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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岩井恭平
插画:るろお
译者:曹茹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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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摩尔福蝶正缓缓侵蚀一之黑亚梨子的身体。已故好友花城摩理辞世后,依附在亚梨子身上的那只〈虫〉,终于唤来〈郭公〉、利菜、HARUKIYO等三人。当身为〈附虫者〉中,最强之「一号指定者」的他们到齐时,亚梨子将发现摩理把摩尔福蝶托付给自己的真相!然而在那之后,她的身体却被怒不可抑的摩理夺走──!这是一桩由迷途的附虫者们,一同交织出的紧迫故事第七弹!
●岩井恭平
某大学的理工学院毕业,现居于茨城县水户市。在第六届角川校园小说大赏中获得优秀赏,以《消闲的挑战者 完美之王》一书出道。新作品是一边听着UVERworld这个乐团的「PROGLUTION」,一边撰写而成。
25.密约
霍露斯圣城学园国中部的校舍,笼罩在轻快的钟声余韵中。
校舍四处传来学生们的喧哗声。由于今天中午就放学了,因此传来的声音,显得比平日更加朝气蓬勃。
「竟然一敲放学钟就给我落跑,很大胆嘛妳!」
位于鸦雀无声的楼梯口。
药屋大助挡在出入口前,肩膀随着激烈呼吸上下起伏。
相貌平凡,发型朴素,标准身高。除了贴在脸上的OK绷之外,可说是毫无特征的他,正与一名女学生对峙着。
「你预料到我的行动了啊?」
女学生一之黑亚梨子继续从鞋箱取出鞋子——露出无畏的笑容。尽管个子娇小,健美的四肢和活泼摇曳的马尾发型,依旧给人开朗有活力的印象。
大助堵住出入口,亚梨子则是手拿鞋子,维持前倾的姿势。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战战兢兢地观察彼此的下一步。
「我这几个月可不是随随便便在监视妳——再说,妳今天从一大早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
「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你老是监视我这样的妙龄少女,未免也太不识趣了吧?这样我一点隐私权也没有耶。」
大助和亚梨子是同班同学,然而他们会就读同一所学校并非偶然。
名叫一之黑亚梨子的少女,是名校霍露斯圣城学园国中部的学生。跟多为资产家子女的同校学生一样,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
另一方面,大助则是为了某件事情必须监视她,才以同班同学的身分潜伏于此。
「妳这次又在打什么主意?妳想瞒着我去哪里?」
「居然质问主人,你这个仆人真够差劲。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扔下这句话后,亚梨子就手拿鞋子,转身沿着走廊跑走了。
「啧……休想跑!」
在动身追赶的大助视线中,奔逃少女的身旁出现一道挥动翅膀的小小光芒。
是拥有银色翅膀的摩尔福蝶。
乍看虽然是普通昆虫,但是触角多达四支的外貌,与实际存在的生物截然不同。
〈虫〉——
那是大约于十年前,突然出现的异常存在的名称。牠们会寄生在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身上,啃食其梦想与希望,同时赋予他们特殊的力量。
现在,名为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的政府机关正在暗中捕捉〈虫〉,并且加以藏匿、隐蔽。他们捕捉、训练遭〈虫〉附身的人们——也就是附虫者,作为逮捕新附虫者的尖兵。
药屋大助是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俗称特环的一员,负责监视被在〈虫〉之中,性质特别怪异的摩尔福蝶所依附的少女——一之黑亚梨子。
「——妳这家伙……」
大助望着一眨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少女,一边咧嘴笑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早就叫〈霞王〉在那边待命啦。妳以为妳可以一直任意妄为下去吗?哈哈哈!」
追赶亚梨子的同畤,他忽然觉得一阵空虚。
「……为什么我要这么配合她的行动啊……」
拐过转角,大助继续在走廊上冲刺。
结果,一名倒卧在走廊尽头的金发少女跃入眼帘。
「〈霞王〉?妳怎么了!」
他赶紧跑上前,抱起长相优雅秀丽的少女——御岳安妮莉婕。她和大助一样,也是特环派来监视亚梨子的战斗员。
「唔,我太大意了。不对,是那家伙太强了。真不愧是亚梨子……」
〈霞王〉抓着大助的手,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在倒地少女的身旁,散落着应该是亚梨子脱下的室内鞋,一旁的窗子也敞开着。
根据遗留在现场的线索,大助立刻了解情况。他用冷淡的眼神俯视金发少女。
「〈霞王〉……妳手里紧握的东西是什么?」
〈霞王〉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人家听不懂日文。」
「事到如今,谁还会觉得妳是外国人啊!而且妳一直抓着我的手,是想阻碍我的行动吧?」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她送我怪兽战士的限定吊饰啦!少说废话,快点闭嘴抱紧我就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怪兽战士等身大毛巾这项追加报酬!」
「居然被收买!我看妳根本无心达成任务吧?信不信我当场宰了妳!」
「就是说呀,是应该惩罚她才对。妳现在马上就给我离开〈郭公〉!」
「呜哇!」
听见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大助一回头,就见到一名爬上敞开窗户的小学生。
绑着两个马尾的发型,看似某间小学制服的运动外套,还有配戴在头发和衣服上的心型饰品。
名叫堀内爱理衣的她,也是特环的局员。
「〈C〉,为什么连妳也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学校提早放学了啊!」
「少跟我顶嘴!跟妳说过多少次,不可以钻保全系统的漏洞进来玩——对了,妳在路上有看见亚梨子吗?」
「啊,有的。我碰巧在那边遇到她,她还帮忙我爬上栏杆呢——〈郭公〉,你为什么要抱着头呢?」
金发少女紧抓着大助不放,小学生女孩则企图将他们两个拉开。
「妳们为什么会被她拢络啊?总之,我现在一定要去把她找出来——电话?是哪个家伙在这种非常时期打来?」
『所有人的偶像,〈美美〉降临了!最擅长的才艺是找人和美美体操!彷佛上天的指示一般,〈美美〉感觉到有人需要偶!我…我没有吃螺丝喔,勉强过关——』
「妳想太多了。」
果决地切断电话,大助叹了口气。
他看到理应支持自己的同事纷纷扯后腿,顿时不禁有种想要忘却任务,就此离去的冲动。
「——不行。」
他甩甩头,重新振作精神。
最近的亚梨子,实在太常瞒着大助单独行动了。前几天也趁着他前去特环时,受了一身伤回来。对于这件事,她始终都是岔开话题,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
「她肯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让她明白自己现在的立场……」
身负两名少女的体重,大助就这么在走廊上前进。
1
一之黑亚梨子生长的赤牧市,今天也一样热闹非凡。
光是走在通往车站的国道上,便与大批人潮擦肩而过。正因为这里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所以往来行人,个个都显得十分独树一格。
无论望向何处,自幼见惯的风景都有着令人难忘的回忆。特别是最近,那些地方总是伴随着强烈的印象,深深刻划在记忆里。
可从大楼之间遥望的摩天轮,现在是与已故好友的约定之地,也是遇见夜森宁子这名附虫者的地点。
位于国道另一侧的高楼大厦群,大助将遭成虫化现象的少女打成缺陷者的建筑物也在其中。
刚才经过的,是跟吵闹附虫者一起去过的卡拉OK店。拐过后方的十字路口走到底,就是通往特环的中央本部入口。
此外,耸立在住商混合大楼对面的高塔上,有着教亚梨子难以忘怀的附虫者——温柔的魔法师,走向悲壮人生结局的空中庭园。
四处都满载着回忆。每当亚梨子走在赤牧市的街道上,便会想起曾经相遇的人们。与他们之间的邂逅,可说是构成亚梨子这个人的一部分。
因此——亚梨子才无法理解自己与现在眼前这名少女的相遇有何意义。
他虽然穿着某间高中的制服,但显眼的涂鸦显然违反了校规。黑色领带只是挂在解开的衬衫领子上而已,右脸颊则贴了一大块药布。亚梨子知道,药布下有着火焰般的刺青。
那名少年在玩具店前,被一群小学生似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他利用高挑的身材优势,高举着转蛋的奖品,似乎正在与小学生争论什么。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是也连续玩了好几次吗?怎么,你们想找碴是不是?少瞧不起大人了,你们这群臭小鬼!想打架吗?说啊!」
「亚梨子下踢!」
「好痛!」
少年当场曲膝跪地,转蛋从手中滑落。小学生们立刻捡起来,并犹如脱兔般迅速跑走。
「啊,喂!你们这些人,那个稀有角色是我的——呜喔喔…站…站不起来。妳这彷佛经过反复练习般的精准侧踢是怎么回事啊?等一等,你们这群臭小鬼!谁…谁来帮我抓住他们呀!警察先生!」
「你干嘛跟小学生一般见识啊……」
亚梨子俯视朝跑走的小学生伸长手的少年叹了口气——光想到自己为了找这个男人历经多少千辛万苦,心里就不由得一阵空虚。
少年站起身,揪住亚梨子的领带,将她拉近。
「妳是在告诉我,在高尚的霍露斯圣城学园里,打招呼的方式都是先踢对方一脚,然后抢走对方心爱的珍贵宝物吗?那我也可以用踢的来响应妳吧?妳这家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我才没听过那种打招呼方式。对了,你这样揪着淑女的衣领,算不算构成性骚扰啊?警察先生!」
「妳这是在模仿我吗?是在模仿我没错吧?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稀有角色而泪眼婆娑的我在妳的眼中显得那么滑稽吗?」
「原来你是想玩转蛋啊……难怪要约在这么奇怪的地方。」
亚梨子两人所在的地点,是靠近车站的十字路口。在大批行人熙来攘往的路上,并排着许多店铺。
「不过,你还真的来了呢。老实说,我一直都半信半疑……」
「妳才是咧,没想到妳真的一个人来了。」
少年瞇起眼睛,环顾四周。
他叫作世果埜春祈代,不过不晓得是不是本名。他是受到亚梨子好友的〈虫〉——摩尔福蝶引诱现身的人物之一,同时也是附虫者。
「我有先作好心理准备,准备大打一场呢。」
「如果你是指我平常练习踢人的对象,我把他扔在学校了啦。要是你们在市中心打起来,那就伤脑筋了。」
HARUKIYO是遭到特环指名通缉的人物。要是该组织的局员药屋大助在旁边,他们恐怕无法如此平静地交谈。
「如果我有带同伙来,妳打算怎么办?」
「你不是最讲究原则吗?」
「我是说要妳一个人来这里,但我可不记得说过,我会独自等候呀。」
亚梨子顿时语塞。HARUKIYO不禁傻眼地反问:「妳完全没怀疑吗?」
这几天,亚梨子的脑袋里想的,全是HARUKIYO会不会依约出现。
那是亚梨子数天前好不容易找到他时,许下的约定——
「好,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里?」
彷佛换了个人似的,HARUKIYO突然站起身子。
「当然是去约会啊。」
两人瞬间陷入沉默。
他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啊?
他是白痴吗?
亚梨子认真思索。
亚梨子早知道,他的言行举止毫无道理可循,然而眼前莫名其妙的发言,还是教人忍不住怀疑他的脑袋是否正常。
「喂喂,妳那是什么表情?妳是白痴吗?」
「什么,你好意思说我白痴?——因…因为你之前都没有提呀!都是因为你说,会告诉我摩理的事情,我『那时』才会什么都没做就回去了耶!再说,我为什么非得跟你约会不可啊?不管怎么想都不公平!」
「这是公平性的问题吗?麻烦妳对更根本的问题存疑吧!别说这么多了,跟我约会就是了!我现在就是想要约会啦!」
「你…别在这种地方无理取闹好不好?好像错的人是我一样。你看,别人都在看了——」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语气一派轻松,但亚梨子其实非常紧张。
因为她一直寻找的人就在眼前。而且好不容易找到他时,他愤怒得像是随时都会烧光亚梨子似的——
「HARUKIYO……」
某栋公寓的房间内。
亚梨子遍寻不着的对象就在眼前。
在垃圾杂乱四散的客厅中央,一名少年躺在大沙发上睡觉。他赤裸上半身,靠在椅背上,丝毫没有察觉突如其来的访客,发出安稳的鼾声。那张孩子般的睡脸,让人一点都想不到,他是凶恶到被唤作魔人的附虫者。
「HARU——」
她正想向少年伸手,却突然想到。
HARUKIYO并非亚梨子的同伴。假如跟他打起来,现在因为与〈管理员〉作战而筋疲力竭的自己绝无胜算。非但如此,就算被他逃走,自己也没有体力追上去。
现在应该叫他起来吗?
还是要依照当初的预定,把大助叫来,然后借用能够透视过去的〈小源〉之力——
「啊……」
两难的抉择迫近眼前,她却失去作答的机会。
因为HARUKIYO沉静、微微地睁开了眼。
「——是妳啊。」
少年见到亚梨子,态度不但不惊讶,而且还十分冷静。他只是朝突然出现的访客一瞥,就再次闭上双眼,看似不耐地开口:
「怎样,有事吗?」
反倒是亚梨子对他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困惑。她不由得拉大嗓门:
「当…当然有事!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平常总是来找我麻烦,可是真有事情找你时,你却躲起来,迟迟不肯现身——」
「吵死了,有话之后再说。」
别人说有事找他,他却说之后再谈。
亚梨子所认识的HARUKIYO,就是一个如此任性之人。
可是他的样子有点奇怪,感觉不像是有起床气的关系。
「怎…怎么可能之后再谈。我可是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你耶。要是被你逃掉了,事情不就无解了吗……!」
「……啧。」
少年不悦地咋舌一声。他微睁双眼,盯着亚梨子瞧:
「要是妳打算现在开打,我一瞬间就可以把妳烧光。如果妳把〈郭公〉和特环的人也带来,我就杀光他们。反正我也懒得逃亡了,现在就看妳怎么决定,总之要我杀多少人都无所谓。」
「……!」
房间的温度急速上升。感受到彷佛要灼伤全身肌肤的杀气,亚梨子不禁战栗地呆立不动。即便想要呼吸,肺部似乎也会燃烧殆尽。
「我现在想睡觉。」
HARUKIYO的怒气仅仅显露了一瞬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翻过身去。
「之后妳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妳……」
「你…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我这个人很讲原则的——反正,与妳之间的竞赛已经分出胜负,我对接下来的事情也没兴趣了。」
亚梨子目瞪口呆。
——从现在起,来比赛吧!看妳和我……谁会先找到花城摩理。
HARUKIYO曾经这么说。
病逝的附虫者的〈虫〉,栖宿在别人身上。
被卷入这般异常事态中的人,正是亚梨子。好友花城摩理因病去世,然而她的〈虫〉摩尔福蝶却依然留在亚梨子身边。
亚梨子很想知道,摩理为何要把〈虫〉托付给她。而在调查那个谜团的过程中,她认识了许许多多的附虫者。
HARUKIYO也是其中之一。听说他为了某个目的,一直在寻找摩理。然而得知欲寻之人病逝后,他应该也跟亚梨子一样,不停在探查摩理留下的痕迹。
然而那样的他,却说两人的胜负已分——
「而且我是不战而胜……什么嘛,可恶。」
「什…什么意思?你说胜负已分是——」
「我不是说之后再谈吗?」
少年一脸烦躁地嘟哝。
「那些人都没救了……每个都半途而废。难道除了我以外,没人觉得活不够吗?啊啊,气到我都睡不着了!可是如果不睡,又会觉得更火大…可恶!可恶!可恶——」
原以为他会蜷着身子继续嘀咕下去,没想到却突然说出某个地点和时间。
几天后,在市内某个十字路口。
对方擅自决定了见面地点,害得亚梨子当场愣住。
「要一个人来喔。要是把〈郭公〉也带来,事情就麻烦了……」
「你…你不要擅自决定啦!况且,又没办法保证,你一定会遵守约定——」
尽管亚梨子不肯罢休,HARUKIYO还是不再回头搭理她。他全身散发令人毛骨悚然的怒意,一面梦呓似地反复说着「可恶」二字。
亚梨子错愕地愣站在原地,苦恼着应该采取何种行动,结果——
事实上,直到在约定地点见到HARUKIYO为止,她一直在烦恼。
放过好不容易才找到的HARUKIYO,会不会把自己弄得像个滥好人?
话虽如此,她也不认为HARUKIYO会在那个情况下说实话。倘若和大助等人一起再回头来找他,届时恐怕免不了要大战一场。姑且不论胜负,肯定造成非常严重的损害。
于是亚梨子选择了回避战斗。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告诉任何人HARUKIYO的所在地,就连大助也是。
她很想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就这样,亚梨子顺利和HARUKIYO再会。
截至目前为止的进展都很顺利,可是——
工作人员高呼:「祝您玩得愉快~」并一边用熟练的动作关上门。
「喔~比想象中狭窄耶,而且好慢。绕一圈要花上几年啊?」
「……都是因为你说要去约会,害我以为会被带到什么下流的地方,结果却…话说回来,不管怎么想,你都不像是会到摩天轮约会的人耶……」
结果亚梨子还是照他所说,陪他约会了。她完全屈服在:「妳要是拒绝,我就不告诉妳」的威胁下。
位于赤牧市近郊的摩天轮,因为是非假日,又刚过中午不久,所以游客并不多。搭乘处前没有像之前来的时候那样,排着长长的队伍。
亚梨子上一次来坐摩天轮,是与夜森宁子相遇的时候。当时她与为了逮捕宁子而现身的特环起了严重争执。说起来,同班的西园寺惠那会变得讨厌〈虫〉,也是因为那起事件的关系。
「哈哈。妳看来是第一次约会吧?」
在逐渐上升的车厢内,HARUKIYO不怀好意地讥笑。
亚梨子坐在对角线,离少年最远的位置上,涨红着脸说:「什么……!」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当面受邀约会,而且还接受对方的邀请。
「妳的初次约会,我收下了!妳离我那么远,是因为紧张吗?」
「我是在提防你啦!再说,我根本就不把这当作是约会!你这次到底有什么企图?」
在亚梨子的瞪视下,HARUKIYO依旧处之泰然。虽然他这样不是第一次了,但实在让人无从预测,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没有什么企图呀。只是觉得待在这座城市这么久,没来坐过摩天轮很可惜而已。那既然要坐,有个人陪不是比较有趣?」
语毕,少年望向一旁的玻璃窗。
「从这座摩天轮望出去,可以看见整座城市呢。」
赤牧市的街景,缓缓地自身下远去。
亚梨子皱眉。
「在公寓找到你时,我就一直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忽然变得温顺,反而让人觉得浑身发毛。」
「难道妳要我在这里大吵大闹吗?我会让妳烦到受不了哦。」
「求求你别那么做。」
「我只是想看这座城市最后一眼,应该不至于遭受天谴吧?」
亚梨子霎时语塞。
最后一眼——
少年的表情在在表示着,那句话并非玩笑话。
「赤牧市啊,后会有期——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虽然少年侧脸的神情,宛若获得解放般清爽。相对地,他整个人看起来莫名悲伤,万念俱灰——这都归咎于嘴角浮现的讽刺微笑。
「最后一眼……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对此地已经没有遗憾,也了无悔恨。既不带一丝依恋,也没有未竟之事。总之,我已经没有再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了。」
HARUKIYO脸色一沉。瞬间窥见的魔人面貌,令亚梨子为之一颤。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被许多人欺骗,却仍一副兴致冲冲的妳已经没救了。」
「什…什么跟什么啊……」
「唯一的收获就是〈郭公〉吧……不过他现在还太不稳定,只能期待他今后的成长。在那之前,没必要一直黏在他身边。」
「等…等一下啦……」
「话说,中央本部的包围网也越来越烦人了,我看接下来就往南边去——」
「我叫你等一下!」
亚梨子探身向前,喝止一个人自言自语的HARUKIYO。
「你突然胡说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摩理的事情吗?可是现在却说要走……还说被骗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妳呀,是不是觉得我离开了会寂寞?」
「少开玩笑了!」
亚梨子一把揪住HARUKIYO的制服。在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驱使下,怒声逼问他:
「突然出现、任意妄为之后,现在打算一声不响溜走?我才不允许你这么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HARUKIYO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回望瞪着自己的亚梨子。
「——妳怕吗?」
亚梨子的心猛然一跳。
「应该会怕吧?毕竟被别人的〈虫〉纠缠,感觉的确挺糟的。」
没有给她否定的机会,HARUKIYO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掺杂着肢体动作的轻浮口吻,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可是那只摩尔福蝶毕竟是好朋友的东西。如果妳承认自己害怕,就等于将好朋友视为怪物。所以个性善良的妳,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
「才…才没有那回事——」
「所以妳才会召集伙伴,依赖〈郭公〉,将其它附虫者拉到自己这一边。因为靠妳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才转而向他们求助,企图说服自己,〈虫〉一点也不可怕。」
少年的话毫不留情。就连老跟自己斗嘴的大助,也不曾像这样一针见血地挖掘她的内心。
妳怕吗——
听到HARUKIYO要离开,亚梨子心中涌现的情感,确实与那词语所表现的情绪相近。
「妳至今之所以能够不把害怕二字说出口,都是有〈郭公〉在的关系。因为要是有个万一,那家伙就会出手相助。然而尽管是敌人,听到跟他差不多——不,是比他更强的我即将离开,妳就不由得害怕起来。毕竟也不晓得〈郭公〉会陪在妳身边到什么时候。没错吧?嗯?嗯?」
「才——」
才不是那样。
尽管想要这么回嘴,亚梨子却没办法把话说出口。彷佛暗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人看穿,她的脸不断涨红。
「反正妳我不会再见面了,妳就在哥哥我面前坦白点吧。」
少年伸手,轻拍浑身僵硬的亚梨子的脸颊。
「……啦。」
「嗯?我听不到~」
「亚梨子之拳!」
亚梨子的拳头,陷入故意做出倾听动作的少年心窝。
「——我会怕啦。」
亚梨子紧抿双唇,强行让少年前倾蹲下,好回避他的视线。
「对,没错,我怕…我怕,我好害怕~这样你满意了吧!」
「真…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呜喔!」
她变本加厉地踩上发出呻吟的少年,免得自己的表情被看见。
自己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脸,会露出一副随时都快哭出来的表情——都是因为对摩理怀抱的复杂情感。至于首次坦承软弱所引发的不甘和羞耻,根本不重要。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摩理的事情另当别论!我绝对不可能把摩理视为怪物!」
亚梨子有机会向别人倾诉那份心情吗?如果对大助说自己很害怕,他很可能会当场杀了摩尔福蝶。虽说是为了救亚梨子,但她实在无法忍受失去摩理留下来的遗物。
况且——害怕的人不是只有亚梨子。无论哪个附虫者,大家都很害怕自己的〈虫〉,连自己的梦想何时会被吃尽也不知道。罔顾他们的处境,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说些丧气话,这种行为是不被自己容许的。
「傻瓜,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啊。」
少年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
「每个人都会害怕来历不明的〈虫〉呀。唯一的差别,只在于肯不肯去面对而已。」
「……」
「不过我不怕就是了。」
「你很希望每隔几分钟就被打飞,是吗?」
「〈虫〉是什么?——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这件事,觉得根本无所谓。」
HARUKIYO的话。令亚梨子目瞪口呆。
「不过是能实现我愿望的人,恰巧跟我一样是附虫者罢了。要是世上有其它更顽强的对手,还麻烦妳务必告诉我呢。」
听了这番狂妄的发言,亚梨子惊愕到甚至忘了出声。
出现在这个国家,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名为〈虫〉的异常存在的真面目——眼前的少年竟然说一点都不在乎,况且他自已也是附虫者。
火焰魔人HARUKIYO。
究竟要强悍到什么地步,才有办法让他看得上眼呢?
「我和妳一直都在寻找花城摩理。不过,我们可能都搞错拼命寻找之物的真面目了。」
HARUKIYO咧嘴一笑:
「妳就好好努力吧,不过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他的口气听似开玩笑——却也像是真正在鼓励亚梨子。
只为自己带来过麻烦的火焰魔人,居然要自己好好加油。
这种状况虽然让人忍不住想笑——但是一股奇妙的信心却满溢胸膛。彷佛受到长年的竞争对手激励般,教人难为情的喜悦感涌上心头。
仅止于此。
他毫无预警地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一事,实在太没道理了。
「你找到了吗?找到你心目中的……摩理?」
亚梨子问HARUKIYO。
他说胜负已分。亚梨子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找到了。」
「……」
「不过期待却完全落空。可恶,对我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嘛~」
亚梨子定睛凝视HARUKIYO的不悦表情。
「别以为装出那副表情,我就会告诉妳。休想依赖别人——我是很想这样耍酷地回答妳啦,可是……」
少年一脸不甘地咬紧牙根:
「饶了我吧,我现在真的不想讲。我纤细的心灵,已经伤痕累累了耶。」
「你不是说只要我陪你约会,你就会告诉我吗?你很重视原则,对吧?」
亚梨子一噘嘴,少年立:「唔…」地低吟。
「可恶,给我换别的问题!」
「就算要我换……我也没有其它事情想问啊。」
「不能问我的三围吗?」
「亚梨子侧踢!」
HARUKIYO的腹部遭到踢击,再度蹲了下来。比起疼痛,发出:「呜~」哀鸣声的少年,更像是在和自己「讲求原则」的作风奋战。
亚梨子叹了口气,俯视看起来真的苦恼不已的附虫者。
美错,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是一名虫者。
从头到尾都是一团谜,甚至到了最后也打算留下谜团,从她面前消失。
「唉……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附虫者。」
「是啊,妳该善待稀有生物。」
「附虫者究竟是什么呢……」
「就是一群自不量力的笨蛋啦。」
HARUKIYO抬起脸,露出戏谑的笑容。
「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想知道花城摩理的事口
想了解附虫者是什么。
HARUKIYO每句话都强烈地否定如此希冀的亚梨子,但他也——
「梦想……」
「啊?」
他也是附虫者。
只要这事实存在的一天,他也就必须背负无法逃离的命运。
他也有勾勒过属于自己的心愿吧。
「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刚才说,能实现自己梦想的人,恰巧是一名附虫者。
那个人,应该就是花城摩理。
他是个自始至终都让人难以理解的少年,然而他也同样是附虫者,正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活。
「妳问这个做什么?」
「你是为了实现梦想,才一直寻找摩理的吧?」
「是没错啦。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梦想,不值一提。」
HARUKIYO看似无趣地扬起一边的眉毛,似乎在问:「妳真的要问这个?」
「跳过不答的机会,应该只有一次吧?」
两人搭乘的车厢,通过了摩天轮顶点。
接下来就是往出口前进了。
距离下车还有一点时间。
「如果妳有所期待,那可就大错特错啰。因为附虫者的梦想,对别人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不想说吗?」
「我没有不想说,反正那也没什么好卖关子的。」
少年的语气十分平静。
附虫者的梦想是很特别的。
亚梨子一直那么认为,所以听到他这么说,实在无法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想要接受惩罚。」
很简短。
非常简单扼要的一句话。
看着他眺望赤牧市街景的侧脸,亚梨子好不容易才理解,他说出了自己的梦想。
「什么……?」
顿时有种错觉,以为车厢内的时间停止流逝。
HARUKIYO完全没有注意到呆住的亚梨子。
「我满喜欢这个世界的。虽然净是些无聊的东西,但也不算太糟。其实人生很有意思,我很想一直活下去。」
他淡然的语气,让人感觉不出是在描述自己的梦想。
双眼既没有闪闪发光,也不见一丝感慨。他用像是指引路人般的口吻继续说:
「所以我在找一个能惩罚我的人。」
「……」
「我想找的,是不管我怎么抵抗、挣扎,或是使用何种手段,都能毫不在意地笑着杀掉我的强悍对手。我无法妥协自己给软弱的家伙干掉。因为一旦妥协,就跟自杀没两样。」
「……」
「他杀我时,必须不抱憎恨,也不是为了复仇。我不能造就让他动手的理由。最棒的人选,是那种惩罚我,就像踩扁路边蝼蚁一样,然后过个一秒钟就忘光光的家伙。」
亚梨子凝视着少年说话的样子。
想要接受惩罚——
这种事也称得上是梦想吗?
然而内心却也逐渐明白一件事。
如果他是衷心希望毁灭降临——
亚梨子下意识地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是为了接受惩罚……才一直在找摩理?」
HARUKIYO理所当然似地笑起来:
「是啊,因为传闻中的〈猎人〉,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啊,找到附虫者了,顺手杀了他吧。』『好,杀掉他了,再来找下一个。』这是我觉得最理想的状况。」
为什么——
亚梨子的胸口好苦闷。
少年可以露出那样的表情?
她完全无法理解。
映照在渐渐歪斜的视线中的一名附虫者。
少年诉说着毁灭的笑脸,是如此天真烂漫,有如孩童般无邪。
「哈哈。」
HARUKIYO放声笑了出来。
「妳为什么要哭?」
只有一滴。
一滴泪水从亚梨子的眼中夺眶而出。
亚梨子不明白自己为何流下那滴泪,左右摇头。
「是因为这个梦想太无聊,所以妳傻住了?还是因为同情?怜悯?啊,我知道了,是太有趣了吗?妳要是生气的话,我可以让妳打一拳,没关系的喔。」
HARUKIYO打趣似地将自己的脸凑上前去。
可是亚梨子依然不停摇头。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流泪。
也许是HARUKIYO太过无可救药的梦想,令她觉得悲从中来。
或者是对于他的强大,竟构筑在那般绝望的理由上而感到失望。
也可能是她一厢情愿以为,每个梦想都很美好的憧憬被打破,因而受到打击也说不定。
现在的亚梨子还太过无知,根本无法厘清其中的原因。
既非善,亦非恶,而是用孩子般的无邪脸庞,诉说纯粹毁灭的附虫者——
他也是被极度不稳定的摩尔福蝶所牵引进来的其中一人。
就跟过去遇见的附虫者们一样,亚梨子希望能够永远记得他。
「看妳是要记住还是忘记这件事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梦想——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谈论自己的梦想了。妳现在听到的,是唯一的一次。」
HARUKIYO的大手掌,粗鲁地放上亚梨子的脑袋。不是抚摸,也不是拍打,而是将她往后一推,好让快低下头的她面向前方。
亚梨子擦拭一下眼角,展颜笑道:
「为什么你会抱持那种梦想………如果我这么问,那就算是第二个问题吧?」
「当然。妳别得意忘形了。」
短暂的空中散步已近尾声。
两人搭乘的车厢不断下降,降落在赤牧市的土地上。
车门开启,亚梨子和HARUKIYO踏上柏油路面。
淹没在摩天轮四周的往来人群中,亚梨子停驻在原地。
另一方面,决定离开赤牧市的少年,则是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径自远去。
亚梨子笑着朝少年的背影呼唤:
「喂,再留在赤牧市一下啦。」
HARUKIYO原本踏着毫无眷恋的轻快步伐,准备离去,却顿时停了下来。
「——喂,我讲得很明白了。对我而言,花城摩理已丧失意义,我的梦想也告诉妳啦。」
「是啊,我听到了。」
「那妳还要我留下来?」
HARUKIYO侧过半边脸,傻眼地回头望着亚梨子。
「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不是吗?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留下来看到最后。」
看到最后——
听到那句话,HARUKIYO的脸上浮现笑容:
「最后啊……嗯,说得也是,妳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少年的话语充满讽刺。
「摩尔福蝶如今仍存在一事,只不过是个错误。而错误迟早会被导正。」
HARUKIYO再次迈步。
「——不过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心目中的最后,早就已经过去了。」
亚梨子小跑步追上他。
「我有很多事情想做,你愿意帮我吗?」
「妳真是够蠢的耶。我可以先杀了烦人的妳吗?」
亚梨子继续追着头也不回,大步向前的HARUKIYO。
「小气鬼,有什么关系嘛。你之前还不是给我惹了许多麻烦吗?现在帮我一点忙,又不会少块肉。」
「我没义务,也没理由帮妳。烦死了,不要跟着我。」
「我知道有人可以惩罚你喔,而且就在这座城市里。」
「花城摩理已经让我期望落空了,所以你想提〈郭公〉吗?不,那家伙还不行,只能期待他几年后的发展。我目前不想理他。」
「不是大助啦。」
「那么是『不死』的附虫者吗?」
亚梨子瞠目结舌。她没想到会从HARUKIYO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很遗憾,那家伙似乎很憎恨附虫者。如果因为我是附虫者而遭到他的报复,那就不合乎原则了。对方若是杀了我会觉得高兴的家伙,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再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家伙……一定也会让我失望,所以他才不会是一号指定。我已经受够那种骗子了。」
「也不是一玖皇嵩啦。」
亚梨子打断不知在嘟哝什么的少年。
HARUKIYO的步伐太大,亚梨子得费好大的劲才能追上。
「那个人既不恨你,也不想对你进行报复。虽然实在很没道理——总之,只要比你强就可以了吧?」
少年忽然停下脚步。
没料到他会停下来,来不及紧急煞车的亚梨子,就这样追过了HARUKIYO。
「——」
回过头,亚梨子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妳说的那个人,现在该不会就在我眼前吧?」
火焰魔人释放出灼人的威吓感,满腔怒意地瞪着亚梨子。
少年熊熊燃烧的双眼贯穿了她,令她有如被中邪般地无法动弹,纵使想点头也办不到。
「对了,妳说妳——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梨子哑口无言。
「妳是『被花城摩理的亡魂附身的女人』吧?之前好像有听过妳的名字,不过我忘了。」
HARUKIYO根本不把亚梨子放在眼里,打算径自离去。
「——我并非看轻你的梦想,也不是在说笑。」
亚梨子取出银色棒子,转身望着准备离去的HARUKIYO。
「我是认真的。」
不能让他逃掉。
HARUKIYO可说是唯一一个知道好友遗志的人。为了找出那份遗志,许多伙伴都因此受伤,而亚梨子本身更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不对——是非知道不可。
「——真难看。」
少年停下脚步,垂下肩膀。
「我为了扮演伤心欲绝,朝成熟大人更进一步的HARUKIYO,原本打定主意,不去管那个烂摊子……」
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拿出手机。他无视因不解而蹙眉的亚梨子,自顾自地跟某人讲起话来。在没能偷听到内容的情况下,对话很快就结束了。
「——跟我来。」
HARUKIYO收起手机,转头对亚梨子说。
尽管觉得可疑,亚梨子还是在他的引导下,来到某个地方。
宽广的活动会场。
直到不久前,这里还是举办大型车展的地点。亚梨子对那则在盛况之下闭幕的新闻仍有些微印象。
活动结束后的会场显得相当冷清。广大的建地上,可以看见小型环状道路,以及种植绿意的喷泉。
建地的大门不知为何敞开着。HARUKIYO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直接走了进去。他穿越通道,进到入口同样敞开的巨大建筑物内。
「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喂,我们可以随便进来这里吗?」
「拜托妳用常识思考一下吧,当然不行啊。不过还是进去吧。」
建筑物内的面积,比霍露斯圣城学园的体育馆还要大上几倍。高挑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照明设备,四周围绕着玻璃墙。不久前排放无数汽车的内部,如今空无一物,甚至没有规划通道。
「啊……」
亚梨子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有人已经先到了。
靠在柱子上的,是一名戴眼镜,身材纤细的少年。另外在地上盘坐的,则是一名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女。停在一旁的机车,应该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吧。
「他…他们是谁?」
无视一头雾水的亚梨子,HARUKIYO从容地走向两人。
「那就拜托你们啦。」
「我说啊,你这样突然把我叫出来,实在让人很困扰耶。亏我正和女朋友玩得正开心。」
「少骗人了,我去接你的时候,你明明就是一个人。」
从讲话的语气状似亲密来看,他们似乎是HARUKIYO的朋友。
那两人瞥了亚梨子一眼。
「哦,是国中生啊,而且长得还挺可爱的。真的要杀了她吗?好浪费喔~」
「没人说要杀了她。况且收拾残局那么麻烦。HARUKIYO,应该只要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吧?」
「什么——」
HARUKIYO回过头,双臂交叉于胸前,靠上远处的柱子。
「有什么好惊讶?妳不是要跟我战斗吗?」
「可…可是这和他们无关啊!」
「——妳到底有没有在听别人讲话啊?」
HARUKIYO沉下脸,用低沉的声音,不客气地声明:
「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善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就是造就我『强悍』的原因。我只对不管怎么努力挣扎都赢不了的对手有兴趣。」
「——」
「相较之下,妳却丝毫不怀疑敌人的话,一个人乖乖地跟着对方到这种地方来。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妳的『弱点』。」
亚梨子紧握着棒子的手中渗出冷汗。
「话先说在前头——那两个人可是和〈司书〉差不多强喔。」
HARUKIYO冷酷的宣言,撼动了茫然呆立的亚梨子的耳膜。
2
「呼…哈……!」
亚梨子紧握着摩尔福蝶变成的长枪,朝后方跳开。她的制服变得脏兮兮,手脚则被划上一道道的擦伤。
「……!」
白光一闪,巨大的裂痕伴随着冲击力道,产生在迅速往旁边跳开的亚梨子的脚边。
闪过攻击后不久,剜挖地面的白色物体便有如生物般蠢动,缠住亚梨子的脚。
「呀啊!」
在强大力量的拉扯下,亚梨子的身体被抛至空中。
「唔……!」
在撞上柱子的前一刻,她用银色长枪将绑住脚的物体——像是体操带一般的白色绳子斩断。接着在空中旋转身体,以浮现银色纹路的右脚,用力叉开腿站在柱子上,以防猛力撞击。
除了银色棒子外,与摩尔福蝶同化的就只有亚梨子的右脚。尽管只有右脚,但若是没有经过强化,恐怕光是从柱子跳向地面,就难免受到摔伤了。
「接着是陷阱卡。功用是降低机动力。」
少年轻松的说话声传来。
随后,亚梨子所站立的地面便发出红色光芒。她的双腿被忽然出现,带有铁球的枷锁给铐住。
铁球的表面上浮现以电子字幕显示的数字60,而且数字正不断向0倒数。
「好…好重——」
白色闪光再次逼近。
行动受到压制的亚梨子挥舞长枪,弹开带子。然而,第二次攻击随即袭向失去平衡的她。
虽然勉强以枪柄进行防御,却没能抵消掉冲击力道。强大到令她几乎以为腹部被贯穿的威力,刺进了心窝。
「唔啊…喔呜……!」
亚梨子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
「威力虽强,攻击方式却过于单调。这个人是不是没什么战斗经验啊?」
雀斑少女手插着腰,从容不迫地看着亚梨子。她的两只手臂上戴着由〈虫〉变形成的诡异手环,每只手环上各延伸出一条白色带子。
「她搞不好还藏了什么能力没使出来。不过只要别粗心大意,应该就能轻松获胜。」
眼镜少年的身旁,摆了一张造型奇特的桌子。那张桌子也是由他的〈虫〉所变成,桌面上堆着多到如山一般的卡片。
「不准给我擅自放水!」
在后方等候的HARUKIYO露出满脸怒意。
「明明再一击就能杀了她!你们两个别想偷懒!」
「唔哇,感觉好差喔。HARUKIYO哥今天的火气好像特别大耶!」
「他真的动怒时,千万别反抗他,这是绝对得遵守的铁则。骗我们说什么有有趣的对手这件事,就等之后再找他算帐吧。」
少年一边扶正眼镜,一边喃喃地说:「对方在这回合没有任何行动。」然后就将新的卡片放上牌桌。
「呜啊……」
亚梨子痛苦地皱着脸,站起身。绑住双腿的铁球倒数至0后,就迸裂似地消灭无踪。
前方的地面发出光芒,接着只见架着弓箭的军队现身,同时朝亚梨子放箭。
亚梨子立刻用银色鳞粉保护自己,将箭弹开。然而从旁边袭来的两条带子,却将她连同鳞粉一起震飞。
「妳不是比我还强吗?」
HARUKIYO抱着双臂,冷淡地问。战斗开始后,他就没有离开原地一步。
「唔……呜……!」
相反地,亚梨子光是保护自己便已精疲力尽。她要闪避变化莫测的带子,又要防御眼镜少年无法预测的能力,根本无法主动展开攻击。别说是打倒两名附虫者了,她连接近HARUKIYO都做不到。
究竟该怎么做——
亚梨子一面回避接连不断袭来的攻击,拼命思索。
HARUKIYO说得没错,挡在面前的那两个人绝对称不上弱。然而就算打倒他们,又该如何与火焰魔人对战——
「半途而废的家伙。」
HARUKIYO瞪着被两名附虫者玩弄的亚梨子,语气相当不屑。
「你们每个人都只会出一张嘴。就算嘴巴上说自己有多么认真,到了最后那瞬间,还是会这么想——」
亚梨子无法完全抵御攻势,后背猛力地撞向柱子。
「『其实我真的不想放弃,但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陷阱卡又再度启动。亚梨子全身上下都被荆棘束缚住。
「为什么你们会这么想?是因为敌人太强?能力已达极限?还是快死了?那又怎样?有关系吗?要不要放弃,决定权在自己吧?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好像甘心赴死般地草率了事?」
银色鳞粉在亚梨子的周遭狂吹大作。
「可是花城摩理不同。正因为她即使死了也不放弃梦想,摩尔福蝶才仍留存于世上。」
鳞粉令眼镜少年的能力沉睡,荆棘顿时失去力度。亚梨子徒手抓起荆棘,用力将其扯掉。
「——我原本是那么认为。」
可是白色带子立刻从一旁攻击亚梨子。冲击力震飞她的身躯,令眼镜少年的能力失去效力的鳞粉也因此烟消云散。
「但是到头来,她也和其它人一样。」
滚落地面的亚梨子立刻起身。然而尽管想要冲向敌人,却反遭带子猛烈的攻势反击。
「恶魔的药与天使的药——我发现花城摩理选择哪一边了。」
HARUKIYO的声音颤抖着,表情也因内心压抑的愤怒已达极限而扭曲。
恶魔的药与天使的药。
亚梨子听说过那个词。
记得没错的话,对了,是留在摩理病房里的一本图画书,书名应该就叫作《魔法之药》。而里面的内容——
HARUKIYO咆哮:
「该死!可恶!你们每个人都是骗子!花城摩理!『老师』!『不死』!还有那只摩尔福蝶也是!」
一名魔法师来到卧病在床的派翠西亚身旁。
魔法师是这么说的。
我这里有天使所给的药和恶魔所给的药。
「我知道花城摩理选择哪一种药了…仔细想想,一直没发觉的我还真愚笨。毕竟我从『老师』那里,打听到许多关于花城摩理这名附虫者的事。」
喝下天使的药之后,会失去最重要之人,不过妳的病会痊愈,并且能够永远活下去。
喝下恶魔的药之后,妳会就这样一命呜呼,不过重要之人会永远陪伴在身边抚慰妳。
来吧。
妳——要喝哪一种药呢?
「到头来,花城摩理——一样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她放弃自己的梦想。」
HARUKIYO可能已经不是在对着亚梨子说话了吧。亚梨子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摩尔福蝶还留在世上——我知道,我一切都明白了!因为我想起『老师』说过的话。那个大骗子分明知道真相,却假装是好人,其实是个畜生。我从没见过那么残酷无情的家伙!」
HARUKIYO激动的情绪迟迟无法平复。亚梨子实在不明白他生气的原因。
若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除了从他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恐怕别无他法。
因此,绝不能就此眼睁睁地目送他离去——
「这世上最残酷的,就是半吊子的温柔。『老师』——〈第三只〉就是那样一个人,连他生出来的同化型附虫者也是。真希望他们早点死光!」
HARUKIYO的说话声更加低沉了。
因为他看见亚梨子转过身,正背对他奔跑。
亚梨子迅速跨向一旁,闪躲从身后袭来的攻击。她犹如敏捷的脱兔一般,不断冲向建筑物的出口。
「——啊啊,可恶!可恶!可恶!气死人了!」
但是亚梨子没能完全避开,娇小的身躯就这样被冲击力抛向地面。
亚梨子抬起满是砂土的脸,立刻站起来。
「还敢说妳是认真的,结果你们每个人都一样!到头来,还是会在最后一刻逃跑!」
无视HARUKIYO低吟般的声音,亚梨子卯足劲朝出口直奔。
「——立刻给我杀了她。让她从今以后,就算是几亿分之一的机率,也不会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呜哇~要是不照他的话做,就会从背后被烧得焦黑耶。」
「我会良心不安,不过也只能照办啦。」
遍体鳞伤后,亚梨子总算来到出口。
她将身子一转。
「……!」
两名附虫者的猛烈攻势袭向亚梨子。地面塌陷,周围的墙壁也随之崩毁。
「摩理——」
在飞扬的尘土笼罩下,亚梨子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她将与摩尔福蝶同化的右脚刺进地面,支撑身体。
「拜托妳」
尽管伤势令意识模糊,她仍挺身面向前方。
「只要现在就好,将妳全部的力量——」
长枪喷发出的鳞粉包围住亚梨子,她向前一步。
向前踏出一步的左腿上,浮现银色的纹路。
——亚梨子。
耳边传来已故挚友的声音。
「不用顾虑我的身体——」
又一步。
她再次迈步向前。
亚梨子举着长枪的右臂上,闪耀着银色纹路光芒。
她杏眼圆睁,直盯着眼前的敌人。
「唔——」
雀斑少女和眼镜少年的表情顿时一变。但是他们只是瞬间被亚梨子震慑,随即又朝亚梨子不断展开猛攻。
附虫者们的攻击,从后方涌向被鳞粉包围的亚梨子。
「为了向前迈进——」
亚梨子再往前踏出一步。
左手被释放银光的纹路侵蚀。
她一面以鳞粉防御敌人的攻击,同时一步又一步地迈步向前。
银色纹路爬上亚梨子的半边脸。一边的嘴唇歪斜成微笑的形状,擅自动了起来:
「——好,我知道了。」
这次,她清楚听见好友的声音。喉咙之所以颤抖,是因为说出那句话的人正是她自己。
闪烁银色光芒的双眸,以及蕴含坚强意志的双眸。
亚梨子的双眸紧盯着HARUKIYO,向前迈步。
「咦…不会吧?难不成——」
「难道她是——」
两名附虫者脸色大变,对亚梨子展开比之前更猛烈的攻击。
然而亚梨子用鳞粉击退攻势,一步又一步确实地前进。
渐渐地,她的行走步伐变成了跑步,且越跑越快。随着逐渐加速,包围亚梨子的银色光芒也益发强大——
「她是为了助跑才逃到那里……?」
亚梨子一直线地冲刺加速。
一再反弹恣意袭来的带子。
每前进数公尺,眼镜少年的能力便会启动。枷锁束缚住四肢,各式各样的攻击如雨般侵袭亚梨子。
但是缓缓增强光芒的亚梨子,一点都不把那些放在眼里。捆住手脚的道具被一一震开,然后烟消云散。
在鳞粉包围下奔跑的亚梨子本身,正逐渐化为一把散发银色光芒的长枪——
「抱…抱歉,HARUKIYO哥。」
两名附虫者很快就下了判断。
他们同时从彷佛被附身一般,边跑边瞪着HARUKIYO的亚梨子的前进路线跳开。
「这个情况已经超出我们能力所及了。」
「你自己加油吧,HARUKIYO。」
HARUKIYO并没有责备两名附虫者。他不发一语地离开柱子,放下抱胸的双手。
「哈哈,只会使用蛮力的蠢蛋。」
确实是蛮力没错。
但这也是亚梨子现在唯一的方法。
面对火焰魔人,她没有任何左顾右盼的余地。
「妳该不会以为我不会闪开吧?我这个人是无所不用其极——」
HARUKIYO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但是,他的笑脸一瞬间僵住了。
他似乎在猛然逼近的亚梨子身后看见什么。HARUKIYO用无畏的目光,注视着不是亚梨子的某人。
「原来如此……那家伙就是妳『强悍』的原因啊。」
HARUKIYO将视线移回亚梨子身上,脸上浮现愉悦的笑意——那是要将眼前一切燃烧殆尽的魔人笑容。
亚梨子的视野被灼热的业火淹没。
以HARUKIYO为中心,猛烈乱窜的火柱,在空中化成大王虎甲虫的模样。
「很好,尽管放马过来吧——一之黑亚梨子。」
3
感觉自己昏厥了好一阵子。
亚梨子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蜷缩在一片荒凉的地面上。
「嗯……」
尽管想要移动身体,却因为全身麻痹而无法起身。大概是与摩尔福蝶同化带来的副作用吧。她勉力让自己仰躺着,仅用双眼确认四周的状况。
「臭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从你单枪匹马的样子看来,应该是很慌张地跑来救人吧?你的同伙是不是正往这边过来呀?讲啊!」
「你的表情很僵硬呢。其实你正在忍痛对吧?如果希望我手下留情,就给我老实一点。不过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你!」
在失去屋顶,化成废墟的建筑物中央,两名少年正额头抵着额头,互相瞪视对方。
其中一人是HARUKIYO。他的制服破破烂烂的,左手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另一人则是一名身穿漆黑色长大衣的少年。他虽然用大型防风眼镜遮住容貌,但亚梨子对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哦,那就是〈郭公〉啊?看起来很强耶。」
「怎么办?应该赶紧先逃吗?」
在远处你一言我一语的,是雀斑少女和眼镜少年。
「尽管放马过来吧。还是说,你在犹豫是否该先去保护那女人?没想到你这位恶魔大人还挺温柔的嘛。」
「你在大声嚷嚷个什么劲?伤口很痛吗?你就老实说吧,你被那女人弄伤的手其实很痛,对不对?」
见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亚梨子终于明白。
大助应该是找到亚梨子的所在地,赶来这里救她——正因为有他在身后,HARUKIYO才会为了避免被手枪击中,正面承受亚梨子的攻击。
「亚梨子,妳动得了吗?」
依旧与HARUKIYO互瞪的大助问道。
「有点……困难耶。」
完全动弹不得。好比刚跑完马拉松般的强烈疲倦感袭来。已经与长枪分离的摩尔福蝶,正在亚梨子的视野中,悠哉地舞动翅膀。
「哈。」
HARUKIYO无趣似地瞥了亚梨子一眼,接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这里。
亚梨子朝着他的背影呼唤。
「HARUKIYO……你说摩理放弃了梦想,那是怎么一回事?」
「妳这个比我弱的家伙,没有资格问我问题。」
「——但你一定没想到,会被我弄伤吧?」
HARUKIYO顿时停下脚步。
「我以后还会变得更强。到时,你受伤的或许就不只是一只手啰。放弃这样的机会,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
少年沉默不语,只微微地动了受伤的手。
「这次换我来骚扰你了。直到……从你口中问出一切来龙去脉为止。」
「我可是通缉犯耶。妳居然当着特环的面,要我留下来?」
HARUKIYO回头,瞇起眼睛看着大助。
「留下来?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有个主意,你过来一点。啊,大助留在那里就好……太近了啦。居然踩女孩子的脸,你的脑子在想什么啊……别管那么多了,快点把脸靠向这边。」
见到亚梨子躺在地上伸手招唤,HARUKIYO一脸讶异地把脸凑上。接着亚梨子解下他衣领上的领带,缠绕他的脸。
「不好绑耶。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固定呢?」
「美术社报到。我有立体模型用的胶带,要不要试试?」
「造型师报到。也请使用发夹吧,像这样随意别上就可以了。」
「你们也倒戈得太自然了吧!」
大助惊讶地看着他们簇拥起来,玩弄HARUKIYO的脸。
「你们几个在搞什么鬼……」
「哎呀,太不可思议了,完全看不出来这是谁呢。特环一定也认不得啦。」
亚梨子收回双手,停止装扮HARUKIYO。
少年的脸完全被领带和胶带遮盖住,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木乃伊。
HARUKIYO摸了摸自己的脸,咧嘴一笑。
「喔喔,真神奇,问题解决了呢。」
「你们把特环当白痴吗……?」
「——然后呢?」
HARUKIYO的变装,就算讲客套话也称不上好看,不过他本人似乎还算满意。蹲在亚梨子身旁的少年,全身上下飘散着比以往更异于常人的氛围。这下他的相貌,可以说是与魔人之称名副其实了。
HARUKIYO伸手揪住亚梨子的衣领,用力拉起无法动弹的她,用冒着熊熊烈火的双眼窥视她的脸。
「留在这座城市对我有什么好处?妳有办法现在马上变强,像杀死蝼蚁般地杀死我吗?」
「别傻了,我才不会杀你。」
亚梨子已经不再害怕他的威吓。
两人的对话在仅仅数公分的距离下进行。别说是逐渐朝这边走近的大助,就连与亚梨子作战过的两名附虫者也听不见。
「——光是杀掉你,还太便宜你了。」
亚梨子面对面地直视火焰魔人的双眸。
HARUKIYO神情愉快地瞇起眼睛。
「哦?那妳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不过我很快就会变得比你还强——让你对我俯首称臣。到时,不管你怎么抵抗、逃跑,我都不会饶了你。」
「……」
「摩理的事情也一样,我不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所以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核对自己找到的答案,看看究竟孰是孰非。」
突然间,HARUKIYO的脑袋轻晃一下。
原来是大助用手枪抵住了他的头。
「放开她,HARUKIYO。」
「——少啰嗦。」
HARUKIYO斜眼瞪着大助。
「我现在忙得很。」
「管你那么多。」
大概是感应到HARUKIYO真的生气了,绿色郭公虫停在大助肩上,接着随即让身体变形,与少年同化。
「……啧。」
HARUKIYO脸色不悦地放开亚梨子。两名少年用相同的目光瞪视彼此。
「等一等,大助——」
「嘿,『核对答案』吗……而且还有比杀了我更重的惩罚——听起来挺不赖的。」
HARUKIYO干脆地将视线移离大助,俯视被扔在地上的亚梨子。
「妳的时间不多喔,一之黑亚梨子。」
她知道。
亚梨子的身体早已告诉她这一点。
以前与摩尔福蝶同化之后,也曾感觉到暂时的疼痛和疲倦。
但是现在,亚梨子身体感受到的却不是短暂的痛楚或疲惫——而是有如根扎入全身一般地无法动弹,又彷佛是被看不见的幽灵捉住似的。
明明不是附虫者,却与〈虫〉同化。
实行超常行为所付出的代价,正确实地侵蚀着亚梨子的身体——这一点,她从很久以前便晓得了。
「哈哈。」
HARUKIYO看着默默微笑的亚梨子,露出愉悦的笑容。
「妳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了,看来妳还挺行的嘛。」
决不回头。
当她做此决定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事到如今,她不会再犹豫。
找出摩理的遗志——
一开始,那是她唯一的目的。
然而对现在的亚梨子而言——那项目的已逐渐演变成一种机缘。
——我……最讨厌附虫者了。
听到一玖皇嵩的那句话时,她的心中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
亚梨子无言地伸出双手。
两名少年面面相觑,接着同时咋舌,露出满脸厌恶——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抓住了亚梨子的手。
左手是大助。
右手是HARUKIYO。
在两名附虫者的伸手帮助下,亚梨子站起身。
「话说回来,妳说今后要纠缠我,可是我对妳一点都不会兴奋啊。清心寡欲到这种地步,感觉可真清爽。」
「照你这么讲,那被迫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我要怎么办啊?」
亚梨子用力拉扯手臂,两位出言抱怨的少年们撞上彼此的脑袋。
26. 梦想高涨的鸣动
这里过去大概是一间手术室吧。
在断断续续,闪烁不停的灯光照射下,可以看见倒塌的手术台。包围宽敞空间的墙壁破裂,吊挂在天花板上的手术灯也腐朽得破烂。
叩。
叩。
伫立在寂静手术室里的少女,在胸前反复搥打着双拳。
少女身穿略显脏污的连身洋装,用空洞的双眼凝视着——站在左右敞开的大门入口的一之黑亚梨子。
这是我遇见的第几个附虫者呢——
亚梨子手持发出银色光芒的长枪,茫然注视眼前的少女。
整间手术室里,飘浮着排球大的球状黑色烟雾。每当少女搥打拳头,球就在她的双手中集结,提高浓度,然后再次被抛入空中。
少女开口:
「生命这种东西,打从诞生那瞬间就中毒、生病了。」
亚梨子的心脏猛然跳动。
黑色烟雾在低头击拳的少女背后聚集,形成昆虫形状——类似四叶日本锯锹形虫的轮廓。
「任谁也治不好。」
叩。
叩。
「反正迟早会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亚梨子依然呆站着,动也不能动。
不知为何,她竟在口吐诅咒话语,搥打双拳的少女身上,看见已故花城摩理的影子。
在探寻好友摩理的遗志过程中,她遇见各式各样的附虫者。
他们每一个人都痛苦万分,正在与什么奋战着。
摩理以前——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也和眼前的附虫者少女一样,对活着感到绝望,仅管痛苦,仍与什么战斗着——
「既然横竖都会死,活着也只是痛苦!还不如让你早点解脱。」
亚梨子究竟能做什么?
接二连三与新附虫者相识后,亚梨子的心中逐渐产生疑问。
明明不是附虫者,却使用〈虫〉的力量。
如此半吊子的自己,能为附虫者做些什么?
「我要将每一个人从生命这种病中『解救』出来。」
用沙哑的声音说完,少女缓缓摆出架势。她微微沉下腰,大大展开双臂,使出拳法招式。被球状烟雾包围的四肢,简直就像四叶日本锯锹形虫的獠牙——咬碎敌人的四支牙齿一样。
附虫者少女往地板一蹬,滑行般地朝亚梨子冲来。
面对逼近自己的敌人——
亚梨子却一步也动弹不得。
1
霍露斯圣城学园国中部的烹饪教室,笼罩在一片喧闹声中。
「惠那,我问你……这到底是什么啊?」
亚梨子在制服上加穿围裙,仰望着耸立于烹饪教室中央的高塔。别说是国中部三年级的同班同学们,就连家政课的老师也张大嘴,愣愣地仰望那座塔。
「我就觉得奇怪,惠那居然会在不过是制作简单蛋糕的课堂上如此拚命……」
在亚梨子身旁叹气的是九条多贺子。她稳重的举止和彬彬有礼的措词,是多为富裕阶层子女就读的该校典范。
亚梨子等人仰望的,是一个上面布满豪华装饰的五层大蛋糕。
结束了一项大工程,满面笑容的少女转过身来。她是亚梨子的同班同学兼好友,叫作西园寺惠那。她留着一头短发,清新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我和药屋的结婚蛋糕试作版!」
「拜托你不要讲得好像煞有其事的样子!再说,哪有人会在烹饪教室里做结婚蛋糕啊!」
忍不住出声抗议的,是一位围裙打扮的少年——药屋大助。他的相貌平凡,体格普通,是个除了脸上贴的OK绷外,毫无特征的男学生。
「大助,你既然觉得奇怪,那在她制作时就该察觉了呀。你和惠那不是同班吗?」
「我是知道她做了很多蛋糕!可是,一般人哪想得到,她会把蛋糕迭起来呀——呜啊啊,不要用手机拍我!怎么连九条同学也这样!」
「哎呀,不好意思。我想说可以刊在『药屋大助爱好会』的会刊上,一时忍不住就……」
「那是什么集会啊?我第一次听说!」
「那是以欣赏大助同学惊慌失措的模样,作为崭新宗旨的集会。虽然只限校内人士参加,不过会员正确实地在增加中喔。你说是吧,会长?」
「没错,这年头,大众脸比美少年更夯呢。」
「西园寺同学竟然是会长!我只能说一点都不意外!啊啊,真是的,你再不收敛点,我真的要生气了——」
「药…药屋凶我……」
「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吧!啊啊啊啊~我受够了……」
抱头蹲在地上的大助,露出陶醉恍惚神情的惠那,以及用手机拍摄蛋糕的多贺子。就连老师也错愕地呆在原地,动也不动。大概是被这件超优异的作品,还有自叹弗如的失败感给震慑到意志消沉了吧。
亚梨子喃喃嘀咕:
「怎么会有这么混乱的烹饪课啊……」
——课堂结束后,亚梨子、大助、惠那和多贺子四人仍留在教室里。
为了把就算动员全班也吃不完的蛋糕处理掉,留下来的几个人只好开起小小的甜点派对。
「话说回来……」
大助一边努力与份量明显比其他三人来得多的盘子奋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西园寺同学能够恢复精神,真是太好了。」
原本在一旁谈笑的亚梨子等人霎时停止对话。
「你不是说过,最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你吗?可能是因为那个关系,看起来不太有精神。」
大概是吃撑了,大助开始用叉子戳弄蛋糕。
亚梨子与惠那、多贺子面面相觑。她们两人也一脸吃惊地回望着她。
发现三名少女鷘讶地说不出话,大助有些不安。
「怎…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一点都不奇怪。
应该说,是作为一个朋友再自然不过的话。
但是,她们从没想到如此「理所当然」的话语,会从大助口中说出来。
「大…大助在担心惠那……?等…等等,惠那!你如果有在蛋糕里加料,拜托要先讲呀!现在他突然性格大变,吓死我了!」
「应该不是违法的药品吧?我们真的能吃吗?」
「拜托,我只是有点担心她而已,你们干嘛那么大惊小怪啊?」
刚才那番话可能只是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大助拉大嗓门,想要掩饰发红的耳根。
「惠那,太好了,大助在担心你呢。下次就轮到求婚啰~」
亚梨子笑嘻嘻地回头望向惠那。
「惠那?」
原以为惠娜会高兴得又叫又跳,没想到她愣住了。突然回神后,也许是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她低头用手捂住脸:
「糟糕,怎么办…我真的好高兴……」
又是一个出人意表的反应。亚梨子和多贺子惊讶地相望,随即相视而笑。
反而是大助手足无措。
「不…不是那样!我又没讲什么大不了的话!担心朋友,本来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啊!你说是吧?西园寺同学!」
「唔……我好像快流鼻血了。」
「不会吧?」
惠那抬起脸,像是要掩饰发红的双颊似的,露出一如往常的轻松笑容。
「我还没告诉你们吗?其实那件事情已经没事了。想不到我迟迟没说,却换来意外的收获呢。」
惠那摇摇手,语气一派轻松。她的表情也如同刚刚所述,看起来相当自在。
亚梨子一脸疑惑。
「没事了?」
「其实啊,我已经跟一个很可靠的人商量过了。我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可靠的人?」
「对啊,是前阵子,我父亲带我去参加派对时认识的。以前我总是把那种拘谨的场合交给姐姐们去参加,不过那天心想偶尔去看看也不错。结果,就在那里跟一位大人物建立起好交情了。呵呵呵,你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喔。」
「大人物?是谁啊?艺人吗?」
「赤濑川七那。」
顿时。
亚梨子原本准备切蛋糕的叉子停住了。
赤濑川七那这名少女年仅十五岁左右,却是掌管众多大企业的赤濑川集团的会长,可说是财经界龙头。
亚梨子视线前方的大助也一时愣住,眼神变得微微锐利起来。
「看吧,你们果然吓一大跳。这件事很惊人对吧?不过我说的是真的喔。」
「她是赤濑川集团的会长呢。可是,那个……」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多贺子。你是想说,她的风评不怎么好,是不是?不过实际跟她说过话之后,我发觉她这个人很有趣耶。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同样调皮,所以特别合得来吧。」
「你跟那个人——赤濑川七那说了什么?」
亚梨子压低声音询问。
赤濑川七那。
亚梨子已经与那名少女见过面,而且是在非常特殊的状况下。
——看着好了,我一定会成为附虫者。
表明不会放弃的决意后便离去的少女——赤濑川七那的脸浮现脑海中。自那之后,她就不曾出现在亚梨子面前。
不理会亚梨子和大助的异状,惠那笑着叙述起当时的事。
「我们聊得最开心的,就是讲派对会场上那些有钱人的坏话啦。相逢自是有缘,再加上她说,如果我有烦恼,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所以我就忍不住和她商量了。结果她说要帮我仔细调查。既然赤濑川集团愿意帮我,那不就等于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那倒是……毕竟赤濑川集团的调查实力备受肯定。」
完全信赖赤濑川七那的惠那,以及点头赞同的多贺子。
亚梨子努力隐藏内心的困惑,一面露出苦笑:
「什么嘛,你很见外耶。其实你也可以多找我们商量呀。」
「嗯,是没错啦……可是,亚梨子你们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事情也快处理好了吧?既然如此,那我更希望你们把精神集中在那一边,赶快把事情解决,这样我们大伙才能早点再一起到处去玩啊!」
语毕,惠那对亚梨子和大助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谢谢你们担心我。」
世上存在着〈虫〉这种物体。
该生物大约在十年前突然出现,寄生在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身上。〈虫〉以赋予宿主超能力为代价,慢慢啃食宿主心中各式各样的希望与梦想。
尽管政府企图隐蔽〈虫〉的存在,然而不断增加的目击报告和经验谈,却让〈虫〉的传言一再在人们之间流传。人们对遭〈虫〉寄生的附虫者抱有恐惧与歧视心态,且日益强烈。
「大助,你觉得如何?」
放学后,亚梨子和大助在学校旁的国道等待某人。
一只蝴蝶从头顶上方舞落,停在亚梨子肩上。
银色的摩尔福蝶——
它是因病去世的好友——花城摩理的〈虫〉。摩理死后,它不知为何,就这样形影不离亚梨子的身边。
「就算真的是偶然,一旦和那女人——赤濑川七那扯上关系,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事。」
大助坐在护栏上眺望路上行人,一边回答。
「会自己说想要成为附虫者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家伙。」
少年的口气与在学校扮演好学生时截然不同。
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是为了隐蔽〈虫〉的存在而设立的机关,负责统率受过训练的附虫者去捕捉未经管理的附虫者。而药屋大助正是隶属俗称特环之该组织的一员。
特环派遣药屋大助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监视亚梨子这个被除了附虫者本身,而且是死者的〈虫〉依附的异样存在。
「她很可能是怀着某种企图与惠那接触,我们还是提高警觉比较好。如果是一般的小鬼就算了,不过她有钱有势,所以还是小心为上。真是的,明明不是附虫者却如此棘手怎样?」
大助皱起眉头。
一直注视着他的亚梨子突然开口:
「『担心朋友,本来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啊』!」
「什么?」
「你终于承认惠那她们是朋友了。」
亚梨子满脸笑容。大助脸色一沉,冷淡地否认:
「……我又不是现在才开始假装跟她们是朋友。我只是觉得,一般人在那个情况下,应该会这么说而已。」
「哦,这样喔~假装是朋友啊~」
见到大助担心惠那高兴的人不只有惠那本身。
亚梨子也乐不可支。
虽说是为了监视亚梨子,药屋大助仍是除了摩理之外,亚梨子第一个认识的附虫者。而且还是好友留下的摩尔福蝶将他召唤而来。
遇见大助之后,她开始了探寻摩理遗志的旅程。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起与众多附虫者战斗,一同数度越过生死关头。不仅如此,一起共度的学校生活——在大助看来,或许只是在认真扮演一个同班同学,不过对亚梨子而言,这样的日子却很快乐。
「可是~我们待会要做的事情和摩理的调查无关,你也没有抱怨啊。这你要怎么解释啊?嗯?」
「你的表情可以不要那么讨人厌吗……赤濑川七那想要成为附虫者,身为特环的一员,预先提防那种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吗?理所当然啊~」
「……你的表情越来越让人火大了。换作是〈霞王〉,她一定会当场跟你来场决斗……」
就在他们不着边际地闲聊时,一辆汽车停在亚梨子两人身旁。
那是一辆如雪般洁白的礼车。人行道上的人们,全将视线投注在比一般车子长两倍以上的高级车上。
礼车的车门在神情紧绷的亚梨子两人面前开启。
「两位请上车。」
听从车内传来的招待声,亚梨子和大助坐进车里。
宽敞的车内跟之前见到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四周弥漫的酒臭味变得比以前强烈好几倍。亚梨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哈哈,你们好呀,一之黑亚梨子小姐和——你叫作〈郭公〉是吗?」
静静发动的车内深处,一名少女慵懒且不客气地笑着。
女孩穿着美丽的礼服,一根像是英文字母「J」倒过来的手杖滚落脚边。
她就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企业团体,赤濑川集团的年轻领导者——赤濑川七那。
「承蒙名门一之黑家的继任当家传唤,本人实在感到无上光荣。不知您特地与本公司联络,找我这个暴发户有何贵干?呀哈哈~」
「你好像很醉了,喝太多了吧?」
亚梨子坐在七那正对面的位置上,比起露骨的挖苦,七那烂醉如泥的样子更令她忍不住蹙眉。
不过就算为喝酒一事责备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七那,大概也是白费工夫吧。
大助则似乎一点都不想跟七那说话,默默坐在亚梨子旁边。
「七那,我有事情想问你。」
亚梨子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
与之前见面时不同,这次是亚梨子主动联络七那,而且她的目的只有一个。
「明明不是朋友,却直呼名字?少跟我装熟啦~」
她向鼓起腮帮子的七那提问。
「你认识西园寺惠那这个人,对吧?」
「西园寺?哎呀,那究竟是谁呢?」
「认真听我说。」
亚梨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装傻的七那。酒醉少女开心地朝亚梨子一瞥,假惺惺地笑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不久前在派对上遇到的女孩,就是叫这个名字。西园寺惠那,跟我的名字还真像昵。所以呢,那又怎么啦?」
「惠那是我的朋友。」
「哎呀!是这样呀,那可真是太巧了。我应该赞扬一之黑家的人脉广阔吗?呀哈哈~」
「……」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不成是在怀疑我?比如说…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怎么变成附虫者,我就利用你的朋友来威胁?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小心我告你毁谤名誉喔。」
原本还哈哈大笑的七那,瞬间就一副不甘心地沉下脸。她瞇起单边的眼睛,满脸憎恶地口出恶言:
「假如你不是一之黑家的人,我一定会用尽办法找碴,把你逼到无路可走……就像绮罗理一样,甚至将你赶出学校,直到你彻底后悔为止……」
绮罗理?
虽然也很好奇那个陌生的名字,不过七那的骤变更令人在意。
「你……好像跟之前见面时不一样了。」
尽管醉醺醺,还是看得出眼前这名少女跟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为了寻求成为附虫者的方法而现身时的她,至少还算通情达理,态度也比较冷静。
时至今日,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说到这里,当时她好像急忙赶回居住的城市去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跟你又没关系,少管我。」
七那不悦地转向一旁,一口喝下杯中的葡萄酒。
「企图对不相干的人出手的,是你才对吧?」
大助瞪着七那,用低沉的声音提出警告:
「如果你有什么企图,劝你最好趁现在罢手,因为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呀哈,你们才应该注意一下言词吧?利用朋友,加以威胁——你以为我办不到吗?用你们愚蠢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大助,别说了!我们不是来吵架的!」
「……啧。」
「七那,我认为你和惠那认识,完全是出于偶然。」
「呀哈,少胡说了,其实你根本就怀疑我,只是想讨我欢心吧——像那样的嘴脸,我早就看腻了。」
「我是说真的。因为惠那表示,她是一时兴起才会去派对。再说你若是要下手,一定会直接冲着我来。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不过——我想你不会那么做。」
「呀哈,那可难说。」
「我真正想问的,是惠那找你商量的内容。」
「哦?」
「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务必让我们尽一份力。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拜托你这件事情。」
这才是亚梨子要求与七那见面的真正理由。
惠那顾虑亚梨子等人,烹饪课结束后,依然对商量的详细内容避而不谈。
心里是很为她高兴。但话虽如此,还是不能置之不管。万一好友受到什么危险波及,她不希望事发过后,才为了自己什么都没做而后悔万分。
她不愿再经历一次,得知摩理一直暗自哭泣时的心情——
「你说西园寺惠那找我商量的事情?嗯,到底是什么事呢?我记得她这个人挺有趣的,难得身为有钱人,却没有爱摆架子的习气,确实跟我挺合得来……嗯,感觉是还不赖。毕竟我可是很少不收一毛钱,免费帮人家分担心事的唷。」
面对装模作样的七那,大助的表情益发严峻。看来他迟早会因为不耐烦而发火。
「拜托你,七那,告诉我她跟你谈了什么?」
「拜托?呀哈,你这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在说什么啊?要想得到东西,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居然想要我免费交出情报,你是笨蛋吗?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你打我一巴掌的精神损害赔偿费,我还没跟你算呢。」
七那似乎还怀恨在心。亚梨子无言以对。
她紧抿着唇,并伸手制止叫骂:「喂……你别得寸进尺了!」的大助。
七那瞇起单边的眼睛,悠哉地翘起二郎腿:
「我先告诉你们,惠那是绝对不会找你们商量的。」
亚梨子听了目瞪口呆。
「因为她说,她很期盼能早日再跟你们一起游玩,还说不想要打扰你们。特别是从某个男孩子转学过来之后,就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了。」
七那用愉悦眼神注视的人,正是大助。少年讶异地板起脸。
「我……?」
「只要你们还是朋友正因为是朋友,惠那才绝对不会跟你们说。她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你说可怜是什么意思?」
七那看着挺身追问的亚梨子,笑而不答。亚梨子的面色一沉。
「你到底想要什么?反正,一定不是钱吧?」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亚梨子反瞪着眼神锐利的七那。
「成为附虫者的方法——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见到〈原始三只〉。」
大助接着说:
「没有人知道〈原始三只〉会在何时何地现身,也不晓得他们会盯上谁。就是因为这样,特环才会到现在还打不倒他们。要是真有办法预知〈原始三只〉的行踪,我们才想知道。」
「经过之前那件事,我已经明白光是见面是不够的。我想知道的是……要怎么做才会被盯上。我要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他们变成附虫者。」
「什么样的人……就是拥有梦想的人——」
「所以说!我就是在问那个呀!」
突然间,七那放声大吼起来。使劲放在桌上的酒杯飞溅出葡萄酒滴。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拥有梦想那玩意儿!」
见到七那表情扭曲,失控叫喊,亚梨子和大助顿时愣住。
「像我这样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拥有梦想?我应该要上哪去找?什么地方有在卖?得花多少钱才买得到?」
亚梨子只能愣愣地凝视七那。听着少女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她的心不禁揪在一起。
这名少女——
失去温柔的魔法师的赤濑川七那,她想要的东西——
不可能会有答案。
她一直在找寻无法用钱买到的东西。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白痴吗?我开玩笑的啦,很有趣吧?」
少女抛下这句话后便再次抓起酒杯,脸上表情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感到无趣。
「这样好了,既然你们不给我想要的东西,那就靠替我工作来抵偿吧。」
「工作?」
「你这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恐怕没有做过劳力工作吧?不过你放心,这份工作,你们应该得心应手才是。」
七那戏谑地瞇起单边的眼睛,看着皱眉的亚梨子。
「那就是消灭附虫者。」
语带嘲讽地说完,少女噘起嘴,送给他们一个飞吻。
2
入夜后,亚梨子来到她所居住的赤牧市的邻市——黑菱市的郊外。
「这…这是……」
一下白色礼车,亚梨子和大助便错愕地站在原地。
一片广大的建筑用地,横跨在绿意盎然的山丘上。分成好几栋的建筑物虽然看似医院,不过却和在市内看到的大不相同,其外观构造更加平面,好比一片片薄煎饼般并排着。
「没错,一目了然吧?」
七那从礼车内出声。
「这里好像有附虫者。」
正如她所言——仅需一眼,便能看出眼前光景十分异常。
电力系统大概故障了吧,竖立在建地内的电灯不定时地闪烁。设施的照明也忽明忽灭,才刚看到那边的窗子亮着,这下又换这边的窗子变亮,教人发毛的灯光接力不停持续着。
然而最诡异的——还是包围整座设施的球状黑色烟雾。烟雾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一触碰到电灯,金属制的柱子立刻被染成黑色,然后腐朽倒下。简直就像一被球碰到,就生了病似的。
「好像?」
大助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马上就恢复冷静,反问的同时,还一面打开随身携带的运动袋。只见他取出长大衣、防风眼镜和手枪这几样特环的装备,迅速配戴上身。
「这间复健中心,已经被赤濑川集团收购下来了。」
包围广大设施的烟雾球数量,不下一、两百个。无论采取何种路线,只要直走,就一定会跟球撞个正着。再加上大如排球的球会不规则地移动,因此想要钻过去也很困难。
「我原本打算有一天,将这里打造成拥有最新型设备,供给政财界大老专用的复健中心,可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虽然职员和患者都已经安全避难,但是根本没人能靠近这里。根据职员的描述,好像是去世患者的家属引起这个状况的。听说是个经常来探病的女孩子…大概是家人死了,才因此变成附虫者吧。」
「而且——她已经失控了。」
装备完毕的大助低声补上一句。少年原本平凡的气质,此刻已丕变成战斗员〈郭公〉的面貌。
「从她在消极状态下成为附虫者,以及这种能力来看……应该是特殊型。要是知道目标的潜伏地点,我就能从外部开枪解决一切,但是如果没办法得知其所在地,事情就麻烦了。再加上那个球看起来似乎碰不得,也不晓得能否以物理性攻击扫开……我对这种敌人最没辙了。」
分析完状况,大助咋舌一声说: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通报特环?」
「别开玩笑了,要是动用到特环,事情也会传到政财界那些人的耳里。这么一来,难得的头等地段就蒙上污点了。所以我才要你们私下把事情解决。你们究竟是做?还是不做?」
「我做。」
亚梨子取出棒子往下一挥,伸长伸缩式的棒子。
「当然要做!」
「哎呀,真无趣。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没想到还挺有胆量的。」
「你就为了那么无聊的理由,放任这里变成这种状况?应该没有别地方跟这里一样吧?」
所谓失控,就表示设施里的附虫者正在不断消耗心力当中。若再继续放着不管,她的梦想恐怕迟早会被〈虫〉吃尽,然后死亡。
「呀哈,你在生什么气啊?放心吧,没有其他地方像这里了。」
礼车的车门关闭。七那打开电动车窗,笑咪咪地看着亚梨子两人:
「那么就交给你们啦,我要到远处去避难了。对了,麻烦请将损害程度控制在整体设施的百分之二十以内唷。」
伴随着安静的引擎声,白色礼车沿着夜晚的道路往下驶去。
大助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明明不是任务,却得被迫捕捉附虫者……真是有够麻烦。」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我们得赶快去救里面的女孩才行!」
亚梨子一说完就准备走向建地。大助见状,立刻抓住她的手制止。
「不可以胡乱闯进去!你也该改改你那没头没脑的莽撞毛病了吧?笨蛋!」
「我早就想过了!现在只能由我去啊!不是吗?」
大助顿时语塞。
「你对这种情况没辙,对吧?宁子和爱理衣也没办法把包围这么大片地区的能力全部消除。至于〈霞王〉,她碰到那些球之后,也不一定平安无事。再说,如果宿主躲起来,那么我们花再多时间也找不到。难道还有其他人可以来帮忙?」
亚梨子的话似乎一语中的。大助沉默了一会,这才又挤出话来:
「不只是建地,我知道有个家伙能将整座山丘都纳为自己的领域。」
「真的吗?既然如此,就请那个人——」
「可是如果交给他——里面的附虫者就很难平安无事了。」
「——那就我去吧。」
银色摩尔福蝶飞落在亚梨子手中的棒子上。它的身躯迸裂似地分裂,接着与棒子同化,变成一把银色的长枪。
亚梨子朝着复健中心,纵向挥落长枪。
银色鳞粉狂吹大作,消灭飘浮在门四周的黑色球体——通往设施的道路仅仅开启一瞬间,随即又被其他球体堵住路径。,
「看样子,要你跟在我后面也不是办法。」
她回过头,对着大助一笑。
「我一个人去。」
银色长枪喷发出鳞粉,包覆住亚梨子的身体。
「我可以利用鳞粉保护自己,而且长枪也会告诉我女孩在哪里——大助如果被这个鳞粉包住,就无法使用力量了吧?」
「……」
「还是说——你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
大助不发一语。在战斗方面总是行事果决的他,此刻似乎十分犹豫。
亚梨子紧抿双唇。
以前大助总是说亚梨子碍手碍脚。事实上他说得也没错,因为亚梨子不但经常受他保护,有时还会扯他后腿,令他陷入危险之中。
然而不可否认的,只有亚梨子才能打破现在这个状况。
「这个情况跟我逮捕〈霞王〉时很像,对方很可能是个强敌。你应该也很清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敌人最是可怕的吧?」
看到大助叹气的样字,亚梨子的胸口涌起一阵痛楚。
然而——大助收起手枪的举动,令她瞠目结舌。
「不要硬是想打倒对方,只要找到敌人就好了。」
「什么?」
「只要你出现在眼前,敌人就会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这么一来,那些球体想必也会跟着消失。球体消失的同时,我就会循着战斗声前去找你。」
亚梨子的表情亮了起来。
「就算对方再怎么强悍,应该也没有HARUKIYO的程度。若要说我担心什么,我只怕你又会不顾一切地把这一带都给破坏光而已。」
说完,大助挥了挥手,示意要亚梨子快离开。
「——这你就太操心了。」
亚梨子笑着往地面一蹬。
「这里的建筑物那么多,弄坏个一、两栋,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十啦。」
「我是要你反省啊……」
亚梨子在少年无奈的责备声下,穿过正门,冲进建地里。
黑色球体虽然触碰到亚梨子,却被保护她的银色鳞粉一一消灭。
亚梨子踩在柏油地面上的腿,浮现出银色的纹路。她以经过强化的脚力,跳上建地内广场的花坛。
「摩理!附虫者女孩在哪里?」
长枪对亚梨子的呼唤起了反应,将她拉向右手边的最后一栋建筑物。
「在那边吗!」
全身缠绕银色光芒的亚梨子,一直线地跑过建地。
老实说——她也很害怕一个人投入危险之中。
但大助没有阻止她。
或许他正逐渐肯定亚梨子也说不定——光是这么想,内心的不安便消失无踪。大助说不用担心。那句话就像有他陪在身旁一样,让亚梨子充满信心。
「强大的附虫者……」
她一面穿梭于建筑物之间,一面喃喃自语。
前几天,HARUKIYO对自己说「加油」时,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
强大附虫者们的话里蕴含着力量。
既然他们给予肯定,亚梨子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没错,无论任何事情——
「唔……!」
随着附虫者的反应越来越接近,黑球的浓度也逐渐增加。一部分被穿过鳞粉的球碰到的长枪,变成深浓的黑色。
摩尔福蝶长橧立刻启动其他能力。鳞粉令敌人的能力沉睡,并且稀释依附在刀刃上的黑色痕迹,使其消失。
「感觉好像整座中心都生病了……」
增强保护自身的鳞粉浓度,亚梨子加快脚步前进。
以钢筋水泥构成的建筑物墙壁,被黑色痕迹削落下来。建筑物周围种植的植物,也几乎都发黑变色,枯萎凋零。
摩尔福蝶长枪引导她前往的,是位于建地最深处的圆柱形设施。大概是从患者避难、逃离之后,就被弃置至今吧。亚梨子从敞开的入口冲进去,来到摆有沙发的接待柜山口。
「在上面对吧?」
灯光一闪一灭的柜台后方有电梯,但是显示楼层的灯号却熄灭了。想必电梯早已无法正常运作。
随着长枪的指引,亚梨子来到走道,为了寻找楼梯而奔跑。感觉到水的气味,她一回头,就见到走道尽头的玻璃帷幕后方,有一座温水游泳池。应该是用来复健的设备之一。
找到阶梯,她开始往上爬。
突然间灯光熄灭,让她差点跌倒,可她仍实时站稳,奔向有反应的楼层。她在门扉并列的走道上奔跑,一一确认每个房间。
所有房间里都摆着诊断用的仪器,而且还依照用途,分成放射线室或进行计算机断层扫描的房间等。
不知调查了几个房间——
就在打开挡住走道尽头的对开门扉后,她见到了那名少女。
「——」
虽然气喘吁吁,呼吸却顿时停止,全身上下都冒出冷汗。
她知道那里是手术室。
然而整个房间——都埋没在漆黑的烟雾之中。
愤怒、悲伤、憎恨,以及绝望。
在浓缩一切负面情感的烟雾中,一名少女伫立在那里。
「……摩……理……?」
不知为何,她竟在背对自己,直立不动的少女身上——看见已故的摩理身影。
或许是身高、体型,还有头发的长度都与摩理相似的关系吧。可是不仅如此。她整个人只散发绝望的气息,与之前透过香鱼游的能力,所见到的过去的摩理如出一辙。
「……」
少女缓缓转向亚梨子。
她的长相——与摩理毫不相像。但死气沉沉,充满绝望的表情,却和已故好友十分相似。她插在头发上的枯萎四叶幸运草相当引人注意。
少女徐徐展开双臂。只见四周的黑色烟雾,不断往她紧握的双拳收束、聚集——原本包围整座设施的球体,穿过站在门前的亚梨子的脚边,被急速吸往少女的拳头。
「再怎么努力——」
顿时,亚梨子吓得身子一缩。从少女唇中吐出的低沉声音,令她感到阵阵恐惧。
「再怎么锻炼——」
叩。
亚梨子的肩膀又不由得抖了起来。这次是骨头与骨头的恐怖撞击声,一把揪住她的心脏。
「再怎么认真生活——」
叩。
少女在胸前,反复搥打着自己的拳头。每当她搥打一次,黑色球体便往拳头聚集、浓缩,接着后朝四周飞散,然后再包覆双拳。
「重要之人还是会轻易地死去。」
叩。
「生命这种东西,打从诞生那瞬间就中毒、生病了。」
叩。
「任谁也治不好。」
叩。
「反正迟早会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叩。
「既然横竖都会死,活着也只是痛苦——还不如让你早点解脱。」
叩。
「我要将每一个人从生命这种病中『解救』出来。」
附虫者少女停止搥打拳头,缓慢摆出拳法招式。
双拳和双腿都被球状黑色烟雾笼罩的少女背后,浮现出四叶日本锯锹形虫的轮廓。那将原先飞散建地四处的球体浓缩成四支牙齿的手脚,恐怕轻易就能贯穿保护亚梨子的鳞粉。
但亚梨子面对散发压倒性杀气的少女,脑中却想着其他毫不相干的事。
这是我第几次遇见附虫者了呢?
至今遇见的附虫者,每个人都在烦恼、痛苦着。眼前的附虫者少女也一样,她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苦衷才变成附虫者,而如今仍为此饱受折磨。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个附虫者都——
「——试看啊……」
亚梨子在口中嘟哝,同时握紧长枪。
少女朝直立不动的亚梨子蹬地冲来。她以精准利落的动作滑至亚梨子前方,朝胸口挥出被黑球包围的拳头。
伴随着冲击力,亚梨子的身体向前倾倒。
「……!」
附虫者少女赫然抬头。
亚梨子浮现银色纹路的手,挡下了少女的拳头。
「什么叫难逃一死啊……」
一滴泪水落在少女被挡下的拳头上。
「还说要让人早点解脱……」
少女用另一只拳头,瞄准亚梨子的侧腹。然而,亚梨子的手又将拳头挡下。
「喝!」
遭到超乎常人臂力封住双拳的少女,像是被弹开似的反复使出膝踢。亚梨子正面受击的下巴向上弹起。
「——你就试试看啊。」
嘴唇流下鲜血,亚梨子俯视怒瞪着少女。
「喝!喝——」
少女的蹴踢,近距离击中亚梨子的身体。
挡下拳头的手臂,以及遭到蹴踢的身体上浮现的银色纹路,飞也似的自亚梨子身躯分离。在黑色病魔的侵犯下,纹路痛苦地发狂扭动。狂吹大作的鳞粉与包围少女的黑色纹路互相抵触,逐渐烟消云散。
「我的〈虫〉——」
因发狂而撕裂肌肤的摩尔福蝶,以及少女的蹴踢,不断在亚梨子的身体上刻划出伤痕。但是她眼角浮现的泪水,并不是因为疼痛。
「绝对不会输给你——」
为什么?
为何每一个附虫者都在受苦?
他们不应该是因怀抱梦想,而遭〈虫〉附身的人们吗?不应该是胸怀希望,获得重生的人们吗?
「虽然我不是附虫者,又软弱得无法帮助朋友」
每一个附虫者都在与什么奋战。
他们到底在跟什么作战?
「但是这只〈虫〉比你还要强多了!因为,它属于一个想活却没法活下去……尽管如此,依然不肯放弃的人——」
不是附虫者的自己——
为了探寻摩理遗志,决定与附虫者周旋到底的自己——
与他们相遇后,究竟该做什么才好?
「我要『解救』……!」
放声吶喊的少女也哭了。尽管力量与鳞粉互相抵消,她仍不停地粗鲁乱踢。
「我要铲除罹病的生命……!」
「既然认为死是唯一的救赎,那你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呜啊啊啊啊!」
「为什么现在要跟我作战?」
少女停止蹴踢。
「明明只要转身逃走就好了……为什么你还想向前迈进?」
附虫者少女咬牙切齿,瞪着大喊的亚梨子。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流下的同时,她语带憎恶地咒骂。
「我要用毒……污染所有人!」
「那就是——你的梦想吗?」
梦想不全是美丽的。
遇过众多附虫者的亚梨子,早已明白那一点。
「可是——」
少女自己说过,她失去了重要的人。
在悲伤之中怀抱消极的梦想,或许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试着回忆起重要的人吧。」
但是让在悲伤中诞生的梦想,就这样在哀伤中结束——未免也太残酷了。
「想起那张脸,你还会有相同的想法吗?」
「……!」
少女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垮了下来,亚梨子挡下的拳头也没了力气。
造访摩理空荡荡的病房时,亚梨子什么也无法思考。
也曾经憎恨这个不让好友活下去的世界。
然而如今,每当亚梨子想起摩理的容颜——就只会回忆起与她一同度过的快乐时光。
「『解救』——」
少女的表情崩溃,包覆无力拳头的黑色烟雾也开始变色。
「我好想——解救……」
包围少女双手和双脚的球体,逐渐被染成纯白色。
「我原本好想帮助——那个人的……」
白球也传染到挡下拳头的亚梨子身上。本来因黑色烟雾而受病魔侵蚀的摩尔福蝶,开始在白色光芒的影响下痊愈。
「呜呜呜……」
附虫者少女的治愈能力仅使用了一瞬间。她马上就像耗尽力气般,瘫在亚梨子身上。
少女把脸埋在亚梨子的胸口,颤抖着肩膀发出呜咽声。
总算是遏止暴走现象了。
可是——却无法帮助低声啜泣的少女什么。
「……」
亚梨子搂着发抖少女的肩膀,紧抿下唇。
不幸成为附虫者的少女,恐怕现在才正要开始面对真正的痛苦。然而尽管为被自己的〈虫〉吃尽的恐惧所苦,她仍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假如亚梨子能够变得更强悍。
倘若可以强到跟大助、HARUKIYO,还有——那名操纵瓢虫的少女一样,是否就能解救眼前受苦的附虫者呢?
这次她之所以能避开战斗,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而是拜摩理留下来的摩尔福蝶所赐。
亚梨子——这个名叫一之黑亚梨子,不是附虫者的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
摩尔福蝶忽然释放出耀眼的光芒,同时整座设施也因震动摇晃起来。
破坏声响和震动朝亚梨子两人接近——然后突然间,手术室的墙壁产生爆炸。
见到在破碎四散的混凝土另一头现身的人影,亚梨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快离开她,亚梨子!」
出现的是高举手枪的药屋大助,以及——一名乘着貌似瓢虫,实为巨〈虫〉的少女。
「我不会把那孩子交给特环!」
「利菜——」
出现在面前的,是以前在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中央本部遇见的附虫者少女——利菜。照理说,应该已经率领众多特环局员逃离本部的她,如今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亚梨子的面前。
「为…为什么会在这里……」
「包围中心的球体一消失,她就出现了!她好像早就计划抢在特环之前,带走这里的附虫者,然后加以保护。」
大概是一边与利菜作战,一边来到这里的吧。大助挡在亚梨子和附虫者少女面前。
「我不会让附虫者沦为战斗的工具——把那孩子交给我——」
「呜呜……!」
精神状态还不稳定的附虫者少女,摇摇晃晃地离开亚梨子。她对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起了反应,尽管步伐踉跄,仍摆出拳法的招式。
亚梨子对着利菜大喊:
「快…快住手!现在要是刺激她,她真的会把力量用尽!」
「〈猎人〉……!」
看到亚梨子,利菜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她已经恢复理智了……利菜,请你住手!」
大助和利菜完全处于战斗状态中。如果大助扣下手抢的板机,利菜一定也会立刻以冲击波应战。这么一来,附虫者少女便很难安然无事。
亚梨子火速冲到大助高举的手枪前。
「什么……!闪开,亚梨子!」
「〈猎人〉,你要站在特环那一边吗?」
利菜的瓢虫展开翅膀。
但是亚梨子并不退怯。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要作战——」
她高举的摩尔福蝶长枪,喷发出发光的鳞粉。
「那么为了保护她——就由我来对抗你们两个。」
「……!」
大助和利菜惊讶地瞠目结舌。
乘坐瓢虫的少女,将视线从亚梨子移向附虫者少女。
「——」
见到用尽全力摆出架势的少女,利菜的表情凝重。明白亚梨子所言并非虚假,她收起瓢虫的翅膀。
「过来这边!我们一定可以帮助你!」
利菜放弃强硬手段,朝附虫者少女伸出手。
但是——
「……!」
利菜瞪大双眼。
附虫者少女踩着摇晃脚步走近的是——亚梨子。
亚梨子同样也对少女的行为感到吃惊。她随即回过神,保护少女。
「利菜……!」
利菜瞪着出声恳求的亚梨子。
倏地——伴随着沉重的震动,瓢虫向后退去。
「——要是敢对她做过分的事,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利菜低声说完后,便和瓢虫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墙壁的另一端。破坏障碍物,一边撤退的声响逐渐远去。
得以回避战斗,亚梨子——还是没能放下心来。
她一直都希望能再见到名叫利菜的少女。不管如何,都不能就此眼睁睁地错失良机。
亚梨子鞭策自己疼痛的身体,握着长枪,跑向墙壁另一头。
「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大助——」
「什么?喂,你要去哪里啊?」
「我想跟利菜谈谈。」
「谈谈——?我怎么可能让你做那种事!」
亚梨子朝企图追来的大助挥舞长枪。
能够封锁附虫者能力的鳞粉,在亚梨子和大助之间狂吹。
「什么——你……!」
「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只有现在才有机会了。不用担心我!」
留下怒骂的大助,亚梨子动身追赶离去的利菜。
3
一冲出墙壁上的大洞,亚梨子才发现根本没有地面。
伤口的疼痛令意识模糊不清,因此早忘了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是三楼。
她无能为力地往地面坠落,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柏油上。
「呜……!」
与摩尔福蝶同化的脚,再次勉强缓和了坠落的冲击。双腿上浮现的纹路散发银色光芒。
她抬起头,发现飞舞在星空中的巨大影子——是利菜和瓢虫。她们正拍动庞大的翅膀,逐渐远去。
「利菜!等一下——」
亚梨子正打算追上去,视野中却出现不知名的小颗粒朝这边飞来。
「……!这…这是——」
她迅速用经过强化的脚力跳向一旁躲避。
亚梨子方才所站的地方产生了爆炸。朝这边飞来,貌似金花虫的〈虫〉,从娇小身躯内迸发出熊熊火焰。
「〈秋〉的〈虫〉……?他在附近?」
赫然仰望天空,只见几十只金花虫正朝着亚梨子逼近。
「你打算阻止我前进是吧——」
亚梨子紧抿双唇,眼前充斥着一片红色烈焰。
「不过,我现在没时间理你。」
她用银色鳞粉震开暴风,然后往地面一蹬。亚梨子穿越建地,在身后留下银色的轨迹,拔腿追赶利菜。
金花虫毫不留情,如雨般降落在疾驰的亚梨子身上。然而亚梨子利用强化过的脚力,一再闪过金花虫的地毯式轰炸。
她跳越栅栏,闯进森林,用长枪的光芒照亮笼罩在黑暗夜色中的树林,不断向前奔跑。
然而那里才真正是金花虫的巢穴。躲藏在地底和树荫下的金花虫,看准亚梨子通过的瞬间,喷洒出烈焰。
「我是不晓得你为什么看得见我在哪里——」
亚梨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爆炸攻击。
「不过长枪会告诉我〈虫〉的所在之处,所以你这么做是没用的。」
若是以前的亚梨子,恐怕应付不来这种情况吧。但是跟HARUKIYO,还有至今遇见的无数强敌比起来,〈秋〉的攻击对她丝毫不造成阻碍。
月光投射在被爆炸声和火焰包围的视野前方。那里是森林的终点。亚梨子纵身一跃,一口气冲出森林。
砂砾从猛然着地的脚下飞散。
「——」
亚梨子抬起头,一名伫立在皎洁月色中的美少女映入眼帘。
挟于森林与小路之间的小河水量稀少,中央形成一片宽广的沙洲。将铺满砂砾和岩石的沙洲夹在中间的河面,映照出一弯弦月。
空中的月亮,以及在河里摆荡的月亮。少女的头发在两道月光的反射下,闪耀出迷人光芒。那超凡脱俗的倩影,令亚梨子不禁屏息。
「你叫我等一下是吗?〈猎人〉。」
受月色祝福的少女,利菜静静地开启双唇。她手插着腰,态度落落大方地面对亚梨子。
「那我就等你吧。」
亚梨子顿时回过神来。
因为看利菜看得太入迷而没注意到,但其实率领瓢虫的少女身旁,还跟着长发少年〈秋〉,以及一名用长浏海遮住眼睛的娇小少女。
利菜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
「再说,就算想甩掉你,看来也是白费工夫。」
「唔……」
前特环局员的少年,不甘心地低吟一声,并且脱掉原本戴着的防风眼镜。防风眼镜上伸出有如触手般的东西,与一旁的大〈虫〉——外型像两片叶子重迭的生物连在一起。
那看来不是〈秋〉的〈虫〉。莫非是浏海少女的〈虫〉吗?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样子,刚才似乎是他们两人共同合作,对远方的亚梨子进行攻击。
「〈郭公〉好像不在耶。你一个人追过来,是想找我做什么吗?」
「……」
亚梨子移动视线,越过利菜的肩膀望向对岸。位于沙洲的虽然只有利菜、〈秋〉和浏海少女,不过对岸也看得到几个疑似利菜同伙的人影。
「你别在意他们——如果你是想跟我战斗,我会和你一对一决胜负。」
「我没有打算……和你战斗。」
虽说是一对一,但事实上以她的能力性质而言,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因为瓢虫的冲击波力道太过强大,一旦认真战斗起来,连自己人都会受到牵连——讽刺的是,明明有大批伙伴,利菜的能力却无法与他们互相配合。
「还有,我不是〈猎人〉。」
「……看来似乎是如此。」
亚梨子瞪大双眼,没料到利菜会这么干脆就相信她的话。
「我听〈秋〉说,〈猎人〉已经死了,而你继承了那只〈虫〉。」
利菜用手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凝视亚梨子。
「听了那些话,我是有点无法置信——不过照这样冷静地当面观察下来,你确实跟我所知道的〈猎人〉完全不一样。因为她用围巾遮住了脸,所以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总之散发出来的气质就是不同。尽管那把长枪外型一样,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利菜在砂砾上来回走动,从各种角度打量亚梨子。
「居然说我不对劲……」
利菜的态度瞬间改变,仿佛刚才令人不寒而栗的敌意只是一场谎言。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亚梨子感到疑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等你吗?」
「咦?」
「因为我很想当面问你——你到底是什么?」
亚梨子顿时愣住了。
「你是附虫者?或者不是附虫者?为什么可以使用别人的〈虫〉?又为什么,你要站在特环那一边?」
「……」
「〈猎人〉已死。实际上,赤牧市也不再有附虫者遭到狩猎的情形发生。所以老实说——我也想过如果你有困难,就帮你一把。毕竟,你本身也可能是〈猎人〉的受害者。」
「喂,利菜!」
利菜直截了当地对想要插话的〈秋〉说出想法。
「我说的没错吧?我们的愿望,就是要替附虫者创造一个容身之处。所以假如她是附虫者,那么我也想帮助她。可是——」
利菜重新面向亚梨子,眼神变得锐利:
「你却没来由地和特环在一起。」
「……」
「我真的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能单刀直入发问了——你『到底是什么』?」
利菜耸着肩膀问。
「我……」
亚梨子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明明不是附虫者,却操纵〈虫〉。
明明不是附虫者,却和附虫者有所牵连。
这样的自己——名叫一之黑亚梨子的少女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到底算什么。」
「……」
利菜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亚梨子。
「可是摩理……那个过去被你们称为〈猎人〉的附虫者少女——」
亚梨子不明白自己的身分,恐怕今后也不会了解。
然而唯独一件事情,她可以明确地说出口——
「是我的好朋友。」
利菜的眉毛微微扬起。
「好朋友……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心知肚明,〈猎人〉做过什么事吧?」
「不,我不知道。摩理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就连她是附虫者的事,我也不知情……」
亚梨子紧抿双唇。
自己所说的话充满了矛盾。
嘴里说两人是好朋友,亚梨子却又对摩理的事情一无所知。别人听到这些话,应该不可能相信她们曾经是好朋友。
「〈猎人〉是你的好朋友啊……」
果不其然,利菜似乎在怀疑。她喃喃嘀咕了一句后,陷入沉默。
「所以我想知道摩理在想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要把〈虫〉留给我。利菜,我问你,你以前见过摩理吧?不管什么都好,请你告诉我,有关摩理的事。」
「我们的确见过面,不过只有短短一下子,而且谈话的内容也没什么意义……我只觉得,她似乎知道关于〈虫〉的一些内情。」
「……这样啊。」
又断了一条线索。
「抱歉喔,没能帮上你。」
「不…不会啦,谢谢你。」
受到温柔的声音抚慰,亚梨子讶异地抬起头。
利菜笑了。
「你们是好朋友啊……真好呢。」
少女目光闪烁,注视亚梨子的笑脸中,莫名带着羡慕的神情。
「咦……?」
「正因为是朋友,有些事情才会说不出口,不是吗——下次见面时,你我不知会是敌人还是朋友……不过希望你能找到想找的答案,我也会替你加油。」
替你加油——
亚梨子的胸口又因那句话热了起来。
莉菜是强悍的附虫者,她的一句话便带给亚梨子力量,让她有勇气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如果你想问的只有这些,那我要走了。再见啰。」
「等…等一下!」
她叫住准备转身的利菜。
「怎么了?你还有事情想问吗?」
「你打算——一直和特环作战吗?」
听了亚梨子下意识提出的问题,利菜脸色大变。
「那当然。明明都是附虫者,他们却想捕捉同类,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
「你有想过停止战争吗?」
「你说——什么?」
利菜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到底要怎么样——」
「可以的。」
亚梨子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利菜顿时语塞。
「我想过了。既然每个附虫者都在与什么作战……那么附虫者彼此交战,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附虫者应该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战才对。」
「那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可是特环不让我们这么做呀!」
「你有想过跟大——跟〈郭公〉谈谈吗?」
以前遇见利菜时,大助坚决不让她透露自己的本名。
「你要我跟那家伙谈……!」
「他虽然个性不太坦率,但其实不是个坏人。」
大助并非坏人。
或许是因为亚梨子太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只见利菜目瞪口呆地颤抖着肩膀。
「不…不是坏人………?你竟然说…那个恶魔…不是——」
「而且他很厉害,听说是特环里最厉害的。」
「那…那又如何——」
「利菜也很厉害,对吧?只要比任何人都强悍的你们彼此谅解,附虫者们或许就不会再继续内斗了。」
利菜终于听得哑口无言。一旁的〈秋〉也错愕地看着亚梨子。
「不,不只是你们,我也打算去拜托HARUKIYO。」
「……!」
「他原本想离开这里,不过我拜托他留在赤牧市。既然跟我约定好了,他现在会留在这里一阵子。」
利菜的表情变了。原本参杂愤恨与傻眼的表情,又增添了诧异。
「HARUKIYO……?」
「你既然知道他,那应该也晓得他有多强悍吧?他的程度,一定也跟你们不相上下。」
「HARUKIYO……因为他没有刻意伤害谁,所以我们一直把他当成台风或地震之类的天灾,没把他视为对手——但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啊,他会守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啦。不过…嗯…他应该不会爽约啦……只是我觉得,他也有可能一下子就忘了……早知道我就先做人情,送个转蛋给他。」
「你到底——」
利菜带着充满戒心的眼神往后退。
然而亚梨子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想想看,如果比任何人都强的你们放弃互相争战,而是携手合作……那特环那种组织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国内的所有附虫者,一定都会吓到忘了战斗。」
「我——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想象!居然要我跟〈郭公〉、HARUKIYO连手!不只我拒绝,他们一定也不会愿意!只谈个一次、两次,根本不可能彼此谅解——」
「那也无妨。」
亚梨子朝利菜伸出左手。在复健中心作战时所受的伤,还清清楚楚地留在她身上。
「你那就跟我携手合作吧。」
「……!」
「我会用另一只手,抓住〈郭公〉和HARUKIYO。」
「什么——」
「我不会因为失败个一、两次,就气馁或放弃。不管尝试几次,我都要让你们三个人一起同心协力。」
亚梨子不是附虫者。
也不像大助或HARUKIYO、利菜他们那般厉害。
像自己这样的人,难道就没有能做的事情吗——她一直思索着这点。
明明不是附虫者,却驱使着附虫者力量的自己。
被理应已经不在的〈虫〉附身,不断与活在当下的附虫者相遇的自己。
或许可以成为被无形锁链折磨的他们,与未来相系的桥梁——
「为…为什么——」
亚梨子超脱现实的提议,似乎令莉菜瞠目结舌。只见她按着额头,用充满戒心的眼神瞪着亚梨子。
「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情?你说要让我们见面?要是那么做,你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呀!你不是在找好友的线索吗?那种事情,根本跟〈猎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然有关系。我会有那种想法,全是自调查摩理开始。在与众多附虫者相遇的过程中,我——」
亚梨子泛起微笑:
「我很喜欢附虫者。」
利菜瞪大双眼。
「所以我不想再见到附虫者们互相争战。我虽然不像你们那么厉害……但是也许可以站在你们之间,当个沟通的桥梁。」
「……」
「我再说一次——试着想看看,你们几个强大的附虫者并肩而立的情景吧。假如你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齐心合力……那么我会站在中间,牵起你们的手。」
利菜明显产生动摇。她似乎试图要去想象,却无法顺利想象出那幅情景——尽管如此,她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一丝丝希望了。
没错,那便是与亚梨子一模一样的心情。
三人携手合作的情景,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但是——
尽管如此——
如果连他们三人都能并肩合作,附虫者之间的战争或许也能就此消弭。
「……」
利菜紧抿双唇,转过身。踩踏砂砾的声音渐渐离亚梨子远去。
「利菜……」
「——给我时间。」
利菜停下脚步,开口回应: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附虫者。」
少女依然背对自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我一定会回复你,无论是YES或NO——我答应你。」
亚梨子微微瞪大眼睛——然后面露微笑。
「我知道了。」
她对再次迈步离去的利菜宣告。
「不过就算你说NO,我还是不会放弃唷!」
利菜与同伴们纷纷离去,〈秋〉和紧挨着他的少女却还是站在原地,定睛注视亚梨子。
「〈秋〉?」
「你真的以为,那么愚蠢的计划能够成功?」
少年的语气十分僵硬。亚梨子笑着回答:
「这么蠢的事情,也只有他们才办得到。」
「……呵。」
「?」
「看来确实如此,哈哈。」
一头浏海遮住眼睛的少女,一脸忧心地仰望大笑的〈秋〉。
「互相谅解啊……战斗了太久,我早就忘了这件事。」
讽刺地低喃完后,〈秋〉对亚梨子展露笑容:
「既然利菜说会回复,她就一定会给你答复。你就耐心等着吧。」
语毕,〈秋〉便与少女相偕离去。
直到周围没有任何人后——
「好,我等你们。」
亚梨子才终于满面笑容地点头。
4
「什么嘛,你还活着啊?真无趣~」
走回礼车,赤濑川七那的叹息就迎面而来。
亚梨子笑咪咪地朝七那伸手。
「……你的表情看起来会这么失望,难道是我想太多了?是我想太多了吧?既然是我想太多,那我就帮你恢复成笑脸好了。来,快笑啊。」
「泥…泥做什么?偶可速泥老板耶!可恶!」
两名少女在座位上互相捏着对方的脸。一旁的大助则一副事不关己地脱掉装备,随意塞进袋子里。
听说占据设施的附虫者少女,已经被大助联络前来的特环局员带走了。想必她迟早也会以特环局员的身分,投入新的战争吧。
「呼……呼……要是你死掉,我搞不好就能成为附虫者了。」
「呼……呼……这话是什么意思?」
七那抽身拉开距离,眯起眼睛打量对方的行动。
「我已经调查过了。你的<虫>——原本是寄生在别人身上。」
「……!」
「所以只要你死了,那只<虫>说不定就可以变成我的了。」
「你说——什么?」
明白赤濑川七那的企图后,亚梨子不禁愕然失声。
七那真正的目的,既非开放设施,也不是消灭附虫者。而是让亚梨子身陷危机之中,倘若一切顺利,就将摩尔福蝶夺为已有——
「你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吧!」
「谁晓得你居然活着回来了,真教人失望。你没死,我的计划就失败啦。」
「你这个人……!」
「——不管失望还是没死,都随便你说。」
脱掉装备,恢复原来制服打扮的大助,出手制止想冲向七那的亚梨子。
「总之我们已经完成了你交待的事,所以也请你遵守约定。」
「你好意思说——完成了该做的事?」
七那气得脸颊抽动:
「你们两个是白痴吗?我明明说过,损害程度要控制在整体设施的百分之二十以内——你们却把整栋建筑物打烂了,还敢跟我说那种话!不只是建筑物,有三分之一的建地也被破坏殆尽!
旁边的森林更是变成火海,火·海!给我看看窗外!呀哈,西边的天空一片火红呢!全黑菱市的消防车,大概都集中到那边去了吧!」
亚梨子发出「唔……」的低吟。
根据之后听到的消息,利菜和大助的战斗好像让附虫者少女所在的该栋建筑半毁。剩下的部分,也在利菜逃走之时被大肆破坏。
此外<秋>的攻击,更让建地变得一塌糊涂,森林也因大火延烧,差点导致火烧山。
「——如果你还想跟摩尔福蝶扯上关系,下次可不会这么轻易了事。」
但大助毫不在乎。
「不过就算你不想再牵扯下去,只要你不说出惠那的事,我们还是会再去找你。」
「……你们想威胁我?」
七那皱着脸,烦躁地抓起杯子,一口饮尽葡萄酒。
「你说过惠那很可怜,对吧?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请你告诉我。」
面对挺身询问的亚梨子,七那似乎正思索着。她在杯中注入葡萄酒,神情不悦地晃动玩弄红色的水面。
「……嗯,也好。反正我也正在烦恼,鱼迟迟不来吃饵呢。偶尔试着摇晃一下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作法——」
「饵?鱼?」
瞥了一眼蹙起眉心的亚梨子,七那咧嘴一笑
「西园寺惠那,她的确已经被盯上了。」
亚梨子和大助讶异地倒抽一口气。
「到底是谁对惠那……!」
「这个嘛,我不晓得。」
「喂,你装模作样了半天,现在居然说你不晓得?」
「是啊,我不晓得,而且我敢肯定没有人晓得。因为对方是个无法捉摸,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的家伙。」
「……?」
「我雇用的调查员,只亲眼确认过一次注视西园寺惠那的可疑人影。那人的特征是——身材高眺的女子……」
刹那间。
大助的表情会顿时冻结,或许是因为他的直觉十分敏锐。
「穿着鲜红色的长大衣……」
即便听了这些描述,亚梨子依然反应不过来,然而——
「戴着圆形的墨镜……」
圆形墨镜。
听到那项特征,亚梨子的脑袋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但那人的名字很快就浮现脑海。之前没有反应,也许是因为自身情感拒绝去理解事实。
「有着七彩的眼眸……」
耳边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激烈的心跳,从内侧猛力敲打亚梨子的胸口。
喉咙干渴不已,晕眩的感觉,使她不由得把手扶在窗上,好支撑体重。
「——对了…」
七那可笑地看着像是被捆住一般,动也不动的亚梨子两人,少女眯起单边眼镜的笑意,刺穿亚梨子的心脏。
「惠那曾经很开心地跟我说,自从跟某个男生同班之后,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听说,她好希望包括两位好朋友在内,能够四个人永远开开心心地玩在一起……哎呀,这些话我是不是说过了?」
「是——」
大助从口中挤出沙哑的声音。
不行,大助——
不可以再讲下去了。
尽管想要那么说,嘴巴却动不了。
「是因为我……?」
「呀哈。」
资产家少女眯起单边眼镜,看着茫然的亚梨子和大助。
「西园寺惠那——她已经被<暴食>盯上了。」
赤濑川七那简短的宣言,与远处传来的消防车警笛声相叠。
27. 梦想萌芽的集会
霍露斯圣城学园国中部的校舍,笼罩在学生们大举移动带来的震动和热气之中。
「流星雨?」
一之黑亚梨子与身穿制服的同学们一同走在走廊上,一面回头问道。绑在后脑杓的长发随之轻快地摇曳。
「你不知道吗?新闻每天都有在播耶——好痛!」
肩膀跟其他学生相撞,痛得皱起脸来的人,是亚梨子的同班同学西园寺惠那。一头短发及略短的裙子令人印象深刻,气质在同学之中更是显得特别清新。
「你是说英仙座流星雨吧?」
走在亚梨子身旁的九条多贺子以沉稳的语调确认。跟其他多为资产家子女的霍露斯圣城学园的学生一样,从言行之间,便可窥知她的出身良好。
在成群结队走向同一方向的学生集团另一头,可以看见一头鲜艳的金发。<霞王>,也就是御岳安妮莉婕:「啊,好痛。有…有够挤的。请往那边靠一点…听不懂是不是,烦死人了!」地呻吟,接着她旁边的男学生们就被摔到了墙边。在四周一片骚动中,金发少女带着优雅的笑容,迅速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没错。听说因为天气还是周期的关系,今年有可能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呢!新闻还说,这次是观测史上最佳的观星条件。你们说,是不是感觉非看不可?」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确实有在电视上看过或听过的样子。」
「所谓流星雨,就是可以看到很多流星对吧?感觉好浪漫喔~」
受到表情发亮的惠那和多贺子的影响,亚梨子也笑了。对国中女生而言,这是令人兴奋不已的—件事。
「国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划过夜空的无数星斗!啊,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特别喜爱参加祭典、活动的惠那用早早就充满热情的目光,抓住亚梨子和多贺子的手臂。
「呐,你们当然也会去看吧?让我们在心中刻下今年夏天的回忆!反正我们只要直升高中部就好,根本不用烦恼联考之类的问题!」
「到时得在我们其中一人的家里过夜吧?只有一天的话,父母应该会答应。」
「太棒了!亚梨子觉得呢?那天你一定要把时间空下来喔!」
多贺子点头答应后,惠那便转为凝视亚梨子。
亚梨子定定地回望同学充满期待的脸庞。
西园寺惠那——是亚梨子的好朋友。
然而仔细回想,初认识时的她,感觉其实跟现在不太一样。
惠那擅长交际、成绩优秀,个性又活泼,交友十分广阔。不只是别的班级,甚至还能经常看见,她熟练地与其他年级的学生谈笑。
但相反地,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候鸟」是西园寺惠那给亚梨子的第一印象,她总是在不同场合与不同的友人开心嬉笑。但尽管能因应状况,灵活地适应环境,这名有如燕子般的少女,却找不到真正的安栖之所——
有一天,那只随心所欲的候鸟来到亚梨子身旁。
——呐,我要跟班上的几个人去玩,你要不要一起来?也算是班上同学的联谊聚会啦,怎么样?
升上国二后,亚梨子和惠那因为换班的关系,变成同班同学。
同时——亚梨子最重要的好友花城摩理的座位,也从霍露斯圣城学园中消失。因病去世至没能迎接第十四个春天的少女,就这样了无痕迹地消失。
——我不去,你们玩得开心点吧。
对于笑得轻浮的惠那,亚梨子想都没想,便先开口拒绝了她。
虽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却代表着又一个摩理曾经活过的证据消失。每个人都忘了孤单寂寞的好友,自己快乐地笑着——
对惠那来说,她的拒绝或许只是个藉口。可是亚梨子见到那时的惠那,胸口却莫名其妙有种被紧紧紧揪住似的痛楚。
反正感情变得再好,总有一天还是会分离。
既然到时还会再尝到跟失去摩理时一样的痛苦,那还不如不要跟任何人要好。
亚梨子甚至有过那样的想法。
——这样啊,那再见啰!
惠那很干脆地就放弃,跟其他同学一起去玩了。
明天见。
摩理说过这句话后,再也没有在亚梨子面前展露笑容。
然而惠那——却不断邀请亚梨子。
——呐,要不要一起去玩?
亚梨子每次见到态度过分亲昵的同学,就觉得满肚子火,于是一再拒绝邀请。可是也不知道惠那到底明不明白亚梨子的心情,总之还是每天都来邀约。
——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我一点都不想去玩。
——你才该识相一点吧?拒绝我邀约的人,你还是史上头一个。你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我发誓非成功不可。
情势终于演变成快吵起来的攻防战,不过亚梨子最终还是先退让了。
惠那是一只候鸟。
抱着反正她很快就会离开自己身边的想法,亚梨子接受了一次她的邀约。
但是试着与惠那相处之后,亚梨子立刻明白,自己对她抱持抗拒感的原因。
对于态度冷淡的亚梨子,惠那积极示好到近乎执拗的模样,简直——就跟不请自来,主动亲近被关在病房里的摩理时的自己如出一辙。亚梨子发现,她之所以会躲避惠那,全是出自害怕面对内心创伤的不安全感。
没多久时间,本来就精力过剩的两人便开始变得形影不离。在我行我素的九条多贺子加入之后,三人的感情更是深厚到缺一不可。
就这样,亚梨子因摩理之死而受伤的心,一天天地慢慢痊愈。
「亚梨子?」
亚梨子似乎不自觉间陷入沉默,只见惠那一脸讶异地盯着她的脸。
亚梨子瞬间低下头——然后很快就抬起脸,面带微笑。
「我当然会去看呀。就算说夏日的夜空是属于我们的也不为过!」
亚梨子等人穿过走廊,抵达体育馆。从校舍移动至此的学生们,纷纷按照班级排列成队。
「太好了!亚梨子来的话,药屋应该也回来吧?不过我看也不需要问了!」
惠那摆出胜利姿势,回头望向后方。
一直走在亚梨子等人身后的少年抬起头。那是一名相貌仿佛准确测量过四周男生的平均值般,外表毫无特征的少年,脸上的OK绷,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有个性的地方。
「……」
那名少年——药屋大助原本注视着惠那,又立刻把脸别开,而且还不做任何回应,假装充耳不闻。
惠那顿时停了下来。
「惠那?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在这里停下脚步,会妨碍到别人——」
「药屋……不理我……」
「糟……糟糕了,亚梨子,惠那停止呼吸了!」
「呀啊啊!大…大助!快来帮惠那做人工呼吸!」
惊慌失措的亚梨子和多贺子,以及浑身僵硬,嘴巴却微妙地嘟起的惠那。
大助跟着一脸困扰的其他学生,默默走过停在走廊上的三人身旁。
「又……又不理我……」
「啊啊~惠那昏倒了!振作点,惠那!」
「糟…糟糕了,亚梨子!惠那的心跳声好像变弱了!」
这时,麦克风尖锐的回音穿透体育馆,老师出声催促学生们整队。
亚梨子抱着翻起白眼,昏迷不醒的惠那,狠狠瞪着大助的背影。
「居然用这种态度对待我的朋友……笨蛋大助,待会你就知道厉害!」
「亚梨子……你又跟大助吵架了吗?」
在多贺子参杂着担心与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亚梨子变得吞吞吐吐。
跟大助吵架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点不一样。
「啊哈哈……喔呵呵……药屋……等等我……喔呵呵……」
「惠…惠那,大助不在那里啦!话说回来,你全身发软的样子,实在很恶心耶!」
「来人啊,这里没有医生吗?」
亚梨子等人在体育馆中央叫喊的声音,与老师宣布第一学期结业式开始的广播声重叠。
1
从校舍的屋顶上,可以一览参加完结业式,准备回家的学生身影。
「啊,出来了。只要监视那个人就好了吧?」
抓着栏杆俯视下方的女孩,用好比动画配音员的高亢声调询问。在女孩视线前方的,是拿着书包,刚走出校舍的西园寺惠那。
「没错。」
点头回应的,是坐在长椅上的药屋大助。
「……」
亚梨子鼓着腮帮子,沉默地瞪着大助。可是他却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好可怜的大姐姐喔——居然被<暴食>给盯上。」
「你不必多操心。总之,不管是多琐碎的小事,只要那女人的周围出现异状,就立刻通知我。绝对不可以因为同情监视对象,就起了想要保护或帮助她的念头。」
「知道啦~」
伊砂姬子嘟着嘴,转过身来。她身穿时髦服饰,背着装有蝙蝠翅膀般物体的书包,那副模样,感觉就像个可爱的小恶魔。听说她今年已经升国中了。
「喂,我还是不放心耶。」
亚梨子再次提起,已被大助驳回过一次的抗议事项。
「为什么是姬子?明明特环里就有其他更厉害的人…
所谓的特环,是正式名称为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的政府机关。是为了隔离、隐蔽<虫>这种异常存在而成立的组织。他们的使命是统管遭到<虫>附身的附虫者,以及捕捉未经管理的附虫者。
「因为她是最适任的人选。」
药屋大助的回答十分冷淡。他是隶属特环的局员,为了监视被他人的<虫>附身的稀有案例,才会留在亚梨子身旁。
「我说过,你光这样讲,我根本听不懂!姬子到底哪里适任了?」
名叫伊砂姬子的女孩是附虫者。以前在偶然与亚梨子两人相遇的机缘下遭到特环逮捕。当时的姬子只是个胆小又爱哭,极为平凡的小学生。
「在实际确认是<暴食>之前,我想尽量不让本部知道。她刚被认可可以参加实战,不过还没有任务在身,所以现在是自由的状态。再加上,负责训练的教宫也难得对她赞誉有佳,因此从实力方面来考量,也比交给其他人来得可信任。」
「没错,交给我吧!」
姬子精神饱满地将双手伸向前方。只见绿色的云从她张开的手掌中喷出,变成马陆的形状。绿色的马陆轻巧地在姬子的双臂、肩膀、腰部之间窜动。
「因为这份力量的使用方法,我已经被教到滚瓜烂熟了!我除了能让人看见恐怖的东西之外,还能将力量使用在自己身上,使普通人看见我时,会心生恐惧而刻意忽略。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明明只是很一般地走在校舍里,可是都没人发现我呢。为了保护小浩,所以我非常努力地练习唷!」
「……咦?」
「小浩长得那么帅,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不是吗?所以为了不让他被别的狐狸精骗走,我要使用这份力量守护他!」
那不就是所谓的跟踪狂?
见到姬子满面笑容,亚梨子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就…就算不那么做,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再说,浩太看起来不像是会偷吃的人呀。」
姬子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她别开目光,用判若两人的低沉声音小声嘀咕:
「要是他敢偷吃……我就一辈子缠着他不放。」
「……」
「那么,我出发了~」
姬子立刻又恢复精神奕奕的笑容,小跳步地离开屋顶。
浩太是与姬子交往的少年。令人欣慰的是,姬子并没有染上特环战斗员的冷酷色彩,依然保持恋爱少女的模样,不过似乎也产生了其他不安。
「她…她好像各方面都变坚强了,这下我放心了。应该……靠得住吧?」
「现在反倒换我觉得不安。该不会有一天,她也会变成监视对象吧……?」
夏日凉风吹过国中部校舍的屋顶。坐在长椅上的大助,刘海随之摇晃;站在栏杆前的亚梨子,裙子也被微微吹起。
「我问你,你真的不打算让特环知道吗?」
亚梨子回头问大助。
天空明明如此晴朗,附虫者少年却始终俯视脚下。
「告诉我为什么嘛。特环不是为了向世人隐蔽附虫者才成立的组织吗?既然如此,打倒<暴食>,不就是他们的工作?」
生出附虫者的原虫——<原始三只>。
那些不知是人还是怪物的物体,其真面目至今仍是一团谜。<暴食>便是其中之一,而被盯上的人将会成为附虫者。
如今,该存在盯上了西园寺惠那——这件事,是前不久从某人口中得知的。<暴食>会吃掉人的希望与梦想,将人变成附虫者。也就是说,惠那的心中,正逐渐形成那样的梦想。
「惠那是我的朋友。为了不让她成为附虫者,不管什么事我都肯做。要是我无法接受你隐瞒特环的理由……我就去拜托<霞王>或
亚梨子抬头仰望上空。
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道小小的银色光芒。那是一只拥有超凡美丽翅膀的蝴蝶——摩尔福蝶。它是从前因病去世的好友的<虫>,现在则由亚梨子继承接收。
「我已经在摩理那时候,尝过够多在一无所知下后悔的滋味了。这一次——我一定药拯救惠那。」
大助微微抬起头,望着紧抿双唇的亚梨子。
「特环——是不会救惠那的……」
亚梨子听了瞠目结舌。
「因为有造成大量牺牲的风险,所以他们大概会从头旁观到尾吧,顶多就是派几个人或监视班来,等惠那变成附虫者后,再逮捕她。」
「为——」
亚梨子不明白大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激动地逼近他:
「为什么?他们不是和<原始三只>的…<第三只>作战过吗?就在青播磨岛上!那么,为什么不跟<暴食>战斗呢?」
「天晓得。其实就连青播磨岛的战役,也几乎没有留下纪录。即使那场战役是例外——总之,特环似乎一直在避免与<原始三只>作战。与比<第三只>高调显目许多的<暴食>之间的战斗纪录……更是一项也没有。」
「那…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可能是害怕跟<暴食>作战,会承受致命的损害吧……因为特环之前曾经历过一次差点遭到毁灭的事件,所以大概不会再动员所有附虫者,与来历不明的怪物作战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你说……原本?难道还有其他理由?」
「如你所说,中央本部确实在青播磨岛上,动员了大量的战斗员去讨伐<第三只>。换句话说——他们并不害怕与<原始三只>战斗。然而他们却不打算跟<暴食>开战,这其中说不定有其他理由。」
「……」
「我在想——中央本部的高层,可能已经知道<暴食>的能力了。」
能够操控、行使自己生出的分离型附虫者的能力——亚梨子和大助两人已经得知<暴食>能力的秘密。
「<暴食>的确很强,不过只要大家一起作战,总有办法——」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现在问题已经没有那么单纯了。」
大助的叹息,一下便轻易驳回不肯罢休的亚梨子。亚梨子不满地嘟哝。
「光是那份能力传遍附虫者之间,事情就会变得不堪设想。就连我,也都还没跟自己的上司报告。」
「大助的上司……你是说东中央分部的吗?对了!既然中央本部不行,那请大助的分部协助如何?你应该不会跟我说,辖区不同之类的话吧!」
「嗯,如果跟我们分部长说,搞不好真的会与<暴食>开战。那家伙就某种意义而言,想法跟中央本部完全相反,我也很信任他。若是他,的确有可能会想办法去打倒<暴食>。」
「那不是很棒吗!既然他这么值得信赖,那就没有必要再犹豫……」
「但是——现在活着的附虫者,可能有一大半都无法存活吧。」
亚梨子的表情瞬间冻结。相反地,大助则是露出讽刺的笑容。
「他根本不会管惠那。然后不论耗费几年,都要将所有分离型附虫者赶尽杀绝,最后确实打倒<暴食>——他就是那样的人。为了让明天少诞生一位附虫者,不惜将现有附虫者全部杀光。即使如此,你还是要拜托他协助吗?」
「……」
亚梨子当然不可能首肯。
她绝对无法允许那样的战斗方式。可是——那种方法或许真的能打倒<暴食>,这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亚梨子的说话声不住颤抖着。难道真的得继续无能为力地,对好友即将成为附虫者一事,袖手旁观吗?
「大助,你也打算闷不吭声地看着惠那成为附虫者吗?」
「——我会负责。」
大助猛然起身,他的侧脸带着某种觉悟。
「既然是我害惠那怀抱梦想——那我就亲手将<暴食>……」
「亚梨子脚跟落下技!」
伴随着一记闷声,亚梨子的鞋跟刺中大助的脑袋。少年按着头:「呜喔喔……」地在地上挣扎,亚梨子则用食指往他身上戳。
「说什么蠢话!你忘了你前阵子,才被<暴食>毫不费劲地击败吗!」
「那是因为,当时我不晓得敌人的能力……!唔,我咬到舌头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跟能够使用所有分离型附虫者之力的敌人对抗?那根本就不叫作有责任感!只是自暴自弃罢了!」
「我可是一号指定……!」
大助起身,狠狠瞪着亚梨子。
「我是附虫者中最强的!如果我做不到,那就没人办得到了!」
「附虫者中最强的?——你倒是说说看,那有多了不起呀!」
亚梨子一把揪住大助的胸口,把少年僵住的脸拉近前来。
「上次反遭<暴食>击败,现在又被我一脚踢哭——附虫者中最强的家伙也不过这点程度!居然还想自己一个人负起全责,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那你说,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做得到?就只有我了呀!再说,我才没有哭!」
「当然是大家一起。」
大助甩开亚梨子的手,亚梨子则面对面地注视他说:
「所有附虫者一起作战。这样一来,一定可以轻松打倒<暴食>。」
大助瞬间张口结舌,可是又很快嘲讽:
「所有附虫者一起……?你到底在说什么?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
亚梨子依然坚定。
「谁说办不到!」
「附虫者没有那么坚强!每个人光是跟自己的<虫>抗战就精疲力尽了!你又不是附虫者,你懂什么?」
「你只是装作自己很懂的样子罢了!附虫者很坚强!比你以为的还要坚强多了!」
「你的话分明前后矛盾嘛!」
「有软弱的地方,也有坚强的地方!附虫者正是两者兼具之人,不是吗?」
在亚梨子的注视下,大助脸色沉重。
「你想拿附虫者的事情来跟我说教?我至今见过的附虫者比谁都多——附虫者的事情,我比你要清楚得多!」
「不对,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附虫者。」
大助反瞪着声音忽然转低的亚梨子。
「你知道吗?<霞王>的生日快到了。」
「……那又怎么样?」
「听说
大助一副不感兴趣地抛出一句话:
「那种事情,没有必要知道。」
「不对,有必要。」
「因为附虫者……也是人啊。」
大助是附虫者。在与普通人划清界线的过程中,他不小心遗忘了某些事情。
亚梨子终于明白那一点。
「照这个样子来看,你大概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大助依然默不作声,用沉默肯定了亚梨子的疑问。
亚梨子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她握起无言伫立的少年的手,将他拉近:
「好了,我们走吧。要是不快点,就要开始了。」
尽管满脸狐疑——大助这次却没有甩开她的手。
2
亚梨子和大助走在树木蓊郁林立的山路上。
「呀啊!」
走在用去皮原木做成的阶梯上,亚梨子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平衡。大助见状,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接住她。
「拜托你振作一点,运动神经发达,可是你唯一的优点耶。」
「少…少罗嗦!我的期末考成绩,是只能勉强逃过重考的命运啦……」
亚梨子鼓起腮帮子,从大助身上离开。然而少年却一脸无法释疑地,凝视着自己接住亚梨子的手。
「……你以前有这么轻吗?」
「咦?你说什么?」
亚梨子一回头,只见大助叹了口气。
「不——没什么。」
「别再讲些有的没的了,快点走吧。要是不快一点,会被别人抢先喔。」
「别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会来?到这种地方?」
「呵呵呵,待会你就知道了。到时,你可别吓到把衣服脱光喔。」
「那是哪门子的吃惊法啊……」
他们继续攀登土壤外露的狭窄山路,然后就在红色夕阳开始让树木落下长影时——
两人抵达了那里。
「——哇啊,空气好新鲜!景色也棒呆了!」
在额头上渗出汗水的亚梨子眼前,是一大片染上夕阳色彩的广阔景色。
他们穿越山路来到的地方,是如体育馆般宽广的平地。那片削落山腰,赫然出现的空间四周围绕着半圆形的木制栏杆。
几张长椅沿着栏杆摆放,生锈的看板上写着这座山的介绍文字,以及下方这片光景的说明。
「喂,大助!你再过来一点啦!」
「唉……我为什么非来这种地方不可啊…」
大助对跑到栏杆前的亚梨子一脸不满。
亚梨子两人所在的地方,是黑菱市负责管理的国家公园登山步道。听说这里由于靠近都市,适合来趟一日来回的登山之旅,因此假日时会聚集许多的登山客。
不过今天是非假日,再加上时间已晚,所以亚梨子两人所在的瞭望台上没有其他登山客的身影。假如有人,大概也会对穿着制服就来这种地方的亚梨于他们投以怀疑的目光吧。
「呃,宁子在……在那里!你瞧,灯已经亮了。」
亚梨子将身体探出栏杆,指着远方。
从瞭望台上可以望见整片山中美景。山脚下,有公园设施之一的山茶花园、陈列雕刻的步道,以及一座砍伐掉森林、规划成扇形的活动用户外舞台。
在公园的另一头,黑菱市的街景一览无遗。一条道路纵贯了日落时分的城市,而道路的尽头应该就是亚梨子两人居住的赤牧市。
亚梨子指着靠近城市的地方。
那是点亮灯光,蜂拥而至的人群化作黑色团块移动前来的户外舞台。
「从这种地方望出去,根本只能看见舞台的灯光。这样跟<宁宁>拿票,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大助放下肩上的大运动袋,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他把手肘靠在栏杆上,往下俯视,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淡。
「放心,万无一失的啦。你看,我有带随身收音机,听说当地的广播电台会现场转播,所以听得到歌声喔。」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听他们唱歌,在舞台那里不就好了?至少<宁宁>给我们的,又不是瞭望台的票。」
「连自己被招待参加宁子他们的现场解散演唱会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没资格念我。」
语毕,亚梨子把自己带来的卡片型随身听挂在栏杆的突起上。当地小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不太流畅地描述着演唱会会场的情形。
亚梨子的朋友——附虫者少女夜森宁子的户外演唱会即将开始。
那个名为爬行人生的乐团,成员全部都是附虫者。尽管乐团从夜森宁子及其他成员被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逮捕之后,就停止了一切活动,他们还是决定抱着好好作个了结的心情,举办这场现场解散演唱会。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观众好多喔。她明明说是瞒着特环偷偷卖票……难道他们以前真的这么厉害?」
「天晓得。」
「啊,广播节目说,他们是传奇的地下乐团,眼看即将出道,却出乎意料地宣告解散……!看来宁子果然不是普通角色!干脆不要解散,出道发片就好了嘛。」
「笨蛋,别把话说得那么简单。中央本部才不会允许那种事。不过如果是其他分部,倒是有可能视任务的状况成真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转到其他分部去就好啦——可是我看你又要叫我别把话说得那么简单了,对吧?」
亚梨子开玩笑地说完,一回头,就见到大助一脸微妙的表情。他俯视着打亮灯光的户外舞台,喃喃低语:
「不——如果她希望如此,是有可能成功……」
「我现在的状况是被出借给中央本部,所以等我结束任务,回去东中央分部时……说不定可以带几个局员回去作为酬劳。我们分部长好像也有这个打算。他叫我趁现在这个时候,先物色好有发展性的局员。」
「她派得上用场,<霞王>也是。至于
「好难得喔,大助居然会称赞<霞王>她们。」
被亚梨子这么一注视,他立刻把脸别开。
不知大助是否知道,自己刚才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对喔,等摩理的事情解决之后,你就要回樱架市去了。」
「……」
「要是连<霞王>她们也不在……我会很寂寞的。」
用一句「无聊」一笑置之——原本以为大助会这样做,然而他却没有开口。他用毫无变化的表情,俯视夕阳下的街景。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面。」
亚梨子吓了一跳,直盯着大助。只见他的嘴巴机械化地动作:
「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一定还会在某处相见。」
那句话是对着亚梨子说吗?他的视线凝视着遥远的前方,远到令人不禁这么怀疑。
亚梨子泛起微笑。
也许是火红夕阳造成的影响吧,有一号指定者的恶魔之称的药屋大助,展现出与乎日不同的另一面。总是孤独一人,绝不向他人表露真心的他,似乎稍微愿意接受亚梨子这个人了。这点令亚梨子欣喜不已。
「呐,大助……」
真庆幸来这里——
她打从心底这么觉得。
亚梨子是因为想跟他说某件事,才会来到这个没有人的安静地点。
然而当她还在犹豫不决时,没想到大助竟主动表达内心的感受。
「干嘛啦。」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挖苦了,大助回过头的表情,显得有些不悦。
少年背后的夕阳是如此眩目,刺得亚梨子眯起双眼。
「我——」
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他说得对。
然而,却也给人一种害怕一时的分离,于是避而不答的感觉。
「我或许知道,摩理将摩尔福蝶留给我的理由了。」
大助的表情瞬间凝结。
那张脸简直——就跟在霍露斯圣城学园的美术教室,与他初次相遇时一样。
遇见他之后,便与他一同调查已故好友的事情至今。那段扑朔迷离,看不见未来的日子,有时尽管难熬——却也十分快乐。
「你知道魔法之药吧?就是摩理病房里的图画书。」
遇见各式各样的人,遭到各种事件的摆布。想要了解附虫者,却在于众多附虫者相遇后,几乎都演变成开战的局面。
然而在这些过程中,亚梨子——变得好喜欢附虫者。
怀抱梦想成为附虫者,为了实现梦想而战,尽管迷惘仍拚命活着。
亚梨子的好友,花城摩理过去也是这样活着的吧。
「摩理很想活下去,那是她的梦想……」
在探索摩理想法的过程中,遇见药屋大助。
遇见众多附虫者。
也遇到HARUKIYO这名异样的附虫者。
然后——遇见「不死」的附虫者。
其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关键字,就是名为魔法之药的图画书。
「可是她怎么也敌不过病魔…被迫放弃自己的梦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死心……」
花城摩理是一名孤独的少女。
没错——孤独到除了亚梨子,没人认识花城摩理这个人。
她的存在,甚至连在家人之间也稀薄得可怜。
「所以,她一定非常犹豫。天使的药和恶魔的药……不知该选择哪一边。」
大助默默听着亚梨子说话。
「究竟是要以『花城摩理』的身分,继续活在我的记忆中——」
还是——
想要继续说下去,话却下意识地梗在喉间。亚梨子低着头,双唇不住颤抖。
倘若从前的好友是这么希望,那么另一个选项,对亚梨子而言将再残酷不过。
「还是——侵占你的身体,以『一之黑亚梨子』的身分复活。」
亚梨子猛然抬头。
大助静静望着自己的眼中,映出自己泫然欲泣的脸蛋。
「天使的药和恶魔的药——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她选择哪一边了吗?」
亚梨子在胸口握紧双拳,但是手却使不上力。
在能够使用摩尔福蝶的力量,甚至与其同化的那阵子,隔天身体都会感到非常倦怠。不过随着最近与<虫>的同化日渐顺畅,后遗症也几乎都消失了。
可是——她发觉身体的感觉越来越薄弱。不仅没办法好好使力,精神方面,有时也会突然意识模糊起来。
不是附虫者的亚梨子,行使附虫者的力量。
如此异常的状况是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
「……」
亚梨子左右摇头。
「要不然你想说什么?」
「摩理她——可能直到死前都还犹豫不决吧。」
望着皱眉的大助,亚梨子开口:
「而且现在也还在犹豫着。」
大助瞪大双眼。
理应已经病死的附虫者的<虫>,如今仍存在于世上。
它栖宿在亚梨子身上,偶尔让她转换成摩理的意识。
尽管它会保护濒临危机的亚梨子,然而另一方面,却也企图侵占亚梨子的身体。
一切充满矛盾的<虫>。
彷佛受到那样的摩尔福蝶引诱,本来不该在此的大助出现了,然后HARUKIYO现身,甚至还遇见名叫利菜的少女。照理说,比任何附虫者都强的他们,全被一只摩尔福蝶叫唤至此。
「摩理她……说不定到现在还找不出答案……」
花城摩理的迷惘。
扭曲了众人对<虫>这种存在的认知,甚至扰乱其他的附虫者。
因小小迷惘而产生的混乱,究竟会传染、扩大到何种地步呢?
会只停留在一座城市,或是这个国家里吗?
「摩理她……!即便成了这副模样,还是找不出答案……!」
泪水从亚梨子的双眸溢出。
附虫者尽管迷惘,仍然努力活着。
明白这一点时,亚梨子好希望去解救他们。
同时,她也感到恐惧和悲伤。
名叫花城摩理的附虫者,即使失去生命,尽管迷惘,却仍祈求活下去——
「……」
大助并没有打算安慰泪流不止的亚梨子。他虽然看似微微抿了唇,但马上就动手打开脚边的运动袋。
「大……助……?」
犹如溃堤般,巨大的音乐声从收音机流泻而出。
宁子等人的演唱会开始了。
「花城摩理还没决定答案?」
亚梨子的视野被染成一片漆黑。
大助气势逼人地披上特环的长大衣装备,戴上机械化的防风眼镜,拔出大型自动手枪。
「——那就是她的答案……是吗?」
夕阳落下。
重低音的演奏声响彻整个瞭望台。照亮户外舞台的灯光,使得瞄准亚梨子头顶上方的手枪枪口闪闪发光。
大助高举手枪。
准星瞄准摩尔福蝶。
「已经不在的人是无法做出回答。花城摩理的梦想延续——将到此结束。」
「不是的!」
亚梨子的喉咙深处,发出大到不像是自己的喊叫声:
「摩理还在!她还在摩尔福蝶的身体里,继续犹豫着!」
「所以你要等到答案出来为止吗?——你那么孱弱的身体,等得下去吗?」
大助似乎已经注意到发生在亚梨子身上的异状了。亚梨子惊讶的同时,心中也涌起不合时宜的喜悦之情——大助对亚梨子的关注,比亚梨子以为的还要多。
「就算找到答案,她如果选择天使的药,你就会变得不再是你;若选择恶魔的药,你则会和花城摩理从此分别——既然不管选择哪一边都会分开,那现在就道别也一样。」
「不一样!才不一样!」
「还是说,你打算和花城摩理的梦想一起赴死?」
亚梨子的心脏猛然一跳。
即使摩尔福蝶做出回答,随之到来的,也会是与摩理的分别。
然而若继续维持现在没有答案的状态——亚梨子将会衰弱至极,摩尔福蝶恐怕也会因用尽摩理梦想的残渣而逐渐消失。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现在就分别是不对的。
亚梨子并不是为了跟大助讲这些,才来到这里。
「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等摩理自己找到答案为止——」
「花城摩理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活着。」
亚梨子讶异得目瞪口呆。
在她眼中,比起被逼入残酷现况的亚梨子,大助看起来反而焦躁得多。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大助想要保护亚梨子——
不仅如此。
他恐怕还试图拯救另一个现在还活着的少女。
「惠那的事情也将因此解决。结束监视你的任务之后,我就会离开霍露斯圣城学园——只要我不在,惠那也会从无聊的梦想中醒来。」
亚梨子露出虚弱无力的笑意:
「……笨蛋大助……」
她看见至今不曾表露真心的少年,微微地抿了唇。
亚梨子张大嘴,用不亚于收音机响起的演奏音量,大声呐喊:
「你打算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背负起一切,然后任意消失?也该适可而止了吧,笨蛋大助!都是因为你老想着这种无聊事,才会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你说什么——」
「只要你消失,惠那就会忘了自己的梦想?那怎么可能!难道说,你们都是为了那种只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忘记的梦想,而变成附虫者的吗?」
大助扣住扳机的手指,像是冻僵似地停止动作。他的表情扭曲到即使用防风眼镜隐藏,也能清楚地察觉。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
原本打算继续叫喊的亚梨子,惊讶得不由自主阖上嘴。
瞄准摩尔福蝶的手枪颤抖着。
他也在犹豫——
听见少年至今不曾有过的发抖说话声,亚梨子察觉到那一点。
少年朝银色光芒高举颤抖手臂的模样,就像一个快哭出来的迷途孩子一样。
最强的附虫者,药屋大助。
那样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少年。
「我也不想打破与花城摩理之间的约定……!可是我只能这么做……!」
与摩理之间的约定。
就在亚梨子为初次听闻的话皱起眉头时……
「……!」
银色摩尔福蝶忽然释放出强烈的光芒。也许是对自己的危机起了反应,它在空中让身躯变形,并将触手伸向地面的亚梨子。
「摩理……?」
摩尔福蝶的触手,从不安的亚梨子的裙子里将银色棒子拉出来。接着与伴随金属声响伸长的棒子同化,生出一把银色长枪。
摩尔福蝶的叛乱并未就此停息。它与亚梨子的右手、右脚同化,然后无视她的意思,擅自抓起银色长枪。
「等…等一等,摩……」
亚梨子的制止声,立刻就被其他声音打断。
「——大骗子……」
打断亚梨子说话的,正是亚梨子自己的嘴巴——
右半身银色纹路闪闪发光的亚梨子,口中擅自吐出其他人的声音。
「你明明说过,要陪着我……」
「……!」
大助的表情显得紧绷。由于摩尔福蝶与亚梨子同化,因此手枪的准星没办法瞄准目标。
「摩…摩理……!」
「明明说过,要跟我一起找寻梦想的延续……!」
从同一张嘴发出的声音,掩盖过亚梨子的说话声。
那个声音——正是花城摩理的声音。
强烈的愤怒之情在胸中翻腾,强行令亚梨子的意识远去。
「摩……理……!」
「——我好像每次都错过出场时机耶~」
在五感渐渐薄弱的亚梨子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什么——」
那人用非常亲昵的口吻,对一回头就哑口无言大助问道。
「事到如今才碰见甩掉我的对象,很令人困扰啊,你说对吧?难道是我的名字笔划不好?这是要我改名的意思吗?可是我还满喜欢世果埜春祈代这个名字耶,你觉得如何?」
将某所高中制服改造成的外套,以及如熊熊火焰般怒发冲冠的发型。再加上脸颊上的火焰图案刺青,那名全身上下都引人注目的少年——HARUKIYO踏着简直像在散步似的闲散步伐,现身于瞭望台。
「——那名字烂透了。我就明说吧,你的品味很差。」
然后,又有新的说话声从山路传来。
大助再次回头——依然错愕失声。
现身的,是带领巨大瓢虫的少女——利菜。她刚毅的眼神,反射从户外舞台传来的灯光。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见到意外人物登场,大助立刻摆出备战架势。在正面是花城摩理,右手边是HARUKIYO,左手边是利菜这些强敌的包围下,他实在难掩内心的动摇与不安。
「不会吧,我竟然被初次见面的女人,突然出言狠咬一口?我该怎么办?话说回来,你是哪位啊?」
「我原本是抱着被骗的心理准备来这里看看,不过仔细想想,这可是个能够一举收拾<猎人>和<郭公>的大好机会。虽然也有不请自来的家伙在场就是了。」
大助吃惊地回望亚梨子。
是你叫他们来的吗——
对于少年质问的目光,亚梨子连点头答是也没办法。
「明明说过,要看顾我到最后……!」
摩理愤怒的声音从亚梨子口中吐出。
不是的——
她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中,拼命摇头。
「我现在没空理你们,快点给我消失!」
「啊?为什么我待在这里,得经过你的许可才行?少给我说废话,小心我把你烤焦。」
「看来我一个人来是正确的,这样就能尽情地扫荡垃圾了。」
我让他们见面,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互相争斗——
就连亚梨子的奋力呼喊,也沉没在摩理的愤怒深渊中。
3
挂在栏杆上的收音机里,大声地流泻出爬行人生的演奏声。
然而脚下会产生震动,并不是音乐所造成。
在大助眼前,笼罩在银色光芒中的少女,一之黑亚梨子——不对,是逐渐侵蚀亚梨子身体的另一名少女流下一滴泪。
少女手中发光的长枪迸裂似的膨胀,接着化作枪头的翅膀展开,喷洒出大量鳞粉。从长枪溢出的冲击余波,撼动了整座瞭望台。
「终于…我终于想起来了……没错——」
右半身银色纹路闪闪发光的少女——花城摩理抬起头。泪水弹入空中,松开发夹的头发随风飘动。
「我直到最后都没能做出选择……!」
那狂吹大作的鳞粉,简直代表了摩理的心。非但抗拒他人到暴力的地步,更充满对其他人的憎恶及妒忌。强大的威力,让人必须费尽力气牢牢地站在原地,才能免于被刮到后方。
脸上浮现银色纹路的摩理,露出崩溃的表情。与撒向四周的庞大力量波动相反,她浮现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缥缈笑容。
「应该要放弃梦想,好让我保持自我……还是变成亚梨子,实现自己的梦想……到头来,我还是做不出选择!因为亚梨子跟我的梦想一样重要……!」
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梦想。
唯一的知心好友,一之黑亚梨子。
在两者之间摇摆、迷惘,然后——没能找出答案便离世的少女,放声痛哭。
「所以我——拖着没有回答……」
银色的摩尔福蝶,就代表着花城摩理内心的迷惘。
区区一名附虫者的迷惘,将众多附虫者卷入其中,让混乱一再扩大。
然后,那团混乱达到巅峰——让不该邂逅的附虫者们在此相见。
鲜红的暴风窜起,大助赶紧用耐火性佳的长大衣遮住脸。
火焰大王虎甲虫猛然飞向夜空,喷发出威力好比火箭发射的烈火,转眼间就将周围的树木燃尽,变成漆黑的煤灰。
「喂喂,你现在才想来勾引我吗?不过这次换我表态了:我要甩掉你——像你这种麻烦透顶的女人,我可敬谢不敏!」
火焰魔人HARUKIYO嗤笑着。烈火缠身的他,连瞪着花城摩理的双眼也燃起灼热敌意。
「我迷恋的女人,是连好朋友也能笑着杀死,有如『灾厄』般的附虫者。像你这种连死了都还犹豫不决,不干不脆的女人,快点从我的面前消失!不过,那副身体已经被我预订下来了,麻烦你把她留下啊。」
大助听了吃惊不已。他一面用大衣抵挡不花一秒钟,就将长椅和看板烧毁的热浪,一面望向HARUKIYO。
HARUKIYO应该也跟大助他们一样,一直在追踪花城摩理。然而如今,他却说他想找的人是亚梨子。
不属于任何组织,不受任何人束缚的魔人——
亚梨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与那种存在建立起这般关系?
「……唔!」
从反方向袭来的冲击波,将蜂拥而至的火焰吹散。不只是火焰,燃尽后化作灰的树木也被卷入其中,瞭望台瞬间成了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你也该收敛一下你的任性了吧,<猎人>!」
少女悠然站在巨大瓢虫的头上,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摩理。瓢虫拍动庞大的翅膀,周遭的空气随即应声爆裂。连续释放的冲击波,令银色鳞粉和鲜红烈焰一步也无法靠近。
「你到底要把不相干的人们牵扯进来到什么地步才甘心?你只不过是个任性的小鬼,利用好友的善良,在那里撒娇胡闹罢了。你要是不快点将她释放——」
大地震侵袭整座山头。
利菜的瓢虫所释放的冲击波,震开瞭望台的地面,使其瞬间化为盆地。余波撂倒树木,不断削蚀地表,让整座山几乎变形。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不惜反抗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也要帮助其他附虫者的少女,利菜低声警告摩理。
利菜也打算救亚梨子——
那件事实再度让大助愕然失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庸置疑地,把HARUKIYO和利菜叫来此地的人是亚梨子,虽然知道亚梨子曾在大助不在的情况下,分别与他们两人接触,但是教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与这两人的关系,竟快速进展到彼此保持联络的程度。
「……」
外表是亚梨子的摩理缓缓转头,交互望着HARUKIYO和利菜——
然后,一副不感兴趣地将视线移回大助身上。
「………哈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好像又重新迷恋上你了耶。不要让我那么快就后悔甩掉你嘛~」
「<猎人>……!」
被摩理无视,HARUKIYO和利菜脸色大变,包围四周的火焰和冲击波,浓度益发增强。
「你说过要陪我到最后……那是谎言吗?」
摩理紧抿着唇。
如今应该已经不存在的少女,用央求似的眼神看着大助。
不是谎言。
当时大助是真的打从心底想要救她。因为她跟自己都是同化型的附虫者,而且她直到死前都不放弃梦想的坚强意志——跟从前他亲手处决,与他拥有相同梦想的少女是如此相似。
然而见到现在的摩理,大助心中涌起的情感——是愤怒。
「——开什么玩笑……」
他缓缓放下遮住脸,以免受火焰、冲击与银色鳞粉波及的双手。
「你们每一个人——」
防风眼镜上亮起的红色光点,捕捉到正前方的花城摩理。大助全身浮现绿色纹路,翠绿色的光芒逐渐包围他。
「竟然都为了自己的理由,随随便便就把不是附虫者的亚梨子扯进来!」
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一号指定者,<郭公>的咆哮声响遍整座瞭望台。仅仅往前踏出一步的冲击力,使得围绕他的所有能量云消雾散。
「没有时间了!」
与郭公虫同化的自动式手枪的枪口变形,化作喷洒业火的怪物下颚。
「亚梨子已经到极限了!不只是亚梨子!被你卷进来的人,全都被困在原地,逐渐扭曲变形……就跟你说的一样,我们这些人——」
被外借执行辖区外任务,至今仍留在赤牧市的大助。
为了找寻摩理而现身,曾一度打算离开此地,但还是又回来的HARUKIYO。
尽管身旁同伴急速增加,却依旧与<猎人>、<郭公>这些天敌纠缠不休的利菜。
众多附虫者受到摩尔福蝶的诱惑,像被线缠住似的,被绑在同一个地方。
「不过是一群迷途羔羊……」
闯进迷宫中,迟迟遍寻不着出口——不,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口这种东西。
然而,在这种异常状况下置身危险中的,却是连附虫者也不称不上的平凡少女们。
一之黑亚梨子。
以及,西园寺惠那——
「你——太慢找出答案了。」
大助与摩理。
两人已经是第几次,像现在这样视线交会了呢?
怒气从摩理的脸上消失。
「是吗……」
少女轻闭双眼,身上纹路的范围不断扩大。原本只覆盖右半身的光芒,缓慢地侵蚀到左腿、左手。
「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啊。」
保持相等距离,立于正方形四端的四名附虫者。
但是他们的视线方向,却是三对一。
大助、HARUKIYO、利菜都瞪着摩理——紧握银色长枪的少女,怡然自得地伫立在最强附虫者们面前。
才刚见到摩理再次睁眼,下一个瞬间——少女的脸便已逼近大助。她用超乎常人的脚力朝地面一蹬,于瞬间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
银色闪光忽地掠过反射性屈身的大助头顶上方。
往下斜劈的银色长枪直击地面,山腰随着轰隆巨响被劈成两半,产生深不见底的裂痕。
大到令人惊恐的破坏力。然而——他早就知道花城摩理很强。
不只花城摩理。在场的每一位附虫者,都有消灭这整座山的能力,因此大助并不惊讶——
闪过长枪一击的大助,猛然朝摩理伸手。他浮现绿色发光纹路的手臂,冷不防抓向少女手中的武器。
「你手上的武器,难不成是装饰品吗?」
摩理似乎早就预料到大助企图夺取长枪。少女以流畅的动作,让身体往旁边旋转一圈。大助的手扑了个空,随后银色长枪便从一旁袭来。
「——啧!」
判断不可能躲得开,大助越过自己的肩膀,扣下手枪的扳机。
几乎要震破耳膜的炮击声,在耳边迸发。喷洒业火的子弹,震开蕴藏惊人威力的长枪。
但是摩理并未停止猛攻,长枪的斩击接连不断地袭来。大助不住后退,一面用子弹将长枪一一反击回去。
每当两人的武器交错,银色鳞粉和绿色光芒便迸裂四散。余波在地面上穿出巨大坑洞,毁灭岩壁,逐渐改变山的样貌。
躲过下一次攻击后,就要转为反击——
他心里的盘算还是被摩理看穿了。她突然停下挥落到一半的长枪,闪过大助的枪击。脸上浮现微笑的摩理,敏捷地钻到他的面前。
摩理散发银色光芒的手掌,击中了大助的胸膛。彷佛被战车炮打到一般,大助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使得地面整个凹陷下去。他依然止不住冲劲的身体撂倒树木,猛撞上遥远后方的山腰。
即使拥有因与<虫>同化而经过强化的身体,遭受到的伤害还是很大。表情痛苦的他,视野中映出摩理挥舞长枪,准备追击的身影——
「……」
突然间,摩理摆出防御架势。被拿来当作盾牌的长枪喷洒出银色鳞粉,以保护宿主。
然而,银色障壁轻易就被鲜红的烈焰贯穿。摩理在与大助方才相同的猛烈冲劲下,撞上山腰后弹起。
「那就是你的全力?这样你好意思觉得自己想全力活下去吗?花城摩理!其实你根本只是还没死够而已吧!」
HARUKIYO伸出火焰缠绕的拳头,高声嗤笑。带着炽烈的目光,站姿有如金刚力士般威武的魔人,身上猛然喷发出鲜红火焰。火海追赶在滚落山腰的摩理之后。
「你的无聊迷惘!还有你那残渣般的梦想!只要我现在把它们全都烧成灰,你就可以升天成佛了——」
HARUKIYO的高声嘲笑顿时消失。
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将魔人的身体震到一旁。他所生出的庞大火焰,也像是被推到看不见的墙壁上,纷纷迸裂散去。
「不要胡乱攻击,你这个变态!」
利菜在浮现七个斑点的瓢虫身上大吼。
山间空气先是产生爆裂——随后,更强大的冲击海啸形成,吞没了HARUKIYO,将他与大量的砂土一同从视野中消除。
「<猎人>的身体是一之黑亚梨子耶!难道你想连她也杀了?」
火焰魔人的举动,令利菜将注意力从大助身上转移。他趁机举起手枪。
炮击声回荡在山谷间。
尽管利菜立刻转身生出冲击波,也无法完全抵消熊熊燃烧的子弹威力。利菜与瓢虫的巨大身躯一同被震向后方。
「我现在没空理你们。要是不快点消失——我就把你们全都打成缺陷者。」
大助拭去从嘴角流下的血丝,站起身。
在不过数分钟的攻防之下,山中景色全然改变。不论山间或峡谷全都消失,唯一能见的,只剩土壤外露的盆地和平地而已。刚才大家聚集的瞭望台,现今也分辨不出所在位置。
不过由于大助刻意移动位置,远离公园部分,因此举行户外演唱会的那一带应该没有受到波及——机身有一半埋在地下的收音机传出混着杂讯的音乐声,由此听来,亦可得知舞台平安无事。仿佛要人们别注意到一旁有如天崩地裂的破坏般激昂的曲子,震动了龟裂的收音机。
「求之不得,我也很想请你宰了我,不过可别弄痛我喔。」
HARUKIYO拨开高高堆起的砂土,若无其事地现身。他的衣服虽然破烂,但结实精壮的身体只受了擦伤。
「你有没有搞错?要变成缺陷者的人是你才对。」
这时,巨大瓢虫伴随着强烈震动降落地面。利菜站在<虫>的头上,拭去脸颊上的灰尘,看样子,瓢虫似乎成了盾牌,保护宿主免于受到大助的子弹攻击。
「——呵呵。」
银色鳞粉再次回到原地。毫发无伤的摩理,缓缓地来到大助等人面前。
「同化型、分离型,还有特殊型的附虫者都想打倒我啊?本来以为是群无名小卒,想不到还有点实力……」
银色纹路已经扩散至摩理全身,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周围尚免于遭受侵蚀。与散发强烈杀意的右眼相反,左眼不知为何显得湿润——并且歪斜。
「简直就像<原始三只>在我面前齐聚一堂似的。」
「哈哈,你这算是恭维吗?谁要当那种垃圾的代理人啊。」
「那个眼神……跟之前作战时一模一样。战斗真的那么好玩?」
特殊型的附虫者,世果埜春祈代。
分离型的附虫者,利菜。
同化型的附虫者,药屋大助。
就大助所知,各类型中最强的附虫者们,以及花城摩理——虽说四人所站的位置再次形成正方形,然而他们面对的方向却跟之前不同。分别立於两条对角线上的人们,大助与摩理、HARUKIYO与利菜互相瞪视。
这里没有所谓的伙伴。
有的只是宿敌。
为了各自的恩怨互相厌恶、憎恨、伤害。无论眼前的人是谁,一旦见到有机可乘,便会给予对方奋力一击。
——你不觉得,只要强大的附虫者们携手合作,就什么都办得到了吗?
想起眼神发亮的亚梨子说过的话,大助的脸不禁沉下来。
那种事情不可能成真。
他们只要一接触,就只会互相战斗。这一点应该早就明白了才对。
要这里所有人齐心合一,就跟每个附虫者的梦想都实现一样不可能——
「你打烂长枪也没用唷。」
摩理面露微笑。少女充满敌意的双眸,独独注视大助一人。她似乎已经看穿大助将目标锁定在长枪上了。
「因为摩尔福蝶已经和这个身体合而为一了。」
大助在握枪的手中施力。
「既然如此——」
他微微压低身子,摆出备战架势,一面低声威胁。
「我就直接打倒你。」
听到这话,利菜立刻紧张起来:
「<郭公>……!你不是说真的吧?」
默不作声的大助,全身都笼罩在绿色光芒中。
「那孩子——亚梨子不是你的朋友吗?」
「……」
「亚梨子把你这种恶魔,说成是心地善良的人!而你居然……!」
——笨蛋大助!
几乎每天都跟大助斗嘴争吵的少女,一之黑亚梨子。
大助之所以会在亚梨子身旁,全是因为要监视她。
可是亚梨子明知如此,却还是待他像朋友一样。一开始觉得很厌烦的大助,会在不知不觉间习惯这样的环境,都是因为——
「——要怪她自作自受。」
一之黑亚梨子太善良了。
把自己的身体借给已经不在的好友,还对附虫者过度移情。她的天真,让摩尔福蝶所产生的混乱达到巅峰——招致如今这种状况。
如果这四个人的战争再拖延下去,造成的损害,将不是一座山消失那么简单而已。肯定连市区都会受到余波波及,造成规模惊人的损害。
「她选择了与好友一同赴死——事情就是如此。」
对于打倒摩理一事,他已不再有任何犹豫。
即便最后,亚梨子会跟摩理一起离开这个世间。
那便是他身为火种一号<郭公>的使命,也是他在这里的理由。
利菜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郭公>……!你这个人…真的没救了!」
「你开始变成我喜欢的样子了耶,<郭公>!看到你长成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哥哥我实在太高兴了!」
「我要把所有碍事的人都解决掉,然后和亚梨子一起寻找答案——在答案出来之前,只要一直维持现状就好!」
「我要在这里——把你们全都歼灭。」
翠绿色光芒,与银色鳞粉。
鲜红火焰,与无色透明的波动。
膨胀到难以压抑的强大能量,即将朝对角线上各自的敌人释放出去——
就在那前一刻。
「——唔!」
小小的呻吟声传进彼此对峙的附虫者们耳里。
非常细微,小到一不小心就会听漏的沙哑声音。
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
制止了附虫者们原本难以避免的冲突。
本来已到达临界点,只待尽情释放的敌意瞬间消散,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于一处。
「呜呜……!」
发出呻吟的人是——摩理。
全身银色纹路闪耀发光的少女,有如结冻似地僵住不动。在保持高举长枪,面露残酷笑容的状态下,她颤抖的嘴唇中发出嘶哑的呻吟声。
「呜呜呜——」
应该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包括大助在内,在场所有人都能毫不迟疑地攻击眼前的敌人。
他们不可能同心合力,只会互相冲突。
然而——
令并排的最强附虫者们,做出不可能发生的举动的是——
「亚——」
摩理吐出颤抖的声音。她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了令四名附虫者停止攻击之人的名字。
「亚梨子……?」
那个名字。
不只大助——恐怕也是HARUKIYO、利菜下意识期待着的名字。
4
她一直用没被摩尔福蝶侵蚀的左眼看着那副光景。
连他们的争吵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别……打了……」
以亚梨子的左眼为中心,侵蚀身体的银色纹路渐渐退去。逃过侵蚀的嘴唇动了起来,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是——亚梨子吗?」
大助放下手枪。虽然他的脸被防风眼镜遮住,看不见表情,但他此刻肯定瞪大了双眼。
HARUKIYO和利菜也望着高举长枪,僵直不动的亚梨子。
「哈哈,你终于醒啦?还是说,得再补你一拳才行?」
「你——不是<猎人>?是真的吗?」
正当亚梨子想要微笑——银色纹路又再度侵蚀她的颜面。
「——亚梨子……!我还没……!」
亚梨子的嘴巴擅自动起来,吐出摩理的声音。
亚梨子用眼神制止再次摆出架势的大助等人。
这是她第一次,尽管被摩理夺去身体,却依然没有失去身为亚梨子的人格。摩理说得没错,摩尔福蝶或许已经与她的身体融合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清楚感受到摩理心中,对于死亡的强烈恐惧与迷惘。
有如在漆黑大海中屏住呼吸般,深不见底的恐惧。以及像是被关在满是尖刺的牢房中的焦躁和闭塞感——摩理无时无刻都得去面对那般令人惊恐的情绪。
「亚梨子!」
「——再一下子!」
亚梨子出声制止准备举枪的大助,在同一副身体中,亚梨子与摩理这两个人格,正在互相争执着。
她十分清楚摩理的痛苦。
因此——不能让亚梨子也迷失在那深渊之中。
「再等一下……!」
银色纹路渐渐从亚梨子的脸上退去,但随即又反扑回来。
「不要……!我好害怕!这些人想要杀了我啊!」
「没事的!我一定会保护你……!」
「不要……不要……!他们一定会趁我睡着时杀死我!没错,现在连你也怕我……!你已经讨厌我了——」
「再忍耐一下就好!所以,拜托你……摩理!」
亚梨子与摩理两名少女透过同一张嘴,激烈地争辩。
「什么再一下子——你是笨蛋吗?你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摩理了!现在要是不消灭摩理的人格,你会被摩尔福蝶杀死!」
「相信我,『下次』一定可以!」
摩尔福蝶顽强地加强对身体的支配,压制亚梨子奋力的抵抗。受到控制的她,举起握着长枪的手,企图朝大助等人挥舞。
大助和利菜立刻有所警戒,只有HARUKIYO独自笑嘻嘻地观望亚梨子的模样。
他正在打量对方。
一之黑亚梨子与花城摩理。魔人打算用他火热的双眸,评断究竟哪一个人,才是够格实现自己梦想的对手。假如这次亚梨子的人格又被压制,他大概会立刻舍弃她吧。
「你说下次?你有本钱等下次吗?你现在就已经——」
「就是『下次』!听我说,摩理……!求求你体谅我!我——」
亚梨子全神贯注,试图放下被银色纹路支配的手。
「我『下次』也一定会给你答案!」
突然间,握着长枪的手停了下来。
「我会决定要拒绝摩理……还是——接受你。」
「什么——接受?」
亚梨子无视语塞的大助,大声恳求。
「所以你下次也要找出答案!看是要以摩理的身分成为回忆,还是变成我,继续活下去——天使的药和恶魔的药……绝对要做出抉择!」
摩尔福蝶的力量一瞬间减弱。
「在那之前,我一定会保护摩理……!」
花城摩理直到临死之前,都迟迟没有做出抉择。
一之黑亚梨子在好友死后,一直在寻找她的答案。
两名少女因摩尔福蝶这只奇妙的<虫>而结合,但现在还不是她们跨越时空找出解答的时刻——
「下次——我们就来核对彼此的答案好吗?」
亚梨子平静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山谷间。
应该还有时间。
因为——四名附虫者停止了争斗。
大助、HARUKIYO、利菜,以及花城摩理。
比谁都强横的他们,在听见亚梨子的声音后便停止互相伤害。
附虫者们好不容易才刚开始携手合作,绝不可以就此结束——
「……我明白了。」
纹路再度侵蚀亚梨子的嘴,不过已不若先前那般强硬。
「既然亚梨子会做出答复……那我也一定——一定会做出抉择。」
语气平静的摩理说完,纹路便有如退潮般从亚梨子的脸上退去。四肢上的纹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长枪还闪耀着光芒。
暴风雨散去,留下的只有沉默。
山壁粉碎,瞭望台毁灭,四道人影伫立在化为一片荒地的空间里。
「哎呀哎呀——」
以风波来说,造成的损害未免太大。
以路程来说,这样的时间点,或许足以称为突兀。
但是亚梨子心中想像许久的情景,此刻总算在她眼前展开。
「你们终于到齐了。」
三名附虫者凝视着发丝散落摇曳,面带笑容的亚梨子。
「核对彼此的答案?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开口的是以防风眼镜遮脸,身穿漆黑色长大衣的少年。被赋予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中最强附虫者之称的<郭公>——药屋大助。
亚梨子一脸淘气地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吗?就算你一个人不行,只要所有附虫者一起——就没问题了。」
「什么……!难道你——」
「虽然无法集合全员,但是,你不觉得现在的成员就已经可与之匹敌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话说回来,你今天的分数差点就不及格了耶。既然告诉我有好玩的事情,把我叫出来,那你接下来应该会拼了命地逗我笑吧?」
HARUKIYO悠哉地抱着双臂笑道。不受任何人拘束,自由生活的附虫者,用与火焰魔人之称名符其实的威吓感盯着亚梨子。
亚梨子笑容满面地竖起大拇指,正面回望魔人的灼热视线。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遵照约定,实现你的梦想。」
「哈,是那样吗?不管怎样,你之后肯定都会后悔把我扯进来。」
「利菜,你也来了呢。是<秋>转告你的吧?」
亚梨子的目光一转向利菜,她立刻就露出严肃的表情。
「……」
「既然他们也来这里,那这次打赌就是我赢啰?这么一来,你应该愿意听我说话了吧?」
「嗯,我会听你说的。不过——那家伙刚才打算杀了你喔。」
与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对抗,试图拯救众多附虫者的少女——利菜的视线捕捉住大助。尽管少女的双眸因怒气而闪耀发光,她的侧脸依旧美丽动人。
「他不会那么做的。」
亚梨子立刻回答:
「因为……他用枪对着摩尔福蝶时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大助的肩膀顿时微微晃动。
利菜的表情犹如精雕细琢的雕像般不为所动。然而,她反射月光的水润双唇却突然开启:
「——我找到可以信赖的帮手了。对方和我的想法很契合,而且也愿意在金钱方面给予支持。托那个人的福,从今以后,我可以帮助更多的附虫者。」
用机械化的语调说完,利菜望着亚梨子的双眼。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虽然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不过你所说的『下次』可能不会有我了。」
「是吗?亏我还想说,要是你愿意来,就要实现当时的约定呢。」
——如果有一天能再相见……你会告诉我你最棒的梦想吧?
——那当然啰!你以为我是谁啊?
利菜似乎还记得,两人在特别环境保全事务局许下的约定。她一脸讶异地微睁杏眼,然后终于卸下戒心,爽快地笑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动摇了。没想到你还挺奸诈的嘛。」
利菜开心地眯起双眼的笑容,耀眼到连同性的亚梨子也感到羡慕。
「……!」
在场所有人同时抬头仰望夜空。
一阵强风从头顶上方吹来。
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正逐渐往亚梨子等人的方向下降。随着闪烁的星星越来越接近,这才看出那其实是一架直升机。在敞开的登机口,可以看见一袭闪耀华丽的礼服。
「赤濑川七那?」
大概是附有望远功能吧,把手按在防风眼镜上的大助疑惑地嘀咕。
「她也是你叫来的吗?」
「没错。考虑到有可能会发生危险状况,所以我请先她在远处观察一下情形……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从空中登场。」
「赤濑川?我没听过这个名字耶,你知道吗?对了,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讲这种话不太好,不过你好像蛮适合穿女仆服的耶。」
「你去死——她是赤濑川集团的会长吧?没想到又有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现身。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大助、HARUKIYO、利菜。
还有,恐怕连赤濑川七那也是。
在聚集于荒凉山间的人们注视下,亚梨子面泛微笑:
「呐,我问你们——」
并排而站的三名附虫者,以及从空中降落的富有少女。
只要他们通力合作,没有办不到的事。
如此确信的人,应该不只亚梨子。
在场的所有人,一定也都如此坚信着——
「你们知道英仙座流星雨吗?」
亚梨子兴高采烈的声音,被吸入无边的星空之中。
28.反抗梦想的说书
他走在赤牧市的人车分离十字路口上。
天空洒下的夏日艳阳刺眼夺目。
拥挤的人群,搅乱了路上晃动的蒸腾热气。
「……」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他站在焦烫的柏油路上,仰望火辣辣的太阳。
等候交通号志变换的汽车。
恣意往来十字路口的人们。
耳边传来的是车子的引擎声,以及人们的喧哗;还有斑马线只在亮起绿灯时,流泻而出的短暂音乐声。
没有人会回头看他。
没有人会呼唤他的名字。
尽管早就明白那一点,但是——
「……」
他等待着。
就连音乐停止,行人快步逃向人行道的期间,他也在原地伫立不动。
一直在赤牧市的中心等待。
交通号志的颜色变了。
「请——」
磨损的牛仔裤,窄版的T恤,还有对这七月时节来说不太自然的围巾。一头蓬乱的头发,长到可以盖住双眼皮。
这样一名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挡在红灯亮起的人车分离十字路口上。
十字路口笼罩在刺耳的喇叭声中。
「请——呼唤我。」
一阵风吹起。
遮住嘴巴的围巾被吹向一旁。
「因为我无法出声呼唤……」
终于回到这座城市。
他必须在这座城市里诉说。
然而,却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
也回忆不起必须诉说给谁听。
所以——
「如果遭到扭曲的命运,还在这座城市内延续——那就请呼唤我吧。」
透明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为什么我在哭呢?
我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明白。
然而。
内心却如此地——煎熬。
「只要呼唤我,我就会——做完尚未完成的事。」
夏日艳阳和响个不停的喇叭声,使头疼痛不已。
气喘吁吁的他,双腿霎时虚脱无力。
「假如我做过的事是一种罪恶,那就惩罚吧——」
在如此呢喃的他倒下前,某样东西触碰了他的身体。
「——你不要紧吧?」
自己好像昏过去了。
不知何时,他已躺在人行道上。在建筑物的阴影下,背后传来柏油冰凉的触感。才微微睁开眼,就见到摆在地面上的矿泉水宝特瓶。
倒在十字路口正中央的他,似乎被谁给拖到人行道上了。
「唔……」
「啊,你还是躺下来比较好,不用睁开眼睛没关系。」
女孩子的声音传来,接着,某种湿漉漉的东西被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
这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拧过的手帕,害他整张脸都浸在水里,没法睁开眼睛。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你说不定有撞到头,所以要叫救护车吗?还是说,应该叫警察来比较好?」
他急忙拒绝少女的提议。
「都…都不用啦,我只是一时头昏眼花而已……」
「是吗——尽管如此,大家还真是冷淡耶。明明有人倒在这么显目的地方,却没有人肯伸出援手。」
「哈哈……」
其实是你太多管闲事了——
他用陪笑隐藏内心真正的想法。
就算他是被汽车辗过,那也一点都无所谓。
只要能逃离折磨自己的冲动即可。
或者那就是,对他所作所为的惩罚。
「对了,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很危险耶。」
被理所当然地训了一顿。从声音听起来,对方应该是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声音十分爽朗且有朝气。
「呃,那是因为……我想在人多的地方,会比较方便……」
「方便?你是指工作吗?」
「应…应该算是吧……」
「我问你,你围着这条围巾不热吗?你流了好多汗耶。」
「请…请不要拿下来。那个…因为我感冒了……咳…咳!」
「……总觉得,你咳得好假喔。」
「不…不好意思,麻烦你费心了,我已经没事了……呃,害你跟个陌生人一起蹲在人行道上,我实在是——」
「我一点都不介意啦。」
从手帕流下的水珠滑过耳朵,滴落在地上。
他微微睁开眼睛,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
他不经意地紧握额头上的手帕,坐起上半身。
为什么——
怎么会——
他的脑袋里充满疑惑。
「你怎么了?」
少女摇晃着马尾,不解地头一歪。
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但是,自己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
「一之黑……亚梨子……」
「咦?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停在亚梨子肩膀上的,是一只蝴蝶。
银色的摩尔福蝶。
他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只蝴蝶才对。
「不……我们从来没见过……」
他的视野歪斜。
不曾与名叫一之黑亚梨子的少女相遇。
照理说,银色摩尔福蝶也应该与他无关。
然而,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
会有一种见到最想见之人的感觉?
又仿佛找到内心钟爱的宝物呢?
见到紧握手帕的青年流下眼泪,亚梨子慌了。
「你…你怎么突然哭啦?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痛?」
「……我……」
他与一之黑亚梨子。
两人不知所措的说话声,被街上的人群杂沓声淹没。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哭泣。
只知道一件事。
既然找到了,他就必须诉说不可。
如此一来,他充满疑问的旅程便会结束。
来,说吧。
说出他们的故事。
说出她们的故事。
可是,不住啜泣的他,脑海中却没有关于应该诉说之人的记忆——
28.反抗梦想的说书人
1
救了小狗之后,被骂得好惨。
原本以为父母会夸奖年幼的他。可是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整个家闹哄哄,根本没人理会他带回来的小狗。
——为什么大家要这么大惊小怪呢?
还只是个小学生的他,愣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父母和兄妹们。
他的父亲是一名医生。
在大学医院工作的父亲非常忙碌,经常一收到紧急通知,就急忙奔出家门。在多次被母亲带去送便当之后,他与小儿科的住院患者们成了朋友。他常常背着父母亲,偷偷去医院跟那些儿童病患一起玩耍。
医院是一个瞬息万变的地方。
原本神情忧郁的患者,一旦能出院就会换上笑容。相反地,本来笑容满面的人,也可能在一天之内变得意志消沉。
他的朋友也一样。甚至有人在笑着嘻闹的隔天,就此失去踪影。
让他们变成如此的——据说是一种叫作「死亡」的东西。
害怕死亡,所以有时会因性命获救而喜悦,有时则不得不屈服。
对他而言,那样的情景稀松平常。
所以他非常尊敬拯救患者的医生父亲,也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认为,这便是他们疾病缠身,而自己身体健康的意义所在。
想要拯救生命——
他幼小的心灵如此希冀着。
所以当他把小狗救回家时,他心里充满自豪。虽然不是人,但还是一条生命,而自己拯救了它。
但他却受到严厉的责骂。
原因很简单。
因为抱着小狗的自己,浑身是血——
解救被野狗攻击的小狗时,他的手代替小狗被咬了一口。尽管立刻就甩开野狗、逃离现场,手却受到严重的撕裂伤。
小狗也受了伤,可是却因为在一片忙乱之中没有受到照顾,最后还是没能得救。
就这样,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消逝。
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他的疑惑起源吧。
「死亡」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一个疑问,从此纠缠着他往后的人生。
对他人的死感觉敏锐。
对自己的死感觉迟钝。
除了抱着如此不对称的生死观,他的人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身旁围绕着朋友,谈过恋爱后,又因为一点小事而分手,升学之路一帆风顺。会选择当医生这条路,无非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周围人们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未来出路。
所以他的名字不具任何意义。
既不曾与什么大事件扯上关系,也没有想为谁带来深远影响的自负。身为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实习医生,更不可能会有拯救过他人的经验。
假如他的名字有任何意义,那么说不定是在某个时刻,与之后可谓为伙伴的存在相遇的那瞬间,获得了意义。
然而那也不是他的本名,是某位少女称呼他的另外一个名称——
『——嗨!』
到医院屋顶上来喘口气的他转过身。
感觉有人在叫他,却见不到身为实习医生的他以外的人影。
『这里啦,这里。』
一阵风吹起。
他任凭穿不惯的白袍随风摇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
『你好,今天天气真不错耶。』
一个「碧绿的蛹」停在屋顶的栏杆上。
他的视线,牢牢盯着释放出光芒不输正午日照的蛹,然后情不自禁地苦笑。
「看来我真的累了。待会得找人心理谘商一下才行。」
『这就是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吗?医生应该要重视自己的身心健康啊。』
碧绿的蛹说话了。每当它说话,淡淡光芒便随风飘流,说话声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而且还是用他自己的声音。
「我只是小小的实习医生啦,不是真的医生。」
事实上,他的体力早已被过度密集的实习给消耗殆尽。在睡也睡不好,又没有食欲的情况下,肯定已经有营养不足的倾向。
因疲劳而昏沉的脑袋,拒绝思考眼前碧绿的蛹是什么。
用自己声音说话的蛹,跟自己聊起了今天的天气。
那种状态一点都不寻常。
「你明明是我的幻觉,却不晓得我的身分?」
『我才不晓得你是谁。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把我从美梦中吵醒的可恨家伙罢了。』
「我把你吵醒?可是我不记得有发出声响啊。」
『不是声音啦。算了,总而言之,你愿意负起责任吧?』
「真会随便乱牵拖……好了,我该去预约心理谘商了。」
『啊~等一下!让我们冷静地谈谈,好吗?』
「我是来休息的,不过要说话也是无所谓。但是你能不能想办法改变一下声音啊?听起来跟我一模一样——不对,好像更稚气一点。明明声音很幼稚,遣辞用句却又像个大人,听起来怪不舒服的。」
『稚气?哦,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不过既然是本人的声音,问题应该不大吧?毕竟已经产生共鸣这一点,肯定没错。』
「如果你想和我聊天,那至少要说得让我听得懂吧?」
对着没有人的栏杆说话的实习医生——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这幅景象,他一定会马上被判出局。甚至还会陷入,明天开始来医院不是为了上班,而是接受治疗的窘境。
『对了,你要不要摸摸看我?』
「突然说这种话,只会让人有不祥的预感。」
『因为我还想睡觉,所以请你帮一下忙嘛。好不好?拜托啦~』
「你这样求我,我也很困扰。我现在光是忙自己的事情就精疲力尽了。不信的话,你看看我的黑眼圈。」
『只要和我合而为一,一切就能解决。你的身体会变得非常健康,恢复力也会大幅提升。』
「你说合而为一?听起来真危险,我得提高警觉才行。」
『糟…糟糕!』
见到蛹不住发抖,他忍不住笑出来。
「你的卖点就只有那样吗?光是强调身体会变健康,这样的文宣实在太弱了。」
『说得也是……那这么办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别看我这样,我的人生经验可是很丰富的喔。在我再次沉睡之前,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愿望。』
「想做的事?」
被这么一问,他唯一只想到一件事情。
「拯救某人的性命——这样的愿望可以吗?」
『你不是未来的医生吗?这种事情,你将来不就办得到了?』
「人要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这话还真不像是立志从医的人会说的话——只有看护过众多病患的老练医生,才有资格讲这种话喔。』
「我——想推翻那一点。」
他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它。
说起他看顾过的生命,其实不在少数。从年幼时起便在医院交到许多朋友的他,也经历过好几次无能为力的时刻。
如果一定要冠上一个名称,那便是——命运。
他总是不断被命运击垮。
『严格说起来,你的那个愿望,或许可以称之为梦想……』
蛹有所感慨的说:
『不过之所以不是——恐怕是因为你你已经放弃了。你会想要成为医生,其实只是想报复无法实现的梦想吧?』
「……」
『只要跟我合而为一——就办得到。』
他惊讶得瞪大双眼。
『你可以做到,但只限一次。』
「真…真的吗?」
『我再说一遍,只限一次,不过——』
碧绿的蛹提出但是:
『一旦与我合而为一,你可能会过得生不如死喔。』
这是指把灵魂卖给恶魔的代价吗?
他闭上眼睛思考。几秒钟后,睁开眼。
「……」
『等…等一下!你干嘛把手伸出来!拜托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什么嘛,明明是你引诱我的。」
『我是引诱你没错,不过我也有威胁你呀!你会过得生不如死耶!』
「——你说得对,我会立志当医生,不过是想报复罢了。毕竟我至今已经有好几位朋友都被带走了。」
他面露苦笑:
「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复仇成功。没错——就当作是一点小小的反抗。」
假如现在眼前的碧绿的蛹不是幻觉,他将毫不犹豫地赖着它不放。
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
什么命运、死亡之类的。
他一直都很讨厌那种玩意儿。
虽然敌人很强大,我方接连败阵——但是若不赢个一回,对方迟早会得意起来。
唯独这一点,教他无法忍受。
『……你会短命喔。』
「多的是比我还短命的人。」
他伸出指尖——触碰到碧绿的蛹。
蛹的光芒传到手指上,从手臂窜向全身。他被风吹动的头发,也被染出碧绿色的光芒。
『哎呀哎呀,看来这次的宿主也不好应付,我的签运真差呀~』
这一次,他的眼前才真正出现幻觉。
他的分身出现,一头青色头发闪耀发光。只不过对方的长相比现在的他年轻,大概只有十五岁左右。
『我的名宇是亚里亚·瓦利——也有人称我<第三只>。』
留下笑容,亚里亚·瓦利的身影随即迸裂消失。
他朝着空中报以微笑。同时确切地感受到,有某种东西栖宿在自己体内。
「好酷的名字喔。不像我,名字这么平凡。」
<原始三只>中,生出同化型附虫者的原虫指定<第三只>——
成为那种怪物之容器的青年,或许在那瞬间,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只不过那个名字,并不是在昨天以前,一直过着平凡人生的男子之名。
「不过,病患都称呼我为——『老师』(注:日文原文为「先生」(SENSEI),是日本对各职业有学识之人的尊称。)」
从小小的反抗,踏入满是罪恶的人生。
他那种人的人生,不值得一提。
如果有什么应该说,那便是名叫亚里亚·瓦利的怪物,与被唤作「老师」的男子。
以及被<虫>这种吞噬梦想的存在所附身,那群少女的故事——
2
来说说一名被唤作<猎人>的少女,与名为「老师」的青年的故事吧。
那是发生在他跟亚里亚·瓦利这个奇妙伙伴相遇前不久的事。
他遇见一位少女。
蝉鸣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
鸣叫声吵闹得刺耳。
躺在个人病房床上,身形纤细的少女,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杳然消逝的感觉。
「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好漂亮的孩子——
那是他对少女的第一印象。
女孩转过头来,给人的存在感十分稀薄,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体是不是透明的。那秀丽的容貌,更蕴酿出一股超脱尘世的氛围。
「我叫派翠西亚啊。」
少女口中说出与病历不符的名字。
「派翠西亚……?」
可能是他的第一句话,让女孩觉得自己被当成幼童看待吧。少女表情冷淡地陷入沉默。他转头望向身旁的主治医生,便见到医生愁眉苦脸的样子。
重新面向病床,只见少女正注视着书架。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明白。
「你可以理解派翠西亚的心情吗?」
书架上有一本名叫《魔法之药》的图画书。
他也看过那本书,因为印象深刻,所以记得非常清楚。图画书里的女孩,记得就叫作派翠西亚。
「……?」
听了他的问题,少女皱起眉头。
「没关系,答案慢慢找寻就好了。」
他心想,以后别再把她当成孩子了。
之前只听说女孩是资产家的千金小姐,患有重病。但她似乎比别人所想的还要了解自己。
「因为你和她不一样,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运用。」
「……」
「可以再请教一次你的名字吗?」
蝉叫声好吵。
那种无谓的小事,至今仍鲜明地留在记忆中。
蝉鸣吵闹得像在催促女孩报上名来似的——可是,却无法压过女孩轻声低喃的声音。
「——花城摩理。」
他露出满面笑容。
「幸会,花城摩理小姐。」
「……头发……」
「嗯?」
「我想你最好剪一下。」
神情冷漠的摩理,与笑着搔搔乱发的他。
身为实习医生和病患的两人会相遇,是否为必然的结果——
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假如是必然——那么他企图对命运做出小小反抗的愿望,或许已经实现一半了也说不定。
两人的相遇,肯定扭转了在那瞬间之前,一直顺畅流动的命运。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和摩理在那之后,才会扰乱众人的命运——
「她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跳动。」
把他介绍给摩理之后,主治医生走在走道上,一面向他透露。他看不见走在前方的主治医生,此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要是哪天停了……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这样啊。」
看过病历又与本人谈过话,他已隐约察觉。
因为围绕摩理的氛围,跟过去他看护过的病患朋友们一模一样。
「我记得你说过,令尊也是医生,所以经常出入医院,对吧?」
「是的。」
「偶尔就好,可以请你陪她聊聊天吗?」
又要目送一个人离去了吗——
他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那股无法言喻的情感,握紧拳头。
到头来,即使成为医生,一切依旧没有改变。世上还是有无以为力的命运。
既然如此,我就——做跟以前一样的事吧。带着笑容跟摩理说话,带着笑容倾听摩理说话,两人一起谈论未来。
对命运这家伙,做出小小的反抗吧。
他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了。」
就在点头答应的短短几天后。
他遇到了名为亚里亚·瓦利的碧绿的蛹。
自从与亚里亚·瓦利合而为一后,去见摩理这件事就变得有点不太好受。
「……你还没剪头发。」
摩理用叹息迎接忽然造访病房的他。
一如往常的冷淡面孔。
摩理八成对救不了自己的医生这行,抱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她之所以不肯对自己打开心房,说不定是因为自己穿着白袍的关系。
真讽刺。明明是因为成了实习医生才能遇见摩理,却也因为实习医生的身分,而无法缩短与摩理之间的距离。
「……」
他表面上带着微笑,实际上却暗自紧咬牙根,拼命隐忍涌上心头的冲动。
那感觉——近似食欲,而且还非常强烈。
躺在床上的摩理,浑身散发出香甜到呛人的气味。简直就像一整天什么都没吃,眼前却摆着一整套丰盛晚餐似的。
『啊~肚子好饿,快点吃了吧!』
某处传来自己的声音。
但是那声音并非出自他之口,也没有他以外的人听见。
『把她的梦想大口吃掉啦。』
「……不要。」
他喃喃自语。
「……?」
见到摩理一脸疑惑,他微笑着解释。
「不,没什么——我每天都忙到快昏倒了,没有时间去剪头发啦。」
「你少过来这里,就有时间了。」
『她说得对。既然你不想吃掉梦想,干嘛还特地来见她?这样只会徒增痛苦嘛。』
「别那么说嘛。啊,我又带新书来了喔,我帮你放到书架上。」
就连他把带来的书放到书架上,摩理也不感兴趣的样子,立刻打开手边的图画书。
又是《魔法之药》。看来,她真的很喜欢那本书。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不用跟我客气喔。」
「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打开窗户让房间通风,同时叹了口气。
认识已经一段时日了,摩理却还是对他充满戒心。
「就算稍微要一下任性也没关系。」
「不必因为我是你第一次负责的病患,就鼓足干劲力求表现。」
他露出苦笑。
其实摩理说得没错。虽说是实习医生,但成为拯救生命的医生之后遇到的第一名病患,确实对自己有着特别的意义。
然而除此之外,摩理的样子,与他过去在父亲医院见过的患者们,感觉也有明显的不同。
「不然,如果你是想要钱,那就去跟我父母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她说你是贪图金钱?这话真是过分,连我听了都火大了。喂,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把她的梦想吃掉吧。』
摩理——很坚强。
尽管同样虚渺、脆弱,但是他感觉得到,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持花城摩理这名少女。
那究竟是什么?
他体内的怪物早就知道了。
『啊~这孩子的梦想,看起来好好吃喔……』
梦想。
那是一种强烈向往、祈求的心愿。
摩理的梦想化作强烈的诱惑,不断袭击与亚里亚·瓦利合而为一的他。
「摩理……!」
少女突然一阵猛咳。她按着胸口,脸部痛苦地扭曲。
「你没事吧?来,把药吃了……」
「——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话。来,慢慢深呼吸……」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每天都来看我?」
摩理抓住他的白袍。见到那有如迷途羔羊般的眼神,他终于明白。
聪颖的摩理,大概是揣摩不出造访自己的实习医生,到底有何用意吧。不管怎样,她始终怀疑他另有目的。
『当然是为了吃掉梦想!呐,你说是吧?』
他紧抿嘴唇,握紧摩理的手。
「我想要——救你。」
「……」
「就只有那样而已……」
那是真心话。
发自内心,绝无杂质的唯一真心话。
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救摩理。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摩理笑道:
「——怎么反而是你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啊?」
在歪打误撞下,他第一次看见摩理的笑容。
「简直就像希望有人救你似的。」
「……」
「既然要成为医生——就得学会怎么说谎才行。」
他倒吸一口气。
「我没有说谎,我——」
「那你就是有事情瞒着我了。」
「……!」
「因为你一直都是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呀。不过,你到现在还没说出来。」
没有敞开心房的人不是摩理,而是他——
她大概一直都这么认为吧。
因为摩理早就看穿,他拼命想要隐瞒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你这么温柔,有时却会用有点害怕的眼神看着我?」
「我…我——」
「难道说,我正在对你做很过分的事……」
他听了顿时瞠目结舌。
不对,没有那回事。他之所以会受苦,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
『——绝对不可以说喔。』
亚里亚提出警告。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吃,那就算了,我们可以去找别的梦想。』
你说什么?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这孩子——名叫花城摩理的女孩,脑袋实在聪明过头了。要是让这种人变成附虫者,说不定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呐,告诉我实话……」
低语的亚里亚,以及劝诱的摩理。
在两种声音的一再催促下,他——
「——你仔细听我说,摩理。」
开了口。
屋顶是个好地方。
因为没有人会来,所以可以和伙伴尽情地对话。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大吼声,让他愁眉苦脸起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他躺在休息用的长椅上,把两手绕到头后面代替枕头。仰望天空,颜色湛蓝得就跟当初相遇时,亚里亚的蛹的颜色一样。
风好舒服。
『啊~啊~真是的!你为什么要说——』
「我知道了,对不起啦。抱歉,亚里亚。」
『什么抱歉嘛!你明明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不知反省!居然全盘托出,把一切都讲出来!啊~啊!~啊!从现在起,那孩子应该会提高警觉吧!这下子更难办事了啦!』
他苦笑着没有回嘴。
一切都告诉摩理了。
关于<虫>这种啃食少年少女梦想的存在,还有被<虫>附身的人会变成附虫者,能够使用特异的力量,但同时,梦想也会被<虫>吃掉一事。
以及他的身体里,正栖宿着生出附虫者的<原始三只>。
亚里亚·瓦利。
生出同化型附虫者,也被称为<第三只>的怪物。
「我这不是在道歉了吗?亚里亚你真烦,你真的是我的人格翻版吗?」
『没错!如果我很烦人,就表示你的个性就是那么烦人!啊啊~真是的,为什么成为我的容器的人,个个都这么任性啊……!』
亚里亚·瓦利与其他<原始三只>不同,没办法单独存在。
它受到梦想的气味吸引,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藉着把接近梦想持有者的人当作「容器」,继续生存于世上。
据说亚里亚·瓦利早已失去本身的人格。因此,它会复制成为容器之宿主的人格,好与宿主进行沟通。从过去到现在,它似乎就是一直不断在反复这些事。
「反正摩理也不一定会相信。」
『或许吧——如果你没有在她面前使用能力,她说不定还不会相信。』
「……」
『那孩子会相信,因为她很聪明。』
即便听了他的话,摩理还是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有九成的怀疑。
所以他在摩理面前使用了某种能力。
「——不只是摩理。每个人都一样,会担心自己身旁的人是什么来历,所以我才决定老实说出来。」
说话的同时,他的头发散发青色光芒。蓬乱的头发化成流动的光束,而他依旧躺在长椅上,将一只手伸向栏杆。
毫无阻力地。
他围绕着碧绿光芒的手,穿过金属制的栏杆。照理说应该很坚硬的障碍物,却变得像柔软的果冻一样。
「我也知道如果讲实话,摩理一定会觉得害怕,可是——」
与无机质同化的能力——
那便是亚里亚·瓦利的能力,也可以说是穿透能力。此能力可以与任何一种物质同化,并且穿越其中。另外还能提升自我治愈能力,让身体变健康——虽说是怪物,但也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亚里亚·瓦利跟其他<原始三只>不一样,没有任何战斗方面的能力。
碧绿光芒消失,他的头发恢复成本来蓬乱的样子。
『那孩子才不害怕。』
「……」
『不仅如此,她看到使用怪物力量的你,居然还说出那种话……」
他早有会吓到人的心理准备。
然而摩理却瞪大眼睛——笑了。
『「——是吗。原来你是为了吃掉我的梦想,才来看我的啊。」』
真是天大的误会。不对,亚里亚·瓦利似乎本来就是这么盘算。
在造成如此可怕的误解之后,摩理竟然——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是因为相信我们,才感到放心。仅仅十三岁的女孩,面对打算吃掉自己的怪物,居然还能开心欢笑。』
「……」
『怪物的食物——她在如此可怕的理由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大概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别有居心地在看她的脸色吧。不管是家人,还是医院的人,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都一样。」
『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还真辛苦耶。』
「可是你——亚里亚·瓦利会盯上她,却跟钱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错。因为我想要的……是花城摩理这个女孩的梦想。』
「知道这一点,你还是打算吃掉摩理的梦想吗?亚里亚。」
『当然,因为我是个没有感情,只为吃掉梦想而生的冷酷存在。是残忍到不行的怪物。唯一的欲望,就是吃掉她的梦想,再次进入梦乡。』
「然后……我就会忘了摩理。」
那便是亚里亚·瓦利吃掉梦想的作业规则。
一旦将锁定之人变成附虫者,亚里亚·瓦利就会再次变回蛹,陷入沉睡。
而作为容器的人,则会失去关于被自己变成附虫者之人的记忆。同时也会忘记亚里亚·瓦利这个存在。
「真是无可救药。」
『这是一种救赎,至少对你来说是如此。』
「这算什么救赎?犯下把摩理变成附虫者的罪,却只有我自己平安无事?这也太可笑了吧?既然犯了罪,就应该接受惩罚,更不用提什么救赎了。」
『犯罪的人是我,亚里亚·瓦利——在我看来,光是把这件事称为罪恶就够任性了,你要是连我的使命也抢走,那可就伤脑筋了。』
「那我……到底算什么?」
白色云朵看似愉快地,悠游在充斥他视野的青空中。
「亚里亚·瓦利吃掉梦想,摩理变成附虫者——我存在其中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亚里亚的语气十分平淡。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跟陌生人一样。
『只是一个碰巧出现在花城摩理的梦想旁边,被我这个怪物盯上的倒霉男子。要恨就恨命运、我——和花城摩理吧。你有那个权利。』
「……话虽如此,毕竟是我自己决定和你接触的。」
两人之间——不,是一人与一只之间陷入沉默。
他们一时沉醉在微微吹来的风中。
阳光照射在蓬乱的头发上,敞开的白袍衣摆触碰到地板。
『我问你,那本图画书《魔法之药》是什么?』
亚里亚突然发问。
「那是外国的图画书,我以前也曾经读过——我之所以能保持平凡,其实都是因为那本图画书的关系。」
『哦……里面的内容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图画书的故事很短,他把记得的内容说给亚里亚听。
一名魔法师来到卧病在床的派翠西亚身旁。
魔法师是这么说的。
我这里有天使所给的药和恶魔所给的药。喝下天使的药之后,会失去最重要的人,不过你的病会痊愈,并且能够永远活下去。喝下恶魔的药之后,你会就这样一命呜呼,不过重要之人将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抚慰你。来吧,你要喝哪一种药呢?
派翠西亚开口。
我想要恶魔的药。
魔法师听从派翠西亚的愿望。
派翠西亚在重要人们的守护之下,进入再也醒不过来的沉眠中。
但是派翠西亚并不寂寞,重要的人们永远守护在身边,陪伴永眠于山丘上的她——
『真是个儿童不宜的故事。』
听完故事后,亚里亚傻眼地说出感想。他苦笑一下。
「真的。小孩子读完,大概都会觉得很疑惑,不懂派翠西亚为什么要故意选择死亡吧——长大后再重新读一遍,才终于能够懂得其中的道理。」
『你说你能保持平凡,都是因为图画书的关系?』
「它让我明白,活着是有很多种形式的。」
他知道死亡的形式不只一种。
派翠西亚所选择的,并非一如表面的死,应该说是不同形式的生。
他在长大之后,终于明白这奇妙故事背后的真正意涵。假使不了解,面对眼前众多的死亡,他的心恐怕早就崩溃了。
然而纵使了解图画书的意义,也依然无法接受——这或许代表着自己尚未完全成为大人。
「摩理大概还不了解那本图画书的意义吧。」
她一定是想要天使的药。
那是理所当然的,绝对不可能有错。
但是生命这种东西,并不足以一句理所当然道尽。
「她长大之后……应该再读一次那本图画书。」
『那本图画书,就是让你觉得摩理很特别的原因啊?你明明从小就经常出入医院,应该早就看过许多相同处境的人……唉,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听说你至今在医院交过许多朋友后,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生死本来就就是如此啊。一再经历那样的事情,你居然到现在还能保持平凡,这根本就是一项奇迹。如果是你以外的人反复遭遇这种事,一定会跟现在的你相反,变得对死亡这玩意儿很迟钝。要不然,就是想要跟死亡保持距离。再怎么样,都不会有想当医生的念头。』
「是这样吗?」
『然而你却像个青涩的实习医生,彷佛完好如初的新车似的。』
「我的确是青涩的实习医生呀。」
『你其实——早就伤痕累累了。』
他默不作声。
『你难道都不把自己受的伤当一回事?明明绝望得要命,不由自主让指甲掐紧肉,却还强颜欢笑地目送将死之人?甚至把那些伤痕当作他们的墓碑,好好地珍惜?——啊啊~你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笨啊。』
「……」
就连从医这件事,也只是你说过的「小小的反抗」吧。』
「亚里亚,你很聪明呢。」
突然觉得好笑极了,他忍不住打趣着说:
「我的确是笨蛋没错——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看穿呢。」
『那当然,我们的距离这么近。你真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大傻瓜。』
「而且,你还是个好人。」
这次换亚里亚沉默了。
「明明是我的事,你却激动得像在为自己的事情生气。」
『我早就遗忘自己的个性。我之所以会生气,都是因为你在生气的关系。而生气的对象,就是死亡。』
「是吗?可是你说打算吃掉摩理梦想的话,听起来也不太像真心话——」
『我是残酷冷血的怪物。这样你觉得我还像好人,那就随便你。』
亚里亚的口气十分笨拙:
『你就是人太好,才会这样说……』
他笑着闭上双眼。
居住在自己体内的存在,似乎是个性情倔强又害羞的家伙。
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翻版。就连亚里亚本身的人格早就消失这点,他也怀疑其实是谎言。
满口谎话的怪物——亚里亚·瓦利。
他并不讨厌它。
「那至少让我祈求一下吧。亚里亚·瓦利大人,我诚心地恳求您放过摩理~」
『人类啊,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是说过要放弃没错,但那是骗人的。』
「我也有志气。只要我不吃掉摩理的梦想,你就只能永远待在我这个笨蛋的身体里了。」
『成为我容器的家伙全都是些笨蛋。不管我说几次,就是不听话。』
只有他才听得见的亚里亚的说话声中,夹杂着莫名落寞的笑意。
『老是……在留恋不舍之下,提出让我为难的要求。』
他与亚里亚·瓦利。
不肯死心的实习医生,与爱挖苦人的怪物。
不相称又不合拍的一人与一只,可却是互相发牢骚的好拍档。
就这样让消极的对话持续下去,感觉也挺不赖的。
但是——
两者应当分离的时刻来临,也是必然的结果。
不得不那么做。
在那种情况下所犯的罪,真的该称之为罪吗?
被迫背负超乎自身能力的罪行——那难道不已经是一种惩罚吗?
倘若真是如此,就表示当时的他,已犯下其他的罪。
「来人啊!有人在吗?」
当女孩难得说想去中庭散步时,他真的觉得好高兴。
他很开心女孩对自己耍了任性。所以尽管是午饭时间,他还是陪着女孩偷偷溜出病房区。
那是一个错误。
「快来人啊!有人听见吗?」
他用从没发出过的大音量叫喊着。
在他的臂弯中,有一副颤抖的纤细肩膀。
「呼……!哈……!」
手按胸口,咬紧牙根的人是花城摩理。她的身旁,滚落着没有发挥任何效用的药瓶。
「振作点,摩理!我马上叫担架——」
他正准备站起身,摩理却抓住他的白袍,不肯放手。
「……!」
他知道。
他知道摩理拼命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她非常胆怯。仿佛全世界都要离自己而去,如果没有感受到某人的温暖,就会害怕得无以复加。
他过去曾经看过好几个像她一样的人,所以他知道——
「呼……!哈……!呜呜……!」
他用力搂住紧抿双唇,浑身颤抖的摩理的头。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发作。
但是,今天的发作明显与之前不同。药物完全没有发挥效果,倒在草地上的摩理,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摩理……!加油,摩理……!」
今天的天气好到令人生气。
他对天空中的太阳,抱着不合时宜的怒气。
要是这家伙没有引诱摩理到外头——
非但如此,居然还毫不留情地照射额上浮出汗水,喘着气的摩理。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迁怒,他还是抑制不住憎恨的情绪。
「呼……!哈……!」
「摩理……!摩理……!」
即便午餐时,留在病房区里的某人注意到他们。
即便他们没有出来散步,留在病房里。
只要病情严重发作,结果还是一样。他其实很清楚这一点。
摩理病弱的心脏,就算只有一次,只要因发作而停止就没救了。无论施行何种急救法,那小小心脏再次跳动的机率都近乎绝望——
「呼……!哈——啊……!」
摩理的呼吸急速变得微弱。
突然一声,他紧握住摩理抓着白袍的手,双眼惊恐地睁大。从摩理肩膀传来的体温,明显正在逐渐下降。
「救——」
摩理甚至连因痛苦而扭曲表情的力气也没有,泪水从虚弱仰望他的双眸中滑落。
「救——救我——」
「……!」
他努力紧咬牙根,压抑着不惨叫出声。
现在真正想大喊的人不是他。
究竟有多么难受?
究竟有多么恐惧?
为何死亡的命运,要对如此幼小的女孩伸出残酷的獠牙?
「摩理——」
他无能为力。
明明是个大人。
明明是即将成为医生的人。
却无法回应第一次向自己求救的少女——
『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呢……』
原本沉默不语的亚里亚·瓦利喃喃地说:
『每次栖宿在谁的体内,我总是心想——这次说不定有希望,然后结局却永远不变。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你的意思是,因为是命运,所以要我放弃吗?开什么玩笑!那种东西,叫他去吃屎吧!摩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叫喊出一直很想说出来的话。
打从小时候,他就一直暗自在心中低吟着。
现在的他,再也忍不住咒骂出口:
「我受够了!为什么是摩理?为什么要将那么孱弱的人带走?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制造出命运这种东西!」
他要一再咒骂。
口出恶毒不堪的话语。
就算一点点也好,只要那愚蠢的呐喊,能够让摩理的意识继续与这个世间相连。
除此之外,他根本无能为力。
「——」
摩理的气息越来越细微。
心跳声渐趋微弱,体温也不断下降。
他知道,一条生命正在他的臂弯中逐渐凋零。
明明如此接近,他却触摸不到。尽管想将凋落的生命拼凑起来,他的手也只能支撑少女渐渐沉重的身体。
「摩理……」
他更用力抱住摩理,希望多少将自己的体温分给她。
他根本无能为力——
真的——是如此吗?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摩理……」
他用颤抖的声音开口。
『虽然不论我说什么,可能都阻止不了你,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亚里亚·瓦利如果将病人变成附虫者,自己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之前之所以会迟疑不决,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当然更是如此……』
亚里亚的语调十分平静。
你想说就说吧。
「你的梦想是什么?」
摩理的眼睑动了一下。她迟缓地拾起下巴,仰望他的脸:
『我不知道救不救得了她。就算救得了,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告诉我,摩理……」
『说不定,还会引发颠覆<虫>与附虫者这些存在本身——扭转你最讨厌之命运的严重事态。届时,这个世界甚至有可能因此灭亡。我可没有在夸大其词喔。』
这样啊,我知道了。
亚里亚·瓦利阻止过他。
但是他没有停手。
既然如此,就由他来背负那项罪行吧。
他决定拿遭受报复的权利来交换,从命运的手中,夺回花城摩理的命。
「我……」
摩理挤出稍纵即逝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
「想要活下去——」
如同字面一般,那是绞尽最后一滴生命的话语。
他听见并应许了她。
他蓬乱的头发,笼罩在深青色的光芒中。
「你要活下去——」
微小的。
纯粹的。
摩理说出短短一句梦想的唇,不再颤抖。
少女的双眼——闭上。
臂弯中原本微微感应到的心跳停顿。
「然后我们一起观赏梦想的延续吧……」
花城摩理的命运就此暂停。
微小的梦想消逝了。
所以,他为了让梦想重新来过——
做了小小的抵抗。
就这样,花城摩理以附虫者的身份重生。
然而,仅只如此。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丝毫未变——
「我问你。」
躺在无趣的病房床上,摩理一脸冷淡地转头。
在无人造访。
无人知晓的监牢般的病房里,苟延残喘的少女。
那幅光景与她成为附虫者之前,毫无二致到教人扫兴的地步。
然后——
「亚里亚·瓦利还在你的身体里吗?」
「……」
他苦笑着一边更换花瓶的水。
不,事实上,他觉得很苦恼。
将摩理变成附虫者后,她的身体以附虫者的身份获得重生,勉强救回一命。尽管没能治愈她的病,但总算又重获一次怀抱梦想的机会。
只要将摩理变成附虫者,亚里亚·瓦利就会再度沉睡,自己则会遗忘摩理——
明明听说是如此——可是却连他也是,跟将摩理变成附虫者前没有两样。
有种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却落空的感觉。
「它不是在把我变成附虫者之后,就应该不见了吗?」
「亚里亚是那么说的…那个大骗子。」
『我说过好几遍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常现象呀!』
他体内的亚里亚·瓦利激动地抗议。
至今生出好几次附虫者的怪物,说它以前从没遇过这种例子。
「他说:『我说过好几遍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常现象呀!』」
「会造成反常……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吗?」
「亚里亚是这么认为。它说,人在成为同化型附虫者的瞬间,身体会被改造。所以将身体状况本来就非普通状态的人变成附虫者时,有可能产生了某种错误——既然都要重生,要是能连你的病也治愈就好了。」
两人在空气停滞的房间里静静交谈。
那一点与刚相遇时毫无改变。
改变的,只有他犯了罪,摩理成为附虫者而已。
除了疾病,未来可能又会加上附虫者这个苦难来折磨摩理吧。摩理或许会因此恨他,而他有一天会受到惩罚也说不定。
然而他还是改变了命运。
倘若代价如此,那么正合他意。那正是他让命运这玩意儿大吃一惊的证明。
『我终究还是改变了命运——你该不会那么想吧?』
「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由得出声回应。不过摩理早就习惯了,依旧毫不在意地看着搁在膝上的书。
『你也太乐天了!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我生出了附虫者,却什么改变也没有,这实在太诡异了。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使得应该沉睡的我,现在还存在着。』
亚里亚的口气中传来战栗的气氛。
『我觉得,在某处有某样东西——变得不对劲了。我们是不是闯了什么大祸呢?花城摩理真的是……普通的附虫者吗?』
「你想太多了啦。」
他对此一笑置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还是一度推翻了造访摩理的死亡命运。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会如此乐观,大概就跟亚里亚说的一样,因为个性太乐天了。
与往常无异的日子,缓慢——
然而确实地——
开始加速。
「……」
病房的时钟指向深夜一点钟。
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她打开衣橱,取出由白袍改造成的大衣。
披上大衣,用毛线帽和围巾遮住脸的少女,把手伸向窗户。
「——可以停手了吧,摩理。」
伸向窗户的手顿时停下。
少女转头回顾站在房间角落的青年。
在从窗外投入室内的月光下,他与花城摩理相对面。
「你不是和我约好了吗?要一起观赏梦想的延续——」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摩理锐利的眼神贯穿了他。
「至少最后,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才不是最后,你还——」
每天晚上,摩理都在赤牧市的街上四处游荡。
身为同化型附虫者的力量,给了她一时的特殊能力。只有在启动能力的期间,她能够得到超乎常人的体力。
摩理会开始在街上徘徊,都是因为他说溜了嘴,告诉她某件事情。
「再说,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可以打倒『不死』的附虫者。难道还有其他人能打倒那位附虫者?」
「可是…没有必要由你来做这件事情……!」
他提过世上有「不死」的附虫者这件事。
也说出那个存在,是造成附虫者诞生的连锁现象的原因之一,还有摩理说不定有能力可以打断那条锁链。
然而他非常清楚,促使摩理展开行动的并非使命感。
摩理之所以会去寻找「不死」的附虫者——恐怕是抱着近乎妒忌的心态吧。
绝对不会死。
他无法给予摩理最渴望的那种力量——
「给我力量的人是你,你有责任看到最后一刻。」
他没能阻止说完就跃出窗外的少女。
花城摩理不断狩猎潜藏在赤牧市里的附虫者——她被唤作<猎人>,成为人人害怕的对象,无人能制止。
『她说得没错。如今,我们也只能静静旁观了……』
亚里亚嗫嚅似的说:
『花城摩理这名附虫者——毫无疑问地,是一名突变的附虫者。我们在生出她的时候,失去了大半亚里亚·瓦利的力量,现在根本无力阻挡她。只能说,一切已无力回天……』
「不对!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
他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怒吼:
「什么突变还是『不死』的附虫者,那些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不忍心见到摩理逐渐衰弱下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亚里亚!再这样下去,摩理迟早又会——」
『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他握紧拳头。
『能够救人的机会,只限一次……』
白天与病魔奋战,晚上则不停狩猎附虫者。
那样的日子,无情地消耗掉摩理的体力。
「我的身体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残破不堪!为什么只有我……!」
面对在病床上呜咽哭泣的摩理,他只能暗自痛恨自己的无能。
「……给我天使的药…好不好……」
他完全无计可施。
就连亚里亚·瓦利这个怪物也不可能拯救摩理第二次。
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必将来临的第二次悲剧吗——
就在那样的想法快要撕裂他的身心时。
救赎的手,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现身。
「……午安!」
一线光明,化身成一名非常适合绑马尾的可爱女孩。
「我叫作一之黑亚梨子。」
「对不起…我连班上同学的名字和长相都不晓得……」
「嗯,我想也是!所以啰,初次见面,你好!」
「……初次见面…你好。」
对于突如其来的访客,摩理的模样显得十分困惑。然而随着亚梨于每天都来探视,她的困惑终究被融化、消散了。
原本正在加速的命运,开始变得迟缓。
同时摩理的表情也变得柔和,更惊人的是——她偶尔会露出笑容。
「摩理,你有点奇怪唷!」
「亚……亚梨子才奇怪!」
「咦~~不会吧?我有哪边看起来很奇怪吗?」
摩理的笑声传来。
不需要什么<虫>,或是亚里亚·瓦利的超能力。
一之黑亚梨子这名女孩,用她开朗的笑容,轻易完成他所办不到的事。
他无论如何都渴望见到的摩理笑容,其实仅在一道墙之后。
『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呢。』
病房外,他坐在墙壁的凸起上笑着,头发闪耀出青色光芒。
「没关系,那点小事,我不在乎……」
每当亚梨子来访,他就像这样离开病房。摩理和亚梨子两人彼此谈笑的空间里,不需要他的存在。
『不过,一之黑啊……难道是那些家伙的——』
「你说什么?」
『不,没事……她看起来真是个好孩子。』
「嗯,就是说呀……」
他做不到的事,亚梨子替他办到了。
他只能将摩理变成附虫者,但是亚梨子不一样。
她改变了摩理这个女孩本身。
该怎么对亚梨子表达心中的感谢之意呢?
『你这个未来医生的面子都丢光了。』
「真的耶,不过我好高兴。我想,我该从摩理的面前消失了。」
『从她面前消失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你想怎么做?」
『我?为什么要问我?』
「毕竟还是要尊重一下同居人的意见嘛。不管怎么说,你都在我的身体里待那么久了。」
『说得也是……我当然是想进入梦乡——』
亚里亚·瓦利的声音中,混杂着一种怀念的情绪。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看海……』
「海啊……听起来不赖呢。」
他与亚里亚·瓦利一起。
摩理与亚梨子这位朋友一起。
正当他们即将踏上各自的道路之时。
命运再次开始加速。
「『老师』。」
在安静的病房里,摩理呼唤他。
脸上的表情——就跟两人刚相遇时一样虚无缥缈。
「什么事?」
「这是我要送给『老师』的礼物。」
她递过来的是一条项链。锁链的部分,就像寄生在摩理身上的摩尔福蝶的翅膀一样,散发出鲜艳的银色光芒,前端挂着一个金色的戒指。
一定要好好珍惜。
带着满心的喜悦与落寞,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是我曾经活在世上的…另外一个证明……」
摩理的病况又回到成为附虫者之前的样子了。
不,根据最近的检查结果,她的病情甚至比那时还要严重。病魔正确实地侵蚀摩理的身体,企图再次把她带走。
他所做的「小小反抗」,只不过让命运稍微倒带了一点点。
如今,命运再次运转,并且打算以同样的结局收尾——
「另一个是给亚梨子的…当她知道我的梦想后,应该会很恨我吧?」
「恨你……?」
「亚梨子很善良,所以我的愿望,她一定……」
当时,他一直很在意摩理所说的话。
有股不祥的预感。
然而摩理所剩的时间实在太短,让他没有机会提出内心的疑问——
他只能静静地守着。
再次造访的那个时刻。
某间民宅的屋顶上,躺着一个沉默的人影。
耀眼的朝阳,正在祝福带着浅浅笑容死去的少女。
花城摩理。
与病魔搏斗,与孤独搏斗,与<虫>对抗——他温柔抱起的少女,正目送着无可取代的好友,一面离开人世。
她的身体轻得惊人。
如此弱小的女孩,终其一生都在与病魔奋战。
为了想要活下去的梦想,拼命活了过来。
而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么了不起的少女——
「——呜呜……」
完全遗忘。
与亚里亚·瓦利分离的那瞬间,将会忘了花城摩理这个人。
那便是试图反抗命运,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只能将她的遗体,带回那间寂寥的病房——
「呜呜呜呜呜……!」
踏不出前往病房的脚步。
他抱着少女的遗体,不住啜泣。
「呜啊啊啊啊啊!」
他到底替摩理做了什么?
身为未来的医生,却无法治好她的病。
甚至还给了她附虫者这个烙印。
他真的有资格说自己拯救了摩理吗?
如果要说救赎,那至少——
「啊啊啊啊啊!」
拜托谁来记住吧。
试图倒转命运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提出任性的要求,但是他打从心底强烈地祈祷。
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忘记——所以,他希望有个人可以记住。
记住花城摩理,这名奋力活过短暂人生的少女。
记住她的人生。
「啊啊啊啊啊……」
他只能用嘶吼替少女饯行。不管谁都好,他希望让更多人知道摩理已经离开人世。
但是,却连声音也已沙哑。
他只剩下一项任务。
『……你还记得吗?』
居住在他体内的怪物,亚里亚·瓦利温柔地说:
『我说我想去看海……结果你说听起来不赖喔。』
他抱着摩理,拖着沉重的步伐。
等送她到病房,完成这最后一项任务——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他在心中发誓。
就这样,被唤作「老师」的男子继续他的旅程。
然而遭到扭曲的命运,却不容许他逃亡——
3
来说说某个自由奔放的少女,和一座有着徐风吹拂的岛屿吧。
结束在赤牧市的实习后,他遵守与栖宿在自己体内怪物之间的约定,来到海边。
『……我的确说过想要看海啦。』
从山丘上眺望,眼前的大海是如此壮阔。
放眼望去,尽是比晴朗天空更蔚蓝的海洋。
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光的海面,有着与初见时的亚里亚·瓦利的蛹相同的颜色。
『不过啊……』
大口将吹来的海风吸进肺里。
虽然舒服,心里还是希望风别让蓬乱的头发更乱了。他实在怀疑,这里有没有能帮他剪头发的理容师。
青播磨岛。
他来到这个人口不足三百人的小小孤岛。
『这也太极端了吧!我可没说,想被大海包围呀!』
「你不满意吗?我倒是挺喜欢的耶。」
好几艘渔船漂浮在闪耀生辉的大海上。
青播磨岛是一座渔夫居住的岛屿。
尽可能远离赤牧市——
心中抱持这样念头的他,最后找到了这座岛。听说岛上居民过去一直依赖本岛的医生,尽管好几次招募医生来岛上驻诊,却始终没有人愿意前来。
他一自愿报名,对方根本没有仔细审查,就很干脆地录用了他。就算是这样资浅的医生,也总比没有得好。
『这个嘛……我是觉得还不错啦。』
「是吧?你还真是不坦率耶。」
『哼,如果我不坦率,那就——』
「就表示我这个人不坦率,对吧?」
他已经疲于反抗命运了。
他将当实习医生时的热忱,以及对抗命运的斗志全都留在赤牧市,送给花城摩理这个拥有伟大梦想的少女作为饯别礼,毫不保留地奉献给她。
他打算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岛上,脱离命运之轮。
尽管年纪轻轻就退隐山林,他也不感到寂寞。
因为嘴巴恶毒的聊天对象,如今也还在他的体内。
『今后要开始过着只能吃鱼的生活啊……好无趣喔~』
「有什么关系,那样很健康呀。再说,现在这个时代,新鲜的鱼可是很昂贵的。」
『你的乐观,有时还真像是自暴自弃。』
「跟老是态度消极,只求自保的你配在一起刚刚好啦。」
正当他们在山丘上闲聊时,突然有一股香甜的气味窜入鼻腔。
他转过头。
「你在做什么?」
就像无人岛上,一只不知警戒的鸟——
一名长发少女天真无邪地走近他。
「……我在寻找美丽的梦想啊。」
之所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忽然现身的少女身上飘散着香甜气味吧。
某种东西牢牢抓住试图逃离命运之轮的他,不肯松手——
他的脑中掠过那番妄想。
「你又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
少女用一种像在看流浪汉的眼神望着塔,低声嘟哝。彷佛在说,这里本来是她的地盘。
「我在寻找美丽的风和海啊!」
「是这样啊…那么我打扰到你了吗?」
「是啊,很碍眼。」
「对不起啊……不过我想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不行。」
少女有如年幼孩子在撒娇的口气,和成熟的体型十分不相称。后来听说她跟摩理同年,着实让他吓了一跳。
「我说啊,你不要太靠近我,会比较安全喔!」
「为什么?」
「因为我啊,会吃掉身旁的人的梦想呢!」
「嘿——」
对于开玩笑似的说出事实的他,少女一脸不甚明白地含糊回应。
这名少女叫作白樫初季。
是一名与花城摩理和他之间产生的扭曲命运,毫无关系的少女。
即便她将来被卷入特殊的命运之中,也必定是与花城摩理和摩尔福蝶无关的另一种命运。
「……你的感想只有这样吗?」
初季身上散发的香甜气味。
那正是梦想的味道。
『不要紧的——』
亚里亚的口吻显得相当微妙。
『这孩子的梦想,还没成熟到能勾起我们的食欲……』
那句让人想不到是出自啃食梦想的怪物之口的话,究竟是对他说——还是亚里亚·瓦利说给自己听的呢?
这份对伙伴的担忧,意外成了杞人忧天。
白樫初季的梦想,依然停留在只差一步,就会诱发他们食欲的阶段。
一个月。
两个月。
他已经习惯岛上的生活,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又是那孩子。她就快到这里了。』
岛上的诊所,是用贮存粮食的设施改建而成。
他正在坚固的地下储藏库里工作。抬起头后,在塞满盐渍鱼的坛子前吐了口气,然后脱掉手套。
一股已经闻惯了的香甜气味,混杂在弥漫地下室的鱼味中。
「你的鼻子真灵。」
『对呀,我的鼻子在<原始三只>中,可是最灵光的呢。』
「你在<原始三只>中,就是靠这一点遥遥领先,展现弱者的志气啊?」
『哼哼,那都是往事了。我也曾经一度将爱儿比欧蕾妮逼到尽头啊……每次想起来,我都还是忍不住打哆嗦。』
「哦,那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个嘛,我只能说,之前的容器也是个笨蛋…我看,我还是继续当个弱者好了。』
他爬上石造的阶梯,走出地面。
地下储藏库位在诊所旁边的小屋里。猛然一看,只会以为那是间摆放杂物的小房子。
「啊,原来『老师』在那里啊。」
白樫初季突然从诊所的窗户探出头来。说到这里,岛上的大人们都知道地下储藏库的存在,不晓得初季知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想着。
「你不好好待在诊疗室里怎么行呢!要是有急诊病患前来,那怎么办?」
「幸好目前一切都很平安,顶多只有被渔具割到手、吃鱼吃坏肚子的患者,以及来做定期检查的老人家。」
「拜托你有点危机感好吗?你是医生耶!」
「好啦好啦。」
白樫初季的双亲都已去世,一个人无依无靠。听说她现在跟境遇相同的孩子们,一起住在岛上的育幼院里。
他回到诊疗室,脱掉外套,换上白袍。
在仅有最低限度器具的室内里,只有他跟初季两人。如果需要助手时,几名岛上的居民就会过来帮忙。
「『老师』,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是从本岛订购买来的肉。这些分你。」
「哦,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谢谢你。」
「『老师』,你偶尔也去市场露个面嘛。」
「这个嘛……如果有需要的话。」
「真是的,你就是这样,才没办法跟岛上的人混熟啦。我帮你把肉放进冰箱里喔。」
他面露苦笑,目送说完就走向厨房的少女背影。
『她完全黏上你了呢。』
「这孩子真有活力。只要看着她,就让人觉得好安心。」
他小声说完就坐回椅子上,为待会即将来访的老患者准备诊疗器具。
「那样的孩子才是正常的。」
『你是不是想起花城摩理了?』
「……」
『初季她没问题的啦。那孩子健康到似乎从没感冒过,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看上她的梦想——』
就在亚里亚说完的前一刻。
厨房传来「砰」的一声。
『怎…怎么了?』
「……初季!」
他弹也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向厨房。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初季。表情茫然的少女四周,散落着类似白色碎片似的东西。
「老…『老师』……」
他下意识地抓住缓缓回头的初季肩膀。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意识还清楚吗?」
「『老师』……?」
那时的他,究竟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初季一脸讶异地,看着忘我确认自己有无受伤,瞳孔和脉搏是否正常的他。
「你没有受伤?真的吗?」
他两手抱着初季的脸颊,一再确认。少女微微点头。
「啊啊,太好了……初季——」
他紧搂住少女的头。甜美的梦想散发出轻淡的香气。
『……』
他感觉到,他体内的亚里亚·瓦利似乎有话想说。
他很清楚。
初季不是摩理。
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一次而已。
「我想——」
初季在他的怀里愣愣地解释。
「『老师』应该还没吃午餐…所以想帮你做点什么——」
他一抬头,就看见烧焦了的微波炉。
看样子,她似乎是打算用微波炉加热生蛋。四处飞散的碎片就是蛋壳。
「——对不起。」
初季红着脸,低头道歉。
他抽开身子,冲动地想要责骂少女。
『哎……真是失败得有够彻底。』
但是却被自己的声音给抢先开口了。
『可是把肉拿去冰箱放,微波炉怎么会爆炸呢?』
他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是说呀,搞得一塌糊涂。我也从来都不知道,把肉放进冰箱,会让微波炉爆炸呢…!」
「不…不要笑啦!平常都是哥哥、姐姐做饭给我吃,所以我从来没有做过——」
「哈哈!」
「『老师』是大笨蛋!」
他坐在地板上,目送面红耳赤的初季冲出厨房。
没问题的。
白樫初季依然跟以前一样充满活力。
『那孩子的运气也很好呢。』
「……是啊。」
被蛋壳碎片围绕的他,满面笑容。
『不过你这家伙的神经也太大条了吧。你在岛上就她一个朋友,居然还敢那样放声大笑,小心会被讨厌喔。』
「还不都是你害我笑的。」
『是你自己要笑的吧?』
「好,我知道啦。我们找个时间,一起跟她道歉好了。」
他捏起蛋壳碎片,用手指弹开。
「就等她下次来这里的时候吧。」
初季跟摩理不同。
因为不同,所以她应该不会变得像摩理一样。
所以,他才能够有笑容。
截至此时为止——
大概是哪里搞错了吧。
他的脑中率先浮现这样的想法。
「不行呀,『老师』!这种暴风雨,没办法出船到本岛去的!」
仿佛整座青播磨岛都发出哀号一般。
台风直扑小岛,大海、树木和小小的诊所都受到猛烈的风雨袭击。
耳边传来的,只有风雨声和岛民的叫喊声——
「『老师』!请你救救初季……!拜托你……!」
有人说初季从悬崖掉下去了。
听说她是见到强烈风雨太兴奋,和朋友们在海边嬉闹,才因此出事。
他原本以为那些全都是谎言,只是说来戏弄他。
『不…不是我的错——』
可是从初季头上流下的,是真正的鲜血。
她苍白的脸一动也不动,已经失去意识。
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在这种小诊所能够救活的伤势。
『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居然连非我目标的梦想所有人,都遭遇悲惨下场,这教人怎么受得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完全无视自己体内惊慌失措的怪物。
他安抚紧抓着白袍恳求的岛民,随便用会有细菌之类的理由,将他们赶出诊疗室,一直抓着他到最后的,是与初季同住,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十分溺爱最年幼的初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只剩下他与初季两人——不,是剩下两人和一只后,他无力地跪在诊疗台前。
他用双手紧握逐渐失去体温的少女的手,垂下头。
「亚里亚,我问你……」
他紧握的手颤抖着。
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的那种干觉。
他知道,生命正逐渐从他的手中凋零。
「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事到如今还这么想,是一种罪吗?」
『——』
「如果没有遇见摩理就好了,这么想是一种罪吗?」
『……不是。』
「如果没有遇见初季就好了,这么想是一种罪吗?」
『不是。』
「还是说,我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现在我认为是罪过的事情,全部都是——那项罪过的惩罚吗?」
台风敲打诊所的声音吵得恼人。或许,那是等不下去的岛民在敲诊疗室的门也说不定。
『——呵…呵呵呵。』
突然间。
啃食梦想的怪物笑了。
『你上当了啦,蠢蛋。』
「……」
『你会把我的话当真、接受我,都是因为你运气已尽!多亏这次的容器是个滥好人,才让我一下子就得手!啊~花城摩理的梦想真是美味呀!然后现在一样又找到美味的梦想了!』
他扬起嘴角,透明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膝上。
「……可恶,居然把我骗得那么惨。」
『是你自己蠢,才会被骗!』
「你这个臭怪物。」
『哈,人类真是头脑简单耶!也不想想我至今生过几名附虫者了!』
「好过分的家伙。」
『我已经骗过好几个人了!你们每一个全都是大笨蛋!』
他自虐的笑声,与亚里亚·瓦利的高声嘲笑重叠。
他用力握紧初季的手。
「唯独不会说谎这一点,跟我一模一样……」
『……』
「你真善良。」
如果没有亚里亚·瓦利,就无法颠覆摩理的命运。
现在也是如此。
他什么也做不了——
「比现在犹豫不决的我要善良多了……」
他虽然一度改写了摩理的命运,但那真的算是一种幸运吗?
不晓得答案的他犹豫了。
假如成为附虫者,说不定会遭遇比死更惨痛的下场。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只是个普通人类的他陷入迷惘。
「我问你,你说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用在别人身上,应该还有效吧?」
尽管迷惘,该怎么做却早已成定局。
正因为是什么也办不到的人,所以只能一味地继续下去。
继续做出小小的反抗。
只能拼命挣扎,直到某天接受惩罚,尝到苦果为止。
『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容器里,生出两名附虫者……』
「你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是啊,我不晓得。』
「这样啊。」
既然如此,那么就由他来下决定。
如今在此反复犯下罪行的人,不是亚里亚·瓦利。
「初季——」
他替躺在诊疗台上的初季拂去脸上的沙。少女的表情非常安稳,彷佛睡着似的。
「抱歉,那时候嘲笑你。」
为原本打算等初季下次来这里时,要向她道歉的事情致歉。
但没有为让她成为附虫者表示歉意。
那项罪行太过深重,没有资格乞求原谅。
「你要活下去……」
他百感交集的低语声,被台风的雨声所掩盖。
青播磨岛上的生活又恢复平稳。
他依旧过着只帮常来做检查的患者进行诊断,偶尔治疗轻微症状的日子。
「请保重身体。」
目送由女儿陪同前来的老人后,他伸了伸懒腰。
今天岛上也吹着舒爽的风。
他眯起眼睛,看着在青空与风中摇曳的树木,胸口响起金属的摩擦声。他从领子把手伸进衣服里,拉出一条银色的项链。
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摩理是这么说的。
「呐,亚里亚。」
他坐在诊疗室的椅子上,脱掉项链。
「你的鼻子很灵吧?帮我记住这个味道好吗……」
想起某件事,他对栖宿在自己体内的怪物提出要求。
『……』
亚里亚,瓦利——还在他的身体里。
但是,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回应。
「哎呀哎呀,我好孤单喔。」
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人苦笑的他耳里。
「『老师』好!」
探头进诊疗室的,是一名长发少女。
他面露微笑。
「你好呀,初季。」
「外面的看板又倒了耶。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用个东西固定才行吗?」
「可是我想说干脆拆掉算了。你怎么没去学校?」
「今天只上到中午就放学了。」
初季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笑着转来转去。
白樫初季变成了附虫者。
他在常去的山丘附近,看到使用黑色翅膀飞翔的她。她似乎只有在空中飞翔这点微不足道的能力。初季并不晓得将自己变成附虫者的人是他,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附虫者身分。
「初季。」
他一递出项链,初季就停止转圈。
「这是什么?」
「我重要的……过去重要的人送我的东西,现在送给你。」
「这样好吗?」
「我希望你可以收下它…不,我认为你应该拥有它。」
希望你尽可能活久一点。
他打从心底祈祷。
就算多活一天也好,希望你能过得长寿又幸福。
「……谢谢你。」
看到初季开心地紧抱项链,他也觉得好高兴。
之后,她就兴高采烈地奔出诊所。大概是拿他送的项链,去跟朋友或哥哥、姐姐献宝吧。
『……这样好吗?』
脑袋里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他苦笑着回答。
「摩理说过,那是她曾经活过的证明。既然如此…就不应该由迟早会忘记她的我来保管。」
『可是那孩子又不认识摩理……』
「她和摩理一样都是附虫者,至少会把项链看成是一样特别的东西。但是我却会连特别这一点也遗忘。」
『……』
「我们三天没说话了呢,亚里亚。时间是不是差不多快到了?」
『我想应该剩下没几天了吧……我现在想睡得不得了,将初季变成附虫者的那瞬间无法入眠,之后就一直拖拖拉拉地醒着,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亚里亚·瓦利将白樫初季变成了附虫者。
但他还是无法进入梦乡。之前一度发生的异常,如今依然持续着。尽管如此,从亚里亚苦不堪言的说话声听来,情况倒也不像摩理那时一样毫无变化。
明明已经跑完整趟马拉松,却被迫再跑一圈——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亚里亚已经疲惫不堪,事实上,可以感觉到他的力量变得非常虚弱。
「亚里亚,我们明天去散步吧。在下次定期船来之前,环岛一周。」
将摩理变成附虫者之后,他决定去看海。
所以生出第二名附虫者之后,也应该这么做。
就这么决定。
『——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离开这座岛。』
依照约定,在将项链交给初季的隔日,一人与一只来到山丘上。
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海,在眼前一望无际地扩展开来。
明明是每天都见得到的景色,却看不腻。看样子,这座岛似乎比他以为的更适合自己。
「要是我只忘了初季一人,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坐在微风徐徐吹过的山丘上,对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伙伴说。
「再说,我也已经找到代替我来岛上的医生了。」
『这下子,她要失恋啦。』
「她只是单纯的崇拜我而已——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对她做了过分的事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只会犯罪的男人,就叫作罪人。」
犯下数条罪行,并且逃逸无踪。
然后遗忘一切。
他不知道世上有谁比自己更恶劣。
『照你这么说,那我这种人,连诞生在世上都是一种罪过。』
名叫亚里亚·瓦利的(原始三只),语气中透露出落寞。
『然而却没有人恨我……被我当成容器的人类,没有一个人恨我。明明只要他们怨恨我,我就能真正成为怪物……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是大傻瓜。』
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亚里亚·瓦利的存在呢?照亚里亚的话听来,应该可以说几乎是没有。
听了孤单怪物的叹息,他想起一件事。
「亚里亚,我问你。曾经成为容器的人,真的没办法想起你吗?」
『不可能想起来的,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你们有忘记一切,幸福过日子的权利。不过假如——』
「假如?」
『不,没什么。反正想起来也没什么好处,还是别想起来得好。』
「告诉我嘛,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真的吗?』
「真的。」
『你会保守秘密?』
「是啊,我会保守秘密,反正我迟早都会忘记。」
『那我要说啰?你听听就好。假如我栖宿过的容器们,有谁能够想起我——。
亚里亚说:
『……那我会很高兴。』
他泛起微笑。
可不是吗?
亚里亚·瓦利或许是个罪孽深重的怪物——但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正因为是那样的伙伴,他们俩才有办法相处至今。
如果亚里亚是坏人,他一定也早就成了坏人。他恐怕会真的成为把灵魂卖给恶魔的恶徒,不把自己的罪当罪,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风好舒服喔……」
『就是啊……』
在离开之前,记住吹拂小岛微风的气味吧。
这舒服的风儿触感,今后也绝对不会忘记——
就在他如此心想,全身沐浴在风中时。
「——那是什么?」
他望着遥远彼方的天空,皱起眉头。
某样东西在发光。
一个小点似的东西飘浮在青空中。
『有东西……正往这边接近——』
「……!」
他猛然起身。
凝视天空,头发围绕着青色光芒。一头蓬乱的头发扬起,双眼也释放出深青色光辉。
当他启动能力的同时,那东西也来到岛上。
一根冒出白色烟雾的木棒。
从远方瞬间接近的木棒,命中了站在山丘上的他的身体。
「——」
毫无阻力地。
逼近眼前的巨大木棒,埋入了他的身体——一面喷洒碧绿光芒,一面穿过他的背部。
亚里亚·瓦利的穿透能力救了他一命。
然而——
「……!」
在狂风下回望岛屿的他,照理说应该要叫喊些什么才对。
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语不成调,就连哀号也称不上。
木棒穿过毫发无伤的他之后,飞越山正,击中岛的中央。
整座岛剧烈晃动。
大爆炸发生,巨大的火柱喷发。
天外飞来的不是什么木棒。
——是飞弹。
「——」
以音速飞翔的战斗机,飞越发出不成调叫声的他的头顶上方。
飞弹再次飞来,小岛随即笼罩在火焰之中。
『怎…怎么会这样……』
在空中来回盘旋的战斗机,以及浮在水平线上的巨大军舰。
接连产生的爆炸声,与摇晃的大地。
未曾谋面的罪人们,如今正往岛上聚集。
魅车八重子。
火焰魔人。
那便是青播磨岛从世上消失的最后一天所发生的事。
「呜啊啊啊啊啊!」
在小岛燃烧的景象前惨叫的同时,他确实听见了。
听见当他企图逃跑时,紧抓着不肯放手,名叫命运之宿敌的高声嘲笑——
4
来说说某件惨剧,和火焰魔人的故事吧。
那是一座四面环绕壮丽大海,绿意盎然,风儿舒爽的岛屿。
青播磨岛是座美丽的岛屿。
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火海中狂奔。
直到刚才,他应该都还身在青播磨岛才对。
可是现在,充斥他视野的——却是一座地狱。
「这是现实吗……?你说呀,亚里亚!难道是我疯了吗?」
某处又发生大爆炸。
面海斜建的民房四散,化成碎片飞上空中。远处可见的渔港也喷发出巨大火柱。作为市场来使用的仓库正在燃烧。
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岛民,在火海中成了无言的影子。
火焰。火焰。火焰。
所有的一切,逐渐被鲜红的烈火所吞噬——
这种景象不可能是现实。
『为什么小岛会被攻击?为什么——』
从天而降的飞弹刺进身旁不远处后,烈焰立刻再次充斥视野,数公尺长的铁柱朝他袭来。
但是铁柱穿过他那青发发光的身体,就连蜂拥而来的火焰也靠近不了他。
如果他是普通人类,恐怕早就死过五、六回了。
实在很难想象不过是平凡人的岛民,能在这个灼热地狱中幸存。
「啊……啊啊啊啊……」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惨事。
「烧起来了…快住手……别再烧了……为什么……」
手伸出的前方又产生爆炸。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青播摩岛的人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安稳过日子而已。
然而为什么?
要把没有任何罪过的他们带走——
『喂!你看那边!』
听见伙伴的声音,他抬起头。
此时已看不见天空。
只看得到黑漆漆的烟雾。
短短一瞬间,强风在烟幕上开了个洞。
在可以一览全岛的那座山丘上——伫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那个——女人——』
他体内的亚里亚·瓦利十分惶恐不安。
说是女人,看起来也确实有几分像。由于距离太远,视线又因泪水而歪斜,因此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可恶!那个女人回来了吗?这么说来,连那个男人也——该死!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回来!那家伙——都是那家伙搞的鬼吗?』
「那个……女人……?」
『是魅车八重子!』
他听过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那是亚里亚提及的往事中——
「是你曾提过,那些家伙的其中一人……最初的〈猎——」
他茫然的呢喃被爆炸声掩盖。
『那家伙知道我——亚里亚·瓦利的真面目!不对,她可能不完全知道……可恶!可恶!她是来追我们的吗?为了要杀我才袭击这里?混账,为什么事到如今……!』
「来追……我们……?」
『可是,为什么那女人办得到这种事?……难不成,那个男人——「不死」的附虫者会在赤牧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人在那个组织——』
亚里亚·瓦利在说什么,对现在的他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都是……我们……的错……?」
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都怪我逃到这里来…才会这样……」
这样不行。
不论如何,他都承受不了这条罪。
烧毁一座岛,夺走众多岛民性命的重罪,足以将他的理智彻底击碎。
这时,有个人从天空降落在烟雾另一头的山丘上。
那个有着黑色翅膀的轮廓是——
「初季——」
他看见初季在山丘上被魅车八重子抓了起来。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瞪大双眼,放声吶喊。
跑向遥远的山丘。
「我在这里!」
『笨蛋,别过去!那孩子没事,她不会被杀的——』
「亚里亚·瓦利在这里!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不小心,他绊倒在地。
身上的能力变得极不稳定。他被卷入爆炸中,狠狠地撞上着火的建筑物墙壁。但是他立刻起身,张开充满血味的嘴巴大喊:
「把我带走!只要带走我就好!你们的目标,不就是我们吗?」
他的头发再次被碧绿光芒包围。
不可以死在这里。
必须死在山丘上,那女人的眼前才行。
「为什么要带走我以外的人?」
『你冷静点!就算到那边去也没用!一切都——太迟了!』
「呜喔喔喔喔!」
企图向前奔跑的他,身体再次被强风刮跑。
他不记得自己有解除能力——
被摔在地上的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全是火焰。
从这里到山丘,究竟得花多少时间?
究竟会失去多少生命?
不,说不定,这座岛上除了他和初季以外,已无人幸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的他,就连扶着电线杆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双手捂住沾满煤灰的脸,不住啜泣。
再也不想看见了。
他已经无法忍受——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可恶……」
『站起来——在我再次…进入梦乡之前……』
亚里亚的声音非常微弱。
碧绿光芒逐渐从他的头发消失。大概是急剧使用力量的关系,使得亚里亚·瓦利沉睡的时刻提早到来。
『站起来…好吗……』
他暗自诅咒亚里亚·瓦利。
你叫我站起来?
让他目睹这种光景,居然还要他再次用两条腿站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听过最残酷的一句话。
「啊啊啊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用两手覆住脸孔,放声痛哭。
『站起来吧……』
「为什么非得遭遇这种事情不可…拜托,饶了我吧……」
『快站起来……』
「是谁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吗……?将摩理变成附虫者,是一种罪过吗……?」
『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
「将初季变成附虫者,是一种罪过吗……?还是说,与她们相遇本身就已经是个错误?不,难道我跟亚里亚邂逅就一点错也没有吗……?是因为亚里亚还在我的体内吗……?」
『你一点错也没有…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还是说,一切……都是惩罚?就连我现在所受的折磨也是……」
不行了。
某样一直支撑他的重要东西,已应声断裂。
他将在此死去。
假如苦难能就此终结,假如一切能重新开始,他好希望可以尽早死去。
可是不停歇的爆炸声和猛烈火势却只是嘲笑他,不肯将他吞没。在这危急时刻,他的厄运并没有发挥效果。
命运不打算原谅,只做了一点小反抗的他——
『站起来…好吗……』
「……」
『我已经…快到极限了……』
「……」
『可是,这样下去…实在太教人绝望……』
「……是你的错吧——」
泪水止住了。他苦着脸,怨声责备:
「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错!你这个臭怪物!」
『是啊,是我的错……所有的罪过都该归在我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自私的话?快点给我消失!」
『自大又傲慢的人类…真是笑死人了。居然还一副得意忘形地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当初要是没有遇见你这家伙就好了!」
『你这个被我的花言巧语欺骗的蠢蛋……对了,那个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
「……」
『喔,我想起来了。小小的反抗——我没说错吧?』
「……」
『真是的,全是白费力气啦。不过救了区区一、两个小孩的命,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
「——你说什么?」
那是不可以说出口的话。
不管是神明,还是恶魔,都不能对此做出判断。
他的行为是善是恶——必须予以「保留」。
没有其他人,只有花城摩理和白樫初季本人才能做出论断。
唯有她们,可以决定他的对错与否——
「你说……白费力气……?」
『是啊,白费力气……是你自己决定那一切都是白费力气的……』
「……我才没有决定那种事……」
『不,你有。因为你不肯站起来,打算就此放弃。』
「你说放弃……?」
『没错。放弃你那小小的反抗……』
「……」
『——现在说不定还有人生还呀。』
他不禁目瞪口呆。
他将双手移开脸,凝视火海。
在这种地狱里,还有人生还?
那种事情——
「不可能——」
『看吧,你明明就擅自决定是白费力气……』
「……!」
『你不是一直在对死亡命运做小小的反抗吗?如果你现在罢手,那么你过去所做的一切……就会全都自费了……而夺走她们判断权利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么做的你……』
缓缓地,他站起身。
并非出自他的意志。支撑他的东西早就断了。
简直就像被其他什么东西拉起来一般,让他的双脚立足于大地。
『你会成为医生,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吧……?可是你现在却打算舍弃自己的选择?』
「……」
『你——不是『老师』吗?』
他摇摇晃晃地踏出步伐。
思考能力早已丧失。
某样东西。
擅自移动了他的身体。
让他跑起来。
「……!」
装载着死亡的巨大飞弹从天而降。
他的头发发出青色光芒,穿越反复袭来的猛烈攻击。
他气喘吁吁地,在充斥着绝望的岛上四处奔走。
但是,到处都没有生命的迹象——
「呜呜呜呜呜……!」
他像个孩子般不停哭泣,穿梭在弹雨之中。
从旁边飞来的碎片,撕裂他的全身。
亚里亚·瓦利的能力已无法随时维持。启动数秒钟之后,得过一段时间差才能再次发动。又由于亚里亚现在的力量已经减弱,因此能力变得非常不稳定。
「呜呜……!」
尽管心早已破碎。
尽管满怀绝望。
掠过脑海的笑容,却激励鼓舞了他。
将她们变成附虫者的,是亚里亚·瓦利的力量。
而使得亚里亚·瓦利这么做的,是她们美丽的梦想。
在那之间,他这个人一点存在意义也没有。
只是一个媒介。
他不过是被卷入怪物和猎物之间命运的——第三者。
「呜呜呜呜……!」
然而毫无疑问地,他确实曾经存在过。
——谢谢你,「老师」……
花城摩理对他笑了。
——「老师」好!
——白樫初季对他笑了。
她们呼唤了他的名字。
不是本名。
而是称他「老师」这个称呼。
所以,他必须当个拯救生命的「老师」才行——
『「老师」,左边!』
像是被拉过去一般,他立刻转向左方。
『有东西动了……我绝对没有看错!』
他弹也似的朝地面——不,是往火海一蹬。
然后,他找到了那个。
在崩落的民宅旁,有一名少年倒在地上。他似乎是从窗户逃了出来,可是却因为爆炸威力而受了伤。
「……!」
风呼呼地响着。
『糟糕!是飞弹!』
他赶紧拔腿奔驰。
大爆炸将民宅震得粉碎。
「——」
在被火焰包围的地面上,他与少年笼罩在碧绿色光芒中。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保护了少年。他抱起少年,测量他的脉搏。
「唔……」
少年呻吟一声。
他还活着——
「呜喔喔喔喔!」
他竭尽力气,抱着少年拼命狂奔。
钻过爆炸,穿越火海,一直线地跑过地狱。
他来到的地方是诊所原本的位置。诊所本身已经瓦解,旁边的小屋也残破得不留痕迹。
他在小屋的所在地点启动能力。
少年和他的身体一起沉入了地面——
一声闷响,他们降落在地下的储藏库里。坚固的地下室逃过了爆炸的攻击。
少年的伤势并不严重,大概是受了轻微的脑震荡,和一点呛伤才会昏过去。只要在这里静养,迟早会醒过来。
他让少年躺在地板上,随后就使用能力穿过将部分天花板,割下来做成门后,跑上地面。
然后——再次奔走于地狱之中。
『唔唔……』
「还不可以睡喔,亚里亚!」
他一边穿越火焰障壁,一边大喊:
「你必须陪我直到最后——」
为了他的小小反抗。
他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名为亚里亚·瓦利的怪物。
「事到如今,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抢先离开——」
『我——知道啦……』
究竟在烈火中奔跑了多久呢?
有种已经过了永远的感觉。
但是实际上,可能根本还不满一个小时。
即使位跑遍全岛,能够救出的——
「……」
也只有一开始所救的少年,以及一名小婴儿而已。
婴儿的哭声在地下储藏库里回响着。
他小心翼翼地让婴儿躺在少年身旁。
「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就算只剩下你们……」
说出内心的祈祷,他背对少年与婴儿离去。这里有足够的粮食,在烧尽地面的火焰平息之前,应该足够生活下去。
『特环的扫荡部队可能就快抵达了……就算无法自行逃脱,只要被他们找到……应该也不至于被杀才是……』
「……他们做事可真细心……」
喃喃说完,他回到有如地狱般的地面。
他在岛上到处搜索,做了所有该做的事。
尽管如此——还是只救了两个人。
不对,若包含被他变成附虫者的少女在内,那就是三人。
只有三人幸存。
「啊啊……怎么会这样……」
他重新环顾面目全非的青播磨岛。
烟雾被强风切开。
他仰望山丘,与山丘上的女人四目相交。
魅车八重子——
「看来我们终究被找到了……亚里亚……」
长发女子转身。
那女人是来杀他的——
「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还有一个救得起来的存在。
亚里亚·瓦利。
只要再忍耐一下子,或许就能目送他体内的善良怪物离开。
「明明再不久,就会进入沉眠了啊……」
耗尽力气的他跪在地上。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居然连我也想救……』
「明明就无力逃跑,也无力抵抗了啊……』
只要假装亚里亚·瓦利还在他的身体里,被杀的也许就会只有他。唯独这一点——是他心中的遗憾。
『还说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刚才分明就打算要救我。所以你撒了谎。装作一切都是我的错,即便身陷那般绝望的深渊,还是企图只让我一个人逃走……说来说去,这应该也是你所谓的小小反抗吧……?』
「……」
『虽然跟你聊了这么多,不过聊到最后,好像都很消极耶……』
「是啊,没错……我觉得我们一直都只有在互诉绝望……」
此时,死神降临在意志消沉的他面前。
那人火焰缠身,漫步在烈火之中,如同火焰般的双眸闪闪发光。那副模样,宛如比死种更骇人的魔人。
「——哎呀,这里还真够惨耶,简直跟我出生时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故乡故土』吗?」
那名少年似乎叫世果埜春祈代。
他是听说亚里亚·瓦利——〈第三只〉的扫荡行动,才一副游山玩水似地来到青播磨岛。
「老师」与魔人。
两名罪人在熊熊燃烧的地狱中交谈了一会儿。
「——提出这种要求似乎不合情理呢……在适合杀我们的人动手之前,我们不能死啊……比起其他人,我唯独不想被区区一名过路客杀死……」
他的说话声十分沙哑。
杀死他——是被他变成附虫者的少女们的权利。
她们恨他吗?
虽说已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很在意那迟早会做出的判断。
「忘却罪行,没有犯罪的自觉。有比这——更罪孽深重的事吗?」
春祈代顿时有了反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许,只是平白被卷进命运或恶运之中。可是到头来,却只有我一个人还悠哉地活在世上……」
「没错,独自幸存。那就是结果。」
「所以一回顾过往,就会不由得心想:说不定一切都是我的错……」
「要不去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同样的想法,肯定会在脑中出现几千遍、几万遍。」
「结果还是找不出答案……」
「不可能找到的啦。凭自己心情导出的答案,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解答。」
r……说不定只是一场『灾难。』说不定只是运气比别人差一点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挽救什么。」
是的。
他只是在抵抗。
对企图将人拖向死亡的命运,做出小小的反抗。
将摩理变成附虫者时,亚里亚·瓦利阻止过他。
但是他没有住手。
「可是结果还是徒劳无功……照这样看来,这些就是我的罪吧……」
结果摩理还是过世了。
他真的算是拯救了那名少女吗?
即便来到青播磨岛,那个问题依然在他心中盘旋不去。
世界上真的有人会记得与病魔奋战,拼命活着的她吗?
光是这么想——就让他惊惧不已。
「我在找〈猎人〉。」
听见那个名字从眼前的魔人口中说出。
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时至今日,居然还遇见寻找花城摩理的人。
难道说,摩理的梦想仍与随时将死的自己相连?
又说不定。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的梦想延续正与谁联系着?
现在的他——不由得有了那样的期待。
「她的名字是花城摩理……」
「真的假的?喂喂喂,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他小小地捉弄了双眼炯炯有神,好比坠入爱河般的的少年魔人。
「她的病房在——赤牧市。」
另外,他还给了少年像是日记等有关摩理的提示。不过,他不晓得兴奋到昏头的少年有没有听进去就是了。
「——往西边去吧,那里有我搭来这里的舢舨。」
春祈代说。
「在你抵达那里之前,敌人就由我来对付。我现在心情好,决定放你一条生路。」
「……」
「我不晓得自己的罪到底算不算罪!也没有罪恶感!不管怎么想,也想出不出答案!所以我——决定用结果论来评断。」
结果论。
他也有同感。
罪孽深重的他,不可以自己决定要生要死。
该做出决定的另有其人——
「——这方法不错。你最好效法我。」
撂下这句话后,火焰魔人就离开了——为了将这座地狱变成战场。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又多加了一条捉弄单相思少年的罪行。等春祈代知道自己在寻找的〈猎人〉已经不在人世,一定会非常生气吧。
这么一来,将他定罪的生杀予夺大权,也交给春祈代了。倘若哪一天,春祈代要来杀他,他也无所谓。
「——走吧,亚里亚。」
他说。
「我们的罪孽太深重……看样子在死之前,首先得拼命活下去啊……」
之后,一人与一只聊了好一阵子。
『这样啊…那我…就再次进入梦乡好了……』
——亚里亚。如果能够再相见,你一定要叫我喔。到时,我们就再一起活下去吧。
他在心中询问。
与善良怪物的共同生活其实很不错。
『很抱歉,我已经先跟别人有约了。对方是个有点太宠爱弟弟的女孩。现在想想,我的性格似乎也有受到她的影响耶。』
——这样啊,真可惜。亏我还为此想了一个点子。
『咦?什么点子……?』
——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我原本打算等你变成蛹之后,请你待在我给初季的那条项链里。
这么一来,等我哪天找到项链,说不定就会想起你了。
『这个嘛……我会努力看看。』
——就算我办下到,过去曾和你相处的人,也一定会去接你。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想再跟我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啊……我寄生过的家伙全都是一些笨蛋。哎呀哎呀,真教人开心!』
——我今后会连你也忘了呢……
『是啊……』
——这样的话……那也把我带走吧。既然你身上还残留前一个容器的影响,那么过去被唤作『老师』的我也……
『……』
——还有花城摩理这名少女的性命。
『……』
——当你下次栖宿在谁身上时,你就会是由我们所有人集结成的亚里亚,瓦利。
『我明白了。 』
只要亚里亚离开,他便会失去名字。
失去「老师」这个名字。
再次回到成为实习医生前的自己。
不断做出小小反抗,名叫「老师」的男人将会消失不见。
「再见了,亚里亚。」
『再见了——『老师』。 』
就这样,他们这一人与一只分离了。
亚里亚·瓦利会在某处化成蛹,再次陷入沉睡。
而他——
「……这里是哪里……」
在烈火熊熊的青播磨岛上,失去「老师」这个名字。
只要往西边去,就会有船——
跟从那样的预感,他逃离了灼热地狱。
他随波飘流到某处后被送进医院,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完全耗尽的体力和受伤的身体才恢复过来。
结束复健的他,最先想到要去某个地方。
心中莫名有种非这么做不可的念头。
带着不可思议的使命感,他所前往的地方,是一个名为赤牧市的都市。
5
来说说——的故事吧。
照理是一直很想说下去。
照理是一直很想传达下去。
说出他们的故事。
说出她们的故事。
然而却什么也记不得。
简直就像台词被完全涂白的说书人一样。
他所见过、听过,以及——这双手做过的事情,理当是必须比手画脚地说出来。
然后,询问他人的感想。
——你觉得如何?
如此问道。
如果没有听到回答,他就无法前进。
「你感觉怎么样?」
一之黑亚梨子满脸担忧,盯着靠着大楼墙壁而坐的他。
没错,是一之黑亚梨子。他认识她,却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在哪里遇见亚梨子。而从她的样子看来,似乎也不认得自己。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这条手帕该怎么办呢……」
他按着额头,一面抬头。
人车分离十字路口的行人专用号志一变成绿色,人群便同时开始走动。
赤牧市。将近两年前,他在这里当实习医生。
在那里顺利完成实习后,一方面因为好奇的关系,他自愿到某座离岛当岛上医生。他在那里工作得非常顺利,然而有一天,小岛陷入了火海。
有关当时的记忆十分模糊。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发生了恐怖的火灾吗?他勉勉强强保住性命,坐上偶然发现的舢舨,逃离小岛。
结束漫长的住院生活和复健,他回到赤牧市。
之所以用围巾遮住脸,是因为他莫名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总之,连他自己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自我满足的妄想给缠上了。
而且似乎为时已晚。
他应该诉说的故事,是不是老早以前,别人就已经说过了呢?
心中甚至有那样的感觉。
「给你吧,就当作送你的礼物。」
望着笑得无忧无虑的亚梨子,某个景象霎时掠过脑海。
——这是我要送……的礼物。
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人的长相,也忘了自己收到什么东西。
「……谢谢你。」
「你刚才突然哭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呢。」
亚梨子在他身旁坐下。
他依然坐在地上,搔着蓬乱的头发。此时的他仍有些晕眩。
「大概是中暑的关系吧,害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啊……」
「嗯?你说什么?」
他觉得有话非说不可。
但是嘴巴却挤不出一个字,明明有想问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没什么。」
亚梨子一脸疑惑。
「你还要待在这里吗?我担心你又会昏倒耶。」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是工作吗?」
「呃,是…是的——我有事情想问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女孩。」
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你这个笨蛋!
以前若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受到某人的责备。
但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骂他。
「原来如此,是问卷调查对吧?」
亚梨子自己找出了合理的解释。在人多的地方问问题这一点,的确跟问卷调查的性质吻合。
他顺着少女的话接下去。
「对,就是那么回事。」
「你想问什么样的问题呢?」
「……」
他很快就为随便点头答是感到后悔。
他一直想找到某人,询问某件事。这点绝对没错。
然而他不晓得自己想问的是什么事情。
「你……手上空空的耶,该不会弄丢问卷了吧?」
「——没…没错,就是那样。」
亚梨子怜悯地看着他,脸上表示:「明明是大人,脑筋却糊里糊涂」。他顿时无地自容。
「你知道有可能丢在哪里吗?」
「……不知道,所以没办法去找。」
「你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吗?」
「……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就无从找起了嘛。」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应该一直都过着平凡的人生。
然而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出现一本非常重要的剧本。可是他所要说的故事被整个涂白,剧情残缺不全。
失去故事内容的说书人,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唉……」
亚梨子叹了口气。看见与开朗的她不搭调的神情,他有点好奇。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因为我今天跑了许多地方,到处找朋友,并拜托他们。」
「拜托?」
「你知道英仙座流星雨吗?」
「啊…已经到那个季节了啊……」
「我有件事非得在那天做不可,所以希望他们能够帮我。」
「你是要开派对吗?」
「没那么有趣……不过希望能一切顺利呢。」
亚梨子似乎打算陪他到身体复原了为止。两人望着人车分离的十字路口的人潮,一边聊天。
好像朋友,又好比兄妹似的。
「——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落寞?」
他苦笑着问。亚梨子听了吓一跳,随即噘起嘴来。
「我才没有哩。」
「是不是跟朋友吵架了?」
「不是吵架啦……」
「我可以听你抱怨喔。反正我大概还要再一点时间才能站起来。」
稍作思考后,亚梨子这才开口。正因为对方是陌生人,有些话才有办法说出口。
「看完流星雨之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就连好不容易才跟我变友好的人们,也要去樱架市了。
我的一位朋友——利菜,因为有许多人依赖她,所以连流星雨那天能不能来都不晓得……」
「……」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也一定会在那天给我答案。」
亚梨子抬头。
一只闪耀银色光芒的蝴蝶,飞舞在人群喧嚣与汽车喇叭声交错的天空中。
是银色的摩尔福蝶。
「分离真教人寂寞……」
仰望翩翩飞舞的蝴蝶,他静静道出。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无法从摩尔福蝶身上移开。
「而且好痛苦……」
亚梨子不发一语地低着头。
「会如此难受——难道说,分离是一种惩罚?」
他下意识地呢喃。
「假如那是惩罚,那么打从一开始,相遇就是一种罪吗?」
亚梨子默默地用脚尖轻踢小石子。
相遇是一种罪吗——
说出口后,他终于确定了。
没错——他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回到这座城市。
而此刻,自己已经对该问的对象,问了该问的问题。
他十分确定这一点。
「要是当初没有相遇就好了,是这样吗……?」
不会错。
他在这座城市与某个重要之人相遇,做了某件事情。
他好想问那个知道他所作所为的人,那算不算是一种罪。
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倘若那是罪过,就接受定罪。那便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
「——不是的。」
亚梨子摇摇头。
「我很高兴能与她相遇。」
马尾少女打从心底开心地笑了。
他不禁对那张笑脸看得入迷。
一之黑亚梨子清澈的笑容,与他不认识的少女笑容重叠。
在病房的床上。
抱着一本图画书的少女,开心地笑着——
「甚至高兴到,想要感谢让我们相遇的命运呢。」
「……即使……那其实是遭到扭曲的命运?」
「是啊,因为那是我珍贵的回忆。」
「……」
「就算真的分开,我也绝对——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
这句话不知为何,莫名地刺耳。
「……说得也是。」
他也跟着笑了。
自从逃离青播磨岛以来,他第一次能够发自内心微笑。
有一种——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
又仿佛,终于被无比沉重的命运放过了一般。
「只要永不遗忘,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一场意想不到的重逢。」
他仰望摩尔福蝶。
感觉自己好像再次见到,本来无法再相见的人。
然而对方似乎已经不需要他了。摩尔福蝶只是在他的头顶上方轻轻盘旋,然后回到亚梨子的身旁。
他在这座城市的任务已经结束。
「那么我该走了——」
他离开墙壁,站起身。亚梨子抬头。
「你不做问卷调查了吗?」
「是啊。照顾我直到最近的医院,想找我去他们那里工作,所以我决定回去做老本行。」
「咦,你是医生啊?」
亚梨子一脸惊讶。他早已习惯别人的这种反应。
「既然是医生……那你一定有跟患者道别过吧?」
亚梨子问得有些踌躇。她所说的道别,指的恐怕不是出院。
「是啊。」
「……你不会觉得难受吗?还是说,你早就已经习惯那种事了?」
大概是想到与患者之间的死别,亚梨子一脸严肃。
他用指尖搔了搔蓬乱的头发,面露苦笑:
「至少我——是很难受的,而且会很伤心。」
「尽管伤心,你还是有办法继续当医生?」
「——因为那是我的小小反抗。」
「……?」
「我已经受够伤心了。所以得持续反抗,避免令人伤心的事情再次发生……如果我就此放弃,那实在没有脸去面对,过去送走的那些人。 」
不过这话算是现学现卖吧——
他在心中补上一句。
继续反抗吧。
他有种最亲近的某人,曾对自己说过这句话的感觉。
「……」
亚梨子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开心地微笑着。
「——唔!」
突然间,少女可爱的笑脸变了样。她看着十字路口的另一头,倏地起身。
「糟糕,是大助!」
他一回头,就见到在人车分离十字路口的对角线,有一名可能是她口中的少年。少年正用一种捕捉猎物的锐利眼神,瞪着这边。
「如果跟他解释我是为了见利菜,才偷偷溜出家门,不晓得他会不会接受?唉唷,看他一脸凶狠地折手指的模样,就知道绝对行不通啦~」
「就是说啊……那眼神还真凶猛。虽然我不了解情况,不过我想你最好尽快逃跑。」
「再见了,『老师』!」
行人专用的号志变成绿色的同时,亚梨子拔腿奔跑。
「——」
他顿时目瞪口呆。
「老师」——
那个名字给他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你要当个好『老师』喔!」
回头说完,一之黑亚梨子就朝十字路口的反方向跑走了。
名叫大助的少年,一脸凶恶地追在后面。
一瞬间,他与猛追亚梨子的少年——四目相交。
然而他与少年一句话也没有交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这样擦肩而过。
「『老师』——」
他转身背对互相追逐,越跑越远的少女和少年。
重新围上围巾,隐藏脸上浮现的微笑。
尽管是寻常的称呼,却莫名觉得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的任务全都结束了。
所以,接下来——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好像太言过其实……喏,你不觉得吗?」
要把失去的找回来。
他决定今后要成为「老师」。
他对总是陪在身边的某人低语,然后——
离开了赤牧市。
to be continued……
后记
大家好,我是岩井恭平。
《bug》系列来到第七集了。
本集的内容,也预告了在杂志《The Sneaker》上连载的本篇,也即将来到最高潮的阶段。
得知连载也受到大家的好评,我感到无比开心。也因为如此,我想未来一定可以与支持我的各位读者们,一同尽情享受剧情的精彩高潮时刻。
那么依照惯例,我想对各则故事做一点补充。
缔结梦想的密约。
这是杂志上的连载故事,内容阐明了HARUKIYO的梦想。
梦想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形式,而从本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有时候,也会有不经意说出反话的情形。不过HARUKIYO是不是如此,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吧。
虽然是题外话,不过这一篇的副标题让我苦思了很久。
梦想高涨的鸣动。
这是杂志上的连载故事。剧情从此有了急速且大幅度的进展。
大助终于对周围的人敞开心房后不久,状况突然发生了。
该怎么说呢,有的时候,周遭环境会不约而同地产生变化。譬如,四周的人突然分离四散,或是幸与不幸同时降临。有时回头想想才发现,对了,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动。
既然已经起步,那就只能跑到终点,尽可能创造完美的结局。
不管会碰上何种变化,都要抱着那种强烈的意念,迎接转变的时刻。
梦想萌芽的集会。
这是杂志上的连载故事。最强附虫者们全员到齐——不过独独缺了本篇的女主角就是了。
我认为,人是拥有向量的。向量,也就是力量的大小和方向性。力量的种类有很多,其中有一种叫作影响力。拥有强大向量的人会吸引众多憧憬与支持,不过方向性如果是逆向的话,就会聚集恐惧的情绪。
本作中登场的强大附虫者,是拥有强大向量的人们,然而他们的方向并不一致。他们一旦起了正面冲突,造成的影响将不可计数,
假如有人介入其中,试图防止冲突发生——事情又会变得如何呢?
只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态,恐怕承受不了伤害。
反抗梦想的说书人。
这是我新写成的故事,「老师」篇。
关于这个中篇故事,我做了各种对我个人来说不太一样的尝试。我在写中篇或长篇故事时,大多会加上某些尝试,不过这次可能连文章本身的气氛都有所改变。
文中也出现了没有在《bug》登场的那名女孩,若有读本篇的读者也喜欢这样的安排,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顺带一提,我记得这位「老师」的人气似乎意外的高。明明之前几乎没什么出现,为何会……?真可算是《虫之歌》的七不可思议之一。
责任编辑与编辑部的各位,在插图方面每次都承蒙协助的るろお老师。最重要的是,愿意替我加油的各位读者,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虫之歌系列能够走到现在,今后也将继续走下去,全都是因为受到多方的支持与鼓励。
如同我在后记一开头所写的,《bug》系列也将逐渐迎向最盛大的局面。
请各位务必与我一同欣赏后续发展,直到故事最高潮。
岩井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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