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之主! EPISODE09 创CREATION MYTH世[榊一郎]







渎神之主! EPISODE09 创CREATION MYTH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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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榊一郎
  设定协助:照下土奄
  插画:kyo
  译者:黄健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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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11-6-2 00:54 编辑


第一章 诅咒清算
世界全染上了一首歌的色彩。
在彷佛万物皆死绝的寂静之中,平缓的旋律高声地编织下去。
那幅幻想般的光景——或许世界创始之日就是像这样也说不定——甚至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这首不带任何杂音、无比纯粹的歌曲空虚地流泄在空气中,并且清晰地刻划在听者的耳中。
不过……没有任何人为此深受感动,因为那首歌写的是无比纯粹的恶意。
这里是索隆,被死去的神诅咒的世界。
因此,寂静并非代表安息——为世界染上色彩的圣歌乃是诅咒的旋律。
寂静是因为生存在索隆的所有人类停止了所有的活动。
咏唱圣歌的也不是人类,而是光看就令人觉得讨厌的异形怪物群。
这些怪物——『遗落之子』。
死去的神遗留下来的『负』遗产『神罚代行者』,以自身具备的奇迹之力制造了这些怪物们。那是『神罚代行者』们为了赋予人类无尽的绝望与後悔——只为了这个目的而释放出来的灾厄之一。
那是纯粹的恶意凝聚而成的果实。
正因为如此,『遗落之子』的外型彻底背离了人类的厌性,令人为之作呕。
虽然名为异形……但『遗落之子』的外型却与既存的生物有诸多相似之处。
近似人类肌肤的肤色,状似人脸的相貌,手腕与腿也与人类的十分想象。
然而在配置上却显得极其异常,而且他们还具备了人类绝不可能具备的器官——巨大的蝥剪、许多瘤状的关节,以及尖端锐利的尾巴。
也就是说,它们是以人类的零件强行拼凑出来的巨大蝎子。
这些怪物们——正成群歌唱着。
那就像诵经一样。
单调低沉的音堆罗列,永无止尽的抑扬顿挫。
无数的语言乘着音韵无限地连续下去。如果现在这个世界里还残存着一个能够正常思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首歌很像奇迹术里时常用到的控制用咏唱语言——也就是『圣句』。如果这人还具备了更进一步的知识,或许连这首歌的内容都能理解吧。
那是赞扬神的歌。
也就是对早已亡故的神献上崇拜与敬畏的歌。
成串的语言与旋律原本应该空虚地消散在空中——却引发了一个戏剧性的效果。
也就是光。
强烈的白光放射到整个世界里,猛烈得有如地上产生了一个太阳——却又异於火焰与旭日的光芒,不带有任何热度,只是冷冽地倾注於万物之上。
那是名为『圣光』的光芒,也是神的奇迹显现之际散发出来的一种现象。
而且一个人型正傲然地矗立在光源——光芒的中心。
似人非人的人型又是另一个异形。
以钢铁制造出来的假神。
为了重新利用神的遗骸——人类凭藉本身的智慧,硬是制造出这个棺材。
无与伦比的强大,绝对的无敌,究极的终结。
那就是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虽然〈渎神之主〉的外观基本上是仿造人类的形体,却又有许多显然偏离了人类的部分。长在全身上下的好几支锐利突起,彷佛抗拒着他人接近一般,极具威吓性——同时也给观者一种好像被无数支刀刃执拗地刺穿身体的凄惨印象。
只不过……就双重意义上而言,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客观审视这个〈渎神之主〉了。
一来是因圣歌而使得遍布整个世界的增殖诅咒发挥了效果,让所有人类的活动几近停摆。
再来是——〈渎神之主〉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肉色的东西。
那是成群的(遗落之子)。
不光是〈渎神之主〉本体,丑恶的怪物群甚至还覆盖了耸立着〈渎神之主〉巨体的广大原野,以及整个〈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也就是秘密结社〈雷涅盖德〉作为中枢的纵坑——『圣庙』。
这么多(遗落之子)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无数的怪物们就像围绕在猎物旁的蚂蚁般埋没了周围,嘴里还哼着圣歌。
而怪物们不断地编织着异样的旋律时,〈渎神之主〉正散发着强烈的光芒。
藏于〈渎神之主〉体内的『神』之遗体——『圣遗物』被活化时缩放射出来的光芒便是『圣光』,如今〈渎神之主〉全身正散发强度与分量皆属异常的圣光,〈渎神之主〉过去也曾数度因『圣遗物』的活性质过高而从全身上下散发出圣光……那几次的规模却无法与这次相提并论;虽然(遗落之子)包覆了〈渎神之主〉全身,从怪物们肉体的缝隙间透出来的绚烂圣光却强烈得照亮了四周,仿佛发光的是〈渎神之主〉那身厚重的钢铁装甲一般。
而且圣光的光良仍然持续地增加当中。
同时——另一个东西也不停地随着光芒从〈渎神之主〉体内编织出来。
那是有如蜈蚣般的某种东西。
仔细一看,那东西是某种文字列,既不是写在纸上,也不是刻在木头上的文字,仅有文字本身构成的序列正一条又一条地从〈渎神之主〉体内散发出来、
那是神荼毒这个世界的遗忘——『诅咒』。
『神罚代行者』——俗称『代行者』的存在原本就是高密度的自律型诅咒。一直以来,『代行者』们都以『神』在临死之前赋予自身的权能折磨住在这个世界——住在索隆的的人类。
然而身为反抗战力的〈渎神之主〉出现,让『代行者』的决定性瓦解了。
由于『代行者』们无法再继续单方面地折磨人类,因此他们选择改变自己来因应状况变化。
也就是说——『代行者』企图利用〈渎神之主〉作为『诅咒』的高速增殖反应炉,好将自身扩展开来覆盖整个索隆。如此一来,人类就再也没有与之抗衡的方法了,因为整个世界已然与诅咒融为一体。
世界本身成了人类的敌人。
那可谓绝对的绝望,毕竟不可能有人能和自己伫立的脚下交战。
而现在……气代行者‘的企图正逐渐化为现实。
透过〈渎神之主〉,『诅咒』——也就是『代行者』正持续将自己编织成无数的丝状物,并
且逐渐将世界染成一片寂静与黑暗。而唯一能够对抗『代行者』的战力〈渎神之主〉,却只是如金刚力士般伫立不动。
〈渎神之主〉持续这种状态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
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世界大概会完全被诅咒吞噬吧!
不过无关人们的绝望——『代行者』即将完成它们支配世界的企图。如此一来,人类的所有希望大概都会瓦解吧。
然後……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突然间——〈渎神之主〉高声咆哮了起来。
〈渎神之主〉痛苦地高居异形的双手,并且抬头仰望被暗色渗透的天空。
在那一瞬间,纠缠在〈渎神之主〉手腕上的『遗落之子』如尘埃般飞扬起来,然后落下——砸死了〈渎神之主〉脚下成群的『遗落之子』们。
不过它们当然没有惨叫,更没有怒吼。怪物们甚至没有看被砸死的夥伴一眼,只是接二连三小爬上了〈渎神之主〉的巨大身躯。尸体立刻被『遗落之子』群吞噬、踩烂,然後消失。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双手迎向天际的〈渎神之主〉持续咆哮。
那副模样像是对遥远的天空献上祈祷——也像是徒劳地试图挡住即将掉落的天空。
〈渎神之主〉的身体里蕴含着表里一体的光明与黑暗——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渎神之主〉的咆哮声变得更为高亢。
那是绝望的恸哭吗?还是愤怒的尖叫呢?
沉默的世界并没有回答;唯有『遗落之子』们毛骨悚然的可怕歌声朗朗地响彻四方。
同时漆黑的巨人继续淡淡地散发出失控的神圣之光——以及细心编织出来的诅咒语言。
*
无限增殖的『诅咒』正试图覆盖整个世界,连一粒微小的尘埃也不例外。
诅咒原本的用途是改写存在於万物之中的『存在子』记述,只不过因为神在临死前才下达了这些诅咒,所以不完全的诅咒才会凝聚成『代行者』这种型态存在——然而如今代行者正重新对诅咒进行改写作业,使诅咒再次化为原有的样貌。面对能够直接刻画在自己的一个细胞、甚至是一个构成元素上的诅咒,就算人类再怎么试图反抗,也不可能找到应对的方法。
『诅咒』以猛烈的速度继续扩大。
当然——矗立在『圣庙』不远处的这栋小废屋,也早已被漆黑的『诅咒』文字列埋没殆尽。
虽然写成废屋……不过如今那里并非杳无人迹。
那里有原本被囚禁在『圣庙』内作为人质的勅使河原花梨,以及前姬巫女梅莉妮·柯德兰,还有将她们从『圣庙』内救出来的第二代救世主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与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等四人。
不过——
「…………!…………!」
有如娱蚣般的『诅咒』文字列爬满了全身,让梅莉妮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她的眼球与耳朵都被诅咒所淹没,别说是隔壁房里的雷奥与安洁莉特了,甚至连就近睡在一旁床上的花梨都看不见。
好恶心。梅莉妮只是单纯地厌到厌恶。
在全身上下窜爬的『诅咒』触感——从眼睛、嘴巴、耳朵、鼻孔、肛门、性器,或是从全身的毛细孔钻入梅莉妮体内,试图将她的存在改写成某种异质的东西;就算用手去拨,就算在地上打滚,没有实体的文字列依然毫无剥落地侵入梅莉妮体内,亵渎了她的一切。
嫌恶感凌驾了恐惧。
这种情况要是再持续个几小时的话——自己的肉体与精神恐怕都会毁坏吧!
尽管明白这点,梅莉妮却还是束手无策。
她甚至想过乾脆就这样让诅咒杀死自己算了——不过彷佛验证神的恶意一般,她的肉体并没有产生任何机能异常的现象;尽管脉搏跟呼吸都乱了,却完全没有衰退的迹象,也没有产生任何痛楚,浸透了全身的只有不快感而已。
不过——正因为处於精神被侵蚀的状况下……
梅莉妮的意识才会寻求救赎。
她竭力地意识着用以忍受痛苦的『核心』——以及用以攀附求生的『支柱』。
『我的身体里似乎也流着『神』之血的样子。』
省吾所说的话闪过了梅莉妮的脑海。
香芝省吾。
索隆的救世主,也是梅莉妮最爱的人。
不管对梅莉妮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恐怕只有他才是最後的希望。
『也就是说——我跟『血族』同样都是『神的後裔』。』
一瞬间,他露出了与『救世主』这种夸张头衔不搭调的稚嫩表情,这么问梅莉妮:
『我也是所谓的『血族』哦!你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在这个世界里,『神』是个忌讳的名词。
这个字眼生来蕴含了最凶恶、最不祥、最具威胁性等意义;继承了神之血的人即为这个索隆里应受恐惧与侮蔑的对象。
不过——
『即使如此,你……你以後还是愿意接受我吗?』
(省吾殿下……)
梅莉妮当然不会害怕或蔑视省吾。
然後——
(……省吾……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力地想着他的缘故,梅莉妮有种——他就在自己身旁的感觉。
她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见,鼻子也嗅不出味道。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梅莉妮却能强烈地感受到人不可能在这里的省吾。
这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暴露在危机状况下的精神为了防止自己崩溃——因过於追求安宁而擅自制造出来的幻觉吗?
还是……
(……〈渎神之主〉……!)
这些『诅咒』是把〈渎神之主〉当作高速增殖反应炉而量产出来的。
如此一来,梅莉妮现在有可能正与〈渎神之主〉联系着;就算她更进一步地与身在驾驶
室的省吾相互联系,也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事情。
(省吾殿下……)
那么省吾现在应该也在奋战才对,他绝不会屈服於这个绝望的状况。
他变强了,强到不像是初次相遇时的那个他。
尽管如此,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世界——对区区一人而言,实在是个过於沉重的负担。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接受并且支持他。
(省吾殿下……梅莉妮会接受您的。)
或许这只是她毫无意义的自我满足也说不定。
小过梅莉妮却清楚地保有自己的意识。在省吾奋战的这段期间内——自己也应当和他一样奋卧,而不是屈服於绝望;梅莉妮认为这样就是接受他,让他不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所以——
「省吾……殿下……」

被漆黑的『诅咒』覆盖的唇喘息似地朗诵省吾的名字。
有如祈祷一般——
「省吾……殿下……」
也许有人会嘲笑梅莉妮正在做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吧!
『诅咒』未曾停下侵蚀的脚步,同时毫不留情地逐渐扩散到整个世界中,宽广的黑暗中仍不见一丝光芒出现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梅莉妮唇里吐出来的话——形同於不具任何物理效果的呓语。
不过——
「省吾……殿下……」
奇迹往往是从少女真挚的祈祷中诞生的。
*
眩目的圣光充满了〈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室。
过去〈渎神之主〉也曾数度因『圣遗物』的异常活化而散发出大量的圣光,不过却从未有过像这样的先例——圣光以容不下任何影子、把一切都刷成白色的强度,持续放射了好几分钟。
那显然是〈渎神之主〉被迫过度运转的表徵——以引擎作为比喻的话,就是激烈运转到快要起火的程度。
在〈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室正中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世主·香芝省吾正放声惨叫。
不——他是想要大叫。
不过实际上置身於白光中的他只是像只被打上陆地的鱼一般痉挛着,那大大张开的嘴巴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代替发不出声音的他高声咆哮的是这间驾驶者室本身,也就是〈渎神之主〉。
让〈渎神之主〉高声喊叫的是省吾吗?
还是寄宿在〈渎神之主〉体内——又或者是寄宿在省吾体内的『神』呢?
省吾不知道,他无法区别当中的差异。
连自我的存在境界都变得暧昧模糊……在不知从何处涌入的情报奔流中,省吾光是为了让自己的意识不被弹飞就已经费尽所有心力了。
一股宛如以帮浦将血液强行送进脑里的痛楚,让他忍不住一味地放声大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过曾几何时——他习惯了那种痛苦。
或许是他的身体分泌出来的脑内啡缓和了痛苦也说不定。
本能上的痛苦盘据的部分逐渐消退,思考占据的比例变得越来越多。虽然要积极地思索什么还很困难,但省吾已经恢复到能够意识到自我,也能理解自己还没有死——也就是恢复到自主意识并没有消灭的程度了。
然而……
(…………?)
当省吾回过神时,他正置身於黑暗的世界之中。
这是什么?
有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奇妙虚无。
省吾的五感几乎都被阻绝了,仿佛全身被埋在土里,连指尖也动弹不得,只剩思考不停地空转一般……他只顾受得到快要发疯似的烦躁,以及近似绝望的封闭咸。
如果他那知识丰富的表妹——花梨在这里的话,或许会立刻发现也说不定。
任谁都曾经历过,却又忘得一乾二净的『最初的痛苦』。
Birth·trauma。
据说从子宫、从没有任何不安的母体胎内经过产道出生的婴儿——是因为恐惧充满威胁
的外界才会放声痛哭:不过那同时也是从母亲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完整之人的生物仪式。
(——那时候的……)
然而除了出生的时候以外,省吾还体验过一次类似的感觉。
那时候——也就是被〈雷涅盖德〉以大规模奇迹术式强制召唤到索隆时的咸觉。就和自己所属的世界离别,并且踏进全然回异的世界的这层意义上而言,或许那正是一种『诞生』,也是『死与重生』的仪式也说不定。
只不过……
(不对……?)
有一个部分和被召唤到索隆时的情况不同。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省吾和花梨被奇迹术召唤到索隆时,的确曾一度被黑暗吞噬,但那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五感逐渐恢复,光线与声音也回到了感官之中。
不过这回却并非如此。
彷佛名为『召唤』的道路前端被封闭了一般,包围着省吾的是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这到底是什么呢?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什么都没有——不管是什么。)
在完全的虚无之中,只有省吾的意识存在而已。
有如漂浮在水底的气泡似的——
(不——)
这种想法突然闪过省吾的脑海之中。
那是他自身的想法呢?还是从神的记忆中流出的思考呢?省吾并不清楚。
(无即是有。)
好比一滴墨汁滴在白纸上,这滴墨汁就成了点的『存在』。
不过反过来又是如何呢?
如果把白色的墨水滴在涂成全黑的纸上,那么这滴白色的墨水又成了点的『存在』,只是颜色不同罢了。白色的纸只是全部涂上了白色,而深邃的黑暗也只是涂成全黑罢了,并非不存在。当存在过多而饱和,最後使一切都均质化的情况下——有时那也和虚无同义。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跟『什么都有』其实是一样的。
(既然什么都没有的话——就表示能创造出什么。)
虚无里可以填进些什么。
那么该用什么来填满虚无呢?
能够填满虚无的东西是——
(人的意志。)
虚无只不过是虚无。
为了在那里召来因不均等而产生的变化——便需要某种不属於虚无的东西。
不具备物理性实体又纯粹的变化动机,也就是人类的意志。
因此——
(对了,如果是神就会这么说吧!)
既然这里充满了黑暗的话,那么一开始该做的就是驱逐黑暗。
将楔子打进完全的黑暗里吧!
如此一来,初始的语言必然是这样的。
(要有——光。)
在这个瞬间……
世界里产生了光。
由於均质的虚无中没有任何存在,因此也无法赋予任何可能性;但人类的意志介入其中後便产生了不均衡,而不均衡产生的落差则成了能量。
光就是能量。
(…………!)
自己的话语——产生了意志的事实,让省吾感到惊愕不已。
或许省吾正在重新体验神过去创造出索隆的记忆也说不定。
光划破黑暗,产生了境界与界面,让省吾认识了自我。
那是——
(…………)
彷佛随处可见的——一个极其平凡的男人。
他的容貌姿态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既不高挑,也不矮小。
既不纤细,也不肥胖。
既不优美,也不丑恶。
由于他赤身裸体,因此省吾也无法从衣服推测出他来自于什么时候或什么土地。
他真的只是个名为『男人』的存在。
那就是创造了索隆的『神』吗?
(好像啊!)
省吾的意识里突然掠过了这种苦笑般的想法。
他很像——除了身为喜好电玩的御宅族以外,没有什么特色可言的省吾。
当然,就算不说这个,考虑到省吾自己身上也流着神的血脉,他跟这个男人在遗传上的某些层面应该也有许多共通的要素吧?不过在有别于这个事实的层次上,省吾首次对这个『神』产生了类似亲近感的情感。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被放逐在虚无之中,所以省吾才能充分理解『神』那走投无路的意识吧!
省吾当初被召唤到索隆时也感到相当困惑;虽然有梅莉妮在自己的身边,让他不至于慌得不知所措——不过普通人如果突然被召唤到名为异世界的场所,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不,这里甚至连世界都没有。
(这果然是——神的记忆吗?)
省吾并不清楚神的记忆是如何重现在自己的意识之中的。
这是〈渎神之主〉在超高效率下运转造成的共鸣现象吗?恐怕神遗留在『圣遗物』里的经验正透过省吾的脑这个媒介重现吧?如果要用容易理解的例子来比喻,『省吾的脑』和『圣遗物』现在就相当於『DVD播放器』与『DVD光碟』——也就是『硬体』与『媒体』的关系。
而省吾既是『播放者』,同时也是『观众』。
不,『观众』这个词汇还不足以形容省吾现在的状态。
他重新体验的是『神』全部的五感——以及全部的感情。
『神』的情感中首先出现的是恐惧。
这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产生了光——但讽刺的是,这产生的光反而让『神』的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一旦被放逐到人类有史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几近完全的虚空中,任谁都会感到不安与恐惧。
这里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更没有可供立足之处。
对一个由地上爬行的动物进化而来的後裔而言,那是无比庞大的压力。
『神』无意义地摆荡着四肢——名副其实的手足无措——同时一味地放声惨叫:恐惧虚无的惨叫声无意义地持续制造出光芒,但那反而让『神』更清楚地看见——在这个场所中,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任何东西的残酷事实。
好恐怖,无可救药的恐怖。
这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无意义地将虚无照得白亮亮的光以外——
(…………这么说起来——)
省吾突然想到。
以前——花梨曾经说过。
人类这个词汇写成『人』之『间』。(注1)(注1 人类的日文是「人间」。)
也就是说——人类必须从人与人的存在之间确认自己,才能确立自我的意识。将区别自己与他人的过程中产生的各种东西加以整理,并且让自己的内心理解认同後,才能产生所谓的知性。
如此一来……
(首先需要的是——)
得以立足的大地。
虽然省吾的想法不可能传达给『神』——但疲於惨叫的『神』却像是突然缅怀起自己的故乡一般,开始梦想着诸多影像。
那里有山;那里有天空;那里有海。
同时在山、海与天空之间形成界面的有海滩、河川、草、木、土、水、岩石……而在这
此一界面之间移动的有昼、夜、星、月、鸟、兽…………
然後是——
(——人类。)
成群——而且能够用其中的空隙定义出自己的存在。
对於置身在终极的孤独中而恐惧不已的神来说,那大概是比什么都来得必要的存在吧。
仔细一想,这也是很理所当然……同时极为司空见惯的结论。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那是省吾的声音吗?
还是『神』的声音呢?
省吾无法确定;不过那痛切的叫声却绵延不绝地回荡在虚无的深渊之中。
——有没有人在啊?
——有没有人在啊?
——有没有人在啊?
——有没有人在啊?
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也没有任何人在。
当一个人置身於过度的压抑状态时——往往会逃进妄想之中。
暴露在真实虚空下的『神』从自身的记忆中寻求慰藉自己的事物。
以往曾见过的天空。
以往曾见过的山峦。
以往曾见过的河川。
以往曾见过的村落。
以往曾见过的人类。
『神』逃进了诸多记忆之中,并且激烈地回想起他所看过的一切。
然後——光起了反应。
光是能量。
能量制造出偏差,偏差制造出境界,境界制造出领域,领域制造出构造,构造制造出机构,机构——
世界一瞬间变得复杂化。
虚无被划分、隔离、区别开来,同时光逐渐流入其中:流入并且被锁在其中的光凝固成物质,同时组织化的物质逐渐分化为各式各样的东西。
不久,复数的物质互相千涉,引发了化学反应,并且更进一步地产生别的物质与构造,均质的虚无开始转为喧闹的混沌。
那或许是一瞬间的事情——又或者是数万年、数亿年的事情也说不定,省吾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半麻痹了。或许完全虚无的世界原本就不可能产生变化——只要不被定义的话,也许连死都不存在也说不定。
只不过……
(哦哦…………)
省吾/神站在可以俯瞰一切的位置——正可谓神的位置——恍惚地望着反应自己的意志
而逐渐完成的一切。
*
世界瞬息万变。
海洋形成了。
天空形成了。
陆地形成了。
树木挺立,绿草萌芽,百花齐放。
飞鸟欢唱,游鱼雀跃,野兽奔驰。
那正是——开天辟地的缩影。
不过——
(总觉得……有点庸俗……不,不对……怎么搞的……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省吾总觉得自己彷佛正看着什么极为陈腐的东西。
不久——
(对了,这是——『箱庭』吗?)(注2)(注2 仿造庭园或山水的模型。)
索隆并不是在必然的结果之下自行收敛成该种形式的世界。
这是因为以一个『神』的知识与记忆为基础所创造出来的世界是极为局限的——也充满了仿冒;就算这里再怎么神似省吾/神所知道的世界,也必然会有空隙产生。说起来这只不过是戏剧的布景,或是以模型重现的风景罢了;就一个世界而言,这个场所实在是太单纯——又欠缺多样性。
不过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人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神』反而可以说是做得很好;虽然是个箱庭——但它最後还是形成了一个能够自律地发挥机能的世界。尽管『神』创造了世界的基础後,便只是任其自然而然地发展而已。
然後时光流逝。
就算已经没有了『神』的干涉,世界也能自存自律,并且平缓地持续变化。
不知不觉间——
「…………」
——省吾/神坐在一张简单朴素的木制椅子上。
就『神』的玉座而言,那张椅子实在是太过於粗糙;不过考虑到那是文明尚未发达下的产物,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就太过分了,只要看了周遭人们的模样,便能明白这个世界的人类们还过着原始的生活;虽然勉强有织布的技术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缝纫技术尚未达到实用阶段的缘故——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身以腰带系住布匹的原始打扮。
以日本为例的话,这时大概是绳文时代或弥生时代吧。(注3)(注3 绳文时代是西元前1400O年至西元前40O年,弥生时代则是西元前40O年至西元250年。)
眼前的景象有种——农耕生活才正要起步的氛围。
他们似乎恭请省吾/神坐在村落最高的地方,并且加以崇拜的样子。
(……神的御座……吗?)
省吾/神千涉世界的力量并没有衰退。
虽然世界已经自律地运转了,不过省吾/神还是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停止、扭曲,或者是破坏世界的一部分。省吾/神依照人们的期望而干涉世界,随心所欲地引发现象。
当然,村庄正逐渐发展。
人口增加了——听闻风声的人们又聚集过来,拓展了村庄的面积,接着与其他村落的合
并更加速了村庄的复杂化、巨大化。
一开始,省吾/神的视野里看见的『臣民』们只有数十人。
不过人口眨眼间就破百、破干、破万——村庄也变成了小镇、城市,最後形成了一个国家。繁荣进一步地唤来繁荣,人们对省吾/神带来了繁荣的崇敬之心,借助宗教的形式扩展到更大的范围。
省吾/神身旁的侍从也如万花筒一般接连改变面貌。
不久,侍从们的打扮变得与其他人明显不同——他们正逐渐确立『神官』这种职业;既然现实里有个具有实体的神存在,那么他们的使命自然就不是祈祷之类的事情,而是照料省吾/神,小心别坏了他的心情。
而且——『神之座』在时间的奔流中也逐渐改变。
当省吾/神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正镇坐在有如大理石镶嵌着金银珠宝般豪华的石造玉座上,当然,椅面和靠背上也都精心地贴着铺棉的布料。虽然这张玉座和只是劈开木材制作而成的玉座有着天壤之别——不过省吾/神却发现自己的心里某处仍怀念着那张木制玉座。
这里是神殿内部。
聚集在中央大厅里的数万臣民淹没了地板。当省吾/神将视线从并列的石柱间投向遥远的彼方时——可以看到广大的圣都街景。
这是一幅多么壮阔的景象啊!
然而成果越大——前来朝拜的臣民越多,省吾/神与人们的距离也变得越远。当神官们独占了『神』,便开始假借『神』的权威来治理世界,省吾/神反而逐渐变成了信仰的对象与国家的象徵,而非引发实效奇迹的统治者。
同时文明与文化也发达起来,当象徵发达的其中一样产物·奇迹术诞生时——省吾/神的权责更是越来越消极化。为了以最大的限度利用省吾/神的权威性,也为了独占他的毛发与污垢等等『奇迹术的触媒』,神官们更严密地关住了他,并且限制他与臣民们接触。
神官们个个都是奇迹术师。
省吾/神的存在与奇迹术将神官们更往特权阶级推去。
(……原来如此。)
省吾突然察觉到——
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就是这在个地方产生扭曲。
『神』以自身的知识创造出来的这个箱庭世界,原本就是模仿省吾居住的世界而创造出来的东西,因此这个世界的历史基本上也会循省吾知道的历史走向前进;只要准备了同样的要素,就会收敛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国家』。
更正确地说——是没有复数的国家规模组织互相对立的结构存在。
因此,技术的进步很迟缓——参与战斗的国家间在炽烈的竞争之下,才会促进技术的进步,这应该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了——同时文明与文化也难以孕育出多样性。
理由显而易见。
这个世界里有现实的『神』存在。
这个世界里有现实的奇迹存在。
正因为如此——思想与价值观里没有想像力介入的余地。
既然这个世界里没有不可目视的存在,那么自然也没有诈欺师与魔术师,更别说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宗教家了——唯有货真价实的创造主,也就是身为活神仙的『神』的存在,以及象徵其权威的奇迹术,才能为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带来统一的国家体制。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世界才是鸟托邦吧?
的确,这个索隆里并不存在着国家之间的战争。
不过这并不代表人人生性善良,生活平稳。
在省吾他们居住的世界里,虽然像世界大战那种大规模的战争正逐渐减少,然而另一方面,被称为『小规模战争』的恐怖行动及局部区域的纷争反而频繁地发生,也有愈趋激烈化的倾向。在名为索隆的世界里,在名为索隆的国家里——同样带有各式各样的内部摩擦,同时这些争执正逐渐浮出台面,并且屡屡出现死伤者。
而神官们——奇迹术师们以奇迹之力镇压了这些纷争。
对於实际上掌握了能保护自己、能征服他人之力的人们而言,道德与伦理都是不必要的——它们原本就是人类们为了避免万一自己沦落为弱者时惨遭单方面的蹂躏,因而创造出来的一种保险。
於是将『神』置於顶点,由身为奇迹术师的少数神官们执牛耳的专制体制确立,并且维持了长达数千年之久。
虽然这种情况多少让省吾/神感到不大对劲,但他也没有刻意多说些什么;既然神官们并未忽视神的存在——那么省吾/神也就达成了原本的目的,即『排除孤独』。
省吾/神不再孤独。
他的身旁总是有人在。
他的身边总是有人侍奉。
『神』就像太阳一样,理所当然地君临人们的生活,任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无数的臣民们需要他、崇拜他、尊敬他、畏惧他、爱他,索隆也因此变得益发繁荣。
这种情况让省吾/神的内心感到相当充实。
那是君临者的快感,是甚至能影响他人人生的绝对权力所带来的快乐,也是一种极度单方面的关系。
『神』睥睨着充满人类的索隆世界——心里已不再有恐惧与孤独。毕竟恐惧与孤独原本就是人类的本能为了保护脆弱的自己而产生的反应,全知全能的神已不再需要那种情感;相反地,一股贪婪沸腾的快咸充满了省吾/神的内心。
省吾知道——那种感觉。
(这是……)
他在意识中嫌恶地呢喃着。
那股快感……跟省吾与〈渎神之主〉同步时的全能感一样。
同时——
「身为我等创造主的神啊。」
「身为我等庇护者的神啊。」
「身为大地之母与万物之父的神啊。」
赞扬,喝采,敬畏,跪拜。
臣民们对省吾/神表现出来的反应——以及『神』对此咸受到的高亢感,对省吾而言都似曾相识;那是他过去以『英雄』的身分公开亮相时从民众身上感受到的狂热。
当时的省吾的确沉醉在那份快乐之中。
不过……
(——真无聊。)
现在的省吾只有这种感想。
不管是好是坏,民众都是现实的。
民众只会对眼前的情况好坏起反应,既不是因为了解名为省吾的个人而敬畏他,也不是因为了解『神』的内在而涌现崇敬之心。省吾与『神』的存在都不具有超乎象徵的意义——说得更极端一点,就算那只是『英雄』或『神仙』这种没有内涵的看板也无所谓。
那里没有『个人』存在。
然而『神』还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
他只是像个孩子般沉醉在征服的喜悦之中。
然後——
*
省吾/神的眼光会停留在那个女孩的身上恐怕纯属偶然吧?
「…………」
神殿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们前来朝拜。
虽然这对神官们而言也兼具了徵税的功用——不过对臣民们来说,既然都特地来到了神殿,那么光是付个钱就离开绝不可能让他们满足,就算他们想看看『神』的尊容一眼也不无道理,反而可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神』既不抽象,也并非妄想,而是活生生地坐在那里。
不过让臣民们一个个进入谒见之间的效率太差了。
因此——神官们想到了让『神』巡回各处的点子。
「…………」
如今——省吾/神正坐在设置於神轿上的玉座上。
一群身穿正式服装的强壮男子抬着气神‘镇坐的神轿,在前後数十名神官与神官辅佐的包围之下,『神』傲然地俯视着平伏在地上的臣民们。
(……这只不过是在臣民之间绕来绕去罢了。)
省吾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明明只要走路——明明只要自己动动两只脚就好了。
然而那种做法是不被允许的。
首先『神』不会同意,毕竟最能让拥有绝对权能的支配者龙心大悦的,就是像这样特意将劳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同时神官们也不会许可,如果想要夸示『神』身为绝对者的特别性,就不能让『神』与臣民们站在同一种立场上,更别说是立於一般臣民们触手可及的场所了。
因此,『神』就这样坐在神轿上,有如回游鱼类般悠然地来回穿梭在低头跪拜的人海之中——
造访神殿的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毫无统一性。
不过由於前来造访的人太过於繁杂,他们的个性反而彼此打消而趋於平均——就支配者
的观点看来,他们化为了光凭『群众』一词就能囊括的风景。
不过……
「…………? 」
省吾/神轻轻地踢了一下神轿的底板。
那是平时不能随便发出来的『停止』讯号。由於神官们认为『神』甚至不能轻易开口说
话,所以才事先决定了这个暗号。
「…………」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神』的视线却停留在一个女孩身上。
对『神』而言,那个女孩原本应该只是风景的一部分才对。
她穿的衣服并不奢华,反而显得破旧寒酸,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也未经整理;不过——尽管有许多人跪在柱子旁边,低着头的人群之中却只有她抬起头来望向『神』的方向。
两人的视线纠结在一起。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女孩立刻诚惶诚恐地垂下视线。
同时神轿为了横渡臣民之海而再度开始移动,女孩立刻被埋没在风景之中而不见身影。
不过……
(…………我懂。)
省吾带着苦笑的心情这么想,因为他早已体验过『神』这时怀抱的心情。
况且——那个女孩长得跟梅莉妮有点像。
(神对那女孩一见锺情吗?)
那真的只能称为命中注定吧!
女孩的确长得很美——却不是美到空前绝後的程度;而且神殿里每天都有数达上万的人们交替前来参拜,在这些人之中,那位美丽的女孩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存在。
所以省吾/神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女孩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只不过……从那时起,『神』的眼光就开始追寻着那个女孩。
每当来回睥睨着成群的臣民时,『神』必定会以视线确认那个女孩是否在场。
…………
时间加速流逝。
宛如看着转个不停的万花筒般——风景瞬息万变。
不过在这之中。 女孩的身影却宛如忽明忽灭的火光般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那是因为『神』总是以目光在无数的臣民之中搜寻着她,同时女孩也熟心地反复来到『神』的身边参拜。
两人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地纠结在一起。
不久——
*
神宫们的统治体制几近完成了。
四位身为神官的奇迹术师们作为省吾/神的代理人,支配着索隆这片大地,没有任何威胁能够动摇他们的治世;毕竟神官们奉为首领的『神』能够行使对世界上所有物质产生影响的力量,同时他们也不断地蓄积着模仿『神』之力的奇迹术技术,如此一来,只要他们有心,自粧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对於甚至可谓自然现象的『神』,以及身为直属大臣的四位奇迹术师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畏惧的。

他们作为神认可的绝对权力者,随心所欲地摆布这个索隆。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把女孩……」
一如往常地坐在玉座上的『神』突然开了口。
随侍在侧的四位神官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神』并不管他们是否明白自己的话,只是以有点苦恼的语气接着表示:
「把女孩带来。」
「您说……女孩吗?」
其中一位神官问。
其实……这是『神』第一次对人类们提出明确的要求。人类们擅自拥戴『神』,而『神』也没有特意对此提出异议,只是依照人类们的要求展现奇迹——双方的关系就只有这样而已,从人们身上吸取而来的税金也全进了神官们的口袋里。
正因为如此,神官们才会感到意外。
神居然提出了——这种过於人性化的要求。
不过『神』显然不介意神官们的困惑,再度以慵懒的声音重复道:
「把女孩带来。」
「是,不过——」
其中一位神官露出了与其身分地位不搭调的下流笑容。
(路思波力提家的祖先……?)
如旁观者般观望整个状况的省吾的意识突然这么想。
那位神官具备的气质有点神似(五家族)的其中一位族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而当省吾这么一想时,其他三人看起来彷佛也带有几分(五家族)各族长的影子。
「您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呢?」
「不——我们应该先凑齐足够的女孩吧!」
另一位神官这么说。
这位神官则神似於泰罗伊德·玛布罗。
「至於要赐予哪位女孩宠爱,我们还是让神亲自判断比较好吧。」
「原来如此,这也是一理——」
神官们互相点了点头。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些人是一群庸俗之辈,因为他们把『神』的欲望套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权力者当然拥有强烈的支配欲与独占欲;反过来说,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就无法挤掉一起竞争的其他对手,坐上最高权力者的宝座。当然——在关於女人这方面,神官们也各自拥有好几名妻妾;私底下甚至还比谁抱过的女人比较多。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无法想像吧。
『神』只是苦苦地迷恋一位女孩——
「…………」
『神』默默地伸出右手。
在下一瞬间——一道闪光刺进了最靠近玉座的石柱。
愕然的神官们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不过『神』都不看他们—眼,反而带着—脸懒洋洋的表情,就这样以掌心释放出来的雷电切削着石柱。
那大概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吧?
不过当电光消失后,石柱的表示浮雕着一个女孩的身影。
正因为『神』一次又一次地不断看着那个女孩,连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地记住了她的身影,雕刻出来的女孩塑像才会彷佛本人就长在石头里似地栩栩如生。
然而另一方面,『神』甚至连那个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此——
「把这个女孩带来。」
『神』只提出了这个要求。
「这个女孩……?」
神官们望着雕刻在石柱上的少女像。
听了『神』突如其来的要求,其中三人人依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另外一人却大大地点了点头,然後向『神』行了一礼。
「遵命。」
(…………那是——)
那位神官特别年轻,而且拥有一副优美的容貌。
简直就像是——聂罗·欧托鲁奇一样。
他的嘴角微微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笑容。
不过『神』却不知道……那道笑容代表着什么意义。
那是洋溢着着显而易见的亲爱之情——却又有点灰暗、彷佛能够看穿对方的奇妙笑容;虽然形式上是微笑,但那副笑容却又带着些许像是面具般的空洞感。
(那是有所企图之人的脸。)
省吾想着这种事情。
同时他也隐约察觉到尔後即将降临的未来——不,那对省吾来说已经是过去了。
然後——
*
『神』静静地发出压抑的喘息。
不久,达到高潮的『神』——终於离开了女孩的身体。
彷佛等待着情事结束一般,在下一个瞬间,房间四个角落的烛台自行点起了火焰;当然,实际上是因为接受了『神』的命令,蜡烛才会将热度集中在自己的烛芯而产生火焰。
如今『神』正位於宽广的寝室正中央。
那里放置着一张附有顶篷的床。
然後——
「——女孩。」
『神』一边在床边坐下,一边呢喃似地说道。
仰卧在床上的——是白皙肌肤染成了淡红色的那个女孩。
「是……主君。」
女孩在镇静了紊乱的呼吸後,坐起身来朝『神』的背部这么回应。
尽管感受着快乐的余韵——在『神』的内心重新体验其记忆的省吾却也感觉到一股不协调感。
虽然彼此有了肌肤之亲,但他们之间甚至还不到互称名字的关系。
这也象徵着两人的立场。
由於『神』对人类社会而言已然是个过於庞大的存在,因此甚至无法以个人的身分自由行动。就算『神』本身并没有那个意思,然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不,甚至连一句话都会在整个索隆投下巨大的波纹,那早已与奇迹之力无关——而是权力结构与支配体制等另一种力量所致。
最好的例子就是这个女孩的存在。
当『神』在石柱上雕出女孩的塑像後,过了几天——
四位神官们把女孩本人带到了『神』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位神官们事先嘱咐过什么——女孩并没有主动提问,只是发誓绝对服从『神』,并且随侍在他的身旁。
既然『神』身为人类的男人,自然也会兴起情欲——当他向女孩提出要求时,女孩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积极地敞开自己的身体——尽管她是第一次从事这种行为。
从那天以来,两人的关系就一直持续下去。
『神』不知道拥抱了女孩多少次。
女孩也不断地接受『神』的情欲,连一次都没有拒绝过。
可是……
(……连这点也一样吗?)
省吾叹着气想。
他十分明白『神』感受到的焦躁。
明明已经得到了心爱的女孩——『神』却不知道为什么甩不开一股不协调咸,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完全沉醉在幸福的心情之中;越是拥抱那个女孩,『神』反而有种某些东西越是脱序的印象。
省吾也曾在与梅莉妮之间的关系里感受过这种感觉。
原本应该是爱的行为,里头却没有爱存在。
至少女孩显然是基於义务才让『神』拥抱,而非出於自己的情爱或性欲;就算那种心情再怎么真挚,也不能算是爱。
『神』的爱终究只是单方面的。
即使如此,『神』还是可以贪图快乐。
『神』为了填补盘据在心中一角的空虚厌而反覆地侵犯女孩。
女孩则是为了认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反覆地让『神』侵犯。
不过——
「——女孩。」
『神』依然像是呢喃般淡淡地开口问道:
「汝幸福吗?」
「…………是的,主君。」
女孩露出微笑这么说。
不过她回答前的短暂犹豫——却彰露了话语与感情的背离。女孩的立场不容许她说出否定的话,笑容也因为是装出来的而显得有些生硬。
(……就算那女孩近在身旁……就算有了肌肤之亲……)
即使如此,『神』依旧是孤独的。
『神』本人还没有清楚地自觉到这个事实。
不过对於能够从第三者的观点检视一切的省吾而言,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虽然『神』因为恐惧孤独而创造了世界,因为厌倦孤独而创造了人类,因为嫌恶孤独而寻求女孩的温暖——最後却因为自己身为『神』而依旧孤独。
(对了……)
虽然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们省吾以前和〈渎神之主〉同步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那恐怕是来自(圣遗物)的——记忆逆流现象吧?由於那些情报的时序与清晰度多半杂乱不齐,因此省吾也难以完全理解;这回还是他第一次在顺序明确的影像与声音下看到所有经过。
这也表示省吾与〈渎神之主〉的同步有多么地深。
(……我知道在这之後会发生什么事情……)
省吾怀着郁闷的心情这么想。
(我知道随後而来的两个——不,是三个连锁的悲剧。)
然後时光流逝——
当省吾/神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玉座上。
寂寥的空气充斥在夜晚的神殿。
谒见与参拜的时间已经结束了——神殿里不见任何臣民的身影。
不过『神』的玉座旁有女孩,两人的周围有神官们,还有为了排遗『神』的无聊而叫来的剑舞师;他正一边挥动着长剑,一边缓慢地起舞。
「…………」
女孩——从第一次服侍『神』开始,大概已经过了几年吧?只见她的容貌彻底地转变为成熟女性,如今只能用女人来称呼她了。美貌被琢磨得益发光彩动人,依偎在『神』膝盖上的她,甚至还散发出一股妖艳的气质。
不过……
当——……
远处的钟响撕裂阴郁夜晚的冰冷空气,传遍了各个角落。
(这光景是……接下来的光景是——)
省吾已经看过了……
所有不幸的开端。
那是——
(神的——)
杀害现场。
当——……
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虽然省吾并不想看,时间却彷佛嘲笑他的心情似地朝破灭加速起来。
不久——
*
他的头被砍断。
他的四肢被斩落。
过去被称为『神』的男人被五马分尸,弃置在地上。
「这是属於我们的胜利。」
「今後的历史将由我们人类主导。」
「世界将在我们的经营之下运作转动。」
「我们人类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我们将居於世界的顶点君临全世界。」
「神啊,真是辛苦您了——之後有我们来继承您的职责,所以您就安心地去吧!」
省吾/神——听到了人类们的声音。
他的视野里可见四位神官……不,是四位奇迹术师,以及无力地垂下手腕,把剑放开的剑舞师。『神』之所以只能遥望着矗立在头上的他们,是因为他的头部如今正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错,就是这样——)
省吾怀着极度绝望的心情这么想。
『神』被杀害了。
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们都背叛了他。
没错,不管是好是坏——人类都是绝对无法满足的生物,就算已经得到了什么,一旦习惯了那个东西,人类就会开始渴求下一个东西;人类的欲望是无底的深渊。
完成了支配体制後,奇迹术师们接下来渴望得到更多的财富与权能。
不过『神』对他们的目的来说却是一大阻碍。
他们终究只是——『仗着老虎威风的狐狸』罢了。
也就是说,他们并非置身於顶点。明明因为位居第二的位置才得到了力量,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却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位居第二的事实。
「…………」
『神』——『神』的头颅此时怀抱的心情无法一语道尽。
因为他的心情太过於复杂,而且无时无刻地持续变化。
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讶。
接着涌现出来的是愤怒与憎恨,不过同时也厌到哀伤——又觉得有些安心,或许『神』的心底某处早已察觉了这天的到来也说不定;一旦恐惧的事情化为现实,自然不会因为不安而苦恼。
结果——『神』始终没有打从心底与谁互相了解过。
就算他们待在自己身边,就算他们崇拜自己,就算他们尊敬自己……
也未必表示彼此心意相通。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神』与人类的关系都是单向的。
他只是一个被拱上名为『神』的轿子,并且被当成看板使用的可悲男子罢了。
由於重新自觉了这个事实——气神‘的脑海才会一口气浮现自我厌恶、失望、倦怠咸,以及悲哀。
然後……
「………请您原谅,主君。」
女人的声音传来。
女人在玉座旁低着头发抖,并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请您原谅,请您恕罪啊——主君。」
她不停地倾诉着忏悔的话语。
不过对『神』即将消逝的意识来说,那反而带来了反效果。
「主君……请原谅我吧。」
『神』总算明白了。
连这个女人都背叛了自己。
或许打从『神』索求她的那个时候开始——奇迹术师们就已经企图将她当成『神』的弱点而加以利用。他们让女人时常陪伴在『神』的身边,调查他最轻怱大意的时刻,好将他诱导到这样的状况之中。
或许女人有什么弱点掌握在奇迹术师们的手上也说不定。既然她都说出忏悔的话语了,
应该就不是出於自愿而欺骗了『神』,恐怕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背叛『神』吧?
不过这种道理与即将死去的『神』无关。
『神』的感情逐渐汇聚成无比单纯的愤怒。
那是男人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时的愤怒。
那种厌情极为平凡又理所当然——也因为如此才会突然爆发。
所以他以诅咒的话语回应了女人的忏悔。
他这么说了:
「……不可原谅……」
『神』的视野捕捉到奇迹术师们与剑舞师的视线。
化为头颅的『神』一边咳出血泡,一边接着说:
「……汝等叛徒……不可原谅……」
与沸腾的表层意识相反,一股强烈的虚脱厌逐渐盘踞了『神』的内心。虽然『神』在心底某处也觉得自己的愤怒相当危险,不过另一方面,失控的感情却不住地涌现出来,促使『神』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不过——那是……
「吾所……创造……繁荣……长达四千年……的宠爱……汝等居然以此……相报!」
「主君!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
『神』不知道女人试图说些什么。
他不容许任何藉口——同时随着黑暗的高亢感吐出了诅咒的话语。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吾诅咒汝等!吾要诅咒汝等!」
『神』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
「诅咒汝等背叛吾的人类!」
他这么说了。
明明还爱着。
明明还喜欢着。
然而『神』却在激情的促使下说出了舍弃所有人类的话语。
「吾以身为造物主统领万物的权势命令——」
那恐怕是任谁都曾经历过的事情吧?
被激情冲昏了头而说出违心之论。
尽管心里明白不能输给失控的愤怒,却还是说出了那样的话。
就像被斥责的孩子发作似地对双亲大喊「我最讨厌你们了」一样,或者像是对好友恶言相向一样——尽管心底深处明白那绝非自身的期望,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说出那些话。
没错,那真的是任谁都曾经历过的事情。
省吾本身也有同样的经验。
那是小时候的记忆——由於花梨弄坏了自己最宝贝的玩具,省吾对她大发雷霆。
『我最讨厌你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无心的话语。
那就跟这样的状况一样。
幼稚又俗不可耐的情厌爆发。
「世界啊!世界啊!万物众生啊!遵从吾令!」
不过……他是『神』。
他是特别且独一无二的绝对者。
因此,从他的唇里流泄而出的话语蕴含着力量,就算不是出於真心,那些话也会化为力量,带来影响:一旦『神』编织出诅咒的话语,那么这些话就会化为真实的诅咒,并且袭向对方。
然後——
——『出现灾难吧!』
覆水难收的话语释放到整个世界里。
*
「…………真无聊。」
省吾叹气似地这么低喃。
悠久的时光之旅已经结束了。在过去漂流的省吾抵达了现在,前方则是尚未确定的——未来领域;虽然不太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省吾周围的世界却涂成了清一色灰色,什么东西也没有。
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更不是其他颜色。
包含了所有可能性,却又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那就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
省吾置身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
还有另一个省吾面对面地站在他的前方。
不——虽然那人拥有省吾的外形,却不是省吾本人;那是利用省吾的记忆与认知创造出来的『神』像。省吾在过去的记忆里看到的神官们与侍女之所以长得很像曾经看过的脸,或许也是基於同样的理由也说不定。
「无聊——?」
『神』带着一脸嘲讽的表情笑了。
然後彷佛在舌尖上玩味着这句话似地反覆说:
「无聊……无聊……吗?」
「没错,无聊。那种一瞬间的激情居然是所有灾祸的根源——」
正因为和『神』一起看过了一切,所以省吾知道。
那时的『神』确实咸到很愤怒、很慽恨,也憎恶一切、咒骂一切,省吾绝不会搞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被人背叛,并且惨遭杀害。
不过人类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不像切换电视频道一样,咻一声就能转变成别的内容;人类的庇情既不合常理,也无法以理论加以说明。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一直和恩怨情仇纠缠不清——世界也才会变得更为混沌。
『神』其实还爱着——
『神』其实还喜欢着——
自己从太初的虚无中创造出来的世界——以及人类,他们慰藉了『神』的烦闷无聊。虽然或许他们无法完全抹消『神』身为绝对者的孤独与恐惧,不过对『神』而言,人类们应该还是自己深爱的孩子才是。
或许『神』会原谅他们也说不定。
或许他能重新修正自己的话也说不定。
或许他不会只留下怨言就死去也说不定。
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即将死去的『神』没有余力能退一步冷静地看待自己的激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不断地折磨人类直到永恒的未来,因为那时没有能够指出这点的第三者在场。
不过现在不同了。
这里有省吾在。
「真无聊。」
省吾反覆说道。
然而——
「那就是世界的真相。」
神说:
「不管是多么远大的理想,不管是多么高尚的真理——都不足以搋动世界。正因为那太过於纯粹无暇了,所以才会显得脆弱、轻浮,与淡薄。通常能够搋动人世的,只有低等的欲望与幼稚的感情罢了。」
「…………也许吧。」
省吾说。
理想或许很高贵也说不定——不过提倡理想的人往往忽略了现实。
世界是现实的集合体,而非梦想与空想的领域。即使对现在就快饿死的人宣导救济弱者,也只是白费工夫;即使在战场上宣扬博爱之说,下一个瞬间也只会沦为被子弹贯穿的尸骸罢了。
正因为美丽,理想的存在才会显得无足轻重。
由於眼前的事实既污秽又生动——所以人类才能立即对这些事实产生相应的情绪;不管是好是坏,这些情绪都容易理解,也容易感染给其他人。人被殴打了就会觉得痛,也会感到生气;如果有饱食终日的人出现在空腹的自己面前,人自然就会兴起憎恨之心,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生物情感——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种情感往往会成为推动某些事物的原动力。
「就算再怎么提倡平等与博爱——终究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沦为弱者时能够获得保护的保险罢了。结果卑鄙的人类只是为了替自己的方便找个适当的藉口,才会把它掩饰成真理的样子。」
「没错。」
省吾点点头。
「不过——那又如何?」
「…………」
『神』为之语塞。
「我又不是说那是错的,只是说了无聊而已。」
「…………香芝省吾,你——」
或许『神』正感到困惑也说不定。
「因为无聊,所以我无法忍耐;因为无聊,所以我想修正,就只是这样而已。我所想的只不过是一种实际又俗不可耐的满足感罢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那有什么不好吗?」
「…………」
「原因是什么都无所谓。」
省吾一边朝自己的肖像踏出一步,一边说:
「既然现实很无聊的话,那么只要把它变得不无聊不就行了?即使现在是这样,不代表永远都得这样吧?」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没错,不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修正的吧?」
省吾瞪着『神』说:
「选项真的只有两个吗?能挽回,不能挽回,真的只有这样而已吗?不对吧?你其实知道的,不是吗?连来到这里顶多一年的我都能察觉到了——君临了索隆数百年、数千年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
「一开始你就错了。」
省吾说:
「你的孤独感并没有获得满足。尽管有索隆里的人类陪伴自己,尽管有无数的人们侍奉自己,你还是没有获得满足。」
「人类是为了我而创造的,人类把我当成神崇拜——」
「只是被崇拜——」
省吾打断了『神』的话。
「你就以为自己被满足了。」
「…………」
「不过不对吧?你不是常常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省吾连珠炮似地说。
「你只不过是窥见我的记忆罢了,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
省吾很清楚刚被召唤来索隆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对於〈雷涅盖德〉来说,省吾只不过是用来对抗眼前的绝对威胁——对抗『代行者』的手段罢了,也是〈雷涅盖德〉为了囊括歼灭『代行者』後的世界霸权,无论如何都想握在手里的道具。
不过身为区区一介高中生的省吾却没有看穿他们的这些企图。
有美丽的姬巫女们在身边侍奉自己,被捧成了操纵巨大人型兵器的英雄,因为这些事情而欣喜若狂的省吾总觉得自己很满足。
但他错了。
现在回首一看,省吾才明白自己的立身之处是建立在沙子上的城堡——不,那甚至是没有实体的海市蜃楼。
不过……自己为什么想成为『英雄』呢?
是因为有美丽的女孩随侍在侧吗?
还是因为民众会反覆歌颂自己的名字呢?
那些表露於外的现象——并不是他期望之事的本质。
『英雄』能成就寻常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英雄』即使身在绝望之中也依然不放弃。
正因为能够驾驭卑鄙又幼稚的咸情,并且能够凭自己的意志成就应当完成的事情,这种人才会被称为『英雄』;正因为觉得成为这种特别的人是一件很帅气的事情,省吾才会对『英雄』怀有憧憬。
「你在寻求能为你消解孤独的对象。」
「……没错。」
「结果——你创造出来的既不是『夥伴』,也不是『朋友』,而是『奴隶』与『人偶』,你要的只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摆布的对象;不过如此一来,你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吧?」
仔细一想,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切都是从『神』的体内诞生的。
所以世界与住在里头的人类原本就是『神』的一部分。
要是『神』能放弃自己身为绝对者的权能,认同他们是对等的存在,并且把自己的观点降到跟人类一样的话,或许在眼前等着他的会是不一样的未来也说不定。也许那种生存方式并不自由,也会产生诸多不平与不满——不过这样一来,『神』大概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吧?
因为有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些人存在,才会产生冲突与纷争。
因为有对立的意见存在,才能反映出自己的意见。
因为有欠缺的部分存在,才会产生互相补足的喜悦。
那正是——
「你是人类啊!」
省吾叹着气说。
人类。
存在於人与人之间。
得到了他人的存在之後,人才能定义自己——同时在定义了他人之後,人才能消解孤独。
不过……
「你的不幸有三个。」
省吾说。
「一个是放任一时的激情而诅咒世界。」
结果让索隆在五百年间不断地反覆上演悲剧。
「一个是你那时并不知道侍女已经怀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孩子们之後以『神之血族』的身分离群索居——也因为出身备受压迫的缘故,导致他
们以偏离常轨的价值观发展成一个组织。
「最後一个是——你身为神的这件事。」
就算再怎么长生不老,就算再怎么万能,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要持续坐在『神』的宝座上,终究是一件不寻常又压抑的事情,那就如同『神』所体验过的经历一般——尽管许多人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却还是时时厌受到某种『墙壁』与『距离』,并且为极度扭曲的孤独感所苦。
「承认吧!你因为太急於从孤独中获得解放而失败了。我无意批判那是对是错,不过既然事情无法如你所愿——既然你从未真正从孤独中获得解放的话,那么你果然是失败了:所以要是你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无法修正——」
「不过我是已死之人。」
『神』以平淡的语气说:
「你现在谈论的终究只是存在於过去的『人类』残像罢了。事到如今,就算你折服了我,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过去是不能改变的,同时一路累积而来的现在也是不可移易的,再过不久,『代行者』的『改写』就要结束了,这回完全化的诅咒大概真的会编入世界上的所有物质中吧。」
「然後——你要连死後都是孤单一人吗?」
省吾以挑衅的语气说:
「你要一直当个恐惧黑暗的孩子吗?」
「…………」
「毫无保留地展露一切吧!试着问问看吧!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如你所想的,满是罪恶——让你非得持续诅咒个五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呢?而人来是否真的是污秽到无可救药的生物呢?再试一次吧!」
「要怎么试……?」
『神』讪笑似地问。
不过——
「我不是说过了吗?毫无保留地层露一切吧!」
省吾说。
没问题的——虽然毫无根据,省吾却深信不疑。
『代行者』还没有完全掌握〈渎神之主〉的一切,还无法污染省吾连上〈渎神之主〉的意识,如—此一来,在它们逐步侵占〈渎神之主〉,并且加以重组的现在,省吾应该也能趁隙进行干涉才对——
「你要做什么?你——」
「…………」
看着惊慌地扭曲着脸的『神』,省吾露出了大无畏的笑容——然後集中自己的意识。
*
光芒撕裂了流泄而出的黑暗。
不——正确来说是从〈渎神之主〉体内大量喷向全世界的诅咒缝隙间突然散发出圣光,成千上百道细丝状的光芒呈放射状地向外延伸,切断了黑暗色的文字列。那幅景象宛如包覆着〈渎神之主〉的黑色『外壳』因承受不了内部爆炸的压力而裂开一般。
不过——那确实跟爆炸一样,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途中被切断的诅咒有如某种原生动物般一边蠢动,一边彼此连接,然後再度扭曲着,扩散到世界之中,刚才的光芒简直就像是〈渎神之主〉最後的挣扎似地,钢铁的拟神机在那之後就毫无动静,只是默默地从自己的装甲缝隙内继续吐出诅咒而已。
不过——
当然,这时并没有人察觉到〈渎神之主〉不断吐出的文字列和数秒前有着微妙的不同。
*
眼睛、耳朵、鼻子、肌肤、舌头。
全身的感觉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陷入了麻痹状态之中。
如果梅莉妮还保有视觉的话,大概就能看到异样的诅咒文字列完全覆盖了废屋的地板、
墙壁,以及天花板吧;那些诅咒就像大量滋生的虫子般一边蠢动,一边吞没了一切,同时进一
步地持续增殖。
不过——
(…………?)
某种东西流进了近似死亡的黑暗中。
某种东西碰触到梅莉妮本应断绝了所有出入途径的意识。
靠着对省吾的想念勉强保持清醒的梅莉妮——注意到这点。
(什么……?)
未知的存在让梅莉妮感到恐惧。
然而在一切的情报刺激都断绝了的现在——梅莉妮对意识坠入形同死亡的虚无中而消灭的恐惧,凌驾了对那个未知存在的恐惧。
她接受了碰触到意识的某种存在。
就在这个瞬间……
(………………!)
有如炸弹在黑夜之中炸开来一般。
庞大的情报奔流灌进了梅莉妮因隔绝外界刺激而逐渐空虚枯竭的意识,自空洞至浓密的落差——由一种极端急遽地转为另一种极端而产生的情报压力,强烈地撼动着梅莉妮的意识,使她瞬间陷入了恐慌状态。
(……这……这是…………)
就连梅莉妮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混乱。
不过不久之後,那东西在梅莉妮卷起漩涡的意识中缓慢地固定下来——然後她总算隐隐约约地理解到自己接受了什么东西。
那是记忆。
并非梅莉妮的记忆,而是某个人的——从第三者的观点看到的记忆。
记忆附带的感官刺激穿透了梅莉妮的全身,那些刺激以等同於凌辱的强度注入了梅莉妮体内,并且逐渐渗透了因所有五感暂时封闭而中断讯号的咸觉之中。
他人的记忆毫无顾忌、毫不羞耻,不容分说地暴露在梅莉妮的眼前。
那是——
(……!……!)
从世界被创造出来到诅咒诞生为止——恐怕是由超越数百、数千年的时光拼凑而成的,『神』一生的纪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莉妮大叫。
不过她的惨叫并不成声,而是作为意识的一部分不断地摆荡着而已。
梅莉妮并不害怕。
然而在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面对的真实——却让她难受地喘起气来。
既然那是以『神』的观点重现的记忆,自然也充满了偏颇;不过那些偏颇——那些蕴含了感情的偏颇却是『神』所感受到的真实。
『神』是怀着什么想法创造出这个世界的。
『神』是怀着什么想法创造出那些诅咒的。
喜悦,孤独,愤怒,绝望,乡愁,失望,不安,悲哀,友爱。
包含了诸多感情的——一切。
梅莉妮知道了——传承至今的传说中未曾提及的真实。
*
和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识相连的诅咒传播网为了强迫人们观看『神』的真实,如今正发挥着
转播系统的机能。
人们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管希不希望……
『神』的记忆——同时也是人类祖先犯罪的纪录,还是流进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因此,接受了这些记忆的人们也表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
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到困惑。
(……咦……咦……这个……这是………………)
例如——哈杰妲就感到很困惑。
身为〈雷涅盖德〉的姬巫女,同时也以族长的女儿身分被养育成人的她,基本上对『神』最深刻的印象是『诅咒世界的怪物』,『神』是无比强大、无比残酷,又无比傲慢的存在;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
不过——如今她在记忆中看到的『神』却极为纤细又脆弱。
就算拥有接近万能的权能,他的心还是跟人类一样。
哈杰姐第一次实际感受到『神』其实也拥有跟人类一样的『心』。
也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到愤怒。
(什……什么……这是…………这是什么…………?)
例如爱菲妮耶就感到很愤怒。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正因为对性方面持有豪放的态度,她才能理解『神』就算拥抱了侍女,就算深爱着她,却还是无法与她打从心底相依相系的悲哀。这只不过是一个笨拙男子的纪录罢了,哪是什么怪物?把他变成怪物的——就是人类。
没错,就是她的祖先。
看了祖先的罪孽後,蓓尔提雅只是感到既羞愧又坐立难安。
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淡淡地接受了事实而已。
雷奥则是对过于庸俗的真实露出了苦笑。
每个人真的各有不同的接受方法。
不过——
…………
神的记忆利用诅咒网络传送給世界上的所有人。
的确,事实只有一个。
「神被人类杀死的怨恨,留下了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诅咒。」
这是没有任何缪误的事实。
不过随观者的角度不同,这个事实也会带有截然不同的色彩,从一般人的观点阐述的事实,从〈雷涅盖德〉的始祖们的观点阐述的事实,以及从『神』本人阐述的事实,这些必定是全然迥异的东西,就算其中不带任何虚伪与欺瞒……只要立场与思维不同,看起来就会完全不同。
所以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个真实。
如果以某人的观点诚实地加以阐述的事实便得以称为『真实』的话,那么这也是一个真实——『神的真实』;唯有集合了诸多『真实』,并且退一步观察,人才能真正地作为一个冷静的第三者作出判断。
那么……

如今埋藏在『神』心中的真实促使人们的认知产生了什么变化呢?
光芒断断续续地朝诅咒网逆流。
宛如在暗夜中飞舞的萤光一般——那些光芒凭空出现,并且一边缓慢地移动,一边朝同一个场所集中过去。
朝联系所有诅咒的源头——
朝〈渎神之主〉体内早已死去的『神』而去。
*
省吾无意识地吐出一口气。
「………………」
其实这对他而言是个赌注。
『神的真实』——既不是绝对者,也不是支配者,而是一个既笨拙又平凡的男子不断恐惧着孤独的悲哀,就连省吾也不知道这个索隆的人们看了那样的真实後会作何反应。并非全知全能的省吾无法推测出所有人的反应,况且原本就不是索隆之人的他也没那个资格。
省吾的心中当然怀有某种期待——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甩开不安。
一群群光芒断断续续地传回来。
那是从人们的意识中抽取出来的反应。
(如果——这里头『只有』对『神』的敌意与憎恶……)
那么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已死之神的怨念无法平息,世界大概也会被改写成万劫不复的地狱吧?
不过……既然悲剧的起因是极为平凡的误解。
那么能够终结这场无聊悲剧的,恐怕既不是远大的思想,也不是高尚的理想。唯有极其平凡又理所当然的心情,才能平息神的诅咒。
如此一来……
「…………啊啊…………」
省吾的唇里吐出一口气。
一群群感情不断地从整个索隆传送回来。
有恐惧,有安心,有憎恶,有悲哀,有愤怒,有侮蔑,有畏怯,有怜悯,有喜悦,有忌妒,有羞耻。
交杂着诸多感情的混沌之物传了回来。
不过——
(……没错,就是这种东西。)
省吾心想。
这些混沌的情感反而让他咸到安心。
(就像网路上的留言版一样。)
当然……人类的感性是无法一元化的。
没错,只要有一百个人存在,就会有一百个人的真实。就算在同样的条件下面对同样的事实,人类也不会只表示出区区一种反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人们的反应乱七八糟,反而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算看了同一则新闻,塞满网路留言版的意见还是千差万别。
有人对温馨的美谈表现出唾弃般的反应。
也有人反而对令人心寒的惨剧拍手叫好。
这些反应是无法统一的,如果统一的话反而可怕。
那是——思考的独裁。
高唱着「我才是绝对正确的」,并且彻底地否定其他可能性,这种事情本身就是种威胁,
也是一种疯狂。
(所以——)
一方面有人怜悯神。
另一方面也有人憎恨、蔑视神。
这样就够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
(……神放弃了一切。)
省吾心想。
『神』只因『人类就是如何如何』这种过于概括性的词藻而放弃了一切。
光是套用这个词汇就以为自己理解了一切。
「神啊,你真的了解所有人类吗?」
「…………」
听了省吾的话後,神并没有回答。
不过他应该也看到了——这个混沌才对。
「你或许是全能的也说不定,但绝对不是全知的。」
「…………」
「只不过看了身边的几个人而已,你就以为自己理解了人类的一切吗?」
「…………」
「在我成长的世界里也有这种人。哪所学校的人都很蠢啦,哪个国家的人都很脏啦,哪间公司的人都很狡猾啦,很多人都用这种概略的框框套用一切,然後自以为理解了一切;这种想法——的确是很轻松啦。事实上我也会这么想,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冒出『索隆的人类就是如何如何』的想法。」
「…………」
「不过真的是那样吗?没有例外吗?世界真的单纯到用这么简单的框框就能理解吗?世界是这点程度的东西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神』的孤独一定不可能消弭的。
如果世界真的能那么单纯地完全理解的话——不就跟自己一个人活着没什么两样吗?
「仔细看清楚了——『神』。」
省吾说:
「看了你的真实後,人们怀抱的心情只有一种而已吗?也许这些心情有多寡的差异,不过只看多的一方,却完全忽视少的一方,这样真的好吗?唾弃你的真实的人类,以及为你的真实流泪的人类,你想珍惜哪边?只因为唾弃的人类比较多,你就要连为你流泪的所有人类一起毁灭吗?」
从人们身上传回的反应——真的是各式各样。
那是如此地充满多样性——多到甚至让省吾威到惊讶的地步。
对於在悠久的岁月中饱受诅咒所苦的人们而言,『神』的确是个可怕的存在;一旦知道了这样的『神』事实上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的话,饱受凌虐的人们便很容易将畏惧化为愤怒与憎恶,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不过在这同时,也有人对这无法如愿的心意产生认同感。
虽然绝不算多——但怜悯神的人也是存在的。
有人为自己的祖先所犯下的过错感到羞耻,也有人只是单纯地觉得孤独的神很可怜;如果当时在神身边的人是自己,不就能防止这场悲剧发生吗——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像。
当然,肯定并非一切。
不过否定也非一切。
感情的奔流交杂了正面与负面的意念。
要区分出哪份感情属於谁的是不可能的事情,它们的数量甚至多到无法计算。数千?数万?还是上亿?
不过——
(……梅莉妮……!)
省吾却清楚地咸受到了——心爱女孩的气息。
她也身在这股感情的奔流之中,就算分隔两地,她还是挂念着省吾。梅莉妮的心情只有对『神』的怜悯,大概是把『神』跟省吾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了吧?她以爱着省吾的强度哀悼着『神』的悲剧。
那是几万、几亿分之一。
不过却不是零。
那里的确有一份心情存在,那里的确有个人存在。
那里的确有个真实存在。
所以……
「…………」
神依旧没有回应。
只不过——

*
如今没有人看得见或许反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吧?
那是一幅——宛如太阳诞生在地面上的光景。
光线强烈得足以灼伤视网膜。
在进发而出的光芒中央是——〈渎神之主〉。
钢铁巨人原本被最後的『代行者』化为诅咒的高速增殖反应炉——不过如今却不再吐出漆黑的诅咒文字列,反而从全身上下进发出数量惊人的圣光。
耶隔景象也像是〈渎神之主〉炸开来一般。
如果姬巫女们看到了这幅景象的话,或许会感到担心也说不定,因为从『圣遗物』释放出来的圣光显然大幅超越了理论值,以不可能重现的强度源源不绝地释放出来,就跟输出超过极限的引擎一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後果自然也容易想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不过在没有半个人能厌到惊讶的情况下,漆黑的巨大拟神机就这样持续地闪烁着光辉。
彷佛试图照亮被黑暗封闭的世界一般——
*
省吾咸觉到自己正急速地失去一切。
那是某种存在正接连被切断的感觉。
他是在感觉同步开始出现歧异的时候——察觉到那是『圣遗物』正在崩坏。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除了味觉以外的四个感觉彷佛急速地盖上一层膜般,开始变得暧昧不清,不过由於那种情况进展得很缓慢,同时诅咒的黑暗也开始消散了,因此省吾反而能隐约地看到自己的周围——〈渎神之主〉周围的光景。
缠绕在〈渎神之主〉身上的『遗落之子』群,有一张跟过去拯救过省吾的少女相同的脸。
茉莉。
为死去的神殉死的少女。
「……茉莉…………!」
在刺眼的光芒之中,怪物们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松弛。
在下一个瞬间,怪物们的少女脸庞与身躯全都进散开来——有如灰烬消散在风中一般。它们并没有难受地挣扎,也没有露出愤怒与怨恨的表情,那张可爱的少女脸蛋只是像咏唱圣歌时一样平静又面无表情,就这样随着丑恶的蝎子身躯一同融解消散在风中。
然後——
「…………」
『遗落之子』晚一步才消灭,或许有什么意义也说不定。
抓着省吾视野正中央的黑色装甲板——抓着〈渎神之主〉胸口的『遗落之子』正窸窸窣窣
地瓦解着怪物身躯的轮廓,同时白皙的少女裸体逐渐从底下浮现而出;当然,那个少女的身影
也立刻被卷入崩坏之中而逐渐消失,不过——
「……!」
真的只有一刹那的时间。
省吾觉得面无表情的茉莉脸上彷佛闪过了一抹微笑。
或许那是因省吾先入为主的观念而产生的幻影也说不定,不过他却觉得在那里的笑脸——就跟她过去照顾衰弱的自己时所展露的表情一样。
当然,省吾还来不及再度确认,她的脸就化为灰烬消散在光芒之中了。
然而——
「茉莉……」
省吾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不过当注意到泪珠滑过脸颊的触咸时——他总算明白了。
自己总算接受了她的死,不是交织着愤怒与怨恨的恸哭,更遑论後悔与忏悔。她已经不在了,以後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只是终於能够触及如此平凡——却又莫可奈何的悲伤罢了。
(再见了……茉莉。)
省吾在脑海里低语。
同时——
(……『神』?』
省吾的意识更进一步地松缓消融。
最後连他的视野也开始封闭,黑暗正一步步地覆盖一切。虽然那跟『圣遗物』的惰性化所造成的感觉同步中断很像——不过不是;就算咸觉被切断了,省吾还是很清楚『圣遗物』依然处於异常活性化的状态。
那么……
(……这是……?)
这么问的省吾已经隐约察觉到『神』的意图了。
活化到超出极限的『圣遗物』正在自行解体,如同『遗落之子』的消灭一般,『圣遗物』正
化为微小的粒子——不,或许是超越物质的能源,一种像是波动或是热能的东西——然後穿透了封印的容器与〈渎神之主〉的装甲,扩散开来。
「神……」
就算省吾出声询问,『神』还是没有回答。
感觉同步已经中断了,省吾也无法回到能够和『神』对话的内心世界了。
只不过……省吾却感受到一抹寂寥感。
『神』的确是敌人。
省吾在〈渎神之主〉体内时曾一次又一次地饱受『神』的折磨。
不过——『他』同时是省吾的倒影,也是省吾的远祖,有时甚至还是会出手相助的知己。
「你真的——走了啊。」
一直以来苟延残喘地留在世上的神,这回真的走了吧?
正当省吾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
——接下来,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听见了这个声音。
或许连这个声音都是他的幻听也说不定。
可是……
——因为这里是人类的世界……
下一个瞬间。
「——!」
啪——省吾觉得自己彷佛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强烈的光芒一口气爆发开来。
比以往更强烈——却又蕴含着些许温柔的光芒包覆了驾驶者席,也包覆了〈渎神之主〉。
省吾确实感受到某种东西正逐渐碎裂消散,哭怕无限稀薄化的『圣遗物』已经扩散到整个世界里了吧——他这么想。
或许这回藉由扩散到整个世界——与一切同化,他才真的成了真正的神也说不定。
「…………」
省吾感受到一股睡意急遽地朝自己袭来。
大概是累了吧?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事情。
因为一直跟随着延续了数百年、数千年的故事。
「…………」
他——就这样任由意识逐渐融化开来。
*
当人们回过神时,恶梦已经离去了。
人们一边甩着头,一边站起身子。盘踞在自己头上的诅咒已不见踪迹;早晨的阳光映出了整个世界,圣光也已经消失了,在地平线上闪烁光辉的只有极为理所当然的一颗太阳而已。
清爽的早晨。
那是经过名为黑夜的死而开始重生的仪式。
「…………」
人们甚至连自己睡了几小时——或是睡了几天都不知道,只是困惑地环顾着周遭。
然後——
「——那是……」
某个人这么说。
所有人同时望向那个方向。
人群之间发出了喧嚷声。
存在於那里的是钢铁的巨大黑色人型。
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最大、最强的最终兵器。
光是伫立着就充满了威追之力的巨人——如今却不再摆出恐吓他人的架势,而是静静地陨躺在案隆的大地上。
在晨曦的光芒之中,〈渎神之主〉抱住膝盖,弓起背脊,宛如在母亲的子宫内等待新生之时的胎儿一般。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11-6-2 00:56 编辑


第二章 野心鸣动
某个人正在某处低语着。
某个人正在呼喊某人的名字。
……小……省…………
……小省………………
当察觉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时——勅使河原花梨才缓缓地睁开眼皮,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
「……小省……?」
首先映入花梨眼帘的是贴满木板的平面。
她恍惚地望着那个平面——然後花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天花板。尽管注视着天花板,焦点却无法聚集在上头,还朝老旧的木纹天花板伸出了纤细的右手,不过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等到发现自己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气而已……又花上了几秒钟。
「……啊。」
意识急速地清晰起来,横躺着的花梨就这样涨红了脸。
「梦……?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表哥的名字呢?
这样简直就像个苦苦思念着恋人的少女一样——
「…………」
不。
当漫长的梦境结束时——自己的确咸受到省吾的存在。
在眩目的光芒之中,省吾彷佛要拯救花梨似地对她伸出手;自己之所以会伸出手来,一定是因为想抓住他的手吧。
「梦……?」
到哪里为止是梦?
尽管咸到浑身疲惫,花梨还是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
(我应该跟平常一样——)
自己应该跟平常一样,在去学校之前顺便去了一趟表哥,省吾的家,跟平常一样闯进了通宵埋首於线上游戏的省吾房里,跟平常一样催促着省吾上学,还有跟平常一样把省吾赶出家门才对。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玄关前的不明光芒把两人给吸进去了。
(我和小省……两个人……)
被吹走了;或者应该说是被扯过去了。
自己和香芝省吾一起被拉进了——异世界里。
「索隆……」
那是被神诅咒的地名,也是囚禁花梨他们的异世界。
然後——
「……!」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
当花梨打算一鼓作气地坐起身子时,一股轻微的头痛却让她眼冒金星——於是再度将头躺回枕头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倒卧在地上,而是睡在某个地方的床上。
枕头硬邦邦的,床铺也硬得让花梨的背隐隐作痛。
不过尽管急着想爬起来时会咸到眼花,她却不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之处。只要闭上眼睛,慢慢做个两、三次深呼吸的话——不一会儿,胸口的悸动也平息了下来。
花梨的右眼突然感受到一道刺眼的光芒,以及一股和煦的热度。
「…………」
阳光正打在她右半边的脸上。
依然躺在床上的花梨就这样轻轻地转动脖子。
在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一个微微倾斜的部分上开了一道小窗,阳光就是从那里洒落进来的。现在的时间大概是早上吧?花梨感觉得出阳光还夹带着夜晚的冰冷。
然後——
「……!」
阳光萦绕在——同样是木制的地板上,一抹鲜明得不相称的色彩在老旧发黑的地板上延展开来。
如绢线般的金色长发,属於倒卧在地板上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轻薄的服装,上头点缀着特殊花纹的刺绣,那几分凌乱的裙摆底下,如今正露出了白皙剔透的大腿。
被金发埋没的侧脸看来既清纯又可怜,完美无瑕的容貌有如出於名匠之手的人偶般——
「……梅莉……妮……?」
花梨认得她。
不过——声音里之所以会透出若千讶异的音调,是因为自己睡着前的记忆无法完美地衔接上眼前的光景。
花梨重新探索自己的记忆。
被神的诅咒侵犯的世界·索隆。
『弑神者』的後裔·五家族。
秘密结社〈雷涅盖德〉。
『代行者』、姬巫女、奇迹术、救世主……
漆黑的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就算只有回想起这些单字,和省吾一起被去进来的这个扭曲世界,以及在那里度过的日子,还是再鲜明不过地从花梨的记忆里复苏。
(对了,我——)
她回想起中断前一刻的记忆——就咸觉而言,那彷佛是几分钟前的事情。
在那栋宅邸里、在省吾的房间内发生的事情。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省吾对她破口大骂——
『你……有把人踩死过吗?有背负过那种乱七八糟的力量吗?有用这种力量把人类像虫子一样地踩死过吗?』
『你说因为被敌人压着所以没办法?』
『明明总是摆出一副完全看穿我的表情……可是你什么都不懂!连一丁点都不懂!你会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罢了!』
『甚至没有搭乘过〈渎神之主〉的你,怎么可能会懂得那种感觉!』
(我——)
花梨把手紧紧地握在胸前。
她想起了无法反驳的自己:当下的花梨咬紧嘴唇,眼眶含泪,逃也似地冲出了省吾的房间,然後回到隔壁的房间内开始抽泣。
花梨逃走了,因为她没有自信能够继续承受省吾的怒火。
明明最不应该逃跑的就是自己——
(没错——)
所以……
花梨才会那么轻易地遭人突袭。
从背上传来的冲击,窜入鼻腔的异味,把她的手扣在背後的手臂,覆盖在嘴上的布条触感……恐怕按在她口鼻上的布条泡过什么挥发性的安眠药吧?几秒钟後,她的五感逐渐融化开来——接着记忆就在这时突然中断了。
虽然在那之後还有一些零星片段的记忆,不过就像撷取了一瞬间的照片一样,毫无脉络可循,因此花梨现在还是无法明确地衔接前後关系。
然而——
(……被暗算了。)
花梨感到相当惭愧。
不管是聂罗——还是五家族族长们的企图,她都早就知道了。
(如果他们……想随心所欲地操控小省的话……当然会先从我下手……)
花梨知道精神操控系的奇迹术对身为异世界人的省吾跟她起不了作用,如此一来,能够迫使省吾听命的方法就不是索隆特有的东西,而是再寻常也不过的手段,其中最简单又确实的方法就是人质。
而对於身为异世界人的省吾来说,〈雷涅盖德〉能够用来威胁他的人质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如果是对嘴巴上爱唠叨,本性却很温柔的省吾的话,人质就更能发挥效果了。
(我明明已经知道了——)
自己却还是轻易地被抓去当人质,变成了省吾的——枷锁。
「呜——」
花梨掀开毛毯。
姑且不论意识,她的身体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吧——当花梨正打算顺着掀开毛毯的劲头坐起上半身时,再度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用左手抵着额头,并且做起了深呼吸。虽然还不清楚自己现在处於什么样的状况之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花梨希望能马上让自己的身体随心所欲地移动。
如此一来,只要一逮到空隙的话,自己就能随时逃出去。
她反覆了好几次深呼吸後,晕眩感终於平息下来。
然後——
「…………?」
花梨突然低头看着自己穿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
那是一件剪裁单纯的衣服。布料的网眼织得参差不齐,甚至显得有些粗糙,和〈雷涅盖德〉准备的服装相比,这件衣服给人一种有点……不,是非常廉价的印象。虽然花梨并没有看过索隆的一般人穿的衣服——不过这大概就是索隆人的标准服装吧?
特地让人质穿奢侈品的确没有意义。
不过——
「这是怎么一回事……?」
花梨再度望向梅莉妮·柯德兰。
她还是横躺在地板上——似乎是昏过去的样子。
照常理来想,既然自己现在被〈雷涅盖德〉软禁中,那么梅莉妮应该就是负责监视自己的人,不过监视者昏过去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更重要的是,让姬巫女担任监视者一职根本没有意义,她们终究只是用来笼络省吾的人才罢了。
而且……就一个软禁场所而言,这个房间又显得有点奇怪。
如果这里是牢狱之类的地方,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地板、天花板、墙壁、床却全都是木造的,而且又很老旧,随处可见节孔或缝隙;虽然花梨纤细的手臂无法打破这些墙壁与地板……不过如果要说这里是『囚禁』设施的话,她还是不得不感到一股不协调感。
当然——花梨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这里既不像她跟省吾在索隆里住的那栋宅邸内部,也不像〈雷涅盖德〉的中枢基地『圣
庙』内的房间。再说『圣庙』是凿开岩盘兴建而成的地下基地,里头几乎看不到木制的墙壁或
地板——更重要的是『圣庙』的照明都仰赖烛火或电灯补足,几乎不可能会有哪间房间照得到太阳。

那么这里是——
(脱离〈雷涅盖德〉掌握的地方吗……?)
花梨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从身体完全不受任何束缚,以及房间老旧斑驳的情况看来,花梨也不像是落入其他势力手中的样子。眼下的情况有种正在躲避〈雷涅盖德〉追缉的氛围,如果这里是『藏身之处』的话就说得通了。
(可是……)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下就变成无法解释梅莉妮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了。
她是五家族中实际位居顶点的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所以才会在五位姬巫女之中担任首席一职。
花梨认识的梅莉妮是〈雷涅盖德〉的象徵。
可是……这样的她如今却昏倒在这里。
「…………」
花梨重新移动视线确认状况。
除了自己正躺在上头的床以外,房内就没有任何家具了,这是个仅以墙壁、地板,以及天花板区隔出来的杀风景空间;不过在倒卧於地的梅莉妮身後——可以看到一扇门,那扇门就在设置於天花板附近的小窗正对面。这么说来……只要这栋房子不是仅有一间房间的小屋,那么那扇门后方应该还有其他房间才对。
花梨轻轻地将脚放到地板上。
所幸她现在是打赤脚的状态,不知道是不是破损程度没有外表那么严重——地板承受了她的体重后并没有嘎吱作响。花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站在地板上。
「…………」
梅莉妮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一边慎重地压低脚步声,一边经过梅莉妮身旁。当然,花梨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依旧熟睡的姬巫女身上;虽然梅莉妮应该不是在装睡——不过他情况还不明朗的现在,梅莉妮的存在与行动依然是个不解之谜,把她当成假想敌的话,行动起来也比较不会产生问题吧。
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抵达木门後,花梨伸手握住了把手。
门没锁,把手容易转开到令人扫兴的地步。
花梨同样慎重又缓慢地推开门。
叽……虽然木门发出了微弱的摩擦声,不过梅莉妮还是没有醒过来。
「…………」
松了一口气後——花梨便将身体从只开了最小限度的门缝间滑进隔壁的房间里。不知道是体力衰退的关系,还是紧张的缘故,光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
「——嗨。」
一个声音唐突地传来。
花梨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睡美人终於醒啦。」
隔壁房间的构造跟花梨的那间房间一样。
房里同样有老旧的木制地板与墙壁,同样除了床以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也同样地杀风
景——床就像镜像一般地刚好摆放在相对於隔壁房间的位置。
而且有一个男人正翘起二郎腿坐在那张床上。
还有一个女人仿佛陪着他似地伫立於床边。
「…………!」
隔壁房间里同样充斥着——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阳光照出了那对男女的侧脸。
花梨不认得他们。
不过对方似乎不是如此。开口说话的男人——露出了有点亲?的笑容,看着花梨。
那个年轻男人留着如带壳栗子或海胆般,头发一束东倒立起来的发型,如今正用一只手摩娑着长满下巴的落腮胡。
该怎么说呢——这个男人非常有男人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穿着以皮革和布料制成的轻便旅行装的缘故,花梨可以从他的身上威受到一股强烈又精悍的野性气质:如果拿动物来形容他的话,最接近的印象应该是狼吧。虽然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眼睛也眯成了弯月的形状——但花梨却不敢轻怱大意:游刃有余的态度可是欺骗对手时最基础的基础,这世界上没有哪个诈欺师会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样子。
女人则是面无表情。
虽然她是个给人知性印象的美女——这么说起来,她长得很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然而身上散发着一股有些严肃的氛围。
不过比起容貌,女人手里拿的东西更是吸引了花梨的注意。
那是一把长手杖,手杖的前端还连着一个造型诡异的零件,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骨头。
(——拟神杖!)
那是花梨和省吾的世界不可能存在的技术体系——奇迹术必备的道具,简而言之就是魔法手杖;拟神杖搭配名为圣句的控制语言,便能引发超物理的现象。
由於姬巫女们全都是奇迹术师,因此她们总是随身携带拟神杖。
(她长得很像瑟妮卡——难道是路思波力提家的奇迹术师?)
「啊啊——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啦。」
男人露出苦笑说:
「不过你猜错罗。」
「…………」
花梨将视线转回男人身上。
看来支配现场的人似乎是他的样子。
「她是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虽然跟瑟妮卡确实有血缘关系,不过现在并不是〈雷涅盖德〉的人。」
「……你是?」
花梨丝毫不放松警戒地这么问。
为了不让梅莉妮从後面突袭自己,花梨先稍微偏过身子,背对着墙壁。
「我应该算是跟你关系很远的远房亲感吧,勅使河原,花梨。」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算重新端详男人的脸——花梨还是对那张脸没有印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远房亲感又是什么意思?
「详细情况以後再说明吧。」
男人以极为轻松的语气说:
「在那之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是从跟你一样的世界被召唤过来的第二代『救世主』。在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里,我应该算是你跟省吾的前辈吧。」
「咦……小省——?」
听到省吾的名字时,花梨不自觉地往前挺出身子。
她的反应似乎一如这个自称雷奥的男人所料。看了花梨的反应後,他一脸开心地笑了。
「而且……第二代救世主……?那么你是〈雷涅盖德〉的……」
「不,我也不是〈雷涅盖德〉的人,现在反而是他们的敌人。」
「…………」
「不过——」
雷奥一边感兴趣似地望着困惑的花梨,一边说:
「一瞬间我还以为完蛋了呢。我们所有人能像这样平安无事——大概是香芝省吾的功劳吧?救世主也是有很多种的呢。」
「…………」
看来这个名叫雷奥的男人——就如同他刚才说的一样——现在似乎不打算给花梨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虽然那有点看不起人的态度惹恼了花梨,不过现在跟这个男人吵起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而且花梨最在意的是——
「小省……他没事吗?」
「嗯……」
雷奥歪着头。
「天晓得。」
「…………」
「安洁——你觉得呢?」
雷奥再度带着一脸感兴趣似的表情看了看焦躁的花梨後,转头对身旁的女人这么问。
安洁莉特面无表情地思考了几秒钟——
「最後让『代行者』增殖的诅咒无效化,并且让人们看见『神』的记忆的,恐怕是省吾·香芝的意志吧?那么他目前至少还能坚持自己的意志,这一点是绝不会有错的;虽然精神方面可能多少会产生一些障碍——但我想那应该不会太严重。」
「…………虽然不是完全听得懂,不过我可以把你的说明当成小省平安无事的意思吧?」
「大概没事。」
安洁莉特点点头。
「哎呀——我们也希望省吾能平安无事,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
雷奥大概还是不打算说明吧,只是笑着耸耸肩而已。
尽管安洁莉特说省吾『大概没事』——花梨还是抗拒着完全相信这真实身分不明的两人。她想现在立刻飞奔到省吾的身旁,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小省……」
当花梨重新环顾起房间时,发现床边有一扇门——从对方站着的位置看来,那扇门就像是安洁莉特的影子一般。
虽然双腿还是觉得软弱无力,花梨却开始走向那道门。
可是——
「…………」
她在门前停下脚步。
因为一根棒子伸向她的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安洁莉特。她沉默不语地横举着握在手中的拟神杖,阻止花梨继续前进。
「……走开。」
花梨瞪着安洁莉特的脸。
那是一张跟瑟妮卡一样端正——却又缺乏表情的脸,光看安洁莉符的脸完全无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超然的态度反而给人一种轻视一切的感觉,让花梨咸到相当不愉快。
可是——
「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吧?勅使河原·花梨。」
雷奥笑着这么说:
「而且——」
彷佛接续雷奥突然中断的话一般——叽……一阵木头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
声音来自於花梨的背後,也就是她不久前才穿过的门。
门的後方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
「…………梅莉妮。」
回过头去的花梨低声呢喃。
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正靠着门站在那里,表情流露出浓浓的安心感。
「花梨殿下——」
「…………」
当然——花梨并没有松懈了对梅丽妮的警戒心。
对花梨而言,梅莉妮形同于〈雷涅盖德〉本身,就算雷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的一样与〈雷涅盖德〉为敌,而这里也不是〈雷涅盖德〉的势力范围,但只要梅莉妮人在这里,花梨就不该轻忽大意;毕竟〈雷涅盖德〉曾一度使出绑架花梨这种强硬手段,事到如今,梅莉妮再装出友好的态度也没有意义了,就算她想用粗暴一点的手段把花梨带回去,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
「花梨殿下……」
梅莉妮接下来说的是花梨听不懂的语言。
那恐怕是索隆语吧?虽然梅莉妮带着有点放松的表情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什么,花梨却完全听不懂;就算梅莉妮用异国的语言对自己说些什么,花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什么?你说什么?」
花梨忍不住问。
这时——梅莉妮才恍然大悟似地眨眨眼。
「啊……真是非常抱歉。」
这回她说的是日语。
当梅莉妮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花梨身边後,便在那里跪了下来——并且彷佛看着什么神圣庄严的东西似地仰望着花梨,那张美丽的脸依然透露出浓厚的安心之色……丝毫咸觉不出敌意与加害之意;当然,那也有可能只是她的演技,不过——
「花梨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咦……?啊……嗯……谢谢。」
摆好架势的花梨不禁觉得有点沮丧地这么回答。
然而——
(——刚才她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梅莉妮之所以会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索隆语,大概是因为她忘了花梨听不懂索隆语吧;也就是说,她没有余力能回想起这个事实。
(是因为无法平安地带回人质的话,自己就会有危险吗?可是——)
梅莉妮的态度却又没那么冷淡,看起来反而像是真心地关心花梨的样子。
而且——
「花梨殿下,我们回去吧——回到省吾殿下的身边。」
梅莉妮笔直地注视着花梨的眼睛,如此表示,声音跟语气都没有任何虚假不自然之处。
「……回去再当一次人质吗?」
花梨鼓起勇气这么问。
她得到的反应——有两种。
梅莉妮一瞬间露出了困惑般的表情……同时雷奥也发出了短促的苦笑声。
「梅莉妮·柯德兰,花梨,勅使河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啦。」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那种说法彷佛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年一样——
听到梅莉妮所说的话後,花梨再度回过头来。
梅莉妮带着真挚的表情接着说:
「我——已经不是姬巫女了。」
「咦……?」
花梨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是什么意——」
「父亲大人——五家族会议拔除了我的姬巫女头衔。」
梅莉妮淡淡地这么表示。
花梨再度瞥了雷奥一眼。像是以她的混乱为乐一般,这位真实身份不明的青年嘴角浮现笑意;突然间……花梨的脑海闪过梅莉妮与雷奥或许是以某种形式共谋的想象,其实雷奥也是〈雷涅盖德〉的人。
(不,搞得那么复杂也没有意义。)
现在这里有手持拟神杖的安洁莉特在,而且要制服才刚醒过来、连站都站不稳的花梨,就算是空手的雷奥也不成问题吧。
才刚醒过来……?
(我——)
到底睡了多久呢?
照一般的情况而言,如果只昏过去半天,腰和腿应该不至於会变得如此虚弱无力才对。
也就是说……
「花梨,你已经睡了一年多了。」
「……咦?」
「〈雷涅盖德〉用奇迹术制造了能够将周遭环境的时间停止的力场,然後把你关在里头。这段期间内发生了很多事哦——梅莉妮被拔除姬巫女一职就是其中之一。」
「…………」
尽管雷奥突然这么说明,花梨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不,是没有任何实咸。
不过他却完全不顾花梨的困惑,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顺便告诉你一声——」
眯起眼睛的他并非望向花梨,而是盯着梅莉妮。
「要是现在让你们回去省吾身边,我会感到很困扰的。你们现在是——我的人质。」
安洁莉特依然举着拟神杖挡住花梨的去路。
「…………」
花梨来回望着雷奥与梅莉妮。
梅莉妮带着一脸僵硬的表情晈紧嘴唇。
相对地,雷奥则是从容不迫地坐在床上,状似开心地看着梅莉妮。
花梨想了一会儿後——
「你说过『详细情况以後再说明』吧?」
「……我是这么说了。」
雷奥点点头。
「那是什么时候?」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发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了。为了顺便确认,我想移动到能够观望整个状况的场所去,至於说明就在路上进行吧。」
花梨瞪了雷奥那副有点像是要吃人般的表情一会儿後,开口说:
「看来在各方面——似乎都另有内情呢。」
「是啊。」
雷奥一边抚摸着脸颊上的落腮胡,一边说。
*
当蓓尔提雅清醒时——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姬巫女专用的座席上,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用来支援〈渎神之主〉的操纵桌。
「——!」
意识在她产生自觉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控制自身肉体的方法是因培拉斯家传授的武术基础。只是挥剑砍杀敌人般并不能称为武术,为了打造强健的肉体,呼吸法与睡眠法也是必备的技术;有必要的话,蓓尔提雅甚至能操控自己的睡眠时间与睡眠深度。
(我昏过去了?昏过去多久了?)
虽然蓓尔提雅反射性地试着从自己体内的生理时钟寻求答案,但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身体方面——没有异常,至少蓓尔提雅感觉不到异常。
她可以毫无问题地移动手脚,也庇受不到任何痛楚;半反射性地确认到这里之後——蓓尔提雅暂时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搁在一旁,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让她更为在意。
她望向设置在操纵桌旁的卷轴座。
以自动书写装置将〈渎神之主〉的状态记录下来的卷轴上——只记录着有如用尺规画出来的一条直线,所有数值都没有变动:不仅如此,所有数值都停在呵零b上。
(奇迹术回路被切断了吗……?)
那是在〈渎神之主〉启动的情况下不可能显示出来的数值。
蓓尔提雅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个。
回路被切断,导致自动书写装置停止。
自动书写装置本身故障。
还有——〈渎神之主〉完全停止运作。
(〈富尔伐斯〉本身的机能也停止了吗……不过在这里也无法确认就是了。)
这里是『圣庙』内部。
正确地说是配置在『圣庙』周围的附属设施内部。柯德兰家、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欧托鲁奇家,以及因培拉斯家,各家族分别持有一艘专门用来支援及搬运回收〈渎神之主〉偿巨大飞行船——这里便是这些飞行船的收纳库,同时也是起降基地,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位置是空下来的;因培拉斯家的飞行船〈艾狄尼特〉被『血族』抢走後,一直没有夺回来。
因此,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蓓尔提雅便一起搭上柯德兰家所有的〈富尔伐斯〉,以便参与现场实战。
然後——
(…………对了。)
蓓尔提雅这时总算才想到……
省吾他——成就了什么样的事情。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的呢喃声中蕴含着敬爱与畏惧。
面对『代行者』发动的那场总攻击,以及接下来如恶梦般的状况——恐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没救了吧?诅咒利用〈渎神之主〉无限地增殖,然後改写了世界上所有的『存在子』,使万劫不复的地狱出现。虽然只有一小撮人能正确地掌握正在进行中的事态……不过任谁都明白真正的绝望就是像这个样子。
世界本身成了人类的敌人。
人类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方法。
一切——都朝着那种绝望的未来前进,无论是谁都领悟到抵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
「您真的……」
他拯救了名为索隆的世界。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拯救了任谁都只能恐惧畏怯的呵神b,平息了呵神‘在这五百年来不断诅咒世界的怨念。
那正是英雄成就的丰功伟业。
不过——蓓尔提雅知道。
省吾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然他是因为自己想成为英雄,才会让自己在能站稳那个立场之前不断成长——但绝非天赐英才的超人;他会放声哭喊,犯了错时也会感到犹豫不决。
不过正因为如此……蓓尔提雅认为他所成就的事情才有意义。
人类——必须由人类来拯救才行。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想尽早确认他平安无事。
在身为最大威胁的『代行者』与『神』消失的现在——最有可能让他置身险境的反而是同样隶属於〈雷涅盖德〉的人们吧?蓓尔提雅的职责是比谁都更快地赶到他的身边。
作为因培拉斯家的女儿。
还有作为一个深爱着他的少女。
蓓尔提雅就算用身体当肉盾也要保护他。
「…………」
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并且环顾着船内。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目前清醒过来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而已;受诅咒袭击而慌乱得有如发疯似的船员们,如今正躺在地板上,或靠在墙壁上,以各式各样的姿势沉睡当中。
为了不吵醒他们,蓓尔提雅悄悄地走向出口。他们是柯德兰家的手下,而非因培拉斯家的人,就蓓尔提雅的立场而言,让柯德兰家的势力继续睡下去反而比较好。
从操舵室里一脚踏进通往出口的通道後——
「——!」
蓓尔提雅却愕然地回过头来。
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的疏忽。
由於方才环顾船内时,背对自己座席的位置刚好成了视觉上的死角,因此蓓尔提雅没有注意到那里。
原本的姬巫女——也就是拥有(富尔伐斯)的柯德兰家的姬巫女——专用的座席……
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人却消失了。
「……艾雪?」
取代遭解职的梅莉妮成为柯德兰家新姬巫女的女人。
艾雪·柯德兰。
比蓓尔提雅早一步醒来的她恐怕采取了什么行动吧?
不过——
「…………」
蓓尔提雅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艾雪那张逐渐被诅咒覆盖的脸——还有那个扭曲的笑容。
看了那个笑容後,就连蓓尔提雅也不禁感到不安。艾雪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蓓尔提雅并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且从艾雪的立场看来——把她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就是省吾。
当一切的希望都断绝时——那个女人反而乐见世界被绝望所封闭;原本期望和世界一起毁灭的她,在重回现在的状况时会想些什么——
「呜——」
她或许躲在船内的隐蔽处也说不定——蓓尔提雅这么想。
慎重起见,蓓尔提雅搜寻起艾雪的气息,然而身为武门一族之女的她却感觉不出什么特
别奇怪的气息;如此看来,艾雪应该已经跑到外头去了才对。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甚至忘了放低脚步声——尽全力跑了起来。
*
『圣庙』内——五家族专用会议室。
巴尔德·柯德兰是第二个醒过来的人。
「呜……嗯…………?」
巴尔德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逐渐清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会议室风景;诅咒的文字列已经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那宛如恶梦般的情景彷佛作梦似地消失得一乾二净。
「…………」
不过残留在身体深处的是货真价实的疲劳。
那恐怕是构成肉体的物质被诅咒渗透的痕迹吧——并非某个地方产生了疲劳,而是组成肉体的每个细胞都疲惫不堪;如果巴尔德还年轻的话,这股疲劳大概会在他没自觉到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消失吧——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实在没有那种恢复力了。
然而——与肉体上的疲劳相反,巴尔德那双猛禽类般的双眼一如往常地不减锋芒;他眨
、了眨眼後,开始环顾周遭。
然後——
「……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的视线最先捕捉到的是聂罗·欧托鲁奇的背影。
他是个拥有一头银发的美青年,也是五家族之一,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然而那柔美的容貌与文雅冷静的态度——只是用来隐藏狡猾本性的面具罢了;姑且不论其他族长们有没有发现,巴尔德倒是十分清楚这个事实。
聂罗伫立在窗边,俯瞰着『纵坑』。
也不知道聂罗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巴尔德已经醒过来了——他并没有回头,银发的年轻族长只是默默地俯瞰着巨大的洞穴底部。
「…………」
巴尔德也默默地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站在聂罗身旁。
聂罗果然已经发现巴尔德醒过来了吧?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他们俯瞰着窗外的『纵坑』——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收纳库兼发射台如今是空无一物的状态;定睛一看,洞穴底部还看得到几十个作业员趴倒在那里。
不久——
「省吾·香芝终於成功了。」
聂罗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这么说。
由於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呵纵坑‘里,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徵求巴尔德的同意,倒不如说只是单纯地抒发感想罢了。
巴尔德沉默以对。
在彼此连视线都没有交会的情况下——聂罗继续单方面的对话:
「『代行者』已经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如此一来,〈渎神之主〉便成了我们〈雷涅盖德〉的——不,是成了人类赢得和平的力量象徵。」
他欢唱似地说。
「…………如果我们感受到的事情是事实的话——」
相对地,巴尔德的声音却有如叹息般低沉——同时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那么〈渎神之主〉的体内已经没有『圣遗物』了;虽然紧急用的辅助回路或许还能勉强让〈渎神之主〉站起来也说不定——不过那已经是个普通的破铜烂铁了。」
『神』——『神』的遗体『圣遗物』最後扩散消灭了。
那么以『圣遗物』作为动力源兼中枢控制装置的〈渎神之主〉便化为名副其实的形骸。
可是……
「这有什么问题吗?」
「…………」
听到聂罗快活地道么说,巴尔德还是回以沉重的沉默。
「『代行者』已经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
聂罗重复说:
「那么可以让〈渎神之主〉发挥真正力量的场合也已经不存在了。在『代行者』消灭的现
在——过於仰赖省吾·香芝个人力量的巨大拟神机,对我们来说反而危险,不是吗?」
「…………」
巴尔德没有回答。
的确,聂罗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尽管〈渎神之主〉终究是为了对抗『代行者』而制造出来的兵器,不过它的力量当然——也可以用在人类身上;如果用得好的话,〈渎神之主〉能有效地巩固〈雷涅盖德〉支配索隆的权力磐石,不过一个弄不好,〈渎神之主〉也有可能会变成〈雷涅盖德〉最大的威胁。
事实上最近的省吾也开始表现出些许反抗的态度。
那么〈渎神之主〉变得徒具形骸反而是件好事——聂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正因为如此,这反而是个出乎意料的好结果啊。」
聂罗的两片红唇勾出笑容。
「接下来——」
这时他才首次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巴尔德,试探般的视线贴上了巴尔德的侧脸。
「柯德兰卿打算怎么处理省吾·香芝呢?」
聂罗还是以一贯若无其事的语气询问。
不过这却是与支配接下来的世界息息相关的问题。
当『神』的记忆传遍整个世界的同时——万民也知道了拯救世界的人是省吾·香芝。事到如今,〈雷涅盖德〉也无法否认这件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可能让省吾·香芝以外的人扮演
救世主。
如今光凭省吾·香芝的一句话,索隆的民众便有可能变成顺从的羔羊或狰狞的野狼,他根植在民众心中的影响力确实就是如此地强烈。
不管省吾·香芝再怎么表现出反抗的态度,〈雷涅盖德〉也只能把他拱上『救世主』的位子。
「当然——那是〈雷涅盖德〉目前最优先的议题。」
巴尔德一边斜眼瞪着聂罗那张端正白皙的脸孔,一边表示:
「关於救世主殿下的问题,我们应当在五家族会议上重新讨论,这不是凭我一个人的意见就能决定的事情,况且救世主殿下如今正受到因培拉斯卿的庇护。」
「不过——那只是形式上的吧。」
聂罗乾脆地补充说。
没错。
五家族中敬陪末座的因培拉斯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身为武术世家的因培拉斯家人数确实不多——但总合的战斗力却不容小觑;不过另一方面,因培拉斯家的欣治力与经济力都不强。
而两人现在说的就是政治力与经济力。
只要柯德兰家善用本身的权势,那么因培拉斯家的庇护根本不必放在眼里——聂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卿是怂恿我跟因培拉斯家互相残杀吗?」
巴尔德笑也不笑地询问。
「不——没有这种事。」
聂罗以夸张的动作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早一步确定谁是往後的世界霸主,谁才是欧托鲁奇家应当追随的人而已。」
他的说法简直就像是「自己只要当老二就好了」。
不过巴尔德却不敢轻怱大意,相信他人所说的话是不会得到任何东西的——如果是竞争对手所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接下来——」
聂罗突然转身朝会议室的出口走去。
「卿要去哪里?」
巴尔德仅出声这么问,双眼依然俯瞰着空荡荡的『圣庙』。
「我想先把自己的脚边巩固好。」
「……普罗特罗斯城吗?」
「是的。」
聂罗乾脆地点了点头。
普罗特罗斯城是位於呵圣庙‘附近的中等规模都市,同时也是欧托鲁奇家营运的里威斯公司作为工厂据点的都市;在足以被称为都市的人口密集地带稀少的这个索隆里,那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地名之一。
里威斯公司表面上是大型的蒸气式汽车制造商。
不过背地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地下工厂,同时也负责制造〈雷涅盖德〉活动必须的所有武器;〈渎神之主〉使用的各种零件就不用说了,连枪炮类——最近用来讨伐『血族』的最新型枪械,也是里威斯公司的地下工厂制造的。
「不管世界的情势如何变动——我想都应该先补充物资才是。」
的确,世界的情况完全改变了。
那是因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消失了。
经济就不用说了——人们的价值观应该也会大幅变动才是;如此一来,姑且不论理由的对错与规模的大小,各地发生混乱是无可避免的情况。而这样的混乱往往会产生特别的需求,进而促使经济活化。
趁现在做好准备是很理所当然的企业战略。
「而且——」
种色自若的聂罗眼里闪过了冰冷的锋芒。
「还有很多鼠辈们四处横行呢。」
「卿说的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吗?还是——一
「『血族』。」
聂罗反而带着称得上开朗的笑容说。
不过由於聂罗与巴尔德背对着彼此,因此都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
「就连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徒也不是完全灭绝了。」
包含中枢在内,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徒大多在以前的『圣战』中死去——不过却不是完全消失了;残存的信徒们在除去了所有束缚後所开始的互相争执,反而有可能进一步地衍生战争的火种。
「也就是说,就算了消灭所有『代行者』,也不代表一切结束了吗?」
「是的,世界还是有很多麻烦事呢。」
留下这句话後——银发的青年便离开了会议室。
「…………」
这时巴尔德总算回头将视线投向聂罗离去的方向。
没错,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接下来——反而才是问题重重。
至今为止,所有人都是因为打倒『代行者』这个目的才能勉勉强强地团结一心;就算各怀鬼胎,压倒性的障碍还是让他们不得不协助彼此。
不过一旦共通的『敌人』消灭的话,接下来将面临的问题是……
「呜……呜呜……」
「……哦哦……」
其他族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泰罗伊德·玛布罗,以及杰布隆·因培拉斯等三人似乎同时醒过来的样子。
「…………」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发出呻吟声,并且难受地摇着头,相较之下,平常不疏于肉体锻炼的杰布隆只是静静地睁开眼而已,只不过心中大概还是留有对现状的困惑吧——那强有如磐石般的脸流露出疲劳与困惑的神色。
这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虽然打着『歼灭代行者』旗帜——但那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的东西;就算告诉他
们『代行者』已经消灭了,也不可能突然产生真实感。
当然,就这点而言,巴尔德也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必互相确认状况了;诅咒网络内部的情报逆流现象,让所有人的脑明白且记住了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代行者』……总……总算消灭了……」
「省吾、香芝……终於成了真正的『救世主』殿下啊……」
当巴尔德从泰罗伊德的声音里感受到些许对省吾的畏惧时,忍不住在心中苦笑;明明一直以来都只把省吾当成〈渎神之主〉的零件,事成之後却又半无意识地奉承他——这样的泰罗伊德终究没有支配者、指导者的器量。
「各位——」
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巴尔德高声说:
听到他锐利低沉的声音——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仿佛这时才发现了巴尔德的存在一般;杰布隆只是移动视线,并且像是催促着巴尔德继续说下去似地注视着他。
背对着窗外的『纵坑』——巴尔德开口说:
「事情还没有结束……不——接下来的情势才是关键。」
「那——」
「那……那当然。」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
虽然杰布隆也轻轻地点点头,不过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动摇的样子,巴尔德反而觉得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比以前更为锐利;经历了无数次战场的人果然很擅於观察现场的气氛。
没错,虽然没有刀锋相对、流弹四窜的场面出现——不过这里也已经是战场了。
「玛布罗卿——请你确认『圣庙』内部的受害状况,并且尽快回收〈渎神之主〉的机体。路思波力提卿——请你尽快修复传播网,并且确认『圣庙』外与整个索隆的状况,及收集相关情报。因培拉斯卿——麻烦你再一次彻底地重整『圣庙』内部的警备。」
巴尔德毅然决然地说。
听了巴尔德的话後,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几乎是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是……是。」
「了解。」
他们并没有发现……
如果在这个时间点掌握了大致的趋势——如果能抢先确保指导者的立场,让它变成既成事实的话,对往後会是多么地有利。而且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现场的气氛吞噬,并且任由巴尔德指挥摆布了。
「就算没有我的指示,每个人各自清醒过来後也会立即执行警备工作。」
杰布隆说:
「我是这样教育部属的。」
「很好,因培拉斯卿。」
「话说回来——」
杰布隆眯起眼睛环顾起会议室。
「您有看到欧托鲁奇卿吗?」
「因为他早一步醒过来,所以我已经指示他前往普罗特罗斯城了。」
巴尔德以平淡的语气叫答,彷佛他真的是这么交代聂罗似地。
「当今後可能会发生的混乱来临时,物资与装备就会变成最重要的东西。总之,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调整好手边的生产设备,并且尽快重整普罗特罗斯城的态势。」
「……的确。」
杰布隆似乎也没有异议的样子。
「那么各位就各自全力以赴吧。」
巴尔德像是总结似地这么说。
*
黑暗微微地震动着。
省吾隐约感受到黑暗在承受了断断续续的冲击後,细微的振动波纹正逐渐在其中扩展开来。他的意识有点模糊,连思考都嫌懒,那是因为咸到疲劳的并不是肉体,而是精神。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他在历经了几百年、几千年份的时光之旅後——又干涉了扩散到世界里的诅咒网,光凭区区一人的精神力原本是不可能完成那种作业的;可以说正因为范围局限在『神』这个人的记忆与意识之内,而非实际的空间与时间,省吾才能在精神不至於枯竭耗尽的情况下完成那种作业。
(相对地……)
『神』迎向了真正的死亡。
或许……变质会比死这种说法要来得恰当也说不定。
构成『神』的要素化为细微的某种东西,扩散到世界里,那的确是身为人类的死亡——就跟死者腐败後回归土里、回归水里、回归风里,藉此遍布整个世界一样——不过与此同时,真正的『神』或许也就此完成了吧?
『神』最後传来的声音反而显得心满意足,这对省吾来说是很大的救赎。
「我……」
省吾一出声,五感便开始急速地捕捉现实。
虽然省吾眨动的眼睛前方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那是〈渎神之主〉密闭的驾驶者室,看来自己的意识似乎顺利地回到身上,而非散落在那个诅咒网之中的样子。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渎神之主〉横倒下来的缘故,他感觉重力集中在右半部的身体上。由於身体被绑在驾驶者席上,因此省吾的姿势并没有任何变动——不过身体处於像是被吊在半空中的横倒状态,让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同时——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从刚才开始,省吾就听到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随着晃动黑暗的轻微震动一同传来。
咚、咚,断断续续响起的声音恐怕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恐怕是某人的手敲打装甲板的
声音吧?
……省吾殿下……请您回答我,省吾殿下……
虽然因不安与焦躁而动摇的声音——在穿透了几层厚重的钢铁後变质了不少,省吾却马上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梅莉妮——应该已经帮我把皮带改成能自己解开的样子了。)
省吾心想。
以前只要姬巫女们不解开皮带的话,自己就无法移动身体一丝一毫,不过如果没记错的话,梅莉妮应该已经想办法把皮带改成了能自行解开的形式才对。
(……装甲板应该可以从外面打开才对啊,莫非封锁机构坏了?)
省吾边解开皮带边想。
进出〈渎神之主〉驾驶者室的装甲板原本就设计成可以从外部打开的样子。当然,为了不让敌人——比方说『遗落之子』——能轻易地入侵驾驶者室,开启装甲板的顺序刻意复杂化了,而且开门的把手也巧妙地隐藏在装甲的缝隙间,不过姬巫女应该不可能不知道这点才对。
解开全身的皮带後,省吾战战兢兢地在转了九十度、墙壁变成了地板的驾驶者室内移动,并且伸手握住用来开启装甲板的把手。
他像是吊在把手上似地使劲一拉。
叽——随着一阵摩擦声响起,把手转了九十度。紧接着在气闭状态被打破时所产生的特有微弱金属声中,钢铁的门扉往外突出去了。
在下一个瞬间,省吾还来不及推门,门便已经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大量光线与新鲜的室外空气一同流进来,省吾深深地吸了口气。当然,驾驶者内部并不是缺氧状态——不过因为长时间被封闭在黑暗中,他才会几乎出於本能地采取了这种行动,就像是先潜入深邃的海底後,再探头浮出海面时的感觉。
突然涌入的白光让习惯黑暗的双眼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那并非圣光,而是太阳散发出来的自然光源。省吾眯起眼睛,忍受着刺进视网膜的光线——
「省吾殿下!」
不过眼睛还来不及习惯光线,一阵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便立刻传来。
直接传进鼓膜的鲜明声音是——
「——蓓尔提雅。」
背着有如光环的阳光俯瞰省吾的轮廓的,是他十分熟悉的人物。
将一头黑色长发在後脑杓绑成一束的娇小少女。
随着眼睛越习惯光线,对方的身影便变得益发清晰。
平常总是凌冽澄澈的漆黑眼眸,如今却被无法遏止的泪水濡湿,嘴角也有点扭曲,恐怕她是因为百感交集,不知道最後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吧。
不过关於这点,省吾也是一样的。
虽然想说些贴心的——适合这个场合的话,却想不到。
结果他只能对这位惹人怜爱的少女这么说:
「我回来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视野与自由便再度被剥夺了。
那是因为蓓尔提雅冲进了驾驶者室,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
虽然身材娇小,但历经干锤百链的蓓尔提雅可是拥有相当的臂力;突然被蓓尔提雅抱在怀里的省吾只能任凭摆布——不过同时也咸受到她的体温与香气。蓓尔提雅大概是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的吧,只见她全身通红,汗流浃背——不过她的拥抱绝不会让省吾感到不快。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感动不已的蓓尔提雅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太好了……」
「…………」
省吾听得见蓓尔提雅的心跳声。
这么说起来——省吾在激情过後也总是像这样听着她的心跳声。边用肌肤感受着扑通扑通的生命之声边入睡,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省吾只是单纯地感到安心。
同时——
「……啊啊,我……真的……」
还活着。
这股真实感缓慢地涌现出来。
他跨越了那个如恶梦般的状况——并且活着回来了。
这件事让省吾单纯地咸到开心。
被少女抱在胸口的他玩味着这份喜悦。
然後——
「思……呃……蓓尔提雅——」
到底过了多久呢?
恐怕应该有数分钟了吧……
「那个……蓓尔提雅?」
省吾从少女的双峰间尖声表示。
虽然他也想继续这样下去——不过其他的姬巫女们马上就会赶过来了,而且〈雷涅盖德〉的整备员们也会过来回收处於横倒状态的〈渎神之主〉,让他们目击到这种景况还是会让省吾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过——
「……是。」
蓓尔提雅还是怜爱地紧紧抱住省吾。
「不是啦……那个……等会儿——就会有人过来吧?」
「…………」
也不知道蓓尔提雅到底有没有听见省吾所说的话,她并没有回答,反而像是永远不想和省吾分开似地在抱住省吾的手臂上益发使劲。
这时……
「蓓尔提雅。」
从背後传来的声音总算使蓓尔提雅放松了拥抱。
「那个……这种事情还是等到回宅邸再做……」
一个沙哑的嗓音有点困惑似地这么说。
蓓尔提雅在这时似乎才回过神来的样子。
「咦?啊——啊啊,嗯,你、你说得对。」
她慌慌张张地离开省吾身边。
当省吾敞开视野,映入眼帘的声音主人——果然是预料中的哈杰姐。哈杰姐,玛布罗,玛布罗家的姬巫女。那高姚的身材,以及绑成三股发辫的长发,让省吾产生一种格斗家般的硬派印象——不过实际上她反而是姬巫女之中性格最为温顺的女孩。
身为姬巫女的哈杰姐原本应该也肩负着笼络省吾的使命才是,不过她对性方面的事情却反而有点胆怯的样子,当下的她在看了抱在一起的省吾与蓓尔提雅後,也是面红耳赤地稍微瞥
开了视线。
「……哈杰妲。」
蓓尔提雅却立刻绷起脸来转头望向身为同僚的哈杰妲。
看到蓓尔提雅那过度紧张的侧脸时,省吾感到不可思议。
(蓓尔提雅?她好像——)
「——你不必那么提防我们。」
彷佛印证省吾的想像一般,第三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且不论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我跟哈杰姐早就已经放弃跟你竞争了。」
出现在哈杰妲身後的是戴着眼镜、如文学少女般的路思波力提家的姬巫女。
「瑟妮卡……」
蓓尔提雅呢喃似地说。
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接着说:
「不说这个了,我们最好还是快点出去外面吧,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引发暴动哦。」
「……咦?」
省吾因为不明白瑟妮卡话中的意义而发出了走调的声音。
引发暴动?
那到底是——

「省吾殿下。」
瑟妮卡指向〈渎神之主〉外头。
省吾靠着蓓尔提雅的肩膀,爬出处於横倒状态的驾驶者室,重新照在全身上下的阳光既
温暖——又清爽。
然後……
「——!」
他愕然地绷紧身子。
〈渎神之主〉正横躺在一块巨大的空地上。
这恐怕是诅咒重新编组时的某种力量所造成的结果吧——生长在『圣庙』附近的部分树海被挖出了一大片圆形的空白,〈渎神之主〉就像胎儿般缩起身子,横躺在这片空白的正中央。
不过让省吾咸到惊讶的并不是这个事实。
而是周围的光景。
成千上万的人群包围了〈渎神之主〉。
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龙蛇混杂这句话正好适用於这种状况。
其中包含了许多显然是从『圣庙』跑出来的〈雷涅盖德〉之人,不过另一方面也看得到不少身穿普通服装的人,他们恐怕是从附近的城市跑过来的吧。
他们为什么跑过来呢?
那当然是因为——
「这是……」
「当我们注意到时,外面已经聚集这么多人了……一
哈杰妲说。
省吾——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只知道人数不是只有百余人的程度而已。是上千呢?还是上万呢?他还是搞不清楚;那已经不是点,而是面——是名为群众的一幅风景,所以一一细数每个人完全没有意义。虽然省吾看得到的只有化为空地的部分,但或许连树海的部分都充满了人也说不定。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因为——尽管有这么多人在,周围却还是悄然无声。
没有半个人吞口水,或者是窃窃私语,人们都用蕴含了某种热度的视线凝视着〈渎神之主〉——不,是凝视着从〈渎神之主〉体内出现的省吾。
省吾有过几次像这样备受注目的经验。
刚来到这个索隆的时候,还有举办『公开亮相』的时候。
然而……
「很抱歉在您感到疲惫的时候打扰您。」
与这句话相反,瑟妮卡以一副毫无顾忌的态度说:
「请您对民众说些什么。」
「说……说些什么?」
「您要知道——」
瑟妮卡依然以平淡的语气说:
「您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救世主了。」
「…………」
没错。
和过去两次的经验完全不同,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舞台,也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演出。
这是省吾凭自己的力量获胜后凯旋归来的风景。人们被他的丰功伟业——被他以英雄的身份赢得的胜利打动,才会为了看他一眼而自发性地聚集到这里,透过诅咒网传开来的情报中也有省吾本人的情报。
如今索隆全部的人民都认得他,他是货真价实的英雄。
如此一来——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必须为自己的行动负责。
他有义务回应这些因为仰慕他、崇拜他而聚集过来的民众。
「…………」
省吾重新环顾起民众的人海。
几千、几万人的视线集中在他——只集中在他身上。
省吾今天第一次知道,当蕴含着强烈感情的视线聚集为成千上万的单位时,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得到物理性力量的错觉;无数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非凡压力,让省吾差点当场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还不行,省吾还不能变回普通的少年,他还得扮演自己选择的角色才行。
所以……
「——…………」
省吾做了个深呼吸。
虽然有好几个字眼闪过脑海——但他中途就舍弃了那些权宜的想法,因为自己对心理学和语言学并没有熟悉到能瞬间编出足以操控民众心理的名言。
如此一来……诚实才是最佳的战术,他只要将事实作为事实陈述就好了。
「——人类的罪孽已经清偿了。」
那不是某人的力量使然,而是住在这个索隆里的人们亲手偿还的。
正因为他们对『神』的真实怀有哀悼与後悔的心情,『神』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抛开延续了五百年的怨恨。
「过去一直束缚我们的诅咒已经不存在了。」
恐怕任谁都已经理解了这个事实吧。
不过大家也都期望有人能将这个事实化为言语大声宣告。由於诅咒打从人们出生起就理所当然般地存在——因此就算知道诅咒『消失了』,人们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这个事实。
「从今天这天起——」
省吾环顾着民众——然後说:
「全新的日子——真正的『明天』就要来临了!」
…………
一开始横亘在民众之间的是寂静。
那是——省吾这些话的意义渗透人群所需的时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开端是某人的呜咽声。
在激情洋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群众当中,一个人大声地哭喊起来——那位女性哭喊着,当场跪坐下来,并且将双手高高地举向天空,然後又吼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喊声让紧张的寂静产生了龟裂——同时龟裂瞬间扩展开来。
一个人呼喊有两个人响应。
两个人呼喊有十个人响应。
十个人呼喊有一百个人响应。
一百个人呼喊有一千个人响应——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瞬间倍增的叫声眨眼间变成了轰动四周的轰然巨响,并且包围了〈渎神之主〉。
这是因为长达五百年的苦涩岁月让人们饱受压抑的缘故。
群众表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有人兴奋得流泪,有人不断呼喊,遗有人咸动得昏了过去。他们流露出来的激烈情咸是过去的呵公开亮相‘无法相比的,同时这种情感也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受自己的心情驱使才聚集到这里。
「…………」
省吾只能看着他们。
不过——
(…………太好了。)
他真的这么想。
对於英雄和正义这些词汇,省吾已经不怀有——已经不可能怀有绝对的信赖与期待了,不过看到人们欢欣鼓舞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涌上喜悦的心情;跟是非对错这种事情无关,省吾只是单纯地——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太好了。
不久——
——省吾!
是〈雷涅盖德〉的谁呼喊着省吾的名字吗?还是有人在以前的『公开亮相』时记住了省吾
的名字呢?群众之中四处涌现呼喊省吾名字的声音。
那呼喊声——
省吾!省吾!我们的救世主!
省吾!省吾!省吾!
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英雄!
立刻转变成有如雷鸣般的合唱。
人们齐声唱和的声音——以及跺响地面的脚步声化为波涛传遍四方,要是把如此激情的人们放着不管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会产生暴动。
「省吾殿下——」
省吾的手传来被某人紧紧握住的触感。
他回头一看,眼眶湿润的蓓尔提雅正靠在他的身边。
哈杰姐与瑟妮卡则是机伶地站在退两步的位置。
「蓓尔提雅,事情接下来才要开始哦。」
省吾呢喃似地说。
没错,事情还没有结束——省吾还没夺回梅莉妮与花梨,也还没找到回归原本世界的方法;不——在那之前,省吾更担心的是〈雷涅盖德〉今後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不过……
「是,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点点头。
(——没问题的。)
省吾心想。
这或许是偶然,也或许是因为得到许多人鼎力相助的关系;不过区区一介高中生能像这样拯救了世界,并且颠覆了真理,那么就算是看起来多么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对他来说也绝非无穷远的彼端。
省吾回握蓓尔提雅的手。
然後——
省吾!省吾!省吾!
省吾!省吾!省吾!
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救世主!
人们的唱和声——高高地响彻了苍穹。
*
坐在倚子上的花梨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地上。
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变长了不少,映在脸颊上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朱红色,让人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她现在的所在之处——不是恢复意识时的废屋,而是在马背上晃了两小时左右移动而飞的场所:虽然这里跟先前的场所同样都是废屋,不过这屋子却更小,而且考虑到它位於山谷之中——那么这里大概原本是山中小屋,或是基於其他用途兴建而成的建筑物吧。
「…………原来如此。」
这时,花梨才刚听雷奥说完到目前为止的大致经过。
当然——虽然雷奥透过安洁莉特取得了来自瑟妮卡的情报,但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雷涅盖德〉的内部状况:琐碎的部分——特别是关於省吾的部分——因为还要向梅莉妮确认而花了不少时间。
当〈雷涅盖德〉绑架了自己後,便以奇迹术将自己保存在时间停止般的状态下,这个事实让花梨受到了些许冲击。
不过——省吾置身的状况更是让她惊讶。
他曾一度试图逃离〈雷涅盖德〉,却因为花梨被抓去当人质而不得不继续战斗。号称继承了神之血的一族『血族』,以及『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取代了梅莉妮的柯德兰家新姬巫女艾雪——省吾、雷奥,以及〈雷涅盖德〉之间形成了三方箝制的局面,还有省吾与雷奥的交易……
那个省吾居然可以活到现在——老实说,情况严重到让花梨不得不这么想。
只要有一两个偶然没有衔接起来的话,别说是成为英雄了,省吾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曝尸
荒野的无名死尸。那样的人生对一介高中生而言实在是太严苛了。
不过……
「『原来如此』——」
模仿花梨的口吻这么低声说的是雷奥。
他坐在正对着花梨的椅子上。梅莉妮坐在花梨身旁,安洁莉特则是抱着拟神杖直接坐在
小屋出入口的地板上。
「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表哥可是成了货真价实的救世主哦。」
雷奥以如歌唱般——也像是开玩笑般的语气说:
「你没有别的感想吗?」
「…………」
花梨半睁眼睛瞪着眼前的第二代救世主。
(……小省成了英雄。)
省吾的叫声宛如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般萦绕在花梨的脑海里。
『……你什么都不懂!』
突然被带到这种异世界。
突然搭上了那种巨大兵器。
突然与那种怪物们交战。
突然被迫背负为数众多的人命。
可是——
(小省还是选择了战斗。他明明是那么地害怕——却还是战斗到最後了。)
当然,这个事实也让花梨咸动。
然而——
(不过……)
她的思考却没有就此停止。
正因为没有在省吾身边实际见证那如怒涛般的命运——她才能极度冷静地分析省吾如今身处的状况。
「如果是故事的话,事情应该到这边就收尾了吧。」
花梨一边仔细地观察雷奥的反应,一边说。
现在——她的情报来源只有这个男人与梅莉妮而已,所以不光是嘴巴上说的话,她还得记住他们的表情与动作,一个也不能放过。面对着直到半天前都还深深沉睡着的花梨,他们要把随便想到的话说得看似合理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花梨连一丁点谎言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漏看。
「不过现实可不会就此结束哦。」
「你的理解力很强嘛。」
雷奥一边抚摸着落腮胡,一边点头。
「人家常这么说。」
听到花梨若无其事地这么回应,雷奥露出了讶异般的苦笑。
「如果你是〈渎神之主〉的驾驶者,或许能更快地歼灭『代行者』也说不定。你的脑筋转得快,胆识也够。」
雷奥这么说——然後翘起脚来。
「总之——托省吾的福,『代行者』已经消灭了。」
「是啊。」
「不过与此同时,省吾在〈雷涅盖德〉之中的立场——说得更直接一点,在五家族族长们
的眼里,他的利用价值也产生了变化。」
「……是啊。」
〈渎神之主〉已经没有作为对『代行者』兵器的存在意义了。
原本〈雷涅盖德〉会让省吾这样的异世界人搭乘〈渎神之主〉,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只要靠近『代行者』一定以上的距离,就会不由分说地被化为灰烬。
反过来说,既然已经不必与『代行者』交战,那么搭乘〈渎神之主〉的人就算不是省吾也无所谓。
「小省或许会被杀害也说不定。」
「不过——应该不是马上吧。」
雷奥说。
「毕竟索隆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拯救世界的英雄是香芝省吾了,为了支配世界——活生生地利用他反而比较方便吧。」
雷奥说得没错。
事实上……正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抱着这种想法,〈雷涅盖德〉才会试图用姬巫女们笼络省吾,并且聚集人潮,举办了盛大的『公开亮相』。
可是——
「不过那个省吾也不必是本人。」
「…………」
这点也没错。
只要使用奇迹术的话,〈雷涅盖德〉大概能将省吾的外貌投射在其他人身上吧?说不定他们也能办到整形手术之类的事情。花梨认为自己对这个索隆的文化舆文明水准有某种程度的认识,不过奇迹术这种东西并不存在於花梨他们成长的世界里——由於参杂了这个异常的要素,因此她无法钜细靡遗地知道〈雷涅盖德〉什么事情做得到,什么事情又做不到。
「本人——反而碍事。」
「…………」
最後结论只会变成这样而已。
〈雷涅盖德〉对省吾的期望终究只有『〈渎神之主〉的零件』与『饰演英雄的傀儡』,而不是要他成为真正的英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那种东西——要是省吾的意志越坚定,他们应付起来反而更麻烦;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他们才会抓了花梨当作人质,并且把梅莉妮扯下姬巫女的位子。
不过——在〈渎神之主〉对抗『代行者』的战斗完全结束的现在,让省吾活着几乎没有意义。
如果是要操纵民众的心理,只要用外型相似的傀儡就足够了。
如此一来……
「不过就算省吾对〈雷涅盖德〉而言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需要他。为了回到原本的世界,〈渎神之主〉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趁着那玩意儿的驾驶者还是省吾的时候做些什么。无论如何,我是个逃离了〈雷涅盖德〉的人,他们可没有理由要亲切地帮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啊。」
「……听来挺有道理的。」
「是啊,所以——」
雷奥轻轻地挺出身子,并且以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我得在那之前接触省吾才行。」
「拿我当人质?」
「没错,把你们当人质。」
雷奥瞥了坐在旁边的梅莉妮一眼。
梅莉妮痛苦地垂下视线。
看了她的模样後——
「——梅莉妮。」
花梨对曾经是柯德兰家姬巫女的少女说:
「你跟省吾发生了什么吗?」
「咦?啊——那个……」
面红耳赤的梅莉妮呢喃似地发出不成言语的声音。
然後花梨总算明白为什么梅莉妮的态度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真是的——虽然俗话说「自古英雄皆好色」!)
花梨在心中痛骂省吾。
(不过你好歹也想办法忍耐一下吧!小省!)
如果没有花梨这个安全装置在的话,省吾被笼络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只要不是怀有特殊的性癖,健康的十几岁少年多半难以抗拒美少女的诱惑,〈雷涅盖德〉抓花梨作为人质其实也兼具除去障碍的意义,好让省吾能更快掉入『甜美的陷阱』之中。

然而最後被『诱骗』的反倒是梅莉妮,恐怕连〈雷涅盖德〉都没预料到这种结果吧?
「接下来——既然你已经大致理解了状况的话……」
也不知道雷奥是否察觉了横亘在两位少女之间的微妙空气——他以游刀有余的嘻笑语气貌:
「那就请你准备一下吧。如果要接触省吾的话——不管是叫他出来也好,或是我们主动去找他也好,最好是在〈雷涅盖德〉还无法完全应对状况变化的这一两天内。」
雷奥站起身子,环顾着少女们: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
房间里,伫立在窗边的少女将双手交握胸前,并且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某种祈祷仪式——但却不是在祈祷。
而且少女根本就不知道『祈祷』这种概念。她出生於神已死去的土地上,同时在视近亲相好为美德且加以鼓励的异样价值观中成长,对於这样的她而言,『对神祈求什么』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神是她应当生下来的孩子之名——而非仰赖依靠的对象。
所以那只是为了让心情平复的仪式罢了。
符丽法斯基亚塔。
继承了神之血的『血族』少女。
「——省吾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怜爱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不过……那并不是因为她爱着省吾,也不是因为省吾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因为他所拥有的精种可以一偿特丽法斯基亚塔的——不,是包含她在内的『血族』的夙愿。
受单一价值观支配的封闭社会是最强的洗脑装置。
打从幼年时期开始就彻底灌输的『当然』与『常识』,甚至会在本人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封印了抱持疑问的自由:一旦人格在这种环境下成型的话,要再改变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事实上……持续诅咒索隆这个世界的『神』已经和『圣遗物』一同消散了。在世界从『神』的执念中获得解放的现在,『血族』的夙愿,即『神的重生』本身的意义也不得不大幅地改观;虽然『重新生下神』这件事情也称得上是某种丰功伟业,不过既然让这种想法产生的状况变了,那么『血族』自然也必须重新思考『为什么要重新生下神』。
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却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重新生下神』这件事情是她的生存目的。就像很少有人被问到『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时能马上回答一样——由於那个部分实在是太基础了,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意识过。
她是个可怜的少女。
可怜到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很可怜。
所以……
「您回来了。」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语气里流露出纯真无瑕的期待。
他昨晚——回应了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愿望,答应给她精种。虽然性行为本身因突发的意
外而中断,不过约定应该还是有效的;至少特丽法斯基亚塔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正等待着省吾。
「……省吾殿下。」
和缓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外流进来。
对其他人来说,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风罢了。
不过天生失明的她的其他四咸——特别是听觉与嗅觉异常发达,因此能从风中读出常人无法比拟的大量情报,甚至能从风夹带的气息中一一识别出接近宅邸的每个人。
这气味与呼吸的节拍是蓓尔提雅。
这边是瑟妮卡,那边则是哈杰妲。
然後——
「…………」
特丽法斯基亚塔兴奋雀跃地离开房间。
那让人想象不到她失明的稳定步伐,也是拜超乎常人的听觉与嗅觉所赐,她就像蝙蝠一样地利用自己脚步声的回音掌握了周围的空间构造;由於视觉派不上剧场,因此有时会表现出就一般人看来相当奇怪的动作——不过她的动作基本上并没有危险之处。『血族』的公主滑行似地步下阶梯,接着经过走廊,来到宅邸的玄关。
不久,玄关巨大的门扉敞开,听惯的声音与闻惯的气味一涌而出。
那是省吾的声音与气味。
待丽法斯基亚塔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说:
「省吾殿下——欢迎您回来。」
*
小时候——恐怕任谁都时常这么想吧——省吾很憧憬『旅人』。
不受任何事物束缚、如无根之草一般,自由地飘流向四面八方的生活,无比安稳轻松地度过每一天,同时毫无造作地谵歌生命的旅人们,在孩童的眼里看来显得极具魅力。
那是总在湖畔搭起帐棚,边弹吉他边钓鱼的童话人物,或是为了追寻总有一天会遇见的真爱而颠沛流离的游戏人物……不过省吾也自觉到从某个时期开始,自己对旅人们的憧憬便逐渐变得稀薄了。
那恐怕是因为他知道了『拥有容身之处』的喜悦吧。
小时候的省吾没想过这种事情,因为那时他的世界极为狭小,而且大致上又充满了慈爱;他的世界里没有对他穷追不舍的魔物存在,保护他的双亲也不会在哪天突然消失。事实上,他真的有个理所当然的容身之处。
不过随着省吾成长,他的世界扩展了,见识增加了,同时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家』与『自己的房间』有多么地宝贵;虽然世界并非充满恶意与威胁,但也绝非满是善意与安宁——所以他才能实际体会到真正让自己安心的容身之处究竟是具有什么意义的存在。
因此……
「…………」
看到耸立在眼前的宅邸时,省吾的胸口涌上一股安心咸——同时这股安心咸也使他兴起了种种感慨。
结束了一项重大工作的省吾应该回归的场所。
也就是……
「这种咸觉……就叫做久居则安吗?」
「久居则安?」
当哈杰姐耳尖地听到省吾的呢喃後,便开口这么询问。
虽然容貌相当成熟,但当她像这样微微歪着头,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时,看起来却又十分可爱。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住最好住在首都』吗?」(注4)(注4 久居则安的日文是住めば都,直译会变成要住最好住在首都。)
「啊啊……」
省吾苦笑。
姬巫女们的日语能力终究只是『外国人在外国学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她们的日语能力并非在自然使用日语的场所中自然习得,而是因为有需要才有效率地恶补来的,所以才会听不懂谚语和稍微讲究一点的说法。
「不是不是,倒不如说是相反吧;这话的意思是只要住习惯了,不管在哪里都会很愉快。」
省吾选择容易理解的说法这么解释。
哈杰姐交互看着省吾的脸与宅邸,然後再度将视线转回省吾脸上,还是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省吾殿下而言,这里就是首都吗?」
「严格说来不该使用首都这个词汇……」
苦笑着这么表示後,省吾咸慨良多地接着说:
「不过如果说到我在索隆这个世界里能够回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栋宅邸吧。」
「哦……」
哈杰妲带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发出暧昧的声音。
接下来——她战战兢兢地问:
「不过省吾殿下以前不是曾经……那个……曾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没错。」
省吾苦笑着承认。
「而且……因为被召唤到这边的世界不是省吾殿下本身期望的结果,所以您也有好几次想回到原本的世界——」
「的确。」
省吾耸耸肩。
「那时发生了很多问题——现在也还是有很多问题;不过在这个索隆里,我最常睡醒的场所、最常用餐的场所、最常入浴的场所、最常和你们对话的场所——全都是这里。」
「…………」
哈杰姐的表情混杂着些许讶异的神色。
省吾一边觉得她的反应很新奇,一边接着说下去: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身为呵救世主h的我而准备的场所,那么那些事情或许很理所当然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如何,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这里时,最先想到的总是『啊——好想洗个澡啊』之类的……哎呀,抱歉,我好像解释得不是很清楚。」
「啊……不。」
哈杰姐摇摇头:
「那个……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开心?」
这回换省吾因为搞不懂哈杰姐话里的意思而歪着头了。
如果他的观察力再强一点的话,大概就会发现哈杰妲的表情在他说出『最常和你们对话的场所』时变化最大吧。
「省吾殿下。」
哈杰姐的对面传来声音。
蓓尔提雅那张看起来就像是出身於武门的凛然面孔浮现出有点温柔的笑容,然後这么询问:
「省吾殿下,您——喜欢索隆这个世界吗?」
「……嗯。」
省吾乾脆地点点头,乾脆到连他自己都咸到意外。
「啊啊,不过我觉得——意义上好像有点不同:与其说是喜欢或讨厌——倒不如说是接受了索隆这个世界。」
他慎重地选择着用词回答:
「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
和省吾出生成长的世界相比,索隆显得极为扭曲。
索隆虽然单纯——却也因此突显出本身的扭曲。
以『神』与『代行者』的存在为世界『核心』的社会体制与价值观,其影响甚至波及了人们的每一句话。如果说——省吾他们的世界是聚集无数的动植物,并且取得了平衡的『森林』,那么这个索隆就像是寄生了所有生物而险些坍塌的巨木躯干。
「索隆是……被放逐到虚无之中的『神』因为恐惧孤独而创造出来的世界。」
「——是的。」
蓓尔提雅点点头。
结束了和那个『神』的对话後,省吾将『神』的记忆散布到索隆的人群之中;当然,蓓尔提雅也看见了这些记忆——这个世界初创时的真实已经成了任谁都知道的共同认知。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索隆既扭曲又讨厌;即使如此——索隆却是你们出生成长的世界,也是我现在生活的世界,更是其他跟我们一样的人类生存的世界。这真的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索隆——该怎么说呢……」
省吾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让他觉得非常难为情。
不过他认为这是最适切的说法。
「我觉得索隆很可爱。」
看过那些欢欣鼓舞的人们之後……就更不用说了。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开心似地露出微笑。
然而省吾却绷起脸说: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咦。」
「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我还没夺回梅莉妮与花梨——不过就算夺叫了她们,事情也还没结束。我希望大家能为自己出生在索隆感到庆幸,不想让索隆成为会让人後悔被生下来的世界,我想『神』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事情还没结束;在这个世界真的安定下来之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我——」
这时省吾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
也就是——「至於我要回去原本的世界,也是在那之後的事情。」
自己真的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在『圣遗物』已经扩散到整个世界里的现在,能不能回去原本的世界还是个疑问: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存在。
如果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不就得和姬巫女们分离了吗?
自己不就得把梅莉妮和蓓尔提雅留在这个索隆里吗?
就跟原来的世界是省吾的故乡一样——这个世界也是姬巫女们与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故乡;既然省吾无法舍弃故乡,那么他也不可能要她们舍弃自己的故乡。
任何事情只要有开始,自然就会有结束。
现实不可能像童话一样,能够『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蓓尔提雅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
不光是她,就连哈杰姐的表情也变阴沉了;聪明的她们大概早就察觉到省吾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吧?这证明了她们有多么地敬仰省吾。省吾一方面对此咸到开心——一方面也感到相当愧疚。瑟妮卡则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不过应该不可能毫无感想才对。
「这……这么说起来——」
省吾努力装出开朗的表情,并且转换话题:
「从刚才就一直没看到爱菲妮耶呢——她在宅邸里吗?」
「因为欧托鲁奇家人手不足,所以她先回『圣庙』去了。」
瑟妮卡说。
「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到连姬巫女都要出马吗?
「为了因应即将到来的混乱局面,普罗特罗斯城那边的工厂似乎准备开始大幅增产的样子,因此欧托鲁奇家必须调度新的设备与原物料;在被任命为姬巫女之前,她原本就是亲哥哥聂罗·欧托鲁奇大人的助手,或许她会直接到普罗特罗斯城而不再回宅邸也说不定。」
「啊啊……原来如此。」
由於爱菲妮耶常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小恶魔般的抢眼行为,因此省吾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是美色的部分……不过既然她能被选为姬巫女的话,应该也是个相当能干的才女才对;年轻的她即使拥有连大人都甘拜下风的实务能力也不足为奇。
况且省吾的宠爱争夺战已经有结果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因为『代行者』被歼灭而减低了,现在〈雷涅盖德〉大概没有余力让有能的人才去侍奉省吾吧?
「……总之——」
蓓尔提雅像是要总结这个话题似地说:
「详细的情况——就等到您入浴与用餐过後再谈吧。」
「也对。」
既然宅邸就在眼前,继续站在这里说话也没有意义。
瑟妮卡与哈杰姐走上前,将往左右两边开启的门扉推开。
从门後——
「欢迎您回来,省吾殿下。」
出来迎接的是『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
「蓓尔提雅殿下、哈杰姐殿下、瑟妮卡殿下,也欢迎你们回来。」
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眸一如往常地聚焦在无穷远的彼端——虽然朝向省吾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不过在听觉与嗅觉异常发达,又能凭一己之身施展奇迹术的她身上,几乎看不到失明之人时常表现出来的危险举动。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稳,换句话说就是缺乏变化,也可以说是与瑟妮卡不同类型的面无表情;不过她并非毫无厌情,也不是压抑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要看习惯了,便能隐约从表情看出她的心情。
特丽法斯基亚塔——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我回来了,特丽法,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是的。」
特丽法斯基亚塔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回答。
「因为您今天跟我有约。」
然後用无忧无虑的口吻这么说。
「…………」
省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与她之间的约定。
把自己的精种给特丽法斯基亚塔——也就是拥抱她的这件事情,省吾已经事先跟姬巫女们宣告过了。
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真的明白吗?
『神』已经不存在了——至少在这个索隆里已经没有让『血族』继续怀抱着异样价值观的理由,所以她已经没有必要再被『再度产下神』这件事情束缚了。
她可以自由地恋爱,也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目的。
可是……
(她……大概是这个索隆的缩影吧。)
恐怕大多数的人在喜悦过後都会感到困惑吧?
打从人们出生起,神的诅咒就作为自然的真理,存在於世界上。
诅咒消失后——虽然人们获得了解放感,意识却不可能突然改变;在有如庆典般的高亢感消退後,恐怕大部分的人还是会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吧?
人类已经可以自由地追求未来了。
然而——人们要理解这件事情还需要相当的时间。
「省吾殿下?」
「啊……啊啊。」
面对轻轻歪着头,催促似地呼唤着自己的特丽法斯基亚塔,省吾只能回以混杂着困惑的笑容。大概是察觉到省吾内心的想法吧?只见蓓尔提雅插进两人之间,以有点强硬的语气说:
「特丽法,省吾殿下很累了。」
「您……很累吗?那么职责就——一
那并非责备般的语气。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声音里只是流露出些许失望的色彩。
「抱、抱歉,持丽法,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
省吾慌慌张张地这么说。
虽然他也认为这样很过分,不过套用〈雷涅盖德〉式的说法,特丽法斯基亚塔还有利用价值,她的力量与立场都是省吾重要的王牌;当接下来准备与〈雷涅盖德〉这个组织为敌的时候,省吾的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既然无法那么简单地改变她的价值观,如果想取得她的协助,接受她的要求恐怕才是最确实的方法。
「您今晚可以吗?」
「毕竟我跟你约好的——就是今天晚上嘛。」
「是。」
特丽法斯基亚塔露出微笑。
她的笑脸像个小女孩一般无忧无虑,彷佛要求省吾拥抱自己的这件事情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特丽法。」
哈杰姐机伶地叫住特丽法斯基亚塔:
「我要去准备省吾殿下入浴用的热水,你能帮我吗?」
「好的。」
「那么我去准备膳食。」
瑟妮卡也一边走向前,一边这么说。
「省吾殿下请在房间内稍待片刻。当一切准备好之後,我们会通知您的。」
「啊——可是你们应该也很累吧?」
虽然在最前线战斗的确实是省吾,不过在这段期间内,姬巫女们既不是在睡觉,也不是在游玩;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处理的作业比省吾的还要麻烦,不可能不感觉到疲倦才是。
「咦……不、不会的。」
蓓尔提雅像是在掩饰什么似地连忙摇头: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我们……」
「蓓尔提雅。」
省吾温柔——却又像打断她似地说:
「由我来对你说这种话或许还早了一百年也说不定。」
「咦……?」
「不过在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不也是战士应有的素养吗?」
「啊——是、是,您说得没错——」
蓓尔提雅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反正之後你们还会被迫处理很多事情,所以至少趁现在为了自己好好地休息吧!这是——对了,这是你们侍奉的呵救世主‘下的命令,」
省吾用有点像在恶作剧的口吻说:
「除了蓓尔提雅以外的人也一样,今天就别勉强自己,以自己的休养为最优先吧;不过——饭也不能不吃就是了。」
「我明白了。」
瑟妮卡点点头:
「我会做些做起来吃起来都方便,却又滋养的料理。」
「……嗯。」
她在这方面的洞察力菩实强得惊人又圆满周到;虽然那不苟言笑的态度让人无法完全摸清楚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对省吾而言,她的存在确实是个很大的助力。
「话说回来,特丽法。」
「是。」
「艾雪人呢?」
「艾雪殿下在房间里头。」
特丽法斯基亚塔说。
看来早早回到了宅邸後,艾雪似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的样子。
省吾也从蓓尔提雅那儿听说了她在诅咒试图覆盖世界时的反应,恐怕艾雪已经自暴自弃了吧?虽然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梅莉妮的後继者……但她却无法如愿地笼络省吾,也还没有表现出任何超越梅莉妮的作为。
「……是吗?」
虽然艾雪应该不可能现在马上自杀——不过关於她的处置还是慎重为上,不考虑保护自己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是无法想像的。
「总之……大家就先休息吧!解散。」
省吾在环顾众人後,如此宣告。
*
铿、铿,周遭满是机械运转的钢铁声。
那听来有如钟声——同时也有点像是怪物的咆哮。
持续运转的大型产业机械群的确是某种怪物,无数活塞与齿轮产生的压倒性力量——让面对它的人不禁涌现出一股无力咸,如果随便乱碰的话,甚至连造物主都会被吞噬绞碎:就这层意义上而言,这些机械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怪物,
不过……
「——延续了五百年之久的诅咒终於消失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轰然巨响之中高声地这么说。
聂罗·欧托鲁奇。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如今正位於自己所支配的里威斯工厂……的地底下。
表面上——对〈雷涅盖德〉的人也是如此——那里是用来保管资材的仓库,里头并没有设置什么特别的设施;不过蜿蜒纵横的无数管路与配线,以及融为一体的诸多运转声,暗示了他现在置身的那个房间内存在着某种正在运转中的装置。
「所幸——让新『神』诞生的基石已经准备好了!总算轮到你们出场了,你们终於得以成就自己的夙愿了。」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笑着说。
在最低限度的青白色照明之中,聂罗那张病态的脸庞看起来较平常更为纤细。虽然他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那在特定角度下显得过於锐利的双眸,以及宛如用刀子刻出来似的薄唇,却浮现出冷酷无情的笑意;不光是肉体,甚至连他的精神都给观者一种病态的印象。
他的眼前有一面玻璃窗。
那是一面极为厚实——一看就知道相当坚固的玻璃窗;与其说是片玻璃板,倒不如说更像是把一大块玻璃填进洞里的厌觉,不过那玻璃的透明度很高,聂罗正不断地将阴沉的视线投向那面玻璃窗後。
「不——这甚至可以说是超乎夙愿的成果。」
聂罗用力地勾起嘴角两端。
他一边露出蕴含着疯狂的笑容,一边说:
「毕竟——你们自己成了『神』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聂罗所说的话。
厚重的玻璃以及响彻四方的轰声让他的声音无法传到窗户的另一头,所以这并不是对话,而是单方面的自言自语——或者说是某种宣言。聂罗不需要徵求对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吸引对方的注意,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会那么说。
「…………」
一瞬间——某种红色的东西穿过他的视野。
那是附着在窗户另一端的红色液体。
「我甚至觉得你们应该咸谢我呢。」
聂罗一边用目光追逐着慢慢滑下玻璃的深红色水珠,一边开心似地说。
他的视线前方有数十个人影,他们是在里威斯公司工作的现场作业员,同时也是〈雷涅盖德〉的人。
不过聂罗并不是对他们说话。
他的目光追着作业员们逐渐堆叠起来的铁箱。
虽然大小形状各有不同——不过那并非普通的箱子,每个铁箱表面都有好几个供螺栓固定用的孔洞,或者是用来连接在装置上的金属卡循,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零件一般。
如果细心的奇迹术师看了这幅光景,大概会发现两件事吧。
一件事是那个箱子的外型似曾相识——说得清楚一点,它们跟拟神杖的零件很像。
另一件事是——有好几个箱子同样沾满了刚才附着在玻璃窗上的红色液体。
也就是说……
「——哥哥。」
「爱菲妮耶吗?」
彷佛听到呼唤声後才注意到妹妹的存在似地,聂罗眨着眼,转头面向身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爱菲妮耶·欧托鲁奇正紧挨着哥哥站在那里。
「作业进行得还顺利吗?」
「嗯,没有任何问题。」
聂罗点点头。
「老实说——知道『代行者』采取了舍身战术时,我还以为已经为时已晚而感到有些焦躁
呢。」
虽然聂罗这么表白,语气却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处理已经完成了九成,明天所有的作业应该就能结束了。」
没错,正如聂罗所言,窗户另一头的作业似乎进展得很顺利的样子。
在堆叠起来的铁箱的——另一头。
朝房间深处延伸而去的输送带上正排放着箱子的内容物。作业员们将位於深处的处理场所不断吐出来的内容物分门别类,并且施加规定的处理,然後塞进箱子之中。
被切断的手。
被切断的脚。
还有头颅。
那是一幅太过离奇而缺乏真实感的光景。
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人体——已化为『物体』的人体看起来甚至像虚假的人型零件,不过这些人体的切面确实看得见骨头、肉块与血管,输送带上也看得到凝固的血迹散落各处。
一切——都是真的。
真正的人体。
就像肉牛一样被肢解运送到这里。
凭一般人的感性大概无法正视这幅光景吧?就这层意义上而言——聂罗、爱菲妮耶,还有作业员们或许都疯了也说不定。作业员们与爱菲妮耶一脸面无表情,聂罗则是开心似地望着接连被装进箱子里的零散尸体。
房间深处的光景更为凄惨。
堆积如山的尸体被一一送上处理台,然後被蒸气机关快速带动的锯片切断;被粗鲁地截断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掉到输送带上,并且运送到作业员们那边。
金属材质的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细碎的肉片与骨片,几个作业员却将它收集起来装进别的容器里;他们甚至连流到地上的血都用帮浦回收,并且倒进瓶子里收好。
没有任何部位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就算品质远逊於『真品』,那些人体还是贵重的『圣体』——也就是用来发动奇迹术的触媒。
没错,那些都是『血族』的尸体。
在〈雷涅盖德〉袭击『庭园』时忽然消失的他们……如今却在里威斯公司的地底下被当成『资材』进行加工。
一切都是聂罗的谋略所致。
老实说……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庭园』的存在。
虽然知道,聂罗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他四家族的族长——而且也没有对『血族』表明自己是〈雷涅盖德〉的人,就这样与他们维持着交易的关系。聂罗提供身为封闭社会的『庭园』所缺乏的物质、药品,以及数种工业制品;相对地,他也从『庭园』收购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
『处分』的『血族』遗体。
就算比不上『神』,『血族』的肉体毕竟还是『圣体』。
还是拥有相当程度的利用价值。
经过三年以上的交易,聂罗成功地赢得了『血族』一定的信赖。
正因为如此,『血族』的族长塔耶妮亚塔才会被聂罗的话蒙骗。
聂罗向塔耶妮亚塔表明自己是〈雷涅盖德〉的人——并且更进一步地泄漏了〈雷涅盖德〉即将袭击『庭园』的情报。
『希望您能明白,隶属於〈雷涅盖德〉的我像这样和您联络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虽然拥有奇迹之力的『血族』应该能击退我们的袭击,不过过程中必然会伴随着庞大的牺牲,您不认为避免无益的牺牲才是上策吗——』
当然,聂罗的话里参杂了许多谎言。
一旦面对压倒性的物力,即使是『血族』也不可能有胜算,不懂世事的他们甚至无法正确理解枪炮的存在;就算能使用奇迹术,他们也只有『不需要拟神杖』这点优势——而这点并不会造成绝对性的差异。
塔耶妮亚塔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我也不想失去重要的买卖客户,毕竟要在〈雷涅盖德〉之中出人头地可是需要不少钱的。』
聂罗这么说。
於是『血族』的人们便听从聂罗的劝告,藏匿在里威斯总公司的工厂地下——在不知道那间地下室里设置了用来杀死他们的毒气注入装置的情况下。或许『血族』知道有天然的毒瓦斯存在,却没有将化学合成的毒性气体当成兵器使用的概念也说不定。
结果,无味无臭的杀人兵器在『血族』们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渗进他们体内——然後他们还来不及使用奇迹术,肉体机能便被破坏了。
接下来——就跟聂罗他们眼前的光景一样了。
「……这样一来——」
爱菲妮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准备就完成了。」
她那张可爱的脸庞并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
如果已经习惯了她平常如小恶魔般的言行举止之人——好比省吾他们——看到现在的她,恐怕都会咸到相当强烈的不协调咸吧?
关於这点,聂罗似乎也是同样的——
「……爱菲妮耶。」
他转头面对身旁的妹妹。
同时伸手以指尖把玩她的头发。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爱菲妮耶一边抬头仰望哥哥,一边回问。
聂罗将手从她的头发滑向脸颊——然後一边让指尖爬向她的颈背,一边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不是哥哥应该对妹妹做的动作,表情也不是。
「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呢。」
「没有那种——」
正当爱菲妮耶打算否认时,聂罗将鲜红的嘴唇凑进妹妹的耳边,耳语似地说道:
「你在想省吾,香芝吗?」
「…………」
爱菲妮耶沉默不语,不过聂罗的指尖却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地震了一下。
「你很在意他吗?不是为了职责,你是真的想被他拥抱吧?」
聂罗又低喃着,同时将指尖从爱菲妮耶的颈项滑向胸口——接着没入姬巫女服的下方;爱菲妮耶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似地闭上眼,呻吟似地表示: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哥哥打算怎么处理省吾殿下……」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面对着好几具人体被工具机化为物体——被加工成肉块的现场,聂罗一边爱抚着妹妹的
身体,一边开心似地说:
「那种事情……大概只有——新的『神』才能决定吧。」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11-6-2 00:58 编辑


第三章 巨神新生
动物的蹄声逐渐被吸进黑暗之中。
充斥於夜晚山林的寂静攫住了杂音,复杂交叠的树干与枝叶,以及层层堆积的柔软腐叶土挡下了声音,使声音无法反射。
「…………」
好像连自己都会被抓进黑暗里似地——这种无益的想像让花梨不经意地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跨坐在马上的她……如今正和雷奥他们一起移动。
严格说来那并不是马,而是某种类似马的索隆生物;马原本是特化成在草原上奔驰的生物,这种由腐叶土堆积的柔软地面反而有可能让它们的脚受伤。
马有两匹,主人是雷奥他们;一行人分成了雷奥与安洁莉特、梅莉妮与花梨两组骑乘这两匹马,巧妙地操控着缰绳的分别是雷奥与梅莉妮。马术大概也是姬巫女的必备技能吧?只见梅莉妮毫不犹豫地控制着马匹——她不仅教导没有骑马经验的花梨『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尽量配合马的动作提起腰部。如果只是一直坐着的话,长时间下来会很难受的』这样的技巧,还将折叠起来的布铺在马鞍的後半部,以保护花梨的大腿与臀部。和车子不同,如果不配合上下摇晃的马背,选择能吸收冲击的骑乘方式,大腿与臀部似乎马上就会产生酸痛的样子。
雷奥与安洁莉特,梅莉妮与花梨;虽然花梨一瞬间认为这么分配的雷奥他们太粗心了——因为他们让两个人质坐在同一匹马上,甚至还让人质自己掌握缰绳——不过仔细一想,就算花梨两人做出了什么奇怪的行动,持有枪械与拟神杖的他们应该也能马上压制才是,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的人质坐在自己背後反而危险吧。
雷奥一行人硬是驾马奔驰在没有道路的山路里。
当然,他们是为了闪避〈雷涅盖德〉的耳目才特地选择走这种路。在『代行者』消灭後——也就是状况大幅地产生变化後,〈雷涅盖德〉内部恐怕也像普遍社会一样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变动,这些变动当然也会造成许多破绽,现在的确是和省吾实际接触的大好机会。
『我原本打算等混乱稍微平息下来再说——不过情况变了。虽然这样确实很乱来,不过〈雷涅盖德〉应该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入侵他们的警戒领域吧:这是个可乘之机啊!』
这是雷奥的说法。
不过他们的目标并非雷奥两人先前入侵过的『圣庙』、而是省吾与姬巫女们居住的宅邸;虽然那里同样部署了警备,但不可能会像『圣庙』那么严密。
因为省吾的绝对价值已经降低了——
「……花梨殿下,您没事吧?」
「还好。」
花梨简短地回答梅莉妮的问题。
她并不清楚距离离开小屋後过了多久,恐怕已经过了半天左右吧?不过在摇晃的马背上持续移动之下,时间感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暧昧模糊,再加上面对的还是完全没有改变过的山林风景,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花梨的思考自然也越来越深入内心。
(…………小省。)
虽然以体感时间而言顶多只过了一两天左右……她却觉得彷佛有好几年没见过省吾了;事实上就省吾的观点看来,两人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是有超过一年以上的时间没见过面了。
少年只要三日不见,便令人刮目相看。
就像这句俗话所说的一样——十几岁後半的少年少女在肉体上与精神上都很柔软,因此成长也相当显着;就算三天这种说法只是单纯的比喻,一年的时间也足以让省吾产生变化了。
那让花梨感到有些不安。
她已经确信省吾拥抱了梅莉妮。
而且梅莉妮恐怕——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内持续支持着省吾吧?
(……真不公平。)
花梨这么想。
对人类而言,时间并不是均等的。
花梨和省吾打从懂事开始就一直住在一起了。
自己对省吾怀抱的感情是恋慕之心吗?还是其他东西呢?花梨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认为最理解省吾的人是自己,而且像他这样明明个性温柔,却又会固执且莽撞於某些奇怪环节的人——套用花梨的说法就是很不协调——她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勉强支持他。
正因为如此,尽管身处年龄相近的表兄妹这种微妙的立场,她和省吾却没有因此疏远——由於交友关系的变化,加上单纯地感到难为情,表兄妹通常都会避开彼此——反而像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一块长大。既然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的话,那么两人的交情也已经有十六年以上了。
不过那十六年的密度……
与这一年多来的密度……
两者一定不是一样的——
(虽然我也没想过要和小省结婚就是了。)
花梨也明白——总有一天,双方都会从彼此的身边毕业。
明白总有一天,自己不能再依赖『支持省吾』这种立场。
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应该感到哀伤的事情。
虽然花梨很明白这点——不过却没想到『毕业』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而且还是单方面地举办了。她总觉得省吾和梅莉妮对自己使了什么阴险的秘技。
「…………」
花梨的眼前就是梅莉妮的背。
当然,她的背部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瞪视了,要打她也不成问题;要是手里有刀子的话,花梨甚至还可以往她的背刺进去。
不过……不知道该说是幸或不幸,花梨是个聪明的少女。
所以无法任由自己受感情驱使而憎恨省吾和梅莉妮,她明白那是既没意义又非常难看的行为——因此,在委身於那种心情之前,自己就会先感到厌倦了。
於是她只留下了半途而废的烦闷心情。
(父母亲看着孩子离开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吧——)
花梨同时这么想。
然後——
(当梅莉妮和我……)
同时回到省吾的身边时——他会先对能再次见到谁而感到开心呢?
当两位少女站在他眼前的瞬间,他到底会拔腿奔向哪一边呢?
一同度过大半人生的表妹。
一起经历激动的一年多的恋人。
恐怕——
(——蠢毙了。)
这是多么无聊的空想。
花梨觉得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这种思考的自己很可耻。
在她想着这种事情的当下——
「——?」
振动突然停止了。
仔细一看,两匹马都停下来了。
「——梅莉妮?」
花梨露出讶异的表情问,回答她的却不是梅莉妮,而是雷奥。
「有声音。」
「咦……?」
那是很微弱的声音。
不——只有一开始很微弱而已。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因为发出声音的源头正逐渐接近他们。
黑暗的另一端传来了像是什么东西辗过碎石子地的嘎吱声。不久,那声音又加上了蒸气机关的驱动声,揭露了接近之物的真面目。
经过山林旁边的道路。
蒸气式汽车正在上头行驶。
而且……
「——这是……」
好几台大型蒸气式汽车丝毫没有减速,就这样经过花梨他们旁边。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混在树丛之间的花梨等人的样子,开了夜间行驶用的远光灯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远光灯仿佛要撕裂黑暗似地照亮道路,不过另一方面,当眼睛习惯了光线后,透视黑暗的能力自然也会衰减。
「……那是欧托鲁奇家旗下的车吧。」
梅莉妮呢喃似地说。
蒸汽式汽车的行列一边前进,一边揭起漫天的尘埃。
总数有十二台,而且每台车都拖着一看就知道很坚固的钢铁制货柜;虽然花梨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不过从车体晃动特别剧烈,以及低沉到近乎不自然的地步看来,她也明白里头装满了具有相当重量的东西。
汽车车身上似乎印着什么文字的样子——但花梨根本看不懂。
然而……
「里威斯公司……」
雷奥一边目送着消失在黑暗另一头的车队,一边低声说。
「里威斯公司……?」
花梨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欧托鲁奇家表面上经营的公司,主要制造汽车与拟神杖相关的工业制品。」
「是的……」
没错。
当省吾和汇集了〈渎神之主〉的备用零件所制造出来的空壳子,两者一起在一般民众前公开亮相时——表面上的主办人确实是里威斯公司,所以社会上普遍认为「救世主省吾·香芝乘着在里威斯公司的支援下制造出来的〈渎神之主〉而战」
「我想……那些车队大概正运送着〈渎神之主〉在这回的战斗中耗损的零件,以及相关设施的修缮资材吧。」
梅莉妮说。
然而——
「……不,真的是那样吗?」
雷奥呢喃。
「……?」
花梨转头望向雷奥,
不过雷奥只是一边抚摸着落腮胡,一边像是思索着什么似地皱起眉头,似乎不打算继续把那别有含意的话说完的样子;相反地——
「我们快走吧。」
雷奥这么说。
他们再度策马前行。
在回归平静的山林之中——一行人再度默默地赶路。
「…………」
雷奥方才的呢喃残留在花梨的脑海里。
他对梅莉妮的判断提出疑问。
只要雷奥他们不是所有人联合起来欺骗花梨的话,那么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职,以及她对省吾的思慕之情大概都不是假的吧?事到如今,那个梅莉妮也不可能说谎了。
如此一来,雷奥就是从那列车队之中厌觉到什么梅莉妮没察觉到的东西。
邪到底是什么呢?
(按梅莉妮所言,里威斯公司运送资材和零件确实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反过来说,正因为从平常就看惯了那种情形,梅莉妮才不会对里威斯公司的车队起疑——也就是说……)
花梨的脑海里闪过某个男人的身影。
聂罗·欧托鲁奇。
他——
(如果我是聂罗·欧托鲁奇的话——)
花梨更进一步地让思考运转起来。
(我就能假藉搬运资材的藉口将军队和武器带进『圣庙』里,然後一口气窜改〈雷涅盖德〉内部的势力分布图;当然,平常呵圣庙‘都会严密地检查车队吧?不过如果是现在这种时期的话……)
自然就有机可乘,正如同雷奥所说的一样。
欧托鲁奇家和因培拉斯家在〈雷涅盖德〉内部的发言力都较弱。
因为聂罗还年轻,再加上历史经纬、资本力、政治力等其他因素的影响,才会造就出这种结果——无论如何,那样的排序恐怕很难在一朝一夕之间颠覆吧?如果他是接受了这点才甘愿敬陪末座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
不过——那个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却不是那种天真的人。
虽然花梨只和他直接交谈了几分钟而已,但在这几分钟内,她却感觉到聂罗·欧托鲁奇的体内存在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不——那当然不是指超能力或臂力,也不是人格的完成度或精神力这种东西。
倒不如说是相反。
那像是因扭曲——导致能适用於普通部分的抑止力起不了作用一样,也像是因为欠缺了什么东西,所以一旦动起来就无法煞车一般,花梨从他身上威觉到这样的危险性:如果就影响他人的意义来说,那的确是一种『力量』。
(……谋反?可是——)
其他族长们也会提防这种程度的事情吧。
排序第一的柯德兰家为了守住自身的地位,警戒程度自然是不在话下,至於排序第二以下的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或许还有欧托鲁奇家也为了夺取第一的宝座,从平时起就检讨着像那样进行内部抗争的可能性;结果长达五世纪以来——〈雷涅盖德〉恐怕都维持着这种五方彼此箝制的状态吧?
聂罗虽然危险,却不是笨蛋。
如此一来,他应该已经获得了能够突破这种均衡状态的绝对王牌吧?
现在的状况顶多只是使用那张王牌的好机会罢了。因为状况的变化势必也对欧托鲁奇家的势力造成了影响——就这层意义上而言,五家族的立场是对等的。
那么……
(那张王牌……到底是什么呢?)
最新型的枪炮?
还是战车或装甲车之类的?
又或者是——新式拟神杖?
那种程度的东西真的能够压制〈雷涅盖德〉吗?当然,只要凑齐了相当的数量,那些武器确实是很大的威胁,毕竟战斗——不,战略的基本就是如何准备好比对手更多的物力。
不过即使如此……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
「——扫描结束。」
安洁莉特的声音让花梨回过神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马背上的安洁莉特正高居拟神杖施展着某种奇迹术。
「现在除了姬巫女们以外,宅邸周围还有五名警备人力,装备是四把小枪与一把拟神杖。也就是最基本的战术单位,熟练度不明——不过从配置看来,对方似乎还没发现我们的存在。」
「可以从这边瓦解那些警备吗?」
「当然可以。」
听了雷奥的问题後,安洁莉特依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操作之下,拟神杖随着微弱的金属声运转起来,同时从零件的缝隙间透出了些许白光;那些白光遵循她咏唱的圣句而描绘出复杂的图腾,并且滞留在半空中——然後在下一个瞬间……
「——击。」
当安洁莉特这么低喃的同时,图腾里击出了五发光球。
这些光球各自描绘出独立的轨道,并且如生物一般地避开树干与枝叶,朝黑暗深处消失而去。
至於黑暗的另一头传来某种东西倒下来的扑通声,则是下一个瞬间的事情。
「……好厉害。」
梅莉妮呻吟似地呢喃。
「那样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突然被激起兴趣的花梨问。
虽然她对奇迹术也有某种程度的理解——不过光凭外行人一知半解的程度并无法理解初学者与高手之间的具体差别。
「是的,光是同时以个别的轨道击出五发光球就已经够困难了——如果还要在几乎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一瞬间击昏五个人的话,威力调整与命中精度的条件就会变得更为严密,所以难度也会大幅提升。」
只是要杀人的话很简单。
不过要是对方发出悲鸣或放声惨叫的话可就麻烦了——如果要让对方像睡着一样昏过去,甚至死亡,便需要一击就能不偏不倚地打中要害的精度;倘若还希望现场不留下多余的痕迹,那么甚至连让对方流血都是不被允许的。
「……原来如此。」
花梨呢喃。
「接下来——我们走吧。」
再度骑马移动了大约三分钟後——被微弱星光照出来的宅邸外观映入了花梨的视野,和花梨记忆中的宅邸一模一样,省吾他们就在那里。
「…………」
花梨的心中慢慢卷起了不安与兴奋的漩涡。
突然担心起来的花梨窥视着梅莉妮——但是光从背影也看不出太多端倪;只不过花梨环绕在她腰上的手能感觉到她正微微地颤抖——并非马行走时造成的振动。
她大概很紧张吧?
就像个与初恋情人重逢的少女一样。
「…………」
花梨露出苦笑。
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梅莉妮『很可爱』。虽然她原本是自己应当忌妒的对象……不过一想到她是如此真诚地思念着省吾,身为表妹的自己反而不自觉地骄傲起来了。
「辛苦你了,我们快点去拜访省吾吧。」
雷奥一边停好马跳下马背,一边这么说。
当他确认安洁莉特、梅莉妮,以及花梨也下了马之後——便以一派轻松的态度走向宅邸。前方可见宅邸正面的玄关,雷奥的样子就像拜访熟人的家一样随兴自然。
「等等……你不绕到後门吗?」
「毕竟警备人员已经被我们镇压了嘛。」
雷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像是开玩笑似地回应:
「而且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栋宅邸的前居民吧?」
「……这——」
这话是没错啦。
「那么我们不是应该堂堂正正地从正面『回去』吗?」
雷奥若无其事地说。
所谓『勇者无惧』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警备人员的确已经被击倒了,但宅邸里还有姬
巫女们在,要是突然踏进宅邸里的话,不晓得她们会采取什么应对方式。
不过——
(莫非……这个人……)
花梨突然这么想。
虽然雷奥不可能发现花梨已经看穿自己了——不过他耸耸肩地这么说:
「其实啊——我很焦急。」
他再度朝宅邸迈开脚步,接着表示:
「因为——怀着各种企图的家伙们似乎比想像中更早动起来了。」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他低喃的声音里蕴含着些微的紧张与焦躁。
*
蓓尔提雅一边从宅邸的走廊步向玄关,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虽然省吾要自己『休息』——但光是躺在房间里并不符合蓓尔提雅的个性,而且她已经习惯所有的肌力训练与柔软运动了,所以脑袋里要同时思考其他事情也没有问题;就算要休养,锻炼还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不如就趁这段时间来整理思绪好了,她是这么想的。
(『圣庙』基层似乎还很慌乱的样子——)
蓓尔提雅刚才在通讯室联络了父亲杰布隆·因培拉斯。
听杰布隆说,〈雷涅盖德〉的相关人员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样子——不过为了实行下一步计画,〈雷涅盖德〉的高层,也就是五家族会议的巨头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欧托鲁奇家以里威斯公司为中心,开始增产各种资材与机材,而路思波力提家也透过交易网开始调度物资及收集各地情报的样子,恐怕是想趁着「救世主省吾·香芝拯救了世人」这种认知在人们的心中还火热时,大大地进行启蒙活动,好煽超人们对於省吾的皈依心吧?所以才需要各种机材与资材。简单来说,他们打算在整个索隆举行以前曾在拉威森城举办过的『公开亮相』。
同时他们似乎也计画假借填补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衰微後的空隙,逐渐将维持治安的人员派往混乱尚未平息的索隆各地——藉此确立自己的支配权,抢先造就既成事实;因培拉斯家如今正为了这支维安部队的编组与重新训练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老实说——情况很不妙。』
杰布隆说:
『如果以维持治安的名目将因培拉斯家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去的话,我们在五家族之中就会屈居於比以往更甚的劣势;虽然路思波力提家也同样分散了一部分的兵力,不过为了进行交易,路思波力提家旗下原本就有许多在『圣庙』外活动的人员,他们被削弱的势力比例跟我们因培拉斯家截然不同。』
不过……站在因培拉斯家的立场也无法拒绝这件事情。
万一某个家族企图以武力进行谋反的话,届时能不能遏止还是个很大的疑问;虽说因培拉斯家相关人员多少都有些武术涵养,但总不可能压制数达好几倍又装备了枪炮的敌人。
这的确是很危险的状况。
不过——
(省吾殿下的境遇会变成怎样呢——?)
蓓尔提雅最在意的是这件事情。
当然,那是因为她把省吾当成最优先的考量——不过并不表示她完全不在意因培拉斯家的情况。因培拉斯家如今是庇护省吾的家族,所以他的待遇十分有可能让因培拉斯家颠覆目前的窘境。对蓓尔提雅来说,确保省吾的人身安全也等於是守住了父亲与家族的夥伴们。
据说明天早上召开的五家族会议预计决定省吾大致的待遇。五家族会议已经知道他在姬巫女们的保护下回到了宅邸,只要能够说服五家族会议相信省吾还是有所用处的,他们应该就不会导出『把本尊暗杀掉,树立一个听话的冒牌货』这种极端的结论。不过——在『代行者』消灭後的现在,救世主也没有理由非要省吾不可;姬巫女原本就是为了获得省吾的宠爱才被送到他的身边,但如果是在这种竞争中稍微落後的玛布罗家与路思波力提家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下定决心『乾脆用冒牌货好了』。
(省吾殿下的便利性——吗?)
左手提着装了爱用的木剑与一些训练道具的袋子,右手拿着拟神杖,蓓尔提雅来到了玄关大厅。
就在这个时候——
「……!」
突然响起的木头嘎吱声让蓓尔提雅立刻扔掉袋子。
她几乎是瞬间举起拟神杖——当然,那原本是用来施展奇迹术的道具,不过她的爱用品却做得更为坚固,因此也可以当成棒术长棍的替代品使用——并且用力跺地。
瑟妮卡在厨房,哈杰姐与特丽法斯基亚塔在清理浴室,艾雪在自己的房间,爱菲妮耶还没有回来。虽然那也有可能只是爱菲妮耶回来了,不过蓓尔提雅身为武者的感觉却捕捉到门外有四个人的气息。
在宅邸周围巡逻的〈雷涅盖德〉警备员应该是五个人才对,和这数字不合;如此一来——
「…………」
蓓尔提雅在稍微偏离正面的位置摆出架式,并且一边将呼吸调整到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状态,一边紧盯着门扉。
在她的视线前方,门正缓缓地开启——
「咦……?」
蓓尔提雅发出惊呼声。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爱菲妮耶。
「梅莉……妮……?花梨……殿下?」
那是被某人带走而下落不明的柯德兰家前姬巫女,以及身为省吾表妹的少女。当然,蓓尔提雅他们也知道那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干的好事,不过……
「……蓓尔提雅……!」
梅莉妮似乎也认出了蓓尔提雅的样子。
她冲向惊讶得呆立原地的蓓尔提雅——并且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毫无防备的蓓尔提雅光是为了撑住好友而不跌倒就已经竭尽全力——
「梅莉妮……这到底是……?」
她光是为了说这些话也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过一脸感动的梅莉妮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发出来的只有呜咽般的声音而已。
梅莉妮的确被救出了〈雷涅盖德〉,但那是借助雷奥他们的手;虽然雷奥他们显然会把她和花梨的存在当作王牌,以便对省吾提出什么要求——不过总比继续让〈雷涅盖德〉关着他们好,听以省吾才会拜托雷奥救出两人。
也就是说……不管手段是和平或暴力,省吾他们早就对总有一天得从雷奥身边救出两人
的这种情况有所觉悟了。
然而梅莉妮与花梨如今却在这里。
这么说来——
「——花梨殿下。」
蓓尔提雅一边安抚似地轻轻拍打着梅莉妮的背,一边将视线投向花梨的方向;和省吾一起被召唤到异世界的表妹,正露出苦笑望着蓓尔提雅她们。
「这是……不——『
虽然多少还有一点混乱——但看到花梨的身影後,蓓尔提雅稍微恢复了冷静:她把梅莉妮劝离自己的身边,当场单膝跪地,并且做了个礼拜。
「您没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谢。」
花梨轻轻地耸着肩说:
「还有,我回来了。」
「欢迎您回来。」
这么说完後,蓓尔提雅露出了不是基於礼仪的笑容,
她真的感到很开心。蓓尔提雅原本就对花梨抱有好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省吾肩上的重担又放下了一个。
然後……
「——怎么了?」
瑟妮卡与哈杰妲恐怕是听见了碰撞声吧。
只见两人带着一脸讶异的表情从房里走出来——她们当然也对梅莉妮与花梨出乎意料的归来感到惊讶,同时露出了喜悦与安心的表情:就连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瑟妮卡,也稍微软化了那张千年如一日的铁面具,
可是……
「蓓尔提雅——」
梅莉妮说:
「省吾殿下——现在人在哪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啊……嗯。」
蓓尔提雅点点头。
她之所以会稍微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内疚的关系。
当梅莉妮不在的这段期间内,蓓尔提雅在省吾的房间内被他拥抱了;虽然她并不想从梅莉妮的身边抢走省吾,不过其他人大概会认为她利用了梅莉妮不在的事实,好让省吾把宠爱从梅莉妮的身上转向自己吧。
而且……蓓尔提雅与梅莉妮都不是基於姬巫女的部分职责才会让省吾拥抱,如果是那样的话,蓓尔提雅也不会感到难为情了;她们都是因为深爱着省吾,才会和他有了肌肤之亲,那是单纯的男女关系……没有义务或必要性——这种藉口介入的余地。
蓓尔提雅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才对。
然而一旦面对着梅莉妮,她还是不得不感到动摇。
就在这个时候——
「打断了你们感动的重逢,我也觉得很抱歉——不过情况紧迫啊。」
敞开的玄关响起了这个声音。
反射性地转头望向该处後——姬巫女们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同时稍微摆出架式。
「你是……」
「不好意思,可以把我们的救世主殿下叫来吗?」
站在玄关口的人物有两人。
不用说,双手叉腰,悠然地望着姬巫女们的青年就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而拿着拟神杖站在雷奥一步之後的则是瑟妮卡的亲姊姊,安洁莉待·路思波力提。
当然,蓓尔提雅她们认得雷奥的脸。
对於〈雷涅盖德〉来说,他们是应当憎恨的逃亡者——为了不重蹈前姬巫女安洁莉特的覆辙,〈雷涅盖德〉让蓓尔提雅她们看过了雷奥的容貌与逃亡的所有过程。
不过实际上这却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本人。
就连救出梅莉妮等人的交涉也是省吾亲自进行的,在一旁观看的蓓尔提雅她们看不见雷奥的模样。
总之,姬巫女们对雷奥最深刻的认知是呵大意不得的对象‘。
虽然雷奥现在不算是敌人了——但要毫无保留地认定他是夥伴……蓓尔提雅她们还是会感到犹豫。如今他并没有将梅莉妮与花梨当成人质,而是让她们回到宅邸,这种情况反倒让姬巫女们更兴起了疑心与警戒心。
可是——
「——瑟妮卡?」
蓓尔提雅忍不住呼喊同僚的名字。
因为平常总是冷静沉着的瑟妮卡·路思波力提露出了有点险峻的表情,往前走去。
圆形镜片底下的眼睛——正潜伏着强烈的某种东西,很像是怨恨,却又不是怨恨;又像是忌妒,却也不是忌妒。或许那是连瑟妮卡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也说不定。
瑟妮卡稍微收回下巴,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雷奥。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雷奥露出微微苦笑说。
当然——他明白瑟妮卡的视线潜藏着什么含意。
蓓尔提雅、哈杰姐,还有梅莉妮也都明白。
过去被誉为〈雷涅盖德〉创始以来的才女,安洁莉特——如果没有她的话,〈渎神之主〉与其周边设施据说要晚十年才会完成,这样的她既是路思波力提家的骄傲——也是妹妹瑟妮卡的骄傲。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安洁莉特的名字却被冠上『背叛者』的污名,而不再是『才女』,同时路思波力提家陷入了非常难堪的立场;据说要是掌握身为〈雷涅盖德〉资金来源的交易队的家族不是路思波力提家,那么五家族恐怕就会变成四家族了。
安洁莉特和背叛了〈雷涅盖德〉的雷奥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当时〈雷涅盖德〉的设施蒙受了庞大的损失——导致〈渎神之主〉的计画不得不停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瑟妮卡以冰冷的声音呼喊那个名字。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呢。」
「没错。」
雷奥始终保持若无其事的态度。
他甚至有种以瑟妮卡的针锋相对为乐的感觉。
不过——
「你把安洁莉特——」
「——瑟妮卡。」
打断瑟妮卡的是……安洁莉特。
除了利用奇迹术进行通讯之外——这回应该也是这对姊妹阔别多时的重逢才对。
蓓尔提雅曾听说她们是一对厌情很好的姊妹,如果不是那样的话,瑟妮卡也不会冒着危险,把〈雷涅盖德〉的情报透漏给身为『背叛者』的姊姊了。
可是……
「照雷奥殿下说的话去做。」
安洁莉特却淡淡地命令自己的亲妹妹。
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感慨。在蓓尔提雅她们的眼里看来,瑟妮卡反而显得表情丰富;当然,瑟妮卡的侧脸还是维持一贯聪明伶俐的铁面具——不过那微微皱起来的眉头、眯细的眼睛,以及颤抖的脸颊充分地证明了她内心压抑的激情。
「…………」
然而她没有试图反驳。
瑟妮卡只是瞪着安洁莉特——安洁莉特则以仿佛看着路边的小石子般,毫无热度的眼神望着妹妹。
不久——
「把省吾·香芝带来。」
安洁莉特叮嘱似地说。
「…………」
大家原本以为瑟妮卡会开口拒绝——不过在下一个瞬间,她却出乎意料地转身,踩着重重的脚步声离开了玄关大厅;然而瑟妮卡并没有走上二楼,因此似乎也不是接受了安洁莉特的要求。
目瞪口呆的蓓尔提雅等人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然後——雷奥用有点焦躁的声音对这样的她们说:
「我不是说情况紧迫吗?如果你们不帮我叫省吾过来,我就只好自己过去他的房间罗。」
「咦……啊……」
蓓尔提雅与哈杰妲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彼此。
「我很清楚宅邸的格局,毕竟我也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不……不,您不必亲自过去。」
蓓尔提雅突然这么说。
不让雷奥与省吾见面——这种选项是不存在的。
安洁莉特不可能容许她们拒绝,而且如果雷奥所说的『情况紧迫』是真的,她们也得尽快采取什么对策才行;要是继续在这里袖手旁观下去的话,的确有可能使行动变得太迟。
即使如此——蓓尔提雅还是无法无条件地相信雷奥:虽说现在彼此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但过去这个男人可是和『血族』一起抢夺了〈渎神之主〉……不,唆使『血族』抢夺〈渎神之主〉的很有可能是雷奥,而且这件事情也让因培拉斯家产生了许多死伤者。
就蓓尔提雅的立场看来,这男人是夥伴的仇人。
而且——
(这个男人恐怕会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也可以说是没有节操。
虽然这几乎是蓓尔提雅的直觉,但恐怕错不了吧。倘若有必要,他可以一边笑着握住对方的右手,一边理所当然地用左手拔出短剑,雷奥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只要对自己的目的有其必要性,这男人甚至会不顾一切又若无其事地堆起尸山血河。
这——反而是指导者或支配者必备的某种资质。
不过对於实际上与他交涉的人而言,这个男人依旧很危险,他会那么乾脆地奉还梅莉妮与花梨——或许只是因为方针转变成直接压制省吾而不再需要人质了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蓓尔提雅她们绝不能带他到毫无防备地在房内休息的省吾身边。至少该让省吾拿个武器,并待蓓尔提雅她们重整态势後,再来和他对谈,才是上策。
「我去请省吾殿下下来一楼。雷奥——殿下,请您稍等一下。」
「……要我说多少次……不——」
雷奥叹了一口气——然後说:
「……请您稍等一下。」
留下这句话後,蓓尔提雅便转身面向楼梯。
当她正准备跑上二楼时——梅莉妮却叫住了她。
「等等,蓓尔提雅,我也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这么说完后,花梨便站到梅莉妮身边。
让重要的人质离开自己的身边原本是件很不妥的事情——雷奥却什么话也没说,安洁莉特也没有采取行动的迹象,或许雷奥所说的『情况』真的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跟我来吧——花梨殿下也请一起过来。」
把现场交给哈杰姐後,蓓尔提雅便在梅莉妮与花梨的陪同下走向省吾的房间。
*
省吾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从窗边射进来的月光将灯火熄灭的室内染成了朦胧的白色。
桌子、椅子、床、衣柜、书架、烛台,看惯了的各种家具摆放在看惯了的位置,描绘出看惯了的情景。
正因为如此,只要房里有异物的话,省吾马上就会发现。
就算潜藏在家具的阴影处——投射在地上的淡薄影子还是将入侵者本身的存在清楚地告诉省吾。
「…………」
他反射性地摆出架式。
这时——
「欢迎您回来,省吾殿下。」
刻意抹消了抑扬顿挫的声音淡淡地对这样的省吾说。
彷佛早已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一般,从窗边透进来的月光顿时变得更为明亮。大概是因为覆盖在月亮上的云被风吹走的缘故吧——省吾甚至产生了一种月光叫自己『不要别开视线』,强迫自己注视着前方的错觉。
逐渐浮现出来的人影是省吾熟悉的人物。
「……艾雪……」
省吾丝毫不放松警戒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不过……站在眼前的这个少女真的是艾雪吗?
她是柯德兰家当成梅莉妮的替代品而送过来的姬巫女,当然具备了与其职责相称的知识与教养,实务能力也很强,容貌更是非凡:至少这位少女具备了姬巫女要求的所有条件,而且
这些条件的水准都相当高。
正因为如此——她的自尊心也相对地高。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艾雪这号人物的话,最先闪过省吾脑海里的单字是『高傲』,仿佛不时时鄙视着谁就不甘心一般——大致上是针对其他姬巫女和特丽法斯基亚塔——她的言行举止里看得出些许桀骜不逊;因为自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所以如果不时时和他人比较,好夸耀自己的优秀的话,她大概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不过……
「……艾雪……?」
现在的艾雪——看起来却像是完全欠缺了这份属于她的人格特质。
不管是好是坏……艾雪总是精力充沛地展现高涨的自尊心,不过现在的她却丝毫看不出这份自尊心,反而散发出一般有如幽灵般的空洞氛围。由于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因此省吾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那个站姿跟平常总是傲然地挺起胸膛的她简直彷若两人。
(……简直就像个空壳子。)
省吾兴起了这种感想。
「…………」
艾雪的身体晃荡起来。
一瞬间——省吾有点怕她会当场倒下来,但她却像是喝醉酒似地带着摇摆不定的步伐走近省吾。
「艾雪?」
省吾稍微加强了语气,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从艾雪身上可以感受到某种强烈又不吉利的东西。
不过另一方面,省吾也很清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人就是自己。姑且不论道德上的是非,如果省吾拥抱了她,承认她是名副其实的首席姬巫女的话——她大概就不会被自己大得过头的自尊心给压垮了吧。
只靠自己一个人认同自己的人绝不可能高傲。
有些人如果不和他人比较或失去了他人的评价,便无法肯定自己,过高的自尊心反而多半是不安的表现——与那坚强的实力相反,恐怕艾雪总是在恐惧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吧?如果是省吾的话,大概就能补足那缺少的部分吧。
省吾并不认为那是正确的事情。
可是……
(我——把她逼入了绝境。)
这种想法让省吾犹豫了起来。
短短一秒多的踌躇犹豫——让艾雪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艾雪……站住。」
本能的危机感促使省吾这么命令。
然而艾雪却没有停下脚步。
「站住!」
省吾用几近悲鸣的声音下令。
然後——
「…………」
接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时——艾雪总算停下了脚步。
这是不管正对或背对都会有危险的微妙距离。
「…………省吾殿下。」
艾雪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那张低垂的脸——仍旧布满阴影而看不清楚表情。
只有那张嘴机械性地嘀咕着什么。
「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
不等省吾回答——或许打从一开始艾雪就不想跟他对话也说不定——她结结巴巴地继续单方面的对话。
「又被父亲大人舍弃了,甚至连想在诅咒之中死去都无法如愿。结果我也没有为柯德兰家留下任何成果,只能这样饱受屈辱地活着……」
「…………」
省吾无言以对。
「在『代行者』已经消灭——〈渎神之主〉也变成废物的现在,我再继续作为姬巫女卖力效
劳也没有意义了。」
「…………」
省吾想得没错。
就算嘴巴上说着省吾的宠爱云云,艾雪终究还是没有看着省吾。或许她也跟〈雷涅盖德〉的族长们一样——只是把省吾当成〈渎神之主〉的零件罢了;更进一步地说,她只是把省吾当成自己赚取功绩的对象罢了。
也就是说——
「我想过了……」
艾雪的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说到现在我还能为父亲大人做的事情——那就是——」
她那只是无力地吐出话语的嘴唇突然僵住了。
在下一个瞬间,艾雪两边的嘴角无声地往上吊起,做出了一个像是裂痕般的笑容。
「省吾殿下——」
这时的她总算抬起头来。
在那张有如病人的憔悴脸庞正中央——只有那双映出省吾的眼睛觉得比以前更为炯炯有神,然而那股力量的来源却是疯狂,就像视野因疾病而急遽缩减的人特有的症状一样;尽管她看着眼前,焦点却聚集在无穷远的彼端,那双异样的眼眸当场将省吾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省吾全身僵硬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然而艾雪的手在那一瞬间就完成了行为。
「……!」
她以极其自然的动作——与不可能闪避的速度举起手枪。并且将枪口对准了省吾的脸部正中央。
「请您去死吧,省吾殿下。对〈雷涅盖德〉来说,成了真英雄的您反而是个阻碍——」
战栗爬上了省吾的背脊。
这不是省吾第一次被枪口指着,不过也不可能因此习惯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习惯,手指仅仅挪移数公厘的动作,或许会让省吾的人生在下一个瞬间化为满地脑浆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他就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与此同时——
「艾雪……」
省吾甚至对这个试图杀害自己的少女产生了怜悯之情。
明明已经被逼到这步田地了,她还是只想着要如何为〈雷涅盖德〉——为养父做出贡献,

这是典型的目光短浅之人;明明只要能稍微瞥开视线,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可以逃出窘境的开口,她却只看着眼前封闭的铁栅栏——只想着如何得到开启那道铁栅栏的钥匙而已。
心的囚犯。
这样不叫可怜的话,又该叫作什么呢?
而且既然她最後选择的是呵杀害省吾b——那么她已经益发没救了。的确,〈雷涅盖德〉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的英雄,所以五家族最後或许会决定排除省吾也说不定;不过就算抢先杀害省吾,艾雪也不会因此获得正面的评价,〈雷涅盖德〉反而只会责怪她的专断独行而已——那并不是结果对错的问题,如果容许基层不待上层的命令而擅自行动的话,组织就无法成立。
现在的艾雪甚至连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都不懂。
「…………」
她的双眸眨也不眨地静静回望省吾。
如果省吾现在随便乱说话或表现出粗心大意的举动的话,艾雪恐怕就会在那个瞬间扣下扳机吧;不过放任这个状态继续僵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也有可能会不耐烦地扣下扳机。
省吾的确如同字面意义上一般地束手无策了。
「…………」
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极度紧张的缘故——他甚至听见了耳鸣声。
所以——
「——!」
省吾才会觉得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唐突地出现在那里。
「梅——」
一切在省吾的眼里看来就像慢动作一般。
一个飞奔过来的人影插进了艾雪与省吾之间。
艾雪的枪口与视线反射性地转向入侵者。
缓慢飞舞的亮丽金发。
然後——
枪声。
一瞬间的闪光让习惯黑暗的省吾眼花撩乱。
在涂成全白的视野之中——他感觉到了。
水珠碰触脸颊的温暖触感。
紧接着是让人联想到铁锈的浓厚气味。
「…………!」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疑问也在一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了。
然後——
*
雷奥和安洁莉特一起在玄关大厅旁的会客室里等待省吾。
站在会客室门旁的哈杰妲表现出一副与身高不搭调的不安态度。〈雷涅盖德〉一直以来都灌输她雷奥和安洁莉特是『背叛者』或『敌人』,这样的两人如今却站在自己面前,也难怪她会感受到压迫威。
雷奥与安洁莉特沉默不语。
哈杰姐也沉默不语。
在刚才瑟妮卡与安洁莉特的针锋相对後,会客室里如今充满了生硬紧张的空气,静不下心来的哈杰妲以双手在自己衣服的一部分又抓又放,衣服摩擦的声音甚至大到连雷奥他们都听得见。
所以——
「——!」
那个声音也清楚地传到雷奥他们这边。
乾硬的爆炸声——那是枪声。
「呿——」
雷奥一边轻轻咂舌,一边站起身子。
「那个——您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哈杰姐慌慌张张地试图制止他——不过在接近雷奥的那个瞬间,她那修长的身体就像跳着什么舞蹈似地大大地转起圈来,然後跌倒在地上,那是因为雷奥用体术撞飞了接近自己的她。
「啊——」
当哈杰姐瞬间站起身子时,雷奥与安洁莉特已经不在会客室里了。
「ia·fo·nidoeisyu·esu·dicuke——」
雷奥咏唱着圣句。
他的全身散发着着磷光——然後奇迹术发动了。
遗传基因与『神』同系的他也是个广义的『血族』,因此就算没有拟神杖,也能施展奇迹术。他现在启动的是防御力场的术式,虽然那只是个展开力场平面的单纯术式,却足以作为制止枪弹的盾牌。
雷奥一步跨三阶地冲上楼梯,同时又咂了一次舌。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
那原本是应当纪念的会议。
身为叛徒後裔的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终於成就了这五百年来持续怀抱的夙愿,歼灭『代行者』,从『神』的诅咒中解放,真正由人类支配的世界;虽然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残党与『血族』的存在依然悬而未决,不过对〈雷涅盖德〉而言,他们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谁能反抗打倒了所有『代行者』的〈渎神之主〉——以及拥有〈渎神之主〉的〈雷涅盖德〉呢?纵使有哪个愚蠢之辈胆敢做出这种有勇无谋的尝试,〈雷涅盖德〉也能利用〈渎神之主〉的力量轻易地排除。
现在掌握了世界上最强的力量——掌握了绝对者之力的是〈雷涅盖德〉。
接下来只需要逐一除去所有妨碍〈雷涅盖德〉巩固霸权的琐碎阻碍。
可是……
「开始进行现况报告。」
宣告五家族会议开始後——身为议长的巴尔德·柯德兰以猛禽类般的视线环顾众人,提出这个要求。
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泰罗伊德·玛布罗。
杰布隆·因培拉斯。
聂罗·欧托鲁奇。
五家族的族长们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表情里并没有喜悦的神色。成就夙愿是可喜的,但品味这种喜悦的时期已经过了;如果这个时间点有哪个人还乐得飘飘然的话,反而会跟不上〈雷涅盖德〉内部的权力斗争。
任谁都知道。
接下来……最不能轻怱大意的战争反而才要开始。
「首先从我开始。」
巴尔玛斯清了清嗓子後,开口说道。
由於路思波力提家掌控了交易途径,将为数众多的商队送到整个索隆,因此也最擅长调度资金与收集情报;如果想知道总括整个索隆的状况,巴尔玛斯的报告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在『诅咒』蔓延的初期阶段,陷入恐慌的人们在各地引发了暴动——不过那些暴动只维持了极短暂的时间,规模也相当微不足道:虽然混乱依旧持续当中,但各都市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机能吧?之後也没有确认到任何值得一提的灾害。」
巴尔玛斯像是确认众人的反应般环顾了圆桌後——补充表示:
「从那个『诅咒』网逆流而出的『记忆』与附加的各种情报,似乎在平息混乱上发挥了相当大的效用。」
那大概是比什么都要来得确实的传教方法吧。
在同一个瞬间将同一个内容直接送进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识之中。当然,接受情报的方式随个人而有所不同,但这种方式完全不会产生传闻的情报劣化现象,每个人都知道『代行者』已经完全消灭,『神』的诅咒也消失了——同时也知道成就这些事情的是驾驶着〈渎神之主〉的救世主省吾·香芝。
至少在这个索隆里没有因情报的繁杂而产生的混乱。
即使如此,仍不代表完全没有怀疑这些事实的人……不过这些人各自观察到的几个事实总合起来也印证了『代行者』的消灭。结果——人们对救世主省吾,香芝的崇敬与狂热加速地膨胀起来。
「老实说……我不认为需要让救世主殿下亲自『传教』。」
的确——在『代行者』完全歼灭的那天早上,〈雷涅盖德〉计画要在整个索隆举办以前曾在拉威森城举行过的『公开亮相』,但那并非完全必要的;如今不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拯救自己的是谁了。
看来经费会削减不少啊——巴尔玛斯参杂苦笑地做了总结。
接下来站起身子的是玛布罗家族族长泰罗伊德。
他所隶属的玛布罗家负责的是〈渎神之主〉相关的检查及修理,
在『代行者』已经消灭的现今——〈渎神之主〉也变成了绝非必须的存在;不过〈渎神之主〉确实是〈雷涅盖德〉持有的最大战力,同时它和省吾·香芝也是为了稳固地支配世界所不可或缺的『看板』。
可是……
「关於机体已顺利回收这件事情,先前也已经向各位报告过了;虽然细部的检查还没结束,不过外装与内部机构都不见重大的损坏,这回的损伤反而可说是比平常出击时要少。」
说到这里——泰罗伊德皱起眉头沉默下来。
「玛布罗卿?怎么了?」
巴尔玛斯讶异似地催促着他。
「只不过……」
泰罗伊德叹了口气後,便接着说:
「收藏在各部位内的『圣遗物』……」
「您说『圣遗物』怎么了?」
聂罗进一步地催促欲言又止的泰罗伊德。
他——以感到很有趣似的语气说:
「玛布罗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圣遗物』——」
泰罗伊德像是呻吟似地说:
「消灭了。」
「消……灭?」
巴尔玛斯宛如复诵着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般低喃道。
他的表情——看来甚至像是连这句话的意义都不懂的样子。
「也就是说,我们彻底地失去了『圣遗物』。」
「……什么?」
巴尔玛斯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不过其他三人不知道是早已预料到这件事情,还是尚未完全理解泰罗伊德话里的意义——只是沉默不语。泰罗伊德用眼神催促巴尔玛斯就座後,接着说:
「各位会感到惊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问的是聂罗。
不过泰罗伊德却摇摇头。
「我不清楚。只不过收纳呵圣遗物‘的匣子既没有裂缝,也没有破洞,里头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是空无一物的状态一般——」
『神』的遗体『圣遗物』是这个索隆里最有价值的物质,因此用以保管『圣遗物』的匣子受到重重钢铁与强化玻璃的保护,别说是一只虫子了,甚至连一滴水都渗不进去。
但『圣遗物』却从那个匣子里消失了。
而且匣子也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
如此一来——
「会不会是误认了?」
巴尔德问。
比方说『圣遗物』变质成砂状,或者是液状、气状,以致於无法从确认用的小窗口看到『圣遗物』,巴尔德说的是这个意思。
不过泰罗伊德却再次摇了摇头。
「慎重起见,我们还试着进行了活性化处理,但却没有任何反应。」
『圣遗物』或『圣体』一旦暴露在真空下,便会释放出『圣光』;所谓的活性化处理就是抽掉匣子里的空气,好让『圣遗物』发出『圣光』。
即使如此,最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也就是说,就算匣子里还残留着化为气体状的『圣遗物』,也已经完全无法发挥他们期待的效果了;『圣遗物』的确是『消灭』了。
「这么说来……」
巴尔德以低沉的声音总结似地说:
「〈渎神之主〉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吗?」
「…………」
那恐怕是任谁都早已料到,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的结论。
如今的〈渎神之主〉只是个空壳子。〈渎神之主〉的力量就是『圣遗物』本身的力量,利用紧急动力和预备机构或许还能让〈渎神之主〉勉强步行也说不定……不过在已经失去了那股『神之力』的现在,别说是战斗了,〈渎神之主〉甚至连跑都跑不起来。
「我们……只能导出这种结论了。」
脸上透出惭愧之色的泰罗伊德肯定了巴尔德的话。
身为玛布罗家族族长,同时也是首屈一指的奇迹术研究者泰罗伊德·玛布罗——在他看来,失去〈渎神之主〉不仅是失去了独一无二的最强兵器,更是失去了最好的研究材料。
而那也意味着玛布罗家在〈雷涅盖德〉内的地位将随之下滑。
支配民众所必须的力量未必是单纯的暴力或兵力,今後在〈雷涅盖德〉逐一支配索隆的过程中,最受重视的大概是情报的操纵力与经济的操纵力吧?只要没有稀有物质『圣体』,奇迹术这种技术体系就无法成立,这样的奇迹术绝不可能凑齐足以决定世界趋势的『数量』;不管奇迹术能够凝聚多么庞大的力量,只要控制奇迹术的人类与资材都有上限的话,便绝对不可能成为主流。
就这层意义上而言,掌握了工业力的欧托鲁奇家反而有可能在今後逼退玛布罗家,一口气窜升上位。
「那——那的确很令人遗慨。」
巴尔玛斯说:
「不过既然『代行者』已经不在的话,那么〈渎神之主〉也不是绝对必要的东西了。只要外观能应付过去的话,要操纵民众的心理应该不成问题——」
「事实上在拉威森城的公开亮相之中——」
聂罗用有些挖苦的语气说:
「我们使用的(渎神之主2)也只是用预备零件拼凑出来的纸老虎罢了。」
「这——」
泰罗伊德慽恨似地咬住嘴唇。
「——这倒也是。」
「关於这件事情的细节,我们应该日後择期另行讨论;毕竟没有详细的调查资料,我们也无法作出判断。」
巴尔德说。
「是……」
「那么接下来——」
巴尔德将视线从低下头来的泰罗伊德身上滑开,转而盯着杰布隆。
「因培拉斯卿,我想先听你报告省吾·香芝的状态。」
「…………」
杰布隆默默地站起身子。
虽然他的身高不高,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膛很厚实,肩幅也很宽阔的缘故,光是这点动作就足以产生压迫旁人的魄力;不过与这股魄力相反,杰布隆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肩膀也没有晃过一下,大概因为他本身是个非凡的武术家吧。
「我接到了来自本族姬巫女的临时报告,据说省吾·香芝的身体与精神都没有特别显着的问题,不过因为过度疲劳,所以如今正在宅邸内休养中。」
「我们也必须考虑一下他的待遇了。」
巴尔玛斯一边用指尖摩娑着双下巴,一边说:
「毕竟他原本就对我们表现出些许反抗的态度:既然〈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已经没有必要采用他,〈渎神之主〉本身也变成了空壳子的话——」
「那么就算用替身也无所谓——吗?」
巴尔德接着巴尔玛斯的话说。
没错,外表可以用奇迹术瞒混过去;虽然这种奇迹术难以长时间维持下去,不过一般民众也没什么机会能和省吾长时间会面,所以他们顶多只需要能够煽动民众,又不至於让假货原形毕露的短暂时间——好比进行演说之类的时间就够了。
他们甚至还可以在『代理人』身上施以整形手术。如果是并用了奇迹术的整形手术的话,就算无法把替身塑造成跟真货一模一样,也能达到远远看来分不清楚的程度。
「不过那却是次善之策。」
杰布隆说:
「如果省吾·香芝愿意协助我们就没问题了。」
「那倒也是,特别是就因培拉斯卿的立场来说。」
巴尔玛斯以带有些许嘲讽的语气说。
他大概以为自己看穿了杰布隆话里隐藏的企图吧。
说到因培拉斯家现在有什么比其他四家族优势的地方,那就是身为省吾·香芝的庇护人的这种立场。说穿了,省吾·香芝就像是因培拉斯家的王牌,如果说那张王牌『没有必要是真货』的话,因培拉斯家便失去了这个优势。
杰布隆就是因为恐惧这点,才会作出包庇省吾·香芝般的发言——巴尔玛斯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已经——」
「对了对了。」
开口打断巴尔玛斯的——是聂罗。
不等其他人催促,他便站起身子离开圆桌,并且双手交握背後走向墙边。虽然巴尔玛斯因为对话被打断而以一脸不愉快的表情瞪着聂罗……不过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却只是靠在墙壁上,并且以开心似的语气对一行人说:
「既然刚好提到了『救世主殿下』——那么我也有件事情想说。」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银发的青年在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这么说完後,像是确认似地将目光转向议长席上的巴尔德;柯德兰家族族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
有如在舞台上面对着听众的演奏家一般,聂罗以有点像是演戏般的动作对圆桌旁的一行人等行了一礼。
「威胁我们的『代行者』已经不在了,诅咒我们的『神』也已经不在了……人类的时代现在才真正开始。」
「…………」
事到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因为读不出聂罗的意图而露出这样
的表情,面面相觊:面对着这样的两人,聂罗嫣然一笑地接着说:
「而且——」
他猛然地勾起嘴角两端,笑了。
「〈渎神之主〉也已经没用了。老实说,这可真是令人开心的误算啊。」
「…………你说什么?欧托鲁奇卿。」
泰罗伊德尖起嗓子说。
不过聂罗却一边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一边大大地摇摇头:
「您还不懂吗?」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
「省吾·香芝的待遇?操纵民众的心理?各位实在是太悠哉了。」
「…………」
「面对这种大好机会,各位居然还手牵着手,要好地讨论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聂罗·欧托鲁奇——你该不会——」
杰布隆一边站起身子,一边呻吟似地说。
当然,这间会议室禁止携入任何武装;不过如果是杰布隆的话,恐怕空手就能瞬间折断一两个像聂罗那种纤细的脖子吧。
可是——
「欧托鲁奇卿,五家族会议本来就必须仔细研究各家族至今为止的贡献度,并且再三反覆严密与公平的讨论,才能决定支配权的分割——」
事到如今,巴尔玛斯似乎仍无法理解聂罗这番言行的意义。
一直认为聂罗比自己低贱而蔑视他的巴尔玛斯,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他摆了一道的事实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蠢呢——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什……什么?」
「不过奉陪你们的愚蠢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聂罗加深了笑意这么宣告。
他的身旁——会议室的门扉在下一个瞬间开启了。
*
梅莉妮太忘我了。
『你先走吧。省吾殿下——一定会很惊讶的。』
向机伶地这么说的蓓尔提雅道过谢後——梅莉妮便第一个走向省吾的房间。虽然房门微微敞开的这点让她感到些许的不协调感,不过能够和省吾重逢的喜悦将这股不协调感一扫而空,梅莉妮直接冲进了省吾的房间。
然而她在那里看见的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光景。
染上月光的房间内——
互相对峙的两道身影。
省吾与——
(——艾雪?)
为什么?
梅莉妮认得同样隶属於柯德兰家的艾雪,也听雷奥他们说过她取代自己作为姬巫女被送到省吾身边的事情,所以艾雪会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看到她用手枪指向省吾头部的样子时,就连梅莉妮也不禁混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巴尔德因为什么理由而命令艾雪暗杀省吾吗?
还是说——
「…………!」
有别於因焦躁感而不停空转的思考,梅莉妮的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
她真的——太忘我了。
梅莉妮没有拟神杖,也没有刀具或枪械。
她只想到要挡在省吾与枪口之间而已。
看到跑过来的梅莉妮时,立刻反应过来的艾雪将手枪转了个弯。梅莉妮一边跑着,一边对枪口从省吾的脸上移开感到安心;她没有余力能重新意识到移开的枪口正指向自己。
所以——
「…………啊,」
在枪声响起的那个瞬间——
梅莉妮才首次意识到贯穿自己身体的灼热存在——才想到了自己或许会被子弹击中的可能性。
鲜血像花办一样四处飞散。
在延长了好几倍的一瞬间内,世界缓慢地旋转。
梅莉妮的视野彷佛沉入深渊似地急速暗了下来。
*
艾雪的动作快得不像是个陷入疯狂的人。
「…………」
艾雪也是姬巫女之一——所以自然受过了相应的战斗训练,在手枪的使用方面也不是个外行人;射伤梅莉妮的枪口像是反弹似地转回来,连一瞬间都没有停滞。
枪口一分不差地对准了省吾的额头,就跟方才一样,接下来只要艾雪稍微动动指尖,名
副其实的必杀枪弹就会发射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要躲开或稍微偏离枪口都是极为困难的事
情。
所以——
「——!」
一瞬间试图冲过来的蓓尔提雅才会像是被冻住似地停在那里。
如果是彻底的外行人还好,但面对着受过训练的对手,就连也蓓尔提雅不敢轻举妄动;不管蓓尔提雅是要拔枪,还是要投出小刀,都仍需要一个动作——相较之下,不管怎么想都是艾雪扣下扳机会比较快。
相对地——
「梅……梅莉妮……?」
省吾却彷佛完全不在意指向自己的枪口般,当场一屁股坐下来。
艾雪的枪口也配合他的动作自然地垂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可以介入的空隙:一度被梅莉妮介入後,艾雪的警戒自然变得更为严密。
「梅莉妮——为什么……?」
省吾血气全失的双唇之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他将倒在地上的梅莉妮抱过来。被子弹击中的地方似乎是腹部,黏腻的触感纠结着省吾放在梅莉妮侧腹上的左手手指,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梅莉妮会在这里呢?
这一定是搞错了,被击中的人不是梅莉妮——这种毫无益处的想像无意义地闪过省吾的脑海里;不过就算他一次又一次地反覆妄想,也不可能颠覆现实。
「省……省…吾……殿……下…………」
嘶哑的声音呼唤着省吾的名字。
那张因急遽出血而变得苍白的脸——正露出微笑。
省吾不明白这微笑的意义;为什么梅莉妮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笑得出来呢?
「……您……没事吧……?」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气。
就算腹部被枪射中——就算到了这种地步,比起自己的身体,梅莉妮还是更关心省吾。那已经不属於献身的层次了,就无私的这层意义而言,那甚至已经近乎悟道,是完全压抑了动物本能的压倒性的爱情。
「梅莉妮……梅莉妮!」
「…………」
或许那是她绞尽最後的气力所说出来的一句话也说不定。
天空色的双眸正慢慢地失去焦点而黯淡下来,脸上渗出来的油汗让如绢线般的金发变得像纠结在脸上的藤蔓,她的四肢已经无力地垂落下来——微微开启的樱花色嘴唇也是一动也不动;梅莉妮的模样已经无限地接近死人了。
「梅莉妮!」
蓓尔提雅还是伫立在门口——但悲痛地大叫:
「梅莉妮、梅莉妮!你振作一点!梅莉妮!喂、梅莉——」
「…………」
不过表情朦胧的梅莉妮已经无法回应好友的呼喊声了。
省吾无法继续看着梅莉妮不断趺落死亡深渊的模样;尽管仍抱着她,却逃也似地将视线转回艾雪身上。
柯德兰家的姬巫女依旧以炯炯有神的双眸望着省吾他们。
无论在扣下扳机前後——都没有任何变化,她的表情反而平静得不像才刚对人开枪过。
「…………」
感到毛骨悚然的省吾不禁把涌到喉头的怒骂声给吞了回去。
不行,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就连省吾也能一眼看出来。
那也是最糟糕的崩溃。
如果是言行举止变得支离破碎的崩溃,省吾或许还能从中找出破绽;不过现在的艾雪——却循着自己的道理崩溃,也可以说是自杀者的心理吧?固定在负面的决心轻易地排除了所有的矛盾与犹豫,甚至还在理论上排除了任何理所当然的道理。
想说服她是没有用的,就连诱使她轻怱大意也很困难。
而且……
(要是连我都在这里被射杀的话——)
省吾也无法想像艾雪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会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头,然後扣下扳机吗?还是对蓓尔提雅——以及按住嘴巴僵在她背後的花梨开枪呢?只要杀了省吾,她就会心甘情愿地投降——省吾不可能期望这么顺利的未来。
情况很单纯。
但面对这种情况,省吾却也真的束手无策了。
「梅莉妮!梅莉妮!梅莉妮!」
在被紧张感冻结的空间中——唯有蓓尔提雅死命地呼喊友人的声音空虚地回响着。
*
五家族会议——会议室。
在〈雷涅盖德〉的根据地『圣庙』内部,那是警备体制最严密的重要设施之一。警备足以与此匹敌的顶多只有〈渎神之主〉的保管装置『圣棺』,以及各家族族长的办公室。
所以很理所当然地,只要在会议中控制了这里,便形同於控制了〈雷涅盖德〉的脑。
会议室周围有坚固的岩盘保护,通往会议室的通道也只有一条而已;虽然直接通往『纵坑』的露台能在危急时打开,但却无法从外侧开启。
为了防堵炸弹与奇迹术的攻击,通道在开挖时刻意拐了好几个弯,另外设置了五道隔墙,还部署了五组武装警备兵——也就是各个族长带来的护卫们——只要没有他们的许可,不管任何人都不能前进。
就算是姬巫女和族长的直系血亲也一样。
因此——
「——请等一等。」
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伸向眼前的警棍挡住了爱菲妮耶的去路。
由於这条通道并不宽敞,因此警备兵们并没有配备短枪或长剑之类的武器——因为这些武器要是用得不好,反而会自缚手脚,产生破绽,所以挂在他们腰际的标准装备自然就是手枪与短剑,还有为了方便在封闭空间内使用而缩减了长度的警棍。
「是。」
爱菲妮耶老实地停下脚步,并且用开朗得不合时宜的声音回答:
「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
「…………」
警备兵们面面相幌。
他们是隶属於玛布罗家族的人——今天负责守在最深处的位置,後方只有会议室的门而已。五组警备兵们负责看守几号据点均随每次的会议变动,这是为了预防每次都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产生无谓的习惯——也就是松懈紧张感。
话虽如此,由於警备兵们都是深得族长信赖的人,数量上并不多。
因此他们当然也认识经常出入会议室的人。
虽然只有简单地闲聊几句的程度。
「……怎么了?」
面对着警备兵们,爱菲妮耶轻轻地歪着头。
绑在左右两侧的头发也配合着她的动作摇晃了起来。
「啊啊……不。」
警备兵们露出苦笑:
「姑且不说蓓尔提雅殿下与哈杰姐殿下,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爱菲妮耶殿下说出慰劳的
话来呢。」
「是这样吗?」
「明天的天气真让人担心啊,希望别突然下起子弹雨就好了。」
「你们要不要乾脆带盾牌出门啊?」
爱菲妮耶笑着说。
警备兵们放松了紧张感。
只要看了对话的内容就能明白——爱菲妮耶正以较平常轻松许多的态度向警备兵们攀谈。的确,爱菲妮耶从未说过礼貌上的慰问之词,不过他们却以相当亲近的口吻闲话家常了起来。
说穿了,爱菲妮耶是他们都很熟悉的人物。
更进一步的说,他们如今在站在第五号——五个警备据点内的最後一个哨口。正因为获得了先前四组警备兵的许可,爱菲妮耶如今才会站在这里,这种认知让他们放松了警戒心。
「那么——请恕我失礼。」
其中一位警备兵单膝跪地,并且将手伸向爱菲妮耶的身体。
姬巫女要进入会议室时也不能免除身体检查。
「不过啊——我常常会这么想……」
爱菲妮耶好像已经习惯了检查似地举起双手盘在脑後,并且这么说:
「这工作很无聊吧?毕竟除了族长以外几乎就没有人进出了,而且检查以外的时间又要一直站着。」
「没这回事。」
警备兵一边用手在爱菲妮耶的身体上下游栘,一边说。
一旦有了什么万一,身为族长护卫的他们甚至得用身体保护主人,因此练就了一看就知道相当强壮的高大身躯:和娇小的爱菲妮耶两相对照之下,正如同大人与小孩的差别。
「我们对这份工作感到骄傲。」
「哦——那还真了不起。」
爱菲妮耶说。
她那靠在後脑杓的手掌稍微往下滑。
指尖在颈项一带轻轻地动了动。
「你们——不会想要喘口气吗?」
警备兵们注意到爱菲妮耶的语气变了。
那是甜得腻人的——声音。
白皙纤细的指尖同时解开了脖子後方用来固定上半部姬巫女服的绳结。
以柔软的素材制作而成的姬巫女服随本身的重量滑落——小巧却又形状姣好的乳房暴露在进行身体检查的警备兵面前。
「爱……爱菲妮耶殿下……?」
动摇不已的警备兵拔高声音。
爱菲妮耶用蕴含着热度的眼神望着跪在眼前、浑身僵硬的他,并且用妖媚的语气说:
「你想不想像这样喘口气啊?」
「爱菲妮耶殿下……您别开玩笑了。」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跪着的警备兵与站在半步之後的警备兵眼睛却都盯着爱菲妮耶的乳房;虽然容貌稚嫩,但爱菲妮耶也是姬巫女之一,容貌出众原本就是姬巫女的条件——不只限於爱菲妮耶,恐怕平常妄想着姬巫女裸体的男人并不在少数。
当然,这是几秒钟内的事情。
在因突如其来的提议而感到混乱犹豫的他们——想起本分之前的短暂时间。
不过这却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我来让你舒服一下——好吗?」
爱菲妮耶一边耳语似地说,一边将手指插进自己头部两侧晃动的发束。
她的指尖竖地抽出了刀身极为细薄的凶器。
那是刺击的功能更胜於斩切的暗杀工具——俗称『锥刀』。
银光回旋。
其中一把锥刀水平地划过跪在地上的警备兵的喉咙,另一把则利用回转的速度投掷出去——同样也刺向了站在半步之後的警备兵的喉咙。
「……!」「……!」
警备兵们愕然地瞪大眼睛。
爱菲妮耶重新将右手的锥刀刺进警备兵半开的嘴里。然后就这样按住了警备兵的嘴——虽然这么做也是为了确实地置对方于死地,但最主要还是为了确保对方不发出声音;临死之人的悲鸣多半意外地传得很远,就算声带被破坏了,嘶嘶的呼吸声还是会暴露袭击者的存在。
声带与喉咙深处的延髓从内部遭到破坏的警备兵瞬间毙命。
爱菲妮耶并没有停下来,紧接着以双手按住地面,像杂耍似地垫起手掌一个翻转——虽然另一个警备兵正试图拔出刺进喉咙的锥刀,但爱菲妮耶那柔软地延展开来的双腿却踢中了他的头。

已经濒临死亡的警备兵又被曳倒在地上。
他的头部撞向地面,发出了咚一声的沉闷声响——在同样将锥刀刺进警备兵的嘴里,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後,爱菲妮耶才站起身子。
从最初的一闪开始只过了数秒钟的时间。
她的手腕高超得有如行云流水。
不过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毕竟同样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四次。
刻意挖得蜿蜒曲折的通道反而害了警备兵们,如果这是条一直线的通道,他们就能以眼耳确认彼此的身影,自然也就不会被爱菲妮耶用完全相同的手段杀害了。
「…………」
爱菲妮耶静静地俯视着尸体,露出了微笑。
那稚气未脱的身体——没有沾上半滴血,证明了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无谓之处;平常在蓓尔提雅的光环之下,其他姬巫女们的肢体能力几乎鲜少被提到……不过至少在暗杀技能方面,爱菲妮耶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
她重新绑好姬巫女服。
这时——十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经过了她的两旁。
他们手里拿着里威斯公司制造的最新装备——短机关枪,不用说,完全武装的他们正是欧托鲁奇家的精锐部队;他们随意踩过两位警备兵的遗骸,直往里头的会议室冲去。
「接下来——」
爱菲妮耶扔掉锥刀,并且在打开最後一个人经过身旁时交给她的手枪,确认了回转弹仓内的子弹数後,悠然地迈开步伐跟上部队。
*
如果要说那是枪声的话,又显得有些走调。
啪嚏嚏嚏嚏嚏嚏嚏嚏——宛如皮革互相拍打的乾瘪声音接连响起。
那是里威斯公司随短机关枪一起开发出来的最新锐装备之一,枪声抑制器。由於枪声会唤来无谓的混乱,聂罗希望事情能在〈雷涅盖德〉大多数的相关人员不知道的情况下结束;虽然会议室经过了隔音处理,但为了提防通往『纵坑』的露台万一敞开的情况,聂罗还是事先准备了这项装备。
「——……!」
最先被枪击中的是巴尔玛斯。
毫不留情地射进全身——不断射进全身的子弹,让巴尔玛斯踢倒了椅子,脚步踉呛地一边溅着血,一边往後退,最後在抵达墙壁边时停了下来。
「混……蛋…………欧……托…………………」
然而连他最後的话语都被为了确保对手死亡而不断袭来的子弹雨和枪声吞没了。
巴尔玛斯身受了近百发枪弹,身体挣扎似地颤抖着……最後断了气的他一边在墙上留下鲜红色的痕迹,一边滑坐在地面上。
「不愧是我的妹妹。」
聂罗满意地俯视着巴尔玛斯的死状说。
「时间算得正好。」
他回过头去,只见会议室的入口处还有更多名武装士兵如雪崩般涌入。
他们迅速地朝左右两边散开,拿着手枪的爱菲妮耶最後悠然地踏进了会议室。
「哥哥——」
「嗯,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由於细节已经讨论过了——因此聂罗并没有和爱菲妮耶多说什么,只像是和她换班似地走出了会议室。不知道该说聂罗是大胆还是愚蠢,他甚至没有确认过其他三人是否已经毙命了;不过与十几名手持短机关枪的武装士兵们为敌,他们还能残存下来的机会可说是无限地低。
不过——
「哥哥,小心一点。」
「思。」
聂罗隔着肩膀点了一下头。
「爱菲妮耶也是——切莫穷追不舍。」
留下这句话後,聂罗便离开了。
因为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可是——
「穷追不舍?」
爱菲妮耶苦笑着低声说。
别说是追了——这里甚至已经不是猎场,而是人肉处理场罢了,爱菲妮耶接下来只要依序处分被逼得无处可逃的猎物而已。通往露台的出入口依旧深锁,事到如今,其他族长们也不可能有多余的心力去开启那扇门,而且平常的出入口又像这样受爱菲妮耶与数名士兵掌控。
没有武器的他们根本不可能突破包围——
「——咦?」
团团包围了圆桌,并且不断射击的士兵们乱了阵脚。
成半圆状的包围网——歪了一部分。
在下一个瞬间,一个士兵被打飞了。
「——!」
包围网从被打飞的士兵那部分瓦解开来。
娇小的爱菲妮耶从那里看见了圆桌的情况。
泰罗伊德的头被轰掉了一半,就这样坐在椅子上死去了。趴倒在圆桌上的巴尔德身上虽然不见伤口——但圆桌上却可见一摊貌似他的血正逐渐扩散开来;从那出血量来看,他也已经没救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
地板上有一个头扭向奇怪的方向而死去的男人。
问题是那并非杰布隆。
这男人是其中一位武装士兵,让他的颈骨折断的恐怕不是枪弹或刀械——而是赤手空拳的一击吧?因为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以及耳朵虽然不断流出血丝,但身上却完全没有状似伤口的伤口。
这是谁干的好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爱菲妮耶回过头去,只见被打飞的士兵胸口上也有个深到不可能存在的凹陷;恐怕他的肋骨都被打断,甚至连肺与心脏也被破坏了吧。
他绝对是当场死亡。
(不愧是——系出武门的族长。)
杰布隆·因培拉斯。
爱菲妮耶似乎有点太小看他的力量了。
杰布隆的右手握着短机关枪——那恐怕是从刚才打飞的士兵手上抢过来的吧——用脚把倒卧在地上的士兵踢起来後,便以左手抓着士兵的脖子当作肉盾。
尽管散布在周围的士兵们又接着开枪,子弹却几乎被肉盾挡住而到不了杰布隆的身体。基於容易在封闭空间内行勖的考量而选择了枪弹威力较弱的短机关枪,以及在枪上加装了枪声抑制器的这两点反而在这时成了阻碍,穿透力弱的枪弹无法贯穿人体——自然也难以为杰布隆带来致命的伤害。
相反地,杰布隆却准确地朝士兵们并未加以防护的部分——也就是朝脸部开枪,有两名士兵瞬间死亡,耳朵和脸颊被子弹挖出窟窿的士兵们也因士气受挫而开始後退了。
当然——杰布隆也不是毫发无伤。
有几发子弹似乎命中了他的双手与双腿,然而亲身经历了无数次战场的武门之长却凭着自己强韧的肉体与精神,将负伤造成的战斗力衰退压抑到最小限度;当然,身体正在出血的杰布隆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战斗下去,不过问题在於他在动弹不得之前能杀死多少士兵。
(不妙……)
按照当初的预定,他们现在早该杀死四位族长,并且开始收拾善後了。
就算使用枪声抑制器,只要长时间没有接到来自警备兵或族长们的某些联络,部署在其他地方的警备兵们也会察觉到异状,所以爱菲妮耶等人非得尽早杀死族长们才行。
而且欧托鲁奇家的兵力绝不算多。
说真的,为了压制今後在〈雷涅盖德〉内部可能发生的混乱,聂罗希望能尽可能地保留战力;虽然爱菲妮耶能力很强的这点也是聂罗特意把她加进这支暗杀部队里的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能动用的棋子原本就不多。
然後——
「——!」
子弹划过爱菲妮耶的脸颊,嵌进了墙壁里。
她定睛一看——正好与从混乱的士兵之间瞪向这里的杰布隆对上了眼。
(切莫穷追不舍……吗?)
在脑海里复诵哥哥的话後,爱菲妮耶下了决定。
「撤退!」
她的叫声让士兵们的动作产生了变化。
他们一边朝杰布隆开枪,一边慢慢往出入口後退;当然,在行动的过程中还有两个人因为被击中了脸而倒地不起,不过士兵们却完全不顾夥伴,只是一边开枪牵制杰布隆,一边继续後退。他们逐渐围成保护爱菲妮耶的队伍,同时退出了会议室。
(没有杀掉杰布隆·因培拉斯啊——)
在士兵们的包围下,奔驰在通道上的爱菲妮耶咬住了嘴唇。
(不过他应该会有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才对——这样就够了。)
他们杀死了最大意不得的巴尔德。
虽然杰布隆个人是个威胁——不过因培拉斯家和欧托鲁奇家一样,在〈雷涅盖德〉内都不算是多庞大的势力,光凭武力是不可能抵动一个组织的——就算因培拉斯家个个都精於武艺,也不可能赢过压倒性的物力。
如果只剩因培拉斯家的话,欧托鲁奇家之後也能加以驱逐。
(接下来——)
她和幸存的士兵们奔驰在事先确保的逃生路线上。
不用说,他们正要前往爱菲妮耶的哥哥——聂罗的身边。
*
事态陷入了无意义的胶着状态。
「…………」
艾雪的枪口依旧指向省吾的额头。
省吾将视线转向房间的入口,那里不光只有蓓尔提雅与花梨而已,还看得见听到骚动声而赶过来的雷奥与安洁莉特;不过在省吾被当成人质的状态下,他们似乎也束手无策的样子。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艾雪都会早一步扣下扳机,
虽然奇迹术可以发动远距离攻击,但因为控制的关系,施术者在攻击时必须盯着攻击对象进行瞄准才行,这点和手枪之类的武器一样;也就是说,要是他们随便发动攻击的话,肯定会被艾雪发现的。
(可恶……)
省吾急得快要发疯了。
在他的怀里,重伤的梅莉妮反覆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要是这种状态再持续个五分钟的话,梅莉妮必死无疑:虽然省吾用手按着伤口,勉强抑制了出血,但那终究只是应急处理罢了。
她必须快点接受正规的急救处理才行。
可是——
「哎呀——真令人开心啊,梅莉妮。」
艾雪俯视着省吾他们说。
尽管嘴巴上说着开心,她的表情却还是一样空洞,唯有那双寄宿了疯狂的眼眸依旧带着奇妙的力量盯着濒临死亡的梅莉妮。
「我居然可以在你的眼前——从你身边夺走省吾殿下。」
「…………」
省吾发出了如野兽般的短促吼声。
真是乱七八糟。
艾雪的眼里甚至看不到梅莉妮就要死了。
「你可要看好罗?省吾殿下的脑浆和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的景象一定很美吧?」
表情空洞的艾雪用空洞的语气笑着说。
空洞得宛如一具正在笑的骸骨一般。
「——等等。」
雷奥推开蓓尔提雅,走向前说:
「等等,艾雪·柯德兰。」
「…………」
艾雪并没有回头望向雷奥。
不过大概有听见雷奥的声音吧?只见她的脸颊不耐地颤抖起来。
「听我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
「就算你做了这种事情,巴尔德,柯德兰也不会赞许你的——不管是谁都不会,只会责备你多管闲事罢了。」
「…………」
「你重新考虑一下吧。」
「…………」
她应该有听见雷奥的声音吧?
然而——这些话的意义却无法抵达艾雪的意识之中,只不过是在她最美好的一瞬间不识趣地闯进来的杂音罢了。她之所以没有朝省吾扣下扳机,只是在犹豫着应该先让那个恼人声音的主人闭嘴,还是应该先杀死省吾。
不过……
「——开玩笑的啦。」
这么说完後,雷奥耸了耸肩。
他的举动极为轻松,跟现在的状况一点儿也不搭调。
「……?」
不明白雷奥是什么用意的蓓尔提雅与花梨愕然地回头望着他。
然後在下一个瞬间……
——砰。
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彷佛某种东西在箱子里爆开的——钝重声响。
那声音……是从艾雪的胸口传来的。
「…………」
艾雪眨了两三次眼。
彷佛附身的妖魔被赶跑了一般,艾雪带着呆然若失的表情俯视着自己的胸口——然後在下一个瞬间……
「咳呕……!」
她吐出了大量鲜血。
手枪从她无力的手里滑落,在地上的血泊里反弹;虽然艾雪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俯视着这幅情景……不过在下一个瞬间,她便像根棍子般倒卧在自己吐出来的血泊里。
「抱歉啊。」
雷奥一边冷冷地陴睨着艾雪,一边说:
「要是省吾在这里死掉的话,我们会感到很困扰的。」
「…………」
艾雪喘息似地动着嘴巴。
她想说的大概是「你是怎么办到的」吧。
攻击她的恐怕是奇迹术吧?如果是奇迹术的话,要让心脏或肺等人体内的脏器直接破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利用凝聚在一点的冲击波或共鸣波就极有可能办到。
不过——雷奥和安洁莉特都没有使用奇迹术,蓓尔提雅也是;如果要使用奇迹术的话,无论如何都会产生拟神杖运转的金属声。
说不定是哈杰妲与瑟妮卡躲在墙後,并且用什么方法抹消了拟神杖运转的声音——虽然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但她们也无法攻击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
「……艾雪殿下。」
一边这么呢喃,一边从雷奥身旁的门口出现的是——
「特丽法……!」
省吾呻吟似地呼喊那个名字。
符丽法斯基亚塔一边用捕捉不到光线的双眼在空中游栘,一边以淡淡的语气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省吾觉得她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不过那暧昧的笑容——异於一切,却又包容了一切的笑容,反而赋予她有如圣母般的神圣威。
特丽法斯基亚塔。
继承了『神』之血的少女——
「您不能那么做,您不能杀死省吾殿下。」
「……特……」
艾雪的嘴里咳出了更多块状的鲜血。
「特丽法斯基……亚塔…………」
有如诅咒般的怨恨声音在地板上回荡。
对艾雪施展攻击用奇迹术的正是特丽法斯基亚塔。
天生失明的她能够凭着声音与气味掌握整个空间,所以当然也能在不直视对手的情况下发动攻击;雷奥之所以一直说些无意义的事情,恐怕是为了帮她争取咏唱圣句的时间吧。
「可……可悲的……『血族』……少女……派不上用场……的……污秽……之女……」
重要的脏器——恐怕是心脏——遭到破坏,艾雪却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或许也能称得上是某种奇迹吧?所谓的奇迹往往是由非比寻常的执着引发的。
「……反正……你……只不过是……没有心的……肉块……」
艾雪以交织着轻蔑与嘲讽的眼神瞪着『血族』的少女。
特丽法斯基亚塔沉默不语。
她之所以会攻击艾雪,只是为了保护『精种』而已。
不是因为她爱着省吾。也不是因为她生艾雪的气。
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忠於『血族』的使命,对除此之外的东西毫无兴趣。对她而言,或许连自己的感情都是使命的附属品也说不定: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艾雪反而还比较像个人。
「……呕咳……」
奇迹似乎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艾雪的双唇咳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一团团的血泡。
然後——
「父亲……大……」
那是艾雪的最後一句话。
「艾雪……」
省吾茫然地呼喊她的名字。
她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
她曾为了自己而想得到些什么吗?
总不可能是为了这种任谁看来都毫无意义的死法而活吧。
不过……她或许没有选择其他生存方式的自由也说不定,那么在丝毫不觉得不自由的情况下活着不是比较幸福吗?深信妄执就是自己期望的结果而死去,或许也能称得上是幸福吧。
「……艾雪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突然呢喃似地从唇里吐出这个名字, 她的表情依然不见任何变化。
那张白皙的脸庞挂着有点茫然的表情——
「…………」
不过一道泪水却流过了她的脸颊。
然而——省吾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那泪水的含意。
「蓓尔提雅!快准备治疗梅莉妮!」
回过神来的省吾这么大叫,
*
会议室中呈现宛如最前线般的风貌。
十几个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大量血迹在周遭描绘出异样的花纹,室内的空气里交杂着无烟火药与血的浓烈臭味,再加上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了一股刺激鼻腔的刺激性臭味。
「…………」
赶来的部下正在房间正中央为唯一的幸存者杰布隆进行应急处置。
虽然子弹全都偏离了致命伤,但打中他的子弹总共有十二发,其中三发子弹只是划破了表皮而已卜不过剩下的九发中有七发还留在体内,另外两发则是贯穿了身体——的确是重伤。为了将杰布隆送去接受正式治疗,在离开现场之前必须先进行应急的处理,善於医疗的部下是这么判断的。
当然,杰布隆已经下令追缉聂罗与爱菲妮耶——不,是追缉整个欧托鲁奇家。
(不过——)
杰布隆感到纳闷。
他趁着痛楚的空档让思考运转起来。
(聂罗·欧托鲁奇到底在想些什么?)
杰布隆不清楚他的目的。
当然……他的最终目的大概是夺取〈雷涅盖德〉的大权吧?也就是成为索隆这个世界的支配者。
不过……这种做法未免也太乱来了。
〈雷涅盖德〉是一个秘密结社的组织。
他们在五百年来培养出来的凝聚力并不寻常——即使不看雷奥与安洁莉特的例子——像这种封闭性高的组织是绝对不会原谅背叛者和谋反者的,正因为如此,五家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才会转而形成缓慢的政治力之战;要是有哪个家族轻举妄动的话,其他四个家族马上就会联手加以击溃。
当然,如果其他四家族的族长被杀死的话,〈雷涅盖德〉一时之间必然会陷入混乱。
不过失去族长这点程度的事情不太可能瓦解整个家族,至於四家族同时瓦解的可能性就更低了;经过悠久的岁月,各家族都已经组织化了,体制无比坚固的各家族——恐怕会尽全力地对杀了族长的人采取报复行动吧?
如此一来,欧托鲁奇家就走投无路了。
就算具备了再强大的工业力,就算能够拿出再新颖的装备,只要无法维持雄厚的物力,长期下来,欧托鲁奇家自然会走向败北的结局;如果其他四家为了报复而联手的话,即使掘除细部的势力比,用最单纯的条件去想,欧托鲁奇家还是不得不与规模高达四倍的敌人交锋。
不管再怎么想,这种行动都太轻率了。
在好不容易歼灭了『代行者』的现在,五家族也能光明正大地站上历史的公开舞台,只要愿意花点时间,他们之中的谁都很可能作为名副其实的支配者君临整个索隆,在这种状况之下——做出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的短路行为一点意义也米有。
(结果只是让自己的家族步入灭亡而已。)
杰布隆只能这么想。
不过那个聂罗·欧托鲁奇有那么愚蠢吗?
该不会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正当杰布隆想着这种事情时——
「杰……杰布隆大人!」
其中一位部下大声惨叫。
杰布隆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什么事?」
「那……那个……!」
他转头望向部下手指的方向。
其他部下正在那里调查族长们的遗体。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杰布隆还是命令部下一旦发现谁一息尚存,便立刻施以急救处置。
不过任谁一看都知道族长们早已毙命。如果身体被击穿了上百个孔,头部被削开到露出大脑的程度,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死;那是非『神』之躯——不,甚至连『神』都无法避免的命运。
巴尔玛斯。
泰罗伊德。
还有——
「……!」
惊愕的杰布隆甚至忘了伤痛,猛然地站起身子。
「这是——」
和其他两位族长并排在一起的遗体。
那——并不是巴尔德。
遗体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属於巴尔德的东西,体格也很相近,不过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别人,脸的轮廓和鼻子的形状显然与巴尔德不同。
摆在那里的尸骸是杰布隆从未见过的男人。
「——奇迹术吗?」
只要准备好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人类,便能轻易地利用奇迹术改变皮肤与头发的颜色;如果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话,声音自然就会相近,所以调整起来也会比较容易。
不……在那之前。
这个『替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巴尔德对调的?
半天前?三天前?十天前?还是——一年前?甚至是更早以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
巴尔德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难道他事先知道了这次的袭击?
(私下勾结——?)
聂罗和巴尔德吗?为什么?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只要和聂罗一起离开房间就好了。
也就是说,甚至连聂罗都被巴尔德给骗了吗……?
(真糟糕……)
杰布隆搞不清楚现况。
他虽然身为武门之长,但绝非空有肉体的肌肉笨蛋。
不,反而正因为身为武术家,他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慢一步掌握现况是多么致命的事情;就算再怎么锻链自己的拳头,只要分不清该攻击的对象就没有意义。
也不知道是否明白杰布隆的焦躁——
「领主大人!」
一位部下冲进了会议室里。
他是杰布隆的心腹之一,为了掌握现况,他在『圣庙』内四处调查。
「情况怎样?」
面对杰布隆的问题——部下单膝跪地说:
「非常严重。」
「…………」
「『圣庙』内到处都起火了,同时火势还在增强当中;通道内的紧急用隔墙被放下来,而且有一部分被焊死了,因此目前难以追查聂罗,欧托鲁奇及爱菲妮耶·欧托鲁奇的行踪;死伤者多数,详细数字不明;设施也有几个地方遭受损害,特别是东回廊部分的——」
部下的报告内容让杰布隆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聂罗才刚暗杀了五家族的族长,『圣庙』就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损害……『圣庙』不只是凿穿岩石建造出来的洞穴而已,它还利用奇迹术改变分子构造而加以补强,所以一点小事情绝不可能破坏『圣庙』的构造;不过安装在『圣庙』内的机材就另当别论了。
普通的地洞是无法作为〈雷涅盖德〉的根据地而发挥机能的。
莫非聂罗打算舍弃整个〈雷涅盖德〉?
那么——没有了〈雷涅盖德〉的组织力,他又要用什么作为支配世界的基础呢……?
「聂罗,欧托鲁奇——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杰布隆低吼。
就在这个时候——
(什么……?)
他转头望向设置在一面墙上的巨大玻璃窗。
这面玻璃窗的后方就是通往『纵坑』的露台。
而透过被四处飞溅的血液与体液濡湿的玻璃窗——可以听见『纵坑』内传来钢铁彼此撞击
摩擦的钝重运转声。
原本存在於『纵坑』里的是——
「〈渎神之主〉……?」
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泰洛伊德的报告属实,那么这个巨大拟神体已经是个单纯的形骸了;就算现在让〈渎神之主〉启动,它也只能站起来,或者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般移动,〈渎神之主〉早已不是什么最终兵器了。
「领主大人——」
不顾出声关切的部下,杰布隆径自站起身子,走向窗边。
他俯瞰『纵坑』——那里的确看得见将钢铁巨人分解后的四肢收纳起来的五座『圣棺』。
五座『圣棺』静悄悄地矗立於『纵坑』底部,不见任何移动的迹象。
即使如此,运转声还是不断传来。
那么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预备收纳库?」
突然想起这地方的杰布隆低喃着。
所谓的预备收纳库就像是『纵坑』——〈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同时也是出击的据点——的後台,那里长期保管着〈渎神之主〉相关的各种预备零件,数量多到可以再制造出一台有余的〈渎神之主〉。
事实上,在拉威森城的公开亮相上使用的空心〈渎神之主〉——方便起见,在这里称之为(渎神之主2)——就是收集这些零件制造出来的。
那么聂罗是打算抢走(渎神之主2),并且加以使用吗?
可是……
(不——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那个东西』已经消失了。
让〈渎神之主〉成为巨大拟神机的稀有物质。
也就是——『圣遗物』。
(他要去哪儿筹措『圣遗物』呢?『神』——明明只有一个而已。)
正因为如此,〈渎神之主〉才会是唯一的绝对兵器。
那个大前提是——
「——不……!」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杰布隆低吼。
有这种人……不是有这种人吗?
不是有这种人存在吗?
跟『神』一样拥有可以引发奇迹的肉体之人……!
(可是……不。)
他们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不过……如果他们不是自发性地隐匿行踪,而是被某人召集起来,并且加以杀害的话……?
俗话说量甚於质。
也就是说,数量可以弥补质量上的不足——甚至可能凌驾於原本的质量。
这样的话……
「聂罗·欧托鲁奇!你居然做出这般亵渎之事——」
杰布隆吠吼似地这么大叫后,转过身子。
虽然慌张的部下们很担心他的伤势——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了。杰布隆大喝一声,要部下尽快召集奇迹术师。
「快点!不论本事怎么样,只要会施展通讯用的术式就行了!」
杰布隆不能容许一瞬间的犹豫。
也不能容许一时之间的混乱。
要是他容许的话,世界就会——
(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是得依靠他。)
杰布隆怀着羞愧的心情,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位少年的身影。
省吾·香芝。
拯救了索隆的——救世主。
*
在昏暗的底部,聂罗静静地露出了笑容。
他的眼前耸立着漆黑的——有如一面巨大墙壁般的东西,在缺乏光线的这里虽然难以看个仔细,不过那似乎是用好几块涂装成黑色的钢板拼接而成的物体。
如果能大大地往後退开,让视点了望整个昏暗处的话——就会发现存在於聂罗前方的东西并非墙壁,而是巨大的柱子。一对……也就是两根柱子从黑暗的底层远远地通往聂罗的头上,向上发展出更为巨大的构造体。
柱子周围架着宛如纠结的藤蔓般错综复杂的鹰架。
在鹰架上匆忙往来的人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进出蚁窝的蚂蚁群,那是因为耸立在聂罗眼前的那个物体过於巨大,导致识别大小的感觉完全错乱的缘故。
「前置启动准备——!」
某个地方——传来了大声的号令。
在一瞬间的寂静後,昏暗里到处涌现出机械装置的运转声。
原本七零八落的运转声转眼间纠结成一道轰然巨响,断断续续响起的轰声像是波涛声,也像是心跳声;这里充斥着某种巨大的东西即将动起来的预兆。
「前置启动——!」
「前置启动——!」
作业员们的声音在昏暗之中交错。
周围延伸出来的无数金属管宛如大树的树枝般——或者像是支架般——穿过鹰架的缝隙,连接高高耸立的构造体表面:金属管上到处都嵌着用来确认内部的玻璃小圆窗……里头可见某种高黏稠度的红黑色液体正缓缓流动。
「接上循环帮浦——!」
「接上循环帮浦——!」
轰然巨响随着叫声——产生了变化。
节拍变得更为明确的间断轰声晃动着昏暗。
宛如新生儿等待诞生的胎动一般——这么说来,连接在构造体各个表面的无数金属管大概就是脐带吧。
……轰……轰……轰……
响彻四周的声音生动得让人想不到是机械的运转声。
「……呵呵。」
聂罗满意地加深了笑容。
他的头上传来了声音。
「——领主大人,基本机能已确认全数启动,这样作业就结束了。」
「辛苦了。」
聂罗点点头。
「不过各部装甲及预备装置的微调整从正式启动才会开始……」
「驾驶者的设定呢?」
「当然——已经完成了。」
「那么微调整以後再进行也无所谓。」
聂罗以愉快的语气表示:
「现在只要展示我们拥有足以统治世界的力量就够了。」
在他快要说完时——异质的光线与声音闯进了这片黑暗之中。
聂罗背後的一道铁门打开了。
青白色的电灯灯光试图占据黑暗似地从该处射入——然後接连响起了伴随着轻微冲击波的爆裂声。
那是枪声。
看来这片昏暗外的某处似乎正展开枪击战的样子。
不过聂罗并没有浮现惊愕与焦躁的表情。
他反而以称得上平稳的语气对自己的背後问:
「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是的。」
回答他的是宛若银铃的可爱声音。
「真是非常抱歉,哥哥,我们没能杀死杰布隆·因培拉斯,结果因培拉斯家族势力的反击
来得比想象中的快……我想最终防卫线被突破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大概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吧?爱菲妮耶以有点沮丧的声音这么说——不过聂罗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与焦躁的样子。
「没关系。」
他反而以愉悦的语气这么表示。
「第四班、第五班,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去支援最终防卫线。」
聂罗对在鹰架上来来去去的作业员们这么说。
「只要拖住时间就够了。在这段期间内,第一到第三班准备正式启动。」
『遵命。』
作业员们同声唱和。
他们的声音里透出某种高亢感。
「启动准备——!」
「启动准备——!」
叫声再度在空中交错。
并且逐渐发展成一连串带有奇妙热度的喊声。
「循环机构没有异常!」
「基础控制术式一号至五十八号没有问题!」
「基础控制术式五十八号至一百零八号没有问题!」
「投入四千单位的催化剂!」
「连接假想神经术式!」
「『血族』机构——激发!」
…………
昏暗中出现了龟裂。
一道光束宛如刀子般,从昏暗中进出来。
那道光束触及仰望着巨大构造体的聂罗额头——然後幅度变得更大的光束包围了他。
无比洁白的光。
跟阳光很像——却又不带热度的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一个瞬间,一道光束暴增为数百道。
四处乱窜的光束逐渐粉碎驱逐了黑暗,封闭空间里变得越来越明亮;不久,释放出无数光芒的巨大构造体显露了全貌。
巨大的人型。
钢铁的黑色巨人。
那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白色的光是圣光。
全身散发出奇迹之光,并且傲然地伫立在那里的身影是——
「(渎神之主2)——」
聂罗歌唱似地说:
「不,你不是偶像的破坏者,也不是那个存在的替代品。」
他的表情里透出了恍惚之色。
「你是绝对之物,你是不变之物,你是完全之物,既是起源,亦是终焉之物,这就是神本身,所以我就这么叫你吧——人造之神(绝对神)。」
没错。
站在他眼前的既是〈渎神之主〉,又不是〈渎神之主〉。
虽然都是用〈渎神之主〉的零件制造出来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之物。
「……『血族』的各位也很开心吧。」
聂罗说:
「你们的夙愿终於达成了——新的神诞生了。」
全身沐浴在圣光之中的他笑了。
(渎神之主2)——不,(绝对神)的巨大身躯也在自己所释放出来的圣光照射下傲然地闪烁着。
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更重要的是大小不同。
然而——那却是一幅宛如镜子内外的光景。
照出本性的巨大镜面。
不过——站在镜子前的是聂罗吗?还是(绝对神)呢?镜子究竟是照出了区区一个人类的硕大疯狂?还是让强大无比的怪物显露出微不足道的本性……这点实在无从得知。
「…………」
聂罗背後的爱菲妮耶全身发抖。
是因为敬畏?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恐惧?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後——
「走吧,现在是把所有陈腐之物驱逐一空的时候了。」
聂罗踩着跳舞般的轻盈步伐,走向巨人
*
电灯灯光将室内照得发白。
平常用来照明的总是蜡烛的温暖光芒——不过瑟妮卡为了照亮省吾身边而拿过来的电灯如今却大放光明,被有点死板的光线照亮的室内情景极度欠缺真实感……就连没擦干净而残留在地上的黑色痕迹,看起来也像是某种不自然的污点一般;这房间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会不会只是戏剧的一幕呢——这种愚蠢的想法突然闪过省吾的脑海内。
不过……
「…………」
床上的梅莉妮正反复着轻微的呼吸。
这是不如自我欺骗介入的现实。
梅莉妮被子弹射中了。
艾雪死了。
这些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就算再怎么难以置信,就算感受到多么强烈的不协调感,残酷的事实还是不会如梦幻般消失,存在於该处的压力静静地压在省吾头上。
「梅莉妮……」
就连自己呼喊她名字的声音,也让他厌受到一种宛如他人之事的不协调厌。
梅莉妮还没有恢复意识。
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子弹贯穿了她的腹部,光是不需要取出子弹这点,就足以让急救处理更早结束,而且由於姬巫女们都具备了简单的医疗知识,因此以瑟妮卡为中心进行了简易的手术後,梅莉妮的伤口已经缝合起来了。
她的内脏应该没有受伤——以奇迹术扫描腹腔内部的安洁莉特这么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子弹会把骨头打成好几片碎片,将包覆脏器的身体内部撕裂得破破烂烂,所以梅莉妮这样反而可以称得上是幸运的。
只不过……他们的急救处置耽搁了。
梅莉妮流的血太多了。
「呜…………」
不用说,那是因为他们在压制艾雪上花了太多时间。
不过——能因此说艾雪刚才真是死得太好了吗?
省吾认为那是错的。
尽管不是因为艾雪已经死去的关系,但省吾就是不恨她;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是个极为真诚又勤奋的少女,虽然努力的方向错了,不过省吾甚至觉得那个错也不是她的责任,因为她,没有选择的自由。
就跟茉莉一样。
连自己有多么不幸都无法理解的世界。
连自己都不得不欺骗的世界。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种世界的省吾选择了战斗。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跪在梅莉妮枕边的省吾难过地说。
他像是用双手包起来似地握住了——梅莉妮冰冷的手。梅莉妮勉强还算活着,但也只是代表她没有死而已;要是自己放开手的话,梅莉妮会不会逸失所有体温而变成尸体呢……连这种愚蠢的想像都逐渐掠过了省吾苦闷的意识。
「……小省……」
花梨战战兢兢地呼喊着省吾的名字。
她一直站在省吾的背后。
如今房间里只有省吾、梅莉妮、以及花梨而已。哈杰妲和瑟妮卡为了运出艾雪的尸体而离开了宅邸;蓓尔提雅为了征求父亲杰布隆的判断与指示去了通讯室;雷奥与安杰莉特则是因为有些想问的事情——所以带着特丽法斯基亚塔一起到楼下去了。
「…………」
省吾很清楚。

自己应该对花梨说些什么。
自己必须坦率地为花梨平安归来感到开心。经过了长久的别离——经过了甚至突然想不起来到底有几天、几个月的时间,自己终於见到了表妹,终於见到了最重要的青梅竹马。面对四肢健全地回到这里的她,自己应该有好多话要对她说才对。
但省吾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那种余力——由於思考在同一个地方空转,他根本无法去想其他事情。
讨厌的预感不断地浮现在脑海里,然後逐渐消失。
自己是多么地无力。
自己汁么也办不到。
就算被捧成了英雄还是什么的——只要没有了〈渎神之主〉,省吾终究只是个平凡的高中生罢了;不管要拯救世界还是最爱的一位少女,自己都不可能办到。如今面对在生死交界旁徨的梅莉妮,自己顶多只能握着她的手而已。
甚至连祈祷都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这里是索隆——是神已逝去的人类世界。
「……好不容易……才歼灭了『代行者』……接下来……接下来……一切才正要开始啊…………!」
「所以——啦……」
省吾的背後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不是花梨的声音,声音是从比她更後面的地方——从敞开的门口处传来的。
「就是因为『代行者』已经不在啦!你应该明白吧?」
就算不回过头去,省吾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在别的情况下,他那游刃有余的语气或许会让人觉得很可靠吧——不过省吾现在却觉得相当恼火。他注视着梅莉妮的侧脸,就这样发出了低吼般的声音。
「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绝对威胁『代行者』——正因为有这个均等的威胁存在,原本拥有不同思想与目的的人们才会凝聚在一起;在大事跟前,小事自然会变得微不足道……所以琐碎的事情自然会被柬之高阁,人人也会把各自的企图搁置在心底,威胁这种外在压力会将七零八落的要素压缩成一个存在。」
「…………」
省吾当然知道这种事情。
「不过一旦那个外在压力消失的话——自然会产生反动,一直以来凝聚在一起的东西又会变得四分五裂了;在巨大的威胁消失的现在,过去并肩作战的夥伴就变成了小威胁而纠缠不清。」
「…………」
所以怎么了?
那又怎么样?
「人类真是无可救药的生物;结果——不管是谁都只是看着眼前而已。」
「…………」
所以你才会在这里笑得那么讽刺吗?
你只会笑而已吗?
你明明逃走了。
既没拯救世界,也没拯救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逃走了——
「…………」
省吾差点忍不住回头对雷奥怒吼。
不过他咬着嘴唇忍下来了。
他知道在这里对雷奥发火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知道——雷奥不会毫无意义地惹恼自己;不管是好是坏,这男人绝不会为了毫无利益的事情而采取行动,如此一来,他会说这番话应该是有什么企图才对。
「…………唔——」
也不知道雷奥是怎么看待强忍怒火的省吾……他稍微加重了语气说:
「你知道『血族』那帮人从『庭园』里消失的事情吧?虽然我们试着追踪作为监视者跟着我们的『血族』——也就是杜梅里莉耶,却在途中失去了她的下落;我原本以为特丽法斯基亚塔应该会知道些什么……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只是——」
雷奥停顿了一瞬间後,接着说:
「——综合种种情报看来,『血族』似乎是在〈雷涅盖德〉刚决定采取报复行动的时候从『庭园』里消失的。如果这是偶然也就算了,但倘若不是的话……就表示除了我们以外,〈雷涅盖德〉内部也有人和『庭园』有所联系。」
「…………」
「如果这家伙从几年前就开始跟『庭园』来往的话,那么对方明知『血族』会发动袭击,
却又刻意对〈雷涅盖德〉保密,关於『庭园』的位置也是;在『代行者』消灭後——这种人会想些什么呢?」
雷奥叹了口气。
「那当然是——」
这时,他的话被一阵声音打断了。
那是冲上楼梯,接着又奔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
在下一个瞬间——蓓尔提雅推开雷奥出现在门口。
「省……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
这时省吾总算才回过头来。
房间的入口处有雷奥、安洁莉特,以及蓓尔提雅的身影。
大概是很匆忙地赶过来吧——只见蓓尔提雅的脸因兴奋而染成了一片通红。或许因为无法归纳出应该说的话,她只是嘴巴一张一开地望着省吾的脸,迟迟没有接着说下去。
她的狼狈模样反而让省吾冷静下来。
「——蓓尔提雅。」
他稍微用力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省吾意外冷静的模样大概让蓓尔提雅的动摇稍微平息下来了吧?虽然还处於亢奋状态——但她在做了个深呼吸後,开口说道:
「有人……企图造反。」
「……造反?」
省吾皱起眉头。
「你说企图造反……」
叛变。
也就是内部的人员强行将组织解体,并且进行大规模的重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进行叛变的方式是肃清既存的权利者们——而这种方式也会伴随着大量的流血。
「——是谁?」
「是欧托鲁奇家吧。」
雷奥乾脆地说。
「……!」
省吾与花梨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省吾才想起了一直没看到爱菲妮耶的这件事情。
这点跟欧托鲁奇家叛变的事实相符。
如此一来,雷奥说过的『与『血族』有所联系的〈雷涅盖德〉相关人士』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以迫切的语气接着说:
「父亲——杰布隆·因培拉斯要我代为传话:即刻起,〈雷涅盖德〉将聂罗·欧托鲁奇及欧托鲁奇家相关亲族视为『敌人』,并且请求省吾殿下迳行迎击及歼灭。」
「……迎击……歼灭?」
那是要自己乘上〈渎神之主〉的意思吗?
可是敌人并不是『代行者』。
而是欧托鲁奇家的人们。
这也就是说——杰布隆要省吾把〈渎神之主〉当成对人兵器使用;不过用〈渎神之主〉攻击人类,就像用战车辗死没有武器的对手一样,实在是太过於一面倒了。
就算欧托鲁奇家举族在〈雷涅盖德〉内部发动内乱,只要其余四家族齐心协力的话,他们根本就撑不了多久;虽然一开始或许会产生一些混乱也说不定,不过在五家族的其中四家同时攻击之下——另一家终究逃不了少数劣势的命运,如此一来,特地出动〈渎神之主〉就没有意义了。
莫非杰布隆是想藉由展现压倒性的力量,好将损害抑制在最小限度?
可是——
「要对人类使用〈渎神之主〉吗?」
省吾理所当然地尖起嗓音说。
蓓尔提雅一瞬间像是被省吾的气魄压倒似地缩起身子——不过接着便摇了摇头。
「不是的,省吾殿下。」
彷佛恐惧着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一般,她的表情僵硬起来:
「敌人是——聂罗·欧托鲁奇操纵的另一具〈渎神之主〉……!」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名字,省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11-6-2 00:59 编辑


下集预告
彷佛照著镜子般面对面耸立著的钢铁之神们,宛如嘲笑著省吾的决心般运转起来的最後谋略;不过已经是个空壳子的(渎神之主)有办法打倒冠上(绝对神)之名的拟神吗?
赌上世界的未来,不可能的两个存在展开了激战。
下集『渎神之主! EPISODE 10 魔FIEND神』
——人类的天敌并不是神,而是人类。


後记
大家好,我是轻小说家榊。
为各位奉上「渎神之主!9」。
总算轮到花梨当封面啦。
这一路走来还真是漫长啊……(你一开始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在种种纷乱中不断进展的「渎神」也只剩下一集了。
其实我中途真的很担心能否顺利地写到第十集……不过有kyo老师画的图,以及责任编辑的帮助,更重要的是有持续购买本系列作的各位读者支持,我才能继续写作到最後;编辑部总不会到现在才说「第十集不出了」吧。(笑)
由於这部作品是在我的作品中极少见的长篇史诗风格(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长篇史诗),所以我每次写起来都像是在阅读他人的小说一样,总有一种「哎呀?这真的是我写的东西吗?」的感慨,这或许是受到协助设定的照下影响也说不定。
不过随著终点越来越接近,这本作品的内容与写法也越来越像是我个人的里程碑了。思,再努力一集吧!
顺带一提,或许有人会认为打倒所有『代行者』後,故事就结束了——不过一如各位看过本书就能明白的一样,其实并非如此;在前几集埋下的伏笔总算开始一一收线了,找也们微胶心了点。
而最後一集预计会加进一些画蛇添足(?)的部分,甚至会让人觉得「咦?有必要写到这里吗?榊」,还请各位拭目以待。(这是哪门子的宣传方式啊?)
哎呀,不是有句话叫一不作二不休吗?(笑)
这么说起来,哈子……不,是哈杰妲特别受到读者们的喜爱呢!这点要说意外,还真的是挺让人感到意外的。这种类型的少女原本就很有人气吗?还是姬巫女之中的立场与环境设定等因素综合起来,才造就出她的高人气呢?
不过比起「邪恶的艾雪真是太萌了」、「巴尔玛斯的双下巴真是太可爱了:这些说法,哈杰姐受欢迎的原因反而容易理解多了——或许就是因为我本身也喜欢这类型的角色,才会无意间把她写得那么可爱吧?
接下来……
不管是哭是笑都只剩一集了。
虽然前一集的後记里已经提过了,不过我现在预计在年内将最後一集送到读者大人们的
手上,还请各位稍等一下。
那么,下一集再见……!
榊一郎



·后记·
大家好,我是负责插画
的kyo,这集依然继
续为出场机会不多的哈
杰妲加油打气。
…话虽如此,哈杰妲在这
集里却若无其事地表现出存在感啦!
比方说給蓓尔提雅当头棒喝啦…还有
被雷奥用体术撞飞啦…这些都很有哈
杰妲的个人风格,真是太棒了。
虽然在没有任何恋爱发展的情况下就
要迎向第十集,不过哈杰妲接下来
应该还是有出头天的机会吧?
满怀期待的我就先写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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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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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zq330671479 子爵
看完。。。
发现我还是喜欢loli

13 年前 0 回復

pfkcmk2001 皇帝
一來就是兩本呢
小說總算是完結了呢
不過作為結局來說,兩本一起出也是情有可原

13 年前 0 回復

ejixu654ex 騎士
每回的特典似乎都是由固定人士擔綱啊

分享感謝

13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太虎了-,-一次录入两本很么的。。伟大膜拜

13 年前 0 回復

laichi2010 王爵
先看完第九卷先,感谢楼主翻译,期待以久。
不过最近几多轻小说完坑呢。

13 年前 0 回復

hen2519 伯爵
2本一起登录 感谢lz lz好人

13 年前 0 回復

zxc6136 平民
真的假的?!~两连发?~
万分感谢啊~!剧情够激动的了~

13 年前 0 回復

gaomignhj 勳爵
第一次看着作品呢
不过还是感谢翻译跟录入扫图等一众人士

13 年前 0 回復

时间、奔流 伯爵
阳子姐姐辛苦了~
重读去~

13 年前 0 回復

naterriver 公爵
这么长的时间这坑终于填上了,感谢录入!
话说前面剧情忘得差不多了 = =
准备重读……

13 年前 0 回復

wozhile1a11 騎士
= =这难道是阴谋么/~- -
= =临近高考居然出9、10了- -
偶该如何是好

13 年前 0 回復

炙炎 伯爵
感谢大大录入 两连发什么的太有爱了~

13 年前 0 回復

fanghy 子爵
天哪~居然两本一起出,太强~\(≧▽≦)/~啦啦啦

13 年前 0 回復

FENGSHENG 子爵
一次两发真爽,感谢录入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charlie755 伯爵
收完10卷再来收9卷,美好的一天啊。。感谢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rgy 伯爵
渎神是好书啊,终于等到了哈哈,感谢大大的录入啊

13 年前 0 回復

warlords 子爵
两连发啊 太喜欢了 真是太爽了啊 十分感谢啊

13 年前 0 回復

jy01891329 騎士
哦哦哦哦哦910一气录入完啊  我原来还在想之前的9怎么被没收了

13 年前 0 回復

Himesama 騎士
终于等到了。
这个必须顶。

13 年前 0 回復

mosoudy 伯爵
两卷全开~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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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ようこ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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