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君人][神不在的星期天][第1卷]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6-3 03:2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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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星期天的人们”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


这片土地简直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看得出以前应该十分肥沃的山丘,如今只见一片荒芜,四处散落着大石。干涩的风在化石般的残株上刮得呼呼作响,树木砍伐殆尽的山丘上一片光秃秃的,没有人住。
要恢复原本的森林样貌,八成得花上一百年。这块土地就是如此荒芜。
一群死人暂借这一百年的荒芜在此长眠。这里真的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现在这块土地的角落,有个小小的守墓人正努力挥动着铲子。
守墓人的工作当然就是管理墓园。
她继续拚命挖,以全身重量将铲子插进土里,再用杠杆原理铲起土壤,堆进笼子里。
艾在约有膝盖至脚板那么深的地底呼出一口气,伸伸懒腰望向西边的天空。视线所向之处,看得到太阳已经低垂,呼呼作响的风也颇为冰冷。
艾一脸怨怼的表情看着西下的太阳,过了一会才仿佛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似的,从快挖好的洞里跳了出来。周围还有许多同样的墓穴。
艾看着这无数墓穴当中刚加入的新墓穴,得意地用鼻子呼着气自言自语:
“工作做完啦!”
接着捧着工具走下山丘。山丘下有间小木屋与水井,艾就在那儿清洗工具。这些工具用了一整天,脏得乌漆抹黑。
艾压得手摇帮浦叽叽作响,将工具浸泡在水里,接着搬来椅子与刷子,并卷起了袖子。做好清洗的准备,艾将这些工具全都洗得干干净净。洗去泥沙、晾干,还在需要的部位上油。她一边哼着歌,一边俐落地进行这些作业,让大小水桶、镰刀与锄头都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最后艾举起了自己的搭档。
一柄铲子。
这柄铲子造型简单,桐木柄上接着银色的铲头,上头刻着由树木与树根图案构成的徽章,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艾的守墓人身分。
艾对铲子更是珍而重之地细心清洗。
从水井、小屋到各种工具,都是村民为她准备的。艾为了报答他们的心意,使用这些设备时一向非常珍惜。最后她将工具收进小屋。
她的手边只剩下铲子。
“那么各位,我们明天见了。”
门板“砰”一声关上之际。工具闪耀出最后一次光芒。
全部收拾完毕之后,艾总算想到自己的模样。她伸手在脸颊上一抹,发现脸上全是污泥,
一双手也是连指甲都弄得脏兮兮。她叹了口气,脱掉鞋子与上衣,松开了头发。
她那一头金发无比亮丽,宛如黄昏申诞生了另一个太阳。
艾只用水将头发与皮肤上的污垢冲掉,将原本闪耀的红光转变为金光,仿佛一颗在土里埋藏了万年的宝石终于得见天日而散发出来的光辉。
但艾清洗自己身体的动作却草率到了极点,付出的爱还不到先前清洗工具时的一成。她嘴上抱怨水太冰,也不顾身上还留有肥皂泡,便立刻穿上了衣服。
接着将像树苗般纤瘦的手脚套进鞋子与手套中。
绑紧一条挂满了铁锤与灰匙等工具,仿佛成了弹炼的皮带。
披上一件钩环与坠子等配件极具功能性的外套。
放下梳成包包头的头发,戴上草帽,将帽带拉到下巴。
最后拿起铲子转动半圈,将铲头背面的徽章朝前,扛在肩膀上。
这样一来,艾就完成了守墓人的正式装扮。
太阳很快地落入远方的山脊。艾要回家了。

*

今天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希望明天可以完工——
她走在山路上,和着随兴的旋律唱出这么几句歌词。她不停翻动肩上的铲子打拍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兴哼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上却一点都不害怕,还蹦蹦跳跳地前进。艾不可能会跌倒,因为她对这里熟悉得连哪棵树上住着什么样的鸟都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她走完山路,眼前出现的夜空与村庄景象撕开了视野。绵延不绝的梯田远方,有着成排流泄出灯光的房屋。一个狭长的村庄隐藏在山谷之中。
艾不再哼歌。
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逐一仔细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上衣有没有扎进去、鞋带有没有松掉、身上有没有污垢。
最后用力拍了拍脸颊鼓舞自己,除去脸上的表情。
守墓人是死亡的监护人,是死人的使者,也就是死神。
艾一直认为,守墓人该有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保持威严,接着走向村庄。
她挺直腰杆、放低视线,让铁与皮革制成的鞋子在泥土上一步步刻下痕迹。以仪队肩枪似的姿势将铲子扛在肩上,露出铲头徽章的威势,使得她虽然个子小,仍然散发出一股压迫感。
这时有个老人忽然从田里抬起头来。艾假装不经意地一瞥,用眼尾余光看了他一眼。那是老铁匠犹特,他总是帮大家打造各种工具。
犹特瞬间看了过来,随即消失在良田的另一头。艾心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威风给震慑住了,于是偷偷举起握紧的拳头表示胜利。
“喂~~大家听我说,小艾回来啦~~”
然而犹特很快就回来了,而且随着他这么一喊,将近十名村民大举出现。每个人都穿着缝补过的上衣与裤子,头上戴着草帽。这群村民里头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的人身上都有旧伤,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则是手脚有缺损。连平常不耕田的人也都跑了出来,春天的农田就是这么繁忙。
看来每个人都在等艾回来。
艾不高兴地歪了歪嘴角,但还是立刻停下脚步。她微微屈膝低头,举起铲子,流利地说出守墓人的台词:
“各位晚安,今天我也将秉持守墓人的尊严,帮助各位度过真善美的人生……”
但这番话才说到这里,随即就被村民的声浪掩盖过去。
“怎么这么晚!我们不是说好要在天黑前回来吗?” “你肚子饿不饿?” “对了,点心还有剩,吃吧!” “还有柠檬水喔!”
她的威严连一瞬间都维持不了。村民毫不客气地摸着她的头,老婆婆一一递出点心,老先生则是接连找她说话。
艾独自在人群中吐了口气。
“点心跟柠檬水我都不要!今天该吃的饭菜我家里都有准备。请大家不要理我,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艾大力主张守墓人的正义,但村民只是连连点头敷衍,一直不肯放开她。
“你们几个!”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喊叫,一名青年从梯田另一头挥着手走下来。
是耀基。
艾看到可靠的帮手出现,露出了笑容。
“大家怎么可以这样?会宠坏艾的!好了好了,别聚在这里,工作做完就请赶快回家!”
在场的每个人都一脸心虚地撇开脸。毕竟上周的传阅板上才写着:“请不要拿点心给守墓人。”现在却又搞成这样。艾威武地站在耀基身旁瞪着村民,眼尖的人早就逃之夭夭,剩下的也在她的视线下惶恐地离开。
最后只剩他们两人。艾发出胜利的哼声,抬头看着耀基,想与他共享这份喜悦。
“好了,艾……不。守墓人!”
不过耀基却将先前投同村民的冰冷视线转到艾身上。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跟大家拿点心吃吗!你就是这么贪吃……!”
艾认为这句话可不能当作没听见,毕竟自己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了。于是她忍无可忍地说:
“我呕易爷阿鸭野呃翁一!影以欧为恶玉袜!”
我有拒绝大家给的东西,请你收回这句话——这是艾要说的意思,但没人听得懂,因为她的嘴里已经被点心给塞满了。
“……”
耀基视线冰冷得让她觉得刺痛。
艾露出松鼠般的表情烦恼了一会,下一瞬间便将嘴里所有东西都吞下肚,接着辩解:
“这是不可抗力。”
“……连这些也是?”
或许是被艾惊人的搞笑模样逗得生不了气,耀基只是默默地指向她的手。她的右手拿着装有柠檬水(第三杯)的杯子,左手牢牢抓着大把点心。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而象征守墓人身分的铲子则是随手插在地上。
“你喔!真是的!”
耀基双手扠腰,大声斥骂。这就是让全村人都闻之丧胆的“耀基的震怒”,因为他训起话来又冗长又无聊。




但艾一向只把它当马耳东风。像现在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想着毫不相关的事情。她看着眼前这对眼角上扬得很有格调的黑色眼睛,以及他那形状漂亮的耳朵。
艾心想耀基真是漂亮,跟其他人不一样。黑头发与黑眼睛都很平凡,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有种闪亮的气质。
“耀基你好漂亮。”
“啥?”
还在训话的耀基不由得哑口无言。
“……艾,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我长大了要当耀基的新娘。”
“你根本没在听!”
耀基一副头痛的模样,跪下来用手按着眉心。艾发现自己离开了他的视野,赶忙趁机清光双手上的东西。
就在她将最后一片饼干丢进嘴里时,又传来了另一个说话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转头一看,发现在绕着村子的路上有一名女性走了过来。
“啊,是安娜!我回来了!”
艾一认出她,立刻露出满脸笑容跑了过去,丝毫不顾什么守墓人的威严,整个人飞奔过去扑在她怀里,并拉着她转圈欢笑。
这名女性艳光照人,黑发黑跟,轮廓清晰的脸上顶着浓妆,还擦了很重的香水。
“唔……!”
“哎呀,怎么啦?”
原本在她怀里的艾突然移开,还捏着鼻子说:
“安娜,你好臭。”
安娜听了柳眉倒竖,笑咪咪地在艾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艾~~?这叫做香水!你懂吗?是香水的味道!不可以说臭!”
艾眼眶含泪,赶忙道歉。就算耀基骂上百万句她也不怕,但安娜光是使出一记拳头就够她怕的了。
“不过这对你来说的确还早了点啦,成年人的东西终究还是要长大才会懂。”
艾也非常同意这点,但怕又会挨上一记,所以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摸着头思索。
为什么要擦香水、化妆呢?比起浓缩的花草香,艾更喜欢人原本有的气味。她喜欢被人拥抱时传来的那种老旧的人类气味。
对此她多次问过村里的女性,但每个人都只露出尴尬的笑容,含糊地说:“你很快就会懂了。”自己将来是否也会懂呢?艾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懂。
然而……
“安娜,我回来了。你总是那么漂亮。你又换香水了吧?好香。”
耀基倒是很习惯地吻了吻安娜,并赞美她的香水。安娜露出好高兴的笑容,抱住了耀基的手臂。
原来如此。
艾拚命睁大绿色的眼睛,学到了一件事。
“喝啊!”
接着在天真的嫉妒心驱使之下飞扑过去,挤进了打情骂俏的两人之间。
“等等,艾!你会把我的妆挤花的。你怎么了?”
“我跟你说,安娜。跟你说喔——”
艾将这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跟安娜说了。包括她已经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山上多了一度新的猫头鹰,还有大家给她点心等等。
“然后我刚刚在跟耀基聊天!”
对艾来说,被训话也算是聊天。
“哦,你们在聊什么?”
“跟你说喔,耀基要跟艾结婚!”
耀基当场一口气喷了出来。安娜则低声说道:
“……哎呀呀,都已经有我了,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不是!你误会了!”
耀基方寸大乱,拚命解释。安娜回头看着慌了手脚的丈夫,对他露出笑容,并冷静地说:“开玩笑的。”接着又转头面向艾:
“艾跟耀基不能结婚的,因为耀基已经跟我结婚了。”
“啊啊,说得也是。”
“这你明明就懂吧?不要成天说瞎话。”
“那我跟安娜结婚怎么样?”
“……我搞不仅你为什么还能问我怎么样。”
“安娜不知道吗?有些国家允许同性结婚……”
“我也不是要你秀知识……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们,喜欢得想跟我们结婚……可是啊,你想表达这种心情,应该有其他更贴切的说法。”
安娜吞了吞口水。两个成年人之间,不知不觉窜过一阵奇妙的紧张感。
“你跟我们……该怎么说……”
安娜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抬头看看站在身旁的丈夫。
“——就像父母跟女儿,对吧?”
“不对。”
艾答得很快。
“我妈妈已经死了,当初她的坟墓就是我挖的。妈妈还说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会来见我。”
艾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带着笑,不带半点负面情绪。两人心痛地看着她。
“艾。”
安娜抱住了艾,使得她震惊地当场何住。
“艾,你的母亲只有阿尔法小姐一个人,你的父亲也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你……可是现在他们不在这里,所以暂时……只要一阵子就好,可以让我当你的妈妈吗?”
安娜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安娜当我的妈妈?”
艾吓了一跳,在嘴里复诵一次。“安娜妈妈”这个字眼就像方糖般,轻易地溶入她的心。
“安娜妈妈!”
艾高兴得手舞足蹈,扑了过去抱住安娜,接着才惊觉一件事而转过头去。
“那耀基就是爸爸了?”
“应该是吧。”
爸爸!妈妈!
艾就像拿到礼物的小孩似的,连连喊着安娜妈妈与耀基爸爸。
“……好了,那我们回家去吧,我都饿扁了。”
艾也跟着大喊:“饿扁了!”于是右手抓着安娜,左手抓住耀基,在他们两人中间笑得十分开心,快步踏上归途。离村子稍远处有栋小小的房子,那就是他们三人要回去的地方。
“对了,艾……”
耀基指着艾的手问道:
“你的铲子呢?”
艾的右手牵着妈妈,左手牵着爸爸,双手都忙着抓住自己宝贵的东西,完全忘了这守墓人的象征。


前章 “为了热爱神话的人”


1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在连虚无概念都不存在的地方创造出有与无。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定义出自由与不自由,决定了根本的大方向。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繁琐的作业带来了美妙的多样性。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数值爆炸性增长,创造出了原初的乳水。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过了数以亿计的时光,世界开拓得十分理想。神爱上了这个世界。

星期六,神休息。
上百亿的空间与光一同过去了。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守墓人不会变老,也不知疲劳为何物。神赋予他们人类所能想像最完美的身体,让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所以让活人能够安眠,就是守墓人的工作。”
耀基念出这段已经在床边重复几百次的故事,结尾时还会说:“然后呢,艾,你身为一个守墓人,要好好保护大家,让大家可以安心睡觉。”他们每次都会来上这么一段床边故事。
“艾?”
但今晚故事只说到这里。
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宝物。
就跟艾的工具一样,这个房间也是村民亲手打造出来的。从床、柜子、书桌,乃至许多将各式家具点缀得热闹非凡的小东西都不例外。无论是小熊布偶还是新的小铲子,全都被一起摆在房间里。
艾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发出幸福的打呼声。
耀基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拿她没办法。”便合上了书本。
“晚安了,艾……今天也辛苦你了,真的很谢谢你。”
说着耀基帮她盖好棉被,摸摸她的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她睡了?”
安娜在门后的客厅收拾碗盘。她绑起头发免得碍事,穿着居家的围裙还意外地搭调。
晚餐份量不多却十分豪华,肉类料理多达两种,餐后甚至还有蛋糕。
“故事说到一半就呼呼大睡了,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吃太饱啦……今天很谢谢你。”
耀基将手放上妻子的肩膀慰劳她的辛劳。从费事的菜色当中就能看出,她对今天这一天做了多大的觉悟。安娜回过头来,不安地说:
“耀基,这样真的好吗?竟然让我当母亲……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村子里的大家不是都很赞成吗?”
耀基温柔地微笑,拍拍妻子的肩膀。
“我才要谢谢你答应这件事呢,当母亲很辛苦的。”
“怎么会,我没关系的。毕竟我爱你。在这种时候能有小孩,简直像作梦一样美妙……我现在幸福得都开始感到害怕了。可是……”
安娜露出不安的表情。
“对你们来说……这样算是幸福吗……”
“这话怎么说?”
“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些……对你跟艾来就,怎样才是最幸福的。”
安娜显得有些见外,躲过耀基的手靠向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夜色。
“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个手牵着手,丢下一切的蒙骗离开这个村子……然后在另一块土地上生活个四、五年,艾就会长得亭亭玉立,相信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很漂亮,而她一定会喜欢上你……这才是最自然……最幸福的一条路,不是吗?”
“你又在说这个了。”
耀基让妻子转过身来,吻了吻她。
“这条路没有考虑到最重要的前提……我爱的是你,不是艾。”
“你、你现在嘴上这么说,过几年以后谁说得准?而且我以后只会越来越老,艾却会越来越漂亮……”
“安娜。”
耀基紧紧抱住她,想以态度表达一切。
“安娜,相信我。无论你健康还是生病,我都会一辈子爱你,敬重你,对你一片真心。”
说着在她手上一吻。
“……等我这辈子过完,我们一起沉睡吧。”
耀基在这个死人四处游荡的世界里许下誓言,说他们俩死后不要难看地游荡,而是要住进同一个坟墓里。
“……嗯。”
听到安娜回答,耀基再次紧拥着她,这才感觉到怀里僵硬的身体转为柔软。
“冷静下来了吗?”
“嗯。”
说着安娜轻巧地挣脱拥抱,对他温暖的怀抱更是不看一跟,若无其事地披上披肩、捡起包包,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你要回去了?”
“嗯,本来我打算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过夜……不过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了。”
安娜还补上一句:“毕竟你都说要我相信你了。”接着无力地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让耀基看得好心痛,忍不住开口:
“……只不过一个晚上,村里的人也不会……”
“不行的。”
安娜立刻打断他。
“你说这种话,要怎么做大家的榜样?我要走了。”
安娜用力握紧丈夫的手,接着打开玄关的斗。
同时小孩房的门也打了开来。
“……安娜……你要回去啦?”
艾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那儿。
“啊,吵醒你啦?”
两个大人一脸伤脑筋的模样面面相觑,艾则趁他们困惑之际跑了过来。
“……安娜,我不要你回去……”
说着还像只小猴子似的,整个人抱在安娜的肚子上。
“等,等一下!你别这样一脸要哭的表情好不好?我们平常不都是这样的吗?”
“可是安娜……今天明明是人家的妈妈……”
看样子睡意加上今晚过得太开心,已经让艾变得很怕寂寞。
无可奈何之下,耀基将左手放在艾的肩膀上说:
“艾,不要缠着安娜。你平常不是都一个人睡吗?”
“可是妈妈……本来就应该……跟人家睡同一张床啊……”
耀基深深地叹了口气。
“艾。”
他发出生气时才会有的粗硬嗓音,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
“艾,你到底怎么了?你应该不是这种会使性子的小孩吧?乖,算我拜托你,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艾,马上去睡。”
但无论是安抚还是喝骂,艾都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菜鸟父亲不知道能不能打骂小孩,母亲则因为震惊与腰痛而呆住。
“艾,好痛!放开我,我的妆会……”
“艾,你不要太过份!”
还是动手吧。
耀基下定决心,用力抓住艾的肩膀高高举起手掌。
就在这时,艾睁大她那一对绿色的眼睛,看了两个大人一眼。
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眼神却因为饥渴而痛苦、干涩。
她这是什么眼神?
耀基一阵恶寒,当场呆住。他知道刚刚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却完全搞不懂具体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形,他没有看过艾这个样子。在他心中的艾应该更明理,更自由奔放,但总是能够嗅出大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尽管她有自己的主张,却不会使性子。所以她之前就算会被骂,也不会挨打;会让人觉得伤脑筋,却不会真的烦人。耀基一直以为她是这样的小孩。
而这个小孩现在却在耍性子、在烦人,用全身表达她的诉求。
耀基觉得现在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他知道过去一直拖到今天的帐该算一算了。
但他还是动弹不得,只能握紧拳头,呆呆地站着不动。
过了好一会,时间突然动了起来,但不像是解冻,反而像是因腐坏而崩解了。
艾仿佛对一切感到心灰意冷,慢慢放开了安娜,力气从她全身流失。眼看机会就要逝去,但耀基仍然动弹不得。
就在艾眼中所剩的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滴落之际——
她身旁的空气动了。
安娜轻轻地蹲下抱住了艾。之前她开口闭口都是怕衣服皱掉、怕妆弄花,现在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将艾拥在怀里。
就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
“艾。”
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换了个人。艾心中那股让耀基束手无策的绝望,在安娜这么又抱又喊之下立刻消失无踪。
“妈妈不能跟你一起睡。”
安娜轻轻摸着艾,而艾不满地皱起眉头。
“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当你的妈妈,知道吗?”
“可是……”
“哎呀,你信不过我?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真是让人没辄……”
艾听了似乎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连连扭动身体。
安娜要她不要动,并拿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与鼻涕。这似乎又让艾更加不好意思,只见她抢过手帕,自己擦了擦脸。
“你没事了?”
“……没事了。”
“可以一个人睡了?”
“可以。”
“真的?啊,对了,干脆让耀基陪你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了!晚安!I
艾说着飞也似地跑回房间,安娜则毫不担心地目送她离开。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耀基这才总算得已动弹,扭了扭脖子。安娜没看他便说道:
“……也就是说,我从刚刚那一瞬间起成了她的母亲。”
“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当爸爸还真靠不住。”
“实在惭愧。”
“呵呵呵,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但愿如此啊……”
到头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想法让耀基深深自责。
“你不知道吗?当一个家庭成形,爸爸都是最后一个产生自觉的……最先有自觉的,都是怀了小孩而肚子越来越大的妈妈,爸爸都是最后才发现。所以这很正常,你不用担心。”
安娜这么安慰他,说完微微一笑走出小木屋,神态中看不到一丝不安或困窘。
耀基莫名地觉得她丢下了他们两人,因而感到有些落寞。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开始收拾留在餐桌上的酒瓶、酒杯,却发现手上的杯子有点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玻璃杯里还留有浓浊的酒。
耀基与酒杯中的倒影对望,看到自己的眼神被罪恶感染得十分浑浊。
耀基略微犹豫,决定喝光这杯酒。接着他拿起剩下的酒瓶,自己倒了一大杯,大口大田地灌进嘴里。
艾有了母亲;安娜跟自己有了小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赞成,这事可喜可贺。
那么为什么这酒喝起来这么不是滋味?
换个杯子再喝一杯,还是一样难喝。不,难喝的不是酒,是喝的人自己的问题。
根本不觉得醉,酒却已经没了。但耀基终究不想再开一瓶,便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算干脆睡觉,途中经过艾的房间。
他整个人仿佛受到一股吸力吸引,站到她房门前将门微微打开一道缝,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在房里睡得十分幸福。
看到她这模样,耀基有种得救的感觉,并关上了房门。
“艾……”
他没有说晚安,而是说:

“……真的很对不起……”

2


艾将铲子深深插进墓穴底部,并拿毛巾擦了擦脖子。春天的暖意倒也不能小看,只见她满头都是汗水。她大口喝水,将点心丢进嘴里。这颗糖在她嘴里找不到地方安身立命,在舌头上滚动了几下,草莓的甜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
艾喜欢草莓,因为草莓很甜。
接着她轻喊一声振奋精神,拿起铲子在洞里转向。由于上午非常努力,之前深度只到膝盖的洞,现在已经挖到及腰的程度了。
其中一个角落,也就是艾先前面对的方向,明显比其他地方都深。
(只顾着想事情,一不小心就挖过头了。)
艾微微点头反省,又继续专心挖洞。但单纯的劳动反而留给大脑无谓的空间。
耀基为什么要趁我睡着的时候跟我道歉?
有时耀基会像那样喝醉。
有时艾会在月光下熬夜看书。
有时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听到门叽嘎作响的瞬间,艾都会立刻将书本塞进枕头下装睡。耀基会问她“睡了吗?”她则会以打呼声回应。这种时候艾都会压低声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怕耀基说:“早拆穿啦!”或是“快点睡!”承受这令人忐忑的视线,听着床板小小的叽嘎声,好不容易等耀基离开。但他却在最后一刻开口。
他说对不起。
这样的情形已经有过好几次。
“到底怎么回事嘛……”
艾一边用铲子拨松泥土一边自言自语。
耀基做了必须对我道歉的事,而且一直道歉。
轻微不对劲的感觉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当艾发现这件事之后,每当耀基与村民把自己当守墓人看待时,艾往往会忽然觉得“不对劲”。村民经常妨碍艾工作,不时像昨晚那样塞给她一大堆点心或是帮她处理杂事,还被她跟耀基骂,
也许大家其实不希望自己当守墓人。
艾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发现一件事之后,就会开始留意各种迹象。
接着艾非常仔细地观察,发现村子里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在向她道歉。不管是分点心给她,或帮她处理杂事,还是摸摸她的头时,每个人的眼神都有瞬间流露出歉意。
整个村子都想骗自己。
艾发现这一点后,便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大家说好要隐瞒她。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她的母亲过世时,全村里的人就一起瞒着她。
艾早在两年前发现这件事时,就决定要“乖乖受骗”。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活下去。
这也不能怪她,谁知道一戳下去会不会发现戳到了蜂窝呢?自己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长年来众人就是希望她这样,她甚至到昨天才终于有了监护人。不过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
自己一直很聪明地思考,做出了最好的决定。至少她自认是如此。
叹出的气落到地面上。
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守墓人。
十二岁。意思就是跟十岁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可以说是已经长大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想怎么做?
现在艾没有意识到任何人的目光,深深沉浸在思绪之中。脸上一贯的笑容不见踪影,变得面无表情。
“啊啊够了!”
艾看到铲子插进去的地方,忽然惊觉自己又只顾着挖同一个地方了。
她停下手,无意识地拍拍灰尘,调整草帽的位置,做个深呼吸并伸伸懒腰。腰弯了大半天,在舒展之下霹啪作响的声音大得出乎她意料,她心想可不要十二岁就像个老太婆似的。
艾做了柔软操好一会,将视线转向山丘上。前方那已经变低许多的地面上,排列着许多坟墓,这些坟墓不是空的。
“……妈妈,我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死人理所当然到处游荡的世界里,坟墓里的人却没有答话。因为已经办过艾母亲的丧礼,她进入了永恒的长眠。而帮她办丧礼的人,正是艾自己。
艾忽然间什么工作都不想做了。她抛开铲子,在墓穴边缘坐下。抬头望见春日淡淡的云朵缓缓流过,一丛不合群的云与大片云层分开,变得越来越小。
她无力地放低视线。大概是因为明亮的东西看太久,只觉得墓穴看起来异常黑暗又深邃。
这种墓穴挖了又能做什么?
艾是守墓人。打从出生就是守墓人。而且从五年前母亲过世以来,就独自担任这个村子的守墓人。守墓人的工作就是帮死人办丧礼,慰藉活人。要是有死人游荡,就让他们回归大地,给予他们坟墓,藉此让悲叹的活人得到安慰。
但艾只做过一次这样的工作,而那唯一一次就是母亲的丧礼。七岁的艾什么都还不懂,只是听着村人的话挥动铲子。
当时的事她记不太清楚,只觉得听人指使,别人叫她挖哪里,她就往哪里挥动铲子。细节她真的记不得了,真的。
她没有半点自信。
她相信自己是守墓人,但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真的是守墓人吗?自己只执行过一次葬礼,也没有任何指标可以依循。
所以艾才会在这种地方挖了多达四十七个墓穴。
墓穴这种东西,本来应该要等到真的有人死了再准备。事先挖好多达四十七个墓穴,根本没有半点好处,冬天会被雪填满,春天则会有植物的种子掉进去,有时甚至会有野鸟筑巢。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是每天努力学习,耐心等候。
但她受不了这样。为了慰藉自己身为守墓人的自负,艾不能不找些事情来做。春天挖了一个墓穴,夏天又挖了一个,她挖掘的速度随着身体成长而加快,如今只要三天就能挖好一个。
而第四十七个墓穴也只剩一、两铲就能完成。艾重新握好铲子,不禁犹豫了起来。挖完这个墓穴,接下来又该做什么才好?当墓穴挖好了,棺材也做好了,那么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停手。
艾注视着墓穴底下。这个墓穴到底会让谁沉睡呢?
是犹特还是戴戈?是安娜还是耀基?或者……
即使挖好墓穴、备妥棺材,完成了所有的准备,艾仍然不懂死亡为何物。
“到时候……我真的可以当个称职的守墓人吗?”
到时候……艾一再想着这些问题。
随兴流过的白云没有回答她,死人则忙着睡觉。
她想听人说话。一想到这里,空中正好传来“呱”的一声乌鸦的叫声。
艾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她觉得自己彻底被看扁,站起身来高举铲子,自暴自弃地插向大地泄愤。

*

到了中午时分,墓穴已经挖好。终于还是挖好了。
艾仔细检查每一个墓穴,更加细心地清洗工具,藉此消磨时间。她不想因为工作做完就提早回去。
但不管她怎么拖,到了第二次休息时间,所有工作终究还是做完,她只好在还算不上是黄昏的时候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侍奉忧郁,什么事都不确定,也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工作。即使去问村民,也一定会有些什么事妨碍她。
然而她的忧郁只持续到下了山、快来到村庄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村子,一颗心就自动雀跃了起来。
毕竟家里有家人等着她。
家人!这个字眼听起来多么美妙。艾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放松。今天早上一起床,艾就吓了一跳,因为安娜在还没天亮时就已经来到家里,摇醒了自己,接着还做了早餐与便当。相信安娜现在一定在做晚餐。她很不擅长调味,只要去帮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安娜真的像个妈妈了,搞不好比艾的亲生妈妈更像妈妈。
至于耀基……
艾沉吟了一会。艾对所谓的父亲一无所知。
——你的父亲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谈到父亲时,母亲只说了这句话。虽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艾一直记得这句话,只是她终究搞不太懂所谓父亲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回家吧。”
艾自言自语,脸上笑咪咪的,踩着几乎是小跳步的步伐前进。一想到安娜亲手做的菜,她就高兴得哼起歌来,整个人心不在焉。
所以她没能立刻发现——
“?”
不对劲。
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路来到这里,都没看到半个村民。这种农事正忙的时节,为什么大家都不到田里工作?而且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是火药味。现在要驱虫也太早了。
艾觉得奇怪,但还是没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连连喊着奇怪,一如往常地抄近路,弯过住家之间那庭院般的小径。
“啊!”
这时她撞上一个人。
“咚”的一声轻响,她一头撞在这人的怀里。双方各自踉跄地退开几步。
艾遇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是个美丽无比的少年。发如银丝,眼若红玉,肌肤似冰。他的身材娇小,是纯正的白子。但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显虚弱,纤细的身躯里充满力量,眼神散发出国王般的沉重压力。
他跟艾一样,身上挂满了多种用具,从鞋子、裤子到外套都是黑色,已经不像衣服。说是武装还比较贴切。
而且除了衣物以外,他身上披挂的用具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武器。光是看得到的部分,就有三颗手榴弹与一把手枪,右肩还扛着一挺冲锋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外套下,更是不知道藏了什么家伙。
而他的右手握着散弹枪。
枪口就近在眼前。
艾还茫然地看着对方,少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战斗态势。
那是一把枪管经过截短的泵动式散弹枪,是订做的枪枝。这种枪本来设计的目的是用在野外射击野兽,后来更加以改造,变成一把最适合拿到街上射杀人的枪枝。
他就像转笔似地转动枪枝,将活塞摆到左手的位置,接着用右手扣住扳机,瞬间完成瞒准,而且是理所当然地瞄向头部。
“唰”的一声轻响,弹药装填完毕。他收紧胁下、凝神瞄准,食指弯曲,以一种出自专注的放空眼神瞄准目标。
“失礼了。”
枪口很干脆地撇开,少年仿佛只是撞到了人似地道歉。
艾也赶紧低头,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刚刚……咦?
“你是这里的小孩?”
艾还没开口,少年就先问了问题。她只好闭上正要张开的嘴,点了点头。
“就你一个人?”
艾点头。
“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太笨?”
“我、我会说话啦!”
她赶忙开口。少年人长得漂亮,个性却很糟糕。
“那太好了。那么,你是什么人?”
少年的笑容简直与看到猎物近在眼前的猫一模一样。
“我是艾,是守墓人。”
少年说了声“喔”,眯起红色的眼睛,蹲下来配合艾的视线高度。
“你、你做什么啦?”
是上衣没扎好吗?还是鞋带松了?
“你?就是这个村子的守墓人?”
少年以犀利的视线看着艾这么问了。
“……你有什么意见吗?”
“也没有……算了,无所谓啦。而且如果你真是守墓人,那反而好办,我正好有些事要问,可以吗?”
交点点头。
“问题,搜寻。”
少年说完等了一会。艾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催促他继续。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艾很干脆地摇摇头。少年看了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追加搜寻,我要找有以下特征的女子。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面貌轮廓清晰,身高跟我差不多,胸部很小,一样不论生死。”
少年的问法是由多个奇怪的定型词所构成。
艾有点跟不上这种语法,但还是开始思索。村里年轻的女性只有安娜一个人,而安娜的胸部很大,坟墓里也没有这样的人。




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改用模糊搜寻。有没有人符合上述特微的任何一点?不论生死。”
艾列举出好几个名字,少年对这些人选一一提出几个问题。候补人选转眼间减少为零。
“……不是这里啊……”
少年说着叹了口气,接着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
“请、请你等一下!”
“啊?”
艾不由得叫住他。她心想这个人只顾自己问完就走,未免太过份了。但叫住少年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干嘛啦?我很忙耶……”
清秀的脸扭曲成纳闷的表情。艾心想没想到当一个人长得漂亮,连这样的表情都好看。
得说些什么才行!
“你、你好漂亮!”
搞错了,这只是在说真心话而已。
少年当场呆住,接着还像个临场反应绝佳的演员,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还有呢?”
“呃……你……对了!你是谁啊!”
“我?啊啊,原来我没报上名字啊?也对,我是……”
少年笑了笑,他的表情简直像个正要说出珍藏笑话的小孩。
“我是食人玩具。”
“我明白了!汉普尼韩伯特先生。”
“等一下!不要相信!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
食人玩具吐槽了。
“啊?可是这不是你自己报的名字吗……”
“我只是发挥一下幽默感!难道你身边真的有人叫‘汉普尼韩伯特’这种名字吗!”
“啊,我爸爸就叫这个名字。”
汉普尼一张艺术品般精巧的面孔扭曲成十分廉价的样子,狠狠蹬了她一眼,接着突然安静下来。
“……你有爸妈?怎么,你说你爸是食人玩具?”
“是啊,妈妈死前告诉我:‘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嗯?
“难不成……”
条件完全一致!艾伸出手指一指。
“你是我爸爸?”
“为什么!”
汉普尼大声喊叫。
“你这丫头脑袋到底是怎么转的!要怎么看才会觉得我是你老爸!”
艾惊觉不对,歪了歪头说:
“的确有点奇怪。毕竟汉普尼先生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也是啦。”
“我想像中的爸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硬汉,所以他登场的时候一定要大吼大叫,跟一些强大的玩意对抗,不然就太奇怪了。”
“……我倒觉得奇怪的绝对不是这一点……”
“算了,这只是小问题。”
“你也太大而化之了。”
“爸爸就是爸爸。”
“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艾自信满满地说:
“我感觉到了命运。这是直觉。”
她的眼神诉说着再也不需要其他解释。汉普尼则一脸受不了她的表情说:
“……你这丫头根本不打算跟我好好讲话对吧?”
“怎么会呢?爸爸。”
“爸爸啊……”
汉普尼小声复诵这个字眼。他红色的眼睛交互在艾与村子间游移,仿佛在思索些什么。艾以为他又要问问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算了,无所谓啦,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汉普尼却很干脆地抛开这一切转过身去。这次他真的走远了。
“爸爸,你要到哪里去?”
“……”
艾当然跟了过去。汉普尼叹了口气:
“你说你是守墓人,这是真的吗?”
艾心想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默默地点了点头。汉普尼一脸狐疑的表情又叹了口气,接着咧嘴一笑: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委托你一件工作吧,守墓人小姐。”
“是什么工作?”
“要请守墓人做的,还会有什么工作?”
汉普尼话没说完,笑嘻嘻地往前走。他甩动外套的下摆,一双纤细的腿迅速地前后摆动,艾得用跑的才跟得上。
接着进入村子,来到大街上。
每个人都死了。大概死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而且活在这种年头,实在很难确定人到底死了没有。不过如果连头都没了,那应该就是死了。
早上才走过的路,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墙上多了弹孔,鸡跑出破损的栅栏略咯直叫,甚至有建筑物倒塌。
这片景色之中到处都是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艾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抱着枪械死去。
艾当场瘫倒。
“你把他们埋一埋吧。”
这句话刺激了艾的内心最深处。她已经顾不得别的,只想找东西支撑自己,于是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
死人就该埋葬。
这应该是守墓人的想法。
她心想时候到了。考验自己够不够格当个守墓人的时候到了。

当守墓人发现尸体,就必须加以埋葬。但有件事是守墓人更需要优先注意的,那就是活人的动向。埋葬固然重要,但活人的安宁也同样重要。

艾想起了该说的话,打算照说一遍。她拄着铲子起身,虽然双腿还使不上力,但还是正常地站了起来。没问题的。
她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虽然少了头的右半边,但她仍然知道这是谁,她认得出来。这人身上的衣服跟鞋子,都是她今天早上才看过的。他那双骨节突起的黑手一直打造着工具,而他喊自己“小艾”时那种口齿不清的嗓音,艾也十分熟悉。明明知道这么多,但就是好一阵子想不起他的名字。犹特老爷爷看起来显得好陌生。
“……清查死人身分……确认时间……”
这两点都有好好做到。没问题,接下来是要清查附近有没有生还者。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啊——?”
尾音响彻四周,但没有人回答。对了,犹特应该结了婚,那尤琪婆婆怎么了?艾一想到这里,朝旁边的尸体看去,果然就是尤琪婆婆。她又想到尤琪婆婆有一群婆婆妈妈朋友,随即就看到她们死在对面。原来如此。大家都死了。这是艾隐隐约约觉得这里根本没有活人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埋葬,我行的
艾将铲子随手立在一旁,用双手扛起死人,强行压抑抑一股从手上爬上来的恶寒。
好重!重得不得了。肩上承受的负荷比想像中重了好几倍,让她不由得膝盖一软。尸体猛然撞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朝向天空。
眼球在重力的拉扯下转过来看着艾。
我不行了。这句话慢慢渗透到艾的思绪常中,她赶忙挥开这个念头。
我行的。我是守墓人,一定行的。
自己不知不觉就像全力狂奔过似地喘老大气。可是我一定行的。
艾拿起铲子插在地上。既然搬不动尸体,那么干脆把墓穴弄到这里来就行了。这还真是急中生智!
地面好难挖。同样的动作明明已经重复过几万次,但就是没办法挖得像平常那样顺利。可是没问题的,我应该行的。虽然从刚刚就一直在掉眼泪,不过我应该行的。虽然脸颊跟舌头都好烫,还像狗一样喘着大气,可是我行的。虽然脑袋烫得像感冒发烧,搞得连思考都越来越难,可是我行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守墓人!
艾以哽咽的喉咙做了一次深呼吸,用袖子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她反复念着“我行的”这三个字,继续进行作业。墓穴到现在还挖不到十公分。我行的。
“……啊啊?”
这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小艾吗?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这个声音虽然粗犷,却有着关怀与慈祥,听起来十分温和。这是艾最想听,却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犹特老爷爷……”
死人猛然起身。
“……老爷爷……你头受伤了……”
“啊啊?不要紧的,而且也不会痛。”
就知识上来说,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个死人不会死去的世界,他们会四处游荡,哪怕头部外伤严重到右脑都流了出来也不例外。
艾茫然地看着眼前可怕的景象。
“对了!事情严重了!有个可怕的小鬼杀进村子!然后……呃,然后我怎么记不得了……奇怪了。”
犹特按着额头试着回想,但他的记忆已经从头盖骨中流出,泼在地上跟沙子混在一起。
“……总之事情严重了!得快跑才行!”
说着他伸出手,艾反射性地躲开。
“小艾,你怎么了……”
短短一瞬间碰到的指尖传来一股令她想吐的不快感,让她忍不住拨开了这只手。
“对、对不起。”
“……”
犹特没有说话。艾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担心自己惹他生气,但她猜错了。犹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的铲子,以及她脚边挖出来的一个小洞。
“小艾,你挖这洞做什么?”
艾回答不出来,一抬起视线,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望向犹特头上的洞。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犹特浑不在意,伸手摸了头上的洞,并发现那里本来该有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沉默隔开了活人与死人。
“……这是……这……什么玩意?不对,这……”
犹特生硬地笑了笑,伸手想找理由辩解。艾的身体不听使唤,不由得全身一颤。犹特的表情变了。他惊恐地看着艾与她的铲子,仿佛她是即将带给自己真正死亡的死神。
艾很想大喊,叫他别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
“不要看我!”
但喊出这句话的人却是犹特。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是怎样?把人当怪物看!我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啊!”
艾茫然若失。当犹特把她当死神看待的时候,她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已经把犹特当怪物看了。
“不、不是这样,这是误会。”
这是在说谎,她到现在还觉得恶心。
聒噪又丑陋的争执持续进行。死神哭着抗辩,死人高声弹劾。

我已经不行了。

“小艾!”
犹特第二次伸出手,艾则哭着第二次拨开。但这次犹特是认真的,艾轻易就被地以左手抓住衣领,拉倒在地上。
他的右手拿着六连发的左轮手枪。
艾心想他一定会开枪射杀自己——她的脑子里理所当然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枪口随即转往其他方向。犹特朝正面的住宅开了两枪牵制对手,并将艾藏在自己身后。
“趴下!是那小子!”
窗边瞬间闪过一头白发。是汉普尼。犹特猛撒子弹,不让对方靠近窗边,同时拉着艾退开,形成了双方都弄不清楚对方位置的胶着战。
艾以趴着的姿势抬头看着犹特,发现他的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先前的激昂,换上了与往常一样总是护着她的大人神情。
“嘿,没死干净的家伙。”
这个说话的声音来自墙壁的另一头。
只是这么一句话,艾已经掌握到了汉普尼的位置。这村子小得很,村民们连邻居家的床单颜色都一清二楚。艾甚至光是听到有些闷的声音,就知道他正以墙边的柜子当掩蔽。
犹特当然也同样清楚。他有了必胜的预感,舔了舔嘴唇,以熟练的快动作装完子弹,并为了确保发扬火力的位置而顺势慢慢前进。一步……两步……只差一步了。
但这一句话却让他的盘算彻底破灭。
“我打算在这附近一次撒完三十发豆子大的铅弹,就在两秒钟后。”
在听到对方数“一”的同时,传来“唰”一声子弹上膛的声响。犹特甚至没有瞬间的犹豫,跑回来整个人扑在艾身上。
汉普尼没有数到二,也没有撒出铅弹。
“了不起,态度很好。我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很尊敬你。”
他一脚跨上窗框,仔细瞄准。手上握的不是散弹枪,也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把短而粗的左轮手枪。那是猎杀巨兽的猎人最后的护身武器。
他开枪了。强装弹不偏不倚地轰掉了犹特剩下的脑浆。枪声留下一阵嗡嗡作响的回音,村子总算恢复寂静。
这一切结束之后,汉普尼从窗框跳了出来。
“抱歉,我没解决干净。其他的家伙我都有确实把头轰掉啦。”
艾仍然被犹特压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身上毫发无伤,衣服也没溅到一滴血。犹特的心脏早已停止,甚至没有让血弄脏艾。
艾从沉重的身躯下爬出来。
“……是你,杀了大家?”
“我没有杀他们。”
艾千头万绪杂乱的心思反而起了波涛,当场沸腾。
“你骗人。”
“我才没骗你,人杀人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了。我只是轰掉他们的脑袋,挖断他们的脊髓而已——杀人是守墓人的工作。”
你闭嘴。
艾举起铲子,往下一挥。

*

她作了梦。
艾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梦,茫然地挺起上身,环顾周遭。她不太熟悉床跟房间,但仍然立刻想起这是哪里。这是村子里唯一的窑屋,也就是戴戈老翁的寝室。
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艾看了看睡昏头的自己。身上穿着平常穿的衣服,甚至连各种工具都配挂在身上。她解开一个脖子上的钮扣舒了口气,仔细观察室内。
看不到铲子。
寝室里自然不应该会有铲子,但铲子不在身边的事实却让艾十分不安。
她走出房间。
客厅里整整齐齐地排着戴戈老翁做的陶器与家具,等着一家之主回来。然而戴戈不在家,村人常点的蚊香味道也已经淡去。
艾继续往外走,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红色。她一瞬间以为是晚霞,但方向不对,看样子自己已经睡了一整晚。她看着朝霞一会,转身走向工房。
途中没遇到半个人。她莫名地避免俯瞰村子,也不去想鸡为什么跑掉。
从主屋一路走到工房,依旧是一个人都没看见,而她仍然不去想理由。
艾在赶路。工房传来声响,那里有着戴戈引以为傲的坎仔窑,过去就可以找到戴戈。艾心想自己是在他的工房里玩累了才会睡着,一定是这样。
她打开门。
汉普尼就在那儿。
“嗨。”
汉普尼理所当然地在那儿焚烧死人。烧陶用的窑炉已经改造成用来火葬的炉子,而他就从这改造过的坎仔窑口塞进死人,还拿着一柄她十分熟悉的铲子铲起木炭往炉里丢,到现在才停手看着艾。
“……啊……”
艾看了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只是举起颤抖的手指指向汉普尼。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含意,身体忽然一斜,整个人靠在门上。她赶紧抓住门,支撑差点倒下的身体。
不是在作梦。
“你……你……”
“我?我不是报过名字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艾用手遮着脸渐渐瘫倒,只觉得脑袋涨得几乎要爆炸。
“这到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汉普尼不回答。
“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大家……”
“……”
满腔疑问汹涌溢出,却没能构成明确的形式。
“为什么杀了大家?”
“为什么留我活口?”
“你为什么来这里?”
汉普尼不回答。
“爸爸!”
汉普尼仍然不回答,继续进行作业。他点燃铲进窑里的木炭,确定炭火布满整个窑炉,随即闭上眼睛。
他平静地默祷。
脸上完全看不到刚认识时的那种冷笑。他弄得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土,以真挚的表情专心焚烧死人。
艾靠在门上,昏昏沉沉地看着这幅光景。她那张仿佛故障而不断提出疑问的嘴这才总算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汉普尼。
艾心想他这样简直像个守墓人。
艾心想他太诈了。做出这样的事还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奸诈了。
她缓缓起身走了过去,粗暴地抢回铲子。接着尽管整个人摇摇晃晃,仍然铲起一铲木炭扔进窑炉。
铲子与死人都属于她,这是她的自负。
汉普尼看了只是耸耸肩膀问了一句:
“你气消了?”
艾操着铲子的手停了下来。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意思是说:“你不会再攻击我了?”
艾的表情一歪。在那段恶梦的最后一瞬间,她抑起铲子全力朝汉普尼打去,以最快的速度挥动铲子,铲子势夹劲风,砍向他纤细的颈子。
汉普尼只是将脸微微一闪,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艾难以置信地转动手臂,但这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汉普尼同时完成了熟练的闪躲与精妙的攻击。
就在艾即将挥出第二铲的瞬间,汉普尼的脚尖带着反作用力,迅速而隐蔽地弹起,精准地踢上艾的下巴。
她的意识只维持到这里。
艾回想起来,整个人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过了一会又继续作业。
她已经完全摸不着头绪。
汉普尼也不再说话,背对着她开始进行别的作业。
他们两人在工房里工作,艾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正跟父亲一起。
她觉得十分内疚。
窑炉的火日以继夜地烧着,汉普尼完全不休息,不眠不休地焚烧死人。艾觉得自己也不能认输,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仍然继续工作。叫她吃饭,她就回答:“你先吃,我再吃。”叫她睡则会回答:“你睡了,我才睡。”
最后汉普尼拗不过她,在工房角落缩起了身子。艾看到他睡了,才总算回到寝室,昏倒似地睡着了。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艾隔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到工房一看,汉普尼理所当然地继续作业,她赶忙跑过去,结果被他抢先说了:
“去吃饭,我已经吃了。”
艾到他所指的客厅一看,那儿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餐点。有由洋葱与马铃薯煮的汤、培根炒软台丽菜,还有一整条吐司面包。
尽管艾整个人就像鬼魂般没有食欲,但还是义务性地坐在桌前。她觉得什么都吃不下,但仍勉强舀起汤送进口中。
好喝得不得了。
洋葱的滋味深深渗进干枯的舌头,令舌头几乎隐隐作痛。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
接着吃面包,再咬一口培根,然后喝水。
每一样都好吃得令她难以置信。
艾一吃就是一大堆。汤大碗大碗地干、面包塞得满嘴,培根更是大口大口咬碎。
补给了盐分与水分后,艾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同时先前已经麻痹的悲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己能这样活着大吃大睡,这个事实让他过意不去。没吃饭喝水就流不出眼泪的自己,又让她觉得好疏远。
她明明根本不想吃饭,却只因为好吃就轻易找回食欲,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好绝望。
罪恶感化为哽咽,绞紧她的咽喉,这才让她如愿以偿地吞不下食物,悲伤夺走气力更让她觉得畅快。
她心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
她心想自己有够多理由这么做。
她满心想在这里一直哭泣,任由咽喉被绞锁住,陷在悲伤的海中。她的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最美好的。
当艾安静下来,客厅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哇啊啊——!”
艾突然大吼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她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面包往嘴里塞,把培根撕得东一块西一块,一边难看地大哭,一边莫名其妙地吃饭。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

艾以不快不慢的步调,走在回家的坡道上。
村子三面环山,入口全部集中在东方。这开阔的地方有个聚落,艾的家就位在最里面一处略高的地方。
村子里的破坏痕迹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没有掉进陷阱的鸟找着肉片吃,苍蝇在小小的血泊中反复世代交替,唯有尸体消失无踪。
村里的死人几乎都烧完了。由知道死人位置的汉普尼把尸体收集起来,再由对这些死人已经太熟悉的艾辨别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加以焚烧。
收集到的人数共有四十五人。
艾抬头看着天空,想起自己挖好的墓穴数目。扣掉自己之后,正好跟村民人数相等。
墓穴的数目是四十七个。
当她爬上坡顶,站到熟悉的玄关前,对面山上吹来了一阵风。这里总是吹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听说村民早从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挑了这块地方给她。
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玄关前的地面上多出了一些乱糟糟的脚印。艾一如往常地清掉鞋底的泥土,伸手开门。
耀基与安娜应该就在里头。
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打得脑袋开花而死去。
应该是这样。
可是……
如果不是这样呢?
她发现自己在想着不该有的念头,但就是无法停止想像。如果……如果他们两人不在里头,如果他们手牵着手活了下来……
那就再令人欣喜不过了。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
他们丢下自己不管?
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们两人活着,还是希望他们死掉。
她打开门。
门铃发出可爱的声响。艾没换上拖鞋,穿着鞋子就直接踩了进去。自己的脚在本质地板上踩出令她觉得陌生的喀喀声,玄关旁立着她从没见过的步枪。弯过转角,发现里头的门没关,同时闻到血的味道。
他们两人就在客厅里抱在一起死了。两人的头部都被打穿,耀基靠在墙上,将右手被扯断的安娜抱在怀里。
即使处于这样的惨状当中,他们两人的表情却很安详。
艾用力吸了吸鼻涕,流着眼泪,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她讨厌自己看到他们两人在这里后明明多少觉得放心了,却又忘了这点而开始悲伤。她讨厌自己还是会觉得悲伤。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纯真,让她觉得好悲伤。
“呜!”
艾用力擦了擦眼泪,将牢牢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耀基的身体已经硬梆梆的,让她费了好一番工夫。
“要我帮忙吗?”
汉普尼在门口这么说。艾回过头去,也不感到特别惊讶。她一直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表示要帮忙。
“请你消失。”
艾朝暗处这么说了,这片黑暗并不显得愧疚,只是回答:“我知道了。”声息就此消失。就在他即将消失的那一瞬间,还如此自言自语。
“……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
艾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还是对沉睡的两人说的。不过她并不想知道,于是默默地继续工作。
艾喊了“嘿咻”一声扛起安娜。她的身上已经没有香水味。


3

他们背着死人爬山。艾的背上有二十个人的尸体,身后的汉普尼背上则有二十七个人的尸体。死人烧成了灰,收进小小的盒子里,已经不再动弹。
三天没见到的山丘还是一样荒凉。这里有着四十七个张开大口的墓穴,景象堪称壮观,让汉普尼吹了声口哨。
艾放下死人,拿起前两个人。她将安娜与耀基抱在胸前,庄严肃穆地走着。她把安娜放到两天前刚挖好的墓穴,犹豫了一会后,将耀基也放进同一个墓穴。虽然这样会让预估的数目不对,不过反正自己的预估本来就没有一样是对的。
就好比墓穴显然太大了,到头来根本没有用到棺材。
艾果然又哭了。她哭着仔细地一一埋葬村民。
汉普尼看着她,并一直抽着烟。
不久太阳升到顶点,香烟全部抽完,汉普尼开始打起盹来。
“埋完了。”
艾的工作结束了。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起身,朝墓地望去,发现地面已经铺得很平整。
“哼,挺不错的嘛。”
尽管艾觉得他没资格夸奖或贬损,但她还是点点头,毕竟已经不会有别人来这块墓地了。
汉普尼看了一、两个摆设在地上的名牌,又拿出了一包烟,没有放进嘴里而是直接点燃。
接着滤嘴朝下往地上一插,随后闭上眼睛默祷。他没有念出声,也没有表现在动作上,只是像块石头般祈祷。
艾也依样画葫芦。
烟笔直地高高升起。
当烟都散去,汉普尼转过身,点燃自己要抽的烟,艾也无言地迈出脚步。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下了山丘后,汉普尼突然这么说。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让艾有些不明白,张大了嘴呆住好一会。等她慢慢意会过来,这才留意到原来自己还有“以后”。在村子里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先前让自己觉得那么透不过气的封闭感已经一扫而空,感觉得出视野突然开阔许多。
但强风吹开浓雾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却足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艾在这里迷了路。在这一个人都不剩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人或路标可以指引方向。
这里只有汉普尼。
一股亲近的感觉重重地落在心中,让她赶忙挥开这种想法。自己非恨他不可,绝不能像对汤与面包一样,在他身上寻找慰藉。
艾按住心脏,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没地方去……”
汉普尼走在山路上班头也不回地开口。
“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
“……介绍信?”
“对,就是找人收养你。别看我这样,我人面可挺广的。”
艾快步从后跟上,听了之后不禁十分惊讶。
“……你肯帮我?”
“我哪能把一个小鬼丢在这种地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成年人。别担心,就算是这样的年头,还是找得到好人的,你就让人正式收养吧。”
“可是……我是守墓人耶?”
“……”
汉普尼不发一语,隔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才再次开口:
“……你才不是什么守墓人。”
艾抬头望向他的背影,不懂他在说什么。
“……刚开始我还在想,当神的那个混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搞不好也会有像你这种不像样的守墓人,不过事实不是这样。”
“……爸爸?”
“首先,守墓人没有父母。”
“不可能,我就有……”
“嗯,所以你不是守墓人……”
艾到这时才总算发现汉普尼想说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汉普尼正要彻底毁了艾。
“那些家伙比苍蝇还随便,到处都会冒出来,哪会有什么父母。”
“……可、可是大家都说我……”
“都说你是守墓人?他们的话能信吗?那些家伙多年来一直在骗你啊。”
艾倒吸一口气。她也知道大家有事瞒着自己。
“可是,爸爸……”
“就说我不是你爸爸了。你听好了,我的本名……不叫食人玩具。”
“咦?可是……”
“说起来食人玩具只是个童话,描写一个发条坏了、结果永远动个不停的玩具。以前的人都是这么跟小孩说:‘不赶快收拾玩具,食人玩具就要来啰。’我只是借用这个名字而已。”
汉普尼说到这里,显得十分得意。
“真不知道村里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竟然让你这种平凡的小鬼相信自己是守墓人,却又说你有父母,而且还说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根本乱七八糟。”
“这……”
艾心中的疑问拼图被汉普尼擅自加以拼组,最后拼出了一团丑恶的混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空虚地自言自语。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
这一切都让她搞不懂。
“真相掩埋在黑暗,不,应该说理在墓碑下?”
汉普尼出口讽刺,艾用力地握紧了铲子,心想:“你还敢说,明明就是你毁了这一切。”
这个村子的确“有蹊跷”,有种令人不快的秘密气息。可是这些谜团应该慢慢去解开,而不是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揭开。
艾产生了暴力冲动,握紧铲子的握柄。
“哟。”
汉普尼一直看着她。
“想杀我吗?”
艾猛然抬起头来心想:“他在问什么鬼问题,想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她说不出这句话。
艾慢慢垂下头,心中就是涌不起报仇的念头。要是当初醒来时,汉普尼已经离开,或许她还会想报仇,但汉普尼却认真地凭吊死人。尽管爆炸性的情绪不会凭空消失,但已经无法构成杀人的冲动。而且自己到现在还相信汉普尼就是自己的父亲,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相信两人在灵魂深处是相连的。
即使一切都被他抢走,却甚至无法讨厌他。艾心想这个人实在太诈了,更讨厌连恨都恨不到底的自己。
“如果你是守墓人,根本就不会有怨恨。”
汉普尼这么说。
“如果你是守墓人,就不会出手打活人。”
汉普尼这么说。
“你不是守墓人,是人类。”
头上传来诅咒般的断言,让艾垂头丧气,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艾只希望他别再说了。
毕竟这些年来众人一直说自己是守墓人,也一直要求自己当个守墓人。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也不想想我这些年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村子里过日子的。母亲死了以后只剩我一个人,既然有人愿意分配工作给我,那么接受这份工作不就是我唯一能走的路吗?我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当个明理的小孩吗?每次有人摸摸我的头,每次有人送点心,每次有人疼爱自己,我都会不禁想到对方会对我好,是要我拿什么代价去换,或是想叫我做什么。
就这样活到今天,好不容易才得到家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不需要计较这些就愿意包容自己的人。
但这一切都被食人玩具给夺走了。无论是物质、精神、活人还是死人,全都被他啃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就连最后剩下的这点矜持也产生了龟裂。
“就算这样……我还是守墓人……”
艾尽管大为动摇,仍然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汉普尼不再说话,只是嫌味道不好似地吐着烟。
“你想活在人群里,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说着踏出脚步。走完山路来邮田边,汉普尼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村庄并咧嘴一笑:
“艾,你看好了,所谓的守墓人啊……”
拿在手上的香烟所指的方向那头有个人。
“指的是像她那样的人。”
一名女子站在村子正中央,肩上扛着铲子。

*

随处可见的上衣、随处可见的裤子、随处可见的鞋子、随处可见的脸孔,以及随处可见的笑容。
还有一道伤痕。
站在那儿的女子简直是个健康的成年女性范本,但一道从右眉直到眼睑的伤痕却扰乱了整体的平衡。
“嗨。”
汉普尼毫不犹豫地上前攀谈。
“这可难得了,幸会。”
女子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
“还挺大的,是早期型?”
汉普尼老实不客气地看着女子的身体。从修长的腿、结实的腹部,一路扫过丰满的肉体。他的视线让艾当场火冒三丈。
“爸爸!你这样很没礼貌!”
“没礼貌的是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待守墓人,这些家伙的身体没有那些功能。”
艾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训了一顿,当场瞪大眼睛。
“幸会,我叫做汉普尼。”
女子听到这句话,突然扬起眉毛,笑容当中加上了几分幽默感:





“糟糕!妈妈!赶快收拾玩具!”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看样子他们是在开一个艾听不懂的玩笑。
“嗨,艾,这女的就是守墓人。”
汉普尼说完伸手一指。艾瞪大了眼睛,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守墓人。
神派来的守墓人,简单说来就是“完美的人”。有着勤劳的嗜好与身体,能理解爱情、帮助他人,脸上永远少不了微笑。
这名女子露出有如天堂居民般的柔和微笑,就跟耀基告诉她时所想像的微笑一模一样。艾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仿佛新进的菜鸟遇见同行中的大行家一样,战战兢兢地打招呼:
“幸、幸会!我叫做艾!”
艾说完呼出一口长气,将脸转向上方。
“……你好漂亮。”
“很荣幸得到你的赞美。”
女子迅速鞠躬致意。
“幸会,我叫做疤面。”
“是!你姓疤名面,对吧!”
“给我等一下,你这果子就没有一点常识吗?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的?”
汉普尼拉了拉艾的头发。
“我说疤面,以前别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他们叫我‘杀人魔’。”
艾倒抽一口气。
“继续往前回溯。”
“‘死神’、‘不是人’、‘疤面’、‘尤莉’、‘玛丽亚’……”
女子毫不犹豫地列出无数个名字,其中也包括了一些令人不忍听下去的辱骂。
“‘石头脑袋’、‘死神’、‘疤面’、‘玛丽亚’——”
“够了,你第一个名字叫什么?神没有给你名字吗?”
汉普尼露出奸笑。
“没有。”
“这可有意思,你不在乎吗?”
“当然。”
汉普尼低声笑了几声。
“艾,看到她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有什么感觉?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在乎。这些叫做守墓人的家伙就是这样。”
艾茫然地抬头看着疤面,疤面露出满分的笑容。
如果有这么完美的善人,那已经不是人了。明明对爱情、幽默、愤怒与堕落都能理解,却不会去实践。这样的存在已经不是人了。
直觉告诉她,自己跟这种东西不一样。
如果是其他人——例如汉普尼——说自己不是守墓人,那还可以继续抱着希望,但既然连自己都忍不住这么觉得,那就没希望了。一旦连自己都觉得不是,那就完了。
自己不是守墓人。艾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
女子拉低视线微笑。她那圣母般充满慈爱的微笑让艾看得好心痛。
“啊啊,你别在意,她只是有点认知失调。”
汉普尼发出不带关心的声音。他们丢下艾不管,自顾自地说话。
“好了,那我想想,就叫你玛丽亚吧?反正‘疤面’这名字也是别人拿来骂你的吧?”
“不,请务必叫我疤面。”
汉普尼瞪大一只眼睛,表达自己的惊讶。
“哼,没想到你竟然会拒绝……看样子你也故障得挺厉害的啊。”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疤面摸了摸脸上那道为她带来这个名字的伤痕。在她这由完美两字幻化而成的身体上,唯有这道伤痕散发出充满煞气的存在感。
“哼,了不起。”
汉普尼简短地称赞了她的伤痕与名字,而艾也有同感。她觉得不管是疤面那完美的形体与曲线,还是那道不完美的皮肉肿胀,都同样美丽。艾认识的村民们都已经在人生中失去手指、手臂或知觉,这些人全遮着自己的伤痕并引以为耻,这让艾十分难过。
“是,我觉得非常……好……”
她不太会形容,但她认为失去绝不等于丧失。即使失去,也能够不必丧失。艾多少找回了精神,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守墓人。
“然后我有事要问你。问题,搜寻。”
汉普尼说出以前也对艾说过的这种奇特的话法。玛丽亚听到这几句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接着换上机器人般的表情,与她的长相十分相配。
“请说。”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搜寻到八件符合绰号的结果。”
汉普尼抽着烟,对疤面提出问题,接着就像上次那样,从名字与特征筛选人选。艾看出了汉普尼那奇特的语法,是与守墓人谈话用的定型文。
随后人数同样被筛选为零。
“……不是这里啊。”
汉普尼自言自语地说出同一句话。并丢掉了香烟。
“我没事要找你了,抱歉耽误你了。”
“哪里,帮助活人度过美好的人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疤面说出这句守墓人的场面话,之后微微一笑。艾有点羡慕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自己已经没办法把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像样了。
“那边……”
汉普尼指向墓地的方向。
“埋了……四十七人份,麻烦你埋葬一下。”
“我们刚刚才埋……”
艾正要说我们刚刚才埋过,却被汉普尼以拿着香烟的手制止。
“我不是说过只有守墓人杀得了人吗?那些家伙还没死,这年头人类就算心脏停止、脑浆外流也死不了。”
艾皱起眉头。
“但这不表示他们活着。他们没有死,也没有活着,那些死人就是这样……所以要轮到这些家伙出场啦。”
汉普尼说着朝疤面一指。
“要由守墓人用铲子为他们撒上泥土,死人才有办法死去。即使我们把他们的头轰掉,烧成灰埋起来,也只是让他们不能动……”
艾想起了抱着骨灰时的情形。他们即使烧成灰,抱在胸口时仍然有股不可思议的温暖。
“这些守墓人分为驻点与巡守两种型态。前者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管理死人,在大都市或是边境的村庄很常见;后者则是永无止境地寻找死人。这女的应该是巡守员吧?”
“答对了。可是……”
疤面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这些守墓人的鼻子可灵了,就算离了这么远,只要感觉到死人的存在,马上……”
“没有死人存在。”
疤面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从你所指的方向感觉不到死人的气息。地点很远吗?”
“……这怎么可能?顶多只隔了一个山头。足足有四十七人份,你感觉不到?”
“已经埋葬的人倒是有五十位,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其中有个反应比较奇怪,不过也可以无视。我确实是巡守员……但我另有目的,来这里只是单纯路过。”
汉普尼听了,点起烟开始思索。艾也在一旁仔细咀嚼她这番话的意思。
只有守墓人才能够埋葬死人,而处理过村里死人的,只有两个人,其中汉普尼当然不是守墓人。
“也就是说……”
艾抬头以闪亮的眼神望向疤面。
“我是守墓人!”
艾复活了。先前有气无力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活力。
汉普尼一副嫌烟难抽的表情,将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挤出来,询问问题的核心所在。
“我说疤面……这丫头是守墓人?”
汉普尼的表情仿佛是觉得被迫兜了个无谓的大圈子,但疤面的回答却有点冷淡。
“谁知道……我没什么……”
“你分辨不出来?”
“我不具备分辨人类与守墓人的功能,就像人类也没有分辨狗与狼的功能。”
“别再用守墓人的腔调跟我说话。所以你的意思是‘看了就知道’?”
疤面点点头。汉普尼叹了口气:
“那就早说嘛,真会找麻烦……这么说来?”
“她是守墓人,看了就知道。”
这句话仿佛神论一般回荡在艾的心中。她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你听到了吗!我是如假包换的守墓人!”
“……嗯,看来是这样。”
汉普尼没有反驳,乖乖地点点头。看到他态度软化,艾得寸进尺地说:
“现在是怎样?刚刚还说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出糗了吧?”
“说得也是。”
汉普尼朝她呼出一大口烟。
“咳!咳!你做什么!这个人怎么被说到事实就这么没风度!”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态度让艾觉得狐疑。到刚刚为止他还一直反复强调“你不是守墓人”,现在却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样子,眼神中甚至有些怜悯。
“疤面。”
汉普尼喊出这一声的同时,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变了。变化非常细微,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或许就像是枪械的撞针拉起或放下的不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你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忙,别管我们了,你走吧。”
没有人阻止显然在赶疤面走的汉普尼。无论是艾或疤面都没有理由阻止。
疤面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然后很干脆地离开了。艾目送铲子消失在村子另一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于是问道:
“怎么了?”
她不觉得这是在依赖他。
汉普尼是个见人就杀、个性残忍的虐杀者,但艾对他还是有着一定的信赖。毕竟他都会回答问题,而且还挺照顾艾的,甚至愿意帮忙找人收养她。汉普尼有着与她如此互斥的特质,却仍然处之泰然。
所以艾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杀。
“你很庆幸吧。”
汉普尼煞有其事地丢掉香烟。
“这下不是拿到证明你是守墓人的证书了吗?看样子她相当老资格,应该值得信赖。”
艾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他的说法,脸上笑逐颜开。
“嘿嘿……”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随口问道。
“打算……?什么打算?”
“我是在问你,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什么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了,我是守墓人。艾转动铲子,陶醉地看着那树木与树根的徽章。结结实实握在手上的搭档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原先变得软趴趴的身体,如今已经充满了足以称为守墓人的力量。
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这把铲子一样扎实。
所以她对汉普尼说出了这句像魔法一样支撑起自己的话:
“我是守墓人。”
汉普尼回了一句:
“所以呢?”
咦?
“所以怎么样?”
她困惑了。艾一直以为中我是守慕人…道句话就足以说明一切。
“我在问你所以怎么样啊。守墓人大小姐,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汉普尼问得很不高兴,光这样就让艾内心大为动摇。
“就、就是说,我是守墓人,所以要带给死人安宁,帮助活人度过……”
“我没问你这个。”
汉普尼静静地开了口,吐出铅弹般的话。
“我是问你明天要在哪里找地方睡。后天你又会做什么?大后天呢?一个星期后呢?一年后呢?你这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这……”
这种事她根本无从想像,铲子从失去力道的手上应声滑落。前一瞬间还保护着艾的象征,现在却只能无力地露出银色的背面。
艾反射性蹲下去想捡起铲子,汉普尼却踏住了铲柄。
“你做什么!”
“这种玩意就只是把铲子。”
这一脚透过绝妙的施力,蕴含了超出他体重的力道。铲柄本应十分坚固,现在却被踩得叽嘎作响,凭艾的力气分毫也拉不动。
“请你让开!”
“你看,这种时候你要怎么办?你能为你自己做什么?”
“啰唆!放开你的脚……””
“所以我才问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有啰唆得不得了的家伙出现在你面前,你能对他怎么样?你要怎么让他闭嘴?”
“!”
艾将先前挥起铲子砸向他的那种心情灌注在拳头上,握紧拳头对准他白皙的脸孔,整个人像野兽般扑了过去。
汉普尼由下往上,一脚踢在她伸展开来的腹部。
纤细的身体高高飞起,高得甚至到了有些逗趣的程度,翻转半圈后跌落在地。
思绪当场爆炸。
肉体失去控制。
痛得几乎没有痛觉,吸进来与呼出去的气息撞成一团。这辈子从来没用过的肌肉正在喊痛,右手与左手做出颠倒的动作,连上下都分不清楚,想吐却吐不出来。
胃抽动了好几次。这才总算吐了出来,泪水、鼻涕与胃液沿着脸滑落。
而汉普尼全黑的靴子又踢向了她的鼻子。
她的脖子被踢得歪向另一个方向,浓浊的鼻血滴落在喉咙深处。
被他一脚踢飞。
又是一脚踢飞。
再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没过多久,艾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抱着头缩成一团,一边莫名其妙地道歉,一边闭着眼睛发抖。精神抢先投降,愤怒与气概早已逃之夭夭。
十二岁的灵魂实在不堪一击。
脸、肚子、手跟脚都在痛,真的好可怕。泪水让她看不见前面,鼻血与呕吐让她无法呼吸,带给她这一切的汉普尼默默站在一旁,让她怕得不得了。
即使被这么痛殴,艾仍然无法相信汉普尼对自己使用暴力的事实。
她觉得这样的背叛实在太过份了,同时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尽管自认没有依赖他,但还是信赖了他。
他杀了家人、灭了村庄,自己嘴上说不打算依赖这样的人,却还是待在他身边。照理说自己本来应该根本不能和他在一起。
仿佛把当初自己用铲子攻击他的那出戏接着演下去。
仿佛说着从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才对。
汉普尼猛踢艾,就像要把帐算个清楚。
“你是守墓人,还有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庄,我都大致了解了。”
汉普尼踢得艾像一团烂泥巴一样动也不动,这才总算停手。他蹲下来抓住艾的衣领,打了她两、三下,拉她看着自己。
“说来很难以相信,不过你恐怕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是故障的守墓人所生下来的孩子。”
即使听到这令人震惊的宣言,艾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
汉普尼露出一贯的冷笑,烟也不抽了。他只是说:
“全都给我忘掉。不管是这个村子里的事,还是你是守墓人的事,全都要忘掉,不然你会没办法在人群中活下去。”
艾睁开空洞的眼睛。汉普尼以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声调说:
“你太奇怪、太离谱了,全身上下充满矛盾,简直就像矛盾扛着铲子在走路。我自己也很怪没错……可是你更怪。你一定没发现这点吧?你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个不是人也不是守墓人的怪物吧?你这种样子……敢走到外面试试看,三两下就会被人活活打死。”
艾用力地抬起脸来。汉普尼则仿佛要折断她的脖子般使劲打了下去。
“到处都有暴力。我不会害你,全都忘掉吧,忘掉这一切,去过幸福的日子。”
汉普尼说完转过身去,丢下艾回到先前所待的位置。
艾看出他的意图,于是打了个冷颤。
她胡乱在手脚上分配力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站了起来。用左脚助跑一步,接着踏住第二步。她以骇人的精准度控制在空中的身体,将集中了所有地面反作用力的右脚当成长枪往前踢出。这使出浑身解数的飞踢撕裂了天空。
然而汉普尼轻而易举地拨开了这一脚。这一脚来自背后,从艾的体格判断,很难猜到她会从上方攻击,但汉普尼却头也不回地用左手一拨,之后就丢下她不管。
艾无力地整个背摔在地上。
“太弱了。”
汉普尼维持拨开的动作不动,背对着艾说:
“弱小的怪物就只是可悲而已……”
说着慢慢转身,像是要找什么似的将目光望向地面,接着瞪大了眼睛。
“……你想得美!”
艾勉力活动不听使唤的身体,不让汉普尼抢走这样东西。
“这是……我最宝贵……最宝贵的……!”
她微微颤动的手中抓着沾满泥土的铲子。即使知道过去保护自己的它已经无法再保护自己,艾仍然想拚命保住它。
“……是我……最宝贵的!”
“这种东西就只是把铲子而已。”
艾紧紧抱住搭档,从钢铁般可怕的说话声音之下保住了它。
“不靠这种东西保护,你就连自我都维持不了?”
她看着下方摇了摇头。
“接受事实吧。你是人,不是守墓人。”
她连连摇头。
“全都忘了,好好活下去。”
她摇摇头,绑起来的头发散了开来打在脸上。汉普尼啐了一声。
“那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艾抬起头大吼。
“你这丫头!”
“我不知道!可是!”
艾的眼前有着一对火红燃烧的眼睛。一看到他眼中的颜色,她立刻全身发抖。但她仍然开了口,将自己心中仅有的一些确切的事物化为言语:
“要我忘记……我办不到……”
村民秘密养育她,强行给予礼物与溺爱,让她在无知与不成熟中度过这些岁月。
于是她成了这个村子的守墓人,到头来却只剩下血腥的记忆与由秘密组成的拼图。
拼图被汉普尼组成丑恶的混沌,但艾拆散了这幅图,重新拆成拼片,仔细看着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画。这在一小片一小片的画中,有着只有艾才知道的村子。

她知道有人会轻轻喊她的名字。

她知道有人会伸手摸她的头;知道人身上老旧的气味;知道染成晚霞色的村子与善良的村





民说话地声音。

她知道守墓人的规矩。
知道要安抚死人、帮助活人,见证人类末日的崇高使命。
这是别人硬塞给她的教义。但这样的样貌强烈地吸引了她,她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她知道她想忘记某些记忆。
她认识了破坏与暴力、血与硝烟;知道亲近的人发出过怒吼,也知道村子里有过徒劳无功的呐喊。
沉重的身体、蠢动的手脚、焚烧人体的气味、铲子的重量、数目不对的墓穴。

“我不可能忘得了。”
汉普尼停下动作。
“要我忘掉这一切装死活下去,我办不到。”
艾抬起头来。
眼角下垂的眼睛暴露在灼热的日光下,让她怕得将身体缩得更小。只要再踢一、两脚,她的眼睛大概就会变形。而汉普尼也的确把她踢得这么惨。
但艾没有变节,没有露出输家的眼神逃走,也没有挺身对抗,只是将自我拿出来让眼前的现实(汉普尼)看。她不抵抗也不讨饶,就只是茫然地在他眼前露出一对绿色的大眼睛。
“……受不了,你到底是怎样?”
汉普尼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艾的台词当然还是这一句:
“我是……守墓人。”
“是吗……说得也是……你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没办法,我放弃你了。”
“……?”
“也就是说我不会再对你出手了。改变不了人生观的家伙会活得很辛苦,不过你就好好努力吧。”
汉普尼仿佛要证明自己不是说谎,叼着烟转过身去。
“工房里有急救箱。我帮你上药,跟我来。”
“啥?”
艾张大了嘴,抬头看着眼前那留着白发的后脑杓。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
汉普尼冰冷地笑了笑,仿佛纯白冰壁上的裂痕。艾已经不敢像以前那样看着他的脸,但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这句话。
“别看我这样,我在家乡可是个人很好的叔叔啊。”
“……算了。药我自己会擦,不用你担心。”
“也好,全都随你便吧,毕竟这是你的人生。”
汉普尼说了声“我们走吧。以便低声笑了笑,迈出脚步。艾也赶忙起身,结果先前乱得毫无头绪的身体很干脆地听话了,骨头与内脏也都没有任何异状。
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到这种待遇。她讨厌挨痛。
“啊,对了。”
这个场景已经了结,于是汉普尼开了口。
“你说你要以守墓人的身分活下去是吧?”
艾点点头。汉普尼看了笑着说:
“既然这样……”
他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一个非常棒的点子。

“那要不要就以守墓人的身分,死在这里?”

她哑口无言。
“暴力、欲望、杀戮、堕落、失败、挫折、悖德、腐败,这些东西到处都有。只要是你想照自己的野心活着的一天,这些东西就会侵犯你。如果是十五年前也就算了,但已走到尽头的人类社会绝对不会肯定你。你得痛击、踢开这些东西,让他们肯定你。这工作令人绝望。”
汉普尼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你到死还能维持自我的机率低得可怕。现在你身上那种‘无药可救的光芒’经过琢磨以后,也许真的会变得更灿烂……可是遭到玷污的机率却高出几千倍,而且还是被人以最恶劣、最卑鄙的手段玷污。所以啊……”
汉普尼吐掉了香烟。
“你要不要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香烟落地,保险拉开。
他就像转笔似地转动枪枝,活塞摆到左手的位置,接着右手扣住扳机,一瞬间完成瞒准,而且理所当然地瞄向头部。
一把枪管截短的泵动式散弹枪。
枪口就近在眼前。
“……你是开玩笑的……吧?”
状况与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但心情不同了。艾的心中渗出混乱与恐惧。他哪会开玩笑?汉普尼是认真的。他值得信赖。
艾总算发现了汉普尼的用意,也猜到他先前使用暴力的原因。
汉普尼是想帮她。他想给予她当个平凡人类的幸福,否定会妨碍她得到幸福的守墓人身分。为此他不惜动用暴力,更不在乎遭到怨恨。
随后他放弃这个方法,肯定艾有种“无药可救的光芒”。
但既然判断这个梦想遥不可及,汉普尼便说:
“你就带着光芒去死吧,就像落日那样。”
甚至不惜杀人。
这是多么蛮横又凶暴的关心?他走的这条路是多么任性而坚定?
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枪口一动也不动,就像墓穴般张开血盆大口,让艾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正慢慢走进去。那是一种绝对不可动摇的死亡意象。
“……你是骗我的吧?”
艾呻吟着这么说了。她已经没有敢挺身抵抗的气概,只觉得满心绝望。
她露出绿色的眼眸。
“你是骗我的吧……爸爸。”
她不敢相信,更不想知道,汉普尼竟然忍心杀了自己。
“你是骗我的吧?这是开玩笑吧?到刚刚为止我们还在说话耶?你应该不忍心杀我吧?你之前还救了我……”
说着她哈哈笑了几声。
汉普尼不回答,只是握住握柄,仿佛宣告她现在这种模样正是堕落的开始。
“你下得了手杀我吗?你真的下得了手?下得了手杀死刚刚才讲过话的人,杀死你本来想救的人?”
杀死女儿。
汉普尼不回答。
“爸爸!”
“我下得了手。”
汉普尼仿佛拗不过她才终于回答。想归结成玩笑的陪笑从艾的脸上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恐惧一口气涌上心头。
“我不想死!”
艾求饶了。
“我不想死!”
艾连声呼喊不想死。她尽可能喊得可怜、喊得悲惨,希望让有常识的大人因而犹豫。
但枪口一动也不动。
“不行,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让你活命。”
汉普尼一脚踢开她拚死的呼喊。
“你记清楚了,生存欲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想死’,一种是‘想活下去’。这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你要走的路没有简单到光靠‘不想死’就活得下去。只有一句话能让你活命,那就是‘想活下去’。”
艾一脸傻眼地吞下了这些话。
我真的想活下去吗?自己真的这么想活下去?
失去了一切。
自己依赖而且信赖的人用枪指着自己。
遇到这么悲惨的遭遇,自己还想活下去吗?
艾低下头,将目光从枪口上移开。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输家态度。
接着枪声响起。

*

艾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她以为自己中枪了,同时又发现情形不可能是这样,汉普尼绝对不会瞄偏。
“搞什么?”
眼前的上衣染成红色。
“啐,衣服都弄脏了……”
汉普尼像个傻子般不在乎伤势,反而担心起衣服。他的脸上丝毫不存在震惊的表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你不痛吗?”
“当然痛了,笨蛋。我中枪了耶,左肺上叶全都完蛋啦。而且子弹还给我穿出去,我的外套啊……咳……”
汉普尼很有精神地咒骂了一阵,这才好像想起有这么回事似地吐了血。
接着倒在地上。
只剩艾一个人站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正准备开枪射杀自己的汉普尼中枪倒地,甚至搞不好死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希望赶快有个人来想想办法。
结果她的愿望实现,一名男子现身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声音来自大街对面,一名男子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猛冲过来。艾不由得全身僵住,而男子抓住她的后领,以夸张的动作像提起猫一样将她拉开十步左右的距离,这才问道:
“你还好吗!”
“你、你你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你对救命恩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男子耸耸肩膀,肩上扛着一把还冒着硝烟的步枪。
就是他开枪打了汉普尼。他是为了救艾。
艾看出这一点后,当场想哭。她才不要这样的救援。
“爸爸——”
艾泣不成声地转身,就要朝汉普尼跑去,男子赶忙按住她的肩膀。
“你做什么!”
“等一下!不可以靠近他,他还没死!”
“啥?”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说话声音:
“尤力!汪东之虎!迪米特里之子!猎兵!吾友!哈哈哈哈!我一直觉得这几天有人跟踪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你啊!”
男子以媲美汉普尼的速度举枪瞄准。
他瞄向理应已经死亡的少年。
艾赶忙回过头去。
“你们这些活人,早啊。”
汉普尼露出一贯的冷笑,睁开灼热的眼睛起身,接着若无其事地拿出香烟点燃。
“滋味真棒,简直让人脱胎换骨啊。”
饱哼哼直笑,仿佛刚说完一个压箱底的笑话。
接着汉普尼亲热地朝他走去。
“不过我们真的好久不见啦,尤力!有五年?还是十年了?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找我有什么……”
“不要动!”
男子一脸严肃地举枪瞄准,与热情的汉普尼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六年!食人玩具!从你杀了我妻子算起!”
咦?艾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的脸。汉普尼小小地啐了一声。
“尤力,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没有杀人,别混为一谈。”
“……对我来说就是你杀的。”
“这倒是,你的认知别人终究管不着……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君子报仇,六年不晚啰?”
汉普尼深深吐出一口紫烟,口吻显得十分无趣。
“然后呢?你要我怎么样?”
“跟我决斗!”
“决斗?这可真复古……你是说那种两个人背对背各走十步,然后转身砰砰?”
“没错!跟我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汉普尼难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决斗啊……不过眼前你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不介意的话我来帮忙介绍。尤力,这个小女生名叫艾,是守墓人。”
“守幕人?”
尤力望向艾,艾默默地点头回应。
“没错,是个独特的个体,一手管理这个村庄的死人。刚刚我还跟另一个叫玛丽亚的守墓人查证过,你应该也看到她了吧……?”
艾的脸上浮现出问号。由汉普尼来说明艾的立场,总让她觉得不太自然。
“啊,嗯,这样啊,原来是守墓人啊……”
“……你也太快相信了吧。”
“毕竟根本不应该有这种年纪的人类存在啊。”
“……什么?”
汉普尼睁大眼睛,接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便向艾问道:
“……艾,你几岁了?”
“十二岁。”
她歪了歪头,不懂他问这个要做什么。
“真的假的……该死,看来糊涂的是我啊。”
汉普尼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在说什么?”
“从十五年前就不再有人类出生。”
这些她知道。耀基每天晚上鄐会说给她听。
神在十五年前舍弃了世界。
那天过后人类就不再死亡,也不再出生。
“也就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是人类。”
“啊啊!”
艾一拳打在手掌上。
“说得也是!爸爸真笨!要是一开始就发现这点不就没事了!”
“抱歉啦,我对小鬼的年龄一点兴趣都没有。”
汉普尼朝艾扔了颗石头。
“你们在说什么?这个村庄是怎样?这孩子我也……”
“尤力。”
看到这名大汉发出疑问的声音,汉普尼短短地叫了他一声。
“这些疑问对你的报仇有帮助吗?问了就救得了谁吗?”
“……”
瞬间的沉默之中,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看不见的交流。
“……不,算了。我什么都不问。”
“是吗?谢啦……你还是老样子啊。”
“这句台词该由我说才对。”
“错不了。”
的确是一种艾看不见的交流。
“你们在说什么?”
“抱歉抱歉,艾,这家伙叫尤力,是我的好友,枪法你也见识遇了。”
汉普尼说着捶捶自己的胸口,并用手指指向这名男子。
他的体型比较接近老虎而不是人类,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维持举枪的姿势,却丝毫没有露出疲态。黑色的头发与胡子都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十分清爽。
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就像是一头经过训练的大型猛兽。
他的蓝色眼睛从准星上移开,朝艾瞥了一眼。
“我叫尤力,想怎么叫我都行。”
“……”
他好帅!
“你、你好漂亮!”
“……没想到你还挺花心的啊……逢人就说这句话。”
汉普尼一副受不了她的模样。
“漂亮?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谢谢了。”
“尤力,不用在意,这丫头就是喜欢绅士型的大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纯粹觉得他漂亮。”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随便你啦……不过尤力已经有老婆跟女儿了。我们是从小就认识……他老婆在七年前就病死了,我没说错吧,尤力?”
“……嗯。”
“咦?那你们刚刚说的……”
“她死在七年前,六年前中枪,没有矛盾。至于之间的那一年……”
他抽了口烟,顿了一拍。
“这家伙藏起死去的老婆不让守墓人发现,带着女儿跟她三个人一起生活。”
艾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生理上的厌恶感化为冷汗流出。
这……这!
无论站在守墓人还是人类的观点,都不能容许这种行为。
“怎、怎么可以这样!”
“……”
尤力沉默,只是痛切地皱起眉头。
“这家伙什么都没说,突然离开了我们。我到处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没想到他却在昏暗的山上跟尸体一起生活,实在是神经有问题。”
“……所以你才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
汉普尼一脸不愉快地吸了口烟。
“我只是跟她说话、开枪打她,然后烧了她,就这样。”
“你这家伙还敢说——”
“我不是在找藉口,可是这点我不能退让……我讨厌那些死人。”
汉普尼的眼睛眯了起来,发出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
“不管喜不喜欢,他们就是会扯活人的后腿……依赖活人的同情,带来疾病。不管生前是多明理的圣贤,脑浆腐朽后都会变成傻子,只顾自己的欲求……她不就是这样吗……尤力。”
“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我还是很幸福!”
“嗯,我想也是,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肯定你那种幸福,只有这点我要跟你道歉,对不起。”
汉普尼说着话锋一转:
“这样一来,我们彼此应该都比较了解了吧?那我就顺便做个自我介绍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拔枪开火。手枪抵在自己的喉头扣下扳机,撞针击发雷管,子弹从下巴射进去击碎臼齿,更轰掉了大脑的一部分。以及整个小脑与延脑。
汉普尼再次倒地。
“爸……”
爸爸,你在做什么!
艾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慢着!他没死!”
尤力拉住了艾。
“喂喂……不要先……拆穿谜底好不好。”
接着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们这些混帐活人,我回来了。我是食人玩具。就如你们所见……”
艾急忙回过头去。
“我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她看见了一贯的冷笑。
“……从十五年前就一直是这样,理由我也不清楚,应该就跟你一样,是那个混帐神搞出来的。其他的家伙都是死活不分,只有我固定在活的这一边,清楚明白得很。”
汉普尼滔滔不绝。艾看到他这样,对所有的可能性都怀疑过一遍。首先是……
“是戏法。”
尤力这么说。他的声调充满了确信,眼神中看不见一丝动摇。
“这就是你的老招式,利用自己奇异的长相跟戏法,让人以为你是不老不死的怪物。这招对我可不管用。”
“喂喂,你没看到刚刚那把枪吗?”
“枪是你的,子弹也是你的,要怎么动手脚都行。”
“一开始的那一发呢?那一枪不是你开的吗?”
“就算是我的子弹,也照样可以动手脚。”
尤力这么说。
“装死诱敌,这从以前就是你爱用的招数。”
“……说是这么说,但血要从哪里来?伤口呢?你打中我的手感呢?还有我的尸体,你打算怎么解释?”
“哪有那种东西?”
尤力回以嘲笑。现场根本就没有血或伤口,更没有尸体。汉普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场哑口无言。
“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死而复活,不是吗?你刚刚的确全身是血倒地,现在又好端端站在这里。可是这样就说你是不老不死。会不会太夸张了?”
尤力一对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开始述说他的想法。
“你只是玩弄计策、表演戏法,扮演食人玩具这个角色而已。汉普尼,你不觉得这种想法现实得多吗?”
“……原来如此啊。”
尤力继续大声地说:
“你的不死之身只是幌子!我会证明这一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汉普尼深深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说我只是个皮肤白又爱装年轻的凡人?”
“没错!”
“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对于开枪后造成的惨状你都要视若无睹,对吧?”
“……没错。”
“不死之身只是谎言,所以你打算光明正大跟我决斗,然后杀了我?”
“没错!”
“原来如此。”
汉普尼连连说着“原来如此”这几个字,吸了口烟后又吐了出来:
“你疯了吗?”
“……你说什么?”
“看似合理,其实乱七八糟。你说我只是假装成怪物?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这么说,那么这个人虽然糊涂,着眼点却说得上是犀利,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当一个故事的结局了。可是尤力,你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吧?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手法,这个戏法的原型就是你编出来的。那么你为什么只靠这种愚蠢的推测就说要跟我决斗?这无异是自杀……”
汉普尼说到这里,似乎发现了什么而停了下来。
“喂,尤力。”
“……干嘛?”
“你女儿怎么了?”
尤力没回答。艾问道:
“是你的小孩吗?”
“对,记得今年就满十五岁了。名叫诺艾蜜,是我取的名字。很不错吧?”
艾点点头。
“真要说起来,你为什么今天才出现在这里?都已经第六年了,之前你应该也有机会找到我。你明明知道我的老巢在哪,我也没换过地方。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
“要报仇不是越快越好吗?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这六年来,你一定跟女儿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吧?为什么要等到第六年的今天才来?”
尤力每听它说一句话,就丧失一分力气。汉普尼看了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她死了吗?”
“……你这家伙!”
“这样啊,原来她死了啊。”
汉普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一口气烧短,接着朝空中用力地吐了出去。紫烟就像火葬的烟一样,浓且慢地上升。
“是生病吗?”
“……没错,就在上个月。”
“这次你有好好帮她办丧礼吗?”
“你这家伙!”
“回答我。”
汉普尼露出冷笑,却问得十分认真。
“……我办了正式的葬礼。”
“那就好。所以……”
汉普尼笑了笑。他收起落寞的表情,露出了恶魔般的笑容。

“所以你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才会跑来想死在我手里?”

尤力张大了嘴。
“你在胡说什么……我是来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这个字眼听起来可真甜美。这种事我还挺喜欢的,因为很有人味。”
汉普尼满脸笑容,发出歌唱般的笑声。
“不过动机不单纯这点就不好了。”
他啐了一声,摇了摇手指。
“……你想说什么?”
“纯粹的报仇讲究速度,你这六年来都在做什么?”
尤力说不出话来。
“我可清楚得很,毕竟我是你朋友。在都市里跟女儿一起生活一定很幸福吧?这段日子里你一定早就忘记要帮妻子报仇了吧?”
“你闭嘴!”
尤力变得激动,用枪口抵住艾的头。
“咦?”
“你再不闭嘴,我就开枪打她。”
“请、请你等一下!这应该不关我的事吧?”
“哈哈哈哈哈!尤力!你这是什么样子!你以为这样就算是发疯?”
“那边那位,请你不要挑衅!你无情无义!”
“艾,不用担心,尤力不会开枪的。”
汉普尼充满确信,大笑了几声。
“尤力,装疯不要太拚。你报仇的动机不纯,只是优先顺序下的结果。不,甚至还更糟,只是一种欺瞒而已。”
“……你说什么?”
“找个熟人问问看吧,说你用这样的理由来杀汉普尼,看他们会有什么感想。十个人里面一定有十个人都会说:‘那根本是自杀。’……你只是不想活下去而已,可是你又不甘心自己默默地死去,所以想死在做什么事情的过程中,例如死在替妻子报仇的途中……其实这也无所谓啦,我们又不是不认识,要我帮你了结也行……可是很遗憾,我这个人很坏心。”
汉普尼又笑了笑,像个专门吞噬人们悲叹的恶魔般嘲笑他。
“我不会为你的死送上任何意义。”
黑暗落了下来。不知不觉白天结束,夜晚已经来临。
“如果这样你也无所谓,明天天亮来这里,我接受你的决斗。”
汉普尼说着融入黑暗之中,不剩任何痕迹。
艾抬头望向将枪口从她头上移开的尤力。这个有如精悍野兽的男子,现在却成了被猎人一枪射杀后制成的动物标本。
尤力双膝一软,仿佛变成一块巨大的残骸散落在地。


4

各式工具OK,换洗衣物OK,干粮OK,货币(想来应该用得到,但实在没用过)OK,寝具OK,雨具OK……
这天深夜。艾在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她翻出耐用的后背包,将觉得需要的东西塞进去。由于自己背得动的分量有限。所以对各种工具逐一检查、精挑细选,只留下极少数非带不可的东西。她不能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上路。
那么,点心应该带多少去呢?
艾面对藏起来的大堆私房点心,沉吟了好一会,结果还是决定只带糖果。她把透明的瓶子倒过来,将糖果倒进布袋,然后将剩下的大堆点心推开。
准备几乎完成后,艾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瓶子。这个小瓶造型优美,还加装了喷头。她拿下盖子按了一下。
安娜的味道在室内扩散开来。
艾将鼻子埋在这气味既像柠檬又像肥皂的喷雾中,等着香味固定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艾在只有自己待着的房间里,第一次擦了香水。
她盖回盖子,将瓶子装进布袋、塞进背包。背包已经塞得鼓鼓的。艾叹了口气,目光在没装进去的大堆点心与书上飘移,最后决定全部放弃。
她带不了太多东西。
艾坐在地板上,环顾着房间里各种放弃带走的东西。老婆婆们在她生日送给她的手工衣服与人偶,还有许多自己专属的工具,以及这辈子都陪着自己的天花板。
如果可以,她连空气都想带走,可是她办不到,所以……
她背起母亲用过的铲子。
心中怀抱着养父说过的故事。
擦上养母的香味。
她打算只带着这些活下去。
完成所有准备后,艾站到门口朝房间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哭了。一想到再也回不来,就觉得好想哭,只想干脆钻进从那天早上起就没用过的床铺哭到睡着。相信这样一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也就可以过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明知不可能,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艾刻意放声大喊,并扑向大堆点心,转眼之间就将珍藏的私房点心吃得凌乱不堪。
饼干、牛轧糖、烤面包、炸面包、糖雕、草莓干。
口中充斥着甜味上,让她觉得仿佛已经把这辈子的甜美都享受完毕。
“……我再也不想看到甜食了。”
艾撂下这句话,总算完成了离开村子的准备。


*

太阳还在山的另一头沉睡,但这也维持不了几个小时,黎明已经不远了。
艾站在村落的出口看着村子。照理说那两名正准备决斗的男子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们将在天亮的同时开始厮杀。
艾无意阻止他们,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
接着过了一会,她等的人物出现了。
“……是谁在那里?”
肤色比夜空中的明月更加白皙的食人玩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早安,爸爸。”
“……是你啊?啐,原来你待在这里啊?”
“早安。爸爸至少可以好好打个招呼吧?”
“好好好,早安。”
汉普尼同样已经整理好了行李。艾猜对了。
“……那么,你在这种时间做什么?离天亮还很久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走人啊。闪人了闪人了。”
汉普尼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开什么玩笑?我哪能跟尤力厮杀?”
“……这样啊?”
艾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看来既像微笑又像嘲笑。
她早就猜到汉普尼一定会这么说。
昨天听到他开口时,艾就看出他是在说谎。
“……你在笑什么?真让人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在想爸爸真善良。”
“善良?”
汉普尼露出厌恶的笑容。
“艾,你误会了。从寻死的家伙身上把死给抢走,这绝对不是善良。我很坏心的,这我不是说过了吗?”
“就算是这样……你的动机还是善良的。”
汉普尼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瞬间愣住不动。
“……哼,我才不管。”
说着背同村子。
艾从后跟上。
“……干嘛?你要跟来?你不当守墓人了?”
“……不是。”
艾回答之后退开一步,扛起了原本提着的铲子。
“不过,我还是要跟你一起走……也许你不希望这样,也许死掉的大家更不希望这样,不过我就是要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
“……哼!”
汉普尼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他转过头,并没多说什么,只以背影表达:“随你便。”
所以艾也没回答,沉默地迈开脚步。
两人就此展开短短两天的旅程。


后章 “出身与荣耀给我的考验”


1

两人走在算不上道路的路上。
“尤力是天生的猎人,我们得趁现在争取距离。”
这是汉普尼的说法。对此艾也没有不满。真要说有什么不满……
“爸爸!这棵树腐朽了!不可以靠上去……”
“哇!”
反而是对汉普尼那惊人的笨手笨脚感到不满。
汉普尼的言行举止与行动,让人觉得白子特有的虚弱与他扯不上关系。但看样子他并不习惯走山路,因此艾必须一一指示他哪些地方比较好走,叮咛他哪些树根很危险,有些地方甚至得背着他走。他完全成了包袱。
就像刚刚他又失去平衡,差点从山坡滚下去。
“你、你还好吗?”
“嗯,没事没事。”
艾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没事,右脚踝都已经弯向不该弯的方向了。
“上山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没想到下山会差这么多……”
汉普尼说着以自然的动作拔出小刀,艾赶忙转过身去。
小小的穿刺声听来十分刺耳。
“好!神清气爽,体力恢复,我们继续赶路。”
“呜~~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够不舒服的。”
“抱歉抱歉,毕竟太好用了嘛。”
汉普尼一死,肉体的缺损与伤势都会完全痊愈,在正常的状态下复活。为了利用这种好处,他已经死了很多次。(吐槽:春哥微笑不语)
“请你不要为了好用之类的理由就死,对守墓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不快的了。”
“别生气嘛。怎么,你困了吗?”
“才没有!我是在跟你谈生命伦理!”
她越说越气,总觉得简直像被人诈欺。而且看这样子,前几天熬夜时他也死了几次,跟这种人辩怎么样也辩不赢,何况自己也真的困了。
“不过也多亏有你,我们好像已经来到路上了,你看看。”
山上有树林团绕,光线十分昏暗。即便如此,现在看来天色已经亮得多。太阳完全升起,开始活动的树木制造出雾气。
在雾气后方有着被踩实的道路。
“总算比较好走了啊。艾,多亏你了,没想到你还挺行的嘛。”
“是、是喔,不客气。”
被汉普尼夸奖,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来到路上后总算看得见天空,还笼罩着一点云气的春日暖阳高挂在空中。
艾抬头看着太阳,自然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你明明就很困,还装呢。”
汉普尼笑嘻嘻地说着。
艾红着脸捂住嘴。
老实说她的确很困。同样是熬夜,艾却没有密技可以消除疲劳。
“……这不成问题,我们赶快赶路吧。”
艾重新扛好铲子往前走,汉普尼朝她的背影说:
“要不要我背你?”
“啥?”
“让我背可能不是很舒服啦,不过至少可以睡一下。”
艾抬头直盯着汉普尼看。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真的像个爸爸一样?”
“你的发言老是充满可以吐槽的地方啊。”
“可、可是……”
是背着走耶。
“……这样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不好意思?刚刚你帮我的时候我可没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行李绑在一起。”
艾还在困惑,汉普尼已经擅自进行准备。又是蛮横的关心。
“上来。”
他蹲了下去,背朝向艾。
哇……
艾满脸通红海向右看又向左看。
“没、没有人看见吧?”
“这种深山里哪会有人……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也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你无耻!”
“无耻?是喔?那还是算了吧?”
汉普尼歪歪头,坏心眼地这么问。
艾挣扎着沉吟了好一会,转头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犹豫完毕,这才战战兢兢地伸手绕在汉普尼的脖子上。
“嘿咻。”
汉普尼轻巧地起身。
“不、不重吗?”
“重是很重,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平常高的视野让艾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发高烧般发着呆。
“嘿嘿。”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
“……爸爸简直像爸爸一样。”
她就是忍不住直嘻嘻笑。
“……”
汉普尼这次没开玩笑,只以沉默回应。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只是小小地作了个美梦,就只是这样……好了,那我们走吧。”
“好!等等,爸爸,你做什么?”
汉普尼开始用绳索与布条把艾捆牢。
“我总觉得这跟我知道的背法不一样……”
“别想太多。”
模样简直就像是山区救难队与获救民众。
“那我们走了!”
“咦?不要,等一下!哇哇哇哇哇!”
汉普尼突然开始全力狂奔,以野兽般的速度飞奔过荒芜到了极点的山路。
“你你你、你做什么啦!”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得多赶点路才行。我不是说过不会太舒服吗?你就别客气,尽管睡吧。”
“你白痴啊?”
真是不折不扣的脱疆野马。
艾在马上拚命挣扎。
“这样才不是背人!我一点也不高兴!我要求更像样的天伦之乐!”
“艾,你看,我们要从贴墙飞行行转为零高度的入侵敌境飞行了。”
“哇啊——!”
汉普尼以不合理的姿势奔跑之余,还不时让艾贴近墙壁或地面。
“你做什么啦!”
“奇怪了,我小时候倒是很喜欢老爸这样跟我玩。”
“请不要把我跟男生混为一谈!”
汉普尼十分开心地哈哈大笑,不带半点阴霾。艾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也不由得死了心,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规律地晃动。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没猜到会这样……”
“那真是!太棒了!”
“可是你跑这么快,撑得下去吗?从刚刚就完全没减速……”
她说完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汉普尼放慢速度,发出一声穿刺声,全身力气尽数流失,艾紧紧抱住的背上传来一股令人战栗的恶寒。就在他即将失去平衡倒地之际……



他的双脚突然恢复力量,稳稳地踩在地上。
“好!我还行的!”
“请等一下!你刚刚做了什么!该不会又……”
“嗯,我死了。”
“不要啊——!请你不要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你很啰唆耶……啊,对了,如果你不睡,可以定时帮我刺一下心脏吗?”
“我死也不要!”
“那就赶快睡啦,我想……”
汉普尼说着高高跳起,跃向一堵峭壁!
“这样应该会比较轻松,对不对!”
“不要啊————!”
惨叫声回荡在整座山中。

*

“喂,艾,你也该醒了。”
当艾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咦?我到底……”
“哈哈哈,你这丫头也真倔强。嘴上说睡不着,明明就睡得很甜嘛。”
“……”
艾有气无力地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橘色,看样子自己一睡就睡了半天。……不,那不叫睡着。现在的睡意还是一样浓。
那叫做昏倒。
“今天赶路就赶到这里,帮忙生个火。”
汉普尼俐落地整平地面,清理出睡觉的位置。
“我真的睡了半天?”
“不然还会是怎样?”
“……这里是哪里?”
“尼贝索兹山南边。这么讲你知道吗?”
艾摇摇头。
“真没办法,那你看这个。”
汉普尼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地图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从大陆突出很远距离的巨大半岛。
接着继续翻页,比例尺越来越小。
“然后你之前待的村子在这附近,现在我们的位置是在这一带。”
艾看得津津有味。
“……怎么好像没前进多少……”
照他刚刚那种速度,应该已经前进了一大段距离才对。
“嗯,因为我有点迷路了。”
“没想到爸爸还挺不中用的。”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汉普尼一手用力抓住艾的脑袋。
“……不过太阳都下山了,应该不会被尤力先生发现吧。”
“是吗?那就可以放心了。”
汉普尼说着就拿行李当枕头睡倒,看来今天不但不继续赶路,甚至什么事都不打算做了。
艾决定铺好自己的床。她先用绳子穿过斗蓬以挡风霜,再挑些树枝搭成三脚架型的火窑烤火。接着用锅子煮水、放进茶叶,仔细地烤着面包与肉。
十分俐落地完成了餐点。
“怎么,连我的份都有?我喝个茶就好。”
“你肚子不饿吗?”
“因为刚刚死过了。”
艾听了脸一歪,接着视线左右飘移,一下子喝茶,一下子又不喝,毛毛躁躁地晃来晃去。
过了一会,她忽然停止这些举动,放下碗挺直腰杆,并看着汉普尼。
“爸爸。”
“干嘛?”
“我觉得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就是说……吃饭就该一起吃……”
“可是我出外旅行的时候根本没带吃的。”
“那就吃这些……”
“那是你的东西吧?你留着,我吃了也只是浪费。”
“可是……”
“你很烦,我不是说过不吃了吗?”
汉普尼瞪着她。
但艾没有退缩。她的眼神一样既害怕又困惑,但并没有退缩。
“我就是要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你说什么?”
“我觉得不应该故意表现得……该怎么说……像怪物一样?”
“表现?”
“对,爸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就算了……跟别人一起的时候,就应该配合别人。”
艾一直在想这件事。看着汉普尼在自己眼前一再死去,就觉得他似乎真的会变成怪物,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爸爸不是也说过,既然要在人群中生活,就该……”
“不,这……”
汉普尼直盯着艾,困惑得甚至让人惊讶。
“该死,我真会自我麻烦。”
接着忿忿地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
“……抱歉啦,我吃就是了。”
“好的!”
艾笑嘻嘻地递出面包。不管怎么说,晚餐总算是两个人一起吃了。
夜幕低垂,柴火霹啪作响。汉普尼毛毛躁躁地咬着面包,像在找藉口似地说:
“……我也不是一直都不吃饭。只要食物还够,我也会像你说的那样配合对方。”
“唔……这是怎样?你觉得对我就不用装啰?”
“没错。”
艾咬着面包抬起头来,汉普尼挥手制止她。
“我平常才不会那么没格调,让普通人觉得我像个怪物,没想到对你却搞成这样……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情绪啊……我一定是把你当成自己人,当你跟我一样是怪物了。”
艾皱起眉头,咬碎面包泄愤。
“我很不高兴。”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啦。”
“把我当怪物当然也让我不高兴……不过我也讨厌你把自己当怪物。”
“啊啊?我怎么看都是怪物吧……?”
“不对。”
“没有不对,我是食人玩具,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这……非得分得这么清楚不可吗?一定要分出是不是怪物才行吗?”
“你在说什么啊……”
“唔~~该怎么说才好……”
艾皱起眉头,边思索边说:
“爸爸对很多事情都很认真对吧?”
“你是指想法?”
“对,爸爸真的好严格。像是对跟错啦、怎样可以怎样又不行、活人跟死人、人类跟怪物……对这些东西都分得好清楚,然后自己走在正中央。”
“……你说下去。”
“可是这些事情非得分得那么清楚不可吗?就不能随便一点吗?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分出好坏是那么好的事……”
艾无法像汉普尼一样,把事情分割得那么清楚。毕竟她看得见的东西少,迷惘的情形又多,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自信能认为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可是……
“嗯~~真的好难说清楚。”
看到艾烦恼得抱着头,汉普尼露出了笑容:
“那就不要勉强了。你烦恼的不只是我的事情,还关系到你人生的方向。”
“……这话怎么说?”
“就是所谓见贤思齐那套……你正在慢慢培养自己的个性,但是你的个性不能接受我,才会让你这么烦恼……有些话你现在说不出来,但是将来有一天你就能很自然地说出口。在这之前你就尽量烦恼吧。”
艾直盯着汉普尼打量,接着慢慢点点头说:
“好,我会的。”
汉普尼苦笑了。
“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你还是忘掉吧。”
“我才不会忘记!我很高兴。这真的给了我很多参考。”
“别这样,我会脸红。”
汉普尼用手扇着脸,似乎真的很不好意思。
艾也嘿嘿笑着咽下面包。有些事她非问不可,首先是……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还是个学生。”
汉普尼唐突地开了口。
正要说话的艾当场张着嘴一动也不动。
汉普尼把她的沉默当成疑问,于是问道:
“你知道学校是什么吗?”
“这我当然知道。”
在村子里生活时,耀基跟一些比较有知识的人会找时间开课,那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举凡国语、数学、理化、社会、格斗术、战斗术、治愈术等等,每一方面都有人拥有高深的造诣。
“是吗?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所说的学校,是一种按照年龄把小孩隔离成一群一群,让他们不能对人类社会造成阻碍的收容设施。”
“……我没听过这种学校。”
艾听说的学校要更开心一点。
不过这个话题仍然带起了她的兴趣。
“不过爸爸会上学……还真让人想不到。”
“不过我每个星期都会休息一天啦。”
“一定是跷课吧,我知道什么是跷课。”
“才不是,是因为这个啦。”
汉普尼说着抓起一撮纯白的头发,用火红的眼睛扮了个鬼脸。
“这就是所谓白化症的宿命,会非常怕阳光。像今天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天气,可是对我来说就太刺眼了。就算只是这么点阳光,只要在外头待上一整天,全身就会晒得红通通的。然后我的肾脏又有毛病,所以会水肿,如果没有每天按摩,就没办法维持我这清秀的脸。”
艾默默低下头。
“怎么了?”
“……对不起,我……”
“别这样,我看了就烦,不要同情我。总之当时的我要去上学,得付出莫大的努力。毕竟怕阳光这点实在太致命了,不管什么季节都得穿长袖,早上还得花很多时间涂防晒油,上下学还要爸妈接送,也要靠尤力这些同学帮忙,我才总算勉强能去上学。”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想想,大家都有上学耶。”
尽管隔着墨镜,仍然看得出汉普尼的眼神在笑。
“那我当然也要上学,就这么简单。”
艾抬头看着他,心想他的笑容中有着一份自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是中了诅咒之前或之后,都秉持着同样的本性活下去。
“咦?可是十五年前是学生……那爸爸现在几岁了?”
“嗯?我跟尤力同年,所以应该三十……二?还是三?详细数字我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说,这年纪跟不老不死这句话还真是不怎么搭调耶。”
“就算是不老不死,刚出生时也是零岁。我可没说慌。”
艾恍然大悟地点头,随后又歪了歪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唬过去了。
这时她突然发现——
“对了,爸爸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话题固然耐人寻味,但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
“别在意,只是以防万一……想弄个清楚。你就先听完……你应该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汉普尼静静地说下去。
“就是所谓‘神离开的那一夜’,你知道吗?”
“竟然问我知不知道。不就是神说:‘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唉,搞砸了。’吗?”
艾背诵得一字不差。
“这样啊,原来他们是这么教你的啊?”
“……有什么不对吗?”
耀基——应该说村子里的人是这么告诉她的。
“也不是,毕竟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这么想,这几句话我也听过甚至可以说这种说法才是主流。不过啊,我却没有实际听过这几句话啊。”
“咦?”
“刚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天’来临。那天早上我照样起床去上学,报纸上也什么都没写。天空跟大地没有裂开,当然也没有什么神的宣告。这些全都是人类后来说的。”
汉普尼纳闷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忘了这回事?”还突然起身,把脸凑了过来。
“做、做什么啦?”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要听吗?”
艾以有点伤脑筋的表情点点头。
“所谓的神八成是个笨蛋。”
“所谓不敬神明这句话简直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你先听我说完啦。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神大概是懒得管了。懒得管所谓合理的物理定律或是能量守恒定律之类的玩意。它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啦,毕竟之前的世界的确很工整,没有矛盾,可是同时也没有什么意思,会想忘掉这一切玩个痛快也不能怪祂,这点我们得体谅祂才行。”
“你为什么一副高姿态?”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祂才会在最后那一刻,想实现人类的愿望。”
汉普尼“砰”的一声躺了回去。
“……我听起来莫名其妙。”
“关于人类不再出生这点,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啦,不过人类不再死亡的话应该就是了——不想死,这不就是人类的愿望吗?虽然做法马虎得不得了,不过祂好歹还是实现了这个愿望……然后过了一阵子,人类又觉得他们还是想死,所以神才派了守墓人来——说来兜了个大圈子,不过祂大概真的自以为实现了人类的愿望吧……”
“咦咦?”
“我不是说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吗?”
汉普尼十七岁的脸上露出了三十二岁的笑容。
“我怎么想都是这样,毕竟我真的看过很多奇迹。”
“你也是其中之一,是吗……?”
汉普尼笑着说:
“也是,这种不死的性质大概也算是实现了我的愿望。正好就在那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稳定,健康状况也很好。可以自由呼吸,心脏也跳得很规律,甚至还可以到处跑来跑去。十七岁的我确实许了这样的愿望,‘希望这一天永远持续下去’。”
“……这样啊?”
汉普尼说这不重要,并拉回正题:
“‘那一天’之后,社会没有任何改变,不过当时一切都已经走到尽头。共产圈跟君主制度的国家刚开始似乎还想隐瞒,但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人类社会应付不了那么多死人,但还是接纳他们,法律制度、常识跟保险业界都搞到发疯,机灵的人开始储备物资,说来人类实在是很顽强啊。不过这种体制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问题,之后就会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垮下。”
接下来的情形艾也很清楚。
首先是震灾。在世界的角落发生的地震,造成多达五千人死亡。救难工作迟迟没进展,能腐烂的死者都腐烂了。而这五千人仿佛成了呼唤恶魔用的祭品,在病毒的温床产生一种新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半死热”,意思是“致死率高达一半的热病”。这个名称其实有误,实际死亡的人数还不到原先预期的一半,而且立刻就找到对应的方法,疾病本身流行不到四年。
但这段期间半死热已经夺走了两亿人的生命。
同时也意味着世上就此多了两亿个死人。
这个数字够让整个世界崩溃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
艾说到这里,汉普尼很佩服地夸奖了她。
“不过你应该不知道这里头更精微的语意吧?艾,你上次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
艾点点头。她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默默地点头。
“是吗?那你要记清楚了。不只是‘半死热’,人只要死得五体完好,外表跟内在都会和生前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只要过一阵了,就会开始慢慢缺损,不是出水就是变干燥,再不然就是长蛆,就连有头盖骨跟头部保护的脑子也不例外。人的精神会从外侧开始腐烂,先是掌管理智的额叶功能低落,让意识强烈受到最耐用的小脑影响,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吗?”
艾吞了吞口水摇摇头。
“会让人变得任性。明明已经死了,却只有生存本能越来越强,让情形变得非常糟糕。人一旦开始产生这种转变,之后只会越来越糟,不管是多明理的圣贤都会变得跟禽兽没有两样。你在这种人身边生活看看……被情绪绑住的活人根本是悲剧。”
艾这才猜到他要说什么。
“所以你才……开枪打了尤力先生的妻子?”
汉普尼一定是想谈这件事。
“……”
但汉普尼却不说话。
“爸爸?”
“……不……嗯,你这么说也对,所以我不能原谅那些死人。”
“喔、喔……”
汉普尼的话只说到这里,就陷入了沉默。
艾不禁觉得不安,心想自己似乎会错意了。
“故事说完了?”
“嗯,我的事说完了……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问吧。”
柴火爆出声响。没有完全干燥的柴木冒出蒸气。
艾默默地用面包将餐具擦干净,然后把这面包也吃了。最后把茶端到膝盖上,看着杯子里的水面说: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谁知道?也许不会回答,也许我会说谎。”
“……说得也是……那也没关系。我要问了。”
艾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做出那种事?”
所谓那种事,当然是指他虐杀整个村子。
光回想起来都觉得想哭。只要没有那回事,只要没有那么一回事,自己一定可以更自在地待在那里。
汉普尼躺下来,微微低垂着眼帘说:
“斗争还会有什么理由?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变过,都是为了正义。”
“正义……”
“没错。我开枪射杀他们,是因为我这个人内心最深处有着一股又黑又浊的正义。”
“大家……就真的那么邪恶……邪恶到非被你射杀不可?”
“……没错。”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
艾能够相信他的这句话。村子里的确存在发出恶臭的秘密。
“大家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汉普尼的正义。大家的邪恶。村子的秘密。艾的存在。
这些应该全都有关连,而艾一直想知道这其中的关连。
夜晚静了下来,春天的虫鸣声悄悄响起,四周只剩下火堆与虫鸣。
“……你不肯回答吗?”
汉普尼拿出香烟,用一块烧红的炭点燃。
“对,我不想回答。”
“可是!”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切真相。”
艾当场静止不动。
“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你融入外界的社会,很容易就会发现。不管你自己想不想,你马上就会发现那个村子哪里邪恶……然后……你一定就会哭,不是吗?我不想看到这种烦人的场面,而且那些家伙也……”
火堆另一头有三个光点朝上。一个是香烟,另外两个是汉普尼红色的眼睛。
“我想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就是由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咦?”
“就是我轰掉的那些村民啊。就算秘密会被你知道,由我来告诉你,也未免太残酷……”
紫烟垂直吹散,与柴火的烟混在一起融入夜色之中。
“说得……也是。”
艾渐渐懂得汉普尼这么说的用意。她明白了这一点,正对着前方说:
“我想大家一定希望我自己去发现。”
“是吗……那你要加油。”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这么回答,决定将问题理埋进心里。
理到将来解开谜底的那一天为止。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嗯?还有啊?什么事?”
“你说的哈娜小姐是谁?”
黑暗中轻巧跃动的香烟火苗倏然静止。
“你向我跟疤面小姐问过她,对吧?爸爸原本就是在找她吧?”
“啊~~啊~~你在说什么啊?是你听错了吧?”
“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脸孔轮廓清晰,身高跟爸爸差不多,胸部很小。这是哈娜小姐的特征吧?”
“……你记忆力不错嘛。”
“因为记住身体特征,对守墓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技能。”
艾嘿嘿笑着,得意地抬头挺胸。
“那么,爸爸为什么在找哈娜小姐?”
“告诉你也没关系啦……只是你可能会开始闹啊……”
“我才不会闹!没问题的!”
艾眼神发亮,光芒绕过了火堆。汉普尼露出苦笑。中间只不过隔了一个问题,气氛竟然变得这么自在。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我爱上了那个叫做哈娜的女人。”
“爱、爱上……”
“对,没错,只是从很久以前认识她的那段日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可是我们有过同样的梦想。”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腾,看着霹啪作响的炭火。
艾整个人显得茫然若失。
“……嗯?怎么啦?看你一脸忍着不去上厕所的模样。”
“你……”
“嗯?”
“你这个叛徒~~!”
艾怒发冲冠。
“你已经有妈妈了,竟然还……!你这个人~~!”
艾跺着脚发脾气。
“咦?不,咦咦?”
“你没节操!负心汉!色魔!皮肤这么白却是色魔!”
“咦?我为什么会被骂?”
她的愤怒强烈得让汉普尼感到莫名其妙。
但下一瞬间,艾惊觉不对才静了下来。
“不,以这次的情形来说,母亲已经死了。当女儿的也许该支持父亲寻找第二春……?”
“喂、喂~~?”
“呜呜,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笨蛋!听我说啦!”
汉普尼在她头上拍了一记。
“受不了,我不吐槽你还真的给我嚷嚷个没完没了。喂!艾!你不要再叫我爸爸了!我越来越受不了了!”
“咦~~?”
“咦~~你个头啦!而且你为什么那么确定!你明明也说过希望老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留着胡子很好看的绅士型大叔!”
对她几乎与看待守墓人同样草率的汉普尼,终于提到了这个语题。
“这……如果问我希望有怎样的爸爸,我当然是希望这样啦……”
艾鼓起脸颊。十分不满地说着。
“可是爸爸终究是爸爸。”
“你果然根本不打算跟我说人话吧?”
“不是这样啦……嗯——呃——”
“……喂。艾。我问你,这是你的处世之道吗?”
“处世之道?”
“对,你想用这种话绑住我也是行不通的。只要状况有需要,我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开枪射你……趁你还没养成习惯,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才不是这样!”
艾忍不住起身。
“才不是……这样。爸爸……是这样看我的?”
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悲伤的心情流露而出。
“……我其实也觉得有点讨厌。你竟然会是我爸爸,这真是恶梦。我当然也会想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我爸爸……可是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就是事实啊。”
“所以我才问你理由啊,告诉我理由。我的要求有那么不合情理吗?”
艾那绿色的眼睛燃起了火焰。
“这种事看也知道吧!”
虫鸣声与柴火声瞬间都静了下来。
“你是我爸爸!这种事看也知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看到女儿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汉普尼默默地闭上眼睛。
艾看出汉普尼是针对家人认真地思索着。他看着过了十年以上才出现在眼前的女儿,思索自己能不能分辨,进而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我应该办不到。”
他睁开火红的眼睛丢出这句话。艾也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想也是,你大概看不出来……”
“嗯,看不出来,我真的看不出来。”
他将香烟扔进火堆,瞬间消失无踪。
“抱歉,我要睡一下。很多事情让我有点……搞不清楚了。”
汉普尼转过身去睡倒。
艾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


汉普尼只是听着虫鸣与柴火声思考着。艾所说的话让他反复思量。
常识与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有小孩。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不用等到十五年前那天的改变,早从一开始就生不出小孩了。
红眼睛、白皮肤、白发、不死。
这些因素从自己身上夺走了繁衍后代的能力,所以艾说的话根本大错特错。既然如此,只要好好告诉她这些就行,只要让她没有逃避的余地就行。
他本来这么打算,最后却又作罢。
她一定连这种致命的关键事项都不会在意。
(看也知道?还真敢说。)
他啐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那个脸上有伤的守墓人也说过这句话。她说甚至不需要分辨、思索,看也知道。听到这么一句话,也就轮不到理智与常识出场了。说来实在离谱。
(不过……)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坐在火堆另一头,一副闹别扭的模样戳着炭火。
(搞不好这丫头说的都是对的……)
睡意慢慢从脑海深处涌出。
汉普尼以理智与常识认为“不可能”。
艾则单纯靠着自己的直觉认为“可能”。
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看到艾没有任何靠山,没有任何根据,却敢说一个陌生人是自己的家人,让他觉得她有点耀眼。
(受不了,汉普尼,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明知只要照她说的做,那渺茫的“梦想”说不定就能实现……)
睡意与倦怠让脑子麻痹,心灵忍不住去想不该想的事。
(可是一旦肯定了她,那就……不是我了啊……)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也没有作梦。

*

她作了梦。
梦到五岁左右的自己,跟妈妈一起爬到自家屋顶上。
“嘎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母亲大笑的模样简直像个在炫耀秘密武器的恶徒,艾也学她放声大笑。
“艾,你看!这是我的村子。”
母亲指向村子。记忆中的村子感觉好年轻,模样一点都没变的村民在里头来来去去。
季节正适秋天,这是艾最喜欢的季节 人家一起编稻草人、赶鸡,忙得不得了。不管是犹特、戴戈,还是这时候才刚来到村子的耀基与安娜,一个都不例外,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看到这幅光景,艾瞬间热泪盈眶。
“怎么啦?你为什么哭了?”
妈妈替她擦去眼泪,而她却说没什么。待在这里的是五岁的自己,所以不应该哭。
十二岁的艾总觉得一发现是在作梦,这个梦就会消失,于是赶忙挥开悲伤。
“我没事的,妈妈。”
“嘎哈哈,你没事也要哭啊?你这孩子真的很爱哭啊。”
她看到母亲说完微微一笑。
母亲那头跟自己一样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绿色眼睛也弯成忍住笑的形状。她的个子很矮,身材单薄,就像个小丫头。两人非常神似,母亲看来也很年轻,简直像十六岁的艾。
但两个人的内涵就大不相同了。艾的喜怒哀乐总是混杂在一起,混沌难分;而母亲则像是有开关可以切换一样,分得清清楚楚。
就好比现在,她似乎也觉得某件事很好笑而放声大笑。
“好了,时间就快到了,你继续哭可就看不见啰。”
“我才没有哭!”
母亲拿出手帕,强行在艾的脸上擦了擦。十二岁的自己不好意思得想跑开,但随即发现在场的是五岁的自己,于是任由母亲替自己擦拭。柔软的毛巾下有着细细的手指用力地动来动去,让她觉得很舒服。
“妈妈说什么时间到了?”
“就是这个村子变得最美丽的时间呀。”
艾听了立刻想起母亲最爱的光景。
太阳西下。
空气感变得完全不一样,所有光线都转为红色,田野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暮蝉放声鸣叫。
“哇……”
风轰隆隆地吹过,让设置在村子最高处屋顶的鸡形风向标乱了手脚。她们两人以同样的动作按住头发,流露出赞叹的叹息声。
鸟在布满晚霞的天空归巢,村民归心似箭,最亮的一颗星微微亮起。
“好漂亮……”
村子非常和平、温暖,就像回忆一样完美。
“看吧看吧?”
母亲笑了笑,骄傲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简直就像天堂一样吗?”
“天堂?”
艾像以前那样问了。
“对,死者要去的天上国度,听说那里是个充满友爱与幸福的梦幻国度。”
母亲微笑着望向眼底的景象。
“我就是想把这个村子弄成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我想打造出在这地狱般的时代里可以成为希望的地方。”
这个村子是母亲打造出来的。
听到母亲这番像是决心的独白,五岁大的自己欢欣鼓舞地说:
“那艾也要帮忙!”
“你要帮忙?”
“嗯!”
当时的自己不论看到母亲做什么,都想要跟着做。
“艾,谢谢你,可是这是妈妈的工作,你得找出自己想做的事才行。”




“咦~~……”
“找到想做的事,如果还有余力再来帮忙就好了。不,应该说到时候会很欢迎你帮忙……可是千万不能什么都不懂就这么活下去,这可是妈妈的忠告。”
母亲竖起食指,模样十分俏皮。这句话听在十二岁的艾耳里有些刺痛,但五岁的艾却浑然不觉,只是说了:
“知道了!那我要做什么才好?”
“……你这孩子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最近连她自己都觉得搞不好真是如此。
五岁的自己跟十二岁的自己离得越来越远。梦中的光景仿佛画出来的饼一样被冲得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被冲走了。
“现在你的工作就是好好地吃、好好地玩,好好地让大家疼你……如果你还能快快长大,那就没得挑剔了。”
母亲说着抱起了艾。
“嘿咻……你这么重啦。”
“人家又长高了。”
“干得好,继续努力。”
“嗯!”
妈妈,我真的长得好大了……
当她想到希望能告诉妈妈这件事的那一瞬间,梦境已经朦胧地融入了夕阳红。

*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隔天早上,两人走在看得见崖下急流的山崖上。以前这条登山道维护得很好,现在却已经不像是给人走的路了。
“……”
汉普尼没有回答,甚至还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道路前方。
艾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想的是哈娜小姐的事。”
“……啊啊……原来你在想那个啊?”
汉普尼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接着开始往前走。
“我觉得没关系。昨天我是有点吓到,可是我赞成。”
“那可多谢了。”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
“我要当作将来的参考。”
“将来的参考啊……可是话说回来,我知道的事情早在一开始就都跟你说了,你也记得很清楚吧,年纪是三十岁到四十岁……”
“爸爸真是的!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事!是更内在的部分。”
“内在啊?”
汉普尼的视线飘移,似乎正在记忆底层清理淤泥。
“……她是个神秘的女人。”
“神、神秘?”
“没错,好比我就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什么为生。”
“……我们是在谈爸爸喜欢的人对吧?”
“对,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艾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汉普尼。她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很不可思议。
“她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感觉。她的表情很活泼,老是张开大嘴大笑、大哭、生气、气完又笑……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跟她在一起大概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后来她忽然不见了。”
汉普尼谈到哈娜时,脸上露出了祥和的笑容。艾看了心想原来他真的很喜欢这名女性。他露出的表情很棒。
“那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正值全世界最混乱的时期。就算她还活着也已经三十几、四十几岁了。不,我想她一定已经死了……”
“这么久了啊?那爸爸还一直在找她吗?”
“嗯,不过我其实也只是在有空的时候,会像这样来到陌生的地方找找。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这样啊……那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帮忙。”
“那可多谢了。”
艾嘿嘿笑着,立刻动起脑筋。
“那么,她有什么样的特征?”
“喔,首先,她明明是女的,笑声却是‘嘎哈哈’。”
“咦?”
“还有,一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什么都不顾,甚至曾经闹到打架。”
“这、这……”
她听见拼图的碎片应声拼上的盘竹。
——像反派角色一样嘎哈哈地大笑——手脚很快又贪吃。
最关键的四块拼片结结实实地拼上,浮现出一幅图案。艾的脑中开始思索。
……既然自己是守墓人与人类生的混血儿,而汉普尼是人类,那么母亲应该就是守墓人。可是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跟那位疤面小姐相似。这时她想起了汉普尼说遇“故障的守墓人”。对了,母亲一定是故障的守慕人,所以才会像人那样欢笑、像人那样悲伤,还会爱人,甚至怀抱愿望。
——怀抱打造天堂的愿望。
“你怎么啦?”
艾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没、没什么。”
艾震惊之余这么回答,并开始往前走。尽管不解的视线刺激着背部,但她还是不回答。她没有心思回答,只能抱着担心受怕的心情走在路上,不知道一旦被问起了该怎么回答。
不过不晓得汉普尼是出于什么样的企图,明明看到艾显然有异状,却没有继续追问。
“……特征差不多就这些啦,有参考价值吗?”
“嗯,还好,算有吧。”
她心不在焉地这么回答,接着问道:
“……爸爸找到哈娜小姐以后,打算怎么做?”
她没能立刻说出哈娜就是母亲;无法说出:“你一直在找的人在五年前就死了。”
“谁知道呢,要看状况。”
“看状况?”
“对,如果她死了当然就没辄,就算没死搞不好也疯了,也可能变得像别人那样堕落……或者她已经得到幸福,不需要我了。”
汉普尼的话说得太平淡,让艾搞不太懂。她实在不太能把“喜欢的对象”跟“看状况”这两个词拼凑在一起。
不管状况怎么样,喜欢的人就是喜欢,这样才对吧?
“当然如果是那种被邪恶大魔王囚禁,等着勇士去救她的情形,我当然也很乐意去救。大概就这样吧,虽然我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要是她死了呢?”
“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最轻松的。”
“怎么这样!”
“我会哭一下,毕竟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汉普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香烟的烟随着春风飘走。
这个人对什么都是举重若轻。
“你会哭……?”
“大概吧。”
“这样啊……原来你会哭哭啊……”
“我不会哭哭。”
“……有什么不一样吗?”
“语感不一样。别把我跟眼泪水龙头一年到头都不关的你混为一谈。”
“呜,我失礼了。”
艾在内心喝叱自己不应该想定汉普尼会哭而跟着想哭。她根本无法想像汉普尼会流眼泪,而且她根本不想看到这种情形。
“……那哭完之后要怎么办?”
“之后啊……我想想。”
汉普尼看来十分忧郁。
“应该会先回我住的城市一趟,然后可能又会踏上一段寻找的旅程吧。”
“寻找?除了哈娜小姐以外,爸爸还要找别的东西?”
“嗯,有……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的人生老是在找东西耶。”
“所以我应该是个‘人生的探求者’吧。”
“只是个健忘的人吧。”
“哈哈哈,你还挺敢说的嘛。”
汉普尼拢起艾的头发,放进她的衣领当中。
“……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嗯?艾,你不知道吗?”
汉普尼笑了。艾看到他的笑容,产生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的不祥预感。
“当守墓人的大小姐竟然看不出来汉普尼的愿望,看不出不死怪物的夙愿?”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古今中外,不死者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汉普尼忽然抹去笑容。

“我在找死的方法。”

空气瞬间变得黏腻又冰冷。
“死……”
“我在找一种方法。希望可以修正神那个混帐不小心搞出来的失误。”
山崖路上只听得见风声与水声隆隆作响。
“你想死……?”
“没错。”
汉普尼斩钉截铁地承认,接着指向前方说:
“艾,你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艾顺着他细细的手指望去,群山上开始充满晚春的光辉,无数花蕾含苞待放。
蜂斗菜露出一颗颗花轴,薤白铺成一整片地毯,山樱花更是满山遍野。
“好漂亮。”
“漂亮……这么荒废你还说漂亮?”
“荒废?哪里荒废了?”
她听不太懂汉普尼的意思。
“十五年前有个要开发这个山区的计划。本来这里应该会被开拓,随便盖个利益分配之下搞出来的巨大建筑物。可是人类已经被这个世界舍弃……结果就是变得这么荒芜。”
听他的口气,简直把树木与花草当成废墟了。
“艾,你有办法在这么荒芜的世界活下去吗?我可是很喜欢人类的,要我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我只会心想别开玩笑了。”
汉普尼笑着说“你应该也讨厌孤伶伶一个人吧?”
“可是,你说要死……?”
“守墓人大小姐不高兴了?”
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纯白的笑容。
“那……还用说,竟然说要自杀。”
“喂,你给我认真想清楚,不要用脊髓说话。对我说的‘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几个字多动点脑筋。”
汉普尼蹲下来猛摇艾的头。
“给我想像、想像、想像啊,是要当活到最后一个的人类,你想抽到这种鬼牌吗?这世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
汉普尼用力抓住艾的肩膀不让她跑掉,单膝跪地跟她四目相对,吐出了这几个极具穿透力的字。那是一种灌注了恐惧的恶魔子弹。
艾这才开始发抖,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句话有多么可怕,这才想到那种景象有多么残酷。她想起了当时那一瞬间,自己独自站在村子正中央时的恐惧。
可是……
艾握紧拳头,接纳了这份恐惧。
她心想自己不可以害怕。
“你怕吗?”
因为眼前就有个人远比自己更加害怕。
“你一定很怕吧……爸爸。”
她碰了汉普尼紧紧揪住自己肩膀的手,望向他那发出饥渴火红光芒的眼睛。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冰,眼里则有着从未让艾看过的恐惧。
艾定睛看着这一切。
“爸爸。”
“……对,我很怕,我怕得不得了。”
没有色素的眼睛透出眼底的红色,染满了血红。汉普尼就像三岁小孩似的,害怕将来肯定会来临的地狱。
艾举起双手,捧住他失去血色的脸颊。
内心深处一股透明的情感填满了身体。这种心情说是温柔又不够温柔,说是严厉也不够严厉,就只是一股透明中带着些许甘甜的感情。
现在她觉得谁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拯救。
甚至要拯救世界都行。
“所以你才想变成怪物?”
“……没错。”
“竟然怕生不怕死,你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
“……嗯,连我自己都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结。”
“不过请你放心。”
艾忽然放开手,重新拿好铲子翻转一圈给他看。
“我不会放你孤伶伶一个人,因为这就是我们守墓人的本分。”
艾站在山崖边缘,放眼望向整个世界。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需要守墓人了。一定是人类许了愿望祈求死亡,也祈求有人能看顾自己死亡。这就是守墓人的起源,然后才会有妈妈跟疤而小姐诞生……不过这些守墓人也慢慢地改变,变得想要名字或梦想……”
“你说什么?”
“爸爸不会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
艾一脸微笑。
“因为到时候一定会有守墓人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离开,然后帮你挖最后一个坟墓。”
“你这丫头……”
汉普尼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的笑容。
“那不就换你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了……”
“是的。”
“是你个头……你在笑什么啦……明明就不可能。你的寿命应该有限,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受得了。”
“可是……”
艾微微一笑,她想让他一直看到笑容。
“我不会让爸爸寂寞的。”
艾微微一笑,这次汉普尼不再嘲笑她了,只是眯起了眼睛,仿佛看着非常耀眼的东西。
“你……”
他伸出手想寻求救赎。
“……不。”
但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随即放下了手。
“我不用了。”
“不用什么?”
“我还是一个人凋零,你不用跟来。”
“这是什么话!我绝对不准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需要你准,是我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请你……不要说这么寂寞的话。”
艾沮丧地抬起一对绿色眼睛。汉普尼的笑容苦涩到了极点。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怕我怕成那样,态度却一点都不变……你还感到害怕却去面对,还感到恐惧却去接近,还处于输的状态却赢了。你让相反的情绪并存得理所当然,就只露出一对绿色的眼睛?”
“爸爸在说什么啊?”
“没有,没什么。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就在汉普尼这么说完的时候——
就在这时——
好几件事同时发生。
首先山的另一头飞来一颗撕裂空气发出哀号的信号弹;太阳被淡淡的云层遮住,微微减弱了阳光;一股压迫整个空间的杀气传了出来。
接着前后方传来呐喊助威的声音。
“这、这是什么情形?是尤力先生吗?”
艾一头雾水,握住铲子左右张望。
汉普尼没有回答她,只是吐掉了香烟,翻开外套前面检查武器。
“啧,搞砸了。”
“咦?”
“这些人跟尤力不是一伙的,这是掳人的手法。我本来想引对方出来,可是没想到他们人这么多。”
“你、你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那还用说。”
艾听了才想到刚才说话的时候,他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
“你真冷静,果然有一套。”
“我当怪物可不是当假的,就算挨上几万发子弹都跟没被打中一样,但他们只要中一发就出局了……我是不知道这些笨蛋打哪来,不过盯上我就表示他们气数已尽。”
“喔,听起来好可靠。”
“所以啦,艾……”
汉普尼咧嘴一笑。艾也不是一直学不乖,这次她还没产生不祥的预感,就已经动如脱兔地准备逃走。
但兔子的全力碰上狮子的全力,却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汉普尼的右脚势挟劲风踢来,毫不容情地将艾踢向谷底。
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踢下山崖来考验它们。
身体随着冲击来到不一样的地方,从气体的透明中转到液体的透明当中。因融雪而导致水位上涨的急流,将三半规管拉扯得不成原形,让她转眼之间就分不清上下的方向。好不容易安抚已经被逼到恐慌边缘的精神,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傻傻地打开任由空气流失,这才赶紧闭上。几乎有身体那么粗的枯木在眼前流逝两过,自己也被同样的势头冲走,撞散了鱼群。是樱鳟。鱼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闪闪发光,从眼前经过。
喉咙痉挛。
不可以呼吸。明知道这一点,但本能却啰嗦地要求吸进四周那与空气十分相似的透明物质。痛苦不断夺走理智,脑子变得越来越笨。
而艾终于忍不住犯了错。
水简直像热开水一样,烧灼、断裂了气管,导致气管喷出鲜血,从鼻腔深处直透入耳。
就这样,连临死的哀号都被吞没。
春天的河水流泄而过。

*

“……嘎哈!咳哈!咳!咳!啊……恶!”
醒来的过程痛苦得可怕。喉咙咳得简直成了风箱,昨天才流过鼻血,现在又开始流了。被冲淡的泪水使眼角刺痛,手脚冰得跟冰块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艾连咳了好一阵子,吐出呼吸器官内所有的水分之后,才开始观察四周。
“这里是……”
“不要说话,冷静点。”
一名跟熊一样壮的大汉帮自己揉着背部。
“……是你……咳!救了我吗?尤力先生。”
“没错。”
尤力松了口气,三两下生了火后随即走开。
艾这才有心思看看四周。这里是一处左右两侧都有岩石围绕的谷底,身旁有急流发出隆隆巨响。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从这样的急流中生还。
别说衣服,连内裤都湿答答的,背包在离双脚不远的前方滴出一滩积水,湿透的外套紧紧贴在岩石上。
铲子则握在她手中。
“你一直没放开这玩意。”
尤力抱着自己的行李回来了。他扔给艾一件柔软的外套,自己赤裸上身扭干衣服。艾什么都不想,眼神空洞地回答:
“因为这是……妈妈的遗物。”
“是吗……要是还有下次,劝你最好丢掉行李。东西总要有命去用才有意义。”
尤力只扭了一次上衣,就应声挤出了一整桶的水。艾也发将抖脱下衣服,躲在外套后面将衣服扭干。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还问我……你不记得了吗?”
记忆十分模糊。艾按住额头试图想起。当时传来吼声……遭到匪徒攻击……
她想起来了。
艾抓过铲子,只披着一件外套就开始往前飞奔。
“等一下!你这副德行想去哪?”
“请你放开我!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教训教训那个大笨蛋!”
红眼睛的恶魔在脑海中发笑。要是一个弄不好,自己现在早就死了。
“都叫你等一下了!他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我有没有听错?什么时候把小孩子踢到谷底可以叫做救人一命了?”
“……我倒不是帮他说话,可是那里后来变成战场了。”
他说完伸手一指,要艾自己看看。看样子虽然时间过了很久,但自己并没有被冲得多远。艾照尤力所说的抬头一看,头上已经不是山崖。
“……啥?”
整段道路都滚落在谷底,仔细一看,发现连急流都变成浓浊的土色。总算恢复功能的鼻子一开始闻出味道,就发现四周充满了火药味。
“……这就是爸爸说的,敌人的陷阱?”
“不是,这是他最拿手的自杀式攻击。”
艾茫然地抬头仰望。如果要拿“那边”跟“这边”来比,这边的确比较安全。
“……他这人实在很夸张。”
“可不是吗?”
尤力咒骂了一句,但表情却与艾十分相似。嘴上说着这下伤脑筋了,却也不是真心觉得那么伤脑筋。
“……你果然是个好人。”
“唔?怎么没头没脑突然讲这个?”
“你拿枪指着我的那次,就跟这次一笔勾消。”
听她这么一说,尤力尴尬地搔着头道歉:
“不好意思……”
“那爸爸——汉普尼怎么样了?是看到尤力先生来就跑掉了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情形实在不太正常啊……”
尤力皱起眉头,额头挤出皱纹。
“山崖发生爆炸之后,枪战还是理所当然地继续进行。接着传出齐射的枪响——然后就完全静下来了。”
“?什么意思?。”
“依照汉普尼一对多时基本的胜利过程来说,枪声应该要分阶段慢慢变少,就跟人慢慢断气的过程一样……可是这次却是最后一阵齐射以后,枪声就全都停了。而且……”
尤力拿出一块有十字状裂痕的橡皮棒状物。
“这是什么?”
“刚刚找到的橡皮弹,也用在镇暴的用途。”
他说着动了动高挺的鼻子,闻闻空气的味道。
“这火药的味道我也没闻过几次,而且还闻得到用在空气枪的压缩空气气味。会特地准备这样的玩具,就表示这些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匪徒。”
汉普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一旦死亡就会完全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要打赢汉普尼,唯一的方法就是活捉,而这些用品就是专门用来活捉人的。
艾冒出了冷汗。
“他该不会……被抓了……”
“有可能。”
“天啊……”
那么强悍的汉普尼会被抓?
“……实在不太能想像啊。”
“我也一样……如果不是故意被抓,那可算是一项小小的壮举。”
艾赶紧翻开背包,拿出换穿的内裤。
“不能再悠哉下去了!得赶快去救他!”
“去救……汉普尼?”
尤力发出觉得不可思议的疑问声。
“你问这什么问题?”
“不是……你要想想,他可是不死的怪物啊。只会有人求他帮忙,他才不需要靠别人。这次他一定也能靠自己解决的。就算我们去帮他,他也只会嫌我们多管闲事。”
尤力说完自嘲地轻轻一笑,艾却怒急攻心地握紧内裤说:
“请你不要这样劈头认定他是怎样的人!他这么怕寂寞,个性又别扭,要是我们不去救他,他一定会越来越孤僻。像现在他就由衷觉得自己是怪物……简直傻得可以!”
尤力直盯着艾。她的眼睛在发怒,手上则将内裤捏成皱皱的一团。
“……这可惊人了,原来还有人把他当人看啊。”
“那还用说!要是你敢再说他是怪物,小心我把你扁得欲哭无泪!你不怕吗!”
艾将握着内裤的手伸向他眼前这么逼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了……”
尤力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艾满意地用鼻子呼气,这才总算穿上内裤。内裤被扭得很干。
“我是尤力·沙克马·迪米特里耶维奇。”
他那岩石般的右手伸到艾的身前。
“我敬佩你的信念。”
“……我是艾。”
她战战兢竞地伸手回握,接着手立刻被上下摇动,让她立刻缩回了手。
“艾。好名字。”
这个人好帅喔。
艾想到自己不小心用扭干内裤的手跟他握手,不禁担心这样要不要紧。
“……你的村子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的苦衷跟你所谓‘爸爸’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我愿意帮助你。”
“你……知道‘那件事’的意义?”
“我想大概知道,可是……”
“我明白,你不用说,这是我的问题。”





“你……看出什么了吗?”
“……谁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看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没看出来,可是我有预感。”
“预感?”
“对。我觉得爸爸说得没错,我很快就会知道一切……”
“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只是直觉。”
艾转动铲子。
“可是我的直觉很准喔?最近有不祥的预感时,命中率更是高得异常……”
“……看来是这样。”
尤力嘻嘻笑着。
“好了!我们走吧。尤力先生,麻烦你带路。”
“嗯、嗯,关于这一点……”
“怎么了?”
这时艾才想起,尤力原本是来杀汉普尼的,而且连决斗的约定都被放鸽子。这种仇敌陷入危机的状况也许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你还是不想救他?你一定很恨他吧……”
“不,不是这么回事。说来很不甘心,不过他说的是事实……虽然我还有点不想承认……不过现在的我实在没办法开枪打他……”
尤力以一只手按着脸。
“那小子还称我为朋友。”
拥有蓝色眼睛的野兽说汉普尼这人真可恨。
“那……”
“嗯,所以其实我担心的问题更单纯。”
尤力望向远方,一脸严肃地说道。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有够没用!”
艾喊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形!你不就是想追爸爸才来的吗!”
“现在的我……下不了手开枪打他。”
“逊毙了!这不是心情的问题,是能力的问题吧?”
“有什么办法!你被河水一路载浮载沉地往我这边冲过来啊。”
“这我是很感谢啦……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他说‘只是照优先顺序行动’。”
“呜,你戳人的痛处倒是很准确。”
“这种事不重要!现在时间是……”
艾拿出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的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上面指出的时刻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我昏了整整两小时?”
“对,到刚才为止你还在水中。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卡在飘流木上,也因为这样才让我太晚发现你,所以也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艾打了个冷颤。原来自己真的是从死亡深渊爬出来的。她决定找到汉普尼之后还是先踹他一脚再说。
“总之我们回去吧,对方人数这么多,找起来容易得很,我可是个猎人。”
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了他的本事的确高超。
“可是……得快点才行。”
他是不死的俘虏。这个词让她无法不想到可怕的景象。
“……也对,我们要快。”
尤力不多说,穿起了衣服。
“咦?”
就在这时……
“我们碰面的地方还真怪呢,艾小姐。”
传来了一阵完美的说话声音。
“疤面小姐!”
“是的,午安。不对,差不多该说晚安了?”
这人扛着闪出光芒的银色铲子,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
脸上有伤的守墓人就站在那儿。


*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听到有人哀号而醒了过来。
“啊,醒过来了?”
他顶着睡昏的脑袋看看四周。这里看来是山上的小木屋,房里有自己跟七名人类在场。
这七个人的年纪、人种与性别都毫无共通点,唯有室内飘散的味道与他们脸上露出的表情相似得令人不舒服。
找不到有谁像刚刚发出惨叫的人。
“喂~~你睡昏啦?好好看着我。”
他不理会眼前的男子,为的是先弄清楚自己的状态。
“喂喂,看着我嘛,轻轻叫一声我的名字嘛……”
“啰唆,你谁啊?”
“漂亮!我赢啦!”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汉普尼的眉心当场被射穿。
“破记录啦!结束条件达成!你们看你们看,我赢了,东西拿出来。”
男子将手枪交回同伴手里,收下众人交出的小刀与宝石等物品。
汉普尼立刻复活并大喊: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人!”
“怪了,我们没报上名字吗?”
“我根本没听到!”
汉普尼情绪激动,男子则四两拨千金地说。
“不不不,食人玩具,我们说过了。听说你一旦在受到极度精神创伤的状态下死掉,就会失去记忆?”
“你这家伙,是从哪里……”
他想问对方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但看到眼前得意的笑容便猜到了一切。
“从哪里……应该就是这里吧,从实践与经验知道的。哎呀呀,实在太美妙了。”
“——你们真是混蛋加三级!”
“其实啊,我们大家是在照顺序比赛杀你。谁杀了你的精神以后让你花最多时间复活,谁就是赢家。然后我赢了!所以呢,现在我要拿附带的奖品了!”
男子兴高采烈地蹲下,挖出汉普尼的左眼。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在嘶吼中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刚才的哀号是自己发出来的。
“有够漂亮的。”
男子陶醉地把玩手上的左眼。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玩具,只可惜你死掉的瞬间就连一滴鲜血都会消失,整个恢复原状,所以没办法只修补单一部位,我没说错吧?”
他忧郁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就不会胖,也不错啦。”
汉普尼吞了吞口水。
“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
“讨厌啦,别这么生气好不好?”
“该死!该死!该死!”
好死不死偏偏被这样的家伙抓住!寻常的极刑根本无法让汉普尼屈服,精神被杀死而导致记忆中断的情形没有这么容易发生,然而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带来这间小木屋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剩下的右眼看着自己。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帮自己换上了破衣服,但仔细看就发现不对,这是自己平常旅行时穿的衣服。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别说是上衣跟裤子,就连腰带与外套都破碎得像绞肉一样。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啊哈,咒骂的话也换新了!就是要这样才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嗯?你连这也忘了啊?”
见男子冷笑,之前一直在他身后看着的女子开口:
“希可,这你没说过。”
“咦?是这样喔?”
“是啦,老大。你简直像个小鬼头,满嘴都是‘好想赶快捅他’,就跑来这小木屋……”
“啊哈哈,烦死了,笨蛋。”
男子开枪。随手就打中坐在小木屋横梁上的矮子,矮子血肉横飞,摔在地上。
众人的反应则是疯狂爆笑,仿佛刚听完一个幽默的玩笑。
汉普尼咬碎臼齿,伴随着一股憎恨吐了出来。

“你们这些混帐死人!”

众人的大笑声忽然停住,接着又嘻嘻笑了起来。
“哼?也对,你当然会发现啦……怎么样,这招不错吧?”
“闭嘴,你这个烂脑袋!你们是混蛋死人里面最混蛋的混蛋!”
“说得也是。不好意思啦,都没聊过就突然对你又切又割。那我们先中场休息一下吧?大家都同意吧,想玩的都玩到满意了吗?”
男子回过头去征求众人同意。
“哪有什么满不满意,明明就是老大你玩最久!是有没有这么持久……”
“啊哈哈,抱歉抱歉。”
先前中枪落地的男子跳了出来,随即又被开了一枪。
笑声再度充满整间小木屋。
“……丧失自制心、欲求单纯化、受掌管攻击本能的‘鳄鱼脑’支配。这是有杀人冲动的人死了以后典型的思考模式啊……”
“可是像我们这么酷的家伙可不多喔?”
男子转了转枪耍帅。
“那么汉普尼,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希可兹,大家叫我希可,我想我也很希望你务必这么叫我吧。”
男子的眼睛是血红色的,而且头发还白得像是漂过色,修长的手脚也白得跟蜡一样。
“汉普尼,你看得出我这模样是怎么回事吗?我是配合你啊,我迷你迷得不得了。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的声音!你的不死之身!你的残酷作风!你实在太美妙了。”
希可陶醉地眯起眼睛。
“我还是第一次想变成别人,可是要变成你实在有点难啊。外型要变的话办法还多得是,但是你的不死就很难学了。所以……”
“你就干脆死掉,变成怪物?”
希可的台词被他打断,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我们透过不死,搞定了你的永生现象。其实我们本来想去求‘魔女’,可是没有时间。”
“哼,想请狗屎老太婆帮忙捏狗屎?真是个呆子……我看其他这几个也是。”
汉普尼的视线在小木屋内扫过一圈。
有人拿果冻胶在头皮上抹;有人神经质地喷香水喷个不停;有人胸前开着大洞却不当回事;也有人拿防腐剂当水喝,还有人中枪却又立刻起身,或是一时兴起就开枪打自己人。
七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活的。
极浓的香水味跟腐臭掺杂在一起,形成的味道仿佛是地狱生长的花。
“他们都赞成我的想法,是一群难得的好伙伴。”
“……都疯了。”
“也是啦,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如果不这么做,根本就抓不到你……你真的太厉害了,找来的同伴有一半都被干掉,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很清楚不死的能力该怎么用,食人玩具可真是名不虚传。”
“你似乎想夸奖自己,不过竟然为了抓我这种笨蛋,贱卖自己的生命,你们才是如假包换的大笨蛋。”
“才不会呢,你不可以这么看不起自己,你实在太美妙了。啊,你讨厌别人赞美你的外型?糟糕,原来一开始我就是说到这个才惹你生气啊?对不起喔。”
“自说自话……你就不会听别人说话吗?”
“你最棒的地方就在你的精神。”
希可这么说。
“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呢?是诅咒创造出你,还是你吸引来了诅咒……这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你的精神实在棒透了!默默制裁邪恶,为了灰色的正义而杀人。杀、杀、杀。嗯~~棒透了。”
“自我投射的恶化……看样子你的想像擅自加了很多料嘛。”
“不用谦虚。我都知道,我对你一清二楚,我全都知道。”
希可就像个情人一样,靠向自己所憧憬的对象。
“食人玩具想死,我没说错吧?”
“……”
汉普尼没回答。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你这种志向。你连自己都想杀掉,想拿回自己那被神偷走的死亡,对吧?”
“……”
希可似乎将沉默当成了同意。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杀了你!”
“……你杀得了我吗?”
“嗯,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你凭什么?有什么根据?”
希可越讲越热烈,汉普尼则始终冷静地跟他说话。
“没有,可是我从小就这样,只要有心,什么事都做得到。我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客观性消失,自我肥大化……你没这本事。”
汉普尼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我们多试试嘛。”
希可双手抱着满满的工具。
小刀、棍棒、枪、剪刀、错子、油、水、绳子、布、沙、针、电击、火药、钢笔、镜头、杠杆、滑轮、刨刀、锉刀、口辔、泥刀、甲虫……
他的笑容简直跟捧着一大堆糖果的小孩一模一样。
“……这种玩意可杀不了我。”
“别这么说,我们先试试、试试再说嘛。”
“你已经……试得够多了。”
汉普尼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些工具。看来他的真心话并没有让希可听懂。
“啊,是吗?可是啊,再试个一次……”
“你这个烂脑袋……而且你的大前提就弄错了,我的愿望才不是‘想死’。”
“咦?”
希可先前一直显得很开心,当听到这句话后却当场呆住。丰富得有点多余的表情全部消失,当场翻脸不认人。
他从许多凶器之中抽出了刀。
“……怎么回事?死对你来说不是至高无上的目的?你说想死是骗人的?你在骗人?你骗了我?是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到底哪一句是骗人的?”
“强烈的刻板印象,来自保护自我的攻击性……”
“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每喊一声,就挥动一次刀刃。汉普尼转眼就被砍得血肉模糊。
“回答我!”
汉普尼全身流着血回答:
“我没有……骗你。”
这句话让希可的态度再度一面八十度转变。
“什么嘛……原来不是骗我啊?太好了,别吓我好不好?对不起喔,剃了你这么多刀。”
“希可啊,我的愿望,没这么简单。”
“……什么?”
“我不是只想死,是想死得‘幸福’……”
希可微微地歪着头,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汉普尼,你想说什么?不要这样,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汉普尼笑了笑: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不过我想应该跟你说侧清楚……我说希可啊……”
“不要说了!”

“我想死得幸福。”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皮肤,濒临死亡的汉普尼开始述说梦想:
“我看着很多人死去,而我也希望死的时候有人看顾着我……地方在哪都行……我希望有朋友……还有妻子、小孩……希望有后代为我哭泣……为我惋惜,我想就这么留下一点点眷恋……死去……就只是这样。”
空气转为冰冷,整间小木屋变得像肉品店的冰箱一样寒冷。
希可全身发抖。
“汉、汉普尼……这就是……你的愿望?”
“没错。”
“这么……这么普通,这么平凡又无聊的死,就是你要的?”
“无聊?你还真敢说……这可是已经没有人实现得了的梦想啊。”
在这个一切都已经结束的世界,每个人都放弃了这个梦想。没有小孩诞生,自然不会有什么后代。
尽管如此,汉普尼仍然抬头挺胸、光明正大,不怕任何人说闲话。
“我的愿望,就是活得幸福,死得幸福!”
“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希可手中的刀落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你要辜负我?你先变成对我最重要的存在,事到如今才要辜负我?”
汉普尼的回答很简短:
“谁管你啊?白痴。”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可放声嘶吼,扯断自己的头发,用几乎要挖出眼球的力道搓掉隐形眼镜,并用力地乱抓白色的皮肤。
接着他的态度又变了。
“那就算了,你只是我们的玩具。”
希可恢复平静,平静得仿佛先前那些举动都只是玩笑,接着用手枪抵在汉普尼身上。
“缺乏专注力……狂热与信念都只是一瞬间的幻影?可悲的家伙。”
“随便你怎么说。”
“……也好,反正你们已经完了。”
“完了?为什么?我们明明还有这么多梦想。”
“预测能力停滞……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收容你们了。而且凭你们烂成这样的脑袋,也不可能有办法准备往‘北边’的票。你那帐篷的玩意迟早也会腐烂,变得软趴趴的。到时候……”
汉普尼露出确信自己获胜的残忍笑容。
“可别以为我会轻易把你们交给守墓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遗憾了!你以为我们连这都没想到?”
“是哦?”
汉普尼感兴趣地这么问了。
“烂脑袋还敢说‘想’?有意思。”
“呵呵呵,其实啊,地方近得很呢。”
“什么地方近得很?”
“呵呵,你想知道?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差不多要死了……”
希可直嘻嘻笑,摊开双手说:
“就在这座山的对面,有一个‘天堂’啊!”
汉普尼对他投以怜悯的视线。
“我同情你……可怜,原来你最先烂掉的就是脑袋啊……”
“才不是!天堂只是比喻!这座山对面真的有……听说那里有个完全没有痛苦跟偏见的死者国度,是个超幸福的地方……”
希可满心陶醉,双手合十。
“哼……你是说那里连你们这样的怪物都肯接受?原来你们打着这种主意啊……不愧是烂脑袋,连想的主意都很烂。”
“啊,怎么?你羡慕我们?很棒吧?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就像作梦一样啊……那里一定是个好地方……”
“倒也不会。”
“咦?什么?怎么回事?你知道那里?”
“对。”
汉普尼对不断逼问的希可撂下这句话。

“那里已经被我毁了。”

空气一片死寂。
“……喂。”
希可脚步踉跄地凑过来。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准笑——!”
少了眼球的眼窝被枪口插进去用力搅拌,但汉普尼的笑声仍然不脖止。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剩下的脑袋还够听懂这是怎么回事啊!那太好了!你好好享受绝望的滋味吧!”
“啰唆!”
打、踢、敲、刺、抓、折、切、捶、烧、冲、挖、叫众人一拥而上。
但汉普尼仍然笑个不停。
“啊啊!够了!全都够了!”
希可虽然疯狂,手上却以训练过的动作操作枪枝,枪口稳稳对准汉普尼剩下的右眼。
“我杀了你!不管得杀几次我都要杀!”
“你尽管杀,可是最后赢的人是我,你尽管趁现在多吠几声。”
双方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黑眼睛与红眼睛互相注视、互相憎恨。
厮杀就要开始。场面上只存在单方面虐杀的构图,但这确实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厮杀。
而现在,第一刀就要举起……
这时门被打开了。
“各位幸会,我追了你们好远。”
传来了一阵完美的说话声音。
“我是守墓人疤面,是来埋葬你们的。”
守墓人!听到这个字眼,几个死人不约而同举枪瞄准。
“等一下,疤面小姐!你为什么劈头就冲进去了?”
这时又有别的声音传来制止双方。
“尤力先生不也说过要先观察情形吗!”
“我们守墓人最重视速度,不管人类方不方便,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一样。”
这个说话的人偷偷从门缝探出上半身,拉着疤面的上衣。
“别说那么多了,请你停手!”
“我明白了。”
疤面立刻停下动作。
“咦?怪、怪了,你肯停手?”
“你是比我高阶的个体,我当然应该听你的。”
“是、是喔,这样啊……虽然我也搞不太懂。不过就先……”
“艾!”
汉普尼喊了一声。先前胸有成竹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
“哇!爸、爸爸!你怎么弄成这样……”
“这种事不重要!为什么你要跑来!”
“请、请你不要生气嘛,我已经尽快赶来了……”
“才不是快不快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这句话为在场每一个人说出了心声。汉普尼感到惊愕,这群死人则对头目使了眼色,希可便笑着说:“看来有意思了。”并制止部下轻举妄动。
艾站在众人中央,大剌剌地笑着说:
“当然是来救你的!”
“笨蛋!”
“竟然骂我笨蛋!亏人家好心来救你!”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怪物有怪物的胜算!本事比我差的家伙竟然还想救我,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你不希望任何人来救你?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说自己是怪物,然后真的变成怪物?”
“少啰唆,我们非亲非故,不要多管闲事!”
“如果我跟你非亲非故,早就放弃你了!”
“那你就消失啊!我跟你又没有关系!”
艾的理智应声断裂。她觉得顾不得这么多了,干脆说出口。
“……当然有关系!”
“啥?”
“我说我们有关系!”
她露出绿色的眼睛,银色的铲子发着光。
“我是艾,是食人玩具与原初守墓人的女儿。”
“……那又怎么样?”
“妈妈她……很漂亮,很孩子气,很会吃……笑声是嘎哈哈。”
“……那又……怎么样?”
这些汉普尼自己都说过,但艾还没说完:
“她很不会吹口哨……很不会烹饪,很会吃,手明明很巧,却偏偏不会绑鞋带。很会打扫,说话的遣词用字很奇怪,打喷嚏很大声,讨厌香烟跟香水,最喜欢甜食……她很会吃……还有很会吃……”
噗通。
他的心动摇了。过去的情景被这番话带起,与眼前的脸孔重叠。
“而她……爱着你。”
她像大人一样达观,又像小孩一样无知。每次我对死人开枪她都会生气。她会为别人流泪,做着打造天堂的梦想……而且她爱着自己。
她的脸庞依稀就在眼前。
“你是我的……女儿?”
——茶发黑眼,面貌轮廓清晰,身高跟我差不多,胸部很小。
他将说这句话时记忆当中的茶色头发换成金色,将黑眼睛涂成绿色,结果发现两张脸相似得惊人。既然知道她本来是守墓人,也就猜得出她为什么要遮住脸。
他感觉看见了微笑的残影。
“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艾皱起眉头,有点尴尬地这么说。
“我说你们两位,你们聊得这么兴高采烈,我都不太好意思打扰了。”
这时希可插了话。艾挡在汉普尼身前,正面迎向他的视线。
“……你就是主谋?”
艾以燃烧的眼神看着他以及濒死的汉普尼。
“好过份……”




“嗯。这样你就生气啦?地就算死了也没事。有什么关系嘛?别说这个了,小姐幸会,我叫希可。”
“……我是艾。”
“你叫小艾?话说我们听完你们刚刚说的话……”
希可天真无邪地笑了笑。
“你是怎样?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是汉普尼的女儿?也就是说,你是在这十五年当中出生的?这是怎样!超高规格的啦!超猛的!”
“谢、谢谢你喔……”
艾听着他这么称赞自己,还朝她伸出手,于是不由得跟他握了手。
“也就是说……”
希可以刚握遇手的手拿着枪指向她:
“不知道对小艾处以极别,会不会让汉普尼高兴?”
艾看到枪口稳稳指向自己的脸,便叹了口气。自己老是遇到这种情形。
“你们给我住手!疤面你也想想办法!”
“你没有权利命令我。”
“给我闭嘴!汉普尼。”
“喂!小鬼!要是你敢玩花样,你心爱的爸爸可就得遭殃啦!”
“喂喂,你们就不能绅士一点……”
小木屋内突然热闹了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各说各话,吵闹不已。
艾站在正中央看着这一切。她正在认知流向自己的资讯——包括汉普尼的伤势、盗匪身上留下的伤痕、火药味、水霉味。
也包括人变得老旧的气味,以及用来遮掩的香水味。

“你们好脏。”

艾毅然说出这句话。
小木屋内瞬间鸦雀无声,不久便慢慢开始充满笑声。人家都在嘲笑着,脸上写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有希可微微露出了被刺伤的表情。
“毕竟都烂掉了嘛。”
“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死了啊!怎样?小姑娘你怕啦?”
艾在众人的嘲笑声中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懂了这一切。
她全都懂了,懂汉普尼的正义意味着什么、大家做了什么坏事、村子诞生的秘密,以及艾作为守墓人的存在意义。
她懂汉普尼会这么干脆只留自己一个活口的意义、耀基每天晚上道歉的理由、母亲说想把村子打造成天堂的愿望,还有村子将自己培养成不像样的守墓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自己的村子是……
“……死者之谷……”
是死者可以过得幸福的天堂。
自己会觉得耀基、汉普尼、疤面还有尤力这些人“漂亮”,是因为他们“正常”,并不是他们真的特别漂亮。
不正常的是自己看惯的村民那些缺损的四肢、白浊的眼睛,一直不会愈合的伤口与溃烂的皮肤。自己喜欢的那种人的老旧气味,原来只是尸臭。
刚开始的确一切都很顺利。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那里实实在在是个天堂。
但当故障的守墓人死去,村子立刻笼罩在疯狂之中。
不想放弃天国的人们欺骗刚死了母亲的小孩,以对他们有利的方式教育她,让她握住铲子。村子就是透过这个方法来躲过其他守墓人的干涉,拖泥带水地存活下去。他们让耀基对她道歉,过度地疼爱守墓人。
撑不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最后村子被食人玩具毁灭。死人就该死去,这个正义的理念终结了村子。
而现在,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你终于知道啦……?”
汉普尼小声地说了。
“由我来说也不太对……不过你别太恨他们。”
“那还用说……这一切,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
艾用力地擦去眼泪。
她忍不住心想难道没有别条路可走?忍不住心想难道大家不能把一切告诉自己,让自己选择走跟母亲一样的路?
但人是很胆小的,无论如何都不敢选择这条路。
无论如何都不敢。
就像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要他们说出一切。
他们也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一切。
这让艾觉得好可悲、好难过,还哭了出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
她擦去眼泪。自己还有路要走。
“……好了,各位,我虽然是守墓人,但同时也是人类,我不打算什么事情都公事公办。只要你们放了爸爸,发誓不再为非作歹,我可以放你们走……”
“呼”一声破裂声响起,热气烤着艾的耳朵。不是对方故意打偏,是她以最小的动作闪过了正好通过她耳朵的弹道。
“小艾,你以为你站在可以要求的立场吗?”
“……所以你们不肯听我的?”
艾用力握紧铲子。
“我真糟糕。老实说听到你拒绝,我还真有点高兴。你们对爸爸这么过份,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能够原谅你们……不,我就别自欺欺人了。哪怕你们说会改过自新,我也不会相信……”
“是吗?对不起啰?那么,你要怎么办?”
枪口依然盘踞在必杀的位置。
“艾,住手!不要挑衅他们。希可,你这变态!有种跟我单挑!”
汉普尼以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嘴,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但没有人生钩。
别说是希可,就连艾都没在听他拚死的抗议。嘲笑与愤怒针锋相对,逐一拆掉了退路。
“至少让我带给你们安详的永眠。”
“梦话留到死了再说吧。”
“那么各位再见了。”
“看我把你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汉普尼还来不及大喊快逃,枪声已经响起。事情就发生在所有人即将动作的前一瞬间,那稍纵即逝的空档。
“这!”
手枪从希可手上弹开,枪声是从小木屋外传来的。
“是尤力?艾,趁现在快跑!”
艾十分冷静,甚至还有心思觉得汉普尼会焦急可真稀奇。听到他叫自己快跑,她想了想。现在众人都被突然出现的狙击手吓了一跳,因而不知所措。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空档的确足以让自己逃走。这点艾也承认。然而……
“喝啊!”
锵~~!
“你干什么!”
但艾丝毫无意逃走,甚至还大喝一声,用铲子打昏了试图捡起枪的希可。
“笨蛋,你这么弱!快跑啊!”
“那可不行。我得先救出爸爸!”
死人措手不及的空档立刻被填满。剩下的六人毫不在意少了头目,重整迎战态势。矮个子与女性从在屋外无法打中的死角接近,剩下的人则维持不会伤到自己人的射角。
对此艾只说了:
“疤面小姐。”
“在。”
“麻烦你支援。”
汉普尼还在骂艾笨,两个死人已经靠了过去。女子以拳脚攻击,矮个子则伸手揪住她的衣领。两人都试图活捉她,但看样子他们打算在俘虏的过程中打断她一、两根骨头。
螳螂手刀与章鱼触手判读她的反应,企图一击致胜。
艾的反应则是——
“喝!”
拿铲子单纯地横向挥舞。
两名死者就像树叶般被当场打飞。

‘啥?’

小木屋里的每个人都发出了这个声音。
“艾,你……”
汉普尼代替众人说道:
“你还挺有本事的嘛。”
她小小的身体里,确实流着守墓人的血。
“是你强得太离谱了啦!”
艾回答的语气微微发怒。

*

战斗仍然持续进行。剩下的四个人躲到小木屋的物品堆置区撒着子弹,绊住两名守墓人。
然而这种消耗战跟已经打完没什么两样。
汉普尼以右眼看着这样的情形,慵懒地沉溺在思绪中。
……真没想到出来找情人,竟会碰到女儿啊……
而这个女儿现在止躲在入口后头,与疤面两人一起往里头丢掷石块或树枝。令人看得入迷的快速球势夹劲风,从眼前飞过。
他打了个呵欠,情绪有些迟缓。因失血过多。早已习惯的思路告诉他自己差不多要死了。
他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死了。他觉得艾拚命想救自己,自己如果让这条性命凋零,那实在是太冒渎了。念头一转到这里,就觉得又涌起了几分活下去的气力,让他睁开了眼睛。
艾在入口处忙碌地应战。眼睛却一直担心地看着汉普尼。
……她这是什么表情?这下可不是跟来见死者最后一面的家人一样了吗……
手闲着没事做,让他开始想抽烟。但上衣已经沦为破烂的布条,别说是香烟了,甚至连口袋都不剩。他的双手都被绑住,而且现在的气氛也不容他找人要根烟。汉普尼懂得看人脸色。
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视线往旁边一转,发现自己是多么侥幸!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奇迹般掉在墙边。他扭转身体伸出脚,不管一旁的死战,持续做着像是蓑蛾跳舞的运动。过程当中被几发流弹击中,但他也没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用嘴叼起了烟,吸了一口,这才发现不对。
没有火。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心想不知道这间小木屋会不会爆炸起火,但看样子收场是不会这么华丽了。
就这样耗着耗着,视野开始变暗,血液越来越不足了。心脏跳得匆促,但终究无济于事。
……该死,我想抽烟……
这是一种放不下的眷恋。
眼看战斗就要收场,先前看来还安全的敌阵,也开始陆续有子弹飞来。是尤力迂回前进,改变了射角。他对战斗确实拿手。
……不过真没想到我会有女儿啊……哈娜那丫头,不对,她本名是阿尔法?她也太见外了。不但擅自离开,竟然还死掉……
思绪失去整合性,开始东跳西跳。情形真的很糟。
他想提振精神,深深吸了口没有点燃的香烟。
接着想起她以前就很讨厌香烟。
忽然间他热泪盈眶,并不是悲伤,纯粹只是身体仿佛在遵守约定般做出反应。这可麻烦了,不能让艾看到自己这种模样,她会跟着哭的。
……不过我感觉实在不太真实啊。我不是这块料,何在不是个好爸爸……
但艾却一直称这样的自己为爸爸。
……背她……
他想起了之前背她的事。
……要是她那样就会高兴,要我再背她……应该也不坏吧……
尽管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却又觉得这种事情想起来意外地开心。
没过多久,战斗就像火熄了一样结束。艾第一个跑了过来。
“爸爸!”
……唉唉唉,不要哭啊,烦死了。真不知道看过几次这样的场面了……
但艾仍然一脸要哭的表情,试图帮汉普尼包扎。
……干脆杀了我还比较实际啊……真拿她没办法……
“……不要哭啦……”
“爸爸!”
汉普尼只是开口说话,艾就立刻破涕为笑。
“……受不了,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不要太让我伤脑筋好不好……”
“可是,你流这么多血……”
“……只要死一下……睡个觉,就会好了……不要慌个没完没了……”
“可是……”
“……算我求你……让我……睡一下……”
艾一直不肯答应,泪潸潸地摇头。
……小孩实在很麻烦啊……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闭上眼睛……这时他想起有件事非得在死前说出来不可。
“艾……”
“我在!有什么事?”
“……我都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这件事连你的母亲都不知道。”
他绞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的名字是奇兹纳……奇兹纳·亚斯汀,所以你是艾·亚斯汀。”
“艾·亚斯汀。”
“……这名字不错嘛。”
……的确很像是她会取的名字……
想到这里,极限突然来临。视野变得暗淡,说话声显得遥远,意识四分五裂。……该死,我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他有话想告诉艾,也有事情想问她,更想为她做些事。然而他就是觉得很困……啊啊,真的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一直看着艾那泪湿眼眶的脸到最后。
……就好像第一次死的时候一样……
悲伤的说话声一直缭绕在耳边。
……实在不想死啊。


思考应声断线,完全消失。


就这样……
他失去妻子……
害女儿为自己哭泣……
在朋友与守墓人的看顾下……留下一些眷恋……


食人玩具就这么死了。


4

两天后的傍晚,汉普尼醒来之后,几乎实现了艾的每一个愿望。他听她说个不停,别说是背她了,甚至还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并摸了她的头。
艾玩得兴高采烈,不断增加新的要求,还因为太得寸进尺而被骂,但就连挨骂都让她觉得开心。
连挨骂都觉得开心。
疤面微笑看着她,尤力则是默默地旁观。
一行人慢慢地回到道路上。汉普尼说了很多话,艾也说了很多话。他们背负着西下的太阳越过山峰,走在满月的月光下。
艾在汉普尼肩上笑个不停。那一夜简直像在作梦。
他们来到村子的速度快得令人悲伤。脚步迈向墓地。
月下的墓地让人觉得仿佛比大白天还亮。
离别的时刻转眼之间就来临了。
艾什么任性的要求都说了,唯一没说的就是她最渴望的心愿。她知道这个心愿即使说出口,也只是徒然让他感到困扰。
汉普尼默默地察觉到她的心意,向她道了歉。
艾笑着装傻。她真的一直在笑。
直到汉普尼终于躺下时,她也还是笑着。
她心想就连用铲子挖土的时候,自己应该也挤出了笑容。她不记得将第一铲土拨到汉普尼身上时,自己是不是也同样面带笑容。
“呜……”
等汉普尼闭上眼睛,她已经在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

搬运土壤、用铲子挖土埋葬死人,不留下一点空隙。
这一切作业都在泪水中进行。
艾放声大哭,并挥动着铲子。她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将土壤铲进墓穴,一边生气一边挖着地面。
汉普尼仅存的右眼再也没有张开,浑身是伤的皮肤逐渐理进土中。
让汉普尼一直活到今天的奇迹,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消失了。
当那段死后僵硬的睡眠过后,死者起了身,认知到自己的模样后苦涩地笑了笑。他比任何人都更爱人类,那憎恨死人的正义对自己当然也适用。
但他为了女儿,不惜让自己露出丑态一晚。
艾知道这对奇兹纳·亚斯汀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例外,所以她没有说出最大的心愿。
说不出想要他一直陪着自己。
她已经决定这样最好,所以她笑了。
可是只有现在,她希望可以哭一下。
“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呜呜呜呜~~”
疤面、尤力跟月亮,都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凭吊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事物。
就这样,坟墓完成了。先前还剩一个的墓穴已经满了。
这个墓穴就在母亲的墓旁。
艾大动作擦掉眼泪,擤擤鼻涕,扛着铲子让出位置给尤力。
“……这样好吗?”
“是……请。”




她哭完了,也悲伤完了。
尤力站到坟前,献上春季小小的花朵,再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供奉在坟上。
“一个出生为人、活得像人、死得像人的人,在此沉睡。”
疤面喃喃说着这几句话,献上一段默祷,其他两人也跟着不再说话。星星在朦胧的紫色天空闪烁,香烟的烟朝着那颗星星不断延伸。
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漫长的沉默过后,尤力问出了这句话。月光的影响力转弱,四周雾濛濛地逐渐转亮。
太阳慢慢在东方的天空现身,发出了光芒。艾擦擦脸,举起铲子,用银色的铲头剧烈地反射东升的旭日。
“我是守墓人……不……”
母亲拯救死人,打造了天堂。
父亲救助活人,让他们远离地狱。
“我要成为守墓人!”
艾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继承他们的志向,走出一条新的路。
“人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不论活人还是死人,我要一直看顾着他们。”
这是造反宣言。
“就算天堂跟地狱都不见了,就算神也不见了!我也不会让这个世界结束!”
她扛起铲子,朝升上地平线的太阳看了一眼。她放眼望尽一切,发出坚毅的声音。
她朝着绕行天球的太阳,睁开了绿色的眼睛。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被神舍弃,那就由我收下!”
少女在坟前发誓要拿回生与死的权利,听众只有少少的两人。
“你们肯帮我吗?”
艾那哭红的脸上露出笑容,看着他们两人。
尤力眯起眼睛问道: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你知道吗?这可不像什么想在空中飞翔,或是到天上的月亮去那么简单。你说的话等于是要去另一个宇宙啊,你知道这严重性吗?”
艾大剌剌地回答:
“不知道!”
“……喂!你给我等一下……”
“我现在不知道……可是……”
绿色的眼睛继续睁得大大的。
“我想……慢慢去了解。不管最后到得了。还是到不了!”
“……是吗?那我就没话说了,我会帮你。”
“真的吗!”
“对,反正我也没其他事要做。”
尤力伸出岩石般的手,艾大喜过望,伸手回握。
“疤面小姐呢?”
“我……”
疤面显得极为困惑。
“我……没有办法判断。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的脑子里一团乱,这不是我们原有的功能……”
“……所以你是不行啰?”
“到底行不行……我也无从判断。”
疤面缓缓地摇着头。
“所以……我想好好看着,看着你走下去。”
“看着我?”
“是,我想看看你,还有你的母亲怀抱的梦想。想超越自己身为守墓人的功能……会这样想,是不是代表我也故障了呢?”
疤面显得有些不安,用右手摸摸脸上的伤痕。
但艾对她的话给了最大的肯定:
“我觉得这样就对了!但愿你也可以找到梦想!”
这次艾伸出右手,疤面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聚集了人类、守墓人与小孩,他们心手相连。
“好了,先下山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吧。”
人类男子划着船出海。
“既然这样,最好先回到大路上。”
守墓人女子判读风向。
“我想去有很多人的地方看看!还有东西好吃的地方!”
最后由小孩掌舵。


鞋带……

绑好。

行李……

背好。

戴上帽子、举起铲子。

艾就这么迈出脚步。
为了达成她的雄心壮志。


后记

我一直很想描写奇迹。
我一直很想雄写伟大的命运,这种命运要像勇往直前往下沉的太阳,又要像童话故事里那种乱七八糟的大团圆结局,还要像脚下的柏油路一样无法撼动。虽然我不知道写得算不算成功,但我还是动笔写了,也终于写出来了。
但愿各位读者看得尽兴。
各位读者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入江君人。
我抱着这些想法所写出来的奇迹故事,有幸获得第二十一届Fantasia大赏<大赏>。进而得以出版。当我接到通知的那晚,只觉得这过程本身还比较奇迹,而且这个念头还点到了我的笑穴,让我笑了好一阵子。是的,我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比自己编的故事还离奇。
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接受道贺就了事。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忙东忙西之中过去。


初稿一下子要改,一下子不改,一下子又是改过的地方要再改,半年的时间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么一天。
本书与我在这段过程——不,应该说从更早以前,就一直受到许多人的帮助。
K责编就不用说了,其他还有插画家茨乃老师、各位评选委员、双亲、祖先、朋友、活人、过世的人——以及现在看着这篇文章的您。
我要藉这个机会,向这些人表达由衷的谢意。
非常谢谢你们。
该怎么说呢?感谢的情绪实在太强,甚至让我觉得这或许就是爱。

好了,要表白也表白过了,接下来要开始宣传了。在日本与本书冈一天发售的《DragonMagazine》 (2O10年3月号)给了篇幅让我写短篇,描述两年前的艾所发生的另一段故事。另外,据说是可以让我写本书的第二集了。可是实际情形我也还不太清楚(例如第一集卖得非常不好),但愿能得到各位喜欢本作的读者支持。
那么,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第二集再见吧。

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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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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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an455386 公爵
看了動畫

特地來看一下小說

多謝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per2252 子爵
谢谢楼主分享
所以说看到神我就进来了

11 年前 0 回復

偽ClowN 勳爵
還不錯,雖然我拖至現在才開始看一卷。。。

12 年前 0 回復

lpark6321 騎士
感謝各位翻譯的辛苦
話說剛剛才再其他帖談過
第一集就讓漢普尼領便當
真是個BAD END

13 年前 0 回復

410508846 伯爵
很好看的作品,值得去深思

13 年前 0 回復

gash228673 王爵
不錯的小說呢  看完才發現有漫畫??  等等去找找~~

13 年前 0 回復

hejia0707 子爵
与其说是轻小说还不如说是童话呢,期待入江老师给我带来新一卷的故事

13 年前 0 回復

LZSLZS5959 騎士
真奇特,第一卷最后男主角(爸爸)挂了。。 
只剩个女主角(女儿),这书还有什么好写的?

13 年前 0 回復

inmaze 平民
顶个
实在等很久了

13 年前 0 回復

zq330671479 子爵
貌似圣经里没写星期日神抛弃了世界。。。
作者就是用这个来写的吧。。
我表示很无奈

13 年前 0 回復

nij180 公爵
描述生命之伟大的故事。。
还不错

13 年前 0 回復

星沉月落 公爵
这东西的漫画其实我是一点都没看懂= =

13 年前 0 回復

龙王裂风 王爵
食人玩具死得还真是无语啊- -死人死后还会站起来直到被活埋这一点还真是- -

13 年前 0 回復

小狼终将成为老狼 王爵
这个终于出台版了,等了很长时间的汉化。

13 年前 0 回復

ray007 騎士
原来这东西是小说啊,话说这插画画的不错,比漫画的好看多了

13 年前 0 回復

graveisbl 子爵
好威猛的作品阿

13 年前 0 回復

a880051 伯爵
雖然看過一次日版了
但還是中文版容易閱讀~
這本真好看~

13 年前 0 回復

lzb709257415 勳爵
看了下开头和扫了下图片,还挺吸引的。

13 年前 0 回復

wad123321 伯爵
看了下漫画 看到翻译进来的  谢LZ了。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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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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