎用不到绝大多数的房间,所以有许多空房。
  走在菲立欧身后的乌路可,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微笑。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面不改色,令人觉得她相当有胆识。
  虽然她的个性从小就是如此,对人温柔和善,内心却相当坚强——久未谋面的她,现在更给人一种英勇的感觉。
  「乌路可,你睡得好吗?」
  他这么问道,一头水蓝色秀发的少女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
  「嗯,我睡得很熟。」
  「那太好了,我们昨晚赶了那么远的路,你不习惯骑马,一定觉得很辛苦吧?」
  乌路可摇摇头:
  「不,我也只是抓着菲立欧大人您而已——不过我好像应该学着自己骑马比较好吧?」
  「要是你有兴趣,我再找机会教你吧!但是你在威塔神殿也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吧?」
  「——不过我还是想学。」
  乌路可喃喃自语的口气听起来不太像是在说场面话。
  「这样啊?那等到政局稳定之后,我们再一起骑马吧!」
  菲立欧以轻松的口气向她保证,就走下了楼梯。
  紧跟在他身后的乌路可,突然一脸认真地站住说道:
  「……您可以跟我约定吗?」
  「什么约定?」
  这句话里的深沉让菲立欧瞬间有点迷惑。乌路可站在上一级阶梯上,在很近的距离中直视着菲立欧:
  「等到这些事情都结束后,如果有时间——请教我马术。」
  「……乌路可?」
  「除了菲立欧大人以外——我……我不打算向其他人学习马术。所以——请您务必——」
  乌路可的声音沙哑,表情微微透露出无法隐藏的不安。
  菲立欧这才明白乌路可到底想说什么。他今晚要潜入王城——乌路可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不安。
  这样的行动确实很莽撞。如果是去陌生的地方也许很危险,但王城对菲立欧面言可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而且,今晚只是为了想办法救出人质而先去探路而已。
  菲立欧点点头,直视着乌路可的双眸说:
  「……我知道了,我跟你约定,一定会平安回来。你等我,不必担心。」
  「——好的。」
  乌路可的眼神里仍带着担忧,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真的很想阻止他,但菲立欧就算被阻止,也无意放弃。这点乌路可也很清楚,所以才没有说出制止的话。
  让乌路可替自己担心,菲立欧也觉得很抱歉。但是就算多少有点冒险,他也想要救出政务卿达斯堤亚和威士托。
  两人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大厅。
  艾娃司祭和女骑士黛梅尔并肩坐在大厅里,似乎正在讨论城里的状况;一注意到菲立欧等人到来,就停止了对话。
  「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你们睡得好吗?」
  艾娃司祭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是的,托您的福,疲劳也完全消除了。」
  菲立欧以社交式的微笑回应道,身边的乌路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让艾娃司祭操心,也微笑着点点头。
  菲立欧和乌路可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
  在女骑士黛梅尔面前有张展开的手绘简略地图。
  菲立欧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张王城领土的地图。线条和建筑物的略图等意外地相当仔细,看得出没有一定的技术是画不出来的。
  黛梅尔面对地图,静静地开了口:
  「这是莱纳斯迪刚才画的。」
  「哇!」乌路可瞪大眼睛:
  「这地图画得真棒——他真的很有绘画天份呢!」
  黛梅尔轻轻地耸耸肩:
  「那小子是有几项奇怪的专长——而且会专注在一些奇妙的事情上。不过,他一被夸奖就会得意忘形,所以请您什么都不要说。」
  听到黛梅尔冷淡的话,菲立欧不禁笑了:
  「不过,这确实画得很好,而且——」
  菲立欧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指着标有记号的一点。那是城外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
  「这里就是黛梅尔的待命地点吧?」
  「是的,我会在这里准备马等你们。其实我也很想跟你们一起去的——」
  黛梅尔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曾为了该由谁跟随菲立欧而略起争执。但因为要打扮成卫兵潜入王城,结果还是决定由比黛梅尔不起眼的莱纳斯迪同行,而黛梅尔则负责接应和准备脱逃的工作。
  黛梅尔还是一脸不大满意的表情,指着地图上的一点:
  「若是威士托大人被囚禁起来,可能会是在这一带的空房——或者待遇差一点,就是这边的牢房——不知道是哪一边呢?」
  听到黛梅尔指出这一点,菲立欧点点头。
  囚禁罪人的监牢也有所谓的「惯例」。
  若是贵族犯罪,在罪行确认之前,有时是被监禁在房里而非牢房;就算进了牢房,也会依其家世或犯行而被关入不同的场所。
  菲立欧今晚打算到几个可能的地方看看。
  虽然不一定能顺利见到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但就算扑了个空,也可藉此筛选出其他可能的地点,比较容易拟定日后的救人计划。
  黛梅尔将视线从地图移开,指着窗外说:
  「已故的军务卿从领地带来的兵力只有少数留在王宫内,其他大多数都在王都周围扎营。他们似乎已开始制作阻挡马匹用的防护栅栏等等,这应该是针对王宫骑士团所做的准备吧!雷吉克大人现在应该正在担心拉希安卿可能率兵攻回王城。」
  菲立欧点点头,王宫骑士团的大多数人与外务卿拉希安现已暂时撤退到罗姆家的领地,雷吉克应该是因其动向而加强警备。
  「没错。雷吉克皇兄应该认为我们也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了。若是他加派兵力防守王都外围,那城里的警戒可能就不会那么森严了。」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卫兵人数绝对不算少,但城里的戒备应该还是有很多漏洞。」
  黛梅尔把视线转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布袋,同时说道:
  「莱纳斯迪也成功弄来很多卫兵的装备。幸好城里多少混有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就算出现几张没看过的脸孔,应该也可以骗过卫兵们的眼睛。你们可别忘了佩戴服丧的黑纱。」
  「嗯,等天黑就行动吧!」
  当初的计划几乎没有变更。
  在未来的几天中先救出威士托与达斯堤亚卿,再与拉希安卿会合,然后形成对雷吉克的包围网——如果这计划能成形,目前举棋不定的诸侯应该也会加入这边吧!
  对阿尔谢夫的诸侯来说,乘乱掌握王权的雷吉克并非绝对而不可撼动的。
  拉希安卿现在应该已经回到领地,正在联络被当作人质的高阶贵族们之领地。若他们要救出因不白之冤被囚禁的主人,就只有对抗雷吉克了。雷吉克现在应该也在寻思如何在联盟成形之前攻击拉希安吧!
  目前的情况有如和时间赛跑。在大势底定之前,就算不按牌理出牌,也要让已方居於优势。因此先侵入城里救出人质,是相当重要的。
  然而就连谁被囚禁在哪里,现在都还没有确定。虽然监禁要人的场所有一些限制条件,但还是有好几个可能的地点。
  菲立欧依旧无法挥去心头隐约的不安,只能静待天色变暗。

  *

  正对王都大道的精华地段上,有座让人一眼就看到的古老石砌宅邸。
  这座建于广大土地上的宅邸,曾经是某贸易公司的总公司,在经过合并后,如今门前高挂着「桑克瑞得贸易」的招牌,不分日夜都有商场要人进进出出。
  这一天的傍晚,年轻的桑克瑞得贸易最高负责人坐著马车来到总公司。
  公司旗下的商人洛西迪碰巧站在玄关,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位青年就是大家熟知的社长。
  今年四十岁的洛西迪视力还很好,头脑跟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因常和客人打交道而练就柔软的身段,然而一旦发生了什么状况,即使面对蛮横不讲理的人,他也能发挥绝不退让的超强韧性。
  而令这样的洛西迪感到困惑的是,年轻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那怪异的模样。
  「克劳斯大人……?」
  看见自宽广大门信步走进来的主人,洛西迪不禁喊出声来,想确定是否就是他本人。
  自从克劳斯刚开始在自家领地做生意,洛西迪就一直在他的身旁辅佐他。不但在台面上台面下都支持他,更一起与成千上万的商人们交手。说得夸张一点,两人的关系就像是战友一样。
  连这样的他竟都在一瞬间看错克劳斯,这还是第一次。
  在近处负责接待的女孩看到克劳斯凄惨的样子,也呆住了。
  此时克劳斯·桑克瑞得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故事里跑出来的幽魂。
  并不是面容憔悴或是脚步沉重的问题,只是——向来笑容满面、平易近人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沉重阴霾。
  看到他细长眼睛里发出黑暗的光芒,以及勉强走路的姿态,连身经百战的商人洛西迪都感到战栗不已。
  克劳斯的视线与洛西迪交会,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洛西迪快步地走到他身边说道:
  「……克劳斯大人,你没事真是太——」
  洛西迪因困惑而沙哑的声音只说了这些。
  克劳斯昨天差点被暗杀的事,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官方同时也发布了雷吉克之母——也就是第二王妃,以及克劳斯之父——军务卿葛楚德死亡的消息。
  国王和皇太子亡故后不久就发生这种怪事,固然引起各方人士的不安——但对桑克瑞得贸易来说,社长克劳斯平安无事,可算是下幸中的大幸。
  但是克劳斯给人的感觉却跟以前截然不同,这足以让洛西迪等人放下的心再次冻结。
  克劳斯低声说道:
  「……啊,洛西迪——好久不见了。」
  他那即使对部下也相当客气的措词方式,跟以前一模一样。不过,其音质一却完全不同。
  洛西迪对主人的剧烈变化感到困惑,还是继续说着哀悼的话:
  「我已经听说昨天的事了,关于军务卿阁下和令妹妮娜小姐——该怎么说才好……」
  「不用费心了。死者是不会回来的。」
  那是有如死人般的冷漠语气。
  洛西迪的背脊感到一阵凉意,同时也确实地感到焦躁不安。
  克劳斯很明显地不对劲,洛西迪只能想成是他精神上出了问题。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洛西迪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自己现在不管说什么,主人也都听不进去。
  洛西迪身边负责接待的女孩胆怯地说道:
  「克劳斯大人,刚刚贝尔纳冯大人已经在楼上——」
  「我知道。是他找我来的——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克劳斯只说了这句话,就穿过玄关,走上了正面的大楼梯。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更增添了死人般的印象。
  目送其背影的洛西迪,肩膀颤抖了一下——他一边注意不让克劳斯发现,一边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身后。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是隶属于军阀的下级贵族。
  在阿尔谢夫,隶属于军阀就意味着属于桑克瑞得家门下,或是这个家族的追随者。
  贝尔纳冯应该算是前者。李斯特霍克家原本与桑克瑞得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好几代以前,曾有机会娶到跟桑克瑞得家血缘相近的千金,因此两家就成了远房亲戚。
  话虽如此,但这种关系却并未让李斯特霍克家走上通往权力核心的康庄大道,只是在桑克瑞得家的庇护下守着狭小的领地勉强糊口——在旁人的眼里,李斯特霍克家就是这样的贵族。
  身为现任当家的贝尔纳冯未婚,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对象。
  他的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疤痕,这张变成红色、溃烂到无法恢复原本面目的脸,让人看过一眼就不可能忘记。
  这伤痕总是让初次见到的人瞪大了眼,忍不住转移视线;但贝尔纳冯却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这张脸。
  受到灼伤时,他同时也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在那之后,他就戴上眼罩遮住受伤的那一只眼,这样至少不会吓到别人。
  仅剩的一只健康眼睛,现在正眺望着窗外遥远的王城。
  傍晚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
  在王城的剪影中,最高耸而突出的是几座钟楼。那钟过去好像是报时用的,但现在愈来愈老旧,不知从何时起已变成了单纯的装饰品。
  贝尔纳冯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王城和领地,不曾栘开片刻。
  在贵族们中,担任政务卿或军务卿之类特殊官职的人,一年几乎都在王城领地内的自宅中度过,很少回到自己的领地。但是像贝尔纳冯这类没有什么特殊官职的贫穷贵族,在王城中并没有宅邸。像他这样的贵族留在王都时,只能自行在街上建构家宅,或是借住在认识的贵族家中。
  贝尔纳冯属于后者,而他最常住的就是这里——桑克瑞得贸易总公司的一隅。因为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是他的多年老友。
  贝尔纳冯上次留宿在王都的此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街道的样子跟他之前来时几乎没有差别,达宫贵人们的死虽让人们笼罩在不安的阴影下,但却没有发生足以称为混乱的事态。
  只是,政局跟街上的情况恰好相反,现在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军务卿暗杀事件发生后才经过一晚,雷吉克就突然表明即位,并逮捕政务卿达斯堤亚和正妃玛莉贝儿等人,加上外务卿拉希安出走——有如观赏一出低俗肥皂剧的不舒服感觉,充斥在贝尔纳冯的胸口。而完全无法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更加深了他的焦虑。
  更重要的是——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态度丕变的模样,也让贝尔纳冯极为光火。
  失去父亲与妹妹,这是值得同情的,身为克劳斯的朋友,他也觉得很遗憾。
  不过,这跟政局的演变是两码子事。现在的克劳斯受到至亲死亡的冲击,正渐渐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正当贝尔纳冯怀着痛苦的心情眺望着落日余晖下的王城,背后的门打开了。
  走进房里的正是克劳斯·桑克瑞得。
  「克劳斯,我等你好久了。」
  贝尔纳冯以粗鲁的声音说道。
  克劳斯脸上连微笑也没有地说:
  「贝尔,你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贵事吗?」
  即使面对贫穷贵族贝尔纳冯,克劳斯的措词还是那么客气。
  贝尔纳冯对这位相交已久的老朋友投以冷淡的视线:
  「还问有什么事,你这不是装傻吗?你大概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克劳斯回以锐利的视线。
  「——你这么说,是想为刚刚对雷吉克大人的无礼道歉吗?」
  「别开玩笑了!」
  贝尔纳冯只回了这句话。然后正视着克劳斯的眼睛,像是斥责他般粗声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是很讨厌那个混帐王子的啊!那为什么刚才……逮捕达斯堤亚卿和正妃,这可不是件小事……连高宫们也感到困惑。如果这只是雷吉克一个人的脱轨行为,还可以想成是他脑袋坏掉了,但为什么连你也帮他?就是因为有你在,这下可让雷吉克的脱轨行为变得很有说服力了!」
  「——你没有称他为陛下,让人难以苟同。」
  克劳斯面无表情地责备道。
  贝尔纳冯露骨地啐了一口:
  「你想蒙混过去吗?给我说清楚,你跟雷吉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然而然地提高了音量。
  贝尔纳冯对雷吉克的暴行相当愤慨。姑且不论似乎相当喜欢策划阴谋的小妃,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不可能容许暗杀这种事的。军务卿和政务卿虽然是政敌,但却相当认同彼此的实力。
  贝尔纳冯再次问道:
  「克劳斯,雷吉克到底对你灌了什么迷汤?」
  克劳斯还是一脸冻结般不为所动的表情。
  「他没对我说什么。身为臣子,我只不过是尽应尽的责任义务而已。」
  这装傻般的回答更激怒了贝尔纳冯,他逼近克劳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逼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达斯堤亚卿被捕、拉希安卿与四王子逃亡——虽然我不认为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但达斯堤亚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而且连『那位』拉希安卿都出走、逃离雷吉克、怎么想都另有隐情——」
  「正妃跟暗杀有关,这样的想法十分合理。」
  克劳斯打断贝尔纳冯的话说道,贝尔纳冯皱起眉头:
  「也可能是塔多姆或其他国家设下的陷阱吧?证据还不够充分,怎么能下定论呢?万一正妃是无辜的——」
  「那是不可能的。」
  克劳斯立刻堂堂地回答。
  你有证据吗?贝尔纳冯正想如此质问,但是在看到克劳斯眼中散发出的危险光芒之后,不禁闭上了嘴。
  克劳斯以比平常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些人不可能是无辜的,贝尔!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策划暗杀的另有其人,但也不能免除那些人的『罪』。」
  克劳斯的话让贝尔纳冯感到相当意外。不等他催促,克劳斯又继续说道:
  「你仔细想想事情的发生经过,在拉巴斯丹王和维恩皇太子亡故时,拥有下任国王继承权的是谁?是二王子雷吉克大人。然而正妃和达斯堤亚卿明知道这件事,还是希望由皇太孙亚伯特大人即位,这就是无视于拉巴斯丹王所决定的继承顺位.如果他们谨守臣子的本分,不让其他国家有可乘之机,一开始就拥戴雷吉克大人,也就不会发生这起暗杀悲剧了——不是吗?」
  贝尔纳冯无言以对。克劳斯却愈说愈气:
  「就算正妃等人不是暗杀的主谋,但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让国政陷入混乱,光凭这点就是死罪一条了,这样你还要说他们是『无辜』的吗?」
  克劳斯的眼神是认真的——贝尔纳冯感到战栗的同时,才终于发现克劳斯的怒火来自何方。
  「——要是正妃等人不反对雷吉克即位,妮娜也就不必死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贝尔纳冯故意以挑衅的口气说道。
  他很清楚,克劳斯相当溺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妮娜·桑克瑞得。克劳斯之所以在一天之内就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很明显是因为她的死亡。
  克劳斯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我没这么说。的确,要是正妃等人承认雷吉克大人是国王,妮娜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先不谈这个,就因为他们无视于先王所决定的继位顺序,阿尔谢夫的国政才会陷入混乱,这是不争的事实,一定要他们负起责任来。当然,如果他们跟暗杀有关,那罪就更重了。」
  贝尔纳冯严肃地瞪着以冷淡的口气如此说的青年:
  「……克劳斯……就算你把罪名硬加在政务卿等人身上,妮娜也不会高兴的喔!」
  贝尔纳冯脱口而出,他也知道这是老掉牙的劝说台词,想当然尔,克劳斯一点也不为所动。
  「正如我刚才所说,逮捕政务卿等人和妮那的死是两回事,我不想夹杂个人感情将其混为一谈。而且,她已经死了,死者是不会感到高兴跟哀伤的——『死者』是……」
  克劳斯那低沉的声音,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克劳斯的话确实有道理。政务卿和正妃等人想要颠覆原本的王位继承顺序,这是不平的事实。在国王死后做出这种事,很明显地逾越了臣子的本分。
  但是——
  即使如此,贝尔纳冯还是无法接受克劳斯所说的话。
  克劳斯以前应该也是不希望由雷吉克即位为王的。
  雷吉克并不具备当国王的资质——贝尔纳冯是如此判断的。
  其实他并没有比直觉更具体的根据,勉强说起来,他觉得雷吉克的眼睛——其中藏着危险的阴影,仿佛会将国家带往不幸一途。
  同时这也是克劳斯自己曾说过的感想。
  而如今克劳斯却转而袒护雷吉克的行为。
  贝尔纳冯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作法。逮捕政务卿这件事可是大错特错啊!就连威士托卿和其他贵族们恐怕也都是无辜的。明知如此还是故意以扰乱国政、或是『因为他们是绊脚石』的理由加以逮捕,那根本是恶棍才干的事,不是我或你该做的。」
  贝尔纳冯忿忿地吐出这些话之后,瞪着克劳斯。
  克劳斯以死人般的双眼回看着贝尔纳冯:
  「贝尔,不管你赞不赞成——我都会继续辅佐雷吉克大人。我爷爷、死去的父亲都决定桑克瑞得家族要支持雷吉克大人,我也会继承其志。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确实有很多问题,但补足其不足的部分、将雷吉克大人培育成优秀的国王,正是我们作为臣子的义务——在领地疗养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坚持。
  「既然父亲已故,能继承其遗志的就只有我了。而雷吉克大人也需要我的力量……」
  克劳斯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像个公务员般制式地回答。
  贝尔纳冯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以忠心闻名的拉希安外务卿、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以及王宫骑士团都逃出王城了,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对于这个问题,克劳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或是对于暗杀事件问心有愧——只要抓到他们,或是对正妃等人的调查有所进展,应该就会知道的……」
  这回答早在贝尔纳冯的预料之中,然而,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料落空。
  「……我知道了,算了。」
  贝尔纳冯转身背对克劳斯,然后把他丢在房里,没有任何道别就独自离开了房问。
  克劳斯并没有试图叫住他。
  他似乎也已察觉到,就在刚才,两人已走上分岔的两条路。
  贝尔纳冯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正要离开宅邸时——
  「贝尔纳冯大人!请留步!」
  这似曾听闻的男子声音,让独眼贵族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那是克劳斯手下的一名商人——正值壮年,个头很小,眼神精悍,是个意外地有存在感的男子。
  给人商人般精打细算印象的男子名叫洛西迪,和贝尔纳冯碰过几次面。
  「是洛西迪啊!很抱歉,事出突然,请容我变更之前预定的计划。我有点事,短期内不会回到这里了。」
  贝尔纳冯简单地如此说道,洛西迪一瞬间有点迷惑,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您说有事是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一提。」
  贝尔纳冯加快脚步想要走出大门。
  洛西迪一下子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您要离开王都吗?」
  「我不是说不打算回答了吗?」
  贝尔纳冯冷冷地回应。若是一般人可能会当场无言以对,但洛西迪发挥商人特有的死缠烂打精神继续说道:
  「那么请让我送您到目的地吧!」
  「不需要,我有自己的马。」
  贝尔纳冯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洛西迪却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无礼的举动虽然让贝尔纳冯皱起了眉头——但他看见了商人眼底闪烁的光芒,也就没有开口斥责了。
  洛西迪低声说道:
  「别这么说,请务必让我送您一程。另外——我也有事非请教『拉希安大人』不可,所以虽然失礼,还请贝尔纳冯大人代我转达……」
  贝尔纳冯紧盯着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以严肃的声音问道。
  自己接下来要去见「拉希安·罗姆」这件事,他连克劳斯都没说。
  洛西迪没有理由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贝尔纳冯刚才跟克劳斯谈过后才决定的。
  拉希安·罗姆没有作出任何公开声明,就突然地逃离了土都。
  他一定知道贝尔纳冯和其他贵族们所不知道的「某事」——贝尔纳冯确信如此。
  拉希安掌握了外交方面的实权,可以在与各国折冲时发挥长才。他在谋略方面的敏锐度以及面临危机时的判断力,跟一向过惯安逸生活的其他贵族们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贝尔纳冯心想,只要见到他,至少能更了解事态真相。
  商人洛西迪认真地抬头看着贝尔纳冯。
  这位较年长的中年男子虽然相当老谋深算,却是个诚实的人。要是他不诚实,也不会受到克劳斯的重用了。
  「不好意思,我只是推测,以贝尔纳冯大人您的个性看来——在这种状况下,不见上拉希安卿一面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洛西迪深深地低下头。贝尔纳冯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偷听了我跟克劳斯的对话吗?」
  他那可怕的独眼一瞪,洛西迪立刻露出一副装傻的样子摇了摇头:
  「请不要说这种不中听的话。我只是守在克劳斯大人身边警戒,碰巧听到了而已。总之,在这种情势下……」
  洛西迪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认真。
  贝尔纳冯听到这刻意编造的藉口,轻轻笑了出来:
  「啊……是这样啊!原来担心那位少爷的不只是我啊……那好,你跟我来吧!不过换个立场来说,你搞不好会被克劳斯当作叛徒喔?」
  贝尔纳冯说道。这可不是威胁,洛西迪立刻点点头:
  「没关系。只要能找回我以前所跟随的那位克劳斯大人——老实说,『现在这样的』克劳斯大人,我也看不下去了。外务卿恐怕是发现了这次的骚动内情,才会出走的吧!只要我们能知道真相,说不定就可以用来说服克劳斯大人了。」
  洛西迪的这番话正说到了贝尔纳冯的心坎里:
  「……好,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就顺便帮我做件事吧!在出发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是。只要我做得到,请尽管说——」
  洛西迪在听到他的请求前便慨然允诺。贝尔纳冯淡淡地笑了。
  既然他说要帮忙,让贝尔纳冯有了某种想法——
  「那就拜托你了。请你将在王都的近百名商队警备佣兵悄悄地集合到这里来,名目就照旧用『商队警戒』吧!」
  洛西迪一脸讶异:
  「虽然我是办得到——但贝尔纳冯大人,这是为了——?」
  贝尔纳冯在商人耳边说道:
  「要加入『反叛军』却不带一兵一卒,岂不是太难看?这是要由我亲自指挥的兵力。」
  「反……」
  洛西迪不禁哑口无言。
  贝尔纳冯的嘴边浮现笑意。
  「洛西迪,快下决心吧!既然拉希安卿已经随着菲立欧大人出走,你也应该要有相对的觉悟才行。现在达斯堤亚卿被捕,卡洛司家领地的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其中也许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我不认为事情会就此落幕。而且,要是雷吉克等人获胜……恐怕克劳斯会一直这样下去喔!」
  听到贝尔纳冯这么一说,洛西迪吞了口口水,似乎现在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他回绝这项要求,就成了绊脚石。
  贝尔纳冯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会如何决断。
  商人的脸色从苍白转为红润——眼里有着强烈而坚定的光芒。
  稍微踌躇了一会儿,洛西迪依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31 编辑 ]


  

  十一.王城之夜、微笑的女子

  王城内的一隅,伫立着三名年轻卫兵。
  三人都是一身轻装,身穿胸甲、配戴室内用的短枪,似乎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站在那里却无所事事的样子,隐约透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气氛。
  离三个人换班还有一段时间。城内的夜间守卫以前是可以玩扑克脾打发无聊的闲职,但这几天则情况为之丕变。就在一个星期前,国王和皇太子不幸身亡,然后昨天军务卿、第二王妃等数位要人又刚遭到狙击身亡……
  警备时的气氛必然会变得很紧张——但是,和平国家培育出的卫兵们,也有很多人不习惯这种紧张感而感到困惑,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很明显的,伫立在这儿的三名年轻卫兵也是这种人。
  「……你们听过那个谣言吗?」三个人中最年轻、还像个少年似的卫兵小声地说道。
  另外两个人虽一瞬间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但其中一个人则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啊,你说的是拉希安卿叛乱的谣言吧?」
  这番话让另一人皱起眉头来:
  「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内乱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听到前辈卫兵的话,年轻卫兵回以不安的眼神:
  「可是,听说王宫骑士团也跟着外务卿走了……他们应该是想要把威士托卿救出来吧?因为那怎么看都是背黑锅呀!威士托卿会牵涉到暗杀,这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所以我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啦!威士托卿迟早会被释放出来的。这样一来,王宫骑士团应该也会回来,而拉希安卿……应该也会在这时……」
  回答的卫兵声音里听起来也并不确定,他自己也觉得回答起来有点痛苦。
  听着两人对话的另一个卫兵,结结巴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只是说要询问他们一些事,他们就逃出王都回到领地——这真的是出于误解吗?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拉希安卿真的跟暗杀有关吗?就算无关,一定也有什么我们想像不到的内情……」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事?」
  「简单说,雷吉克大人为了排挤外务卿,计划以暗杀事件为藉口,设下圈套,而外务卿察觉到此,才暂时逃亡……」
  「喂喂!那个好色放荡的王子,会这么有智慧吗?」
  「笨蛋!你太大声啦!」
  被同僚责骂的卫兵也发现到自己侮辱到了「国王」,慌忙闭上了嘴。雷吉克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太子身影背后的放荡王子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加冕,但他本人已经表明了即位的意思,实际上也渐渐掌握了政府的实权。听谣传说,周围的近臣似乎已经称他为「陛下」了。
  出声责备的卫兵边说边叹息道:
  「……政权交替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是不知道前一任陛下交接时是什么情况——但是,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就这样追随他好吗?我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士兵啊!这种事就让上面的人去想,我们只要听令行事就行啦!」
  「嗯,说是这么说啦……」
  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会话便到此中断。
  不过是一介小小士兵,在此说三道四也无济于事。高层的事情,下级的士兵是不会知道的。
  经过一阵子的沉默,最初开口的年轻卫兵又吞吞吐吐地说:
  「……那时我就在现场哟——」
  「现场?」
  「就是拉希安卿跟王宫骑士团一起穿越城门时——我正好在门口负责警戒……」
  年轻卫兵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皱起眉头:
  「在逃出的队伍中,有个跟我弟弟同年纪的小孩——我后来才听说,那好像就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他很少在公开仪式上出现,所以我没见过他——那么小的孩子竞如此拚命地挥舞着剑……什么都不知情的我真的很迷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阻止他——身为一个卫兵,这样不知所措是不行的,可是我就是——」
  这番话说得模糊不清,另外两个卫兵也各自保持沉默。
  「……我就是……嗯……心里觉得怪怪的啊……」
  年轻卫兵以细微的声音说道,而另外两个人都无法回答。
  到了深更,蓝色月亮高升至中天。
  一阵冷风吹起,这风对夏天来说显得相当怪异。
  沉默不语的卫兵们,听到了某种声音随风传来。
  那是什么人从某个稍高处飞落到石板地面上的脚步声——那声音相当细微,如果他们正在交谈,是不会注意到的,但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却分外响亮。
  三个卫兵吓了一跳,下一瞬间,同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卫兵们面面相觑,接着手持短枪、大步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夜晚的城里——
  潜入城里的菲立欧等人,是沿着外面屋顶、从二楼的走廊侵入的。
  那里从以前就是城里警备较为薄弱的区域。
  菲立欧从邻接走廊的高窗飞落地面的瞬间,石地板上响起了落地的足音。
  菲立欧忍住想啧啧两声的冲动,对跟在他身后的骑士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
  「小心别发出声音」——意思虽然传达到了,但要完全无声地落地是很困难的。他们侵入的窗口相当高,就算站在地面伸长了手也构不到。莱纳斯迪虽然也是垂挂在窗框下、小心翼翼一地落在地上,但还是多少发出了一点声音。
  「……对不起,我发出声音了……」
  莱纳斯迪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菲立欧苦笑着摇摇头说:
  「我也是啊!应该没关系吧!这一带的戒备不是很森严……」
  正当他如此说的同时,走廊的角落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菲立欧惊讶地回过头。
  只有月光微微洒下的走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硬梆梆的哒哒脚步声正向这里逼近。
  莱纳斯迪瞪大了眼:
  「在这种地方——难道卫兵的配置改变了吗?」
  「也可能是正在巡逻中的家伙……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吗?」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菲立欧的脚紧贴着地面,开始悄悄地往脚步声的反方向移动。莱纳斯迪立刻跟在他身后。
  他们侵入的场所位于王宫的外缘——也就是以前菲立欧的房间附近一带。侵入的路线也正是以往菲立欧悄悄出入的小路。
  从走廊角落传来疑似卫兵的声音:
  「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跟值勤室联络吧!我觉得应该没事——」
  这不怎么大声、尚称平常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更加响亮。
  他们还没有完全被发现——菲立欧察觉这一点,在瞬间的判断下更加快了脚步。
  莱纳斯迪察觉到菲立欧没说出口的打算,也加快了速度。但是他跟对自己房间周围早已习惯的菲立欧不同,对这走廊的设计相当生疏。
  在这月光淡淡洒下的一片微暗中,莱纳斯迪以手摸索着前进,没想到竟碰到了在走廊一角、上头并无灯火的烛台。
  金属制的烛台倒向石壁一侧,走廊中响起了藏也藏不住的高亢声响。
  菲立欧吓了一跳。
  「有人入侵!别让他跑了!」
  耳朵灵敏的卫兵发出了叫喊声:
  「你从另外一边包抄!我从这边追!」
  卫兵似乎不只一个人。
  菲立欧突然抓住正感到不安的莱纳斯迪的手,用力拉着他跑出去。
  卫兵们的所在处分为四条岔路,四条路都能绕到菲立欧前方的走廊。在卫兵堵住去路之前,他们必须快点穿过这里,找到藏身之处。
  「对、对不起,菲立欧大人。」
  「等一下再说——快跑!」
  菲立欧略为紧张地小声说道。两人在走廊上飞奔,早已无心隐藏脚步声。
  就在他眼前——约莫几十步的距离之前,有个房间的门打开了。
  里面缓缓出现一个细瘦男子的身影。
  菲立欧以手按住腰问的刀,他绝对不想砍杀对方,但若是对方妨碍到他,说不定有必要与其交手并加以牵制。
  在微弱的月光下——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青年面孔。
  那是菲立欧相当熟悉的脸。
  菲立欧一咬牙,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那是他没有必要用刀的对象,病弱而懦弱、思虑周详却欠缺行动力的青年——也是对菲立欧而言唯一的「哥哥」。
  眼前打开的房门,正是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间,而露脸的正是这房间的主人。虽然他只是因为听到卫兵的声音而出来看看,只能说是太不巧了。
  他那细长的瓜子脸上,哭肿的眼睛正惊讶地盯着跑近的菲立欧两人。
  菲立欧打算冲过他身边。
  然而——青年发现黑暗中的菲立欧两人后,反而敞开房门大大地向他们招手。
  他似乎无意高声叫喊,而像是在等待着他们,并用手势和眼神暗示他们进房间去。

  

  菲立欧迟疑了。
  要是他听从布拉多的指示,然后布拉多却把卫兵们叫进房里来——虽然菲立欧一瞬问也曾这么想过,但要是布拉多真的有意如此,只要现在高声叫喊就行了。
  在迟疑过后——菲立欧决定相信哥哥。
  他对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快步闪进了房门敞开的房间里。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哥哥脸上浮现些许懦弱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进入房间,三王子就反手关上了门。
  菲立欧与莱纳斯迪藏身门后,各自握住了武器。
  菲立欧的额角冒出冷汗,在他身边屏息以待的莱纳斯迪也是一脸紧张。这对他来说可是很难得一见的。
  在厚重木门的另一边,奔跑而来的卫兵脚步声响起。
  「布拉多大人……」
  卫兵高亢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装作不知情的布拉多以沉稳的声音问道。
  菲立欧重新握住刀柄,依旧压低着身子,竖耳倾听。
  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门边说:
  「刚刚有可疑的人跑向这边……!」
  「你说可疑——是指刚刚的脚步声吗?」
  门的对面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布拉多似乎轻轻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刚刚发出声音的是我。」
  「咦?那是布拉多大人……吗?」
  卫兵愣愣地问道。
  「是啊——呃……其实是我肚子有点饿了,就偷偷跑去厨房——实在很丢脸,你们可不可以不一要张扬?」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一样。
  「是、是……」
  卫兵还像发呆般地歪着头.
  在门另一边,菲立欧等人还在竖耳倾听。布拉多大大地叹息着:
  「真的很抱歉。昨天母亲才刚过世,我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才——」
  卫兵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不。但是既然如此,您只要叫随从一声——」
  「这么晚了,特地把随从叫起来,也很不好意思……引起骚动,我真是过意不去,请你们回到工作岗位吧!」
  布拉多像是为卫兵们着想似的说道,然后把手放在门上。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慌张地转身走向房间深处。
  卫兵转过身说:
  「不,我们才要说抱歉,惊动您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门打开了,布拉多又回到房里。此时门外的卫兵们也一边招呼着绕到另一侧的同伴,一边回到岗位上去了。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站在三王子的房间里,迎接在危急时刻解救了他们的布拉多批
  布拉多重新转向菲立欧两人,他眯起了稳重的双眼,细细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
  那是有点困惑、但又有点高兴的表情。
  「——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因为这就是你啊!」
  布拉多以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皇兄——」
  菲立欧正想跪在他面前,布拉多立刻伸手制止他,请他坐在椅子上。
  「坐着谈吧!虽然你们可能很急,但夜晚还很长呢!」
  布拉多细瘦的身体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听了他的话,隔着一张小桌子相对而坐。
  莱纳斯迪在三王子面前有点拘谨,并且为刚才的失败感到抱歉,于是带着比平常老实的表情畏缩在一旁。
  跟布拉多交谈,对菲立欧来说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面凝视着没什么活力的哥哥此时稳重的脸,郑重地低下头致谢:
  「皇兄,谢谢你在紧急时救了我……」
  「有危险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卫兵们才对吧?我想他们可能会命丧在你剑下。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只是受伤也很令人遗憾。」
  布拉多开玩笑般地如此说道,无力地笑了。
  看到他一如往常的样子,菲立欧安心了。
  布拉多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他近乎寂寞地沉静,个性也很温柔,在城里过着几乎与权力无缘的隐士般生活。
  只有一点跟往常不同。
  布拉多的母亲才刚在昨天去世,现在的他两眼又红又肿,几小时前一定还在哭泣吧!
  虽然声音和表情都已经恢复平静,但眼角却还明显留有泪痕。
  菲立欧对此感到痛苦,将视线从布拉多脸上移开:
  「对于第三王妃萝蒂莉雅大人的不幸,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母亲她是自作自受。」
  布拉多以夹带着叹息的痛苦声音说道:
  「身为人子的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奇怪,但母亲也有不对之处。她背叛了正妃、暗中与第二王妃勾结——表面上她似乎是希望让我靠向立场更坚定的一边,但其实那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更接近权力。她过世我是很伤心,也尽情地哭了一场……但心里却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那复杂的心境,菲立欧也可以体会。
  比起菲立欧,三王子是一个对权力更毫无执着的青年。他的个性与其说适合当领导者,不如说适合当个隐士。
  「——说出这种话好像会遭天谴呢!」
  布拉多苦笑着,似乎想忘掉一切般地摇摇头:
  「菲立欧,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的问题,菲立欧一时答不出来。
  二王子雷吉克强硬地改变了政局——基本上就是这样。不过,其背后却隐约可见邻国的影子,详细情形相当复杂。
  看到菲立欧的犹豫,布拉多似乎误解成另一种意思,他一边凝视着菲立欧,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虽然皇兄说,暗杀军务卿和母亲是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干的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达斯堤亚卿虽然擅长于政治性的交涉手法,但他不是会做出暗杀这种愚蠢举动的人。至于正妃,也没有必要对军务卿下手。再怎么说,那种『故意让人看到、炫耀似的手法』——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简直就像是要展现给诸侯看『正是有某人雇用了暗杀者』一样。」
  听到布拉多的分析,菲立欧默默地点点头,布拉多似乎有点开心地眯起眼说道:
  「我啊——觉得塔多姆很可疑,可是又没有证明政务卿无辜的证据。你……应该相信政务卿和威士托卿是无辜的,才会前来搭救他们吧!」
  菲立欧点点头:
  「——是的。皇兄你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吗?」
  听到这个问题,布拉多面有难色:
  「不,我不知道。我完全无法掌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菲立欧,他们两人现在被拘禁起来,你还是回去的好。」
  「这个我办不到。至少要确定他们被囚禁在哪里才能——」
  菲立欧毫不退缩。布拉多叹息般地说道:
  「菲立欧,冷静一下。皇兄他现在只是因为成为暗杀的对象,才会那么神经质。军务卿、自己的母亲还有未婚妻都被杀害了……要是精神不错乱,那才奇怪。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应该就会立刻释放无辜的人吧!我也会找机会求他的……」
  「皇兄,不是这样的。这场暗杀戏码是——」
  菲立欧压抑着一不小心就变得高亢的声音,小声地说:
  「……雷吉克皇兄可能是主谋。」
  布拉多侧头不解,似乎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他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菲立欧简短地把昨天得到的情报整理了一下,说给他听。
  雷吉克所出入的妓院,就是塔多姆的间谍们的据点——
  雷吉克似乎憎恨这个国家,认为军务卿等人碍事——
  他也有可能因为鸦片中毒,丧失正常思考的能力——
  以状况来说,若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那同时也说明了他可能早就事先开始准备这场唐突的政变。
  逮捕政务卿等人、还有追捕外务卿和菲立欧——若将雷吉克这太过迅速的行动看做是事先计划好的,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在菲立欧陈述中,布拉多的表情愈来愈扭曲:
  「……怎么可能,皇兄他……不可能——」
  布拉多已是无言以对的状态。菲立欧自己与其说是不喜欢雷吉克这个哥哥,不如说是不想相信他也同样出身于王室。
  「我不认为雷吉克皇兄会轻易地释放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如果他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让国政混乱,那就应该会在他们身上安上罪名、并加以处刑,而且可能很快就会下手——」
  菲立欧焦急地说明事态。布拉多还是一脸茫然,像是喘不过气般地挤出痛苦的声音:
  「……母亲和军务卿等人——就是为了这种事而被杀的吗?」
  听到布拉多吐血般的声音,菲立欧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他。
  彼此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过了一会儿。
  然后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皇兄,我身为王家的一员,不能眼睁睁看着雷吉克皇兄的暴行而坐视不管。现在的我跟拉希安卿,应该会组成反抗王权的反叛军吧!为了让诸侯加入我方,无论如何都需要达斯堤亚卿的援助。只要外务卿和政务卿两者结合,就足以让诸侯怀疑雷吉克皇兄得到王权的正当性。而且威士托也——威士托是父王的忠臣,是毫无私心的臣子,他对诸侯的影响力应该也不低。」
  菲立欧本身即使排序低,也算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但是他的影响力比起布拉多还要薄弱许多,又因为从未参与国政,跟其他贵族们的关系也很浅薄。
  菲立欧与拉希安联手,世人一定会认为拉希安把菲立欧当作傀儡,企图染指权力的宝座。为了避嫌,自是有必要救出达斯堤亚。
  菲立欧朝向依然沉默、不发一语的布拉多,小声——但却有力地说:
  「皇兄,请你务必帮助拉希安卿。今晚可能是没办法,但雷吉克皇兄对你一定会比较疏忽大意。如果你可以在最近悄悄离开王都,到我们这里来……」
  布拉多的表情变得很苦涩:
  「——办不到的,菲立欧。我只是个空有头衔的王子,而且我不像你那么勇敢,也没有高超的剑术,我没有什么用的。」
  布拉多以自虐般的话语回应道。
  菲立欧也不加以否定,继续说服道: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头衔』是必要的。我本来也不被当作王子对待,但皇兄你一定也——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我相信你迟早会有所决断的。」
  菲立欧确信地看着哥哥。
  布拉多以后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他确信如此。布拉多没有理由不这么做,雷吉克对布拉多面言是杀母仇人,而且他也相信政务卿等人是无辜的。
  布拉多迷惑了一会儿,然后以达观的表情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但是对菲立欧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接下来就交给布拉多自己来决定,这也是身为弟弟该守的礼数。
  菲立欧转身背对布拉多:
  「皇兄,今晚失礼了。莱纳斯迪,走吧!」
  莱纳斯迪一直不敢在兄弟对话中插嘴,始终很拘谨,这时也跟着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是。那么,殿下,就此告辞——」
  布拉多对莱纳斯迪的话没有反应,还僵在当地.
  菲立欧注意走廊的动静,正要出门时,布拉多终于小声地说:
  「菲立欧——小心一点。雷吉克皇兄是很可怕的人。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想帮你——但要是你不好好活着,就算我想帮你也没办法。答应我,不要勉强乱来喔!」
  布拉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听到哥哥为自己担忧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

  位于王都边缘的榭拉姆第九教会——
  乌路可在教会大厅里度过了难以成眠的一夜。
  微暗之中,她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想着的,全都是菲立欧的事。
  自从在佛尔南神殿硬跟着他上路以来——乌路可一直有着不好的预感。虽然这始终相当模糊不清的担心,也有可能会单纯地以杞人忧天而告终。但是一想到菲立欧的个性,她还是挥不去心头的不安。
  对于他在政治上的弱势立场,乌路可应该多少可以发挥一点功用。她不知道所谓神姬之妹的立场可以在何时发挥怎样的影响力,不过,举个小小的例子,他们一行人能够藏身在这个教会,也正是因为乌路可的人脉。
  然而——该怎么保护菲立欧不受到真枪实剑的伤害,乌路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很无力,只能坐在这里枯等。
  依照计划,菲立欧等人若是平安无事,应该在早上之前就会回到这里了。但若是必须救出政务卿等人,为了要迅速行动,他们很有可能就此急奔至拉希安卿的领地,而乌路可则留在此地暂时藏身。
  榭拉姆第九教会确实是远较菲立欧或拉希安身边更为安全的场所。虽然菲立欧等人从此会置身在混乱之中,但在神殿管辖下的教会,与王权之争毫不相关,乌路可若是真正考虑到自己的安全,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现在的乌路可,却希望能继续和菲立欧一起行动。
  乌路可把手肘支在大厅的桌子上,陷入沉思。
  她心中有某个疑惑。
  自己会不会成为菲立欧的「累赘」呢——这种疑惑,也跟担心菲立欧是否平安一起萦绕在她的心头。
  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呢?乌路可还无法下定决心,只能一边祈求菲立欧平安无事,并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骑士莱纳斯迪和菲立欧同行,同样身为骑士的垡一黛梅尔,则是备妥马匹,在王城附近待命。
  夜,还很漫长。
  乌路可正低着头祈祷,突然觉得有人出现在大厅入口。
  乌路可从桌子上抬起头,胖嘟嘟的老司祭正面带优雅的微笑伫立在那里。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不过即使只有这样,也还足以分辨出彼此的脸孔——
  「乌路可大人,您还没睡啊?」
  艾娃司祭以某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乌路可点点头回答:
  「是的,我白天已经睡过了,所以还睡不着——」
  「不,全都写在您脸上喔!您是在担心菲立欧大人,所以才睡不着的吧?」
  艾娃司祭的声音里带有捉弄般的笑意。
  乌路可一下子低下头来说道:
  「——的确,我很担心菲立欧大人的事。可是,我也只能担心,什么都做不了——这让我很懊恼。要是我身为男生,也许就可以跟他并肩作战了——」
  「那会变成什么情形呢?」
  艾娃从大厅一头走过来,在乌路可对面坐下。
  在蓝白色的月光下,年纪差距有如祖孙的两人微笑地凝视着彼此。
  只不过,艾娃的微笑是自然而然的,乌路可的却是有点勉强挤出来的苦笑,而且简直就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艾娃司祭温柔地握住了乌路可放在桌上做成祈祷状的手。
  那满布皱纹的手沉稳而温暖。
  「如果乌路可大人您身为男生,也许真的可以跟菲立欧大人并肩作战。但是这样一来,您就不能跟他谈恋爱了呀!」
  听到艾娃出其不意的话,乌路可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艾娃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意:
  「您以为我没注意到,对吧?刚来到这里时,我马上就发现了哟!像乌路可大人您这么率直的人,这种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乌路可再次低下头,这次不是为了祈祷,而只是为了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是很仰慕菲立欧大人,但是——要说这就是恋爱——」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被他人指出这一点,让乌路可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去见菲立欧时,只是单纯地感到怀念。她偶然从信中得知他被派驻到神殿,但也只是期待着说不定可以见到他。
  而她意识到自己喜欢菲立欧,则是在他们重逢之后。对于光是看着就让人很不放心的菲立欧,她原本只打算为其担忧——但就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超乎担忧以上的感情就不知从哪里源源涌出……而目前这分思念,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难以处理的。
  在这种非常时期,自己竟然还抱有这种不谨慎的感情——她在理性上是这么想的。
  而问题就在于——感情往往不是可以用理性来压抑的。
  当然,表面上她掩饰得很好,乌路可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人生经验丰富、又是自乌路可年幼时就认识她的艾娃司祭,似乎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意。
  「您不需要隐藏。现在没发现的只有菲立欧大人而已,跟他在一起的两位骑士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
  「啊——」
  乌路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也立刻发现到自己脸红了。同时,还不禁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
  现在是什么时期——而菲立欧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眼前的事态——正因为了解这些,她才更对幼稚的自己感到相当怨恨。
  「——在这种非常时期——我还——」
  乌路可低着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愚蠢……」
  「不!怎么会愚蠢呢?」
  艾娃司祭立刻如此断言道:
  「乌路可大人您的心意,我觉得非常珍贵。」
  那是宛如祖母对年幼孙女说话的口气。乌路可感到很困惑,向艾娃投以求救的眼神。
  以「生命」为象征的威塔神殿教义,对神官恋爱一事是相当宽容的。光从教典教义来解释,还可说是倾向赞美。但对个性一本正经的乌路可来说,现在实在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花费心思的时机。
  像是看透了乌路可的懊恼般,艾娃朗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一定是神明牵起乌路可大人您跟菲立欧大人的缘分。虽然无从得知神的心意如何,但这绝对不是愚蠢的事。一个人爱慕另一个人,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很珍贵的——乌路可大人,请您一定要好好珍惜神明的这分心意。」
  艾娃司祭以看向遥远某处的眼神如此说道。
  或许,她所看的是已经消逝的、自己的过去——乌路可如此感觉。
  「菲立欧大人一定不会背叛乌路可大人这分心意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听到艾娃安慰般的话语,乌路可无法点头赞同,但又不想否认,只是沉默地将手交握在膝盖上头。
  过了好一会儿,乌路可才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要菲立欧大人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毫无虚假,正是她现在的真心话。
  夜愈深,她的不安也就愈发加深。
  突然间,她发现到某个远处响起了鸟鸣声。
  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随之颤动了一下。
  年老的司祭似乎没听见,所以没有特别的反应。或者也有可能是乌路可听错了。
  只有乌路可听见的鸟鸣声,恐怕就是玄鸟所发出来的。
  嘎,只叫了一声——这在威塔神殿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不祥的声调。
  夜空当中的月亮被云层遮蔽,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
  乌路可的肩膀悄悄地颤抖着,她再次交握双手做成祈祷状。
  今夜看来是无法成眠了。

  *

  过了夜半,城里还是静悄悄的。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边不时地闪躲巡逻的卫兵们,一边顺利地潜入城里深处。
  刚侵入城里时,他们虽然曾经被卫兵发现,但除了那里以外,城里的警戒可说是薄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并不是因为卫兵的人数少,只是其中的配置出现许多漏洞。
  人们已听说外务卿拉希安与菲立欧等人一同逃亡。在现在这个时期,应该不会有入侵者侵入王宫——说不定城里的人是这么想的。
  在这样的城里,菲立欧两人依序确认着可能监禁达官贵人的房间,某些房间虽然监禁着与达斯堤亚立场相近的贵族,但他们只能确认,无法与其接触,就将他们留在原地了。在找到关键人物之前,不可能带着这些累赘一起走。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就这样潜身在城里各处,来到了王城西侧、设有牢狱的这一带。
  此地离侵入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他们打算逃走时就直接横越过王城中庭。
  威士托和达斯堤亚被捕之后,被关在这处监牢的可能性最高——菲立欧是这样盘算的。
  理由很简单。依照以往的惯例,这里是用来囚禁犯下重罪的达官贵人。约在一百年以前,因吵架而失和的贵族们,在受到处分前都在这里度过,而在更早以前,杀害王族的某贵族也在这里度过处刑前的时光,有相当多前例可循。
  此处的牢狱格局很完整,是用来囚禁武术高超的威士托等人之绝佳场所。
  除此以外,在王宫深处的高塔虽也是适合囚禁的地方,但那里的入口很小,警备太过森严,以少数人是无法潜入的。因为不容易确保退路,搜索也就更形困难——那里恐怕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被囚禁之处。
  塔内的房间比起监牢还要完整,过去也曾将犯罪的王族囚禁其中。
  至于有谁在那里,他们并没有确切证据。只是,要是他们现在前往的牢狱里没有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的身影,那就可以推测出他们应该被关在塔内了。得到这情报,对今后的拯救作战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今天他们是以侦察为目的,若有救出的可能性,到时再临机应变——这个方针从他们侵入前就没有改变。
  他们经由被围墙包围的中庭跨到另一栋,一接近牢狱的入口,就发现到那里果然有卫兵在警戒着。
  连接到地下的石砌阶梯前有两个人——不过两人都背靠着墙坐着,睡得正熟。在灯光下,还可以看到其脚边有酒瓶。
  看到他们这太过大意的样子,菲立欧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卫兵的素质并不高,但偏偏派这种人来守卫牢前……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毋宁是可喜可贺的事,但对这个国家的王族来说,实在令人心情复杂。
  莱纳斯迪轻轻碰了碰菲立欧的肩膀:
  「好像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耶!要不要趁现在进去?」
  菲立欧过了一会才点头道:
  「既然有人在看守,表示里面囚禁了某个要人。我们把他们绑起来再进去吧!」
  虽说是警戒的卫兵,但也是阿尔谢夫的人,菲立欧不忍心在其睡梦中杀了他们,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但莱纳斯迪也抱持着相同的意见,对这个做法一句话都没多说。
  莱纳斯迪自背上的布袋中取出一捆绳索,他连遮眼睛与塞嘴用的布都周到地准备好了。
  菲立欧两人不发出脚步声地接近沉睡中的两个卫兵。
  两个人都因酒醉而睡得很沉。看到他们甚至还发出鼾声,让人觉得就算放着他们不管,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醒来。
  一如预料之中,莱纳斯迪在两人嘴里塞上布,他们也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又继续沉沉睡去。
  没有遭到什么抵抗,他们就轻松地把两个人绑好、放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菲立欧相当惊讶地问道。莱纳斯迪苦笑着说:
  「这个嘛!卫兵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年轻的卫兵中应该紧张兮兮的比较多,但其中也有像这样的人呢!只是就算如此,人数也太少了……这样看来,说不定里面关的就是我们的团长,或是我们逃走时帮忙殿后的骑士团伙伴,达斯堤亚卿可能不在里面。」
  要是这里关的是位居高位的贵族,再怎么说,戒备都不可能这么轻匆的。姑且不论是不是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至少很有可能是被囚禁起来的骑士们。
  若是能救出他们,或是让他们引起骚动、声东击西,再乘乱找寻达斯堤亚等人,这样的作法也是可行的。
  菲立欧拿起卫兵们身旁的烛台,走向楼下。
  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接触到他的颈项——这几乎不曾使用的牢狱,并不会太过肮脏,也没有什么臭味。仿佛随着人们的记忆逐渐淡薄、并失去纪录般,连污垢和臭味都跟着风化了。
  烛台照亮的两侧,并排着好几个有铁窗的房间。
  手边的几个房间很明显空无一人。他们一边转过转角,一边深入其中,愈是深入菲立欧就愈感到失望……骑士团的骑士们不在这里。若是他们在这里,从房间数量给人的感觉来看,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人声,这实在太过奇怪了。
  那么,到底是谁在这里?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烛台照亮深处,牢里的一人有了动静。
  「——是谁?」
  这低沉而沉静的探询之声,发自一位老妇口中。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对望一眼,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
  他一手举着烛台靠近,烛光所照耀之处,有位一脸憔悴的老妇人——
  那是正妃玛莉贝儿。
  而在隔壁牢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正安稳地沉浸梦乡。
  这意料不到的事态,让菲立欧哑口无言。
  以雷吉克等人的角度看来,正妃和皇太子妃不只是最重要的人物,同时也同样身为王族。将这种身份的人关进这毫无装饰、只是用来囚禁犯人的牢狱——而且只配以这种程度的卫兵警戒,简直是太过出人意表。
  正妃玛莉贝儿对烛台的烛光眯起了眼,坚定地说道:
  「这么晚了——你是来杀我们的吗?竟敢对王族下手,这到底是……」
  「不,正妃,是我。」
  菲立欧小声地说道。石壁的牢狱虽然起了回音,但正因为它内部的转角错综复杂,所以声音应该不会传到外面去。
  正妃似乎注意到,站在铁窗外的,就是她向来厌恶的四王子菲立欧。像是不愿输给烛台的烛光般,她以严肃的眼神瞪着他: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吗?你也像达斯堤亚卿一样屈服在雷吉克手下了吗?」
  这番话让菲立欧瞪大了眼。并不是因为正妃的误会,而是有关于达斯堤亚的事。
  菲立欧以稍急的语气开口,首先要解除正妃的误会:
  「正妃,不是这样的。我也和雷吉克皇兄对立,今晚是偷偷来侦察的。当然我也想救出被囚禁的各位……现在为了反抗雷吉克皇兄强硬的作法,拉希安卿正紧急与各诸侯联络。我也正在帮助他——对了,达斯堤亚卿屈服在皇兄手下,这是真的吗?」
  听到菲立欧的问话,正妃还是严肃地皱着眉,并噘起嘴说:
  「……更正确地说,在他屈服之前就被逮捕了——这么说,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菲立欧被她这么一问,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心里虽然想要救她们,但是却没有自信可以带着年老的玛莉贝儿和年幼的亚伯特迅速地逃出城外。途中有太多不得不越过的墙壁和沟渠,要是幼小的亚伯特一啼哭,那就万事皆休矣。
  要是只有达斯堤亚卿一个男人,虽然年老,但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就算是由莱纳斯迪或菲立欧来背他都可以。但是两个妇人加上一个小孩,那就太困难了。
  菲立欧狠下心,低声说道:
  「……真对不起,我今天只是来侦察的。就在这几天,拉希安卿应该就会组织一支军队,前来解救各位的。在那之前,请暂时忍耐一时的不便——」
  正妃玛莉贝儿以严肃的眼神瞪着菲立欧:
  「我们应该会在那之前就被杀掉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
  玛莉贝儿所说的,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虽说如此,菲立欧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在这里的她们救出城外。
  玛莉贝儿将视线从菲立欧身上栘开,接着坚定地说道:
  「但是,我也不想被你们解救。随你们去吧!反正没有钥匙,你们也拿这铁窗毫无办法。」
  正妃在这种时候还能泰然自若,她的自尊心似乎在牢里也丝毫没有动摇。
  ——关于铁窗,总会有办法的。菲立欧的腰间正悬挂着削铁如泥的爱刀,只是,把这种事告诉正妃也没有意义。
  正妃以冷漠的眼神看着菲立欧两人,静静地说道:
  「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卿,好像已经被栘到戒备森严的高塔那边去了。那边有那边的——」
  突然间——菲立欧身边响起破风之声。
  过了一瞬间,咚,轻微的响声在正妃身边响起。
  同时,她的声音也不自然地中断了。
  在烛光照耀下——一把短剑正插在正妃的脖子上。
  短剑插得很深,简直就像一开始就嵌在那里一样,完全地贯穿了正妃的喉咙。
  菲立欧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妃就这样圆睁着双眼、身子往后倒下。在烛光照耀下,黑色的血从喉头溢出。
  一旁的莱纳斯迪屏住了呼吸:
  「菲立欧大人!」
  他以小却紧张的声音叫道,并转到菲立欧背后。
  咚,发出一记闷响,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他的胸甲好像撞上了什么。
  菲立欧总算察觉到事态不妙,迅速地回过头来。
  他一边转到代自己挨了一记的莱纳斯迪身边,一边将烛台对准了背后的监牢。
  在监牢深处站着一个女子,她身穿像是盗贼所穿的轻薄黑衣,虽然脸庞也用布遮了起来,但那细致而凹凸有致的体型,很明显可看出是个女子。
  菲立欧两人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很可能是她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能在寂静之中连呼吸声都压抑下来,这可非比寻常。
  她掷出的短剑贯穿了正妃的喉咙——在菲立欧察觉到此的同时,下一支短剑也随之而来。
  他将挺身保护他的莱纳斯迪从短剑的射线上推开,自己也迅即扭转身子,耳边又听见风声呼肃而过。
  菲立欧跌跌撞撞地拖着莱纳斯迪一起跑到走廊的一角。注意到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烛台已从手上跌落。
  这唐突出现的偷袭者,就站在接近入口的一边。
  从短剑射出的动线上逃脱的菲立欧等人已被逼进走廊深处,而再过去就是走廊尽头了——
  为了逃离现场,非得击退眼前的偷袭者不可。
  菲立欧两人刚把身子靠在墙上,咚咚,又响起两声轻响。
  发出声音之处,是正妃所在牢狱的隔壁,那里应该有皇太子妃拉乌娜、和被来访者所杀的皇太子维恩之长男亚伯特正熟睡着。
  就算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皇太子妃和其子恐怕再也不会从睡梦中醒过来了。
  菲立欧的脸色转为苍白,莱纳斯迪也屏息以待。
  「你到底是谁——」
  菲立欧转向这突如其来的刺客,以严峻的声音问道。
  「你好呀!你就是王子大人吧?」
  女子以温和的声音说道,跟现场的气氛完全不搭。菲立欧没有回答。他藏身在走廊的角落,所以看不到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就站在不远的位置。
  「你真是做了不得了的事呢!特地潜进城里来,还杀害了同为王族的正妃等人——」
  女子的话让菲立欧皱起眉头,当着他的面杀了正妃等人的,不正是这个女子吗?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子嘻嘻地笑了:
  「她们是你杀的哟!王子大人。你也是暗杀军务卿的共谋——只是在悬崖那边被正妃等人『背叛』,还差点遭到杀害。所以你为了报复,也为了封住这些暗杀陛下失败的人的嘴,才特地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女子的嘴被面罩遮住了,只有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对着菲立欧笑。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就放心接受我的讨伐吧!」
  菲立欧的背上——冒出大量的汗水。
  「你——就是皇兄所雇用的刺客吗?」
  女子嘻嘻笑着,没有回答。
  如今,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中了雷吉克所设下的圈套。
  雷吉克早就料到他会以为威士托被囚禁于此,并且会以少数人潜入——雷吉克似乎看穿了菲立欧的行动。菲立欧也没想到,哥哥的脑筋会动得这么快。
  雷吉克若是杀了正妃,不会给诸侯留下好印象。但是,若这是潜入的菲立欧所干的,就可以证明雷吉克的正当性。
  真相如何都无所谓,只需要向诸侯提出「合乎情理的事实」和「让人理解的说明」。
  发觉到此的菲立欧,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扼腕不已。连王城整体的戒备意外地薄弱,外头的卫兵醉倒,说穿了都只是为了引诱他上钩。
  「——我彻底上当了吗——」
  菲立欧痛苦地说道。在两侧都被铁窗围绕的地下牢狱的走廊,女子又嘻嘻地笑了:
  「是你杀了正妃——这也不见得是谎言喔!是因为你来了,才有人叫我杀了这些人的。若是你没有来,这些人应该还可以多活一阵子吧!」
  「别开玩笑了!杀了她们的是你,不是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以压抑的声音粗声叫道。其实他本来是想以更大的声量威吓对方的,但要是一不小心让外面听到就不妙了。
  菲立欧一边听着莱纳斯迪罕见的、带着怒气的声音,一边咀嚼着女子的话。
  杀了正妃等人的,确实是这个女子,而不是自己。只是——「害死」她们的,正是由于自己的鲁莽。
  正因为这是预料之外的发展,他不能找借口。要是他再想得深入一点,要是他早注意到雷吉克的计谋……这样的后悔填满了他的胸口。
  菲立欧在握住刀柄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他不能在这里被杀,那就正中了雷吉克下怀。
  既然死者已不能复生,至少为被杀的正妃等人报仇,是现在的菲立欧可以努力做到的事。这仇不只要向眼前的女子讨,更应该要击溃雷吉克的野心。
  藏身在角落的菲立欧,一边窥伺着敌人的动静,一边等待机会出手。
  要是自己主动接近菲立欧,可能会被他砍杀——不知道女子是不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动也不动。然而时问拖得愈久,对菲立欧两人就愈不利。卫兵们迟早会发现他们,这样他们要逃出城外就更困难了。
  「……你不过来吗?难得我还在这里等你下定决心呢——」
  女子又嘻嘻笑着。
  菲立欧隐藏起内心的焦虑,仔细地探寻着对方的意向。
  开锁的声音响起,菲立欧注意到她走进了牢里。
  她可能是要取回在正妃身上的短剑,要是他趁隙冲过走廊——虽然这么想,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对方也很有可能是以此举动来引诱他行动。
  女子的武器是飞剑,菲立欧则是肉搏战中所用的刀。若是对方以铁窗为盾牌攻击,他很可能在反击前就会被杀害。
  「你真的不来吗?姐姐我都已经叫你过来了呢?真是个害羞的小子啊!」
  女子以妓女般的声音说道,并开始有所行动。
  她不发出脚步声、像滑行般逼近,而菲立欧发觉到此,随即放低了身子。
  然后他配合她逼近的动作,自角落冲出,朝向出声之处专心拔刀一击。
  黑暗中——他确实有砍杀到人体的触感。掉落在牢房前地板的烛台灯火,隐约地照出了被斩杀的女子身影。
  这一刀恰巧砍在腰部处,一刀两断——
  年老「正妃」的身体,分为两半、各自落地。
  这意想不到的光景,不禁让菲立欧目瞪口呆。这圆睁着眼、嘴角溢出鲜血的尸体,当场慢慢倒下——
  没错,那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的身体。
  原来是女刺客将被杀的王妃自牢里带出,朝向菲立欧等人所在之处扔过去。
  这虽然是极其单纯的事,菲立欧自己却受到意想不到的冲击。
  女刺客将正妃的身体举起来,应该会多少发出一点声音——但菲立欧却完全没有听到类似的声响。
  他的身体瞬间因惊讶而变得僵硬,而对手趁隙掷过来的短剑,已迫近眼前。
  突然间,菲立欧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一歪。脸颊上有热辣辣的触感,掠过的短剑划开皮肉,留下了一道伤痕。
  菲立欧瞬间感到像是被鞭打般的疼痛,犹豫了一下。
  短剑直接命中他背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后落在地下。落下的短剑剑柄部分,一瞬间看起来似乎连有一道光之线,但这很可能是错觉。
  「闪得真好呢!不过——把这当作『杀了正妃大人的就是你』,可以吧?」
  女子笑了。烛光照耀下的脸上,是打从心底发出的微笑。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本来还有一口气在喔!是你刚刚让她一刀毙命的。这样你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受死了吧?因为已经有该死的理由了。」
  嘻嘻,嘻嘻——她继续笑着。
  代替茫然呆立的菲立欧出声的,正是愤慨不已的莱纳斯迪:
  「王八蛋!」
  他高声骂着这不太适合用于女人的话,从角落冲出、挺剑击去。莱纳斯迪的剑法凌厉,跟他看起来不太可靠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尤其他现在又在盛怒之下,攻势更强。

  

  他这用尽全力的一刺,似乎速度快得有点出乎女子意料之外。莱纳斯迪就直接突击其出现破绽之处。
  在狭窄的走廊上,虽然行动受到限制,但剑是相当锐利的。
  准备应战的女子,两手握住投掷用的短剑,灵巧地挡开了莱纳斯迪的剑。不知是不是没有反击的余裕,她的身子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哼,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随从,原来你也还会使点剑嘛!不过——你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女子如此说道,游刀有余的口气与眼前屈居弱势恰恰相反——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一瞬间,伸出来的手迸出了类似闪电的闪光。
  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遮住了双眼,向后坐倒。离他稍远的菲立欧,眼睛虽然没有受到损伤,但他也配合莱纳斯迪的危难,慌张地举刀突刺。
  女子察觉到这一点,后退了一步。
  女子嘻嘻笑着,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奇妙道具炫耀着——除了手背部分有着极小的孔外,乍着起来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黑色护腕手套。菲力欧小心翼翼地举着刀,站在莱纳斯迪身边。
  「吓了一跳吧?这是拉多罗亚的最新技术,不过在这种乡下地方还没有人知道吧!这可是很方便的哟!」
  女子的手发出模糊的光芒,菲立欧则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光辉。
  ——他最近才见过极为相似的光。不需细想,那就是「来访者」们的手环所发出的光芒。
  但是,这个女刺客手上并没有戴着类似手环的东西,发光的不是手套,而是她的手。与其说是手腕围绕着光芒,不如说是给人从肌肤内侧透出光的印象。
  「这手的光芒,是死之神灵的力量——刚刚发光的,是装在手套里的装置反应出神灵的力量所发出来的。这是炼金术的成果,但王子大人你应该不具备这种知识吧?」
  自傲地如此说过后,女子像弹眺般地移动。那超乎寻常的矫健速度,让菲立欧联想到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的举动。
  在动脑筋思考之前,他的身体已先开始行动。菲立欧打算以威士托所调教出来的身手,与这女子对战。
  面对这手戴手套、以不像人而更像是野兽的速度飞跃过来的女子,菲立欧正面挥刀迎战。
  女子仅仅稍微侧身,就避开他的刀锋;挥刀而下的菲立欧,身上则明显出现防守漏洞。
  然而,就在女子趁虚而入之前——
  菲立欧收刀上挥,以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
  曾经一度劈下的刀,却又能迅速地收刀向上——这出入意表的行动,让女子的反应有点慢了一拍。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地闪开半步,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往上挥的刀刀,掠过了女子的大腿,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鲜血喷洒而出。
  女子顿时跪倒,但她手上还是有着危险的光芒。
  「莱纳斯迪,后退!」
  菲立欧叫道,抓住了按着眼睛呻吟的莱纳斯迪的手,同时先把碍事的刀收进刀鞘。
  负伤的女子抬起脸来,微笑着凝视着菲立欧,那视线让菲立欧不寒而栗。
  「可真吓人啊!你竟然能砍伤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陶醉的眼神,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伤口所带来的疼痛。
  虽然半倒在地上,女子还是伸手向菲立欧滑去。
  以些微之差躲过的菲立欧,将莱纳斯迪推向逃跑的方向,自己也越过女子身边。
  从女子的一只手,向菲立欧伸出一道道微细的光线,每只手指各一根,总共有五根像蚕丝般的线伸出,追向菲立欧的脚边。
  简直就像被绳索绑住一样,菲立欧当场跌倒。
  那不只是光所构成般的线,还伴随柔滑的质感。
  「不可以逃走喔!夜晚还很漫长,对不对啊?」
  女子低语般地说道。菲立欧没有拔刀出鞘,反而先捡起了莱纳斯迪掉在附近的剑,而莱纳斯迪还在他前面不远处,捂着眼睛呻吟着。
  菲立欧打算以捡来的剑斩断女子所伸过来的奇妙之线。但是,光之线一碰到刀刃就拉得更长,完全不像切得断的样子。
  女子咻的一声抽手,脚被线所缠绕的菲立欧也跟着被拉了过去。
  这力道之强,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这女子之手。菲立欧毫无抵抗能力地倒吊着被拉到接近天花板处,就这样被绑在铁窗上。
  「唔——」
  菲立欧的肩膀撞上铁窗,因受到冲撞而呻吟起来。
  菲立欧这才想到,刚才她将正妃的身体抛过来时——就是用这种线。虽然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几乎没有听见衣服摩擦之声,但若是以这种线的力道,一个人就可以办到了。
  在眼前还一片混乱之际,菲立欧把手中莱纳斯迪的剑对准那女子抛去。
  女子柔软地一扭身子,闪过了那把剑。
  紧接着,菲立欧拔出腰间的刀,切断了吊住脚的光之线。
  这次却不可思议地一刀即断。
  菲立欧头下脚上地往下掉,他蜷曲起身子,用手臂保护自己。
  光之线在被切断的瞬间就消失了,女子再度伸出手来。
  菲立欧迅速地站起身,推着莱纳斯迪一起飞奔出去。
  在女子伸出光之线前,菲立欧早已逃离现场。
  在不了解对手实力的状况下交手,实非上策。就算是可以打倒她,万一菲立欧等人受了伤,耽误了逃走的行动,那就结果而言,还是中了雷吉克的计。
  菲立欧拉着莱纳斯迪的手,一个劲儿地奔跑。他们穿过地下牢狱、来到王城走廊,然后来到中庭——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卫兵发现,一边跑向城外。
  总之现在只有先逃出城外,再与拉希安等人会合。就算暂时会背上杀害工妃的污名,为了要洗刷冤屈,也只能先逃再说了。
  ——冤屈——
  菲立欧在那一瞬间想道,自己真的是无辜的吗?
  最后斩杀正妃的,正是自己的刀。
  「杀害」正妃的,当然还是那个女子。女子的行动和话语,都是为了要让自己动摇而刻意所为,这道理他也懂——但是,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斩杀正妃的触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砍杀别人,过去他也曾经与盗贼之类的恶徒交战过……但是,对没行交手之意、或失去意识的人下手,这还是第一次,虽说他几乎算是不得已的。
  正妃在被菲立欧斩杀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死了。就算她一息尚存,被一剑从喉头深深贯穿而入,也是不可能获救的——但是这种讨厌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呜……菲立欧大人——?可恶!我的眼睛——」
  莱纳斯迪一边用力地眨着眼睛,一边低声呻吟着。他的视力似乎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脚步也确实愈来愈稳。
  「你没事吧?总之我们先退离。没能救到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虽然很可惜……但今晚我们是办不到了。」
  菲立欧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很严肃。女子没有追来,但是可以预料到的是,卫兵们立刻就会赶到了。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触摸刚刚战斗中唯一所受的伤——就是女子在他脸颊上所留下的伤口。掌心传来湿润的血之触感,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定心情还很激动,他不太觉得痛,也有可能是因为痛觉已经麻痹了。
  莱纳斯迪不甘愿地说:
  「那个女的——就是雷吉克大人所雇用的暗杀者吧?」
  「应该是吧!不过,她似乎很多嘴——」
  女子那目中无人的话语,现在还萦绕在菲立欧耳边。
  他所在意的,不只是她的话。
  还有围绕着她手的淡淡光芒——
  亲眼见到那光芒的菲立欧,想起了在佛尔南神殿杀了父亲与兄长的来访者们。
  女刺客的手上看起来不像戴有手环,而且她自己也说那是「死之神灵的力量」、「拉多罗亚的新技术」等,但是这两者的本质在他完全不了解的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说不定,她也是「来访者」——菲立欧虽然如此想,但下一瞬间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不禁一阵颤栗……
  如果她并不是来访者,而是「这个世界」的人——
  并没有证据显示,来访者所使用的特殊能力是他们所独有的,那也正因为至今他们的能力并不为人所知……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使用「那种」不可思议且逸出常轨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国家,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国家,两者之问的军事能力高下立判。
  「拉多罗亚的新技术」——
  他非常在意女子所说的这句话。
  拉多罗亚在这片大陆拥有最广大的领地,是遥远西方的大国。由阿尔谢夫看来,他们与拉多罗亚之间还夹有其他国家,所以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
  拉多罗亚对于以威塔神殿为中心的御柱信仰,是敌对的关系。
  因为其领土内并没有生产辉石的御柱,虽然本身是个大国,但在国力上却只跟塔多姆、吉哈拉势均力敌。表面上他们似乎禁止与他国进行贸易,其实是因在其国境附近经常发生许多小纠纷,所以前往旅行的人也极少。
  塔多姆和吉哈拉一带,似乎随时都在绷紧神经提防拉多罗亚进攻,但对菲立欧等人来说,只不过是隔岸观火。
  菲立欧一边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一边加快了脚步。脚下突然不听使唤,差点就要摔倒。他稍稍踩了个空,还是勉强继续向前奔跑。
  莱纳斯迪也注意到他的样子不对,问道:
  菲立欧大人,您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被短剑划伤而已……」
  菲立欧立刻回答。莱纳斯迪边揉眼睛边表示他的不解。他那被光刺伤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
  「您的脚受伤了吗?」
  「咦?不,只是脸上有擦伤……」
  菲立欧才刚如此否认,脚下又绊了一下,差点就要狠跌一跤。莱纳斯迪慌张地从旁扶住他呻
  「您在恍惚啊!菲立欧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呢?」
  「不……我没……」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
  菲立欧茫茫然,总算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对劲。
  视野狭窄得很奇妙,而且不听使唤的双腿也失去了力气,就要当场摔倒在地。
  刚刚还能奔跑,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现在他已是全身肌肉松弛、浑身无力。
  「菲立欧大人……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耳边还响起莱纳斯迪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很遥远,耳朵里就像塞了异物一样,很难听见外界的声音。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这难以抵抗的黑暗遮蔽了思考,也瞬间封闭了他的视野。
  莱纳斯迪似乎还在他耳边叫着些什么,但菲立欧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现在应该在等待他归来的好友——乌路可的身影。
  他想回到她身边,但就连这个想法也被黑暗吞噬——菲立欧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32 编辑 ]


  

  十二.在黑暗中彷徨的人们

  生于世上的人们,拥有各式各样的头衔。
  有商人或猎人等表示职业者;也有军务卿、政务卿等表示职位者;以及贵族、王室、平民等表示身份者——
  这些头衔是在文明与社会中所产生、在众人共同生活中被细分化,而也有人是一出生就拥有了这头衔。
  少年拥有的头衔就是「二王子」。
  当他出生时,似乎还并非如此。不过,出生后没多久就变成了「那样」,少年从此被赋予以王室身份生存的命运。
  次于皇太子的第二位王子——只要皇太子没有遭逢不幸,他就绝对无法跃居上位,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也就是说,他等于是皇太子的替代品——
  他所有的命运都不能由自己决定,而是被「皇太子」的生死所左右。
  少年如此了解到自己头衔的意义,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从他有意识以来,这认知只有不断增强,从未丝毫减弱过。
  他开始拥有这种意识后没多久,某一天——二王子以王室的身份被招待至邻国出访。
  他所出访的对象,是有史以来即与自己国家长久对立的西北方大国塔多姆。因顾虑到危险,皇太子无法亲自前往,但即使如此,还是选中少年这个二王子做为「替身」。
  在此之前,二王子从未踏出自己所出生的国家一步。虽说是皇太子的替身,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很开心能取代一向讨厌的哥哥出访。
  从阿尔谢夫到塔多姆的路途遥远,他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日子。
  就在二王子对从窗口所看见的天空、大地、森林与河川已看腻了,终于明白旅行并不是那么有趣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越过了国境,到达塔多姆国境的某条街上。
  塔多姆的领地相当广大,从国境到塔多姆王都的旅途太过艰辛,因此预定由两国的代表人在这条街上进行会谈。
  席间,塔多姆表示希望获得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大地辉石,而阿尔谢夫则想要札卡多神殿所生产的火之辉石。就在讨论交换条件的政治性讨价还价场合中,二王子以招牌般的形式被众人拱了出来。
  正因为他是块招牌,所以只要出现在哪儿就好了。
  二王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只是过着滞留在异国的日子。
  从街上往下走的塔多姆土地,是一片沙海。当然,塔多姆的领土绝非仅仅是一片沙漠,但确实有相当大的范围被沙所覆盖。因此,塔多姆的粮食和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
  即使如此,位于国境附近的这条街道还是因便于交易而蒙受其惠,但这种情形却只是徒增贫富的差距。
  滞留异国期间的某一天,二王子和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一起上街。因为母亲想要塔多姆的工艺品,就在当地的贵族带领下前往手工艺品店。
  那手工艺品是街上的特产,金属箱上刻有精致的花纹,再以宝石装饰,相当华丽。在富商或贵族们的宅邸里,常当作日常用品来装饰,但并非庶民可以轻易得手的。
  贩卖的商店为了迎接富裕的顾客,也建起了宛如美术馆的华丽建筑物。
  当母亲与簇拥着的贵族们正在商人的引领下欣赏陈列的工艺品时——二王子悄悄地躲开了随从们的眼线,绕到了商店后方。
  就在孩子般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知世事的王子来到了少有人烟的中庭。
  那里是跟外面商店气氛完全不同的简陋工作室。少年从似乎快崩塌的老旧石壁上的窗户窥视着工作室的内部。
  在微暗中,有几个工匠正默默地忙禄不已——
  其中混有拱着背的小孩。小孩以充满血丝的双眼专注地面对金属板,用尚嫌笨拙的手操作着木锤与凿子。身边的成人工匠则正切割着宝石,修饰其形状。
  每个人的身材都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也很简陋,透过窗户窥视,他们看起来就像只裹着一层薄薄的布一样。
  相对地,从窗口窥视的二王子,身上穿的是符合王室身份、闪耀而整齐的衣饰。
  二王子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他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悲哀或同情,而是自己在这里窥视着他们,身上却穿着整齐的衣饰,这件事让他觉得非常不自然,感觉很差。
  手握凿子的少年,用丝毫不带感情的双眼,默默地挥动着木锤,在金属上雕刻着花纹。
  阿尔谢夫也有像窗户另一侧那样的工匠。只是就二王子所知,他们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以他所仅知的少数实例来说,工匠身上所穿的衣服跟体格就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不同。眼前的这些人毫无生气,简直就像是毫无意志地做着动作的人偶。
  王子感觉背上冒出冷汗,从窗口后退了几步。
  背部碰到了某人。
  王子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他身上裹着褴褛的布,手上握着乔木手杖。凹陷的双眼有如昆虫般,悠然自得地让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老人以怀疑的眼神俯视着王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您看起来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是迷路了吗?」
  王子被这么一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因为他吓得腿都软了。
  「若是您希望,我就带您到您想去的地方吧——」
  老人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继续俯视着王子。
  王子抬头看着老人,这才发现老人缺了一条胳膊,他肩膀一带是鼓起来的,本来应该有手臂的地方却凭空消失了。
  「你、你的手——」
  王子不禁举手指道。老人连笑也没笑地说道:
  「真是失礼。吓到您了吗?这是我年轻时在战争中失去的。」
  老人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我们与以榭卜拉兹山地为根据地的北方民族作战,因而才受了这个伤。我知道您看了不舒服,尚请见谅。」
  王子仔细地盯着那缺了胳膊的肩膀。
  仔细一看,老人的细瘦手腕上满是伤痕。虽然全都已愈合,但那伤看起来像是出于刀刃所伤,相当醒目。
  「北方……民族?」
  「——您不知道吗?」
  听到老人这么问,王子点点头。
  「他们住在北方的山上,有时会下山干些盗贼的勾当,都是些不服从王威的可恶家伙。」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静,从这分沉静中,王子可以感受到一种威严。
  老人深深地叹息道:
  「这个国家本来就贫穷,还要对付这些害虫——」
  「这国家——很贫穷吗?」
  王子发问道,像是要打断老人的话般。
  老人眯起锐利的双眼,俯视着依旧坐在地上的王子。
  「——要不是因为贫穷,这个工作室的人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了吧?」
  「被卖到这里……?」
  此时王子一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被买卖的人……至少,他的祖国阿尔谢夫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老人哼了一声说道:
  「表面上,所谓的奴隶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但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接近奴隶立场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存在这里,国内到处都是。他们到死前都没有自由,也不能离开这里,只能不断地工作。」
  王子咽了一口口水,问道:
  「为什么会贫穷呢?不是只要工作就可以获得粮食了吗?」
  「这个嘛——这跟像您身份这么高贵的人也许无关,简单说来,就是各种东西的不足吧!光是生活必要的东西,在这里就已经得不到了——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因为如此,人们在快饿死之际,会为了必要的东西相争——人世间就是一再重覆这样的事。」
  老人的话听起来相当达观,但却又包含了嘲讽般的意味。
  王子颤抖着,他无法相信老人的话。因为王子一点都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国家,竟然有人们如此地为生活所迫。
  在阿尔谢夫,人们不曾受过饥饿之苦,农作物总是几乎收成过剩。说得极端一点,就算硬是不想工作,跑到森林去也不会饿死。
  但是,在领土多为贫瘠土壤的这个国家,似乎不但有人饿死,也有人卖身以求得温饱。
  王子茫然不知所措,依旧无法站起身。
  ——这太没道理了——
  他强烈地如此觉得。
  出生的地点不同,出生的时间不同,还有出生的立场不同——只是因为如此,自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这让他觉得太不合理了。
  在工作室工作的小孩子那极端细瘦的手脚,烙印在他的眼底。在阿尔谢夫,农作物甚至丰收到将近腐烂。
  如果能够把多余的粮食分送一些到这个国家来——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过孩子气了……
  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事。阿尔谢夫不可能援助关系敌对的塔多姆,而且若是塔多姆获得力量,也就意味着阿尔谢夫将面临危机。
  像这种外交事务,王子此时还完全无法理解,只是在他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感受到「这太没道理了」。
  或者,王子可能在无意识中,把在工作室工作的人们的身影,跟自己的身影重叠了。自由受到限制,甚王注定无法逃出此处。更别提此生到底为何而来,连自己生存的证据都找不到,就要一路迈向死亡——
  这样的「命运」,让王子感到恐惧。
  看到一脸稚气与苍白的王子,老人微微侧着头:
  「虽然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就请您先到那里——」
  就在他如此说的同时,警护的卫兵们自商店的一侧现身:
  「在这里!这边!」
  卫兵们冲向这里,他们的高喊声中带有松了口气的意味,似乎一直在找寻突然失踪的王子。
  老人发觉到此,慢慢地拉开自己与王子的距离。
  跑过来的警护卫兵中之一人,以一手用力将老人推开:
  「你这老头,滚开!王子,您没事吧……」
  警护的卫兵们包围住王子。王子迷惑地看着四周。佩剑的卫兵们的视线一齐望向自己。
  在他们眼中,王子发现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他来到这里之前的路程,也是由这些卫兵一路护卫来的,但那时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像此时的不协调感。
  「这些人的眼中为什么就只有我呢——?」
  王子对此感到害怕,把视线转向摔倒在地的老人。
  老人摔倒后,依然保持着一只手和双脚贴在大地上的仰躺姿势,一动也不动。
  王子瞪大了眼,凝视着他的样子。
  卫兵们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瞥了老人一眼:
  「喂!那边的老头,怎么啦?」
  「——好像是撞到头,已经死了喔!」
  这话刺中了王子的心。其中一个卫兵跪下,将王子轻轻地扶了起来:
  「来,王子。请往这边定——第二王妃正在担心您呢!」
  「您没事真是万幸,以后请别再单独行动了,这里的治安并不像阿尔谢夫那么好……」
  王子就像人偶一样,被卫兵扶着站起身。
  然后又被卫兵带领着回到店里去。
  卫兵们的其中几人,边啧声边围在老人身边。
  王子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已经变成尸体、不会说话的老人。
  那没有焦点、犹自睁开的双眼,正凝视着王子。对这第一次见到的死人双眼,王子呆立着不动,背上一阵凉意窜起。
  他慌张地把视线转向工作室。
  本来应该在里面进行作业的工匠们,此时正用无机物般的双眼,看着被卫兵们带走的王子。
  工作室里那小孩的视线和王子交会了。
  那纯黑的眼眸看着王子,就像在看从未见过的生物一样。
  在眼神交会的瞬间,王子又转开了视线。
  刚开始所感受到的不舒服戚,此时已被决定性的东西所取代。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于是一心一意地加快了脚步。
  老人死亡的面孔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使是在回到店里后,因擅自离开而受到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的轻声责骂,王子也一直保持沉默。
  此时,在他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渐渐萌芽了。
  第二王妃在这家店里买了喜欢的手工艺品。王子则得到了一个可以收在手工艺盒里的音乐盒作为来店纪念品。虽说是赠品,但是这部分的价钱应该也包含在第二王妃所付的钱里,这连小孩子部想像得到。
  二王子连声谢谢也没说,就收下了那个音乐盒。
  音乐盒上,刻有那二王子的名字——「雷吉克」。
  然后过了几年——
  他才得知第二王妃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还有正是因为她无聊的虚荣心,才让自己变成王室中人的事实。

  *

  在夜幕早已低垂的此刻,王城钟楼开始响起喧嚣的钟声。
  被这钟声吵醒的雷吉克·阿尔谢夫,一边以缓慢的动作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
  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梦,因为他背上全是冷汗。
  「早安,陛下——虽然这么说,但现在还是晚上呢!」
  身边响起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雷吉克眯着眼转向她。坐在床边长椅的女子,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腿。其中一条腿的大腿一带,包裹着重重纱布。
  她似乎刚刚才包扎完毕,空气中微微飘散着消毒用酒精的味道。
  雷吉克还是一脸的睡眼惺忪,对这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投以苦笑。
  「这钟声是在警告有可疑分子入侵吧——还有你那伤势——又失手了吗?」
  雷吉克像是在戏弄对方般,吃吃笑着问道。
  西兹亚轻轻地耸耸肩说:
  「陛下,你的弟弟还真是了不起呢!我只不过稍微一大意,腿就被砍伤了。他那动作啊——与其说是王室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佣兵呢!他要是像我们族人一样生来就有强健体魄,那也就算了,身为这个国家的人,动作居然能够那么快,真的是很难得呢!还有——他手上竟然握有神钢之刀。」
  听到西兹亚的话,雷吉克不禁皱起眉头。
  「神钢之刀——?」
  「是啊,一般的刀应该是斩不断我的线的。本来都已经把他抓住了,我就放下心来,没想到他竟然有那种刀,真是吓了我一跳。」
  西兹亚的口气一派轻松,尽管任务失败了,却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她的雇主原本就是塔多姆这个国家,而不是雷吉克。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西兹亚的态度有时也像是有点看不起雷吉克。
  但是,雷吉克却对此一句话也没说。
  「是吗——那把刀应该是从威士托那里拿到的吧!因为菲立欧这小鬼是那个顽固的人锻炼出来的啊!不过——即使如此,这应该是第三次了吧?」
  雷吉克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叹息着。
  「在王者断崖没把他丢下去,卫兵们又没抓到他,这次换你失败——到底是我们的算盘打得太过天真,还是那小子的运势太强了啊?」
  他以厌烦的口气说道。
  关于西兹亚的身手,雷吉克是多少有所了解的。而菲立欧竟然能从西兹亚的手里逃过一劫,其能力远远超乎雷吉克的想像。
  她虽然是从塔多姆借来的刺客,但却身怀数种奇特绝技。
  她本人虽然说那是出自炼金术的成果,或是潜入拉多罗亚时所窃取的技术,但是真是假则得而知。
  雷吉克一边对外面响起的钟声感到刺耳,一边眯起眼说道:
  「那么,杀掉正妃等人了吗?」
  「是的。皇太子妃和她的小孩也杀掉了。正妃虽然醒着,但其他两人则是在睡梦中轻松地死去。你是要让你弟弟背上黑锅吧?」
  西兹亚微笑着说道。杀人这件事,对她面言似乎是不足挂齿。
  而听了报告的雷吉克,表情也一点都没有改变。
  「我本来是打算这样——不过那小子既然还活着,就有点缺乏说服力了。」
  他淡淡地笑了。
  菲立欧和拉希安两人,都应该在「王者断崖」就死于玄鸟爪下。而雷吉克则打算一口咬定那犯罪行为是「正妃等人干的好事」,将他们逮捕。
  剧本早就已经写好了。
  正妃等人和拉希安、菲立欧,都是暗杀军务卿的「共谋」。
  但是,正妃等人却不相信他们两人,所以虽然合作进行暗杀,却打算以玄鸟杀了他们,以封住他们的嘴——
  但结果却失败了,菲立欧等两人痛恨背叛的正妃,并且为了杀人灭口,才会在今晚行凶——雷吉克本来打算捏造这样的情节。
  整体说起来是合理的。若是了解正妃个性的贵族们,恐怕都能够理解吧!
  问题出在菲立欧与拉希安身上。菲立欧的个性是与这种谋略无缘的,而拉希安在派系方面又像是一匹独来独往的狼,交友广泛,也深获诸侯的信赖。
  虽然菲立欧和拉希安都不是诸侯积极支持的人——但要是能先杀了这两个人,诸侯可能会因为不知道该听信哪一方的说法,而不知如何判断。
  只要他们一死,诸侯唯一能拥戴的就只剩雷吉克了,不管大家心中有多少怀疑,也都只有遵从他了吧!阿尔谢夫的贵族中,很少人有胆识敢高举旗帜唱反调的。
  雷吉克低语道:
  「……把异国暗杀者介绍给正妃的是外务卿拉希安。当然啦!拉希安是不会想到自己也会受到袭击的。而正妃害怕东窗事发,在袭击我跟军务卿的同时,也打算把他们一起杀掉。但是最后失败了,反而因为过河拆桥而被对方报复所杀——这剧本还不赖吧?」
  西兹亚嘻嘻笑着说:
  「要是你打算当个作家,还是把对立关系弄得简单易懂一点比较好吧?要是想让愚笨的对手来演,这关系图就太过复杂了。谁是坏人?谁又是正义的一方呢?」
  雷吉克报以苦笑。对于为谋略而伤脑筋,他也早就习惯了。
  「不要嘲笑我啦!简单地说,身为受到袭击之被害者的我,是幸运地逃过一劫,而加害者们则因为反目成仇而自取灭亡。虽然我也觉得这剧本写得有点牵强,但正妃那些人太麻烦了。要是由我下手,就会显得太过露骨,但要是让她们活着又太过危险。她们和达斯堤亚那种人不同,有愚蠢的感情用事倾向,所以要是有个万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要是能趁这机会杀掉是最好的,但我好像太过贪心了——」
  西兹亚笑了:
  「哎呀!真难得,雷吉克大人你也会反省啊?」
  「所以我说不要嘲笑我啦!我现在正在考虑很多事。」
  为了让刚睡醒的头脑清醒一点,雷吉克大大地仲了个懒腰。
  菲立欧逃掉了啊——他一定会宣称『我没有潜入城里』。总之,王室中人冒着危险潜入王城就已经很不自然了,不了解菲立欧的家伙是不会相信的。要是能确实杀掉他就好了,死人就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雷吉克边整理思绪边低语道,西兹亚又嘻嘻笑着说:
  「哎呀!虽然没能成功逮到他,但我可没说没杀掉他哟!」
  雷吉克听到这话,大感不可思议,眯起了眼说:
  「不是被他们逃掉了吗?」
  「是啊!不过——」
  西兹亚手上的短剑一闪,那反射蓝色月光、冷冷闪耀着的刀刃,占据了雷吉克的视线。
  西兹亚把短剑的剑刀贴近自己的脸颊,作出划伤的动作:
  「我在他可爱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擦伤呢!」
  「……你在剑刀上下了毒吗?」
  雷吉克突然察觉到此,压低了声音。西兹亚笑着点点头,说道:
  「那是在我的故乡所常使用的剧毒。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使用了,所以我们一族生来就有抗毒性……不过要是换作这个国家的人,那是绝对没救的。从微小伤口所侵入的毒,马上就会流到全身、侵入神经,最后导致死亡——过几分钟就会有效果、昏迷过去,几小时后就会……」
  西兹亚笑着用食指指向天花板,那上面是死者魂魄升天之处。
  「还是这里呢?」
  她接着以轻松的门气说,转过手来,用大姆指指着地板。
  雷吉克大大地吐了口气,嗤笑道:
  「如果说人死后真的有要去的世界……那小子应该会上天堂,而我则是下地狱吧!」
  「哎呀!陛下你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吗?下面就不用说了,上面听说可是个好地方哟!虽然我也没去过就是了。」
  「——好地方吗?对我来说啊,去哪里都『算是好地方』唷!你相信有这种地方吗?」
  他转向那与信仰这个字眼无缘的女子问道。
  西兹亚转开视线,微笑道:
  「人死后还有意识,开什么玩笑啊?不然不管是再好的地方,都像是永远的地狱吧?」
  「我有同感。」
  雷吉克轻轻地点点头。虽然他不太了解西兹亚这个女子,但有时两人会像这样意见相合,也许是他们之问有相似之处吧?
  西兹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穿上黑色衣裤遮住露出来的腿,整理好自己的衣着。
  「那么,关于受伤的事已经报告过了。我也该去追那些孩子们了。虽然我想陛下的弟弟很快就会死了,但还有另一位随从骑士还活着。」
  「那你就快追上去吧!」
  雷吉克虽然语带责备,但口气却很轻松,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可是,要不是让他们先跑一跑,那就不会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吧?我的同伴们应该正在追捕他们……我相信那些孩子应该是以街上的某处为据点,所以我要去找找看。」
  雷吉克点点头:
  「能这样是最好的。等你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我就下令让克劳斯指挥士兵去追捕。」
  听到雷吉克的提议,西兹亚稍稍侧了侧头。长发飘扬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让那位少爷跟你弟弟等人见面好吗?这样陛下的阴谋不会露馅吗?」
  雷吉克干脆地点点头:
  「正因为这样,不让他们见面才糟糕。克劳斯那小子的头脑很好,要是我不派他去追捕——克劳斯很可能会认为我刻意不让他跟拉希安等人接触。这样一来,他也应该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为了不让他怀疑我,倒不如让他们见面,让他听听他们笨拙的辩解也好。克劳斯一定不会听信他们所说的话,而我呢,要是真有什么心虚之处,也不会要他去追捕了——他一定会这样想吧?」
  「你真是个坏蛋呢!」
  西兹亚嘻嘻笑道。
  「要是你是个好人,事情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了。竟然说想要让国家灭亡,明明身为王室的人,还要背叛王室——对了,陛下,既然愈来愈有真实感,我就开口问了,你是真的想要让这个国家灭亡吗——」
  雷吉克哼道:
  「我想让这个『王室』灭亡——不过要是在那之前我就先被人给灭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我要先掌握实权,然后与塔多姆结盟,再一点一点地掌握实质一的支配权——等到这个国家的人发现时,已经被掐住脖子、无法抵抗了,这样是最理想的。」
  西兹亚又笑了:
  「真是狂人狂语呢!其实你不需要拜托塔多姆,只要当上专制君王不就好了?以现在的状况来说,并不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宝座是坐不长久的。」
  雷吉克以冷冷的声调断言道。
  「无论如何,接下来几年以内,塔多姆一定会进攻的吧?或者是——来犯的可能是更西边的大国拉多罗亚……虽然我想要这个王室灭亡,再把国家卖给其他国家,但我并不希望把这个国家的人都杀掉。能臣服于塔多姆之下是最好的方法,所以现在只差实现了。」
  西兹亚歪着头。
  「……好方法?是对什么来说的最好方法呢?我还以为你的目的是想要对王室报复,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西兹亚盯着雷吉克的脸,雷吉克则正面回视她:
  「——这对你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个国家应该也会灭亡的,就在不久的将来……」
  雷吉克边笑着边说道。
  「既然会灭亡,也就有灭亡的方法。我想要避免太不美好的差劲灭亡方法。西兹亚,你了解吧?你看着拉多罗亚到现在——要是塔多姆败下阵来,接着就轮到我们了。我们要协助塔多姆,形成对抗拉多罗亚的防壁。就算是我们成了他的属国,也有『相对应』的作法——那就是我所说的『好方法』。」
  听到雷吉克的回答,西兹亚眯起了眼:
  「——纯粹是任性小孩的表情,跟政治家风范十足的表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听到这陈腐而充满戏剧感的问话,雷吉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不定两种都是假的呢!至少这个国家的人,都认为我是好色又放荡的王子,那才是最『真实』的我。」
  「人确实会在不同时候使用不同的面具呢!陛下,我也是一样——」
  有时是暗杀者、有时是妓女、有时又是间谍的她,对雷吉克投以魅惑的一笑。然而,眼神却像轻蔑般冷淡。
  「我要去找那些孩子的据点,就此告辞了——之后就不用多管闲事,交给卫兵们就好了吗?」
  「……万一对方人数太多让他们陷入苦战,你就稍微帮忙一下。」
  「我明白了,陛下。」
  西兹亚眨了眨一只眼,转眼问就像滑行般出了窗口。
  留在房里的雷吉克,下了床来到窗边。那并不是正常人可以跳下的高度,但是西兹亚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
  通报可疑分子入侵的钟声,还在继续敲响着。菲立欧等人这时恐怕已跑到街上去了吧!照西兹亚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没命、或命在旦夕了。
  雷吉克想起了这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自己一向讨厌的弟弟的脸。
  身为冒牌王子的雷吉克,理所当然地不像父王;而菲立欧也是个不像拉巴斯丹王的少年,但那是因为他神似其母。
  在雷吉克幼时的记忆中,菲立欧的母亲是个美女。
  那女子出身式微的贵族,有某个好色的有力贵族沉迷于其容貌,计划纳她为妾。但却被拉巴斯丹王横刀夺爱并娶为王妃,冈此当时还在王宫中引起过一阵骚动。
  贵族虽是个强硬的男子,但毕竟因为是娶妾,又不能对国王怒目相向,于是就有了第四王妃芙丽雅的诞生。
  那时已经年迈的父王,竟然会为了迎娶那个女子而掀起如此喧然大波,雷吉克也大为吃惊。
  原本拉巴斯丹王就绝非好色的男子,甚至可以归类为不近女色的类型。
  从正妃到第三王妃,都是他依照贵族社会的惯例、依照臣子的愿望而成婚的,每一个都不是拉巴斯丹王主动要求所娶的。
  而由这样的国王亲自选中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第四王妃芙丽雅。
  此事引起了正妃等人的嫉妒,不管是芙丽雅或其子菲立欧,在王宫内都受人疏远。
  这么说来——
  雷吉克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虽然已在国王的邀请下担任官职,但就身份面百仍只是一名骑士。虽然身负剑圣之名,但他原本是平民,因顾虑到贵族们的想法,他本人也只要求骑士的待遇。
  国王直接任命他为芙丽雅的警卫,雷吉克记得,在她生下菲立欧、随即过世之前,威士托一直负责护卫她。
  这么想起来,菲立欧和威士托的缘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现在正被囚禁于王宫的一隅。
  要是告诉他菲立欧的死讯,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呢——
  雷吉克一想到此,嘴角就微微扬起。

  *

  「——城里好像闹得很严重哪!」
  贵族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以单眼面对着窗户,缓缓地说道。
  一直随侍在身旁的,是身材矮小的商人洛西迪。
  两个人所在之处,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广布在王都中的其中一家分公司。在这大半夜,除了警备员外,公司里没有一个职员。
  洛西迪一脸紧张,仔细聆听着王宫传来的钟声。
  贝尔纳冯一边看着他,一边淡淡地笑道:
  「别那么紧张嘛!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差不多也该看开、放手一搏了。」
  「是……贝尔纳冯大人您还真是处之泰然啊!」
  洛西迪脸上浮现硬装出来的苦笑。
  贝尔纳冯似乎是刻意地摇晃着肩膀笑着说:
  「是吗?其实我很期待呢!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妥——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消遣方式。我倒不是希望引起动乱,只是并不讨厌这种紧张感。」
  「……确实是不妥哪!不过,现在的贝尔纳冯大人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呢!」
  洛西迪半带讽刺地如此说,矮小的身躯从席间站了起来:
  「城里的钟声还不停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敲成这样,事态肯定非比寻常——可能是有可疑分子入侵,或是谁被杀掉了——」
  「要是雷吉克被杀掉了,那我可是会很乐的。不过这种希望是太渺茫了啊!」
  贝尔纳冯一说出真心话,洛西迪就面露苦笑:
  「请别一脸蛮不在乎地说出这种恐怖的话。早上应该就会接到详细的情报了——预定出发的时间要延后吗?」
  「要是能接到情报,那就太好了,但预定时间是不会延后的,在黎明前就要离开王都。要是死的是雷吉克就另当别论,如果发生其他事,那现在首要的事还是跟拉希安卿会合。如果警备士兵刚好在城里集合,我们就可以不引入注目地离开街上了。」
  「可是,警备势力若是来到街上,反而会更加危险。如果不打算延后预定时间,要不要提早出发呢?」
  听到洛西迪的提案,贝尔纳冯轻轻歪着头:
  「要提早吗?我是都可以啦!这就交给赞助者决定。不过佣兵们都准备好了吗?我可不打算留下佣兵先行离开——」
  洛西迪耸耸肩,说道:
  「要把一百人规模的战力集中在街上某一处是不可能的,怎么看都很奇怪。现在分成四个队伍,假装成商队、分散在各处。各自看准时机,一到早上就出发,在罗姆家的领地里集合。我们两人乔装成商人,约有三十人的佣兵随同出发……这样可以吧?」
  听到洛西迪的话,贝尔纳冯满意地点点头。洛西迪继续说明:
  「四个队伍虽然都伪装成商队,但伪装之余,也顺便屯积了派得上用场的物资。除了武器和粮食,也搜集了不少可以换成金块的辉石。作为伴手礼是相当充足的。」
  洛西迪所说的话令人听来心情舒畅,但他的口气却很痛苦。跟贝尔纳冯相比,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霸气。暂时背叛自己的主人,对他来说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但是为了要让克劳斯·桑克瑞得清醒过来,洛西迪抱着下猛药的决心,也已做好与他为敌的心理准备。
  他加入贝尔纳冯这一方,也是出于对雷吉克的不信任感与对拉希安卿的信赖。
  贝尔纳冯站起身来,轻轻拍拍这年长商人的肩膀。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伙伴?」
  「——不管怎么想,这么说都太过分了。」
  洛西迪露出苦笑,像是要重新斩断迷惑一般,大大地吐了口气。
  虽然此刻还是深夜,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贝尔纳冯是这么想的。
  克劳斯的黑夜一定也会有黎明到来的——他想要如此相信。但是这跟自然现象不同,为了要让他心中的太阳升起,光等待是不够的。
  一个是为朋友忧心的男人,一个是为主人忧心的男人。
  这两个不论是立场、头衔跟年龄都不相同的男人,各自把目的埋藏在心中,肩并着肩离开了房间。

  *

  在榭拉姆第九教会里——乌路可一直在住家区域的大厅里等待着菲立欧的归来。
  艾娃司祭在她眼前不停地打着瞌睡,但乌路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坚定地紧握双手,不断地向神祷告。
  她能做的只有祷告和等待,感到非常焦急。
  为了消除紧张,她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一看,夜空中的月亮已快要西沉。
  黎明即将到来,也差不多该是菲立欧等人回来的时候了。
  一直紧张地等待着的乌路可,此时耳朵里听见了盼望已久的马蹄声。
  黛梅尔在城外备妥马匹等候,而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则是潜入城里——他们是如此计划的。马蹄的声音不只来自一匹马,而是复数。
  乌路可像是弹起来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开门来到屋外。
  她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的,是平安归来的菲立欧身影。
  不管菲立欧是否成功救出入质,乌路可只在乎他是否平安。
  菲立欧下了马,看见出来迎接他的乌路可,一定会以悠闲的声音说:「你没睡啊?」要是把威士托或达斯堤亚带回来的话,一定会是满面笑容;就算失败了,一向乐观的菲立欧恐怕也会用一派轻松的样子——一边思考着下一个胡闹的计划,一边对乌路可微笑吧!
  乌路可没有叫醒睡着的艾娃,在马匹到达前就来到屋外。她一边感受到胸口的鼓动,一边在心中祷告、等待着菲立欧。
  奔驰而来的马停在教会前。在蓝色月光照耀下,乌路可凝眼看去,确认那骑影。
  ——应该有三匹马,但她却只看见两匹马。
  乌路可吓了一跳,当场呆立不动。
  黛梅尔应该准备了四匹马才对。
  由菲立欧、莱纳斯迪、黛梅尔各骑一匹,还有一匹是为人质威士托准备的座骑。年老的达斯堤亚不可能独乘一匹马,因此如果救出他,计划中是让他跟其中一人共乘一匹马。
  但是,回来的只有两匹——剩下的马可能是留在某处了。
  乌路可边发抖边凝视着马背上的人影。
  骑在两匹马上的分别是黛梅尔与莱纳斯迪。
  然后是菲立欧——他被黛梅尔抱在胸前,像是在熟睡。
  ——简直就像死掉了一样。
  乌路可以手遮住嘴,忍住冲出嘴边的惨叫,睁大了眼。
  最快下马的莱纳斯迪,从黛梅尔的马上接过了菲立欧的身体,背在自己背上。在月光下,莱纳斯迪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肤色黝黑的黛梅尔虽然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但表情也相当严肃。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小声地呼唤其名。
  菲立欧非但没带着一脸微笑,而且是无法以自己的双脚走回来的状态。连他是否一息尚存,乌路可此刻也无从得知。
  乌路可配合跑过来的莱纳斯迪,大大地打开了门。
  「乌路可大人!我要把他送到大厅的桌上去!请您马上把艾娃司祭叫起来!」
  莱纳斯迪飞快地叫道,依旧背着菲立欧,跑进了大厅。
  乌路可立即有所反应,踏着颤抖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艾娃司祭就待在莱纳斯迪飞奔而入的大厅里,直到刚刚还在跟乌路可说话的她,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悠闲地睡得正甜。
  乌路可在莱纳斯迪身后用沙哑的声音叫道:
  「艾娃司祭,请快点起来!菲立欧大人他——」
  艾娃司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睡眼,看见了狼狈的乌路可、和莱纳斯迪背上的菲立欧,吓了一大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莱纳斯迪把菲立欧放在桌卜,以相当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叫道:
  「艾娃司祭,请马上安排施疗师过来。然后准备一锅开水,如果有解毒剂的话也——」
  一听到解毒剂三个字,艾娃司祭的表情变得很僵硬。
  一旦中了毒,要是不知道毒药的性质,那就很难处理了。
  艾娃司祭揉着双眼,鼓起双颊,立刻点点头道:
  「不需要施疗师,这种技术我很拿手。」
  像王都这样的大都市,基本上是由住在街上的施疗师来进行医疗行为,但在偏僻地区,由教会同时扮演医疗设施的角色是很常见的,所以艾娃司祭也具备医疗方面的技术。乌路可也曾经从她身上学习有关具有药效的花草知识。
  将马匹栓到教会后方的黛梅尔也回到大厅来了。
  艾娃司祭开始脱菲立欧的上衣:
  「黛梅尔大人,你先用炉灶里的薪火把灯台点上,还有尽快煮一锅水。莱纳斯迪大人,把那边柜子里的药箱给我。」
  艾娃司祭俐落地下达指示,黛梅尔和莱纳斯迪各自机敏地开始行动。
  躺在桌子上的菲立欧一动也不动,像是无意识地昏睡着,也像是死了一般。
  乌路可一边帮忙艾娃司祭脱去他的上衣,一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停止跳动般痛苦。
  把药箱取下的莱纳斯迪,掩饰不住一脸焦躁,一直在旁守候。
  艾娃司祭把手放在菲立欧的胸口,接着把耳朵贴上去。她用手掌测试热度,把他的眼睑翻起来确认瞳孔的状况。
  司祭那满是皱纹的脸庞浮现苦恼的表情说道:
  「——瞳孔正在收缩,心跳也很微弱。我想暗杀者所用的是具有即效性的合成毒药——但却不知道它的性质。莱纳斯迪大人,请告诉我当时的状况。毒是从脸颊上的伤口侵入的吗?」
  「是、是的。我想是如此。」
  莱纳斯迪点点头。菲立欧的脸颊上确实留有一条伤痕。因为只是划伤,所以伤痕并不深,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这伤势痊愈后应该不至于留下伤痕,但却似乎带来了近乎致命伤的后果。
  「这是那个女暗杀者投出的短剑所划伤的——后来的几分钟,菲立欧大人还可以行动。我们逃出刺客之手,在王宫内奔跑——途中他就失去意识了。接下来我抱着他,总算与黛梅尔会合,才逃回这里来。」
  奔跑会让毒性发作得更快,这连不太了解毒药的乌路可也想像得出来。但是他们两人要是不逃跑,现在应该早就已经被杀了。
  「总之,我背着菲立欧大人,拚了命地跑出王宫……跟黛梅尔会合后,黛梅尔本来想要逼出他脸颊上的毒——」
  莱纳斯迪语带悔恨地说道。
  光是要背着菲立欧逃出王宫,恐怕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件事虽然不能怪莱纳斯迪,但他的声音里很明显地带有自责的意味。
  艾娃司祭皱起眉头,确认菲立欧脸颊上的伤口。
  「才过了几分钟,毒性就散布全身、导致昏倒吗——有没有呕吐或痉挛?」
  「没有。就像一根线断掉一样,突然就——」
  「他有没有按住心脏,好像哪里痛的样子?」
  「我想是没有……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像是快跌倒一样,然后马上就头晕、像是睡着一样地倒下了。」
  莱纳斯迪像是回想起当时的事,目光转向了其他地方。
  艾娃司祭轻轻摇摇头,确认菲立欧的脉搏后说道:
  「……暗杀者所用的毒,几乎都很难取得解毒剂、或是根本就没有解毒剂。我们先来熬一些具有强心作用的药,以及可以中和血液中毒素的药——但有没有效,可能就要看菲立欧大人的体力了。请各位要有心理准备。」
  听到艾娃司祭这似乎已对最坏的结果有所觉悟的话语,乌路可不禁屏住呼吸——这症状似乎严重到让人连安慰旁人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艾娃司祭打开木制的药箱,开始选起里面的药草。
  点起灯台的黛梅尔从厨房回到了大厅,照亮了司祭的手边,莱纳斯迪则代替她去查看煮水的状况。
  两位骑士似乎束手无策,动作一点都静不下来,而乌路可也因为心情动荡不安而颤抖着。
  就在前几天,也发生过相同的事。
  菲立欧在佛尔南神殿与来访者们战斗,受了伤,被乌路可抱住——
  那时,施疗师立刻就诊断为轻伤,也保证说他马上就会恢复意识。但是现在,情况很明显地比起那时要糟糕多了。
  要是菲立欧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
  一想到这,乌路可就再也忍不住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他略微冰冷的手毫无力气,就算乌路可握得再紧,他也没有回握她。
  就在她叹息着自己能做的只有祷告时,艾娃早已快速地开始调合草药。
  「让他吃了这个药可能也只能让我们比较安心——但乌路可大人,请不要放开手,继续为他祷告吧——这个时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祷告了。」
  乌路可一边听着艾娃以沉静的声音教诲她,一边以泛着泪光的眼眸看着菲立欧。
  只有祷告——乌路可自问,真的只能这样吗?
  她手中握着着的手虽然冰冷,却还没有完全失去温度。
  ——他还活着。虽说是由部下背回来的,总算是活着回来。
  菲立欧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乌路可想要如此相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路可忘了要向神祈祷,却开始向菲立欧本人祈祷。
  乌路可相信,他的心与身体一定会回应她的祷告。
  乌路可把紧握着的手抱在自己胸前,一心祈求他的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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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那天早上的到访者

  军阀名门贵族桑克瑞得家迎接这位「养女」,是在寒冬中的某一天。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克劳斯·桑克瑞得,正在他白己的房间里看书。
  从窗口放眼望去的田地里,冬天的农作物结实累累,有几个农夫正在悠闲地工作。
  当克劳斯不经意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时,看到一辆马车行驶在田地间的一条道路上。
  橙色的夕阳照在马车后,马车就像在追逐自己长长的影子般,正朝向宅邸驶来。
  克劳斯在手中的书本夹上书签后,合上书本,起身迎接。
  父亲与祖父这时都正好在王都,宅邸里虽然有家臣和亲戚贵族,但就立场而言,地位最高的是少年克劳斯。他一看到马车,立刻起身迎接,也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
  关于马车里坐的是谁,他早已收到通知,所以心里有数。
  一位亲戚贵族骤逝,所以就由他们家收养所遗留下来的独生女。虽然这女孩跟他出身同一个家族,却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虽然由其他亲戚收养也未尝不可,但对这变成孤儿的可怜女孩来说,亲戚们还是一致觉得「至少要找个好人家」,结果就决定送到桑克瑞得家来。
  而且她还是二王子指腹为婚的妻子。克劳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促成了这件事,但也似乎正因如此,收养她的家庭地位不能比她原来生长的家庭更低,否则就不太妥当了。
  马车进了桑克瑞得家门,在庭院里停下来。
  克劳斯与其他家臣一起在宽阔的玄关迎接这个女孩。
  从马车下来的,是克劳斯仅知道姓名与面孔的亲戚贵族,还有不曾见过的绿发少女。
  他听说少女比自己小八岁。她畏畏缩缩、迷惑地看着周围,笨拙地行了一礼。
  克劳斯让大人们在楼下谈话,把这个少女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想先跟女孩以小孩同伴的身份聊聊天,不要让大人插嘴。
  少女名叫妮娜。
  她一边以胆怯的眼神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克劳斯,一边以适合贵族礼仪的方式打招呼。这招呼似乎是出于亲戚贵族情急之下的教导,看起来相当明显地不自然。
  「谨向克、克劳斯大人问好——嗯……从今人起要给您添麻烦——」
  少女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道,像是拚命地在宣读剧本,克劳斯笑着对她说道:
  「你不必这么紧张啦!我对这种招呼方式也很没辄呢!」
  克劳斯体贴地如此说道,妮娜红了脸,低下头去:
  「……很抱歉,克劳斯大人——我还完全不懂得规炬……」
  那声音就像快哭出来一样。
  她究竟怀抱着多么不安的心情来到这里呢——克劳斯也稍微察觉到了。桑克瑞得家在阿尔谢夫是少数的名门贵族之一,要成为这里的养女,当然也必须具备与其相称的资质,世人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克劳斯觉得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只不过是家族正好兴盛,并且有幸得以维持至今罢了,与其他贵族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少女应该是一直受到亲戚的警告吧!「不可以举止粗鲁!」「一定要懂得礼节」——克劳斯可以想像得出,亲戚们是以什么样的嘴脸如此警告这个父母才刚过世的少女。
  「我对你父亲和母亲的事感到很遗憾——」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说道。妮娜细瘦的双肩震动了一下。
  克劳斯露出略显黯然的微笑。
  「……你一定也有很多不安吧?不过,以后就不要紧了。就像你过世的父母在安心地守护你一样,我也会保护你的。所以你放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我想你一定会很快就习惯的。」
  他以温柔的口气如此说道。
  少女还是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泪水自她的眼眶滴落。
  是因为那根紧张的线断了呢,还是有别的理由,总之少女无声地、尽情地哭了出来。
  克劳斯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背。
  克劳斯的母亲也不在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她过世时的样子,但却依稀还记得自己有一阵子非常寂寞。
  而她则是突然失去了父母亲,而且完全没人关心她本人的意愿,就被送到这完全不了解的家庭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会有多么不安,这实在不难想像。
  妮娜还在无声地哭泣着,克劳斯在抚摸她的背一会儿后,在她耳边低语道:
  「……平静下来了吗?」
  「……是的,克劳斯大人——」
  回答的是带有哭声的稚嫩声音。
  克劳斯轻轻歪着头,以沉稳的口气问妮娜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对吧?」
  「——咦?」
  妮娜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克劳斯。克劳斯微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你不叫我哥哥,却还是叫我『克劳斯大人』吗?」
  听到他的提议,妮娜显得有点惊慌。
  「呃——啊……可、可是,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
  对这早巳料想得到的回答,克劳斯脸上露出微笑,却在心里痛骂那些亲戚贵族们。
  为了要在只是「养女」的她和克劳斯之间明确地划出一条线,他们一定对她灌输了多余的事。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正是因为如此,克劳斯一见到她,才要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想要跟名门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平起平坐地对话,简直是自不量力——亲戚贵族们一定是妄自尊大地如此告诉她,克劳斯的眼前浮现他们的身影。
  所谓的贵族,常喜欢极端夸大「权威」与「尊严」。
  他们是与桑克瑞得「有关的人」。他们所仕奉的桑克瑞得家,是充满权威与尊严的,是其他小贵族所无法与其平起平坐的高贵存在——他们就是有这种接近信仰的奇怪想法。
  而与此同时,对于将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他们也丝毫不会感到怀疑。
  少女到底被他们灌输了什么,不用问也可以知道。而对其内容,克劳斯甚至厌恶到想吐。
  「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克劳斯对少女保持微笑,转向桌子把刚刚正在读的书拿起来。
  他对一脸困惑、呆站着不动的妮娜招招手,她才畏畏缩缩地踏着胆怯的脚步走过来。
  「请看这个。」
  克劳斯在少女面前展开书本。
  那是一本常见的童话书,说的是自古某个有名的童话,主角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同样被当作孤儿养育长大的两人,某天受到某个坏魔女的诅咒。然后哥哥瞎了眼,弟弟则是跛了脚——但是两人还是同心协力继续旅行,总算解除了魔女的诅咒,掌握到幸福,可说是相当天真的故事。
  少女当然也听过这个故事。
  克劳斯指出书中的一页说:
  「这两个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弟弟叫他作哥哥,哥哥也把他当作弟弟对待。没错吧?」
  克劳斯笑着,妮娜却还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可是,那是——童话故事。」
  她明明年纪幼小,却以自我警惕的声音如此说。
  克劳斯一边以手指翻弄著书本,一边把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不知道吗?童话里有很多地方是真实的喔!」
  「……真实——?」
  「没错,像是心意比金钱更重要啦,或是恶人有恶报、好心有好报啦——」
  克劳斯说着叹了口气。他那乐观的话与态度恰恰形成了对比,让少女感到不解。
  克劳斯苦笑道:
  「嗯,现实生活中也许『不是这样』,但要是做『这样的事』的话,应该还是会有收获的吧?在这个故事里,这对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把彼此当作『哥哥』和『弟弟』,我想兄妹应该也适用这个例子吧?」
  克劳斯以略为开玩笑的口气如此说道,等待着少女的反应。
  「——请问……」
  少女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克劳斯蹲下来,凝视着她的脸。
  「嗯,什么事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这种人这么好呢——?」
  这年幼小孩的提问,让克劳斯感到心痛。会抱有这种疑问,可见她对桑克瑞得家所抱有的不安有多深。而把这种资讯灌输给她的,就是其他贵族们。
  要是不趁现在消除她的不安的话,她一定无法融入这个家的——克劳斯确切地如此感受。
  「你问我为什么——我并不是刻意要对你好。如果我看起来像这样,那一定是因为——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幸福吧!」
  克劳斯率直地说道。
  妮娜又歪着头。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克劳斯静静地问道。少女迷惑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父母过世时,你一定很难过吧?」
  这次是立刻点了点头。
  「我想亲戚贵族那些人,一定对你说了很多话。像是礼仪的法则啦,对我应该要有什么态度啦——要把这些全都背起来,很辛苦吧?」
  少女迷惑了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微笑着,正面凝视着少女的眼眸:
  「——那么,以后你非得幸福不可了。」
  「——咦?」
  像是听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妮娜微微瞪大了眼。
  克劳斯加重了语气说道:
  「既然遇到痛苦的事,就要变得更加幸福。我是这样想的,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妮娜默默地听着,像是在咀嚼克劳斯的话。
  「……这个世界也许不像童话『那样』。可是至少在我做得到的范围内——我希望你能够幸福。那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你一定要幸福才行。为了你过世的父母亲——也为了你自己。」
  克劳斯握住了少女小小的手。
  刚才的颤抖已经平息下来了。
  「……以后我会努力当你的哥哥的,也许不怎么可靠——不过如果你愿意信赖我,我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克劳斯的话,妮娜发呆了一会儿。克劳斯耐心地等待她完全理解他的话。
  然后妮娜终于——红着脸、低下头,用跟刚才一样小的音量说道:
  「请、请问——我真的……可以叫您『哥哥』吗?」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绝非出于不安。
  克劳斯放心地笑了,回答她的问题。

  *

  克劳斯·桑克瑞得被部下唤醒时,还是尚未黎明的深夜。
  可能是因为梦见令人怀念的梦吧,他的脸颊都被眼泪濡湿了。
  为了不让部下发现,克劳斯擦干脸后才打开了寝室的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站在他门前的卫兵小队长,脸上红润而兴奋,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尘大事了。
  「克劳斯大人,不得了了!有可疑分子入侵监牢,被捕的正妃大人和亚伯特大人等人都遭到暗杀了——!」
  克劳斯瞬间清醒过来,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说清楚一点,可疑分子是?」
  「可疑分子现在正在逃亡中。根据在监牢守卫的卫兵转述,那可疑分子很像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
  听到这话,克劳斯又吃了一惊。
  克劳斯与四王子虽然不曾正式照面,但听说他剑术相当高超。但是他竟然会潜入王城、暗杀要人,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只能想成是十分相似的其他人,或是出于毫无根据的误报。
  卫兵小队长继续报告:
  「虽然还没有确实证据,但有人猜测他说不定是来封住正妃大人的嘴的——卫兵们发现后,马上就前往追捕,现在正在继续追查他们的踪迹,但雷吉克大人已经指示把关于这件事今后的指挥权交给克劳斯大人您了。所以虽然这么晚了——」
  克劳斯要卫兵等在门外,马上脱下睡衣、换上还穿不惯的军服。
  然后他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前往指挥卫兵们。
  为了封住正妃等人的嘴——
  这总让人觉得有点矛盾。
  四王子菲立欧在先前的断崖暗杀剧中,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他最早发现玄鸟接近,跟外务卿一起逃出马车,千钧一发问才捡回一命。
  被暗杀者盯上的人,就是雇用暗杀者的本人——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他人的怀疑,才会自导自演、伪装成暗杀失败吧!但是一想到时间点,当时他是在危急之下差点丧命,这是可以确定的。
  克劳斯仔细思前想后,导出了一种可能性。
  暗杀计划是以正妃为中心所策划的,而外务卿也以某种形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然而正妃却打算让帮忙这项计划的外务卿也一起送命——
  结果暗杀失败、外务卿生还。而为了不让正妃说出整件暗杀计划,并且为了报复,才会回来暗杀正妃等人——
  ——就「可能性」而言,这是一种可以成立的推论。但是,一考虑到现实性,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究竟外务卿拉希安和菲立欧这种人会不会跟暗杀扯上关系——这部分的结论下得太过草率。
  但是不管可疑分子的真面目是谁,正妃、皇太子妃和其子亚伯特被杀,这似乎是错不了的。
  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克劳斯认真地这么想。
  这一阵子阿尔谢夫的要人接二连三地死亡,很明显地并不寻常。刚开始国王与皇太子的死,还可以说是突然遭逢不幸。
  但是,其后在断崖的军务卿、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妮娜的死——还有接着的、今晚正妃等人的死——
  这绝非偶然事件,与其说是刺客或类似刺客的人造成的他杀事件,再怎么想也死太多人了。政府并没有垮台,站在国家顶点位置的人们却接二连三地死去,这在阿尔谢夫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甚至可能成为一污点流传后世。
  ——接下来才正要进行对正妃等人的调查,现在却——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
  卫兵们在城中四处巡逻,其中应该有一大半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但其中却几乎没有人还睡眼惺忪。
  克劳斯走进了当作本部使用的卫兵值勤室。在一脸严肃的小队长面前,曾打过照面的年轻武官抱着头。
  克劳斯一露面,那武官立刻站起身来:
  「阁下,这么晚了还劳烦您来到此,真是抱歉。」
  「彼此彼此,有不满就对可疑分子说吧!搜索的状况如何?」
  他这么一问,武官就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是,已经在西边城门发现了暗杀正妃等人的可疑分子,但是其后又失去其踪影——虽然我们也在城内进行搜索,但现在正在检讨是否要对街上展开搜索。」
  「原来如此,警备有太多漏洞了,也不知道他们逃向何方——你是这个意思吧?」
  克劳斯以冷淡的口气说道。武官无言以对,垂下了眼。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王城这么大,仅以少数的卫兵要做到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要是可疑分子知道警备的漏洞——应该是对城里内部情况相当熟悉的人吧!」
  「能够接近正妃被囚禁的监牢,至少应该是知道瓦王城设计的人,这是不会错的——」
  听到武官的话,克劳斯又注意到自己刚才所感觉到的不协调感。
  「——可疑分子是早就知道正妃等人被囚禁之处,才入侵的吗?」
  那个监牢本来并不适合用来囚禁像正妃这样的王族,可疑分子说不定是相信那牢里囚禁的是「其他人」才入侵,这是很有可能的。
  年轻武官歪着头说:
  「这个嘛……关于暗杀这件事,可疑分子应该不是早就知道才来的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正好找到……」
  「是吗——也对。」
  在武官面前,克劳斯收起自己的疑问,仔细思考着。
  这次所逮捕的人之中,就算囚禁在那个监牢也不奇怪的,就只有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以及掩护拉希安卿逃亡的骑士们。论情况而言,就算里面有达斯堤亚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达斯堤亚身为贵族,为了顾虑到他的体面,也有可能将其囚禁在王宫内的一室。
  如果可疑分子的目的是要救出他们——这就证实了入侵者很像四王子的情报了。
  「我想听听亲眼见到可疑分子的人怎么说,他现在在哪里?」
  克劳斯一问,武宫就歪着头说:
  「见到可疑分子的,是警备的卫兵……他现在出去搜索了吗?我也不确定是谁,以后再好好地问清楚——」
  「这样啊……」
  克劳斯为他们处理失当而愤慨,但也只有在短短一瞬间而已。
  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目击者。
  克劳斯甚至想到,为了要陷人入罪,有可能是某人故意捏造这种情报。
  他摇摇头,把瞬间浮现的这种想法甩开,坐在值勤室的椅子上。
  ——相信雷吉克——在妮娜等人死去、雷吉克说要为他们报仇时,克劳斯就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了。
  就他个人立场而言,雷吉克并不是他所喜欢的君主。但是身为臣子,善尽自己的职责,这就是祖父所说、也是亡父所说的桑克瑞得家的方针。
  他虽然没有一定要继承父亲的遗志——但是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事。
  至少雷吉克正试着平息当下的混乱,就算他的真实心意是出于对于权力的执着,只要结果国家可以获得平定,这样就好了。
  「——妮娜——」
  克劳斯在心底呼唤着亡妹的名字。他试着呼唤:这样做可以吧?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的存在对自己面百是何等重要——如今他才深深地感受到。并不只是因为两人一同长大,而是在克劳斯的成长过程中,总是在妮娜身旁守护她。如今克劳斯失去了想要保护的家人,终于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才了解到何谓绝望。
  他早就知道人终究难免一死,但他却从来没想过,她会比自己先走一步。
  克劳斯无法弭平心中的种种悔恨,强忍着心痛,眼神更为严肃。
  同席的武官似乎把他的眼神误会成另一种意义,慌张地站起身来,开始刻意地喝斥着外面的卫兵们。
  克劳斯以手指用力压着刚睡醒的眼角,他睡得太浅了。
  「阁下,好像找到了!」
  武官高声叫道。克劳斯大大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武官。
  骑在马上的一个卫兵,下马后行了一礼。
  克劳斯以眼神催促他报告。
  「前往追赶可疑分子的卫兵,已经确认他们逃往哪里了。那是在王都边缘、一个叫做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小教会。里面很可能还有其他伙伴,所以卫兵们不敢冒然冲进去,现在正在监视中。对方应该还没发现——」
  克劳斯傲然地拾起头说道:
  「边移动边组织成一个队伍。带我到那里去。」
  武官与卫兵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克劳斯也上了马。
  随着马匹向前迈进,四散各处的卫兵们也聚集而来,到达城门时,已经组成了一支数十人规模的队伍了。
  克劳斯一马当先,率领卫兵们出城。
  在几天以前,他还是个文弱青年,今天却摇身一变为指挥军团的将宫。

  *

  菲立欧仿佛看见自己年幼时的记忆。
  小小的身体,却握着太过庞大的骑士之剑——
  面对比自己高大一倍以上的庞大对手——
  幼小的菲立欧只是一心一意地挥着剑。
  他所面对的男子,明明是在专心锻炼中,脸上却浮现微笑。
  那深邃而温和的眼神,比起注意菲立欧的剑,更注意他的身体动作,同时也灵巧地使着剑,漂亮地化解所有攻击。
  菲立欧一边喘着气,一边猛烈地挥剑砍向他的老师威士托。
  斩击的力道虽轻,菲立欧却像向前扑倒般地倒在单地上。
  「看,这样不行吧!菲立欧大人?骑士的剑太大,还不适合您用。就算您有力气挥剑,但却没有力气收住刀刃,就无法正确地用剑了。」
  菲立欧的对手威士托温柔地说道,并向跌倒在地的菲立欧伸出手。
  还坐在地上的菲立欧,仰望眼前的庞然身躯,看起来是那么巨大。
  菲立欧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威士托,你果然很强啊——」
  菲立欧悄悄地低语道。就算是胡思乱想,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赢过威士托。但是他更没想到,会像这样被当作小孩子对待。
  他很高兴自己有力气可以承受剑的重量,以为这样就可以跟其他骑士一样,和威士托一起练剑了。但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没有这种资格。
  威士托还是一脸笑意,伸出一只手扶起菲立欧,另一手则拿着菲立欧落下的剑,以及他自己的剑和剑鞘。
  「菲立欧大人,您觉得我很『强』吗?」
  菲立欧坦率地点点头。他甚至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威士托更强了吧!事实上,在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中,几乎没有人可以跟威士托一较高下的,更不要说有可以赢他的人了。
  威士托脸上浮现苦笑:
  「『强』是指什么呢——菲立欧大人您是怎么想的呢?」
  威士托一边问,一边开始悠闲地漫步在王宫的中庭里。
  菲立欧歪着头说:
  「所谓的强——嗯……你是说强这件事吗?」
  菲立欧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反问道。
  威士托笑着说:
  「这样啊,你说了件很深奥的事呢!这也算是一种答案吧!可是我是这么想的。」
  威士托一边对菲立欧笑着,一边小声地说道:
  「所谓的强,就是不输给任何人;不必留下遗憾,也没有必要屈服于无理的暴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威士托看着遥远的方向,如此说道:
  「所谓想要变强的人,很可能只是害怕自己变得很悲惨,只是个任性的小孩。至少我以前就是这样。」
  菲立欧听了这话,更加不解。威士托像在述说怀念的回忆般继续说道:
  「我呢,自从发现自己的弱小后,就一直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像我们这样的剑士,经常把『战胜自己』挂在嘴边,反过来看,只要走错一步,就像是会输给自己一样。菲立欧大人——所谓的强,就是以了解弱小为基础,然后在其上累积积木。」
  「……积木?就是玩具的积木吗?」
  「没错。不管再怎么强,只要年纪大了、动弹不得的时候,就会像积木一样崩塌下来。或者是输了、失去性命,再怎么强的人,到此也就结束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寂寞的意味。
  「那么……精力充沛、长生不老的人,是最强的啰?」
  听到菲立欧这孩子气的话,威士托瞬间眨了眨眼,接着就大笑起来:
  「那也是其中一个结论哪!菲立欧大人。所谓死了就输了,活着人才算是赢,确实是真理。不过恐怕也有例外——」
  「例外……?」
  「是的。死后仍然活在『别人心中』的人,也可以说是强者,不是吗?相反地,就算身体活着,但心却死了的话,说不定才正是弱者。」
  这番话深深烙印在菲立欧脑海中,虽然他还无法直一正了解其中的意义,却觉得自己应该牢牢记住。
  威士托继续说道:
  「把强大当作自己的刀刃,只会挥舞刀剑,心却被夺走的人,结果是输给自己的『强大』。这样的人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勇者或强者,但实际上是心非常脆弱的人。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会失去斗志,或是一失去自己的强大后就会立刻放弃。」
  威士托的声音里有着深刻的含意,深深地感动了菲立欧的心。
  「对自己的强弱有所自觉,并且不耽溺于那种力量——而且可以在不失落某种重要东西的情况下战斗的人,才配称为强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
  威上托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凝视着臂弯中的菲立欧。
  菲立欧回以轻轻的点头。虽然他尚未完全理解威士托的话,但他的话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威士托满意地点点头。
  灿烂的阳光洒在王宫的庭院里。
  菲立欧抬头仰望,看见太阳与歪斜的蓝色月亮。与广阔的天空相较,连威士托的庞然身躯都变得那么渺小。相较之下,自己就显得更弱小了。
  ——我想要变强。他如此想道。
  不用胜过他人也没关系。他想要追上威士托,至少做到他所说的一半程度,能切实地理解他所说的话。
  威士托像是看穿了菲立欧的心事,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菲立欧的头,强而有力地断言道: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变得很强的。恕我僭越,我可以向您保证。」
  在日正当中之下,威士托展现出可靠的笑容。
  ——幼年的记忆,在菲立欧的梦中重现。
  对菲立欧来说,是老师、恩人,也是他的目标,而且是像父亲般的存在。
  这样的威士托,现在正因蒙受不白之冤而被囚禁起来——
  在模糊的意识底层,菲立欧如此想道:
  我想把他救出来——他确实如此想。
  虽然如此,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意识也无法清醒过来。
  回忆中的菲立欧虽然在阳光底下,但如今他的视野却被封闭在黑暗中,连自己身体的存在也感到模模糊糊的。
  他所想到的,不只是威士托的事。
  常陪他一起练剑的莱纳斯迪、黛梅尔,还有其他骑士们——
  在佛尔南神殿认识的、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和施疗师库娜、神师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
  阿尔谢夫的外务卿拉希安、政务卿达斯堤亚,还有哥哥布拉多——
  每个人的脸孔都浮现又消失。
  炼金术师西瓦娜——司祭乌路可——来访考丽莎琳娜——
  出手相助、自己却不认识的人、为自己担忧的亲友、还有离开后不知是否安好的人。
  他重新发现到,原来有这么多入围绕在自己身边,他觉得很开心。
  另外,他不再想要追上威士托。但是想要变强的动机稍微有所改变,这是可以确定的。
  以前他只是想要更接近威士托。但是如今他想要变强,是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伙伴。从只是想要变强的目的,渐渐变成想要保护他人的目的。现在的菲立欧把变强当作保护他人的手段之一。
  那是菲立欧如今有真实感的少数答案之一。
  身体还是无法动弹。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本来应该握住刀子的那只手,感受到了温度。如果这种感觉是真实,说不定是神经从那里开始恢复了。
  菲立欧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拚命地勉强保持意识。

  *

  乌路可把菲立欧的右手紧紧地抱在胸前,默默地祷告着。
  在喝过艾娃司祭所煎的汤药后,她觉得好像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菲立欧还一息尚存,他的身体正在抵抗那企图吹灭他生命之火的毒性。
  被两位骑士、两位司祭包围的菲立欧虽然熟睡着,但额头上冒出汗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艾娃司祭说这是好的变化。如果他还是维持被送回来的状态,那就有可能从此一睡不醒了。
  虽然意识尚未恢复,但现在的菲立欧确实活着。
  接下来就是看菲立欧的体力会赢,还是毒性会赢了——两者的胜负将会决定生死。
  菲立欧被乌路可抱在胸前的手,像是接收了她的体温而开始出汗。
  就快要天亮了。在一片寂静中,被系在外头的马不自然地嘶鸣着,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颤抖着。
  但是马儿只叫一声就停了,其后又是一片寂静。
  艾娃司祭将水壶里的水倒进菲立欧口中,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无事可做,只能心急如焚地守护在一旁。
  黛梅尔突然拾起脸,那精悍的眼睛眯成担忧的形状,她离开菲立欧身边,跑到窗口问道:
  「——莱纳斯迪,你听见了吗?」
  「咦?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金发的青年骑士歪着头,乌路可也停下祷告,抬起头来。
  黛梅尔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靠近窗边、观察外头的动静,轻轻地「啧」了一声。
  「——我们被包围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黛梅尔以单手制止正要有所反应的莱纳斯迪。
  「安静——外头有人,错不了的。刚刚系在后门的马不是叫了一声吗?可能是被杀了,或是被牵走了。」
  乌路可一点都不明白,正想开口问清楚,莱纳斯迪就像察觉她的疑问般插嘴道:
  「黛梅尔既然这样讲,那一定错不了。她出身于南方,擅于察觉他人动静,简直跟黑豹不相上下。」
  莱纳斯迪的声音一点都提不起劲。
  「我们那么小心地逃走——还是被跟踪了吗?」
  「……你说袭击菲立欧大人的,就是那个很像暗杀者的女人吗?」
  黛梅尔一边问,一边咂嘴道:
  「说不定她有部下。像她那样的人,是靠那方面的技能在吃饭的。抢在粗枝大叶的骑士之前这点小事,她们就算闭着眼睛都办得到吧?」
  莱纳斯迪皱了皱鼻子:
  「……这么说,她们是为了要找到我们的据点,才故意让我跑了的吗?」
  「或者,她们只是在准备可以确实逮捕我们的部属,才要先确认我们的藏身之处吧!」
  黛梅尔以严肃的声音回应道。
  莱纳斯迪想要抱起菲立欧的身子说:
  「怎么办?要离开这——」
  莱纳斯迪才小声地说到一半,后门就响起被人踹破的声音。
  乌路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莱纳斯迪立刻把菲立欧的身子背在自己背上。
  下一瞬间,玻璃窗也破了,射进几支燃烧着的飞箭。同时,踢破后门的卫兵们的脚步声也向此处逼近。
  在尖锐的玻璃破碎声中,莱纳斯迪与黛梅尔拔剑出鞘,莱纳斯迪所用的是菲立欧的「刀」。回来时,他并没有取回自己的剑。拔出来的刀身虽然沾满了血,但乌路可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艾娃司祭,乌路可大人。我们就此告别。」
  黛梅尔快速地说道。
  听到她的话,乌路可当场僵住。
  肤色黝黑的女骑士以认真的表情和凛然的声音说道:
  「两位都是受到神殿保护的神官。请对卫兵们说,两位什么都不知情,目正受到我们的胁迫。只要你们手上没有持剑,也不加以抵抗的话,阿尔谢夫的卫兵应该不会做出什么粗暴的举动才对。这样可以吧?」
  「这怎么可以?那黛梅尔大人你们——」
  身上还背着菲立欧的莱纳斯迪,代替黛梅尔笑了。虽然那是浮现冷汗、略为牵强的笑容,但却气魄十足:
  「我们就算会失败,也要试着突破重围。请祝我们好运吧!」
  「你们只有两个人!太胡来了!」
  乌路可以接近惨叫的声调叫道。
  黛梅尔摇摇头说:
  「对手连暗杀者都用上了,要是菲立欧大人被捕的话,我们也会立刻被杀掉的。既然这样,就算胡来,也要尽力逃出去。」
  黛梅尔在说过这话后,就像弹射般地跑了出去。
  从后门入侵的卫兵,已经逼近大厅旁边了,黛梅尔快速地击倒其中两人,然后与随后而来的卫兵展开对战。莱纳斯迪马上跟在黛梅尔身后。
  这位金发青年穿过乌路可身边时,眨了眨单眼:
  「要是可以用我们的命换菲立欧大人的话,那也不坏。这样不是很像骑士作风、很帅吗?」
  这话的内容虽然轻松,声音却听来很紧张。而他的表情也变得很像个战士。莱纳斯迪背着熟睡而一动也不动的菲立欧,跑去支援黛梅尔,两位骑士就这样一边击退卫兵、一边跑向出口。
  「要出去啰!莱纳斯迪,快!」
  「好!」
  黛梅尔一叫,莱纳斯迪也迅速回应。
  两人就这样持剑跑向室外。
  乌路可就算想叫住他们、或是想跟随他们,也是办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就算跟去,也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两位骑士从大厅离开后,卫兵们就立刻从另一侧跑进来。
  另一方面,射进来的火箭插在墙上,正燃起熊熊烈火。
  从黛梅尔与莱纳斯迪逃走的方向,不停传来接近尖锐的剑拔弩张之声。
  卫兵们似乎也注意到可疑分子已经逃往另一个方向,冲进来的其中几个人又从后追赶,剩下的几个人则抓住了艾娃司祭与乌路可的手臂。
  乌路可和艾娃司祭一点都没有抵抗。
  两人都毫无所惧。乌路可与其担心自己的安全,更为菲立欧等人担忧,她的不安全写在脸上。艾娃司祭此时则是泰然自若。
  「你是这个教会的神官吗……」
  被卫兵这么一问,艾娃点点头说:
  「是的。我是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司祭,我叫艾娃。她是我的孙女玛丽亚。」
  这郑重的回答,大大地削弱了年轻卫兵的气势。
  被当作艾娃孙女的乌路可,沉默地站在一旁。
  「这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用火箭射进神圣的教会,这可不是寻常的事啊!」
  卫兵以严肃眼神瞪着这以悠然的口气发问的老司祭,并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说:
  「先到外面去!我们有话要问你!」
  声量虽然大,但口气却是保持对司祭应有的尊重。卫兵们就这样将两人带到外面。
  乌路可牵住艾娃的手,装作是被卷入的神宫,跟随着卫兵们。
  教会外正是一片喧闹,赶来包围的卫兵们,正在追赶企图逃亡的莱纳斯迪等人,让这位于王都边缘的闲静之地陷入一片混乱。
  金属撞击之声激烈地响起,加上类似卫兵的惨叫声。
  只有两位骑士,竟然敢与大批卫兵们为敌——乌路可光听声音就可以明白此事。
  她听说两人都是跟随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练剑的骑士,其剑术连菲立欧也夸赞有加,但是一旦以寡敌众,实在很难想像他们还能全身而退。再怎么说,莱纳斯迪身上还背着菲立欧。
  乌路可依旧被卫兵们押着,仔细倾听着剑击之声。
  ——希望他们能平安脱逃——
  但事情发展却事与愿违,卫兵们的人数愈来愈多。
  在乌路可的视野边缘,弓箭兵开始行动。莱纳斯迪等人也停下脚步,包围的人数太多,他们无法突破重围。
  乌路可抬起脸,连眼也不眨地凝望着那一个角落。
  ——她光是这样看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对不起……)
  乌路可在心中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然后她往前跨出了一小步,抓住她的卫兵慌张地加强力道,只见她以严肃而冷漠的眼神望向他说道:
  「放开我。」
  那是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她跟菲立欧等人在一起时,绝对不会用这种声调说话。那是身为「威塔神殿司祭」、「神姬之妹」的她所发出的声音。
  卫兵还来不及生气,就先哑门无言。乌路可那充满气魄的声音,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压倒了年轻卫兵。
  「把你的手放开。我不会逃走的。」
  乌路可再次发声。被她的威严击垮的卫兵,简直就像停止思考一样地放开了手。
  然后,乌路可在心中再次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他们是心存厚意想要让乌路可两人平安,乌路可不想糟蹋他们这分心意。
  「士兵收起剑,把弓放下!」
  那是一点都不像发自女子、相当大的音量。
  那高傲而庄严、让人误以为夜晚的黑暗是舞台的美妙声音,牵动了卫兵们的注意。
  为了更吸引众人的注意,乌路可又向前跨出一步叫道:
  「我名叫乌路可·迪古雷,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我现在代表神殿,负责现场的『调停』。各自把剑收起来,安静下来!」
  面对乌路可这唐突而奇妙的叫喊,卫兵们都感到困惑不已。
  乌路可再次叫道:
  「你们所攻击的这些人,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要是你们继续这么无礼,就视为对威塔神殿及吉拉哈不敬的行为。」
  在场一片哗然。少女所说的国名,是远比阿尔谢夫要大、拥有更强权力的国家。该不该继续与身为御柱信仰中心、奉「生命」保护之神殿为敌,让卫兵们不知如何判断。
  乌路可取出胸前的吊饰。以生命辉石为中心,刻有模拟光形的、威塔神殿纹路。那是只赐给威塔神殿的高级职位者、证明身份之物。
  乌路可一边把它举到脖子的高度,一边挺胸说道:
  「臣子乌路可奉神姬诺爱尔之名,于此调停纷争。没有人有意见吧?」

  

  一旁的艾娃司祭,默默地当场跪倒。看到年老的司祭也听从少女的话,卫兵们动摇了。
  所谓的调停,就是威塔神殿的高位神官为人们的纷争进行仲裁。神官在听过双方的说词后,会提出建言,以平息纷争。
  而神官的话顶多也只能说是「建言」,和审判不同,并不具有强制力,要不要接受建言就看当事者本人,但若是拒绝接受调停,则是不被允许的。无视于调停等于是对神殿的侮辱,更可进一步说是对信仰的否定。
  但是——在这种场合,提出仲裁的乌路可,本人就是当事人。本来她是不能要求要担任现场调停者的。身为调停者却为自己辩护,这依规定是不被认可的。
  但是乌路可无视于此,还说出这番话,是下了一种赌注。调停制度虽已经在有御柱信仰的地区广为流传,但很少有人民对提案的神官所应遵守的规定有所了解。
  艾娃司祭应该看穿了乌路可的话中所含的虚伪性。但是她在心中察觉此事,却什么也不说,而是尊重乌路可的意思。
  在场提出「调停」,算不上是机智,而只是单纯的灵机一动。她一心想要帮助菲立欧和骑士们脱逃,正因如此,在神的提示下才想到这条苦肉计。
  一头蓝色秀发飘逸的少女司祭,在月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往前走。
  没有一个人阻止她。
  那堂堂的步伐让卫兵们的包围自然而然地分开,她看见了站在中央的莱纳斯迪与黛梅尔。
  两人似乎都不知道卫兵们为何停止攻击,只是茫然呆立着。而菲立欧还是一样在骑士背上熟睡着。
  「在场的负责人是哪一位?」
  乌路可以清澈的声音问道。她那五官端正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以让人觉得是神的代理人的悠然神情环顾四周。
  一位类似卫兵指挥宫的青年,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虽然身穿高级武官所穿的军服,但还相当年轻。判断他是某个有名贵族的乌路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沉思了一会儿。
  这位高瘦的青年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您说您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是吗?请恕我失礼,请把首饰——」
  乌路可把首饰的纹饰给他看。青年凑近确认后,知道那并非赝品,皱起眉头。
  ——她总算想起来了。
  之前在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上,她与菲立欧漫步中庭时,见到了他跟他的妹妹。因为此时表情跟气氛都有所变化,她才一时没有发现。
  他确实是叫做——
  「我是阿尔谢夫的军务卿,名叫克劳斯·桑克瑞得。那么,威塔神殿的司祭大人,您为什么会在此处呢?」
  克劳斯的声音听来咄咄逼人。
  乌路可一边在心底烦恼着该如何回应,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个教会的主人艾娃司祭,是我的老朋友。我留在此处正想重温旧谊,你们突然来访,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故意装迷糊。克劳斯的眼神更加严肃了:
  「我们是前来追捕潜入王宫的可疑分子的。那边的男女与少年,是司祭您的朋友吗?」
  听到这问话,乌路可刹时间哑口无言。她刚刚才气势逼人地说他们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人」,用这话来阻止卫兵们,但她并没有仔细想清楚,所以现在才陷入开始思考细节的窘态。
  「——他们的确是我的朋友。刚才您说潜入城里,但他们今晚都一直在跟我谈话。该不会是您弄错了?」
  「——请告诉我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克劳斯以严厉的声音叫道。
  乌路可瞪着他,同样不服输地叫道:
  「在那之前,请你先出示他们潜入王宫的证据。这应该是冤枉的吧?」
  「我们有人跟踪可疑分子,才查到此处。」
  「请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作为调停的证人是有必要的。」
  乌路可立刻回答,让克劳斯当场语塞。
  ——果然猜中了。依据黛梅尔的话,跟踪他们的很可能是暗杀者的同伴。当场应该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克劳斯对身后的武官问道:
  「把那个人叫来。」
  「是——是。」
  年轻武官一脸困惑地回答,环顾周围:
  「喂!那个跟踪的人,到这里来!」
  卫兵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定上前。卫兵人数虽然未达百人,却也接近这个人数,但在场的每的人都摇摇头。
  克劳斯发出焦急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查到这个地方的人——」
  「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乌路可叫道:
  「虚伪的密告者,恐怕是生存在黑暗中的人——他们厌恶阳光、避开正道、在历史的阴影夹缝中生存——克劳斯大人,您是上了『可疑分子』的当了。」
  克劳斯皱起眉头。乌路可堂堂正正地继续说道:
  「以下是我的推论——能够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城里的,应该是专门靠『这种勾当』维生的人吧!而这种人的同伴向卫兵们传达假的情报,把他们的搜索方向引导到这个教会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虽然是突然之间想出来的狡辩,但乌路可还是说得冠冕堂皇。
  「但是——但是他们又为何要抵抗呢——」
  克劳斯问道。乌路可还是一脸镇定地回答道:
  「无缘无故地突然被人将火箭射进屋里,又有持剑的人来袭,身为一个剑士,自我防卫是很正常的事吧!那个可疑分子若是真正想逃走的话,就不会潜伏在王都近郊的这种地方,早就转往其他地方去了。根本没有必要特地等待追兵包围,不是吗?」
  虽然菲立欧的情况是为了疗毒才不得不留下来,但在现场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克劳斯听了哑口无言。
  而指挥官的动摇也传递到卫兵们之间,乌路可在情急之下所想出的对策奏效了。
  克劳斯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我知道了。但是这还是无法洗清他们入侵王城的嫌疑,先将他们绑起来,加以审问。这样如何呢?」
  克劳斯的这个提议却是乌路可难以接受的。
  「应该没有这个必要。我可以保证他们的身份——」
  「说到身份,其中一个人我已经知道了。」
  克劳斯说道。
  乌路可感到背后一阵战栗。
  「这个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就是那位骑士背上所背的那位。王子跟日前自王都脱逃的事件有关,因此陛下下令加以追捕。」
  克劳斯的声音在深夜里分外响亮。
  至今并不引入注目的菲立欧,跟克劳斯的缘分应该很浅。本来乌路可还抱着缈茫希望可以蒙混过去,现在看起来是彻底绝望了。
  如果在场的负责人并不是贵族克劳斯、而是下层的武官,或许不会注意到,也能就此蒙混过关——刚这么一想,乌路可就把这个想法否定掉了。
  ——菲立欧是掉进了雷吉克所设下的陷阱。在这里的就是菲立欧本人,不管负责追捕的人是谁,应该都会得到这个讯息才对。
  她无法拒绝这个要求。菲立欧逃离卫兵们的包围、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她以调停为诉求,并不是对方会接受的话。
  就在乌路可正感到死心时——
  在卫兵们包围的中心,有个人影动了。
  「——原来如此——皇兄果然还是打算把我杀了啊——」
  声音虽然沙哑,旁人却绝不可能听错。
  莱纳斯迪惊讶地瞪大了眼,而黛梅尔的唇边则是浮现微笑。
  有着一头紫色头发的四王子,从骑士肩上抬起脸来。虽然一脸疲倦,但眼眸里已恢复生气。
  乌路可一瞬间忘掉了当下的状况,因欢喜而屏住呼吸。
  菲立欧·阿尔谢夫——
  这个少年战胜了暗杀者的毒药,慢慢地从骑士肩上下来、靠自己的双脚踏在大地上。

  


  *

  在教会的屋顶上,有个人影正在悄悄地凝视着卫兵们的猎物。
  屋顶上对天空以外的所有场所而言都是死角,所以卫兵们跟菲立欧等人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的存在。
  人影继续观察着眼下的情况。
  这人影看见卫兵们聚集于此,包围得滴水不漏,正在想今晚应该是轮不到自己上场了——
  没想到却因为身穿神官服饰的少女,让事态有了转变。
  正当她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百思不得其解时,以为这次死定了的四王子菲立欧竟然复活了。
  这人影——暗杀者西兹亚,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毒性应该确实发作了才对。而且一旦发作,在解毒前就会丧命。
  不可能有人得以生还的——虽然她如此确信,但现实摆在眼前,眼下的少年开始动了。
  西兹亚所用的毒,是一族里所流传下来的秘方,长久以来亲近此毒的族人都具有耐力。而自幼即每次少量摄取作为锻炼的西兹亚,就算毒性由伤口入侵,也顶多只会造成轻微的麻痹,她早已习惯了。
  但是,若是这个国家的人,就肯定会死,这是错不了的。
  ——「若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孩子该不会——」
  西兹亚在屋顶上自言自语道。
  以这个国家的人而言,少年具有相当罕见而超群的肌肉力、运动神经、以及对毒性的耐力。
  尽管他是剑圣威士托的弟子,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她嘴边自然地浮现讽刺的笑。
  所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西兹亚压低了声音笑着。雷吉克也好,这孩子也罢,这个国家还真是问题不少呢。已故的先王拉巴斯丹,知道「这件事」吗——西兹亚不得而知,但若先王明明知情,还是将他视为王族而抚养长大,那他还真是个奇怪的国王。
  「——算了,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孩子也活不长久了,怎么样都无所谓——」
  西兹亚淡淡地笑着,手上握住了短剑。
  要是他就这样被卫兵们带走就算了,万一他逃脱——只要她追上去解决他就好了。
  之后她会在某个监牢深处杀掉他,再伪装成自杀。
  西兹亚藏身在屋顶上,俯视着菲立欧,静静地微笑着。
  改变事态的司祭少女跑到菲立欧身旁。
  西兹亚不知道她跟菲立欧是什么样的关系,但她自称是威塔神殿的司祭。
  那么年轻就当上「司祭」,一定是亲戚中有相当有力的神官。有这样的人物在帮助菲立欧,是连雷吉克也没料到的事实。
  微笑着的西兹亚,眼里有着阴暗的光芒,从屋顶俯视着眼下的两人。

  *

  站到地面的菲立欧,就这样脚步踉舱地抓住了莱纳斯迪的手臂。
  他的身体还相当疲软,手脚似乎还在麻痹,没办法好好使力。
  虽然难以说是可以作战的状态,但倒也不是完全动弹不得。
  菲立欧抬起脸,看着眼前身着军服的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个对人和善、身段柔软的青年。然而现在的他,就像一把离鞘的刀一般,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而在军务卿等人的马车坠落的悬崖边,他所散发出来像幽灵般的感觉,也曾让菲立欧战栗不已。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变成一种咄咄逼人的气魄。
  菲立欧将视线从克劳斯身上栘开,环顾四周。
  身边的莱纳斯迪,手上握着菲立欧的刀,身上虽有好几道新伤口。但他所背负的菲立欧却毫发无伤。而距离稍远的黛梅尔,她那黝黑而光滑的肌肤上也受了好几处伤。
  自己昏迷不醒的期间,他们究竟是如何奋战的呢——光是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就让菲立欧感到相当痛苦。
  「莱纳斯迪,黛梅尔,谢谢你们——我好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菲立欧说着,从莱纳斯迪手上接过自己的刀。
  两位骑士脸上浮现欣喜、却又有点复杂的苦笑。菲立欧虽然恢复意识,但他们却还未脱离险境。现在可说是四面楚歌。
  乌路可自卫兵们包围的空隙间跑来。卫兵们似乎不敢对这位手无寸铁的少女司祭举剑相向。而且她非但没有逃走,还自己闯入包围群中。
  「菲立欧大人!」
  发出快哭出来的声音跑过来的乌路可靠近菲立欧身边,想要扶住他那摇摇晃晃的身体。
  菲立欧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多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乌路可也是,谢谢你。抱歉让你担心了。」
  乌路可猛摇着头,又像是说不出话来、不发一语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腕。
  然后,菲立欧慢慢地转向克劳斯。
  克劳斯以冷冷的视线凝视着菲立欧说道:
  「王子,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走吗?如果您试图抵抗,只会让双方的受害加重而已。」
  「……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办法了。」
  菲立欧一边回应,一边环顾四周。周围有数十位卫兵包围着,其外侧还有弓箭兵待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他觉得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这种情况下也太过胡闹了,但他们会做出这种事,完全都要怪自己,这一点他也十分清楚。
  如今在这种场面下,继续抵抗只会被杀而已。要是自己被捕,也许会被人杀掉,再伪装成病死或自杀,但至少乌路可和莱纳斯迪等人还有可能得救。
  菲立欧思考着,如果自己的身体能好好活动,说不定可以——比起死在这里,他更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从他清醒到现在已过了一段时间,不论是思考或感觉都变得清晰许多,但为了要能够战斗,他还想再争收几分钟。
  「——我会乖乖地跟你们走。克劳斯卿。」
  菲立欧隐藏内心的想法,装出已死心的样子。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放松下来,跟着菲立欧。
  克劳斯对卫兵们下达指令:
  「逮捕他们。也请两位司祭大人一起来,帮助我们厘清案情。」
  卫兵们一起开始行动。
  混杂着胸甲与军靴相互碰撞的金属声——菲立欧耳中突然听见马蹄声。若说那是卫兵们的声音,也未免太远了,有数十骑马正渐渐接近此地。
  在外围警戒的卫兵们,突然间慌了手脚。而身为指挥宫的克劳斯也察觉情况有异,把注意力转向外侧。
  响起了尖锐的剑光火石之声,卫兵们包围的一角被人突破,出现了一匹黑色鬃毛的马。
  「菲立欧王子,您没事吧?」
  这突如其来响亮的声音,发自一位不知名的男子。
  他跨坐在疾驰而来的马上,一眼覆盖着眼罩,另一眼则有着锐利的眼神,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痕迹。
  他背后还跟着许多各自武装的佣兵,这些佣兵正陆续袭击周围的卫兵们。
  这戴着眼罩的男子,从丹田发出响亮的声音:
  「解救菲立欧大人!不要让卫兵们靠近!」
  菲立欧眼前,为敌人来袭所惊的克劳斯,脸色大变地转向这来袭的马:
  「……贝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似乎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菲立欧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乌路可。乌路可虽微微地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但还是柔顺地紧抓住菲立欧。
  马上男子一边被周围的佣兵们所保护着,一边将剑尖对准了克劳斯:
  「克劳斯,我无法追随雷吉克,所以只好这样了。」
  克劳斯呻吟着。
  四周正掀起一股战乱。
  这突然来袭、身份不明的佣兵们,一边与卫兵们交手,一边将菲立欧等人团团围住。在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还茫然不知所措时,卫兵的包围已被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已成形的佣兵阵势。
  克劳斯一边被佣兵们攻击得节节败退,一边转向心生胆怯的卫兵们发号施令:
  「不要退!已经知道敌人的人数了!第一队和第二队站在前排。弓箭兵在后面排阵。」
  他指挥的声音中,除了对意外事态的困惑,还带有对来袭男子的敌意。
  卫兵们接受指挥,总算稳住阵脚。
  在道路前后的两股势力虽然形成对峙,但佣兵们停止攻击,卫兵们则是退却后还按兵不动,双方隔着几步的距离,窥视着对方的动向、相互瞪视着。
  其中,身为敌将的克劳斯,转向突然现身的眼罩男子说:
  「贝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克劳斯的声音相当苦涩。被唤做贝尔的男子,仍然手举着剑,面露毫无所惧的笑容。
  「大半夜的,你们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不注意到也很难吧?我透过这里『伙伴』的情报网,掌握了藏身此处的菲立欧大人的消息,所以我才急忙赶到这骚动之处来。」
  在马上挺着胸回答的男子背后,他的伙伴——另乘一匹马的中年小个子男子突然露脸。这也是菲立欧所不认识的人。这男子虽然佩着剑,但身上并没有护具,服装看起来也像个商人。
  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以眼神对克劳斯致意。
  克劳斯的脸上出现比刚才更甚的狼狈神情叫道:
  「洛、洛西迪——?这是怎么回事?」
  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说道:
  「克劳斯大人,我真是万分过意不去。请您放我几天假,不管理由是什么——如果能得到您的同意,我会非常感激……」
  菲立欧不明所以。但是,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同时也明显地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茫然地仰望着独眼男子。
  男子像是回应他的视线般,在马上转过身说道:
  「菲立欧大人,我名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恕我僭越,我希望能在菲立欧大人与拉希安卿这一方占有末席。您同意吗?」
  菲立欧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记得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剑术高超、有点古怪的贵族,小有点名气。
  看着他那让人感受到意志坚强的独眼,菲立欧点了点头。
  「不要说同意,我求之不得,谢谢你的帮助。」
  听到菲立欧直率的回答,贝尔纳冯笑了,虽然笑得很诡异,但是不可思议地,却让人无法讨厌他。
  然后贝尔纳冯转向佣兵们,大声叫道:
  「勇士们!边保护王子边脱离现场!把碍事的卫兵击退!慢一步的人就留在这里吧!」
  宛如流氓般的发号施令,但佣兵们的反应却相当敏锐,立刻摆起阵势,毫不犹豫地一起挥剑砍向卫兵们。
  卫兵们虽试图抵抗,却因畏惧其声势,而被击溃一角。
  佣兵们一齐冲向那空隙并加以突破,让周围溃不成军。
  他们的队形就有如包围住菲立欧等人一般,形成锥形队伍向前冲。
  骑在马上的贝尔纳冯一马当先。他那一手拿着马上盾、一手高举着豪迈的骑士剑的英姿,让卫兵们心生畏惧.
  佣兵们为了护卫商队,长年以山贼等为对手而四处征战。但是持续长久和平的国家的卫兵们,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乱,就算能够追捕逃跑的对手,或是包围少数对手,但并不习惯这种部队与部队之间的对战。
  佣兵的人数约在三十到四十人之间——相对的卫兵们则应该有六、七十人,但双方之间战斗力的差距,当场明显地呈现出来。
  被佣兵们纺锤形的阵势保护着,菲立欧等人也开始往前跑。
  往教会一看,似乎已被卫兵们遗忘的艾娃司祭伫立在远离喧哗的树荫下。
  老司祭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挥挥手。
  菲立欧带有感谢之意、远远地对她点点头,与佣兵阵一起往前跑。
  怀抱中的乌路可轻声说道:
  「菲立欧大人,艾娃司祭她——」
  「不要紧的,有佛尔南神殿在背后帮她撑腰。只要她坚持自己是毫不知情的被害者,神殿一定会保护她的安全的。」
  乌路可也点点头。
  现在的艾娃司祭,是由佛尔南神殿所派出、驻在王都教会的司祭。只要她坚持「是菲立欧等人威胁我,并强住在我家」,卫兵们也无法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佣兵们的纺锤形阵势突破了卫兵的人墙,强硬地开出一条路来。
  在菲立欧等人突破包围的背后,克劳斯虽然拚命地发号施令,但要指挥一度溃散的卫兵们,是需要时间的。
  刚刚在克劳斯面前被称为「洛西迪」的商人模样男子,骑马来到菲立欧身边。
  他似乎不会武艺,一边受到佣兵们的保护,一边留在阵势中心。
  「菲立欧大人!我人在马上,真是失礼了。前面已经为各位准备了足够的马匹,只不过不是军马,而是商队的载货马——您骑马没问题吗?」
  「嗯,我可以骑马。谢谢你。我可以叫你……洛西迪吗?」
  菲立欧边跑边问道。身材矮小的男子露出做生意时的笑脸,讨好似的点点头道:
  「是,真是不胜惶恐。我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因故背叛了克劳斯大人。还请您——」
  就在他郑重地低头致意时,头顶掠过了一支弓箭兵所放的箭。洛西迪差点稳不住身子,慌张地抓紧了马上的缰绳。
  突破当场的卫兵阵势后,佣兵们迈开大步向前冲。
  卫兵虽然也前往追赶,但其动作并不漂亮。他们似乎是了解到佣兵们的力量和气势,因而萎靡不振。
  菲立欧对脱离危难这件事感到喜悦,却也对自己国家的衰弱兵力感到闷闷不乐。
  若是今天塔多姆的士兵进攻阿尔谢夫——他们真的能够保护这个国家吗?正规的卫兵们所受的训练和经验不足,这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各地诸侯所拥有的士兵恐怕都是一样的。
  跑了一会儿,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分公司旁,看见了许多马匹,有几个男子在这夜晚的道路上看顾着这些马匹。
  这些未受过训练的马会畏惧剑或弓箭,因此不适合战斗。商队的马最多在平时是骑乘用,或是用来拉曳货物。只有贝尔纳冯和洛西迪的马似乎受过军马的训练。
  洛西迪对奔跑的佣兵团叫道:
  「卫兵们已经追过来了,大家避免战斗,专心脱逃吧!马匹有点不够,请两人共骑一匹。」
  佣兵们豪迈地答应。他们各自抓住马上缰绳,骑了上去。
  洛西迪也指着其中一匹,转向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那匹马,让脚程慢的货车马先行。虽然在他们追上来之前,一定要快一点,这位小姐就请与哪一位同骑一匹……」
  「你不必担心。我们前不久才刚共骑一匹过,还有——」
  菲立欧跑向马,先把乌路可送上马背。而第二次逃亡的乌路可,也以比之前熟练的样子跨上了马。
  「我的未婚妻,由我自己来保护。」
  菲立欧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商人瞪大了眼,小声地吹了声口哨。
  乌路可也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菲立欧大人,这……」
  「开玩笑的。而且这本来是乌路可你先说出来的,不是吗?」
  菲立欧笑着说道,跨上马抱住了乌路可,两手握住缰绳。
  他一踢马背、送出指令,顽健的马儿立刻依其指示行动。
  一行人开始朝向离开工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虽然背后有卫兵们紧追在后,但这骑马部队一行,已渐渐将他们甩开。
  菲立欧一边保护着怀中的乌路可,一边奔驰着。
  被毒性所侵蚀的身体,感觉已恢复了七成,行动也恢复到没有障凝的程度了。虽然还有严重的疲惫感,但现在也只有努力集中精神了。
  在这接近黎明时分,骑马一团马蹄声哒哒,一起奔驰在王都的大道上。

  *

  塔多姆的暗杀者西兹亚,回到了位于市郊的一个据点。
  此处表面上是名为艾尔贸易的贸易公司分公司,现在正集结了几个由塔多姆派遣来的部下。
  西兹亚很早就离开了卫兵们与贝尔纳冯等人相争的现场,主要理由是:卫兵们是阻挡不了佣兵部队的。同时,为了杀掉在其中心受到保护的王子,她需要更多的力量。
  (——那个王子大人的运气真不是盖的,竟然在那种地方还跑出程咬金——)
  西兹亚一边喃喃念道,一边转近建筑物后方,走进了仓库的一角。
  那里停有一台大的货车马车,马车的驾驶座上,有一位部下少女正在待命。
  那有着一头褐发的女孩,立刻从驾驶座上起身,她虽然给人一种在街上也不引人注目的、沉稳的印象,却也受过不少身为暗杀者的锻炼。
  「西兹亚大人?您这么匆忙,究竟是什么事呢?」
  负责守卫的少女以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西兹亚没有回答,走进了几乎需要仰视的货车马车帐篷里。
  虽然突然闻到动物的臭味,但那是西兹亚早就习惯了的味道。
  帐篷中睡着一只巨鸟,它规炬地收叠好双翼,睡得正熟。
  这就是拥有略带红色的暗色羽毛、西兹亚的玄鸟——
  「菏姆拉,你醒着吗?」
  西兹亚温柔地对那只鸟说道。
  玄鸟没有呜叫,只稍微动了一下泛着黑光的锐利嘴喙。它那纯黑的眼眸,映出黑暗中西兹亚的身影。
  西兹亚对伙伴已醒这件事感到很满意,她一边解下一旁的绳索,一边打开帐篷的天棚。驾驶座的少女叫道:
  「西兹亚大人,您要在这里——」
  「来帮忙。必须给这孩子上装备。」
  「——咦?要去袭击谁吗?」
  少女惊叫出声。
  「是的,十万火急。你也快点行动。」
  西兹亚走近鸟背,开始快速地整理起放置帐篷各处的玄鸟装备。
  少女慌张而迅速地开始帮忙。
  腹部、爪子、额头——玄鸟身上各处都装有黑色的特殊装甲。
  双翼上虽然没有任何装备,但所有装备都是由神钢所制的特殊订制品。若是完全装备完毕,就像是一只骑士般的鸟。
  然后玄鸟站起身来,黑色眼珠凝视着在它庞然身躯周围忙碌工作着的两个女子。
  西兹亚迅速地准备完毕,坐上了鸟背上的乘具。
  「快天亮了,所以我会跟这孩子一起藏身在某处的森林。请你明天夜里把马车开到集合地点,把这孩子带回去。地点就在『王者断崖』附近。因为那一带的人烟稀少——明白了吗?」
  少女点点头。
  西兹亚拿起藏在胸前的笛子,吹起一定的旋律。那是人所听不见的,但却会将指示传给鸟。
  有着红色羽毛的鸟,立刻昂首展翅。
  在一旁守候的少女虽然想说些什么,但西兹亚视若无睹,驾鸟高飞。她拉着通过鸟嘴的缰绳,以陡急的角度飞上了夜空。
  忍耐着拍打在身上的风,飞上上空后,那里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
  为了找寻王子等人的位置,一人一鸟四处张望着。
  追捕猎物的红色双翼,宛如滑行般地遨翔在夜空中。

  *

  马队一行人以拉希安卿的领地为目标,一个劲儿地奔驰在王都之路上。
  在骑着马的菲立欧身边并骑着的,就是在危急中救了他的贵族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靠近一看,他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若是没有那严重的烧烫伤痕的话,光看那五宫还可说是个美男子。
  他的独眼浮现嘲弄般的笑意,在马背上对菲立欧说道:
  「虽说如此,王子,您也真是太过胡闹了。竟然跟骑士两人就这样潜进王宫,这可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啊!就算您对王宫内部再怎么熟悉,身为王族,还真是果敢决断哪!」
  听到对方指出这一点,菲立欧一边骑着马,一边报以苦笑。
  「不是只有我们两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城外准备好马匹,而且要是行动顺利,说不定还可以把威士托卿带回来。」
  那个名字一说出口,菲立欧的语尾就带有遗憾。
  被雷吉克看穿他的举动,是他这次最大的失败原因。
  有着放荡习性、鸦片中毒的二王子——雷吉克给人的这种印象相当强烈,但这说不定是太看轻他了。只是,看穿菲立欧的举动,并设下圈套,这至少并不是一个笨蛋所做得到的。
  贝尔纳冯嗤笑道:
  「就算这样也只有少数几个人啊!您不觉得很危险吗?」
  「要是人多反而容易被发现。其实我只要去侦察敌情就够了。只是因为警备太过疏忽,我们才会进入监牢——结果还是没能救出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
  即使如此,也不是一无所获。不但和三王子达成共识,也知道威士托等人是被囚禁于戒备森严的高塔附近。
  只是——还是有明显的失败。
  菲立欧一边握住缰绳,一边小声地对贝尔纳冯说道:
  「贝尔纳冯卿——其实就在今晚,我被皇兄套上了杀害正妃的罪名。」
  贝尔纳冯眯起单眼,而在同一匹马上、紧抓住菲立欧的乌路可,也微妙地加重了力道。
  「杀害正妃——难道正妃她——」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点点头回答:
  「我涉嫌暗杀军务卿,然后害怕正妃泄密,所以特地为了杀人灭口而潜入王城——皇兄所计划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剧本。虽然没有亲眼确认尸体,但皇太子妃和亚伯特大人恐怕也——被刺客所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如意算盘啊!」
  贝尔纳冯嗤之以鼻。他那太过直接的反应,让菲立欧有点吃惊。
  「我大概会被当成大罪人吧!你还要加入我这一边,这样好吗?」
  贵族的背后还有其家族。贝尔纳冯这种人虽然只是一介贫穷贵族,但肯定也是背负着家名的一家之主。
  贝尔纳冯用力地点点头说:
  菲立欧大人您也不打算一直背负着污名吧?您是威士托卿所认可的人,这样的您,是不可能会做出那些无谓的坏事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问题在于诸侯。我们虽然主张正妃的死是出于雷吉克的阴谋——但诸侯应该无法判断雷吉克和我们哪一边才是正确的。也就是说,要说服诸侯——」
  贝尔纳冯嘴边浮现惊人的笑容:
  「有必要让他们看到力量的差距,哪一方将会占优势。」
  这话里的意味,菲立欧也懂.回到领地的拉希安卿,现在也正在为此而做准备吧!
  就算拚尽全力也要让雷吉克的政权垮台——若是他背后有塔多姆当靠山,光凭交涉就想解决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雷吉克正打算杀了拉希安和菲立欧。
  贝尔纳冯所指挥的佣兵部队,也许在战力上并不算非常强大。但是,他们「李斯特霍克家」和桑克瑞得家有渊源,应该是属于军阀的贵族,竟然加入拉希安这一边,更具有超乎纯粹战力以上的意义。
  贝尔纳冯脱离桑克瑞得体制,这件事应该会让其他贵族思索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贝尔纳冯压低身子、策马疾驰。
  「王都周边有来自桑克瑞得家领地的士兵驻守。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要不要急冲过去呢?」
  菲立欧点点头,这时乌路可在他耳边嗫嚅道:
  「……菲立欧大人,天上——」
  乌路可以紧抱着菲立欧的姿势骑在马上,因此其视线不是面对正前方、而是越过菲立欧的肩膀望向后方。
  她的视线正眺望着夜空。
  「你说天上怎么了?乌路可?」
  「天上——糟了!」
  乌路可失声惊叫,睁大了眼:
  「是玄鸟!它要从上方袭击我们!」
  乌路可快速地叫道。听见她的声音,佣兵们也惊讶地看向天空。
  菲立欧回头一看,感觉到脸上有某种东西的影子。
  遮住星光的巨大双翼,已经逼近了他们的正上方。佣兵们的马分散往四周,以逃离急速下降的玄鸟之爪。
  玄鸟锐利的爪子——正对准了菲立欧的马。
  突然间,菲立欧一边拉住马的缰绳,一边抱着乌路可的身子、脚下一蹬。
  几乎就在他们从马上飞落的同时,玄鸟的爪子已抓住了马背。
  那爪子覆盖钢铁的装备,玄鸟身体上的重要部位也都有装甲。
  而腹部的装甲,有数支刀刀就像突出一般地在闪闪发光,它是护具、同时似乎也兼具有武器的功能。
  磨得光亮的刀刃一闪,马头随之被切离马身。
  马身依旧跑了几步,才颓然滑倒在地面。
  在尘土飞扬中,逃至一旁的菲立欧才站起身子。
  注意到玄鸟不过是一瞬间,要是晚了一步,被杀的一定是就是菲立欧等人了,乌路可的警告决定了两人的生死。
  「乌路可,你没事吧?」
  「没、没事——」
  乌路可在菲立欧怀中小声地应道。虽然有点擦伤或跌伤,但从声音听来,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确认她没事后,菲立欧仰望天空。
  月亮已沉落山间,只有大量的星星广布在夜空中。似乎快天亮了,天空的颜色也从深夜渐渐增添了些许明亮。
  而这黑暗夜空的一角——有个暗影自天空浮现。
  遮住星斗的这个剪影,不折不扣地正是一只巨鸟。
  没能成功猎杀获物的玄鸟,正缓缓地回旋,准备再次袭击。
  贝尔纳冯对佣兵叫道:
  「保护菲立欧大人!别怕那只鸟!」
  虽然他如此下达指令,但佣兵们什么事都做不了。敌人在天空,这里又没有弓箭兵。再说,对手飞降而来的瞬间,速度实在太快了。
  菲立欧还记得来袭的刺客那掺杂着红色羽毛的双翼,跟他几天前在「王者断崖」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就是杀了军务卿的暗杀者——菲立欧一注意到此,就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别让佣兵们靠近我!」
  他立刻做出这样的指示。
  「那家伙的目标是我!就算佣兵在,也只会被卷入而已,我也反而会更难躲避!请大家离我远一点!」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推开手里抱着的乌路可。
  「黛梅尔,乌路可就拜托你了!」
  他如此叫道,自己往她与佣兵等人所在的相反方向跑去。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菲立欧没有理会,手握住了刀柄。
  受到指示的女骑士,立刻骑马来到倒地的乌路可身旁,同时也对菲立欧叫道:
  「菲立欧大人,你太乱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逃——」
  「那当然,要马上逃。但是你先把乌路可带到安全的地方。因为我要把那家伙引开——」
  就在菲立欧下达指示时,鸟眼还是从上空瞄准了他。菲立欧为了离开乌路可而拔腿奔跑,直到拉开充分的距离后才抬头看着对手。
  风呼啸而下。目标只有菲立欧一个人。菲立欧握着刀柄,看准了对手来袭的瞬间,拖到最后一秒才放倒身子。
  风打在他的身体上,但玄鸟的爪子和装备的刀刃挥了个空,玄鸟又再次飞上天际,菲立欧毫无反击的余地。
  若是压低了身子正面应战的话,说不定可以用斩铁的要领砍断它的双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它腹部有刀刃等装备,菲立欧的身体应该也会四分五裂。
  要是躲避就砍不到它,要是不躲就会被杀——真是两难的状况。
  玄鸟的装备是以黑色的金属制成的,要是那是神钢材质,比起铁更难以砍断。要一边闪避一边砍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莱纳斯迪骑马来到他身边。
  「黛梅尔,快点让乌路可大人骑上马!菲立欧大人就交给我!」
  听到莱纳斯迪的话,黛梅尔让乌路可上了马,奔离现场。
  乌路可在一瞬间虽然有点迷惑,但似乎也发现到自己留下反而会妨碍菲立欧。她以不安的眼神看着他,就跟着黛梅尔一起与佣兵们的马群会合。
  菲立欧一边仰望着玄鸟,脑海里一边浮现它刚刚逼近的样子。它有如低空滑行般地逼近,掠过地面以后又上升——那速度快得惊人。
  周围因夜晚而一片微暗,他虽然没有看清楚的自信——但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对着正警戒上方的菲立欧,莱纳斯迪快速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马!要是我们逃进建筑物的阴影的话——」
  「莱纳斯迪,你先走。我想试试看。」
  菲立欧拒绝道。此刻玄鸟正要从空中折返。
  莱纳斯迪皱起眉头:
  「试试看?您想对那种对手试什么呢?」
  「总之你先走,你在我身边的话会被卷进去的。就算不行,应该也有一试的价值。」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一笑,虽然那是混有紧张情绪的笑容,但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微笑,菲立欧也稍微多了点自信。
  莱纳斯迪屏息说道:
  「……我可以相信您吗?」
  那是非常真挚的声音。菲立欧报以一笑:
  「我还不打算死。要是我试过发现不行,就会逃进某个建筑物里。所以你快走吧!」
  「……要是菲立欧大人死在这里,我就得到团长面前上吊谢罪耶?」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以沉静的声音回答的菲立欧,站在路中央、摆好架式,他用力地握住了刀柄,静下心来。莱纳斯迪无言以对,只得将马骑到路边去。
  在稍远之处,贝尔纳冯愤怒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您在做什么呢?要是站在那里——」
  「贝尔纳冯卿!那家伙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是这样——」
  风再次呼啸而下,还没对贝尔纳冯说完的话,菲立欧在内心里说道:
  「至少让我正面对决一次——」
  菲立欧摆好架式,随时准备挥刀迎击从天而降的玄鸟。玄鸟落下、在低空滑行、转为上升的瞬间,就是爪子攫取菲立欧的时机。
  虽然菲立欧耳中听见乌路可的尖叫声,但他的气魄丝毫没有动摇。
  滑行在低空的巨鸟,瞬间逼近了道路中心单独一个人举刀相迎的身躯。
  菲立欧——拔出刀子、一蹬地面,向前飞跃而出。
  在一旁守护的贝尔纳冯瞪大了眼,莱纳斯迪也哑口无言地凝视着他。
  那切断马头的锐利刀刃,已经逼近菲立欧眼前。
  菲立欧并没有躺倒,而是以斜斜的角度飞跃而上。
  在爪子与刀刃掠过他身边的同时,菲立欧一边跃起,一边高高挥舞着高举过头的刀。
  尘土飞扬,风呼啸而过。
  飞跃而上的菲立欧顺着风势,被吹到了一旁。而穿过身边的鸟转为上升,再度高飞到刀所砍不到的遥远高空。
  虽然他想要砍玄鸟没有被装甲包覆的翅膀部分——但他跃起的高度还差一点才能到鸟背上去。虽然这也是风势所致,要是像威士托这样的巨汉,说不定就可以跳得上去了。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叫道:
  「莱纳斯迪!借把佣兵的枪给我!下一次——」
  「请不要再胡说了!您还想再来一次吗?这种乱来的战斗方法,试一次就够了!」
  骑马靠近的莱纳斯迪,从马上抓住了菲立欧的手腕。他的气势汹汹,菲立欧耸耸肩,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虽然失败了,但这是可行的没错吧?它的羽毛上没有装甲,而且——」
  「我知道这是可行的,但试第二次实在太无理取闹了。对方应该也有所警戒了,我不想再看一次了。快点!」
  莱纳斯迪催促着,菲立欧只好上了他的马。
  在一旁观看的贝尔纳冯,浮现僵硬的笑容:
  「——这确实是胡闹,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一旁紧张地屏住气息守护着的佣兵部队,发出大声的叫喊。
  玄鸟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准备再次来袭。它不抓到菲立欧,似乎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莱纳斯迪策马疾驰。
  菲立欧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请先让佣兵部队离开。黛梅尔也跟他们一起走——我跟莱纳斯迪先躲在某处,让『那家伙』通过后,再跟你们会合!」
  听到菲立欧的指示,贝尔纳冯点点头,开始让部队移动。黛梅尔和乌路可的眼神依旧流露出担忧,无奈地跟随队伍离去。
  莱纳斯迪与菲立欧所骑乘的马只有一匹,跟部队的方向不同、奔向另一条岔路去。
  玄鸟紧追着两人。
  莱纳斯迪发牢骚道:
  「这家伙真是顽固呢!我们找个附近的建筑物——」
  「要是不够坚固,会被那家伙压垮的。在天上的家伙还真是麻烦……」
  菲立欧无奈地说道。
  为了不让乌路可和佣兵们卷入危险,跟他们分道扬镳是对的,但是这么一来,在天空中的对手就很容易继续追捕他们。一到了早上,说不定它就会放弃而消失——但他们可不知道能不能继续逃到那时。
  跑到岔路上的马,来到另一条大马路上。
  弯过转角之后——
  只顾着警戒天空的菲立欧等人面前,出现了一群卫兵。
  莱纳斯迪吓了一跳,勒住了马。对方也同样吃了一惊,瞬间哑口无言,接着高声大叫: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啊!」
  菲立欧两人似乎刚好遇上了正在警戒的部队,虽然是只有十个人的小队,但也只能说是太不凑巧了。
  「哇!不妙——」
  莱纳斯迪慌张地正想掉转马头.就在此时,玄鸟瞄准了两人,从天而降。菲立欧突然推开莱纳斯迪,自马上掉落般飞跃下来。
  急降而下的玄鸟的爪子掠过马匹,马就这样被踢飞到路旁去。
  距离稍远的卫兵们,脸色突然大变。
  其中一位类似小队长的男子,大声地怒吼道:
  「玄、玄鸟?就是在前天袭击军务卿的那家伙吗……」
  玄鸟唐突的来袭虽然让卫兵们吓了一跳,但也不能就这样让菲立欧两人逃跑。
  就在倒在路边的菲立欧与莱纳斯迪站起身的同时,卫兵们包围住他们两人。
  几根短枪就这样陆续逼近他们眼前。
  菲立欧还没摆好备战姿势,就直接挥刀,一边弹开卫兵们的短枪,一边向后退去。
  在拚命地架开陆续挥来的枪头中,耳中又再次听见破风之声。
  但是,玄鸟才刚离去,未免也回头得太快了。
  「菲立欧大人!这次是另外一只!」
  莱纳斯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用眼角余光确认来者的菲立欧,发现到星空下的来者是拥有漆黑羽翼的另一只玄鸟。它没有装设危险的装备,但仍有锐利的爪子。
  看到它那像要把卫兵们卷入一样的气势,菲立欧也有了终于到来的觉悟。
  相反地,卫兵们对逼近的鸟心生畏怯,想要逃跑,但是他们的反应不只是困惑,还更迟钝,连想要躲避都办不到。
  因此,菲立欧也毫无退路。
  「菲立欧大人!请蹲下!」
  此时响起高亢的女子声音。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是他所听过的声音,但发出这声音的人为什么会在此处——他一点都不了解。而且「那声音」正是发自玄鸟背上。
  菲立欧反射性地蹲下去,玄鸟就从其头顶上低空掠过。
  之后,小小的人影轻飘飘地飞降而下。
  虽然从高速飞行的物体上飞跃下来,身影却像猫般轻巧着地,就像是从鸟背上弹跳下来。
  细小的影子高高地——越过卫兵们的头顶,迅速地飞降在菲立欧眼前。
  此人背对菲立欧,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发出白色光芒的手环。
  手环的光芒缠绕般地覆盖至手指,此人大大地挥舞着双手。
  在长长的黑发飞舞的瞬间,包围着的卫兵们的枪尖一起落地。
  「菲立欧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响起的是略为不悦的少女声音。
  菲立欧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她就转向包围着的卫兵等人,再次挥舞手上发光的手刀,纵向地划开了其中一人的胸甲。
  「呜——」
  卫兵两腿发软、向后倒下。站在周围的人,也因玄鸟与突然出现在其背上的少女之奇妙绝技而感到战栗,往后退去。
  「请你们退下!我现在不会取你们的性命。玄鸟马上就会回来了!」
  少女尖声叫道。
  十几个卫兵发出惨叫,连滚带爬地逃走。
  菲立欧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还在茫茫然。
  现在的她,穿着短袖的黑色上衣及短裙,而不是刚从御柱现身的奇妙服饰、或是从菲立欧眼前消失时的神官衣饰。但是那张脸蛋和声音,确实就是菲立欧所认识的「她」。

  

  「丽、丽莎琳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立欧绷着脸叫着她的名字。身边的莱纳斯迪也说不出话来,僵在一旁。
  这位少女——来访者女子,以微怒的表情转向菲立欧说道:
  「——虽然我觉得您是个让人操心的人,但您这样也太过胡来了!要是我晚来一步,会变得怎么样——」
  「不,这个——不对,你到底为什么会在玄鸟……啊!」
  菲立欧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慌张地仰望王都的天空。
  在这接近黎明的天空,有两只玄鸟。
  一只是对准菲立欧来袭的红羽玄鸟,另一只则是丽莎琳娜所搭乘而来的、拥有一身漆黑羽毛的玄鸟。
  两只玄鸟在上空擦身而过,反覆急降和急升,用彼此的嘴喙相互争战着。菲立欧虽然完全看不出来究竟哪一只占上风,但此刻天空已渐渐泛白。要是被人看见了,对哪一边来讲应该都不是件好事。
  红色玄鸟虽然身上有危险的装备,黑色这只看起来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装备,但是这样一来,动作就轻快而敏捷多了。
  两只玄鸟简直就像在舞蹈般展开对战。
  菲立欧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微暗的清晨天空。

  *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红翅伙伴荷姆拉在天际遨翔,一边凝视着突然出现的另一只玄鸟。
  因为玄鸟主要的羽毛是黑色的,远远看则很难分辨哪只是哪只。西兹亚所操纵的荷姆拉因为羽色特殊是另当别论,但出现的敌人是纯黑色的,完全地融入了夜空中。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西兹亚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一边双手拉着缰绳,将荷姆拉的嘴喙对准了对手。
  玄鸟对玄鸟的战斗是相当少见的。原本能操控玄鸟的就只有北方民族,他们基本上是相当团结的。因反叛而离开族人的西兹亚等人算是少数派。
  西兹亚本身很少有空中作战的经验,相信对手应该也是一样的。
  只在一瞬间看出对手的动向。
  对手玄鸟并未装配正式的装备。乍看之下像是西兹亚这边较为有利,但在动作轻巧上这一点却是大大不利。
  对手玄鸟像是滑行般接近。西兹亚为了避开它的嘴喙,便将荷姆拉稍微诱导到旁边去。
  就在双方交互攻击、擦身而过的瞬间——
  在漆黑羽翼上闪动着的银色短发,进入了西兹亚的视野里。
  西兹亚一惊,回头一看,对手所射出的箭正巧掠过她的鼻尖。落空的箭就这样落在眼下的街道之上。
  西兹亚单手握住短剑。
  操纵玄鸟的敌人——是她所认识的。
  (那孩子也来到这个国家了啊!她为什么要帮那个王子大人——)
  西兹亚淡淡笑着,让鸟回旋,紧追在对手身后。
  (「我这边」的事也曝光了吗——)
  雷吉克背后有塔多姆撑腰的事实——若是那个王子或外务卿拉希安·罗姆掌握到这个事实,先前他们跟王宫骑士团一起迅速逃亡的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西兹亚等人背叛了曾是自己伙伴的北方民族,受塔多姆所雇用。自己现在身处被昔日伙伴追杀的立场,这连她也有所自觉。
  敌手玄鸟画了个大大的弧线,掉转方向,来到西兹亚的背后。反被对手追赶的西兹亚也不甘示弱,转了一个圈,变成双方绕着圆形相互追逐的形势。
  这个圆愈来愈狭小。
  两只玄鸟与操纵玄鸟的两人,一边测量爪子与嘴喙让对手负伤的时机,一边向彼此接近。
  双方的目标都是最脆弱的乘坐者,为了抢先占得对方头上的有利攻击位置,两只鸟不停交错飞舞着。
  对手的动作敏捷而谨慎,西兹亚只要稍一不慎便有可能丧命。
  对手放箭,西兹亚则投出短剑回报,但空中强大的风则削弱了彼此的威力。
  在重复着接近与离开中,西兹亚开始感到焦虑。
  ——药就快用完了——
  几年前在潜入拉多罗亚时,西兹亚在那里盗出了被称为「死亡神灵」的力量。在用习惯之前,也吃了不少苦头,而现在已经纯熟到可以用在实战中了——但是运用那种力量有个副作用,就是非得依赖特殊药物,否则连日常生活都有问题。
  服用过药物后,会让人强烈地想睡。虽说药就快用完了,但在战斗中吃药,其实可说是自杀行为。
  至少在解决掉对手、离开这里以后——西兹亚如此想着,一边让玄鸟疾驰。
  她急速上升、迷惑对手的视线,然后又急速下降。
  ——就在这一瞬间。
  冰冷的某物碰触到她的脸颊。
  急速下降的攻击被对手闪开,这次换西兹亚成了逃跑的一方。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荷姆拉,一边用一只手擦拭着脸颊。
  红色鲜血流了满脸,这不是西兹亚的血,而是玄鸟——荷姆拉的血。
  荷姆拉应该一次都还没接触到对手才对。对手所射的箭也完全没射中。
  西兹亚惊讶不已,看着回旋中的荷姆拉双翼。
  渐渐明亮的晨空中,她看见了从它的羽毛滴落的——鲜血。
  西兹亚愕然。
  那是它羽翼下的伤口——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眼下一直仰望着这场战斗的王子,一定是在突然间的机会动了手脚、飞跃起来攻击——她绝对想不到他竟然触碰得到。但事实是荷姆拉现在羽翼上受了伤、正滴着血。
  那应该只是擦伤吧!但是,激烈的空中战斗加重了羽翼的负担,使得伤口开始扩大。
  西兹亚瞪大了眼,嘴边浮现浅笑。
  ——真不敢相信。
  她如此想道。人在地上,竟然能用弓箭以外的武器让不断飞翔的玄鸟负伤——惯于操控玄鸟的西兹亚非常了解,这有多么不可能办到。
  要是就这样持续在空中的战斗,伤口很有可能会更加扩大。而对手并非好对付的,她不可能在无法掌握伤势的情况下继续战斗。
  走为上策——
  西兹亚下了决断,便穿过对手身边,让荷姆拉向前直飞。
  对手没有要追来的样子,虽然在背后以弓箭攻击,但箭被风吹歪了,射向了错误的方向。
  西兹亚轻轻回过头,凝视着敌人的身影。
  鸟背上的银发女子,正以非常严肃的眼神看向这边。
  西兹亚一边逃,一边嘻嘻笑着。
  (——长大了呢,原本是那么小的孩子……)
  西兹亚暂时放下自己的事,如此想道。
  她还憎恨着西兹亚,这在今天的战斗中就可充分得知。既然彼此都未能成功地杀害对方,想必今后还有机会交手吧!
  当然,位在眼下的、那位有点怪异的王子也是一样——
  西兹亚一边对这件事抱有些许期待,一边往王都上空飞去。

  *

  从地上仰望空中玄鸟之战的菲立欧,一注意到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红色羽翼这一边,以在空中流畅的动作直线滑行,立刻从菲立欧等人的视野中消失。
  配合这个变化,相斗的另一只玄鸟也降落到地面上。
  就在菲立欧等人眼前,玄鸟柔软地收起双翼。
  落到地面的鸟,背上有一个女子手握缰绳。
  女子从玄鸟头部对菲立欧等人叫道:
  「快点上来!卫兵们马上就会增派援手了!你们现在想被抓起来吗?」
  听到这澄澈的声音,让菲立欧不停眨着眼,跟丽莎琳娜一样,这也是他所认识的人的声音。只是,他无法相信「她」就坐在鸟背上。
  女子一边把银色短发往上拢好,一边用略为严肃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别站在那儿发呆!动作快点!不然我要把你们丢下来了!」
  「西、西瓦娜……」
  菲立欧一边发出惊叫,一边跑到她身边。
  那住在神域之街上的炼金术师——
  就在前不久,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才向菲立欧提示雷吉克与塔多姆之间的关系——
  她现在就坐在玄鸟的背上。菲立欧的混乱已到达极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更重要的是那只鸟——」
  西瓦娜脸上连微笑都没有,用大姆指指向鸟背:
  「我没空回答你。我也有一大堆事想告诉你,总之先上来吧!那边的那个骑士也一样,不想被抓就快点上来,我要一起把你们救走。」
  丽莎琳娜先一步跨上鸟背,菲立欧则与莱纳斯迪互望一眼,战战兢兢抓住了玄鸟的羽毛。鸟身上所装设的皮革与金属装备上有让手脚攀爬之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坐上了鸟背。
  鸟背上虽然不算是很狭窄,但要坐四个人也稍嫌拥挤。就算玄鸟具有把马抓上半空的力道,载重量上还有余裕,但乘坐空间已经被挤满了。
  丽莎琳娜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把救生索交给两人。
  菲立欧大人,请抓住这个。天上风很强,很危险的。」
  菲立欧接过与装备相连的把手,但还是很困惑:
  「西瓦娜,这到底是——」
  「抓好了没?要飞啰!」
  西瓦娜无视于他的问题,干脆地如此说道,并吹了笛子。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玄鸟随即气势惊人地振翅飞上了了空。
  菲立欧的周围吹起强大的风。
  至今所未体验过的奇妙重量施加在身体上,下一瞬间——
  身体像是浮起来的感觉,眼下随即出现辽阔的王部。
  菲立欧瞪大了眼,俯视着眼下的光景。
  有王城、高耸的钟楼、人们的家、贵族们的宅邸、教会、学校、森林、山麓——所有各种景色,都在他视野之下。
  在强大的风吹过身体四周中,菲立欧盯着眼前的光景不放。
  莱纳斯迪缩着肩膀,紧紧抓住鸟身上的装备。
  「哇、哇……我、我怕高呀——」
  他的声音在颤抖。菲立欧则与手下骑士相反,脸颊上浮现笑意。
  ——不知为何,他感到十分怀念。
  自己回到「这里」来了——他有这种感觉。
  这对菲立欧来说,是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坐过玄鸟,当然也没有来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菲立欧是「知道」这片天空的。至少他有「这种感觉」。
  沉睡在血液中的记忆开始骚动,出于本能地感到愉悦——
  菲立欧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对西瓦娜说道:
  「西瓦娜!你——」
  「下面的佣兵部队,是你的伙伴吗?」
  西瓦娜打断菲立欧的话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那我们就追上去,让你们会合。真是的——」
  银发女子似乎是刻意地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这样,你也这样——鲁莽也要有点分寸,搞得周围的人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说得没错吧?那边那位骑士大人?」
  西瓦娜的话是对着莱纳斯迪说的。
  「啊!是、是,说得也是……」
  有惧高症的莱纳斯迪,根本无法好好回答。看了他的样子,西瓦娜笑起来:
  「不过也罢——你们总算是活下来了。」
  那像是放下心的声音。
  菲立欧身前的丽莎琳娜也点点头,这来访者少女像是觉得菲立欧相当耀眼般地凝视着他:
  「真的——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您身边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丽莎琳娜低垂着脸、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跟刚刚压例卫兵们的气势截然不同。
  菲立欧带着感谢之意——然后也为不知去向的她平安感到欣喜,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丽莎琳娜,你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在意你的事,佛尔南神殿的人也是一样喔!你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那是个好地方。」
  「我——我——」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一边叫道:
  「丽莎琳娜,你还是亲口说清楚吧!不然那个笨蛋是听不懂的。」
  「西瓦娜,什么笨蛋——」
  菲立欧悄悄抗议,西瓦娜立刻回以严肃的视线:
  「聪明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状况的。」
  菲立欧无言以对,只好闭嘴不语。
  丽莎琳娜加重了握住菲立欧的力道,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叹息般的话:
  「——菲立欧大人,您对我有恩。也许这称不上回报——请让我帮您的忙。我想我多少可以发挥作用。」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的坚定力量。
  她似乎是仔细想过后才下了这样的决断。
  「……丽莎琳娜。」
  菲立欧被她的气势压倒,凝视着她。
  刚相逢的时候,这黑发少女对这不习惯的世界表现出不安的样子。
  而现在的她虽然依旧不安,但已经毅然地靠自己站稳脚步。
  丽莎琳娜出手相助的动机,一定是出于她的殷切心意,但是看来她也是同时想藉加入战局,来发现自己的极限所在。
  其他来访者杀了国王和皇太子——这件事应该让她很介意。对于来自同样世界的人们的所作所为,她感到自己也有责任。
  丽莎琳娜愈说愈激动:
  「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很习惯作战了。这里的作战方法也许跟我所在的世界不同——即使这样,我应该可以在您背后守候着。」
  她这番带有认真意味的话,让菲立欧胸口一热:
  「谢谢你,丽莎琳娜。」
  菲立欧以感谢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
  不只是丽莎琳娜。
  乌路可、黛梅尔、莱纳斯迪,还有西瓦娜——
  哥哥布拉多、贝尔纳冯等人、佛尔南神殿的人们,还有威士托和王宫骑士团的人们——
  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为菲立欧担心,同时也在担忧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再次深深地感动了他的心。
  他未能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但是这绝非表示就此绝望。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的方向,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菲立欧,去跟拉希安卿会合吧!那个男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既然雷吉克已经跟塔多姆挂勾,那么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全面的战斗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声音里带有斥责股的意味。
  菲立欧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在心中立誓。
  为了这些人,也为国家,还有为了自己,他「不能放弃」。
  为了得到更美好的未来,也为了保护相信自己的这些人,在和平的日子到来之前,必须继续奋战——
  菲立欧无言地将誓言藏在心底,出生以来第一次从天空眺望王都。
  旭日开始自遥远的山顶升起。
  迎接黎明的天空,正急速变亮。
  由黑色转为深蓝、由深蓝转为蓝色、再由蓝色转为天蓝色——
  菲立欧将这天空的颜色,与誓言一起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底。
  眼下的街道也开始苏醒。
  正妃、皇太孙的死,应该立刻会在街上传开来吧!
  这崭新的一天也是阿尔谢夫王都从和平转向战乱的分界点。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36 编辑 ]


  

  中场.生命神殿

  在威塔神殿深处,有着「神姬」生活起居的一隅。
  那里是在地上的神所居住的圣域,神殿内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被允许进入。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柱——
  水永远澄净、配合时刻变化光线的喷水池——
  由古今名匠竞相展现神技所制作的各种日用品——
  神姬所居住的这个空间,可说是世界上最为奢华的宫殿。
  司教马汀·迪古雷为了神姬的召唤,快速地进了宫殿内。背后跟随的是护卫他的几位健壮骑士与神官。
  骑士们的外貌各具特色,和一般人十分不同。
  一位是背负着长战斧的巨汉。
  一位是左右腰间各自佩有大剑、身材中等的男子。
  最后一位是肌肉发达的女子,双手均戴有神钢制的护腕。
  由一脸温和的中年男子马汀·迪古雷带领着这样的一群人,总是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马汀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一位年老的司教。
  他驼着背,拄着一根橡木拐杖,表情比起马汀更加温和,笑眯眯地。虽然是与人为善的表情,但其实眼底深处却没有笑意。
  一行人在巨大的铁门前停下脚步。
  守候在眼前的女神宫们,慢慢地打开了门,露出了通往谒见神姬的道路。
  大厅里规则排列的柱子前方,有个以白色帘幕围起来的空间。
  坐在椅子上的女神官身影,就浮现在帘幕上。
  一行人走到帘幕前几步,一起屈膝跪倒。
  澄澈的女子声音自帘幕里响起:
  「你来得正好。马汀司教。」
  「是——」
  听到这慰勉的话,马汀头也不抬地回答。
  在帘幕另一边的神姬诺爱尔,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就在刚才,佛尔南神殿的卡西那多司教送信来,说是会比计划停留的时间更久——也提到关于乌路可司祭的事呢!」
  神姬的这番话,让马汀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乌路可在那边说,想要采取其他行动。卡西那多似乎是拗不过才答应她,但你身为一个父亲,不会感到不安吗?」
  对于这个问题,马汀压低了声音回答:
  「容我禀报,神姬。乌路可虽说还是个孩子,但也已经是个『司祭』——身为父亲的我,是没有道理去限制她的行动的。」
  「我并不是在劝你让她受到限制,而是在问你:身为父亲会有所『不安』?还是不会呢?」
  「……当然会感到不安。」
  马汀以苦涩的声音答道。
  神姬笑了,那是不加掩饰而沉稳的笑。
  「你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父亲——马汀司教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顽固——」
  被嘲笑的马汀眉头更加深锁说道:
  「……神姬,既然您提起,说起来是您让乌路可太过任性……」
  神姬以稳重的声音回应:
  「乌路可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自己应该也会想很多。我知道你身为父亲会有所不安——不过请相信那孩子吧!她比你想像中还要成熟,一定会找到自己该做的事的。」
  「……是。」
  马汀以低低的声音回应道,低下头去。
  神姬诺爱尔与司祭乌路可,都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面对身为神姬的诺爱尔,马汀并不能说出态度强硬的话。
  表面上,两人之间并不存在亲子的血缘关系。神姬属于神这一边的存在,形式上虽然诞生于人群中,但原则上她并不属于人类。
  在亲生女儿面前,马汀恭敬地开口说道:
  「神姬。卡西那多司教也写了信给我。在阿尔谢夫国内,国王与皇太子被『来访者』杀害,这您已经听闻了吧?」
  在薄薄的帘幕那一边,神姬的影子点了点头。
  「嗯,真是可怕——」
  「来访者现在正在逃亡,卡西那多司教手下的人已经展开行动。而我们也必须思考该如何因应——首先关于阿尔谢夫这件事,由毕兰却司教来向神姬报告。」
  配合马汀的手势,一旁年老的司教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说道:
  「神姬您身体安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司教大人您也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
  两人相互问好后,老司教毕兰却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们信教监察院之主、卡西那多大人虽然不在,但就在刚刚,北方已派来非正式的使者。」
  「……塔多姆吗?」
  神姬侧着头。
  「是的,正如您所知,塔多姆和身为异教徒的北方民族与西方的拉多罗亚战斗,是我们的盟友。但是其领土多为荒地或沙漠,士兵粮食实在难以说是丰足。他们为了应付拉多罗亚与北方民族的威胁,对阿尔谢夫的肥沃土地甚为渴求。」
  毕兰却的声音虽然柔软温和,但所说的内容却孕含着危险的气息。
  「意思是——塔多姆想趁阿尔谢夫国王虚位的此时展开侵略,是吗?」
  神姬的声音里带有不安的意味。
  「正是如此。只是,那片土地上还有我们的盟友佛尔南神殿。对塔多姆而言,并无意对佛尔南造成危害,因此请求我们袖手旁观。」
  听到毕兰却的报告,马汀插嘴说道:
  「如您所知,阿尔谢夫与我们吉拉哈以及威塔神殿的关系,并不是非常密切。对我们而言,此时正是必须及早巩固对西方拉多罗亚防备的时期。要是现在塔多姆势力转弱,拉多罗亚就会直接对我们吉拉哈造成威胁了。」
  「……你是说要对塔多姆的侵略袖手旁观?」
  听到神姬发问,马汀与毕兰却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老司教毕兰却微笑着说:
  「这也与卡西那多大人的计划相符合。为了塔多姆,卡西那多大人认为应该『在背地里支持北方民族』排除佛尔南神殿的危险分子。我已经向休坦贝克大司教报告过了,而大司教的意见也是一样。还希望能得到神姬的理解——」
  「要引起战乱是吗?光是西方与北方、南方还不够,连东方也——」
  听见神姬低沉的声音,毕兰却摇摇头道:
  「不。这次可说是为了将战乱缩小到最小范围所做的处置。塔多姆的粮食问题相当严重。现在虽然还有战斗能力,但若是几年内发生歉收,拉多罗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佛尔南所生产的大地辉石与肥沃的土壤,对现在的塔多姆而言是必要的。阿尔谢夫的王族中也有理解此事、协助塔多姆的人在。暂时先让他自立为王,让阿尔谢夫与塔多姆缔结同盟,而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尽速将阿尔谢夫内部的反塔多姆势力彻底铲除。塔多姆会为此而出兵,我们只要在旁观战,不必伸出援手——就只是这样而已.」
  听到毕兰却的话,神姬诺爱尔侧着头,那剪影流露出一种悲悯之意。
  「意思是——结果让阿尔谢夫成为塔多姆与我们的殖民地,让人民变成奴隶,不是吗?塔多姆要的应该不只是辉石,还有将其土地作为粮食生产地,并将其人民当作士兵或劳动力吧?」
  「神姬您真是多虑了。」
  毕兰却哈哈大笑:
  「事情没有那么悲观。阿尔谢夫的土地相当肥沃,只要将其繁荣分一点给穷困的塔多姆就好了。当然,对阿尔谢夫的人民来说,可能必须觉悟到今后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比较糟,但——」
  「既然如此,就由我们指示佛尔南神殿,让他们对塔多姆供给辉石时多少予以通融,不就好了吗?」
  听到神姬的提议,毕兰却司教侧着头说:
  「这恐怕很难。遗憾的是,塔多姆与阿尔谢夫长久以来都是敌对的关系。而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还处在蜜月期,因此应该不喜欢引起风波。有鉴于此,既然很少生产大地辉石的塔多姆十分穷困——再加上失去国王与皇太子的阿尔谢夫现在又处于一片混乱。与塔多姆暗通款曲的二王子雷吉克大人要是放过这个机会,反而有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内乱——为了尽早平息如今的混乱,我们有必要帮助雷吉克大人即位,并将阿尔谢夫的繁荣分一点给塔多姆。考虑到将来,我认为这是最合理的处置方式。」
  毕兰却的声音虽然温和沉稳,但却含有不容分说的意味。
  在帘幕另一头,神姬浑身僵硬:
  「——就算我反对,也无济于事吗?」
  声音相当低沉。
  「以我的地位,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毕兰却一脸困惑,那表情出于演技的意味十足。
  神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卡西那多司教怎么说?」
  「他现在仍在当地,因此还没有跟我们联络上,不过恐怕也已经了解状况了。容我再说一次,这与卡西那多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毕兰却司教稍稍压低了声音:
  「神姬,拉多罗亚的威胁一年比一年严重。他们国家拥有强大的兵力,几乎统一了这片大陆的西方,那边几乎没有剩下任何势力可以与之抗衡。再这样下去,在几年之间他们的兵力就会拓展到吉拉哈这边来。为了要阻止他们的势力,我们与塔多姆的同盟、还行阿尔谢夫与西贝拉、沙捷斯、比利安那、桑菲岱尔、塔里克、毕司塔——拉多罗亚以东的我们这些国家,必须全都团结一致。反正要是拉多罗亚灭了塔多姆或是我们,阿尔谢夫也不可能独保繁荣与和平。就算一时痛苦,为了将来,应该让阿尔谢夫的人民来拯救所有人。」
  毕兰却这番说服的话语,在神姬的谒见间响起。
  过了一会儿,神姬诺爱尔轻轻地点头道:
  「——我想等卡西那多司教做出决断后再宣旨。现在还不知道当地的状况是什么样子。」
  「谨遵旨意。」
  毕兰却行了一礼,手杖一撑,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马汀转向侍立在背后的骑士们,说道:
  「神姬。这几位是依据此方针而负责指挥各部队的神殿骑士。全都是新任的,想趁此机会为您介绍——」
  神姬在帘幕另一边点了点头。
  拜见神姬,对神殿骑士来说就等于是出人头地的保证。介绍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对他们而言,能被允许当场对神姬报上名号,重要的只有这个事实而已。
  第一位男子站了出来。
  那是有着结实身材的中年男子,给人一种相当木讷朴实的感觉。他背上轻松地背负着又长又大的战斧,对神姬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叫做托勒斯·肯特斐力,掌管加鲁尼耶神殿骑士团防卫西边的拉多罗亚。请多指教。」
  他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就这样屈膝跪着。虽然看起来像个乡下人、毫不懂得讨好他人,但却给人一种在实战中很可靠的印象。
  轮到下一个男子站了出来。
  他有着中等身材的体格,很适合穿着骑士的胸甲。前一个男人就算被当作佣兵也不奇怪,但这一位却有着骑士的风貌。
  「我名叫克鲁基诺斯·马力古,被指派在北方与塔多姆合作。预计与札卡多神殿骑士团会合,负起任务。虽然我还不成熟,但一心为完成任务而努力。」
  他的措词相当慎重,发音也比托勒斯来得明朗,但口气却不带有任何感情。
  佩带于腰部左右的两把大剑,平常是用来单独使用的。在战斗中,很少有人能同时使双剑,但能同时使两把大剑的人就更少有了。
  克鲁基诺斯屈膝行礼后,最后一位站了出来。
  是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虽然身材纤细,隆起的肩膀肌肉和一块块突起的腹肌,让人难以想像她是个女儿身。乍看之下虽然像个男人,但五官端正、长长的金发束起来,也很有女人味。
  「非常荣幸见到您。我叫做蕾韦·古列斯奈夫。一直到前不久,我都还在南方镇压内乱,但随着这一阵子的动静,准备作为卡西那多司教的辅佐,前往阿尔谢夫。为了不辱神殿骑士之名,我会全力以赴的。」
  她所发出来的声音不折不扣是女声,只要用衣服把长着发达肌肉的手脚藏起来,似乎也可以伪装成一般的村妇。
  她并未携带类似武器的武器,但两拳戴有精心设计的神钢护腕,这覆盖到接近手肘部分的装备不只是护具,似乎也可以直接用来攻击敌人。从她的体格看来,对格斗术应该相当拿手。
  被派遣王阿尔谢夫的卡西那多·库格——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帮助北方民族的佛尔南神殿势力。
  关于对北方民族的支援,似乎与佛尔南的高层神官们有关。
  为了因应塔多姆的动向,留在异国的卡西那多身边今后会缺少人手,这是可以预测的。派遣蕾韦前去,也正是对应的处置。
  在帘幕另一头,神姬轻轻地点点头:
  「保护威塔的事就交给各位了——我以神姬的身份,祈祝各位的武运昌隆。」
  在行礼如仪的祝福话语下,短暂的谒见结束了。
  一行人陆续退出谒见的房间。
  然后马汀·迪古雷在退出后,立刻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一边走在大理石的走廊上,一边开口问身为人生前辈的年老司教:
  「……毕兰却司教,阿尔谢夫的事,真的顺着塔多姆的意去做好吗——?」
  那是苦涩得有如在嚼沙的声音。
  老司教温颜以对,慢慢地点头说道:
  「我是这么认为的。马汀司教你确实是在阿尔谢夫停留过一段时间吧?那边有你的朋友吗?」
  「虽然不算称得上朋友的交情,但有好几个认识的人——拉巴斯丹王是个聪明而稳重的国王,只要在他的治理之下,阿尔谢夫一定会长治久安的——然而他却被来历不明的来访者所杀,真是太可惜了。」
  听见马汀的话,毕兰却眯起了眼说:
  「这样啊——如果你有特别想要帮助的人,就请告诉蕾韦吧!她是一位细心机灵的骑士。」
  「不,不需要如此——」
  「我们自己对阿尔谢夫并没有特别的好恶。只是为了与塔多姆结盟,他们的存在是一个重要的关键,我们也无意滥杀人命。」
  毕兰却的皱脸浮现笑意:
  「——只要他们顺从我们的方针……」
  马汀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毕兰却·卡拉姆纳夫斯的外表虽然柔和,年轻时却也是位直接管理拷问吏的恶人。他那一手负责神殿阴影部分的经历,伴随着凄惨的血腥味。
  他贴在表皮上的微笑之下,隐藏着冷酷无情的一面,这点马汀相当清楚。
  毕兰却有如闲话家常般地笑着说道:
  「在那样耽溺于和平的国家里,应该不会有人有骨气到敢向我们或塔多姆挑战吧!就算有,也是屈指可数——从塔多姆与我方的势力看来,阿尔谢夫的程度大概是轻轻一击就会溃败。他们应该连剑都还没拔出鞘,就来不及抵抗而投降了吧!」
  毕兰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虽然太过乐观,但就算事情进行得不这么顺利,他应该也有别的对策。因为他是个与大意这个词无缘的老人。
  亲赴阿尔谢夫的卡西那多·库格,就是这样的老人所中意的少数司教之一。对于身为才俊与拥有高知名度的他,连神姬也寄予相当大的信赖。
  马汀的脑海里,浮现了自己曾生活过的、阿尔谢夫丰饶的大地。
  他与女儿乌路可在那里停留了一年,虽没有什么事物让他深深爱上,但是一想到那片和平的土地就此要被卷入乱世,他的心还是有点痛。
  至少——
  至少不要让它有所抵抗、把被害程度降到最低、迅速地——
  为对那片土地有执着之心的女儿感到担忧的马汀·迪古雷,总算下定了决心。

  ——待续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37 编辑 ]


  后记

  记得有一次我曾经自己招认:「我最不会写后记了。」
  其实一旦决定要写的时候,就可以轻松地很快写好——但像这次什么都想不出来的状况,实在是一大危机。
  我参考过各种作家的书,行的让我觉得:原来如此,还可以巧妙地把题材写进后记啊!或是跟作品有关、写得饶富趣味,或是以自己的近况为主做报告……有好几种写后记的模式。
  顺带一提,这次我也看到有的作家像我一样公开承认:「我不会写后记!」总让我觉得有些许的亲切感……不过要是对方知道我为这种可悲的事对他抱有亲切感,也会感到困惑吧!(汗)
  那么,以我自己来说,虽然有点麻烦,也有点伤脑筋——但绝非讨厌写后记这回事。就算我的责任编辑对我说:「你不写后记也行喔!」只要不是在火烧屁股的状况下,我还是会低头拜托对方说:「啊!不,请让我写,求求你。」
  正如「不擅长却又很爱」这句话,虽然自知做得不好,但并不讨厌做这件事——对我来说,写后记就是像这样的情况。
  这种所谓「不擅长但却喜欢!」的事,每个人好像都会有一两种。像是明明是音痴,却喜欢唱卡拉OK;虽然煮的菜难以下咽,却喜欢烹饪;画得很烂,却喜欢画画;不会用相机,却喜欢摄影;赌马永远都不会赢,却喜欢赌马……诸如此类。
  同样地,我自己对「写小说」这件事就有很强烈的不拿手意识。我并不是「讨厌」小说,不管是看小说或是写小说,我都非常喜欢。就算不能出书,光是写书,我觉得自己也能执着地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你问我:「那么,你擅长写小说吗?」我就无法坦然承认了。比起以前,我觉得现在的不拿手意识更强烈了。在写书时不断地烦恼,茫然不安,一边苦苦思索,一边一页页地写下去——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其中也有「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趣的部分」——如果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情况下流畅地写出如自己所想的杰作,我想我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继续写下去吧!
  「正因为不擅长所以更乐在其中」,不论任何事,这种部分其实很少。虽然不擅长经常等于讨厌,但相对地也更有继续努力的价值,可以享受愈来愈进步的乐趣,以这样有建设性的想法,最后就会有好结果的,不是吗?而且这样一想,一定会获得更大的充实感。
  尤其是学生,应该都会有不拿手的科目,只要稍微忍耐,怀着苦中作乐的心情面对它——
  顺带一提,我自己在学生时代不拿手的科目是数学跟英文,成绩总是惨不忍睹。
  ……虽然我写的内容跟现实总有微妙的出入,但这也是世上常有的事。(各位老师,我是个笨学生,真对不起……)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日常生活中很少遇到需要三角函数与英文会话的状况,所以现在我还是安心地全力写着我不拿手但却最爱的小说。
  那么,让我们转回有关作品的话题,这第三集——给人的印象是,菲立欧总算找到了他「全力投入的某件事」。对他来说,这条路或许有很多是他所「不擅长」的事……但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要加油。
  虽然我以局外人的口气如此说,不过还是希望在下一集跟各位再相会——

  二○○四年 春 渡濑草一郎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2-13 21:50 编辑 ]


不会啊…这套全12本,还有一本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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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74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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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霜月紫 騎士
剧情的发展似乎要朝着出乎预期之外的地方发展呢 ....
不过还算不错拉
推~ ~

15 年前 0 回復

LIANGJIEJP 侯爵
期待男主还是和乌路可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兄弟连 勳爵
原来4王子也不是国王的儿子
4个王子里面有2个不是的
真的是太囧了,国王也太惨了,绿帽王?囧~~

最后神姬似乎是要帮助2王子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样
看来局势要变得很复杂了

轻敌是大忌啊
4王子这次因该是领会到了

玄鸟果然是大乌鸦的样子啊
人类在其面前简直就像虫子一样

下一集绿头发的妹妹因该就能醒过来了吧
赶快把那个妹控拉回正常的样子是最关键的事情
不然的话一定会因为自相残杀而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来

16 年前 0 回復

zxcasdqwerfvrfv 平民
我买了两本实物的,终于看到第三集了!!!!   谢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wqfdzlj 平民
不错不错``很有爱啊 ```

16 年前 0 回復

123wertty 平民
期待第四册~~
瞪大眼睛的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个第4本真是好久才能出啊。。。。我很想看后面的。。慢慢等。支持下

16 年前 0 回復

迦喽达 伯爵
没看过阿,刚刚浏览了下,感觉还行,
开K了

16 年前 0 回復

zpx1986 勳爵
真的很期待下本 可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16 年前 0 回復

qiaoaika 平民
感谢楼主,等这本好久了

16 年前 0 回復

xixi918 平民
以前没有看过
谢谢楼主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Hkimo 勳爵
感謝樓主,這本書真的很不錯,很有深度,描寫了很多東西

16 年前 0 回復

youyinganliu1 子爵
不会啊…这套全12本,还有一本外传
——————
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始考虑放弃追下去。
看第一本时还觉得有点新意,然后开始平庸……
12本……粗约估计一半以上是支线吧……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快结尾了吧,这么写估计就快了。。。。

感觉还是前两本比较好。再顶下,最近前面的全是儿童恋爱剧,让人超不喜欢

16 年前 0 回復

tianshen 伯爵
越来越想看后面的情节,艾力欧的命运,身世,及这个国家的命运,还有最终的国王,艾力欧,尼可露和外来的女孩三者的感情,还有二王子真正的目的........这些都是吸引人的地方,我的想法是艾力偶最终战胜二王子,成为新的国王,并且娶了尼可露为自己的王妃!!

16 年前 0 回復

will0102 勳爵
嗚嗚~~~怎麼還不趕快出下一級~~~
等不下去了~~~~真是太好看了呀~~

16 年前 0 回復

gmmcyy8611 侯爵
台版的大概3个月出一本,这本是1月份出的,下本大概3-4月份能看到了

16 年前 0 回復

gmmcyy8611 侯爵
我已经决定了,败家败到低,正版的收了,太爱此书了,越来越好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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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lloss646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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