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东西的小人[玛丽·诺顿]


本帖最后由 yuyuko 于 2011-6-19 18:00 编辑


原著:玛丽·诺顿
翻译:任溶溶
图源:网络PDF
录入:蝿の王

插图懒得放了。


  第一章 听梅太太讲小人

  关于他们,是梅太太第一个告诉我的。不对,她告诉的不是我。那怎么会是我呢——那是个又野、又邋遢、又任性的小女孩,用生气的眼睛看人,据说还嘎吱嘎吱地咬牙。凯特,应该叫她这个名字。对,就是这个女孩——凯特。反正叫她什么名字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就这样跑到故事里来了。
  在伦敦,梅太太在凯特的爸爸和妈妈的房子里住着两个房间,我想她是他们的一位亲戚吧。她的卧室在二楼,她的起居室在叫做“早餐室”的房间。早晨当阳光射在烤面包和果酱上时,早餐室是很不错的,但到下午光线暗了,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暗淡银光,就有一种忧郁的气氛,不过凯特是个孩子,她喜欢这种气氛。在吃下午茶点前,她经常到梅太太的起居室里来,梅太太教她钩花边。
  梅太太岁数大了,关节不灵活,她这个人——也不好说是古板,但的确是说一不二。凯特和梅太太在一起时从不“撒野”,也不邋遢和任性。除了钩织以外,梅太太还教她许多东西:怎样把毛线绕成蛋形的球啦;怎样织补啦;怎样清理抽屉,并在东西上面盖一张薄纸挡住灰尘啦。
  “你为什么这样一声不响啊,孩子?”有一天凯特弯着腰,呆呆地坐在垫子上时,梅太太问她说,“你怎么啦?你丢掉舌头了吗?”
  “不是的,”凯特拉着她的鞋扣说,“我丢掉钩针了……”她们正在做一条床罩……把一个个毛线钩的方块缝在一起,还差三十来个方块。“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它放在哪里,”她急急忙忙说下去,“就放在我床边书柜的底下一层,可是不见了。”
  “底下一层?”梅太太重复说了一遍,她自己的钩针在火光中不停地闪烁,“靠近地板吗?”
  “是的,”凯特说,“但是我把地板看过了。地毯下面也看过了。到处都看过了。毛线倒还在那里。就在我放下的地方。”
  “噢,天啊,”梅太太轻轻叫了一声,“不要是他们也在这房子里!”
  “他们是谁?”凯特问道。
  “借东西的小人啊!”梅太太说,在暗淡的光线中,她似乎在微笑。
  凯特有点惊慌地看着她。“有这样的人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什么样的人?”
  凯特眨着她的眼皮:“住在别人房子里的小人……专门借走别人东西的!”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你说呢?”
  “我不知道,”凯特说着把眼光移开,使劲拉她的鞋扣,“这是不可能有的。不过,”她抬起她的头,“有时候我又觉得一定有。”
  “为什么你觉得一定有?”梅太太问道。
  “因为有许多东西不见了。比方说别针吧。工厂没完没了地生产别针,每天人们买别针,然而就在你要用别针的时候,别针却没有了。它们都在哪里呢?就在要用的时候,它们都上哪里去了?再拿缝衣针来说吧,”她说下去,“我妈妈买了那么多缝衣针——至少有几百枚——它们不可能满屋子都是。”
  “对,不可能满屋子都是。”梅太太同意说。
  “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一直在买。买了又买。例如铅笔、火柴、火漆、发卡、图画钉、顶针……”
  “还有帽针,”梅太太插进来说,“吸墨水纸。”
  “对,吸墨水纸,”凯特同意说,“但不是帽针。”
  “这你就错了,”梅太太说着,又把活儿拿起来,“我说帽针是有道理的。”
  凯特望着她。“有道理?”她重复说了一遍,“我是说——有什么道理?”
  “这个嘛,确实地说是有两个道理。帽针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武器,而且,”梅太太忽然笑起来,“不过这听起来太荒谬了,再说,”她犹豫了一下,“这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跟我讲讲吧,”凯特说,“跟我讲讲你知道的关于帽针的事。你见过吗?”
  梅太太用惊异的眼光看看她,“什么,当然见过……”她开始说。
  “我说的不足帽针,”凯特很急地叫道,“我说的是你所说的那种人——那种借东西的小人!”
  梅太太深深吸了口气。“这倒没有,”她马上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见过。”
  “但是有人见过,”凯特叫道,“你知道的。我看得出来你知道!”
  “嘘,”梅太太说,“用不着大喊大叫!”她低下头来看凯特仰起来的脸,随后微笑着把目光移向远处。“我有一个弟弟……”她犹豫地说起来。
  凯特跪在坐垫上,“他看见他们了?”
  “我小知道,”梅太太摇着头说,“我根本不知道!”她抹平她膝盖上的活儿。“他是个吹牛大王,给我们,就是我姐姐和我,讲了那么多不可能有的事情。后来,”她平静地说,“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他在西北边境阵亡了。他成为他那个团的上校。他们说他足英勇牺牲的……”
  “你只有这位弟弟吗?”
  “是的,他是我们的小弟弟。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想了一下,仍旧暗自微笑,“对了,所以他告诉我们这种不可能有的事情,这种奇怪的幻想。我想他是出于妒忌,因为我们比他大——我们比他会看书。他想使我们看得起他,也许是想使我们大吃一惊。不过,”她看着壁炉的火,“他这个人也有点特别——也许因为我们是在印度那些神秘事物、魔法和传奇之巾长大的吧——我们总觉得他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知道他是在戏弄我们,但有时候……对了,我们可说不准……”她俯身向前,照她的老样子十分干净地刷掉炉栅下一蓬火灰,接着拿着刷子,重新看着炉火。“他不很强壮,第一次从印度回国就害了风湿病,缺了整整一学期课,送到乡下去休养,住在一位老姑妈家里。后来我自己也去了。这是座很奇怪的古宅……”她把刷子挂回铜钩上,用手帕擦干净双手,接着把她的活儿捡起来。“最好把灯点亮。”她说。
  “等一等吧,”凯特靠过来求她,“请你讲下去。请你告诉我……”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你还没有。这座古宅……他是在那里看见了……他真看见了吗……”
  梅太太大笑。“他在那里看见了借东西的小人?是的,他正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他要我们相信。而且,他好像不仅是看见了他们,还跟他们很熟,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分子,事实上,差不多可以说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借东西的人……”
  “噢,请一定告诉我。谢谢你。试试看把事情回想起来吧。从头讲起!”
  “我都记得,”梅太太说,“真奇怪,比许多发生过的真实事情记得还要清楚。也许它也是件真实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你瞧,重返印度的时候,我的弟弟和我在船上共住一个房间,我的姐姐通常和我们的保姆睡在一起。在那几个极其炎热的夜里,我们老是睡不着,我的弟弟会接连几个钟头讲那个讲了又讲的老话题,把细节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他们做些什么事,以及……”
  “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是妈妈霍米莉、爸爸波德和小阿丽埃蒂。”
  “波德?”
  “对,连他们的名字也不大对头。他们自以为有了自己的名字——但和我们人类的名字大为两样——一听就知道,它们也是借来的,连亨德列里叔叔和埃格尔蒂娜的名字也是如此。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根本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们自己的。一样也没有。除此以外,我弟弟说他们非常敏感和自负,白以为拥有整个世界。”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人类只是创造出来干脏活的——做他们的巨人奴隶。至少在他们之间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弟弟说,他认为他们在地底下都担惊受怕。我弟弟想,正因为他们担惊受怕,所以才长得那么小。而且他们一代比一代小,也越来越隐蔽。古时候在英国的一些地区,我们的祖先似乎还公开提起过这些‘小人’。”
  “是的,”凯特说,“我知道。”
  “而现在,依我想,”梅太太慢慢地说下去,“如果他们还存在,你就只能在乡间一些幽静、偏僻的旧屋里找到他们——在这些旧屋里人们过着刻板的生活。而这种刻板生活正是他们的保护伞:因为他们最要紧的是知道哪些房间有人用,什么时候用。任何地方只要有随随便便的人和没人管的孩子,或者养着什么动物,他们就住不长。
  “索菲姑妈的旧屋自然是很理想的——虽然他们中还有人不满意,觉得有点冷,又太空。我们这位索菲老姑妈由于二十年前一场狩猎事故而终年卧床。房子里除她以外,别的人就只有烧饭的德赖弗太太和园丁克兰普福尔了,难得还会有个女仆什么的。我弟弟生风湿病以后到那里去,也长期卧床。在他到那里的起先几个礼拜,那些借东西的小人并不知道他来了。
  “他睡在教室里面一问旧的儿童卧室里。当时这间教室堆满乱七八糟的破旧东西——皮箱、坏了的缝衣机、写字台、裁缝用的假人、桌了、椅子,还有一架没用的自动钢琴——因为玩这自动钢琴的孩子们,也就是索菲老姑妈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结了婚、死了或者离开了。卧室的门对着这间教室,我弟弟躺在他的床上,能够看到教室壁炉上面挂着的滑铁卢大战①油画,角落里的一个玻璃门柜子,柜子里的钩子上和架子上陈列着一套玩具茶具——古色古香,十分精致。夜里教室的门如果开着,他可以一直看到点着灯的过道通到楼梯口。每天天黑下来时,他看见德赖弗太太在楼梯口出现就感到宽慰。德赖弗太太总是端着一盘东西在过道上走过,给索菲姑妈端去饼干和一瓶白葡萄酒。德赖弗太太下楼前,又总是在过道上停一下,把煤气灯旋小,让它只发出一点暗淡的蓝光。然后他看着她噔噔噔下楼,在楼梯栏杆间慢慢地一点点消失不见。
  “过道底下是门厅,门厅里有一座时钟,夜间他能听到它当当地报时。这是一座老爷时钟,很旧了。利顿·巴扎德的弗里思先生每个月来给这时钟上发条,就像他的父亲在他以前、他的叔公在他的父亲以前那样。据弗里思先生所知,这个时钟已有整整八十年没有停过,而在此以前,又不知有多少年从未停过。了不起的是,它肯定从来没有移动过。它贴近护壁板,周围地上的石板洗得那么勤,凶此里面高出来了,我弟弟是这么说的。
  “在这时钟底下,在护壁板脚下有一个洞……”

  ①滑铁卢是比利时的一个镇,1815年拿破仑在这里打了大败仗。


  第二章 波德一家

  这是波德的洞——他的城堡的门户,他家的大门。他的家并不在那时钟附近:可以说是离它远着呢。从洞口到他家,可得要走好多好多步积满灰尘的黑暗过道,过道上有一道道木门和铁门防御老鼠。波德用各种东西做他的门——折叠干酪切削器的铁片啦、小钱盒带铰链的盖啦、纱罩和苍蝇拍的铁丝网啦等等。“我不是怕老鼠,”他的太太霍米莉会说,“但我受不了那气味。”他们的女儿小阿丽埃蒂想要一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老鼠来亲手养大,“就像埃格尔蒂娜那样”,但是没有成功。霍米莉会弄得锅盖乒乓响,对她叫道:“你只要瞧瞧埃格尔蒂娜后来出了什么事?”“埃格尔蒂娜,”阿丽埃蒂会问,“埃格尔蒂娜后来出什么事了?”但没有人肯说。
  只有波德一个人认识路,能穿过那些有趣的通道来到时钟底下的洞口。也只有波德一个人能打开一扇扇门。门上有用发卡和别针做的复杂机关,知道其中秘密的就只有他。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厨房底下的住所里过着更安全隐蔽的生活,远远避开上面那座可怕房子里的种种危险。不过就在上面那间厨房的地板下面一点,砖墙上有一个通气格栅,阿丽埃蒂透过它可以看到花园——一小段石子路和一个草墩,在这草墩上,春天盛开藏红花:从一棵看不见的树上飘下小花;接着一丛杜鹃花开花;小鸟飞来——啄食,追逐,有时候打架。“你把时间都浪费在看那些鸟上面了,”霍米莉会说,“这样有事情你就来不及做。在我小时候长大的房子里,”霍米莉说下去,“那儿没有格栅,反而过得更快活些。好,去把土豆给我拿来。”
  正是这一天,阿丽埃蒂踢着土豆,让它在前面滚,从贮藏窒沿楼上地板下满是灰尘的窄通道走。她生气地用力踢土豆,因此土豆滚得很快,滚进他们的厨房,霍米莉正在炉子上弯着腰。
  “你又来了,”霍米莉生气地转过身来对阿丽埃蒂叫道,“差点儿把我撞到汤里去。我说‘把土豆给我拿来’,可不是说整个土豆。你不能把剪刀拿去切下一块拿来吗?”
  “我不知道你要多少。”阿丽埃蒂咕噜了一声,这时霍米莉哼哼哈哈地从墙上拿下钉子上挂的半把剪刀,插进土豆皮里。
  “你把这土豆糟蹋了,”霍米莉嘟哝说,“切开以后,就不能再在灰尘中滚同去了。
  “噢,这有什么?”阿丽埃蒂说,“那里土豆多着呢。”
  “说得倒好:多着呢。你明白吗,”霍米莉放下半把剪刀,严肃地说下去,“你可怜的爸爸每次借一个土豆都要冒生命危险?”
  “我是说,”阿丽埃蒂说,“我们的贮藏室里多着呢。”
  “好了,现在别挡着我的路,”霍米莉说着又在周围忙碌起来,“不管怎么说,让我把晚饭做好。”
  阿丽埃蒂已经穿过开着的门走进起居室——壁炉已经生起火,房间里看起来又亮又舒服。霍米莉对她这间起居室十分自豪:墙上糊着从字纸篓里借来的旧信,按一行行字撕成一长条一长条,垂直地从地板贴到天花板。墙上挂着几种颜色的同一幅姑娘时代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它们都是邮票,是波德几年前从楼上起居室写字台上的邮票盒里借来的。这房间里有一个小漆盒,里面塞满布,盖子打开,他们用它做高背长椅:那常用的家具——一个五斗柜,是用火柴盒做的。一张铺着红天鹅绒台布的圆桌,是波德用一个药丸盒的木头底,下面支着国际象棋棋子马的底座做成的——这件事曾在楼上引起了很大的风波,因为索菲姑妈的大儿子回家暂住,请教区牧师来吃晚饭,饭后准备下棋,结果缺了棋子下不成。女仆罗萨·皮克哈切特为此被辞退。她走后不久,发现还不见了别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德赖弗太太总管一切。马那只棋子——应该说是它的半身像——如今站在角落里一根柱子上,看来非常神气,使房间有一种只有雕像能给予的气氛。
  壁炉旁边,在一个倾斜的木头书柜里放着阿丽埃蒂的藏书。这是一套维多利亚时代喜欢印的微型书,但对阿丽埃蒂来说,它们就像教堂的巨型《圣经》那么大。这些书中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世界地名词典》,包括最后的统计表;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词典》,包括科学、哲学、文学和技术的词条;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本莎士比亚喜剧集》,包括一篇评介作者的序;还有一本全是空白页,叫做《备忘录》;最后但不是最薄的,是阿丽埃蒂最心爱的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格言日记》,每天有一句格言。这本日记有一篇代前言,是一个叫大拇指汤姆将军的小人的传记,他娶了一个姑娘叫默西·拉维妮亚·邦普。本子上有一幅木刻画,是他们伉俪和他们的马车,马车的几匹小马和老鼠一样小。阿丽埃蒂不是一个愚蠢的姑娘。她知道马不可能和老鼠一样小,但她不理解,大拇指汤姆只有两英尺高,但对一个借东西的小人来说,他就像一个巨人了。
  阿丽埃蒂从这些书里学会了阅读,靠抄墙上那些字学会了书写。尽管如此,她并不一直记日记,她只是经常把那本日记拿出来,因为那些格言有时候能使她得到安慰。今天这句格言就是:“知足常乐。”下面有一行:“嘉德勋位始于1348年。”她把这本日记带到壁炉旁边,坐下来,双脚放在壁炉铁架上面。
  “你在那里干什么,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叫她。
  “写日记。”
  “噢。”霍米莉叫了一声。
  “你叫我干什么?”阿丽埃蒂问道。她觉得很保险,霍米莉喜欢她写,霍米莉鼓励任何能提高文化的事。霍米莉本人是个可怜的文肓,连字母也不认识。“没事,没事,”霍米莉生气地说,乓的一声挪开锅盖,“待会儿再说吧。”
  阿丽埃蒂拿出她的铅笔。这是支白色的小铅笔,拴着一根丝线,是从一张舞蹈节目单上扯下来的,虽然如此,到了阿丽埃蒂的手里,这小铅笔就像是一根擀面杖了。
  “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又叫起来。
  “什么事?”
  “在炉火上扔点什么好吗?”
  阿丽埃蒂用足力气拿起膝盖上的大书,让它竖立在地板上,他们把燃料——煤屑和弄碎的蜡烛油——放在一个白镴芥末瓶里,用羹匙舀出来。阿丽埃蒂只舀了几粒,翘起芥末羹匙撒在火上,不去盖没火焰。接着她站在那里取暖。这是一个可爱的壁炉,是阿丽埃蒂的祖父用马厩一个旧苹果汁榨取器的嵌齿轮做的。嵌齿轮的辐呈星状地向外张开,火位于中心。上面是个烟囱,用一个颠倒的小铜漏斗做成。
  这小漏斗本来是一盏旧火油灯上的,这火油灯往日放在上面门厅的桌子上。一些管子把烟从漏斗口送到上面厨房烟道里。火用火柴棒点着,加上煤屑,火点起来铁就变热,霍米莉在铁辐上用银针箍炖汤,阿丽埃蒂则在上面烤食品。冬天晚上过得多么惬意呀。阿丽埃蒂把她的大书放在膝盖上,有时候读出声来;波德在那里楦他的鞋(他是一位鞋匠,用小羊皮手套改做带扣靴子——不过真可惜,他只给他的家里人做);霍米莉终于忙完家务,坐下来织毛线。
  霍米莉用大头针,有时候用织补针给大家织毛线衣和袜子。在她的椅子旁边,丝线团或者棉纱线团有桌子高,有时候她拉得太用力,线团会滚出开着的门,滚到外面都是灰尘的过道上去,阿丽埃蒂便被派去追它,把它滚回来时一路重新绕好。
  起居室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吸墨水纸,又温暖又舒服,还能吸水。霍米莉只要得到新的吸墨水纸就换,不过自从索菲姑妈卧床以来,德赖弗太太难得想到吸墨水纸,除非忽然来了客人。霍米莉喜欢不用洗的东西,因为在地底下晾干东西是件麻烦事。水他们可多的是,热水冷水都有,这得谢谢波德爸爸,他用管子接上了上面厨房的锅炉。他们在小碗里洗澡,这小盖碗原先是装鹅肝酱的。洗完澡出来得把碗盖重新盖上,免得人们把东两放进去。肥皂也有一大块,挂在洗涤处一枚钉子上,一条条切下来用。霍米莉喜欢用煤焦油味的,但波德和阿丽埃蒂愿意用檀香的。
  “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啦,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叫起来。
  “还在写日记。”
  阿丽埃蒂又一次拿起大书,放回她的膝盖上。她舔她那支大铅笔的笔尖,沉思着凝视了一阵。她允许自己(当她的确想起什么东西要写时)写上一小行,因为她毫不怀疑,她再也不会有第二本日记了,如果一页写二十行,这本日记她就能用上二十年。她已经写了近两年,而今天、3月22日,她读去年记的事:“妈妈发脾气。”她再想了一阵,最后在“妈妈”下面写上表示“同上”的符号“踁”,在“发脾气”下面写上“担心”。
  “你说你在干什么,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叫起来。
  阿丽埃蒂合上日记本。“什么也不干。”她说。
  “那就来帮我切洋葱,做个乖孩子。你的爸爸今天晚上回来晚了……”


  第三章 等爸爸回家

  阿丽埃蒂叹着气把日记本放好,走进厨房。她从霍米莉手里接过一圈洋葱,轻轻套在脖子上,去找一块剃刀刀片。“说真的,阿丽埃蒂,”霍米莉叫起来,“你不该把它套在你干净的毛线衫上!你想闻起来像一个泔水桶吗?来,把剪刀拿去……”
  阿丽埃蒂让那圈洋葱落到脚下,跨过它走出来,就像它是个孩子玩的铁环,然后动手把它切成片。
  “你的爸爸回家晚了,”霍米莉又嘀咕了一遍,“可以说都怪我。噢,天啊,噢,天啊,我真不该……”
  “不该什么?”阿丽埃蒂眼泪汪汪地问道。她大声吸鼻子,想用袖子去擦。
  霍米莉用手把落下来的一小圈头发拨回去。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阿丽埃蒂。“都为你打破了那个茶杯。”她说。
  “但那是好多日子以前的事了……”阿丽埃蒂眨着眼睛开始要说,又吸了一下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这是我的事。这不关那只打破的茶杯。这和我对你爸爸说的话有关。”
  “你对他说什么了?”
  “这个嘛,我只是说……我说那套茶杯还有……在上面老地方,在教室角落的柜子里。”
  “我看不出你的话有什么不对。”阿丽埃蒂一面说,一而让一片片洋葱落到汤里去。
  “但那柜子很高,”霍米莉叫道,“得沿着窗帘爬上去。你的爸爸上岁数了……”她一屁股坐在香槟酒铁皮帽软木塞上,“噢,阿丽埃蒂,我没有提到它就好了!”
  “不要担心,”阿丽埃蒂说,“爸爸会量力而行的。”她从热水管口拔出一个香水瓶橡皮塞,让几滴开水落到一个阿司匹林瓶子的铁皮盖里,加上点凉水,开始洗手。
  “也许是这样,”霍米莉说,“不过我要再跟你说两句。茶杯算什么东两!你那亨德列里叔叔一辈子喝东西只用橡果的壳儿,他可是活得很老很老,还有精力移居到别处。我的娘家人只用一只骨制小针箍轮流着喝东西。你只是碰巧有了一只茶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阿丽埃蒂说着,在用绷带卷做的毛巾卷上把手擦干。
  “我担心那窗帘,”霍米莉叫道,“他上了岁数,爬不上去了——怎么也爬不上!”
  “他那枚针能帮他爬上去的。”阿丽埃蒂说。
  “他那枚针!那也是我教他这么办的!我对他说,拿枚帽针去,在针头上贴上那种印有名字的布带,然后把帽针扔上去钩住窗帘,顺着布带往上爬。那回是要他到她的卧室借一个绿宝石挂表,好让我看时间烧饭。”霍米莉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阿丽埃蒂。又坏又自私,她就是这么个人!”
  “你知道怎么办吗?”阿丽埃蒂忽然叫道。
  霍米莉擦掉一滴眼泪。“不知道,”她声音微弱地说,“怎么办?”
  “我能够爬上窗帘。”
  霍米莉站起来,“阿丽埃蒂,你敢说这种风凉话!”
  “不过我能够!我能够!我也能够借东西!我知道我能够!”
  “噢!”霍米莉喘了一口气,“噢,你这坏丫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又在软木塞凳子上缩成一团。“居然这样!”她说。
  “好了,妈妈,谢谢你,”阿丽埃蒂求她说,“好了,不要生气了!”
  “但是你没看见吗,阿丽埃蒂……”霍米莉喘了口气。她想小出话来说,低头看着桌子,最后才抬起憔悴的脸。“我可怜的孩子,”她说,“可别这样随便说借东西的事。你不知道……谢谢天,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把嗓子压低,成了可怕的耳语,“上面是个什么样子……”
  阿丽埃蒂不开口,半天才问道:“是个什么样子呢?”
  霍米莉用她的围裙擦擦脸,向后抹平她的头发。“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她开始说,“埃格尔蒂娜的爸爸……”她一下子停了口。“听!”她说,“那是什么声音?”
  一阵轻微的震动在木柴间引起回响——是远处的“喀啦”一声。“你的爸爸!”霍米莉叫道,“噢,瞧我这副样子!梳子在哪里?”
  他们有一把梳子,是一把18世纪的梳眉毛小银梳,从上面客厅的柜子里借来的。霍米莉把它插在头发上,擦擦她可怜的发红的眼睛,而当波德走进来时,她微笑着向下抹平她的围裙。


  第四章 爸爸被看见了

  波德慢步走进来,背着他那个大口袋。他把他的帽针连同它上面晃来晃去的布带斜靠在墙上。接着他在厨房桌子当中放下一只玩具茶杯。
  “怎么,波德……”霍米莉开口说。
  “我把茶杯碟也拿来了,”他说着放下背上的口袋,解开袋口。“在这里,”他说着把碟子拿出来,“真相配。”
  他有一张小葡萄圆脸,但它今天晚上看上去肌肉松弛。
  “噢,波德,”霍米莉说,“你的样子很特别。你没事吧?”
  波德坐下。“我好得很。”他说。
  “你爬上窗帘了,”霍米莉说,“噢,波德,你不该爬窗帘。它吓坏你了……”
  波德做了个怪脸,眼睛向阿丽埃蒂转过去。霍米莉看着他,张开了口,接着转过脸。“好了,阿丽埃蒂,”她严厉地说,“你现在上床去吧,做个乖孩子,我把晚饭端去给你吃。
  “噢,”阿丽埃蒂说,“我不能看看借来的其他东西吗?”
  “你爸爸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只有些食物。你去上床吧。茶杯和碟子你都看见了。”
  阿丽埃蒂走进起居室,去放好她那本日记,还花了点时间把她的蜡烛插在一枚倒过来的图画钉上,这倒过来的图画钉是当蜡烛台用的。
  “你还在磨蹭什么?”霍米莉嘟哝说,“好了,行了。现在上床去吧,记住把衣服折好。”
  “晚安,爸爸。”阿丽埃蒂说,亲亲他平坦的白色脸颊。
  “小心灯火。”他随口说了声,用他那双圆眼睛看着她出去关上了门。
  “好,波德,”霍米莉等两人单独留下时说,“现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波德漠然地看着她。“我‘被看见’了。”他说。
  霍米莉向桌子边摸索着伸出手去,抓住桌子边,在凳子上慢慢地坐下来。“噢,波德。”她说。
  两人相对默然。波德看着霍米莉,霍米莉看着桌子。过了一会儿,霍米莉抬起苍白的脸。“很糟糕吗?”她问道。
  波德坐立不安。“糟糕不糟糕我说不准。我‘被看见’了,这还不够糟糕吗?”
  “自从亨德列里叔叔以后,”霍米莉慢慢地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被看见’过,四十五年来他是第一个‘被看见’的。”她猛想起一件事,狠狠抓住桌子。“不用对我说,波德,我可不搬家!”
  “没人要你搬家,”波德说。
  “像亨德列里和卢皮那样住到獾洞里去?他们说,那是另一个半球——跟蚯蚓在一一起。”
  “只是离开两个牧场罢了,从那个树丛过去。”波德说。
  “他们就吃些坚果,还有浆果。他们吃老鼠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你自己也吃过老鼠。”波德提醒她。
  “又是风又是新鲜空气,孩子会变野的。想想阿丽埃蒂吧!”霍米莉说,“想想我们一直怎么养大她的。她还小。她会没命的。亨德列里不同。”
  “为什么不同?”波德问,“他有五个孩子。”
  “就为这个,”霍米莉向他解释,“有五个孩子,他们就粗长了。不过现在先不去管这个……谁看见你了?”
  “一个男孩。”波德说。
  “什么?”霍米莉看着他叫道。
  “一个男孩,”波德用双手在空气中勾了个轮廓,“你知道什么是男孩?”
  “但那里并没有……我是说,什么样的男孩?”
  “‘什么样的男孩?’——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穿睡衣的男孩。男孩就是男孩。你知道什么是男孩,对吗?”
  “对,”霍米莉说,“我知道什么是男孩。但那里并没有男孩,这房子里近二十年没有过。’
  “不过,”波德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了。”
  霍米莉默默地看着他,波德和她对看。“他在哪里看见你了?”霍米莉最后问。
  “在教室里。”
  “噢,”霍米莉说,“在你拿茶杯的时候?”
  “是的。”波德说。
  “你没有长眼睛吗?”霍米莉问,“你不能先向周围看看?”
  “教室里一向没有人。而且,”他说下去,“今天也没有人。”
  “那么他在哪里?”
  “在床上。在隔壁儿童卧室或者叫什么名字的那个房间里。他在那里面。他坐在床上。门开着。”
  “那么你可以先看看那卧室。”
  “怎么可能……这时窗帘我已经上到一半!”
  “你就在那个地方?”
  “是的。”
  “拿着茶杯?”
  “是的。我正好弄得不能上也不能下。”
  “噢,波德,”霍米莉大叫,“我本不该叫你去。你这个岁数不能去!”
  “现在你听我说,”波德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爬上去了,没问题。我可以说像只鸟那样上去了。可是,”他向她俯过身来,“后来我手里拿着茶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从桌子上把茶杯拿起来,“你看,它很重。你可以拿着茶杯把手,像这样……但它会落下来或者说挂下来。你得这样用双手捧着茶杯。如果是从架子上拿下干酪或者苹果,那好办,我可以把它先弄到地上……一推就落下去了,然后我下来把它捡起。但这是一个茶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从窗帘上下来时还得看着自己的脚。好,正像我说的,无法可想。简直不知道抓住什么好,很不安全……”
  “噢,波德,”霍米莉说,眼睛噙满泪水,“那你怎么办?”
  “就这样,”波德又坐下来说,“他接过了茶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米莉惊呆了叫道。
  波德避开她的眼光。“是这样的,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我。我在那窗帘上整整待了十分钟,因为门厅的钟刚敲了一刻钟……”
  “不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接过了茶杯’?”
  “就是这样,他从床上下来,站在那里朝上看。‘我来拿茶杯。’他说。”
  “噢!”霍米莉喘了一口气,眼睛瞪着,“你把茶杯给他了?”
  “他拿过去了,”波德说,“是那么客气。等到我下来,他又还给了我。”霍米莉抱住脸。“不要激动。”波德不放心地说。
  “他本可以捉住你。”霍米莉用压抑的声音发抖地说。
  “是的,”波德说,“但他只是把茶杯还给了我。就是这个茶杯。”他说。
  霍米莉抬起她的脸。“现在我们怎么办?”她问道。
  波德叹了口气。“这个嘛,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
  “噢,不,”霍米莉叫道,“不要那么办。不要搬走。不要那么办,波德,如今我们这座房子那么舒服,还有个钟什么的。”
  “我们可以把钟带走。”波德说。
  “那么阿丽埃蒂呢?她怎么办?她不像她那些堂兄妹。她会念,波德,她又会缝……”
  “他并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波德说。
  “但他们会找,”霍米莉叫道,“别忘了亨德列里的事!他们有猫和……”
  “好了,好了,”波德说,“不要重提过去了。”
  “但你得想到它!他们有猫和……”
  “是的,”波德说,“但埃格尔蒂娜不同。”
  “怎么不同?她也是阿丽埃蒂现在这个岁数。
  “可你知道,他们没有告诉她。他们错就错在这里。他们要让她相信除了地板下面什么也没有。他们从不告诉她有个德赖弗太太或者克兰普福尔。更没有提到猫。”
  “本来是没有猫,”霍米莉指出,“直到亨德列里‘被看见’以后才有。”
  “正是这么回事,”波德说,“得先告诉孩子们,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否则孩子们要自己去弄明白。”
  “波德,”霍米莉严肃地说,“我们可没有告诉过阿丽埃蒂。”
  “噢,她知道,”波德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她有她的通气格栅。”
  “她并不知道埃格尔蒂娜的事。她并不知道‘被看见’的事。”
  “那好,”波德说,“我们来告诉她。我们一直说要告诉她的。不过不用急。”
  霍米莉站起来。“波德,”她说,“我们今晚就告诉她。”


  第五章 真相

  阿丽埃蒂还没有睡着。她盖着弄皱的被单躺在床上,抬眼望着天花板。这是一个有趣的天花板。波德用两个雪茄烟盒给阿丽埃蒂造了她的卧室。天花板上,一些画得很可爱的穿薄纱农的女子在蓝天里吹奏长号;在她们下面是羽毛状棕榈树和排列成方形的一些白色小屋。这是一幅美景,高高在上,被蜡烛光照着。但今天晚上阿丽埃蒂对它视而不见。雪茄烟盒的木板很薄,盖着被单、躺得笔直的阿丽埃蒂听到焦急的说话声高低起伏。她听到她自己的名字,她听到霍米莉叫道:“他们吃的是坚果和浆果!”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出自肺腑的叫声:“我们怎么办?”
  因此,当霍米莉来到她的床边后,她就很听话,乖乖地裹着被单,赤着脚,沿着都是灰尘的过道,吧嗒吧嗒地走到温暖的厨房,参加她爸爸妈妈的谈话。她蜷缩着身体坐在她那张小凳子上,紧握双膝,微微发着抖,从这张脸望到那张脸。
  霍米莉走到她身边,跪在地板上,用一只手抱住阿丽埃蒂瘦削的肩。“阿丽埃蒂,”她严肃地说,“你知道楼上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阿丽埃蒂问道。
  “你知道那两个巨人吗?”
  “知道,”阿丽埃蒂说,“索菲老姑妈和德赖弗太太。”
  “不错,”霍米莉说,“还有花园里的克兰普福尔。”她把一只粗糙的手放在阿丽埃蒂紧紧抓住的双手上,“你知道亨德列里叔叔的事吗?”
  阿丽埃蒂想了一阵。“他漂洋过海了,对吗?”她说。
  “搬到世界另一边去了,”霍米莉纠正她的话说,“带着卢皮婶婶和所有的孩子。到一个獾洞里——是山楂树篱底下草墩里的一个洞。现在你想,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噢,”阿丽埃蒂说,脸亮堂起来,“要到户外……在太阳底下躺躺……在草地上跑跑……像小鸟那样在枝头上荡秋千……吸吸蜂蜜……”
  “胡说八道,阿丽埃蒂,”霍米莉尖厉地叫住她,“这是一个讨厌的老脾气。你的亨德列里叔叔患着风湿病。他搬走,”她说下去,加重语气,“是因为他‘被看见’了。”
  “噢。”阿丽埃蒂说。
  “他在1892年4月23日‘被看见’。罗萨·皮克哈切特在客厅的壁炉台那里看见了他。在所有地方……”她忽然加进一句题外话。
  “噢。”阿丽埃蒂说。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第一,他为什么要到客厅的壁炉台那里去。你爸爸向我断定,从地板上或者站在房间门把手旁边对着钥匙孔看,里面什么都能看见。你爸爸要进客厅就是先这样做的……”
  “他们说是一粒鱼肝油丸。”波德插进来说。
  “你说什么?”霍米莉惊讶地问道。
  “为了弄一粒鱼肝油丸给卢皮,”波德累极了说,“有人传说,”他说下去,“客厅壁炉台上有鱼肝油丸……”
  “哦,”霍米莉沉思着说,“这个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反正一样,”她叫道,“这样做太蠢了。要到壁炉台上,只有沿着拉铃的绳子下去。他们说女仆用鸡毛掸子在他身上掸灰,他站在爱神塑像旁边,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打喷嚏,女仆永远不会发现他。你知道,她是新来的,认不出壁炉台上摆着什么东西。我们在这儿厨房下面也听见她尖声大叫。从此以后,怎么也不能使她再去揩拭桌子椅子以外的东西——特别是打扫炉边的虎皮地毯。”
  “我倒不担心那客厅,”波德说,“里面一目了然,一点可捞的东西也没有。除非来了客人,才会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下丢下点什么,但从不来客人——至少十年或者十二年没有来过了。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可以凭记忆告诉你们客厅里所有的东西。从窗口的柜子说起,一直到……”
  “那柜子里有许多东西,”霍米莉打断他的话说,“有银器。有一把银的小提琴,连琴弦也是银的——给我们的阿丽埃蒂正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波德问道,“它放在玻璃里面?”
  “你不能把玻璃打破吗?”阿丽埃蒂建议说,“只打破一个角,只打破一条缝,只打破……”可是她一看见爸爸脸上的惊恐样子,声音也发抖了。
  “你听着,阿丽埃蒂,”霍米莉生气地说起来,但随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拍拍阿丽埃蒂紧握的双手。“借东西的事她知道得不多,”她向波德解释说,“不能责怪她。”她又向阿丽埃蒂转过来。“借东西是一件需要技巧的工作,像是艺术。在这房子里住过许多借东西的人家,现在却只剩下我们一家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都因为,阿丽埃蒂,你的爸爸是这一带最好的借东西能手,那是说……嗯,在你的爷爷那时代以后。连你的卢皮婶婶也承认这一点。你爸爸年轻时,我看见过他在敲锣通知吃饭以后还能走遍整张摆好了菜的饭桌,从每个碟子里拿一个果了.或者一颗糖,等到有人进来吃饭,他已经顺着台布下来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对吗,波德?”
  波德微微地笑笑。“一点没有意思。”他说。
  “也许,”霍米莉说,“但你做到了!还有谁敢这样做呢?”
  “那时候我年轻。”波德说。他叹了口气,向阿丽埃蒂转过身来,“你不能打破东西,小姐。这样可不行。借东西不能这样……”
  “那时候我们很富有,”霍米莉说,“噢,我们真有些可爱的东西!你当时还只是个娃娃,不会记得的。我们有一整套玩具胡桃木家具、一套绿色玻璃酒杯、一个音乐鼻烟盒。堂兄妹表兄妹们一来看我们,我们就开舞会。你记得吗,波德?不但堂兄妹表兄妹来,古钢琴一家也来。各家人都来——只除了早餐室的壁炉台一家。我们一个劲地跳舞,年轻人坐到格栅旁边。那鼻烟盒会奏三个曲子:《克莱曼丁》、《上帝保佑女王》和《驿递马车飞跑》。大家都羡慕我们——连壁炉台一家人也不例外……”
  “壁炉台那家人是谁?”阿丽埃蒂问道。
  “噢,你一定听我讲过壁炉台那家人吧,”霍米莉叫道,“那些傲慢家伙,他们住在墙里,高高在上——在早餐室的壁炉台后面的板条和灰泥巾间。他们是一群怪人。男的整天抽烟,因为娴壶就放在壁炉台上。他们爬来爬去,在壁炉台的雕花里进进出出,从柱子上滑下来炫耀卖弄。女的也很自高自大,老是对着壁炉台上的镜子搔首弄姿。他们从不请人上去,大家——我是其中之一——也从来不想下去。我不想爬高,你爸爸一向不喜欢那些男的。你爸爸一直过平稳的生活。不但烟壶,连威士忌酒也放在早餐室里,据说壁炉台家那些男人用壁炉台上放着的通烟斗的羽毛管吸玻璃杯里的剩酒。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大家传说,每星期二,当地主代理人在早餐室里谈完生意后,壁炉台那家人总要在那里开舞会。他们喝得烂醉——是这么传说的——就倒在绿绒台布上,在一些铁盒子和账本之间呼呼大睡……”
  “我说,霍米莉,”波德一向不赞成说人家的长短,反对她的话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是你不肯接近他们,波德。我和你结婚的时候,你自己说过你不去看壁炉台那家人。”
  “他们住得太高了,”波德说,“就这么回事。”
  “嗯,他们懒透了——这你不能不承认。他们从来不好好地过家庭生活。冬天他们靠早餐室的炉火取暖,就吃一顿早餐,当然,在早餐室里只吃一顿早餐。”
  “他们出什么事了?”阿丽埃蒂问道。
  “这个嘛,当男主人去世以后,索菲长期卧床,这早餐室就不用了。壁炉台那家人也就只好离开。他们不走又怎么办呢?没有食物,没有炉火。冬天这房间冷得要命。”
  “那么古钢琴那家人呢?”阿丽埃蒂问道。
  霍米莉沉思起来。“他们又不同。我不是说他们不傲慢,因为他们也很傲慢。你的卢皮婶婶嫁给了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她原来的夫家就是古钢琴家,我们大家都知道她的那种神气样子。”
  “好了,霍米莉……”波德插嘴说。
  “哼,她没有权利这样。在她嫁到古钢琴家以前,只是马厩的水落管家的。”
  “她不是嫁给亨德列里叔叔,嫁到时钟家了吗?”阿丽埃蒂问道。
  “对,但那是后来的事。她是个寡妇,有两个孩子;他是个鳏夫,有三个孩子。不要这样看我,波德。你不能否认,她拿可怜的亨德列里出气,认为嫁给一个时钟家的人是降低了她的身份。”
  “为什么?”阿丽埃蒂问道。
  “因为我们时钟家住在厨房下面,就这么回事。因为我们不按高级的语法说话,也不吃烤鳗鱼。但住在厨房底下并不说明我们没有教养。时钟家族和古钢琴家族同样古老。你记住这一点,阿丽埃蒂,别人的话不要听。你的爷爷会算数会写数,一直到……到多少,波德?”
  “57。”波德说。
  “瞧,”霍米莉说,“57!你的爸爸也会算数,这你知道,阿丽埃蒂,他会算数会写数,一五一十,一直到多少,波德?”
  “近一千。”波德说。
  “瞧!”霍米莉叫道,“他还认识宁母,他不是教你了吗,阿丽埃蒂?他本来还会阅读——对吗,波德——要不是他那么年轻就得开始借东西。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和你的爸爸十三岁就得去借东西——还是你现在这个岁数呢,阿丽埃蒂,你想想!”
  “不过我是很想……”阿丽埃蒂开口说。
  “因此他没有你这个福气。”霍米莉气急败坏地抢着说下去,“古钢琴家住在客厅里——是1837年搬到那里的,住在一个洞里,就在古钢琴后面的护壁板里——不过我疑心那里是不是真有过一架古钢琴——他们本姓压布机什么的,后来改成古钢琴了……”
  “他们靠什么过活?”阿丽埃蒂问道,“我是说他们到了客厅里。”
  “靠下午茶点,”霍米莉说,“只靠下午那顿茶点。所以难怪他们的孩子长得那么瘦。当然,在老年间还不错——有松饼、烤饼等等,还有好吃的蛋糕、果酱和果冻。古钢琴家有一位老人还记得有一天傍晚有过奶酒。但他们那些可怜人借东西得眼疾手快,因为茶点吃完很快就端走。碰到下雨天,人们整个下午坐在客厅里,茶点端上来又拿走,他们还待着,弄得古钢琴那家人毫无机会接近……而在晴天,茶点会到花园里去吃。卢皮告诉过我,说他们有时候得一天又一天啃面包头和喝花瓶里的水。因此也不能过分责难他们,那些可怜人惟一的乐趣就是炫耀一下,像有身份的女士和先生那样说话。你听见过你的卢皮婶婶说话吗?”
  “是的。哦,没有。我记不得了。”
  “噢,你该听到过她说‘镶木地板’——那是客厅地板铺的东西——她会说成‘镶木……低班’。噢,真好听。想一想吧,你的卢皮婶婶是他们所有人当中最傲慢的……”
  “阿丽埃蒂都在发抖了,”波德说,“我们把这小妞叫起来,可不是为了跟她讲卢皮婶婶什么的。”
  “我们可没有专讲这个,”霍米莉叫道,忽然觉得可惜,“你不该打断我的话,波德。好了,我的小妞,把这被子裹紧,我来给你一滴可口的热汤!”
  “不过,”当霍米莉在灶上忙着把汤倒进茶杯时,波德说,“我们是这样做了。”
  “做了什么?”霍米莉问道。
  “把她叫起来讲卢皮婶婶的事。讲卢皮婶婶,亨德列里叔叔,还有,”他停了一下,“埃格尔蒂娜。”
  “让她先把汤喝下去吧。”霍米莉说。
  “我可没有说不让她喝汤。”波德说。


  第六章 阿丽埃蒂的渴望

  “你的妈妈和我把你叫起来,”波德说,“是要告诉你上面的事情。”
  阿丽埃蒂双手捧着那个大茶杯,从杯上看着他。
  波德咳嗽了两声。“你不久前说过天空是深棕色的,上面有裂缝。它可不是这样的。”他几乎用责怪的眼光看着她,“天空是蓝色的。”
  “我知道。”阿丽埃蒂说。
  “你知道?”波德叫道。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有那通风格栅。”
  “你透过格栅能看到天空?”
  “说下去吧,”霍米莉打断他的话,“告诉她关于门的事。”
  “好的,”波德闷闷不乐地说,“走出这个房间你能看见什么?”
  “黑暗的过道。”阿丽埃蒂说。
  “还有呢?”
  “别的房间。”
  “再向前走呢?”
  “更多的过道。”
  “再走下去,在地下所有的过道里,不管它们怎么七弯八转,你找到什么呢?”
  “一道道门。”阿丽埃蒂说。
  “一道道坚固的门,”波德说,“一道道你打不开的门。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
  “不让老鼠进来。”阿丽埃蒂说。
  “对,”波德说不准似的同意说,好像是给她一点暗示,“不过老鼠不伤人。还有什么呢?”
  “是特大老鼠吗?”阿丽埃蒂试探说。
  “我们这里没有特大的老鼠,”波德说,“猫怎么样?”
  “猫?”阿丽埃带惊讶地跟着说了一声。
  “或者是为了不让你出去?”波德提示她。
  “不让我出去?”阿丽埃蒂很惊讶,把话重复了一次。
  “上面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波德说,“你,阿丽埃蒂,我们只有你一个,明白吗?不像亨德列里——他还有两个他的孩子和三个卢皮婶婶的孩子。过去,”波德说,“亨德列里有三个--个他自己的孩子。”
  “你的爸爸是想到了埃格尔蒂娜。”霍米莉说。
  “是的,”波德说,“埃格尔蒂娜。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上面的事情。他们没有通风的格栅。他们告诉她天空是钉起来的,上面有裂缝……”
  “教养孩子的愚蠢办法。”霍米莉咕哝说。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摸摸阿丽埃蒂的头发。
  “但是埃格尔蒂娜并不傻,”波德说,“她不相信他们的话,因此有一天,”他说下去,“她亲自上楼去看。”
  “她怎么出去的?”阿丽埃蒂大感兴趣地问道。
  “当时我们没有那么多门。只有时钟底下的一扇。亨德列里一定是忘了锁上还是怎么的。反正埃格尔蒂娜出去了……”
  “穿着蓝色的裙子,”霍米莉说,“一双带扣的靴子,还是你爸爸给她做的,一双黄色的小羊皮靴子,纽扣是黑珠子做的。它们真好看。”
  “就这样,”波德说,“如果在别的时候,那没什么。她可以出去把周围看一眼,也许稍稍吃点惊,然后回来——但是没什么……”
  “然而出事了。”霍米莉说。
  “是的,”波德说,“她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的父亲‘被看见’了,楼上他们弄来了猫……”
  “他们等了一个星期,”霍米莉说,“他们等了一个月,等了一年,但是没有人再看见过埃格尔蒂娜。”
  “这就是,”波德停了一下,看着阿丽埃蒂说,“埃格尔蒂娜发生的事。”
  一片寂静,只听见波德的呼吸声和汤煮沸了的轻轻的噗噗声。
  “这件事使你的亨德列里叔叔伤透了心,”最后霍米莉说。“他从此不冉上楼——他说万一他找到那双带扣靴子呢。他们惟一的出路只能是搬走。”
  阿丽埃蒂沉默了一阵,接着抬起了她的头。“你们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她问道,“正好是现在?正好是今天晚上?”
  霍米莉站起来。她不安地向炉子走去。“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她说,“至少讲得不多,但今天晚上我们觉得……”她忽然转过身来。“好,我们直说了吧:你的爸爸‘被看见’了,阿丽埃蒂!”
  “噢,”阿丽埃蒂说,“被谁看见了?”
  “被一个……反正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
  “你们想,他们会弄来一只猫吗?”
  “他们会的。”霍米莉说。
  阿丽埃蒂把汤放下一会儿,看着地上差不多有她膝盖高的茶杯;在她低下来的脸上有一种梦幻的、秘密的什么东西。“我们不能搬走吗?”最后她大胆地说出来,轻轻地。
  霍米莉透不过气来,紧握双手,向墙上转过去。“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着挂在那里的煎锅叫道,“又有毛虫又有黄鼠狼,又寒冷又潮湿……”
  “可假定我出去,”阿丽埃蒂说,“像埃格尔蒂娜那样,结果猫把我吃了。于是你和爸爸也就要搬走。你们会搬走吗?”她问道,声音发抖,“你们会吗?”
  霍米莉叉转过身来,这一回对着阿丽埃蒂,怒容满面:“阿丽埃蒂·时钟,如果你现在不乖乖的,我要掴你!”
  阿丽埃蒂的眼睛充满泪水。“我只是想,”她说,“我也想到那里去……也想搬个家。不要被吃掉。”她轻轻加上一句,眼泪流下来了。
  “好了,”波德说,“说到这里够了!你回床上去吧,阿丽埃蒂,既没有被吃掉,也没有挨掴——我们明天早晨再说。”
  “我可不是害怕,”阿丽埃蒂生气地叫道,“我喜欢猫。我打赌猫没有吃掉埃格尔蒂娜。我打赌她只是跑掉了,因为她讨厌给关起来……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年又一年……像我这样!”她还抽泣了一下。
  “给关起来?”霍米莉大吃一惊,重复了一声。
  阿丽埃蒂用双手捧着脸。“一道道门……”她喘了口气,“门,门,门……”
  波德和霍米莉越过阿丽埃蒂垂着的肩头相互对看。“你不该惹出这件事,”他不高兴地说,“不该在晚上这么迟……”
  阿丽埃蒂抬起她流着泪的脸。“迟搬或者早搬有什么不同?”她叫道,“噢,我知道爸爸是一位了不起的借东西大王。我知道其他人家都搬走了,而我们家还能待下来。但最后会怎么样呢?我不认为这是个什么聪明办法:孤零零一家人永远住在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住在地底下,没有人可以谈话,没有人可以一起玩。除了灰尘和过道,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蜡烛光、火光和缝隙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就没有光。埃格尔蒂娜有同胞兄弟,埃格尔蒂娜有异父兄弟,埃格尔蒂娜有一只驯服的老鼠,埃格尔蒂娜有带珠扣的黄靴子,但埃格尔蒂娜还是出走了——就那一次!”
  “嘘,”波德轻轻地说,“别那么响。”在他们头顶上,地板格格响,沉重的脚步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他们听见德赖弗太太的嘟哝声和火炉用具的噼里啪啦声。“这个炉子真讨厌,”他们听见她说,“又吹东风了。”接着他们听见她抬高嗓子叫道,“克兰普福尔!”
  波德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看着地板;阿丽埃蒂哆嗦了一下,用皱被单把身体裹得更紧;霍米莉慢慢地吸了一口长气。她忽然抬起头来。
  “孩子的话是对的。”她果断地表示。
  阿丽埃蒂的眼睛张大了。“噢,不……”她开口说。听说她是对的,她大吃一惊。对的总是爸爸妈妈而不是孩子。孩子可以信口开河地说,阿丽埃蒂知道,乐就乐在把话说出来——不过她一直知道他们说了没事而又是错的。
  “你瞧,波德,”霍米莉却只管说下去,“你和我不同。曾经还有别的人家,还有别的孩子……住在碗碟室里的盥洗盆家,你记得吗?还有住在磨刀机后面的那家人——现在我把那家人的姓忘记了。还有扫帚柜家的男孩们。还有那条马厩地下通道——你知道,就是水落管家用的。你可以说,我们曾经自由自在得多。”
  “啊,是的,”波德说,“可以这么说。但自由自在给你带来什么呢?”他说不准地抬起头来说,“他们如今都在哪儿了?”
  “我毫不怀疑,他们有些人可能已经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霍米莉尖锐地说,“整座房子里时代变了。他们不再捡东西了。你记得吗,当挖沟埋煤气管时,有人走了。走过牧场,穿过树林。这种管道使他们可以走到莱顿·巴扎德。”
  “可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呢?”波德不客气地说,“堆积如山的焦炭!”
  霍米莉转过脸。“阿丽埃蒂,”她用同样坚定的口气说,“假定有一天——我们找那么一天,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猫,我有我的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弄来猫——假定有一天你的爸爸带你出去借东西,你会乖乖听话的,对吗?你会照他的话做,又利索又安静,什么也不回嘴,对吗?”
  阿丽埃蒂脸红了,她抓住自己的双手。“噢——”她用向往的口气说,但波德马上插进话来:
  “你听我说,霍米莉,我们得好好想想。你不能这样还没有好好考虑就说。我‘被看见’了,记住这一点。这不是带孩子上楼的时候。
  “上面不会有猫,”霍米莉说,“上面没有人会尖声大叫。跟那一回罗萨·皮克哈切特的情形不同。”
  “还是很冒险,”波德没有把握地说,“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小姑娘去借东西的。”
  “这件事我一直在想,”霍米莉说,“直到现在才想通了:如果你有一个儿子,你会带他去借东西,对吗?但你没有儿子——你只有阿丽埃蒂。假定你我出了什么事,如果阿丽埃蒂不学会借东西,她可怎么过?”
  波德低头看他的膝盖。“不错,”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而且这可以给她一点乐趣,使她不再渴望……”
  “渴望什么?”
  “渴望蓝色的天空和青草什么的。”阿丽埃蒂屏住了呼吸,霍米莉很快地向她转过脸:“要我搬家不行,阿丽埃蒂,我不准备搬家——不管为你还是为别人都不搬!”
  “啊,”波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嘘!”霍米莉担心地说,连忙抬头去看天花板。“别这样响!现在亲亲你的爸爸,阿丽埃蒂,”她很快地把话说完,“就回床去睡吧。”
  当阿丽埃蒂钻到被单底下时,她感觉到一股快乐劲儿,从脚趾直暖到心窝。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卢在隔壁房间里忽高忽低:霍米莉不停口地说了又说,很有节奏,很有信心——阿丽埃蒂觉得这些话具有一种信念,这是得意的声音。有一次她听见波德站起来,椅子拉响。“我不赞成这么办!”她听见他说。她又听见霍米莉轻轻说了一声:“嘘!”上面传来震动的脚步声和锅子忽然乓的一声。
  阿丽埃蒂半睡半醒地看着她天花板上的画。那些旗帜上神气地写着:“哈瓦那之花”。“保证……超级……烟味……香醇……”披轻纱的可爱女郎吹着她们的长号,轻轻地、胜利地吹出无声的欢快曲子……


  第七章 一道道门被打开

  接下来三星期阿丽埃蒂特别“乖”:她帮助她的妈妈收拾贮藏室;她打扫过道,在上面洒水和用脚踏实;她把珠子(他们用来做纽扣的)分类放到几个阿司匹林瓶子的螺旋盖里:她把小羊皮旧手套切成一个个方块给波德做鞋子;她把鱼骨针磨得像蜜蜂刺那么利;她把洗好的东西挂在通风格栅旁边让它们在微风中吹干。最后,那个日子——那个可怕而又美好、永远忘不了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霍米莉擦着厨房桌子,挺起腰,叫了一声:“波德!”
  他从他的工作室走进来,手里拿着鞋楦头。
  “你看看这刷子!”霍米莉叫道。这是一个毛刷,有一个毛编起来的刷背。
  “哦,”波德说,“都秃毛了。”
  “现在我每次刷,”霍米莉说,“手指关节都弄痛了。”
  波德的样子有点担心。自从他“被看见”以后,他们已经只限于借厨房用的东西,主要是燃料和食物。上面的厨房炉灶底下有一个旧的老鼠洞,夜里炉子没火或者火很弱时,波德可以用它做管道把东西泻下来,省得搬运。自从发生了窗帘的意外事件,他们把火柴盒做的五斗柜推到老鼠洞底下,上面放一张小凳。波德在霍米莉的帮助和推搡下,学会了从这管道钻上去而不是把东西扔下来。采用这个办法,他就用不着冒险进巨大的门厅和过道;他可以从厨房黑色大炉灶底下跳出去弄来一个菜头或者胡萝卜,一块可口的火腿。但是这办法也不尽理想:即使火灭了,炉灶底下常常还会有热灰和余烬,他刚露脸,德赖弗太太挥动的一把大刷子会扑面而来,他在霍米莉的头顶上缩回来,身体烫伤,浑身抖动,把灰咳出来。有时候火正旺着,波德忽然像来到一个炽热的炼狱底下,白热的煤火落下来。但夜里火通常都灭了,波德终于能够穿过灰烬进入厨房。
  “德赖弗太太出去了,”霍米莉说下去,“今天是她的休假日。而她,”他们总是用“她”来称呼索菲姑妈,“躺在床上十分安全。”
  “我担心的倒不是她们。”波德说。
  “怎么,”霍米莉尖声地叫道,“那男孩不在这里了吧?”
  “我不知道,”波德说,“总归是冒险。”他加上一句。
  “冒险总是免不了的,”霍米莉同答说,“就像那次你在煤窖里,煤车来了。
  “不过另外两个,”波德说,“就是德赖弗太太和她,我一直知道她们在哪里。”
  “在这件事情上,”霍米莉叫道,“一个男孩甚至更好对付。离开一英里你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好,”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下去,“请便吧。不过冒险这种事不像是你说的……”
  波德叹了口气。“那好吧。”他说着转身去拿他的借东西袋子。
  “把孩子也带去。”霍米莉在他后面叫。
  波德同过身来。“我说,霍米莉——”他用惊慌的口气说。
  “为什么不能带?”霍米莉尖厉地问道,“今天正合适。你不过到前门。如果你觉得紧张,你可以把她留在时钟旁边,在那里随时能够钻进洞下面来。就让她去见见世面吧。阿丽埃蒂!”
  当阿丽埃蒂跑进来时,波德再一次想说服霍米莉。“你听我说,霍米莉……”他反对说:
  霍米莉不听他的。“阿丽埃蒂,”她响亮地说,“你想同你爸爸一起去,到门厅那里从门垫上给我借些毛来做刷子吗?”
  阿丽埃蒂乐得跳起来。“噢,”她叫道,“我可以去?”
  “好,脱下你的围裙,”霍米莉说,“换掉你的靴子。你去借东西要穿轻便鞋子去——最好穿那双红色的小羊皮鞋子。”阿丽埃蒂转身走了,霍米莉向波德转过来。“她不会有事的,”她说,“你将会看到。”

  阿丽埃蒂跟着爸爸沿着过道走,心开始跳得快起来。时候终于来临,她觉得简直忍受不了。她感到轻飘飘和发抖,紧张得感到空虚。
  他们两个人共带去三个借东西的袋子。(波德解释说:“万一我们能捡到些东西。一个不好的借东西的人会由于少拿备用的借东西袋子而失去许多机会。”)波德把它们放下来去开第一道门,这道门用一个安全别针扣起来了。这个别针很大,要用小手去开它可难了。阿丽埃蒂看着她的爸爸全身吊在别针上晃荡,两脚离地。他吊在那里,向针尖扣着的地方移动过去,针尖终于弹开了,他同时跳了下来。“这事你干不了,”他拍掉手里的灰尘说,“你太轻了。你的妈妈也干不了。现在走吧。轻轻地……”
  还有别的几道门,波德让它们都开着。(“出去时不要把门关上,”他悄悄解释说,“因为你可能赶着回来。”)过了一会儿,阿丽埃蒂看到过道尽头有微光。她拉拉她爸爸的袖子。“是那儿吗?”她悄悄地问。
  波德站着一动不动。“现在不要响,”他吩咐她,“对,是它,时钟底下的洞!”他说这话时,阿丽埃蒂感到气也透不出来,但她表面上不露任何声色。“上去得走三级,”波德说下去,“很陡,因此走时要小心。到了时钟底下,你就在那里待着,不要走神,眼睛看着我:如果一切太平,我会给你个手势。”
  踏级很高,还有点不平,但阿丽埃蒂走起来比波德还轻松些。当她爬出洞口的凹边时,只见眼前忽然一片金色,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春天的阳光照在门厅灰白的砖地上。等到她站直,她再也看不见这个,只看到头顶上的大箱柜像个洞穴似的,还看到吊着的钟摆的轮廓。她周围的黑暗被声音震动,这是安全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在头顶上高处,她终于看清了钟摆在摆动,它在微光中有点发亮,那有节奏的摆动又遥远又谨慎。阿丽埃蒂感到热泪盈眶,猛然产生一阵自豪感:她终于看到了,这就是时钟!他们的时钟……他们家就是用它来做姓的!两百年来它一直站立在这里,声音深沉,耐心守卫着他们的家门,计算着时间。
  但她看见她爸爸对着亮光在雕花的拱形下弯腰站着。“眼睛别离开我。”他说过这话,因此阿丽埃蒂也弯下身子。她又看到门厅发亮的金色地砖一直伸展开去;她看见地毯的边像海上几个五彩岛屿;她看见在灿烂的阳光中现出开着的前门——像通往仙境的大门。她看到门外的青草和对着明朗天空摇曳的绿色蕨叶。波德的眼睛转过来。“等着,”他低声说,“仔细看着。”接着他一闪走掉了。阿丽埃蒂看见他匆匆跑过阳光照着的地面。他跑得很快——像跑着的一只老鼠或者飘过的一片黄色枯叶——忽然之间她看到他是那么“小”。但她跟自己说:“他不小。他比妈妈还高一个头……”她看着他绕过门垫那栗色的岛屿,跑到门旁的阴影中去。在那里他好像不见了。
  阿丽埃蒂看着,等着。一片寂静,除了时钟里忽然呜呜响起来。这是在她头顶黑暗的空洞中转磨的呜呜声,接着时钟敲响了三下,不慌不忙,声音圆润,好像是说:“不管要不要,时候已经到……”
  前门阴暗的门框附近忽然有动静,波德又出现了,在门垫旁边,拎着个袋子;门垫有他膝盖高,像一片栗色麦子地。阿丽埃蒂看见他朝时钟这边看,接着看见他举起一只手。
  噢,当她跑过地上的石板时,它们冒起了一股暖气……使人愉快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和手上……四周和头顶上空空荡荡,大得可怕!波德最后抓住她,拉住她,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他说,“透过气来吧——好孩子!”
  阿丽埃蒂喘过了气向四周看。她看见巨大的椅子腿高高耸人阳光中;她看见椅子坐垫在她的头顶上像天篷一样张开;她看见钉子、皮带、悬着的丝和线:她看见楼梯一直通上去,一级又一级……她看见雕花的桌子腿和柜子底下的大空洞。在寂静中,时钟一直在响——耐心地在计算着一秒又一秒,使人感到安谧。
  接着阿丽埃蒂转脸去看花园。她看到一条铺着彩色石子的小路——石子有核桃那么大,它们之间到处长出草,迎着阳光,透明嫩绿。路那头,她看见高高耸起一排草埂,像一道杂草丛生的篱,再过去是些果树,鲜艳地开着花。
  “这袋子给你,”波德嘶哑地低声说,“还是动手干活吧。”
  阿丽埃蒂听话地动手拔门垫的纤维,很牢,而且满是灰尘。波德拔得很快很有办法,一小把一小把地拔,拔出来马上扔进袋里。“万一你忽然逃走,”他解释说,“你可不要留下什么。”
  “这样拔手很痛,”阿丽埃蒂说,“不是吗?”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我的手不痛,”波德说,“它们已经变硬了。”阿丽埃蒂又打了一个喷嚏。
  “都是灰,不是吗?”她说。
  波德伸直他的腰。“打结的地方不要拔,”他看着她说,“怪不得你的手痛了。瞧我。”过了一会儿他叫道,“你停手吧!这是你第一次上来。你坐在那儿踏级上看看户外风景吧。”
  “噢,不……”阿丽埃蒂又动手拔。(她想:“如果我不帮忙,他下次不会带我来的。”)但是波德一定不让她拔。
  “我还是自己拔好,”他说,“我可以选择我要的纤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做刷子的是我。”


  第八章 格栅外面的世界

  踏级很暖和,但很陡。“如果我到下面小路上去,”阿丽埃蒂想,“我可能再也上不来了。”因此她静静地坐着。可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鞋子刮泥的垫子。
  “阿丽埃蒂,”波德轻轻地叫她,“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爬到了鞋子刮泥的垫子上。”她叫着回答。
  他走过来,从踏级上面低头看她。“那没事,”他看了一下说道,“不过没有固定住的东西上面最好别去。万一有人走来,挪开了这个垫子——那么你会到哪里去呢?你怎么能重新上来啊?”
  “它很重,挪不动。”阿丽埃蒂说。
  “可能是重,”波德说,“但它是可以移动的。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一些规矩,我的小姐,你必须学会。”
  “这条路,”阿丽埃蒂说,“是绕过房子的。那草埂也是。”
  “嗯,”波德说,“你想到什么了?”
  阿丽埃蒂在一块圆石子上擦她的一只红色小羊皮鞋。“我想到了我的通风格栅,”她解释说,“我在想,我的格栅一定就在这角落。从我的格栅望出来就是这草埂。
  “你的格栅?”波德叫道,“从什么时候起它是你的格栅了?”
  “我在想,”阿丽埃蒂说下去,“我绕到角落那里,透过格栅叫声妈妈行吗?”
  “不行,”波德说,“这种事我们可不能干。不要绕到那角落去。”
  “我去叫她,”阿丽埃蒂说下去,“她就知道我平安无事了。”
  “那么,”波德说着微笑起来,“快去叫吧。我在这里给你看着。小心点,别叫得太响了!”
  阿丽埃蒂跑着去了。路上的石子嵌得很紧,她那双轻软的鞋子简直像没碰着它们。跑跑可是多么有趣啊——在地底下不能跑,只能走,只能弯腰曲背地走,只能爬——就是不能跑。阿丽埃蒂差点跑过了头。她绕过角落后还好及时看见了它。对了,是它,紧靠地面,深深嵌在房子的旧墙脚里;在它下面,一片绿色水渍中长着青苔。
  阿丽埃蒂向它跑过去。“妈妈!”她鼻子顶着铁栏栅叫道,“妈妈!”她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
  叫到第三次,霍米莉来了。她的头发垂下来,拿着一个盛满肥皂水的酱菜瓶螺旋盖,它好像很重。“噢!”她用担心的声音说,“你简直吓了我一大跳!你想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的爸爸呢?”
  阿丽埃蒂把头向旁边点点。“就在那里——在前门旁边!”她高兴得踮起脚尖在青苔上跳舞,不过霍米莉在里面看不见她的脚尖。她如今是在格栅的另一边——她终于来到了外面——从外面朝里面看!
  “不错,”霍米莉说,“他们是这样把门开着的——在春天的第一天。好了,”她赶紧说,“快跑回你爸爸那里去吧。告诉他,万一早餐室的门开着,我不反对弄点红色吸墨水纸回来。现在让开点——我要泼水了!”
  “这就是长青苔的原因,”阿丽埃蒂想着,飞快地跑回她爸爸那里去,“我们所有的水都从格栅里倒出来……”
  波德一见她回来,松了口气,但听了她的话又皱起了眉头。“她怎么会要我没带帽针却爬上那张写字台呢?她该知道,拿吸墨水纸是爬窗帘和椅子的活,来吧。我帮你爬上来!”
  “让我留在下面吧,”阿丽埃蒂求他说,“再待一会儿。直到你做完你的事。他们全都出去了。除了她一个。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妈妈只要想到要什么,”波德嘟哝说,“什么话都会说出来。她怎么知道她不会忽然想起来,下床撑着手杖下楼来呢?她怎么知道德赖弗太太今天不会碰巧留在家里不出去呢——也许是由于头痛?她怎么知道那男孩不会还在这里没走呢?”
  “什么男孩?”阿丽埃蒂问道。
  波德看来很窘。“什么男孩?”他含含糊糊地重复说了一声,接着说下去,“也可能是克兰普福尔……”
  “克兰普福尔可不是个男孩。”阿丽埃蒂说。
  “不,他不是,”波德说,“可以说他不是,”他说下去,就像一面说一面把事情想清楚,“不,不能把克兰普福尔叫做男孩。你可以说,他不是一个男孩——准确地说,他早已不是一个男孩。好吧,”他说着开始走开,“你高兴就留下来一会儿吧。但别走开!”
  阿丽埃蒂看着他离开踏级,然后朝四周看。噢,多美啊!噢,多快乐啊!噢,多自由自在啊!瞧!阳光,青草,微风,草埂过去不远在屋角处开着花的樱桃树!在树下,路上撒着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就在树脚那里有一丛像牛油一样白白的樱草。
  阿丽埃蒂随便看了一眼前门踏级,接着轻松得像跳舞一样,蹬着她红色的软鞋向那些花瓣跑去。它们卷起来像贝壳,一碰就荡荡。她捡起几瓣,一片一片叠起来……一片又一片……就像搭纸牌城。接着她把它们撒掉二,波德又回到踏级顶上来,朝路上看。“你不要走远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她只看见他的嘴动,对他笑笑作为回答:她太远了,昕不见他的声音。
  一只绿色的甲虫给阳光照着,在石子上向她爬过来。她把手指轻轻地按着它的壳,它停下不动,戒备地等着,她一松手,它又很快地爬了起来。一只蚂蚁急急忙忙地弯曲前进。她在它前面跳着舞逗它,把脚伸出来。它看着她,进退两难,摇晃着触角,接着像退让似的,生气地拐弯走开。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飞下来,落到树下的青草里。一只又飞走,但阿丽埃蒂看得见另一只还在她上面斜坡的草茎间。她小心翼翼地向草埂走去,紧张地在绿草间爬上去一点。当她用光着的手轻轻地拨开它们时,水滴落到她的裙子上,她觉得红鞋子潮湿了。但她继续向前走,不时拉住草茎走过去,再拉住草茎进入这青苔、紫罗兰和三叶草之林。到腰部高的尖叶片摸上去很柔软,她过去后在它后面轻轻地跳回去。最后她来到树脚下,小鸟吓了一跳,飞走了,她一下子坐到一片樱草的凹凸叶子上。空气中充满香气。“但没有什么东西会跟我一起玩。”她想,这时看见樱草叶子的缝缝沟沟上有透明的露珠。她把叶子一揿,这些露珠像弹子一样滚动。草埂被高高的草笼罩着十分温暖,甚至太温暖了,沙土闻起来很干燥。她站起来摘了一朵樱草花。粉红色的茎在她手里柔软鲜嫩,上面有一层银色的毛。当她把像降落伞一样的花举在眼睛和天空之间时,她看到暗淡的阳光透过有纹理的花瓣。在一块树皮上,她找到一只土鳖,于是用她摇晃着的花去轻轻地碰它。土鳖马上蜷缩成一个球,轻轻地落到草根之间去。但她懂得土鳖。家里的地板下面也有很多。碰到她玩它们,霍米莉就要骂她,因为霍米莉说它们有一股旧刀的气味。她在樱草的茎间仰面躺下来,樱草把她和太阳隔开,使她感到凉快。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脸,透过草茎朝旁边的草埂看。她一下子大吃一惊,屏住了呼吸。有一样东西在草埂上,就在她的上面移动。有一样东西闪烁了一下。阿丽埃蒂看着它。


  第九章 一样的眼神

  这是一只眼睛。或者说它看起来像一只眼睛。跟天空的颜色一样明亮。一只跟她自己的一样的眼睛,但巨大无比。一只闪亮的眼睛。她吓得透不过气来,坐起了身子。这眼睛眨了一下。很大的一排眼睫毛弯弯地落下又掀起不见。阿丽埃蒂小心地移动她的腿:她想在草茎间悄悄滑走,滑下草埂。
  “不要动!”一个人声说,这人声和那只眼睛一样宏大无比,但压低了——嘶哑得有如三月暴风之夜里呼呼吹进格栅的一阵风声。
  阿丽埃蒂僵住了。“完啦,”她想,“最糟糕和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被看见’啦!埃格尔蒂娜遇到过的事,毫无疑问我也遇到了!”
  静了一下,阿丽埃蒂的心在耳朵边怦怦跳,她又听到巨大的肺部急促吸气的声音。“不然的话,”那人声说,还是叽叽喳喳的,“我就要用我这根梣树树枝打你了。”
  阿丽埃蒂忽然镇静下来。“为什么?”她问道。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奇怪!又细又清脆,在空气中叮叮响。
  “万一,”那惊讶的叽叽喳喳声最后响起来,“你穿过青草向我冲过来……万一,”声音说下去,有点发抖,“你用你那双肮脏的小手乱抓我。”
  阿丽埃蒂看着那只眼睛,她一动不动。“为什么?”她再问一声,那几个字又叮叮响——这一次听起来冷若冰霜,尖如利针。
  “他们是这样做的,”那声音说,“我见过他们。在印度。”
  阿丽埃蒂想起她那本《世界地名词典》。“你现在可不是在印度。”她指出说。
  “你是从那房子走出来的吗?”
  “是的。”阿丽埃蒂说。
  “从房子的什么地方?”
  阿丽埃蒂看着那只眼睛。“我不告诉你。”她最后勇敢地说。
  “那我就用我这根梣树树枝打你!”
  “好吧,”阿丽埃蒂说,“你打吧!”
  “我要把你抓起来掰成两半!”
  阿丽埃蒂站起来。“好吧!”她说着向前走了两步。
  只听见一声很响的喘气,青草里发生了地震:他转身离开她,坐了起来,成了一座穿绿色套衫的大山。他有笔直的漂亮头发和金色的眼睫毛。“就站在那里不要动!”他叫道。
  阿丽埃蒂抬头看他。这么说,这就是那“男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吓得有点头晕。“我猜想你大约九岁。”过了一会儿她喘了口气说。
  他红了脸。“这你错了。我十岁。”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她,“你几岁了?”
  “十四岁,”阿丽埃蒂说,“到下一个6月。”她加上一句,看着他。
  沉默着,阿丽埃蒂有点哆嗦地等着他开口。“你会念书吗?”那男孩最后说。
  “当然会,”阿丽埃蒂说,“你不会吗?”
  “不,”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我会。我是说,我刚从印度来。”
  “这跟会不会念书有什么关系?”阿丽埃蒂说。
  “这个嘛,如果你生在印度,你就要说两种话。如果你要说两种话,你就不会念书。念不好。”
  阿丽埃蒂抬头看他:她想,怎么样一个怪物啊,背对着天空,黑黑的。
  “现在好了吧?”
  他动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阴影冷冷地一闪。
  “噢,是的,”他说,“这种情形渐渐改变了。我的两个姐姐本来说两种话,现在已经不是这样。她们会念楼上教室里所有的书。”
  “我也会念书,”阿丽埃蒂马上说,“只是要人拿着它们给我一页一页翻。我不说两种话。我什么书都能念。
  “你会念出声来吗?”
  “当然会。”阿丽埃蒂说。
  “你等在这儿,我这就跑上楼去拿本书下来好吗?”
  “好啊,”阿丽埃蒂说,她很想露一手,但紧接着她的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噢——”她畏缩起来。
  “你怎么啦?”那男孩现在站了起来。他在她上面弯下腰。
  “这房子有几道门啊?”她迎着明亮的阳光斜眼看他。他用一个膝盖跪下来。
  “门?”他说,“向着外边的?”
  “是的。”
  “这个嘛,有前门,有后门,有藏枪室门,有厨房门,有洗涤室门……有客厅的落地长窗。”
  “你看,”阿丽埃蒂说,“我的爸爸在门厅,就在前门那儿忙着。他……他不会愿意被人打搅。
  “忙着?”那男孩说,“忙什么?”
  “收集材料啊,”阿丽埃蒂说,“用来编刷子。’
  “那么我走边门,”他说着就走,但忽然转过身来,回到她面前。他站了一会儿,好像很不安,接着他说:“你会飞吗?”
  “不会,”阿丽埃蒂说,觉得很奇怪,“你会吗?”
  他的脸涨得更红了。“当然不会,”他生气地说,“我不是仙人!”
  “好了,我也不是,”阿丽埃蒂说,“任何人也不是。我不相信仙人。”
  他异样地看她。“你不相信仙人?”
  “不相信,”阿丽埃蒂说,“你相信吗?”
  “当然不信!”
  她想他真是一个爱生气的男孩。“我的妈妈相信仙人,”她说,想使他宽心,“她认为她曾经见过一个。这是她还是个孩子,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花房里沙堆后面的时候。”
  他蹲下来坐在他的脚后跟上,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仙人像什么样子?”他问道。
  “和萤火虫差不多大小,长着翅膀,像一只蝴蝶。她说仙人脸很小,全身发光,像火星飞来飞去,还有很小的手。她说仙人的脸不断变化,总是微笑着,闪闪烁烁。她又说仙人说话非常快—一个字也听不清。”
  “噢。”那男孩叫了一声,大感兴趣。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仙人到哪儿去了?”
  “我妈妈看见时,”阿丽埃蒂说,“仙人好像落入了蜘蛛网。当时天黑。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大约五点钟。吃过茶点以后。”
  “噢!”那男孩又叫了一声,捡起两片樱桃花瓣,叠在一起像个三明治,慢慢地吃起来。“假定说,”他说着越过她的头顶看房子的墙,“你看见一个小人,只有一支铅笔那么高,裤子上打着一块蓝色补丁,在窗帘上爬到一半,拿着一个玩具茶杯——你会说他是一个仙人吗?”
  “不,”阿丽埃蒂说,“我要说那是我的爸爸。”
  “噢,”那男孩一面想一面说,“你爸爸的裤子上有一块蓝色补丁?”
  “他的好裤子上没有。他这是穿上了借东西时穿的裤子。”
  “噢!”那男孩又叫了一声。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声音,律师就常常发出这个声音。“像你们这样的人多吗?”
  “不,”阿丽埃蒂说,“根本没有。我们是与众不同的。”
  “我是说和你们一样小的?”
  阿丽埃蒂哈哈大笑。“噢,别说傻话了!”她说,“你绝不会以为,世界上像你这种大小的人很多吧?”
  “像我这种大小的要比像你们这种大小的多。”他回答说。
  “说实在的……”阿丽埃蒂忍不住说起来,又哈哈笑着,“你真以为是这样……我是说,不管是在什么样的世界?那些巨大的椅子……我看到过它们了。你以为要为每一个人做那么大的椅子吗?还有给他们做衣服的衣料……要多少英里长啊……还要缝!他们那些巨型房屋,高得连天花板都很难看清楚……他们那些巨型大床……他们要吃的食物……热气腾腾的食物大山,像大沼泽一样的炖品和汤什么的。”
  “你不喝汤吗?”那男孩问道。
  “我们当然喝,”阿丽埃蒂大笑说,“我爸爸有个叔叔,他有一只小船,他划着船在汤锅里转,捞取漂着的食物,还钓锅底下的好东西,直到最后厨子发生了怀疑,因为他在汤里找到了弯钩。有一次我爸爸的叔叔撞上一根潜在水里的骨头,差点儿翻了船。他失去了船桨,小船也裂了缝,但他把钓丝抛到锅子把手那里,拉着它从锅边上去。这汤锅不知有多少英寻①深!而且巨大无比!我是说,世界上的东西很快就要小够吃的。正因为这缘故,我爸爸说他们渐渐死绝倒是件好事……我爸爸又说,我们需要的只是几个——让他们维持我们的生活。否则,他说,整个事情就要,”阿丽埃蒂犹豫了一下,要把她爸爸说的这个字眼想起来,“就要失调了,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男孩问道,“‘维持我们的生活’?”

  ①1英寻等于6英尺,合1.828米。


  第十章 大人世界和小人世界

  于是阿丽埃蒂告诉他关于借东西的事——这有多么困难,有多么危险啊!她告诉他关于地下的贮藏室,关于波德的早年冒险,他所表现出来的技巧和勇敢;她叙述她诞生前波德和霍米莉往日的富裕日子;她描绘镶金丝的音乐鼻烟盒,从它里面飞出来的用翠鸟毛做的小鸟,还说它怎么扑楞着翅膀唱歌;她说到玩具衣柜、微型绿色玻璃杯、从客厅柜子里弄来的小银茶壶、缎子床罩和绣花被单……“我们还保留着它们,”她告诉他,“它们原是她的手帕……”“她——”男孩慢慢地听懂了,这个她,就是楼上的索菲老姑妈:他听阿丽埃蒂说波德怎样从她的卧室里借东西,在火光照耀下在她梳妆台上的小玩意儿之间一路钻,甚至爬上她的床帘,在她的被单上走。自然,阿丽埃蒂解释说,德赖弗太太每天6点给她送去一瓶白葡萄酒,半夜前她把它全喝下去了。没有人责怪她,连霍米莉也没说过她的坏话,因为正如霍米莉说的,“她”这个可怜人太没有乐趣可言。不过阿丽埃蒂又解释说,三杯下肚,索菲老姑妈就看见什么都不相信。“她认为我父亲是从酒瓶里出来的,”阿丽埃蒂说,“等我大一点,我爸爸就要带我上那里去,她就会以为我也是从酒瓶里出来的。我爸爸认为这将使她高兴,就像她现在看惯了他那样。有一次他把我的妈妈带去过,后来索菲姑妈忽然来劲,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我妈妈不再去,又说准是他们在白葡萄酒里掺了水,因为,她说,她有一次见过一个小男人和一个小女人,而现在她只看到一个小男人……”
  “我真希望她以为我是从酒瓶里出来的,”那男孩说。“她要我听写,教我作文。我只有早晨看到她,这时她总是板着脸。她把我叫去,看我的耳朵后面干净不干净,问德太太我是不是学会了我学的那些字。”
  “那位德太太是什么样子的?”阿丽埃蒂问道。(这样称德赖弗太太做“德太太”是多么好玩啊……多么随便又多么亲热啊!)
  “她挺胖,长着唇髭,给我洗澡,弄痛我擦伤的部位和本来就痛的胳膊肘,说最近哪天要请我吃一顿拖鞋板……”那男孩拉起一把草,生气地看着它,阿丽埃蒂看到他的嘴唇在哆嗦。“我的妈妈非常好,”他说,“她住在印度。为什么你们会失去所有的财产呢?”
  “这个嘛,”阿丽埃蒂说,“厨房锅炉爆炸,热水从地板漏下来,流进我们的家,把东西都冲到通风格栅那里。我的爸爸日夜抢救。先是热后是冷。他想保住一一些东西。那格栅吹进来可怕的三月风。他病了,你知道,于是就没有办法去借东西了。于是我的亨德列里叔叔和一两个其他人帮着借,我的妈妈一次次给他们点东西酬谢他们。可是那只翠鸟毛小鸟给浸坏了,所有的羽毛脱落,一个大弹簧从它的边上蹦了出来。我的爸爸就用那弹簧使门关上,挡开从格栅吹进来的风,我的妈妈把羽毛塞进一顶鼹鼠皮小帽子里。不久以后我生下来,我的爸爸又去借东西。但他现在体力不行了,不喜欢爬窗帘……”
  “我帮过他一点忙,”那男孩说,“帮他拿过茶杯。他当时浑身在发抖。我想他是吓坏了。”
  “我爸爸是吓坏了!”阿丽埃蒂生气地叫道,“给你吓坏了!”她又叫一声。
  “也许他是不喜欢登高。”那男孩说。
  “他喜欢登高,”阿丽埃蒂说,“他不喜欢的是窗帘。我告诉过你了,窗帘使他费劲。”
  那男孩沉思着蹲在那里,嚼着草叶。“借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这么叫这种做法的?”
  “不这样叫,叫什么?”阿丽埃蒂问道。
  “我说这是偷。”
  阿丽埃蒂哈哈大笑。她真是在哈哈大笑。“可我们是借东西小人,”她解释说,“就像你是一个……一个人渣子什么的。我们是这房子的一分子。那么你也可以说壁炉从煤桶里偷煤。”
  “那么怎样算是偷呢?”
  阿丽埃蒂露出一脸严肃的样子。“假定我的亨德列里叔叔从她的梳妆台上借了一个绿宝石挂表,然后我爸爸把它拿走,挂在我们的墙上。那就是偷。”
  “一个绿宝石挂表?”那男孩叫道。
  “这个嘛,我是随口说说的,因为我家有一个表挂在墙上,不过那是我爸爸自己借的。不说挂表也可以。可以说别的东西。甚至说一块方糖也行。但借东西小人不偷东西。
  “从人渣子那里拿不算偷。”那男孩说。
  阿丽埃蒂又哈哈大笑,笑得把脸藏到樱草里。“噢,天啊,”她笑出眼泪,喘了口气,“你真滑稽!”她抬头看着他迷惑不解的脸,“人渣子是为了借东西小人而存在的——就像面包是为了黄油而存在一样!”
  那男孩沉默了一会儿。一股风吹得樱桃树叶簌簌作响。
  “哼,我不信,”他看着落下来的花瓣,最后说,“我根本不相信我们是为这个而存在的,我也不相信我们在死绝!”
  “噢,天啊!”阿丽埃蒂不耐烦地叫道,抬头看着他的下巴。“只要用你的常识想想: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渣子(虽然我还知道三个——克兰普福尔、她和德赖弗太太)。但我知道有许多许多借东西的人:壁炉台家的、古钢琴家的、水落管家的、压布机家的、鞋架家的、尊敬的约翰·斯塔丁顿家的……”
  他低头看下来。“约翰·斯塔丁顿?他可是我们的姑丈……”
  “是吗,这一家住在这么一幅肖像后面,”阿丽埃蒂听也不听地说下去,“还有火炉烟囱管家的、门铃拉索家的,还有……”
  “不假,”他打断她的话,“可是你看见过他们吗?”
  “我见过古钢琴家的人。我妈妈是门铃拉索家的。其他儿家在我生下来以前就搬走了……”
  他更靠近些。“那么,他们如今在哪儿了?你告诉我。”
  “我的亨德列里叔叔如今住在乡下,”阿丽埃蒂冷冷地说,把头从他低下来的脸旁移开;她注意到他的脸被淡金色的头发遮住,“五个孩子,古钢琴家的和时钟家的。”
  “其他人家呢?”
  “噢,”阿丽埃蒂说,“他们在什么地方。”不过在哪里呢?她想。男孩斜躺在她身边的青草上,她在他的阴影里有点哆嗦。
  他又退回去,他那个漂亮的头挡住了一大片天空。“嗯,”过了一阵,他不急不忙地说,眼睛冷冷的,“我只见过两个借东西的小人,但我见过成百成百成百成百成百……”
  “噢,不……”阿丽埃蒂轻轻地叫道。
  “……个人。”他重新坐起来。
  阿丽埃蒂站着一动不动。她不看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好吧,”他说,“那我告诉你……”
  “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阿丽埃蒂咕哝着说。
  “你听我说!”他说道,于是跟她讲火车站、足球比赛、赛马场、大游行和艾伯特音乐厅的音乐会,跟她讲印度、中国、北美和英联邦,跟她讲七月大减价。“巨大的人不是几百,”他说,“而是几千几万几亿……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阿丽埃蒂抬起吃惊的眼睛看他,这件事引起她的脖子痉挛。“我不知道。”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声。
  “我对你说,”他靠近一点说下去,“我不相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还有借东西的小人。我相信你们是最后的三个。”他说。
  阿丽埃蒂把她的脸埋到樱草里。“我们不是最后三个。还有卢皮婶婶、亨德列里叔叔和我那些堂兄妹。”
  “我敢打赌他们都死了,”那男孩说,“而且,”他说下去,“没有人会相信我见到过你。你将是最后一个,因为你最年轻。有一天,”他得意地微笑着对她说,“你将是世界上惟一剩下的借东西的小人!”
  他坐着不动,等着,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你在哭。”他过了一会儿说。
  “他们没有死,”阿丽埃蒂用捂住的声音说,在她的小衣袋里找手帕,“他们住在那个树丛过去,离这儿两块牧场的一个獾洞里。我们没有再看见他们,只因为地方太远。有黄鼠狼什么的,还有牛和狐狸……还有乌鸦……”
  “哪一个树丛?”他问道。
  “我不知道!”阿丽埃蒂几乎是叫着说,“它在煤气管旁边——一个叫帕金河的牧场。”她擤擤鼻子,“我要同家了。”她说。
  “不要走,”他说,“还早着呐。”
  “不,我要走了。”阿丽埃蒂说。
  他的脸急红了。“让我这就去拿书。”他求她说。
  “现在我不能给你念。”阿丽埃蒂说。
  “为什么?”
  她用生气的眼睛看着他:“因为……”
  “听我说,”他说道,“我会到那牧场去。我要去找亨德列里叔叔。还有你那些堂兄妹。还有什么婶婶。如果他们活着,我将告诉你。怎么样?你可以写一封信给他们,我把它放到洞里去……”
  阿丽埃蒂抬头看他。“你肯这样干吗?”她轻轻地问。
  “是的,我肯。我真的肯。现在我去拿书好吗?我从边门进去。”
  “好吧,”阿丽埃蒂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眼睛亮堂起来,“我什么时候能把信给你?”
  “随便什么时候,”他在她头顶上站起来,“你住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这个……”阿丽埃蒂刚要说就停住了。为什么她又一次感到这样冷呢?只是由于他的影子吗……它高耸在她头顶上,挡住了太阳?“我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她赶紧说,“我要把它放在门厅的垫子底下。”
  “哪一块?前门口的那一块吗?”
  “对,是那一块。”
  他走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阳光里,深深地藏在肩头那么高的草里。发生的事情重大得无法想像,她简直无法相信是真的发生了:她不仅“被看见”,而且有人和她说了话,不仅有人和她说了话,而且她还……
  “阿丽埃蒂!”传来一声叫。
  她吓了一跳,站起来,转过脸去:是波德,圆圆的脸,正在小路上抬头看她。“下来吧!”他悄悄说。
  她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好一阵。他的脸多么圆啊,他多么慈祥,多么面熟啊!
  “来吧!”他更加紧急地又叫了一遍。她听话地下来,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焦急不安。她很快地离开草埂向他滑行下去,举着樱草花。“把那东西放下!”当她最后来到路上站在他的身边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拖着这么大的花——你还得拿袋子。你到那上面去干什么?”他们在路上那些石子上走时,他咕哝着说。“我会永远看不见你的。现在快走,你的妈妈准备好茶点等着了!”


  第十一章 爸爸的感觉

  霍米莉正在最后一道大门口等他们。她已经洗过头发,有一股煤焦油肥皂气味。她看起来年轻了,有点兴奋。“好——”她说,“好!”她说着把阿丽埃蒂的袋子接过来,帮波德闩上门。“好,不坏吧?你乖吗?那樱桃树在外面吗?时钟敲响没有?”她似乎要在昏暗的光亮中看出阿丽埃蒂的表情。“现在来吧。茶点都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
  茶点当真准备好了,放在起居室的圆桌上,嵌齿轮当中生着很旺的火。这房间看着是多么熟悉,多么充满家庭温暖啊,但忽然又显得很奇怪;火光在墙纸上闪烁——墙纸上一行字写着:“……那该多么可爱啊,如果……”如果什么呢?阿丽埃蒂一直在想这句话。如果我们的屋子不那么黑,她想,那就可爱了。她看着翻过来的图画钉上插的自制蜡烛,霍米莉把这蜡烛台放在茶具之间;那把旧茶壶,这是一个空的栎果,装着一段羽毛管壶嘴,绕着铁丝做把手,铁丝把手由于年久而变硬——它现在擦亮了;有两个切片的烤核桃,它们吃起来像牛油吐司;还有一个冷的煮核桃,波德像切面包一样把它切来吃;有一碟热的葡萄干,在火前面堆得高高的;还有桂皮味面包头,金黄发脆,撒上点糖;在每个座位前面,噢,没有比这更叫人快活的了,一个盆子里放着一只虾。霍米莉拿出了银碟子——她自己和阿丽埃蒂的碟子是弗罗林银币做的,波德的碟子是半克朗银币做的。
  “洗好手就来吃吧,阿丽埃蒂,”霍米莉叫道,拿起了茶壶,“不要像做梦似的了。
  阿丽埃蒂拉过来一个纱线轴,慢慢地坐下来。她看着她的妈妈拉拉茶壶嘴,这一向是个有趣的时刻。羽毛粗的一头插在茶壶里面,在倒之前要轻轻拉一拉,使它在洞里挤紧,水不会漏出来。有时候接口的地方湿了,这就要把壶嘴更用力地拉一拉,再轻轻转一转。
  “怎么样?”霍米莉小心地倒着茶说,“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吧!”
  “她没看见什么。”波德说着切了一片煮核桃,就着他的虾吃。
  “她没有看到壁炉台吗?”
  “没有,”波德说,“我们没有到早餐室去。”
  “那我的吸墨水纸呢?”
  “我没有弄到。”波德说。
  “它是好东西……”霍米莉说起来。
  “也许是的,”波德不断咀嚼着说,“但我有一个感觉。我有一个很不好的感觉。”
  “他说什么?”阿丽埃蒂问道,“他的感觉?”
  “在他的后脑勺和手指头里,”霍米莉说,“你的爸爸会有这样的感觉,只要,”她压低声音说,“附近有人。”
  “噢。”阿丽埃蒂说了一声,身体蜷缩起来。
  “所以我就把她直接带回家来了。”波德说。
  “那里是有人吗?”霍米莉着急地问道。
  波德吃了一口虾。“一定有,”他说,“但是没有看见。”
  霍米莉在桌子上俯过身来。“你有什么感觉吗,阿丽埃蒂?”
  阿丽埃蒂吓了一跳。“噢,”她说,“我们全都有这种感觉吗?”
  “不都在同一地方,”霍米莉说,“我的感觉是从我的脚踝后面开始,接着升到膝盖。我的妈妈——她经常从下巴开始,绕过她的脖子……”
  “还在后面打个结呢。”波德一边嚼着一边说。
  “别这样,波德,”霍米莉抗议说,“这是真的,不要讽刺。门铃拉索家的人都这样。像一条领圈,她是这么说的……”
  “可惜没把她勒死。”波德说。
  “我说,波德,说话要公平些,她有她的特点。
  “特点!”波德说,“她全足特点!”
  阿丽埃蒂舔她的嘴唇,紧张地从波德看到霍米莉。“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说。
  “那么,”霍米莉说,“这也许是一种无谓的恐惧。”
  “噢,不,”阿丽埃蒂说起来,“不足的……”当霍米莉尖锐地看她时,她发抖了,“我是说,如果爸爸感觉到什么——我是说——也许是,”她说下去,“也许是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个嘛,”霍米莉说,“你还小。到时候会有的。当德赖弗太太在上面耙火炉时,你就到我们的厨房里去站着,就站在管道底下。站到一张凳子什么的上面——这样你离天花板更近些。经过练习,这种感觉就会来了。”
  吃完茶点,等波德去摆弄他的鞋楦,霍米莉在洗碗碟时,阿丽埃蒂跑去拿出她的那本日记。“我来翻开它,”她急得发抖地想道,“随手翻一页。”翻开来是7月9日,上面写道:“野营不妨空口讲讲,留在家里最好。格拉斯哥教堂旧卡梅伦徽记,1885年。”1O日这一页顶上写道:“趁有太阳,快晒干草。斯诺登峰以5750镑出售,1889年。”阿丽埃蒂撕下这后一页,把它翻过来,在背面一页读道:“7月11日。不可得意忘形。C.D.格雷厄姆坐木桶渡过尼亚加拉河,1886年。”不,她想,我还是写在10日这一页上,“趁有太阳,快晒干草,”画掉上次记的(“妈妈不舒服”),在它下面写道:

  亲爱的亨德列里叔叔:
  我希望你平安,堂兄妹们平安,卢皮婶婶平安。我
  们都平安,我正学借东西。
  请把回信写在背面。
  爱你的侄女:阿丽埃蒂·时钟
  ××○×○×

  “你在做什么,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问她。
  “我在写日记。”
  “噢。”霍米莉说了一声。
  “你有事吗?”阿丽埃蒂问道。
  “等一会儿再说吧。”霍米莉说。
  阿丽埃蒂把信折好,小心地夹在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世界地名词典》里面,然后在日记本上写道:“去借东西。写信给亨。和男孩子说话。”接着阿丽埃蒂看着炉火,坐了很长时间,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第十二章 托男孩捎信

  但写信是一回事,想出办法把它塞到门垫底下又是一回事。好几天都劝不动波德去借东西:他忙着在打扫贮藏室,修理隔板,做新架子。阿丽埃蒂平时十分喜欢这种春天大扫除,因为在大扫除时,几乎忘掉了的宝贝会忽然出现,从前借来的东西会派上新的用处。她一向喜欢翻弄那些丝绸或者花边碎片、小山羊皮手套、铅笔头、生锈的剃刀片、发卡和针、无花果干、榛子、巧克力糖、用剩的红色火漆头。有一年,波德用牙刷给她做了这个头发刷子:霍米莉用一只手套的两个指头给她做了这条灯笼裤,让她“早晨干活”时可以穿。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还有一只只彩色丝线和棉纱线线轴、一团团各种各样的毛线、当面粉勺用的钢笔尖,以及许许多多瓶盖。
  但今年阿丽埃蒂很不耐烦地乒乒乓乓摆弄东西,一有机会就溜到通风格栅那里去张望,希望能看到那男孩。她现在随身带着那封信,把它塞在套衫里面,信边都磨损了。有一次那男孩真的跑过格栅,阿丽埃蒂看见了他的羊毛袜。他的喉咙发出发动机的咕咕声,绕过墙角就刺耳地大叫:“呜呜呜呜呜——呜!”(他后来告诉阿丽埃蒂,说这是火车的汽笛声。)他只顾叫,也就听不见阿丽埃蒂叫他。一天傍晚天黑以后,她溜去想打开第一扇门,但不管她怎样拼命地又跳又拉,就是打不开那安全别针。
  霍米莉每次打扫起居室总要抱怨那张地毯。“你可能要爬窗帘上椅子,”她会对波德咕哝着说,“但带着你的帽针和布带去用不了你一刻钟时间,就能给我从早餐室的写字台上弄来一点吸墨水纸了……任何人看到这地板,都会以为我们是住在一个蛤蟆洞里。没有人会说我是好主妇,”霍米莉说,“你可能不在乎我所想的那种家庭生活,”她说,“但我实在喜欢使屋子里井井有条。”最后,到了第四天,波德拗不过霍米莉,只好从命。他放下他的锤子(一个很小的电铃铃舌),对阿丽埃蒂说:“我们走吧……”
  阿丽埃蒂很高兴去看看早餐室。很幸运,门开着一点。终于能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抬头看那些架子、柱子和那著名的壁炉台三角墙,真是太迷人了。这么说,这就是那些人原先住的地方,她想,那些爱快乐的生物,离群索居,自得其乐。她想像着壁炉台家的女人——霍米莉曾形容她们有点“散漫”,长着蜂腰,高高梳起爱德华七世时代①的发型——在外面壁柱上随意荡秋千,嘻嘻哈哈,在嵌着的镜子上顾影自怜,它反映出外面的烟草罐、磨光玻璃酒瓶、书架和铺上长毛绒台布的桌子。她又想像着那些壁炉台家的男人——据说很好看,蓄着长长的八字胡子,长着激动和细长的手——抽烟,喝酒,讲他们机智的故事。他们却从来没有邀请过霍米莉到上面这儿来!可怜的霍米莉长着个瘦瘦的鼻子,头发从来不好好梳理……阿丽埃蒂想.这些人可能用他们带讥笑的长眼睛看她,微微笑笑,哼着曲调,掉头就走。他们只吃一顿早餐——吃吐司、鸡蛋、小片蘑菇;他们还可能吃点红肠、发脆的干肉,喝几口茶和咖啡。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阿丽埃蒂想。这样的生物会上哪里去了呢?
  波德已经把他的帽针扔上去,插在椅面上,人转眼也在拉着布带爬上椅子腿。到了椅子上,他把帽针拔出来,像掷标枪似的再往头顶上扔,让它插在一条窗帘的皱褶上。阿丽埃蒂想,事不宜迟,这正是她把那封宝贵的信掏出来的时候。她溜进门厅。这次前门关着,里面黑了点,她心扑通扑通跳着跑过门厅。门垫很重,但她还是掀起一角,用脚把信推到它的底下去。“好了!”她说着向四周看看……阴影,阴影,一个个阴影,还有滴答滴答的钟响。她把平坦的地板望到头,在遥远的地方,楼梯拔地而起。“上面是另一个世界,”她想,“世界上的世界……”她微微发抖。
  “阿丽埃蒂。”波德从早餐室里轻轻叫出来,她跑到里面,正好看到他一转身从椅子上面跳出去,在布带上把自己往上拉,到了写字台高的地方,用力一跳,轻轻地双脚叉开落在写字台上,为了安全起见,他把布带轻轻绕住他的手腕。“我要你来看看这个。”他有点气喘地说。他用手把吸墨水纸一推,吸墨水纸十分轻柔地在空气中飘下来,最后落在离写字台几英尺的脏地毯上躺着,粉红色,崭新的。
  “你动手把它卷起来,”波德悄悄地说,“我这就下来了。”阿丽埃蒂于是跪在地上,动手卷那张吸墨水纸,直到它越卷越大,她拿也拿不住。波德下来很快地把它卷好,用他的布带把它捆起来,插好他的帽针。他们像两个房屋油漆匠扛梯子那样把这卷东西扛到时钟底下,然后下洞。
  霍米莉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他们,他们已经喘着气把这卷东西扔在起居室门外的过道上。霍米莉看起来吓坏了。“噢,你们回来了,”她说道,“谢谢老天!那男孩来了。我刚才听德赖弗太太对克兰普福尔说的。”
  “噢!”阿丽埃蒂叫道,“她说什么了?”霍米莉狠狠地看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阿丽埃蒂马上明白,她应该说的是:“什么男孩啊?”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倒没有什么大不了,”霍米莉说下去,好像是要使她放心,“不过是他们楼上有个男孩。根本没有什么事,不过我听德赖弗太太说要教训教训他,看他还敢再把门厅那些垫子掀起来。”
  “门厅的垫子!”阿丽埃蒂跟着重复了一声。
  “对,她对克兰普福尔说,一连三天,那男孩都动过门厅的垫子。她说,看地上的灰尘和他把它们放回去的样子,她可以断定他动过了。我担心的就是门厅,因为你和你爸爸在那里……你怎么啦,阿丽埃蒂?你的脸没有理由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来吧,帮我把家具搬开,我们来把地毯铺下去。”
  “噢,天啊,噢,天啊!”阿丽埃蒂一面帮她妈妈把五斗柜的火柴盒拿出来,一面担心地在心里叫道,“他接连找了三天,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现在他会不找了……再也不找了。”
  那天傍晚,她在厨房管道底下一张凳子上站了好几个钟头,装作是在练习得到“一个感觉”,实际上是听德赖弗太太和克兰普福尔的对话。她听到的是,德赖弗太太的脚把她折腾得要命,真可惜她去年5月没有及时听医生的话;她说克兰普福尔还可以喝一点,因为地窖里的酒她一辈子也喝不完:他们可别想她会单手去擦二楼的窗子。但在第三天晚上,就在阿丽埃蒂趁还没有因为站累而失去平衡摔下来,从凳子上爬了下来时,她听到克兰普福尔说:“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有一只白老鼠。”阿丽埃蒂屏住她的呼吸,很快又重新爬上了凳子。
  “一只白老鼠!”她听见德赖弗太太尖声大叫,“那还了得?他会把它放在哪里?”
  “这我可不愿意说,”克兰普福尔用他隆隆的声音说,“我只知道他到帕金河那边去,走遍所有的草埂,找遍所有的兔子洞。”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德赖弗太太说,“你的玻璃杯呢?”
  “只要一点就够了,”克兰普福尔说,“这甜蜜的东西一直落到你的肝里——不像啤洒,一点不像。是的,”他说下去,“他看见我拿着枪走过去,马上装做在从树篱那儿掰下一根树枝。可是我能看到他,听见他叫。他把嘴巴对着兔子洞叫。于是我相信他弄到了一只白老鼠。”这时传来一声咕嘟,好像是克兰普福尔喝了一口酒。“是的,”他最后说,阿丽埃蒂听到他放下玻璃杯,“一只白老鼠,叫什么叔叔的。”
  阿丽埃蒂猛地一摇晃,连忙挥动着手臂使身体平衡,但随即从凳子上落下来。凳了向旁边一滑,咔嚓一声,碰到了五斗柜,翻了个身。
  “那是什么声音?”克兰普福尔问道。
  上面一片寂静,阿丽埃蒂屏住了呼吸。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德赖弗太太说。
  “是有声音,”克兰普福尔说,“在地板下面,就在炉子那儿。”
  “什么事也没有,”德赖弗太太说,“是煤块落下来了。那声音常常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时,它会吓你一大跳……好,把你的玻璃杯递给我,只剩下一点了……可以把这瓶酒干掉……”
  他们在喝白葡萄酒,阿丽埃蒂想。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重新翻过来放好,静静地站在它旁边,朝上面看。她能看到光从地板缝里漏下来,当有人动动手或者动动手臂,就有影子掠过。
  “好,”克兰普福尔回到他的故事说,“我带着我的枪走过去,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我毫不怀疑是敷衍我:这周围有什么旧的獾洞吗?”
  “鬼精灵,”德赖弗太太说,“竟然想出什么……獾洞……”她发出咯略的笑声。
  “说实在话,”克兰普福尔说,“那儿是有一个,但当我指给他看时,他一点也不去注意它。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我走开。”克兰普福尔大笑,“我想这一套你会我也会,于是我干脆坐下来。我们两个对峙在那里。”
  “后来怎么样?”
  “后来他只好离开。留下了他那只白老鼠。我等了一会儿.但它没有出来。我用树枝在周围戳,还吹口哨。可惜我没有听清楚他叫它做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叔叔……”阿丽埃蒂听到突然拉椅子的声音。“好了,”克兰普福尔说,“我现在得走了,去把小鸡关起来……”
  洗涤处的门砰地关上,头顶上忽然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德赖弗太太在扒炉子。阿丽埃蒂放好凳子,悄悄地溜进起居室,她看见她妈妈一个人在里面。

  ①指二十世纪头十年。


  第十三章 黑夜行动

  霍米莉正弯着腰在熨衣服,乒乒乓乓,把垂到眼睛上的头发拨回去。房间周围晾着内衣裤,用安全别针代替夹子。
  “出什么事了?”霍米莉问道,“你摔跤了吗?”
  “是的。”阿丽埃蒂说着轻轻走到炉火旁边她的老位置上去。
  “感觉来了没有?”
  “噢,我不知道。”阿丽埃蒂说。她抱住她的双膝,把下巴靠在上面。
  “你编织的东西呢?”霍米莉问道,“我真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无精打采的。你没觉得不舒服吧,啊?”
  “噢,”阿丽埃蒂叫道,“让我去吧!”霍米莉一时语塞。“春天了,”她自言自语说,“在她这个岁数,我那时也是这样的。”
  “我必须见到那男孩,”阿丽埃蒂正在想——呆呆地盯着炉火看,“我必须听听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必须听到他们是不是平安。我不希望我们渐渐死绝。我不希望做最后一个借东西的小人。我不希望,”想到这里,阿丽埃蒂把她的脸落到她的膝盖上,“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在黑暗中……在地底下……”
  “现在还不能吃晚饭,”霍米莉打破沉默说,“你爸爸借东西去了。到她的房间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丽埃蒂抬起她的头。“不知道,”她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霍米莉尖刻地说,“在一个半钟头内他不会回来。他喜欢到上面那儿去,在梳妆台上同她唠嗑和东看看西看看。只要那男孩睡了,这样做很安全。我们倒不要那里的什么东西,”她说下去,“只是他做了那些新架子,他说它们看着太空'r.在那里,他说,也许能借来点什么东西……”
  阿丽埃蒂忽然坐直身体,她猛想起一个主意,不禁透不过气来,双膝有点发抖。“一个半钟头。”她妈妈足这样说的,那么几扇门都开着。
  “你上什么地方去?”阿丽埃蒂向门口走去时,霍米莉问她。
  “只不过上贮藏室去,”阿丽埃蒂用一只手挡住她的蜡烛火不让风吹灭,回答说,“不会去得太久的。”
  “可别把东西弄乱了!”霍米莉在她后面叫道,“小心蜡烛火!”
  当阿丽埃蒂沿着过道走时,她想:“这倒是真的,我要上贮藏室去——再去找一枚帽针。如果找到了帽针,再找一根绳子——布带不会有了,我也不会去得太久,我要赶在爸爸前面回来。我去也是为了他们,”她固执地对自己说,“有一天他们会感谢我的。”不过她还是感到有点内疚。“鬼精灵!”德赖弗太太对她这种做法会这样说的。
  是找到了一枚帽针——顶上还带一根横档——她在横档上拴上一根线,拴得很紧,然后把线像8字那么绕来绕去,猛然有了个主意,用火漆把它粘住。
  几扇门都开着,她把蜡烛留在过道当中,放在不会闯祸的地方,就在时钟旁边的洞下面。
  她攀登上大门厅时,门厅里很暗,满是影子。一盏灯火旋得很低的煤气灯在锁起来的前门旁投下一潭亮光,另一盏煤气灯在半楼梯的一个梯台上。天花板又高又黑,四周是空空的一大片。她知道,儿童卧室在楼上过道的另一端,那男孩可能已经在床上睡觉了——她的妈妈刚这样说过。
  阿丽埃蒂见过她爸爸在椅子上怎样使用帽针,跟这比起来,上楼梯要容易得多。过了一会儿就成了一种有节奏的动作:扔上去一拉,爬上去,再扔上去。压住楼梯地毯的铜棍发出寒光,但地毯又软又温暖,倒在上面很舒服。爬到半楼梯的梯台时,她喘了一阵气。她不怕黑,她是在黑暗中生活的,在黑暗中她像在家里一样,在这种时候,这样十分安全。
  到了楼梯顶,她看见过道上有一扇门打开,在过道上投下了一方块像拦着路的亮光。“我得冲过去。”阿丽埃蒂对自己说,要鼓起勇气来。在点着灯的房间里有人在嗡嗡说话。
  “……这母马四岁大,”那人声说,“它实际上是我在爱尔兰的弟弟的,他还有一匹‘老伙计’和一匹‘小宝贝’。他让它参加了几次越野赛马……我说‘几次’,我说的是三次,至少是两次……你看过爱尔兰的越野赛马吗?”
  “没有,”另一个声音说,听来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是我的爸爸,”阿丽埃蒂吓了一跳,听出来了,“是我的爸爸在和索菲老姑妈说话,也可以说是索菲老姑妈在和我的爸爸说话。”她抓起她那枚带线的帽针,向亮光跑去,冲过它到了过道的另一边。她经过打开的门时瞥了一眼炉火光、灯光、闪烁的家具和深红的缎子。
  在那方块亮光的另一边,过道又黑了,她看到远处一扇半开着的门。“那就是儿童游戏室,”她想,“再过去就是儿童卧室。”
  “那有点不同,”索菲姑妈的声音说下去,“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比方说……”阿丽埃蒂喜欢这声音。它使人听了舒服,十分平稳,就像门厅里时钟的声音,当她离开地毯到旁边一条打蜡地板下时,她大感兴趣地听到爱尔兰人用墙来代替树篱。在这儿地板上她可以跑,她最爱跑了。地毯走起来很费劲——又厚又吸脚。地板很光滑,有一股蜂蜡的气味。她喜欢这气味。
  她来到了教室,里面的东西盖着满是灰尘的布,堆着许多废物。这里也点着一盏煤气灯,旋得很低,只有一点蓝色的火焰。地上铺着漆布,十分破旧,地毯也很破旧。桌子底下足一个大黑洞。她摸索着走到那黑洞中,撞到一个比她头高的都是灰尘的膝垫上。当她从黑暗中出来,到了朦胧的亮光中时,她抬头看到了角落那个摆着玩具茶具的柜子,挂在壁炉上面的油画,还有她爸爸在那里“被看见”的长毛绒窗帘。到处是椅子腿,椅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在它们之间找路到儿童卧室去。到了那里,她在远处角落一个罩着阴影的高原上忽然看到那男孩,他躺在床上。她看见他的大脸在枕头边对着她,她看见煤气灯反映在他张开的眼睛上,她看见他的手捏住床单,紧紧地捂住他的口。
  她停下站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等她看到他的手指松开时,她轻轻地说:“不要怕……是我来了,阿丽埃蒂。”
  他让被单离开他的口,说道:“阿丽——什么?”他想不起来。
  “埃蒂,”她轻轻地说,“你把我的信送去了吗?”
  他一声不响,看了她一阵,然后说:“你为什么爬着爬着,爬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我不是爬着爬着爬来的,”阿丽埃蒂说,“我甚至是跑着来的。你没有看见吗?”
  他不响,用他张大的眼睛看着她。
  “等到我把书拿去,”他最后说,“你已经走了。”
  “我只好走。茶点准备好了。我的爸爸把我带走。’
  他明白这道理。“噢。”他认真地说了一声,不再责怪她。
  “你把我的信送去了吗?”她又问。
  “是的,”他说,“我去了两次。我挖獾洞……”他忽然掀开被单,在床上站起来,真是又高又大,穿着他的法兰绒灰睡衣。这一回轮到阿丽埃蒂害怕了。她转了半身,眼睛看着他的脸,开始慢慢地朝门几退。但他没有看她,他在墙上的画后面摸索。“在这里。”他说着又坐下来,床大声地叽嘎响。
  “但我不要讨回我的信!”阿丽埃蒂叫着,又向前跑来,“你该把它留在那里!你为什么又把它拿回来了?”
  他用手指把它翻过来。“他在这上面写了回信。”他说。
  “噢,”阿丽埃蒂兴奋地大叫,“请给我看!”她一直跑到床边,拉那条拖下来的被单,“这么说,他们还活着!你看见他了吗?”
  “没有,”他说,“只有信在那里,就在我放它的洞下面。”他向她俯过身来,“不过他已经在上面写上字了。你看!”
  她飞快地扑上去,几乎是从那些巨大的手指间把信抢过来,但小心地保持距离,不让他抓到。她拿着信跑到教室门口,那里的灯光虽然暗,但还亮一些。“字很淡,”她把信凑近眼睛说,“他是用什么写的?我在猜想。全部用大写字母……”她忽然转过身去。“真不是你自己写的?”她问。
  “当然不是,”他说起来,“我只会写小写字母……”她从他的脸看出来他没撒谎,于是开始读。“告诉……尔的。”她抬起头来。“尔的?”她说。
  “对了,”那男孩说,“就是‘你的’。”
  “告诉你的鹿皮身身?”阿丽埃蒂说,“鹿皮?我的身身?”那男孩不响,等着。“鹿皮身身。哦,卢皮婶婶!”她叫道,“他说——你听着,这就是他要说的话:‘告诉你的卢皮婶婶回家来’!”
  一阵沉默。“那么去告诉她吧。”过了一会儿那男孩说。
  “可是她不在这里!”阿丽埃蒂叫道,“她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简直记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
  “瞧,”那男孩看着门外说,“有人来了。”
  阿丽埃蒂猛一转身。来不及躲藏了:这是波德,一只手拿着借东西的袋子,一只手拿着帽针。他站在教室门口。他站得一动小动,过道的亮光把他的轮廓勾画了出来,他的小影子暗暗地投在他前面。他已经看见她。
  “我走出她的房间时,听见了你的声音。”他说,他说时周围一片死寂。阿丽埃蒂回看他,把那封信塞在套衫里。他能看到她背后的阴暗房间内部吗?他能看到床上那人影吗?
  “回家吧!”波德说着,转过身去。


  第十四章 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

  波德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们来到起居室,他也没有看她一眼。她只好拼命跟在他后面爬。他不理会她尽力帮他关上一扇扇门。只有一次她绊了一跤,他等着她重新爬起来,当她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时,他看着她几乎好像毫不关心。
  晚饭已经摆好,熨烫的东西也收拾好了,霍米莉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他们在一起感到很奇怪。
  波德扔下袋子。他看着他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霍米莉畏缩着,从这一个看到那一个。
  “她刚才在儿童卧室里,”波德轻轻地说,“和那男孩在说话!”
  霍米莉走上前来,双手哆嗦着抓住围裙,害怕的眼睛很快地左右闪动。“噢,不会的……”她喘着气说。
  波德坐下。他用一只疲倦的手擦眼睛和脑门,他的脸看上去很沉重,有如一块面团。“现在怎么办?”他说。
  霍米莉站着一动不动,弯着腰,绞着手,看着阿丽埃蒂。“噢,你没有……”她悄悄地说。
  “他们吓坏了,”阿丽埃蒂看出来,“他们一点也不是生气——他们是非常非常害怕。”她走上前,“根本没事……”她开始说。
  霍米莉一屁股坐在线轴上!她已经开始发抖。“噢,”她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吗?”她开始轻轻地左右摇晃。
  “噢,妈妈,不要这样!”阿丽埃蒂求她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确实不那么糟。”她把手伸到套衫里去,在前面摸索,起先怎么也找不到那封信——原来它已经滑到她的背后去了——但她最后把信掏了出来,已经很皱。“瞧,”她说,“这是亨德列里叔叔的信。我写了封信给他,那男孩送去了……”
  “你写信给他!”霍米莉压低了声音叫道,“噢,”她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她用她瘦骨嶙峋的手无力地给自己扇风。
  “给你妈妈喝点水,阿丽埃蒂。”波德赶紧说。阿丽埃蒂用一个锯开的榛子壳倒来了水——榛子壳锯掉了尖端,样子像一个喝白兰地的玻璃杯。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阿丽埃蒂?”霍米莉说,她已经镇静一些,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你怎么会想出来这样做的?”
  阿丽埃蒂于是告诉他们,她怎么“被看见”了,——那天早晨在樱桃树下。她又怎么没有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那男孩说什么他们“在死绝”。她还告诉他们,证实亨德列里家的人还活着是多么重要,不只是重要,而且是绝对必要。“你们要明白,”阿丽埃蒂求他们说,“请你们一定要明白!我是尝试挽救我们这人种!”
  “她竟能用上这样的字眼!”霍米莉低声对波德说,口气中不无自豪感。
  但波德没有在听。“挽救我们的人种!”他阴着脸重复这话,“正是你这种人,我的孩子,做事草率莽撞,全不尊重传统,这样就会把我们这些借东西的小人毁于一旦。你没看到你做出了什么事情吗?”
  阿丽埃蒂看着他责难的眼睛。“是的,”她畏怯地说,“不过我……我已经和仍旧活着的一些人取得了联系,这样,”她鼓起勇气说下去,“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在一起!”波德生气地重复了一声,“你以为亨德列里他们会回到这里来住吗?或者你能看着你的妈妈搬到两个牧场以外的獾洞去,在露天当中,没有自来水供应吗?”
  “永远不去!”霍米莉用尽气力大声叫道,弄得他们两个回过身来看她。
  “或者你要看着你的妈妈走过两个牧场再加一个花园,”波德说下去,“而且那两个牧场上满是乌鸦、牛、马,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就为了去和你的卢皮婶婶喝杯茶吗,而你妈妈向来不太喜欢她?你等一等,”阿丽埃蒂想说话,波德止住她说,“问题不在这里——说到现在我们才说到了点子上,”他俯身向前极其严肃地说,“那男孩如今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了!”
  “噢,不,”阿丽埃蒂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
  “你却告诉过他,”波德打断她的话说,“厨房管子爆裂了,你告诉过他我们所有的东西被水冲到通风格栅那里。”他重新坐下来看着她,“他只要想想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他指出说。阿丽埃蒂一声不响,波德说下去:“这种事情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在借东西小人全部悠久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借东西小人‘被看见’——这种事有过。借东西小人被捉住——这种事也可能有过,但没有人曾经知道借东西小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们正处在极大危险巾,阿丽埃蒂,是你把我们弄到这般田地。事实就是如此。
  “噢,波德,”霍米莉说,“你不要吓唬这孩子。
  “不,霍米莉,”波德温和一点说,“我可怜的老伴!我不想吓唬任何人,但事情是严重的。假定我叫你今天晚上把所有的东西收拾起来,你能上哪里去呢?”
  “不上亨德列里他们那里去,”霍米莉叫道,“不上那里,波德!我永远不能同卢皮共用一个厨房……”
  “不去,”波德同意说,“不上亨德列里他们那儿去。你没看到为什么不能去吗?那男孩也知道他们的家!”
  “噢!”霍米莉叫道,她当真泄气了。
  “可不,”波德说,“一对厉害的猎犬,或者一只训练有素的白鼬,他们一家就完了。”
  “噢,波德……”霍米莉说着又发起抖来。想到要住在獾洞里就已经受不了,想到连那里也不能去,那就糟糕而又糟糕了。“我敢说,我们当初离群索居,”她说,“事情就好了……”
  “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波德说。他向阿丽埃蒂转过脸去,“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在他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对了,”霍米莉叫道,“这封信在哪里?”
  “话不多,”阿丽埃蒂说着把那张纸递给他们,“就是一句:‘告诉你的卢皮婶婶回家来。’”
  “什么?”霍米莉尖声叫道,把信颠倒着看,“回家?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波德说,“卢皮一定动身到这里来了,可她从来没有到过啊。”
  “动身到这里来?”霍米莉重复说,“在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波德说。
  “信上没有说什么时候。”阿丽埃蒂说。
  “那么,”霍米莉说,“可能是许多日子以前了!”
  “可能是,”波德说,“反正时间长得够他要她回去的。”
  “噢,”霍米莉叫道,“那些可怜的孩子!”
  “他们如今长大了。”波德说。
  “但她一定出了什么事情!”霍米莉叫道。
  “是的,”波德说。他向阿丽埃蒂转过脸去,“关于那些牧场,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阿丽埃蒂?”
  “噢,波德,”霍米莉说,眼睛里噙满泪水,“我怕我们再也看不到可怜的卢皮了!”
  “嗯,我们看不到了。”波德说。
  “波德,”霍米莉认真地说,“我很害怕。所有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发生了。我们怎么办呢?”
  “这个嘛,”波德说,“我们今晚什么办法也没有。这是肯定的。还是吃点晚饭,晚上好好睡一觉吧。”他站起身来。
  “噢,阿丽埃蒂,”霍米莉忽然哀叫,“你这淘气的坏丫头!你怎么会惹出这一切事情来的!你怎么会去和人谈话?只要……”
  “我‘被看见’了,”阿丽埃蒂哭起来,“我没有办法不‘被看见’。爸爸也‘被看见’了。我不认为情形像你们想的那么可怕。我不认为人都那么坏……”
  “他们是好是坏,”波德说,“他们是诚实是狡猾——反正靠不住。如果动物会说话,它们也会这样说的。绝对离开他们——我的父辈们一直是这样对我说的。不管他们答应你什么,你都要记住:人不会真正带来好事。”


  第十五章 半夜,地板被掀开

  那天夜里,当阿丽埃蒂直挺挺地静静躺在她那个雪茄烟盒大花板底下时,霍米莉和波德谈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他们在起居室里谈话,在厨房里谈话,最后她又听见他们在他们的卧室里谈话。她听见抽屉开了又关,门叽嘎响个不停,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他们在干什么?”她想,“接下来会发牛什么事?”她在她柔软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周围是她熟悉的东西:她那张里奥港风景邮票、她那只从可爱的手镯上拆下来的银猪、她那枚有时候当王冠戴着玩的玳瑁指环,特别宝贵的是吹着喇叭飞在她们宁静城市上空的那群美女。她不愿意失去它们,她直挺挺地静静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她同时要别的东西,冒险然而又安全——这正是她想要的。然而这个又正是不能得到的,不断的乒乒乓乓声和叽叽喳喳声向她说明了这一点。
  霍米莉确实是坐立不安:把抽屉打开又关上,没有办法安静。当波德已经上床后,她决定卷头发。“好了,霍米莉,”波德穿着睡衣躺存那里担心地反对说,“这根本没有必要。谁会看到你呢?”
  “正是为了这么回事,”霍米莉说着在一个抽屉里找卷发纸,“在这样的时刻谁也说不准。我不愿意人家看见我这个模样,”她激动地说,把抽屉底朝天翻过来,弯腰捡起从里面撒下的东西,“头发这么乱蓬蓬的!”
  她最后终于上床,一副一碰就要跳起来的样子,像一个斗败了的怪模怪样的人,波德叹了口气,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霍米莉看着油灯躺了很长时间,这油灯是一个香水瓶的银色盖子,上面漂着一条小灯芯。她不愿意吹灭它。上面厨房里有动静,这么晚本不该有动静了——一家人早该已经睡觉。同时不平的卷发夹顶着她的脖子又弄得她很不舒服。她像阿丽埃蒂刚才那样看着熟悉的房间(她明白里面包包、箱子、柜子塞得太满),心里想,“现在会怎么样?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孩子也许说得对,我们是在瞎起哄,闹了半天这男孩也许只是一位客人。也许是这样,”霍米莉想,“他很快又要走掉的,”她昏昏欲睡地告诉自己,“就是这样。”
  后来(这是她过后明白的)她一定睡着了,因为她好像在过帕金河;是在深夜,刮着风,牧场似乎很陡;她止在往上爬,沿着煤气管的高垅,在湿草上又滑又跌跤。霍米莉只觉得树木在劈劈啪啪摆动,树枝对着天空乱摇。接着(许多个星期以后她告诉他们),传来树木的折裂声……
  霍米莉惊醒了。她又看见自己的房间,油灯在闪烁,但她马上感觉到有点异样:她感到有一阵奇怪的风,她感到口干,嘴里满是沙。接着她朝天花板一看。“波德!”她尖叫一声,抓住他的肩膀。
  波德翻身坐起来。他们同时盯着天花板看:整个天花板倾斜了,有一边已经离开墙——因此吹来了风——一样古怪的东西捅到房间里来,离开床脚只有一英尺:这是一根灰色的大钢棒,钢棒的末端扁而亮。
  “是把螺丝刀。”波德说。
  他们盯着它看,呆住了,动弹不得,好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接着那巨物慢慢地晃动着向上缩,直到最后,只剩下扁而利的棒端停在他们的天花板那儿,霍米莉听见上面擦响地板的声音,有人忽然喘了一口气的声音。“噢,我的膝盖,”霍米莉叫道,“噢,我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嘎嘎一扳,他们的整个屋顶飞走了,啪嗒一声落到看小见的什么地方去了。
  这下子霍米莉急叫起来。这是真正的急叫,又响又尖厉,出自她的肺腑;这么叫了一声,她倒好像安定下来了,两眼带点好奇地望着发亮的大缺口。她看到上面另有一个天花板,高悬在他们头顶上,好像比天空还高;上面挂着一只火腿、两串洋葱。阿丽埃蒂在门口出现,又害怕又发抖,抓住她的睡袍。波德拍拍霍米莉的背。“过去了,”他说,“够了。”霍米莉忽然安静下来。
  这时候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他们和遥远的天花板之间。它在他们上面晃动,微笑,真可怕:一片寂静,霍米莉笔直坐着,张大了嘴。“这是你的妈妈吗?”过了一会儿,一个惊奇的声音问道。阿丽埃蒂从门口悄悄回答:“是的。”
  这就是那个男孩。
  波德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连人带睡衣在颤抖。“下来吧,”他对霍米莉说,“你不能待在床上。”
  但霍米莉没动。她穿着她的旧睡衣,背上补了一块。没有东西能使她移动。一股怒气从霍米莉心中慢慢升起:竟有人看见她夹着一头卷头发夹子。波德已经向她举起了手。她记起来,她一生中就只有这么一次,她把晚饭吃过的碗碟留到第二天早晨洗,就留在厨房的桌子上,让人看到了!
  她看那男孩——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把它放回来!”她说,“马上把它放回来!”她的眼睛闪光,她的卷头发夹子好像在抖动。
  那男孩跪下来。这张巨大的脸慢慢地靠近,但霍米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看到他的下嘴唇,粉红色的,很丰满——像极端放大了的阿丽埃蒂的嘴唇——她看见它微微抖动。“但我给你们弄到了点东西。”他说。
  霍米莉的表情没有改变,阿丽埃蒂从她待着的门口处叫着问他:“你弄到了什么?”
  那男孩反手去拿过来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不让它侧转——他把一样木头东西拿在他们的头顶上。“就是这个。”他说着伸出舌头,沉重地呼吸着,又小心翼翼地把这东西慢慢放到他们的洞里:这是一个玩具食具柜,里面有全套餐具。它有两个抽屉,下面是一个柜子。他把它在霍米莉的床脚处放好。阿丽埃蒂围着它转,要看得清楚些。
  “噢,”她入迷地叫道,“妈妈,你看!”
  霍米莉看了餐具柜一眼——它是黑橡木做的,餐具用手工漆上花——接着她很快又扭转了头。“对,”她冷冷地说,“是很漂亮。”
  一时沉默,谁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它。
  “下面的柜门是真能打开的。”那男孩最后说,他的一只巨手伸到他们之间,有一股洗澡肥皂气味。阿丽埃蒂贴着墙,波德激动地说:“好吗?”
  “是的,”霍米莉过了一会儿同意说,“我看是真不错。”
  波德长长吸了一口气——当那只巨手缩回去时,他长长地把气吐出来。
  “对了,霍米莉,”他安慰她说,“你一直就想有这么个东西!”
  “是的,”霍米莉说——她仍旧笔直地坐着,双手在膝上捏紧,“非常感谢。现在,”她冷冷地说下去,“请你把屋顶放回来好吗?”
  “等一等,”那男孩求她说。他又反手到身后拿东西,再把手伸下来,紧接着,在餐具柜旁边的空地方,放下了一把很小的玩具椅子,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式样,蒙着红天鹅绒。“噢!”阿丽埃蒂又叫起来,波德不好意思地说:“给我正好。”
  “坐坐看吧,”那男孩邀请他,波德向他投去兴奋的眼光。“坐吧!”阿丽埃蒂说,波德于是坐下——穿着他的睡衣,露出光脚丫。“太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以把它放在起居室的壁炉旁边,”阿丽埃蒂叫道,“它在红色的吸墨水纸上看着会很可爱。
  “让我们来试试吧!”那男孩说,那只巨手又伸下来。波德正好及时跳起身,当红天鹅绒椅子在他们头顶上摇晃着升上去的时候扶住了餐具柜。椅了大概放到了隔壁房间。阿丽埃蒂跑出门,顺着过道跑去看。“噢,”她在外面对她的爸爸妈妈叫道,“快来看。好看极了!”
  可是波德和霍米莉没有动。那男孩俯身在他们上面重重地呼吸,他们能够看到他睡衣当中的纽扣。他似乎在看再过去的一个房间。
  “那个芥未瓶里放的是什么?”他问道。
  “煤,”阿丽埃蒂的声音说,“我帮忙借来了这张新地毯。这是我对你说过的挂表,还有这些画……”
  “我能给你弄来比这些更漂亮的邮票,”那男孩说,“我有一些很好的纪念邮票。”
  “瞧,”又是阿丽埃蒂的声音,波德不由得抓住霍米莉的手,“这些是我的书……”
  当那只巨手又向阿丽埃蒂那边伸下去时,霍米莉紧紧抓住波德的手。“别响,”波德悄悄地说,“坐着别动……”那男孩好像是在摸那些书。
  “这些是什么书?”他问道,阿丽埃蒂报出了一连串书名。
  “波德,”霍米莉低声地说,“我要叫出来了……”
  “不要叫,”波德也低声地说,“你一定不能叫。不要再叫了。”
  “我感觉到已经要叫出来了。”霍米莉说。
  波德的样子很不安。“屏住你的呼吸,”他说,“数到十。”
  那男孩在跟阿丽埃蒂说:“你为什么不能给我念念它们呢?”
  “我能念,”阿丽埃蒂说,“不过我情愿念点新的。”
  “但你没有来。”那男孩抱怨说。
  “我知道,”阿丽埃蒂说,“不过我会来的。”
  “波德,”霍米莉悄悄说,“你听见没有?你听见她的话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波德悄悄说,“不要响……”
  “你想看看贮藏室吗?”阿丽埃蒂接着建议说,霍米莉一下子用一只手捂住嘴,像是要不让自己叫出来。
  波德抬头看那男孩。“喂,”他叫道,想吸引他的注意力。那男孩向他看下来。“现在把屋顶放回来吧,”波德求他说,并尽力使声音听来是认真的,“我们冷了。”
  “好吧。”那男孩同意说,但似乎有点犹豫。他伸手去拿他们当屋顶用的那块木板。“要我给你们钉起来吗?”他问道,他们看见他拿起锤子,锤子在他们头顶上晃来晃去,看着真危险。
  “当然请给我们钉起来。”波德气呼呼地说。
  “我是说,”那男孩说道,“我楼上还有几样东西……”
  波德看来没了主意,霍米莉用胳膊肘顶顶他。“问问他,”她悄悄说,“是些什么东西?”
  “是些什么东西?”波德问道。
  “是旧玩具屋里的东西,放在教室壁炉旁边那个柜子最上面一层的。”
  “我可没见过什么玩具屋。”波德说。
  “它在柜子里,”男孩说,“高得顶到天花板,你看不见——你先要爬上些低一点的架子才能到它那里。”
  “玩具屋里有些什么东西?”阿丽埃蒂从起居室里问道。
  “噢,样样都有,”男孩告诉她说,“大小地毯,带床垫的床,一只小鸟关在鸟笼里——当然不是真的——还有各种锅子,几张桌子,五把镀金椅子,一盆棕榈树,一盆石膏做的糕点,一条假羊腿……”
  霍米莉向波德俯过身去。“叫他先轻轻地钉一下。”她悄悄说。波德看她,她绞着手起劲地点点头。
  波德向男孩转过脸去。“那好吧,”他说,“你给我们钉起来,不过只要轻轻钉住一一点就行,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在这里那里钉一钉……”


  第十六章 富有的日子

  接着开始了他们生活中一个奇怪的篇章:借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这真是个黄金时代。每天晚上地板打开,财宝进来:一条起居室用的真正地毯,一个小煤斗,一张带大马士革皮垫的结实小沙发,一张有圆长枕的双人床,一张有条纹垫子的单人床,代替邮票的带框的画,一个不能用但在厨房里放着很“好看”的炉子,还有圆桌、方桌和带一个抽屉的小写字台,两个槭木衣橱(一个带镜子)和一张带雕刻腿的办公桌。霍米莉不但渐渐习惯了屋顶这样开来开去,甚至建议波德在板上装铰链。“我倒不在乎乒乒乓乓敲,”她解释说,“但它使灰尘落下来。”
  当那男孩给他们拿来一架大钢琴时,霍米莉开始求波德造一个客厅。“造在起居室旁边,”她说,“我们可以把贮藏室再挪过去。这样我们就有地方放他说的镀金椅子和那盆棕榈树了……”但是波德对家具这样搬来搬去已经有点厌烦,只想晚上能够安安静静,坐在他那把天鹅绒椅了上在火旁边打个盹。现在他刚把五斗柜放好,在门口进进出出——“为了看摆得好不好”的霍米莉就要他放到另一个地方去“试试看”。每天晚上到了他平时的上床时间,屋顶就要掀开,有更多的东西送进来。但霍米莉一点也不知道累,眼睛发亮,脸颊发红,尽管又推又拉地忙了一整天,还是不肯留下点工作到第二天早晨。“只是让我们试试看。”她会一面求着说,一面已经把大餐柜的一头抬起,波德也就只好抬起另一头了。她说是:“连一分钟都不用!”但波德很清楚,实际上要好几个钟头才能腰酸背痛地上床睡觉。甚至到这时候霍米莉还会跳下床去“再看一眼”。
  为了报答这些财富,阿丽埃蒂念书给那男孩听——每天下午在樱桃树那边的高青草里。他仰天躺着,她站在他的肩旁,要翻页的时候就告诉他一声。以后回想起来,这些日子过得真快活,樱桃树再过去是蓝天,青草柔和地拂动,男孩的巨大耳朵在她旁边谛听着。她渐渐觉得那耳朵十分好看,弯弯的轮廓,有明有暗,太阳照下来呈粉红色和金色。有时候她壮大胆子靠在他的肩上。她念书时他十分安静,听完总是感谢她。他们可以一起探索怎么样的世界啊——对阿丽埃蒂来说,这世界是奇异的。她学到许多东西,但其中一些她很难同意。她不得不明白,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旋转的地球并不如她本来相信的那样只为小人而旋转。“也不只为大人。”她看见男孩暗暗微笑时提醒他说。
  在有凉意的傍晚,波德会来找她——波德又是头发蓬乱,又是满身灰尘——带她回家去吃茶点。回到家可以看到霍米莉欣喜若狂,又发现叫人高兴的新花样。“闭上你的眼睛!”霍米莉会叫道,“现在张开来!”于是阿丽埃蒂在快乐的梦中看到她的家变了样。这里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一天甚至看到通风格栅上挂起了花边窗帘,用粉红色的带子束起来。
  他们惟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人来看:没有客人,没有偶然进来的人,没有赞叹声和羡慕的目光!只要有一个壁炉台家的人或者古钢琴家的人来看看,霍米莉有什么会不答应啊?哪怕来个水落管家的人,这也比没有人来看好。“你给你那位亨德列里叔叔写封信吧,”霍米莉建议说,“把这件事告诉他。写封漂亮的长信,记住,什么也不要漏掉!”阿丽埃蒂找了一张扔掉的吸墨水纸,在它的背面开始写这封信,但写出来只是一张乏味的清单,太长了,像是一份售品目录,或者一间召租房屋的财产表。她要跳上去数匙羹,或者在字典里查生字,过了一会儿她便把信放在一旁:要做的事太多了,要读的新书太多了,现在她可以同那男孩谈的话太多了。
  “他曾经生了一场病,”她告诉她的妈妈和爸爸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求清静和呼吸乡间空气。但很快他就要回印度去的。你知道吗,”她问吃惊的霍米莉,“北极接连六个月是夜晚,两极之间的距离少于地球穿过赤道的直径两端的距离。”
  不错,这是些快活日子,也正如波德后来所说,如果他们只限于借玩具房子里的东西,口子也会一直快活下去。家里的人似乎全都忘了这些东西,自然也不觉得丢失了什么。但你没有办法不受客厅的引诱,如今它难得使用,那里却有那么多小玩意。这些东西波德到不了手,而那男孩,不用说,只要转动一下柜子的玻璃门钥匙就行。
  他先给他们拿来了银的小提琴,接着是银的竖琴:这竖琴大约到波德的肩膀高,波德用早餐室沙发的马鬃重新给它装上弦。“我们可以弹奏音乐了!”当阿丽埃蒂在马尾弦上不成调子地轻轻弹了几下时,兴高采烈的霍米莉叫道。“只要有机会,”她抓紧双手起劲地说下去,“你爸爸就会造客厅!”(如今她几乎每天晚上卷头发,自从屋子里多少整理得像个样子,她有时会换上绸裙吃晚饭。它罩在她身上像个大袋子,可是霍米莉称之为“希腊式”。)“我们可以装上你那种图画天花板,”她向阿丽埃蒂解释说,“积木很多,可以做镶木地板。”(她把镶木说成“酿木”,这正是她古钢琴家的人的腔调。)
  连在楼上卧室里的索菲姑妈似乎也远远感受到这种要做点什么事的精神,这种精神像是快活地旋转着飘浮在这庄严的旧宅之中。最近好几次波德上她的房间去时,发现她下了床。他如今到那里去不是为了借东西而是为了去休息。几乎可以说,那房间成了他的俱乐部,一个他可以到那里去“解闷”的地方。波德有点为他的财富所苦恼,他连做乱梦也没有借到过这么多东西。他觉得霍米莉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们的家现在已经够富丽堂皇的:那些镶珠宝的鼻烟盒、嵌宝石的小画像、绣金丝的小手提包和德累斯顿小雕像——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客厅柜子里拿来的——其实并不需要;几乎跟阿丽埃蒂一样高的牧羊女或者过分大的烛剪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坐在能够烤暖双手的壁炉围栏那里,看着索非姑妈撑着两根手杖慢慢地绕着房问蹒跚。“我毫不怀疑她很快就能下楼了,”他闷闷不乐地想,不太去听她关于在一条俄国游艇上参加皇家午宴的陈年故事,“到那时她就会想起那些东西……”
  不过首先想起这些东西的不是索菲姑妈,而是德赖弗太太。德赖弗太太从来没有忘记罗萨·皮克哈切特那女仆招惹过的麻烦。当时很不容易查明真相,连克兰普福尔也感觉受到怀疑。“从现在起,”德赖弗太太说过,“由我亲自来收拾。再不让陌生的女仆进这房子!”这里一点白葡萄酒,那里一双旧袜子或者一条手帕,一件汗衫或者一副手套——德赖弗太太觉得这些倒没什么,但客厅的装饰品——她看着柜子里的架子,阴着脸对自己说——就完全小同了!
  在那个注定倒霉的日子,她沐浴着春天的阳光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她那双黑色小眼睛变成了生气和阴险的两道缝?她感到被欺骗。似乎有人疑心她手脚不干净,想抓住她的把柄。但会是什么人呢?克兰普福尔?那男孩?来给时钟上发条的人?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陆续失踪。她断定是个熟悉这房子的人——是个希望她倒霉的人。她忽然怀疑,会是女主人自己吗?最近这位老太太下了床,在她的房间里走动。她会在夜里下楼来,用她的手杖戳来戳去,到处窥探吗?(德赖弗太太忽然想起了那空了的白葡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它们常常就留在厨房桌子上。)啊,德赖弗太太想,这不正是她会做的事吗——她会乱搞一通,然后重新叫到楼上,躺在床上窥看着,等着德赖弗太太去报告丢失了东西?“楼下一切都好吗,德赖弗?”——这正是她一直问的话,并用她嘲笑的老眼斜视着德赖弗太太。“我不会放过她!”德赖弗太太说出声来,紧紧握住鸡毛掸子,就像它是一根棍子。“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抓住她半夜在楼下爬来爬去,她会出洋相的。好吧,我的老太太,”德赖弗太太阴着脸咕哝说,“你就走来走去窥探吧,这一套你会我也会!”


  第十七章 德赖弗太太的尖叫

  那天晚上,德赖弗太太对克兰普福尔很不客气。她不肯照常坐下来和他一起喝酒,却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用眼角看他。他感到很不好受——确实是的,在她的沉默中有一种危险,没有人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着什么东西。当德赖弗太太端酒上去给索菲姑妈时,连索菲姑妈也感觉到了;她在德赖弗太太放下托盘时瓶子碰到玻璃杯的乒乓声中,在德赖弗太太拉窗帘时木圈的格格声中听出来了:它存在于德赖弗太太走过房间时地板的震动中和德赖弗太太关房门时门锁的啪嗒声中。“她这是怎么啦?”索菲姑妈一面美滋滋、慢腾腾地斟第一杯酒,一面漫不经心地想道。
  那男孩也感觉到了。这是从他弯腰坐在洗澡缸时德赖弗太太看他的样子,从她给丝瓜筋擦肥皂和对他说“来吧”的样子中看出来的。她小心而生气地不断慢慢地给他擦身,在整个给他洗澡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等他上床以后,她检查所有的东西,看柜子,开抽屉。她从衣柜底下拉出他的衣箱,在里面找到他死了的宝贝鼹鼠、他暗藏的方糖和她一把最好的削土豆刀。但就连看到这些她都仍然不开口。她把死鼹鼠扔进字纸篓,舌头很响地嗒嗒两声;她把削土豆刀和所有方糖放进口袋。她盯住他看了一阵才把煤气灯旋小——她盯着他看的神情很奇怪,感到奇怪多于责怪。
  德赖弗太太睡在洗涤室上面,有她自己的后楼梯。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把闹钟拨到半夜响,放在房门外免得滴答滴答声吵她;然后解开很紧的鞋子的扣子,咕哝了两声,钻到鸭绒被底下。她“刚闭上眼睛”(她后来告诉克兰普福尔说),闹钟就丁零零大响——用四条瘦腿站在通道的光木板上格格震动着。德赖弗太太翻身下床,摸路来到房门口。“嘘嘘嘘!”她一面摸索闹钟一面对它说。“嘘嘘嘘!”她一把抓起它贴到胸前。她就这样只穿着袜子站在下洗涤室的楼梯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一点儿光。德赖弗太太朝黑暗的弯曲窄楼梯下面望。是的,又出现了——像灯蛾翅膀扇动的闪光!那是蜡烛光!一支蜡烛在移动——过了楼梯脚,过了洗涤室,正在厨房里。
  德赖弗太太手里拿着闹钟,就这样只穿着袜子悄悄地下楼,急得有点喘气。在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一声动作的回响。站在洗涤室冷冰冰的石板上的德赖弗太太觉得这声音只能是那扇绿泥门轻轻地打开了——这门通到厨房外面,通到那边的大厅。德赖弗太太赶紧摸路到厨房,在炉子上面的架子上摸着找火柴,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胡椒瓶和一纸袋丁香。她很快地朝下一看,看到了一丝光;她是在擦火柴前一秒钟看到的——看着像萤火虫的闪光,就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它渐渐变成了长方形。德赖弗太太喘了口气,点亮煤气灯,房间一下子大亮,她马上朝绿泥门看;她吃惊的眼睛好像看到门在抖动,似乎刚开过;她跑过去把门推开,但那边的走廊又静又黑——没有闪动的人影,也没有远去的脚步声。她让门重新关上,看着它在沉重的弹簧上慢慢地、无奈地弹回来。对,她从洗涤室那里听到的就是这声音——这叹息声——像吸气。
  德赖弗太太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裙子,向炉灶走过去。地上有一样东西,红红的,就在一块突出来的板旁边。啊,她想出来了,那块板,光就是从那里露出来的!德赖弗太太犹豫了一下,把厨房整个儿看看: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盘子叠在餐具柜上,煎锅挂在墙上,一排茶巾整齐地挂在炉子上的绳子上。那红红的东西,她现在看出来了,是心形的口香片盒——她太熟悉了——从客厅壁炉旁边的玻璃柜弄到这里来的。她把它捡起来,它是珐琅和金子做的,镶有小宝石。“好,我要……”她说着一时火起,很快地弯下腰来要把那块突出来的地板按下去。
  接着她又响又长地叫起来。她看见了动静:又是跑,又是爬,又是乱走!她听见尖叫声,急促含糊的说话声和喘气声。他们看着是些小人,有手有脚……都张开了口。他们看着就是这副样子……但他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子!跑来跑去,到处跑。“噢!噢!噢!”德赖弗太太尖叫着在身后摸索椅子。她爬到椅子上去,椅子在她脚下摇晃,她仍旧尖叫着,从这椅子又爬上桌子。
  她站在那里孤立无援,又叫又喘气,大喊救命,直到后来——好像过了好几个钟头——传来洗涤室门口的嚓嚓脚步声。是克兰普福尔,他看到灯光又听到吵声,起了床。“什么事?”他叫道,“让我进去!”但德赖弗太太不肯离开桌子去开门。“一个窝!一个窝!”她叫道,“活的,会哇哇叫!”
  克兰普福尔拼命顶门,终于把门锁撞开。他有点头昏眼花,晃晃地走进厨房,他的灯心绒裤子拉到睡衣上面。“在哪里?”他叫道,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双睁大的眼睛,“什么窝?”
  德赖弗太太吓得仍旧在抽抽搭搭地哭,指着地板。克兰普福尔用他缓慢而坚定的脚步走过去朝地上看。他在地板上看见一个洞,里面一些小玩意儿排列着和东一个西一个地放着——看来是些儿童玩具,一些无用的东西。“没什么,”他过了一会儿说,“是小少爷放的,就那么回事。”他用脚把里面的东西拨乱,所有的隔板倒了下来,“里面没有什么活的东西。”
  “可是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德赖弗太太喘了一口气说,“小人——好像还有手——要不就是老鼠穿上了衣服……”
  克兰普福尔朝洞里看。“老鼠穿上了衣服?”他说不准地重复了一声。
  “有好几百,”德赖弗太太说下去,“又跑又叫。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
  “可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克兰普福尔说,用他的靴子又捣了一遍。
  “那么他们跑掉了,”她叫道,“在地板底下……跑到墙里……里面全是他们。”
  “这个嘛,”克兰普福尔傻乎乎地说,“也许是这样。如果你问我的话,我都认为是小少爷干的——他把东西藏在这里。”他的眼睛发亮,用一条腿跪下来,“他在那里养着白鼬,我毫不怀疑。”
  “听我说,”德赖弗太太叫道,在她的声音里有点拼命口气,“你必须听我说。这不是小少爷,也不是白鼬。”她伸手去抓住椅子背,笨手笨脚地下到地板上,走到他身旁,走到洞边。“我告诉你,他们有手有脸。瞧,”她指着说,“看见那个吗?那是床。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个正在床上。”
  “现在你想起来了?”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德赖弗太太坚决地说,“我还想起另一件事。记得那姑娘吗,罗萨·皮克哈切特?”
  “那个没头脑的姑娘?”
  “这个嘛,不管有头脑没头脑,她看见了一个——在客厅壁炉台上,有把胡子的。”
  “一个什么?”克兰普福尔问道。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一个……”
  “穿衣服的老鼠吗?”克兰普福尔说。
  “不是老鼠!”德赖弗太太几乎是叫着说,“老鼠没有一把胡子。”
  “是你说的……”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我知道我说过。可没有说他们有胡子。不过叫他们什么好呢?除了老鼠,他们会是什么呢?”
  “不要那么响!”克兰普福尔说,“你会把一家人吵醒的。”
  “他们听不见,”德赖弗太太说,“声音透不过绿泥门。”她走到炉子那里,拿起火钳。“他们听见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做什么。你让开点,”她说下去,“让我到洞边来。”
  德赖弗太太把东西一样一样钳出来,一次又一次吃惊地喘气,用变调的声音问:“这种事你曾经见过吗?”她把钳出来的东西在地板上分成两堆——一堆是值钱的东西,一堆是她所渭的“废物”。稀奇古怪的东西在火钳上摇晃。“你能相信吗——她最好的花边手帕!瞧,又是一条……又是一条!我缝垫子的大针——我记得我是有一根——请看我的银针箍,还有她的!瞧吧,噢,天啊,看这些毛线……纱线!怪不得要用白纱线团总是找不到。还有土豆……坚果……瞧这个,一瓶鱼子酱……鱼子酱!噢,实在太多了。玩具椅子……桌子……瞧这些吸墨水纸——原来到这里来了!噢,我的天啊!”她忽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圆。“这是什么?”德赖弗太太放下火钳,在洞口上弯下身子——战战兢兢,像是怕给蜇一下。“是个挂表——是个镶绿宝石的挂表——她的表!可她从来没有想起过!”她的嗓子提高了。“它在走!瞧,可以和厨房的钟对对时间!12点25分!”德赖弗太太一下子坐在硬椅子上,她的眼睛直瞪着,脸白而松弛,好像泄了气。“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她对克兰普福尔说。
  “不知道。”他说。
  “报告警察,”德赖弗太太说,“就这么办——这是警察的事。”


  第十八章 准备出逃

  那男孩躺在被单底下有点发抖。螺丝刀在他的垫子下面。他听到了闹钟响,他听到了德赖弗太太在楼梯上叫,他只好逃走。床边桌子上的蜡烛油还没干,一定还是热的。他躺在那里等着,但他们没有上楼来。他只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这时听到门厅的钟敲了一下。下面好像全静下来了,他最后溜下床,顺着过道溜到楼梯口。他有点发抖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下面黑暗的门厅。没有别的响声,只听见时钟平稳地滴答滴答响,还有偶尔的簌簌声,那可能是风声,但他知道,那是房子本身的声音——旧地板的叹息声和有节木头的叫痛声。太静了,因此他最后鼓起了勇气,踮着脚尖下楼,顺着厨房的过道走。他在绿泥门外谛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门推开。厨房里很静,一片灰暗。他像刚才德赖弗太太那样顺着架子摸过去,摸到了火柴,擦亮了一根。他看到地板上打开的洞和旁边堆着的东西,同时看到了架子上的蜡烛。他用发抖的手笨拙地点亮它。对,这些东西——那小家庭的家当——乱七八糟地堆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一把火钳。德赖弗太太把她认为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些“废物”。她扔下的废物诸如毛线球、陈土豆、玩具家具、火柴盒、纱线团、折皱的吸墨水纸……
  他跪下来。那“家”本身成了个废墟——隔墙倒塌了,泥地露出来了(波德曾在那里挖下去,要使房间更高大一点),泥地上面是火柴梗、一个旧嵌齿轮、一些洋葱皮、乱七八糟的瓶盖……男孩眨着眼睛看着,蜡烛倾斜,因此热蜡油流到了他的手上。接着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过厨房,关上洗涤室的门。他回到洞边,低下身子轻轻叫道:“阿丽埃蒂……阿丽埃蒂!”过了一会儿他又叫。另一些热辣辣的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从他眼睛里掉下来的眼泪。他生气地擦着它,把身子向洞口弯得更低,再叫一次。“波德,”他悄悄地叫,“霍米莉!”
  他们出现得那么静悄悄,因此开头他在摇曳的蜡烛光中没有看见他们。他们默默站在原是贮藏室外过道的地方,抬起害怕和苍白的脸看他。
  “你们刚才在哪里?”男孩问道。
  波德清清嗓子。“在过道的尽头处。在时钟底下。”
  “我得帮你们出来。”男孩说。
  “上哪儿去?”波德问。
  “我不知道。上顶楼怎么样?”
  “那不好,”波德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要去叫警察,找只猫来,还要报告卫生检查员,并且到利顿·巴扎德的市政厅叫来捉老鼠的。”
  他们全都沉默下来。小的眼睛看着大的眼睛。“这房子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波德最后说。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到教室顶上一层架子的玩具房子里去怎么样?”男孩建议说,“连猫也爬不上去。”
  霍米莉轻轻呻吟着表示赞成。“不错,”她说,“那玩具房子……”
  “不行,”波德还是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你可不能住在一个架子上面。猫是可能爬不上去,但你也爬不下来,你只能待在上面。可你得取水。”
  “我送水给你们。”那男孩说。他摸摸那堆“废物”。“那里有床什么的。”
  “不行,”波德说,“在架子上不好。再说你快要走了,他们是这样说的。”
  “噢,波德,”霍米莉用沙哑的细语声求他,“玩具房子有楼梯,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和一个厨房。还有一间浴室!”她说。
  “但它高到了天花板,”波德不耐烦地解释说,“你得吃,对吗?”他问道,“还要喝?”
  “是的,波德,我知道。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的。”波德说。他吸了口长气,“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
  “噢,”霍米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阿丽埃蒂开始哭了。
  “现在不要苦恼。”波德用疲倦的声音说。
  阿丽埃蒂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手指间流下来,男孩看着它们在蜡烛光里闪亮。“我不苦恼,”她喘了口气,“我太高兴了……高兴。”
  “你是说,”男孩对波德说,但一只眼睛看着阿丽埃蒂,“你要到獾洞那里去?”他也感到一阵兴奋。
  “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波德说。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着在破了的火柴盒五斗柜上一屁股坐下来。
  “但你们今天夜里就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男孩说,“你们必须在天亮前就到什么地方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又呻吟道。
  “他这话倒说得对,”波德说,“但没法在黑暗中穿过牧场。白天穿过牧场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我明白,”阿丽埃蒂叫道。她湿漉漉的脸在蜡烛光中闪耀;它亮堂起来,震颤着。她微微举起双臂好像要飞起来,踮起了脚尖,动着双臂平衡身体。“我们到玩具房子去过一夜吧,待到明天,”她对着光辉的幻想闭上了眼睛,“明天他带我们……带我们……”她说不出上哪里去。
  “带我们?”霍米莉用惊讶的空洞声音叫道,“怎么带?”
  “装在衣袋里带走,”阿丽埃蒂唱歌似的说,“你答应吧?”她又摆动身体,抬起来的脸明亮了。
  “是的,”他说,“随后送去行李——用一个钓鱼篮子送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说。
  “我把这堆东西里的家具都装去。或者全部都装去。他们不会注意的。你们还要什么我送去什么。”
  “茶叶,”霍米莉咕哝说,“够我们喝一辈子的茶叶。
  “没问题,”男孩说,“我送去一磅茶叶。你要的话,还送去咖啡。还有锅子。还有火柴。你会应有尽有的。”
  “可他们吃什么?”霍米莉哀叫道,“吃毛虫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不要傻了。卢皮一向会出好主意。”
  “但卢皮不在那里,”霍米莉说,“浆果。他们吃浆果吗?他们怎么煮东西?在户外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到了那里我们自然有办法。”
  “生火点不着树枝,”霍米莉说,“在风里点不着。万一下雨怎么办?”她问,“他们在雨里怎么煮东西?”
  “好了,霍米莉……”波德忍不住要发火了——但霍米莉一口气说下去。
  “你能给我们弄来两罐沙丁鱼带去吗?”她问男孩说,“再绐点盐?再给点蜡烛?再给点火柴?你能带给我们玩具房子的地毯吗?”
  “行,”男孩说,“我能。我当然能够。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那好,”霍米莉说。她依然一副生气的样子,部分是因为一些头发从卷发央子里落了下来,但她似乎息怒了。“你怎么带我们上楼?到上面的教室去?”
  男孩低头看看身上没有口袋的睡衣。“我会带你们去的。”他说。
  “怎样带?”霍米莉问道,“用手捧着去吗?”
  “是的。”男孩说。
  “我宁死也不干,”霍米莉说,“我宁愿留在这里被利顿·巴扎德市政厅来的捉老鼠人吃掉。”
  男孩朝厨房四面八方看,他似乎很为难。“我用衣夹袋装你们去怎么样?”他最后问道,因为他看见它挂在洗涤室门把手上的老地方。
  “好吧,”霍米莉说,“先把里面的衣夹拿出来。”
  当他把袋放到地上时,她勇敢至极地走进去。它很软,是用酒椰纤维做的。等到男孩把袋子拿起来时,霍米莉哇哇叫着扑到波德和阿丽埃蒂身上。“噢,”她在袋子摇晃了一下时喘了口气,“噢,我受不了!停下!把我放出来!噢!噢!”他们又抓又滑,横七竖八地落到袋底去了。
  “别响好吗,霍米莉!”波德生气地叫道,紧紧抓住她的脚踝。但要制止她也不容易,因为他自己躺在袋里,脸抵住胸口,一条腿在袋边直挺挺地伸着,举过了头顶。阿丽埃蒂离开他们爬上去,抓住纤维结往袋口外面看。
  “噢,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霍米莉叫道,“叫他停下,波德。我要没命了。叫他把我们放下。”
  “把我们放下来吧,”波德用他忍耐着的口气说,“就一会儿。对了,放在地上,”只等袋子一放在洞口旁边,他们全都跑了出来。
  “你听我说,”男孩不高兴地对霍米莉说,“你们必须试一下。”
  “她会试的,”波德说,“我是说,让她先透口气,拿起来的时候也慢一点。”
  “好的,”男孩同意说,“不过时间不多了。来吧,”他紧张地说,“跳进去。”
  “听!”波德猛然说,凝住了。
  男孩低下头,看到他们三张抬起来迎着光的脸——他们在洞里的黑暗衬托下像三颗小石子,一动不动。接着他们一下子不见了——地板上空了,洞里也空了。他向它弯下身去。“波德!”他拼命地低声叫道,“霍米莉!回来!”但接着他也凝住了,在洞口上面弯着腰一动不动。他后面的洗涤室门吱嘎一声打开。
  是德赖弗太太。她站在那里一一声不响,这一回穿着她的睡袍。男孩转过身去抬头朝她看。“哈啰。”过了一会儿他没把握地对她说。
  她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睛发亮——一种恶意的闪光,一副得意的目光。她拿着一支蜡烛,它向上照亮了她的脸,照出了奇怪的光与影。“你在下面这里干什么?”她问道。
  他看着她,但不开口。
  “回答我,”她说,“你拿那夹子袋做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几乎是傻乎乎的。“夹子袋?”他重复一声,朝手里看,看见它在自己手里,好像觉得很奇怪。“不干什么。”他说。
  “是你把挂表放在洞里吗?”
  “不,”他又抬头看着她说,“它本来就在这里。”
  “啊,”她说着微笑起来,“这么说,你知道它在这里?”
  “不,”他说,“哦,是的。”
  “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德赖弗太太问道,端详着他,“你是一个鬼鬼祟祟、偷东西的讨厌小废物!”
  他的脸抽搐。“为什么?”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一个黑心的小坏蛋、小扒手。你就是这么个人。他们也是的。他们是可恶、狡猾、卑鄙、下流、吱吱叫的小……”
  “不,他们不是这种人。”他马上插嘴。
  “你和他们是一伙!”她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起来站着。“你知道对待小偷是怎样的吗?”她问道。
  “不知道。”他说。
  “把他们锁起来。就是这样对待小偷的。你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不是个小偷,”男孩叫道,嘴唇在发抖,“我是一个借东西的人。”
  “一个什么?”她把他抓得更紧,把他转了一个身。
  “一个借东西的人。”他再说一遍。他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他只求它们不要落下来。
  “你是这么称呼小偷的!”她叫道(正像他自己那天和阿丽埃蒂在一起时说过的一样——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他们的名称,”他说,“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是借东西的人。”
  “借东西的人,是吗?”德赖弗太太一面想一面重复一声。她大笑起来。“那么,他们一直就在这房子里借东西!”她开始把他向门口拉。
  泪水流出他的眼眶,流下他的脸颊。“不要伤害他们,”他求她说,“我带他们走。我答应你。我知道怎么办。
  德赖弗太太又哈哈大笑,粗鲁地把他推出绿泥门。“他们会被带走的,”她说,“不用你担心。捉老鼠的人知道怎么办。克兰普福尔的老猫知道怎么办。卫生检查员也知道怎么办。如果需要,还会叫来消防队。我毫不怀疑,警察也知道怎么办。不用你担心怎么把他们带走。只要找到窝,”她说下去,在经过索菲姑妈的门口时,她把声音压低为恶毒的耳语,“其余的事就好办了!”
  她把他推进教室,锁上门,他听到过道地板在她脚下叽嘎响,她心满意足地走远了。他爬上床,由于冷,盖着被单,把心都哭出来了。


  第十九章 危急时刻

  “这就真正完了。”梅太太放下她的钩针说。
  凯特看着她。“噢,不可能,”她喘了一口气,“噢,谢谢你……谢谢你……”
  “最后一个方块,”梅太太在膝盖上抹平它,“第一百五十个。现在我们可以把它们全缝在一起了……”
  “噢,”凯特定了心说,“你说的是被子!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故事呢。”
  “故事也完了,”梅太太心不在焉地说,“差不多了。”她开始拼那些方块。
  “不过,”凯特结结巴巴说,“你不能……我足说……”她忽然想起了大家说她的各种话——太野,任性等等。“这是不公平的,”她叫道,“这不是真的。这是……”眼泪涌到她的眼睛上来。她把她手里的活儿扔在桌子上,接着扔下钩针,踢地毯上她脚边的那袋毛线。
  “你怎么啦,凯特,怎么回事?”梅太太看来真正大吃一惊。
  “…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凯特生气地叫道,“捉老鼠的人怎么啦?还有警察,还有……”
  “是还发生了事情,”梅太太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这就来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说完了呢?”
  “因为,”梅太太说(她还是那副吃惊的样子),“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那怎么还有事情呢?”
  “因为,”梅太太说,“是有事情。”
  凯特看着她。“那么好,”她说,“请告诉我吧。”
  梅太太回看她。“凯特,”她过了一会儿说,“故事从来都不会真的完了。它们可以一直说下去。只是有时候说到某一个地方告一段落罢了。”
  “但不该在这种地方停下。”凯特说。
  “那好,这次你在针上穿上灰色毛线,”梅太太说,“我们把这些方块缝在一起。我从上面缝下去,你从下面缝上来。先缝一个灰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绿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粉红色方块,照这样一直缝下去……”
  “你刚才的话不是真的吧,”凯特不安地说,同时把对折的毛线穿过针眼,“你说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这是真的,”梅太太说,“我是照实告诉你。他忽然得走了——就在那个周末——因为有船开到印度去,有一家人可以带他走。他走前三天,他们把他锁在那两个房间里。”
  “三天!”凯特叫道。
  “是的。德赖弗太太告诉索菲姑妈说他得了感冒。她不是对他不好,但你知道,她决定不让他妨碍她除掉那些借东西的小人。”
  “她除掉了吗?”凯特问道,“我是说——他们全来了吗?警察?捉老鼠的人?还有……”
  “卫生检查员没有来。至少,当我的弟弟在那里时没有来。他们没有叫到市政厅的捉老鼠的人,但叫来了本区的。警察来了……”梅太太哈哈笑,“在那三天,德赖弗太太一直上楼向我弟弟介绍下面的进行情况。她喜欢唠叨,我弟弟被关在楼上对她无碍,成了一个只好听她唠叨的人。她一直把饭给他端上楼。第一天早晨,她把玩具家具放在早餐托盘上都端来了,要我弟弟爬上架子,把它们放回玩具房子里去。就在这时候,她告诉了他那个警察的事。他说她火冒三丈。他几乎为她感到难过。”
  “为什么?”凯特问道。
  “因为那警察竟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他小时候被德赖弗太太赶过许多次,为的是他偷大门旁树上的赤褐色苹果吃。他是一个可恶、偷东西的不中用的小废物,”她告诉我的弟弟说,“现在他坐在下面厨房里,拿出个记事本,大模大样,笑得肚子要破……他说他现在二十一岁了,脸皮厚得没话说……”
  “他是一个不中用的小废物吗?”凯特圆睁着眼睛问道。
  “当然不是。至少比我弟弟好些。埃尼·朗纳克尔是一个英俊强健的年轻人,是一个为警察增光的人。当德赖弗太太把事情告诉他时,他其实没有笑她,他只是在她形容霍米莉在床上的样子时,像克兰普福尔后来说的那样给了她‘一个老式的看法’——好像是说:‘喝的时候多掺点水。’”
  “喝什么的时候多掺点水?”凯特问道。
  “我想是喝酒的时候吧,”梅太太说,“索菲姑妈也同样怀疑:她听说德赖弗太太看见了好几个小人,而她自己喝了一整瓶酒也只看见一个,最多是两个,因此她也非常生气。克兰普福尔只好把地窖里的白葡萄酒全搬上楼,一箱箱堆在索菲姑妈卧室的墙角,她说她这样可以带眼看着它们别让人给偷喝了。”
  “他们把猫弄来了吗?”凯特问道。
  “是的,弄来了。但也没有多大用处。这猫是克兰普福尔的,是只白条纹大黄公猫。照德赖弗太太的说法,它的脑袋瓜里只有两个念头——逃出这房子或者溜进食品室。‘说到借东西的人,’德赖弗太太把我弟弟中饭吃的鱼肉馅饼放下时说,‘如果真有一个,那么这猫就是,它借鱼,还借了大半碗蛋糊!’那猫反正没有待久。捉老鼠人的狼犬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赶出屋子。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弟弟说。它们到处追这猫-楼上楼下,所有房间的里里外外,汪汪叫得连脑袋都要叫掉了。我弟弟最后一次看见那猫,它正窜过灌木丛,穿过牧场,几只狼犬在它后面紧紧地追。”
  “它们把它捉住没有?”
  “没有,”梅太太哈哈笑,“一年后我去时它仍旧在那里。”
  “讲讲你到那里去的情形吧。”
  “噢,我在那里待了不久,”梅太太急急忙忙地说,“后来这房子就卖掉了。我弟弟没有回去过。”
  凯特怀疑地看着她,把针顶住她下嘴唇的当中。“他们没有捉到那些小人吧?”她最后说。
  梅太太的眼睛移开。“没有,他们确实没有捉到他们,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他们所做的比我可怜的弟弟担心的似乎更坏。”
  “他们做什么了?”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沉思着把她闲着的手看了一会儿。“我恨那捉老鼠的人。”她忽然说。
  “怎么,你知道他?”
  “人人都知道他。他眼睛转来转去,名字叫里奇·威廉。他还是个宰猪的,而且做其他的事——他有一支枪、一把小斧头、一把铲子、一把鹤嘴锄和一个风箱,这风箱把烟打进去,把东西熏出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烟——是一种有毒的烟,是他亲自用药草和化学品做出来的。我只记得它的气味,它留在谷仓周围和他到过的地方不散。你可以想像我弟弟在第三天,他走的一天,忽然闻到了那气味是什么心情……
  “他全穿着好准备走了。行李打好包,放在下面门厅里。德赖弗太太来打开他房间的锁,带他沿走廊到索菲姑妈那里去告别。他戴着手套,穿着大衣,站在有床帘的床旁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已经晕船了?’索菲姑妈从大床垫边上望下来看他,跟他开玩笑说。
  “‘不’,他说,‘是那气味。’
  “索菲姑妈抬起她的鼻子。她用力闻。‘是什么气味,德赖弗?’
  “‘是那捉老鼠的人喷的,太太,’德赖弗太太红了脸解释说,‘在下面厨房里。’
  “‘什么!’索菲姑妈叫道,‘你在用烟熏他们出来?’她开始大笑。‘噢,天啊……噢,天啊!’她喘着气,‘不过你如果不喜欢他们,德赖弗,办法很简单。’
  “‘什么办法,太太?’德赖弗太太很窘地问道,连她的下巴都红了。
  “索菲姑妈止不住笑,只是摇着她一只戴着指环的手。‘不要打开酒瓶。’她最后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声,虚弱地做手势让他们走。他们下楼时还听见她在笑。
  “‘她不相信有他们,’德赖弗太太咕噜说,抓紧了我弟弟的手臂。‘她还要上当受骗!等我以后带他们上来,把他们摊在一张干净的报纸上,没错,她就要改变说法了……’她不客气地拉着他穿过门厅。
  “时钟移开了,露出了护壁板,我弟弟马上一看,那洞已经封了。前门照常开着,阳光射进来。行李放在门垫旁边,被金色的温暖阳光晒着。草埂那边的果树上布满花瓣,在阳光中呈着透明的嫩绿色,‘还早着呢,’德赖弗太太抬头看看钟说,‘车子要3点半才到……’
  “‘钟停了。’我弟弟说。
  “德赖弗太太转过身。她戴着帽子,穿着最好的黑大衣,准备带他上火车站去。她看上去古怪、严厉,一副上教堂的样子。‘是停了,’她说,她的嘴张开,脸颊沉重地垂下来,‘它动过了,’过了一会儿她决定说,‘会好的,’她往下说,‘只要我们把它放回原位。弗里思先生星期一来。’她又拉着他的上臂走。
  “‘我们上哪儿去?’他挺着不走,问道。
  “‘去厨房。我们还有整整十分钟时间。你不想看看捉住他们吗?’
  “‘不,’他说,‘不!’他挣脱了她的手。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微笑了一下。‘我要看,’她说,‘我要靠近点看。他把这烟喷进去,他们就跑出来了。至少老鼠是这样的。他说先要堵住所有的出口……’她的眼睛跟着我弟弟的眼睛转到护壁板下面的洞那里。
  …他们怎么找到它的?’他问道(它看来很小,有一张四方的棕色纸斜贴在上面)。
  “‘是里奇·威廉找到的。他专干这一行。’
  “‘他们可以掀掉的,’男孩过了一会儿说。
  “德赖弗太太大笑——这回却很和气。‘噢,不行,他们掀不掉。这可不行,他们掀不掉!它用水泥封住了,很牢。一大块,封在里面。还有一块铁皮从外面小屋那旧炉子前面通进来。他和克兰普福尔掀开了早餐室的地板才做到的。他们星期二干了一天,直到傍晚吃茶点时间。我们不要再有这种鬼把戏。不让在时钟下面有。一旦把那时钟搬回原位,就不再随便搬了。要钟走得准时就不能再搬。瞧见它原来放的地方吗——那里的颜色不同?’我弟弟这才看到,是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原来放钟的一块没有刷洗过的地方高起来。‘现在走吧,’德赖弗太太说着抓住他的胳臂,‘我们在厨房里会听到马车来的。’
  “当她拉着我弟弟进绿泥门时,厨房里吵翻了天。马车开到的声音在这里不可能听见。‘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克兰普福尔大声说着一个老调子,把捉老鼠人的几只狼犬往后拉,它们拽着皮带喘着气,尖声汪汪叫。警察,就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也在这里。他是感到好奇跑来的,在众人后面一点站着看他叫,一只手拿着一杯茶,帽子推到前额上面。但他的脸像孩子那样兴奋,红红的,用茶匙把茶搅了又搅。‘看见了才能相信!’他看见德赖弗太太进门时兴高采烈地对她说。一个村里来的男孩带着一只白鼬站在那里。我弟弟说那只白鼬不断要从那男孩的衣袋里出来,那男孩不断地把它推回去。里奇·威廉本人蹲在洞边的地板上。他已经在一块麻袋布下面点着了什么,它的臭烟味在房间里盘旋。他如今极其小心地拉起了风箱,在它上面弯着腰——全神贯注,十分紧张。
  “我弟弟像做梦一样站在那里(‘也许是一场梦’,他后来对我说——是后来后来的事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他环视厨房。透过窗子,他看到阳光照着的果树,看到一根樱桃树枝悬在那草埂上面;他看到桌子上一些空茶杯,里面放着匙羹,有一只没有茶杯碟;他看见捉老鼠的人带来的东西扔在绿泥门附近的墙边——一件磨破的大衣,打着皮补丁;一些捉兔子的网;两个布袋,一把铲子,一支枪,一把鹤嘴锄……
  “‘现在准备好,’里奇·威廉说,声音兴奋响亮,但他没有回过头来,‘准备着。现在准备好放狗。’
  “德赖弗太太放开我弟弟的手臂,向洞口走去。‘别过来,’捉老鼠的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让我们这里地方大一点……’德赖弗太太于是紧张地退到桌旁。她拉过一把椅子,正举起一条腿,看到埃尼·朗纳克尔用嘲笑的目光看她,又把脚放下。‘没事,太太,’他扬起一道眉毛说,‘时候到了,我们会扶你上椅子的。’德赖弗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三只茶杯,生气地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出动什么坏脑筋。’我弟弟听见她擦过他身边时咕哝说。一听到这句话,我弟弟一下子真动起脑筋来了……
  “他很快地看了厨房一眼:人们全神贯注,所有的眼睛集中在捉老鼠的人身上——除了那乡下孩子的眼睛,因为他在捧出他的白鼬。我弟弟偷偷摘掉手套,开始向后退……慢慢地……慢慢地……退向绿泥门;他一面退一面悄悄地把手套塞进衣袋,眼睛看着围在洞边的人。他在捉老鼠人的工具旁边停下,伸出一只手去小心摸索;手指最后抓住一个木头柄——用久了很光滑;他很快地低头看了看,要看准那是……不错,是它,正如他所希望的,是一把鹤嘴锄。他向后靠过去一点,用肩头去顶门——几乎看不出来:门悄悄地打开了。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现在准备好,’捉老鼠的几乎趴在风箱上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在地板下不通风……’
  “我弟弟溜出打开一点的门,门在他后面叹息一声,随即挡住了里面的喧闹声。他踮着脚尖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几步,接着跑了起来。
  “又来到门厅,它沉浸在阳光中,他的行李放在门边。他撞撞那个时钟,它敲了一声,颤动的一声——又急又深沉。他把鹤嘴锄举到肩头那么高,瞄准着向护墙板下面的洞斜劈下去。纸破了,锄起几块灰泥,但鹤嘴锄弹回来,手都麻了。水泥后面是铁皮——锄下去一动不动。他再锄。锄了又锄。洞上面的护墙板被锄破了,一道一道锄痕,纸一条一条挂着,但鹤嘴锄仍旧弹回来。没有用处。他的手汗湿,在木柄上滑来滑去。他停下来喘气,朝外面一看,车子来了。他看见它在路上,在果园那头的树篱外面,很快它就要来到大门旁的苹果树那里,很快它就要拐弯到车道上来。他抬头看时钟。它正在均匀地走着——也许是被他撞了一下又走了。这声音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多一点儿时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捉老鼠的人说过,‘在地板下不通风……’
  “‘通风’——就是这个字眼,救命的字眼。我弟弟拿起鹤嘴锄跑出前门。他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一跤;鹤嘴锄的柄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碰了一下。当他到达时,细细的一缕烟已经飘出通风格栅,他朝格栅跑去时,觉得紧靠铁栏杆的黑暗里有点动静。他们自然是扑到这里来呼吸空气的。但他没有停下来先仔细看清楚。在他后面已经听到石子路上车轮的格格声和马蹄声。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他不是一个十分强壮的孩子,他只有九岁(而不是像他向阿丽埃蒂吹嘘的十岁),但使劲在砖墙上狠狠锄了两下,就把格栅的一头锄得离了位。它向一边斜倒下来,似乎只有一个钉子挂着。接着他爬上草埂,用尽力气把鹤嘴锄扔到樱桃树后面高高的草丛里去。当他汗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跑回来时,他记得他只想着鹤嘴锄不见了也会引起麻烦。”


  第二十章 焖土豆牛肉的香味

  “不过,”凯特叫道,“他没有看见他们出来吗?”
  “没有。就在这时候,德赖弗太太慌慌忙忙出来了,去赶火车已经不早。她催他上马车,因为她说她要尽快回来看‘那出戏的收场’。德赖弗太太就是那样的人。”
  凯特低下头来半天不言语。“那么,这就完了?”她最后说。
  “是的,”梅太太说,“但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刚开始……”
  “不过,”凯特抬起她担心的脸,“他们也许没有逃出通风格栅呢?他们也许终于被捉住了?”
  “不,他们逃出来了。”梅太太轻松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梅太太说。
  “他们又怎样过那几片牧场呢,有牛什么的,还有乌鸦?”
  “当然是步行过去的。亨德列里家的人也走过去了。人只要有决心去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不过那可怜的霍米莉!她一定太难受了。”
  “是的,她当然很难受。”梅太太说。
  “他们怎么认识路呢?”
  “顺着煤气管走,”梅太太说,“它一路上高起来,穿过树丛,通过牧场。你知道,当人们挖沟埋管子时,把挖出来的土放回去是不会十分平整的。地上看起来总有点两样。”
  “可怜的霍米莉——她没有她的茶叶,或者她的家具,或者她的地毯等等。你想他们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噢,人们逃走时,总是顺手抓起什么东西就带走什么东西,”梅太太简短地说,“有时候还是最奇怪的东西——你读过轮船遇难的事就知道了。”她匆匆忙忙地说,好像老谈这件事,她已经感到累了,“用点心,孩子——粉红色的方块旁边不要缝上灰色的。你得把它拆下来。”
  “不过,”凯特一面拿起剪刀,一面用绝望的声音说下去,“霍米莉可不愿意到了那里,在卢皮的面前又可怜又一贫……”
  “一贫如洗,”梅太太耐心地说,“你记得吗,卢皮并不在那里。卢皮没有回去。霍米莉可以大有作为。你能把她想像出来吗?‘噢,这些可怜的傻男人……’她会大叫一声,马上围上她的围裙。”
  “他们都是男孩吗?”
  “是的,古钢琴家的和时钟家的。他们会把阿丽埃蒂宠得不得了。”
  “他们吃什么呢?你想是吃毛虫吗?”
  “噢,天啊,孩子,他们当然不吃毛虫。他们过美好的生活。獾洞几乎就像一个村庄——满是通道、房间和贮藏室。他们收集榛子、山毛榉坚果和核桃;他们采集玉米——像我们人类一样贮藏起来,磨成粉;样样任他们拿:他们连种也不用种。他们还有蜂蜜。他们可以煮接骨木花茶和酸橙茶。他们有蔷薇果、山楂、黑莓、黑刺李和野草莓。男孩们可以到小溪去捉鱼,对他们来说,一条小鱼仔就跟一条鲐鱼一样重要。他们有鸟蛋——要多少有多少——用来做蛋糊、蛋糕和煎蛋。你明白,他们知道上哪里去找它们。他们自然有蔬菜和色拉。想想用山楂嫩芽做的色拉吧——我们常称它作干酪面包——再加上酸模、蒲公英、百里香和野蒜。要记住,霍米莉是一个好厨师。时钟家住在厨房底下不是一无所得的。”
  “不过危险呢,”凯特叫道,“那些黄鼠狼、乌鸦、鼬鼠等等?”
  “是的,”梅太太同意说,“当然有危险。到处都有危险,但他们所遇到的危险并不比我们遇到的多。至少他们没有战争。美洲早期的移民怎样?在非洲野兽地区和在印度丛林边上建立农场的人又怎样?他们要知道动物的习性。连兔子也知道狐狸在什么时候不猎食,当狐狸吃饱了晒太阳时,兔子可以走得离它很近。要记住他们都是男孩,他们会学会找东西吃和保护自己。我不认为阿丽埃蒂和霍米莉会在田野上走远。”
  “阿丽埃蒂会的。”凯特说。
  “是的,”梅太太大笑着同意说,“我想阿丽埃蒂会。
  “那么她们会有肉吃吗?”凯特说。
  “是的,有时候会有。但借东西的人是借东西的人而不是杀手。我想,”梅太太说,“比方一只黄鼠狼杀了一只鹧鸪,他们会借一条腿!”
  “如果一只狐狸杀了一只兔子,他们会借兔子的毛皮吗?”
  “会的,借来做地毯什么的。”
  “假定他们要吃烤的东西,”凯特兴奋地说,“他们就剥掉山楂的皮烤来吃,它们的味道会像烤土豆吗?”
  “也许像。”梅太太说。
  “但他们在獾洞里不能煮东西。我想他们要到户外煮东西吃。那么冬天他们怎样取暖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梅太太说。她放下她手里的活儿,略向前靠,“我想他们根本不住在獾洞里。我想他们用它,连同它所有的通道和贮藏室,做个大蜂窝那样的门厅。只有他们知道暗道,通过许多隧道最后进入他们的家。借东西的小人喜欢一条条通道,喜欢一扇扇门,他们喜欢住在离开他们前门远远的地方。”
  “那么,他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正在想着那些煤气管……”梅太太说。
  “噢,对了,”凯特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里的土很松。我想他们会穿过獾洞,挖出一个圆形的房间,和煤气管相平。在这房间周围有许多小房间。我还想,”梅太太说,“他们会在煤气管上刺三个小针眼。一个小得看也看不出,可以一直点亮。另两个可以关闭,要点煤气时就拔出塞子。他们可以用一直点亮的小火去点着那两个大点的。这样他们可以煮东西,也有了亮光。”
  “但他们会那么聪明吗?”
  “他们是聪明的,”梅太太向她保证,“非常聪明。太聪明了,不会住得离煤气管那么近而不利用它。要记住,他们是借东西的小人。”
  “但他们需要一个小小的通气孔吧?”
  “噢,”梅太太马上说,“他们是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凯特问道。
  “因为有一次我到那里,闻到了罐焖土豆牛肉的气味。”
  “噢,”凯特兴奋地叫道,她转了一个身,在跪垫上跪下来,“这么说,你的确到过那里?因此你知道!你也看到过他们?”
  “没有,没有,”梅太太在她的椅子上挪后一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从来没有。”
  “可是你到过那里?你知道点什么!我看得出来你知道!”
  “是的,我到过那里。”梅太太回看凯特渴望要知道的脸。她似乎有点犹豫,几乎是有点内疚。“好吧,”她最后承认说,“我来告诉你,不管是真是假。我住到那房子里去,正是在索菲姑妈进疗养所之前。我知道那房子就要出售,因此我……”梅太太又犹豫了一下,几乎是不好意思,“对,我把玩具房子里所有的家具拿出来,放在一个枕头套里,拿到那里去。我用我的零花钱还买了各种东西——茶叶、咖啡豆、盐、胡椒、丁香和一大包方糖。我还拿去一大包小绸布块,是做拼方块被子多出来的。而且我带给他们一些鱼骨当针用。我带去了我在圣诞布丁里得到的一个小顶针,还带去了我存在巧克力盒子里的所有小玩意儿和饼干什么的……”
  “但你没有看到他们!”
  “是的,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对着山楂树篱下的草埂坐了好几个小时。那是一道很可爱的草埂,盘着山楂树根,布满沙洞,那儿还有紫罗兰、樱草和早开的剪秋罗。在草埂上可以看到田野过去几英里远,可以看到树林、山谷和盘旋的小道,可以看到房屋的烟囱。”
  “也许不是这个地方。”
  “我可不认为是这样。我坐在青草上,半在做梦,看着甲虫和蚂蚁,忽然我看到一个栎果,它很光滑很干,一边有一个洞,顶上削了一片……”
  “一把茶壶!”凯特叫道。
  “我想是的。我到处看,但找不到羽毛管做的壶嘴。于是我低头对所有的洞呼叫——就像我弟弟做过的那样。但没有人回答。第二天我到那里去时,那枕头袋不见了。”
  “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
  “是的,连同所有的东西。我在周围的地上搜寻了好几码远,但愿能找到一片绸布或者一粒咖啡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自然,也可能是有人正好走过,把它们捡起来拿走了。但就是这一天,”梅太太微笑,“我闻到了罐焖土豆牛肉的味道。”
  “是你找到阿丽埃蒂的日记本的那一天吗?”凯特问道。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凯特,”她用吃惊的口气说,接着拿不定主意地微笑,“你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她的脸已经红了。
  “我是猜的,”凯特说,“我知道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你不肯告诉我。比方……比方读了别人的日记。”
  “那不是日记,”梅太太急忙说,她的脸更红了,“这是一本《备忘录》,里面有白页。她把字写在那上面。我不是在那一天找到它的,而是在三星期之后——在我离开那里的前一天。”
  凯特坐着一声不响,看着梅太太。过了一会儿她吸了一口长气。“那么,”她最后说,“这就证明地下是有房间的。”
  “不完全能证明。”梅太太说。
  “为什么不能?”凯特问道。
  “阿丽埃蒂一直把e这个字母写得像个小月亮,当中加一横……”
  “那又怎么样?”凯特说。
  梅太太哈哈笑着,重新拿起她的活儿。“我的弟弟也是这样写的。”她说。


  ——————中文版附录——————

  序言

  航行得很远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教授、博士生导师梅子涵

  亲爱的孩子们

  这是一套专门为你们出版的书。每一本都特别优秀。它们都是人类最好的儿童文学作家写的。流传了很多年。让全世界的孩子们快乐了,感动了,长大以后回味着继续快乐和感动了很多年的书。这样的书,每写出一本,人类的惊异就会持续很久;这样的书,每诞生一本,人类的自豪就增添得更多。它们是不同的国家的人写作出来的,不同国家的人又把它们译成了自己可以阅读的文字,他们在做着这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兴奋得有点慌慌忙忙,就好像不赶快,自己的生活就不符合美好的规定,自己国家的孩子,就缺掉了世界规定的幸福。谁也不想在这一件事情上慢慢腾腾的,被童年怪罪,让你们不高兴了!
  童年多阅读一些属于自己的文学书,这是种植童话。你听说过种植童话吗?就是把非常奇异的想像力、非常美妙的心愿、非常善意的爱惜……搁入自己的脑里,搁进思维和精神。它们不像一棵树成长是让你看见的,可是只要你成长了,它们也就附入了你的生命,是一大片的绿阴,鸟儿站在枝上是快乐和歌唱,阳光洒下,就总有灿烂和灵感。
  属于童年的文学的书籍,是和童年的教科书一样,都应该被搁放在童年肩膀的书包里的。很重量的知识,很轻盈的故事,书包的意思就变得完整也讨人喜欢了。原来,书包里应该放些什么书,既要哪一种,可是又不能缺少哪一种,都是有个艺术的!
  那么,你现在是否知道了,它的艺术?
  什么书是不能缺的?

  亲爱的成年人

  我想说,这一些书其实也是你们应该知道和阅读的。每一本都特别优秀,可是我们很多的成年人阅读过几本呢,还是几乎每一本都陌生?我们的童年的确有过很丰富的玩耍,但是我们如果非要说也有很丰富的儿童文学阅读,那么我们说的就不是真实的情景了:尤其是这些儿童文学的世界名著。
  儿童文学也是有世界名著的。它们放在文学的架子上,和那些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名著没有水准的区别。区别的是儿童文学的更有天真和梦幻,最简单地把深刻说完,最幽默地讨论了哲学,艰辛啦、危难啦,乃至生命的告终,都会得诗意也好玩,不让你望而生畏,不让你觉得是高山和阻碍。
  阅读儿童文学是会让人乐观和浪漫的。
  让你处在最简单的人性模样里,很单纯地喜悦,很单纯地泪流。
  一个成年人,想让自己很单纯是困难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要那样说。心里想很干净很透明,可是很容易又混浊起来。
  但是你阅读了这样的文学,知道了它们,你便知道了,让童年来阅读有多么好。
  你就会得把它们安排给童年!
  童年的阅读,总是依靠了成年人的理解、关怀、计划……成年人那个群体和权力的热情、鼓励、行动,成年人在一个家庭中的亲近、落实和直接购买。
  成年人不亲近儿童文学,没有欣赏和热情,不把完整的设计放进童年的规划,不知道哪些篇目是合适的,又有哪一些杰作在接连诞生、被人类引以自豪,童年的阅读就总是缺少!
  童年的哪一件事情不首先是成年人的事情!
  成年人的童年缺少阅读,没有记忆,那么当你是成年人了,有人对你说些这样的话,算是规劝,也算是引导,你不要吃惊,也不要责备!我也是一个童年缺少儿童文学阅读的成年人,因为成年后反倒阅读了很多的儿童文学,在它们的经典里兴奋和回味,有些明白了,越来越明白,所以现在会这样规劝别人、引导别人,热情洋溢!我们实际上是在互相转告。
  一个现代的社会和城市,因为有了这热情的互相转告和纷纷的行动、纷纷的规划,我们所渴望的气息就有些出现了,我们接着还能看见更多的精彩童年的生命情形,看见一个民族未来的优雅和诗意,看见集体的幽默和明朗,看见天空的干净、河流的干净……
  我们完全可以多想像一下我们愿意看见什么。
  多想像一下童年阅读优秀儿童文学的意义!
  不会过头。

  亲爱的翻译家们
  亲爱的出版社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对童年的关怀!
  谢谢你们的劳动和规划!
  谢谢你们能够持续地把这一套儿童文学译丛做得有些浩浩荡荡!
  双桅船航行得很远!


  序言

  儿童文学到底有什么用
  著名作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十生导师曹文轩

  多少年前,在山东烟台的一次全国性的会议上,我提出了一个观点: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前几年,我将这个观念修正了一下,作了一个新的定义:儿童文学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我现在更喜欢这一说法,因为它更广阔,也更能切合儿童文学的精神世界。
  换一种说法:儿童文学的目的是为人打“精神的底子”。
  这套“双桅船经典童书”,选择的是世界儿童文学的经典,对于少年儿童来说,它们无疑是精神的大餐。这些书就是我所说的那种可以为人类提供良好人性基础的书。这些书,是书中之书。我曾称这样的书为王书。
  我们现在先来说一说这所谓的良好的人性基础都到底有哪些基本面——
  道义感。
  文学之所以被人类选择,作为一种精神形式,当初就是因为人们发现它能有利于人性的改造和净化。文学从开始到现在,对人性的改造和净化,起到了无法估量的作用。在现今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有许多美丽光彩的东西来自于文学。在今天的人的美妙品性之中,我们只要稍加分辨,就能看到文学留下的痕迹。没有文学,就没有今日之世界,就没有今日之人类。没有文学,人类依旧还在苍茫与灰暗之中,还在愚昧的纷扰之中,还在一种毫无情调与趣味的纯动物性的生存之中。
  文学要有道义感,儿童文学更要有道义感。
  必须承认固有的人性远非那么可爱与美好。事实倒可能相反,人性之中有大量恶劣成分。这些成分妨碍了人类走向程度越来越高的文明。为了维持人类的存在与发展,人类中的精英分子发现,在人类之中,必须讲道义。这个概念的生成,使人类走向文明成为可能。若干世纪过去了,道义所含的意义,也随之不断变化与演进,但它却也慢慢地沉淀下一些基本的、恒定的东西:无私、正直、同情弱小、扶危济困、反对强权、抵制霸道、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尊重个性、呵护仁爱之心……这些道义的旗帜性内涵,与其他精神形式(如哲学、伦理学等)一道,行之有效地抑制着人性之恶,并不断使人性得到改善。
  情调。
  文学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帮助人类养成情调:“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文学能用最简练的文字,在一刹那间,把情调的因素输入人的血液与灵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泰戈尔、海明威、屠格涅夫、鲁迅、沈从文、川端康成……一代一代优秀的文学家,用他们格调高贵的文字,将我们的人生变成了情调人生,从而使苍白的生活、平庸的物象一跃成为可供我们审美的东西。
  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而情调的培养,应始于儿童。
  情调应该属于审美范畴。
  我的看法是一贯的,在我的意识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我认为关感的力量、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一个再深刻的思想都可能变为常识,但只有一个东西是不会衰老的,那就是美。然而,在现在中国的语境里面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美”成了一个非常矫情的字眼。这是非常非常奇怪的。
  我横竖想不通:人们到底是怎么了?对美居然回避与诋毁,出于何种心态?难道文学在提携一个民族的趣味、格调方面,真是无所作为、没有一点义务与责任吗?
  成人文学那里,我们就别去管它了,由它去吧。儿童文学这一块,我们还是要讲一讲的。不打这个底子不行。没有这个底子,人性是会很糟的。
  美育的空缺,这是中国教育的一大失误。这一失误后患无穷。蔡元培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时,在全国第一次教育讨论会上,提出五育(德育、智育、体育、世界观教育、美育)并举的思想,其中就有美育。但美育的问题引起激烈的争论,几乎被否定掉了。后来仅仅是作为中小学的方针而不是作为全国的教育方针被肯定下来。再后来,对美育的理解日趋狭窄,到了最后,仅仅将它与美术、音乐等同了起来。在蔡元培看来,五育为一个优质人性培养的完美系统,德育、智育、体育为下半截,世界观、美育为上半截。然而,这上半截被腰斩了。中国的教育系统成了一个残缺的系统。
  情感教育。
  古典形态的文学,始终将自己交给了一个核心单词:感动。古典形态的文学做了多少世纪的文章,做的就是感动的文章。而这个文章,在现代形态的文学崛起之后,却不再做了。古典形态的文学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就正是在于它的悲悯精神与悲悯情怀。
  人类社会滚动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损失、损伤得最多的是各种情感——激情、热情、同情一
  甚至是在这种物质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的儿童(所谓的“新新人类”)都已受到人类学家们的普遍担忧。而担忧的理由之一就是同情心的淡漠(他们还谈不上有什么悲悯情怀)。我们已看到,今天的孩子,似乎已没有多少实施这种高尚行为的冲动了。
  种种迹象显示,现代化进程并非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进程。人类今天拥有的由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情感的弱化就是突出的一例。
  我们如此断言过:文学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
  若从上面所说到的这三个基本面来考量,这些选在“双桅船经典童书”中的作品是最理想的范本。它们在三者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也是人的平衡,人类的平衡。


  关于作者

  《地板下的小人》的作者玛丽·诺顿(1903——1992)是英国儿童文学女作家。
  玛丽·诺顿的童年主要在英国贝德福德郡的乡村庄园里度过,她的许多作品都以此为创作背景。她毕业于修道院学校。年轻时,她当过老牌的老维克剧团演员。这个剧团以上演莎士比亚的戏剧著称。1927年她与出生于船运世家的罗伯特.C.诺顿结婚,同丈夫一道到葡萄牙定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丈夫在海军服役,她和四个孩子住在美国。
  诺顿在1943年开始写童话。她的第一本儿童文学作品《神奇的床捏手》就是在纽约出版的。后来全家回到英国定居。1952年诺顿写出了第一本以“借东西的地下小人”为主角的童话,就叫《借东西的地下小人》(即本书),获得同年卡内基儿童文学奖,1960年又获得了路易斯·卡罗尔书籍奖。
  由于这部童话大受欢迎,作者接下来又写了四部。第五部,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部“借东西的地下小人”故事,作者是在1971年写的。这些作品使她成为战后英国儿童文学的主要作家之一。


  关于这本书

  《地板下的小人》,原名《借东西的地下小人》(TheBorrowers),是英国儿童文学女作家玛丽·诺顿的代表作。
  诺顿笔下那些地板下的小人,靠一些被人们忽略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生活。他们会用邮票装饰墙,火柴盒做五斗柜,吸墨纸做地毯,别针做门闩,小盖碗做澡盆……食物就更不用愁了,人们掉下的土豆渣、面包屑,就够他们吃上半年……但是他们过得非常小心,不能被大人们发现,否则,他们就不得不搬家了。
  小人波德的孩子阿丽埃蒂与大人家的小男孩交上了朋友。男孩送给他们许多东西,两个孩子常常一起读书、聊天。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过不长,波德家终于被大人发现了,他们找来了警察和狗,要彻底消灭波德一家。在男孩的帮助下,他们准备逃离庄园,希望在田野上寻找到新的生活。可是,男孩被管家关起来了,捕老鼠的人要将熏药从洞里灌进小人家,把他们熏出来。怎么办呢?小人们的命运究竟会怎样?快来读这本精彩的书吧!
  这本书在英国深受儿童的欢迎。“借东西的地下小人”已家喻户晓。这部童话已被美国好莱坞改编拍成电影。


  童心:永恒的世界语
  刘绪源

  这本《地板下的小人》写得从从容容,对话是不紧不慢的,就像我们平时说话的声调;描写也十分细微,让我们感受着日常生活的节奏。但是奇怪,读着这样的平静优美的文字,我们的内心却会有一种紧张,一种急于知道后文的揪心的感觉——我想说,这就是那种真正的文学的魅力了。它不靠外在的剑拔弩张,不靠表面的热闹,它所凭借的是内在的吸引力和感染力。在这本小书中,我们就是被地板下那三个小人的秘密生活,尤其是被那位十三岁的小女孩阿丽埃蒂的生活和命运所吸引、所感染,从而产生了深深的关切和同情。
  作为童话人物,住在地板下的这个小人家庭,与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们的身高大概还不如我们小拇指的一段吧,他们没有生产能力,所有生活必需品都要悄悄地到地板上来“借”,所以他们离不开人类,而又要每天提心吊胆地谨防“被看见”。但他们又与我们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这种相同,也就是人性。小人中的妈妈,天天管着女儿,惟恐有失;她是那样地爱自己的丈夫,却又总是唠叨着叫他做这做那,而他一旦面临危险,她立即产生深深的自责;她在家里有点“霸道”,爸爸和女儿都得听她的;她自己不识字,却希望女儿多看书、有知识;她爱这个家,总希望一家人生活得更好,因而又有点贪,时时盼望多“借”些东西过来,正是这一点影响了他们的安居,而她又最不愿意从这舒服的地板下搬走……不妨想一想,这像不像我们生活中的妈妈?就是这种不同和相同,让我们不得不喜爱起这三个“熟悉的陌生人”来。好的童话比小说更吸引人,还不是因为那里的人物对我们来说,往往更“陌生”,而又更“熟悉”吗?
  当然,更感人的还是小女孩阿丽埃蒂。她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但地板下的安乐窝对她来说,却几乎等同于囚禁。她很听话,很乖巧;但她想出去,想在阳光下奔跑,想冒险,想有更多样更开阔的生活。童心和青春的活力,支撑并鼓荡着她的生命。所以,当她第一次跟随爸爸来到地板上时,她是多么紧张和激动啊。很不巧,她第一次就“被看见”了,看见她的也是一个孩子——一个对她来说几乎就是巨人的九岁的男孩。就像世上的许许多多孩子一样,这两个极端不同的人,都是那样地寂寞,那样地渴望交流。他们都对对方充满警惕,甚至还怕得有点发抖,但他们又都主动地、坦率地询问和回答。他们不停地诉说,不忘炫耀乃至夸大自己的本事(还有年龄),他们渴望能为对方做点什么,他们是那样真诚,他们的警惕敌不过那发自内心的想望和信任……我想说,这本小书中第九、第十两章的这场对话,是整个作品最精彩的部分,也是世界儿童文学宝库中最精彩的对话之一。它们是百读不厌的。这样的对话让我们看到,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世界的怎样的角落,童心、赤子之心,永远都是相通的,它们是永恒的“世界语”。不仅是阿丽埃蒂与小男孩,那位正在听梅老太太讲地板下的小人故事的小凯特,不也因为故事的忽然中止和小人们的危险结局,而眼泪泉涌,并莫名其妙地对着老太太大发起脾气来吗?而我们今天的小读者们,不也因为小人们终于在小男孩的帮助下逃脱了劫难,而大松了一口气吗?这都证明,中国的和外国的,故事里的和故事外的,儿童们那充满好奇和同情的、坦诚而善意的心,总是相通的。
  哦,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说句题外的话了:虽然已到了新的世纪(离这本小书的最初问世已有五十多年),我们这个世界还是充满纷争;然而,当我们再次看到童心的相通之后,我们对世界的明天依然充满希望。(作者系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们“看见”了什么
  陈明

  “看见”了什么?

  小的时候,上过这样一次作文课:老师在讲桌上放了一面镜子,叫我们每个人走到讲台前仔细观察,然后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大家的表情不言而喻: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罢了!的确,没有奇思妙想,你看到的只能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没有“女巫”的眼睛,你看到的只能是一只普通的蜜蜂箱。
  这是一个真实的记忆,连同我那低垂到桌子底下的目光,和着我那紧张的“扑腾扑腾”的心跳声,一同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直到近几年,我才把这次作文课叫做“看见教育”,提出“看见教育”的是我的导师——梅子涵教授。
  现在回想起来这次课,是因为正在阅读《地板下的小人》,说的也是这种“看见”,而且地板下的小女孩阿丽埃蒂,透过“她的通风格栅”,看见的不再是棕色的、有裂痕的、天花板一样的天空,而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看见的是“世界上的世界”!小女孩的爸爸叫波德,妈妈叫霍米莉——他们是借东西的小人,所以,连名字也是借来的。

  “看见”了想像力

  “没有枪没有炮,人类给我们造”,这就是地板下的小人的生活智慧——“借”东西。借东西的时候,波德是从一个时钟底下、护壁板脚下的一个“洞”上去的,这是他家的大门,其实他家离这个时钟的洞还远着呢,但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门第,就把自己家的姓叫做“时钟家的”,当然还有“厨房家的”、“钢琴家的”、“下水道家的”不同等级之分。
  童话里的“洞”,总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吸引着你进去看个究竟,无论是爱丽斯掉入的那个奇怪的兔子洞,还是现在的地板下的小人的洞,都让我们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同时也让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怎么看不见兔子洞和地板下的洞?”也让我们惭愧:“我们怎么看见洞的时候就到此为止,想不出一个令人惊喜的故事呢?”而《地板下的小人》让我们不仅仅看见了“洞”,而且还把“洞”下的生活描述得活灵活现、立体逼真:
  用别针做城堡的门闩、用吸墨水纸做地毯、用棒子壳做水杯、用瓶盖做洗脸盆、用碗做洗澡浴缸、用邮票做装饰画、用火柴盒做五斗柜……这些生活用品都是从地板上借来的,吃的食物也是借来的,每次阿丽埃蒂用半个剪刀切下一小块土豆、一小片洋葱,就足够全家一顿饭的了。

  “看见”了童话精神

  小人们只要一被人类看见,那么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搬家,必须!立刻!
  倒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次给太太借茶杯,波德被一个小男孩“看见”了!波德惊呆了,在窗帘上待了足足十分钟!小男孩是懂得童话世界的男孩,看到渡德,他不仅没有什么恶意,还从床上下来,非常友好地接过杯子,当波德下来的时候,又把杯子还给了波德!
  自从波德被“看见”,一家人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轻易冒险借东西。而阿丽埃蒂,却一直渴望着看见“自己的通风格栅”另一边的世界!终于,妈妈无法忍受光秃秃的刷子,叫女儿和爸爸一起去借东西。终于,阿丽埃蒂有机会看见了时钟下的洞,看见了钟摆有节奏地摆动,看见了像麦子一样高的鞋垫,看见了巨大的椅子腿,更重要的是,阿丽埃蒂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她看见了完全陌生的大型世界,真正感受到湛蓝的天空和青草的香味!这种看见,不是听爸爸妈妈描述的看见,而是自己亲眼看见的,这不正是一种以儿童为本位的童话精神的“看见”吗?
  就这样,兴奋的忘记危险的阿丽埃蒂也被男孩发现了!小男孩看到阿丽埃蒂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看见过、还帮助过他以为是“仙人”的波德。就这样,一个10岁的地板上的男孩和一个14岁的地板下的小女孩,开始快乐地玩在一起了:男孩给阿丽埃蒂讲火车站、足球比赛、赛马场、大游行、艾伯特音乐厅的音乐会、印度、中国、北美、英联邦……还有七月大减价;而阿丽埃蒂则念书给男孩听。
  以后的日子,女孩还写信给叔叔,因为她不想成为最后一个借东西的小人,她希望借东西的小人永远存在!送信的自然是那个男孩,因为他也不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人类最后一个童话。他还每天撬开地板,给他们送来生活用品,甚至是艺术品。然而小男孩终究不能代表整个人类,德赖弗太太发现了地板下的“窝”后,动用卫生检查队、消防队和警察等各种武力手段,试图把他们眼中的“小偷”一网打尽。即使那些大人们曾经从孩提时代走过,即使他们读过再多的童话,也不愿意去“看见”、去接受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只有那个男孩例外。

  “看见”更多的……

  那么后来呢?地板下的小人被捉住了吗?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还存在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因为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童话世界,在那里,我们看见充满奇幻的想像;在那里,阿丽埃蒂正透过獾洞看着外面的世界。你猜,这次她能看见怎样的精彩?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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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bigjj021 騎士
这个不是宫崎骏的么?怎么作者换了?

13 年前 0 回復

eeeeeve 平民
本帖最后由 eeeeeve 于 2011-8-20 21:53 编辑


看完动画了 动画不错 据说宫崎骏在这部动画里退到了二线.....
然后我第一次看吉卜力的动画看懂了一点..............(以前的动画一直看不明白的说)
于是 补看一下小说~~~

13 年前 0 回復

zone105 勳爵
马上补动画了,现在补小说。

13 年前 0 回復

信至 侯爵
咦,非轻小说也可以贴吗?那我是不是该考虑把《The Only Neat Thing to Do》也给贴过来

13 年前 0 回復

chk 平民
我也是電影看完才補小說

13 年前 0 回復

pekingli 子爵
电影很好。希望小说也能借下东风增加知名度

13 年前 0 回復

bdz007 伯爵
没有图片啊,这个是不是刚刚出了动画的那个?

13 年前 0 回復

hethewizard 騎士
昨天才看完电影!一如既往的出色~

13 年前 0 回復

j687k687 平民
電影很好看,小說也不錯!!

13 年前 0 回復

zhaomy1010 子爵
今天刚看了动画,补小说来了

13 年前 0 回復

ベルゼブブ優一 平民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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