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畠中惠]娑婆气 狐者异[简]


本帖最后由 zbszsr 于 2011-6-16 13:59 编辑


おまけのこ
娑婆气 狐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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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日]畠中惠 著
插图作者:柴田尤
付玉娟 译
图源:红色有角三倍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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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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おまけのこ
「娑婆气」系列第三部
传说世间最为可怕的妖怪狐者异一旦现身,不幸便会接连降临,沾边之人无有幸免。这一天,长崎屋来了一位自称狐者异的蓝衣少年,声称有一枚神仙药丸,能让服用者立刻打开灵窍。于是,各色人等为了这枚神秘药丸粉墨登场,谁知其中却含有更深的玄机……
令人烦恼的事情层出不穷:多年未见的妖怪影女现身江户,柔弱母女神秘失踪;少爷梦中听到女童幽怨哭泣,地震随之而来;一向老实巴交的少爷,竟要去烟花巷解救美少女……这一回,少爷会有怎样惊险离奇的遭遇?请看少爷和众妖怪拨开重重迷雾、直击真相!


畠中惠
日本著名女作家,1959年出生于高知县,后在名古屋长大,1988年推出自创漫画作品,跻身漫画名家之列,后师事作家都筑道夫,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有“娑婆气”系列作品、《窥梦人》、《百万之手》等。
代表作《娑婆气》出版于2001年,引起巨大反响,长居各大书店畅销书榜第一名,并荣获第13届奇幻小说大奖,随着系列作品《猫婆婆》、《狐者异》的陆续推出,受到越来越多年轻读者的狂热追捧,粉丝们甚至自发建立起“娑婆气同盟”网站。
本书为“娑婆气”系列第三部。
目录
1 狐者异
33 包装纸
61 移动的影子
97 烟花巷
127 多余的鸣家
159 箱根旅行记


狐者异

1
他自从作为妖怪出现在世上,被叫做狐者异开始,就和其他妖或人大不相同。他变化万千,可不仅仅是容貌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因为是妖怪,狐者异向来不和人杂居,但也不被其他妖怪接受。自从出生
以来,他注定了要遭受各种排挤。
他到达江户的一个小寺庙时,本想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可是早已有别的妖怪住进去了。就像以前一样,狐者异这时照例不受欢迎。
为什么会这样呢?就算问狐者异自己,他也答不上来。他一直受别的妖怪责难,说他太傲慢,行事不分好歹。如果狐者异反驳,说别的妖怪不也这样吗,则又会被扣上顽固的罪名。
神佛也不喜欢狐者异,对他又憎又怕。狐者异在这世上简直无容身之处。
为什么偏偏自己要遭受那么多冷眼呢?狐者异的内心充满了悲愤,真希望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连一个可以问的对象都没有。

长崎屋位于江户最繁华的通町,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大铺子。这家铺子四面灰泥抹墙,光店面就有十多间,还包括船行和药材铺这两家紧挨着的铺子。近三十名伙计在店里工作。
船行拥有三艘菱垣船和很多茶舟,所做的买卖比看上去大得多。长崎屋的仓库遍及各地的河岸,除了店里的伙计,很多水手和脚夫也为长崎屋效力。
药材铺比船行要小一些。在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寻找药材的过程中,生意逐渐做大,最后成为一家店铺。原本就不是为了盈利,药材不仅品种齐全,而且质优价廉,深受好评。
药材铺的生意表面上是由长崎屋唯一的继承人——少爷一太郎负责打理,但是长崎屋也和其他大铺子一样,真正负责店里日常运营的,是深受倚重的掌柜。
而这件事在长崎屋又有一些与其他大铺子稍稍不同的理由。少爷自幼体弱多病,只要他早上起来平安无事,众人就会喜形于色,如果站起来无病无痛,大家心里的大石头就会放下。
少爷一般不出店门,总是在陈设精美的厢房内,在伙计们的包围中,乖乖地生活。如果能在走廊上晒晒太阳,老板夫妇就会松一口气,说:“今天很有精神啊。”
少爷自打出生以来,可不是每天都能很精神地晒太阳。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连头都没法从枕头上抬起来了。
午后,少爷躺在厢房中,枕边忽然出现了很多从暗处跑出来的面容狰狞的小鬼。
小鬼们瞥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点心盘,一脸担忧地看着少爷。房间里没有放点心,说明现在少爷病得吃不下甜食。几只小鬼爬到被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少爷的前额。忽然,一只小鬼吃惊地说:“啊,少爷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不得了了,这样下去少爷会死的。”
“少爷,你可别死啊。”
“药、郎中,为什么不马上招呼?”小鬼们的吵闹声中又加进了别的声音。一个身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子从屏风中探出半个身子,怒喝起来。
听了这话,正在绘着花纹的圆火盆前准备汤药的佐助不耐烦地说:“哎,你们别自作主张把少爷当重病号,好不好?”
虽然看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身影,佐助和少爷都没有惊慌叫嚷。这些妖怪都是长崎屋厢房的常客。面容可怕的小鬼叫鸣家,他们能让栖身的人家的房子嘎吱作响。穿着棋盘格纹和服的男子则是屏风偷窥
男。
长崎屋上一代主人的妻子是一位有三千年修行的大妖怪,名叫皮衣,少爷便是她的外孙。少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法力,但是因为身上流着妖怪的血,只要身边有妖怪出现,他马上就能知道,平
常也老给妖怪们酒和点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崎屋的厢房里总是满屋子妖怪,热闹非凡。
两个服侍少爷的伙计仁吉和佐助也不是人类。仁吉本是一个叫“白泽”的妖怪,长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而且博学多才。他的实际年龄也已超过千年了。佐助本是一个叫“犬神”的妖怪,实际年龄也很大了。他身材魁梧,身高将近六尺,力大无穷,是一位堂堂的伟丈夫。这两个伙计对少爷百般溺爱,还很爱操心,是少爷的外祖母派来的。
因为一直待在少爷身边,妖怪们对少爷生病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这次,情况稍有不同,大家都有些担心。少爷卧床不起已经十天了,前七天都像往常一样发烧,起不了床。每天请源信郎中出诊,喝下苦涩的汤药,少爷都已经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很烦,很痛苦,但是生病对少爷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他这次还算是一个精神的病人。
问题是之后的三天。自从小伙伴荣吉来看望过后,少爷一下子变得意志消沉,脸色也很差,又发起高烧来,体温怎么也降不下去。
佐助说鸣家们大吵会影响少爷休息,就把他们赶出去了。但是鸣家数目众多,又岂能赶完呢?少爷躺在床上,痛苦地叫了一声伙计。他心里老挂念着事儿,根本没法熟睡。
“我……不想……被荣吉那样说。”
佐助皱起了眉头。老实说,少爷就是和荣吉大吵一架之后才意志消沉,影响身体的。
除了小时候,少爷还从来没有这样吵过架。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对他千般疼万般宠的父母和坚信只要少爷过得幸福就会天下太平的伙计们的呵护中长大,少爷性情温良。
和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荣吉是附近的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他知道少爷身体弱得只要多喘几口气就可能背过气去,所以经常到厢房来看望小伙伴。对于自幼体弱多病的少爷来说,荣吉是最重要的朋友。即使这样,两个人却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虽然不足为道,双方却都气得不行。
“那次吵架是难免的啊,少爷。荣吉少爷应该马上就会忘记,因为起因正是他做的包子味道可怕。”
荣吉还在生气吗?少爷苦着脸,想起了三天前的事。

“一太郎,我来看你了!”
少爷卧床不起后的第八天早上八点,长崎屋的厢房内出现了小伙伴的身影。少爷的身体渐渐好转,他躺在被子里,微笑着看着朋友。
荣吉说,想着少爷应该很快就能吃下甜食了,于是带了点心过来。如果告诉别人,荣吉是点心铺的继承人,对方可能会以为是在开玩笑,因为荣吉做点心的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少爷虽然清楚这一点,却经常去买小伙伴做的那些恶名远扬的点心。
“今天的包子可是我很用心做的,你尝尝吧。”
少爷坐起身来,准备吃点心,一听荣吉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妹妹不久之前已经出嫁了,荣吉想着,三春屋只能由自己来继承了,于是努力地学习做点心。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越是认真努力地学,做出来的点心的味道就越稀奇古怪。
仁吉听说是荣吉做的包子,连忙把铁壶里的热水倒入茶壶,给少爷沏了一杯茶。
“老是给我送点心,真是过意不去啊。那我就不客气啦。”
少爷轻轻地从竹叶上拣起一个包子,放人口中。浅褐色的包子小巧玲珑,看上去应该可以轻松咽下。
但是……
“呃……呜!”
刚咬了一口,少爷嘴里就发出了像快被人掐死的声音。
甜得快要腻死人了,而且辣得人舌头都麻了,还好像满嘴胡椒块,很呛人。为什么明明是包子,却吃出了一嘴浓烈的胡椒味呢?
少爷猛地咳嗽起来。包子也随即咳了出来。
“啊咳咳……咳、咳!”
“少爷,快喝水!赶紧。”
小口小口地喝热茶已经来不及了,少爷赶紧接住仁吉递过来的水壶,把里面的水倒进嘴里。喉咙火辣辣的,马上又咳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胸口疼极了。
“看起来好像很难吃,不过……”荣吉不知所措,哭丧着脸说,“你没有吐出来,不是吗?”
“我、我本来……呃,想把它……呃……吃下去。可是,今天的点心实在是……”
少爷终于喘过气来了。荣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实在是什么?”
荣吉的声音里透着强烈的不悦。听了这话,正在喝水的少爷神情也僵硬起来了。
“这我没法说,因为……呃,咳咳,你可能不想听。”
“你能说就说出来啊!”
一个咳个不停,另一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方僵持不下。少爷向伙计递了个眼色,想让他出面阻止,但是仁吉正忙着准备止咳药。身为妖怪的伙计眼里只有少爷,至于荣吉的心情,他根本毫不在意。
(我没法儿照实说啊。之前他肯定也不断从别人那里听到过,都听腻了吧。)
看到少爷不回答,荣吉越说越气了,满脸厌恶的表情。
“说不出来吗?哼!仗着自己是个病人,就爱闹得鸡犬不宁!”
“什么!咳咳!我……”
谁愿意躺在病床上啊?少爷剧烈地咳嗽着,直咳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好不容易坐起来,这样下去的话,明天又得躺下,不能再沉默了。
“因为太难吃了,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荣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体微微地颤抖。最后,他咬着嘴角站了起来,没说一句话,穿过院子回去了。少爷承受着喉咙里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没有开口叫住荣吉。
(如果我先开口,就变成是我没理了。)
就在少爷固执地沉默时,耳边传来了仓库边的木门关上的声音。荣吉真的走了!
(这算什么嘛!荣吉……你这个笨蛋!)
少爷抽泣着,鼓着脸,朝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时,房间角落的黑暗处出现了好多鸣家。每次有人来看望少爷之后,总会剩下一些点心,它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但是……
一只鸣家张大了嘴,一口吞下一个放在竹叶上的包子,忽然朝后倒了下去。另一只鸣家觉得很奇怪,也上前咬了一口,结果也瞪大了眼睛,“咚”地倒在了地上。当第三只鸣家倒在地上时,其他鸣家都吱哇乱叫着,赶紧逃得远远的。这次的点心果然很可怕!
“连鸣家们都吃不了,这只怕不能叫食物吧。”仁吉轻松地说了一句不能被荣吉听到的话,把包子重新包起来,放进怀里,接着,把苦涩不堪的胃药和止咳药一起倒进茶碗里,端到少爷面前。

2

三天过去了,少爷一直躺在床上,深深地反省那天的事。
(荣吉带着点心来看我,本来我应该感谢他,却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佐助要忙船行的事,他一去店里,就剩下少爷一个人了。从小只跟病最熟悉的少爷不奢望谁会来看望自己。他躺在床上,透过打开的纸拉门看着院子,十分寂寞。
因为平时很少吵架,少爷不知道事情该如何解决。到底该怎么向荣吉道歉才好呢?少爷把头转向一旁,对房间角落里的华丽的屏风说:“屏风偷窥男,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哦,怎么了,少爷?”
熟悉的妖怪“噌”地从画里伸出半个身子。
“如果我把你惹得大怒,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呢?”
“什么?你想做什么过分的事吗?我可是经常出力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不理你了!”屏风偷窥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缩回屏风里去了。
少爷无力地说道:“我想,我应该还没做什么。”
“哦,是吗?”屏风偷窥男疑惑地说。但他再没从屏风里出来。没办法,少爷只好把目光投向鸣家们。但是只这么一看,小鬼们就都往后一退,吱吱哇哇兴奋地乱叫着。
“少爷想对我们做什么过分的事呢?”
“哎呀,你们怎么会这么说呢?简直是……怎么办呢?”
看来,要想和荣吉言归于好,并不容易。而荣吉的点心很难吃,让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少爷没法对荣吉说,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唉,难道没有能一下子提高做点心手艺的魔法吗?”
“有,如果愿意吃药的话。”
院子里传来了搭话声。少爷不禁从枕上抬起头,循声看去。院子里站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身穿浅蓝色的衣服,眼珠滴溜溜乱转,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
少年很快走了过来,手撑在廊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少爷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好像对一块不久前用船从长崎运来的、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红色玻璃镇纸特别感兴趣。
少爷正想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在院子里,正房那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你不是狐者异吗?有什么事?”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仁吉,他的视线从不速之客身上转移到少爷身上,一脸警惕的表情。他身后跟着少爷熟悉的捕头清七。清七负责通町的治安,住在一町目以西的西河岸町的日限地藏附近。比起捕头清
七,日限大人的名声更响亮。这位捕头一有空,或是有什么为难之事时,总是会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里。今天大概像往常一样,是来给少爷讲破案的故事,所以仁吉才带他来厢房。
“哎呀,没想到还有客人哪。名字还真是奇怪。少爷,他是什么人啊?”
捕头这么一问,少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狐者异到底是什么人?少爷不像本名叫白泽的大妖怪仁吉那么博学多识,所以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他感觉眼前的少年不是人类。
(这是个妖怪呢。)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吗?刚才这个妖怪说,可以用药提高工匠的手艺。
正想到这里,又听仁吉冷冷地说:“捕头大人,这家伙可不是少爷的朋友。哎,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别人家的院子呢?”
仁吉好像很不喜欢他。不仅如此,好像还很害怕。为什么会这样?
狐者异回瞪了仁吉一眼。
“别那么无情嘛。我有一副从天狗那里得来的药,特别好。今天准备卖到药材铺。有什么错吗?”
“长崎屋的药材铺是做正经生意的,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不会买,更不会卖。”
“少爷说想要呢。我刚才听到了,才过来问一问。”
狐者异生气地看着少爷。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伸向胭脂红的玻璃镇纸,轻轻地抚摸起来。
少爷不禁问:“天狗的药真的有用吗?”
“我可没有撒谎,只要吃了这药,立马就能变成一流的手艺人。”
“少爷,您可不能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我只是问问嘛,有什么关系。”
仁吉极力阻止,少爷却不肯放弃。他坐起身来。如果……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能让荣吉吃了后能做一手好点心的药,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见识一下。
“这种药很好,绝对是信浓国的天狗三郎坊给的。只不过最初得到它的不是我。”
在不久前的暴风雨天气,天狗的羽扇被吹到了一个山里的梳子匠那里。羽扇被刮坏,梳子匠就把它修好了。前来寻找扇子的天狗问工匠,想要什么作为答谢,那人说,身为工匠,想要有更好的手艺。
“但是不久之后,工匠的儿子病了,于是,比起天狗给的神奇药丸,他更想要给孩子治病的药。我正好有见效快的草药,就跟他换了。”
“这么说,这药是真的了。真是太让人吃惊了!”
一旁的日限大人忽然大叫起来。虽然在江户繁华的通町看不到,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天狗、河童和鬼。既然是天狗给的药,肯定很有效。
捕头眼里闪着光,走近一步,说想要。狐者异摇摇头。
“你不是捕头吗?这药可不能提高破案的能力。”
“我破案的能耐是大家公认的,根本用不着这药。但是我妹夫是个做钱袋的工匠,生意很不好,合妹老发牢骚。她肯定很想要这个。”
日限大人已完全忘了自己是因为解不开案件的谜团才来长崎屋的。
“这药多少钱?”
“我只有一粒,不想卖钱。”
狐者异不是人,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也跟人想要的有所不同。问他想要什么,狐者异却又歪着头,犹豫不决。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听说这药能提高工匠的手艺,可以让我瞧瞧吗?”
少爷朝院子里望了望,只见泥瓦匠力藏正站在梯子上,给后院仓库二层的窗框刷灰泥。
“我一直梦想拥有出类拔萃的泥瓦匠手艺。”
这时,院子的松树旁也传出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那个……我能插句话吗?我……有一个姑娘我今生非娶不可,可是按目前的情况……”
少爷对说话的人有点印象。那是个花匠,看起来刚满二十岁的样子,长脸,长得很清秀,应该是叫万作。花匠手拿黑草绳,一脸认真地看着狐者异。
“啊呀,又多了一个。看来有四个人想要我的药啊。”自己的药那么受欢迎,狐者异一脸高兴。“既然这样,就这么办吧。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大家都来猜一下,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谁能满足我的愿望,我就把药给谁。这样多好,多开心啊。”
“少爷,您别参与。千万别上他的当!大家也都打消这个念头吧,不要与狐者异有任何关系。怎么可能会有像他说的那种好事呢?”
仁吉拼命阻止,但是大家充耳不闻。有竞争对手时,人很难先退出,因为其他人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让人无法忍受。
少爷想,为了荣吉,一定要得到,所以不愿放弃。不仅如此,他还抢先对狐者异说:“我把红色玻璃镇纸给你吧,刚才你一直拿着,看起来好像很喜欢。怎么样?”
听了少爷的话,捕头紧张起来。
“等……等一下!让我猜一猜……对了,你不想要可爱的小狗吗?我可以给你弄到一只。”
狐者异听了,摇摇头,说自己不擅长养狗。他也瞥了一眼镇纸,但没有点头。泥瓦匠从梯子上下来了。
“我真想有一天能成为师傅。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需要高超的手艺、好运,以及金钱。如果你不要钱,那就给你运气吧。”力藏说道。他从放在仓库边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竖条纹的钱袋,抽出三支写着大吉的神签。
“自从抽到这三支签之后,我就开始走好运,真的,所以一直随身珍藏。”
力藏想把神签递给狐者异。但是狐者异厌恶地扭过头,说:“我可不信什么神佛。”
只剩下花匠刀作了。
“我师傅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要娶阿住小姐的话,我的手艺和经验都还不足……所以,无论如何,那个药……”
“别再讲你的事了,快说你准备拿出什么。你不是也很着急要吗?”出言催促的是日限大人。因为被拒绝了,他此刻心情很不好。
万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指着院子的一角说:“我今天种在那里的是菊花。这是新品种,可以开出美丽的黄花。我会把我手边所有的花苗培育到开花,再把它们送给你,你看怎样?”
万作满怀期待地看着狐者异,狐者异却一脸不耐烦。
“真是没劲,既然这样,我就不把药给你们了。”
他看起来满脸失望。正在这时,有个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是仁吉。他硬是把狐者异拉下了走廊。
“看来你已经说完了。没有把那颗古怪的药给任何人,算你走运。那个关于药的故事不会是你编的吧?”
不管怎样,以后别再出现在长崎屋,仁吉警告着,把狐者异拽到院门口。
“住手!我有药。是真的!”
“仁吉,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粗暴?”
仁吉仿佛没听到日限大人的话,把狐者异扔出院外,很快关上门。
但即使如此,仍有人不肯死心。眼前可是有可能改变自己一生的神药啊!
第一个行动的是万作。
“菊花已经种好了。那么今天……我就告辞了。”
说着,他赶紧朝狐者异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看到万作紧随狐者异而去,捕头和力藏也赶紧告辞,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哎,捕头大人!我跟你说过,狐者异很危险……啊啊,已经走了。真是没办法。人真是麻烦。”
仁吉一脸厌烦地说完,朝坐在走廊上的少爷看去。
“可是仁吉,我也……”少爷恋恋不合看着院门,仁吉一把抱起他,放进被窝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子旁边,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烧,接着叹了一口气,讲起了捕头在场时不能讲的话。
“狐者异这个妖怪是妄念和执念的化身。据说连佛祖都很讨厌他。他以少年的模样出现在长崎屋,到底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担心啊。”
“听起来……好像很恐怖哦。”
少爷躺在床上,一脸吃惊。在此之前,仁吉很少说别的妖怪坏话。看来狐者异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妖怪。
“原本世上就不可能有吃了会让工匠手艺提高的药,这就跟宣扬干尸是长生不老药一样。少爷不是药材铺的少主人吗?您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明白他完全是一派胡言。”
听仁吉这么一说,少爷垂下了眉梢。一会儿,少爷忽然说:“但昨天你不是让我喝了一种苦得要命的药吗?还说是稻荷神送来的,很珍贵。那又是什么呢?”
“是这个吗?”仁吉从怀里掏出一颗药,红红绿绿的,颜色很扎眼。“据说吃了这药,烧马上就会退。我先试喝了一点,不是毒药,就让您喝一下试试。”
“……看来不亲自试过,还是不知道药究竟有没有效啊。”
少爷鼓起了腮帮子。听了这话,仁吉的脸慢慢靠近少爷,眼睛眯得像一条缝。少爷知道仁吉并不是生气,而是从心底里担心自己,但即使如此,此时此刻的仁吉还是好可怕。
“少爷,您要是接近狐者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请您断了这个念头。”
听到清清楚楚的告诫之后,少爷也不能再一味固执行事了。
(我只是想让荣吉做的馅儿变好吃嘛。)
要是那样的话,两个人肯定马上就能重归于好。少爷拿起倒在地上的红色镇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3
两天后,少爷终于能勉强起床了,但是仍不被允许到店里去。早上,装满米粉团的大盘子刚放到厢房的起坐间里,鸣家们就出来了,他们一边吃着米粉团,一边把镇纸当玩具玩。少爷在一旁看着他们,房间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但是不到九点,鸣家们忽然消失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是荣吉吗?你能来真好!”
少爷为小伙伴的忽然到来而高兴,但是神情稍稍有点僵硬,笑得不像平时那般开怀。
(因为上次的吵架,总想着一定要道歉,一定要道歉,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
不管怎样,少爷先请荣吉到房间里坐。荣吉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硬感觉,他摇摇头,坐在了走廊上,快速地说道:“一太郎,你知道吗,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你能分我一点膏药和止痛药吗?不,可能接下来还需要双人份的,还是多给一点吧。”
“荣吉,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果想要药,我当然会准备好给你,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看到少爷歪着头,一脸不解,本来很着急的荣吉一下子冷静下来。少爷一直卧病在床,看来还没有听到传言。他叹了一口气,详细道来。
“我有个朋友被人打了,受了伤。就是住在后面大杂院里的泥瓦匠力藏。”
“力藏!他经常来长崎屋干活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少爷用鼓槌敲了敲房间里的一面小铜锣,马上就有个小伙计从店里飞奔至厢房。少爷稍稍考虑之后,伏在小书案上,在一张纸上写下药名和数量,交给了伙计,并交代伙计,让掌柜抓好药之后,放进袋
子里。
伙计退下之后,荣吉又继续讲述:“打力藏的是一群以乞讨为生的和尚,一伙奇怪的流浪汉。”
渡过枫川往东,在八丁堀的珍珠圆寺附近,有一个荒废的小寺庙,连个住持都没有。人们叫它荒寺。但是现在,那里住进了人,还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犯事的就是那些家伙。
“八丁堀?为什么力藏会去那个荒寺呢?是去干活吗?”
“力藏是被一个叫狐者异的年轻人撺掇着去那里的。狐者异说,谁能把那些流浪汉赶出荒寺,他就把天狗的灵药给谁。”
“天狗的灵药?”
少爷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荣吉。荣吉肯定也听说了,力藏之所以跟人打架,就是为了那颗据说吃了就能变成一流手艺人的药,但是他在讲到药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兴奋。
“荣吉,你不想得到那种药吗?”
听少爷这么一问,荣吉盯着自己的脚尖,奇怪地笑了笑,然后又直视着少爷,说道:“一太郎,听说你也很想要那颗药。你又不是手艺人,到底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你是为了我?”
“因为……因为你一直都说,想要做出好吃的点心。”
“我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做出好吃的点心,像这种歪门邪道,我不稀罕。”
听了荣吉的话,少爷感觉脸上一阵发热。
荣吉又继续说道:“唉,这话说起来挺好听的,可我还是做不到。说实话,我还真想要。只是……”他微微一笑,又说:“我可不想吃药。相信那个人的话,太可怕了。”
如果那颗药真的有用,一瞬间可能会觉得自己像进了天堂,但是马上又会害怕:药什么时候失效呢?就算受到夸奖,那也只是在夸奖天狗的药,自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样,即使点心会卖得很好,但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个合格的点心铺老板的梦想,却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泡影。无论怎样,荣吉的梦想跟仅仅成为一个一流的点心师傅仍有所区别。
“对于我来说,那药不管用。”
“嗯,对不起了。”
“一直让一太郎担心,是我不好,给病人送礼物,却让人病情加重,这实在是太丢脸了。真是对不起!”
荣吉道完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了荣吉的话,少爷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衣角,眼角滚下大颗泪珠。荣吉见状,不禁慌张起来。
“一太郎,你怎么了……”
“丢脸的是我,我本不用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早点向你道歉就好了。”
听说有灵药,就一心想得到,想来真是太丢人了。
“你那不是为了我吗?一太郎,如果有能让你的身体马上变好的灵药,你吃吗?”
“我不需要。试过的药都能堆成山了,但都很苦,令人讨厌。”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伙计已经从店里把药拿过来了。少爷把盘子里剩下的米粉团给了小伙计,小伙计高兴地咬了一大口,回到店里去了。少爷确认了一下袋子里的药,把服用方法告诉了荣吉。
“袋子里装的是湿敷用的毛巾和止痛药,应该足有三人份了。对了,除了力藏,还有谁啊?”
“日限大人和花匠万作,他们应该会受伤。”
少爷瞪大了眼睛。
“应该会受伤……”
原来,荣吉听说,除了卧床不起的力藏,捕头和花匠也接受了狐者异的建议,要把那帮流浪汉赶出荒寺。因为只有一颗药,三人分头行动。力藏被人装在袋子里暴打一顿的时候,另外两人并不在寺里。
“……那两人肯定也会去荒寺,很有可能会受伤,我才先替他们把药拿上。”
“荣吉,我们应该派人去找他们,加以阻止。万作身体本来就弱。日限大人可是位捕头,他平日里就跟流浪汉有冲突,说不定会被打得更惨。”
荣吉垂下了眉梢。“嗯,但是就算去找,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怎么办……”
“我想,只要在荒寺外面等他们,就一定能碰上,你觉得怎么样?”
“对啊,还有这个方法。”
“那我们赶紧去八丁堀吧。”
少爷大病初愈,公然外出的话肯定会被伙计们阻拦,于是他和荣吉一起偷偷地从旁门溜了出去。正要朝南去的时候,荣吉停下了脚步。少爷有些不解。荣吉说,要先把药送给力藏,转身进了附近的一家轿行。等他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顶轿子。
“那个寺庙就在附近,不用轿子吧。”
少爷再三拒绝,但是荣吉最近变得像长崎屋的伙计们一样爱操心,不肯让步。少爷没办法,只好坐上轿子,等渡过枫川,到达荒寺时,才深深感到,荣吉想得真周到。
“啊,万作!捕头大人!”
两人倒在地上,他们衣服的花纹和荒寺的灰黑色墙壁融为一体,看上去像是被人扔掉的破布片。两人都已经被狠揍了一顿,站都站不起来。
光靠少爷和荣吉,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两个大男人搬回通町,没办法,只好请轿夫们帮忙。轿夫们咧嘴一笑,点头答应了。真不愧抬惯了轿子,他们把两人放进轿子里,毫不费力就抬回了通町的长崎屋。少爷一边道谢,一边从平日里很少用到的钱袋里拿出很多酒钱。
“进入荒寺之前,我碰到了捕头大人。但是狐者异的药只有一颗,我就先进寺了。真是丢脸,被里面的人装进袋子里,暴揍了一顿。”
“我听见了万作的惨叫声,想救他,赶紧进入寺里……但是对方人实在太多了。”
万作和日限大人并排躺在长崎屋的厢房里,倾诉着各自的遭遇。总之,就是为得到药莽撞行事,结果被对方打得够戗。那些流浪汉下手毫不留情,两人都身受重伤。
因为两人立马敷了长崎屋的药,比起让江湖郎中来看,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日限大人仍躺着,蹙着眉头。仁吉则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们。
“我不是警告过捕头大人,别跟狐者异扯上关系吗?你们不听劝,才会吃这个大亏。”
捕头一边反省,一边呻吟。万作也缩在床上,包括力藏在内的三人中,他伤势最轻,但也到处青一块紫一块。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对自己的手艺没有信心。虽然我知道把那些流浪汉从寺庙里赶出去不太可能,但是……阿住小姐很想要那颗灵药,还说,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师傅就要把她嫁给别人了……”
看来,阿住比万作更着急。万作容貌俊秀,就算叹气时皱着眉,看起来也像歌舞伎艺人。要不是他一心想当花木匠的女婿,肯定会有许多姑娘向他示爱。
这时,传来隔扇被拉开的声音。
“捕头大人,万作,如果你们没有听说狐者异的药,现在会干什么呢?我对此很感兴趣。”
佐助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走进来。他把砂锅放到圆火盆旁边。原来是给病人喝的粥,旁边还有碗、木勺和咸菜。
“也有少爷的。这算是午饭,要多吃一点儿。”
“我已经可以起床了,不用喝粥了。”
“偷偷地跑到外面去,现在说话都带鼻音了。”
佐助看了一眼少爷。少爷赶紧端起粥碗。看来,以为今天出去时坐了轿子,佐助他们应该不会太生气,是大错特错了。
捕头喝着粥,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没有听说那药……我应该不会做荒唐事,不过舍妹会唠叨个不停。”
“以后请你继续当令妹的听众吧。灵药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这么一想,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心思自然就打消了。”
听了仁吉的话,捕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还要听她唠叨啊?我虽然也明白她心里不好受,可是她每次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
捕头表情凄惨地喝着粥。旁边的万作拿着勺子,点了点头。
“为了得到师傅的承认,只能努力认真地干活儿,但是……小姐好像仍不肯死心……”
就算万作撒手,小姐也不肯罢休,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情况都不大好,各自只喝了一小碗粥,就放下勺子躺下了。
少爷跟平常一样,只喝一碗粥,还得努力再努力。三人吃完饭,粥还剩了一大半。少爷等人移步到了隔壁房间。
明媚的阳光照进了起居间。“少爷,这只是粥,一碗总要喝的吧。”仁吉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切得细细的咸菜丝,一边叮嘱道。撒着半研过的芝麻的腌老萝卜是少爷最爱吃的。他点点头,认真地吃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碗里的粥却不见少。而他旁边的三个人,正呼噜呼噜地飞快吃喝着。
“一颗见都没见过的药,为什么大家会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呢?没有效果还算是好的,万一是毒药可怎么办?”
仁吉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夹杂着叹息。佐助一边嚼着腌黄瓜,一边严厉地看着点心铺的继承人。
“少爷想要那颗药,是为了荣吉少爷吧?”
“不用担心,刚才已经明确地跟一太郎说过了,我可不要那颗药。”
仁吉挑起了眉毛。
“荣吉说,不仅要有高超的手艺,还要有自信,而自信不是靠吃药就能获得的。”
听了少爷的话,两个伙计微微一笑。佐助拿过荣吉的碗,又盛了满满一碗粥。他一边把粥递给荣吉,一边说:“不客气地说,对荣吉少爷而言,要获得自信,比别人要难上两三倍啊。”
少爷经常买荣吉做的点心,两个伙计也常一起吃,他们知道,荣吉手艺差得让人发愁,他要想获得自信,将会多么辛苦。
“但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有的想法,是江户人的气概。荣吉少爷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啦。”
荣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他接过碗,专心致志地喝起粥来。伙计们平常只会怪荣吉让少爷玩得太累,从未如此夸过他。今天却不一样。就连对少爷,他们虽然万般溺爱,也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虽
然妖怪的想法和做法跟人的大不一样,但也许是因为两个伙计一直做买卖,不免有像这样一语中的、正经说话的时候。少爷被这些话深深地触动了。
(荣吉,你真棒……)
少爷想着,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热了。会不会像荣吉一样红呢?少爷像用碗遮脸似的,一个劲儿地把粥往嘴里扒拉。终于吃完了第一碗,仁吉很快又给盛上了。
(连喝粥都吃力的话,根本就跟“男子汉气概”一词搭不上边。)
少爷慢慢地喝着粥。就在少爷与粥以及憋在胸口的闷气作斗争时,其余三人已经把砂锅一扫而空了。

4
日限大人和万作睡了一觉之后,头痛和眩晕已经好了不少,到了傍晚时分,就各自回家了。一般情况下,打伤后留下的淤青过一阵之后,颜色会更深,到了第二天,也许家人会大吃一惊。荣吉也告辞了,说顺路去看望一下力藏。不管怎样,总算跟荣吉重归于好,少爷心头的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从厢房的纸拉窗看出去,湛蓝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些许火红吗上就是晚饭的时间了。
“怎么觉得一整天都在吃饭?”
少爷嘟囔道。旁边,仁吉点上了灯笼。
“仁吉,虽然我老问,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狐者异是妄念与执念的化身?为什么说他行事不分好歹呢?”
“他就是那样的妖怪,这就跟我是白泽,佐助是犬神一样啊。”
仁吉皱起眉问少爷,是不是还想要那颗药。少爷轻轻地摇头。
“不。只是因为该吃晚饭了,所以我在想,狐者异独自一人该怎么办呢?”
“狐者异是妖怪。您不用担心,他自然会有办法。”仁吉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说道,“少爷总是为别人考虑,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将来要成为大铺子的主人,本该如此。但是,也必须要有判断力。”
“关心狐者异是不分好歹吗?”
“人的心里要是产生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就会说‘好可怕,?我听说这话就是狐者异说出来的。①”
“哦……”
少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可怕”一词竟然来自于一个妖怪。之前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年,到底跟怎样可怕的事情有关呢?
“对了……也许狐者异的出身很可怜。在旁人看来,就更是如此了。”少爷轻轻地叹息道。
仁吉继续期期艾艾地说:“任何人只要与狐者异有关,都必须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不幸会接二连三地降临。之前有人也许是觉得狐者异太可怜了,所以明知会这样,还是试着去阻止他。”
仁吉和佐助都已经历了人世间千年的沧桑,所见所闻自然多得让人吃惊。
“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阻止得了他。”
大家都认为,狐者异是一个连佛祖都救不了的妖怪。
①日语中,“可怕”与“狐者异”的读音一样。
“想为他做点什么的想法,也许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仁吉,为什么呢……难道一直束手无策吗?”
仁吉又叹了一口气。“灾难还会波及与狐者异有关的人。就拿这回来说,因为和那个家伙有关,三个人受了伤。而且,那些流浪汉狠揍了捕头大人一顿,捕头大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这可是发生在八丁堀大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啊。”
这回因为是少爷等四人,所以没有起内讧。如果是贪欲更强烈的人,就算互相认识,也会大打出手。只要跟狐者异沾上边,人就会变得粗暴,还会牵扯到身边的人。
“捕头大人万一有个好歹,他病恹恹的妻子怎么办?到那时,事情就不是靠钱能摆平的了。所以我说,千万不要和狐者异沾上边。”
“哦……”
“就算被人责怪没有人情味,或是觉得狐者异怎么怎么可怜,我也不会和他沾上任何关系,因为我身边有体弱多病的少爷。如果狐者异引起了流行病,可能连少爷的命都保不住。”
不仅如此,也许会不断发生沉船事故,生意会越做越不顺利,最后长崎屋也可能会倒闭。如果真是那样,少爷要想活下去都难。
“少爷……也不会为了狐者异,把身边的人卷入不幸吧?”
仁吉这么说,少爷只好点头。不管是想支持狐者异还是想救他,都不是身为普通人的少爷可以做到的。
但是——
“这世上竟有生来就是狐者异这样的妖怪,真是太可怜了……”
少爷悄悄地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院门。
“狐者异让人把寺庙里的流浪汉赶出去,是因为他想住在那里吧?他说过,谁能实现他的愿望,就把药给谁。”
“也许,长久以来,狐者异生活得太不幸,想让别人救他,才会拼命地缠住对方。之前听说,有个不谙水性的人掉进河里,拼命地抓住前来相救的船老大,结果两人都游不动,最后淹死了。也许狐者异跟这个落水之人有相似之处。”
“他拼命地想获救,结果反而淹死了……”
少爷忽然想起,荣吉曾明确表示不要狐者异的药。如果狐者异能像荣吉那样放弃很想得到的东西,也许会轻松很多。
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会那样。狐者异是妖怪,不可能忽然妖气散尽。
最后,仁吉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正在思前想后的少爷,千万别和狐昔异沾上边。少爷感觉到了仁吉的不安,只好点头。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店里的伙计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天夜里八点,有人把药材铺的偏门敲得山响。
“这么晚了,真是对不起!我是花匠万作。”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身在厢房的仁吉拿着蜡烛,朝仓库走去。少爷刚洗完澡出来,就跟在后面。佐助连忙拿了一件外套,追了上来。鸣家们吱吱地叫着,也紧跟上去。仁吉打开小门。烛光下,万作的神
情十分紧张。
“小姐……阿住没有来打搅吗?”
吃过晚饭之后,阿住就不见了。万作想看看少爷这儿有没有线索,就找过来了。
仁吉摇摇头。“阿住小姐从没来过长崎屋,这里应该也没人认识她。”
佐助一把抓住少爷。就在他硬要给少爷穿上外套,而少爷不断扭动身子的时候,鸣家们已经钻进了外套的袖子里。
旁边,万作似是难以启齿地说:“昨天我一身青紫回到家之后,小姐知道我没有拿到那颗灵药,一整天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阿住小姐开始变得不正常,是在今天傍晚六点左右。捕头把从长崎屋拿来的湿敷膏药分出一些,热心地给万作送去。那时,他不小心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到现在还没有谁拿到那颗能让人拥有一流手艺
的灵药。不久,阿住就不见了。万作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
“这么晚了,她到底去哪儿了呢……”佐助抱起胳膊。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夜里十点,院门就该关了,那时,街上也不准人走动了。
少爷一边抚摸着袖子里的鸣家,一边皱着眉。他拉了拉仁吉的袖子,说:“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您想到什么了?”
“阿住小姐不会去了荒寺吧?流浪汉打了捕头,而且还是在八丁堀,如果他们够聪明,应该早就逃到别处去了。阿住小姐会不会想着前去确认了呢?”
“不会吧?!”
“或者她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把那帮人赶走。如果能成功,就可以从狐者异那里拿到灵药了。”
“真是乱来!”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喊道。两个大男人都被流浪汉们轻易地打倒在地,阿住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而且去寺庙那种地方,一个姑娘家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万作愣住了。
“阿住小姐肯定不可能把那些流浪汉赶出去。她应该还不知道狐者异为什么非得要把那些人赶走不可吧?我才觉得害怕。因为……”
少爷叹了一口气,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三人都盯着他。
“如果不考虑结果,只把那些人赶出寺庙,还是有办法的——只要让寺庙消失就行了。”
“让寺庙消失?怎么做?”
两个伙计神情僵硬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呆的万作,他们好像有些明白了。
“只要……放火烧寺庙就行。”
万作努力稳住神,瞪大眼睛看着少爷,但仍然全身颤抖,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
“早上,师傅看到我鼻青脸肿地出来做工,就对小姐说,我还不配当他们家女婿,要早点给小姐找个好人家。”
谁也不知道白天阿住跟她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但不管怎样,她肯定是不能再等万作按部就班地努力了。
“我必须快点找到小姐。在那里……在八丁堀放火,肯定立马会被抓……”
在一直为火灾困扰的江户,纵火是重罪。就算引发的是小火灾,一经发现,也会处以重刑。
“这……也是因为我们跟他沾了边,才会发生的吗?”少爷问道。
两个伙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想去荒寺吗?就算去阻止……也没用。真是麻烦啊!最近老是乱来。”
伙计们嘟囔着,但最后还是说,明白少爷的心思了。
“就算是流浪汉们在荒寺里,也不许跟他们有牵扯,因为我们是为了寻找阿住小姐而去的,明白吗?”
“嗯。”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再阻止了。但是您不能走着去。再晚的话,院门也要关了。”
说着,佐助把少爷夹在腋下,抱了起来。
“万作,你跟着来吧。”
“哦,等一下,这个……”
少爷发出悲惨的叫声的同时,佐助已经和仁吉一起穿过旁门,跑出去了。因为有月光,没有带灯笼,但是两个妖怪原本就用不着这些东西。两人身后,万作拼命跟上。

5
从长崎屋向东,渡过枫川,就是八丁堀的衙门。道路两边是绵延不断的篱笆和板壁。月光下,万籁俱寂,住户没漏出一丝灯光。在百姓聚居的地区,就算再晚,也会有人卖夜宵;而在武士居住的地方,
一入深夜,则一片寂静。
荒寺在武士聚居区的一角,只有一座小小的正殿,但是占地颇为宽广。少爷不禁嘟囔道:“这里还真是荒凉啊。”
满院杂草,好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之前万作发现流浪汉们的地方,就是这个正殿。不知道那些人是睡了还是跑了,现在见不到一个人影。大家来到正殿前,万作和仁吉,少爷则和佐助,分别从左右两边走入殿里。
“小姐,你在吗?阿住小姐!”万作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他的呼唤马上变成了尖叫。“小姐!”
少爷等人赶紧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正殿后的木板墙下,燃着小小的火苗,旁边立着许多人影。
“是那些流浪汉,还在呢。”
少爷等人顺着阴影,慢慢地靠近。忽然听得一个破锣嗓子笑着说:“真让人吃惊啊!这不是个女人吗?一个女人在纵火!” ,
阿住已经被流浪汉们抓住了。
这时,万作的声音响起:“我来接小姐回去。你们能放了她吗?火很快就会熄灭的。”
“啊呀呀,这不就是昨天被我们打了一顿的家伙吗?你不会是带个女人趁夜来报仇吧?”
男人们围住万作,又大笑起来。少爷刚想着幸好万作身边有仁吉,不用担心,不料仁吉却出现在了自己身旁。原来刚才万作一见阿住被抓了,就不顾仁吉阻拦,冲到了流浪汉中间。
“真是烦人,我们必须救那两个人吧?”
“当然,但眼前更紧急的是火。怎么办?已经烧起来了。”
火势漸渐变大,顺着墙壁蔓延开去。流浪汉们好像光顾着阿住他们了。
“你别管这个女人了,赶紧走吧。这样的话,今天就不用挨打了。”
“浑、浑蛋!”
“你的声音在发抖啊。”
不管那些人怎么说,万作仍死死地守着阿住。一个男人伸手抓住了阿住和服的袖子。万作拼命地挥开那人的手。
“别碰我家小姐!”
“啊呀,那么弱,还想保护女人,你想怎么样?”
“想反抗吗?试试看!”
男人们猛地站起来,包围圈越来越紧。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他们的背,但是谁也没有回头看。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再不灭火,真的会越烧越大。”
流浪汉们、万作以及阿住,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就在八丁堀衙门附近。万作一心想保护阿住,阿住一个劲儿地哭,流浪汉们则一心想得到女人。
“这是想要狐者异的灵药的报应吧。不,应该说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令人讨厌的一面,大家才会那么讨厌狐者异。”
“少爷,火势越来越大,要熄灭恐怕很困难,我们三个一起逃出去吧!”
仁吉毫无愧色。他原本就不想来,再说少爷最重要,而且他好像已经很烦那些包括万作在内的没事找事的人了。少爷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里如果发生火灾,很有可能殃及长崎屋。而且如果纵火之人被官府发现了,怎么办?我可不想认识的人被处以火刑。”
“但这里既没有救火钩,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弄水,怎么灭火?”
这时,少爷提了一个建议。伙计们听了,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仁吉轻轻地抱起少爷,离开了正殿。光线很暗,谁也没有发现三个人。
“我们一起干吧。”佐助说着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地面。仁吉也挥着手。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空中,耀眼的闪电四处飞舞。忽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摔倒在地。黑暗中,人们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正殿被晃得嘎吱乱响。
“地震,还是龙卷风?”
在破锣似的叫声中,又传出树被折断的声音。本已枯朽的正殿的墙角已经烧起来了,在地面的震动和狂风的摇撼下,似乎马上就要倒了。屋顶大幅度倾斜,瓦片哗啦啦地掉落在地。倒在地上的人被瓦片砸到,发出一声声惨叫。大家四散而逃。地上漫起一阵上尘。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巨响,寺庙倒塌了。
“啊啊,太好了,火基本上灭了,剩下的就不用费事了。”
佐助踩灭了余下的火苗。那伙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这会儿都吃惊地看着若无其事的少爷和两个伙计。少爷故意愉快地打招呼。
“咦,你们怎么还坐在地上?还真是不慌不忙啊。地震把寺庙震倒了,不一会儿,附近的人肯定会过来查看情况。这里是八丁堀,捕头们肯定也会来。”
流浪汉们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应该也想起了昨天才打了一位捕头。大家互相看了看,赶紧爬起来,好像完全忘了阿住的事,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只有万作和阿住还坐在院子里发呆。
仁吉赶紧催促道:“你们俩也快回去吧。寺庙虽是被地震震倒的,但周围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要是人们追究为什么会有火烧的痕迹,阿住小姐就麻烦了。”
阿住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尚无人发现荒寺已经倒塌,也没有人过来围观,五人乘机赶紧离开了。

6
谁也不知道阿住是怎么跟花匠父亲说这件事的,总之,几天后,阿住的父亲提着点心盒来长崎屋致谢。他深深地低头道谢之后,就回去了。
在那之后,既没有听说阿住嫁给了别人,也没有听说她和万作结婚了。但是不管怎样,阿住和万作都不会再去找什么灵药了。
捕头和力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打了一顿,受了教训,更加安分了。侧塌的寺庙很快变成了耕地,执著于荒寺的狐者异也不见了踪影。天狗的药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反正已无人提及。狐者异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少爷从那以后再没有卧床不起。此刻,他坐在厢房里,穿着棉衣,怀里没有抱汤婆子②,而是搂了几只鸣家,久违地和屏风偷窥男下围棋。伙计们在不需要看护少爷的日子里辛勤劳作,此刻不在厢房。
“狐者异怎么样了?”少爷说着,“叭”地下了一颗棋子。狐者异遭人厌弃,不惜以珍贵的丸药作为交换条件,想要住在荒寺里,但是现在他应该既没有住处,也没有朋友。对面的屏风偷窥男看了看少爷。
“怎么,你还在想那家伙啊?要是被仁吉听到,又该担心了。不管怎样,狐者异就是狐者异嘛。”
少爷看着屏风偷窥男下的一步棋,一脸严肃。今天的棋很难下啊。
“啊呀,没想到连你也这么说。你平日里虽然爱开妖怪们的玩笑,对别处的妖怪可从不多言啊。”
“叭!”少爷下的这步棋并不是很重要。今天的棋局就像阴沉的天气一样,战况不太明朗。
“我和仁吉不一样,不爱多嘴多舌,但是关于狐者异嘛……我还没听说过谁跟他沾上边之后,能够免受灾祸的。”
屏风偷窥男又偷偷瞟了少爷一眼。看来听说事情与狐者异有关,屏风偷窥男最担心的还是少爷,因为万一晦气的话,最危险的就是一太郎。
“少爷,你可不要乱来哦。”屏风偷窥男少见地柔声说,“与狐者异有瓜葛的话,会把身边的人全卷进去,让周围的人担心不已。弄不好的话,连命都会搭进去。”
②汤婆子。古时取暖用品,多为铜质扁圆壶。
屏风偷窥男又下了一颗棋。今天他头脑好像特别清醒,神色却很严肃。一提到狐者异,妖怪们总是这副神情。
少爷不经意地把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朝板壁看了一眼,然后微微歪了歪头,在小盘子里装上几个大福饼,站了起来。正要下走廊的时候,他忽然捡起地上的红色玻璃镇纸,走到板壁旁边。
少爷轻轻地把盘子放在墙根,蹲下身子看墙的另一面。果然,外面好像有人,可能衣服太短,那人的脚露在外面。
“是狐者异吗?”少爷鼓起勇气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外面站的就是他。那人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离开,可以看到他浅蓝色的衣角。天气这么坏,呆呆地站在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的板壁旁边的,肯定是狐者异。
(我已经叫他了,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如果让狐者异进来,长崎屋可能也会像日限大人和万作那样,被拖进灾难中。仁吉说了,肯定会这样。屏风偷窥男也说了。的确,少爷也亲眼见到灾难接踵而至。他不能阻止灾难发生,但即使如此,他
也没法不理狐者异。
“我把大福饼放在墙角了,你吃吧。还有……”少爷把红色的玻璃镇纸放到盘子旁边,“这个你很喜欢吧?送给你了,拿走吧。”
板壁的缝隙中伸进来一只手。玻璃的光一闪,镇纸很快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大福饼也不见了。
天空乌云密布,少爷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沉默了一会儿,少爷又开口问道:“你今天有地方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狐者异正在吃大福饼,耳边传来咀嚼的声音。少爷好像听见他在说“没有”。
少爷抬头望着天空,咬紧了嘴唇。要是自作主张,伙计们肯定会生气。而且也许这一次不会像平常那样轻易了结。只要事情与狐者异有关,佐助和仁吉都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天气就要转冷了。雨想必也是冰冷的。
少爷感觉到,狐者异正竖起耳朵听自己接下来说什么。
少爷想起了受伤的清七等人。自己跟狐者异说话,可能也会遭受同样的厄运,会让仁吉、佐助、其他妖怪,以及父母和乳娘……许多许多人担心。少爷知道绝不能任意行事。
但是——
从板壁下的缝隙中看到的脚仿佛在瑟瑟发抖。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墙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狐者异孤零零一个人;明天,他也将孤孤单单一个人;后天……他将永远都是一个人吧……
少爷感到泪水已经沿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为什么哭呢……)
感到孤单、孤零零一个人的,并不是自己。虽说同情狐者异,却只能做一些无情的事。少爷又一次想起了伙计们的面容,猛地握紧了举头。
他静静地对狐者异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狐者异,你走到门那边,我会让你进来的,你可以在长崎屋待一会儿。”
少爷感到背后有一道强烈的目光,肯定是屏风偷窥男,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可以进去吗?不会被赶出来吗?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是真的吧?”狐者异连续确认了好几次,声音颤抖着。
少爷继续说:“嗯,你可以待在这儿,我说话算话。”
狐者异真正想要的东西,比金钱、天狗的灵药更想要的东西,就是一个可以让他慢慢休息,安心地住着,待到什么时候都没有关系的地方。那不就是一个欢迎他的地方吗?于是少爷又说:“厢房里还有你
之前见过的妖怪们。也许大家…开始不会给你好脸色,但是我会努力改变他们。”
少爷保证了,肯定没问题。
“所以,如果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也请你不要太吃惊,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什么!你说要让我忍耐什么?你想把我怎么样?真是过分!和以前的人一个样!为什么我不可以跟别人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墙外忽然传来了狐者异愤怒的声音。少爷吃了一惊。
“等一下,你别那么生气……”
“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期待,但是看来这次也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咚”,传来了墙壁被猛撞的声音。
“这算什么!我本来想,你说话的语气还挺柔和,但你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狐者异声音颤抖地拒绝了少爷的邀请。少爷也感受到了此刻紧紧缠绕着狐者异的危险和恐惧。他在生气,他在害怕,他在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没有人明白自己。少爷听到了他哽咽的哭声,仿佛看到了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狐者异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吼叫起来。
“狐者异,你听着。我说了让你进来,但是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可能无法一下子接受你,可不久之后……”
“为什么大家不能亲切地对待我?我讨厌忍耐!太过分了!我讨厌所有厢房里的妖怪!”
狐者异没有朝门这边拐过来,而是跑远了。少爷呆呆地站着。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马上就要下雨了啊……”狐者异已经不在附近了,少爷的话他也听不到了。屏风偷窥男没有唤回呆立在院子一角的少爷,只是静静地在厢房里等候。



包装纸
1
一个小女孩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来回跑着。当她的身影藏到隔扇后面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吱吱吱……”
“铃铃,少爷身体不好,正躺在床上,安静一些吧。”
在起居室的圆火盆边说话的,是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一色屋老板的孙女阿雏。
因为不久前的失踪事件,铃铃、阿雏、铃铃的叔叔,以及阿雏的未婚夫正三郎都跟少爷熟悉起来。今天,为了探望又一次卧病不起的少爷,阿雏带着铃铃来到了长崎屋。
少爷这回好像病得很厉害。令人吃惊的是,为了不让他随便起床,被子上竟缠着一圈圈细绳子。
“啊……少爷,您还真是十足一副病人的模样啊。”阿雏微笑着说道。
她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脸上抹了厚厚的白粉。这在江户可是绝无仅有的。
长崎屋的一个伙计曾偷偷地在店里说,阿雏真像是白墙老妖的孙女。
但无论多么奇怪的事物,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长崎屋的人对阿雏化的妆已见怪不怪,无论是谁,看到她那涂了厚厚的白粉、几乎看不到五官的脸,也不会再吃惊了。正因为如此,长崎屋是一个让阿雏感觉很轻松的地方。她经常带着铃铃来拜访老板娘阿妙夫人。
因为铃铃的关系,她们也经常到少爷的厢房。
“哎呀,铃铃,你怎么还在跑啊?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听话的吗?”
阿雏一边从仁吉手中接过茶杯,一边发愁地皱起涂得雪白的脸。
一来到长崎屋的厢房,铃铃就爱吵闹。今天少爷身体很不好,不能再像平时那样由着她了,阿雏想着,站了起来。
“可是,我在和小鬼们玩官兵捉强盗呢。”
铃铃还很小,说话细声细气的。也许她是在追蝴蝶或是跑进厢房的小猫。
“铃铃,快坐到这里来……咦,没人?”
阿雏打开隔扇,顿时瞪大了眼睛。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在这个厢房里,常常是能听到铃铃的脚步声,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到她的身影。而且这种时候,铃铃常常会发出奇怪的“吱吱”声,有时候还
对着隔扇自说白话。阿雏脸上浮起一丝担心的表情,但仍坐回到少爷旁边。
少爷看着阿雏那副样子,不禁苦笑起来,把脸朝向她,说:“阿雏小姐……铃铃是……和……咳咳,玩呢……你……咳咳……不……担心……”
“少爷,这……”阿雏一脸犯愁地歪着头。这回少爷生病,连嗓子都哑了,说话常伴随着干咳,好像在说梵语,一句也听不懂。
坐在被子旁边的仁吉轻轻一笑,把少爷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阿雏小姐,少爷说的是,让你别担心铃铃,他的病也已经好了许多。”
仁吉一边说着,一边把拧干的手巾放到少爷的额头上。说什么病已经好了,这种话连他的小手指头尖都不会相信。这个伙计对少爷的溺爱无以复加,所以总是比别人更爱操心。仁吉又对阿雏讲起了早上
的事。
“事实上,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少爷的高烧已经退了。啊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早上,不管仁吉怎么阻止,少爷还是很快从床上起来了,还说,如果再睡下去,就要跟被子长到一块儿啦。
然而没过一会儿,少爷又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也马上变得煞白煞白的。
仁吉不顾少爷的抗议,把他扔进了被窝。而且,这回为了不让少爷再轻易地钻出来,还用捆行李的细绳把少爷连同被子一起捆了好几道。
“很过分吧?”少爷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阿雏。这就是仁吉干的好事。
“只要您的病能好,多大脾气我都忍着。说这说那的,也不顶事啊。”仁吉说。
少爷见自己说不过,就把头缩进了被子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阿气小姐,离在进看上气补他好,即么了?”
“可是,阿雏小姐,你最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怎么了?”仁吉解释了一遍。
“没,没有……没什么不好。”
忽然听少爷这么说,阿雏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他在担心我呢。真高兴。)
但是让一个病人担心自己,这可不太好。阿雏马上摇摇手。
也许是她回答得有些慌张,少爷一脸好奇地紧盯着阿雏,说:“卡气……离看上气好像西里有细。要是下所起来的话,偶于以提。”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心里有事。要是想说出来的话,我愿意听。”仁吉替少爷解释道。
“少爷总是这么善良。”
有一瞬间,阿雏的声音认真起来,但是很快,那种感觉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平常说话时明快的腔调。
“您不用担心。您再说话的话,对身体不好。”
少爷当然也知道,现在自己最好别说话,但是……
“大西,如果以为胜必就不所花,偶这一笔子就没有戏么卡一所花的一子了……”
“少爷是说,如果因为生病就不说话,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日子了……看看,少爷,您又咳嗽了。”
少爷还很想说话,可是声音越来越沙哑,咳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外患告辞,就唤铃铃。
“吱哇!”正在这时,厢房内响起奇怪的声音。
“咦,这是什么声音?”
阿雏马上四处张望。这时,耳边又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轻微的脚步声。房间角落里的屏风忽然猛地向前倾倒了。正当阿雏吃惊地起身时,铃铃从走廊跑回房间,不料却被屏风绊了一跤,“咚”地飞到了少爷的被子上。
“啊!”阿雏和仁吉大吃一惊,铃铃正好掉到了少爷的胸口上。少爷被绳子和被子捆住,想逃也逃不了。不知道为什么,铃铃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药盒正好狠狠地拍在了少爷脸上。
“啊!”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声,这回少爷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啊,少爷!”
伙计的叫唤没有回应。仁吉皱紧眉头,立刻敲响了房里的铜锣。有伙计从正房跑过来,然后赶紧飞奔前去请源信郎中。
本是来探病的,没想到却让病人的病情加重。阿雏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然后赶紧抱起铃铃,离开了长崎屋的厢房。

2
等铃铃坐着轿子回了自己家——位于深川的木材店中屋,在一色屋,阿雏和祖父母与往常一样,离开伙计们,在里屋吃了晚饭。
作好睡前准备,接下来就是阿雏一天当中可以稍稍喘口气的短暂时光了。卧室里已经铺好了被子,装衣物的浅筐也好好地放在了床头,旁边是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灯笼发出亮光。
“屏风为什么会忽然倒掉呢?少爷没事吧?”
阿雏托着腮靠在灯笼旁边的书案上,视线落到了手里的小药盒上。
“哎呀,糟了,这是谁的东西啊?”
匆匆忙忙离开长崎屋,才发现铃铃拿着这个小药盒,肯定是从长崎屋的厢房里拿出来的。
药盒黑漆底上绘着白色的波浪和棋盘格花纹,感觉非常高雅,但应该不是少爷的东西。阿雏见过少爷的小药盒,不像这个这么朴素。那是一个画着狮子在花丛中散步图案的,用泥金画和螺钿装饰的精致
的小药盒。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少爷装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把自己的药盒给了儿子,所以,那药盒看起来很豪华,但是多少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东西。
因为是父亲的,少爷时常很珍惜地随身带着,现在应该也还在用那个小药盒。
“那么,这个药盒……难道是仁吉的?明天一定要去还给他。”
明天还要去趟通町,又要外出……阿雏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憋闷。这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怕见人。
“真是讨厌。就是因为这样,少爷才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阿雏轻叹了一声。临睡前,阿雏往脸上拍了一点叫“花之露”的化妆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看到少爷担心自己,阿雏心底深处好像被一束光照亮了,不由得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烦恼。最近,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是,就算把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阿雏深知这一点。她紧皱着眉,黯然垂下眉梢,用手抚着脸。
“唉……”唇间漏出一声叹息。她伸出胳膊,伏在书案上。
(少爷看出我心情不好……)
他今天才会一脸担心地问自己。如果谈话再继续下去,少爷也许会问:“你的烦恼……跟中屋的正三郎有关吗?”
想被少爷彻底地追问吧?那样,自己就不会逃避这个问题了。也许就是这样。阿雏握紧小药盒,想道。
正左思右想,夜已深了。阿雏赶紧熄了灯笼,准备睡觉。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连隔扇都看不见了。
事实上,阿雏很喜欢黑暗。像这样一片漆黑,自己在意的各种东西就都看不见了。黑暗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里,被子的柔软可以让心情放松下来。要是平时,眼皮会越来越沉,马上会进入梦乡。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
(是为了明天去长崎屋还药盒担心吧?要是不想去,就让伙计送去好了。)
阿雏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俯卧着,拿起枕边的小药盒。
油漆光滑的触感给人的感觉很好。拿到眼前一看,白色的波浪画得十分精致。阿雏再一次感叹:药盒真漂亮!
忽然,阿雏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能看到小药盒呢?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已经把灯笼熄灭了啊……)
阿雏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手上看去。还是能看到小药盒,手也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真是奇怪啊!阿雏赶紧环顾四周。
被子四周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似的。黑暗中,一个银白色的发光的东西在微微动着。阿雏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像有什么人?)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深更半夜,潜入女孩子的房间……)
是小偷吗?可是那人没有发出声音,店里也没有吵嚷声。
(那么,是妖怪吗?不,也许是幽灵。)
阿雏害怕极了。她强忍着泪水,拼命往外爬。手抓到了枕头边的茶壶。阿雏立刻把茶壶朝发光的地方扔过去。
“啊、啊……”房间里响起了奇怪而沉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惨叫。有人从暗处滚到了被子旁边,是一个穿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人。
“你干什么?快住手!我是屏风。沾上水的话,纸就会化,会破掉的。”
那人慌张不堪地拿着手巾,拼命地擦拭身体。可能是被茶壶砸到了,他额头上隆起了一个小包,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擦着身上的水。
他没有带利器什么的。而且明明是深夜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却连看都不看阿雏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嘟嘟囔囔地抱怨。
看到他一副心地坦荡、满不在乎的样子,阿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紧张和害怕也慢慢地消失了。怎么看,眼前的人都不像是幽灵……也不像是一个闯入女孩子的房间为非作歹的恶徒。
她想起这人说的话,心中慢慢涌起惊讶,于是问道:
“嗯……你刚才说自己是屏风?”
的的确确听到他这样说。男人仍不断地擦拭,皱着眉,简短地回答:“是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得到了回答,阿雏却因为吃惊沉默了。
(屏、屏风?难道说这就是长崎屋厢房里的那架屏风?)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人的模样啊,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俊俏的发髻,看起来模样还挺不错。他是因为入室行窃被发现了,才故意说些奇怪的话吗?如果是这样,他也未免太神情自若了,一直慢悠悠地用手巾擦着身上的水。
阿雏鼓起勇气,坐起身,正对着那人,说:“是屏风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已经晚上了,大家都在睡觉,你却出现在房间里,吓了我一跳,我才会拿水泼你。”
“不是屏风,是屏风偷窥男,这才是我的名字。”那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雏不由得低头施礼道:“啊,是、是屏风偷窥男啊?我……叫阿雏。”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小药盒,请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指着阿雏手上那个画着美丽的白色波浪的小药盒。
“这个……啊,啊,是吗?这样啊……真是好奇怪哦。”阿雏仿佛忽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刚才一直觉得挺奇怪,现在明白了,终于可以理解啦。”
“怎么回事?”这下轮到屏风偷窥男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阿雏笃定地说:“我早就睡着了,早就钻进被窝了,这也是理所应当啊。”
“啊?”
“也就是说,这一切肯定是梦。临睡前一直想着要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还想着白天厢房里的屏风忽然倒掉的事,才会梦到啊。因为是梦,才会出现一个自称是屏风偷窥男的人,肯定是这样。”
“啊?你说我是一个出现在梦里的人?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屏风偷窥男呆呆地看着阿雏。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却能看到对方的脸,这就是在做梦的证据。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皱起了眉头。
“没有点蜡烛,却有亮光,是因为我借了苍鹭的羽毛。平时我可不在乎黑暗,但今天是为寻找小药盒而来,这根羽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屏风偷窥男说完,拿出一根散发着美丽蓝光的羽毛。好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羽毛一动起来,五彩的光芒就若隐若现。
“苍鹭的羽毛?真是漂亮啊!啊呀,明明是梦,却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了。”
“哎呀呀,你怎么还认为是在做梦啊?哎……算了,你喜欢这么想,就随便你吧。但我可是特地来拿回丟失的东西的。你能把小药盒还给我吗?”屏风偷窥男说着,伸出了手。
阿雏微微歪了歪头,说:“不行!”然后把小药盒藏到了身后。
“你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听我说说话吧。我一直想讲给别人听,可是一直都说不出口,在梦里的话,就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太好了。”阿雏高兴地说。
屏风偷窥男从心底里感到麻烦,说:“什么?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听你说话?你先是用东西砸我,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看看我的额头,还鼓着包呢。”
就在屏风偷窥男发牢骚的当儿,阿雏已经开始讲了。屏风偷窥男的嘴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坐到被子边上。
“一切也许就始于双亲的早逝。”
那时阿雏才五岁,很快就被接到了经营胭脂水粉的祖父母身边。但是阿雏与祖父母脾气不合。老人可能是因为担心孤身一人的孙女的将来,管教得特别严厉。但是对于刚刚失去双亲的阿雏来说,这一切
令她更痛苦。
刚开始时,因为性格不合,怎么也相处不好。到了十二岁,阿雏开始化妆了。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往脸上抹粉,但是把脸涂白以后,就感觉是另一个自己,面对祖父母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自家店里本
来就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用纸包好的香粉和装在胭脂盒里的胭脂要多少就有多少。刚开始时,祖父母认为十二岁就化妆太早,都不同意,还很担心。但是阿雏并没有停下来,她用过的印着美丽图案的香粉包装纸堆起来,怕是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随着年岁渐长,祖父母越来越顽固。阿雏的妆也画得越来越精致,香粉抹得越来越厚。不久,脸就白得不像话了,附近的人也不断在背地里说三道四。
阿雏并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她已经不得不画厚厚的妆了。她现在反而害怕不化妆出现在人前。如果不化妆,就像是赤裸裸地展示在人前,心里会特别不安,好像无所倚傍……
“但是我……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为自己厚厚的妆容感到烦恼。难道就这样一直化下去吗?”
听到这里。用手巾捂着肿包的屏风偷窥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每天画得像泥瓦匠涂灰泥似的厚厚的妆容,可是很有震撼力哦。被人说三道四,是之前就有的事吧?为什么现在反而在意了呢?你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不就是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但是……最近,很难做到……”
有时候会想,事到如今才在意,真是个傻瓜,但又一想,正因为事到如今,才在意啊。阿雏低下头,看着被子。
屏风偷窥男忽然咧嘴大笑。他抱着胳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
“啊……我在长崎屋听说了。阿雏有了未婚夫,好像叫正三郎。你变得在意自己的浓妆,不会是因为他吧……”
“我……”
“啊,原来如此。你也是女人嘛。虽然把脸涂得跟灰泥墙一样厚,心还是一颗女孩子的心啊。啊,啊,原来如此。”
“你再说!”
阿雏回过神来,举起了小药盒。神情僵硬的屏风偷窥男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啊!”
四周的蓝光一下子消失了。无边的黑暗回来了,再也看不见药盒和自己的手。
“哎,别一下子消失嘛!”阿雏忙不迭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屏风偷窥男好像忽然消失了。
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才不轻易还你呢,阿雏想着。握紧了小药盒,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
3
醒来时,已是早上。
走廊上的板门似乎打开了,隔扇的缝隙中透进几丝亮光。房里很安静,与平时毫无二致。阿雏从床上坐起身,手里还拉着小药盒的绳线。
“我是做了一个梦吧……”
真是个奇怪的梦,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个自称是屏风的人。
“我拿着小药盒睡觉,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色屋的店堂里有了动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雏赶紧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想赶在没人来之前梳洗打扮好。
她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水抹在脸上,接着把香粉倒在水里,用刷子在脸上厚厚地涂一层。和往常一样,一包香粉一次就用光了。
包装纸上印着受欢迎的艺人们漂亮的彩色画像。听说很多人把画像剪下来,收集在一起。但是阿雏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小废纸篓里。
接下来是画眉,又在眉毛下方抹一层白粉,再在眼角涂上一层厚厚的胭脂。这样一来,阿雏感觉自己隐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妆画得也很浓。
对着镜子一照,阿雏想起了昨天屏风偷窥男说,她的妆化得跟灰泥墙一样厚。
“那家伙的嘴还真臭!”
可奇怪的是,那个自称屏风偷窥男的家伙给人的印象栩栩如生。他很风趣,很厚脸皮,一跟他说话就会让人生一肚子气。但是能够轻轻松松跟他对话,感觉很不错。
“他还怕水,真是有意思。”
阿雏轻轻地笑了起来,又拿起小药盒仔细打量了一番。本来打算今天还给长崎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留上一阵子。都是因为那个梦。“话才说到一半,屏风偷窥男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做了那样的梦,怎么也得听我讲完啊。”
在梦里不会被别人听到,所以就算把心里话讲出来,也没关系。阿雏想好了,今晚也要拿着小药盒睡觉,说不定美梦还能继续。
很快到了早饭时间。阿雏不想让祖父母等,赶紧整理好头发,换好衣服。她明白祖父母其实很关心自己。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每天一到早饭时间,阿雏都要鼓足勇气才敢打开隔扇。祖父母好像比自己更讨厌那厚厚的妆容。阿雏这么觉得。
祖母说,我们可是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祖父说,你可是我们家最重要的继承人。但是同时,祖母又每天嘟囔着,要是阿雏的父母还活着,该多好,祖父则每天叹息没个孙子。
真是受不了了。

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太好,一躺到床上,阿雏就睡着了。
“哎,赶紧起床。你总不能抱着个小药盒睡觉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雏被一个不悦的声音吵醒了。不,是梦见自己被吵醒了。
虽然在被子里坐了起来,但是眼前的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雏,她在梦里。今天屏风偷窥男也裹着一层蓝盈盈的美丽光芒。昨天被水壶砸肿了的额头上,依然留着明显的红包。
“真是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在睡觉呢。”
“你怎么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呀?我昨天已经说了,这个小药盒是我的。你昨天不肯还我,我只好今天又过来一趟。”
虽然不是大白天走路赶过来的,屏风偷窥男还是绷着脸,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阿雏回嘴说:“昨天说到一半,你就消失了,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呢。”
“你不会还想啰啰嗦嗦地讲化妆的事吧?”
“什么哕哕唆唆啊!你不好好听的话,我就不把小药盒还给你。”
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顿时呻吟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马上换上了一脸讨好的温和表情,单膝跪地,靠近阿雏的脸,色迷迷地轻声说道“上次是我不好。阿雏小姐,你是为了脸上厚厚的妆烦恼吧?”
但阿雏好像还没有想清楚。
“不如我替你想吧。嗯,这样更好。”屏风偷窥男自说自话起来,“本来就有很多很难决断的事嘛。”他点着头,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有了!你每天化妆的时候画淡一点。这样比较好。你的肤色本来就白,还这么年轻,只要在唇上稍稍抹一点胭脂就足够了。”
阿雏听后陷入沉思。猛地听说不化妆比较好,她没法马上回答。要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改变,以前也不会抹那一层厚厚的粉了。
“可是……”
“哦,怎么了?”
“不化妆好可怕……呢。”
“不化妆可怕?为什么?”
屏风偷窥男不解地挑起了眉毛。
一般,男人若非朝臣,是不化妆的,所以很难理解化妆的女孩子的心思。听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歪着嘴说:“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哦。正三郎一定更喜欢画淡妆的女孩。这么说可能有点臆测,但如果正三郎见到阿雏现在的妆容,不感到害怕,那他简直是太厉害了。所以啊……”
正三郎是阿雏的未婚夫,阿雏也应该考虑一下他作为男人的心思吧。屏风偷窥男说:“男人一般都喜欢漂亮的女人。有漂亮的女人迷上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阿雏小姐把脸抹得跟白墙似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了。你想想,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的未婚夫,正三郎会遭人怎么议论呢?”
“我听别人说过。”
阿雏猛地在被子里握紧了拳。就算事情与己无关,有些人只要感兴趣,也爱凑上一头,说三道四。有人说,因为阿雏是一色屋的继承人,正三郎才会对她厚厚的妆容视而不见,与她订下婚约。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三郎从很早开始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正三郎会做生意,待人接物很和气,还相当勤快,何况他见多识广,说话也很风趣……总之,是个好男儿。”
好几个别家店的继承人向他提亲,但他最终选择了阿雏。正三郎对阿雏说,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夸她是一个心思细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
“你既然喜欢正三郎那样说,不更应该为了他把你厚厚的妆容去掉吗?”
屏风偷窥男有点心急。但阿雏还是没有点头答应。
(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顽固的女孩。)
阿雏看了看屏风偷窥男,他正沉默地盯着自己。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她拿着小药盒,张开嘴,马上又闭上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雏拿着小药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阿雏小姐?”
屏风偷窥男一脸担心。阿雏赶紧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阿雏小姐,你怎么哭了?我应该没说会让你流泪的话吧。”
屏风偷窥男说着,拿出自己的手巾,想帮阿雏擦眼泪。阿雏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泪。
“别管我……你别这样!”阿雏一把挥开了屏风偷窥男的手。
只听见“啊”的一声。原来,阿雏手上小药盒的坠子正好打在屏风偷窥男的脸上。他咧嘴捂着左脸。
阿雏本不想那样做。“烦死了!”她用被子蒙住头,躲进了被窝。
“哎,被打的可是我哦,那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屏风偷窥男生气的声音被隔在被子外面。被窝里再也见不到蓝色的光,只是一片黑暗。这令阿雏感到心安。阿雏很害怕,既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害怕那些闪烁的目光后面的想法。
祖父母应该知道,他们的牢骚发得越厉害,自己的妆就会画得越浓。阿雏眼前浮现出了仍牢骚不断的祖父母的脸。她知道他们关心自己,但是彼此之间仍很隔阂。这真是太让人心酸了。
这是为什么呢?想着想着,心底里有一个自己在说,这是当然的,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另一个自己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止哭泣。
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阿雏坐在被子上,发了一阵呆。
和昨天一样,她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屏风偷窥男早已不在了,小药盒掉在了被子旁边。不知道做梦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哭了,往镜前一坐,发现自己双眼红肿。为了驱散心中的闷气,在眼角抹了更浓的胭脂,一包香粉也被用光了。
今天是学三弦的日子。四点左右,阿雏带着女仆,出了店门。因为没什么心思学,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师傅看到,受到了责骂,阿雏的情绪更低落了。
阿雏下定决心,在师傅家附近雇了一乘轿子,准备前往永代桥对面正三郎所在的深川的中屋。她想和正三郎讲讲这两天做的奇怪的梦,以及风趣的屏风偷窥男。正三郎一定会满怀兴趣地倾听。总之,此刻她特别想见到正三郎,想看到他的笑脸。
打发女仆去远处办事之后,阿雏来到了深川。一进入深川,她就感觉心情好了许多。纵横交错的运河和岸边不计其数的木材,呈现出一种与大和桥完全不同的深川风情。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材散发出来的
香气。中屋是木材铺,店的四周斜靠着许多木头。
阿雏避开人多的地方,在稍远处停下轿子。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朝中屋的门口看去。蓝色的宽布帘前站着的正是正三郎,他在送客。
(啊,正好。)
阿雏脸上浮起笑容,想叫正三郎,却没有叫出来。跟正三郎在店门口微笑着告别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阿雏之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孩。是客人吗?中屋是木材店,怎么会有年轻女孩上门呢?也许是别的木材商人的千金,或是木匠的女儿。但是……
(如果只是客人,正三郎怎么那么高兴?还靠得那么近……)
难道是新来照顾铃铃的女仆?但是阿雏马上又摇头否定了。
(女孩的穿着看起来很华丽,绝非女仆的装扮。)
那人到底是谁呢?正三郎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有说有笑呢?而且那女孩的妆画得很淡。也许是因为肌肤白皙,她根本没有抹香粉。
各种想法不断涌现在阿雏的脑海里。她呆呆地站着,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久,客人离开,正三郎回店里去了。阿雏不禁心生怒气:“怎么可以这样!”自己站在附近的话,正三郎作为未婚夫应该可以感觉到呀。她忽然很想上前质问正三郎,但又不禁自问,我知道不远处的正三郎的心思吗?唉,自己连正三郎对刚才那女孩是什么感觉都不明白。既无法抑制不理智的怒气,又不禁自我反省,思来想去,终究剪不断理还乱,甚是厌烦。
结果,阿雏特地来到深川,却没有进中屋,又坐上轿子,回大和桥了。
“为什么哭丧着脸啊?”
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时,阿雏又见到了屏风偷窥男。他的额头和左脸还是红彤彤的,这皆拜阿雏所赐。今天,他下意识地远离阿雏而坐,免得再次遭殃。
阿雏一直在等着,人一来,她就讲起了白天的事。屏风偷窥男先是一脸吃惊,接着歪起了嘴角,但没有出言打断阿雏的话,一直听到最后。
“那你应该问他啊。为什么哭呢?”
“因为……跟正三郎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一想起那女孩的脸,阿雏又哭了起来。原来阿雏是在妒忌啊,她打心眼儿里喜欢正三郎。
“你这么在意别人画淡妆吗?”
面对屏风偷窥男尖锐的提问,阿雏只好点头。再没有比自己化妆画得更浓的人了,与阿雏相比,别的姑娘画的都算是淡妆。
“我的妆的确是太浓了。”
“你的妆可不是一般的浓,简直就像面具,还是很厚的那种。”
“……”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屏风偷窥男正对着阿雏说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我怎么说,你还是想着正三郎喜欢画淡妆的女孩,却又不停止画浓妆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顽固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呢?”
但是阿雏无言以对。
“你要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去掉你那厚厚的妆容,索性就别想他了,就这样吧。你原本就是这样和正三郎订婚的,他也没说要取消与你的婚约啊。”
“取消?要是那样,我、我……”
阿雏猛扑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屏风偷窥男一时间手足无措,“哭有什么用?哎,是我的话把你惹哭的吗?是我吗?肯定是我吧……唉,瞧我这张嘴!”
阿雏心想,屏风偷窥男此时肯定一脸愁容,但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在黑暗中哭了好一会儿。后来,心中涌起了一个疑问。
(是啊,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化妆的事呢?)
从未想过自己离不了画浓妆,一直觉得,要是不想画,就可以不画。
(为什么呢……)
此时,头顶响起了屏风偷窥男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
“真是服了你了,还真是很在意啊。就算你现在下决心说以后不化妆了,可到了明天,还是会一样吧。”
屏风偷窥男的声音很温和,但在阿雏听来,这话却是那么沉重。
(肯定会那样。我……怎么办……)
“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每天早上跑来,硬把你手里的化妆刷子夺下来吧。”
阿雏不禁抬起头来。这么说,连屏风偷窥男都放弃自己了吗?连在梦中都得不到一点帮助吗?
屏风偷窥男无比温和地看着阿雏,这却令她感到一阵恐惧。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靠少爷了。他概括起那些莫名其妙却很关键的理由来很厉害。你为什么不肯把浓妆去掉,这事问一下少爷,也许就明白了。不管怎样,明天或什么时候请去一趟长崎屋吧。”屏风偷窥男说道,“少爷肯定会很温和地与你一起商量怎么解决。”
屏风偷窥男说着,忽地站了起来。阿雏想阻止他,但是一时间想不起该说什么。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退后一步,说:“我回去了。还好,你今天没打我,阿雏小姐。”
带着轻笑的话音还在耳边,淡蓝色的光已经漸渐隐去。等阿雏回过神时,黑暗中只剩她一个人。
5
第二天,阿雏八点左右就到了长崎屋。
这次来访比平时要早很多,但仍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走进到厢房时,少爷正起床。
“您身体好点了吧?上次真是不好意思。”阿雏抱歉地说。
起居间里光线明亮,少爷坐起身,高兴地笑着回答,昨天就可以起床了。
“这次躺了这么久,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仁吉是担心我,但他把我连被子一块儿绑了起来呢,我又不是粽子。”
阿雏听了少爷的抱怨,不由得笑起来。今天送茶过来的还是仁吉,一脸心头大石终于落下的表隋。阿雏把茶杯放在一边,拿出了小药盒。
“这是上回铃铃拿走的,到现在才来还,真是抱歉。”
阿雏把画着白色波浪的小药盒放在榻榻米上,心怀一丝期待。也许仁吉或是少爷会说,这不是长崎屋的东西。或者……也许他们会忽然提到屏风偷窥男。阿雏很紧张。
“啊,您特地拿这个过来啊,太谢谢了!”仁吉微笑着,低头接过小药盒。少爷什么都没说。当然也没人提到“屏风偷窥男”这个名字。真是……有点失望。
阿雏想起上回倒掉的屏风,于是环视了一圈屋子。可能是被搬走了,起居间里没有那架屏风的踪影。
屏风偷窥男信誓旦旦地说会把事情告诉少爷,但她来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真的只是梦,这一点毫无疑问。)
阿雏想起自己那一丝期待。不禁觉得有点可笑。少爷看她这样,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这几天我一直在做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梦。”
阿雏说,有一个叫“屏风偷窥男”的人每晚都会出现。那人说,这个小药盒是他的,想要拿回去。听到这里,少爷等人都笑了起来。
“那你跟那人说了什么吗?”
少爷问道。但阿雏还是很难把化妆的事说出来。那事只有在安静而黑暗的夜晚方能讲出来。
“不过是讲了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因为在梦中,我就对自己说了,这只是一个梦。”
讲到屏风偷窥男怕水的时候,少爷等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这时,仁吉问:“虽说是梦,那个奇怪的家伙没有对您做无礼的事吧?不,大晚上出现在一位小姐的房里,这本身就很没礼貌。屏风偷窥男这家伙,真是太荒唐了。”
话音刚落,厢房的屋顶忽然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巨响。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笑声,真是奇怪。
阿雏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虽然说话有点刻薄,但并不惹人厌。这三天来,他一直听我讲烦心事。只是……”
“只是什么?”
少爷循循善诱。阿雏刚才还想着,什么都不能说,但是不知不觉就道出了烦恼。
“只是,虽然讲了很多,却不能得出结论,所以还哭了。当然,是在梦里。”
听了阿雏的话,仁吉皱起了眉头。
“把阿雏小姐惹哭了,这家伙还真是没用,而且还不能解决问题。他可是有三天时间呢。”
屋顶又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少爷微微一笑,温和地说:“这可不好呢,家父和伙计们老对我说,不应该让别人一直哭。”
少爷说,虽然是出现在梦里的人,但是屏风偷窥男也应该帮阿雏解决问题。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虽然有点奇怪……”
“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化妆的?”
“哦,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大约十二岁。”
阿雏不知道少爷为什么忽然问这件事,觉得很奇怪,但是少爷只微笑着。不过,他马上又说出了让阿雏很在意的话。
“你有了正三郎这样的恋人,现在很幸福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好烦恼呢?”
(少爷不可能听到我在梦里跟屏风偷窥男讲的话啊。)
阿雏吃了一惊,但在她反问少爷之前,少爷又问了别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费了一些时间,因为事关祖父母。
“听说一色屋的主人很严厉,你也是在严格的教育下长大的吧?”
“嗯……我从小就挺怕他们的。”
阿雏没有说直到现在她仍残留着几分这样的心情,要是说了,不就是在抱怨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祖父母吗?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提着点心的人,房间里的对话立刻中断了。那人是附近的点心铺三春屋的荣吉,是少爷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点心马上装了盘。阿雏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无馅儿三色米粉团,但是一吃,却非常甜,又有些嚼头,味道很奇怪,特别有趣。于是四人纷纷谈起了点心经。
不知不觉过了很久,阿雏终于告辞回家。
(看来还是梦啊,少爷只字未提认识屏风偷窥男。)
想想也理所当然,但心中不免感到一丝遗憾。阿雏在长崎屋前坐上轿子,在心中向小药盒和梦依依作别。
“哎,哎,我好不容易来了,你怎么还在呼呼大睡啊?”
这天夜里,阿雏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惊,在黑暗中坐起身,旁边正坐着背上泛着一片蓝光的屏风偷窥男。
“咦……我已经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了,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呢?”
阿雏在迷迷糊糊中慢吞吞地说。屏风偷窥男听了,指指自己的左眼。周围光线不明,但定睛一看,仍能清楚地看到眼四周一片青肿。
“你在长崎屋说,昨晚哭了。结果你走了之后,我被少爷他们质问了一番。”
“就因为这个被打了吗?少爷看起来很温和啊。”
“不是啦,我回答得有点糟糕……”
他声色俱厉地对少爷说,什么都不知道,别那么烦人。
“结果我刚这么一说,仁吉就骂我无礼,一拳把我打飞了。”
屏风偷窥男哭丧着脸说,若不是少爷阻止,还会被佐助打。屏风偷窥男的额头、左脸颊和左眼都受了伤,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花猫。
阿雏看着他的脸,低下头说:“你是来发牢骚的吧?真是很抱歉。”
屏风偷窥男挑起半边眉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到阿雏面前,猛地凑近脸说:“不,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要认真解决你化妆的叫题。因为我是男人嘛。”他还有几分打趣。
“可你昨天不是说没办法吗?”
“嗯,不过没事,少爷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做了。我今天很早就来了,在店里和老板的房里找东西呢。”
阿雏忽然觉得不能再把这一切当做一个梦了,因为屏风偷窥男说出了她从来也没想过的事。
“少爷让我去找你祖父母写的日记或是字条之类的东西,我就一个劲儿地在书案等地方翻了个遍。”
阿雏歪着头问道:“少爷为什么让你去找这些东西呢?”
“要是知道小姐开始化妆,以及妆越画越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到原因了。少爷是这么想的。你想为了正三郎画淡妆,却做不到,这一点很奇怪。”
阿雏的过去一定隐藏了什么。少爷说,这些东西就像一根细线,捆住了阿雏的心,如同和被子一起被捆得像个粽子的少爷一样,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知道原因的话,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屏风偷窥男就
是在找原因。
“我觉得祖父和祖母不会特地把我的事记在日记里。”
“嗯……不知道是因为找的方法不对,还是原本就没有,我没有找到日记之类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说着,偷偷地看了阿雏一眼。阿雏淡然一笑。
“的确没有字条之类的东西。”屏风偷窥男边把手伸进衣袖边说,“但在老板娘的小衣柜里找到了这个。”他把掏出的那堆东西捧到阿雏面前。阿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6

“这是……”
各种比浮世绘小的漂亮的彩印画像扎成了一小卷一小卷,堆在阿雏面前像座小山。
仔细一看,这些被扎成一卷一卷的彩画里还夹着写有年月的小纸条。阿雏取过一卷看了看,明白过来,因为纸袋边上印着“香粉”字样。
“啊……明明是看惯了的东西,怎么忽然觉得不得了呢?可能是从未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吧。”
全部是盛香粉的包装纸袋。
一色屋是卖胭脂水粉的,包装纸袋这类东西有的是,但是眼前这些纸袋并不是新的,袋口微微残留着粉的香气,还有很多纸袋像是被揉皱又摊平了。
屏风偷窥男指着纸条上的日期说:“少爷说,如果有记载着年月的东西,也要注意。怎么样,你觉得这是少爷让我找的东西吗?”
阿雏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屏风偷窥男的话,她的心、她的视线完全被眼前的包装纸吸引住了。
“这一年……这些字……”
解开绳子,各种各样的彩画落在了榻榻米上。歌舞伎艺人端丽的容颜,像公主一样美丽的女孩戴着花簪的样子,悬挂在空中的皎月,白兔……每一个带图案的袋子,阿雏都熟悉,因为都看到过。
“这些……是我用过的香粉包装纸。”
阿雏赶紧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包装纸中拿出几张,确认上面的日期。这些都是阿雏化妆之后按月收集的。排开一看,阿雏使用的香粉逐渐增加,一目了然。
“我一直以为包装纸丢进废纸篓之后,就被扔掉了。”
“一色屋的老板娘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了。”
“纸上的字,是祖父的笔迹。”
阿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么,祖父和祖母一直为她化妆的事担心不已了?这样的话……可一句也没听他们说过啊……
“你用的香粉还真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抹得那么厚。”
屏风偷窥男微微瞪大眼睛。虽然是自己找到的,但是这么多东西一下子放到眼前,还是有点吃惊。男人们一般不太会注意香粉包装纸和抹粉之类的事,但是也许只有注意到这些,才能真正感觉到女人存在,不由得心生几分敬佩。
正这样想着,屏风偷窥男忽然慌张起来,因为阿雏静静地哭起来了。
“哎,你又在哭什么啊?你的意思是,我在欺负你吗?虽然我说你妆化得太浓了,但是这种话,你之前也应该……”
“不,我不是伤心,只是……”
阿雏拿起一卷袋子,上面除了日期,还写了一行宇:“阿雏,十五。”是祖父的笔迹。腿边的一卷纸上则写着“阿雏,十六”。阿雏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渐渐长大,妆却画得越来越浓……所以祖父和祖母很担心。”
这样怎么能行呢?能不能找到结婚对象呢……眼前这些短短的话,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象祖父母担心的样子。她化妆给祖父母带来的烦恼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只是,祖父母把担忧深藏在心底,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多年以来,他们虽然总是数落这个数落那个,却从来没有逼阿雏去掉那厚厚的妆容……
泪又淌了下来。阿雏此刻的哭泣,不再像昨日那样,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涨满了胸口,流溢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阿雏虽然哭着,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这就对了,还是笑好看。”
屏风偷窥男从怀里掏出手巾,轻轻地帮阿雏擦去泪水。阿雏也忘记拒绝。
忽然,她收起笑容。
“前天你不也说过吗?赶快停止。我要把这些厚厚的妆容去掉!”
“啊?”
屏风偷窥男拿着手巾的手猛地顿住了,他呆呆的,一脸惊讶。
“化妆?哎,现在可是晚上哦。”
阿雏不由得愣了一下。也是……这是梦,因为是在梦中,所以……
“我没有化妆吗?我现在是素面朝天吗?”阿雏用手覆住脸。
听到她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沙哑的声音,屏风偷窥男惊奇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素面朝天啊。谁会画着妆睡觉?”
“……”
阿雏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中,她没有往脸上抹任何东西就和别人见面了。自从开始化妆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上次素面朝天是几年之前了?虽然一数就能数出来,但此刻阿雏心神大乱,浑身汗毛直竖,
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肤色白皙吗?你那时候没意识到吗?”
阿雏摇摇头。屏风偷窥男一声苦笑。
“你不用化妆就很可爱了,我之前不也说过吗?如果想化妆,往唇上点一点胭脂就够了。”
阿雏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笑了?嗯,笑了就好,我就喜欢你笑的样子。”屏风偷窥男高兴地说道,“你一笑,我就不用挨仁吉的打了。那家伙并非人类,力气大得惊人,被他打可真是受不了。”
“啊,仁吉不是人类?”阿雏大吃一惊。但屏风偷窥男接下来说出了更令人吃惊的话。
“那当然,他是妖怪,本名叫白泽。另一个伙计佐助也是妖怪,本名叫犬神。厢房里还经常有很多其他妖怪出没呢。”
屏风偷窥男说,铃铃在长崎屋吵嚷,也是有妖怪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能看到妖怪,可能是年龄还小。”
铃铃特别喜欢叫鸣家的小妖怪,一看到他们,就想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玩官兵捉强盗太兴奋了,鸣家们总是吱吱哇哇地拼命乱叫,一起跑出来。上次他们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甚至弄倒
了厢房里的屏风。每次阿雏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总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原因就在于此。
“嗯,长崎屋聚集了好多妖怪。要问原因嘛,是因为上一代老板娘阿吟夫人其实是本名叫皮衣的大妖怪。”
也就是说,少爷虽然动不动就卧病在床,身体弱得一塌糊涂,身上却流着有名的妖怪的血;他虽然弱得连出一趟门都不容易,却能看到妖怪。两个伙计对他疼爱有加,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妖怪。
“太厉害了!今天的梦太精彩了!”
阿雏惊诧不已。
“哎,你怎么还说这是梦啊?”
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嘟囔了一句。算了,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认为是梦的话,不可理解的地方就会少些。
“嗯……你以后真的再也不到我的梦里来了吗?”阿雏小心翼翼地问。
屏风偷窥男点点头。“你已经可以素面朝天地笑了,烦恼已解决了。”
“但是……真的可以吗?也许还会出现其他的问题呢。从明天起,我就梦不到你了吗?”阿雏鼓起勇气问。
屏风偷窥男坚决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明天可别再抹香粉了。以后的烦恼就告诉正三郎吧,他不久就会成为你的夫君,不是吗?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嗯……话虽如此……”
阿雏还没说完,蓝光就消失了。屏风偷窥男一下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这么黑!”
阿雏慌张起来,忽然变得特别害怕。这明明是梦啊……为什么跟想的不一样呢?为什么会被单独留在一片不安之中呢?
这吋,黑暗中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现在是晚上啊,当然很黑了。快睡吧,为明天作好准备。”
语气很温和,却分明是离别的话。屏风偷窥男还说,现在要把包装纸还回去。
“请等一下!可不可以把它们留给我?不然的话,到了早上,我就不知道祖父母是不是真的关心我了。”
屏风偷窥男含笑回答“这与东西无关。在梦里,你完全信赖祖父母,也就是说,你明白你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可、可是……”
阿雏害怕起来,但是黑暗中,再也没有听到回答。
“屏风偷窥男?”
没有回应。阿雏在黑暗中独自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
“已经走了?屏风偷窥男真的不在了……”
到了明天早上,房内肯定依旧如常。因为这一切都是梦,屏风偷窥男只是梦里的人。到了早上,一切都会消失。是的,不然的话,长崎屋就是妖怪屋,少爷也就成了妖怪的孙子。铃铃还跟小妖怪们一起
玩……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这是梦。
(明天……我真的能不抹香粉吗?)
也许可以做到。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有人说,自己素面朝天很可爱。梦到祖父母收集自己用过的香粉包装纸,是因为自己希望他们这样做,也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也许这是真的,祖父母真的在收集我的包装纸。明天去找一找。)
如果真的有包装纸……明天不化妆就去深川,和正三郎见面,素面朝天地笑。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在意那个画淡妆的女孩了。阿雏平生第一次这么想。
(我做得到吗?)
肯定,肯定可以做到,因为好想这么做,好想让正三郎看看自己温柔的微笑。肯定可以的,肯定可以的。
阿雏轻轻地点点头,在一片黑暗中钻进被窝,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移动的影子
1
一天,长崎屋厢房的纸拉门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这一天天气晴好,刚过正午,刚生完一场病的少爷穿得鼓鼓囊囊的,乖乖坐在向阳的走廊边上。少爷映在身后纸拉门上的影子却不断地动来动去。
“什么东西?”佐助盘问着,目光严厉地朝纸拉门看去。仁吉则很快护在少爷身后。
影子很快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两个伙计一脸严肃地盯着空白的纸拉门。这时,少爷悠闲的声音响起。
“啊,好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是影女吗?”
话音刚落,起居间屋顶的角落里出现了很多影子,是小鬼鸣家。
“少爷,您是说影女吗?”
“她又出现了吗?”
“影女一出现的话,可不能再随便外出了哦。”
“看啊,佐助他们的表情好恐怖哦。”
鸣家们爬到少爷的膝盖上,吱吱哇哇地吵闹着。
听了这些话,仁吉歪着头问:“影女是谁?之前在厢房里出现过吗?”
“随便外出?什么时候的事?”佐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少爷赶紧解释道:“不是啦,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你们俩还没来长崎屋呢。”
的确,应该是在影女的事情发生后不久,外祖父伊三郎才把两个伙计带到长崎屋的,好像是认为,玩心越来越重的外孙光有一个乳母可不够。
听了这话,鸣家们挺起胸膛说:“这么说来,我们就是厢房里最长的长辈了。少爷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了。”
“我们对少爷更了解!”
“我们才是第一,第一!”
屏风偷窥男对着争先恐后的鸣家们冷哼一声,把腿伸到屏风外,微笑着说:“这算什么第一啊?在伙计们来之前,你们不过是在檐头远远地看着少爷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吧?”
“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大家吱吱喳喳地吵成一片。的确。少爷和妖怪们亲近起来,是在本名为犬神的妖怪佐助和本名为白泽的妖怪仁吉来了之后。在此之前,少爷只是知道有妖怪,但是从没想过还可以一起玩。
“那时候也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也没有妖怪们相陪。真是很孤单啊!现在有大家陪着我,好开心啊!”少爷说着,摸摸鸣家们的小脑袋。
“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舒服,鸣家们都争着钻进少爷的手掌里,或爬到少爷的膝盖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大米粉团。
“真是麻烦。你们很沉的!”仁吉说着,把鸣家们赶跑了。
“以前,我好像每天光想着去外面玩。”
少爷想起儿时的伙伴,好像只有三春屋的荣吉。对于荣吉来说,少爷只是众多伙伴中的…个。但是在影女事件发生之后,荣吉和少爷一起玩的时间明显增加了。他们经常在——起聊天,讲讲心里话,长大后成了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朋友。
作为这一切起因的影女事件,一太郎已经深深地铭记在心。
“那件事情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好长好长时间,眼看着稍稍好一点儿了,结果又卧床不起,等到真正恢复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你们是那时候从外祖母那里拿了药来长崎屋的吧?”
但即使如此,影女事件仍是美好的回忆。
听少爷这么一说,伙计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少爷坐在走廊边上,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2
一太郎五岁那年春天,有一段时间卧病在床。身体这个样子,自然不能出去玩了,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长崎屋厢房的走廊上。乳母阿曲在一旁做针线活,她给少爷讲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是长崎屋所在的
通町的大和桥边,最近出了一个叫飞缘魔的妖怪。
“据说飞缘魔是个很漂亮的妖怪,谁要是被他迷住了,轻则失财伤身,重则丧命。”
起先都以为这只是谣言,但是传闻一直没有消失,不禁令人担心。前天,长崎屋的老板伊三郎约了通町上几家店铺的主人,前往著名的广德寺,商量如何赶走妖怪。
“飞缘魔?”一太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那么,外祖父现在很忙了,今天肯定也不能陪我玩了。”
对于小一太郎来说,比起妖怪,玩显然更重要。五岁,本来应该是和附近的小孩一起整天玩也玩不够的年龄,但是一太郎几乎没有朋友。
(因为乳母不让我到外面去玩。)
但这样做也并不是毫无理由。一太郎体弱多病,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一次,跟大家一起玩了小半个时辰的捉迷藏,结果因为太累,摔倒在地上,还发了高烧,躺了好一阵子。
(老让别人提心吊胆,就再也没人来找我玩了。)
少爷身边,比阿曲更担心他的就是父母。
只要一太郎到外面去玩,他们就会担心不已,宝贝儿子会不会摔倒了,会不会发烧了,会不会被外面的狗吓到了。要是染上麻疹和天花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是碰上人贩子,那更可怕了。而且不知道会不会迷路,摔个大口子……好像所有灾难都会降临到一太郎头上。
(父母是在担心我啊。)
就因为这样,一太郎更不能外出了。他有时也小声嘟囔:“我想和其他的小孩玩嘛。”
不知道阿曲有没有听到,她很快转换了话题:“对了,少爷,老爷最近好像准备买下隔壁的房子,再开一家药材店。长崎屋的生意年年都那么好,简直就像有神灵在守护一样。”
少爷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再开一家店。阿曲在圆火盆旁边微笑着——新店的日常事务将交给她打理。
(长崎屋有神在守护吗?)
一太郎抬头朝屋顶和房檐底下看去。那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小鬼。虽然从没听店里的人提过小鬼,但是他知道,长崎屋有很多。
(难道说这些小鬼就是守护神吗?)
看起来没那么厉害,但他们并非人类啊。一太郎以前跟外祖父说过房间里有小鬼,当时外祖父好像有点吃惊,笑着说:“一般人在小的吋候都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你……”外祖父没有再说下去。接下去会说什么呢?看来大人一般是看不到小鬼的。
但是今天,小鬼们却在屋檐下看着自己。定睛一瞧,他们明明一动不动,映在纸拉门上的影子却在晃来晃去。
(好奇怪啊。)
一太郎指着对面的屋檐,说:“乳母,那个……”
少爷本想指那些小鬼,但是阿曲好像看不到。正好走廊上过来一个僧人,阿曲以为少爷说的是他。
“那是广德寺有名的和尚,请来降妖的。因为事出紧急,少爷才能看到他。”
广德寺就是前天外祖父等一行人去的寺庙。
“飞缘魔已经被抓住了吗?”
“这个嘛,他来是为了别的事。那天和老爷他们见面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寺里一面很重要的镜子不见了。广德寺声称,即使花再大的价钱,也要把那镜子找回来。于是僧人们来到上次参加集会的大店家,打听有没有人在卖偷来的东西,或是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
少爷觉得阿曲话里有话,就问:“和尚们不会认为是参加集会的某个人偷了他们的镜子吧?”
“寺庙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明说了。”
但其实是在怀疑,才会进出各店。
“去广德寺的都是大店家。大家都很有钱吧?一面镜子,想要就能买啊。”
“世上还有很多钱买不来的东西啊。”
阿曲说着,给少爷冲了一碗炒米粉。喝了一口炒米粉汤,少爷好像理解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要是花钱能够得到一切,自己的身体早就好了。
看来寺里的和尚寻找的,应该是一面很重要的镜子。
“在找到之前,和尚们有得忙了。”
不仅是和尚,外祖父和父亲也很忙,大人们好像都很忙,忙得没工夫陪一太郎玩了。事实上乳母阿曲也有一大堆的事要做,可能是因为新开的店。
阿曲有事去了正房,厢房里只剩下少爷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好讨厌。
(要是能出门玩就好了。)
忽然,一太郎的脸亮了,他朝院子里挥挥手。
“荣吉,我在这里呢。”
荣吉比少爷大一岁,是附近的小点心铺三春屋的少爷,可以说是一太郎唯一的好朋友。
外祖父因为最近不能常来厢房,就让三春屋每天给一太郎送点心过来。两家店挨得很近,点心基本上都是由荣吉送过来的。今天,荣吉环带上了妹妹阿春。
“是柏饼,一太郎喜欢吃吗?”
一太郎接过小包袱,里面透出槲树叶好闻的香味。他微微一笑,请两人一起吃。
活泼的荣吉有很多朋友,虽然他每天给少爷送点心来,但不会久留,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小孩约他一起玩呢。
(真想跟他去玩啊,可是……肯定不行。)
少爷不想死气白赖地拉着荣吉,那样太自私了。所以,很多时候,荣吉马上就会回去,留下一太郎一个人,备觉寂寞。
(他会马上离开吗?真想他留下来啊。要是说了,荣吉会很为难。不行。但是真的好孤单。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不会说那样自私的话。)
每天,一太郎的脑海里都会这样自问自答。
今天,荣吉却在走廊边上坐了下来。一太郎微笑着拿起一块柏饼。
阿曲给三人上了茶之后,对荣吉说:“请陪我们少爷玩吧。”然后称有事,赶紧朝正房方向去了。荣吉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大人们好像都忙得团团转,最近点心店也很忙。”
三春屋是个小点心铺,没有伙计,所以荣吉负责照看妹妹。
一太郎一看阿春,微微歪了歪头。阿春明明很喜欢吃柏饼,今天却没有动。
“怎么了,阿春?”
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荣吉轻叹了一口气。
“嗯……一太郎没有听到那个可怕的传闻吗?最近这一带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阿春看到它了,所以很害怕。”
“是不是……飞缘魔?”
少爷又问是不是出现在大和桥的妖怪。荣吉摇摇头说不知道。看来还有别的说法。
江户有七个著名的鬼怪故事,像被废弃的水渠,夜半出现的送行的灯笼,全身长满毛的河童,有人听到了奇怪的鸟叫声等。
“纸拉门上出现了奇怪的影子,还会自己动呢。”
听了荣吉的话,本来老老实实坐着的阿春害怕地叫道:“哥哥,别说了!”
影子来到纸拉门上,是为了听人说话。孩子们都这么说。
“我好害怕,讨厌!”阿春认真地说道。
一太郎瞪大了眼睛。
这可真奇怪,大家看不到的小鬼的影子会出现在纸拉门上吗?
但是阿春很少到这个厢房来,更不用说其他没来过长崎屋厢房的孩子,他们看到的影子不可能是长崎屋小鬼们的。
“会动的影子?”
一太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自己不是也看到了会动的影子吗?一直以为那是小鬼们的,现在想想,确实很奇怪。
(难道说,那是……)
一太郎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看得到小鬼的一太郎还看到过很多奇怪的东西。他回头朝纸拉门看了一眼。
“啊!”
阿春背后的纸拉门上有一个奇怪的影子。阿春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那个影子却在动!
“怎么了?”
听到一太郎吃惊的声音,荣吉兄妹也回头看去。
“啊,那个东西!”
影子从阿春背后移开,蹦跳着。荣吉满脸戒备地举起了拳头,但是影子很快就从纸拉门的右侧逃跑了,只剩下雪白的纸门。
一太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荣吉也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拳头。
“刚才的……就是传说中的影子。”
可房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其他人。
阿春手上的柏饼掉在了地上。她快要哭出来了,颤抖着说:“我又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影子!”
荣吉好像也很害怕,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他靠近妹妹,安慰道:“已经没事了。”
一太郎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柏饼,递到阿春手上。阿春终于平静。
“传闻比这个更可怕。说是被影子盯上的话,就会被拉进纸门里面去。”阿春细声说道。刚才看到的影子就是上次被拉进去的人,所以小孩子们都很害怕。
一太郎听后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到影子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害怕。它实际上比看起来要危险得多吗?
“这么危险的东西,乳母从没提起,我父母也什么都没说,他们平吋都特别爱操心啊。”
一太郎歪着头,不解地说。
荣吉看着少爷,歪歪嘴说:“大人好像还没有看到过的呢。阿春说影子很可怕,父亲也只是笑笑,说不过是小孩子看花眼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难道大人们看不到吗?还是他们太忙了,没注意到?”
荣吉不满地说:“我们并没有错。刚才就看到了。在小伙伴中间,这件事是很有名的。”
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到的奇怪的东西!
荣吉沉着脸,一边咬第三块柏饼,一边盯着纸拉门。
“最近在一起玩的时候,大家也都胆战心惊的,总是说有关影子的小事真是没劲!”
不仅是阿春,别的很多小孩也很害怕。因为害怕影子,再也没有玩踩影子游戏了。在玩抓人游戏时,有几个傻瓜还会忽然说:“影子来了。”
“那可真是很严重啊。”一太郎说着,终于吃完了一个柏饼。
荣吉又说道:“事实上,我很想调查一下,那个可怕的影子到底是仆么东西?”
不管怎样,总要先知道影子的原形,才能好好教训它一顿。
“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开心地玩了,阿春也会高兴的,但……”荣吉歪着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还亲眼看到了影子呢……别说教训了,什么都干不了。”
那个奇怪的影子一出现,又马上消失了,不知道何时还会看到。能不能再看到,就靠运气了。这样的话,就不能打退影子。荣吉抱怨着。
“打退?”一直在一旁听着的一太郎眼睛忽然亮了,心脏怦怦乱跳,自己都能听到。“哎,荣吉,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影子吧。”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寻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肯定像猜谜语一样有趣,还可以跟荣吉和附近的孩子打成一片。
“我虽然身体弱,可是有许多点子啊,也许能想出怎么教训那个影子。”
听了一太郎的建议,荣吉和阿春对视了一眼。
“这很好……但是阿曲会让你出门吗?”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不管怎样,也不想放弃。
“我会想办法的,而且……我已经想到了。”
听了这话,荣吉的眼睛也亮了。三人在走廊上把脸凑到一起悄悄地商量起来。

3
第二天,三春屋的点心没有送到长崎屋的厢房。荣吉是把好多茶包子交给了一太郎,但那是在和一太郎一起偷偷穿过旁边的院门,走出长崎屋之后。
“真的没关系吗?肯定会被骂的。”荣吉还在担心。
一太郎因为很久没有出门了,正满心欢喜,他一蹦一跳地笑着说:“大人们肯定会生气,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不过是去找附近经常一起玩的小伙伴嘛。”
他们先向别的孩子详细询问了奇怪的影子的情况,思考着如何对付它,接着来到了京桥前面一排长屋里的一个小胡同。那是荣吉的伙伴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两人边走边吃着茶包子,一太郎讲了自己昨天
咐上想到的事。
“首先,那个影子到底是什么?”
传言说,要是被影子抓住,就会被拉进纸门中去。这么可怕的东西,也许古代也曾出现过。一太郎想,如果是那样,书上可能会有记载。
“所以我就在外祖父的好几本书上查了一下。”
“哦,你已经认字了吗?”
“嗯。因为老是躺在床上,太无聊了嘛。”
一太郎不能出门玩,于是很早就识字了,经常躺着看书。外祖父伊三郎打算不久之后把店交给女儿女婿打理,自己去隐居。为了那之后的乐趣,他正在搜集各种书。一太郎读的书就是从他那儿拿来的。
一太郎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书。是《今昔百鬼拾遗》。
“哇,这书看起来很难读哦。”
“上面全是画。你看这儿。”
两人在大路边的一条小胡同里停下脚步,盯着其中的一页看。这一页画着一个可以看到院子的很大的房间。纸拉门上有院子里的松树和一个女人的影子,但是画上却没有本该落下影子的人。旁边附有说明。
一太郎看了看,说:“这个影子是一个叫‘影女’的妖怪。”也就是说,是这个世上不同寻常的东西中的一种。“出现在纸拉门上的妖怪的影子!和这次不可思议的事简直一模一样嘛。”
荣吉使劲地点了点头。“很像。嗯,肯定就是了。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尔西,绝对不会错。是妖怪啊,太厉害了!”荣吉嘟囔了一声,又问一太郎,“为什么影女会出现在这一带呢?书上有没有写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妖怪?”
“没写。纸拉门每家都有……也许是偶然吧。”
“她会攻击小孩吗?还出现在其他地方吗?”
荣吉刚刚开始学假名,还不会读这样的书。一太郎摇摇头。
“这个嘛,这个影子看上去好像有问必答……但是上面没有写。”
“那上面有没有写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家伙?”
“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前不知道影子妖怪,所以从来没想过会有。但是,看起来影女好像不是那种特别可怕的妖怪,书上也没有写她会把人拉进纸拉门里去。
“好奇怪啊,难道这次不是影女吗?还是人会被拉进门中去仅仅是传言?”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但是两人都陷入了沉思,没有继续朝前走。刚到早上八点,周围的孩子都在高兴地玩闹。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大家吧,不是还有事情要问嘛。”
一太郎站了一会儿,很快就累了。
荣吉抬起脸,点了点头。两人正准备朝宽阔的大路走去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妖怪!妖怪来了!”
叫嚷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吓得脸色大变的孩子们从胡同里飞奔而去。
“哎,危险!”
大人们的阻止也无济于事。因为忽然横穿大路,一个孩子撞上了一个挑担的货郎,另一个孩子撞到了一辆大板车。
“干什么?”
四周马上升起一片怒喝声。这也不能怪大人们,要是大板车上的货物倒下来,压到孩子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一个脚夫抓起摔倒在地上、已经吓傻了的小孩的衣带,查看他有没有受伤。发现孩子安
然无恙后,他“啪”地在小孩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小调皮蛋!”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岁左右,他大声地哭着,飞快地朝一太郎和荣吉所在的胡同跑来。
“是被妖怪吓了一大跳吗?哪有妖怪那么闲,大白天还出来啊?”
大人们的说笑声四起,但是聚集在胡同里的小孩谁也没有笑。
“你们知道什么呀!”大家都瞪着大路上的大人们。
荣吉问其中一个小孩:“长吉,影子又出现了吗?”
小伙伴们看到荣吉来了,都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约莫有七八个小孩,有的穿着短外套,用一根带子系着,有的干脆只穿了一个肚兜。
“刚才菜店的纸门上出现了会动的影子,有人大叫一声。说会被拉进去,所以……”
“我听说,昨天临町松屋的纸拉门上出现了一个跳舞的影子。”
“我在大和町的澡堂子里听说过这件事。”
“杂货店老板的孩子还问过我关于影子的事呢,问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刚才在大路上被骂的孩子,名叫三太,这时仍在抽泣。
一太郎问:“有人真的看到过影子,还是只是听说?”
三太横眼瞪着一太郎,说道:“荣吉,这人是谁?我没见过他。”
“他叫一太郎。好一阵子以前,不是还在一起玩过吗?捉迷藏的时侯,忽然倒下的那个。”
“哦,是那个小病猫啊。”
大家都点点头。虽然都还记得,说起话来会更方便,但是被人唤作“小病猫”,可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嗯,我和荣吉昨天也看到影子了。”
一太郎的这句话,令在场的孩子们神情一变。都看到了奇怪的东西,这让大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所以荣吉说,要找出影子的原形,将它打退。”
话音刚落,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荣吉,仿佛在说,这家伙好厉害啊,又仿佛在说,做这种事很危险哦。
看到孩子们有点退缩,一太郎说:“不管怎么样,首先要弄清楚影子为什么会出现。”
的确,老是这么胆战心惊的话,玩起来也没劲。
“我想找出传言是从哪里开始的。”
“最初的传言?”孩子们都歪着头,好像很不理解。
是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吧,一太郎想,于是又解释道:“也就是说,我要调查影子的传言最初是从哪里出来的,这样就可以知道妖怪最先出现的地方了。”
河童一般住在河里,幽灵则在坟墓或人死的地方出现。只要知道出处,就可以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妖怪,当然也就知道了该怎么对付。
“原来如此。”大家都点点头,虽然仍很害怕,却更感兴趣。
“影子出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长吉率先说道,“你们准备怎么调查呢?”
“我们想要借助大家的力量啊。”
听了一太郎的回答,小伙伴们兴奋得脸上放光。大家都在四到六岁之间,不是被吩咐,而是有人认真地请求,这还是第一次。
一太郎布置了一下任务。
“我们两人一组,去追查关于影子的传言。”
“怎么做?”
荣吉首先歪着头,大惑不解。从来没有跟摸不着的东西玩捉迷藏呢。
“大家都听说过影子的传言吧。”
要确认一下传言是从谁那儿、什么时候听来的,这样顺藤摸瓜,就可以找到源头了。
“这样就可以找出影子的传言的出处了。”
大家齐声应好。不知从何时起,一太郎已经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了。
“好厉害哦,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被大家一夸奖,一太郎反而吓了一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平日很少跟孩子们一块儿玩,所以还从来没有被他们夸奖过呢。一太郎很害羞,但又很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伙伴们已经开始分组,准备
去打听了。
“一太郎和我一起吧。”荣吉招招手说道。
一太郎赶紧走了过去。虽然擅长思考,但几乎没有在外面走过呢,接下来要靠荣吉了。
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长吉叮嘱分成五组的伙伴们:“大家都要小心,听说影子会抓人,万一发生可怕的事情,就赶紧逃跑。”
孩子们认真地点了点头,朝各处胡同四散而去。
4
“影子的传言?是从叠町的金松那里听来的。”
“我是听姐姐说的。姐姐好像是从铃木町的习字所听来的。”
“是从一助的朋友阿留那边听来的。阿留是听同一个习字所的阿新说的。”
“我是从岩仓町的松次郎那里听来的。”
松次郎是听阿信说的,阿信是听阿品说的,阿品是从数寄屋町的习字所听来的……传来传去,看来要找到源头并不容易。一太郎和荣吉根据大家说的,在狭窄的小胡同里来回奔走。有时会在途中突然碰
上小伙伴们。这种时候,大家就会互相交换一下打听到的情况。长吉还遇上了卖油的父亲,父亲惊讶地问他去哪儿玩了。
一太郎和荣吉不断地朝前走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太郎就快累趴下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走路。
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休息。再一次休息。
他们在路边买了水,坐下来喘口气。这时,荣吉说:“一太郎,要不接下来由我去问,你先回店里休息?”
“我再休息一下……就能走了,你还是带上我吧。”
“可是你不停地休息,这样下去的话,就问不出什么结果了。”荣吉好像一直在忍耐,脸上露出一丝焦躁的神色。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悦:“你回长崎屋吧。自己能回去吗?我不送,你能行吗?”
看到唯一不把自己当病猫看待的荣吉这么担心,一太郎都快哭出来了。原本以为这次能跟大家一起玩,自己也能起点作用了,结果还是一样。但是如果在这里哭,以后荣吉肯定不会再找自己玩了。一太
郎强忍着泪水,说:“我在这儿休息一下……你先走好了。”
“要是觉得不舒服,记得去轿行哦。伯父不会因为你雇轿子而生气吧?”
说完,荣吉又问了一遍是不是真的没事,才朝大和桥方向去了。一太郎孤零零地蹲在路边,目送小伙伴远去的身影。

只是回不算太远的长崎屋而已,一太郎不想雇轿子。但是从卖水的地方开始,没走几步,他就觉得筋疲力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看来我还真是没用……)
没了心气,就再也走不动了。路旁有一个卖茶水的小摊,旁边放着三个马扎,一太郎选了一个坐下了。
一太郎平常基本不出门,但家里还是给了他很多零花钱,这时派上用场了。小一太郎拿出一人份的钱之后,摊上的年轻姑娘笑着把茶水端了过来。
一太郎在袖子里找到了剩下的茶包子,放在一个马扎上,慢慢地
吃起来。累的时候吃点甜食,真让人高兴,但是一太郎的心情还是很
不好。
(连走路都走不了多长,也许我等不到长大就会死吧。)
肯定是这样。都已经五岁了,可是这副身子骨跟同龄的孩子相比,实在是弱得可怜。别说是调查影子妖怪了,能不能活下去都不能保证。泪水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好不甘心,好讨厌,一太郎赶紧把眼泪擦干。本来就没用,如果再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那可真是受不了,多丢人。
(荣吉因为厌烦我,一个人走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太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的冒险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发了一阵呆之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和小砚台盒。笔是外祖父特地为他订做的。一太郎在纸上记下了今天调查的结果。等以后卧病在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回忆今天做过的事情。
(和荣吉一起去了叠町、铃木町、岩仓町,以及数寄屋町的习字所。这些地方都有关于影子的传言……)
一太郎想起了这些町所在的位置,忽然感到不解。当时来来回回地走,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但是写下来再看,却能看出一些东西。
(这些町几乎都在通町大道的两边。)
一太郎盯着纸片,再一次想起那些町的位置。他一边想,一边去食刚才吃了一半的包子,但他大吃一惊:包子不见了。
“点心被我吃了,好好吃哦。”
一太郎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小伙伴长吉就站在那里。他把一太郎吃过的包子又分了一半给同伴。
“我还有几个呢,你们吃整个的好了。”
一太郎这么一说,长吉又高兴地拿了一个包子,一边掰成两半吃着,一边问荣吉在哪里。一太郎回答说先走了。长吉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在把打听到的消息记下来吗?看出什么了吗?”
“嗯!刚刚明白。影子的传言应该是自北向南流传的。最初应该在北方,肯定是这样。”
“有可能,我们刚才也是逐渐走向大和桥方向。”
孩子们最初聚集的地方是京桥稍稍向南,在调查过程中,渐渐到了北边,路过长崎屋门口,来到了这里。
“走得太远的话,会迷路的。不管怎样,今天还是别再往大和桥以北走了。见到大家的时候,你就这么说吧。”
“好,这一群人里面还有小不点儿呢。”六岁的长吉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道。
正在这时,另一组人也看到了一太郎他们,走了过来。一问,也是在调查传言时来到这一带的。一太郎请大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我还想把另外几组的消息写下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讲给我听。”
“还剩下两组吧。反正大家走的地方都差不多,应该很快就会来到这边。我去看看。”
长吉等人约定小半个时辰之后在这个茶水摊见面,又一下子四散而去了。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他们就带着其他小伙伴回来了。
一太郎为大家付了茶钱,招呼伙伴们都坐在路边的马扎上。大家好像谁都没有坐过茶摊的马扎,一脸紧张。茶摊上的漂亮姑娘笑眯眯地送上了茶。
大家调查的路线跟一太郎的都差不多,只有三太一组大不相同。
“有一个小孩偶尔从大和桥的亲戚口中听到了这个传言,我们就直接穿过了大街。结果听说,大和桥一带有好多小孩曾亲眼看到过影女。”
听了这个消息,三太等人很受激励,一鼓作气地穿过了大和桥。但是到了桥对面,传言马上就消失了。
“你们调查得真仔细。也就是说,传言最初出现在大和桥附近。”一太郎微笑着说道。
但三太皱着眉回答:“那一带的小孩从来没听说过影子会把人拉进纸门中去。”
一太郎和长吉、三太对视了一眼,摇摇头。
“这个嘛,我想,人消失了,并不代表真的被拉进了纸门中。”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怕是会引起更大的乱子,可能还会上瓦版小报呢。那样的话,大人们也会关注影女的事了。
但是外祖父他们只关心飞缘魔。
“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奇怪。我听说,飞缘魔也在大和桥这一带出现。大家好像都没听说过这件事吧?”
“飞缘魔?是什么呀?”
小伙伴们都歪着头。真是很奇怪,大家好像都没听说过飞缘魔的事,他们在意的只有影女。
“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起去大和桥看看吗?”三太说着,就想马上跑到路对面去。
长吉阻止了他。“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不点儿们看上去累得都快睡着了。”
一看,果然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坐在马扎上,睡眼朦胧了。一直不停地走着,还要打听事情,肯定累坏了。
“是啊,今天大家就回去吧。”一太郎也说。
大家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起沿大路往回走。
三太笑着说:“真是太有趣了。”
长吉也点点头。不知道是谁,又从头开始讲今天的事。一太郎高兴地听着,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抽抽噎噎地哭过。
5

一太郎在晚饭之前回到了厢房。可能是一路上跟大家高兴地交谈,精神还不错,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店里很忙,父母和阿曲都没有发现他外出,所以一太郎没有挨骂,这也让他很高兴。
吃晚饭的时候,听外祖父一说,少爷才知道,原来飞缘魔的事情还在各店流传。
“广德寺的和尚因为镜子的事往来于各店之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都是飞缘魔干的。”外祖父有点不悦地说道。他很少在吃饭的时候露出这种表情。“最先说起飞缘魔的,是烟管铺田村屋老板的弟弟庄七。这人看起来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
好像并不单单是看到妖怪这么简单,真正的原因,他不肯说。庄七看到的那个叫“飞缘魔”的女妖,就是他的嫂子。
庄七坚持说哥哥新娶进门的继室是个妖怪,还说的确看到了嫂子不像是人类的奇怪的影子。
“庄七很不喜欢他哥哥新娶的那个来路不明的继室,觉得她的影子看起来很奇怪。”
他对哥哥讲了影子的事,但是他哥哥认为他只是看花了眼,根本没在意。但庄七仍很怀疑,怎么也想不通,就到处讲飞缘魔的事,引起了大家的恐慌。大店家的老板们因为担心,就一起去了广德寺。
自己引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恐慌,田村屋老板的继室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抛下孩子,离家出走了。
一太郎的父亲藤兵卫听了这话,拿着茶碗,皱眉说道:“这可不太妙啊。那女人好像是叫美津,原先就是田村屋老板的小妾。她带过来的女孩也是田村屋老板的。”
藤兵卫认为,田村屋老板的弟弟莫名其妙地说嫂子是妖怪,把她逼走了,难免让人怀疑是为了争财产。
“听说庄七马上要去别人家当上门女婿了,应该分不到什么财产。这么一来,大家都认为是庄七拿了寺里的镜子,因为想照出飞缘魔的原形。”
他到处散布飞缘魔的流言,前往广德寺,也是因为一心想让嫂子露出原形。听了这话,一太郎准备拿汤碗的手顿了一下。为什么要让飞缘魔露出原形,就必须拿到广德寺的镜子呢?田村屋也应该有镜子
啊。但是,外祖父没有作什么解释。
当田村屋老板问庄七的时候,庄七说自己没有拿广德寺的镜子。既然没有证据,偷窃一事就搁浅了。田村屋老板一心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弟弟的固执头痛不已。
(飞缘魔……是妖怪吧。)
一太郎朝屋顶看去,搜寻着小鬼们的踪影。美津真的是妖怪吗?虽然父亲说不是真的,可是故事书中的确有这样的事。这世上不是存在着小鬼吗?妖怪是真的存在的。这么说来,也不能算是太离奇……那个叫庄七的人对此无法容忍。
田村屋的事就讲到了这里,给一太郎留下了疑问之后,话题转到了日常琐事上。
(广德寺的镜子到底在哪里呢?兄长是店老板,庄七的房间应该已经被搜过了。)
这件显然不会放在自己房间里的重要物件,究竟藏在哪儿呢?好像每天都会发生一大堆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不能老是想飞缘魔的事川;,一太郎眼前应该考虑的是影女。
这天夜里,一太郎拼命地让自己多吃,又早早地上了床。因为明天还要出去,约定了和大家见面,继续调查影女。
一太郎睡下不久,就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隔壁房间的阿曲打开纸拉门。有人在小声说话,好像是在问,一太郎睡着了没有。
一太郎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隔扇,走进阿曲的房间。
“啊呀,少爷,您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又醒了。发生什么事了?”
来到厢房的是附近点心铺三春屋的老板夫妇。月光笼罩下的院子里,还可以看到父母的身影。
“少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荣吉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听了这话,少爷的脑袋像被狠狠打了一下,原本还昏昏沉沉的,一下子变清醒了。
“还没回家?”
“白天我们让他送点心到这边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还以为是在外面玩得忘了回家,但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回来。”
三春屋老板夫妇之前应该已经到处找过,此时一脸担心。
“一太郎,你今天和荣吉少爷见过面吗?”父亲问。
一太郎点点头。“他送点心过来,我们又一起去了通町的大街。”
一听一太郎说今天出去了,阿曲惊讶不已。
“我和荣吉是在数寄屋町分开的。我累了,老是停下来休息,荣吉就一个人接着往前走了……”
朝北走……但是那边离长崎屋并不太远。走到胡同里,可能迂回曲折,来来回回,会绕不清方向,但是一走到大路上的话,就可以笔直地回长崎屋了,应该不会迷路。如果是一太郎,倒有可能迷路,但
是荣吉每天到处玩耍,之前也曾去过很远的地方,对这一带的路很熟悉。
少爷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我去找他。”
一太郎想要跑下走廊,但是被父亲阻止了,说自有大人去找荣吉,要是小孩跟着去,反而碍手碍脚。
“要是找到了,就马上告诉你,乖乖在家睡觉吧。”
“少爷不可以让父母担心啊。”
三春屋老板说完,拿起灯笼,朝黑洞洞的院门走去。伙计们也都出来了,跟在藤兵卫后面,准备一起去找荣吉。一太郎担心不已,但又帮不上什么忙。
一太郎被阿曲赶回到了床上。因为心中不安,他让乳母别熄灭长夜灯。隔扇被拉上,过了一会儿,一太郎偷偷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拿起白天记事的纸、小砚盒和外祖父的书,又拿了灯笼。
(现在可不能像白天那样哭哭啼啼的。荣吉不可能只是迷了路,他此刻肯定深陷困境。要想救他,我必须好好想想!认真地想想!)
既然没有力气来回跑,就必须做自己能做的事。
(虽然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但是我和荣吉是好朋友,白天还在一起,肯定能想出线索来。)
一太郎拼命地盯着纸条看,上面写着影女的事。荣吉就是在调查这件事的途中不见的。
(难道是影女把荣吉抓进了纸门吗?)
一太郎回想起在厢房看到的奇怪的影子。
(直觉告诉我,不是那样的……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那个影子恐怖。)
一太郎呆呆地坐在灯笼旁边,紧抿着嘴唇。
那时候,纸门上的影子只是在动。荣吉只是挥了挥拳头,影子就逃跑了。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厉害,倒是觉得影女有点像长崎屋屋檐下的小鬼。这些小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是妖怪呢。但是……但他们总
址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可怕。
这世上也有可怕的妖怪,和尚们才会在广德寺施法降妖。影女会不会跟她看起来不一样,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妖怪呢?或者,她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很可怕?
晚上,纸拉门上是看不到影子的。一太郎皱着眉,开始看其他的书。难道对影女就没有更多的介绍吗?没有写她的住所之类的吗?是住在寺庙的殿堂上,还是经常出现在桥墩,总该有个地方吧。
但这只是一太郎一厢情愿的想法,书上连“影女”这两个字都没看到。一太郎仍不停地翻书查找。
“咦?这是……镜子?”
看到一本书上的图画时,一太郎瞪大了眼睛。插图上画的是一面非常漂亮的镜子。
“这也是介绍妖怪的书吧。”看一看封面,果然如此。也就是说,世上还有镜妖。
“是了,广德寺中被偷的,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成了精的镜子。一太郎赶紧读书上的说明。
“原来是叫云外镜啊。”也叫照魔镜,可以照出妖魔鬼怪的原形。无论妖怪怎样幻化,这面镜子都会把它的原形照出来。镜子本身就不同寻常。
终于明白了外祖父为什么认为是庄七偷了镜子,因为庄七怀疑嫂子是飞缘魔,而云外镜可以照出妖怪的原形。他肯定是想照一照嫂子,就从寺里偷走了镜子,不料嫂子却很快离家出走……
“这么一来,云外镜就没什么用了。”
嫂子已经不在家了,为什么庄七至今仍一口咬定没偷镜子呢?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作小偷吗?可是不找到镜子,广德寺是不会罢休的,倒不如赶紧还回去谢罪呢。
他到底把镜子藏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当普通镜子大模大样地放在房间里蒙混过关?那面镜子真的可以照出妖怪的原形吗?
“不,现在不是考虑镜子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影女。关键的不是镜子,而是照出来的影子……”
想到这里,一太郎瞪大了眼睛。
“啊,是了!”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影女最初出现在大和桥,而田村屋就在大和桥一带。这就意味着,庄七确实偷了云外镜。
“影女忽然在各处出现,就是因为这面镜子!”
一太郎仔细地看了看镜子上的花纹。庄七偷的镜子应该被藏到了某个角落。
“每个房间都会有纸拉门。难道说云外镜就放在纸拉门前?”
照魔镜和影女!要是镜子放到了妖怪附近,会发生什么呢?
“会吵架吗?嗯,不会,因为影女到处都有。”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之前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现身。看来两个妖怪相逢,都精神大振啊。
“对了。就是因为妖怪们聚到了一起,才会频繁出现在纸拉门上!”
一太郎用力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传言中被影女抓住而消失的人,就是离家出走的田村屋的老板娘。那么……一直在追查影女传言的荣吉,现在又在哪里呢?”
最重要的事情却仍弄不明白。一太郎认真地思考着。这时,隔扇被拉开了。一太郎没有注意到阿曲进了卧室。
“少爷,我知道您担心荣吉少爷,但是必须睡觉了。”阿曲态度很坚决。她一把夺过书本,熄了灯。一太郎在一片黑暗中钻入被窝,躺下之后,疲惫立刻袭上身来。
(荣吉吃过饭了吗?)
虽然好担心,但是一太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他一个劲儿地做梦。不知道为什么,梦中,荣吉看上去一脸愁容。
6
到了第二天早上,荣吉还是没有消息。
大人们更忙了,都分头去打听。
一太郎也想出门去找。吃过早饭之后,阿曲的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这次,他一个人走到了京桥前面。在一排长屋旁的胡同里的小稻荷神像旁,一太郎如约见到了长吉等小伙伴。
“荣吉昨天就失踪了。”
孩子们听了这话,都吃惊地叫了起来。
“肯定是被影女抓住了!我们调查她,所以她生气了吧?”
三太声音颤抖。一太郎立马否定了他的话。
“应该不是,如果是那样,我们都会被抓。而且这次的事情不仅关系到影女,还和云外镜有关。”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词,大家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一太郎从云外镜说起,把昨天晚上想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了一太郎的话,一张张小脸上现出了奇怪的神情。
长吉一吐舌头,说:“我听不太懂……但只要不是可怕的事情就好。”
一太郎问,到底该怎么调查荣吉的行踪。孩子们一时间也都静了下来。三太很快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样,先按昨天决定的,朝大和桥那边去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一太郎也点点头。于是大家一起朝北走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太郎一行笔直地往前走,途中遇到了三太那正在卖萝卜、牛蒡与胡萝卜等蔬菜的父亲和小女孩阿年那沿街卖鱼的叔叔。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大人们都没有好脸
色,大家赶紧逃也似的跑了。
“今天碰上的熟人还真不少啊。”一太郎苦笑道。要是这事落到自己头上,可就笑不出来了。走近大和桥,就看到了田村屋深蓝色的布帘。几个一太郎熟识的人赫然站在那里。
“是少爷!”
这吃惊的声音是长崎屋的伙计发出的。听到这声音,马上有人从店里走了出来。竟然是外祖父。
“一太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外祖父看到一太郎和一群小孩在一起,才明白过来,他们是来找荣吉的。大人们来这里,也是为了请求田村屋协助搜寻。
这时,外祖父身后出现了一个脸色很不好的男人,自称是田村屋老板。
“孩子们,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女儿,叫阿延。”
“我们是从大路走过来的,没有看到什么小孩。”一太郎老老实实地回答。
田村屋老板一听,一脸的失望。
“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玩。现在是白天,您不用太担心。”
听了外祖父的话,田村屋老板摇摇头。
“我弟弟把内人美津逼走了,我担心他嫌阿延也碍事。”他说话很尖刻,“那小子还被寺里的人怀疑偷了云外镜,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言下之意,这一切都是弟弟庄七的错。看来,事到如今,庄七已经完全失去了哥哥的信任。田村屋老板的性子很执拗,一找不到女儿,就把矛头指向弟弟。
这时,店里又走出一个人,和田村屋老板长得很像,但看上去年轻很多。
(这个就是庄七吧。)
一太郎正这么想,那两人在店门口吵起架来。
“哥哥,阿延不过是去外面玩了。好像什么事都是我的阴谋诡计。你別太过分了!”
“你不是已经做了吗?说美津是飞缘魔。要不是你编出那样的瞎话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哥哥被一个不知底细、来路不明的女人勾了魂了!”
“你还说!镜子在哪里?是你偷的吧?赶紧还回去。”
“我怎么知道镜子在哪儿!”
两人越吵越厉害。外祖父不想让孩子们听到这些,硬是把两兄弟扯回了店里。他又想着必须让体弱多病的外孙早点回长崎屋,于是回过头来对一太郎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差人去雇轿子。”
一太郎吃了一惊。要是现在逃跑,不仅会挨骂,可能还会把一向疼爱自己的外祖父气哭。然而不能犹豫了,必须要帮助荣吉。
“我还不能回去,必须逃跑。”
“我们进那边的小胡同吧。”
几个小小的身影很快跑进了狭窄的胡同中。这么一来,大人们可就不好找了。
(明天肯定不会再让我出门了。必须赶紧找荣吉。)
一太郎在心底暗暗起誓。他们在一片大杂院之间穿行。这时,长吉歪着头说:“要是能找到那个叫阿延的小孩,问问她就好了。那面奇怪的镜子应该就在那孩子家。阿延到底去了哪儿呢?”
不在店里的话,应该在外面玩。但是既然田村屋的人都不知道,她应该不在这一带。
“肯定跟她妈妈在一起。”阿年很有把握地说。阿年每天不是玩,就是跟妈妈在一起。但是三太否定了她的话。
“田村屋的老板娘已经离家出走了啊。”
一太郎点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也许就像阿年说的那样。老板娘虽然离家出走了。但因为女儿还在田村屋,她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
那样的话,阿延就可以去见妈妈了。
“现在阿延肯定就在美津夫人家,我们去打听一下吧。”
“美津夫人的家,你知道吗?”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田村屋老板都不知道,一太郎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三太说:“我爸爸总是走街串巷,对哪里新搬来了什么人之类的事了如指掌,因为没有人可以不买菜。”
“但是你爸爸不常在这一带,他会知道这一带的事情吗?”
见孩子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太郎说道:“我们去问经常在附近卖东西的叔叔吧。”
这附近的事当然只能问附近的人。大家赶紧竖起耳朵。不远处,传来了叫卖声。
“米糊啦!卖米糊噢!”
“买泥鳅啦!活蹦乱跳的泥鳅嘞!”
声音很响亮。大杂院周围,总有许多买卖人。
大家一起朝叫卖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7
“啊,出来了!”
“这里有,这里也有!”
“三太,后面!快看!你的影子自己在动呢!”
早上九时许,一太郎等人在大杂院之间的胡同里跑来跑去。不,其实是向卖东西的小贩打听了美津的家之后,正朝她家去。在两边都是大杂院的胡同里走了不一会儿,旁边的纸拉门上就出现了很多影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影女呢。”三太一脸紧张地说,“而且还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为什么啊?”
甩掉那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之后,一太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遭“影女和镜子肯定都在前面,影女的原形也在那里。”
就像拿手靠近炭火时会觉得很热一样。越接近妖怪,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会增多。
听了这话,三太歪着头问:“那么,我们现在正在接近镜子吗?”
“我猜是的。”
“镜子不是在田村屋吗?我们现在可是离田村屋越来越远啊。”
大家彼此对视,歪着头,大惑不解。
一太郎朝四周的纸拉门看了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明白,但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朝镜子走。也就是说,镜子在美津夫人家里。”
“我们要去影女出没的地方吗?”三太脸上露出了怯意。
一太郎以坚定的语气说:“要是害怕,就回田村屋吧。我外祖父应该还在那里。”
但是他一直朝前走着。不管怎么样,也要找到荣吉。
“我、我也去!”
听了三太的决心,长吉握了握他的手。三太好像平静了一些。一太郎也和伙伴们握紧了手。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到了下一条胡同前面,大家都停下了脚步。两旁的纸拉门上又出现了许多乱晃的影子。
“三太,害、害怕吗?”
“没关系,长吉。嗯……我们一起过去!”
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准备一口气跑过去。一起走的话,肯定能顺利过去。
“准备好了吗?出发了哦。”长吉说。
大家一起点点头,紧紧地盯着前方。
“一、二、三,跑!”
孩子们紧紧地拉着手,朝前面跑去。跑到一口井边时,大家松开了手,迅速地从狭窄的井边挤了过去。脚步踏得胡同里臭水沟上的石板噔噔作响。他们紧接着又跑进了下一个胡同,穿了过去。
好可怕!左右两边的影子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似的,好可怕!
最后,大家发出了“噢”的一声,一起冲出了奇怪的影子的包围。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
风轻轻吹过。
“咦!”
忽然看不见纸拉门了。大家跑到一个仓库边上,停住了脚步。
“好、好难受!”
“啊呀……”
“呼……呼……”
大家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但是脸上毫无惧色。一太郎也是跟大家一起跑过来的,实在辛苦。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孩子们又握紧了手,准备朝下一个胡同进发。美津的住处应该就在那里。
“啊!”
“哇!”
“真讨厌!”
穿过可怕的胡同之后,终于看到了一座小小的院子,但是一太郎等人却皱起了眉头。
美津家出现了比刚才更可怕的东西:不仅是纸拉门上的影子,连落在庭院里的树影也在扭来扭去。再细一看,房子的影子好像也在动。大杂院里更是一片吵嚷。
“我不想踩到那些影子。”
一太郎也备觉讨厌。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活的,这种心情就跟不想踩到小猫小狗一样。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太阳照到的地方,慢慢地靠近走廊。但是那些影子在动,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它们。大家不由得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走着。
这时,走廊深处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谁?来我家干吗?”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出来了。
“啊,是阿延吧?”一太郎问道。
阿延看到了那些蠕动的影子,顿时神色大变。
“啊,妈妈!”
阿延尖叫着,逃离那些影子,跑去打开了门,里面是一间类似储藏室的小房间。
但是她刚一推开门,里面就闪过一道光。
“哇,谁?”
伴随着紧张的声音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荣吉。他抱着一面大大的镜子。
镜子一出现,影子的蠕动就越来越激烈了。纸拉门上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影女来回跑,树影跳跃,脚下的影子也左右摇晃,好像人都要跟着摇晃起来,感觉非常糟糕。阿延还在尖叫。
“荣吉,镜子。快藏起来。”一太郎大喊道。
但是镜子太大了,小孩短短的衣袖根本遮不住。影子动得更厉害了,好像要从大家脚下离开,逃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镜子上出现了一抹清凉的颜色。
一太郎不由得回头看去。走廊下,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漂亮的和服,身材苗条,看上去很温柔。她看到眼前一片混乱,脸上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
“怎么回事?等一下。”
女人回到房里,很快取来一块大包袱皮,把它蒙到镜子上,影子的蠕动立马就停止了,快得简直就像谁下了命令。再裹上一块包袱皮,把镜子紧紧包好后,纸拉门上的灰影好像掉了下来,很快就消失了,纸门恢复了白色。
“妈妈!”阿延哭着跑过去抱住了那个女人。看来那就是田村屋老板的继室美津。一太郎等人没时间理会她们俩,赶紧朝荣吉跑去。
荣吉满脸是泪,使劲抱着大家,呜咽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好担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抱着这面镜子呢?”
“你爸爸脸色可吓人了。”
“呜……呜……”
听了一太郎担忧的话,荣吉有些不好意思,一屁股坐在走廊上,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昨天,我走到大和桥的时候,又看到了影女。我想着,这回一定要好好教训她,就朝着影子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越靠近这一家,影女的数量就越多,最后,影子钻进了这间小储藏室。他鼓起勇气追了进来,结果看到了这面镜子。
“里面很黑,为了能看清楚,我就把门打开了。”
结果,阳光一照,外面一下子涌现出无数影女,来回蠕动着,跳跃着,非常可怕。影子实在是太多了。草木摇晃起来,房子也摇晃起来,连脚下的土地好像都在摇晃,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就好像人会被影子拉走!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荣吉哭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小储藏室一步,一直一个人待着。
“当然,我想小便的时候,会把门打开一个缝,尿在院子里……”
小储藏室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影子,所以不会觉得害怕,但是连水都不能喝,简直快要渴死了。
“小弟弟,你一直都待在储藏室里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美津赶紧倒了一大碗水,端过来。荣吉差点连碗一起吞下去,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可是刚才那个样子也太恐怖了。这面镜子怎么会在这里呢?”
美津抱着包袱,歪头问道。
(啊,美津夫人看得到影女。)
一太郎吃了一惊。难道说闹到那种程度,连大人都看得到吗?但是阿延听妈妈这么一说,又要哭出来了。一太郎看着那面镜子。
(镜子肯定是阿延从田村屋拿出来的。)
就因为这面镜子引起的恐慌,母亲美津离家出走了。阿延肯定觉得,要是镜子放在家里,妈妈就不能回家了。
庄七从广德寺偷出了镜子,后来阿延又把它从田村屋带到了这里。所以,虽然镜子对庄七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他一直没能还给寺里。
这件事终于解释得通了,一太郎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美津。眼下还是先不说吧。三春屋老板因为荣吉昨晚没有回家,一直很担心。他现在应该就在田村屋附近,跟外祖父在一起。一太郎想,还是早点带荣
吉回去比较好。不管怎样,总要把这次的事情跟外祖父、三春屋老板,以及田村屋老板说清楚。
“已经很累了吧?那话就放到一块儿说吧。我想这样您会轻松点。”
“嗯,年纪虽然小,做事却很老到啊。”美津笑着说。她也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把孩子们送到田村屋。阿延也该回去了。
“妈妈,您回到店里,不会再被叔叔欺负了吗?”阿延坐在母亲的腿上,认真问道。
美津笑着摇摇头。“庄七叔叔那么做,是因为他爱你爸爸。对于你叔叔来说,长兄如父。像我这样一个不明底细的女人进了家门,而他又要去给别人当上门女婿,他自然会担心。”
一旦认为对方可疑,便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一想到影女很可怕,便觉得她很像可怕的妖怪。
“我们现在就出发去田村屋吧,家里人肯定在担心呢。”
那面危险的镜子由美津带着。大家赶紧一起朝田村屋出发。纸拉门上和树影上已经不见影女的踪影了。
荣吉终于停止了哭泣,放心地跟着大家一起朝前走。他不时看看一太郎,还边走边感叹“真可怕”,给他讲自己那些奇怪的经历。
一太郎点着头,抓住荣吉的手。长吉抓住了荣吉的另一只手。大家握着手一起朝前走,遇到再可怕的事情,也不会害怕。今天一路跑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8
田村屋的内厅,孩子们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毕竟还是小孩,往往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但大人们还是明白了一切。
荣吉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让大家担心了。
一太郎也被骂了,外祖父还深深地叹息了几声。
最惨的是庄七。田村屋老板非常生气,认为…一切都是因为弟弟向美津寻衅滋事造成的,差点就要把他赶出家门。
幸好,美津劝解道:“唯一的弟弟这样真心地关心你,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他马上要去给人家当女婿了,如果一点儿都不在意你以后会怎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所以你也不必那么生气。”
田村屋老板听了,沉默下来。庄七满脸通红,深深地低着头。
“哎呀呀,看来三位接下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啊。”外祖父说着,露出一脸苦笑。
光靠美津刚才那番话,是没法将这三人之前的种种不信任与不和一笔勾销的。但是看起来他们都愿意直面对方的眼睛,认真地谈话。
看着广德寺和尚抱紧镜子,外祖父说:“大师,镜子就还给贵寺了,希望你们别再生气。”
和尚挑起半边眉毛,看了外祖父一眼,又看了看田村屋的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就好像刚听完雄辩之士的演讲。
接下来应该还会说很多别的事。对于大人们,接下来的话会更难说。很快,一太郎就觉得累得要命,坐不住了。荣吉已经回来了,影女也消失了,对于一太郎来说,事情结束了。
虽然在别人家里,一太郎还是坐到外祖父腿上,把头埋在外祖父怀里,看着那慈祥的笑脸。
今天太累了,回到长崎屋以后,也许又会卧床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跟长吉他们一起玩。太久没有一起玩的话,他们肯定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也许他们会记得我吧。)
这两天虽然很累,却很快乐。
(和大家说了好多话,还跑来跑去的。)
肯定还可以再到外面和大家一起玩。
坐在旁边的荣吉轻声对一太郎说了声“谢谢”。
一太郎微微一笑。“嗯,我们下次还一起玩。”说着,他紧紧握住了小伙伴的手。


烟花巷

“仁吉、佐助,这个月月底,我准备帮助吉原的小侍女脱离苦海,带着她一起逃走。”
这是垂枝樱刚刚凋谢,天气已经明显转暖的一天中午。长崎屋厢房中,少爷望着面前的午饭,对伙计仁吉和佐助说道。
两个伙计陪着少爷一起吃饭的,听少爷这么说,拿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面面相觑。佐助伸出手,摸了摸少爷的额头。他以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发烧了,又在说胡话。但其实少爷这段时间身体少见地好。
“佐助,我没有发烧。那个小侍女叫阿枫,马上就十五岁了。”
“噢。”
伙计们的反应仅此而已。比起帮助小侍女逃跑的事,他们更怀疑少爷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好了。也许是因为饭桌上的胡椒饭还剩了许多。午饭是胡椒饭、萝卜拌梅子肉、大酱烧油炸豆腐、纳豆汤、咸菜。和往常一样,这对少爷来说,有点太多了。
许多从房间角落里爬出来的小鬼,以及从屏风里钻出来的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听到这话,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
平时吃惊的总是少爷,今天却反过来了。
“少爷,您刚才说要和她一起逃走……你们俩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啊?”
提问的是一只鸣家,脸上明明写着“好感兴趣”四个大字。
少爷吃着萝卜,笑答道:“昨天,父亲不是为了让我了解人情世故,把我带到吉原去了吗?嗯,就是为了奖励我这个月没有生病。”
少爷边说边挺起胸膛。虽然一个月前还躺在病床上,但是少爷故意没提,反正大家都知道。
“噢……”
这回不仅是伙计们,连鸣家们也发出了怪声。
“父亲事先已经跟妓院的老板说好了。我昨天虽然是第一次去,却和花魁同桌吃了酒席。”
少爷初次跨入妓院,就和花魁亲切地交谈,一起喝酒,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吉原的规矩,第一次去的客人可以和花魁见面,但是不能说话。
“按照规矩的话,等到我和花魁成为熟人,一起喝酒,那雪都下了,年都过了,父亲说。”
酒宴是在一家叫多摩屋的妓院举行的。花魁、艺妓、打鼓女等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和藤兵卫熟识的花魁花冈非常美,令人大饱眼福。花冈的两个侍女阿枫和松叶也非常可爱。
少爷想要帮助的阿枫看起来更争强好胜一些,模样十分艳丽。
“噢……”
“大家都成猫头鹰了吗?怎么老是‘噢噢’地叫啊?”
佐助回答:“那我就说了。少爷,午饭不可以剩下哦。”
“你们只担心我的食欲吗?大家还真冷静。我说要帮助阿枫逃跑啊。”少爷咯吱咯吱地咬着咸菜,失望地说。
仁吉挑起半边眉毛,问:“少爷,您明白和小侍女一起逃跑意味着什么吗?”
仁吉指的是,妓院里的女孩本欠着老鸨的钱,契约未到期就逃跑,要是被抓到的话,会受惩罚。比如被狠狠地打一顿,或是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甚至还有更惨的。而且,为了寻找逃跑的女孩所用的时间,需要加在她原有的卖身年限上。
“嗯,要是被找到就惨了,所以必须要巧妙地出逃。”少爷满不在乎地说。
听了这话,妖怪们又惊叫起来,歪着头若有所思。
屏风偷窥男抱着胳膊说:“确实如此……但是好像有什么问题。”
“少爷……您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侍女,以至于要帮她逃跑吗?”
看到伙计们眉头紧锁,少爷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枫是侍女,还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是个好女孩。”
“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听起来不像是迷上了那个女孩。”屏风偷窥男猛地一歪头,呆呆地嘟囔道。
在酒宴上,藤兵卫的老相识、多摩屋的老板也出来给大家斟酒和菜。不太会喝酒的少爷一会儿看看打鼓女的表演,一会儿和大家一起玩投扇游戏,不亦乐乎。
在三寸见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个被称为“蝶”的小靶子,大家都用扇子扔,把它打落下来,并计算分数,进行比赛。
“哦,投扇游戏?这在吉原可不常见啊。”仁吉微微歪着头说。
“我在玩投扇游戏时输给了阿枫,问她想要什么奖励,她说想逃出吉原,我就答应帮助她了。”
“啊,打赌输了?”
一听这话,妖怪们都愣住了,接着,又一齐大笑起来。
“啊哈哈,果然如此,我就觉着奇怪嘛。”
“啊呀呀,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
“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风流韵事嘛。您去吉原到底干吗去了啊?那可是吉原哦。您可是去了天底下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哦。”
“吱吱吱……”
连鸣家们也在少爷腿上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看到大家如此反应,少爷感到很不可思议,于是歪着头问:“你们为什么笑?”
“您不久就会明白的。”佐助一边回答,一边仍笑个不停。
“那个小侍女会来长崎屋吗?会和大家一起玩吗?”鸣家们满心期待待地问。
少爷拿着水杯,摇摇头。“带着逃跑的侍女回到店里,不太好吧?我不会把她带到这儿来。但是不管怎样,为了这事,我月底还得去趟吉原。”
少爷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要是不让他出门可就惨了。少爷就是想说这句话,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佐助一下子皱起了眉。
“少爷,您要是过于劳累,又会卧床不起。一个月去两趟吉原可不行。那个地方太远了。”
仁吉也叮嘱道:“不行,要是太累,肯定又会病倒在床上。”
看来,他们觉得出远门这件事远比逃跑计划重要得多。但是这回,少爷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姿态。
“我不是说没关系嘛。月底仍由父亲带我去,我都已经跟他说好了。”
“噢——难道老爷也知道您要帮那个小侍女逃跑吗?还陪着您一块儿去吉原?”
妖怪们问着,一脸惊讶。
长崎屋老板夫妇对独生儿子的宠爱,人尽皆知。少爷要是早起一会儿,他们就担心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但要是一觉睡到中午,什么事都不干,光玩的话,他们又会觉得他太无聊、太可怜了,所以就给
他很多零花钱,或是给他买很多新出的点心。那么宠儿子又爱操心的藤兵卫竟然要再次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先乘船,再坐轿子,去很远的吉原。
“第一次说是去散散心,倒还可以理解……一个月之内去两次!老爷想干什么啊?”
“而且,少爷要是真的帮那个小侍女逃跑,肯定会生病,会病倒在床上!老爷不仅不阻止少爷,还帮他?!”
佐助和仁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们表面是长崎屋的伙计,实际上是妖怪,此刻眼睛看起来跟猫眼一样,眯得又细又长。
“真是不可理喻!”
“真是太奇怪了!”
“老爷真是太奇怪了,他到底想对少爷做什么啊?”
妖怪们漸渐变得危险起来。对于这些妖怪来说,天地之间唯有少爷最重要。如果让少爷生病,就算是少爷的亲生父亲藤兵卫,也会被鸣家们咬住脚脖子。
两个伙计翻白眼盯着少爷。
“总觉得有点奇怪。帮人逃跑这件事,总觉得很奇怪。您说是因为输给人家了?少爷,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爷也很奇怪。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妖怪们步步紧逼,但少爷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看少爷不想说,伙计们又想出了一招。
“明白了,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了。”仁吉仿佛明白过来,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去问老爷吧。老爷似乎对此事也知道得不少。”
说着,他站了起来,朝店堂方向走去。一听说是少爷的事,藤兵卫肯定马上会到厢房来。
“哎,你们想问父亲什么啊?”
少爷问留下来的佐助,但佐助没有回答。
一般来说,伙计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问主人的,但是仁吉和佐助从来只把少爷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们是妖怪,跟人的处事态度很不一样。
(父亲被他们俩逼问,能扛得住吗?)
少爷虽然担心,但阻止不了。就在这时,仁吉已经带着藤兵卫出现在院子里了。鸣家们赶紧消失在房间的角落。
2
厢房的起居室里,大家一团和气地喝着茶。但正如少爷担心的那样,在伙计们的追问下,藤兵卫很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老爷,您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讲一遍吧。”
仁吉的措辞虽然很礼貌,却带着命令的口吻。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主人。
“那个……这次的事情,不是一太郎喜欢上了那个女孩,而是妓院的老板拜托我的,说是让我们帮助一个侍女逃跑,把她带出吉原。”
“啊?妓院的老板?自家的侍女?这是真的吗,老爷?”
佐助和仁吉异口同声惊叫起来。藤兵卫叹着气,一脸沮丧。
藤兵卫当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两个伙计,但事情关系到少爷,两个伙计绝不肯就此罢休。可怕的是,藤兵卫最后还遭到了伙计们的威胁。
“老爷,您要是不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就去问夫人,就说吉原多摩屋的花魁花冈把少爷卷入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问她知不知道。”
“仁吉,你……怎么知道花冈?”
藤兵卫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老爷熟识的花魁是谁,我们早就知道了。只要跟妓院有关的事,大都跟那位花魁有关吧?”仁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藤兵卫很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这……我只是去吉原招待客人或谈生意,当然,宴席上会有花魁同席。”
“这我知道,但是夫人会不会信这些话,又另当别论了。”
仁吉又提到了阿妙。这么一来,藤兵卫的气势明显就弱了,耷拉着嘴角。
“老爷,您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这时,少爷插嘴道:“太厉害了,简直就像做生意时讨价还价嘛。这样就可以让对手服输啊,看来我得好好学学了。”
“一太郎是好孩子,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然可以对儿子说不,但是藤兵卫的劣势并没有好转。
“老爷!”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藤兵卫只好举手投降。
“这件事是由多摩屋的老板春藏引起的。”
藤兵卫还是学徒的时候,和多摩屋的老板就已经是好朋友了。
“是吉原的老板提出让侍女逃跑的吗?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呢?”
“他跟我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但是,他有理由。”
关系重大,所以不要跟别人提起,藤兵卫叮嘱完之后,就讲了起来。因为彼此是无须客套、可以坦诚相见的好朋友,春藏于是将事情告诉了藤兵卫。
“你刚才说,要让我帮一个小侍女逃跑?”
某夜,藤兵卫听了多摩屋老板春藏的话之后,大吃一惊。
他们就在花魁花冈的房间里。在整个吉原,多摩屋算是最上等的妓院了。这个房间就在多摩屋的二楼。
花魁的房间相当气派。花冈的屋子由两间组成。带着金属把手的豪华衣柜、纸罩的灯笼、玻璃的金鱼缸等一应俱全,陈设非常精美。
虽然有客人藤兵卫在,却没有人打鼓,也没有人弹三弦。除了藤兵卫、老板和花冈,仅有一个小侍女。
藤兵卫认识这个名叫阿枫的小侍女。她一边伺候着花冈,一边学习各种技艺。阿枫马上就到十五岁了,体态婀娜,据说是有史以来吉原的侍女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她以后是要成为高级妓女的,目前还没
开始接客。
“阿枫以后不是要挑起多摩屋的大梁,成为花魁吗?”
“是的。”
“问题还不止这一点。做妓女是有年限的,不到年限不准走出吉原。好像这些人身上都背着债。从吉原逃跑有违法度啊。”
多摩屋老板说,确实如此。为了防止妓女逃跑,吉原的四周都围上了高高的黑板壁,周围还有混浊的大水沟。
“你身为老板,却要让侍女逃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预料到会被问及,多摩屋老板看起来很冷静,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事实上,几天前,郎中说阿枫不能接客。”
不久之前,花冈发烧了。多摩屋首屈一指的花魁生病,所以请了郎中来。正好阿枫也有些不舒服,就顺便让郎中瞧了瞧。结果,郎中讲出了老板夫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话:“这孩子心脏不太好。”虽然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马上就会卧床不起的程度,郎中还是建议赶紧送阿枫去疗养,说是以前见过同样的病,非常危险。
“妓女连觉都不能好好睡,对体质要求很高。这样的话,只会导致这孩子夭亡。”
郎中还说,就算送去疗养,也会很危险。这让老板夫妇头疼不已。阿枫现在虽是侍女,以后将会成为花魁。漆器店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已经提出要包养她了。
“我们夫妇二人一直都没有孩子。阿枫一出生,她那花魁妈妈就死了,当时我们就犹豫,要不要把她当亲生女儿养。”
由于亲戚们的干涉,最终阿枫没能成为老板夫妇的女儿,但是老板夫妇一直对阿枫疼爱有加,所以想借有病把她送出吉原。
“只是因为疼爱,不想让她丧命,并不能把她送出吉原。”老板皱起了眉头,“原本吉原就是一个用高墙围起来的游兴之地。即使我想这么做,在吉原遇到这种事,却有相应的措施。”
其他妓院的老板都在看着,一意孤行地对一个妓女疼爱有加是不行的。阿枫虽然是个侍女,但在古原也是一个惹眼的孩子,所以这件事办起来就更难了。
“别家也有很多生病的妓女。去年冬天,吉原伤寒流行,多摩屋当时就有女孩死了。”
老板说这话时,自嘲地笑了笑。人们常说,妓院中女子的不幸都是由老板的残忍造成的。咒骂、自责,都是一人承担,不具有经营大买卖的魄力的人成不了妓院老板。
身为妓女,除了一部分地位高的,生病了很少会被送去疗养。疗养之处原本是老板的别苑,并非专用。多摩屋的这类地方也只是偶尔在妓女生孩子的时候才派上用场。
再者,郎中出诊的费用太高。江户城中,在大杂院中生活的人一般都不轻易请郎中,更何况在这烟花之地。妓女一旦生病,就只能靠身边的姐妹们照顾,有很多人就这样送了命。
肺病、梅毒、癲痫、流行病。在吉原这个烟花之地,妓女们都非常害怕生病。
藤兵卫取出烟管,填上烟草,点上火。
“老板,如果硬是对阿枫特别对待,把看起来很健康的人送出吉原的话,会怎样?”
“会引起其他妓女的不满。”
上次流行病爆发的时候,死了好多人。
“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吉原的各个角落。每个妓院想必会有很多人称自己生病了,要去疗养。”
“别家妓院就会责怪多摩屋,说我们开了好头,这样一来……”
藤兵卫和老板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样就很麻烦了。要在这个封闭的地方生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别家妓院发生纠纷。”
但是即使如此,多摩屋老板夫妇和花冈还是不忍对阿枫坐视不理。对老板夫妇来说,阿枫就像是他们的孩子;而对花冈来说,阿枫就像是自己的妹妹。
“我已经明白了。但是比起逃跑这样危险的事情,趁早让人包养不是更好吗?今出屋的三之助怎么样?”
老板摇摇头。
“现在的阿枫哪里还能去做别人的小妾呢?虽然那样可能比在吉原好一点儿,但终究不是疗养。而且,如果花了大价钱包养阿枫,还要花钱请郎中买药,今出屋的少爷怎么可能愿意长期照顾她呢?这又不
是马上能治好的病。”
阿枫低着头,藤兵卫也沉默着。
这时,老板期期艾艾地说:“长崎屋老板,要不你干脆包养阿枫吧?
一切费用由我出。”
“不行。我是上门女婿。钱不是问题,但要是包养小妾,马上就会被别人传闲话,而且还会被阿妙骂。你还是饶了我吧。”
听藤兵卫这么一说,多摩屋老板微微一笑。
“看来你那颗心还是全在老婆身上啊,真是个好男人。”
藤兵卫为了掩饰羞涩,“嗯”了一声,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盆里。花冈一直看着他。
“老爷,请您一定帮帮阿枫和老板。现在就只有您能帮他们了。”花冈抓住藤兵卫的袖子,请求道。
藤兵卫只好答应。三个人和阿枫一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你之前已经想了好久了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先弄到一张通行证,再把阿枫带出吉原,但是……”
多摩屋老板将手揣在怀里,弓着背,朝窗外看了一眼。妓院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路的前方就是吉原唯一的出入口。
通行证是进出吉原的凭证,仅女人们需要,从吉原大门后右手边的四郎兵卫会所可以拿到。从别处进吉原的女人可以很容易地拿到,妓女们却得不到。
除了偶尔和熟客外出,妓女们在年限满之前,一般不能出吉原。
“虽然我可以带阿枫出吉原,但是到时候编理由说阿枫逃走了,别人一眼就会看穿,这一点最麻烦。老板故意放走侍女,万一被揭穿,肯定会引起一场骚乱。我是上门女婿,也不想把自家的生意搞砸。”
“此事令老板如此为难,妾身还是待在这里吧。”阿枫静静地说道。
她虽然是个侍女,还没有接客,但应对很是得体。作为花魁的孩子,出生在吉原,又在妓院中长大,妓女生了重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已经见过太多了。虽然十四岁就生了重病,但她好像大悟了似的,非常镇定。
(她已经快要放弃了吧。)
藤兵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阿枫,他想起自己那病魔缠身、已经习惯卧床不起的儿子,不禁一阵心痛。实在是太可怜了!但是大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这样坐在房里,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总有一天,阿枫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开始接客。在这之前,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多摩屋老板、藤兵卫和花冈焦急地想着,却仍毫无办法。
3
讲到这里,藤兵卫停了下来。
佐助趁机问一太郎:“少爷,老爷刚才说的,您都知道吗?为什么刚开始没有跟我们讲清楚呢?”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有很多想法。可是,只要我一想做什么,你们就会以生病为理由阻拦。”
“您想做什么啊?”
“这……逃跑,或者说把阿枫带离吉原的计划……将在这个月末进行。我想在那个时候再去一次吉原,我也想参与嘛。”
也就是说,还要出一次远门。最近一直没有生病,觉得身体已经大好了,所以稍微累一点儿没关系,少爷说。
“身体大好?那是您的错觉。不能出门!”佐助的回答非常冷淡。
“还是不行吗?”
被伙计一口否定,少爷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藤兵卫听了儿子和伙计的话,一边叹着气,一边接着说:“为了阿枫的事,我去吉原的次数增加了。一太郎偶尔听到了这件事,想要了解……”
少爷总是充满好奇心,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却连到吉原去走走看看都不行。藤兵卫觉得儿子好可怜。反正自己也要去吉原,那就让儿子享受一下酒宴的欢乐吧。藤兵卫于是带儿子去了一趟吉原。
“父亲,接下来的事就由我讲吧。”
少爷拿着水杯,接着讲。已经到这个份上了,索性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昨天,父亲带着我穿过了吉原的大门。”
乘船从隅田川前往今户、山谷堀,接着坐轿子到大门。穿过冠木门,很快看到道路两边都是屋顶上放着几个水桶的两层建筑物,屋檐下的灯笼连绵不断。
这是专门提供向导的茶水店鳞次栉比的仲町。在一间茶水店喝了一碗茶之后,两人到了一家名叫多摩屋的妓院。傍晚时分,还出席了酒宴。少爷和父亲被引到了二楼花冈的房间。在陈设华丽的房间中央,一张大桌子上摆满饭菜,花魁和打鼓女们正围桌而坐。
大家知道少爷是第一次来,都想让他高兴,使出了浑身解数,活跃气氛。艺伎们弹着三弦,侍女阿枫和松叶斟酒,打鼓女们高兴地跳着舞,连妓院的老板都出来问候了,气氛十分热闹。
“虽然很高兴,但我不会喝酒,父亲和老板闲聊的时候,我就很无聊了。”
看到少爷百无聊赖的样子,打鼓女们提出比赛。少爷同意了,于是大家玩起了投扇游戏。
“既然是比赛,没有奖励的话,谁也不会努力,我就拿出几朵父亲给的纸花。据说做这种花的纸一张值一分金③呢。我就把它作为获胜者的奖励。”
酒席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打鼓女、艺伎和侍女们,都认真地玩起投扇游戏。
“我很快就输了。”
赢的据说是第一次玩游戏的侍女阿枫。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③一分金,相当于一两金币的四分之一。
她老是拿高分,谁都不是她的对手。纸花最后都成了阿枫的战利品。
少爷又拿出一束纸花时,打鼓女和艺伎们都羡慕不已,阿枫却并不怎么高兴。
“啊呀,得到了那么多纸花,你不高兴吗?”少爷笑着问。
从近处看,侍女阿枫打扮得很华丽,像一个活的偶人。她吞吞吐吐地说:“妾身想要的……并不是钱。”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歪着脑袋,有点不明白。
“那你想要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少爷就更想知道了。
“如果我能够得到,一定送给你。到底是什么啊?”
问了好几次,阿枫终于细如蚊吟地说:“妾身……想要一张通行证。”
少爷一脸吃惊,沉默下来。
“为什么呢,阿枫?”正在收拾游戏道具的打鼓女吃惊地问。
这时,藤兵卫忽然说:“不好意思,我和老板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大家先下去吧。”
说着,他慷慨地把纸花送给了大家。收到意想不到的礼物,妓女们都笑着退了出去,只有花魁花冈和阿枫留了下来。
“通行证?我听父亲提起过,是女人们出入吉原必需的证件。”
“阿枫……想要离开吉原。”
“哦?是这样啊。”
少爷想到了他那群不同寻常的好朋友。只要拜托他们,肯定很快就能弄到通行证。
“那么,就把通行证作为给你的奖励吧。不过,可能得费些周折……”
说到这里,少爷忽然脸色一变,因为父亲和老板来到了他身边。
“一太郎,你有办法弄到通行证?”
“少爷。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藤兵卫和花魁都满怀期待。谁都没想过,体弱多病的一太郎可以办到连大人都觉得难办的事。少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有点犯愁,笑了笑。
“请熟人帮忙的话,应该可以办到。至于用什么方法,大家能不能先别问了?”
“嗯,可是去拜托别人的话,会给对方带去麻烦的。”藤兵卫点点头,“不过,有能够办这种事的熟人,一太郎真是能干的孩子。我们还没有发觉,一太郎的朋友又多了很多吧,渐渐成为大人了。”
藤兵卫高兴得眼角渗出了泪花。花冈没有看眼泪汪汪的藤兵卫,而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少爷。
“少爷,拜托你了,能不能尽快拿到通行证?”
说这话的是多摩屋老板。他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少爷吃了一惊,发愁地看着父亲。
4
“结果,老爷还是把少爷牵扯进去了。”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佐助沉下了脸。他瞟了藤兵卫一眼,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威力,一点也不像是面对主人该有的眼神。少爷赶紧拉拉佐助的袖子,示意他别这样。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枫。她一直觉得给大家添了麻烦,万分过意不去。”
那时,酒席很快变成了商议事情的地方。大家商量着,要是能够顺利拿到通行证,接下来该怎么办。少爷这才知道了整件事。
阿枫的心脏……不好?少爷吃惊地看着坐在旁边的阿枫。
阿枫朝少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深深地把头伏到榻榻米上,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好好的一场酒宴却变成了这样……”
她的声音颤抖着。
“连长崎屋的少爷都因为妾身惹上麻烦。不,不仅如此,在此之前还让大家那么担心……”
她其实非常在意此事。
“阿枫,我不是说过,你别在意吗?”
老板安慰道,阿枫仍继续道歉。
“妾身在吉原出生,在多摩屋长大,到了应该努力挣钱的时候,生了病……”
父母死得早,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所需都是老板给的。
“这样的话……老板花在妾身身上的钱就全白费了,也没有办法还给您。”
阿枫的身体缩成一团。
“阿枫,妓院养育花魁的女儿也是常有的事。”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其中也会有像阿枫这样不能赚钱的女孩。不仅如此,很多孩子还会夭折。眼下就是这样的世道。
“你别在意了,这是命啊。”
“妾身……真是没用。”阿枫微微颤抖地说,“我给老板添了很多麻烦。花魁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总是想着自己生病了,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阿枫低着头,泪如雨下。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被告知妾身马上就要死了,还是会很害怕。”
“阿枫……要死了吗?”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响起吃惊的声音。是侍女松叶。因为花魁和阿枫留了下来,她也没有走开。两个侍女紧握着对方的手。
“松叶,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真想远离病魔。也许不用多久,我就会死。妾身……妾身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
她已泣不成声。
少爷无法忘记阿枫那时的样子。我……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有用的继承人,花了的医药费肯定比偶尔到店里帮帮忙赚到的钱多得多。说起来,跟阿枫也算是同病相怜,才想帮她。
“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弄到一张通行证。”藤兵卫像是下定决心地说,只是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多摩屋老板和我都想送那个孩子去疗养,却不想把一太郎也牵扯进来。”
多摩屋老板说,已经为阿枫找好了住处,在她“逃跑”之后,也不准备真的大肆搜捕。所以眼下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她逃出吉原。
仁吉忽然微微一笑。
“既然少爷已经答应人家了,通行证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这回答应得异常痛快。
“只要弄到通行证,那个小侍女就可以从吉原出来了,是吧?这样一来,少爷也应该不用出远门了吧?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忙我帮了。”
“啊呀……啊、啊,是这样。”
藤兵卫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伙计们的心情也好转了。少爷却不答应了。
“不是这样的,父亲,我想亲眼见证事态的发展。您不说服仁吉他们,答应月底让我去吉原吗?”
“少爷,您不能对老爷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你们今天太过分了!”
少爷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但是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伙计进来叫人,藤兵卫赶紧离开了厢房。两个伙计还是寸步不让。一太郎眉头紧锁。
“少爷,您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弄到通行证?”
“佐助啊,如果我在月底之前没有生病,你不觉得我可以去吉原吗?”
听了少爷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佐助抿紧了嘴唇。
“少爷,我们现在是在说通行证。您想过用什么办法吗?”
“哎呀,按照规定呗,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我一定会努力多吃饭。”
这时,屋顶传来声音。
“我们知道怎么搞到通行证,已经想好了。”
厢房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身高数寸的小鬼。藤兵卫一走,他们就出来了,有的趴在榻榻米上,有的坐到少爷腿上,高兴地嚷着:“我们的同伴刚才到阿妙夫人房里去拿她的衣服了。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就放在衣柜里。”
仁吉歪着头,有点不太明白。
“啊呀呀,你们在说什么?”
“少爷是想来个偷梁换柱吧?扮成女人拿到通行证之后,交给阿枫,然后自己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是这样吧?”
“好厉害。当然是这样了,你们真了解我。”
听到少爷夸奖,鸣家们兴高采烈地吱吱哇哇吵嚷着。不一会儿,厢房里出现了一群抱着衣服的鸣家。
少爷正吃惊,屏风偷窥男也出来了,竟拿来了脸上抹的香粉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却不化妆,会很奇怪的。”
屏风偷窥男说着,立刻把香粉倒在水中,用小毛刷搅拌着。少爷觉得很奇怪。
“等一下,为什么从现在开始就要作准备啊?”
“少爷,你不是要扮成女人,到吉原的四郎兵卫会所去拿通行证吗?那就先在厢房里试着穿一下衣服,画一下妆,不是更好吗?”屏风偷窥男说道。他放在榻榻米上的盘子里还有一盒胭脂呢。
“啊,原来是这样的计划。”
连伙计们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少爷的脸腾地红了一大片。
“不是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想啊?首先,要男人装女人的样子,怎么能行呢?既要学走路,又要学说话,我又不是歌舞伎!”
“哦,是吗?少爷身形纤弱,还是一张娃娃脸,正像……”
看到少爷很少见地露出了怒容,屏风偷窥男赶紧闭上嘴。
少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说:“我想让猫妖阿白当替身。”
“啊,这样啊?”
妖怪们一下子全明白了。
猫妖由两条尾巴的猫变化而成的,她很擅长变化,也特别会骗人,经常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是大家的老相识了。
“阿白可以变成一个女子,简简单单地把通行证弄到手。出来的时候,只要再变成猫的样子就行了。”
要给阿白和阿枫准备看上去差不多的衣服,少爷说。
“的确,这样事情就能顺利进行了。我们赶紧和阿白联系吧。”
佐助说着,派出一只鸣家。少爷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看了一下鸣家们从正房拿来的衣服,又开始叹气。
“阿枫是要从吉原逃跑,你们怎么还挑了这么一件惹眼的衣服啊?”
衣服是红底的,画着鲤鱼、流水和落花,以及金丝刺绣。穿上这件衣服,光是在街上走,就会引得人人侧目。
“可是这件衣服很适合少爷,您穿最好不过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说明理由。屏风偷窥男在旁边乐得哈哈大笑。
5
月底的一天,黄昏时分,化身为女子的阿白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通行证弄到手了。
要是被人看穿是猫妖就惨了,阿白把通行证交给了在吉原仲町附近的藤兵卫一行人,就告辞了。
藤兵卫等人赶紧朝多摩屋走去。仁吉手中的包袱里,放着一件和阿白身上所穿很像的衣服。按计划,阿枫应该穿上这件衣服,梳一个简单的发型,在天黑之后跟藤兵卫一起出吉原。
少爷被仁吉和佐助夹在中间。他在月底之前很争气,没有生病,再加上两个伙计保护,今天才被允许一起跟来。
少爷近两个月没生病,最近心情很好。“要是身体一直都这样就好了。”至少不用天天躺在床上。对儿子百般宠爱的父亲一边走,一边点点头。但是伙计们一脸怀疑地对视了一眼。
少爷忽然仰起脸说:“啊,这声音真好听。”
天色渐暗,吉原到处流淌着三弦动听的乐声。这正是这块烟花地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黄昏时分,暮色渐深,茶楼和妓院屋檐下的灯笼都纷纷亮了起来。街道两边的纸门上,清晰地映着妓女们曼妙的身姿。很多男人围在旁边看。
少爷一行人穿过街市,没有进茶水店,而是直接去了妓院。到了妓院之后,跟上次一样被引到了花冈的房间。房里除了花冈和阿枫,还有老板夫妇。
“你们得到通行证了吗?”刚走进房间,多摩屋老板夫妇看上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赶紧问道。
藤兵卫从怀中掏出通行证,大家脸上一片喜色。少爷等人把通行证和替换的衣服交给了多摩屋老板。在另一个房间,侍女松叶已经把梳头用具准备好了。
“就按上次商量好的,我们和阿枫混到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中间,一起出大门。快去换衣服吧。”
“太、太谢谢了!”阿枫低头致谢。
花魁赶紧催阿枫到隔壁房间去。藤兵卫忽然皱起了眉。
“一太郎,那个帮我们拿到通行证的女孩真的没事吗?看她很着急的样子,所以就匆匆分别了。”
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但是又不能跟他讲真话。猫妖阿白现在应该已经变回原形,走出大门了。
“她总能混出去的,您别担心,她……肯定没事。”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藤兵卫仍不放心地摇了摇头。
这时,多摩屋老板朝父子俩深深地低头致谢。
“这次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坐在旁边的花冈也低头施礼。她今晚看上去格外美丽动人。
“真是太谢谢各位了,请容许妾身也向各位道谢。”
藤兵卫赶紧说:“快别这样,大家不都是为了阿枫嘛。”
伙计们在一旁露出颇觉有趣的表情。
“这位花魁还真是漂亮啊。”
“是啊,你看,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老爷,千万不能在长崎屋提起这位花魁啊。”
藤兵卫干咳一声,警告道,事情还没结束,大家不能放松。
阿枫应该很快就可以换好衣服出来。房间里略显安静,能听到别的房里热闹的声音。
事情在悄悄地进行着。此时此刻,不由得让人感到一丝寂寞。
“这样……”一太郎小声地说,“从今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阿枫了吧。”
“她将被送到一个离江户很远的郎中那里。”
那个郎中是广德寺宽朝和尚的旧相识。
“虽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阿枫可能会很寂寞,但是那边不会被吉原的人找到,倒能过得安心些。”妓院老板温和地说道,“以后好好疗养,一定要把病治好。”
能不能治好谁也不知道,因为阿枫得的是心脏病。
“阿枫还没收拾好吗?得赶紧走了。”过于一会儿,藤兵卫对花冈说道。
花魁点点头,走到了隔壁房间。她很快一脸慌张地跑了回来。
“阿枫不见了。”
“不会是去方便了吧?”多摩屋老板吃惊地问道。
花魁摇摇头。“刚才拿过去的衣物还放在房间里呢。”
阿枫不是因为有事出去,而是消失了。
老板和花魁赶紧出去,到处问有没有人看到阿枫。消息很快就传来了: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来过,他拉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房里的人不禁面面相觑。三之助就是那个想包养阿枫的人。
“他今天怎么会过来呢?”花冈不悦地说。
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不可呢?也太不巧了。
“应该是一个知道阿枫要逃跑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三之助。”少爷说。
有人知道这么做会让逃跑计划失败,于是故意告诉了三之助。三之助一听说阿枫要逃跑,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就着急地带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人忽然不见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通行证也没用了。”
多摩屋老板气得咬牙切齿。大门关闭的时候,四郎兵卫会所会清点通行证的数量。如果数目不对,他们肯定会怀疑,以后要想再弄到通行证,就难了。
“这两人到底去哪里了呢?”
少爷抱着胳膊。阿枫就这样从房间里消失了,让人无计可施。想不出三之助把阿枫带走后会怎么样。
“大事不妙,要是那两人翻墙出去,被巡查的人发现的话,真要出大事了。”
听了藤兵卫的话,大家赶紧站了起来。少爷和伙计们一起,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一起,分头去找阿枫。花魁和侍女松叶则留在多摩屋等消息。
“必须赶紧找到他们。”
少爷朝窗外看了看。夜晚的吉原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是今晚,天上只有一弯细细的蛾眉月,在远离灯笼的地方,是令人窒息的无边的黑暗。
路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隔得很远,看不大清楚。
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赶紧走下楼去。落在最后的少爷也赶紧跑到走廊上,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回到了花魁的房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紧盯着花魁旁边的侍女松叶。松叶低着头。
少爷静静地说:“松叶,是你把阿枫逃跑的事告诉三之助的吧?”
花冈和两个伙计都大吃一惊。
“少爷,您在说什么?”
花冈惊讶不已。
“她这么做……对,可能是同情三之助,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对阿枫好,她很不满。”
松叶听到了阿枫逃跑的全部计划,只要写在信上,送给三之助就行了。
“三之助要在这时到隔壁房间,怕是很难。而从阿枫进入房间换衣服到消失,只有一会儿工夫。”
可以出入隔壁房间,又能把三之助带进去的,会是谁呢?
“松叶,只有当时正在准备梳头工具的你才可能做到。”
花冈一下子愣住了。
松叶抬起头正视着少爷,说:“少爷,您知道多摩屋的外室白玉吗?”
少爷忽然听到这么一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花冈解释道:“那是老板去年冬天过世的外室,松叶一直把她当姐姐看。”
“小姐还记着她的名字,可是老板已经完全忘了。她卧病不起的时候,老板既没让她出去养病,也没有请郎中。”
松叶知道这很正常。
“阿枫却不一样,大家都偏心,帮着她……”
当然,这并不是阿枫自己要求的,这一点松叶也知道。
“要我就这样笑着把阿枫送出去。实在是做不到。要是我生病了,肯定也会像白玉姐姐一样,被抛在一边。我早已知道,所以就更……”
所以把三之助卷进来,破坏整个计划,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头。松叶低着头沉默了。花冈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仁吉对少爷说:“我们也去找吧。一味责备这个小侍女也无济于事。”
“是啊。她是花冈小姐的侍女,就由小姐处置吧。”
三人下了楼梯,走出多摩屋。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时,发现松叶正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
6
三人在夜色中疾步行走。每家妓院的亮光都被夜色包围着,不时可以看见妓女们美丽的身影。
少爷等人一路尽量避开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不知道阿枫和三之助去了哪边,不管怎样,先去发出吵嚷声的地方。
“三之助是吉原的客人,带着侍女出现在这里,不会引人注意吗?”
听了少爷的问题,佐助歪着头回答:“这……怎么说呢。吉原的每家妓院都有人管,还有很多人巡夜。”
要是被他们当成可疑的人,就惨了。
“不管怎样,眼下还没出事。阿枫是走不出吉原的大门的,而且一到九点,这里的妓院就都要关门了。”
仁吉皱着眉。
“到那时,路上也看不到客人了。”
巡夜的人会在整个吉原巡查。那时如果还跟侍女在外面晃来晃去,肯定会被人质问。听了这话,少爷立刻就要去找他们,但是两个伙计坚决反对。
“少爷肯定很累了,请别那样做。”
“啊呀……”
少爷正想抱怨,好些凶神恶煞的人跑过身边。佐助赶紧追上一个落后的人,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发现了两个奇怪的人,想把他们抓回去问问,现在正追呢。
“阿枫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吗?”
少爷不安地问道。
仁吉也皱起了眉头。
“不管被迫的是谁,反正通行证是用不了了。有事发生,会所也会查得更严格。就算有通行证,他们也会仔细查看,要是发现是阿枫就完了。看来大门是出不去了。”
“真是糟糕!”
之前觉得挺简单的逃跑计划,眼看着泡了汤。
这时,吉原大街上的巡查已经越来越多了。
“看起来很危险,情况不太妙啊。”少爷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佐助也叹了一口气。“少爷您再不回多摩屋的话,就要着凉了。”
听了佐助的话,仁吉也点点头。
“少爷,您的身体最重要。”
“你们俩说的是什么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光顾着自己呢?”少爷坚决地说。
“啊呀,在那儿!”仁吉突然喊道。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个不容易被亮光照到的墙角。那里有人躲在水桶的后面。仁吉是妖怪,眼力好,所以能看到。
少爷终于舒了一口气,朝四周一看,没有巡逻的人。
“但是很难办啊。虽然可以叫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通行证已经不能用了。就算把两人带回多摩屋,事情又会像原先那样棘手,而且还多了一个三之助,事态变得更复杂了。
这时,佐助作出了决定。
“少爷、仁吉,再这么左思右想的,也不是办法。”
想得太多只会更加麻烦,而且这件事情不了结,少爷肯定心情不好。
“我把两人扔到墙外去,仁吉在外面接着,不就了结了?”佐助轻松地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佐助,真的行吗?吉原周围还有水沟呢。”
“这我知道,就是臭水沟嘛,那我把他们扔过水沟好了。”
佐助一点儿都不当回事。的确,身为臂力超强的妖怪,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现在是晚上,月光昏暗,正是好时机。
但是,对于将要被扔出墙的那两位,只怕会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们俩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不管怎样,这……”
虽然想不出其他办法,但还是很犹豫。这时,附近的屋檐下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一只猫正朝下看呢。
“少爷,不好了,巡逻队正朝这边过来呢。”
“啊呀,阿白,你还在啊。”
猫妖与其说是为了看事态的发展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因为担心少爷。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决定要不要让佐助把阿枫和三之助扔出去。少爷赶紧朝躲着的两人说:“是三之助吧?阿枫也赶紧出来吧。”
两人说,因为被巡查们发现了,一害怕就开始逃跑,结果被追得到处跑。他们自己行为怪异,才被人盯上。
“三之助,你自作主张把阿枫带出来,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请你对阿枫出逃一事保持沉默。”
说完,少爷和伙计们对视一眼。
“阿枫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佐助严肃地说。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吗?”少爷叹了一口气,问道。
“嗯。”
不管怎样,得先把三之助和阿枫送到墙外去。佐助他们告诉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慌张。
“你们准备怎么……”
仁吉阻止了三之助的发问。
“已经没有时间了。少爷,那些凶神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声音十分紧张。
没别的办法了。就算三之助和阿枫以后在别的地方说起自己被抛到了半空,别人也只会当他们是在吹牛。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就是怎样把巡逻队引开了。要是他们看到佐助施法就惨了。
少爷对佐助说:“你赶紧把他们俩扔到外面去吧。拜托了!”
话音未落,少爷就朝一个黑暗的角落飞奔而去。他是想自己当诱饵,引开那些巡逻的人。
果然,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几个男人立马追了上去。
“少爷!”
伙计们咬紧了嘴唇。
“没办法了。”
佐助抓起那一男一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墙角下,猛地扔到外面,接着,他头都没回,朝少爷那边跑去。“啊……”被扔的二人的尖叫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人也消失在了墙外。
“等一下,我还没有作好接应的准备呢。”仁吉着急地说着,轻轻地飞过了高墙和沟渠,然后飞快地接住了就要掉到地上的两人。
下定决心开始跑的时候还可以,可是没跑多久,眼前就一片漆黑,心跳得飞快。
(难道说我的心脏比阿枫的还没用吗?)
少爷还没有跑出二十间①远,就摔倒在地。人们都围上来,看到底
①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
发生了什么事。
佐助很快就跑了过来。看到少爷倒在地上,他尖叫一声,赶紧问周围的人,有什么地方可以躺一下,郎中在哪里。
所幸当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爷身上,谁也没有特别注意飞奔过来的两人,更没有说什么。事情就像当初设想的那样,阿枫成功地逃出了吉原。被抬回妓院的少爷却放不下心来。肯定又要挨骂了,
说自己做事太随意。肯定又会卧床不起,还会让父母担心。少爷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远处,传来了藤兵卫呼唤少爷的声音。
(阿枫已经顺利逃跑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7
自打从吉原回来之后,少爷就一直卧病。
好像最近这段时间没有生的病都集中到了一起,高烧一直不退,喉咙也肿了,只能吃婴儿的食物。
果然被骂了,而且讨厌的事情接踵而至,比如,药变得特别苦。过了一段时间,少爷终于好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病人。伙计们也不再眉头紧锁,开始每天给少爷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
“阿枫已经安全抵达那个郎中家里了。”仁吉告诉少爷。她今后的生计就由今出屋负担。三之助去多摩屋道了歉。
“阿枫的病要是能痊愈就好了。”
少爷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她了。
松叶现在仍是花冈的侍女。这些人中,最倒霉的要数藤兵卫。他被阿妙夫人狠狠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少爷又生病了,满腹不悦的伙计们把藤兵卫的事情告诉了阿妙夫人。
(把伙计们惹怒了,真是没有好果子吃啊。)
少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接受伙计们的照顾。
这天,看到少爷乖乖地把药喝了,佐助微微一笑,说:“老爷很怕夫人知道花魁花冈,您还记得吗?”
少爷点点头。
“但事实上,夫人早就知道花冈了。”
少爷吃惊地睁大了眼。母亲明明知道,却默不作声?
“母亲很爱父亲吧?”
“那是当然。”
“她没有为花魁的事生气吗?没有对父亲发火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
坐在枕边的伙计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夫人知道老爷的心思,我们也能轻松地对夫人直言。”
“这样啊。”
这世上的人的心思啊,真是不可理喻。人们眼中嗜钱如命的妓院老板更重视妓女的生命。像姐妹一样的侍女明知道那样做很过分,却仍不理智。阿枫看起来很镇静,却从心底里害怕死亡。母亲虽然狠狠
地责备了父亲,但那是因为儿子……对于花魁的事,她至今沉默。
“这是为什么呢……”
人的心思还真是奇怪。少爷常常觉得想不明白,这些事常常在心中翻涌。真想留住随着岁月流逝被一天天忘却的快乐。心情的起伏不定有时候真的让人很痛苦。
“怎么了……”佐助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烧。



多余的鸣家
“嘎——”
尖叫声响彻了长崎屋的院子。
店堂里的人、在里屋和厨房劳作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面面相觑。几个下人马上朝院子跑去。
长崎屋虽然是大商家,但是在江户首屈一指的繁华大街上,寸土寸金,所以院子也并不是很大,检查厢房和仓库一带的情况,几个人就足够了。
少爷一太郎从正房走出来,不安地看着大家。
一个下人走到了仓库和墙之间的空地,忽然尖叫起来。
“你是谁?有人倒在这儿啦。”
两手张开、扑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矮小的年轻男子。
“这不是上次天城屋老板带来的人吗?叫八介,是个梳子匠。”
“哎,你没事吧?”
下人们试着跟倒在地上的人说话,那人却没有反应。这时,药材铺的伙计仁吉走了过来,俯身去听八介的心跳,然后马上让小伙计去请常来长崎屋出诊的名医源信。八介虽然一动不动,但是还有气息。
围着八介的入神色却很紧张。触目惊心的景象映入眼帘:八介头上剃成半月形的地方一片暗红,像被什么东西猛力击打过。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与近江、伊势和大阪的大商家不同,那些大商家在京都有总店,江户的店面则由大掌柜打理,而长崎屋老板及其家人都生活在店堂内院,里边还有作为继承人的少爷一太郎起居用的厢
房。
厢房原本是上一代长崎屋主人隐居的地方,现在除了体弱多病的少爷,两位负责照顾他的伙计也住在里边。厢房里时常会传出热闹的声音,下人们偶尔会嘀咕,觉得很奇怪。
事实上,少爷身上流着有三千年妖龄的大妖怪外祖母皮衣的血,所以他可以看到妖怪。每天都会有很多妖怪聚集在少爷身边,向少爷撒娇,还经常吵架,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所以长崎屋的厢房总是很
热闹。
长崎屋数量最多的妖怪,是会让家里咯吱乱响的鸣家,屋檐和走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就是他们的杰作。
今天,一只鸣家自言自语着,在里屋的走廊下散步。这条走廊连接着厢房和船行。
“真是太少见了,今天少爷竟然去了船行。”
少爷身子弱,为了给他收集各种药材,长崎屋最后索性开了一家药材铺。少爷身体好的时候,就去药材铺转转,其实也就是和父亲藤兵卫一起陪陪来访的客人。
这回却和以前大不相同。少爷出厢房,朝正房走去时,背影看上去疲惫不堪,鸣家担心他会中途倒在走廊上,于是担心地朝藤兵卫的房间走去。鸣家当然担心少爷的身体,但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想
吃客人们送来的点心。
长崎屋的客人大都知道少爷经常卧病在床,所以总是会带慰问品过来。偶尔少爷精神不错的时候,他们也会送来点心,安慰说要好好养病。客人们知道,这样的话,对儿子百般溺爱的长崎屋老板藤兵卫
会很高兴,所以,点心的数量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越来越多。
客人回去之后,点心被撤下,少爷就会在厢房里把它们分给妖怪们吃。分到的东西总归数量有限,因为大家都抢着吃,这只小鸣家经常会吃不着。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抢先吃到,就跟到正房来了。
鸣家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下人们发现。顺利到达藤兵卫的起居室之后,鸣家溜到了房间的角落。
少爷坐在父亲身边,很快发现了鸣家的身影,一脸惊讶。但是身为上门女婿、没有遗传皮衣血统的藤兵卫丝毫没有察觉妖怪的存在,正微笑着和一个身材魁伟的商人说话。
(点心在哪儿呢?怎么没看到啊?)
鸣家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这吋,藤兵卫从怀里掏出一个胭脂色的小天鹅绒袋子,递给了天城屋老板。
“运送这些货物的常磐号能够及时回来,真是太好了!月底就是令千金的大喜之日吧?”
“对,真是太好了!阿房的母亲一辈子操劳,结果在店还很小的时候,没有享什么福就过世了。所以我想着,一定要让女儿这辈子衣食无忧。”
说着,天城屋老板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圆而小、像凝固的月光一样美的东西,它通身莹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是白天,房里却好像升起了月亮。
看到这个,鸣家完全忘了点心的事。他小小的心被这种美丽震撼了,怦怦乱跳着。他又担心心跳声这么响,会被人听到,不由自主地摁住了胸口。
天城屋老板压根儿没朝鸣家这边看一眼,而是满足地看着眼前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宝贝,点了点头,笑着说:“这么急地拜托长崎屋收集大珍珠,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拜托贵店,也是因为我太爱操心了。”
这个世上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病痛、火灾、别人的妒忌,以及金钱。一旦宝贝女儿嫁出去了,就不能在身边保护了。天城屋老板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担心,一旦自己不在了,还有谁会关心阿房?
“我明白,我能体会您的心情。孩子无论长到多大,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唉,世事就是如此啊。”
“真是太高兴了,长崎屋老板也能理解我的心情。”
天城屋老板和长崎屋老板心心相通,差点就要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少爷抬起头看着屋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城屋老板微笑着,更加热心地讲了起来。
“要是生病的话,就要请郎中,这要花很多钱。就算再怎么小心,人吃五谷杂粮,谁也没个准儿。所以我就想让女儿拿着这些珍珠。这种珍珠的价值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拿着它,总能救点急。”
“您这种担心很必要。上个月,十天里倒有五天发生火灾。”
这些事情鸣家也有耳闻。那个时候,仁吉等非常在意风向的变化。要是遭遇一场大火灾,就算是灰泥涂墙的人店,也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火要是烧到家里来,鸣家们就只能沿着屋檐逃跑了。少爷则会裹上被子,被伙计们扛出去。每次火灾过后,少爷买的瓦版小报上都会登很多商家被大火烧得精光的新闻。
“长崎屋老板,事实上今天我是想让我带来的工匠八介做一把梳子,把这珍珠镶上去。”
发生火灾时,有可能什么东西都救不了。但梳子总是戴在头上,应该会留下来。鸣家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
(要把月亮戴在头上吗?)
那肯定会是一把很美的梳子。
藤兵卫轻轻地敲广一下膝盖。
“把珍珠镶在梳子上吗?这个想法很有趣。啊,为了装饰梳子,八介现在正在店里挑珊瑚呢。”
“不知道是不是客气,阿房说,她不需要这样华丽的梳子。所以我就拜托八介,尽量让梳子看起来普通一些,那样每天都能戴。八介这次想精雕细琢,镶嵌很多珠宝,但是我对他说,只要用珊瑚做一下装饰就行了。”
说着,天城屋老板把装着珍珠的小袋子装进褡裢单,放在身旁。鸣家靠近褡裢,从袋口钻了进去。他找到那个摸起来滑滑的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些和自己的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珍珠。
(就是这个,发出像月亮一样的光芒。)
借着袋口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看,珍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突然,鸣家被抓出袋子,放到了袖子里。伸头朝外边一看,原来是少爷。向藤兵卫请示之后,少爷赶紧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走到一个角落里,少爷停了下来,小声责备追“钻在客人的袋子里为所欲为,可不行哦。”
呜家鼓着小脸抗议道:“可是少爷,我原本是来要点心的,结果却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丽的珍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哦。”
“啊,你说那珍珠像月亮一样?嗯,的确非常漂亮。你喜欢月亮的话……那我就把刚才天城屋老板送给我的‘月亮兔子’送给你吧。可不准再出现在客人面前了哦。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您要把月亮送给我吗?”
鸣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少爷把鸣家放到走廊上,拿出一个用怀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鸣家。
“你拿着这个,先回厢房去吧。”
“这是月亮吗?”
好像比刚才看到的珍珠要人很多,整整有一大抱。少爷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这时,少爷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自言自语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语气中透着担心,是少爷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他以前做工的地方被火烧了,就来到长崎屋,当了伙计。少爷和这个长崎屋唯一不对他过分溺爱的哥哥关系很好。但是因为松之助身上没有妖怪的血,
看不到鸣家,少爷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嗯,那个,是这样的,天城屋老板送了我很好吃的包子,我就偷偷在这里尝尝。”
“啊呀,是这样啊。”
松之助笑了。少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子,让松之助也尝尝。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松之助总是显得很客气。他现在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回事?点心很好吃啊。)
鸣家歪着头,感到很不可理解,但因为很想让别的鸣家也看看月亮,就离开了。厢房里,屏风偷窥男和鸣家们大概是猜到有客人来,都现身了。
“你们快看,我在店里找到了月亮。”
说着,小鸣家英姿飒爽地走进了房间。
“月亮?是挂在天空的月亮吗?”
“是啊。是不是很厉害啊?”
“厉害!厉害!”
被同伴们一夸奖,鸣家得意地挺起了胸膛。他轻轻地打开怀纸,让大家看。纸里面包着的是一块雪白的东西。
“咦?”
房间里一片沉默。
怀纸里面的确包着一个白白圆圆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东西和平常吃的包子一模一样。虽然它正中间有一只兔子,但是那看上去不过是用烙铁在包子上烙了一个兔子的形状。这东西还散发着香气呢。
“这和我刚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鸣家认真地歪着头。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起“月亮兔子”,狠狠地一口咬掉了半边。
“你干什么?你把它吃了!屏风偷窥男把月亮吃了!”
鸣家朝屏风偷窥男挥着小拳头,但是对方一点儿都不在意。其他鸣家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们。
“怎么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月亮被吃掉了,月亮要从天空中消失了。”
从打开的纸拉门朝外面望去,天上果然没有月亮。因为是白天,还是月亮躲到了云层后边?不,是因为被吃掉了,所以不见了……
小鸣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满眼是泪地呆坐着。看着快要哭出来的鸣家,屏风偷窥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你呀,这有哪一点像月亮了?你看看,只不过是一个上等的包子。”
屏风偷窥男把已经咬了半个的“月亮兔子”递到鸣家面前。鸣家拿过来一看,里面的确有馅儿。稍微尝了尝……是甜的。
“可是……少爷的确说这个是‘月亮兔子’啊。”
“是这个点心的名字吧。你真是个大傻瓜!鸣家真是又烦人,又没用!真是多余!”
见屏风偷窥男如此看不起自己,鸣家又要哭出来了。他并没有撒谎,刚才在正房里的确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的珍珠。他的脸渐渐变红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跺着脚说:“我才不是没用的呢,我真的看到了月亮。我去把它拿回来给你看看,臭屏风偷窥男!”
说完,呜家从厢房里飞奔出去,裤腰带上还拴着吃了一半的包子。
2
啪哒啪哒啪哒,鸣家飞快地迈动着小脚,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想赶紧回到老爷房里去,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在那里。
鸣家刚到正房门前,纸门被拉开了,出来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穿着朴素的碎白点布衣。那人朝房里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之后,就朝船行方向走去了。鸣家忽然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子。
(啊呀,那就是装着月亮的小袋子。为什么他……)
既不是客人天城屋老板,又不是老爷藤兵卫和少爷一太郎,让这么一个家伙拿着那么重要的袋子,真是让人不放心。鸣家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赶紧顺着走廊去追那人。虽然年轻男子不过是在不紧不慢地
走路,鸣家却要拼了小命追赶。
那人在走廊上遇到长崎屋的下人时,被唤作八介。
(咦,这不是天城屋老板带来的梳子匠吗?)
刚才听说他在店里挑珊瑚。装在那个小袋子里的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是要用来装饰梳子的。大概是要看看珍珠和在店里挑的珊瑚是否相配,八介就从天城屋老板那里把装珍珠的小袋子拿走了。
想到这里,鸣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
(屏风偷窥男哪能想得到啊?那家伙只会装腔作势。)
鸣家正想着,忽然看到八介朝四周望了望,朝和店堂方向完今相反的内院走去,一直走到了墙根。
(咦,他要去哪儿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鸣家赶紧跟在后面。八介走进了仓库和墙壁之间一块狭小的地方。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就在鸣家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吋,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地方很小,可能会被后面来的人踢飞呢。鸣家赶紧爬到了仓库的房檐下。低头看吋,发现八介正和一个人凑着脑袋小声说话。后来的那人用手巾严严实实地包着头,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啊呀,为什么这两人非得在这里见面不可呢?在店里说不就得了吗?这里照不到阳光,还很冷。)
为了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鸣家使劲伸长了脖子,但是怎么也听不清楚。鸣家正想到下面去,听到原本小声说话的八介忽然大声喊道:“你想骗我!”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猛然听到这声怒吼,鸣家不由得缩起身子。
就在这时,后来的那人挥起一根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粗壮的吹火竹筒,狠狠地朝八介头卜打去。
随着沉闷的响声,八介倒在了地上。天鹅绒的小袋了从他于里掉了下来。拿着吹火竹筒的人看着小袋子。他想抢走月亮一样的珍珠!
(啊……啊啊!)
鸣家连滚带爬摔到了地上,一把抓住了小袋子。誓死也要守住这些月亮一样的珍珠!绝对不能让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得到它们!
蒙面人放下吹火竹筒,朝小袋子伸过手来。
内院响起了鸣家凄厉的尖叫声。
3
少爷、长崎屋的人和天城屋老板都聚集到了船行长崎屋的内院。
三个经常出入长崎屋的人,和藤兵卫面对面坐着。他们都坐立不安,不时地对视一眼。
这时,经常来长崎屋出诊的源信郎中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对藤兵卫说了些什么。藤兵卫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开口道:“八介的伤势已经稳定一些了,但是他的头被人狠狠打了一下,还在昏迷中,不能掉以轻心。没想到会有这么残忍的人。”
坐在旁边的天城屋老板说:“我在大和桥北经营油店。失踪的那些珍珠是鄙人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偷的,但大概不会轻易归还。本来准备在小女结婚时送给她,如果因为这个有人被定罪,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只要把东西还来,我就不再追究。八介醒来的话,事情应该就会明了,所以……”
杂货店的直次抢着道:“可我连那是怎样的珍珠都不知道,就受到这种怀疑。我没有偷,我只能这么说。今天我和平常一样,到长崎屋来买一些新货。所买的也就是堆在船上的一些廉价杂物。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罪人,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直次气得脸都发白了。他旁边是梳头娘阿定,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我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是来给夫人梳头,与珍珠和天城屋老板素无瓜葛,但是为什么……”
本来可以向老板娘哭诉的,但是阿妙夫人一直没有出现,阿定只能小声嘀咕着。
最后是矶吉。他是到长崎屋来收蜡烛的三泽屋的伙计。他缩着身子,低头说道:“这……你们为什么把我们……把我叫到这里来啊?我只是来拿店里订的东西啊。”
矶吉的语气十分不满。在座的其他三人都不是下人,他大概认为长崎屋想把罪名强加到他头上。
听了这些话,少爷静静地说:“各位误会了。店堂里和在厨房做饭的人都可以被排除掉。独自一人,或是行踪不明的下人很少,而且刚才已经搜过他们的身了。”
听说连长崎屋下人们的头发和放在店里二楼卧室中的行李都已经检查过,三人沉默不语了。
“但是没有找到那些珍珠。长崎屋的人如果想要偷珍珠,还有很多其他的机会,完全不必把八介打晕之后夺取,因为珍珠是在前天送到店里的。”
这些珍珠虽然价格不菲,但是长崎屋还有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所以珍珠并没有被特别收藏起来,而是跟别的货物一样,一直放在仓库里。别的货物送到吋,仓库被打开过好几次。伙计们完全有机会轻
松偷取。
“所以,我认为一定是有人觉得今天是个好时机,就把八介打晕,抢走了珍珠。不能进入里屋的客人肯定不会作案,一定另有其人。很不好意思,给各位添麻烦了,但是让各位留下来,就是因为这个。”
听少爷说得清楚明了,天城屋老板惊讶地看着他。总听说少爷体弱多病,如今他没有躺在床上,大家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吃惊不已。
“有人受了伤,这件事绝不可以就此罢休。不好意思,请三位容我们搜一下身。拜托了!”藤兵卫像在总结少爷的话,委婉而恳切地说道。对于藤兵卫的要求虽然有些不满,但谁也没法说不,三人一脸丧气地去了隔壁房间。
少爷向父亲请示之后,站起来,到了走廊上。两位伙计像是接到了指示,马上跟了出去。三人走进一个没人的房间。佐助先开了口:“这回丢失的是从琉球的海里采集到的特大珍珠,有十一颗。从这三人身上应该可以找到吧。”
“没那么简单。如果真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应该不会把珍珠带在身边,肯定早就藏在什么地方了。要是被发现,珍珠的价值足以让他掉脑袋。”
听了仁吉的话,佐助又说:“他们都不是我们店里的人,能把东西藏到哪儿去呢?”
此前三人经常出入长崎屋,但是在这次的事件中受到了怀疑,可能今后再也不能进入里屋了。仁吉低哼了—声。
“的确不太可能把珍珠藏在店里。”
这时,少爷说:“还有一种可能。嗯,也许……珍珠并不是凶犯拿走的。我想起来了,鸣家跟这件事也有关系。我觉得,珍珠可能在鸣家手上。”
“鸣家?”
这话出入意料,伙计们都愣住了。少爷于是告诉他们,鸣家从厢房跑到了船行,看到珍珠之后,特别喜欢。
“刚才听到的尖叫声应该不是八介发出的,而是鸣家发出的。”
“啊,说起来,刚才那个声音又高又沙哑,的确很奇怪。”
“人是不会嘎嘎叫的。”
“啊呀,是这样啊。”
虽然已经变成人的样子生活了很长时间,但是身为妖怪的仁吉在某些地方总是跟人有些不一样。
“你们俩都想一想。八介把珍珠拿出去之后不久,庭院里就传来了鸣家的尖叫声。”
紧接着就发现八介倒在仓库旁边。也就是说,鸣家看到有人打了八介,所以尖叫起来。
“但是刚才把鸣家们叫来问时,都说没看到八介被打。也就是说,长崎屋里少了一只呜家,而珍珠在同时失踪了。”
鸣家与珍珠一起失踪了,也就是说,打晕八介的人正要把珍珠拿走,鸣家就拿起珍珠跑了。
“啊呀,是这么回事。那么鸣家现在在哪儿呢?”佐助问。
三人面面相觑……少爷摇摇头。
仁吉说:“待在这儿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我们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
他说的是八介被打、珍珠失踪的地方。
三入朝内院走去。
4
鸣家的身体轻轻地飞了起来。
和天鹅绒的小袋子一起从仓库边上屯了起来,飞过了长崎屋的高墙,一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在乘风飞翔。长崎屋看上去越来越小了。
“救命……”鸣家大声地叫嚷着,但是,离仓库越来越远了,谁也没有听到。但即便如此,鸣家仍紧紧地抓着小袋子。
月亮一般的珍珠差点被那个把八介打晕的人抢走。没办法,鸣家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因为是小鬼,牙齿特别尖利。咬得太疼了,那穿着条纹衣服的人拼命地甩着下,鸣家就飞起来了。
天空、屋顶、太阳和地面一一在眼前掠过,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到了最后,鸣家头朝下往下掉。越来越近了……头马上就着地了。
(惨了,要没命了!)
“啊……嗯,咳咳!”
谁知道,鸣家猛地一头栽到了水里。好可怕,四周都是水。难道掉到了传说中的大海?
快被淹死了!鸣家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身体往下沉,水不断地往嘴里灌,真的好难受!在拼命挣扎之际,他不由得后悔没有学游泳,这样不就和原形是纸而没法游泳的屏风偷窥男没什么两样了吗?
“哎,小东西!”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鸣家努力看过去,眼前是一堵闪着柔和光芒的鱼鳞墙。
“水很甜吧?你拿的是什么?能给我吗?”
是条鱼。是鲤鱼,而且是条非常非常非常大的大鲤鱼。看着它青光闪闪的模样,威风凛凛的气势,俨然一位河神。鸣家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自己裤腰带上还系着半个“月亮兔子”呢。
“给你……咕噜噜……给你……”
说着,鸣家就朝水底沉下去了。鲤鱼用头把鸣家顶出了水面。
“啊……咳咳……”
鸣家不断地吐着水,眼前也渐渐变亮了。鲤鱼看到水面浮着一只破木碗,就把鸣家放到了里边。
“我……我被救了吗?”
鸣家还是没有放开小袋子。他赶紧从腰带上解下包子,道了声谢,把它扔到了水面上。鲤鱼一口就吞下肚子。
“真好吃!”鲤鱼笑道。
水面轻轻震动,荡起阵阵鳞波,大鲤鱼轻快地回到水底去了。鸣家终于吐了一口气。
“可……这是哪儿啊?”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从漂流的木碗里向外看,河面宽得令人吃惊。鸣家没想到江户还有这么大的河。这到底是什么河呢?难道顺着风飞到海外了?他仰头一望,天空看起来比平时高很多,木碗一摇晃,整
个世界都在摇晃。
这里是鸣家没到过的地方。虽然以前也拜托少爷带自己出去,到过一些地方,但那时是跟大家在一起的,也知道回去的路,何况还有少爷陪着。现在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而且……木碗船上也没有桨啊。”
鸣家更不安了。真希望谁在自己身边啊,就算是屏风偷窥男也好。
“吱吱吱……”
叫了几声,可是没有回应。声音还没穿过宽阔的水面,就消失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吗?鸣家继续叫着。眼下能做的也只有不断地叫了。
忽然,他停止了喊叫,因为水底传来了一个有些相似的声音。这让鸣家不安。声音越来越近了。
“是什么啊?好可怕……”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水流一急,小小的木碗可能会翻倒。鸣家越来越不安,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小脑袋。
5
“八介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少爷歪着头问两个伙计。
八介倒在仓库和高墙之间,地方很狭小,又照不到阳光,算不上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下人们如果不是除草或是打扫,也不会到这里来。”
佐助一说,仁吉也点点头。
“八介特意来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想被别人看到。”
“会是什么呢?假设八介想偷珍珠,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天城屋老板的下人,然后逃出店去,根本没必要到内院来啊。”
听了少爷的话,两个伙计又陷入了沉思。这时,少爷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佐助马上说,这个地方背阴,会着凉。仁吉则想在少爷的脖子上围一块细长的毛巾。少爷赶紧逃跑。但因为是二对一,很快就
被抓住了。这个时候,少爷踢到了什么。
“啊,我刚才踢到了一个闪光的东西。”
佐助腋下夹着少爷,蹲下身子,捡起那个东西。是一颗墨绿色的小珠子。
“哇,这是翡翠吗?”少爷睁大了眼睛问道。
伙计们也盯着小圆珠,但很快笑了起来。
“啊呀,差点被蒙了,这只是一颗小玻璃珠。”
“哦?看起来很漂亮啊,是玻璃的吗?”
少爷把绿色的小圆珠放到手心。小珠子是半透明的,的确是玻璃,底部却贴着薄薄的银箔,而且从上面看,墨绿色的小玻璃珠就像翡翠一样美丽,也没有划痕,完全是新的。
“这东西做得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少爷问身为船行伙计的佐助,是不是长崎屋进的货在搬运到仓库里的时候掉下的,但是佐助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长崎屋没有进过这种东西。它跟药材铺当然更没有关系。如果是老板娘阿妙夫人的,那应
该是真的翡翠才对。
“可能是哪个女仆想要这种东西。”
贴着银箔的玻璃珠制作得十分精致,看起来比普通的玻璃珠值钱多了。要是有女仆买了装饰着这种珠子的梳子或是簪子,很快就会在长崎屋传开,肯定连厢房都会有所耳闻。
“既不是店里的货物,又不是店里的人掉的,却在院子里,这也太奇怪了。而且还是掉在八介被打的地方。”
“这东西跟这次的事情会有关联吗?”
听了伙计们的问题,少爷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微微一笑。
“是了……嗯,应该是这样,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少爷开始整理整个事件。
一、犯人就在直次、阿定和矶吉三人当中。
二、三人都出入过珍珠主人的店,即天城屋。
三、八介一心想做一把漂亮的梳子。
四、现在珍珠可能就在鸣家手上,而鸣家行踪不明。
五、在院子里捡到的玻璃珠让人误以为是翡翠,非常漂亮,但是并不怎么值钱。
“怎么样,这样一来,思路就清楚了吧?”
“嗯,思路是清楚了,可还是和之前一样令人迷惑不解啊……”
“啊呀,怎么回事呢,因为,啊……啊嚏!”
少爷打了个喷嚏。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喷嚏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再也不能待在外面了。少爷很快被佐助抱了起来,放到了厢房的圆火盆前。
仁吉马上叫来女仆,吩咐去拿炒米粉给少爷。长崎屋的炒米粉是根据仁吉的特殊配方制作而成的,里面加了薏仁、茴香和陈皮等,因为有暖身的效果,少爷经常拿来当茶喝。
“唉……”
少爷很快被套上了两件棉袄,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是想解决珍珠丢失事件的,可是还没怎么调查,就被拎到了火盆前。
“要是我出生在贫民家,肯定什么用都没有,很快就会饿死吧?”
要是在外面稍微多待一会儿就会身体不适,既做不了救火人,又做不了木匠,也干不了泥瓦匠,连做沿街叫卖的小贩或是在十字路口摆摊的算命先生也不行。
“少爷可是长崎屋的继承人,那些事,您根本不用想。”佐助说。
但是少爷话里最重要的东西被忽视了。还有很多能在屋子里做的事情嘛。少爷振作精神,又开始整理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首先,那颗漂亮的玻璃珠子肯定是犯人留下的。”
“啊,明白了,他肯定是用假翡翠引八介上钩。说要用珍珠交换,把八介叫到了仓库边。”
看着伙计们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少爷点点头。
“八介还想在梳子上装饰翡翠,想把这把梳子做成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但是天城屋老板让他做得朴素些,除了珊瑚之外,没有再买别的装饰品。我想这就是八介被骗的原因。”
“假翡翠虽然漂亮,但是八介肯定很快就发现了是假货,所以犯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准备把他打倒在地,拿走全部的珍珠,离开长崎屋。”
听了仁吉的话,少爷点点头。但是事情没有像犯人想象中那样发展。鸣家的叫声响彻长崎屋,马上引来很多人,犯人因此没能离开长崎屋。珍珠很可能是鸣家拿走了。
推理应该是正确的,但问题在于究竟谁是犯人,他又是怎么事先得知天城屋老板要高价购买珍珠的呢?三个嫌疑人看起来都与天城屋没什么关联。
少爷正在叹息之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很快,门被拉开了,进来的不是女仆,而是松之助。
“炒米粉泡好了。”
松之助一边递上托盘,一边担忧地看着少爷。每当少爷身体不好,松之助总会代替女仆送汤药上来,借此探望少爷。
“没什么大问题,还没到需要躺在床上的程度。”
听了仁吉的话,松之助点了点头。
少爷接过炒米粉,问松之胁“哥哥,你听说店里发生的事情了吗?”
“嗯,听说八介被打了,大珍珠也不见了。大家都在问犯人到底是谁,八介的伤势怎么样。女仆们则在讨论镶嵌珍珠的梳子有多么华美。”
这些话如今在店里四处流传。没人提到玻璃珠的事,看来应该不是女仆的东西。
少爷心下明白,装作很不经意地说:“梳子会做得很朴素,天城屋老板说,要做成那种每天都能戴的。”
“少爷,那怎么可能呢?”松之助忽然笑了起来。
少爷觉得很奇怪,把杯子放回托盘里,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想一下嘛,少爷。那梳子上面可是镶嵌着特地从琉球买来的十一颗特大珍珠啊。只是这样,就华丽得可以和大名的东西媲美了。不管怎么做,也不可能很朴素。”
“啊呀呀,是这么回事啊。”
“啊呀,这样啊。”
“啊?”
少爷和两个伙计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这回轮到松之助吃惊了。他一心想要教这个不谙世事的弟弟一些世情,继续说道:“刚听说天城屋老板要把名贵的珍珠当女儿的嫁妆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喜欢奢华的人呢。她女儿的夫家想必也对这个梳子议论纷纷了吧?”
“不管怎么掩饰,装饰了珍珠的梳子总是会很华丽,很引人注目。”
少爷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佐助,我有一些事想确认。我写在纸上,你去外面帮我问一下。以后再跟你解释。”
少爷在小书案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了佐助。佐助接过纸条,出了院门。松之助有些不太明白,看到杯子里还剩很多炒米粉,就催少爷赶紧喝完。
“可不能剩下哦。”
少爷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喝……喝啊,喝啊,终于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了。虽然很喜欢喝泡的炒米粉,但是一次喝这么多,还是会受不了。
少爷一喝完,松之助就拿着杯子回正房去了。少爷说要去母亲房里,也跟仁吉一起朝正房走去。虽然必须赶紧找到下落不明的鸣家,但今天实在是太忙了。
6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啊……完了!”
鸣家乘坐的破碗猛然撞上河面上耸立的木桩。
木桩前,河水很快从高处落下,水声很大。这就是传说中的瀑布吧。要是和木碗一起掉下去,鸣家肯定就玩完了。
“哎呀,我必须想办法。干脆从木碗里出来吧。”
先转移到木桩上,再想办法到达远远的岸边。这里到河岸之间倒是突起好几根木桩,可问题是,木桩和木桩之间实在是太远了。
可是,只能这样做了。鸣家用腰带紧紧地缠住天鹅绒的小袋子,然后双手牢牢地抓住木桩。爬上爬下是鸣家的专长,他毫不费力地爬到了木桩顶上。朝下面一看,木碗随水漂走了。
“啊!”
随着叫喊,木碗掉下瀑布。这下子,再也回不到碗里去了。
“必须到岸上去。先转移到另一根木桩上去。”
鸣家拼命地想着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虽然知道,只要拿出勇气跳到旁边的木桩上就可以了,但是看起来实在是太遥远了。鸣家下定决心……
突然,他飞了起来。
(啊?)
鸣家不记得自己已经起跳,实在是太奇怪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鸦抓着他的腰带。乌鸦好像看得到鸣家,但是怎么想,乌鸦都不可能是来帮助自己的。也就是说……
“哎,你……你不会是想把我吃了吧?”
鸣家平常总是待在房子里,很少和鸟类打交道。但是对于乌鸦,身高数寸的鸣家正好是合适的猎物。
这下,鸣家真的急红了脸。
7
少爷和母亲阿妙夫人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吃点心,一边说着珍珠丢失的事。这时,正房里传来很大的吵嚷声。仁吉赶紧出房去问究竟。他很快就回来了,说珍珠丢失之事越来越棘手。
“那三个被叫到正房的人身上,别说珍珠,连金珠都没有一颗。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究竟谁是凶犯。那三人说各自有事,想回去了。”
价值不菲的珍珠不翼而飞,天城屋老板怎肯善罢甘休?是让三人回去,还是硬把他们留下来,或者干脆把日限大人叫来?一时之间,藤兵卫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要叫日限大人吗?他虽然是个捕头,但是能很快抓住犯人吗?”
阿妙夫人这么一问,少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觉得可能不行。”仁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尖刻地说。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少爷虽然责备了仁吉,却也说不出日限大人肯定能把犯人抓住之类的话。不能指望日限大人。一有案子发生,他就会到长崎屋的厢房哭诉,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佐助还没有回来啊……”
忧心忡忡的少爷赶紧和仁吉一起朝船行走去。拉开纸门一看,那三名被留下的客人已经失去了冷静。
一看到少爷进来,矶吉赶紧说:“少爷,我们什么事都没做啊,但是天城屋老板却说在珍珠被找到之前,不准我们回家。我们要是不干活的话,就没饭吃了。”
天城屋老板可能觉得,放任何一个人回去,珍珠就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也不能一直把三人扣在长崎屋。于是,少爷对天城屋老板说:“不能一直把三人扣在这儿,这里毕竟不是衙门。”
“啊呀,太高兴了,终于能回去了。”
矶古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阿定心中的人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但是怒形于色的天城屋老板却猛地站了起来。眼看又要吵起来了。少爷忙劝众人少安毋躁,等伙计佐助回来之后再走不迟。
“那……必须有一个人待在这儿,直到找到珍珠为止。”
“怎样……决定谁走谁留呢?”三人又不安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少爷不紧不慢地说:“剩下的那人就是犯人。”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8
“您已经知道到底是谁打晕八介了吗?”
吃惊的声音纷纷响起。
少爷温和地纠正道:“不是已经知道了,而是将会知道。”
“一太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座中最镇定的是藤兵卫。虽然大家也都想这么问,但是都说不出话来了。少爷把和伙计们去仓库时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又从怀里掏出捡到的玻璃珠,给大家看了看。凶犯把假翡翠给八介看,想骗取八
介的信任。这颗玻璃珠是犯人事先准备的。听了少爷的话,藤兵卫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次的事其实是八介想要做一个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梳子引起的?”
天城屋老板一脸惊讶。
少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真诚地说:“不,其实……在天城屋老板想着要把镶嵌了珍珠的梳子送给阿房小姐当嫁妆时,麻烦就已经开始了。”
“哦……”
天城屋老板瞪大了眼睛。梳头娘阿定也吃惊地睁大双眼。
“啊呀,上面镶嵌了很多大珍珠的梳子?果然是大老板,出手不凡啊。”
“不,我只想把它做成一把简单的梳子,而且已经拜托工匠八介了……”
少爷打断了天城屋老板的话。
“天城屋老板,请您回想一下刚才看到的珍珠。镶嵌那么多美丽的大珍珠的梳子,无论怎么做,看起来也都是华丽无比的。人们不是说,一颗珍珠就可以使一支簪子变得很美吗?”
天城屋老板哑口无言。
“豪华的梳子在新娘夫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担心男方竹村屋会因此发愁。担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即将要收到梳子的阿房小姐。是这样吧?”
听了这些话,天城屋老板有些坐立不安了。确实,阿房好几次都说自己不需要镶嵌珍珠的梳子。他一直以为这是女儿客气,不好意思要贵重的东西。
这次最让少爷觉得棘手的是,犯人是如何事先得知天城屋老板要购买珍珠,而准备了假翡翠的?
这里的三个人与天城屋老板都没有深交。长崎屋虽然知道天城屋老板订购了珍珠,但是应该不知道那是用来镶嵌在新娘的梳子上的。阿房的母亲早就过世了,阿房只能对一个人讲梳子的事。
“您明白了吗?”少爷问。
天城屋老板摇摇头。藤兵卫代他回答。
“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未婚夫。阿房小姐跟未来的夫君商量了珍珠的事。是这样吧?”
少爷微微一笑。不知道是阿房在竹村屋提过,还是未婚夫在自家店里讲起此事,总之,梳子的事传到了竹村屋。
“现在佐助已经去确认了,三位当中谁在竹村屋出入过,马上就能知道。”
正说到这里,房里忽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是直次。
“三个疑犯都已经在这儿了,何必再去竹村屋,直接在这儿问不就行了吗?我经常出入竹村屋,就能认定我是犯人吗?”
语气极其不悦。一听阿定说与竹村屋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矶吉说曾经去过竹村屋,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爷,您不会仅凭猜测就定我的罪吧?”
直次紧紧迫问。少爷摇了摇头。
“佐助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是因为他不仅去了竹村屋,还会去玻璃工匠那里。工匠不会住得太远。他应该技艺很高超,才能做出这样的新鲜东西来。佐助就是去找一找有没有这样的人,他很快就会回
来。”
少爷说着,又把那颗像翡翠的玻璃珠子拿给大家看了看。深绿色的玻璃珠了上贴着银箔,的确非常漂亮。
“经常出入于竹村屋和长崎屋,又悄悄地拜托玻璃工匠做了这么一个假东西的,就是把八介打晕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知道他的名字之后,剩下的两人就可以回去了。”
少爷说完,人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和竹村屋有关系的直次身上。
直次的脸色渐渐发白了,但他仍坚持说:“我没有拿珍珠,不是我拿的。”
直次的手撑在榻榻米上,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少爷。少爷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的确,接下来必须要找到珍珠。我感觉这将是最难的。”
少爷知道,这屋里真正明白自己意思的,只有仁吉。
9
人们进进出出,长崎屋里一片吵闹声。八介醒了,这个消息让人家非常高兴。因为头部被击,他还是不能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源信郎中说,必须要观察一段时间。
佐助回到了长崎屋。令人吃惊的是,他用小绸巾包回了很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每一颗珠子上都贴着银箔,看上去像光芒四射的宝珠。
“就像你们看到的,我查到了制作假翡翠的工匠。拜托他做那颗珠子的就是直次。这家伙没有说假翡翠的用途,只是付了钱。”
工匠按照约定,没有对任何人说直次的名字和假翡翠的事。
“但是他觉得在玻璃珠上贴银箔很有趣,就做了很多。”
这么一来,他跟假翡翠的事情就脱不了干系。佐助说,很喜欢这些玻璃珠子,准备买回长崎屋,那个工匠于是很快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
“做得还真是挺不错的。为了骗取真正值钱的东西,看来动了不少脑筋。直次的事情就让日限大人调查吧。佐助,大人可能还会问你这些珠子的事。”
“啊呀,天城屋老板,您要把捕头叫来吗?不是说不想叫吗?”
天城屋老板说过,怕给结婚带来晦气,这次的事情尽量私了。
“刚才母亲和天城屋老板说了会儿活,后来他就改变主意了。”
阿妙夫人说天城屋老板那样做太危险了。
“珍珠也好,翡翠也罢,都很漂亮,母亲也想用这些东西给我做华丽的坠子或是小药盒,但是又怕这些东西会引来强盗的注意,所以她就不让我带过于贵重的物件。视若珍宝的儿子要是出什么岔子,那就糟了。就是这一句话起了作用。”
天城屋老板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改变了主意,说要给女儿买些地,那样她就可以收取地租。
“我一直觉得老板娘给少爷买的东西都已经很华美了,没想到这还是她再三克制的结果。少爷,要是老板娘给你做了一个镶嵌了很多珍珠的坠子,你准备怎么办?”
“饶了我吧,坠子被偷了或是掉了怎么办呢?”
阿妙夫人的言行有点不一致,但是,对孩子同样的爱起了作用,天城屋老板接受了意见。阿房听到自己再也不用为太过贵重的嫁妆犯愁,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珍珠仍是长崎屋的。藤兵卫说,要把它们卖给一个大名。
“这些珍珠如此珍贵,可以用到大名家小姐的婚礼上,肯定很快就可以出手。问题是,接下来必须找到珍珠。”
“啊,还没有找到鸣家呢,珍珠还在他手上。”
“可他到底去哪儿了?”
少爷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10
“你别太过分了!我可不是乌鸦的食物I”
鸣家忘了自己还被抓在半空中,红着脸怒骂,张开嘴,狠狠地朝乌鸦的腿咬去。
“啊!啊……”
乌鸦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被猎物反咬一口,它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他们要是知道我差点被鸟吃掉,肯定会笑话我,尤其是屏风偷窥男。”
鸣家越想越生气,又在乌鸦脚上咬了一口。乌鸦一声高叫,张开爪子,猛烈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鸣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啊啊啊……”
这是今天第几次尖叫了?但是这回没有掉多久,很快摔在了一个硬东西上面。鸣家觉得这东西特别熟悉,仔细一看,原来是瓦片。他掉在了河边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了。
鸣家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感到不对劲,走到房檐边上,向下一看,好多不认识的鸣家正远远地看着新来的他。
“是同伴。”
他一出声,就有几只鸣家跑了过来。他们用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知道了对方也是妖怪,都不再紧张了,高兴地吱吱叫着,把房子摇得嘎吱作响。
“啊,我没事了。”
鸣家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忽然好想哭。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而且少爷也不在,没有包子,连讨人厌的屏风偷窥男都不在。
鸣家没有和大家一起把房子摇得嘎吱乱响,独自在旁边吱吱叫着。
11
“鸣家应该是在仓库边见到直次的。可能是他太喜欢那些珍珠了,直次想把珍珠拿走时,他就发怒了,咬了直次。”
少爷和伙计们又一次来到仓库边。三人一边猜测着鸣家做了些什么,一边朝前走。
“八介当时是倒在这里的,他的手在这个地方。”
佐助把手伸到了仁吉所指的地方,拾起一块小石子。仁吉把自己当作鸣家,轻轻地伸出手去。佐助猛地一挥手,小石子就飞到墙外去了。
“他到外面去了吗?”
三人穿过仓库旁边的院门,走到了外面。堀川从长崎屋旁边流过,向东而去。佐助说,不能让少爷走路,于是三人上了船。
“不对啊,他不可能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可他为什么不回长崎屋呢?”
“仁吉,他不会掉到河里了吧?鸣家会游泳吧?”
“有会游的,也有不会游的。洗澡的时候您不是看到过吗?”
“是啊。”
少爷洗澡的时候,偶尔也会有鸣家在里面踩水,但毕竟是在澡盆子里。不会是淹死了吧?少爷不安地盯着水面。仁吉问少爷,袖筒里有没有带甜点心。
“有吃剩下的包子,还有江米条。”
仁吉拿了一个包子,走到船舷边,对着水面说了一些什么。很快,水面上浮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差点让人以为那是船的影子。
“啊,这……是鱼吗?”
“是青君,这条河的河神。”
仁吉把包子扔进青君的大嘴巴里,然后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小鬼。青君说,不久之前也吃过这种包子,因为很好吃,还记着呢。
“给你包子的是不是一个小鬼?他现在怎样了?”
“他快要淹死了,我就让他乘上了一只木碗,随水漂走了。”
“太好了,那应该就在前面。”
少爷又给了青君两个包子,继续朝前。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木碗到底飘去哪里了呢?
到白鱼桥的时候,堀川的河面一下子变宽了,成了一个河流交汇处。岸边耸立着木桩,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鸣家能够乘着木碗平安地通过这里吗?这里舟来船往,木碗不会翻了吧?”
少爷不安地皱着眉。他抬起头朝岸边看去。
“听,是呜家在叫。”
“啊,岸边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佐助说。
鸣家是会把房子摇得嘎吱乱响的妖怪,到处都有他们的踪影。少爷竖起耳朵,紧盯着岸边。
“我觉得这是我们家鸣家的叫声。听,这不是他的声音吗?”
“少爷。这种吱吱吱吱的声音您也能区分出来啊?”
“听,又听到了。”
少爷赶紧让仍在发呆的伙计。们把船停到岸边。下了船,沿着河边的老房子,一直朝前走。
“鸣家应该是沿着河流到这儿的。这岸边的房子里真的有声音吗?”
“少爷,您走太久会累的。”
佐助和仁吉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嘟囔着。少爷不理,朝一座老房子看去。
“吱吱吱吱……”
耳边传来了悲伤而无助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少爷。
“是我们家的鸣家!就在这里!”
少爷伸着头,凝神朝房檐下看去。佐助看到少爷这样,又嘀咕开了。
“不确认一一下,您是不会死心的,是吧?那好,我去看看。”
说完,佐助抓住那家的门板,很快又抓住了屋檐,飞身上去。
“哇,好厉害!”
少爷瞪大眼睛。这时,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吱吱……”
“哇!”
同时传来了两种声音,佐助好像要从屋顶上掉下来了。
“佐助!”
少爷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佐助一个筋斗,回到了地面上,手里抱着一只小鬼。
“真是太危险了!我刚到上面,这家伙就扑了过来。我一惊,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哎,你这家伙,到底想干吗啊?”
“这就是我们家失踪的鸣家啊,就是他。”
听了少爷的话,鸣家差点哭出来。
“少爷,其他地方也有很多鸣家。”
佐助指了指这家的房檐。的确,上面还有很多鸣家,意识到下面有人在看他们,都偷偷地朝这边看。
少爷认定了,眼前的这只就是长崎屋的。仁吉则问了一个问题。
“鸣家,三春屋的荣吉少爷做的点心味道如何啊?”
“很难吃!”鸣家马上回答道。
伙计们一听,都笑了起来。
“啊,没错,这就是长崎屋的鸣家。”
“仁古,你这个问题太过分了。”少爷不满地说。
鸣家的眼泪流得像两条小河,猛地扑到了少爷怀里。
(是少爷,是鸣家的少爷,他听出了我的声音。)
“吱吱吱吱吱吱……”
鸣家抓住少爷之后,马上钻到了一太郎的袖子里。没想到,里面还放着很多包子和江米条。鸣家忽然感觉到肚子好饿,于是赶紧抱起一根江米条,咯吱咯吱地咬起来。外面传来佐助严厉的声音。
“鸣家,你怎么可以在少爷的袖子里吃点心呢?点心渣会掉到衣服里的。”
说完,就有一只手伸进来,要把鸣家抓出去。鸣家在袖子里四处奔跑。佐助的手碰到了鸣家系在腰上的小袋子,把它拿走了,就是那个装着月亮宝珠的袋子。
(月亮宝珠被拿走了!不过,少爷不是在吗?被拿走也没关系。)
呜家自顾自点了点头,又咯吱咯吱地咬起了江米条。
“啊呀,这是……少爷,果然是呜家拿着呢。”
鸣家趴在袖子口一看,佐助把小袋子里的珍珠倒了出来,放在手掌上,拿给少爷看。明亮的光线下,珍珠就像是天空中升起的月亮一样美丽。
“能把它们保住,都是呜家的功劳。沿着堀川漂了下来,想必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真的好厉害,一定要好好奖励一下。”
耳边传来了少爷高兴的声音。
(堀川?)
鸣家朝外面一看,眼前的河流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宽,天空也跟平时一样高了。他觉得很奇怪,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有少爷在身边。
(肯定是这个原因。)
鸣家又爬回袖子里,继续吃着。吃完一根大江米条之后,又吃起了那些包子。真好吃啊!
(河神也说很好吃呢。)
身体暖和了,心也放下来了,鸣家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裹着袖子里的手巾,真是太舒服了。可是还不能睡。必须跟少爷讲这些月亮宝珠多么危险,还要跟屏风偷窥男讲讲自己这次精彩的历险,气气他。鸣家要告诉他,他才是多余的没用的人呢。
最值得自豪的还是,少爷竟然在一大堆鸣家中找到了自己。好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
鸣家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已经太累了。既想大叫,又想大声地笑,此刻的表情想必非常奇怪。明明心里非常高兴……可还是流泪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可就是这样的心情啊。
(啊,好想睡觉哦……)
鸣家用手巾盖住头,啊,好舒服!闭上眼睛,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


箱根旅行记
一天,有人来看望少爷。少爷时常卧病在床,因此常有很多人来卧室看望他。但今日来的这位,与少爷素未谋面,是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人。他就是人们所说的土地公,又被称为山神。
据说日本有八百万位神,土地公来看望少爷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到目前为止,少爷还没有跟“神”打过交道呢。
“我听皮衣老夫人说,她的爱孙又卧床不起了,所以……”山神说着,拿出小金子糖似的点心作为礼物送给少爷。少爷让过茶之后,和山神坐到了温暖的走廊上。
山神乍看起来比藤兵卫要年轻许多。少爷不经意地瞥了一下他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要掉到里面去,再也回不来似的。少爷不知道该看着哪里说话,不禁有些尴尬。山神微笑着。
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我有非问不可的问题。少爷暗下决心,正视着山神的眼睛,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会一直这么体弱多病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会产生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的想法吗?”
山神微微一笑,答道:“也有神执迷于找寻明天的自己。他们执迷千年,茫然地寻找着自我。”
“千年!”
少爷大吃一惊。像少爷这样的普通人也许在执迷中就去见阎王了。
“明天之事也许会更有趣。”山神笑着说。
“也许吧。但是怀有这种想要知道的心情,该怎么办呢?”少爷默想着,拿起一块山神送的点心,放人口中。山神说,这是用早春吹起的第一阵南风做的。
口中似有无数落英轻舞。少爷感觉像被淡淡的花色包裹。
“疼……”
黑暗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
时已更深,夜色如漆,笼罩着天地。江户最繁华的大街通町上,兼营船运和药材的大铺子长崎屋的厢房,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房内,少爷一太郎的额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痛得他抱头呻吟。忽然,屋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少爷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结果摔倒在地。
(地震了吗?)
肯定是地震了,还震得相当厉害。黑暗中,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房内变成什么样了。睡的时候还点着灯。现在只能等摇晃停止再说了。少爷在被子上缩成一团。不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
(咦,真奇怪。)
摇晃得那么厉害,也不见仁吉和佐助两个伙计到房间里来,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平时,不管发生地震还是火灾,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冲进来的呀。)
只要事关少爷,两个伙计就爱操心,真是无可救药,但是今天他们却没来救少爷,这不是很奇怪吗?
(真的是地震吗?也许是我在做噩梦吧。)
说起来,摇晃的时间也太长了。少爷不由得感到奇怪。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真奇怪,为什么呀?)
正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声从黑暗中涌到少爷耳边。
“真是麻烦……少爷……”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绝不能让长崎屋的少爷待在这儿……杀了他吧。嗯,这样比较好……一定要把那家伙杀了……”
(杀……杀我?)
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奇怪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融化在夜色中。
(刚才……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人的声音中带着杀气。真的有人在说要杀少爷。这实在是太真实了,不像在做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少爷默不作声时,耳边又传来低声细语。
“真担心一太郎,也许他会死的。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死的。”
这跟刚才的声音不同,少爷觉得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好像故意跟少爷的不知所措凑热闹,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声,很悲伤。为什么哭呢?是谁在哭?
(这个声音……我不熟悉。)
但是这个声音仿佛有股吸引人的力量,使少爷很想去安慰一下哭的人。
不久,哭声停止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静。最后,从远处隐约传来了野兽的叫声。这个是熟悉的声音。
(是狐狸的叫声。)
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时,耳边又传来别的声音。
“好想要……无论如何都需要……必须要得到……那个人有,长崎屋的少爷……”
少爷紧张得把睡衣拽到了胸口。
(我会被杀吗?不能待在这儿,指的是我必须离开长崎屋吗?还有那哭声,真是奇怪。还发生了地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无法平静下来。)
少爷注意到,摇晃已经停止了。总算平安无事。但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是真的听到声音了,还只是一种幻觉,少爷一时无法确定。
(还会听到什么吗?)
少爷凝神静气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窃窃私语,这回真的停了。
此后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长崎屋是拥有一家船行和一家药材铺的大铺子,此外还有仓库和土地,相当富有。
少爷是老板夫妇的独苗,双亲对他的宠爱比堆到天花板的洋点心——蜂窝糖还要甜蜜。作为唯一继承人的少爷,身体虚弱得只要吹吹风就会卧床不起。老板夫妇为了少爷,从各地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多得连仓库都装不下了,还买了许多珍奇玩物,放在少爷日常起居的厢房内,给他解闷。虚弱的少爷喝不了太多药。发烧呻吟的时候,不管多珍贵多稀罕的东西也玩不了。
总的来说,少爷就是乖乖地被药灌大的,长大后成了一个性格坚韧的人。但是父母和两个从小把少爷带大的伙计觉得,少爷老是忍受着病痛,实在是太可怜了,因此对他越来越宠溺。为此,少爷常常犯愁。
清晨,少爷一觉醒来,发现伙计们正在卧室内一脸关切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今天比平常要早嘛。”少爷从被子里起身,问道。
“听说昨夜发生地震了,但不是什么大地震。”
昨夜,两人马上过来看少爷,但是少爷静静地睡着,就没有把他吵醒,然而还是很担心,因此今天就早早来到了卧房。
(啊,黑暗中摇晃的事是真的。)
之后听到声音大概是幻觉。如果真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伙计们早就嚷嚷起来了。
(是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因为摇晃感到不安,才会产生幻觉。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有人说要杀我,为什么?不时被死亡威胁,竟然还有人想谋杀,那人还真是勤快。)
少爷坐在被子上,呆呆地想着那可怕的声音。
仁吉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
“气色不太好啊,今天还是躺着吧。”
好像有一点点发烧。少爷说还有事,连忙爬起来。
“这么一点点热度,不会生什么大病啦。”
再这样下去,整个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少爷补充说。伙计们太小心了,少爷本人说的应该没有错。
“你们给我买的贵重东西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奢侈成性的。”
“噢,是不喜欢上回买的那个虫笼吗?马上给您买个别的。”
“我是说,你们不能放任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样会使我变得贪婪。”
“哦,这样的话,您今天就躺着吧。这是第一次考验。”
“你们为什么不严厉地说,陕去多干活,之类的话呢?”
尽管牛头不对马嘴,少爷仍试着努力说服他们吗上要变成大人了,有必要改变一下。听着少爷的话,伙计们忽然笑了起来。
“少爷老乖乖地躺在厢房中,厌烦了吧?这样吧,下次我们去买玻璃金鱼缸,好不好?”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只好不做声了。他和伙计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仁吉和蔼地说:“总之,不能任性行事。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到药材铺去站柜台了。要是眼睛里落了灰,怎么办呢?”
“仅仅坐在店里,你们就这样担心,那我还能干什么呢?”
少爷觉得最近身体好点了。但无论怎么说,伙计们也只是笑笑。少爷是长崎屋的继承人,照道理说,是伙计们的主人,但是两个伙计对此完全不在意。
这两个伙计的感觉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事实上……他们不是人类。仁吉的本名叫白泽,佐助则叫犬神。他们与少爷的外祖母阿吟都有一定的渊源,作为少爷的守护者来到长崎屋。少爷的外祖母是一个本名为皮衣的大妖怪,现已离开人间,去侍奉荼枳尼天女了。
少爷虽然是大妖怪的外孙,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虽然流淌着妖怪的血,却没有遗传到任何法力。他那多病的身子远不如普通人,所以令身边的人一天到晚担心。
也许是身上流淌的血起了某种作用,只要有妖怪出现在身边,少爷就能知道。正因为如此,他认识了好多妖怪。在长崎屋,除了伙计们,鸣家、屏风偷窥男、铃彦姬、水獭妖以及野寺和尚等,也不时来露露脸,还自顾自地吃摆放着的点心。
妖怪们是病恹恹的少爷的好朋友,也是他的玩伴。他们有时候也会踩到少爷身上。或是和少爷吵架……但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嘛,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起床。我马上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少爷宣布完,从被窝里爬出来,站起身。早上还想修剪一下朝颜呢。
少爷这段时间一直和父亲藤兵卫一起用心栽培朝颜。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哭泣声。
“咦,这个声音,昨晚好像听过……”
少爷正想着,忽然感觉脚下一晃。
仁吉惊叫一声,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少爷。家里到处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妖怪鸣家们齐声大叫起来。刚买的虫笼 和摆设品也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
“是地震,还挺剧烈的!”
佐助刚说完,就是一阵更剧烈的摇晃。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柱子倒了。
“啊啊!”
房间的角落传来什么倒下的声音。最先发出惊叫声的是屏风偷窥男。
“哎,没事吧?”
“少爷,您赶快蹲到被子上,站着很危险。”
但是就算想坐下,没有仁吉帮忙,也很难做到。摇晃,仿佛是从地底涌上来的低沉的声音,呜家们发出越来越大的嘎吱嘎吱声……
“咔嗒咔嗒……”
“嘎吱嘎吱……”
“咯叽咯叽……”
(这地震持续的时间可真长啊。)
房里的衣架也倒了。啪的一声,站在上面的鸣家们掉了下来。有几只掉到横躺着的衣柜上。
“啊!啊……”
鸣家们尖叫着,踢散了少爷叠在一起的书。书倒在了从长崎运来的涂漆圆虫笼上。笼子里没有放虫子,却放着玻璃做的花鸟鱼虫和水池,漂亮是漂亮,但很沉。
虫笼滚起来,鸣家们吃惊地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是他们身材矮小,根本无法阻挡。虫笼从衣柜上掉了下来,又弹起来,在旁边的小衣柜角上一撞后,改变了方向。“咚!”虫笼最后直直地撞在了少爷头上。
2
又听到了那哭声。这是一种安静却又十分绝望的声音。听上一会儿,又感觉声音中包含着一种特别激烈的情绪。
停了……又传来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风掠过似的深沉回响,听起来很悲伤。
为什么这样悲伤地哭呢?为什么又做了跟昨晚一样的梦,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呢?这,是梦吧?
正想时,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少爷不觉皱起了眉头。
之前听到这哭声的时候,脚下也是摇晃的。这次也一样,在摇晃的时候又听到了哭泣声。这两者总是同时到来。
也许这个声音跟地震有关系。地震与哭声、哭声与女孩、女孩与地震……如果这一切有关联,那么就必须好好想一下了。如果女孩一哭就地震,那就太危险了。要是一地震虫笼就砸到头上,有多少条命
也不够砸呀。
(必须阻止那个女孩哭……但是……我去吗?)
对于病恹恹的少爷,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大概是因为这哭声令人揪心……)
哭声越来越轻,不久就听不见了。这吋,又传来了别的声音。
“呜呜呜……”这也是伤心的哭声。但是这……是听惯了的,少爷觉得很熟悉。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呜呜地哭啊?
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个地方是明亮的。
少爷睁开眼,问道:“鸣家,怎么了……”
这时,从头上传来声音。“啊,醒了!老爷,夫人,少爷醒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太郎,你没事吧?真把大家急坏了。”
“是母亲啊,一太郎认得吗?”
藤兵卫和阿妙夫人含着热泪,凝视着少爷。少爷一惊,想起身,头却一阵剧痛。仁吉连忙让少爷躺下。
“刚才地震的时候,你的头被虫笼撞了。”
头上还有伤口。少爷虽然一直生病,但因为很少外出,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受过伤。这回头上被撞出了血,又昏迷了半天没醒来,着实让阿妙夫人担心。她在院子里的稻荷神像前,不断祈求神明保佑少爷快快康复。
“又让大家担心了。”
少爷摸了摸头上包扎起来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的伤口。如果受伤的是好朋友荣吉,肯定不用躺在床上。佐助在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该在虫笼里放进那么沉的玻璃。
少爷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父母笑着点了点头。附近没有房子倒塌,有几户人家发生了小火灾,也都及时扑灭了。
“那就好。”少爷说着,却又皱起了眉头。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又要每天躺在床上了。
(唉,这样就看不到变色朝颜最后开花了。)
盼了好久,计划还是被打乱,看不成了。少爷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崎屋的变色朝颜非常与众不同,它们是知道少爷喜好的妖怪们从各处采集来的稀有品种。其中最罕见的,据说是见越人师从茶枳尼天女的院子中采来的。藤兵卫给这棵在夏季开两次的花起了一个长长
的名字,叫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这种花的花丝是深浅变化的重辦,花和叶都蜷缩成小小的圆形。两种绿色如同玻璃般晶莹剔透,非常美丽。它曾在朝颜大赛上获得过最高级别——大关的
殊荣。
(真想看看啊。)
少爷虽然有点失望,但是身体不可能立马变好,所以也没办法。此时,平时沉默寡言的阿妙夫人却语出惊人。
“老爷,再这么下去,一太郎的身体还是会时好时坏,我想,不如索性让他去温泉疗养吧。”
“温泉疗养!”
听了这话,不光是藤兵卫,房间里所有人都吃惊地喊了出来。少爷也瞪大了眼睛。
“阿妙啊,要是去温泉疗养,就必须让一太郎出远门啊。”藤兵卫不安地说。
阿妙夫人立刻回答:“刚才源信先生说,伤口不久就会好的呀。”
最近江户地震特别多,少爷才会受伤。阿妙夫人不放心少爷,就向院中的稻荷神祈求神谕。稻荷神作出了谕示,说是最好去温泉疗养。泡在温泉中慢慢疗养的话,一太郎的身体就有可能真正变好。正是受到了神的启示,阿妙夫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太郎的身体真正变好?”
“母亲,这是真的吗?”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问。藤兵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少爷兴奋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的身体真的可以变得和常人的一样吗?”
有这样跟做美梦一样的好事吗?温泉疗养听起来好像很管用。神谕真厉害!是外祖母侍奉的神谕示的吧?母亲对温泉疗养出奇地感兴趣,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少爷不由得激动起来。
“我想去……父亲,我想身体变好嘛。您就让我去温泉疗养吧。”
藤兵卫半张着嘴,浮起一脸苦笑。
“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是……唉!”
光有父母亲同意,一太郎是没法去旅行的。如果要去,就必须要有随从守护这位备受重视的继承人,但是伙计仁吉坐在被子旁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爷,少爷从来就没出过江户半步。要进行温泉疗养的话,就得去箱根或是草津,这两个地方都不近啊……”
“只怕还没到温泉,少爷就生病了。”
佐助手里拿着药,也是一脸不悦。
两个伙计不答应跟着去的话,少爷是没法旅行的。少爷只好一个劲儿地请求。
“哎呀,跟我一块儿去吧。像这样每天躺着都烦死了。”
少爷当然也知道,要出门旅行,必须要有钱。有一个行会里,专门有人替人筹集资金。当然,长崎屋是能够预备出这些钱的。
“等我身体变好了,我就会好好努力,把旅行中花的钱全赚回来。”
“啊?不是,少爷,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继续软磨硬泡。他想和伙计们、荣吉或者松之助一样,每天都能从被窝里爬起来。如果可能,还想把每天喝的药减一半,让源信郎中不用天天到长崎屋来。
“求你了……”
“少爷,我们知道您很想变得健康,才会这么坚持。但……该怎么说呢……”
伙计们一脸为难。阿妙夫人想出了一个办法。
“要是去箱根,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一太郎可以在店门口坐船,再转乘常磐号。一直走海路到小田原,之后再坐轿到箱根,这样不是太远。”
“箱根?仁吉,你觉得怎么样嘛?佐助,好不好嘛?”
终于,两个伙计朝一个劲儿请求的少爷展开了笑颜。
“明白了。送少爷去疗养听起来不错,那么就请让我们随少爷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朝老板夫妇低下了头。听到伙计们这么说,少爷激动得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好啊!我真的要去旅行啦!”
少爷高兴得心花怒放。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江户。
“温泉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头上这点小伤,马上就会好吧。”
开心的笑容好像长在了少爷脸上。见少爷这么高兴,老板夫妇也是满脸笑容。
(外祖母会保佑我,让我去旅行一次吧。)
少爷很想到院子里的小神龛去拜拜佛。
“一定会健康回来,让大伙儿吃一惊。”
此时,又发生了一次小地震。但马上就停止了,众人也没有惊慌……少爷平静下来了。
“了,一定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要是身体不好,就不能去旅行啦。”
少爷高高兴兴地自觉钻进了被窝。他又集中起注意力,觉得一静下来,又有细微的声音传人耳中。好像又有人在哭。
3
鸣家们在厢房里吵吵嚷嚷。
得知少爷要去箱根,鸣家们都想钻进少爷的袖子里去旅行、泡温泉。他们兴高釆烈地说着,在温泉,不用生火,就会有热水涌出来,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鸣家数目众多,不可能全钻进少爷的袖子里,所以大家为了谁能去而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挠痒痒,笑得倒在地上的就算输,还通过捉迷藏比赛决定胜负。啪嗒啪嗒!咕嚕咕噜!咚!很多鸣家摔倒在地上。以猜拳决定胜负的时候,由于鸣家们只会出石头和布,所以出布的就算赢。在一片吵嚷声中,其他妖怪也纷纷说,要跟少爷去温泉。
首先是铃彦姬,她把铃铛偷偷地搬进了厢房,但是被仁吉扔了出去。水獭妖和野寺和尚不时以一身出行打扮出现在长崎屋的院中,表明可以随时跟少爷出门。
屏风偷窥男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悦。虽然不能泡温泉,他也想跟少爷去旅行。他可以从自己的原形屏风中走出来,却不能去箱根,也不能要求别人把那么大的屏风加到行李中去。无论如何不可能跟着去
温泉疗养了,所以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躲进屏风,赌气不出来。
少爷要去旅行的消息也传到了邻居们耳中,大家纷纷来到长崎屋,为少爷饯行。在出发之前,清七捕头来了好几次。但他总是手头拮据,每次来,伙计们反而会往他袖子里塞钱。此外,为了购买所需物品,订购的东西到货等,少爷的厢房内,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
“唉,真是吵啊。”这天,仁吉叹了一口气,在厢房起居室中的一堆货物里抓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扔到了院子里。原来是猫妖阿白乘人不注意,钻了进去。
“少爷,我清点一下行李吧。请您看一下我们要带去的东西。”
除了应急的钱和药之外,没什么让少爷拿的。但要是不知道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需要用到时就麻烦了。少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榻榻米上众多的新鲜玩意儿。
“真有趣!好像是平时用的东西被施了魔法,变小了。”
剪刀、随身带的小镜子、算盘、烛台等,都小巧玲珑。还有很多平常没见过的东西,像折叠式的枕头、旅行用的日记本、刀鞘里藏了钱的短刀,以及证明身份的文书、笔墨、钱包、扇子、针、线、梳子、发油、蜡烛、打火工具等,一应俱全。
“仁吉,这是什么?”
“这是印纸,就是盖上了印章的纸。印章没带在身边,当家里寄钱的时候,就拿这个当证明,比对印章,是不是一样。”
行礼巾还有小药盒、厕纸、麻绳、钩子、油纸等。因为是少爷出行,还有很多药。内服药、敷药和湿敷用的毛巾放在一起。旁边还堆着布手巾、折叠式灯笼、雨衣、装点心的茶叶筒等。在替换的衣服旁边,有一个装了各种便利用品的皮口袋。在这些东西旁边,是出发当天要用的草鞋、草帽、护手套、细筒裤、绑腿等。一旁堆着几个二十五两银子一包的纸包,此外还散放着一些一分金币和一铢银币。
少爷感觉有点奇怪,说:“这……行李都是放在肩挑的担子上,是吧?虽然这些东西都很小,但是……要把它们都放进行李担吗?衣服会不会带得太多了呀?”
少爷的衣物在一堆小巧玲珑的东西旁边,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
“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箱根在山里,早晚比江户冷多了,替换衣服必须要多带。”
“带这么多的话,还能轻松走路吗?”
“没关系,我们坐船到小田原,之后就雇人挑行李。”
仁吉和佐助要是拿了大件行李,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没法好好保护少爷了。不在乎花钱雇人是因为他们对钱的感觉跟人不一样。
(嗯,看来这次旅行,我得好好看住钱才行。)
少爷暗暗下了决心。但是每次少爷说到钱,小伙伴荣吉就会露出一脸苦笑,所以少爷还是感到有点不安。
这时,有人在厢房的院子里说:“掌柜的让我到仁吉这边确认一下我的行李。”
原来是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他提着行李站在那儿。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和少爷有血缘关系。因为有这层关系,他才来长崎屋当了伙计。松之助和少爷关系很好。他有生活经验,并不会一味地溺爱
弟弟。因为个性沉稳,这次阿妙夫人让他跟随少爷去旅行。
以前,阿妙夫人不承认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儿子。但是当松之助作为伙计留在长崎屋以后,她并没有特别讨厌他。少爷高兴地叫他“哥哥”时,阿妙夫人也没有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
母亲还是有点改变了吧?因为母亲身上流淌着更多的妖怪血,少爷不免会这么想。
“真高兴!能和仁吉、佐助,以及哥哥一块儿去旅行,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
松之助的行李收拾得非常简单,和少爷的简直没法比。佐助往松之助的行李里塞了一包一分银币,说是以防万一。
佐助又在少爷的短刀里塞进了很多一分金币,还说,虽然很沉,但是请忍耐一下。这已经不是刀,而变成了钱袋。
“旅途中万一跟我们走散了,身无分文的话,可就寸步难行了。这些金子和小药盒,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带在身边。”
“不会走散的啦。我们不是直接去客栈,住在那儿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哦……知道啦。”
为了让爱操心的伙计们放心,少爷乖乖地收好了短刀。果然沉甸甸的。
古色古香的药盒上画着狮子图案,里面满满地塞着各种各样的药。描金的狮子用脚挠着耳朵,好像要把自己的毛拔光。
“少爷,在温泉疗养的时候,要记得早起早睡,按时吃药。”
“饭一定要多吃,要是空腹去泡温泉,会晕倒的。”
伙计们絮絮叨叨。这让少爷觉得,和平时不一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他找到青色桐油纸做的雨衣,乐呵呵地穿上,引得伙计们一阵大笑。
不久,松之助回店里去了。鸣家们又出来吵嚷。一只鸣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顶小草帽戴在自己头上。为了抢这顶草帽,几只鸣家乱作一团,摔倒在房间的角落。
终于到了出发这天。
少爷生来第一次一副出行打扮,在父母亲和店里伙计们的目送下,和同行三人在京桥附近上了船。因为是从家旁边起程,邻居们都来送行了。
少爷右边的袖子里钻进了两只鸣家,左边的袖子钻进了一只,都是这次的赢家。
少爷很想兴高釆烈地踏上旅途,但是此刻他心情很不好。外面刮风,所以上船之前,佐助就在厢房内用棉睡袍把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直接抱上了船。
“真丢人!”
少爷求佐助别把他当婴儿一样对待,但伙计完全不听。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佐助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定。没办法,只好找仁吉来阻止他。然而一大早,厢房里就不见仁吉的身影。不一会儿,在店外
看到他了,可是已经太迟。没办法,少爷只好穿着棉睡袍向大家辞行。真是丢脸死了。
少爷想着不一会儿就要和父母分別了,不觉有些孤单,又不知道说什么,当他拜托父亲买朝颜大赛的门票时,大家都笑了起来。
“记得好好疗养。”阿妙夫人担心地说,“每天要多吃饭,按时吃药,穿得暖和一点儿。还有,还有……”
不久,船离岸了,向东穿过堀川,朝佃岛方向开去。在那儿再换乘常磐号。乘上常磐号之后,很快就能到达小田原。
很多船满载酒坛子呀菜呀,在堀川里来来往往,从少爷身边缓缓驶过。出了隅田川的人海口,船一阵摇晃。在海面开阔的地方,看到了常磐号。
“啊……常磐号可真大呀。”
少爷曾远远地看到过长崎屋的船,但是从来没有坐过。乘着小船靠近,常磐号更显得像个庞然大物。它能运千石以上的货物,船上有十四个水手。船中央扬着纵条纹的巨帆,船头还有更小的帆。看来,
常磐号上的人从一看到少爷一行乘坐的小船,就开始准备了。
“啊,他们在挥手。他们看到佐助了,对吧?”
船行的佐助和水手们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佐助只是看着别处,含糊地回应了一声。满天彩霞,乌鸦在船边哇哇地叫着。
“怎么了,佐助?一直看着天空,天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不,没有……”
伙计的回答含糊不清。
(是因为我第一次出远门,他特别紧张吧。)
佐助在到长崎屋之前,长期在外旅行,他应该很习惯才是。少爷觉得很奇怪,想跟仁吉说这件事,但是仁吉的样子也有些怪。他离开少爷,站在船尾。佐助走了过去,两人好像在说什么。
“仁吉?佐助?”
少爷在摇晃的船上,渐漸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这次出行,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呀……)
但是没有时间多问了。小船已经到常磐号旁边,马上要换乘了。佐助回来了,把穿着棉睡袍的少爷夹在腋下,大家很快上了大船。
一个水手告诉少爷,像常磐号这种船,又叫辩才船,往来于江户和大阪之间的是这种船只,来往于虾夷和京都之间的北前船也属此类。这是一种不需要人摇橹、而是靠风力鼓动船帆航行的大型船只,长
五十尺以上。固定在船两端的缆绳把白帆绷得紧紧的,在海风的吹动下,白帆鼓起子优美的弧形。少爷很快就对这艘初次乘坐的大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幸亏两个伙计没有紧跟在身边,少爷赶紧从棉睡袍中钻了出来,在船上东走西看。少爷被海上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没有晕船。海水是无边无际的碧蓝,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种和堀川完全不同的雄伟的景象。
“少爷,如果从江户徒步去小田原,要花上整整两天,但是坐船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了。”一个水手温和地说。
和长崎屋有关系的人,都知道少爷体弱多病,所以都格外小心。
“绕到平常不去的港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哎,少爷,这船就是长崎屋的呀。您根本用不着客气。”水手们笑着说。
少爷微微歪着头。“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少爷在船上走来走去,问东问西,非常开心。出港后不久,少爷忽然遭到一群从天而降的乌鸦的袭击。
“啊啊……”
少爷慌忙躲进船舱里。
(海上也有乌鸦吗?)
过了一会儿,少爷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甲板上。
一个水手问:“没事吧,少爷?您掉下的棉睡袍怎么办?拿到船舱去吗?”
“咦,我把它扔在那儿了吗?不好意思。”
真奇怪……少爷赶紧去拿棉睡袍。应该是在受到惊吓时忘在甲板上的,但是平常的话,伙计们会马上收进船舱的呀。
佐助他们去哪儿了?好一会儿没见他们了。也许是在照看行李。一走进船舱,虽然是白天,里面也一片昏暗。走到水手指引的地方,少爷看到只有松之助一人在叠棉睡袍。
“咦,哥哥一个人在这儿吗?伙计们呢?”
“哦,他们不是跟少爷您在一起吗?”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少爷呆呆地盯着睡袍。
(现在想想,上船已经很久了。)
早上,佐助怕少爷被风吹到,就用棉睡袍把少爷裹了起来。但是刚才少爷脱下睡袍乱扔,在船上东走西逛,那么爱操心的佐助竟然没有过来唠叨。
(连仁吉也……)
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仁吉每天都要让少爷喝几次药。但是现在想想,自从早上喝过药之后,仁吉再没过问了。
“真奇怪呀……”
“少爷,什么奇怪啊?”
少爷来不及回答,就朝船长那边跑去,可是也不见伙计们的身影。问水手们,又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没见两个伙计呢?)
见少爷一脸不安,船长笑了起来。
“您是在找那两个伙计吧?他们肯定在船上什么地方,这里是海上啊。”
除了船上,他们没有地方容身。船长让水手们去找。水手们过了很久也没回来。等他们终于回来时,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啊,找不到那两个伙计?”
听了水手们的回报,船长大吃一惊。再找一遍,仍不见那两人。在佃岛换船时,那两人确实是在少爷旁边,之后,他们把行李交给了水手。少爷清楚地记得这一切。但是现在他们却不在船上。
他们离开了,就像乘风消失在天际。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少爷……他们俩会游泳吗?”终于,船长结结巴巴地问道。
海面很平静,连体弱多病的少爷都不会从船舷上掉下去,所以只能猜测他们是自己跳到海里去了。
“会。”少爷明确地回答道。
但是这两个人……如果想下船,应该会采取更有趣的方法。他们可以招来被称为海的主人的大鱼,骑着它们到达陆地;可以唤来幽灵掌舵的船;还能随风而去,或是踏水而行……如果他们想要下船,办法多的是。
“怎么会有这种事?少爷还在这儿呢!”
松之助不知何时来到了少爷身边,呆呆地叫了起来。松之助到长崎屋时日尚浅,但是他也看到了两个伙计每天如何与少爷形影不离。两个人离开少爷……而且是在少爷第一次出门旅行的第一天离开,这很难想象。
少爷脑子里此刻比谁都乱。
(佐助确实上船了。把我包在棉睡袍里,抱到常磐号上的,就是佐助。
也就是说,佐助是在起航后从常磐号上消失的。那仁吉呢?)
奇怪的是,少爷不太记得仁吉的去向。也许只是行李上了船,仁吉没有上。但是……为什么呢?要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不仅是两人在海上不知去向,但是这些事没法向船长和水手们说。
问题是,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佐助忽然下船,是有什么事发生吧?仁吉没有上船,又是为什么?
两个伙计带着少爷乘船旅行,到今天早上为止,事情都和计划一样。如果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在今天。但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也就是在海上看到了乌鸦。
说起来,在佃岛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在一起小声嘀咕。但就算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跟少爷说一声就消失,还是很奇怪。然而说有人硬把他们拽离大船,也不可能。两人是妖怪,都有法力。而且也没人听到动静。
什么原因让伙计们离开了少爷呢?船上的人都一脸紧张。海面平静,一片无垠的蓝色。本来是宁静的旅行,此刻却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这……少爷,现在怎么办呢?”船长不知所措地问。
水手们和松之助担心地围住少爷。虽然在船上所有事都应该由船长决定,但这艘船是长崎屋所有,而且这次航行也是为了少爷,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必须由少爷决定。
最后,少爷镇定地说:“照原计划前往小田原,等到了那儿再说。”
没法下令让顺潮水前进的船突然返回江户。
“也许伙计们完事之后,就会赶去小田原。”
“明白。那我们就先去小田原。”
少爷决定之后,船长和水手们稍稍平静了一些,马上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少爷并没有变得轻松,他一直在船边,凝视着平静的海面。身旁站着松之助。
(虽然那么说,但是伙计们不太可能在小田原等着……)
少爷也明白那是自我安慰,但他必须继续前进,不能半途而废。伙计们不可能把少爷扔在半路上,自己回长崎屋的。
少爷觉得,如果中断旅程,他将再也见不到仁吉和佐助,从而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少爷一直有这种预感。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少爷决定先去小田原,再前往目的地箱根。必须找出发生这一切的原因,让伙计们回到自己身边。少爷朝松之助微微一笑。
“这次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经历大风大雨啊。”
说完,他猛地抓住船舷。
正如水手们所说,到小田原比预想中要快。
水手们帮少爷把行李搬到了岸边,所以虽然伙计们不在身边,少爷也并没有多辛苦。但是在这之后,就是和松之助两个人的旅行了。
船长还是很不安,在少爷下船之前劝他先回长崎屋,还说,可以去跟其他船家商量,让少爷乘坐从小田原到江户的船只回去。
“但是伙计们不在啊。”
少爷坚决地摇摇头,和哥哥松之助一起背起两个皮口袋,转移到小船上。到了港口,二人向水手们言谢道别。常磐号浮在海面上,渐去渐远。
(接下来只能靠哥哥和自己了。)
少爷咬紧牙,马上雇了个挑夫挑行李。三人来到小田原驿站,坐在茶水店的马扎上稍事休息。
小田原驿站距江户二十里二十七町①。因为临近箱根,在这里住宿的旅客很多,五十多家客栈鳞次栉比,驿站相当热闹。
松之助四处看了看,仍不见伙计们的踪影。
“少爷,那两位不在小田原驿站。我们还是回长崎屋比较好。”
连松之助都这么说。从常人的角度考虑,两个男人结伴去温泉疗养,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身体比常人虚弱许多的弟弟会不会太劳累呢?松之助因此备感不安。
“如果就这样回长崎屋,父亲肯定会问,为什么伙计们没跟我在一
①町,长度单位,一町约1.9米。
起。如果说他们在旅途中突然失踪了,父亲肯定会很生气,也许就把两人解雇了。”
少爷无论如何不愿看到那种事发生。
“哥哥,你帮帮我吧。”
看着弟弟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松之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静静地把手放到少爷肩上,亲切地说:“是这样的……少爷,事实上回江户比较好,你明白吗?”
少爷点点头,但仍不愿回去,没有仁吉和佐助,就不回去。
“如果哥哥一定要回去,那我一个人去箱根。”
“你这么顽固,都不知道像谁呢?”
“像哥哥!”
看着弟弟如此固执,松之助不由得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在港口雇的挑夫忽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原来挑夫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而且行李有两大袋,他想到,比起拿脚力钱,不如把行李卖了赚得多。少爷和松之助正在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但
是还没走出十间远,挑夫忽然大声渗叫,倒在地上。
“啊啊——疼!什么东西啊?”
少爷循声望去,才发现挑夫已经走出老远,但脚被鸣家们狠狠咬了几口。
“哎,你想怎么样?”
松之助赶紧上前去抢皮口袋。路人都停了下来,在一旁看热闹。鸣家们也都从皮口袋里钻了出来。那人一边捂住莫名其妙发痛的脚,一边抱着行李,口吐恶言。
“呸,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拿了那么多行李,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坏人哪。”
“胡说!快把行李还给我!”
挑夫紧紧地抱着皮口袋,不肯放手。
松之助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少爷从旁插话,说要付钱给挑夫。
“少爷,这家伙想抢我们的行李哪,他是个强盗!”
“哥哥,行李不是还没被抢走吗?他确实为我们挑了一段路。”
看到少爷这么好说话,挑夫又变得目中无人了。他朝少爷伸出手要钱。
“嗯……金子……”
少爷把手伸向短刀,握住柄。挑夫还以为少爷要拿刀刺自己,脸一下子僵住了。
“你要干……干什么?浑蛋!”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慌忙逃得远远的,脸上无耻的表情消失无踪。
“咦,他为什么不拿钱就走了呢?”
少爷从刀鞘中拿出的不是刀,而是小金币。少爷有点吃惊地看着挑夫的背影,嘟囔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松之助听了少爷的话,一边苦笑,一边扛起两个皮口袋。口袋很沉,不可能叫少爷拿。
“接下来要去箱根汤本,哥哥一个人扛两个口袋,会很辛苦的。”
“我可不能让你拿行李啊。少爷是来疗养的,不是吗?”
两人在茶水店里争拿行李时,鸣家们又偷偷地钻进了少爷的袖子里。少爷发现以后,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头。
“辛苦了,这回可立了一大功啊。”
“那家伙偷了我们视作珍宝的金平糖,真是不可饶恕。”
这时,有个影子从背后靠近了少爷等人。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有好几个人站在身后,像一堵墙,那些人的气息似乎都吹到了少爷的脖子上。
(惨了……旅行还真是非同寻常啊,不能像平时那样跟人说话。)
但是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少爷和松之助不由得一步步后退。有个人开口了。
“哎,你们是要去箱根汤本吗?准备走到那儿啊?”
那人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压迫感。这种打扮和身形,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无论冬夏都穿着同一件单衣的脚力。这些人以替人搬运行李或抬轿子为生,据说其中很多人居无定所。他们体格强壮,往往借此向旅客强要过多的酒钱,名声很不好。这种传言已经到了江户。
松之助紧紧地抱着皮口袋,摆出一副警惕的姿势。
少爷看着轿夫们魁梧的身体,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轻松地回答:“我们要去塔之泽一个叫一汤温泉的客栈,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拿着这么重的行李很困难吧?怎么样,坐轿子吗?”
一个轿夫说着,手指一顶简陋的轿子,其实也就是滑竿。松之助询问了价钱之后,又仔细地看了看这顶破破烂烂的轿子。
“你是说,坐这顶轿子到塔之泽要五百文,太多了吧……”
“别抱怨嘛,乘了这轿子就能轻松旅行了,很划算的。”
“在包食宿的客栈住一晚才要两百文而已。”
“你是说不行,是吗?要是再说这些哕哕唆唆小气巴拉的话,就把你们扔在半路上。”那个轿夫一副强硬的口气,威胁道。
滑竿是三角形的,像把富士山倒过来一样,用竹子制成,比江户的便轿简单,上面铺着蓝色的坐褥。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轿夫的大呼小叫,而是很有兴趣地看着一个轿夫手腕上漂亮的刺青。
“啊,哥哥,你快看那个人。那条龙真漂亮啊!”少爷高兴地说。
那轿夫听到少爷赞美,喜形于色,于是把手腕伸出来,让少爷看得更清楚些。少爷又高兴地称赞了一遍。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
轿夫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是马上又变得从容不迫。看起来他们已经很习惯了,少爷皱着眉头。
“是地震。在这个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地震吗?”
“一直都有。有传闻说,山神发怒了。”
“传闻?什么样的传闻啊?你能讲给我听吗?”
“你要是坐轿子的话,我就在路上讲给你听,有好多呢。”
少爷想了想,马上在轿夫手上放了一块一分金作脚力费。
“那就请你把我们抬到塔之泽吧。我们不太习惯步行,还是坐轿子比较安心。”
少爷想着身边有这一群高大魁梧的人,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自然不敢靠近,这样就不会遇到像刚才那样粗野的强盗了,所以笑眯眯地上了轿。少爷虽然对价钱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有
效地用钱。看到先付了钱,轿夫们笑嘻嘻的。只有松之助一个人叹着气。
“那……少爷,要不你坐轿子,我走路吧?”
松之助觉得,花住两天客栈的钱雇轿子,实在很浪费。何况少爷还跟轿夫们说好,等到了塔之泽,再多多地给他们酒钱。少爷恶作剧般地吐了吐舌头,指了一下哥哥,又指了指后面的轿子。轿夫们都笑
起来,一把抓住松之助,把他扔到了轿子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
“好!出发喽!”
在振奋人心的起轿声中,轿子被抬了起来。
抬轿子和坐轿子都有窍门,不习惯的话,会浑身僵直酸痛,如果坐得不好,还可能会摔下来。
“喂、喂、喂……”
在松之助拼命挣扎的时候,轿夫们已经有节奏地迈开了步子。两顶轿子前后相随,小田原驿站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从小田原到箱根驿站有四里八町的路程。到了汤本,去塔之泽还要走些路。
“这还不是像箱根八里那么陡的山路,但路可不都像石板铺的那么平。”
轿夫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但是在自幼生活在江户的少爷眼里,这已经是山里了。树林茂密,不见人影。层层叠叠、延绵不断的风景让少爷感觉很新奇。
鸣家们不时从少爷的袖口里钻出来,指着路旁的树,叽叽地叫着。他们看到了小小的橡子,很想去摘。
途中不吋和别的旅客相遇,但是轿夫们都很快地擦肩而过,或是赶超他们。少爷习惯了坐轿子,沉默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担心伙计们。
(仁吉……佐助……)
要是他们俩也在,该多么开心啊。少爷不禁叹了口气。
(见到他们……我一定要好好抱怨抱怨。一定要抱怨!告诉他们我有多害怕。)
就在少爷禁不住叹息连连时,远山的天际已看不见白色的云彩了。山里的天气极易变化。
塔之泽的一汤温泉在早川岸边。
到客栈吋,给轿夫付酒钱的是少爷。松之助生来第一次坐轿子,只见他脸色苍白,像晕了船,走路摇摇晃晃的,根本没有力气付钱。
已经事先通知了客栈到达的时间,人住非常顺利。住处比想象中要小,一点也不豪华,但是有一种很宁静的气氛。
据客栈老板说,塔之泽有近二十家温泉客栈。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沿河盖着许多茅草屋顶的房子,景色非常美。与江户通町繁华的景象不同,这里别具一种幽静的风韵。少爷一边打量着平生第一次住的客栈,一边往里走。
(也许伙计们在客栈里等着我呢。)
少爷这小小的希望马上破灭了,两人都不在。少爷不由得深深感叹,这次出行还真是令人意外,遇到了好多始料未及的事。
因为事先已经告诉客栈,要住下来静静疗养,一汤温泉在客栈深处准备了两间毗邻的屋子。小小的院子,四周环绕着群山,拾掇得相当齐整。房间并不多,有七八间。客栈中有一个一坪大小的温泉池。
塔之泽村中还有公共温泉。
听客栈的人说,来疗养的人一天要在温泉中泡七八次,少爷大吃一惊。两人先安顿下来,让客栈的人上了简单的茶泡饭等晚餐。吃完之后,少爷并不想马上去泡温泉。
“接下来怎么办呢?”少爷自言自语。伙计们应该没回长崎屋。
“不知道啊。”松之助把药递给少爷,温和地说,“不管怎样,今天先喝了药睡下吧。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很辛苦吧?很累了吧?”
先乘船,又坐轿,此时少爷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床上,身子特别沉。
“我想快点找到仁吉他们呀……”少爷叹了一口气。
松之助亲切地笑道:“等到了明天,不那么疲惫了,一定可以想出找他们的好办法。来,快躺下吧。”
要是病倒在床,就不能去找伙计们了。少爷赶紧钻进被窝。松之助去了旁边的房间。接下来就是和往常一样的漆黑,但是总觉得和江户的厢房有点不一样。
(山里的夜真深沉啊……)
客栈旁边有条河,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并不会太安静,但是从四周压过来的沉沉的黑暗,该怎么形容呢?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少爷刚刚要睡熟时,忽然感到一阵摇晃。他坐了起来,小声嘀咕“地震吗?”还好并不剧烈,而且马上就停了。
“你没事吧?”
少爷问候过隔壁房间的松之助,又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出门旅行前,长崎屋的厢房内也发生了地震……那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以为是梦,就忘了。
(有人说要杀我。)
那个声音还说,少爷有一样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接着又有一个女孩在哭。现在想想,少爷觉得那奇怪的哭声就是所有怪事的源头。
(我一直卧病在床,不记得招惹谁了呀。)
但是少爷以前也曾被差点成精的白发妖怪袭击过。恨和执念往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从何处降临。
(我应该再想想那个声音吗?那个声音和两个伙计的失踪有关吗? )
少爷躺着,认真地思索起来。首先,杀了自己,谁会心中大快呢?想不出这么个人。
第二,听到了担心自己的话。
(这和伙计们的失踪有关系吗?)
第三,自已有让别人眼红的东西吗?
(太多了,理不清啊。)
老板夫妇每次总会找理由给少爷买各式各样的东西。而且,因为长崎屋经营着船行,少爷经常从水手或船长那里得到很多江户见不到的东西。
(但就算这样……唉,怎么也不明白。)
正想得出神,房间的角落传来轻微的响声,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鸣家们刚才在少爷身上又跳又闹,现在也已经睡熟了。
门开了一条缝。房间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缝变大了。
少爷翻了个身,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想,也许是鸣家,也许这个地方也有妖怪。这家客栈和长崎屋很不一样,感觉不对劲。少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了!
还没等他叫出声,嘴就被堵住,胃突然疼痛起来,真难受,头也发晕。
接下来,少爷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塔之泽
1
接下来说说箱根吧。
您刚才不是说想听吗?没错,这个地方有许多故事。
我听说,在别的地方也流传着很多当地的传说。少爷居住的江户也是这样。但是我更喜欢箱根的传说,很有趣。
这里层峦叠嶂,满目苍翠,水波荡漾,温泉氤氲,很多土地人迹未至,是个充满灵气的地方。也许就因为这样,箱根的传说跟神和妖怪密切相关。
听过红小豆饭的故事吗?在箱根的大湖芦湖一带,每年夏天,人们都会把红小豆饭装进饭桶,沉到水底。就是用三升三台①三勺饭供奉九头龙明神。据说饭桶绝不会浮上来,无论什么时候都如此。
下面的事是偷偷从积古的老人那里听来的。据说地底下分布着广泛的水脉,地上的水和地下的几个水池都是相连的。饭桶就是通过这些水脉被运送到神那儿。有人偶然在一个很远的池子看到过在其他地
方沉下的饭桶。
也许您会问,要是地下有一个大水池,那地上的水不都会流进那里去吗?听说在箱根,神筑了一道闸,以保证水不溢不干。为了让闸永世不坏,神还用长得出奇的常春藤和开着奇形怪状的花朵的朝颜藤把它牢牢绑住了。但是这两种植物长在神的院子里,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那个老人是从哪里听说的。
①合,容积单位。一合为一升的十分之一。
还想听其他的传说?
好,好,我给您讲。但是寒风这么大,要是有衣服,还是披上比较好。
少爷,您在发抖呢。
说这些话时,轿夫瞥了一眼客人。他对一太郎说,因为身上刺着一条龙,大家都叫他新龙。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走在从塔之泽到箱根驿站的山路上。因为是在一片漆黑的山路上,一个轿夫拿着火把,走在滑竿前面。鬼火似的光随着轿夫的脚步在黑暗中跳跃。
少爷坐在凉爽的竹轿上,看着火把冒出的轻烟很快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中。月亮藏在云背后,若隐若现,山黑糊糊的。
刚才听轿夫讲故事的不止少爷,后面的轿子上还坐着少爷的哥哥松之助,旁边则跟着一些人。火把微弱的光亮照在这些人穿的条纹裤裙上,他们是武士。
这时,后面传来了松之助的叹息声。
“深更半夜的,也不让少爷睡觉……这样下去,一准得生病。少爷可是来疗养的。”
在本该睡觉的半夜,两入却出现在了箱根的山里,但这不是松之助的错。简单地说,就是少爷和松之助在客栈一汤温泉的房间里,生平第一次被绑架了。
少爷快要睡着时,却遭到了袭击,被布蒙住头,出不了声。他快要倒下时,狠狠地踩了被窝里的鸣家一脚。
隔壁房间的松之助被鸣家沙哑的叫声惊醒了。马上拉开了隔扇。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漏进了几缕月光。松之助明白,少爷遭人袭击了。
“你们还人室抢劫哪!”松之助不顾一切地朝来犯者扑了过去。
就在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少爷拉开罩在头上的布,喊道:“哥哥,千万别乱来!”
少爷一边提醒道,一边学鸣家咬住了一个人的手。他被人牢牢地摁住了,所以只能咬。
“啊,疼……你刚才叫什么?哥哥?”
那个被咬的来犯者吃了一惊,呆住了。这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
“长崎屋的儿子不是独生子吗?哇,打过来了。那家伙是哥哥?”
“别咬了!不是有人叫这小子‘少爷’吗?”
不知什么时候,鸣家们都出来了,在来人身上东抓西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两天变得特别爱咬人。那两人受不了,甩着手腕。
反抗终究还是没用,少爷马上又被牢牢摁住,松之助也被摁倒在地。但两个来犯者还挺发愁。
“怎么办……”
真是奇怪。
“没关系,把他们两个都带走不就完了嘛。”
这时,一个闪光的东西按到了少爷脖子上,那冷冰冰的感觉,让人一动不敢动。
(要带我走?难道不是偷东西,而是绑架?)
少爷正吃惊,一个人把他扛在肩上,搬了出去。松之助还在叫着“放开”。
“你把刀拿开点,我只是想拿皮口袋。也不知道会被你们抓到哪里去,要是没有行李,少爷会死的。”松之助挣扎着说。
黑暗中,少爷喊道:“哥哥,反抗会被杀。行李就放那儿吧,就算没有雨衣、布手巾和小镜子,我也不会死。”
“不。少爷被雨淋了怎么办?要是没有布手巾围着脖子,伤风了怎么办?要是不照镜子看脸色,身体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办?”
“唉,哥哥,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像仁吉他们了。”
这是因为哥哥已经熟悉长崎屋了吧。虽然是在非常时刻,少爷仍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哥哥放心的叹息传了过来。一个劫匪把还没解开的行李拿了过来。
(咦,绑架者还挺好心的。)
刚才他们的态度就挺奇怪。少爷在人家肩上,正疑惑重重,只听嘎吱一声,已经穿过不知道哪一道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已经到了一汤客栈外面。)
深夜的塔之泽驿站看不到一丝光线。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脚下的路也模糊不清。月光下,少爷终于看清了扛着自己的那人的模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武士?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浪人。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副整齐的出行者打扮。少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一双粗壮的手臂轻轻地把他放到了地上。寒风掠过,少爷不由得咳嗽起来。
“只穿着睡袍,少爷会生病的,他身体不好。你们想害死他吗?”松之助马上担心起来。
这时,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天色很暗,虽然没有注意到,但显然还有其他人。
那个声音的主人嘲讽道:“两位不如回客栈拿件外套什么的。好不容易抓到了,要是身体不好,岂不麻烦?接下来还要走很长的路呢。”
少爷身边的武士迟疑了一会儿,拔出刀说:“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们也不想大开杀戒。谁都别动!”
说完,那人果真折回一汤客栈了。
少爷更觉得奇怪了。真叫人吃惊,那个武士真的去拿外套了吗?呀,真奇怪,这绑架的还真好心,哎呀。
近旁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明亮的火光跳跃着,划破了夜的黑暗。原来一汤温泉旁边还停着两顶轿子。轿子旁立着五个轿夫。其中一个点亮了一个大火把。
借着火光的照耀,少爷看到了轿夫们的脸,连忙大声问道:“哎,你们是白天给我们抬轿子的吧?”
来箱根的时候,少爷在小田原雇了这些人。他们还在箱根。个子最高、身上有龙刺青的男人笑了起来。刚才和武士说话的,就是他。
“啊,少爷,又见面了。不过这回的雇主可不是您了。”
轿夫笑着看了一眼少爷身边的武士。
武士还很年轻,但看起来比仁吉和佐助要年长几岁,身上干干净净的,裤裙与和服也都整整齐齐,怎么看都不像是半夜三更到温泉客栈绑架的匪徒。
少爷正想着,那武士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架者,板着脸,拿短刀对着少爷,问遗“到底谁是长崎屋的儿子?让他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俩都是。”
松之助平时绝口不提和长崎屋的关系,此刻却马上回答了。他不想和少爷分开。
“深更半夜的,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少爷不由得问。
“去我们要去的地方,别多管闲事。”
武士晃了晃刀,让他们住嘴。
仁吉和佐助在途中不见了,现在又碰上了绑架的,这一路还真是多事啊。
就在少爷皱眉之际,之前那个武士夹着和服回来了。他把外套往松之助和少爷手里一塞,就不断地催促快穿上,快上轿子。还真是一个急性子的匪徒。感觉像在听仁吉和佐助唠叨。
少爷赶紧穿上外套,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怎么都感觉不到有多危险。
轿夫们照例要金子。他们说,要是两个人,还要多加钱。他们听武士的话,但是对少爷也很亲切,一副谁出钱就为谁干活的样子。
“要是仁吉和佐助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松之助在后面的轿子中嘟囔着。
听了这话,少爷轻轻皱起了眉头。这样被抓……离开一汤温泉之后,就没法跟他们俩联络了。但是少爷又自嘲起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佐助他们也没来帮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在附近。怎么回事啊?仁吉和佐助平常老是瞎操心,希望他们在身边时,却不见人影。真想狠狠地发发牢骚,但是对象却不在。少爷使劲撇了撇嘴。
“出发嘞!”
轿夫们用力抓住像个简陋的大笊篱似的竹轿子。少爷瞥了一眼一汤温泉的门口。不知道店里的人是因为没发现,还是因为害怕,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时,地面猛烈地摇晃起来。轿夫们赶紧按住轿子。
“呀,又地震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地震频繁,大家都格外镇定。刚到这里的少爷也习惯了,并没有怎么吃惊。
不过,因为地面摇晃而推迟出发,使某些人大受其益——从客栈里跑出来三只鸣家。他们拼命爬上轿子之后,就钻到了少爷的袖子里。他们害怕绑架,所以躲到现在,此时心还怦怦直跳。轿夫们又一次抬起了轿子。
“少爷,目的地是箱根驿站。上次遇见您时,没有好好聊聊,这回难得又见面了,我就给您继续讲箱根的传说吧。”
轿夫不顾旁边的武士们怒目而视,不经意地把目的地告诉了少爷。听着轿夫轻松的语气,少爷不由得笑了。
(轿夫头领胆子还真够大的。)
既然如此,也只能照武士们说的,前往箱根驿站。少爷的心安定下来时,轿子也开始往前走了。
夜色浓重,一行人悄然前进。月光下,前方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影绵延不断。
2
接下来讲讲天狗的传说。您问箱根有没有天狗?当然有,还很有名呢。箱根不仅有天狗,山里还出了很多妖怪。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天狗有着尖利的喙和爪子,鼻子很高,眼睛老是滴溜溜乱转,目光敏锐,背上有巨大的翅膀。据说天狗还能飞。还听说,它有法力,正侍奉着神呢。
要是人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遇到天狗。要是惹恼了天狗,那就麻烦了。您要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您跑到哪儿,天狗都会紧追过来。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免触怒天狗。
从前有个地主,在自家山上砍了一棵大树,结果惹怒了天狗。第二天早上,那棵大树就被吊在了几根高耸云霄的树枝上,人绝对够不着。没办法,只好让它就那么搁着。直到现在,到那个地方的话,还能看到那棵大树。只是日积月累的,大树腐烂了,变细了,看上去已经不像大树了,但是它还是高高地横挂在那个奇怪的地方。
天狗可真可怕,真是可怕!
对了,可不能忘了神的传说。不,我没遇到过神。但是,这个地方很久很久以前,就跟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有一个故事说的就是供奉给神的活供品。哎,干吗吃惊啊?箱根地区一直流传着龙神的传说,这里有把女孩献给龙神的风俗。这也许是来自于古代巨蛇的传说吧。
您说我对前人的故事很熟悉?还知道很多难懂的词?啊,那是因为我刚好被人唤作“爱听故事的轿夫”嘛。
箱根的芦湖里也有龙神。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有一位特别暴躁的龙神。弄得山崩地裂的,还降下大雨,引起了水灾,弄得村民们没法种庄稼,一筹莫展。
据说在古代,住在湖畔的人们会时不时地偷偷选活供品献给龙神。要是龙神一直发怒,村里的人就活不下去了。至于活供品为什么大多是年轻女孩,也许跟巨蛇的传说有关。至于是不是真的把女孩献出去了,就不得而知了。
有传闻说,在这个关于活供品的故事中,有些事太重要了,所以真相被隐瞒了。既然是隐秘的事,我是从何得知的?那是我的一个神官朋友偷偷告诉我的。当然,您要不信,也没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芦湖有今天的几个大,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北方。直到现在,以前是湖的地方还特别潮湿。
湖里的龙神法力无边,临近的村庄受灾严重。龙神每年都发怒的话,村子就保不住了,人们被逼到了绝境。于是,有人提出把女孩当活供品献给龙神。但是到底把谁献给龙神呢?大家争执不休。谁都不愿意献出自己的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后来,大家选出了一个女孩。为什么是这个女孩呢?因为她没有父母。有传闻说,她父亲是山神,而她的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
您问会把神的女儿当活供品吗?会呀。要是不献这个女孩,那自己的女儿、亲戚就有可能被献上去,不是吗?这真是可怕啊!人啊……那种无情的本性就隐藏在心中。比起女孩的出身,村民们更在意怎样
让龙神息怒。
那个被选作活供品的女孩的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但传闻却是真的。耸立在湖畔的神山之神就是女孩的父亲。父亲听说女儿被选作了活供品,大吃一惊。原本想着她母亲是人,让她像人一样生活会比较好,才把她留在村子里,但是人们为了自身的安宁,却要牺牲他的女儿。
山神大怒。跟这种怒气相比,龙神带来的灾害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为了不让女儿被活活地沉人湖底,神山爆发了。带着愤怒火焰的岩石从天而降,芦湖有一半都被填埋了。村子?啊,不知道会变成
什么样啊。
女孩被救了,来到父亲身边,成了一位神女。据说他们现在还生活在一起呢。这……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啊,又地震了。虽然不大,但最近地震可真多。真可怕,真可怕!那接下来,我再讲一个不可思议的关于咒语的故事。
据说这咒语很灵,只要念它,就能治好眼病。好像现在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这种咒语。这人就在箱根……
不知道为什么,轿夫忽然不讲了。一行人已经走到山路上了。虽然还没完全进山,路两边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的了。因为在晚上,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树,只觉得树枝很粗,遮住了原本就在云层中若隐若
现的月光。轿夫视力很好,不时地看旁边的树林。
少爷随轿夫的视线望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跟让人感觉不那么可怕的绑架者不同,带着一种异样的恐怖气息。少爷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忽然想到:这种感觉莫非是……
“快!他们来了!”
轿夫新龙发出尖锐而短促的声音。轿子被放下。轿夫们一脸紧张地盯着树丛。少爷旁边的武士刷地抽出刀。
“是夜盗吗?”少爷问。
夜里的光亮只有灯笼或是月光。就算是在开阔的大道上,走夜路也很危险,更不用说在人迹罕至的山里。也许有人盯上了他们。
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林子里扑到了一行人中间。众人只看到了一丝金属反射的月光。
“啊!”少爷大喊起来。
武士用刀格挡了一阵。
“胜之进,没事吧?”新龙脱口而出。
武士点了点头。少爷努力稳住心跳,不由看了看轿夫。
(咦……轿夫知道绑架者的名字。)
虽然知道了武士的名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却不能高兴得太早。林中又有了动静。少爷一行被包围了。
少爷忽然明白了眼前是些什么。那些东西身上有少爷熟悉的气息。也就是说……林子里有妖怪!还挺多的。
少爷身上流淌着外祖母的血,因此能看到妖怪。他从来不认为妖怪可怕,但是眼前聚集的这些妖怪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怒气。
影子移动了。少爷注意到影子身上一副修行者的装束,头上戴着黑布圆帽,袈裟外套麻布罩衣,手中拿锡杖,还会飞。原来是天狗!
刚才轿夫说过,这个地方有很可怕的天狗。这只天狗不知道为什么来袭击。
(真快啊!)
少爷刚卧倒在轿子中,两个武士就和天狗打起来了。令人吃惊的是,武士像是在保护少爷和松之助免受袭击。
“你们是什么人?别妨碍我们!”
也许他们只是因为计划受阻而生气,但真是幸运啊。少爷和松之助是毫无反抗之力。轿夫们却是一帮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应该有胜算。他们都没跑,而是拿着棍子和火把加入到格斗中去。
“那是什么装扮?”
看到天狗的装束,轿夫们发出了惊呼声。他们用棍子打落了落在少爷轿子上的天狗。
“到底怎么回事?少爷,您记得被什么人盯上了吗?”
新龙在滑竿旁边拼命地挥舞着棍子,气喘吁吁地问。可少爷熟悉的不是天狗,而是郎中。少爷想张口,又顿了一下。
(想起来了,那个梦……)
少爷在长崎屋厢房的卧室里听到那些话,是在晚上,感觉到有地震的时候。
“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绝不能让长崎屋的少爷待在这儿……杀了他吧。嗯,这样比较好……一定要把这小子杀了……”
那时,不是在黑暗中听到了窃窃私语吗?声音的主人下定了决心,好像真的要取少爷的命。
忽然,轿子被掀翻了,少爷摔倒在潮湿的土地上。就在轿夫和武士们跟天狗对打时,少爷遭到了另一只天狗的袭击。他连忙站了起来,虽然不能战斗,至少能跑吧。只能藏到树荫里了。少爷连滚带爬地朝森林跑去。但是像大雕一样巨大的天狗,动作却灵活得令人吃惊。转眼间,他已飞到了少爷面前。在这干钧一发之际,后面又追来一只天狗。左边是倒地的轿子,右边,轿夫和天狗正在厮打。
(怎么办?往哪儿跑好呢?)
背后的天狗举起了棍子。
“啊!”
少爷不由得屈身蹲下,天狗的棍子却没有落下来。他不禁回头一看。
“哥哥!”
身后,松之助和天狗滚作一团。他救了少爷。
(真是胡来。)
松之助的力气根本比不上天狗,转眼间,他已被天狗抓住了,倒拎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住手!”少爷大叫,朝松之助跑了过去,却又停住了脚步,因为两人中间站着一只天狗。
那只天狗越逼越近,脚踩着潮湿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敌人已经来到眼前。
没办法了,少爷悄悄地把袖子里的鸣家放到地上。让他们一起挨打就太可怜了。但是鸣家们死死地抓着少爷的衣服,不肯放手。虽然吓得发抖,也仍要跟少爷在一起。天狗走到少爷面前,伸出爪子。
(嗯……)
天狗的身子突然朝后仰去。
“咦?”
少爷吃了一惊。一个身影正和天狗揪作一团,滚倒在地上,一时枯叶纷飞。
“快跑!”那人喊道。
听了这话,少爷像被人推了一把,连忙朝树林里跑去。能跑的时候必须赶紧跑。然而他还没跑进树林,又被一只天狗挡住了。敌人伸出了长爪子。
(这回真要完了吗?)
突然,眼前的天狗被远远地扔了出去。接着,少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终于追上天狗了,这回再不会让他们跑了。”
少爷大吃一惊,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有个人抓着一只天狗,像大力金刚一样站着。
“佐助!”
佐助抓着天狗的脖子,将他打倒在地。少爷放下心来,加上终于又见到佐助,不由得热泪盈眶。
佐助走近一步,严厉地问少爷:“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山里?晚上不睡觉吗?”
“为什么在这儿,我还想问问你呢。为什么忽然消失不见了?”看着佐助可怕的样子,少爷小心翼翼地说。
黑暗中,佐助两眼放光,眼睛像猫一样眯了起来。
“那个笨蛋!仁吉干什么去了?没用的家伙。”
佐助刚恶声恶气地骂完,几个影子一起朝他扑了过来。
“啊!”少爷不由得大叫。
佐助被天狗团团围住,但是天狗们马上又都被弹了出去。心情很糟的佐助把他们扔了出去。但佐助也被两只天狗拿棍横扫了几下。
“好好吃饭了吗?有没有发烧啊?还有……”
“佐助,小心上面!”
“我在和我们少爷说话呢!”
佐助更加生气地低吼一声,脚踩树枝,飞身向上,抓住了天狗,扔到地上。
“呜哇……佐助真厉害!”
少爷赶紧跳起来,躲到树后。佐助一回到少爷身边,马上又唠叨起来。
“少爷,在出门旅行之前,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早睡早起,静心疗养的吗?”
天狗又从后面扑了过来。佐助不耐烦地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继续责备少爷。
“还有您这身打扮。这个时候坐轿子,至少要穿上棉睡袍嘛。这个样子,泡温泉就没效果啦。”
“佐助,这次左边和右边都有爪子伸过来了!”
两边的天狗都被迅速打倒在地。
“哇!”少爷不由得惊叫一声。在长崎屋,可见不到佐助如此的雄姿。他平时顶多就是把恶作剧的屏风偷窥男抓起来,并不能显示出有多大神力。但妖怪就是妖怪,正如长崎屋其他妖怪所说的那样,仁吉和佐助果然特别厉害!
天狗又扑了过来。佐助皱着眉头。
“少爷,我跟您说句话。”佐助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狗,一边说,“对方数量太多了,又不能杀他们……”
佐助担心少爷,没法集中注意力战斗,所以他想先把天狗引开,让少爷乘机跟轿夫和护卫离开。
“护卫……”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佐助把绑架者当成护卫了。“嗯,该怎么说呢?”
很多事情还是没法说。轿夫说要去箱根驿站,少爷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少爷不仅担心松之助,还担心轿夫们,以及……那两个奇怪的好心肠的绑架者。
(要是告诉佐助,我们实际上是被掳来的,他也许一生气就不救他们了。)
对于佐助来说,没有什么比少爷的安全更重要的了。
“又要和你分开吗?”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
佐助一边回答,一边猛地蹲下身。天狗的短刀在空中划过。佐助迅速抓住天狗,把他甩到了树林中。
“为什么你能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打架呢?”
看着惊呆的少爷,佐助朝天狗消失的树梢指了指,说:“这次来袭的是天狗。您是知道妖怪的。”
“嗯。”
“他们的伎俩不过是刺破黑暗,使树木颤抖之类罢了,但即使是我,也没法一下子把他们收拾掉。”
也许正像那个强壮的轿夫说的,千万不能沾惹天狗。原本就非人力可以对抗。
少爷明白要是继续待在这儿,势必会妨碍佐助,于是说:“明白了,那我先走了。你会去追我吧?”
原本还想问很多,比如,为什么忽然消失了,仁吉是不是也失踪了,但既是在深夜,又是在这激战的地方,能说的话实在很少。
“我们接下来要去箱根驿站。”
少爷说完,把一只鸣家给了佐助。鸣家马上钻进了佐助怀里。
“少爷?”
“我不知道到了箱根驿站会住在哪里。但鸣家能听出同伴的声音,他带着你到箱根驿站,就能找到我在哪里了。”
佐助怀里的鸣家点了点头。这时,附近响起一声惨叫。
“谁的声音?”少爷脸都发白了。
佐助飞奔向前。“是仁吉那个笨蛋。”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回响。
3
黑漆漆的山中,只见佐助黑色的影子和一只天狗一起朝山下飞去。其他天狗也都或跑或飞,紧随其后。
轿子周围忽然间没了天狗的身影,四周又变得静悄悄的。一行人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有开口。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叫新龙的轿夫作出了决定。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大家又开始沿着山路前行。坐在轿子中的人却跟之前有所不同。前面的轿子里坐着松之助,后面的轿子里坐着一个名叫孙右卫门的武士,少爷走在松之助的轿子旁边。拿火把引路的人换成了武士胜之进。
遭天狗袭击时,受伤最严重的就是武士孙右卫门,身上有好几处都流血了。松之助肩上也挂了彩,还崴了脚。最幸运的是本地轿夫,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拿火把的人手臂受了伤。
如果不是这种时候,让堂堂的武士拿火把,简直无法想象。然而轿夫们腾不出手,至于少爷,松之助说了,光是让他空着手徒步到箱根驿站,就够让人担心了,何况眼下又必须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一会儿,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拼命赶路。顺利地赶了一阵之后,最先镇定下来的轿夫说话了。
“哎呀,真是太可怕了,第一次碰到那么厉害的夜盗呢,还袭击了我们。”
轿夫承认自己也很想做夜盗。这个时候还这么说,可见这帮家伙也非常危险。
“他们虽然厉害,但在最危险的时候,有人出现并救了我们……真让人吃惊啊。”新龙说道。在夜半的山中,比起被夜盗袭击,有人出手相救更让人吃惊。
轿夫问少爷,那个跟少爷说话的厉害的男子究竟是谁。轿夫看到了佐助。刚被天狗袭击过,还有这样的心情,少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家伙计,叫佐助。”
少爷说,本来是跟伙计一起出来旅行的,但在路上走散了,现在伙计追来了。听了这话,轿中的松之助比轿夫更吃惊。
“佐助出现了吗?就在刚才吗?我们是在被掳的途中,可是他还知道我们在哪里,真厉害!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松之助朝四周乱瞧,但是没看到伙计的身影。
“佐助自己当诱饵,把夜盗引到别处去了,我们才有机会逃出来。”少爷说。
听了这话,松之助一脸歉疚。
“我来不及阻止,他是佐助嘛。”少爷说。
松之助点了点头。“佐助他们总是把少爷放在第一位。”只要是为了保护少爷,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啊,那位佐助先生一定会没事,肯定能全身而退。”
新龙说,那人厉害得让人吃惊。四周顿时响起一片赞同声。
走在前面的胜之进问:“这里经常出现那种修行者装束的山贼吗?他们戴着天狗的面具呢。”
轿夫说,像这样一伙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本来这一行中,有五个身强力壮的轿夫,还有两个武士,即使大晚上在山里走,也应该不会遇袭,真是让人吃惊。
“对了,对了,他们为什么袭击我们呢?”轿夫歪着头问道。那是一群既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家伙。也难怪轿夫们都不知道,那些可不是戴着面具的人,而是真的天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少爷一边
努力前进,一边皱着眉思索。
(就是他们在厢房内说话吗?说要杀我。奇怪的是,那样阴险的话,为什么会在长崎屋的厢房听到呢?)
被盯上以及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原因,都不清楚,而且还有其他的疑点。
(哥哥对于佐助出现在山里很吃惊。的确,说佐助是追我而来有点不合情理。)
如果他出现在预先订好的一汤温泉,倒还可以理解,但是出现在这里……他应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啊。这么说……佐助其实是追天狗而来。这么解释最合乎情理了。他得知那些天狗要袭击我,就阻止
他们,打了起来。他是因为那些天狗而下船的吗?
尽是些不明白的事。真想佐助快点回来,最好是向他本人问清楚情况。少爷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这时,后面传来了尖锐的声音,紧接着是闷闷的一声。大家都停下了脚步。胜之进举着火把,跑到了后面的轿子边。火光照处,只见孙右卫门从轿子上摔了下来。
“这家伙大量出血,好像支撑不住了。”
新龙绷着脸。好不容易从天狗的包围圈中逃了出来,来不及处理一下伤口就急着赶路,孙右卫门似乎快没命了。少爷也跑了过去。
“让我来看看吧。哥哥,能不能把皮口袋里装药的包袱拿给我?胜之进,请把火把移近些。”
少爷虽然不是郎中,但毕竟家里做药材生意,此时也只有他能处理伤口了。
少爷好不容易帮孙右卫门脱下衣服。伤口看上去比想象的更严重。衣服吸了血,很沉。四周很黑,看不太清楚,也许还有更深的伤口。没有郎中,也没法把伤口缝起来。
在山路上,能做的事有限,但值得庆幸的是,爱操心的伙计们在袋子里装满了药,可以先给伤者止血止痛。还因为带了很多纱布,可以把伤口紧紧地包扎起来。少爷还顺手包扎了松之助的伤口。
松之助指着汤药说:“少爷,你也赶紧吃药吧。声音都变哑了,很累吧?是不是发烧了?”
“哥哥别太担心了,没关系的。”
“晚上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的伤不碍事。你坐轿子吧。”
“我精神很好……”
听了二人的对话,一旁拿着火把的胜之进微笑着朝少爷低下了头。
“这……”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让自己绑架的人来治疗,真是难为情……但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看到孙右卫门的伤口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胜之进告诉少爷,孙右卫门是他读书时的师兄,也是好朋友。少爷朝胜之进笑了笑。
“小心照料的话,孙右卫门就没事了。你们俩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少爷一边把剩下的药分出一些,递给胜之进,一边说。胜之进干咳了几声,以掩饰尴尬。孙右卫门则在轿中叹息。
“看来不习惯做的事还是干不好。受了伤,还让自己绑架的人给救了,真是丢脸!我们也是拼命想把事情办好啊。”
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听起来有些自嘲。少爷越来越觉得他们不像是以钱为目的的绑架者。
“到底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少爷下定决心询问真相。
一直在旁边看着少爷救人的轿夫们大笑起来,大概从没听过绑架者和人质之间会这样说话。
“你们要说,我们也不阻止,但是大晚上的,山路上实在太冷了,边走边说,怎么样?”
谁都没有异议。轿子又在月光下朝前移动。胜之进讲起了自己的事。
4
我叫芝垣胜之进,是某小藩的武士,和太田孙右卫门是同学。啊,这一点我刚才讲过了吧?
我和孙右卫门都不是出身高官之家。原本我们那个藩就不是什么大藩,但平日里大家都还是尽职尽责。主人年少,却认真上进。他知道我们藩不富裕,每天过着简朴的生活,也算是克勤克俭了。但是这
种简朴的生活反而带来了相反的效果,我们和主人都始料未及。
诸藩在江户的藩邸中都设有一职,名为江户留守官。此人常驻江户,负责幕府和藩之间的联系,并与其他藩的江户留守官往来。
这个世上,有连大名们都很害怕的事。比如幕府以“协助”的名义,要求各藩负责土木工程或举办大型宴会,如不能令人满意,藩主甚至会被改封或罢免。
这些给我们藩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大家每日的饭食简之又简,可是节约下来的 点点金子马上又没了。
承担幕府分配的事务是每个藩的义务,但是藩的力量有大有小,如果小藩不幸被命令去承担一项土木工程,对于这个藩来说,就是一件首当其冲的大事。我也听说,因幕府看不顺眼,有的藩会不幸地连
续轮到两次。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各藩都令留守官负责接待幕府使者。这些留守官通过各种手段以求躲过出巨资承办诸事。总而言之,这位官员就负责接待幕府使者、探知幕府动向,每天过着奢华的生活。因为
任此职的人必须熟知吉原和著名的料理屋,还必须懂得巧妙地行贿。
最近有人说,各藩的留守官都太奢侈了。财力充裕的藩很少,但是每个藩都不肯削减留守官的费用,因此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各藩不肯削减留守官的费用自然有原因。
在我们藩,尽管主人都尽量节俭,但留守官仍可以过着奢侈的生活。而最近,这位留守官的生活也不得不朴素一些了。
此事说起来很麻烦。
留守官虽然尽职尽责地完成使命,但是几年前,我们还是摊派到修筑河堤的工程。说实话,这是因为我们藩的留守官花的钱太少了,比不过其他藩,并非留守官的错。
工程已经摊派下来,只好竭尽全力去完成,于是藩里又新借了许多钱,在大家的辛苦努力下,终于完成了工程。然而,有传言说,还会有更困难的任务降临到我们头上,也就是说,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大
的花费。按常理,这种事不可能老轮到。上次花的钱都还没有还,接下来要用的钱根本无处可筹,分派到的任务根本没法完成。该怎么办呢……谁也不知道。等着被罢免吗?
不管怎样,也要躲过这一次。但是向老中①和町奉行所进献自己藩
①老中,江户幕府的官职名,是征夷大将军直属的官员,负责统领全国政务。
的特产这种事谁都在做,大家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让大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听说我们要接待的官员中,有个人特别喜欢朝颜,比起金子和美女,一盆珍贵的朝颜更能让他动心。听说在百姓也能参与的朝颜大赛上,那
人败给了一个大商人和一个喜欢收罗奇花异草的老人,因此他下定决心,为了武士的面子,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的朝颜夺取最高等级的大关之位。
朝颜,眼前能够救我们的,就只有这个了。于是我们根据大家说的,去了下谷御徒町。据说那边有幕府御徒组的房屋,住着很多专门栽培朝颜的人。幕府的家老也常常亲自去那边,不惜重金以求得一盆珍贵的朝颜。
那里有很多朝颜,都很美丽,但是我们得知,能参加赛事的朝颜可不像市场上卖的那些普通的花,而是要能够在开花时不断变化颜色。那里也种着几盆那样的花,形状非常奇特,蓝色的花辦每一片都裂开了。
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御徒组的人笑着说,他们培育的花根本不可能成为大关。之前也有人提过类似的要求,但他们说,如果大关能够轻易地培育出来,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穷人了。
不过,因为都是武士,又察觉到我们的困境,他们把尾张人以前著的三本《朝颜明鉴抄》借给了我们——他们也天天想着培育出更好的花。
看了书之后,我们更是一筹莫展。书里说的都是些奇花异草,花开时变化多端,有很多我们闻所未闻,怪不得那么多人沉迷于此。
我们急着找一盆花救急,却根本不知道花在哪里,也不能硬要别人拿出他们没有的花。
正在这时,一个客人给我们看了上次朝颜大赛的名次表。客人说,他认识一个参加了花赛并且夺得了大关的人,是一个有名的商人。据说那人的朝颜与众不同,是“前所未见的花”。如果跟他说要送人,也许会出让。客人又告诉我们,那个人是个商人,可以去跟他商量一下。
我们就像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约那个商人在茶水店见面。当提出请他把朝颜让给我们时,他断然拒绝了,说那株花已经枯死了。我们又请他给几颗种子,可他又说那株花没有种子。
没有种子,下一年怎么会再开花呢?不管怎么请求,那个商人就是说不行。想想也是,热衷花赛的人,怎么会把珍贵的花种拱手让人呢?
没办法,我们又去别处找寻了一番,可结果无论是哪次花赛上夺得大关称号的朝颜,都跟那个商人的差不多。
于是我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人把朝颜让给我们。于是我们着手调查那个人。那人品行良好,他店里的生意也很好,根本无懈可击。但是不久,我们听到了一个传言。
那个商人非常宠爱他的独生子。儿子已经长成少年,父亲仍非常溺爱。听说,那父亲对儿子的宠溺非同一般,就算把全江户的蜜饯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甜蜜。我们大吃一惊。如果拿独生子交换,那个大
商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让出朝颜。于是我们计划在江户城绑架那个孩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弱,几乎不出店门,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更甚。这么一来,我们无从下手了。
就在这时,上天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从出入他们家的商人口中得知,那孩子要去箱根疗养,于是我们准备在路上绑架他。
听说那孩子不惜重金,要直接坐船到小田原。在他到小田原之前,我们没办法动手,于是集中人力,准备在从小田原到箱根的路上抓他。我们派人在船码头盯梢,知道了他的落脚处,今夜下定决心,潜入了一汤温泉。但是没想到长崎屋老板会有两个儿子,我们为此费了不少工夫应付。
5
“为了朝颜?”
少爷和松之助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为了那种东西……”
少爷说了一半,又连忙把话咽了回去。胜之进和孙右卫门都是一脸严肃认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关系到本藩存亡的大事。
“长崎屋有那样珍贵的朝颜吗?”松之助歪着头,不解地问。
少爷苦笑了两声。父亲藤兵卫拿到花赛上的,也就是正房边上的那几个花盆中的一盆。
“啊?那些像破布片似的堆在一块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来是朝颜啊。”
听了松之助再真实不过的想法,轿夫们都大笑起来。爱收罗奇花异草的人眼中至高无上的花,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一盆不知道好在哪里,甚至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父亲并没有说谎,那盆夺得大关称号的朝颜,的确在很久以前就枯死了。”
在长崎屋,最千姿百态的,是一盆被藤兵卫命名为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的朝颜。这盆朝颜开的花很少,花赛过后就一直没有再开放。在少爷出门旅行前,最后一朵花也已经凋谢,之后
那盆花就连根枯死了。
“我们是想先把你们抓了……也许你们觉得这样很自私……但是求你们了,能把种子给我们几颗吗?”
拿到种子,就可以像栽培蔬菜一样,把花盆放在温暖的地方,早点将朝颜培育出来。听了胜之进的请求,少爷却一边走一边摇头。
“父亲说没有种子,并非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那种朝颜的种子极难采集。”
像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这种变化特别多的花,根本采集不到种子。而且,就算采集到了种子种下去,也不一定会开出同样千姿百态的花,因为它是变种朝颜。
“那你们是怎样让它持续开花的呢?”
“我们收集了变种朝颜上一季的种子。那些花虽然会在下一季开出千变万化的花,但在我们采种子时,却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我们采集好多种子,播种下去,在长出来的花苗中选择那些有希望的加以培育,其中有些就能开出非常有趣的花来。”
“有些……那么、那么,没有一定能开出千变万化的花的种子吗?”
“没有……阿……嚏!”
说到变种朝颜,如果是比较简单的,几株花苗中就有可能产生一株,但如果是卷曲成旋涡状的丝团那样千变万化的品种,几十株花苗里也未必有一株。至于开的花能否在花赛上得到好评,又另当别论了。而要救胜之进他们的朝颜,绝不能是轻易会开花的品种,那样根本不能进献,必须是一下子就能抓住那个人的眼球,让他打心底里渴望得到的那种。
少爷看了看两个沉默不语的武士,很过意不去。
“我们家有好几种变种朝颜的母株的种子,如果你们需要……咳、咳,就送给你们,但是好像没有太多时间来栽培选择了,对吗?”
如果在培育朝颜期间,幕府那些无处可避的任务就分派到了头上,一切就全完了。
“浑蛋!难道就只能把我藩的未来押在那些不知道会不会开花的朝颜上吗……”孙右卫门坐在轿子里,用手摁着渗血的纱布,颤声说道。
少爷不由得低下了头。
(有什么办法吗?要不我求见越大师再给一颗那种珍贵的朝颜种子?)
先前千变万化的美丽花朵就是大师送给少爷的种子种下开的,也许再要一粒种子,也能开出那样瑰丽多姿的变种朝颜。
(但是,这样也有不妥之处,怎样才能见到见越大师呢?)
见越大师是出入于荼枳尼天女庭院中的大妖怪,他高兴时,就会来看望皮衣夫人的外孙,即少爷,但是少爷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这次想要种子的,并不是少爷本人。大师会不会把神界的东西送给一
个毫无关系的人,少爷对此毫无把握。
这时,少爷踩到青苔,脚下一滑。想事情太入神,竟没注意脚下,他连忙稳住。
“啊……咳、咳……”
少爷又咳了起来,一直没停。因为不想让哥哥担心,一直抑制着不咳出来,但还是控制不住了。少爷不由得停下来,用手扶膝,看着前面的路。四周还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中间大约两间宽的山道上,
有一间宽的路面上铺了石块。月光下,道路一直向上攀升。看来行路会很艰难。
虽说是铺石的路,但铺的并不是那种砌城墙的平坦的石块,而是在枯枝烂叶和小石子中,填着许多大小不一、长满青苔的石头。
“小心点!路上有很多潮湿的落叶,很滑。”新龙提醒道。他还说,走不惯的人经常会摔倒,所以只要提到箱根的坡道,大家无不变色。
“但是,这路跟以前相比强多了。在没铺石路前,一下雨,泥水都能没到膝盖上。人们只得在泥地上铺上竹子,可光是准备竹子,对于箱根人来说,就是一大难事。”
新龙一边说,一边不时朝少爷看两眼。少爷已经步履蹒跚了。
“哎,是不是不舒服啊?轿子已经坐了伤员,您可别在这儿倒下啊。”
“没关系……当然没问题。”
“少爷,您不舒服吗?”
松之助挣扎着要下轿,被少爷笑着摁住了。少爷想继续努力往前走,要是在这里倒下,会连累大家。虽然脑袋有点沉,但绝不能倒下!
(怎么回事?这次的旅途中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有点累了?)
先是两个伙计仁吉和佐助不见了,担心得食不下咽。接下来,刚到小田原,行李就差点被人劫走。在客栈,又被人绑架,还遇上了天狗。
这一路上,不断发生像梦境又像演戏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好像是有人不想让少爷到箱根来。真是筋疲力尽了……虽然想着绝不能说出来,但是脚步越来越沉,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原本……是来疗养的呀。)
少爷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没有泡温泉呢,而且半夜三更的,还在山路上跋涉,并且没有坐轿子,还很冷。怎么想也跟疗养沾不上边啊。
(哎呀,我还穿了孙右卫门的外褂,可怎么还觉得冷呢?)
轿夫们只扎了绑腿,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短衣,腰间系着一根腰带,他们应该感到冷才对,可事实上,冷得又发抖又咳嗽的是少爷。这真是让他无地自容。
(我……没问题的,一定能走到箱根驿站。)
要是现在喊累,只会让原本就受了伤的松之助更加担心。他的脚受了重伤,根本走不了路,但是他肯定会让少爷坐轿子,所以少爷一定要振作精神,继续朝前走。山路还真是难走。就算是白天,少爷也
会累得气喘吁吁。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没问题……少爷不断鼓励自己。可每走一步,腿就变得越来越沉,这是因为路太滑了吧?
(肯定……没问题的。)
少爷正暗自下决心,脚下猛地一绊,差点摔倒。他连忙抓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停下来,看着右边的山崖,稍稍喘了口气,但很快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多山路近旁就是陡峭的悬崖。坡很陡很急,要是掉下去,不是被枯枝刺伤,就是摔到谷底,不管怎样,都可能有性命之忧。在晚上看,那山谷更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身边的黑暗中,树木林立,显得有些突兀。
少爷睁大眼睛,紧盯着崖下的树林……深夜的山林中好像有人。
(是天狗吗?)
少爷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但好像不是。是个女孩,头发很长,在黑夜里泰然走着。
“这次旅行……真是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
少爷忽然意识到,这一切说不定有联系。在长崎屋时,不仅听到天狗的声音,还听到女孩的哭声。
(难道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
正想着,听见抬轿的新龙说:“少爷,您站得那么靠边,一晃就会掉下去。”
但是少爷的眼睛没法从那女孩粉红色的长袖和服上挪开。她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怎么都不像是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山里的人。
(是妖怪变化的吗?可她看起来不像是妖怪……)
如果是妖怪,少爷马上就会知道。这个女孩不是。
如果真的是一个人在夜晚的山里迷路了,那就必须帮助她,但少爷觉得,这个女孩和天狗一样,都很可怕。
这时,女孩站住了,脸朝上边,紧盯着少爷。
“少爷,怎么了?”
后边一乘轿子的轿夫一边问,一边从少爷身后走了过去。少爷还是没法从那女孩身上收回视线。
女孩蹲下去,好像在捡什么东西。她握紧拳头,忽然摆了个姿势,朝少爷扔过来。她的姿势和鸣家们扔橡子的姿势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山里,女孩捡的也许不是小石子,而是橡子。
(可是她为什么要扔我呢?)
从悬崖下扔上来,当然不可能扔中少爷。但少爷觉得很奇怪,初来乍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竟然如此讨厌他。
女孩又开始朝前走,终于消失不见了。
但接下来,发生了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悬崖下的树林深处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那个女孩。
(啊,那女孩不是一个人。)
少爷稍稍安心了一点儿,但马上又瞪大了眼睛。虽然在远处,月光还被树木遮蔽着,光线很暗,但是少爷一看便知悬崖下的那个人是谁。
仁吉!是突然消失不见的伙计。之前他去哪儿了呀?为什么会出现在山里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跟少爷在一起,而跟那个小女孩在一起呢?为什么佐助和仁吉都出现在了箱根的山里?
“仁吉!”少爷不由得大喊起来,朝仁吉跑去。这时,他脚下一滑。
“啊!”
随着一声尖叫,少爷掉了下去。
“少爷!”
他听到了身后的喊叫声,但是身体已经坠人黑暗的悬崖。


三 芦湖
1
我这是在做梦吗?肯定……是,肯定没错。少爷咬紧牙。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被几个男人抓住,绑了起来,扔在地上。那些人衣着有些奇陸。像是农民,穿着看起来冷飕飕的麻布衣服,而且都是窄袖。
四周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少爷被绳子牢牢捆住,又麻又疼,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地震了,地面在摇晃,少爷更加郁闷了。
抓少爷的人看起来都很瘦,还很疲惫,怎么看都不像是劫匪。那么是与少爷有仇的人吗?也不对。少爷打一出生就身体虚弱,一向规规矩矩,为了保住小命已经忙得团团转了,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招人恨
的事情。如果有人计划要杀少爷,也许还在计划时,少爷就因为伤风什么的去见阎王了。认识少爷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是现在,少爷却成了阶下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哪儿?
少爷把头转向右边,映人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山峰。除了少爷和那帮人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少爷又听到了轻微的水波声。他挪动身体,朝后一瞧,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湖泊。原来是在
湖畔。
(怪不得风那么冷。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呢。)
湖面宽阔,停好多大船都应该没问题。湖身略显狭长,远处的湖面被山挡住了。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细波。
(我不是在夜晚的山路上吗?)
现在却是白天,一片明亮。
(看来还是梦,肯定是的。)
少爷这样告诉自己好几次,还是没从梦里醒来。刚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到底来自何处?站在少爷旁边的人都是一副可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近处的湖畔还放着几样奇怪的东西,有大大小小的
木桶,还有祓除时用的八角白木棒,上边挂着纸条。他们想干什么?
如果是在神社,当然另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地方,忽然看到祓串,怎么也产生不了敬畏的心情。而且令少爷不安的是,仁吉和佐助都不在身边。他们现在在干吗呢?自己这样害怕、一筹莫展,他们却不在身边。
(要我喝药的时候,倒总会出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鸣家们也不在袖子里。发现鸣家们没被抓住,少爷稍稍松了口气。但毕竟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因此十分害怕。
少爷偷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们抓我,是想抢我的钱吧?)
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些人的表情不该那么恐怖。不过,现如今人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单纯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群人站在寒风中,盯着湖对岸。不一会儿,看起来最年长的人开口了。
“如果这样……龙神就会结束干旱和大雨,你们说是吗?”
其他人也说话了。
“我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忍无可忍了。”
“荞麦没剩多少了。”
“稗子和小米也马上要吃光了。”
他们的谈话充满了不安和疲惫。那些干瘦的身体仿佛在向少爷表明,他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
龙神?干旱和大雨?他们是在向神祈求丰收吧?对,还有祓串呢。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呢?)
那些人还在低声交谈。
“不管怎样,下不下雨由龙神决定,只要他能明白我们的心情就好了。”
“希望如此。我们可是把比女……听说她可是山神的孩子,都当供品献出去了。”
(供品?比女?)
少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和服,不由得小声惊呼起来。刚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没有发现身上套的,并非原先的条纹和服,而是女孩子在节日里穿的绣着红花的漂亮和服。而且,短短的和服下摆下露出的脚,非常纤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这的确不是现实。这是发生在那个叫比女的孩子身上的事!她被当成供品,少爷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少爷恍然大悟,又看了看那些祓串。这就是那个故事,轿夫新龙讲的那个古代传说。
自己是在山路上坐着轿子听轿大讲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箱根。人们为了平息龙神的怒气,把一个女孩当供品献给了龙神,但因此惹得孩子的父亲山神大怒。
少爷不由得又重新审视起那些人的穿着。这些奇特而陌生的衣裳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穿的。这个孩子就是山神的女儿吧?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又联系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梦到远古时候的事情呢?)
少爷感到吃惊,但并不惊慌。因为外祖母是大妖怪,在此之前,少爷已经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被这些人抓住的应该不是我。)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那样,现实中的自己就不会被杀了。
(我应该暗自庆幸吗?)
也许因为亲历比女的处境,少爷也体会到了她的心情。她的悲伤和恐惧,少爷感同身受。明明是两个人,想法却完全一样,恐惧之心也相同。好可怕!怎么抖个不停呢?
献供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少爷皱起了眉头。
比女的处境很危险。也许他们会把她绑在石头上,沉到湖里。也许是把她放进一个大木桶,再扔进水中。
少爷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好可怕,好可怕,受不了了!但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比女还很小,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这里就应该是芦湖。当小女孩被当作供品时,这个湖就遭灾了。少爷听轿夫讲过,山神因为女儿受了虐待而大发雷霆,使火山爆发。一场大灾难即将袭来,半个芦湖都将被掩埋在地下!
这时,有个人皱起眉头。
“这……现在说这个,也许晚了点……但是拿比女当供品,合适吗?”
刹那间,湖畔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其他人都皱着眉,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想救比女吗?那就拿你孙女当供品,怎样?”
“大家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当供品,才决定让寄人篱下的比女当的呀。”那人叹着气,看着比女,“没有父母,真是可怜哪。”
听了这话,男人们都把视线转向别处。比女抬起了稚嫩的小脸。少爷心中涌起一线希望。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吗?
(求求你们,出来个人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比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还那么小,一个劲地在心里祈求:“求求你们大发慈悲,别把我扔下去。”
但是,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他们是怕做了出头鸟,会倒大霉吗?
谁都不愿担这个责任。就算会引得山神大怒,大家也都隐忍着不去理会这种不安。
(这里……还发生了灾荒吧?)
少爷又看了看男人们瘦弱的身躯,不由得一阵心痛。干旱水灾接踵而至,食物马上就要吃完了。村子里还有小孩和老人,也许还有病人。每个人都比比女重要。
以前,村子里的人闲暇时会逗比女玩,把她当家人看待,共同抚养她。但有事发生时,她就像是壁虎的尾巴,最先被舍弃。
泪,流了下来。是比女在哭,还是少爷在哭?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扔进湖里了。现在能够帮比女的只有她自己。
(我要助她一臂之力吗?)
少爷试着和男人们说话。至少,不能沉默下去了。
少爷张开嘴,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住……住手!你们怕龙神,是吗?但是如果把比女当供品,山神会发怒。山神的怒气才可怕呢!”
少爷拼命地诉说。男人们的身体一阵颤抖,但他们故意不看比女。装作没有听到。少爷咬住了嘴唇。
村民们只看到眼前的困境,只顾得上避免马上要降临的灾难,根本没考虑比龙神更强大的山神会震怒。他们肯定以为,只要献上活供品,一切就会好转,所以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
结果山神大怒,半个芦湖被埋到了地底下。附近的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呢?少爷心中焦躁,却又无能为力,不禁低下了头。
(这是……轿夫所讲的古代传说。事到如今,也许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少爷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扛起了比女。
“不要!不要!”
少爷大嚷大叫起来,但大人们还是紧紧地抓住比女的衣服朝前走去。
泪,又一次滚出了眼眶。比女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好痛苦!
“不要!”
这是比女的声音,还是少爷的想法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相信大人可以毫不在乎地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做出这种事!)
少爷咬住了男人的手,但那个人好像没有感觉,仍一直朝前走。
为什么只有这个孩子这么无依无靠呢?大人们本来应该保护她,此刻却抓着她。谁也没有出言阻止。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忘记比女的事。与其费尽心思救她,不如就让她这样去了,这对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件
好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叫喊声。好疼,晕晕乎乎的,地面又在摇晃了。
比女终于被投进一个木桶。盖子盖上了。好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呜呜呜呜……少爷感觉自己被悲哀的哭声包围。身体猛地浮了起来,马上又变成头朝下。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了!
这就是在水里了吗?就要沉入湖里了吗?
太害怕了,尖叫声不绝于耳。喉咙沙哑了,拼命地咳嗽起来。泪水纷落。木桶慢慢地沉下去,渐渐地沉人了据说装红豆饭的饭桶永远不会浮上来的湖里。
就在这时,黑暗的木桶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怎么回事?)
接下来,少爷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最近地震还真多。)
地面还在摇晃,少爷在床上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最熟悉的面孔。
“太好了,少爷!您终于醒了。”
少爷听了这话,稍微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是仁吉。伙计正担心地看着少爷。
这是怎么回事?忘了吃药?忽然听到了火警的钟声?发生火灾的话,就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厢房里了,所以仁吉把自己扛了出来?好累啊!
“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吧。”少爷闭着眼睛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腰腿又酸又沉,不想起来,仿佛还想再睡一百年。以前总是想早点起床,现在却这么想,少爷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难道我又发烧了吗?)
这样的话,又要在厢房里睡上一段时间了。少爷正迷惑不解时,耳边传来仁吉的叹息声。
“少爷,您从斜坡上摔了下来,手上脚上都是伤,还发着高烧。原本是来箱根疗养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哦……箱根?”
少爷一惊,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前是个伸缩吊钩。右侧有一个地炉,上面放着一个药罐,还透着丝丝热气。少爷是睡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
“这……是哪里啊?”
少爷完全清醒了,他刚想坐起身,头就一阵剧痛。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仁吉连忙取过披肩,给少爷围上。
“屋顶的房梁都露出来了。”
这间房好像是茅草屋顶。门关上了,地炉里火光微弱,四周一片昏暗。但房间里很暖和。
“我是不是做梦了……”
少爷记得亲眼目睹了远古发生的事。至于何时躺下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之前好像是在夜晚的山上赶路。
(对了,我本是来箱根疗养的,不料却在塔之泽被人绑架,接着就一直在前往箱根驿站的山路上跋涉。还跟佐助见了面。)
少爷渐淅回想起昨晚的事。他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对这间屋子毫无记忆?
(因为我晕过去了。)
的确,昨晚少爷在山路边看到仁吉出现在斜坡下。苦苦寻找的人终于出现,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结果咕嚕咕噜滚下山……
“对了,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少爷忽然抓住仁吉的衣服,对着他说,“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少爷绷着脸逼问。结果又咳嗽起来。
还有关于那个小女孩的事、天狗的事……少爷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原本还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抱怨抱怨。
“少爷,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仁古不放心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少爷静下来,才看到哥哥松之助正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也都睡在旁边。看来大家是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
少爷在旅途中遭到了天狗的袭击,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大家好像也都累坏了,刚才那么吵,却没有一个人醒来。
(啊,再大声说话的话,就不太好了。)
少爷虽然还很想睡,但现在不能睡。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盯着仁吉的脸,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袖子。
仁吉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在这里说会把大家吵醒,要是去外面……少爷您还在发烧呢。”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外面吧。”
“您现在走路对身体不好。”
少爷使劲鼓着腮帮子,可仁吉还是不答应。没办法,少爷只好跟他讨价还价。
“要是让我去外面的话,我就乖乖把药喝下去,怎么样?”
“以后也都乖乖吃药吗?”
“嗯……在疗养这段时间。”
“那好,我们到院子里说话。我背着您。”
少爷趴到仁吉背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褂,很暖和,很舒服。
仁吉背着少爷,轻轻地打开门,走到了外面。已经是清晨六时左右了,天空渐漸泛起了鱼肚白。
在黎明的曙光中,眼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屋顶盖着厚厚的瓦片,院子里矗立着几个石灯笼,游廊柱子林立。好像是神社或寺庙。鸣家们也从少爷外褂的袖子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少爷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后,问:“你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呀?”
“我从头说起吧。”仁吉朝四周看了看,回答道,“这里叫东光庵药师堂,是熊野神寺内的建筑,就在箱根的芦湖旁边。”
东光庵药师堂乎素多有文人墨客聚集,经常举行俳句会或茶会。
“是那两个绑架少爷的笨蛋武士选择的落脚处。”
那两个武士在熊野神社有认识的人,原准备绑架少爷后,把他带到这里,再让长崎屋拿朝颜来换。
“你是和大家一起来这里的吗?”少爷问道。
仁吉点点头。昨天夜里,仁吉遇到了寻找少爷的轿夫等人,就一起来了。
“你是老老实实地到这儿的吗?这可是那两个武士找的地方。你准备帮他们吗?”
“怎么可能?那两个武士本来想马上离开……其实昨天晚上少爷掉下斜坡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少爷还在斜坡下时,斜坡上忽然走过来几个点着火把的人。大家还以为是一汤温泉的人来营救被绑架的少爷,武士们一时很紧张,后来又怀疑是附近的村民。那些人不是来追武士,而是在找少爷。
“哦,找我?”少爷歪着头,备感惊讶,“在箱根我一直都很听话,他们为什么找我啊?”
“不知道。他们以为坐在轿子上的松之助是少爷,问了好多问题。松之助也问了他们,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箱根驿站的人。但是他们始终不肯说出目的何在。而且都没看那两个武士一眼。”
那些人来得奇怪,谁也没有告诉他们,少爷掉下坡了。松之助觉得,比起那两个武士,这几个人更不可信。
(看来不小心掉下斜坡反而救了我。)
驿站的人越走越远,轿夫们才到斜坡下寻找。仁吉就是在这时碰上他们的。
看到仁吉出现在山路上,松之助吃惊得好像看到了幽灵。但是他受了伤,帮不上忙。最后,看到仁吉背起少爷,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在路上,松之助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仁吉。因为受了伤,不能说太多话,接下来的事情就由轿夫新龙代他讲了。和轿夫们的相遇、被武士们绑架、遇到了戴着天狗面具的劫匪、少爷摔下悬崖……
一提到那两个绑架少爷的武士,仁吉就叫他们“笨蛋”。
“我担心少爷的身体,本来想早点去箱根驿站,但是,看起来去驿站会很危险。”
那几个在山路上出现的人非常奇怪,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少爷,在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之前,仁吉不想去客栈投宿。
“你们就来到了这里?……仁吉,你没对那两个武士动手吧?”
看着少爷一脸担心的样子,仁吉恶狠狠地说:“我一路上都背着少爷,哪有时间去做那些事,再说其中一个已经受伤了。”
如果不是这样,仁吉肯定已经把那两个武士一顿暴揍了。少爷叹了口气,拍了一下仁吉的肩。
“然后呢?你该跟我说说我想知道的事了吧?”
仁吉为什么会忽然从船上消失,这一定要问清楚。少爷就是为了这个,才抑制住瞌睡到外面来的。
“好,好。”
仁吉答应得很爽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讲,而是沉默着,又朝前走了。怎么回事?少爷朝前看去。前面站着一个小女孩。仁吉正朝那个小女孩走去。
“哦,对了,昨天夜里,仁吉不是一个人吧?”
是仁吉把小女孩带来的吗?
“这个孩子……”正说着,少爷吓了一大跳。“啊,我见过她。”
少爷不由得盯着那女孩。忽然,额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是小女孩干的。
仁吉连忙说:“你可不能这么做,少爷现在是病人。”
少爷又被砸了一下。东西虽小,但被砸到还是很疼。像是鸣家们经常扔的橡子。少爷连忙把头缩回仁吉背后。
“比女小姐,请别这样!”
“比女小姐……难道是……”
虽然怕被砸到,少爷还是再一次抬头看那个小女孩。果然,就是那个在梦里见到的小孩。
“这个孩子,就是……”
说了一半,少爷赶紧住嘴。听到被人说是活供品,没有一个人会开心吧。
仁吉喘了一口气,说:“这是箱根山神的女儿,比女小姐,是神女。”
“哦,那,真的是,那个……”
就是轿夫新龙说的那个女孩。看来就像传说中一样,她在被当成供品献给龙神时,被父亲所救,活了下来。真的是流着神之血液的女孩啊。
(就是就是,有妖怪的话,肯定也会有神,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既然是神的血脉,能够长生不老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被当成供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位神女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从外貌上看,就跟中屋的铃铃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点。但她的头发长了,虽然挽了髻,还是长长地垂了下来,直到脚跟。
少爷朝神女笑笑,打了个招呼,只是因为在仁吉背上,略微有些狼狈。
“我是江户商家长崎屋的一太郎。我们家仁吉多承你关照了。”
少爷认真地低头施礼。
(以后一定要好好问问仁古,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而是跟这个神女在一起。)
正想着,少爷又被什么击中,不禁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疼!啊!我只是打个招呼嘛……”
“神女,请不要再这样了!虽然你是神女,但再打少爷的话,我可生气了。”仁吉有些恼火。
比女拿着橡子的手垂下了,好像很害怕似的退了一步。
说起来,昨天晚上,比女也朝自己扔橡子来着。而且现在,她正皱眉瞪着少爷,目光很凶,却一脸哭相。如果不是仁吉用手摁着,她还会扔橡子。
“神女很讨厌我吗?”少爷问。
仁吉轻轻地摩挲着背上的一太郎,像在安慰他,然后娓娓道出了自己消失的原因。
3
仁吉本来准备跟少爷一起前往小田原,但是在佃岛上船时,两个头上蒙着黑巾的陌生人混人人群,前来拜访少爷。其中一位是皮衣夫人的使者狐妖白孔,另一位是山神派来的天狗。
“把少爷带到箱根进行温泉疗养,与其说是夫人的提议,不如说是一早就有的想法。皮衣夫人向夫人提议,说如果能把少爷带到箱根神社,她就可以见到外孙了。”
阿妙夫人曾在长崎屋厢房的院子里,向稻荷神询问是不是应该让少爷去箱根旅行。据白孔说,当时,与狐妖关系密切的稻荷神已经收到了皮衣夫人的指示,少爷出门进行温泉疗养的事才会那么顺利就定
了下来。
“少爷去温泉疗养的事,连茶枳尼天女都知道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箱根的山神。”
但是却因此发生了很多事。山神向少爷派了使者,皮衣夫人也派了位狐妖来看望少爷。比女是山神的女儿,她知道少爷要来箱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比女好像很讨厌少爷,不想让少爷来箱根。天狗这么跟仁吉说。
“啊,为什么?”少爷一片茫然。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比女,说实话连箱根有个神女都不知道呢。
听说这件事之后,山神也问过比女,究竟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比女一味沉默,一句话也不说。顾及到茶枳尼天女和皮衣夫人的面子,山神又再三询问,可比女连父亲都不予理睬。她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平日里神女就不怎么到父亲院子里,这下就更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一向宠爱有加的女儿不理自己,山神变得异常暴躁。他不断地摇晃大地,在地底深处大声吼叫。结果不但发生地震,还可以听到地鸣。山神的这个样子就跟很久很久以前比女被人伤害的时候一样。
“山神如果控制不住怒气,又会发生传说中半个芦湖被埋那样的惨剧。”
深知后果的山神的近侍和负责守护神女的天狗们开始担心了。于是就有天狗说,正因为有少爷在,才会发生这么多事。
“之前的地震……原来是这个原因。”
连江户都摇晃起来。最近地震次数确实出奇地多。少爷终于明白了。
“那些护卫中,有一只叫苍天坊的天狗,千方百计想从神女那里打听出她讨厌少爷的原因。神女察觉到之后,就用橡子砸苍天坊,还说讨厌那些护卫。命令他们不要靠近自己。”
苍天坊非常伤心,于是恨起了造成这一切的少爷。山神听说这些事情后,为了从少爷这里得到答案,就派了一位使者到江户。
仁吉没办法,只好先去应付万分担心的皮衣夫人的使者和怒气冲冲的山神的使者。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可是就算把我们少爷带到山神面前,问他为什么会被神女讨厌,少爷也只会惊讶不已。”仁吉对天狗说。但是使者受苍天坊嘱托一定要好好调查原因,认定天狗们被神女讨厌的原因就在少爷身上,非常顽固,坚持要把少爷带到箱根的山神那里,一点都不顾及少爷的身体。
“你们这些家伙太过分了!”
如果任由他们乱来,少爷平生第一次远足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肯定也没法好好地疗养了。而且,如果一向被大家视若珍宝的少爷在旅途中突然消失,不知真相的长崎屋的人肯定会吵翻天。
仁吉赶紧找佐助商量,决定自己不上船,先到箱根把话说清楚。
“但是我没想到,之后佐助也会离开少爷。”
为了让天狗的使者尽早离开少爷,仁吉硬拉着他赶往箱根。一来他不想让少爷担心,二来也没有时间慢慢详谈。如果让天狗看到少爷,说不定会把少爷抓走。
仁吉到了箱根,但比女跟以前一样,还是不肯说话。听说仁吉是少爷身边的人,她更是一言不发了。仁吉刚想问问题,神女就跑回自己的住处躲了起来。
“比女小姐一直不说话,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我也不能就此不管她,去跟少爷您会合……”
没办法,仁吉只好待在比女身边,等着她心情变好。
“但是昨天,天狗们有了奇怪的动向。”
他们知道少爷已经进入箱根境内。看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样子,比女开始担心起来。看来她还是很在意这些护卫。天狗们没有跟比女说要去干什么,就出山了。昨天晚上,比女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仁吉也陪着神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后来,便与少爷一行相遇,知道天狗们袭击了少爷。
“原来如此……”
少爷听了仁吉不可思议的失踪原因,吃惊地看着比女。比女对天狗们的任意妄为非常生气,才没有回去,留在了这里。对其他人,仁吉只说是偶然遇到的一个熟人的孩子,因为父母有事,就拜托他照顾
一段时间。
少爷从仁吉背上伸出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吧?”
比女没有回答。虽然是神女,却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少爷不知不觉换成了对小孩说话的口气。
“你为什么讨厌我呢?一定有原因吧?”
比女把头扭向了一边,像是在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说话。
神是不发誓的吧?神总不可能自己求自己办事吧。少爷不由得苦笑起来,但是马上又皱起了眉。
“哥哥被天狗袭击,受了很重的伤。”
虽然明白妖怪们的行为异于常人,而且这件事也并不是比女的错,但少爷还是不由得说了出来。
比女一听,扔了一颗小石头过来。她鼓着腮帮子,瞪着少爷。
“比女不跟我说话,只会朝我扔小石头……”
少爷想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把鸣家们取了出来。比女吃惊地看着小鬼们。少爷轻轻抚摸着鸣家们的头,小鬼们发出“咕咕”的叫声。小鬼们虽然长相可怕,但很可爱。比女好像很喜欢,脸色稍霁,看样
子很想上前摸摸。鸣家们则歪头惊奇地看着少爷。
“比女,你为什么不说讨厌我的原因?要是平时,我不会老问你,但这次还牵扯到了天狗和山神。连地震都是因为这个吧?”
如果这一切的原因真是在少爷身上,那么他必须要好好应对。
比女又转过脸去了。
“你要是说的话,我就让鸣家们陪你玩。”
比女眼睛一亮,但仍没答应。少爷抿紧了嘴唇。
“没办法,我只好拿出绝招了。”
他把鸣家们朝比女扔了过去。两只小鬼嘭地跳到了神女肩上,抓住她的胳膊。比女意外地笑了起来。
“比女,快告诉我原因,要不然……”
“……”
“鸣家们就会挠痒痒,一直挠到你肯说为止。你别阻止我哦,仁吉!,
仁吉有些摸不着头脑。
“挠痒痒大战,现在开始!”少爷给鸣家们下了命令。挠痒痒游戏最近在长崎屋的厢房里很流行。铃铃和鸣家们经常互相挠痒痒,笑福在地上打滚。有时还会把少爷和屏风偷窥男也卷进来,弄得厢房里失
声笑声连成一片,热闹非凡。
“挠、挠、挠挠挠……”
“啊!”
鸣家们开始了。它们互相挠着,还在比女身上爬来爬去,窸窸窣窣地东摸西摸。比女满脸通红,想抓住鸣家,但是小鬼们动作迅速,她怎么也抓不到。
“挠!”
“哇啊啊!”
被挠之后,鸣家们放声大笑,可是比女怎么也不肯张口,努力忍住,眼泪都出来了,她还是在拼命地忍,但嘴唇却颤抖了。比起被人痛打一顿,忍住笑更难受。
“揪——”
“蹦!蹦!蹦!”
挠一挠,马上逃跑,又来来回回,东摸西摸。鸣家们玩得不亦乐乎。
比女渐渐忍不住了,表情像哭像笑又像生气,瞪着少爷。
“还不说吗?那么……嘿嘿嘿,你要是笑了,就算输哦。”
少爷朝着比女做鬼脸,用手拉着自己的脸,鼻孔朝天,眼睛骨碌碌乱转。
比女仍咬牙忍着。
一只鸣家从领口爬进了比女的衣服里,到处挠痒痒。比女终于大叫起来。
“啊……哇!”
她笑了!
鸣家们找到了乐趣,高兴地大叫起来,又一鼓作气在比女身上东挠西挠,一刻不停。
“别别!哈、哈……快住手……”
比女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鸣家们把小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吧嗒吧嗒拍一拍,又轻轻抚摸一下。
“呜哇……啊……”
这时,一只鸣家不小心被比女抓住了。
“抓……抓到了!”
“啊……”
比女虽然满脸通红,眼里还憋着泪,却高高地举起鸣家,喊起来。小鬼乱晃着手脚,笑个不停。
少爷于是说:“我赢了,终于听到比女说话了。”他在仁吉背上微笑。
比女抓着一只鸣家,不悦地说:“赢什么啊!趴……趴在别人背上,像个婴儿一样!还说什么赢了,真丢人!”
比女结巴了一下,飞快地说完。
少爷笑着说:“你看,你能好好说话的嘛。”
这时,仁吉忽然开口:“少爷只有十八岁,在神佛看来,就跟初生的婴儿一样,这也没办法。”
听了这话,少爷皱起眉头。
“你已经一千多岁了,才会这么想。可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哦,为什么呀?”
被小女孩说像个婴儿,少爷很在意,于是叹了口气,说要从背上下来。但是仁吉摇摇头,还把外褂上的带子紧了紧。
“您都发烧了,绝不能再着凉了!”
“仁吉!”
比女一直看着两人在那儿争。过了一会儿,她在游廊上坐下,说:“长崎屋的少爷还真是令人讨厌。”
听了这话,比女腿上的鸣家生气了,他伸出小手啪啪地打着比女的脸颊,一副为少爷而战的样子。
比女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睛里慢慢地涌起了泪水,马上,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她讲了起来。
4
“我……很……很怕父亲。”
清晨,宁静的寺院内回荡着比女温柔的声音。少爷和仁吉慢慢走近游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怕令尊?不是讨厌我吗?”
“我讨厌少爷,讨厌所有人。人心隔肚皮,此刻对你微笑,下一刻却不知道会做什么。”
本以为大家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可是最后,那些村民却准备把比女当供品献给龙神,把她塞进木桶,扔进湖里。在最危险的时候,比女明白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外人。比女不由得认定了,人是
可怕的。
对于比女来说,父亲是可怕的,人也是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比女伸出纤弱的腿,低头不语了。
“我……梦到了神女在湖畔的样子,看到了献供品的仪式。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神女非常害怕,一直都在哭。”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飞快地说:“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拼命地祈求我父亲,祈求他能注意到我。怕……好害怕,救救我,求求您了。请快来救我吧。”
那时,比女能够求救的对象,也只有山神了。她不断地祈求从未谋面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那时太害怕了,直到现在,比女还会做被当成供品的梦。每当这时,她就再也不能平静,总是想着有谁可以救救自己。于是,她让好多人做这样的梦。一太郎也做了这个梦。比女感到不安的时候,还会把偶尔捡到的别人的梦让另一个人去做。
(那么,之前我在长崎屋听到的,就是天狗和胜之进他们的声音吧?这些都是比女所为吗?)
少爷很吃惊。
“太厉害了!果然是神女,跟常人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不厉害。我……一直都是像常人一样生活的,只……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罢了。就算父亲说,从今天起就是神女……我也还是不行啊。”
正说到这里,又发生了地鸣。大地摇晃,轰隆作响。仁吉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还好,地鸣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阵摇晃之后,比女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父亲很不满,他一直遗憾我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神女。所……所以,地面才会老是摇晃。”
少爷趴在仁吉背上,微微歪着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比女好像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紧盯着地面,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你为什么怕令尊呢?在关键时刻救你的,不就是他吗?”
少爷又问。比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的确,父亲一直守护着自己。
“我……到了父亲那里以后,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法动弹。”
因为惊吓过度,比女卧床不起,有一段时间,她是由天狗们照顾的。
当她终于能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父亲的庭院。对于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比女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比女却感到害怕。她还担心自己不当供品,村子变成什么样了。
“当我能起床时,就想回到村子里看看。但……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岩石。”
没有家,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了……村子不见了。
“是神的震怒。”仁吉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是龙神发怒了吗?”
“不,是父亲。不是人做什么事情神都会容忍的。”
神会给人带来恩泽和福气,但是当人犯错时,神也会严厉地惩罚。因此老百姓才会敬仰、祭祀、供奉神。这是从远古以来绵延不绝的传统,是神与人的约定。
对神的女儿下手,就是与之前所有的祈祷唱反调。欺骗了神,就等同于欺骗了天,不管村民们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能饶恕。
“我觉得父亲好可怕。家不见了,鸡和狗也不见了……一个人都没了……”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女就浑身颤抖。村民们会没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虽然活了下来,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害怕所有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沉睡在父亲庭院的一个角落里。”
奇怪的是,比女一直都没有长大。她也终于知道是怎么来到父亲这里的。山神对比女说的话都很沉重,只令她感到害怕。长年累月,她只是沉睡,不然就是一个人呆坐。幸好有天狗们守护,可以不想那
些痛苦的事情,每天就这样平静地度过。
“但是……”比女抱住膝盖,朝少爷看了一眼。“不久以前,少爷的事情传到了家父耳中。”
“我的事情?”
听比女提到自己,少爷很吃惊。仁吉也挑起了半边眉毛。
“听说皮衣夫人的外孙很能干,他选择在人世间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话音刚落,立即响声一片:
“是真的吗?”
“啊呀呀!”
“叽叽叽!”
仁吉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背上的少爷。
“没想到别人这么看少爷。生病的时候。如果能够乖乖睡觉,这话倒还有一两分可信。”
“别这么说嘛,仁吉。要是每次都躺着不动,我的脚会萎缩的。”
“咕!咕!咕!”
两个人和两只鸣家各执一词,争了起来。比女看到这一切,满脸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像你那样生活得简单而快乐。一定是因为我做不到。我……”
听到比女奇怪的想法,少爷等人都看着她。
仁吉开口道“你想得太多了。少爷一直生活在城里,他不喜欢吃药,又想去店里做事,很让人发愁。”
“为什么我去店里就让人发愁啊?”
两个人又争了起来。比女又沉默了。
少爷看着一言不发的比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比女的烦恼也许真的很麻烦。因为不管少爷是不是能干,她的烦恼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知道了少爷在江户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还是会一如既
往地烦恼下去。
(也许,我的事情不过是一个由头。)
现在的比女就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流,而关于少爷的传言就像一场大雨,雨降到河里。河水涨满,决堤而出。是因为对一切都害怕吗……
少爷张开嘴,想继续说话,但又闭上了。有人从熊野寺院的深处朝东光庵药师堂走来。
话说了一半,但要是不小心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少爷沉默了。鸣家们也纷纷钻回了少爷的袖子里。
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爷微笑着打招呼。
“新龙,早上好!你起得还真早啊。”
“早上好,少爷。您身体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轿夫的头领新龙。除了少爷他们,东光庵药师堂里再没有人出来。新龙可能是早起去熊野神社虔诚参拜。
“你不累吗?昨天一直都抬着轿子呢。”
身材魁梧的新龙朝少爷笑了笑,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我倒是想躺上一整天,再赌两局,可是不行啊。”
此时新龙笑得非常奇怪,像是苦笑,又像是很犯难,还有点兴味十足的感觉,很吸引人。
他忽然回过头。
少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到什么。此处是熊野神社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他看到什么了吗?
新龙好似没看到少爷一脸疑惑的样子,说:“昨天夜里,少爷掉下悬崖之后,山路上出现了箱根驿站的人,他们是来找少爷的。您听说了没有?”
少爷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我一直在箱根。但还真没遇到过驿站的人半夜拿着火把四处走动呢。”
听了这话,仁吉又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才想去熊野神社打听一下箱根驿站的事。”新龙坐在东光庵药师堂的地炉边,接着说道。
天已经大亮,其他人也都起来了,围坐在炉火边。
太田孙右卫门的脸色稍稍好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了。松之助脚虽然还很疼,但在炉火边坐坐已是无碍。仁吉的药还是很管用的。
胜之进一边说自己之前跟熊野神社的人打交道的事,一边把粥锅挂到伸缩钓钩上。众人就着切碎的咸菜丝,一边说话,一边吃早饭。
“最近箱根驿站人心惶惶,据说是因为箱根神社中传出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神谕。”
据神官说,最近神社并没有传出神谕,但是驿站的人仍深信不疑。
“那是什么样的神谕呢?”
问话的是胜之进。
少爷从仁吉背上下来,坐在一边。虽然他还没有退烧,但是为了听听,就努力坚持了。
“这……好像说是有灾祸将从江户而来。”
意思并不是很清楚,大概不是神官或巫女亲口告诉信徒的。这时,比女忽然低下头。少爷披着仁吉的外褂,坐在炉火边,微微歪了歪头。
(难道是……比女不想让我来,就托梦给箱根驿站的人?)
少爷也曾被卷进比女的梦里,也许其他人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肯定不会闹得传言满天飞。
现在的箱根,还有其他传言。传言交织不清,人心惶惶,而且令人恐惧不安的事情持续不断。
“是说地震吗?”
听了松之助的问话,新龙一边咬着咸菜,一边点点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地就一直不停地摇晃。说到地震,谁不害怕啊?甚至还有人说,山神爷发怒了,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
新龙又说起其他几个传言。
“一天夜里,几个带着奇怪面具的人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少爷’。”
人们认为他们是地狱的使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经常传来女孩的哭声。”
“水哗啦啦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河流湖泊都干了,干旱来临。”
“神想要人当供品。”
提到要人当供品时,比女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只要有比女在,山神是不会向这里的人们要求人当供品的。)
少爷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相信,只要把宝贵的生命献出去,神就会满足自己的愿望。
“这时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几个传言满天飞时,出现了混乱。这也是常有的事。”
新龙说着,脸上表情颇凝重。
“哦,是怎么回事?”仁吉一边帮少爷盛粥,一边问道。
新龙偷偷瞥了少爷一眼。
“从江户来的灾祸、戴面具的人们寻找的人、献给神的供品被联系到了一起。有人说,只要把江户来的少爷献给神,就不会再有地震了。”
“啊?”
少爷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放下了木碗。这时,大地又摇晃起来。房内众人都不安地停下了筷子。粗大的柱子咯吱作响。少爷第一次在东光庵药师堂里听到了类似于鸣家们发出的声音。
此时,仁吉脸上浮起一丝可怕的表情。
“这些传言还真是危险,看来不能再让少爷待在这里了。”
他说要赶紧把少爷带回江户。新龙摇摇头。
“没这么简单,村子里的人正到处寻找少爷,路已经走不通了。”
一上大路,马上就会被抓住。而且从芦湖往前,就是箱根关口,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惊动了守关口的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新龙说。
其他轿夫也点点头。这时,比女带着哭腔开口了。
“真……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那些人光想把别人当供品献上去,好换得自己的平安。”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是那两位武士。
“我们还没得到朝颜呢。”
然而,少爷可能就此回江户了。
“但如果少爷在这里被抓,万一发生什么事,别说朝颜……”
在山路上遭袭,还听到了性命攸关的危险的传言,少爷当然没有心思管朝颜的种子。但是,那娇弱的花朵却关系到小藩的武士们以及他们家人未来的生活。
少爷也想到了麻烦的事情,说:“仁吉,如果现在回江户,哥哥受了伤,会很痛苦。”
“少爷,传言那么恐怖,那么可怕,你就别再管我的伤了。”
问题的确很多,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众人看着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一时陷入了沉默。
仁吉忽然朝屋外看去。对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新龙皱起了眉头。
“谁?”
两位武士立刻拿起刀。轿夫们也一脸紧张。松之助抓住了布口袋的绳子。少爷一下子握住了比女的手。
有人过来了,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就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也必须马上决定怎么做。
少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院子里看去。


四 东光庵药师堂
“好可怕……”
这个声音好像近在耳边,少爷听得很清楚。
“讨厌……”
老是躲在神的院子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的自己真是令人讨厌。
“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可……可是要承认这些好可怕。”
这么想的话,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更何况是別人的眼光。好可怕!好可怕!
(啊,这个声音是……)
少爷明白这个声音是谁的!是比女。痛苦太多了,承受不住了,神女才会把梦托给别人。
那么,少爷现在是睡着了吗?少爷歪了歪头,又听到了声音。
“怎么办……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办呢?”
天狗们教给比女很多神的生活方式。
“可是我讨厌那样。说句话就马上能心想事成,那……那样就不需要努力了。”
当山神偶尔出现在神女面前时,会温和地对女儿说话。
“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的面……”
肯定是因为有太多的人祈求神的护佑,他不能一直陪着女儿。因为是神,必须正确行事,必须处理很多事情,必须守护着人类,必须尽自己的职责,不然的话,神就没什么用了!
山神一向正直,所以一直备受尊崇,受万人敬仰。但是神女比女却不是这样的。
“怎么办……怎么办……好痛苦!”
呜咽声不绝于耳。
明知是在梦里,少爷还是不忍心听下去了,他说:“比女,有我在这儿呢。”
不知道比女有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继续轻轻地诉说:“护卫们很亲切。大家对哭泣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很亲切。但是老哭的话,他们就不会那么亲切了,因……因为他们也会厌烦。”
比女于是更害怕人了。烦恼不知不觉堆积。自己这么不争气,真的有未来吗?怀疑的声音仍在继续,少爷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好像……好像就是冲着我说的。)
这些话平时压在少爷心底,想着说了也没有用,就从不曾说出口。但是即使没有人提起,这些话也时常在少爷心底翻腾,令他无法忘记。
(毫无用处吗?真的很痛苦啊……)
比女很痛苦,少爷也很痛苦。但是想着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不敢吐露心底的软弱。
这世间,还有很多人为了生计而发愁;有很多人因为父母借了别人的钱而被卖掉;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积蓄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的人,也不在少数;更有许多人,缠绵病榻却无力延医治疗。
(而我吃穿住用都不愁,家里也没有负债,还有很多亲人。如果还要抱怨,真怕上天会惩罚我。)
少爷深深明白这一点,但痛苦还是没有减少,它藏在心底深处,不时会冒出来。难道自己真的这么没用吗?真的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真讨厌!讨厌极了!有时真的会抑制不住满腔怒气。对谁?对父亲?对自己?
少爷不由得想说“好痛苦”,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头好疼,好难受!怎么办……
谁……少爷伸出手去。这时,一只小小的手反握住少爷的手。
(咦?)
额头一下子凉了,好舒服,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凉爽的秋天。
(好奇怪哦!)
少爷感觉到小小的手正温柔地抚摸着他,把他引向温柔的梦乡。安心的感觉轻轻地朝少爷招手,一切都被包围在一种柔和的黑暗中了。然而。耳边又传来了细细的声音。
“怎么办……好痛苦啊!”
好痛苦……
从箱根出发,沿着东海道,翻过越来越陡峭的道路,行走在杉林竹丛中。走过一段石路,再穿过芦湖,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景象,一直可以望到湖对岸。附近有几间茅屋。
几个出行打扮的人,戴着斗笠,沿着湖畔的道路往前走。他们穿过红色的鸟居,看到湖畔架着两个汤桶大小的铁锅。
“这锅……都能把人装进去了。”
虽然惊奇,但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这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并没有稍作停留。比起铁锅,众人更在意前方有什么。有人慢慢地抬起斗笠,但马上又压得更低了。
“胜之进……是跟谁在一起呢?”
有人小声嘟囔着,朝前面的人影走去。
这吋,从旁边的小路走出来几个穿着短上衣的人,看起来像是本地的,拦住了一行人。他们的神情让人感觉来者不善。
箱根神社附近的路上,这两天多了好些表情可怕的人。有人说,这是因为最近地震太多了,有人说,这跟奇怪的神谕有关。少爷可能太敏感了,总觉得一路上有好多手拿木棒的危险人物跟着。
一个穿短上衣的人猛地抓住一个戴斗笠的人的手,查问起名字。被抓的那人猝不及防,怒喝一声,但穿短上衣的人没有把手收回去。
“你们是从江户来的吧?”
“看起来很有钱嘛。”
几个人挥舞着木棒威胁,把一行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一把摘下了一个年轻人的斗笠。
“干什么?”
斗笠下面是一张怒气冲冲却十分俊朗的脸庞,清秀的眼睛充满怒气,狠狠地盯着那些人,并一把摁住腰上的短刀。
“你们是劫匪吗?”
“不,不是。我们是附近的村民,不是强盗,只是有事相问。”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飞快地走到前面,问年轻人:“你是少爷吧?”
“啊,什么?”
年轻人听了这个奇怪的问题,脸色更加阴沉了。男人说,他们是在寻找“江户的少爷”。一听这话,年轻人把手从刀上拿开,不耐烦地掏出一张纸。是行旅图。
“看到没有,我是伙计,当然,也是江户的。”
年轻人称自己是在旅行途中顺便前来参拜箱根神社的。那人把地图拿了过去,看过之后,点了点头,低下头说:“是长崎屋的伙计仁吉啊。我们弄错了,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仁吉戴上斗笠,平静地问:“你们到底在找谁呢?能告诉我吗?要是我碰到了,就捎个信给你们。”
仁吉说话这么亲切,男人们不禁发起愁来,面面相觑。
“这……我们也不知道。”
“啊?”仁吉吃惊不已。
男人们脸上浮起苦笑。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原来他们是在找神谕里说的年轻人。
“神谕?神明找那个江户的年轻人有什么事吗?”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仁吉满怀兴趣。年长的男子大概是以为仁吉在嘲笑他,连忙说出了理由。
“不是这么回事,神明只说有灾祸从江户而来。”
“那灾祸是‘少爷’吗?”
“我们听说有‘少爷’在,神就会消气,才到处找从江户来的‘少爷’。”
话又绕回来了。他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找到少爷之后,准备将他怎么样。
“在江户,有很多人都被唤作‘少爷’,你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得到呢?”
仁吉摇摇头,称还急着赶路,离开了。
但是他没有沿着东海道走下去。走了一会儿之后,趁刚才那些人没有注意,就进了附近一间茶水店,向店里的人讲起了刚才听到的事情。不一会儿,茶水店的老板娘、伙计、行人,以及附近的住户也加入到话题中来了。
“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江户的‘少爷’。虽然在到处寻找,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仁吉坐下来喝水,才知道大家都已经听说了。
“这两天,不断有人在这里来来回回地找‘少爷’前面那个客栈的老板也跟那些人在一块儿呢。”
“传说中的‘少爷’只怕早就跑了吧。”
人们笑着说。伙计摇摇头。
“应该没有。最近有些可怕的传言。我听到的是,有一些人老戴着面具在这一带转悠。谁要是倒了霉遇上他们,立马就没命了。”
“讨厌,又是那些无赖轿夫们编出的无聊故事吧。”茶水店的老板娘担心地说。
突然,大家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身体整个向前倾。地面一阵摇晃。
“啊,又来了。”
大家都习惯了,虽然摇晃得很厉害,却没有一个人大叫,只是水杯都掉到了地上。等一切平静下来,老板娘边捡水杯,边愤怒地说:“有人说,从东边来了一个鬼,把地震带到了箱根。”
“我听说,这个‘少爷’啊,是个晦气鬼。那些戴着面具的人是箱根山神的使者,他们是为了平息地震,才抓那个‘少爷’。”
“要是杀了‘少爷’地震就会平息,那还是赶紧杀了吧。像这样一天到晚摇来晃去的,虽然没出什么事,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啊。”
“箱根关口的人还讲了富士山的传说。几百年前,富士山一直是喷着火的。是富士山哦。那会儿地震也特别多。火山灰四处飞扬,连白天都是一片昏暗,就跟晚上一样,要是不点灯笼,根本就看不清楚。”
一听这个传说,想想最近也是地动不断,大家脸上都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当神仙心情不好时,地上的人就吃尽苦头,或是大雨,或是干旱。在人力无法左右的巨大的力量面前,人能做的只有祈祷。
“要是快点抓到那个‘少爷’早点平息地震就好了。”
正说着,地面又摇晃起来。大地好像生气了,摇晃个不停。众人陷入沉默。
“啊,太可怕了!”
仁吉说着,站起身来,放下钱,离开了茶水店。没走多久,他看到路边的大树下站着一位武士。是胜之进。
“哎!”胜之进招呼道,“看来危险的传言人人皆知。刚提个头,大家就都说知道‘少爷’的事。万一被这里的人抓到,那就惨了。”
仁吉不禁长叹一声。
“看来要想光明正大地沿着东海道回江户,是行不通了。”
就算没这事,眼下少爷正生着病,也很难动身。少爷的哥哥松之助还受了伤,少爷担心他,肯定很难先把少爷一个人带走。
“我想再往前,到关口那边看看。”
听胜之进这么说,仁吉点点头。
“那我先回少爷身边去了。”
从早上开始,少爷就一直发烧,仁吉很担心。胜之进沿着湖畔,赶紧朝前走。在确定刚才跟自己搭话的那几个人不在附近之后,仁吉飞也似的跑上了石台阶。途中,他回了一次头,看着胜之进逐漸远去
的背影,眉头紧锁。
“看他的样子,不像只是去打听隋况……”
但仁吉还是赶紧回了少爷身边。
“就像刚才神官说的那样,这一路上非常危险。当地人光凭想象到处找人。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回到东光庵药师堂后,仁吉在少爷枕边说着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少爷的热度已经退了好多,仁吉稍稍放下心。比女在旁边用凉手巾给少爷敷额头,她一边绞着手巾,一边听着仁吉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鸣家们钻到了比女的袖子里。
跟往常一样,今天少爷又发高烧了,卧病不起。他早上起早了,到院子里去了一趟。快到中午的时候,身体就不舒服了。和长崎屋的厢房不同,东光庵药师堂老是有风钻进来,比较冷,被子也很薄。少
爷很快就站不起来了。没办法,他只好跟受伤的松之助和太田孙右卫门一起,老老实实地躺在药师堂里。
比女负责照顾少爷。一行人中,身体无碍的仁吉、胜之进和轿夫新龙都去沿途打探消息了,看能不能带着少爷回江户。仁吉想尽快离开箱根。
今天早上,与胜之进相熟的熊野神社的神官匆忙过来相告:村里的人们已经找到神社里来了。
少爷等人赶紧躲到东光庵药师堂里,大气都不敢出。
真是糟糕……怎么会这样?原本少爷是到箱根疗养的,病不离身的他对这次旅行是多么期待啊!
(原本以为这次温泉疗养至少能让我身体变好点呢。)
然而,刚上船,两个伙计就不见了;刚到塔之泽的客栈,半夜又被人绑架了;大晚上的,还在山里遇上了天狗,松之助受了伤;佐助在箱根的山里露了一面之后,又杳无音信了。少爷不但莫名其妙地被
比女讨厌,还卷入了奇怪的传言。让人担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少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别说调养身体了,持续不断的高烧怎么也退不下去,反而要比女拿手巾冷敷,予以照顾。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佐助了……还好佐助法力高强。问仁吉的话,他肯定也有同感。但少爷没有说出口。见不到佐助,自己的担心又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话就减轻呢?
少爷嘟囔着:“明明是在箱根,可我一次温泉都没泡过呢。”
“咦,少爷,还……还没泡过吗?你不是来疗养的吗?”比女吃惊地问道,接着又笑了,“想不到你这么傻啊。”
少爷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面带羞色地钻进了薄薄的被子里。松之助坐在炉火边,东拉西扯地跟少爷说话。
比女好像不是单纯想取笑少爷。“少爷原来并非优秀得不近人情。”比女感叹道。看样子,她也能在闹市里生活得好好的,不,也许她就适合在闹市里生活呢。
“嗯?”
少爷不知道比女是夸他还是取笑他。仁吉和松之助则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松之助旁边靠墙坐着的孙右卫门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啊哼!”仁吉故意咳嗽了一声,“不管怎么样,少爷,现在这里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平安回江户,众人一起走恐怕不行。我想最好能分成两拨。”
松之助和孙右卫门受了伤,把他们跟少爷分开,才能更安心赶路。庵里还有轿夫,可以让他们用轿子抬着松之助和孙右卫门。只要到了小田原,就能和长崎屋联系上了。之后只要准备船即可。
听着听着,松之助皱起了眉。
“把我们放在一起,那怎么行呢?”
“我们跟松之助他们走,行吗?仁吉一个人负责照顾生病的少爷吗?”轿夫也不放心。
看到松之助等人吃惊的样子,仁吉坚定地说:“和少爷在一起可能会遭到袭击,我一个人没法保全大家。”
即便如此,众人仍不赞成,这让他们觉得把少爷一个人抛下了。少爷只是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
(只和我在一起,仁吉就没有必要隐藏自己妖怪的本性了。)
这样的话,他既可以请其他妖怪帮忙,必要时,还能联系皮衣夫人。
正在这时,比女说话了。
“我也和少爷一起走,我要送他到江户。我……我担心少爷。”
她肯定一直在自责,认为都是因为她,少爷才会遭到天狗的袭击。不知道比女是神女的人大吃一惊。新龙则呵呵地笑着。
“啊,你想把这个小女孩也带到江户去吗?这样你就得带一个病人和一个小孩赶路了。这样好了,松之助等人就交给其他轿夫,我跟少爷一起走。这样的话,仁吉也能轻松一点儿。”
“轻松……”
仁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实说,要是跟着新龙这么一个普通人,肯定会增加很多麻烦。新龙还是坚持己见。
“你要是背着少爷,晚上就没法拿火把了,不是吗?”
就算这个不成问题,白天上路的话,可能会很快被那些村民发现,何况还带着个孩子。
仁吉无可奈何,只好先劝说最麻烦的一位——比女。神女跟着去江户,就相当于随身带着一个大炸药包——山神的怒气。
“这……比女,你别任性了,令尊会生气的。”
比女一直待在神山,此次她为了追天狗而来,相当于离家出走。那些守护她的天狗一定很担心。绝对不能带这个满身麻烦的比女回长崎屋。她看上去虽然是个小孩,可实际上已经上千岁了,完全可以和
仁吉打成平手。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少爷,你还应该好好感谢我呢,是吧?”比女问。
少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伙计的话不能不听,而比女一直在旁照顾,也的确是有恩于自己。
见少爷犯愁,新龙说:
“少爷,您不会已经答应让她去江户吧?比女很可爱的嘛。今年几岁了?八岁,还是九岁?再过几年,就可以当新娘了。”
“啊?”
“啊啊?”
“哦?”
“咦?”
仁吉和松之助等人顿时一脸吃惊地看着少爷,比女则兴致盎然。真让人受不了。
“少爷,您要娶比女吗?”
“谁……谁说的?”
比女是神女,跟生活在人间的少爷怎么可能凑到一起呢?而且,不管再过多少年,比女还会是一副小孩的模样,她怎么可能一直生活在江户?
“比女只是担心我罢了。”
(也许她只是因为害怕,才想远远地离开父亲所在的箱根。去江户。)
虽然少爷明白了比女的想法,但是这话不能在东光庵里说。这时,仁吉不知怎么,说出了奇怪的话。
“的确,对少爷来说,比女可能真是个好对象……”
(我们可相差一千岁呢!)
“仁吉!你从哪里看出好了?”
少爷不由得小声回嘴。他发现比女正在枕边瞪着他。连钻到比女袖子里的鸣家们,此刻也朝他做鬼脸。
鸣家和比女的关系忽然变好了。应该是在少爷发烧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偷偷玩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玩伴,鸣家们对少爷不让比女去江户非常不满。
看来,先得安抚一下比女和鸣家。要是不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少爷从薄薄的被子里坐起身。
“新龙那小子在吗?”正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神官直闯进来。他就是刚才来报告村民们已经找到熊野神社的人。
(新龙那小子?)
神官这么叫轿夫头儿。
(咦,难道神官和轿夫新龙很熟吗?)
两人都住在箱根,以前就认识,这也不足为怪。但是,一个地位低贱的轿夫与一位古老大神社的神官身份大不一样,他们平日里也可能有交往,但不至于如此熟稔。
(说起来,之前也有过很奇怪的感觉。)
少爷看着一脸严肃地和神官说话的新龙。
(对了,那次新龙也是这种表情……啊啊!就是在箱根的山里被天狗袭击的时候!)
不过,那时不是别人叫新龙,而是新龙直接就叫武士“胜之进”,却没有加尊称。
当时忙于对付天狗,对于小小的称呼早就忘了。但是轿夫们明明受雇于人,怎么可能对身为雇主的武士那样说话?
(还有很多很奇怪的事。)
例如,当少爷和松之助被武士们从一汤温泉绑架走时,新龙的态度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轿夫。
(新龙说了一句,孙右卫门就从客栈里给我拿了外褂。细想想,一位武士怎么可能听一个轿夫的话呢?真奇怪。)
新龙到底是什么人?正当少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新龙和神官说完话,回到房间。
“神官说了,村民们知道少爷藏在这里。”
好多村民正朝熊野神社涌来。
“哦,刚才不是把他们打发走了吗?”
仁吉变得一脸严肃。
“刚才神官说没有少爷,他们很快就回去了。”
但是这次,村民们认定了“少爷”就在神社内,所以又折回来了。眼下虽然被神官挡住,但是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
“看来没有时间一起逃跑了。人数太多的话,也容易引起注意。少爷,只能按仁吉说的,大家分头离开。”
新龙说,其他人可以先缠住那些人,赢得时间,让少爷跑远些。
松之助点点头,但还是一脸不安。仁吉已经飞快地行动起来,他抓起一只皮口袋,一把把少爷夹在腋下,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向神社背后的山里跑去。
“哥哥,你和大家一起到小田原……”
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远离东光庵了。他隐隐看到比女咬着嘴唇,飞扑到窗口。
“啊,等一下!”
新龙马上抱起比女,跑到了外面,还边跑边交代其他轿夫。
“唉嗨!”仁吉踏着小竹子,踢开杉林间的小树,飞快地跑到山里。东光庵很快看不见了。
这时,忽然听新龙在后面喊道:“仁吉,看来你知道小田原的方向嘛。”
“别跟来!”
但是新龙没有停下。
“白天会有当地人到山里拾柴火,还会有人来打猎,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抱着少爷,就不好了。”
“新龙,你有什么办法吗?”
新龙看着被夹在腋下的少爷,笑着说:“你背着他,好不好?他都头昏眼花了。”
仁吉终于停下脚步。少爷累得气喘吁吁。仁吉把少爷背在背上,还从头到脚给少爷罩了一件外褂。
新龙也重新把比女背好,说:“哎,你不觉得是有人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那些村民吗?”
仁吉听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少爷也眯着眼,陷入了沉思。
4
“我不知道。”最后,仁吉冷淡地回答。
新龙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但他提了建议。“要不我们先躲起来?”他说,想到了一个村民们不会去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东光庵药师堂好,只是一间很破旧的小房子,但是总还有屋顶,有墙,而且不会被人发现。”然后再从那里雇轿子。连夜赶往小田原。
“只是……”他忽然停下了,好像有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
仁吉盯着新龙。这个魁梧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仁吉伸出手来。
“请给我住宿费,送到小田原的费用,也要多给我一些。就像我刚才说的,那间房子虽然破旧,价格却不低。要是觉得行,我们是大大欢迎啊。”
“我们?”少爷问道。
新龙咧开大嘴,满脸堆笑。
“那里是这一带轿夫们的落脚处。啊,怎么说呢,村民们都说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所以这附近的人都不会靠近。”
听新龙这么一说,最先说“去”的是比女。她在轿夫背上大声说:“我……我也去。我要把少爷安全地送出去。”
“有仁吉就够了。”新龙叹了一口气,“把这么一个小姑娘带到那里,好不好呢?”
要是一个成年的美丽女孩,可不能带到那群家伙面前……新龙正说着,就被比女打了一下头。
“别……别生气嘛。小孩子当然不一样啦。”
但是比女继续东拍西打。新龙想把比女放下来,但她怎么也不肯下来。看来,在比女眼中,跟新龙无需客套。
仁吉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们。少爷看到两人的样子,笑了起来,但是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我们先逃了出来,哥哥他们没事吧……”
“你不用担心,村民们追的是神谕所说的‘少爷’。”
松之助等不和少爷一起,反而能更快地回到江户。
听仁吉说话声音低沉,少爷歪着头问道:“仁吉,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是在担心佐助吗?”
仁吉摇摇头。“那些天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盯着的是还在和比女吵架的新龙。
“这家伙很可疑。”
“仁吉也这么想吗?”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呢?”
仁吉低声说道。他不想照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的话去做。白天在山里很危险,这一点的确不容置疑。对箱根的山,当地人应该最了解,这对少爷和仁吉来说很不利。
“要动身的话,的确夜里比较好。”
黑夜中。无论在哪里,身为妖怪的仁吉都比人更有优势。仁吉犹豫不决。这时,少爷忽然打了个喷嚏。
仁吉赶紧朝新龙道:“那么,住宿费是多少呢?”
“哦,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好客人哪。”
新龙说的价钱比塔之泽的客栈和一汤温泉贵许多。他还说,比女的住宿费也要由少爷出。
“这……太贵了吧?”少爷一听价格,说道。
新龙赶紧摇摇头。“虽然贵了一点……但我也没办法。”
一直做买卖的仁吉知道行情,但为了少爷,就算花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吝惜。这次也一样,他没有抱怨一句。然而少爷知道,这次花的钱太多了。
新龙满脸笑容,心情很好,脚步也变轻快了,简直是健步如飞,还不时招呼少爷和仁吉。
山里没有现成的路,新龙却轻松地走在前面。走了很久,他们来到乱石嶙峋的河岸边,再沿着河往下走,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开阔地。
这里还真是挺大的。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块小小的田地。新龙骄傲地指着建在那块开阔地中央的房子说:“欢迎来到轿夫们的落脚点。现在……虽然只有这间风一吹雨一淋就会倒的房子,但是……”
他说轿夫们准备一起努力,建一幢更大的房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狮子大开口呢。”少爷讽刺道。但新龙还是一脸笑容。
走近一看,没有主屋厢房,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平房,又小又破。到了门口,新龙轻轻地放下比女。
房间里地板裸露着,并没有铺榻榻米。正中间的火炉跟东光庵药师堂的很相似,只是更寒酸。这里夏天比江户要凉快,那么到了冬天,会比江户冷许多吧。
“这只是一间临时歇脚的房子。”
即使如此,轿夫们也从心底里为有了这间房而高兴。
“因为生病时,他们有了一个去处。”
住客栈太费钱,生病又不能赚钱,再加上巨额的开销,谁还能静下心来好好养病呢?对于轿夫们来说,这间房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人生病时,大家轮流守卫。
新龙劝少爷好好休息后,走出了房间,说是去叫附近的同伴,让他们烧点热水,准备晚饭。
新龙出去后,仁吉把少爷放了下来。确认少爷没有发烧之后,他拿过小药盒,飞快地掏出了几种药。
小药盒刚刚修炼成妖,画上的狮子摇着尾巴看着少爷。这时,鸣家们忽然出现了。其中一只鸣家抓住狮子的尾巴,把它拽出了药盒,还骑在它背上,在房间里四处乱转。小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哎,快停下来。”
少爷赶紧制止,但是鸣家们充耳不闻。最近和少爷在一起的人太多了,鸣家们不能随意跑出来玩乐,他们早就想发泄了。
比女高兴地朝鸣家和狮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新出现的妖怪的卷毛,看起来心情很好。
和房间里是否吵闹相比,仁吉更关心少爷有没有把药好好地吃下去。
“药味是不是比平常的更重啊?”
少爷被强烈的药味呛得皱紧了眉。仁吉毫不在意地说,就是把平常的药浓缩了数倍而已。他好像一点不在乎这药的味道会变成什么样,马上转换了话题。
“我刚听说轿夫们有自己的房子时,着实吓了一跳。”
这些人从来都是居无定所的。少爷微微一笑。
“要这房子容纳这一带所有的轿夫,是小了点……他们以后能够造得更大些就好了。”
仁吉却撇了撇嘴,说:“话虽如此,这片土地却叫人怀疑。”
“土地?”
少爷和比女对视一眼。这里野草丛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只是一片很宽阔的土地。仁吉点点头。
“让我吃惊的就是这片土地如此之大。”
如果这只是轿夫们为了造一间小房子而开辟的,的确是太大了。
“为什么房子这么破,却花大价钱买这么一块地呢?那个轿夫怎么看都很可疑。”
听了这话,少爷也不禁感到奇怪。
这时,门开了,新龙端着一只锅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轿夫模样的人。他们大概听到了仁吉和少爷的对话,就像正准备捕捉猎物的狼,脸上浮现出一种阴险的笑容。
“这块地不是我们买的,而是别人作为报酬送的。这块地很大,”新龙轻松地说,“就算愿意出钱买,也很难找到会把土地卖给轿夫的人。所以听说可以得到一块土地,大家都非常高兴。”
“但是……光靠抬轿子,不可能获得这么高的报酬。新龙,你们到底做了一桩什么样的买卖?”
少爷虽然长年卧病在床,但好歹是大商家的继承人,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新龙表情神秘,摇摇头,不回答。
“啊!”突然,把锅放到炉火上的年轻轿夫尖叫起来。“这房里有什么东西吗?”
(啊,糟糕!)
少爷心里一紧。鸣家们还在和狮子玩,没有回少爷的袖子里。他们要是不说话,人是看不见的,但狮子却不同。
(怎么办?被发现了!)
“是什么?”
新龙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这时,一只鸣家骑着狮子绕过他的脚,飞快地跑到门外去了。新龙确实是看着鸣家的。少爷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一时间,房内静了下来。
但是,新龙若无其事地对轿夫们说:“没什么啊。”
他不仅对看到的妖怪绝口不提,还很快转换了话题,说起了锅里的食物。
“晚上我们还要去小田原,就这样等下去的话,大家都会饿的,喝点小米粥,还能顶一段时间。现在也只有这个了。”
说完,他又问两个轿夫,有没有菜可以放到粥里。那样子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新龙明明看到了小狮子,但他什么也没说。
仁吉看新龙的目光更尖锐了。比女和一只鸣家偷偷看着窗外,是在担心外面的鸣家。少爷慢慢靠近比女,也偷偷地看窗外,好确认鸣家们是否平安无事。
啊,没事。狮子和一只鸣家正蹲在屋外开着白花的树下。
必须赶紧把他们抓回来。少爷紧紧地握着药盒——狮子的原形。
这时,花下的鸣家忽然抬起头,东张西望。他在院子的一角徘徊,又朝天空竖起耳朵,好像在听什么。不一会儿,他点点头,朝窗边的鸣家做着手势,然后骑上狮子,朝山里行去。
他要去哪里?鸣家们对箱根并不熟悉,还很胆小,这实在不像是他们会干的事。少爷真想问留下的鸣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要是再让新龙等人听到奇怪的声音就不好了。少爷只好郁闷地沉默着。
5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响,房间里弥漫着温暖的香气。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小米粥了。”比女高兴地说。
几百年没吃了吧。少爷不断胡思乱想。“我吃过小米粥吗?”
长畸屋每天都吃白米饭。想到这里,少爷猛地拍了一下膝盖。
“是了,之前荣吉给我做过小米饼。小米的味道可真是奇怪,好像稍微有点烧糊了,还特别黏。我记得那时噎在喉咙里了,差点死掉……”
“哦,小米是那样的吗?”
新龙一边听着比女和少爷对话,一边笑着搅动锅里的粥。
“看来生活优越的孩子连小米都没怎么吃过。”
另外两个轿夫已经被新龙打发出去接晚上的生意,小屋里除了新龙,只剩下少爷、仁吉、比女和少爷袖子里的一只鸣家,略微有些冷清。
少爷在角落里给鸣家喂了些点心,又悄悄地问他骑着狮子的同伴去了哪里,鸣家说不知道,同伴只说先走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没事吧?)
山中的夜晚,黑暗就像从头顶降落,来得又急又快。山脚变得和白天完全不一样,屋外的花也被黑暗包围,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小屋。一切都变得十分阴暗。
仁吉突然朝门口看去。新龙也转动着眼珠。风声中夹杂着踏草而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刚说完,小屋猛地摇晃了一下。
“啊……好久没这样了。”
少爷不由得喊出声来。屋子很快停止了摇晃。是一次小地震。
敲门声响起。新龙从炉火边站起身,打开门。
“哦,是你们啊。”
门外是之前给少爷抬过轿子的轿夫。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怎么又摇晃了?”“谁来了啊?”从小屋看出去,院子里放着轿子,应该是在为去小田原作准备。
少爷正想着,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同时,看到一张微笑着的熟悉的脸。
“原来是胜之进啊。”
在东光庵药师堂时,为了赶紧逃命,没来得及跟胜之进告别。
“特地去为我打听消息,还一直没跟你道谢,真是对不起。”
少爷低头行礼。胜之进一边回礼,一边颇有深意地看着屋内。
“没想到离大路那么远的地方也会有房子。”
胜之进说,村民们还是冲进了东光庵。少爷已经逃走了。他们还把松之助当成少爷,但现在已经平静下来。
大家都很担心少爷,特别是松之助,于是轿夫们就召集了其他同伴,提议到新龙这儿来。松之助也想来,但是他的脚还没好,于是胜之进就和其他轿夫先过来看看。
“真是太感谢了。”少爷说。
胜之进的目光落到了小米粥上。
“你们想在这里躲到事情结束吗?”
少爷摇摇头,说今晚就准备去小田原。胜之进挑起眉毛。
“松之助也说明天一早赶往小田原。看来少爷会先到。”
他说,要在松之助出发之前回到东光庵,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
“我们也和松之助一起前往小田原。松之助说会请求船长,让我们一同搭乘长崎屋的船。”
胜之进也想早点回江户。
少爷向胜之进承诺,一回到江户,就把长崎屋的朝颜种子送到胜之进的住所。
“要是朝颜能顺利开花就好了。”
“啊,嗯嗯。”
胜之进的神情稍稍有些僵硬。
“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便要离开。天色已晚,但还好有月光。月光划破了夜的黑暗,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但少爷还是想让胜之进带上灯笼。仁吉从旁阻止了他。
“为什么?”少爷吃惊地问。
仁吉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堵住了出路。
胜之进一脸怒气地说:“你想干什么?这样我怎么走得出去?”他的声音很尖。
仁吉好像没听到一样,把目光转向新龙,问道:“新龙,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有人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那些村民。”
新龙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回答不上来,但是我并非没有发现。只是有好几个人值得怀疑,我一时难以确定。”
仁吉想到了四个人:熊野神社的神官、其中一个轿夫、新龙、去村里打听消息的人当中的一个。
“总之,如果不知道少爷就在东光庵,根本无从说起。”
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这些人。
“我原先以为新龙最值得怀疑,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的动机。”
当然,也有可能是为钱出卖少爷。
“太过分了吧,把我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轿夫想得这么不堪。”新龙笑了。
仁吉继续说:“少爷成功地逃了出来。告密的人也许会再一次做同样的事。”
在几个被怀疑的对象当中,知道少爷在这里的,就只有新龙。
“有人知道少爷行踪的话,肯定是新龙泄露的,我一直这么想。”
这时,却有人特地过来确认少爷的行踪,而这人就是胜之进。仁吉因此怀疑是因为胜之进,村民才会追到东光庵。
胜之进皱着眉说:“岂有此理……我不过是偶然过来看一下少爷的情况,有必要怀疑我吗?”
“一怀疑起胜之进,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从东光庵走到村里的路上,仁吉看到胜之进和几个人极为热情地交谈。胜之进大怒。
“你别太过分了!我只不过是在向路人确认有没有关于少爷的传言。”
胜之进根本就没必要把少爷逼人绝境。他已经和少爷约定,等回到江户,就从少爷那里拿朝颜的种子。
“朝颜?”少爷忽然插话进来,不过他是跟比女说话。“比女,箱根有珍奇的朝颜吗?”
这里气候凉爽,花跟江户的有点不同,如果能得到珍奇的花……把藩中武士和他们家人的命运都押在朝颜上的胜之进,也许因此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别人。
比女歪着头,想了想,说:“箱根气候凉爽,夏天也不用蚊帐,不适合培育夏季开花的朝颜。”
这里有很多温泉,如果方法得当,也能培育出朝颜,但是……
“我没有听说过。新龙,你听说过什么珍奇的朝颜吗?”
新龙歪歪嘴说:“我也不知道。箱根的客栈基本上都是供人吃饭的,比那些正规的客栈要小一些。这里可不像江户,有那么多有钱又有闲、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我从来没听谁讲起珍奇的变色朝颜。”
箱根根本没有这种供人赏玩的花,新龙说着,朝胜之进嘻嘻一笑。看到新龙的笑容,胜之进微微挥了挥手,脸色大变。
“浑蛋……”他瞪着新龙,嘟囔道,“我听到传说了,真的听到了。”
这里确实有传说中的稀世朝颜。在打听关于少爷的传言时,胜之进没有特意去问,但还是听到了关于朝颜的传说……
少爷看着比女,说:“你说箱根没有变种朝颜,但是却有关于朝颜的传说,这是怎么回事?”
比女看了一眼新龙。他刚才猛地拍了一下手。
“也许是……是那个传说吧?我给少爷讲过。比女,就是那个地下水脉之门。”
“为了让水门永世不坏,山神用来绑住门的朝颜?”
“对,就是那个!”胜之进用力点点头。
比女和少爷一脸迷惑。
“这水门……关系着箱根的地下水脉,是非常非常大的。也就是说,绑在上面的朝颜也大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比女也点点头。
“虽然有这么一个传说……但真的只是传说。听说,水门的朝颜最后一次开花是在七百年前。”
那花外形和大小都非同寻常,之后再也没有开过,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再开花。仁吉听着,一脸阴沉。
“就算真有朝颜,那么大,根本不可能拿到花赛上去。”
胜之进很想要一种能够在花赛上夺魁的朝颜,他并非在寻找一般的奇花异草。他要把这花当成礼物送人。
“哦……说得也是。”
胜之进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看到他这样,新龙挑起眉说:“你真的那么想要那种朝颜?就算以少爷的安全作为交换也在所不惜?”
仁吉一脸怒气地朝胜之进逼近。少爷赶紧拉住仁吉的袖子。
突然,胜之进腾空飞起,撞到了墙壁上。是新龙用他巨大的拳头把胜之进打飞了。
“胜之进,你又背叛了吗?”新龙看起来就像是怒目圆睁的金刚。“最初你想绑架少爷的时候,说是为了家人,我们才受雇于你,帮助你。之后,反而是被你们掳来的少爷给孙右卫门处理了伤口,还答应给你们朝颜的种子,不是吗?”
即使是少爷这么善良的人,他还是轻易就背叛了。
胜之进回瞪着新龙,说:“这是为了我藩和大家的……”
“住嘴!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有理由,做什么都可以吗?”
此时的新龙看起来非常可怕。
“你们这些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只想着自己是对的。但是这样想,是不是太放任自己了?你从来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听了这话,胜之进很不服气。新龙更加气愤了,又想挥拳打去。这回胜之进没有束手挨打,他拔出了腰上的刀。小小的房间里刀光闪烁。比女尖叫起来。
“快住手!比女很害怕。”少爷制止道。
但是争斗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来。利刀挥舞,砍倒了照明用的简陋的灯笼。火花四溅,灯笼纸烧了起来。
这时,房子又猛地摇晃起来。灯笼四处乱滚。比女不断地大声尖叫。
“摇晃得很厉害。少爷,快趴下!”
“浑蛋,小屋着火了!快去把灯笼熄了。”
仁吉和新龙虽然着急,可是地摇晃得厉害,谁也无法行动。比女仍然坐在地上不断地尖叫。少爷揽着她的肩,不停安慰。
“没事了,他们已经不吵架了。”
摇晃慢慢地停止了,地上到处都是火星。轿夫们在屋内滚来滚去,不断地压熄火星。比女紧紧地抓着少爷。仁吉和新龙对视了一眼。
胜之进一脸茫然,忽然他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孩一叫,地面就摇晃起来了……”
没等胜之进说完,新龙狠狠地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
“把这个家伙绑起来,扔到院子里!”
“好!”
轿夫们把胜之进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到了树下。
“这家伙什么时候都说是为了藩里,是为了藩里的众人,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做什么都可以。”
新龙有好一会儿痛苦地盯着地板。少爷还和比女坐在地上,他心里不由觉得奇怪。新龙怎么对胜之进这么熟悉,到底是怎么回事?
6
柱子和房梁皆涂朱色。在一间看似神社的房间的木地板中央,躺着一个体形高大的人,手和脚都被结实的常春藤紧紧地绑着,旁边有人俯视着他。
站着的那位,手持木杖,好像是修行者,背上还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看起来像一只大鸟。原来是天狗。
“哎呀,佐助啊。就因为你,我好多同伴受了伤。”
天狗的神色令人害怕,但是躺在地上的那位没有回答。天狗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时,暗处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只鸣家。鸣家是在古老的建筑中很常见的妖怪,天狗丝毫不在意。但是鸣家一看到天狗,马上藏了起来。
天狗在佐助旁边蹲了下来。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苍天坊,是比女小姐的护卫。就像你看见的一样,是天狗。”
刚才,佐助把围上来的天狗都打趴下了。苍天坊作为天狗的首领,也出现了。他说话冷静,还为别的天狗的行为道歉。佐助稍一松懈,就被苍天坊的木杖打中了。其他天狗一拥而上,迅速用常春藤捆住了佐助。
“刚才我要了点小花招,真是不好意思。”
苍天坊假惺惺地道着歉,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仁吉不是随使者去了山神那里吗?你们却乘机袭击了少爷。”
海上黑压压的乌鸦群就是天狗们变化的。佐助为了少爷,只好离开船,去迎战天狗。
苍天坊轻轻地摇了摇头。
“少爷是皮衣夫人的孙子,也就是说,跟茶枳尼天女大有关系。不只是使者,就算是山神也要敬他三分。我们不敢马虎。”
那还袭击少爷?
“你生气了?觉得我们是恶人,而你是好人,对吗?唉,谁都会这么想。”
如何想、怎么做才正确,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准则。这个准则因人而异,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
“这次我们是正确的。这无可置疑。”
天狗断言。所以必须把妨碍他们的佐助抓住。佐助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苍天坊。
“你的主人……并不是恶人。我知道你们也并没有害人之心,不,应该说你们都很善良。这一点我很明白,很明白。但是……”天狗接着说,“只要有比女小姐在,少爷……就是个大祸害。”
听了他的话,佐助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佐助第一次开口。这时,地面又摇晃起来。天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你知道这地震是怎么发生的吗?知道谁在摇晃大地吗?”
村里传说,山神心情不好,就会摇晃大地。
“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佐助仍一脸怒气地瞪着苍天坊。
“听说你是少爷的护卫,所以我们准备拿你当诱饵,引少爷上钩。我们已经想好计策了。呵呵!”
天狗说着,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必须抓住少爷,让比女小姐像以前那样安静听话。”
天狗说完,走出了房间。
这时,房间的一个黑暗角落,出现了那只刚才露过脸的鸣家。他靠近佐助,想要解开常春藤,但他的小手根本不管用。鸣家发起愁来。不一会儿,他脸上露出笑容,使劲去开门。
佐助吃惊地看着鸣家。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外面溜进来一只鸣家,看样子兴冲冲的。
“我已经确切地知道佐助在哪里了。”
两只鸣家吹嘘着。
“我才厉害。我是第一,第一!”
喧哗中,门又被顶开了一些。这回,钻进来的是一只小狮子。
他们来到佐助身边,用牙齿咬常春藤。一根藤很快被咬断了。解除了手上的束缚之后,剩下的佐助可以自行解开。
“太好了,干得不错!”
听到夸奖,两只鸣家和小狮子都挺起胸,威风凛凛地站着,一脸得色。大概是怕被天狗们听到,他们又小声地“嘘嘘”着,提醒同伴注意周围的状况。
五 箱根神社
箱根的山里,已经被夜色笼罩。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月光所及之处,连路边的野草都清清楚楚地落下影子。
一踏人暗处,影子马上就被黑暗吞噬。这就是夜晚的山林。
但在少爷等人落脚的小屋里,炉子吐着温暖的火焰,颇为明亮。遗憾的是,现在屋内弥漫着一种焦糊味。因为刚才发生地震时,小米粥倒在了柴火堆上。
“啊,这次摇晃得真剧烈,时间也长。粥要重新做了。幸亏还有小米。”
在炉火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的,正是轿夫头领新龙。他像是忘了刚才还和胜之进拔刀相向,以及发生了让人站立不稳的地震,跟没事人一样,一脸平静,边抱怨粥洒了,边又迅速地把洗过的锅挂到伸
缩吊钩上。
其他轿夫都已经出去了。他们收拾完灯笼,出发去接生意了。小屋里只剩下少爷等人。
被绑的胜之进正躺在屋旁的树下。新龙连看都没看一眼。少爷则一直盯着新龙。
不一会儿,锅里又冒出了柔和的热气。刚才吃惊不小的比女终于安静下来,将纤细的手指从少爷的衣袖上移开。
“你没事了吧?”少爷关切地看着比女。
比女好像有点害羞,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少爷微微一笑,抱起她,放到仁吉腿上。接着他走到新龙身边。
“啊,少爷,小米粥还没煮好呢,再等一会儿。”新龙坐在炉火边,拿着木勺子,仰起头对少爷说。
少爷点点头,把手伸进了袖子。他拿出来的是一只鸣家。少爷忽然提起鸣家,放到新龙的头上。
“啊?”
仁吉和比女大吃一惊。鸣家不知所措地在新龙头上爬来爬去。
地面还微微有些摇晃。众人已经习惯了,谁也没有因此坐立不安。眼下新龙僵硬的神情也不可能是因为地震。他沉默不语。少爷笑了起来。
“新龙,你看到鸣家了。”
人虽然看不到妖怪鸣家,但是触碰到的话,却能感觉到。这么个东西放到了头上,谁都会大吃一惊。也许还会大声叫嚷,摸摸自己的头,看有什么东西掉在上边了,但是新龙好像被定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新龙,你从一开始就看得到妖怪吧?但是没有跟我们提。所以当我忽然把鸣家放到你头上时,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吗?”
少爷当面说道,新龙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新龙把手伸到了头上。他把鸣家抓在手里,对着眼睛滴溜溜乱转的小鬼咧嘴一笑。
“啊呀,原来你叫鸣家啊。你不是跟那只狮子在一块儿吗?”
“那……那只狮子在这里。”
少爷从怀里拿出了狮子的原形——描金药盒。少爷原本以为那只卷毛狮子没回来,没想到他正在奢华的药盒上高兴地摇着尾巴。
(咦……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地震的时候就回来了,但少爷没有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鸣家却不见踪影。少爷微微皱起眉头。
少爷很想跟狮子说话,但是他刚刚成妖,还不会说话,只会叫。新龙不明就里,只管微笑着。
“啊呀,是个药盒啊。那么,小狮子就是从这个药盒上下来的了。”
看来新龙对妖怪果真很熟悉。他好像觉得很稀奇,伸出一根手指让鸣家握着,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问少爷:“您怎么知道我能看到妖怪?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鸣家骑着狮子出去,你对大家说‘没什么’。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那只能说明,他明明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一听这话,新龙笑得肩都抖了起来。
“不告诉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有那么奇怪吗?少爷,您不是也能看到妖吗?您不是也没告诉别人吗?”
老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容易招来灾祸和令人起疑。新龙说着,看了仁吉和比女一眼,颇有深意地挑起眉毛。
“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妖怪伙伴。虽然能够感知到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新龙觉得,究竟是个什么妖怪、该怎么对付,那是神官和和尚的事。他虽然看得到妖怪,但平常并不多言语。
少爷垂下眉梢,问道:“你很讨厌别人问起……这件事吗?”
“不……不……没关系,少爷。您应该会明白我的心情。”
少爷也应该知道,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会有什么后果。在箱根,就因为一个传言,少爷被村民们追得四处躲,还在山路上遭到袭击,眼下的情况也依然很危险。
“这个时候,有这么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在身边,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安,因为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
新龙苦笑道。
这时,药盒上的狮子忽然大叫一声。
鸣家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回少爷的袖子里藏匿。比女一脸紧张。其余三人也紧张起来。
“又有什么东西……来了。”
三人不约而同感觉到,这次前来的不是一个普通人。仁吉做好了应战准备,但是那个“谁”却没有走进小屋。
不一会儿,新龙等得不耐烦了,从炉边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猛地打开门。
“咦?”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影都没有。令人吃惊的是,胜之进却不见了踪影。
少爷等人也赶紧来到屋外。屋旁的树下,绳子掉在地上,上面还放着一封信。新龙把信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写给少爷的。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独子一太郎君:为了保护您,贵店伙计名为佐助者,现正在鄙处。为将他交还与您,恭请您明日移驾鄙处。唐突之处,不胜汗颜,恕罪恕罪。”
没有署名。
新龙撇了撇嘴说:“看来是这个人解开了胜之进的绳子。”
“啊呀,上面说佐助被抓住了。”
仁吉眉梢一挑。少爷一脸阴沉。佐助被人生擒活捉,这事可不一般。
“能够毫无声息地接近小屋,又不见踪影地消失……送这封信过来的应该是个妖怪。”
和佐助分开时,他正和天狗纠缠。
“天狗们抓了少爷的同伴……”比女的声音在月光下的荒野中颤抖。新龙把信递给少爷。“天狗就是上一次在山路上袭击我们的家伙。当时很暗,还以为是戴着天狗面具的山贼。”实际上,新龙那时就知道了,他们是真正的天狗。
仁吉关切地看着少爷。
“您准备赴约吗?”
“嗯,我担心佐助。”少爷有些害怕,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必须等到天亮,这真让人难受。
(仁吉一定会阻止我去冒险。)
少爷抿紧了嘴唇。但让人吃惊的是,仁吉轻轻说了句“哦”,完全没有反对。
“你也担心佐助吧?”
虽然两人经常吵吵闹闹,但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少爷高兴地点着头。然而仁吉一听少爷的话,立刻摇摇头。
“原本是来保护少爷的,现在却让少爷操心,这算什么?他应该凭借自己的力量赶紧逃出来。送这封信过来的,毫无疑问是天狗。”
如果对手是箱根驿站的村民,少爷就应该尽早回江户,那样事情就算了结了。
“但是天狗们会飞。如果他们非要见到少爷,可能会追到江户。”
这样的话,早点和天狗们正面交锋也很重要。仁吉说。
“我完全同意。”
少爷回答,又有些怀疑地看着仁吉。仁吉和平常不一样,这次竟肯认真地把想法说给少爷听。
“那么,仁吉,明天我们就去找他们谈判,好吗?你不是想和那些天狗正面交手吧?”
这个眉清目秀的伙计的危险性丝毫不亚于魁梧的佐助。而且这里远离村庄,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叫认识的妖怪来帮忙。比如……跟随皮衣夫人的狐妖们。少爷决心要好好地看住仁吉。
突然,耳边响起新龙若无其事的声音。
“这……我想问一下。刚才写那封信的是天狗吧?”
少爷和仁吉点点头。新龙又把视线转到了比女身上。
“那么,还烦恼什么?天狗不是神女的护卫吗?让比女跟他们谈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和天狗们和解了,这不是很好吗?但是比女听了这话,表情僵硬,皱着眉,低着头。
“没用的,天狗们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是不会听我的。”
护卫们和比女的想法好像大有出入。但也没办法,妖怪的想法就是跟常人的不一样。
“新龙,你怎么知道比女是神女,天狗们是比女的护卫?”
新龙好像知道得不少,少爷大为惊奇。他不仅能看到妖怪,还能把彼此之间的关系了解得这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新龙眉毛一挑,故意装糊涂。
“刚才不是有人说过吗?是少爷,还是比女自己?”
“哦?”
少爷心底涌起怀疑,但是马上又被仁吉的一个问题打消了。仁吉捡起了绳子,说:“天狗们解开了胜之进身上的绳子……难道胜之进认识他们?”
新龙摇摇头。
“那家伙不认识什么妖怪。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不是那种会和奇怪的人或事打交道的人。”
“啊呀,新龙对武士胜之进也非常了解嘛。看来你对谁都非常了解。”仁吉转过头,说,“这么说起来,刚才在屋里争斗的时候,你对胜之进说‘你又背叛了’。”仁吉瞟了一眼手里的绳子。“还真是奇怪啊,新龙和胜之进好像是老熟人。”
有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在身边,确实让人感觉不知道可以相信谁。这是刚才新龙说过的话。
“你可以回答我们的疑问吗?”
仁吉紧紧地盯着新龙。新龙站在月光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随后他长叹一声,将手里的木勺来回晃了几下。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
“唉……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他不情愿地说道。话一出口,嘴角就扭曲了。“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说……其实,我以前和胜之进是同一个藩的武士。”
2

不一会儿,小米粥煮好了。大家坐在炉边,一边喝粥,一边听新龙讲话。少爷拿着盛满小米粥的碗,不由得朝新龙看了一眼。
(新龙原本并不是轿夫。)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慑人的气魄,旁边聚集了很多同伴。身为武士的时候,他肯定也出类拔萃。
“胜之进和我所在的藩很小。在我还是武士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两个人的俸禄也都差不多。”
新龙一边喝着热粥,一边讲起往事。当时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当武士,因为祖祖辈辈都是武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这种‘理所当然’却因为一件事而完全改变。”
事情的起因就是“妖怪”。新龙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我们家族很久以来就不时有能看到妖怪的人降生。”
新龙已经过世的叔叔就是这样的人。当了轿夫之后,新龙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跟自己一样的人。例如,箱根神社的神官就能看到妖怪。江户很多有名的高僧也能看到妖怪。少爷也能看到。要说小孩的话,那就更多了。
“但是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我和家族的人,没有听说过别的人也有这种能力。所以有传言说,我们有一个祖先是土地公或是狐狸。”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言,连新龙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他能够看到那些魑魅魍魉。
“但是就算在我们这一族人中,能够看到妖怪的还是很少。万一生下了这样的人,家长就会在正月再三告诫,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这话很快就被印证了。
“我直到现在还牢牢地记着这个教训。”
新龙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我并非故意想看到,但是有一天,一个阴森森的影子还是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影子出现在胜之进的姐姐富代身上。新龙偶然到胜之进家,却吃惊地看到富代头上笼罩着一个妖怪的影子,不由得脸色大变。那时,胜之进就坐在旁边。
“关于我们家的传言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胜之进也知道。”
当时富代每天都为剧烈的头痛困扰,胜之进很担心。
“富代长得很漂亮。”新龙无比怀念地说,“胜之进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因为这次受害的是富代,就没再沉默,把父亲的告诫丢到一边,告诉他富代头上有妖怪的影子。”
新龙当然没法驱除影子。但只要到神社去驱一下邪就没事了,附在富代头上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妖怪。
“富代的头痛很快好了,不久她就嫁人了。”
事情顺利解决。
(新龙……喜欢富代吗?)
但少爷没有问这个问题。
“虽然我再三叮嘱胜之进不可以跟别人讲这件事,他还是说了。忽然把富代带到了神社,亲戚们都问他怎么回事。于是这件事便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内容也越来越离奇,不久就传到了外藩。最后,新龙被说成是一个能够降妖伏魔的术士。邻藩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听信传闻,专程过来,说有事相求,令新龙无法拒绝。
“那个武士带来了一个喉结上有一个大瘤子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长了一个像小皮球一样的血红的东西,身体变得很弱。
“他父亲硬说是妖怪害的,要我降服妖怪。”
武士来拜访新龙,引发了另一件事。新龙所在的藩和邻藩之前曾经发生过纠纷,新龙的上司为此来问候邻藩的武士。这下事情就大了。上头说,一定要治好,一定要加油。
“但不管怎么看,那孩子都没有妖魔鬼怪附身。”
“小孩是真的生病了吧?”少爷问道。
新龙重重地点点头。他给仁吉、比女以及自己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后,看了看少爷的碗,放下木勺。
“我虽然不是郎中,但应该不会看错。”
生病的孩子很可怜,事情流传开去。人们不断催促新龙赶紧降妖。
“我并不是真正的术士,根本无能为力。”
既然救过富代,现在说不会,谁会相信?不久,连新龙的父亲和亲戚们都催着他快点施救。胜之进也说,为什么只对富代特别照顾。但是新龙毫无办法,孩子的病情也一天天加重。
前来斥责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传言,说因为先前跟邻藩有纠纷,新龙故意不救那孩子;又说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父亲给的礼金不够多,新龙不肯治。
“于是,你就被赶出藩了吗?”
“那倒不是,少爷。我虽然觉得内疚,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后来,胜之进及其上司孙右卫门来到了我家。”
两人也被卷入了这场纠纷,进退两难。
“那天,他们低下头对我说,先离开吧。”
只要新龙一消失,纠纷自然就会结束。这是为众人好。孙右卫门两手扶地说,等有了合适的时机,一定会请求上司让新龙回去。
“胜之进原本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不让人讨厌。他说让我为了大家离开,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也深受周围人的责备,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新龙一个人担下一切,事情就可以收场了。
“那个时候,孙右卫门不时地……用手握住刀。”
如果不答应,也许他们当场就会把自己杀了。新龙也明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离家出走了。
“于是我趁夜离开了。”
仁吉忽然插话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要想再回到原来的藩,应该很难。”
仁吉抱着比女,一直看着新龙。身为妖怪,在人世间度过于许多年,像这种事他早就听得耳朵长茧了。
新龙垂下头,笑着说:“是吗?在旁人看来,要想再回到藩里已是不可能吧。”
但是当时,新龙相信了朋友的话,或者说只能选择相信他们的话。他完全没想过,朋友只是把一切推给他,了结此事,好松一口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的确很痛苦。何况他也有过逃跑的心思。
“我离开了家,失去生计,一下子陷入困境。”
家里原本就不富裕,也不能一直接济新龙。每天无所事事,不久手上的钱就花完了。没办法,只好去求亲靠友。但是借过几次之后,谁也不愿再借。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怎样,离开了家是事实,而
且一时间也回不去。他心中极其不安的时候,原本可以依靠的人也都和他断绝了关系。
“当我意识到陷入绝境时,钱已经所剩无几。”
一天,新龙终于把佩刀换成了钱。接下来是坠子之类,身上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换了吃的。这下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当时想,人真的那么容易就走投无路了吗?”
不久以前,还是一名堂堂武士,现在却到处遭人白眼。
比女认真地听着。
“最后,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四处流浪,把穿的衣服都换了钱。真是让人吃惊啊。”
之前,从没想过会为了吃饭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见我衣衫褴褛,那些之前跟我关系很好的人也都纷纷别开了头。”
他只能住那种特别便宜的小客栈。那个时候,根本看不出他原先是一个堂堂武士。
有一次,新龙好几天都没在屋子里休息,又累又饿,已是筋疲力尽。他在路边蹲着,眼看就要倒下,天空一直在头顶旋转。
“我当时想,我就要死了吧。”
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但无计可施。他终于躺倒在了一片草丛里。
过了整整一天,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饭团。
“那是一个乞丐。”新龙笑道,“我从路边的乞丐手里得到了食物!”
以前都是随便扔下一文两文,赶紧从乞丐们身边走过。一时间,新龙呆住了,拿着饭团的手不断地颤抖,心中凄惨万端。难道不是这样吗?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但是,但是……
“我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吃极了,真是太好吃了!”
从那一天开始,新龙心底残留的那一点武士的自尊荡然无存。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因为身强体壮,不久就加入了轿夫的行列,开始抬轿子。不管怎么样,总算活了下来。
于是就成了今天的新龙。
“能够看到妖怪这一神奇的能力,我偶尔还会利用一下。劳作就是为了赚钱。我们这些轿夫经常夜里在山中行走,会遇到些让人吓一跳的家伙。”
由于力气大,现在已经有了之前不敢想象的收入,还成了伙伴们的依靠。新龙说着,大笑起来。
“很多轿夫都背负着过去。”他看着少爷,“我也是如此。这下能理解了吧?”
新龙和胜之进再次见面,是在不久以前。胜之进等为了朝颜来到箱根,准备劫持少爷,于是就要找轿夫。
“他看到我,好像见到了可怕的幽灵。他曾经说过有一天会让我回去,但没有兑现承诺。”
新龙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已经完全把胜之进当成一个陌生人。只要胜之进能花大价钱,他就愿意受雇用。除了想赚钱,他一点儿都没有为原来的朋友效力的意思。
“我们为了生存,忙于奔波,哪儿还管得上什么朝颜。我没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能跟他见面,挺不错的。”
对于自己和胜之进的关系,新龙总结道:
“我们之间只有金钱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抓少爷。”
怀疑新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对于胜之进来说,和妖怪有关的事,至今仍是最忌讳的。大概是那个时候给他留下了太多不愉快的回忆。说他去求妖怪办什么事,让人无法理解。”
地炉里闪烁的火焰照耀着新龙笑呵呵的脸庞。
“新龙原本是个武士,能够重新振作,还……还是很坚强啊。”比女飞快地说。
新龙挑起眉毛,看着坐在仁吉腿上的比女。“呵呵,我如果真是坚强得让你佩服,就不会抛下武士身份了。”肯定会好好地向那孩子的父亲说明,孩子是真的得病了。不,在发现有妖怪附在富代身上时,应该不动声色,不做傻事。
“但……但是现在,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比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每个人生来都是既坚强又软弱的。”
要把坚强表现出来,需要磨练。要是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一旦沦落街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躺在荒野上死去比站起来活下去简单多了。
“努力一下的话,会发现还是活着更快乐。能够活着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现在生活还是很艰辛。但是不知何时,有人说出了要自在喝酒,建一间属于大家的房子这样的梦想。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一个轿夫明明还能动弹却倒在路边。从事这行的基本上都是为生活所迫,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大家必须为了生计拼命。
听了这些话,比女低下头。她认为新龙在说她还有时间烦恼。
原本比女应该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却经常一副如此刻这般泫然欲泣的样子,缩着身子蹲在一边。少爷轻轻地瞥了一眼她的侧影。
比女躲在神的院子里睡了几百年。作为山神的孩子,她从一出生就被村子里的人有意无意地疏远。离开村子、每天沉睡的日子里,她与人的距离就更远了。最后连父亲这唯一的依靠,她都感到害怕,不
敢接近。现在也许……比女自己最明白这种痛苦,并为之深深烦恼。和世间赋予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感觉,少爷最是熟悉。
(我也还没有习惯成为大商家的少爷。)
少爷时常为此焦急不已,但是……也不可能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就立马改变。害怕,生气,痛苦,羞愧……总是这样。但是……但是……但是……各种烦恼在脑海中盘旋,当再也无法承受时,就会发泄出来。看来,大家都差不多啊……
在比女沉湎于无尽的烦恼时,听说身上流着妖怪血的少爷要来箱根,还听说少爷在江户城生活得好好的,她不由得心生厌恶。
(可能是她以为她做不到的事,我却做得好好的。)
现在能一起坐在小屋里,正是拜少爷身上流的非人类的血所赐。比女现在可以像跟天狗们说话那样轻松地和少爷对话了。能让她开口说话,都是鸣家们的功劳。但比女还是不时生少爷的气。少爷的回答
肯定老是与比女想象的不一样,她才会不高兴,动不动就和少爷闹别扭。明明心里想的是“我知道”,却故意说“我不知道”,还经常哭。
少爷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这和自己跟伙计们相处的情形如出一辙。少爷对比女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比女身为神女,跟我的立场是不一样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少爷轻抚着袖子里的鸣家,若有所思地看着比女。比女还是低着头。新龙托着腮。仁吉则不知道为什么把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里的薄被子。一时间,房里一片静寂。
不一会儿,仁吉催少爷赶紧睡觉。明天要去见天狗,必须早起。
就在这时,比女期期艾艾地说:“嗯,明天带回佐助之后,少爷你就会回江户吗?”
少爷点点头。
比女问:“那……你们真的不带我去吗?”
仁吉听了,大吃一惊。
“不可以。那样的话,少爷就会被山神责骂。”
比女可是这个地方的神女。
“女又鼓着脸,低头说:“但……但是……就算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
没有用却不能离开,不是很奇怪吗?
少爷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想去陌生的江户呢?”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比女执拗地说。
是不想待在箱根,还是不想重新站起来?或者是像当初倒在路旁的新龙一样,没有力气了?也许她是累了。但是现在,肯定没法带她同行。然而告诉比女说不能去江户,她肯定不答应。一时间,少爷陷
入沉思。
不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鸣家,告诉比女要猜拳决定。
“布比石头厉害,石头比剪刀厉害,剪刀比布厉害。猜三局,如果鸣家们赢两局,就按我们说的做。”
如果比女赢了,就带她去江户。
“哦,为……为什么要跟鸣家比啊?”
比女还在吃惊,少爷已经把鸣家们放到面前,开始猜拳。新龙兴致勃勃在一旁观战。鸣家们气势汹汹地喊着“第一,第一”。看来他们坚信自己会赢。
“开始了哦!出拳!”
喊过口令之后,少爷和鸣家们就出拳了。
“布、石头。”
少爷赢了。
“下一局。布,布,一样。继续出,布,石头,啊,赢了!”
少爷微微一笑,举起了一只手。胜负已分。
“接下来该比女了。”
比女一脸认真。鸣家们也是蓄势待发。小屋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一、二、三。剪刀、石头!”
鸣家们赢了。
“接下来,布、布。”
平局。再接下来。
“剪刀、石头。鸣家赢了!”
“吱吱!”
鸣家们高兴地叫着。胜负已见分晓,比女快要哭出来了。少爷轻叹一声,把那只赢了的鸣家抱起来,递给比女。
“不管怎样,我还会回来一下。在这之前,你就先和鸣家们玩吧。”
鸣家用小手轻轻抚摸着比女的脸。
“少爷,您还真喜欢争输赢啊。”新龙咧嘴大笑起来。
仁吉松了一口气,赶紧催少爷。
“快,既然胜负已定,那就快点睡觉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到天狗那边去呢,要是不睡的话……要是不睡的话,就把您像胜之进那样绑起来关在小屋里。”说着把少爷赶到了被窝里。
少爷乖乖躺下之后,对着地炉旁边的新龙说:“新龙,我们不在的时候,比女就拜托你了。”
比女虽然是神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还是太危险了。新龙马上把手伸到仁吉面前。
“把手伸给我干吗?”
仁吉一脸不悦。但新龙没把手收回去。
“你们不是想把比女留在这间‘轿夫的小屋’吗?”
“明白了,我付你钱。”
仁吉在新龙手上放了几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新龙马上变得很高兴。
“你还真是慷慨啊。嗯嗯,我会好好照看这个孩子的。”
(照看一个一千岁的孩子?)
女爷从被子里探出头,看了比女一眼,怀疑她在生气。比女好像还对刚才的输赢很不服气,一个人在那儿玩猜拳。
不一会儿,少爷就沉沉睡去了。大概是旅途劳顿,一躺下,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看来这次到箱根根本得不到什么疗养,泡温泉也成了泡影,身体一点都没好转。
(还没有泡过温泉呢……不过,这也正常。)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感觉特别疲倦。
“仁吉,明天早上……”
想让伙计明天早上叫自己起来,但是还不知道话有没有出口,少爷就已经坠人梦乡了。
4
在朦胧的晨光中,少爷和仁吉沿着一片草地朝芦湖方向走去。早上六时,在任何一个季节都是拂晓,天空渐渐变亮,夜色渐渐退去,花草树木仿佛都随着晨光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
天狗们约定的地点是箱根神社。问新龙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神社里会有那样的地方吗?天狗们身为妖怪,他们的住所应该是远离尘世吧。
“也许是因为天狗们侍奉着山神。”
仁吉很快就接受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少爷仍觉得奇怪。
(以前见越大师从茶枳尼天女的院子里给我拿来桃色云彩。难道那个院子也和我们知道的某个神社相连吗?)
少爷和仁吉来到芦湖湖畔,接着到了杉树夹道的台阶前,开始朝上走。途中,仁吉忽然微微一笑。
“少爷,您昨天硬是把神女留在了箱根。比女和鸣家的猜拳暗藏机关吧?”
“咦,你注意到了?”
少爷吐了吐舌头。长崎屋的鸣家们因为手指形状的原因,很难出剪刀,这一点少爷非常了解。
“我不知道比女是不是真的想去江户,而且今天还要跟天狗们说一些很重要的话,这些话又不想让她听到。”
要是带比女回江户,她今天又会跟着到神社来。那样会很麻烦,又不能当着她的面明说,少爷才想出了这样的计策。
仁吉一听,又担心起来。
“您真的有事找天狗们吗?那些家伙一见到少爷,很可能会出手攻击。您可要小心。”
“我只希望你不要先跟他们打起来。有些话必须要和天狗们说说。”
听少爷这么说,仁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吗?”
就在这时,脚下的土地好像被顶了起来。两人的谈话也中断了。
“地震?”
少爷在仁吉的搀扶下,赶紧在石台阶中间蹲了下来。摇晃并不是很厉害,跟之前的有些不一样,好像一下一下往上拱。少爷不由得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
“咦,是山神不高兴吗?”
仁吉有些奇怪。少爷紧盯着仁吉的脸,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对平日里被当作小孩看待的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
“你还没察觉到地震的原因吗?之前不就很明白了吗?”
“啊?”
看起来仁吉真的不明白。不,也许是因为跟少爷的健康平安毫无关系,他根本就没想过。少爷刚想说明,面前的仁吉的脸忽然变成了矮竹丛的叶子。
“咦?头……朝地了。”
少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穿进了旁边的大树丛中。少爷这才明白过来,是仁吉抱着他从台阶上跳到了树丛中。
“为什么……”
少爷刚想问,就被仁吉捂住了嘴。从茂密的树丛中看出去,台阶上出现了一些高大的影子。是天狗们。
(哇,有好几只呢。)
一只天狗在石台阶上狠狠地摔了一下,好像很疼。但他马上又站起来,追上了同伴。
“马上就要谈判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少爷小声嘟囔的时候,一只天狗发现了他们,朝这边进攻。仁吉挥出右拳,把他打翻在地。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家少爷动手动脚!”
仁吉像猫一样眯着眼睛。
“神社里传来了佐助的声音,那家伙好像不肯乖乖听话。”
要是人质逃跑,又会引起一场纠纷。
“这……怎么办?”
仁吉皱着眉。他想把少爷留在远离争斗的安全地带。
“我跟天狗有话要说嘛。仁吉,不管怎样,我可以阻止争斗的发生。”
听了少爷的话,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仁吉更是锁紧了眉头。不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少爷,还是我把这些天狗一个个打趴在地上,这样更简单。”
“要是你把他们打趴在地,我就没法跟他们好好说话了。”
仁吉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嘟嘟囔囔地埋怨着。“那,说好了,乖乖地藏在这里,绝对不可以乱来。明白了吧?”仁吉啰啰嗦嗦地叮嘱了半天,才朝台阶走去。“真是没办法,把少爷培养成这么个善良的孩子的,就是我们啊。”言下之意是,这种时候,少爷要是更喜欢争强斗勇就好了。
(明明我在厢房里拿着木刀摆个样子,都会被马上制止的嘛。)
但是不依靠伙计们,少爷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情绪激昂的天狗们。自己身上虽然也流着一点妖怪血,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不管怎样,现在只能先乖乖藏好,免得被天狗们发现。
“唉……”
少爷藏在矮竹丛中,叹了一口气。这时,地面好像又往上蹿了一下,摇晃起来。袖子里,鸣家们不安地吱吱叫着,颤抖不已。
“没关系的。”
少爷轻轻抚摸着他们的头,忽然,他停下了手。
“咦,鸣家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从家里带了三只鸣家到箱根,一只在比女那里,一只交给了佐助。后来有一只跑了出去。一直想着他是不是跟佐助在一起……但是现在袖子里却有两只鸣家。也就是说……
少爷感到脸上的肌肉僵硬了,身上一阵颤抖,冷冰冰的,是因为高烧吗?
“不好!”
少爷赶紧伏到地上,头上扫过一阵劲风。
“啊!”
他跌跌撞撞地拼命朝前跑。不断有东西落在身后的地上。是木棍。
“少爷!”耳边传来佐助的声音。原来是佐助在附近和天狗们对打。一定是和他在一起的鸣家看到了少爷,跑了过来。
“您怎么在这种地方啊?快走!仁吉在哪儿?”
佐助一边应付天狗,一边生仁吉的气。少爷一想到以后两个伙计争吵的样子,就觉得头疼,但是眼前,他只能慌慌张张地从竹丛中跑出来。
不久,他又停下脚步。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跟前,挡住了路。少爷使劲使劲往上看,一只高得都要碰上天的天狗正低头看着他。在那天狗身后,刚才挥舞着木棍的天狗正和佐助打作一团。
怎么也逃不掉了。正这么想,一只稻草绳一样粗的手抓住了少爷的脖子。少爷被拎了起来,双脚离地。好难受!他挥着手,拼命地挣扎,但是根本没用。
惨了……这个结局还真是够悲惨的。喘不过气来了,连咳都咳不出来。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明明是来疗养的,却是这个结局。
少爷拼命地朝看起来很冷静的天狗说:“你们……是因为担心比女。才这么做的,是吧?”
天狗们是比女的护卫。听了这话,似乎马上就要把少爷撕裂的天狗停了一下。少爷继续说,自己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虽然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天狗说话。
“为了让比女平静下来……我们谈谈吧。”
忽然,少爷的身体又摇晃起来。大天狗抓着少爷,一脸怒气地瞪着他。他有一个大大的喙,也许他在吼叫。
“神女是神。像你这种家伙,身上不过是流着一点妖怪血,知道什么?”
“那么比女的力量可以跟她那个据说可以改变大地和湖泊形状的父亲相媲美吧?”
比女对自己的力量毫无察觉。虽然是神女,却没有自信。她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蕴藏了多大的能量,她只是看到了自己危险的一面,为此叹息、颤抖,不断地否定自己。
“所以,事情才更危险……”
“住嘴!要是你不来箱根,就不会有这些事!”
少爷悬在半空,在离天狗的大眼睛一拳的地方和天狗对视着。
天狗恶狠狠地瞪着少爷,咬牙切齿地说:“远古那个村子里的都是恶人,那些家伙自己引来了湖被埋掉的灾祸。他们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事,神女也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胆怯!”
正因为如此,比女长久地沉睡着。等她醒来,好容易平静一点了,又听说了“少爷”要来箱根的事,于是又茫然了。比女感叹自己和少爷处境相似,却不能像少爷那样生活得快快乐乐的。
“她甚至不想当神女了。可是,神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赋予或收回的!”
天狗们担心她,她反而朝他们发火。比女好不容易从山神的住所出来了,却又跟少爷在一起,再也没有回去。地震也还在持续!
“这样的话……我们真是束手无策了。”
天狗痛苦的言语中,流露出对比女无法隐藏的深情。少爷平日里经常从两个伙计口中听到这种语气。因为珍爱比女,重视比女,天狗脸上写满焦急。
“所以……你们才想除掉我,是吗?你们昨天为什么要放掉胜之进呢?”
少爷的问题太突然,大天狗愣了愣,然后歪着嘴,好像在笑。
“我听说那个武士在村里晃悠,到处打听朝颜的事,我就告诉他关于那种花的一些事。他说想去看看,我就把他的绳子解开了。”
“朝颜?”少爷吃了一惊,看着天狗,“是地下水门的朝颜吗?你们是怎么跟胜之进说的?要是事情不妙,比女又会伤心的。”
“啰嗦!我只不过告诉他,大朝颜藤上会有一些小朝颜。”
据天狗说,大朝颜不仅绑在水门上负责守卫水门,它们的藤蔓还沿着水脉伸展开去,最后出现在出水口。也就是说,朝颜偶尔也会出现在地面上。那种地方离水门已经很远了,所以朝颜像平常的花一样
小巧玲珑。
“藤蔓着地之后,也有可能长出根,开出花朵。”大天狗这么跟胜之进说。
少爷满脸通红,这回可不是因为天狗掐着他的脖子。
“绑着箱根水门的朝颜……如果把它割断了,会有什么后果?”
就算是水脉的末端,也是有神守护的。人出手把它砍断,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我反正跟他说明白朝颜的事了。我告诉他,那是很珍贵的花朵,守护着水脉,如果被砍断,事关村民的性命。”
这是捆绑着温泉荡漾、水量充沛的箱根的地下水门的朝颜。把这么重要的支撑砍断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连三岁小孩都猜得到。天狗脸上浮现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那是一种让人揪心的可怕的笑容。
天狗们生气了……天狗们不能原谅让比女心神不定的少爷,还有那些远古的村民。他们不能原谅这一带所有的人,因为那件事至今仍让比女痛苦。
怎么办……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原本就很麻烦了,这么一来,真的是毫无办法,一筹莫展。
少爷忽然想到刚才奇怪的地震。最近地震很多,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并没怎么在意。难道说那是……少爷的心一阵猛跳。
这时,缩在少爷袖子里的鸣家吱吱地叫着,爬着,好像明白了少爷的心思。从别的地方也传来叫声,袖子里又动起来。
少爷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睁大眼睛,扭动脖子,使劲四处张望。
眼前是天狗怒气冲冲的脸。天狗用一只手轻松地高高举起少爷。
(他要把我……扔到树丛里吗?)
少爷闭上了眼睛。
5
“咚!”
耳边传来沉闷的一声。
少爷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红色。胸口仍被天狗紧紧地抓着,但身体已经飞起来了。
天狗的脸渐渐远去。往下掉……被谁抓住了。
“佐助?”
和佐助打斗的天狗已不见了踪影。少爷低头一看,胸口仍被大天狗的手紧紧地抓着。只不过,那手已从肘部被砍了下来。
定睛一看,大天狗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树前,摁着血淋淋的断臂。在他旁边,站着拿短刀的仁吉。
地面又猛地摇晃起来。但是还不至于使人摔倒,所以谁都没有出声。两边的矮竹丛一阵响动,看来天狗们已经聚拢过来。清晨的山林中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氛,像炸药包被点燃了导火线。
(啊……不好!)
少爷一阵紧张,这时如果出声,肯定会尖叫,双方也会打起来。这么一来,就不是说几句话能让天狗们停下来的了。不管怎样,必须让他们停手。要是……要是就这样打起来,不,要是天狗们再多说只
句……就不再仅仅是一场争斗了。怎样说才能让他们明白眼前的危险形势呢?少爷苦于不能提醒对方。
他站在佐助旁边,偷偷地朝四周看。那只大手从胸口掉下。
要是平时,少爷闻到血腥味,就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此时此刻,他已顾不上这些了。仁吉偷偷朝天狗们逼近。
(现在,袖子里……有三只鸣家。)
两只是从佐助那里回来的。
(也就是说,刚刚钻进袖子的这一只……)
少爷朝四周看去,清晨的林中树影憧幢,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时,少爷感觉脚下又微微地晃了一下。
(怎么办……)
少爷脸上的肌肉又紧张起来。
(求求你们了,都停下吧。)
必须趁此机会尽快行动。
就在这时,大天狗又说话了。
“是你们不好。人类都是邪恶的。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最最重要的神女就……”
“别再说了!”少爷拼命地大声叫道。
天狗还在继续说:“神女会受到山神的责骂,都是人类的错!是少爷的错!”
“啊,你刚才说少爷对神女做了什么?”仁吉拉开架势,问天狗。
少爷咬紧了嘴唇。
“这几天的地震都是神女引起的,只是她没有察觉到。少爷打乱了神女的心神,都是人类的错!”
神女还会带来更大的震动。这次的灾难说不定就跟远古时候填埋了半个芦湖的灾难一样。天狗正说着,耳边传来一声打嗝似的短促的吸气声:“呃!”
“找到了!”
少爷不由站起身来。比女露着半边身子,站在天狗都能藏身的大杉树后面。她也跟来了!
“呃……呃!”比女睁大了眼睛,声音颤抖地说,“但……但是,但是那个……地震不是……是父……父亲引起的吗?”
在箱根驿站,所有人都这么说。而比女每天只会睡觉,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人还是神女。
“那些……那些……”
轰隆隆一声,脚下的土地好像被抬了起来。
这次的摇晃跟之前的都不一样。耳边传来地鸣声,好像地底有一个钢铁铸成的大鼓正在被人拼命敲打,声音里带着杀气。
“比女,你先安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因为……因为……”
比女充耳不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嘴角不停地颤抖着。
“比女!”
地鸣声越来越大,令人恐惧。天狗们准备飞走。谁也无心恋战。
少爷和比女对视着,比女在哭泣。
(难道……已经不能阻止了吗?)
也许此刻比女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汗水从少爷额头上流下来。
“啊!”
少爷刚听到仁吉的声音,就感觉脚下的地猛地往上一拱。身体悬了起来。
“少爷!”
听到了伙计们的叫唤。
接下来……
接下来……

六 地狱谷
随着地鸣声,灌木和矮竹丛都沿着山坡纷纷滑落。地底下传来既像大鼓一样的声音,时强时弱。随着可怕的巨响,神社台阶旁边的山也在一点点移动。
“比女,你冷静一点!”少爷说。
比女没有回答。
再这样下去,比女引起的地震会让整座山塌陷。摇晃太厉害,已很难站立,天狗们一个个飞到空中。被砍了一只手的苍天坊顾不上仁吉和自己的手,赶紧朝比女走去。地面摇晃得更厉害了!
少爷差点和通向神社的台阶一起掉到斜坡下去。佐助赶紧抓住少爷的衣领,把他夹在腋下。苍天坊的手眼睁睁掉下坡去。这吋,背后传来低喊声。
“啊呀呀!这可怎么受得了啊。”
少爷循着那熟悉的声音,转过脸去,新龙正死命抓着半坡上的一棵树,少见地一脸慌乱和紧张。
仁吉收起刀,不悦地说:“新龙,你不是应该和神女待在小屋里的吗?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
“这个你别问我。听比女说,她解开了和鸣家们猜拳的谜。”
她说,一定要找少爷好好说说,就出了门。神女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新龙是没有力量阻止的。
“但是让她一个人来,我也不放心。我可是一个善良的轿夫。啊啊,掉下去了……于是我就追来了。我很善良、很正直吧,”
摇来晃去,连站都站不住,新龙还是在一个劲地自夸。仁吉飞快地走到他旁边,伸出手。
“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快把照看费还给我!”
“你要在大地震的时候,跟我算钱吗?不是时候……啊啊!”
摇晃更加剧烈了,树根都出来了。新龙的身体飞了起来。
仁吉很不耐烦地接住他,砰地扔在旁边之后,回过头对少爷和佐助说:
“再这样摇晃下去的话,整座山都会塌陷。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不能把比女丢下。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出大事。”
要是山开始喷火,灰尘会遮蔽天空,那样不仅是箱根,连遥远的江户都会遭殃。
佐助不禁皱着眉说:“那样的话,少爷就不能好好休息了。看来光是平安逃离这里是不够的,一定要让比女冷静下来,让地震停止。”
旅行前少爷就已经梦见自己必须使地震停止。眼前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话虽如此,可比女是神女。少爷,怎么才能阻止地震呢?”
“把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一遍吧。首先……”少爷对新龙说,“你看到刚才掉下去的那只手没有?你去捡回来。钱的事就算啦。”
“手?明……明白了。交给我吧。”
一听说不用还钱,新龙立刻变得很高兴,摇晃着身子走下斜坡。地震时强时弱,但并未停止。好像马上就要火山爆发,空气中弥漫着不安。
少爷又对佐助说:“你先把我带到比女身边去。”
仁吉和佐助不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嘟囔道:“这样做的话,肯定于身体无益,会在床上躺很长很长时间。”
“对,对,对。”
“这样的话就必须喝很多很多药。”
“对对,都是很浓很苦的药。”
“仁吉!佐助!”
在少爷的一再催促下,佐助才不情愿地背起他,在摇晃的山林中飞快地行走。仁吉一直跟在旁边。
比女在通向神社的台阶最上面的树丛中,旁边站着苍天坊。
少爷让佐助把自己背到坡上,朝比女大声喊遭“比女,你冷静点!这样下去的话,这一带会山崩的。”
会有很多人死去,受伤害最大的肯定是比女自己。但是比女毫无反应。她好像听不见……
少爷咬着嘴唇,把手伸进袖子,拿出了法宝鸣家。
“拜托你们了,要像平时一样让比女笑起来,那样她就会恢复正常了。去给她挠痒痒吧。”
说着,少爷把鸣家们放到了地上。鸣家们勇敢地朝比女跑去。
“吱吱!”
(要是听到笑声就好了,只要一声就够了……那样也许就能冷静下来说话了。)
但是,鸣家们没法给比女挠痒痒。他们沿着树木和矮竹丛到了斜坡上,刚想接近,比女就一挥手把他们甩开了。
“呜……”
大家都哭着退了回来。
“不行吗?”
少爷叹着气,从佐助背上下来,想把沿着斜坡拼命向上爬的鸣家们捡起来,但他刚站到斜坡上,随着轰隆隆一声,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
“啊啊……”
少爷脚下一滑,身体沿着斜坡滚了下去。他倒在不断摇晃的地上,但还是赶紧把鸣家们抱起来。
“少爷!”
他听到了伙计们的喊声,但没法停下来。一路上压断了树枝,身上沾满树叶,直往下掉。
“啊啊!”
伙计们拼命地追着,伸出了手。这时,摇晃忽然更剧烈了。
“啊!”连伙计们都站不稳了,一起骨碌骨碌朝下滚去。少爷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伙人直直地朝比女那边掉下去。
“危险!危……险!”
“快……快停下!”
少爷的叫声和下边紧张的声音交织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枝条折断的声音。
(完了!)
正在这时,少爷撞到了什么东西,身体马上停住了。奇怪的是,像是被很柔软的东西支撑着。回过头一看,佐助护着少爷,佐助的身体下则有一只手。
是天狗们!有了护卫们的保护,比女没有被卷进往下掉的队伍。
“太……太好了!”
少爷终于喘了一口气。伙计们也都赶紧站起身。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眼前的天狗忽然又不见了。少爷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摇晃,然后突然一头朝前栽去。
脚下的斜坡开始塌陷!
“啊啊啊!”
瞬间,比女和大天狗也被卷了进来,一起往下掉。这时,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个大汤圆,咕噜咕嚕地滚下去。树木、泥土、无数的树叶和虫子也都随着剧烈的摇晃滚到了山坡下。一行人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猛地撞上什么东西,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撞上了山坡下一棵巨大的杉树。
等回过神来,少爷和比女发现自己躺在很多天狗身上。多亏有天狗们柔软的羽毛保护,他们并没有受伤。可即使如此,少爷还是脸色苍白。
大地震停止了。从山上滚下来时,比女无暇引发地震。
(太……太好了!)
不知道是该为从这么高的山上滚下来却平安无事而向神佛表示感谢,还是应该庆幸比女引起的灾难终于停止。少爷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但是身上各处却又酸又疼。
(不管怎样,地震是可以停下的。)
“少爷!”
“比女小姐!”
耳边响起担心的声音。伙计们抱起少爷,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仁吉赶紧从皮口袋中拿出药。
那边,比女也被大天狗抱了起来。但是她一看到大天狗的断臂,四周又响起了轰隆隆的地鸣声。
“比女,没事的!”
少爷赶紧说道,一边四下寻找新龙的踪影。轿夫平安地从斜坡上走了下来。
“你找到大天狗的手臂没有?”
“啊,在这儿呢。”
新龙扛着断臂走了下来。那与其说是手臂,不如说是一段粗粗的圆木头。
“比女,没事的,我们有药。”
“少爷,您先别担心天狗了,关心关心您自己吧。您可是从那个斜坡上掉下来的。”
“幸亏有了天狗们,我才能平安无事……啊,仁吉,把那个给我。”
少爷很快撇开给自己的药,打开了一个蛤蜊壳,忽然皱起眉。
“仁吉,这颜色可真奇怪。这应该不是毒药,而是金创药吧?”
贝壳中的药膏红绿相间,还有几丝闪着光的白色。
“这可是给少爷的,当然不会放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可能会比较疼。”
仁吉说,里面加入了大蜈蚣、异兽的毛、鬼火等一般人弄不到的珍贵药材。
少爷坐在草地上,苦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对大天狗说:“在远古的时候,据说茨木童子①曾经从渡边纲那里把自己的断臂拿了回来,又把它接好了。你也许也可以先用药把断臂接上。”
少爷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比女。
“这个药可能会很疼很疼。仁吉说可能会疼,肯定会很疼。就算断臂能够接上,那种疼痛仍可能会令人讨厌。”
少爷说,就算是大人,也应该很讨厌疼痛。比女抬起头,担心地看着大天狗。
“苍天坊,会很疼……你用这药吗?”
“不……不,比女小姐,不是这样。”苍天坊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他一直都在追杀的少爷的药,而且是砍断自己手的仁吉调配的。在争斗中让对手疗伤,这太不合常理了。
其他的天狗围着大天狗和比女,也因眼前奇怪的对话而目瞪口呆。
这时,地面又猛地摇晃起来。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比女看着苍天坊的手,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少爷把药递向苍天坊。
“你要是不怕疼,就赶紧抹上药疗伤吧。”
知道对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药,少爷故意以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劝道。这样可以使苍天坊容易接受一些,也可以让比女早点安心。对苍天坊来说,早点治疗也有好处。
(他是比女的护卫、山神的手下,我想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①茨木童子,日本民间传说中生活在山中的恶鬼,曾被源赖光的家臣渡边纲砍下一条胳膊。
还想借助他的力量,把所有天狗集中起来。少爷于是尽量劝说苍天坊用自己的药。
“我明白了,好吧。”
苍天坊皱着眉。他又接着说,如果是假药,天狗们可不会饶过少爷等人。
“这个你根本不用担心。”
少爷看了苍天坊一眼。
“药涂到伤口上也许会比手臂砍下来时更疼,你……”
“快点给我涂上!”
绝不能让苍天坊改变主意。少爷在台阶下的大树旁摊开纱布,和仁吉一起把颜色怪异的药涂到苍天坊的断臂处。
包扎完之后,苍天坊的脸色真的像他的名字一样,苍白不已。他忽然瞪大了眼睛,表情狰狞,不断地磨着喙,接着浑身颤抖,脸色通红,好像嚼了满满一嘴巴辣椒,汗如雨下。
(看来……还真是疼啊。)
少爷有些不安。真的没事吗?大伙儿都紧盯着苍天坊。
不久,苍天坊那只断臂的手指动了一下。不一会儿,手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好像根本没被砍下来过。
天狗们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危险的气氛也慢慢散去了。比女看着仍然满脸通红的苍天坊,轻轻地笑了。
“太好了。”
苍天坊伸出已经没事的手、抚摸着比女的头。正当大家都放下心来时,比女又沉下了脸。
“你们,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为什么和少爷他们打架?”
少爷很难说清楚,苍天坊也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地面又开始搖晃。苍天坊马上老老实实交代了。
令比女生气的是,天狗们一味认定是少爷的错,还袭击了少爷。他们认为村民也有错,于是故意把朝颜的事告诉武士,好让这片土地面临灾难。
天狗们认为,比女马上就会引起一场毁坏一切的大地震,她自己无法控制,既然如此,不如先借别人的手把这里毁了。那样比女就不必背负罪责了。
“怎……怎么会这样?”
比女深深地低着头,看着脚下,然后她抬起头,一脸歉意地看向少爷。最后,她问天狗们:“水门的朝颜要是被砍了,就会引起灾难。你们不是这么跟武士说的吗?武士真……真的会砍下朝颜藤吗?”
回答的是新龙。
“我深知胜之进,这一点我可以和你打赌。只要看到想要的朝颜,他肯定会砍。”
胜之进抢到朝颜之后,肯定会对灾难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朝颜能给藩里带来的好处,迅速离开箱根。
“也许此刻他已经得到朝颜了。”
听了新龙的猜测,苍天坊摇摇头。
“应该还没有,灾难还没有发生,而且轻微的摇晃一直在持续。”
这些摇晃太轻微了,应该不是比女引起的。可能是胜之进正在拔朝颜藤,以确认藤下有没有长根。由于受到冲击,地面才轻微晃动。
“不能阻止吗?”
“水脉分布在各处,朝颜也到处都是。”
哪个地方的朝颜有根,谁也不知道。比女不禁咬紧了嘴唇。
“啊!”
忽然,有人发出了嘶哑的喊声。原来是比女踩了苍天坊的脚。比女泪水滚滚,满脸通红,声音颤抖,飞快地说:“那么我就是灾难的根源!虽然是神……却……却是一个瘟神!”
听了这话,苍天坊满脸通红。
少爷把手放在比女肩上,说:“如果我和你在同样的处境下,伙计们也会和苍天坊一样,不顾一切地保护我。”
少爷绝不会说苍天坊有错。如果一定要说他有错,那也只是他思虑欠周密。伙计们是妖怪,想法和人大不相同,不会考虑得那么周到。仁吉和佐助在一旁护着少爷,用力地点点头。
“要是少爷发生这种事,必须要我们保护……”
苍天坊也在比女旁边小心翼翼地点着头。但是,比女的表情又凝重起来。
“我虽然是神女,却总要别人保护……”
“啊啊,千万别这么说。我……本来想先跟神女说这件事的。”
苍天坊手足无措地看着比女,看上去比他的手被砍断时还要惊慌。
这时,少爷说:“比女,别哭了。与其在这儿哭,不如想办法保护水门。”
比女那么痛苦,必须想一些挽救的办法。如果不这样,她会一直沉浸在痛苦中。听了这话,比女、苍天坊和伙计们都盯着少爷。
“现在还说什么保护泉眼?泉眼很多,天狗们也不是全都知道。”
“胜之进他们早就去找朝颜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朝哪边去了。”仁吉冷静地说道。
少爷点点头。
“水门还没有被毁坏,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去阻止他们。”
是洪水淹没箱根,还是平安无事地渡过这场危机,尚有时间一试。比女抬起头。
“这样也行……但是少爷,你不会也要去追武士吧?”
“仁吉,你不觉得眼下很需要人手吗?”
伙计们一下子变得很不高兴。
“我们听说,少爷长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根本帮不上忙。”这时,苍天坊说,“事实好像跟传闻有些不一样呢。”
说完,他咧嘴一笑,马上把天狗们分成了几组。
“你们会让我去吧?”少爷再三请求,伙计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会发烧,会感染风寒,会脚疼,喉咙也可能会哑。”
伙计们不停地劝说。他们还是不想让少爷加入到搜索的队伍中。少爷只要多说话多走路就会生病,那多么可怕。
(眼下一场大灾难即将来临,可他们还是像平时一样唠叨。这份爱操心的劲儿,跟天狗们不相上下。最近哥哥好像也变成这样了。)
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他抬起头,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
“是了,哥哥!我们去问一下我哥哥吧。”
按计划,哥哥应该和孙右卫门一起前往小田原。为了寻找朝颜,胜之进一定会叫上孙右卫门。也就是说,当时松之助应该在场。也许他听到了两人的计划。
“东光庵药师堂就在附近。我去打听一下松之助什么时候出发去小田原的。”
说话的是佐助。他看了一眼已经不再下陷的台阶,朝东光庵药师堂飞奔而去。
“等知道了松之助现在在何处,我马上派天狗去,还是飞着去快一点。”
听了苍天坊的话,少爷点点头。
“那么我先给哥哥写封信吧。要是忽然有个不认识的人叫他,他也许会吓得逃跑。”
跟天狗们一配合,事情的进展就快多了。少爷取出砚台盒和纸,放在草地上,开始写信。这时,新龙说:“看来事情可以解决了。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吧。比女身边有天狗们护卫。我要赶紧去赚钱了。”
比女对新龙深深地低头施礼,看上去很是依依不舍。此地一别,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那么我先走了。比女,开心点。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
新龙终于微微一笑。他虽然不舍,还是大步流星地走了。比女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走了。”她轻轻地说,“我心里很不安。我真的能阻止这场灾难吗?”
“别担心了。大家齐心协力,肯定可以解决的。”
“不仅是武士们的事……我觉得更不安的是,以后真的能够控制自己,不引起地震吗……”
比女一脸担心,声音越来越低。少爷看着比女,轻轻扯了一下她的长发。
“肯定可以的,你必须有决心,一步步去做。”
就像少爷自己,虽然掌管着长崎屋的药材铺,但也经常会怀疑周围的人没有把自己当成少主人。
“我身体有点不好。”
“只是有点吗?”
听了比女的人实话,少爷一脸苦笑。的确,少爷经常卧病在床,管不了店里的生意。
“但就算是那样,长崎屋也没有倒闭啊。”
大掌柜是店里的顶梁柱,仁吉也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发愁的事。不仅如此,店里的生意还相当红火,少爷一直为此庆幸不已。
听了少爷这番故作轻松的话,比女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她笑了,是那种不应该为孩童所有的高深莫测的笑。
“少爷看起来很轻松,但事实上,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吧?”
作为一个继承人,如果什么都不会,肯定是不行的。这样的话,明天、将来会怎么样?大家会很不安。
“我心里也有很多事情解……解不开,很多很多……”
少爷已经听过多次的话,又从比女嘴里流出来。比女看着天狗们。
“如果发生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时,少爷会怎么做?”
少爷写完了一封短信,折起来,微微一笑。
“那种时候,我一般都是卧病在床。”
每次都让父母和伙计们担心不已,这样不仅身体不舒服,心里也很痛苦。这是他眼下最大的烦恼。
“我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身体忽然变好了呢。当邻家的小伙伴说,就算是‘聪明药’他也不要时,我真羡慕他有健康的身体。”
人的心情总是不断变化,摇摆不定。
“最近不用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会出去四处逛逛,比如说去隔壁的三春屋,这样我能做的事就渐渐多起来。奇怪的是,想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父母和伙计们都很担心少爷,不让他出门。但是去三春屋例外,因为已经很平常了,他们并不会阻止。
“会习惯的。嗯,肯定的。”
“哦?是习惯啊。”
比女吃惊地眨着眼睛。鸣家们从少爷的袖子里探出头来,满怀兴趣地盯着她看,还学着比女的样子眨巴着眼睛。
忽然,鸣家们都抬头朝上看。佐助急匆匆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他走到仁吉和少爷旁边,皱着眉报告道:“松之助没有去小田原。”
听新龙熟识的神官说,天还没亮,东光庵药师堂里就传出了很大的响声。
“说是胜之进回来了。”
至于东光庵里发生了怎样的争吵,神官没有听到。但是之后,大家都急急忙忙出发了。松之助在不断地劝阻之后,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你是说哥哥跟胜之进他们在一起?”
少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松之助平常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的,这次身上还带着伤,却这么做……
“是因为要监视武士们吗?”
也就是说,胜之进不顾天狗们的再三叮嘱,仍要和孙右卫门一起去找水门的朝颜。
比女皱起了眉。松之助一心要阻止两个武士,对于武士,他就是个麻烦。如果他们要对松之助下手,松之助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胜之进为了得到朝颜,不管是绑架还是背叛,都会毫不犹豫去做。
少爷和比女对视了一眼。
“必须赶紧找到他们!”要赶在哥哥还没出事之前,要赶在胜之进破坏水脉,整个箱根都被洪水淹没之前!
苍天坊赶紧向天狗们下了指示。
“一旦有事,就用笛子呼唤同伴。把事情告诉箱根神社里的神官。那个神官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
天狗们点点头,两三人一组,张开巨大的翅膀,飞上了天。少爷、伙计们、比女和苍天坊则步行。因为要穿过村子,苍天坊戴了一顶斗笠,把脸遮了起来。
离开神社之后,很快就见不到天狗们了。箱根的山苍翠茂密,山重水复,向行人展示着它的深邃。
4
从箱根神社出发,沿着芦湖稍稍向北走了一程。先去芦湖附近的精进池。因为是步行,可以随时朝有路的地方以及泉水多处前进。
乡下的道路不像东海道,没铺石板,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所幸现在天气晴好。
仁吉一边走,一边向苍天坊道:“天狗是山神的手下吧?难道就没有标记箱根泉眼的地图吗?”
苍天坊小心地抱着比女,肯定地摇摇头。
“箱根的水源很丰富,有泉水涌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从地狱谷温度很高的浑浊温泉,到清澈的瀑布,水以各种形式从地底下涌出。在这些出水口,都可能存在从水门长出来的朝颜藤蔓。
少爷一脸愁容。看来只能靠天狗们发现胜之进等人的行踪了。
“松之助要是能留下话,告诉我们他大致要往哪个方向去,我们找起来也容易一些。”仁吉说。
“你是在抱怨哥哥吗?”
少爷没有乖乖地进行温泉疗养,这让仁吉很不高兴。佐助说要背少爷,但少爷执意自己走。
走了一段,少爷忽然歪头看着仁吉背上的皮口袋。
“仁吉,哥哥的皮口袋里是不是也放了跟我的一样的东西?我记得你们为了防止丢失皮口袋而手足无措,这样安排来着。”
伙计们想得很周到。
“怎么了?”
比女满怀兴趣地看着少爷。少爷忽然掏出一个大蛤蜊。
“这是什么?少爷,你饿了吗?”
苍天坊马上领会了少爷的意思。
“这是刚才用过的金创药!松之助的皮口袋里也应该放了这种药。”
用大蜈蚣、异兽的毛和鬼火等一般人得不到的药材做成的不同寻常的药,应该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我们只要循着这种气味,就有可能找到他们,是这样吗?”
“但是这个药真的有那么奇怪的味道,让我们隔这么远也能闻到吗?”
比女闻了闻蛤蜊的味道,皱起了眉头。佐助笑了起来。
“我是犬神,就算再微弱的气味,也能追踪到。”
少爷笑了起来。仁吉赶紧抓住他的手。
“让我背您吧。我们要赶路,就不能慢慢走了。”
“为什么非要你背我不可啊?”
但是少爷的抗议完全被忽视了。
先去了精进池旁边的泉眼,从地下水门伸出来的朝颜没有被剪掉。少爷第一次见到这种朝颜藤。
“这是朝颜吗?看上去跟打蔫的荞麦似的。”
随后,佐助领头,一行人小跑着登上了蛇骨川附近的山路。
杉树林立,枝繁叶茂,山路狭窄,树枝从两边朝山路挤压过来,遮住了太阳,地下光影斑驳。两边的树枝轻轻拍打着身体。
伙计们和苍天坊踏着厚厚的枯叶前行。脚步声非常轻,沙沙声在耳边响起。
少爷和比女一样难为情。
“仁吉,你能不能把我放下来啊?我说了自己能走。”
“少爷当然既能走山路,又能走石板路,但我可不敢让少爷跑这么长时间。”
仁吉轻描淡写地说着,继续奔跑。这时,比女落井下石。
“少爷,我们现在在赶路呢,你就别再抱怨了。什么事不都是‘习惯’吗?”
要是一意孤行,在途中倒下,伙计们就没法行动了。那才糟糕呢。
少爷满脸通红。
比女并非以取笑少爷为乐。她脸上没有因为年龄小而自得的表情,而是一脸自嘲,让人想起她已经生活了千年。她在天狗怀里看着连绵不断的山林。
“少爷,你看到那座山了吗?”比女手指着路左边绵延不绝、气势逼人的山峰。“那深处就是神山。”也就是比女的父亲所在的山。他是箱根的土地神。山本身就是神。
“我想父亲一定知道所有泉眼。如果真的担心村子和村民的话,也许我们不该这样干着急,应该赶紧去找家父比较好。”虽然山神可能已经知道这一行人的傻瓜行为。
“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比女问。
少爷马上回答:“我不觉得。”
苍天坊轻轻地瞪了少爷一眼。
少爷不理,看着比女说:“要是水门的朝颜藤被剪断,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但是……”
还有另外一个大问题,就是比女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可以使地动山摇。这一点就算山神也做不到。
“那么这一次,比女也得想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依靠别人没有用,根本的问题不是旁人可以解决的。少爷说得这么清楚,比女瞪大了眼睛。
“啊,是……是吗……原来如此啊。”
比女嘟嘟囔囔地说着,又看看绿树掩映中的神山。好一阵,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后来,她安静地说:“看来我只能试一试了。但……但是,我能成功……”
“首先,我们要把水脉保住。既然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微微一笑,点点头。
这时,苍天坊插嘴道:“这真是个好建议。”
少爷吃了一惊。第一次得到大天狗的夸奖呢。但是,苍天坊又故意对着比女说:“比女小姐是神女,跟人不一样,请不要听一个体弱多病的凡人的话。”
“多嘴的天狗,看来我不应该砍下你的手臂,而应该割下你的舌头。”看到少爷被贬低,仁吉学着苍天坊的口气,嘲讽地说。
佐助虽然默不作声,但是尖尖的牙齿露了出来。苍天坊一边跑,一边瞪着两人。还好争吵没有继续。
忽然,脚下的土地好像被顶了起来,一阵摇晃。如果是远处发生的地震,刚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慢慢晃动,而不应该这样。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比女?”
“刚才不是我……嗯,不……不是。”
比女现在很安静,不可能引起大地摇晃。
苍天坊和少爷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也许是武士们在扯朝颜藤。我们正在接近他们。”仁吉说。
佐助点点头。
必须赶在武士们割下有根的朝颜,引起水脉崩溃之前阻止他们。
大家的脚步又加快了。
5
在远古时,天崩地裂,填埋了半个芦湖的神山北面,有一个叫地狱谷的地方。那里寸草不生,浑浊的热水不断喷涌而出,是一个残留着神的怒气的地方。
听佐助说,好像胜之进等人离开了蛇骨川向西,去了那里。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随着陡峭的山势忽高忽低。要是让少爷和幼小的比女自己走,他们肯定早趴下了。
少爷在仁吉背上,皱着眉说:“走这种路……看来那两个武士还真是不要命。”
这也意味着,他们只要找到朝颜,就会毫不犹豫把它挖走。这时,走在前面的佐助忽然停住了。他仰望着天空,皱起眉。
“硫磺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这样的话,要再追寻药的气味就难了。”
“硫磺?”
见少爷一脸迷惑,比女解释道:“我想是在接近地狱谷的缘故,那里不仅涌出热水,还有硫磺。”
地狱谷一带就是因为这种气味,才寸草不生。要是逆风进入,人会倒在路边。星罗棋布的泥沼中热浪翻滚,水面上的气泡有和尚的脑袋那么大。要是人掉下去,肯定会没命。
“也就是说,不能再依靠佐助了?”
仁吉也皱起了眉。接下来该怎么办,必须作出决定。少爷从仁吉背上下来,站在山路上。
“胜之进他们去了那种地方吗?那里可是寸草不生啊。朝颜会长在那里吗?”
“它们连形状都和平常的朝颜大不相同。”苍天坊说。
“那样的朝颜……能够在朝颜大赛上夺冠吗?”少爷皱起了眉。那两个武士想要的是能够夺冠的朝颜。
这时,佐助忽然走开了。走了几步之后,他露出一脸困惑的神色。
“怎么了?”
“闻不见硫磺的气味时……可以闻到很浓的药味。”
佐助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他朝路右边的崖下看了一眼,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跑了下去。少爷走过去看了一眼。
“是哥哥!”
佐助把松之助背了上来。松之助看上去很虚弱,所幸还能开口说话。
在这里遇到比女、戴着斗笠的修行人和少爷等,松之助大吃一惊。
少爷告诉他,大家知道了胜之进要毁坏水门,所以追过来。松之助终于明白了。
“我在东光庵偷听了胜之进等人的对话,也跟着来了。”
那些人提到少爷和朝颜等字眼,松之助说,他以为胜之进他们为了朝颜,又要找少爷的麻烦。之前那两个武士绑架过少爷,这回又想干什么呢。松之助不放心,就跟着来了。
“孙右卫门也一直在寻找朝颜。”
他们问一个当地的神官,此地寒冷,如果有朝颜,应该长在哪儿。
“有温泉涌出的地方比较暖和,也许会长在那儿。”神官这么回答。于是两人就朝最近的芦汤温泉去了。沿着蛇骨川向前,正在犹豫是向右转去木贺或堂之岛温泉,还是去仙石原或姥子温泉,却遇上了几位不速之客。
“是之前袭击过我们的戴着天狗面具的盗贼。”
(啊呀呀……)
少爷等人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搜索胜之进等人的天狗们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是戴着天狗面具的山贼明明白白告诉了胜之进,要是把朝颜藤割断,水门就会被毁坏,引起大灾难,所以他们肯定不想
被天狗找到。
“当时离木贺温泉很近,离有人居住的村子也很近。看到戴着天狗面具的人迎面而来,胜之进赶紧朝地狱谷方向跑去。”
很快,道路变得非常险峻。途中,原本就受了伤的松之助失足掉下山崖。
“我不由得大声喊了起来,胜之进等人就自顾自逃跑了。”
“把哥哥一个人扔下,不救你?”少爷的声音颤抖了,“哥哥,你不可以这样乱来。我还以为你先从小田原回去了。要是佐助没有注意到药味,我们就没法救你了。”
松之助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句:“我不能一个人回江户。”
唯一接受孤零零的自己的,不是父亲,也不是老板娘,而是少爷。撇下弟弟——这位长崎屋视若珍宝的继承人,就算平安回到江户,也无地自容。
“哪有这种事!长崎屋不也是哥哥的家吗?”
松之助露出一脸苦笑,没有回答。少爷轻轻地咬住嘴唇。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呢?)
松之助直到现在还对自己的处境心怀不安。比女也为胆小怕事的自己头痛不已。新龙无法忘记痛苦的往事,努力挣扎着。胜之进明知前面凶险万分,自己的行为会被别人斥为鲁莽行事,还是那样不顾一切。苍天坊为了保护比女不遗余力。仁吉和佐助对少爷关怀备至,从不顾及其他。少爷自己……
(我在这里……此时此地,我能够为谁做什么呢?)
少爷思量再三,却依旧没有答案。
(别的人肯定也像我一样……)
不安总是萦绕在心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前进,每天只会不停地思考。
(很想要朝颜,但不能割断。这跟朝颜原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它偏偏长在水门。朝颜……朝颜这种东西……)
每个人的想法都变成了一座山,如果爆发,就会像远古的神山爆发一样,带来骇人听闻的灾难。
少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再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仁吉说:“你可不可以留下来给哥哥疗伤,再跟他一起去附近的温泉客栈?”
“少爷,这不行!”
“我决不会离开少爷!”
松之助和仁吉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求你了,绝不能把哥哥一个人扔下。”
少爷低头恳求仁吉。看到仁吉无话可说,比女出面解了围。她向苍天坊借了支小笛子。
“我们就在这里呼唤苍天坊的同伴吧。把松之助托付给他们,仁吉就可以追上我们了。”
虽然说话还是很快,这次却很清楚,听起来还真有点神女的架势。仁吉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佐助,可不能让少爷自己走路。”
“那是自然。”
不管怎么样,知道了胜之进等人的目的地,总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仁吉让少爷带上短刀。
苍天坊一边大步朝前走,一边对比女笑道:“虽然留下了一个人,但是还有我和佐助。只要追上他们,对付两个武士、保护水门,轻而易举。”
地狱谷离此处并不远。苍天坊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地势还是很险峻,山路迂回曲折,但毕竟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好像为了证明这一点,两边的草木也渐淅减少。
硫磺的气味越来越浓。苍天坊告诉大家,千万别深呼吸,接着又介绍起谷中的情况。
“前面有一个喷涌着热泥浆的池子,千万不要太过接近,不然会被烫伤。”
离地狱谷越来越近,地底下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地鸣声,地面微微地摇晃。
6
终于到了地狱谷。这片土地真是名副其实,仿佛处处散发着大地无尽的怒气。
硫磺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光秃秃的山上净是狰狞的岩石。地上冒出的烟,应该是滚涌的热泥浆散发的热气。少爷一行人走在如悬崖般险峻的斜坡脚下。
这时,他们看见本来应该寸草不生的斜坡上垂下了几株藤蔓。
“那是……”
少爷和佐助定睛一看,是一种看起来像是晒干的荞麦似的藤。
“叶子看上去像细细的线。苍天坊,这是水门的朝颜吗?”
虽然见过很多变种朝颜,但是眼前这种实在是太奇怪了。
比女歪着头说:“耷拉下来了……不对劲……”
话还没完,她忽然尖叫起来。旁边的斜坡上传来了爆裂声。大家抬头一看,斜坡上喷出了什么东西。
“啊!”
众人拼命躲开从天而降的炽热泥块,趴倒在路上。
“少爷,没事吧?没有被烫到吧?”
“我没事,但是……”
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茬天坊,少爷说到一半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知只要飞起来就可以躲开那些炽热的泥块,天狗却用翅膀保护比女。比女平安无事地从天狗怀里钻了出来,但苍天坊大半个身子都被烫伤了。
“手臂还没好呢。”
少爷和佐助赶紧脱下苞天坊的衣服,用竹筒给他浇水。仁吉特制的药虽然对烫伤也有功效,但毕竟作用不大。少爷一脸凝重。
“苍天坊,你可别乱动了。”
“你们快看,喷出热泥浆的地方……刚才看到的朝颜藤就是从那里垂下来的。”比女指着悬崖说,“水门的朝颜平常都在水脉之内。可能是武士们为了看朝颜有没有根,扯了那些藤。”
于是水脉松动,出现了缝隙。
“这么说,再往前走就更危险了。”
少爷皱起了眉。不知道到底哪处水脉受到了损伤,而且,在地狱谷里,即将崩溃的水脉中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火热的泥浆。少爷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就算是像刚才那样的喷发,也会造成很大的灾害……要是藤蔓被割断,还不知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那些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是两个大浑球!”
佐助气得嘴角都歪了。
“那么接下来更有必要保护比女小姐的安全。”
苍天坊努力想站起身。这时,比女一脸严肃地制止了他。
“你别站起来!”
说完,她掏出小笛子,吹了起来,呼唤其他天狗。
这时,比女脸上露出了活了千年才有的成熟与冷静,看上去不再充满稚气。
苍天坊皱着眉说:“我没事。何况还有佐助。”
面对执意同行的苍天坊,比女笑追“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别……别担心。”
三人确认了河流的方向后,依依不合离开了苍天坊。再磨磨蹭蹭的话,说不定苍天坊真的会跟来。
少爷从佐助背上下来,让比女上去。要是等比女,那就走不快了。
一路上,佐助不断叮嘱比女和少爷:“要是发生了危险,你们俩赶紧朝苍天坊那边跑。”
“这个嘛,话虽如此……但要是我们能够跑掉,也不算什么危险了。”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继续前行,不久,一行人又看到了耷拉下来的朝颜藤。大家谨慎地避开了。不久,又看到了别的藤蔓。接下来又有。还有,还有……
“你们来干什么?”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陡峭的斜坡上方,一个人正低头朝这边看。
(啊……终于追上了。)
是孙右卫门。他挽着裤裙,扎着绑腿,站在陡峭的斜坡上,用一根细细的绳索绑着身体。
“我们是怕你们引起灾难,特地来阻止。”少爷明确地说。
孙右卫门脚下滚下一些土块。他低声回答:“我听胜之进说了。是一个戴着天狗面具的人说的,要是割断朝颜,就会引发严重的灾难。”
但是,这也证明了此地的确生长着珍稀的朝颜。孙右卫门为了家乡来到了地狱谷。
“这里真的有朝颜,我们找到了藤蔓,但是还没有找到带根的……”
说着,他把手里的藤蔓给少爷等人看。三人一下子紧张起来。
(斜坡上的藤蔓和刚才见到的一样……)
这一带水脉极多,朝颜藤才会长到地面上来。朝四周一看,近处岩石背阴处有许多奇怪的像绳子一样的东西。比女倚着的岩石上,及肩的地方就有一根。
这些藤与水、箱根的温泉,以及刚才喷涌而出的炽热泥浆有什么关系呢?孙右卫门手里的藤蔓又会引起什么地方的……在可以把人烫伤的高温泥浆旁边都可以活得好好的,看来这种在遥远的地底下守护
着水门的朝颜,真是非同寻常。
“你们快回去吧。”孙右卫门恳求道,“我们只是要找到朝颜,带回我藩,仅此而已。我们也不想再给少爷添麻烦。请你们理解。”
虽然明白孙右卫门这番话发自肺腑,但是……
“我虽然想答应你……但是要让我假装看不到将要发生的灾难,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听了少爷的话,孙右卫门脸色一沉,说:“那么我现在就扯这根藤蔓。只是扯一下,也很可怕。”
之前胜之进为了确认有没有根,扯起了藤蔓,结果被喷出来的水冲走了。这还不算什么,有时候还会喷出把人烫成重伤的热水。
少爷皱起眉,抬头看着孙右卫门。
“那么……你站在斜坡上……”
“为了看朝颜有没有长根,扯藤的时候必须要站在坡上,不然我就没命了。这可是我试了好多次才总结出的经验。”
眼下,三人正在孙右卫门下面。如果热泥浆从天而降,三人必会像苍天坊一样受伤。
少爷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佐助静静地把比女放下,轻轻地对少爷说:“这个距离的话,我可以扑向孙右卫门,把他摁倒在地。”
“但是,佐助……”
少爷还没说完,佐助已经飞身上了斜坡,一瞬间,就用一只手把孙右卫门摁住了。
“快点放开朝颜!赶紧滚开!”
佐助很快拿开了手。孙右卫门抓着朝颜藤站了起来,朝旁边看了一眼。胜之进出现了。他拿着一把小刀,作势要割断朝颜。
如果割断藤蔓,就不止是扯动那么简单了。如果水脉崩溃,少爷等人一定会被卷进去。万一喷出的是热泥浆,连命都会搭进去。
佐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么一来,谁都没法动弹。但是如果让胜之进他们继续找朝颜……两人肯定会找到带根的朝颜藤,一把割断的话,水脉还是会溃决。怎样都不行。该怎么办?该先做什么呢?
少爷和比女对视了一眼。
眼下能做什么?
怎么办?
该怎么决定?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比女紧张地问:“怎……怎么办,少爷?”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抓起旁边的朝颜藤。
“接下来我必须要做什么,我……我明白。”她皱着眉,一脸不安。
“好啊,你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应该把这条藤割断,让水脉崩溃。”
少爷瞪大了眼睛。
“啊,大家不是在努力阻止这件事吗……”
“武士们就在上面。如果水脉崩溃,他们肯定会被喷出的水冲走。我必须竭尽全力阻止溃决的水流。”
想想应该能做到。因为比女是神女。就算是大河,也只是一条水流,不可能控制不住。说控制不住,就像是不能控制自己引发的地震一样,不太可能。
“少爷,我没有做过,不知道行不行。”
少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问:“你有阻止水流的办法吗?”
比女点点头,向少爷借仁吉给他的短刀,猛地割下了自己的长发。
“比女?”
“我可以用这些头发做绳,代替被割断的藤蔓,绑住水门。我可是山神的女儿,这样应该就没事了。”
两个武士和佐助睁大了眼睛看着少爷和比女。
比女继续不安地说:“但是,如果水脉喷出的是热泥浆,那我就没命了。”
这就是比女害怕的地方。她怕自己能力不足,不能阻止,更怕殃及少爷。
“怎么办……怎么办?”比女认真地问。
少爷柔和地说:“真的很可怕。没有其他办法吗?”
已经别无选择了,但少爷还是忍不住问。
比女听了,苦笑着,露出放心的表情。
“真是让人泄气啊。”说完,她笑了起来,“少爷还真是少爷。”
“什么意思?”少爷不解地问。
比女紧握着头发,不再说话。她在地狱谷的土地上,在缭绕的白烟和刺鼻的硫磺味中,坚定地站了起来。她不再犹豫,也不再结巴,慢慢地说:“我去了……”
比女温柔地看了少爷一眼,猛地挥起手中的刀,朝藤蔓砍去。
7
“少爷可真是好运啊。”
卧床期间,少爷已经听仁吉唠叨了一百遍。刚开始的一个月,因为少爷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一行人就住在箱根神社深处村民们不能进入的一个角落。
“药很苦吗?少爷,越苦越有效啊。真把我们担心死了。明明知道那么做肯定又会卧床不起,还……”
心情有点不好,不,是非常不好的佐助毫不留情地把苦涩无比又稀奇古怪的药灌进了少爷嘴里。旁边,比少爷先痊愈的松之助担心不已。
从地狱谷活着回来之后,少爷果然又病倒在床上。可能太过劳累,加上浑身湿透,这次的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猛烈。
少爷的身体能恢复,多亏了各处送来的珍贵药物。山神送来了据说是用千年水蛇的鳞熬出来的汤药。外祖母皮衣夫人送来目目连的眼珠,茶枳尼天女则送来据说加入了去年的雷云的丸药。苍天坊也送来
了据说有滋补作用但看上去好像有毒的七彩蘑菇。
不知道是药有效还是疗养起了作用,少爷终于有了好转。之后,就请新龙等轿夫把少爷抬到了一汤温泉。
箱根神社里没有温泉。好不容易来到箱根,少爷做梦都想泡一泡温泉。值得庆幸的是,神官已经很快把关于“少爷”的不利传闻平息了。
“少爷,您这回可是干了一件大事啊。您运气真够好的。”送到一汤温泉之后,新龙前来客栈看望少爷,他笑嘻嘻地说。
少爷坐了很长时间的轿子,所以还在被窝里躺着。仁吉一边安排着茶水和点心,一边在旁边夸张地叹着气,说都是逞强闹的。
当初,就在神女拼命一搏的时候,地狱谷的地底下喷出了温泉。水势巨大,足以把人冲走,很快沿着山谷奔了下来。少爷也被水冲走了,但幸好被佐助抓住。两个武士却沿着河道被大水远远地冲到了山脚下。
比女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很快用头发把水门绑好了。
成功了!
新龙一边美美地吃着包子,一边笑道:“从那以后,再没有发生过奇怪的地震。看来比女已经平静下来了。”
比女稍稍有了一点自信。新龙感叹着“真是太好了”,又吃了一个包子。鸣家们在被子里羡慕地看着。
少爷问:“那两个武士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和新龙是老熟人,新龙应该知道他们的近况。果然,新龙讲了后来的事。
“听说还活着,天狗们在河流下游救了他们。”
当时两人都半死不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的安排,最后他们得到了小小的朝颜。比女在地狱谷割断的朝颜藤上长了一些根须。
“得到朝颜之后,胜之进等人就回去了。也不知道这朝颜能不能顺利地解决他们的问题。”
藩是否因此就能得救呢?接下去的事情,新龙也不得而知。不过,这样的结局也算不错。
“对了,少爷在塔之泽能待到什么时候?”
“总要先舒舒服服地泡泡温泉啊。虽说来到了箱根,可是真的接触到温泉,只有之前在地狱谷被冲走的时候。”
“呵呵,那可不能叫温泉疗养哦。”
烧还是没有退,感觉身体比在江户的时候还糟糕,至少要逗留到恢复常态。新龙说,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比女。而比女也有很多话想跟少爷说。
“那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但是,少爷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由新龙向比女传达呢?”
现在比女应该跟她父亲在一起。她应该已经有几分自信了。她说过,在确认自己不会再引起地震之前,会乖乖地待上一段时间。
“这……是因为天狗们不能随意进出客栈啊。”新龙简单地解释道。
少爷脑中转过好多念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这样所有事就解释得通了。
“新龙,你可以看到妖怪,那么你除了做轿夫,还做什么?”
新龙对比女实在是太了解了。在喝小米粥的时候,也说过比女家境优越。按常理他不可能知道这些。
“还有那片土地!那片建小屋的土地!我还想怎么会那么大,该不会是山神送给你的吧?”
作为报酬。新龙的职责是,当比女出现在人间时,负责保护她,所以他才会不断地找借口待在比女身边。
新龙大笑起来。
“少爷,您真是太聪明了。”
“比女不知道这件事吗?”
“现在知道了。那个时候她心里烦恼,我没提此事,她才会把心里话说给我听。”
请新龙照看比女的,就是山神。
“啊,是吗?这么说,苍天坊应该也认识箱根神社的神官了?”
那个神官负责神与外界的联系。他也经常给新龙一些好差事。看来山神还真是为女儿操碎了心。这样就都解释得通了。
新龙一脸灿烂的笑容。这个人这次也不得不面对过去,但是他脸上已经没有那件事带来的阴影了,至少表面上如此。这一连串事件终于结束了。
希望自己能够独立处理问题。
希望別人能理解自己。
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谁。
要是能更有力量的话……
所有人的心结都溶化在箱根的温泉里,随水而逝了。
少爷慢慢地从床上起身,微微笑道:“不管怎样,这回我明白了,我也是能够努力的。这次旅行真是太好了!”
佐助听了这话,露出一丝邪邪的坏笑。伙计们可不喜欢少爷这么“努力”。
“少爷,您还没有进行最重要的温泉疗养呢。皮衣夫人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我一定会去泡温泉的,在那之前不会回江户。”少爷慌忙说道。
新龙微微一笑。“少爷,您什么时候能像我一样住在这里呢?您待的时间一长,兴许还能见到山神呢。”
“新龙,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好笑。不管怎样,少爷应该早点好起来,不然就回不了江户了。”仁吉叹了一口气。
这时,松之助回来了,说客栈的温泉很好,随时都可以泡。
少爷展颜一笑,悄悄地把鸣家们和描有狮子的小药盒装进了袖子里。小狮子长满卷毛的尾巴高兴地左右摇晃。
柔和的清风从早川吹来,轻轻地拂过客栈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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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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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害我 平民
很喜欢这种奇趣而轻松的风格啊
妖怪们也很可爱

13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小说真的很有意思啊。。感觉像是旅人系列的风格。。

十分感谢楼主

13 年前 0 回復

能美 伯爵
哇靠,这插图太牛了。

顿时提不起劲来看

13 年前 0 回復

绯色の旋律 王爵
谢谢楼主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斑鸠 子爵
妖怪小说最有爱了,伪事件解决么

13 年前 0 回復

yonghengdelu 侯爵
   冒着挂科的危险用了5个小时看完了,11区的妖怪小说果然自成一脉啊,有点让咱想起妖怪公寓来

13 年前 0 回復

萧条 騎士
沙发?
这怪异的画风

13 年前 0 回復

zbszsr 王爵
我曾以为以帖成王很容易,却发现现实是那么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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