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的玛利亚VIII唯有祈愿一途的虚幻宿命啊[十文字青]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5:12 编辑


蔷薇的玛利亚VIII唯有祈愿一途的虚幻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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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g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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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4:49 编辑


prologue
发生了很多事,虽然真的发生了很多事,但最后的最后还是留下了不少美好回忆。就结果而言,这趟旅行还不算太糟——大概只有愚蠢的半鱼人才会天真地这么说吧。
正当某条笨蛋白痴臭半鱼安祥地长睡不醒时,我们在精神及肉体上,可都历经了种种猛烈非常的美妙磨难,真希望那条该死的蠢蛋殭尸臭鱼可以深切反省一番。不过,要期待他那比较接近鱼类的脑子拥有跟人脑相同的功能,或许太过苛求了。
除了忙碌的胡子及下落不明的裘克与克罗蒂亚以外,ZOO的全体成员一起前往海边。要在这个季节游泳也太强人所难了,但那条臭鱼就跟真的鱼一样毫不犹豫地冲向拍打过来的波浪,紧接着跳起来大叫「冷死啦猪头!」后便摔成了落水狗。随后举行的「砂雕大赛」,莎菲妮亚技巧精湛地重现了丰盛的晚餐,在全体一致通过下夺得第一名;最后一名则是自暴自弃制作出栩栩如生半鱼人像的卡塔力。虽然由莉卡花费了很长时间堆砌而成的「山」怎么看都只是座普通的山,但毕竟那是努力的成果,因此她免除了吊车尾的命运。至于卡塔力的抗议自然被无视了。
虽然好不容易才勉强多玛德君一起到海边来,但因为他已经散发出「我不行了」的感觉,于是我们将他留在旅馆睡觉,又前往与人鱼有关的名胜古迹走了一遭。或许因为我们明显是观光客,有当地居民自告奋勇当起导游,讲了许多跟人鱼有关的故事或传说。其中,人鱼及人类死伤无数的人鱼战争——这个悲剧尤其令人心痛。此外,从前有许多人鱼坐在那儿演奏音乐的人鱼岩上,现在则有许多人悠闲地享受垂钓之乐,听说偶尔也会钓到人鱼——如果这是笑话那未免也太难笑了,倘若是事实就更令人笑不出来了。什么跟什么呀。我们也品尝了许多山珍海味。不愧是港都,鱼贝类果真是极品。在艾尔甸能买到的鱼,大多是淡水鱼、冷冻食品、或是利用水槽运来的鱼,虽尚称新鲜,却算不得生猛。因此,在这里我经常会有「哇!这是什么?是同一种鱼吗?应该说′至今为止我认为是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想法;非海产类的食材种类也相当丰富,卷入染血圣堂骑士团的骚动时,因为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而未注意到,但这里的食物都非常好吃,搞不好回到艾尔甸后,会有一阵子觉得饭很难吃哩。不过,在甜点方面还是聚集了众家名店的艾尔甸占上风。虽然有几种罕见的南方水果相当不错,但还是令人有点想念奴贝尔的蛋糕,我跟莎菲妮亚、由莉卡约好,回去后一定要立刻找时间一起去吃。此时我才体认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相当习惯艾尔甸的生活了。我开始有点怀念起那该死又差劲透顶的艾尔甸。
萝姆法跟阿尔发先行出发了。「那我走了。」早上她突然这么说。一间到要往哪里去,她便满脸认真地回答:「总之先往北走,因为南边是海。虽然我跟阿尔发都很会游泳,但应该还是无法游过海。」啊,这么说也对。这答案让人只能这么回应,但坦白说这实在有点困扰。当我正打算去叫醒多玛德君时,却被萝姆法制止了:「没关系啦,他似乎很累。再说,只要想见面,随时都见得到呀。」萝姆法往在大海豚房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多玛德君胸口轻轻敲了一下,露出一抹平静却有些苦涩的笑容。「再见。」她向大家打完招呼后,便跟阿尔发一同离开了,真是干脆。虽然我想说至少该目送她离开而跑出旅馆,却已遍寻不着萝姆法跟阿尔发的身影了。稍晚多玛德君醒来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他。「嗯,反正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吧。」他平淡地回应,但莎菲妮亚听到这句话时却露出令人费解的表情。喔,原来如此,我心想。多玛德君说的是「回来」,我们明明还在杰德里,他却用「回来」这个词,也就是说,萝姆法的归处并不是「地点」,而是多玛德君的身边,先不论多玛德君本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却知道并认同了。自己与多玛德君之间,是否有像这样不寻常又难以斩断的羁绊呢?对莎菲妮亚而言,若是去思考这问题,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不过,我们还有时间。别灰心、别气馁、加油,莎菲妮亚。反正这是长期抗战,毕竟对方是块大木头。
离开杰德里那天早上,胡子跟姆索老爷爷前来送行,奇罗˙潘卡罗也带了麾下以卡尔罗博西为首的十余名潘卡罗家族成员到场。因为有些在意,所以我向老爷爷询问那个名叫璐卡的女孩的事,「详细情形俺也不清楚,但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他回答。我的脑海里倏地浮现跟那家伙长相如出一辙的里克。「负责当那些孩子们母亲的劳拉呀,」老爷爷咯咯笑道:「可是个非常坚强的女性,所以俺并不担心那些孩子。其中一人可塑性挺高的,头脑也很好,所以俺把他挖了过来,想在死前把苏生式教给他。」虽然老爷爷讲的话令人摸不着头绪,但我想璐卡现在应该是跟里克在一起没错。
艾尔甸……吗?
我要回艾尔甸了。
这个时刻逐渐逼近,许多不愿回想、不愿去思考的事一一浮上心头,使我又想继续在杰德里多待一阵子。事到如今,我当然也不可能说「我还是不回去了」这种话,而且我也不是真心这么想。
还有更多事必须仔细思考。
得弄清楚才行。
不能继续暧昧不清下去。
回到艾尔甸后,一定会再次见到那家伙。就算我不希望,他还是会自己出现,想躲都躲不掉。
纵使我再怎么说、怎么打、怎么踢、甚至将他从高层寺院的屋顶上踹下去,他还是锲而不舍地黏上来,所以我已经半放弃了,随便他吧。
不,不是这样。
不对。
无论我做什么、发生任何事、如何对待他、甚至拒绝他,那家伙还是不会离开我。我在心里如此认定。
事实上,不就是如此吗?
发生SmC那件事时也是,结果那家伙在最后一刻背叛SmC后,又一如往常,不,是变本加厉地缠着我。
因此,我在他面前可说是丑态毕露。
我见到了那家伙不想被人看见的某一面,那是某种东西,对,只能称之为某种东西。
被迫听他说一堆话。
还接受他的鼓励。
我并未彻底否认那家伙在我身边的事实,更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我没有想得太深,也没察觉到。
或许是脸色不太对劲吧,由莉卡很担心,莎菲妮亚也很在意,「真的那么不想跟俺分开吗?那俺也一起去艾尔甸好了。」老爷爷却完全会错意,令胡子相当困扰。原已退隐、年事极高的师父再次扛起责任,不得不继续努力,对于这一点胡子深感痛心。但老爷爷在恢复原职后,反而更有精神了,不晓得是不是身穿笔挺僧侣服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一百二十四岁还要年轻个三、四十岁左右。虽然是开玩笑的,但老爷爷本人也说自己应该还可以撑个一百年。根据胡子的说法,复兴神殿少说要五年,而这还只是体制重整;若要完全恢复崩毁前的风光景象及原本的功能,至少还得花上一、二十年的时间,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能努力撑到那个时候。也就是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胡子了。由莉卡抓着胡子僧侣服的下襬,似乎舍不得放开。「当妳需要拙僧的肌肉时,只要强烈祈祷,无论何时何地,拙僧都会飞奔过去的。」胡子笑着这么说。由莉卡笑着骂了一声笨蛋后,终于搭上高速马车——飞翔列车。提着行李走进前面的一楼座位时就能察觉,马车内部的装潢华美到令人生畏,简而言之,相当有品味。正中央一带的座椅被撤下,改放了张餐桌,桌上摆满山珍海味。之后我们才从驾驶口中得知,连货物室也堆满了某个人下令搬进来的各种食材及奇珍异宝。一定是他做的好事。
杰克裘克。既然要做这种事,还不如来送行,真是个讨人厌的男人。克罗蒂亚,虽然没什么机会说到话,但她真是位美人。总有一天还有机会见到他们吧,虽然毫无依据,但我有这种感觉。
「过一阵子我搞不好会去玩,到时再拜托你们啦!」奇罗潘卡罗说。拜托什么?我回问。「像是导览啦!或者带我去些有趣的地方啰!」他边挥舞着义手边大喊,结果卡尔罗博西在一旁提醒:「少爷,您已经是首领了,怎么可能有空去玩?过一阵子待办事项就会堆积如山,您竟然还想离开这里?别开玩笑了。」「我知道啦!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耶!卡尔罗真是那个耶!那个是什么呀?总之,别再叫我少爷了。」「非常抱歉,少爷。」对于奇罗的抗议,卡尔罗却直接来了记回马枪。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这点很像某个人,现在总算想起来了,是秩序守护者的尤安.桑瑞斯。怪不得我总是看他不顺眼。不过,我想应该没机会再见到潘卡罗家族的人了,就算了吧。
「再见,多保重啦。」老爷爷挥挥手。「拙僧不在的这段期间,你可别死啰。」胡子再次对卡塔力耳提面命。奇罗潘卡罗命令潘卡罗家族的成员唱歌打鼓弹吉他。卡尔罗博西弹奏吉他的技巧好得令人惊讶。回转海豚的工作人员及房客全都跑了出来,引起一阵骚动。马车开始在坡道上奔驰,可以看见大海,这幅景象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杰德里就在我们眼中逐渐远去。
皮巴涅鲁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德里。
卡塔力与多玛德君一起打起盹儿来。
我跟由莉卡、莎菲妮亚一同喝着由莉卡沏的茶,搭配应该是裘克准备的餐点,每样食物都非常美味。「这种持物究竟斥怎么做出来的?」由莉卡赞叹,莎菲妮亚便开始解说这些食材及烹调方法。「反正听了我也做不出来。」由莉卡微微鼓起腮帮子的脸真是可爱。要是胡子能早点回来就好了,我说。「斥呀。」由莉卡率直地点头。「不过,多瓦宁古一直很在意陈殿的事,对他而言,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因为,他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而第一次接纳自己的就是他的吃父,第一次能活用自己力量的地方就斥苏生斥,第一次认同自己的就是陈殿的人们——所以当初他不得不离开陈殿时,一定很难臭吧。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只斥现在正好斥那个持机而已。但斥,ZOO也有多瓦宁古的立足之地,因为他若斥不在会有人很困扰,也有人希望他待在这儿,所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是呀。」莎菲妮亚微笑。
胡子跟由莉卡之间也发生了许多事呀,当我这么想并看向窗边时,正好跟皮巴涅鲁四目相接。皮巴涅鲁面带微笑,我也还以笑容。
杰德里逐渐远去。
理所当然地,距离艾尔甸也越来越近。
夜色已深,但我仍没有一丝睡意。我走下床,来到位于马车二楼最后面的露台。虽然车轮及马蹄声很吵,但过一会儿就习惯了。沁凉的风令人心情舒畅。我将上半身靠在扶手上,就这样吹着风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一下。
不晓得过了多久。
我总算鼓起勇气,从口袋中拿出装饰着缎带的白色小盒子。
迅速解开缎带,从盒子里取出内容物——一朵由带着光泽的透明宝石及闪亮小石子所制成的蔷薇,是亚拉奈亚的工艺品,价格九十八达拉,但据说其实是九万八千达拉。这是在破晓饭店前那家圆中商店买的土产。除了蔷薇外,我还买了海龟给佩儿多莉琪、海螺给莫莉,而蔷薇——是给自己的。价格划算、物超所值、既漂亮又甜美,买一个放在自己房里当摆饰也不坏。应该说,没买才是亏大了。我这么告诉自己。
当初拿起这个蔷薇工艺品时,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家伙的脸……我一直想忘了这件事,心里总想当作没有这回事。
我已经决定好,从旅途归来后就要跟那家伙说再见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为什么我没察觉呢?是因为我不想察觉、逃避去思考吗?或许是如此。因为我记得,记得很清楚。那家伙的身影、那家伙的话语、那家伙的声音。「如果不是你,我帮什么呢!因为是你,就因为是你啊……!」「我怎么可能丢着你不管呢?没有什么因为所以的。你不用在意,那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你没有责任。」「但我不想让你看到这点……我不想让你知道。如果你知道,或许会更讨厌我……我那难看的样子啊!」「我知道啊!你的事……我全都知道。」「男人有许多同伴……有好几个,好几十个。」「男人犯了个错误。难以启齿的事,他只对以前就认识的知心同伴们说。他犯了个错误,他『犯了错』。」「你没有『责任』。」「直到发生了某个——『小问题』,同伴们开始动摇。『小问题』。」「不知不觉间却变成四十八个人。这四十八人之中,有『一个人不在了』,『一个人离开』,又有『一个人求去』……男人自暴自弃地想着,最后会剩下几个人?六个人?不,起初的六人之中『已缺了』两个。」为什么?「不在了」、「离开了」、「求去」、「缺了」、「小问题」、「责任」、「失败」。我被那家伙救了,地下区,D7,地底堡垒阿法济,SmC,那家伙杀了SmC的人。从那之后,那家伙就从我眼前消失了。等我察觉时,那家伙不知为何成了SmC的手下,然后又背叛了SmC。接着,一切似乎又恢复原状。真的吗?真是如此?认为一如往常的人,会不会只有我而已?
在泉里,午餐时间的蓓蒂这么说。
「虽说这次总算是化危机为转机——不过哪天非得把我们跟你放到天秤上给他选时,你说他会怎么做?」
在这次危机来临前,他失去了什么?
他为了我,不,他被我害得多惨?
我不知道、不打算去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假使卡塔力就这样在无法施行苏生式的情况下真正死去,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恐怖得不得了。
如果你因此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任何人,该怎么办?
所以我不想知道。
因为不知道一定比较幸福,比较轻松。
而那家伙学不乖地、丝毫没有动摇地直视着我说:
「你是我的太阳,是照亮黑夜的月亮,点缀夜空的闪耀星斗,包容一切的天空,孕育万物的大地,滋润地面的活水。你是烧灼我胸口的火焰,是我的全部;没有你的世界,不具任何意义与价值。即使你拒绝,即使你恨我,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一再地救你喔。」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好沉重。
太过沉重了,我无法负荷呀。
我握紧蔷薇工艺品。
若继续加重力道,是否就会毁坏?
但是,我办不到。
我不可能办到。
那么,就舍弃吧。
只要从疾驰的马车上扔出去,绝对捡不回来。
没错。
对现在的我而言,舍弃是必要的。
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又怎么能斩断关系呢?
我举高手臂,吐了口气。
来,舍弃吧。
丢吧。
抛出去。
假如不舍弃。
如果不丢出去,我会——
——我究竟会变成怎样?
「哇啊——!」
我莫名其妙地试着大喊出声。如果是听见声音才赶过来,未免也太快了。背后车厢连通露台那扇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我连忙回过头去,月光下,在睡衣上披着魔术士服的莎菲妮亚杏眼圆睁。这也难怪,若发现有个怪人在半夜发出怪声,任谁都会被吓到吧。
「玛利亚……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咦?啊、不、呃呃、这是、那个、该怎么说呢?嗯、我有点睡不着,所以、呃、就是、发泄压力……」
「就这样……」
「为、为什么这么问?」
「嗯……」
莎菲妮亚缓缓走上露台,靠着我身旁的扶手。
「或许是我搞错了……但最近的、玛利亚……好像在烦恼些什么……」
「是、是吗?」
「只是……有这种感觉。」
「喔——啊——看起来像这样吗?嗯……」
「恋爱的……烦恼?」
「啊——?」
我下意识大喊出声。这种时候当然应该坚决否认到底,因为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话虽如此,我却全身瘫软,无力地摇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不是啦」这句话。
「……不是那样。我根本不懂何谓恋爱,也没那种缘分,没有也无妨。真的不是那样。」
「我也……不太懂。」
莎菲妮亚将手放在胸口,仰望月亮。
「太难了。虽然我叫自己诚实一点……这份心情……似乎将要成形,却又暧昧不清……难以捉摸。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感情……的确存在于此。」
「感情……吗?」
「玛利亚……没有吗?」
「我?」
「如果有……我觉得,应该要好好珍惜。」
银色发丝与翡翠色的双眸沐浴在月光下,美丽得令人出神。
我确认着没能抛弃的蔷薇工艺品的触感,最后只能叹气。
早知如此,当初别遇见那家伙就好了。
但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或许我早就凄惨地死在某处了。
如果能解开这不知不觉间变得错综复杂的纠葛,或许事情会变得更单纯,也就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情了。竟然会被这种毫无意义的想法占据思绪,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我果然还是办不到。
这也是没办法的。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对于不明白这一点的你,我虽然不讨厌,却也不喜欢。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4:53 编辑


Fragments
一躺上床,位于房门上方四方形窥孔的盖子便掀了开来。蒙面人的脸,正确地说是黑布往内窥视。
那些家伙以黑布遮住整个头部,只在眼睛处挖了洞,让人不晓得其真面目,而且总是穿着同一套灰色服装。这群人不但不曾自报名号,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因为不确定总共有多少人,总之也只能统称为蒙面人。
「起来,就寝时间还没到。」
我装作没听见,蒙面人便开始踹起门来。这天花板极高的狭窄房间里,除了床铺与便器之外什么也没有,就连长宽也都只有五步距离,铿!铿!的声音回荡在内听来格外刺耳。
头很快就痛了起来。
即使捂住耳朵,身体也能感觉到轻微的振动,真不舒服。
感觉得到。
感觉到。
感觉。
既然如此,只要封住内心就行了。
封锁住的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天花板正中央那个圆形物体分秒不停的蓝色光芒,也愈发令人不快。
对刺激的反应逐渐迟钝,眼睑逐渐变重,啊,突然好想睡。
「叫你别睡,你听不见吗?」
房门开启的声响传来,有人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拽了起来。
我睁开眼,无神地望着蒙面人。
「听好,不准睡,就算你想睡,老子还是会一直把你叫醒!」
就算问他为什么也没用。蒙面人只会说自己要说的话,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会回答。我甩开蒙面人的手,往床边一坐,将后脑勺及肩膀向后贴上墙壁。
蒙面人走了出去。
只要一闭上眼,很快地连内心也会封闭起来。
2
钝重的声响传来。恐怕是蒙面人在外头踹着另一扇门吧。过了一会儿,声音便停止了。
这里不只一个房间,总共有四间。每间房关的是什么人、或是何种东西呢?关着,没错,被关在这里。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究竟在这里多久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即使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一切令人费解,只有谜团、不足、惶恐、惴惴不安、痛苦。
我紧握拳头敲打墙壁。
如果敲击得太过用力,会被蒙面人察觉并斥责,因此我静静地捶打了无数次。
若是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我希望对方能发现这里有谁、有某种东西。既然连自己是谁、或者是什么都不晓得,至少希望有人、有些什么能知道自己在这里。
3
蒙面人走进房里,以皮手铐将我的双手箝制在背后,命令我穿上拖鞋。
「站起来,要检查了。」
我被赶出房间,走在四扇门并排的灰色昏暗走道上。走到底后右转,并于前方转角再次右转后,左手边出现一扇门。蒙面人敲了敲门后开启,用手势催促我进去。依照指示踏进那扇门后,我发现自己伫立在一间摆满各种物品的白色房间中,此处比时时刻刻闪烁着蓝光的房间还要宽敞许多,让人困惑不已。这是第几次了?虽然每次被带来这里时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还是难以习惯。身后的门关上了。如果没有人出声召唤,蒙面人是不会进房的,因此在检查结束之前,这间房里只会有「两人」跟「一只」。
医生坐在房间最里面那张书桌前的椅子上振笔疾书。他习惯将所有事都写在纸张或纸条上,并用胶带或图钉贴在房里。仔细一看,医生的书桌、椅子、墙壁、书柜、各种设备、四张床上、甚至是隔帘上,全贴满了写着黑字的四方形纸张或随手撕下的纸条。
这里是医生的房间,蒙面人称之为医务室。
医生终于停止书写,将上半身转向我。「啊,坐吧。」说完,他又转回桌前。一想到什么,就非得立刻写下来不可,这是医生的逻辑。
「岁月不待人,而我们不过是被抛下的一方。即使想追寻逝去的时光,也无能为力。被舍弃者终将褪色销毁,重要的记忆亦同。因此,为了不忘记任何一件事,我才会书写记录。」
忘了是何时,医生似乎曾这么说过。
我坐在转椅上,静静等候医生写完。
医生穿着长版白色服装。不仅是衣服,医生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头发、眉毛、睫毛、皮肤、就连嘴唇也是;除了那对黑色眼眸之外,一切都是白的。这问医务室亦同,除了医生所写的黑色字体及一只黑色生物外,几乎完全被白色或透明无色覆盖。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两张纸条贴在书桌抽屉上后转向我。我原本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但那只全长黑毛还有条尾巴的小生物却突然从桌下跳出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生物从地上跳到医生的膝上,再跳到他的肩上,接着抖了抖圆滚滚的身体。或许是被长毛掩盖住了,我看不见牠的五官,同样覆盖着长毛的手脚前端有着像爪子的东西,无毛的尾巴宛如绳子般随意摆动着。医生叫这生物「纳吉」。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医生微微一笑。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对了,身体状况不佳之类的。」
我摇头。
「是否会睡不好,或是有什么烦恼?」
再次摇头。
「真的?」
点头。
即使有,也当作没有。无所谓,有或没有都一样。
「那就好。啊,我帮你解开手铐吧。」
医生拉开抽屉取出钥匙,从椅子上站起身,替我解开皮手铐。「脱掉衣服。」
我依言脱下衣服,照医生的指示躺上床铺。
「闭上眼睛。」
4
我在蓝色房里。
一直在这间房里。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不知道,所以思考也没有意义。
我抱膝坐在床上。
放松全身的力量,倒下。
蒙面人大喊什么,开始踹门。
虽然知道得起床,但我怎样也爬不起来。
蒙面人走进房里,硬是将我拉起来。
不知何时,蓝色光线转弱,这时才能躺下。
就算不这样也想睡得不得了,但我依然辗转反侧。是因为蓝光吗?还是因为蒙面人?
是因为待在这里吗?因为被关着?
我偶尔会被带去医务室,跟医生还有纳吉见面。接着又被带回房间坐在床上。
内心逐渐封闭。
心房紧掩。
无处可去。
我只能待在这里。
只有这里是为我准备的地方吧。
我,
我是,
我是……
一个人。
独自一人。
孤单一人。
在转弱的蓝光中,我紧握拳头敲向墙壁。
静静地,好几次,捶了无数次。
本来几乎打算放弃了。
原本想说还是算了。
却传来回应的声响。
5
我是一个人吗?
是孤单一人吗?
我独自待在这里。
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
我连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都不晓得。
谁能告诉我?
即使只有一点细微的小事也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些线索?应该是在墙壁另一头的某人,并非每次都会响应我。顶多是敲两次回一次,不,三次回一次吧;而且对方并不会主动找我,有时也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响应。但当我下定决心敲最后一次时,那个某人却又回应了。简直像是我的心情穿透这面厚度不明的墙壁,传达给对方似的。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对方的长相及声音。
你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做造成你的困扰?应该不会吧,否则你早就放弃响应了。
我想见见墙壁另一边的你。
如果有机会,希望哪天能相见。
被带往医务室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看。
或许你正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脚步声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就令人难以忍受,真想大喊出声。
我在这里!
我想见在门后的你!
你应该知道的。跟把我当成物品对待的蒙面人、表面上亲切却不透露一丝想法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的医生、以及只是待在那里的纳吉不同;如果是你,应该能够证明我、证明我的存在、证明我确实存在于此。
这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我没有信心能够继续维持自我。
毕竟我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
当我大声说出我是我时,没有人愿意倾听。
只有你。
用称不上声音的声响响应我的,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
我想见你。
6
「除了我以外,还有吗?跟我一样被关在房里的——」
检查时,我鼓起勇气询问医生。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非常抱歉,我没办法回答你。即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是这样吗?」
「相对地——没错,就当作是补偿好了,今天我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医生转过身,开始撕起几乎埋住医务室整个墙面的大量纸条。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能不能帮个忙?」医生出言请求。我点点头站到医生旁边,以右手承接他一一递来的小图钉,左手则接住纸条。其中一个图钉掉到地上。可能是想捡起来时无意识握紧了右手吧?我感觉到疼痛而张开手,因为摊开的手掌略为倾斜,所以剩下的图钉一股脑儿掉在地上。掌上浮现好几个红色小点。「糟糕。」医生握住我的手腕,睁圆了黑色眼眸看着掌中的红点。
「流血了,得赶快处理才行。」
「对不起。」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事先提醒你应该注意什么。」
医生让我坐在转椅上接受治疗。我记得当医生问会不会痛时,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治疗很快就结束了,这次我很小心地帮医生的忙,留心不要再次失败。不一会儿,一片雪白的墙壁出现在眼前,医生的桌面则被大量纸条占据。定睛细看,会发现墙壁被图钉弄得到处都是洞,但医生毫不在意地从桌子底下拉出某种物品。看起来是个方形皮包,里面的东西是盒状物。医生原本打算把那个盒状物体放到桌上,却因为堆积如山的纸条而无法如意。用椅子怎么样?我提议。「喔喔,也对。」医生扬起嘴角。最后是将医生的椅子调到最高,迭了五本厚书后,再将盒状物体放在上面。
「来,你坐在椅子上。」医生下令。我照做后,他便关掉医务室的灯。
没有半点光线透入,完全的黑暗降临。
医生的声音传来。
「很有趣吧?」
7
虽然彷佛看见了什么黑暗以外的东西,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因为那是非常、非常、非常久远以前发生的事吗?
就连是不是以前发生过的事都无法确定。
我能掌握的事物,一直以来都只有「现在」。
而这个「现在」也会立刻从指缝中溜走,它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连个背影也看不见。
能不能也给我纸?我拜托医生。
我想把所有的事全记下来,才不会忘记。
「我办不到。」医生摇头,不能根据我的判断随便给你任何东西。
但是,我可以听你说,并将内容记录下来。
医生让我看纸条及上头的文字。各种形状的符号与文字连在一起或分散排列,无法辨读。
「因为这是古代文字呀。」医生说。
的确,掩埋了医务室大半的纸条或纸张,虽然无一例外地写满许多文字,但顶多只穿插了极少数似曾相识的文字,完全看不懂。
「因为我的记忆只属于我呀。」医生微微一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解读。」
那么,我的记忆又在哪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脚、自己的脚趾。但不知道长相,因
为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我问医生。
我长得怎么样?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你长得很漂亮,就像是作工精细的『人偶』。」他这么回答。「人偶」。这个词在我空荡
荡的内心中回响。「人偶」,我是「人偶」。被带回房后,我一直念着这个单字。即使蒙面人踹门,我还是不停地念着;就算蓝光转弱,我仍然持续念着;我连觉也没睡,不断念着;坐在床上抱膝
念着;即使疲累、疲惫、疲倦不堪,我依然将后脑勺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念着。我握紧拳头,
原本想敲打墙壁,却好几次都在半途停下。最后我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捶了一下。
你在那里吗?
8
「所长您居然亲自移驾至此,这样好吗?」
「无妨,这里的工作意外地清闲呀。坦白说,几乎没有需要我亲自动手的事。」
被医生称作「所长」的男人穿着白底黑斑点的合身长裤,他上半身虽然披着红色上衣,里面却什么也没穿,袒露着从颈部到腹部那光滑的肌肤。男人富有光泽的黑发及肩,薄唇宛如裂开般向左右咧着,闪耀着诡异光芒的双眸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感觉、428、所长。我不懂。我原本以为是检查。蒙面人一如既往地将我带到医务室,但奇怪的是,我没被铐上皮手铐。医生的检查没什么两样。检查结束后,医生递给我的不是之前的纯白素色衣服,而是白色内衣、袜子、鞋子、以及附有口袋的蓝色上衣及长裤。他命令我穿上,而我照做了。就在那之后,房门打开,一群并非蒙面人的男人走进医务室,所长也是其中一人。我仍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接着所长便走到我面前这么说了——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喔喔,你还不知道吗?」
所长瞇起阴气逼人的双眼,薄唇微扬。
428指的就是你。你之前一直没有名字吧?因为关在禁闭室是不需要名字的。但若是移转到普通房,没有名字还挺不方便的,也不能总是这样。因此今后你就叫428,四号房的第二十八号,所以是428,简单明了吧?」
「所长,请您依序说明。」
「所长,请上座。」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在所长身边的二名男人分别说出不同的话,接着四目相交。
其中一人戴着眼镜,身着与蒙面人类似的灰色服装,腋下挟着某种东西。
另一名则是穿着直条纹服装的男人,有个鹰勾鼻、头发及眼珠都是灰色。他将医生的椅子拉到所长身后。
眼镜男微微侧首,鹰勾鼻男子扶着椅背的手加重力道,他别过头去,深深蹙眉并咂嘴。
所长看看两人,叹了口气耸耸肩。
「看样子我的秘书似乎不喜欢新上任的副所长呀。」
「没有那回事。」
似乎是秘书的鹰勾鼻男子低着头打算抗议,却被所长制止。
「不准顶嘴,少嚣张了。你不过是个秘书而已。」
「非常抱歉。」
「如果以为道歉就没事了,那可是大错特错。所谓的现实,可不像糖果那么甜喔。不仅如此,还有些苦涩。有时苦得光是皱起眉头都不够,可能连身体、甚至是脑袋都变得不对劲,一切都会一团混乱喔。虽然也许打从一开始就笨得无可救药的白痴觉得无所谓——」
所长用下巴指示秘书退下,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话虽如此,我可是明事理的聪明人,又是成熟的大人,当然不会在这里让可爱的秘书及新任副所长没面子。我很了不起吧?简单地说,这就是所长的工作,微不足道的工作。喂,把那个拿来,副所长。」
「是。」
看来是新任「副所长」的眼镜男,将某种东西放到所长伸出的右手上。那是副所长刚才拿着的一迭纸,纸张以二片厚纸板夹住、并以绳子固定。医务室里也有许多类似的物品,医生称之为档案夹。所长从副所长手中接过档案夹,快速翻过一遍后,皱着眉阖上。
「感觉真麻烦,这样不就得说明一大堆事了?为什么非得由我来做不可?」
「这是您自己说过的。」
「吵死人了你。不过是个秘书,也敢对我有意见?别说一百年了,你还早一万年哩。不,跟早晚无关,永远都不行,不行,不行,Nogood!」
「非常抱歉。」
「那么——」
正当秘书被所长斥责而深深低下头时,副所长开口了。
「就由我来代劳吧。」
「喔,跟我那位只有表面忠诚却无为无策无能无趣的秘书完全不同,你很聪明嘛,副所长。我并不讨厌像你这种爱把杂事揽在身上的个性,毕竟用来当跑腿的最适合了。」
「能得到您的夸奖,是我的光荣。」
「但若是过于阿谀奉承,名为猜忌心的尖锐细针可是会刺伤我纤细的心灵,搞不好反而是自掘坟墓喔。」
「感谢您的忠告,所长。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副所长。不过,对了,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所长动了动脖子,颈骨喀喀作响,他走上前。空气明明是无色透明的,但我却感觉到一股混浊浓稠的气息逼近,令人难以呼吸。
「我是这间『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428,除了接下来副所长说明的事项,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这间收容所是我的王国。这间收容所,以及收容所里的人、事、物,全都是我的所有物,也是我的一部分,若是他们受伤或受损,对我而言都是极大的悲伤和痛苦。我不擅长忍耐,所以可别逼我忍耐喔?因此,你就想想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吧。善用想象力,你脑中所想便是一切,这样就够了。搞错也无妨,只要矫正就行了,在你得到正确答案之前,我会不断矫正你。听见没?听懂了吧?回答呢?」
「是。」
「你真坦率,可爱的脸也对我的胃口。428,你应该感到庆幸,看样子我应该会满疼爱你的。」
右手下意识动着,轻覆上自己的胸口一带,就像是在寻找所谓的爱,却遍寻不着。
那是当然的。即使那就在这里,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怎么可能找得到?
「怎么,428,你是连爱都不懂的可怜孩子吗?」
所长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站起。
那名高个头、肩膀相当宽阔,腰部却异常纤细的男人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叹。
「所谓的爱……」
气息十分灼热。
却又冰冷得令人几乎冻结。
「就是给予喔。虽然很容易误会,但绝对不能搞错——爱并不是追求便能获得的事物。不过啊,你听好了,XXX。」
汗毛直竖。
我还以为是那灼热却又冰冷的气息导致。
不对,不是那样。
刚才这个男人是怎么叫我的……?
「你要好好记住,428。」
对。
428
这才是我的名字。
是这个男人,「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给我的名字。
「给予的本质,也就是真正的爱,爱的本质,爱的本性,是毫不吝惜的掠夺喔。」
所长抓着428的肩膀,缓缓地转着颈部舔着嘴唇。
「但是这样看起来,你简直像个做得十分精致的人偶呀。虽然没什么反应,但似乎挺有欺侮的价值,就请大家在不会伤到你可爱脸蛋的程度上,好好疼爱你一番好了。」
人偶。
我是人偶。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所长将档案夹交给戴眼镜的副所长后,便哼着歌转身离去。
鹰勾鼻秘书就像无法分割的影子般,随着所长走出医务室,只留下副所长一人。
「——就是这样,接下来就由我……啊,非常抱歉,能否请医生离开一会儿?」
「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医生微微睁圆双眼看着副所长,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看样子医生似乎不太愿意离开医务室,但副所长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是的。」
「我跟您的职责不同。您的工作是负责检查他,发现问题就加以处理。他被移转到普通房后,应该就没有您的事了。」
「是这样没错。」
「对吧?而且我并不喜欢在他人监视下工作。虽然只是喜好问题,但若是能遵从我的请求,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我并不打算监视您。」
「是吗?既然如此,稍微离席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我知道了。」
医生举起双手,嘴角微微勾起,同时摆摆头。
「但若是有急诊病患,我就会使用这里。这也是我的职责,没有问题吧?」
「那当然,感谢您的协助。」
「别这么说。」
医生轻抚我的头。
我目送着医生让纳吉坐在自己肩上走出医务室的身影,脑中思考着。刚才除了428之外,所长似乎还叫了我别的名字,果然是我听错了吧?
因为我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叫428的呢?虽然似乎有印象,但除此之外就不晓得了。
人偶。好像有人叫我人偶。只是好像而已。即便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哽在喉咙深处,但若是真的有,那感觉也已经开始消散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副所长坐在医生的椅子上翻开档案夹,却半途停下动作。
「啊,在这之前……对了,借用所长的话,你需要知道,不,希望你记得两件事。」
「是。」
「真讨厌,请别只回答是啊。」
「那应该怎么回答呢?」
「请试着自己思考。」
「自己?」
「对,自己。」
副所长把档案夹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看着428
他叫我思考,所以我试着思考,却连自己该想些什么都不清楚。
自己,思考。
若有疑问就问医生。医生很少会直接告诉我答案,其余的就放置不管,直到忘记。
即使思考,还是不会有答案。
纵然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428才会忘记许多事。
干脆将我身为自己的事也忘记,或许会更轻松。
如此一来,就不会敲击墙壁,期待你的响应,也就无须感到失望了。
「算了,没关系。」
副所长碰地阖上档案夹,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的位置。
「只要慢慢习惯就行了,太过急躁也不好。对了,刚才提到希望你记得两件事吧。其中一件事,是你的名字。」
「……名字?」
「对,428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代号。今后,『管理员』都会叫你这个代号,如果你没有报上姓名,其他伙伴也只会叫你这个代号,但这样未免太无趣了。」
副所长突然摘下眼镜。
沉静的黑色眼眸。跟医生的眼睛颜色相同,却又大相径庭。因为眼前有比较的对象,我才终于了解。在医生那纯白的存在中,令人摸不清底细的黑色瞳孔,反而会令观者感到不安。因为无论在多近之处直视医生的眼睛,也看不见428的身影。那是无尽的漆黑,映不出任何事物。
副所长的眼睛不一样。
湖水般平静的黑色双眸中,可以看见某个人。
是我。
「请回想起来吧。」
「回想。」
「对,你应该知道。」
「知道。」
「是的,你只是忘记了而已。」
「忘记。」
「所以,请你回想起来。」
「回想起来。」
「对,你的名字。」
「亚济安」。
「是。」
副所长点头。
「你是亚济安。」
彷佛在耳边细语的声音。
话虽如此,却又沁入肺腑,逐渐深入、扩散开来。
「我是……亚济安。」
「没有错。」
「我、吗?」
「请别忘了,亚济安。别忘记你的名字,别忘记你的存在。」「我……我的存在。」
「是的。」
「我是、亚济安。」
「对。」
副所长戴上眼镜,嘴角微微扬起,眼角变得柔和,他微微一笑。
至今为止,一直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视野,但如今似乎消失了。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我……」
「怎么?」
「我见过你吗?几时、在何处跟你见过面?」
「这个嘛。」
副所长双手合握放在档案夹上,侧着头。
「如果你能听一次就记住我的名字,要我回答你也行喔。」
9
因为走在前方的蒙面人已经没有用黑布蒙住脸,所以我只能称之为「前.蒙面人」。前蒙面人没有蒙面,改为戴着黑帽,这间收容所中,似乎有着许多跟前蒙面人相同打扮的人。
总之走出医务室以后,在通过十字走廊抵达普通房的途中,连同前.蒙面人,我已经见到八人了。他们分别被安排在走廊与位于走廊交会处的格子状铁门前,遵从前蒙面人的请求,从系在腰上的钥匙串中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铁门。「多谢。」前.蒙面人带领我通过开启的门,他们在响应「嗯」或是「辛苦了」之类的简短话语后,便立即关门上锁。这些人在这间收容所里被称为「管理员」,这似乎就是他们的工作,而前蒙面人也是管理员之一。在禁闭室工作时,管理员会用黑布蒙住脸,也不允许与关在禁闭室里的人有不必要的对话。此外,管理员还有许多必须遵守的规则。在管理员监视、管理下的人们也一样。「在你习惯之前,应该会很辛苦吧。」前蒙面人对我这么说。「在禁闭室里是独自一人,虽然无聊,但其实还蛮轻松的。你觉得无聊好呢,还是辛苦又麻烦比较好哩?」
毫无意义的选项,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前面就是普通房了。」
蒙面人用下颚指指前方的门。门前站了一名个子高大、脖子粗短的管理员。当前蒙面人与亚济安来到面前时,他别过脸哼了一声。
「这家伙就是那个428吗?才离开禁闭室,竟然又被分配到四号房,这家伙还真令人同情呀。」
「如果有时间说这些蠢话,就快点给我开门。」
「什么蠢话呀,我可是很亲切地在给新人忠告喔?毕竟四号房的室长可是那个401呀,凡是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最后都会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如果到时才说就太迟了吧?」
「有暴力行为的家伙不是应该受到惩罚吗?你们竟然默许?」
「因为挨打的人死都不肯说是谁干的,没办法呀。而且跟你们这些在禁闭室逍遥的家伙不同,待在这里可是很辛苦的。这里有很多人要管,因应方法自然也不一样。」
「老子可不是自己想做的。不过也没办法,咱们只能依上级的命令行动呀。」
「我没异议。总之,428是直属于那个401的。」
粗脖子的管理员闷笑了几声后开门,张开双手微微弯腰。
「欢迎来到普通房。前方究竟会成为安居之处或是恶梦之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把皮绷紧一点吧。毕竟我们的工作只是让你们遵守规则,而不是保全你们的性命。你们的死活基本上与我无关。」
「说得还真露骨。」
前.蒙面人苦笑着叹了口气走进门。既然没有否认,或许代表前.蒙面人认为粗脖子并没有说错。
我跟着前蒙面人走进普通房,正面是墙壁,左右则各有走廊延伸。前蒙面人往左前进。天花板很高,被灰色墙壁夹在中央的走廊上看不见人影,但不时可听见好几个说话声。后方传来房门逐渐关上的声音。转过头去,粗脖子管理员停下手边的动作,面容扭曲。他想向亚济安传达些什么呢?不知道。
在走廊上右转,尽头左方有间用格子状铁门隔开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放着桌椅,一名管理员缩着背坐着。前蒙面人用手指敲门后,那名管理员沉默地站起身,打开门来到走廊上。他即使站着,还是驼背得很严重。
「你听说了吧?这家伙是428,四号房的新人。」
「嗯。」
驼背的管理员听完前蒙面人的话后微微点头,转而面向亚济安。他的眼睛很细,薄薄的嘴唇想说些什么似的动了动,却还是没说出半句话便朝着走廊前方走去,没发出半点脚步声。
右边有四扇格子状铁门,可以听见声音从内侧传来。
驼背男没理会第一道门,更直接通过第二道门前方。铁门内侧的通道比走廊还宽一些,左右两侧并排了几间小房间。每扇铁门里都有一群跟亚济安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他们的视线全集中在这里。也有人开口。「喂,看一下这里嘛!喂,新来的。唔喔,真不赖!长得很漂亮嘛!」「他是男人耶?」「没差吧。那种型的我完全能接受。」「也是。」「转过来让我们仔细瞧瞧嘛!喂。」有人发出怪声,也有人吹口哨,或者用双手敲着格子铁门,抑或是踏着地板。走在最后头,跟驼背管理员把亚济安夹在中央的前.蒙面人说了句「吵死人了」。或许是听见他说的话吧,经过第三道门时,有人大喊:「喂,他说我们太吵啦!安静一点!安静!这可是管理员大人说的,安静一点!」接着哄堂大笑。此时,驼背男从腰带上抽出类似棍棒的物品,往铁门重重一敲。有几个几乎将身子贴在铁门上的男人弹了开来。走廊上顿时鸦雀无声,短暂回复平静。驼背男将棍棒插回腰际继续向前走,过了第三道门后,男人们又吵了起来。
「不行,我受不了这种地方。」前.蒙面人叹了口气。
驼背男仍然紧闭嘴唇不发一语,在第四道铁门前停下。
这道门跟前三道的情况截然不同,很安静,铁门旁没有半个人。里头没人吗?不,有人在。走到能看见内侧的位置,就会发现男人们在小房间里的双层床上或坐或卧。有些人看着这里,也有不少人别过头去。只有三个人在房间外。
其中一人坐在通道底边的椅子上,手肘压着膝盖,低着头,双手合握抵着额头。另外两人则分别站在他左右。
驼背男从腰际的钥匙串上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门后,站在身旁的两人缓缓瞧向这里。
右边的男人秃头、没有眉毛、下颚蓄着一撮山羊胡、戴着黑框眼镜。尽管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广厚实,但因为头颅不大及结实的体格,使得他看起来格外地瘦。
左边的男人虽然不及右边的男人,但身材也相当魁梧。肤色黝黑,眼睛及短发都是黑色,正好跟肤色苍白且没有头发的右边男人形成对比。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然没有抬头,只知道他的头发是白色的。并不是像医生那种纯白的发色,而是略带枯黄的白发。即便驼背男带着亚济安及前蒙面人走到他面前,男人依然动也不动。
401,这是新来的428。」
驼背男轻声说道,男人终于微微耸肩,但也仅此而已。
「好好照顾他。」
「知道了。」
回答驼背男的并非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而是黑皮肤男人。「你是401吗?」前蒙面人间。
「不是。」黑皮肤的男人摇头。前蒙面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驼背男交代完后也转身离开。前蒙面人跟在驼背男身后,直到两人走出去关上门为止,亚济安一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头部。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如果没有人说半句话,或许他会一直这么做也说不定。
「我是李。」
黑皮肤男人向前半步,微微点头。
「李布拉克,代号是402,担任室长辅佐。那边的高个子是雷吉,代号是409,一样是室长辅佐。管理员都叫我们的代号,所以你也要努力记住别人的代号。428,你的名字是?」
「亚济安。」
「那么我们就叫你亚济安。里头也有不报上名字的人在。」
「不报名字……为什么?」
「谁知道,跟我无关。这种事不重要。亚济安,你现在还有其他必须铭记在心的事。」
李朝亚济安身后看去,或许是在给什么人打暗号。后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亚济安回过头,发觉似乎是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的几个人在门前形成一堵墙。前方出现一股压迫感,让亚济安又转回前方,此时雷吉正好绕到亚济安身后。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可是看起来,他们的确打算做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男人松开合握的双手,吐了口气。
他挺直原本前屈的上身,转动颈部发出喀喀的声音,瞄了亚济安一眼。他的右眼是蓝色,左眼则是黑色。
不仅是颜色,一看便可发觉他整张脸左右不对称。
相当扭曲。
428,你说你叫亚济安,是吧?」
就连声音也相当尖锐。
正打算回答时,头顶突然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倒下。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总之,爬不起身。亚济安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用双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回答呢?」声音从后方传来,是雷吉吗?
428。」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再次重复。
「亚济安。」
对。
他想回答。
却办不到。
正打算点头时,视野突然剧烈摇晃,似乎是自己的身体滚落在地。无法呼吸,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几乎要吐出来一般。看样子这回是被身后的雷吉踹了右侧腹部。「回答呢?」雷吉又说。但妨碍亚济安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雷吉。应该指出这一点吗?发不出声音。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叫我428。亚济安。对了,我是亚济安,这是副所长告诉我的。最后,我没能记住只听过一次的副所长全名。不过,我是亚济安。我就是我,只要说出来就行了。可是现在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每次打算回答时,雷吉就会揍我、踹我的背部、腿胫、手臂,企图阻挠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从每个小房间里也陆续传来笑声。亚济安终于明白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并不打算得到他的响应。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会在门边筑起一道墙。让新来的吃尽苦头,这才是他的、他们的计划。
为了什么?为什么?想也没用。总是如此。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他只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以为离开那闪着蓝光的房间,或许就会有些改变。的确改变了。与只能见到蒙面人、医生和纳吉,或是隔着墙壁与不晓得长相或声音的对象宣告彼此的存在相比,来自外界的刺激远远地、压倒性地大量且种类繁多。但也仅此而已。亚济安只能逆来顺受,默不吭声地忍耐着。
「你打算当个不抵抗主义者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将鞋尖插进亚济安的脸颊及地板之间。他没动手,而是用脚让亚济安抬起头来。
「你这混账一点也不可爱,亏你还长了一副人偶般漂亮的脸蛋。」
人偶。
漂亮的脸蛋。
人偶。
「舔。」
这里,男人动动鞋尖示意意。
亚济安默默地仰望着男人的脸。
人偶。
「喀哈!」
男人是在笑吗?他龇牙裂嘴、右眼瞇起左眼圆睁,让那原本就已扭曲的面容更加诡异。男人蹲了下来,抓住亚济安的头发将人拉起。
「我的名字是塔里艾洛,代号是401。给我记好了,亚济安。我是这间四号房的室长大人,如果想舔我的脚,随时都可以说。」
自称塔里艾洛的男人放开亚济安的头发,又再次「喀哈!」地笑了。他用下颚对雷吉示意。
雷吉一语不发地点点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亚济安扛到肩上,似乎打算就这样把人当成行李抬到某处。我应该去舔塔里艾洛的鞋底吗?想也没用。总是这样。副所长说过,要试着自己思考。思考。思考。思考?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想思考。对,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愿多想,我不想思考。
「回想起来吧。」副所长对我说。
我想不起来。不对,我不愿想起来。
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晓得理由为何,不晓得也无妨。
有时候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有人这么说过。
是谁……?
「这是你的『小窝』。」
他被丢在床铺上。四号房的通道两侧各有七间小房间,这里是最靠近走廊的小房间中,占领了约半间房的双层床下铺。
雷吉几乎要盖住亚济安似的弯下腰,并伸出右手。那大而冰冷的手掌抓住对方颈部,彷佛能轻松捏碎人的脖子。黑框眼镜后方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看亚济安。
「不遵从强者的弱者很愚蠢,软弱的愚者就算被消灭也是理所当然。」
雷吉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咳个不停。此时亚济安终于察觉自己差点被掐死,但全身上下却疼得连想捂住胸口或颈部都办不到。在门前筑起一道墙的男人们一面看向这里,一面缓缓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他们都是遵从强者的聪明弱者吗?我是愚蠢的弱者吗?
亚济安闭上眼。
只要像这样闭上眼,封闭内心,就不会感觉到任何事,也不用思考任何事了。
就连疼痛也会很快地转淡,不久就感觉不到了吧。
因为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不去思考。
「看来你被打得挺惨的呀。」
我没预料到双层床的上铺会有人在,不过如果只是单人房,就没有放双层床的必要了。
上铺发出轧轧声,应该是上头的人正在挪动身体。睁开双眼,正好看见将攀着的梯子踩得轧轧作响从上铺爬下来的男人身影。男人右手扶着上铺床沿,左手一会儿敲着肩膀及腰部,一会儿搔搔颈部,打着哈欠看了亚济安好一会儿。那是个眼角略微下垂的黑发男子,或许是因为他袒露着胸膛,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慵懒气息,所以即使被他日不转睛地盯着看,也不会感到威胁或不安。这男人毫无一丝不协调感,简直就像空气般的存在。
「只要稍微装出顺从的模样不就好了,你是名个性跟长相不相衬的倔强男?还是个单纯的笨蛋?老兄,你接下来这阵子可能会吃些苦头啰。」
男人吸了吸鼻子,单边嘴角扬起。
「总之,先做好心理准备吧。虽然感到痛苦就立刻投降或许比较好,不过塔里艾洛可是很执着的家伙。很难说他不会刻意把别人想放水流的过去打捞回来,并且逼着对方面对哩。」
「……你是?」
「喔喔?我呀?」
男子耸耸肩,在亚济安脚边坐下。
「从今以后,要跟你一起在这『小窝』同住的男人。至少,在我们四号房的室长改变主意,向管理员提出更换小房间的申请并获得核准之前,就算我会打呼或磨牙,还是得请你忍耐。不过我想应该不要紧。别看我这样,我的睡相可是很好的。」
「……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睡着时的情况?」
「没错,其实我不知道。」
男子笑了几声,脸转向这里。
「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也没有人跟我抱怨过。428,听说你之前是待在禁闭室呀?」
我点点头。「是吗?」男子喃喃自语后站起身,于弯腰伸展时间道:「名字是?」
「亚济安。」
「真是好名字。」
「是吗?」
「很好记的名字,还不错。」
男子伸出右手,有点笨拙地眨眨一边的眼睛。
「我的代号是403,名字是库拉尼。虽然不晓得会同房多久,总之今后就多多指教啦,亚济安。」
10
普通房一整天的时间被切割得很细。对于早已忘记一天如何开始与结束的亚济安而言,事情一件件迎面袭来,令他头晕目眩,光是要接招挡架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比方说睡在双层床的下铺;许多男女集合到被称作「集会堂」的宽敞房间,在那里一起用餐;还得在被称为「工作」的时间,被押到工作区,听命伐木或削金属、翻土、削皮、将完成的皮革依纸型剪裁、依照形状缝制等,看来这些事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新来的亚济安还没分配好负责的工作,因此上头以观察他适合何种工作为由,派他每天轮流去第一到第八工作区。同房的库拉尼负责陶艺,「还满开心的,我并不讨厌。」因为他这么说,所以亚济安也默默地捏着陶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果可以在这里就好了,亚济安心想,但最后却被分配到第二工作区负责木工。
据说这是四号房室长,同时也是第二工作区班长塔里艾洛的举荐。
「你们听好了,可别想偷懒,给我认真干。要是谁敢给管理员大哥们造成困扰,本大爷可不会原谅他喔。那么,今天首先要打起精神检查工具。大哥们,麻烦了!」
塔里艾洛一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必须一齐低下头跟着说「麻烦了!」才行。而鞠躬的角度也有规定,班长塔里艾洛是三十度,被称为一等的优秀工作员是四十五度,二等是六十度,三等是七十五度。原本并没有这种规则,制定者是塔里艾洛。
由于独特的规定及指导方式,使得四号房及第二工作区的成员能做好自我管理并维持秩序,让塔里艾洛在管理员之间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因此,即使塔里艾洛偶尔违规,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违抗塔里艾洛的人会受到他那帮人的制裁,即便向管理员告发他们的暴力行为,也不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被受理,也一定会遭到其他人的报复。除此之外的选项,就只有凭实力让塔里艾洛屈服,但这相当困难。塔里艾洛是天生的打架好手,不仅难缠,一旦兴奋起来还凶暴异常。
库拉尼也说过,没有笨蛋敢直接向塔里艾洛挑衅。即便有,在人数上也赢不了。也就是说,敢反抗他的都是白痴。
亚济安什么也不知道,就向塔里艾洛挑战。
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塔里艾洛却如此认为。
即便如此,他还是过着平稳的每一天01
用餐或洗澡时,虽然常有食物被抢走、被人绊倒、肥皂怎么传就是不传给他这类的恶作剧,但根据库拉尼所言,这点程度是每个新人都会遇到的小麻烦,因此亚济安本人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是四号房的成员中,以距离塔里艾洛最近的李布拉克与雷吉为首的塔里艾洛派那伙人几乎没有跟他接触,这一点还比较可疑。话虽如此,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监视。比如说对面房间代号419的梅切尔帝跟417的蘗,这两个男人应该也是塔里艾洛派的。他们俩的其中一人一定会在半夜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亚济安的房间。用餐时,亚济安坐在分配给四号房的长桌角落,旁边虽然是库拉尼,但对面坐的是代号422的亚鲁巴特,这个男人也是塔里艾洛派。洗澡时,在他四周的男人总是塔里艾洛派的。亚济安虽然整天都受到监视,看样子目前也仅止于此。但那是到目前为止。
工作时,必须从工具箱中取出各自需要的工具让管理员检查,确定每个人都按照规定拿好自己的工具后登记在纸上,工作就从这样的「工具检查」开始。亚济安从今天起正式分配到担任木工的第二工作区,由于这阵子要负责「抛光」的职务,因此事先有人交代他只要有布手套、锉刀与砂纸即可。
但砂纸有好几箱,而且定睛一看,每一种的颗粒粗细都不同,背面也印了不同的号码。由于工作时禁止私下交谈,他也不晓得该问谁才好。虽然也有其他负责抛光的工作员,但每个人拿出的砂纸数量都不尽相同。经过思考,他每一种都各拿了一张,回到长桌前整队。除了戴在手上的手套外,他将其他道具都放在桌上。随后,塔里艾洛发出「麻烦了」的号令,新加入的亚济安是三等,所以他慎重地弯腰七十五度,再缓缓起身。
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包含亚济安在内共有二十四人,虽然全是男性,但从一号房到四号房的成员都有。班长塔里艾洛称之为大哥的管理员共有五人,除了负责监视全员的那人以外,其余四人各自依序检查其中六人的工具。亚济安是最后一个。管理员睨了亚济安一眼,确认他戴在手上的手套后,看向放在长桌上的锉刀,接着拿起砂纸。
「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拿了几张?」
「八张。」
若是管理员询问,就必须立刻清楚回答。如果没有回答,就会被视为「反抗」而成为惩罚对象,倘若被认定是不明确、或是错误的回答,就会被视为「蓄意反抗」,还是可能遭到惩罚。因此亚济安立刻正视着管理员回答,不过对方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
「看也知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拿八张砂纸,428。」
「原因是……」
亚济安瞄了瞄身旁那个头发稀疏的微胖男人侧脸。代号414的罗肯,在昨晚的自由时间建议他准备好布手套、锉刀跟砂纸的就是这个男人。他也跟库拉尼聊得很开心,应该不是塔里艾洛派的,所以亚济安并没有怀疑他。
「因为我不知道该拿几张。」
「什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40l?指导新进工作员不是班长的工作吗?」
「您说得没错。」
塔里艾洛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挺胸。
「关于应该如何指导并没有详细规定,因此我认为这部分可交由班长自行决定,没错吧,大哥。」
「没有错。」
「幸好不是我误会了。因此,我便将这件事交由414负责。414是老练的抛光工作员,应当比我更谙此道,因此我才委托他指导。」
「原来如此,那么414,你是怎么指导428的?」
「啊,是。」
罗肯用戴了手套的右手手背擦擦额头,舔了好几次嘴唇。
「呃,我请他拿手套、锉刀以及砂纸,因为428还是新人,所以只要拿三号、五号跟七号就好了。」
不对。
他胡说。
罗肯在说谎。
离开禁闭室后,亚济安的记忆不再像从前一样立刻变得模糊不清、崩毁消散。因此他清楚记得罗肯的一字一句。
罗肯当时是这么说的:「工具的部分,那个,手套要戴,不管哪种职务都一样。还有锉刀跟砂纸,这些就是全部了。很简单,不需要想太多。」
当时听见这番话的库拉尼还哼了一声,罗肯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轻抚自己毛发渐疏的头顶。
那时他没有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库拉尼是对罗肯的建议有些意见也说不定。
「三号、五号跟七号这三张吗?」
管理员一度脱下黑帽,又重新戴至盖住眼睛处。
这人的右脸颊及左眉尾处都有旧伤疤。
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眉间,动也不动的眉毛很粗,眼神十分锐利。
这名管理员负责第二工作区,除此之外,当众人在集会堂用餐、在运动场运动时,甚至是洗澡时,他也会在一旁监视,为人循规蹈距且颇严格,总之似乎是会确实惩罚的男人。
由于管理员不会报上名号,所以大家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他曾相当无情地一次送了七个人进入不定期的保护室,因此有不少人以「死神」这个外号称呼他。
「你指导428的内容确定无误吗?414。」
「啊,是,其他物品必须依需求获得许可后才能使用,我认为428应该还不需要。」
「说得没错,你的指导非常正确。尽管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死神从腰带上取出被称作「教育鞭」的金属制短棒,用前端在桌上敲了好几下。管理员平常总是配有武器,依照规定,只要有「强烈妨碍」行为者便可立刻攻击并「压制」。除此之外,管理员也拥有必要时使用武器「威吓」的权限,而死神便以经常威吓闻名,据说也是压制的高手。
「有几种可能性。大致上可分为两种。第一,414的指导有不足之处,也就是414作了伪证。第二,428没能够完全理解414的指导内容。我就不再问414,你的指导内容已经成为证言了。428,你呢?是否要反驳414的话?」
「我只听到砂纸。」
「你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没错吗?」
「是。」
「——他是这么说的。」
被死神盯着瞧的罗肯低下头,嘴巴一开一阖,不断搓着鼻头、面红耳赤。死神缓缓从亚济安面前走到罗肯面前,同时用教育鞭敲着自己的肩颈处,似乎是在威胁他,如果不立刻回答就视为反抗。或许是感觉到生命危险,罗肯终于出声。
「……不、我、可是……我确实、说了。那个……要拿三张砂纸。所以、呃……嗯、真奇怪呀……」
「这件事还真奇妙,我该相信谁才好呢?话说回来,对我而言你们是值得相信的对象吗?」
死神不仅仅看着罗肯及亚济安,他环顾所有人,叹了一口气。
「我想不见得。」
「可以打扰一下吗?」
塔里艾洛举手,死神用彷佛能杀人的眼神瞪着他。
「什么事,401?」
「我是班长,委托414指导的人是我,因此对428的监督不力我也有责任。」
「没错。」
「请惩罚我吧。」
许多人倒抽一口气。
就连亚济安也十分意外。
罗肯的确在说谎没错。但那应该不是罗肯的意思。如果命令罗肯去指导亚济安的人是塔里艾洛,那么指使罗肯说谎的人也是塔里艾洛,会这么认为也是自然。但为什么……?
「请您对414428两人从轻发落。」
塔里艾洛扭曲的脸更加歪斜,他侧着头摊开双手。
「对了,让他们『移动』个几天怎么样?仔细想想,428是新来的,想必还没办法理解这里的工作有何意义,或是有多重要,所以让他用身体去牢记这一点是最好的了。顺便在这段期间,让414好好教教他,也不会妨碍工作。如何?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这个方案呢?」
「你是说惩罚你吗?」
「是呀,毕竟我是班长,如果不负起责任,就无法成为表率啦。而且,信赖关系是很重要的,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但如果不能获得大哥们一定程度的信任,对我们而言,在工作时也会有困难。不只是工作,日常生活也是。虽然我们想追求那种事,或许太过奢侈了。」
「好吧。」
死神轻轻点头,将教育鞭前端指向塔里艾洛。
401,你这五天的自由时间禁止外出。」
「遵命。」
塔里艾洛鞠了一个躬。死神的教育鞭又依序指向罗肯及亚济安。
414428两人,这五天负责移动。414要负责指导428工作的内容,这次一定要让他理解清楚。」
「啊,是。」
428,你的回答呢?」
「是。」
「好,工具检查结束,各自开始工作。」
死神一宣布,工作员们便同时开始行动。
工作一开始,就绝不允许擅自休息。即使只是停下几秒钟,管理员也会大声喝斥,视情况还可能会被教育鞭「激励」。亚济安也不能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动。总之,先将抛光工具放回工具箱去,但什么是移动?他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他环顾散布在工作区各处的工作员们,正好与死神四目交会。
死神似乎打算朝这里走来,开始迈出脚步。
此时,有人扯了扯亚济安的袖子。
是罗肯。
「那、那个,在这里,过来。我告诉你要做什么。」
亚济安默不作声地跟着罗肯。
负责木工的第二工作区及负责金工的第一工作区比其他工作区来得宽敞。应该是制品体积庞大,原料也相当占空间的缘故。罗肯带他来到的地方,是从第二工作区出入口看去最深处的一隅。
那里整齐堆栈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材,一旁总是站着一名管理员。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会依需求来此索取木材,经过管理员同意,再搬到自己工作的区域。所谓的移动,难道是要协助他们搬运吗?
「呃呃……」
罗肯向管理员不住点头,同时指向木材山。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个。」
由于不懂他的意思,亚济安不发一语。罗肯露出带有一丝苦涩的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要移动这些木材。」
「到哪里?」
「移到那里。」
罗肯指着空无一物的另一侧角落。
「要把这些木材全部搬到那边去,就我跟你两人。嗯,还有,搬完之后,要再搬回这里。」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无法理解罗肯的意思。
将木材从这里搬到别处再搬回来。简单明了,应该不至于搞错,但罗肯的意思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就开始吧,得尽快动手才行,不然就糟了。」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
罗肯很快地用戴好布手套的手抬起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木板,扛到肩上。
亚济安看向管理员,对方正以教育鞭拍着手掌,这是威吓。虽然让人摸不着头绪,但还是只能照做。
于是亚济安学着罗肯,抓住木材山最上面一块木板,打算拖出来。但光是将木板拉到脚边就已经相当吃重,一想到还得将那玩意儿扛在肩上行走,内心便相当不安。虽然这八天来也做过其他需要出力的工作,但他从未独自搬运过这么重、这么难搬的物品。
428,你拖拖拉拉地做什么!不准停下来,快点动!」
在管理员的喝斥催促之下,亚济安抬起木板。他光是想跨出脚步,便感到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稳住身躯,却又因为木板前端敲到地板而重心不稳。要扛起跟亚济安身高差不多的木板,肩膀必须抵住木板中段才行。是后面太长了吗?他正在调整位置时,管理员又开始怒吼。先不管这个,将木材往前方拖去吧。如此一来总算能够笔直前进,但木材的重量很快地就落在肩头上。
咬紧牙关看向前方,罗肯已经将木板放在另一侧角落,小跑步折返了。
亚济安低下头,好不容易才集中精神跨出脚步。
擦身而过时。
「……对不起。」
他原本想看向罗肯的脸,但作罢了。
肩膀好痛。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4:57 编辑


11
「——啊?什么?移动……?」
今天几乎咽不下任何食物,运动时间光是站在运动场角落,就已经让他耗尽全力了。他引颈期盼着十九点开始的自由时间到来,两小时的自由时间他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度过。很快到了准备就寝的二十一点,房内的各个小房间会关闭上锁,接着只要等待二十二点熄灯、就寝时间来临。亚济安的身体终于稍微舒服了些,此时他便向上铺还没睡着的库拉尼询问有关「移动」的事。
「移动呀,是那个吧?把木材搬过来搬过去,放回原处又继续搬来搬去的。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每个工作区都有类似的工作,与其说是近似惩罚,说穿了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即使做了还是不晓得吗?」
「不晓得。」
「是『那个』呀。」
库拉尼打了个大哈欠,边打哈欠边继续说着。
「该说是没有意义吗?就是让你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无论在做些什么,或是被命令做些什么时,人类都还是想追求所谓的结果。虽说是结果,其实也有各式各样的——比如说,历尽千辛万苦拚命忍耐,最后获得众人称赞的成果,就是评价啦。说得更简单点,只要能做出很多好作品,就能得到好吃的食物,也就是报酬。就算不是这样,只要能完成一些有形的事物,在心情上也会有告一段落的感觉。当然也有些奇特的家伙,也不管擅不擅长或适不适合,总之只是一个劲儿地热衷于磨练技术,并为此62'lln到满足。不过,如果是明摆着不管做多久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事呢?」
「这……」
「『怎么做都不对』吗?还是『谁干得下去呀』,大概是这种感觉吧。从右搬到左,才想说好不容易搬完了,这回又得由左搬回右边。如果偷懒还会被管理员『激励』。总之在这段时间内也只能不断搬下去。连想要安慰自己『看,我做得不错嘛』或是『我很得心应手嘛』都做不到,只是单纯的劳动,有的只有难受而已。所以我才会说,这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塔里艾洛在自由时间被禁止外出。」
「那是最轻微的惩罚。原本你跟罗肯应该都只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惩罚而已。」
库拉尼低声笑着,床铺微微震动。
「也就是说,你们完全被塔里艾洛那浑蛋给耍了。不过这在那家伙的手段当中还算轻微的。假如光是这种程度就吃不消,劝你还是早点向他低头比较好。」
「我无所谓。」
「不过你不是挺难受的吗?」
「只是身体还没习惯而已。」
「很快就会习惯了。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但在这里的生活其实也没有那么糟。三餐都有得吃、也给人充足的睡眠时间、工作时还是会有休息时间。至少在肉体上习惯后,就算不了什么了。」
「肉体上……?」
「所谓的人类,是只要一有空间就会胡思乱想的生物。话虽如此,但并非多想就会有什么帮助。举例来说,我们在工作时虽然要制作许多物品,但能在这间收容所使用的物品有限。那你觉得剩下的到哪儿去了?」
「应该是送到『外面』——」
自己说出口后,才感觉到某种不协调感。外面,所谓的外面是什么?外面?我不懂。但是,说出这个词汇的无疑是亚济安本身。
「外面呀,哼……」
库拉尼哼了一声,接着应该翻了个身吧,床铺摇晃着。
「才不是那样,是『破坏』掉。把那些东西『烧毁』。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运动场后方有一扇不会开启的门吧。对我们而言不会开启的门,但对管理员们来说不过是扇巨大的铁门罢了,只要用钥匙就能打开。在那扇门后的设备,是用来将我们在工作区流血流汗制成的物品破坏并烧毁的。」
「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
「因为不需要吧?也就是说,我们只是为了制作而制作,不,是被迫制作。刚才提到的移动也是。简单地说,不只是移动,其实连工作本身都毫无意义。或许他们也判断,揭露这种事未免太不明智了吧。很久以前,我们也曾被派去搬运多出来的产品,不过已经不再那么做了。现在八成是管理员们一边抱怨一边搬吧。」
「他们让我们做的,是没有必要的事吗?」
「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帮助就是了。」
「是因为你说了这件事。」
「不论我说或是不说,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库拉尼大大吐了一口气。看样子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亚济安闭上眼,以手背覆住闭上的眼睑。
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
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的确,这里不像在禁闭室,一旦思考就会立刻遗忘。待在那里时,就算是偶尔会见到的医生与纳吉,我平时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而隔壁房间的某人,我只能这么称呼,关于某人,虽然称不上时常,但我想着对方的频率还蛮高的,因此大概也没有机会忘记。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只能想起那会敲墙响应我的、某个不晓得是男是女、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人类,因此还是只能称之为某人的存在,但其实应该还有许多事在脑子里盘旋才对。毕竟我有的是时间。在多得不能再多的时间里思考着某件事,又思考另一件事,思考,但那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吧?我就这样被压倒性的无意义击溃。
移到普通房后,我有种内心的大石被取走的感觉。
不一样吗?结果还是相同吗?
但是,我说了「外面」。
我知道吗?外面。
那里有什么?
「库拉尼。」
「什么事?」
「你……」
话题起了头,却又无法说出口,我间了另一件事。
「——你察觉了吗?罗肯骗了我的事。」
「谁知道。」
「我有这种感觉。」
「那就当作是这样吧。」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那种义务。」
床铺大大摇晃,库拉尼起身爬下床的声音传来。他转开水龙头,是在喝水吗?过了一会儿,库拉尼爬回上铺,再次躺下。
「我只是正好跟你住同一间房而已。或许我的确发现了罗肯被塔里艾洛威胁,对你设下陷阱的事,也或许有对你提出忠告。就算真是这样好了,我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事?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会惹祸上身吧。首先就一定会被塔里艾洛盯上。」
「你是塔里艾洛派的吗?」
「我并不打算成为任何一派的人,虽然我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问问雷切如何?」
「雷切……?」
「代号是405,现在在保护室里,过一阵子就会出来了吧。他也常因为跟塔里艾洛起冲突而受到不少惩罚。如果要以你口中的什么派来形容,那家伙毫无疑问是反塔里艾洛派的领袖。如果你不打算遵从塔里艾洛,接近那家伙或许也是个办法。」
「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是吗?」
库拉尼低声轻笑着。
我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笑声。
在哪里?是在哪儿……?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在这儿待了多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些是再怎么思考也毫无意义的疑问吗?
现在的亚济安无法理解。
12
全身疼痛无力,肩膀更是剧痛得连无力的感觉都没有。
因此今天的移动比昨天更加难受。手脚好几度不听使唤地停下,被管理员喝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甚至还挨了教育鞭一顿猛烈的「激励」,结果昨天在工作时间里来回了四趟,今天却只能来回三趟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硬撑着继续工作,到了死神宣布工作结束的瞬间,我便因为膝盖及腰部无力支撑而蹲了下去,此时不仅是塔里艾洛派的人,就连其他管理员也笑了出来。虽然管理员们喝斥所有人,全体立刻止住笑声,但在离开工作区之前,我被死神语带威吓地强烈警告。罗肯的工作量虽然远比我来得多,但除了汗流浃背外,看起来仍旧神色自若。他的身材称不上结实,看起来行动迟缓且似乎没什么力气,可是罗肯在那样持续的劳动下,为什么不会感到疲倦呢?真是不可思议。疲劳让用餐及洗澡也成了一种负担。而每天都必须在日志上按照规定回答三十六条项目,记录是否有问题并撰写感想,这件事更是痛苦。到自由时间之前的等待漫长无比。
好不容易结束室长及室长辅佐的检查点名、管理员的检查点名,十九点的休息时间终于到来,但却被认识的管理员打扰了。
「起来。」
管理钥匙及看守各个房间的驼背管理员,带领前.蒙面人走进四号房。
「医生找你,到医务室去,要做检查了。」
当然,亚济安不可能拒绝。他在前蒙面人的带领下穿过十字走廊,前往医务室。半路上,或许是脚步不稳。「怎么,你受伤了吗?主刖蒙面人间,但他拚命摇头。「大概是被操得很惨吧?你的身体那么迟钝,多操一下正好。」前.蒙面人自顾自地说。虽然想要响应些什么,但连发出声音都十分费力,也不晓得该回什么才好。亚济安不发一语,注意自己的脚步避免不稳,并尽力跟上前蒙面人的步伐。医务室很远,彷佛在遥远的尽头,好不容易才终于抵达。
门外站着一名管理员,身材高大、戴着圆框墨镜、没有戴帽子。
因为身型高瘦这项特征,亚济安猜想,这个管理员该不会也是蒙面人之一吧?不出所料,墨镜男手上拿着黑布。这个男人总是戴着墨镜再蒙上黑布吗?还是脱下黑布后才戴上眼镜呢?虽然不清楚,但墨镜男完全无视于前蒙面人的注目。前蒙面人啐了一声,同时开门。
许久不见的纯白医务室。
他没看见医生的身影。
也没看到纳吉。
房间深处床铺的布帘拉起。
在那里面吗?
「医生,人带来了。老子在外面等。」
「啊,谢谢你。」
医生果然在布帘里面。「那就请您结束时再召唤。」前蒙面人说完便走出医务室。等了一会儿,肩上坐着纳吉的医生才从布帘缝隙中出现。布帘后还有谁在吗?比起十天不见的医生与纳吉,这件事更令人在意。戴墨镜的蒙面人待在医务室外面。蒙面人总是将亚济安带进医务室后,便在外面等待检查结束。也就是说,除了亚济安外,还有某人在医务室里,而负责监视禁闭室的管理员必须蒙上黑布,因此,那个某人是不是被关在禁闭室里的某个人呢?
「『你看起来还不错。』虽然想这么说,但看来并非如此呀。」
医生朝亚济安走近,彷佛是要挡住他日不转睛紧盯着布帘的视线一般。
「习惯普通房了吗?」
「是。」
亚济安嘴上简短回答,视线焦点仍旧没从布帘上移开。
「怎么了?」
当他回过神,医生已经来到面前。
医生用手指轻触亚济安的脸颊,非常冰冷。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有。」
「坐下。」
「是。」
医生用眼神示意亚济安坐在一张没有椅背的转椅上。
医务室的墙壁及用品,还是老样子几乎被写满黑色文字的白色纸条掩盖。
医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翘起脚,用冰冷的手指轻抚自己肩上的纳吉。
「你是我的病患,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必须立刻处理,因此我看了你的日志。从昨天起,你开始负责移动的工作是吧。」
「是。」
「那可不是轻松的工作呢。对你而言应该还满辛苦的吧。我去拜托所长替你更换工作如何?」
「没关系。」
「你不累吗?」
「这是工作。」
「或许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呀。」
「这是规定。」
「所谓的规定,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改变喔。」
「改变……?」
「规定并非为了遵守而订,是为了限制、为了束缚而存在。」
医生原本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睁大双眼举起右手。
「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得把它写下来。」
「是。」
「不好意思。」
医生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四方形纸张,拿起黑笔写了起来。
侧耳仔细倾听,除了医生振笔疾书的声响之外,似乎还能听见布帘后传来某人的呼吸声。
或许只是错觉,但我总觉得那边有什么人在。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纸撕成五张,用图钉把它们全钉在墙上。
塔纳吐斯、贾休基修、阿尔卡地亚、乌鲁克函德、雅努,这些文字组合映入眼帘。
但下个瞬间,我又不晓得是什么字跟什么字连在一起,才会组成刚才看懂的那些文字了。
「让你久等了。来,开始检查吧。脱掉衣服。」
「是。」
亚济安从椅子上站起,将鞋子及衣服全部脱下。将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后,医生指了指里面较靠近外头的床,就在拉上布帘的床铺隔壁。那里有着某个人,而自己正要接近那个人.这么一想,亚济安的心跳似乎便稍微加快了一些。铺在床上的白色床单有些冰凉,跟仰躺在床上的自己相同,布帘的另一边也有某个人躺在那里吗?医生拉起布帘,到今天为止他从来没这么做过,隔壁果然有别人在。或许彼此只隔着两片厚布帘、某人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这件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你应该听见我的声音了吧?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吧?我知道你在那儿,如果伸出手拉扯布帘,你是否会响应呢?
你在那里吗?
「闭上眼睛。」
医生检查时究竟在做什么,亚济安并不清楚,因为他看不见,只能感觉而已。医生在亚济安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即使想睁开双眼也办不到;接着鼻子及嘴巴上也贴了某种东西,虽然有点难受,但还可以呼吸;颈部、手腕、脚踝及腰部都被扣住,无法动弹;手臂、手肘内侧被什么抵住,大概是尖锐的物体。这物体轻轻松松便穿透皮肤,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全身各处。医生也会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亚济安,或许是在调查些什么。有时可以听见振笔疾书的声音——医生为了避免遗忘而记录了些什么。他能感觉到比尖锐物体穿透皮肤更剧烈的痛楚——医生用比手指还冰冷的物体插进腹部等处,再一口气拔出。他不禁发出声音。「没事吧?」医生问。「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此时,亚济安的身体或许已经被切开,他能感觉到皮肤内侧的物体露出,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但是他无法看见,也无法确认。坚硬物体彼此摩擦的声音传来,能听见柔软的物体歪斜扭曲的声音,还能听见某种液体的声响。「要忍耐喔。」医生说。「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亚济安现在大概正被人剖开、切下、剁碎、四分五裂、再重新缝合。也可能是他误会了。不晓得。亚济安看不见,只能感觉。
最后,医生终于将贴在亚济安鼻子及嘴上的物体拿下、解开扣住他全身上下的物体、撕下黏在他眼睑上的物体。睁开眼睛,医生俯视着亚济安,轻抚他的头。
「好孩子,真亏你能忍耐。」
「是。」
「就这样等着。」
跟平常不同。医生拿着一盒物品穿过布帘的缝隙,留下亚济安一人。医生上哪儿去了?他立刻就知道了,是隔壁,医生在布帘另一边。亚济安听见声音从两片布帘后方传来。
「——好啦,穿上衣服。」
「是。」
但那并不是医生的声音。
亚济安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并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非常神似。
是谁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此刻,你正在穿衣服。
我听得见声音,听见了布料与布料、或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
我想确认。
想亲眼确认你是谁。
亚济安将折在脚边的纯白棉被拉过来,裹住自己的身体。
他匍匐在床上,想要伸手掀开医生走过的布帘缝隙,却犹豫了起来。
医生说就这样等着,而自己正打算违背医生的命令。不,已经违背了。
隔壁传来床铺轻微的轧轧声,对方正要爬下床吗?能听见脚步声,那是拖鞋的声音。隔壁的布帘拉开了。是医生,他走了出去,正往门边移动。医生应该是去开门叫蒙面人进来。没有拖鞋声,他站着不动,搞不好就站在床边。如果我现在拉开这片布帘,也许就能看见你站在身旁。双层布帘的厚度真是碍事,如果布帘再薄一些,应该就能立刻从影子判断出你的位置。医生打开门,大概是在告诉蒙面人检查已经结束了。接着蒙面人便会走进医务室把你带走。我彷佛听见了你的呼吸声,你果然就在身旁。我将手放上布帘,虽然想不顾一切地拉开,但手指却颤抖不休,无法使力。即便如此,我还是稍微掀开了一些,但也只能从缝隙中看见医务室一隅。我挪动身子将脸凑近缝隙,看向右边。
那是头鲜艳的红发。
眼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亮丽橘色。
身材纤瘦,彷佛一碰就倒的站姿。
那不可能是某人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只能认定是偶然中奇迹般诞生的产物。
多么美呀。
令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不,只要亲眼见过一次,就无法再怀疑了。
身穿不知是白或灰色衣服的你,感受到我的视线,将手放在胸口处。
带有一抹色彩的嘴唇微微张开。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吧。
但我的惊吓程度却更胜数倍、数十倍、数百倍。
为什么呢?
因为,
我,
认识,
你。
没错。
我认识你。
我好想见你。
一直好想见你。
想见得不得了。
我想见你的心情,就连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想看着你,一直凝视着你。想要几小时、几天,甚至永远地看着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即使是轻声细语也好、喃喃自语也行。你的吶喊定能轻易地撕裂我的内心;你的哭声将使我感到绝望;你的笑声会让我快乐地飞上天;你的香味必定使我恍惚、心安、或是兴奋。我想触碰你,哪怕只是一下也够。即使无法触碰也无所谓。但若是能紧抱住你,为此使我的全部崩毁也无妨、牺牲我的一切也无妨。这个愿望若是无法实现也没关系,无法心满意足也无所谓。不过,只要能够实现,无论要拿什么来交换,我都愿意让步。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罢,失去立足之地也无所谓。即便如此,我还是会选择你。我所选、所求、所愿,这一切全心系于你,我绝不可能将其斩断。
我认识你。
你就是我的全部。至少,我知道你将会成为我的全部。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想了解你的一切。
我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想要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没有边际,没有极限,有的只是超越了一切的你,你就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
但是,「我不认识你」。
你是谁?
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明明这么想见你。
「不要见面比较好」。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瘦高的蒙面人走进医务室,替你铐上皮手铐,将你带了出去。
你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我只能目送你离去。
早知道就该追上去。
当我这么想时,你已经被蒙面人带走,医务室的门也关上了。
医生在门前转过头来,嘴角两端扬起。
「我不是说过就这样等着吗?你真是个坏孩子呢,亚济安。」
13
我在某处。
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不清楚。
白皙的手指伸出,轻抚着我的下颚。
指甲是黑色。我讶异地看着对方的脸。是医生,他闭着眼。我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出声呼唤,「医生。」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不是医生的双眼,原本应该是眼白的部分一片漆黑,而黑眼珠、医生那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瞳孔,却是鲜红色的。他不是医生,不对。
「你是我的。」
但是,这声音……你是我的。你,你是,我的。我的,你是。你你我你的我的你是。的我是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认识这个声音。眼白漆黑,鲜红的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我认得这双眼、这白皙手指、黑色指甲。我认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我在某处见过他,见过这个男人。没错,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男人。我……
那是哪里?黑暗,一片漆黑。地底。无尽的深处。深渊。男人正在说些什么,他用低沉干哑的声音对某人说着话,偶尔转头看向这里。那个男人的眼,是黑色、红色与金色的眼眸。黑色嘴唇、黑色指甲。整头白发往后梳。就连眉毛及睫毛都是白色。皮肤也是白色。他全身上下都浮现出宛如某种生物在翻搅蠢动般的黑色花纹。我坐着。被迫坐在那里,坐在倾斜的椅子上,无法动弹。
我是人偶。我并不是作为我而存在于此的。那么,我又是为何而存在的?「是为了我呀。」男人说。「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不是吗?」我没有点头。我不这么认为。男人伸出手,伸出黑色指甲。我坐在椅子上,被迫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你是人偶,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哟。」
啊啊,好暗,无与伦比的黑暗。无尽的深处,这里是地底。深渊有一道门。「你是我的人偶。」我想否定这句话,于是别过脸去不看那个男人,看向自己的身体,却因为见到人偶的证明而愕然。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办?「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有许多人在等着你,你只要响应他们就好了。你存在的理由、存在的价值,你已经得到了吧?你能够做你自己。」我想摇头,拚命抵抗。男人嗤笑。扬起嘴角笑了。啊啊,这里好深,未免也太深了,如果不离开这里,不从这里出去,就什么也找不到。但我明明连想找什么都不晓得。
「来组——如何?」
我一直在思考。
思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总在关键时刻便含糊带过的话语、无法确认真伪的感情,是无法让人相信彼此的。
其实我很想相信。
却无法去相信。
我想,应该需要某种事物。
某种有形的事物。
比如说——如何?
只要有了那个,就能用那个当作理由、当成借口,偶尔靠近彼此了吧?
我比任何人都需要那个,不是吗?
我想要那个。
祈祷、许愿,希望能够获得。而我得到了。
安居之地。
小小的乐园。
原本应该是如此。
跟往常一样的会议。那些家伙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因此总是在开会。又开始说坏话了吧?又在发牢骚了吧?又在打坏主意了吧?吵死了,安静,给我闭嘴。
别开玩笑了为何我等必须安静闭嘴才行这个可怜悲惨卑劣说着谎言胡言乱语只有美丽可取的背叛者王子呀你什么也不知道无知厚颜无耻愚蠢比垃圾还不如四分五裂才适合你不过这么一来就太可惜了你才应该安静给我闭嘴受伤了吗我们脆弱可怜可爱令人憎恨的王子呀就由我等来安慰你吧所以来吧来吧交给我们只要现在立刻交给我们王子呀你也会轻松得多喔什么都无需思考我等可不是在用花言巧语说服你喔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可怜的你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一点你可要牢牢记住铭记在心呀除了腐烂的美丽之外别无才能的禁忌之子呀悲伤孤独歧视最适合你作为祭品的王子呀披着王子的皮的人偶呀。
啊。
我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想要遗忘、想装作遗忘而已。但还是没办法。
愈是接近,就愈能理解。
我没办法前往那里。
那个乐园并不适合我。
彼此的落差太大了。
但是,我还是想待在那里。想永远紧抓着它不放。
同时,我也想舍弃它。
为什么我愈想做好,却愈是沦为单纯的演员,使自己成为只会随之起舞的人偶呢?那不是我、不是我。我希望人们看着我,但欺骗他人的明明就是我自己。
若是在失去、毁坏之前自己先行舍弃,受到的伤痛或许也会随之减轻。
独自前进吧。在灰色的荒野里不断前进吧。
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
在金黄色太阳闪耀地照射下,体内的水分将毫不留情地被夺走。
很快地就会干涸,失去前进的力量,一切就此结束。出去旅行吧。
我曾多次下定决心,却又厌倦。
此时,我找到了。
找到了你。
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就是你。
与你的相遇,是属于我的。
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没错。王子呀。
那家伙是属于你的。
请一早用吧。
闭嘴。
闭嘴。
闭嘴。
闭嘴吗你是说闭嘴吗王子呀栽入粪坑中如同歌声被夺走的小鸟般的王子呀被关在满是荆棘的牢中翅膀退化再也无法飞翔的懦弱王子呀你口中属于你的这一切全是你的错觉那是大大的误会那是错误你的属于你的东西全是属于我等的是我等的饵食来让我们吃了吧他不是在求救吗不是要拯救他吗就享用吧我们流浪的寂寞虚幻王子呀让我等吃了吧让我等紧咬不放连带骨髓也咬碎品尝吧。
「我只说一次,听清楚了。」
太迟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压抑不住了。
「放开那个人。否则,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你敢说你真的、完全、一点儿也没有预料到吗?
没想过会变成那样吗?
内心的某处恐惧着。无论何时都在害怕着。
害怕失去。
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察觉到——
我已经不是孤单一人了。
尽管是这样,却又如此孤独。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不懂吗愚蠢迟钝有所欠缺这样下去就一无是处只能用来欣赏的装饰品工子呀你是你是孤立无援的无用的再怎么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办不到你是喜剧中的王子是笑柄独自一人反正也无药可救可怜的可怜的只是我等我等我等的猎物有点自觉吧。
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同。
因为我是如此渴求着你。
但是,为什么,我却……
我想见你。
我好想见你。
我想见你,想见得不得了。
但你却不在了。
我寻找着你。
我等待着你。
「好久不见啦,亚济安。」
14
工作结束后的十六点四十分至十七点二十分为止,是洗澡及运动的时间。
虽说是运动,也不过是把所有人丢进「运动场」——边缘置有长椅的灰色大房间——里头,让他们随意度过这四十分钟罢了。若是向负责监视的管理员请求,就可以借用大小无法单手握住的黄色球,然而数量有限。除了拥有影响力的各间房支配者以外,大部分的人都害怕惹祸上身,连靠近管理员也不敢。反过来说,能够拿到球的就是属于有力派系的人。
偶而会演变成这些派系之间拿着球互相攻击的情况,若是太过火,管理员就会介入制止。
除此之外,运动场上还有二组阶梯形的长椅,俗称楼梯椅,似乎也是派系之间争相占据的目标。现在其中一组的主人是四号房的塔里艾洛派,另一组则由八号房的女人们划地为王,不让其他人接近。
无论如何,这对现在的亚济安而言都无所谓。
不,正确地说,现在并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他的身心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由于站着十分痛苦,所以他靠着墙坐在地上,但还是相当难受;收缩的肋骨似乎压迫到肺,每当挺直背部,正确地说是勉强挺胸呼吸时都会疼痛;双脚彷佛不属于自己,就像垂挂着无法随意活动的短棒一样,只会碍事;手的情况也差不多,手掌烫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将煮熟的厚肉片装在手套里似的;颈部与其说是支撑着头部,倒不如说是勉强吊在那儿;感觉得到强烈疼痛的肩膀,反而没有那么痛苦。疼痛只要咬紧牙关便能忍耐,但他却不晓得该如何忍受这种苦楚。说实话,他也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在受到无数次喝斥及激励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够支撑到工作时间结束。
早知道就该请医生帮我更换工作。我受够了,移动好痛苦,太难受了。还有两天,不,两天后真的会结束吗?尽管我拚命搬运,却受到管理员一次又一次地喝斥及激励,就算死神决定延长期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明天也是移动,后天也是移动。如果隔一天,以及再过一天都必须负责移动,我究竟能不能忍耐下去?我没有自信,我一定办不到。
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如果现在能见到医生,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拜托他。我不想移动了,因此,我想去医务室。而且,还有你,对,我想再次见到你。
我似乎作了关于你的梦。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恐怕并不是什么美梦。
或许是因为这样。
就连想着你都痛苦。
不行。
继续这样毫无动作下去,内心会被痛苦占据、击溃的。
运动场虽然是四角形,但并非四边等长,通往集会堂的门所在那面墙、以及对面有着那扇不会开启的门那面墙,比另外两面来得短。这里在集合了一号房到八号房的所有男女后还有许多空间,算是相当宽敞。
两组楼梯椅分别置于两面长边墙壁的正中央,亚济安与塔里艾洛派占领的长椅保持距离,坐在靠近据说另一边有处理设备的铁门附近。往集会堂的门附近,聚集了一小部分应该是不属于任何派系,或者无法加入任何派系的人,感觉不太适合单独坐在那里。相较之下,现在亚济安所在一带,每个人都没有跟周遭的人交谈,大部分都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或是坐着闭目养神,因此不会太过吵闹。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在。当中也有面向墙壁喃喃自语的人,或是赤裸着上半身,不停活动着身体的人。上半身赤裸的男人虽然戴着白色面具隐藏真面目,但那样不会有问题吗?话说回来,他的肌力真强,才想说怎么突然开始倒立,便发现男人竟然只用右手食指支撑着体重。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个子比塔里艾洛派的雷吉还要高,也更加壮硕,不仅是运动时间,印象中,只要有空间,他就会在房里像那样锻炼身体。据说他是四号房中排行第一的怪人,只要瞧上一眼,相信任谁对此都不会有异议吧。
由于对面具男的行为惊讶得瞠目结舌,因此亚济安稍微转移了注意力。
他仰望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红发及橘色眼眸倏地在脑海里闪现,他摇摇头。
他注意到有人带着球靠近自己。
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是皮肤比李布拉克更加黝黑的男子,那细长的发辫及一双铜铃大眼十分醒目。虽然不晓得他的代号及姓名,但亚济安经常看见他跟布拉克在一起。应该是身为塔里艾洛心腹的布拉克身旁随扈吧。
另外两人,就是从对面房间监视着亚济安的家伙,所以他早已看腻对方的脸了。总是露出鄙视浅笑的是梅切尔帝,这人脸上有着从额头经过眼睛到双颊的大大X字伤痕;经常低着苍白的脸并用手按着太阳穴的是蘗。
瞄了那三人一眼的瞬间,球飞了过来。
球掠过亚济安的右脸颊,击中墙壁。
被墙壁反弹回去的球,弹地一下后回到肤色黝黑的男人手中。
「亚.济安,情况如何呀~?」
肤色黝黑的男人拍着球,像是唱歌般一字一句地说着。
一次。
两次。
第三次时,肤色黝黑的男人突然双手持球提至胸前,右脚顺势踏出。亚济安不认为对方会将球抛出,球不会离开男人的手。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如此判断。事实也的确如此。男人露出牙龈,双眼瞇起。
「没有吓到啊,亚~你真~无趣呀~总觉得我好像笨蛋一~样,耶!」
梅切尔帝「咯、咯、咯」地,让喉头、或者应该说是肺部震动般发出笑声。蘗则用手指揉压着太阳穴,小声地喃喃自语。
肤色黝黑的男人将球交给梅切尔帝,配合自己口中莫名其妙的「哟、哟、哟,」声,轻快地跳到亚济安身旁蹲了下来。
「我的名字叫做夏玛尼,代号是四、一、零,所、以、说,耶!也、就、是、说~410喔,OK?记住了吗?很简单吧?咦?你记住了吧?耶!就、是、这、样,请多指教喔。」
「请多指教。」
亚济安瞥了夏玛尼一眼并简短回答,但没握住对方伸出的右手。夏玛尼似乎有些不满地发出「嗯~~」的声音,伸出的手仍旧悬在半空中,最后他终于放弃而收回,突然「哼哈哈」的笑了起来,一改方才的态度。
「你这混账少得意忘形啰~啊?喂,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说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啦,要是你以为本大爷是温柔的男人,那就大错特错啰?你听懂没呀,?」
「我没有得意忘形的意思。」
「你这就叫做得意忘形~跩什么跩呀?你明明就因为移动累~得半死不是吗?怎么,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好吗?搞不好会延长喔?怎么,你想要一直辛苦下去吗?你这人该不会是个被虐狂吧~?」
「这是由管理员决定的吧。」
「喔了是,这样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真的?认真的吗?」
夏玛尼那原本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更大;梅切尔帝舔着下嘴唇,「嘿、嘿、嘿」地笑;蘗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嘴唇也勾成笑容的形状。
他下意识朝楼梯椅的方向看去,塔里艾洛跟李布拉克正在看着这里。不用想也知道,夏玛尼一定是奉塔里艾洛的命令来这儿的。恐怕是为了传话给亚济安吧。
「你太天真了~亚.济~你的命运可是全~掌握在我们的室长大人手里喔,为了什么不懂哩?你是笨蛋吗?」
「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
「我想,不是那样喔。」
夏玛尼在地上坐了下来,将颈部左右弯曲。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一~定是这样吧?我跟你说,其实塔里艾洛并不是那么爱乱来的人喔~?反而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喔。」
「是吗?」
「哎,呀,怎么,你那漠不关心,彷佛一切都与你无关~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真难过~真痛心~让人悲伤得无以复加呀~。我可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耶~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对我哩?」
「我很认真在听。」
「你有在听最~好,最好!喂~一点也不好~我杀了你喔?我要说下去啰,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喔?」
「有话想说就直说吧。」
「我说啰,我要说啰,话说回来~我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啦,那个什么,呃~……」
「医务室。」
蘗用阴暗的声音悄悄提示。
「啊啊啊啊!对~就是这个!」
夏玛尼击掌,「耶!」地叫了一声,并向蘗竖起大拇指。
「医务室,就是医务室。没~错。对了,你那个……昨天被带去医务室了吧?检查什么的。」
「嗯。」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检查是什么?你是那个吗?有病吗?有病的孩子?」
「谁知道。」
「什么叫谁知道呀~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耶,怎么能不清楚哩~?一般来说,至少该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吧?」
「我不知道。但是,从我待在禁闭室时起,就一直在接受检查了。」
「一直吗?」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吗?」
「或许。」
「你跟医生很熟吗?也就是说~那个,亲不亲密?等等,这不是一样吗~?我到底在说什么呀?总之,亚安,我是要问你,你跟医务室的医生关系怎样,?」
「我不认为我们很熟。」
「喔,」
夏玛尼用手指搓了搓鼻尖下方,啧啧啧地咂嘴。
「虽然我不太懂,总之,你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对~吧?也就是说,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吧,事实上,你经常进去医务室对吧?」
「……夏玛尼,别再说了。」
蘗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插话。
「喔喔。」夏玛尼摀住嘴,露出牙龈笑着起身。
「如果不小心说溜了嘴,我可就惨啦~嘿嘿嘿。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你可要感谢我喔,亚.济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你。」
「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是吗?」
「是什么是呀~?令人火大的家伙。你实在是个讨厌鬼呀。」
虽然语气轻挑,但夏玛尼的双眼却闪着危险的光芒。
他彷佛要掩饰似的,扭扭身子做出比刚才更奇怪的动作,并向梅切尔帝把球要回去。梅切尔帝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轻轻抛了过去。
夏玛尼转动腰部,将右脚往后抬高,「咻」地吐出尖锐的气息。
亚济安没有动。
他无法动弹。
夏玛尼的右脚踢中球。
当亚济安看见黄色球扭曲变形的瞬间。
球飞了过来。
速度十分惊人。
下个瞬间,他便无法呼吸了。
球直接击中他的胸口及喉头之间。
尽管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想要接球,但还是差了一点。
球落地后弹起。
梅切尔帝露出浅笑捡起球,蘗的手指仍然按在太阳穴上,噗嗤地笑了出来。
「对了,给你一个忠告吧~济.安~
夏玛尼左手插腰,右手食指左右摆动。
「你还是快点跟塔里艾洛道歉吧。然后拜托他『请~让我加入你们,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像这样死命拜托。如果不这么做~你可是会很惨的喔?当然,我是无所谓~啦。因为你是个讨厌鬼呀~随你痛苦得满地打滚也没差,不过你又,是怎么想的哩?对你来说,这样真,的好吗?自己想想吧。对你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答案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
直到三人转身离去为止,亚济安拚命忍着。虽然不晓得为什么非得忍耐不可,总之必须这么做,他有这种感觉。直到三人的背影远离到了楼梯椅旁,亚济安才终于允许自己咳出声来。他虽然缩起身子以袖掩嘴,但或许是咳得太过激烈了,因此管理员还是走了过来。「怎么了,428没事吧?」管理员问。因为没有办法出声回答,亚济安只能拚命点头。
管理员立刻回到原处。
亚济安狂咳不止。
15
在集会堂时,坐在对面的亚鲁巴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亚济安,同时灵巧地用叉子将食物吃个精光。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总是仔细地梳理、五官端正,但不知为何,亚济安总觉得那毫无瑕疵的外表,其实只是种伪装。
亚济安停下手中的叉子,回望亚鲁巴特的眼睛。
亚鲁巴特的手也难得地停了下来。
对自己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吗?
只要想想,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夏玛尼是这么说的。
看样子,他的话并不正确。
即使到了用餐结束的十七点五十分,管理员们宣布「收拾餐具」后,亚济安的眼睛还是没有从亚鲁巴特身上移开。食物还剩下一半左右。亚鲁巴特也一样。就算隔壁的库拉尼为了收拾餐具而从椅子上站起,亚济安仍动也不动。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座位。
亚鲁巴特扬起嘴角。
有人跑了过来。
「收拾餐具了!你们在干什么?」
是管理员。即便如此,亚济安仍然继续盯着亚鲁巴特看。亚鲁巴特终于先移开视线,对管理员低头致歉。直到亚鲁巴特离席,亚济安才将叉子放到餐盘上缓缓站起。虽然被管理员叫住怒骂,他也只有简短地道歉而已。厨房旁有两台附有大型架子的推车——名为「餐具台」,餐具要放回这里。走在前方的亚鲁巴特刻意放慢脚步。很快地追上并超越他后,他就开始加快速度。亚济安停下脚步,亚鲁巴特也跟着停下。结果变成两人并行的情况。即使排到在餐具台旁的队伍尾端,亚鲁巴特还是没有离开亚济安身旁。到今天为止,他从没在收拾餐具时这样紧跟着自己,这也是塔里艾洛的指示吗?如果是,是为了什么?反正亚济安既不能躲也不能逃。
不,但是,真的没办法吗?
什么办法也没有吗?
有的。
只要拜托医生,或许就可以回到禁闭室。
如此一来,就不用工作了。也能从二十四小时遭人监视的烦人状况中解放。只要关在那闪着蓝光的房间静静地待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去想。或者应该说,那儿会让人无法思考。因为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着某个人,想象着某个人是不是也这么想?或是正在思考这类事情?
但是,我有什么根据能做这种想象?
想将自己换作是某个人?
自己?
明明就连自己的事都不太清楚?
戴白面具的壮汉背影近在眼前。隔壁是亚鲁巴特,脸上有X形伤疤的梅切尔帝也在附近。没有看见蘗。雷吉正要将餐盘放到餐具台最上层。塔里艾洛在哪里?李布拉克跟夏玛尼与另一个皮肤跟他们同样黝黑的男人在一起。库拉尼正要离开集会堂,罗肯跟在后头。跟库拉尼很亲近,或者应该说是仰慕库拉尼的两名年轻男子尾随在罗肯身后。将长发编起缠在颈部的那个男人,记得也是四号房的。那个没了左手五根手指的老人经常待在塔里艾洛身边,自然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体格与面具男不相上下,但总是低着头、眼神涣散的男人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怎么看都是男性,却留着跟女人一样的长发还搔首弄姿的男人也是。身材矮胖、左右眼距离很宽且高度不同、鼻子歪斜,加上嘴唇痉挛且浮肿的男人也认得。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人自己几乎都认得。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惊讶地看着他们。
只是觉得非常稀奇。
我之前一直待在禁闭室。虽然有好几个蒙面人,但也只是蒙面人,只能偶尔与医生跟纳吉见面,就连跟墙壁另一头的你说句话都办不到。与此相比,现在我身边有许多人,有很多人在。这一切、每个人都令我耳目一新。工作的确很辛苦。有时会连思考的空闲也没有。但是,也不至于整天都奄奄一息、几近昏厥、真的倒下,或者严重到连睁开眼睛都很痛苦。
我看着。
而且,我思考着。
他们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
思考着无聊的事。
/=:f聊。
的确很无聊。
光是思考也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的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虚假欺瞒被蒙骗被迷惑无意某方面来说是有意的希望被爱希望被原谅嬴弱懦弱贫弱脆弱柔弱虚弱孤弱纤弱软弱薄弱孱弱重要的主要的贵重的毫无价值的兜圈子的拐弯的绝对无法抵达无法到达终点却如此希望愚蠢的愚昧的驽钝的痴傻的痴呆懵懂的傻子明明是奉献者却蠢到不能再蠢的愚者呀。
「——哇!」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的身体。但却花了好一些时间才确认撞到我的是什么,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视线往下,有个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虽然没有残余的餐点,但她手上餐盘及餐具都掉落在地,身上还穿着跟亚济安等人相同的衣服。五号房到八号房收容的是女人,所以应该是其中之一,但不太自然。餐具台有两台推车,分别由一至四号房及五至八号房的人使用,也就是说,男女是分开的。餐盘等所有餐具上,全都刻着各自的代号,不能随意放置于任何一台上。若没有将餐具按照规定收回餐具台,应该是违反规定的。为什么这女人会在这里?
「好~痛喔……啊~好痛喔……糟糕,我搞不好站不起来了。那个,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个忙?」
虽然内心充满疑问,亚济安还是将餐盘移到左手,伸出右手。这个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女人,与其说用双手握住亚济安的手,不如说抱住了他整只手臂。沉重得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亚济安差点重心不稳,餐盘摇晃。由于方才跟亚鲁巴特毫无意义地互瞪,他还剩下一半左右的食物,可不能打翻。亚济安使劲拉着女人。虽然女人总算站起来了,却又贴上他的胸膛。
简直像是脚步一个踉跄、不由得、不小心、别无他法才这么做似的,但事实上很明显不是。虽然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女人的确故意把身体贴了上来。她是个身材娇小却颇为丰满的女人,比亚济安矮了一个头。女人歪着脖子,抬头看向亚济安。
「谢谢。我是夏子,要记住喔?」
话声刚落,管理员便怒吼着冲了过来。管理员抓住自称夏子的女人肩膀,将她与亚济安分开。「好痛,喂,很痛耶!」夏子抗议着,她虽然没有反抗之意,但也没有道歉求饶的意思。相对地,一名身材高大的女人穿过男人们身边跑来,不断地向管理员磕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夏子妳也快点道歉,真是的,妳为什么老做这种事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厌其烦地将上半身弯下超过九十度,鞠躬后起身,鞠躬再起身,由于这名女性有着在男人中也相当罕见的高个子,因此这种道歉方式有种不由分说的魄力。管理员似乎也被她的气势镇住,放开了夏子,指着餐盘及餐具掉落一地的地板,撂下一句「收拾干净!」就离开了。高个子的女人重重吐了口气,接着立刻捡起餐盘,夏子也开始帮她的忙……不过照理来说,立场不是应该颠倒才对吗?
「那……那个,夏子她、做、做出失礼的事……很、很抱歉……」
高个子女人将餐盘交给夏子后,便走到亚济安面前深深低下头。
「她、她没有恶意……所、所以,请原谅她……」
「我不在意。」
「就是呀!我可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喔。」
「夏、夏子!紧、紧抓着男、男人,那、那可是很丢、丢、丢、丢脸的事喔,当然很失礼,而且,妳又没经过人家同意……」
「姊姊妳太夸张了,又不是没经过人家同意就插入。」
「这、这、这、这种事……」
「不过就算插入也不会少一块肉,啊,不过会少掉出来的部分,反正很快又会累积起来了,应该没什么影响才对。」
「夏、夏、夏、夏、夏子,妳、妳、妳说什么?」
「还问我什么?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只会做一种事吧?」
「才、才不是、这样,还、还有恋爱、跟、很多事呀。」
「嗯,虽然那也很重要。不过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能让人兴奋呀。或者该说是很萌吧——重点是这样感觉很好——」
「夏、夏、夏、夏子!真是的,走了啦!不然又要挨骂了……!」
「等、姊姊,不要拉我,妳的力气很大耶,痛,好痛痛痛!」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
看来高个女是夏子的姊姊,她拉着,或者应该说是挽着妹妹离开。好一阵子后,周围有人讪笑起来、有人相互窃窃私语,但管理员们开始手持教育鞭威吓后,就立刻安静下来了。
亚济安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餐盘上。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抬起头,他才发现亚鲁巴特不晓得何时不见了,再次低头看向餐盘,他终于知道了,是叉子。
叉子不见了。
奇怪。
叉子应该放在餐盘上的。
他记得很清楚。
话虽如此,不管看了几次,原本应该在那儿的叉子就是不见踪影。
排在前方的人几乎都已经将餐盘放回餐具台上离开了。
亚济安也不能呆站在原地不动,但弄丢餐具是个很大的问题。不光是受到惩罚而已。如果是亚济安自己将叉子藏起来,只要归还就行了,但并非如此。在找到弄丢的餐具前,不但会检查身体、房间,如果不够,或许还会彻底清查整间四号房。
亚鲁巴特。该不会是那个男人做的好事吧?但即使亚济安这么说,管理员会相信吗?就算相信,如果那个男人用某种方式将叉子处理掉…….
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话虽如此,却想不到任何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别无他法,亚济安只得迈出脚步。
站在眼前的壮汉正要将餐盘放到餐具台最上层。
但他却突然停下动作。
壮汉转身,白色面具朝向亚济安。
那堪称巨大的左手上抓着某种物品。
虽然看起来特别小,但那毫无疑问是叉子。
奇怪。
壮汉用右手食指及姆指端着的餐盘上也有叉子。
也就是说,壮汉手上有两只叉子。
不可能。
没错,不可能有这种事。
壮汉将叉子递到亚济安面前。
「这是你的吧?」
一定是因为戴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且含糊。亚济安看着叉子的握柄处。
上面刻着428
他只能点头。
「对。」
「了解。」
壮汉将叉子轻轻放到亚济安的餐盘上,又转回前方。他没机会问对方了解了什么。壮汉将餐盘放回餐具台后便离开了。亚济安目送壮汉那高大的背影,发觉亚鲁巴特站在出口处看着自己。
亚鲁巴特露出微笑的唇型,转身走出集会堂。
叉子的事一定是亚鲁巴特干的,他非常肯定,但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亚济安微微侧头走向餐具台,当他把餐盘放好准备离去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个鼻子、下颚、耳朵都很尖,眼角上吊的男人,虽然同样是四号房的,但两人交谈过。不过,因为这个人总是死盯着自己,所以亚济安有印象。「哎呀,你就好好加油吧,振作点啰。」男人玩弄般轻抚亚济安的肩膀后离开了。代号423的修特列豪仙。这男人应该也是塔里艾洛派的。
16
从十八点开始,我花了四十分钟——比吃饭时间还要长——写完日志后,室长及室长辅佐回收日志并点名,再由管理员检查并点名。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为止是自由时间,可以在房内自由活动,虽然不能睡觉,但如果只是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还不成问题。
库拉尼离开了小房间。
虽然不清楚其他房的情况如何,但至少在四号房流行着一种游戏——用两个每面分别写上数字16的木制小立方体,根据掷出的数目来决定胜负。这种由木工的工作员避着管理员耳目偷偷制作、带出工作区的立方体被称作骰子。当然,这可不是能够轻易大量制作的物品,因此持有骰子的人并不多。此外,骰子本身也会成为大家争相抢夺的赌注之一,因此也不是可以长时间持有的物品。尽管如此,还是有少数几个人在经过长期征战后仍然持续拥有着骰子,库拉尼就是其中一人。
「你要不要也来玩玩?」库拉尼曾经邀请过他。
亚济安拒绝了。「因为我不知道游戏规则。」他这么说。「那个很快就能记住啦。」库拉尼笑着响应,但也没有一再怂恿他。
持有骰子的人身边会自然地聚集人群。
库拉尼今天应该也在某间小房间里掷着骰子吧。
这段期间,亚济安让被疲倦浸透的身躯歇息。
若被发现自己闭着眼睛,疑似塔里艾洛手下的家伙就会进来叫自己的名字,要是还不睁开眼睛,对方就会开始倒数。从一数到五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会告知管理员给予惩罚。因为很麻烦,所以他尽量不闭上眼。相较于睡意,更麻烦的是随时随地涌上的疲倦感,若能干脆点昏过去就好了,虽然他也经常这么想,但世事总不会尽如人意。看样子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地强悍。虽然似乎快要崩溃,却没有坏掉。看似脆弱,却非常耐操。即使认为已经不行了而跪下,却又再次站起身。
负责移动工作的期间,他也认真思考过是否再也无法迎接明天到来。好几次,好几次。到最后总算撑过一天,痛苦地睡去,醒来后虽然有半放弃的感觉,但还是告诉自己今天也要继续忍耐下去。
没错如果不这么做可是会很困扰的或者该说这是必然的你呀你呀你呀没错你呀你并不只属于你自己你自己所以如果让你随心所欲会很困扰的别开玩笑了愚蠢的家伙你最好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玻璃工艺品对待羽毛一般地谨慎所以你绝对绝对不是属于你的你的你的你的千万不能忘记呀。
这不能称之为声音。
因为这「并不是听见的」。
至少不是透过耳朵听见的。这些话直接在脑中响起,就连声音也称不上。但总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只是有印象。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情况。比如说,我现在躺在床上,我心想。使用语言思考。有点类似这样。虽然非常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大相径庭。那并不是自己的想法一毫无疑问地。自己也不会去想这种事。但是,既然如此,那是谁?什么东西?话说回来,这是第一次吗?有发生过相同的状况吗?
有,就是刚才。在集会堂时。收拾餐具时被名为夏子的女人撞到。就在那之前。
你明明就明明就知道。
装傻装傻装傻也没有用。
你不可能会忘记忘记忘记忘记。
即使你真的忘记了那也是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
「……我是……」
愚蠢的幼稚的没有价值的有欺负意义的胆小的美丽的装饰用的高贵的下贱的贵重的与渣滓没两样的比金箔值钱的可笑的耍猴戏般的订制的手工人偶呀。
「闭嘴。」
闭嘴你说闭嘴你没有命令我等闭嘴的正当理由也不可能拥有真是愚蠢真是白痴所以你呀你呀无能为力悲惨的磔刑才适合你。
「……住口……别再说了……我……」
亚济安躺下,双手抱着头。我知道?装傻也没有用?不可能会忘记。我知道。是呀,我知道。我知道。知道。知道吗?我知道,知道什么,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不对。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说谎你没办法说谎虚伪欺骗的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真正的笨蛋白痴你身上装的是没有握柄的发条别说谎了。不对o:lrnjII不是谎言。我没有说谎垂肌话天大的谎话全是谎话你看吧这是被谎言玷污弄脏的谎言。谎言。谎言?谎言。什么是谎言?一切你的你的一切都是谎言在谎言之上抹上一层谎言再用谎言来修饰的谎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知道的你不知道吗你的你的你的一切早就被看穿了一切都很简单轻而易举全都知道没有不知道的事。连我都不懂自己。因为你很你很愚蠢只是像玩具一样的物品被把玩被玩弄被舍弃没用的东西愚蠢的家伙。住口。别说了。不要让我痛苦。不要贬低我。不要污蔑我。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哩要我安慰你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什么?在这里的这里的你。不对。没有错。不对。不对。没有错。不、不、不、没有错。不对。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了。「哪个」、「哪里」、「到哪里」、「是自己」,「到哪里」、「不是自己」,「自己」、「究竟」、「在哪里」?「在这里吗」?「那是自己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可能想逃跑吧。
明明无处可逃。
他起身想要下床。不,实际上,他的确下床了。
却无法行动。
每间小房间面对通道那一面是铁栏,其中一部分设计成可以开关的铁门,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铁门自然是开启的。
简直是像代替铁门挡住出入口似的。
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站在那儿。
有着像高耸墙壁般压倒性的体格。
为什么面具壮汉会在这里?亚济安完全摸不着头绪。
但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摆好架势。
面具壮汉恐怕不会是因为有事想问他、或是想聊天等理由而来。
既然如此,是为了什么?
虽然还不知道,但当时在餐具台前,面具壮汉说了一句「了解」。
跟那句话有任何关系吗?
428。」
面具上,眼睛位置开着的洞后方,似乎正闪着光芒。
「我没有理由要跟你打。说实话,你看起来也没有强到值得与之一战。但是,有人挑战就要接受是我的原则。」
「……挑战?」
这个男的在说什么?挑战?战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对方为什么突然抓住自己的上衣时,他竟然就连里面的白色T恤一起脱了下来。虽然红铜色皮肤露了出来,但应该不能算是半裸。男人身披着肌肉铠甲。脱下衣服后,质量、或该说是「体积」应该会减少一些才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仅如此,这家伙看起来反而更加高大了,令人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要跟这个男人战斗?谁?我吗?为什么?
看样子,似乎是有什么误会。
是搞错了?还是会错意了?虽然不清楚,但我没有跟他战斗的理由。说实话,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强,在考虑有没有战斗价值之前,必须先考虑有没有办法战斗吧?虽然男子说有人挑战就要接受,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他挑战,他不用接受也无妨。
亚济安正打算向他说明而走近,但失败了。看样子男人将亚济安的行动当成回答,他转身,用模糊却浑厚有力的声音宣布。
「决斗。」
亚济安并不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或是会引发什么情况。但看样子不了解的只有当事人之一的亚济安,其他人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掷骰子的人们停下动作,接二连三地从小房间里跑出来。也有些男人开始在隔着四号房与走廊的格子门前围起了人墙。梅切尔帝、蘗、亚鲁巴特与夏玛尼冲进小房间,四个人合力将亚济安}架住。亚济安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带到小房间外头。四面八方传出嘘、嘘、嘘的声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看,似乎是男人们咬住牙齿吐气发出的声音。也有人兴奋地摩拳擦掌。是想搧风点火吗?但虽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却没有半个人大呼大叫。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是大吵大闹,管理员就会过来。自由时间中,管理员每二十分钟便会在普通房里巡逻一次,除此之外的时间也会在称作监视室的小房间里待命,一察觉异状就会立刻赶来。
也就是说,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亚济安在通道正中央面对着面具壮汉。
放在通道尽头的椅子上没有半个人,但李布拉克与雷吉分别站在椅子两侧。
「四号房好久没有举行决斗了。」
布拉克双手抱胸,手轻抚下颚。
「很遗憾,室长因为某人的缘故无法离开房间,就由我来当见证人吧。前一次巡逻——」
「过了三分钟。」
雷吉就像预先准备好似的回答,布拉克也像排练好一般刻意点头。
「也就是说再长也得在十分钟内解决。若是没有分出胜负就先保留。如果有人介入干扰也一样。届时就改日再战。你们应该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有怨言。胆敢有意见的家伙,无论死活都会被当成没用的窝囊废,所以别想动歪脑筋。还有什么意见吗?利契耶鲁,你有话要说吗?」
「有。」
被布拉克称为利契耶鲁的壮汉,缓缓地伸出右手食指比向亚济安。
「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
「亚济安。」
虽然报上了名字,但亚济安还是没能掌握自己究竟处于何种状况下。脑袋里是勉强了解了,或许应该说不想承认比较正确吧。
「是吗?」
白色面具上下摆动。
「亚济安,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我是404,利契耶鲁。准备好了吗?」
「不好。」
亚济安摇头。也因此,他看见在远方小房间看着这里的库拉尼。库拉尼原本就已经有些下垂的眉梢垂得更低,嘴唇弯成ㄟ字型,虽然他似乎不觉得有趣,但并没有跟亚济安四目相对。
「你说没有理由要跟我战斗,我也一样。为什么我非得跟你决斗不可——」
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低吼声。恐怕不只是塔里艾洛派的人,也有其他的人。看样子是在表示抗议,但为什么我非得受他们责难不可?恐怕是这样吧,虽然每天都有自由时间,但对于顶多只能以掷骰子为乐的男人们而言,决斗即使从一开始就能知道结果,还是能带来些许刺激并打发时间吧。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亚济安而言,再怎么想都不是受到「些许刺激」便能结束。被「打发」掉的不是时间,而是亚济安本人。利契耶鲁不会觉得奇怪吗?他自己不也说了吗?看起来并没有强到值得与之一战的人,却突然毫无预警地向他挑战。不是太不自然了吗?这是某个人的诡计。应该这么想。
主谋一定是塔里艾洛。
还有实际动手陷害自己的人。
「什么为什么——」
亚鲁巴特用手指梳理整齐的头发,夸张地耸耸肩。
「亚济安,你在吃完饭后,把叉子放到利契耶鲁的餐盘上了吧?这就是想要挑战他的暗号、也是这里的传统,每个人都知道。你可以问问,不会有人跟你说他不知道的。当然,你一定也知道吧?虽说是新来的,但你也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天以上了。」
「……是你。」
「亚济安。」
布拉克啧啧地咂嘴。
「如果你想抱怨,身为见证人我自然不会不听。但既然已经站上舞台,这时再说你不想表演就太迟了。看吧,观众们已经兴致高昂了。没有人会接受的。更重要的是.111通是对神圣战斗的亵渎。对吧,利契耶鲁?」
「是呀。」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折断、或是粉碎的声音。
不对。
是利契耶鲁用单手握住另一只手,将手指关节折得喀喀作响。
「我们被赐予的生命是神圣的。活着便是永无止尽的战斗,因此战斗是神圣的。在战斗中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站在眼前的人,而是自己。我藉由看得见的敌人与看不见的自己战斗。如果能战胜自己,那才是战斗中真正的胜利。亚济安,你也只要跟自己战斗就好,我是你的镜子,而你也会成为我的镜子。」
不,不用了。
你不用当我的镜子,我也不打算当你的镜子。
虽然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不行。如果随便发出声音,利契耶鲁便会乘隙在瞬间缩短距离,并一击解决亚济安吧。虽然两人之间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但对方彷佛一拳就能击中自己的鼻子。亚济安有种颈部被勒紧般的窒息感。他想退出,却无法如愿。不仅如此,他甚至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简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呀。」
说这句话的是谁?
听起来像是库拉尼的声音。
倏地。
身体浮起。
被打飞了。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但看样子亚济安似乎是伸出了双手挡在面前防御。
是利契耶鲁的右脚。
大脚一踢。
结果,就是亚济安目前正在半空中移动。
会飞到哪里去呢?
时间彷佛过得特别缓慢。
不知不觉,就连声音都消失了。
缓慢平稳世界的一切突然开始加速,接着又开始吵闹了起来。
背后、接下来是臀部感受到冲击。「呜喔。」是亚鲁巴特的声音。看样子亚济安似乎是飞到铁门前的人墙上,被亚鲁巴特挡住,或者该说是撞上对方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欢呼四起,也
听得见怒骂声。亚济安将双手在头顶上方交叉。利契耶鲁已经近在眼前了。是手刀,他正要挥下,正确地说,是已经挥下了。亚济安还以为自己会被打得粉碎。不只是双手,而是全身。视野激烈
晃动,一瞬间转黑、转白、又再次转黑。
「已经结束了吗?」
是谁的声音?是自己的?还是利契耶鲁的?
结束吗?
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吗?
轻而易举。
真丢脸。
「……吵死了……」
啊。
是自己的声音。
自己的双眼紧闭。所以什么也看不见。睁开眼。来,看吧。看得见。虽然模糊不清且扭曲,
但是看得见。脸颊冰冷。半边脸。这是地板。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为什么我会……站起来,得站
起来才行。站得起来吗?挪动身体。快动,快站起来。不行,使不上力。既然如此,就将手伸向附近的铁栏,抓住栏杆支撑吧,就算是靠着也无妨,在自己重新站起之前,不知为何利契耶鲁竟然等着。话虽如此,他人就在眼前。这里还在利契耶鲁的攻击范围里。得退开才行。不,退不开,因为后方是人墙。
利契耶鲁静静吐气。
「你果然很弱。虽然如此,但这场战斗也不会立即失去意义。决定权在你我手上。」
意义。
弱。
我很弱。
战斗的意义。
「无论跟怎样的敌人相对,我都会看见自己。你也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吗?」
我的身影。
我自己。
看不见。
怎么可能看得见那种东西。
映在我眼里的,只有一个男人。
裸着红铜色上半身、戴着白色面具的结实壮汉。
压倒性的力量。
难以对抗的强大力量本身。
没错。
我不可能赢得过这种力量。早已分出胜负了。我只要跪地求饶就行了。我输了、我投降、放
过我。不要,我不行了。反正抵抗也没有用。力量、力量、力量。死路一条。挣扎也没用。既然
已经溺水了,干脆就窒息而死吧。给我个痛快吧。放弃吧、舍弃吧、接受吧。
「接受吧。」
接受什么?
现实。
事实。
真实。
你是你是我等重要的难以获得的无可替代的猎物。
「……唔。」
利契耶鲁低吟。亚济安向前迈出一步。第二步便一口气将自己与利契耶鲁之间的距离缩短为
零。亚济安屈膝沉身,瞄准利契耶鲁的左脚踝来了一记扫堂腿。利契耶鲁没有躲开,打算用全身
的力量弹回去,再从上方让姿势不稳的亚济安吃上一拳,但没有得逞。亚济安用右脚尖勾住利契
耶鲁的左脚,以其为圆心像画个半圆般回转身体,于瞬间绕到利契耶鲁身后,再用后脚跟朝敌手
右膝后方重重一击,但对方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利契耶鲁趁着右脚无力的当儿,顺势向后倒下,大概打算用庞大身躯压扁亚济安吧。亚济安滚到更后方躲开攻势。接着立刻起身,以一旁小房间的铁栏为踏台蹬上天花板,再朝仰倒在地的利契耶鲁快速落下。利契耶鲁没有躲开,而是将双脚抬起。亚济安踢了他的脚底板,拉开距离。
利契耶鲁当场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亚济安于这一瞬间再度逼近,冲入利契耶鲁怀里,朝着厚实的肌肉铠甲较薄处一次又一次地饱以老拳。利契耶鲁的呼吸紊乱,看样子多少有些奏效。但亚济安停手,并蹲下转身背对利契耶鲁。当利契耶鲁伸出双臂打算抓住挑战者时,亚济安漂亮地逃脱,更回身穿过利契耶鲁胯下,再一个后空翻,右脚跟朝利契耶鲁后脑勺击下,利用反作用力跳离。利契耶鲁没倒下,但转身时多花了一些时间,脚步也有些踉跄。好机会他变弱了杀了他毙了他让愚蠢的敌人让低下的贱胚让白痴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将他彻底击溃吧。我是这么想的吗?是。是吗?不对。不是我。但或许是我。要怎么分辨呢?哪边是我,哪边不是我?从哪里到哪里是我?我在想什么?在思考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内心寒冷。冰冷至极。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无垠的冰冷,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眼前只有敌人。有着戴着白色面具的壮汉。我逼近他。从两侧踢向他的右膝,再用他的膝盖以及右肩当踏台,转身让他的头部侧面吃了一记回旋踢。他倒下。倒在附近的铁栏上停止动作。我着地,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留,我袭向他。这是他的陷阱。他倏地压低态势迎击。一记由下往上的后踢。
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下颚到左脸颊一带。笨蛋你你果然是个大白痴如果没有我等你就是什么也办不到的孤儿悲惨可怜软弱的小鬼呀。我往后倒下。原本打算立刻站起,但放弃了。我往旁边滚去。因为他打算朝我的身体踩下。我缠住他的脚,意图将关节扭向不白然的方向,却被轻松甩开,重重撞上铁栏。无法呼吸。在喘不过气的情况下,我缩起身子滚倒在地。敌人相当执拗。尽管块头大,但确实相当敏锐、纤细且应对自如。对手不是靠蛮力,而是以缜密的计划加以进攻。必须应对敌人、回报敌人、反击敌人。要杀了他毙了他当成祭品。不对。仔细看。背对铁栏等待敌人。敌人打了过来,于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躲开。闪避。右钩拳。左钩拳。右。右。左。右。右。右。右。左。左。右。中断了。趁隙穿过敌人腋下,同时以手肘攻击敌人的侧腹。如此一来,敌人的动作会在一瞬间变得迟钝。来到身后。要上吗好呀上吧上吧上吧我来帮你吧帮你吧很想要吧没什么困难的很简单的其实非常简单。伸出右手。在肩胛骨与肩胛骨之间,稍微偏左的位置。这样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确实很简单。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我。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吗?真的吗?我纵身一跃,跳到敌人——利契耶鲁肩上,环抱住他的头部,双脚夹住粗厚的颈部,绞紧、绞紧、绞紧,使劲绞紧。利契耶鲁想挣脱而出拳攻击、让我撞向铁栏,谁要放开呀?谁要离开呀?为什么?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知道。这是我吗?我在这里吗?正在这么做吗?利契耶鲁无法动弹而倒下。我背部着地,几乎窒息。利契耶鲁也无法呼吸,面具下方发出奇特的声音。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却屏住气息。利契耶鲁的右手在半空中紧握又松开。是在找寻什么吗?他似乎总算找到了。
利契耶鲁用右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在那里。
他似乎这么说了。
利契耶鲁的手失去力量。
我的意识也逐渐远去,很快地中断。
17
「你醒了吗?」上铺的库拉尼用带有笑意的声音问。
看来是有人将他抬回来的,醒来时,亚济安睡在自己的床上。小房间的铁门已经关上,所以说自由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但房内的灯还亮着,还没到二十二点的熄灯时间。是准备就寝的二十一点至二十二点之间吗?他连确认挂在通道尽头墙上那面时钟的力气也没有。
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无法随意活动,发着高热,说是全身疼痛,倒不如说是苦闷。
自己受伤了吗?如果是,究竟伤得多严重?现在虽然有意识,但几秒前呢?十分钟前呢?完全没有管理员来关上小房间铁门的印象吗?总觉得似乎有。但即使说没有也不算说谎。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或者只是发愣?是意识朦胧吗?还是记忆混淆?他不禁觉得都有可能,也或许这些可能都是错的。
「在小房间关闭之前,利契耶鲁有来过。那家伙还真耐打。毕竟他很强壮嘛。」
「……是吗?」
「他似乎有话想跟你说。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一动也不动,他就放弃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问他吧。」
「想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谁知道。我又不是那家伙。当然不会知道。利契耶鲁在决斗中落败,在我的印象中可也是第一次呀。」
「……我……赢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不……」
我记得。
亚济安不只用双脚,而是使出全身力量绞住利契耶鲁颈部。利契耶鲁「失去意识」的瞬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利契耶鲁在晕过去前拍拍自己肩膀的事也是。利契耶鲁为什么会那么做?只是表示投降的意思吗?或者是想要传达其他意思呢?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决斗中获胜的真实感。
并不是因为亚济安打算获胜,或是想要获胜。
他想杀了对方。
他想杀了利契耶鲁。
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
我阻止了自己。
自己?
那是、我吗……?
「既然如此,就更开心一点吧?」
库拉尼的声音听不出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
「这可是件令人称快的事哩。毕竟就连雷吉、李跟雷切都没赢过那个利契耶鲁呀。」
「……雷吉跟……李布拉克吗?」
「是呀,最近不晓得为什么相当和平,但之前可是经常有人互相挑战喔。毕竟把二十几个臭男人关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和乐融融地相处嘛。只要我们不做得太夸张,管理员对于这类私斗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利契耶鲁原本百战百胜。就连塔里艾洛也不会对那家伙出手。相对地……虽然不能这么说,总之他这次本来也想好好利用那家伙,却落得这种结果,想必气愤难当吧。」
库拉尼低声轻笑。
他对这种笑法有印象。
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是第二次了。
「你……知道,那是塔里艾洛设计的吗?」
「至少,对于你为什么非得找利契耶鲁决斗这一点,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总之,就像你知道的,利契耶鲁是个有点奇特的家伙。他似乎认为战斗的意义就在于战斗本身,找上门来的架一定会打。确实是可以利用。」
「又子……吗?」
「你还真是粗心大意呀。」
「我不知道有那种规矩。」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新室友是个不从头教起就连路都走不好的小鬼头,我或许会稍微亲切一点。但身为大人,至少要知道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吧?」
「我是小鬼头吗?」
「这种事问别人有什么用?靠自己思考、自己判断如何?亚济安。别说别人的事了,或许你的确是个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但至少可以试着去了解吧?不过——」
床铺微微地轧轧作响。
是库拉尼翻身的缘故吗?
「虽然我认为你应该不会被杀,却没想到你竟然赢了。」
「我也是。」
「不认为自己能赢吗?」
「嗯。」
「对了,你打到一半时变得很冷静呢。」
「冷静?我吗……?」
「我指的是我看起来的感觉。只不过,虽然我自认眼力不算太差,但可以肯定一点——你的
动作敏捷得连我都有一瞬间几乎跟丢哩。」
库拉尼究竟在说谁?不,不是别人,就是亚济安。他虽然知道,却无法接受。那时的自己应
该离冷静还差得远了。所以,他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能清楚回忆的部分,只有他认为自己必输无疑时、打算杀掉利契耶鲁时、以及停止思考、掐
住对方颈部时而已。
亚济安并不认为自己敏捷,体能上他远不如矮胖的罗肯。但自己打倒了利契耶鲁也是事实。
所以接受吧只要接受就会轻松多了为什么你要你要拒绝如果是愚蠢低下无趣没有意义无所作为怎样都好的自尊作祟那么就由我等轻松将它打碎粉碎成灰烬全部击碎直到再也无法修复如何?
照个声音。
是谁?
不对。
这不是声音。
既然如此,是什么……?
亚济安让隐隐作痛的头侧躺着,看向对面的小房间。
如果是平常,梅切尔帝或蘗其中之一一定会监视着亚济安,但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
上铺的梅切尔帝只将右脚伸出床外晃呀晃的,下铺的蘗也没看过来。
令人讨厌的监视已经结束了吗?是塔里艾洛的指示?还是他们依照自己的意志决定放弃被赋予的工作了?
床铺大大摇晃。
库拉尼从上铺爬下来,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漱了漱口,喝了一口水。
「喂,你呀。」
水龙头转紧的声音传来。
亚济安将视线移向右上方。
库拉尼没移开视线。
原本就已下垂的眉梢垂得更低了。
眉间刻划出一条条皱纹。
库拉尼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没什么。」
他原本应该是打算说些什么的。
他想说什么?
在自己开口询问之前,库拉尼又踩着梯子爬回上铺了。好一阵子,两人都不发一语。
亚济安等待着,而库拉尼似乎也在等待。
两人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毕竟他是很会记恨的家伙。」
或许是等腻了,库拉尼打哈欠似的叹了口气。
「或许过一阵子又会耍什么把戏了,你就小心为上吧。」亚济安没有回应。
那红发及橘色眼眸突然浮现于脑海中,胸口随之揪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突然非常想念你的声音。
18
移动的最后一日是五天当中最轻松的一天。或许是最后的最后,身体终于已经习惯了。虽然没办法跟罗肯以同样的速度搬运木材,但也能用他三分之二甚至更高的效率工作了。尽管没有成就感或满足感,但还是放心了一点。我总算觉得自己或许也能胜任此后的工作。
「那个,呃,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工作时间结束后,罗肯叫住我。
「我在想,为什么你没有责备我。」
「你希望被责备吗?」
「……怎么可能呀。我只是觉得,就算被责备也是无可厚非的。」
「是吗?」
「你不恨我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就算说我不恨你,或许也不算有错。」
罗肯低下头,轻摸头发稀疏的头顶。「不,嗯,是吗?这样就好。」他小声地喃喃自语后,抬起了头。
「对不起。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虽然现在道歉也没有用了。因为我没办法拒绝,毕竟对象是他。那个,说实话,我觉得与其拒绝,倒不如照他的话去做还比较轻松。对我而言,移动之类的工作并不怎么辛苦。坦白说,我当初完全没有考虑到你。」
「托你的福,我稍微了解自己一点了。」
「咦?」
「让身体做这么多劳动要不要紧、这么做会很痛苦、那件事我办不到等等,这些我原本都不晓得。」
「是、是吗?」
「指使你的人果然是塔里艾洛吗?」
罗肯摇摇头。「不,是李布拉克喔。」他纠正,还特别告诉我:「塔里艾洛是不会亲自做这种事的。」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这个嘛……」
罗肯瞥了走出工作区的塔里艾洛一眼。
「看样子状况有些改变。或许,你的立场也跟之前不同了。」
说到状况改变……运动时间时,利契耶鲁开始会待在亚济安身旁用手指做伏地挺身或倒立,原因不明。虽然库拉尼说他似乎有话想讲,但决斗结束至今,自己跟利契耶鲁还是没聊上半句。
毕竟对方没有主动攀谈,自己也没有什么话想说,还会因为犹豫而没能开口。但意识到时,他总是在附近。每当亚济安移动位置,利契耶鲁也会不着声色地跟着移动,应该不是多心吧?昨天的自由时间也是,他来到亚济安的小房间前,慢条斯理地利用铁栏开始做训练。或许跟他戴着面具也有关吧,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总而言之,利契耶鲁此刻也在亚济安身旁用手指做着伏地挺身。虽然不至于造成困扰,但眼角余光总会不时瞄到他壮硕的体魄,不免让亚济安感到有些烦躁,心里在意得不得了。
为了不要看到位于左前方的利契耶鲁,亚济安将脸转向右方。在运动场一隅面对墙壁喃喃自语的男人是四号房的。他是在跟谁说话呢?如果是在跟自己说话,那还真是厉害。或者他只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呢?亚济安试着竖起耳朵倾听。或许是察觉到这点,男人一度抖了一下噤口不语,但很快地又开始说起什么来。六千……七十……六千五百……只、六千……十九……声音实在太小,若有似无。亚济安起身走近男人,再度坐下。在这里就能听见了。六千五百八十只、六千五百八十一只、六千五百八十二只。
男人专心一意地在数着什么。
六千五百九十一只、六千五百九十二只、六千五百九十、三、只。
回过神来,利契耶鲁正在身旁倒立。
是什么时候……
六千五百九十四、只,六千五百九十、五、只。
六千五百、五百、五。
九十。
九。
九十。
「接下来应该是六千五百九十六吧?」
「……六、只。六、只。六……呜呜呜!」
男人突然转向这边龇牙裂嘴。因为见他没有往下数的意思,所以我想也不想地开了口,惹火他了吗?男人睁大高度及宽度都不同的左右眼,浑圆鼻子两侧的鼻翼鼓起,坑坑疤疤的脸孔转为黑红色,呼、呼、呼用力地喘着气。最后,他抽搐不止的紫色厚唇开始颤抖,就连铁丝般稀疏生长的头发也竖了起来。男人似乎非常生气。亚济安多少还知道这点。
「我打扰到你了吗?」
「……问、问题、不在、那里!」
「但是,你不是生气了吗?」
「才不是!你、你太奇怪了吧?很明显是、有问题!」
「什么奇怪?」
「一般来说!都会、有些意见吧?」
男人激动地指指自己的脸。
「对、对这张脸!你没有任何意见吗?看这张脸!虽然不应该由我自己来说,但是我的脸可是长成这副模样喔!」
亚济安凝视着男人的脸。
形成两人互看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男人先移开视线。
「……不、不要看啦!别、别用那种眼神……」
「你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才会总是面对墙壁吗?」
「对、对啦!有什么不对吗?应、应该说,根本不会有人想看到我吧?就算是我,还是有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啦。」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的。」
「你又没像那个男人一样……」
亚济安瞥了利契耶鲁一眼。
正用右手食指撑着地板做伏地挺身的利契耶鲁也停下动作看向这里。
「戴着面具。」
「……面、面具那种东西,要是可以,我也想戴呀!可是我又没有那种面具!」
「去问他能不能让给你如何?」
「谁、谁敢问呀!太恐怖了!怎么可能办得到?话说回来,既然这么说,那你去问呀!你不是在决斗中获胜了吗?换成是你,他搞不好会答应哩!」
「利契耶鲁,你能不能把那副面具让给这个男的?」
「——啊?你还真的去问呀?想也知道一定会被拒绝啦!」
「很抱歉。」
利契耶鲁改以小指支撑地面,再度开始伏地挺身。
「我只有这一副,没办法让给你。」
「是吗?就是这样,没办法。」
「不,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啦!话说回来,我根本不想戴什么面具!问题不在那里。想也知道吧?」
「你不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吗?」
「这、这也没错啦。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认为大家应该不想看到我的脸,简单地说,就是自卑心作祟啦。那当然啰。毕竟我生来就长得这副德性,想法多少也会有些扭曲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因为我听不懂。」
「怎么可能会听不懂!反正一定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俊俏的脸蛋吧?像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啦,没错吧?什么嘛!搞了半天是这样呀?」
「的确,我无法了解你的心情。」
「我想也是!我早知道了!」
「但是,不只是你。我不了解任何人的心情。」
「什么意思呀?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所以说,既然不知道,至少该试着去了解吧!」
「办得到吗?」
「谁、谁知道呀!为什么要问我?那是你的事吧。应该要自己思考才对吧?」
「是吗?」
亚济安用右臂环抱右膝,仰望天花板。如果不知道,只要试着去了解就好。能不能做到,要靠自己思考。库拉尼也叫我自己思考。还有,副所长也是。
「难道说……」
「……什么啦?」
「你认为自己长得很丑吗?」
「至、至少该、斟酌一下用词吧?应该说得更、那叫什么、更委婉一点吧?再怎么说,你这样也太伤人啦!我当然是这么认为啦!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因为我就长成这样嘛!」
「我不这么认为。」
亚济安的视线落到自己朝上的左掌心。
「你并不丑。」
「……从你嘴里说出口,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啦。」
「是吗?」
「一点也没有。」
「是吗?」
「完全没有啦!」
「至少,这是我自己思考过后得到的结论。仅此而已。」
「那、那是你自以为是啦!别人每次见到我这张脸,不是怕得要命、拔腿就跑、哇哇大哭,不然就是把我当白痴、踢我、说看到我就想吐!想也知道这才是客观事实吧!」
「所以,我只是说我不认为你丑。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种话一点意义也没有!虽然我其实有点开心!」
「开心,」
「别问我这个啦!这有什么好吐槽的!」
「是吗?」
「没有错!是真的!我总觉得脑袋一团混乱!你真是个怪人!」
「是这样吗?」
亚济安紧握左手,再次张开。
看来这并不是客观事实,但我还是不觉得男人很丑。
因为我知道。
真正丑陋的事物。
何谓真正丑陋的事物。
那就是……
彷佛正要想起些什么。
「我在脑中……」
我停止继续回想。
因为男人的声音。
「设计虫子。我自己原创的,颜色漂亮的虫子。一只、两只,我在脑中描绘,埋藏在心里。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会塞满整个脑袋,就什么也不用思考了。多余的事呀,像是寂寞、无聊、无能为力等等,就全都无所谓了。不是虫子也没关系,我想了很多喔。只是个习惯啦。」
「也就是说,你很寂寞、很无聊吗?」
「不行吗?」
「我不知道,但是——」
思考吧。
靠自己。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那当然啰。不管我多寂寞无聊,别人也没有理由非得听我抱怨,真的听了也只会困扰。而且,就算我说寂寞也不会有人在意,反而还会被嘲笑被当白痴被说恶心被踹开而已。」
「是这样呀。」
「你呀,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说什么『是这样呀』,你这种说法,就算是我也会不爽的。滚一边去啦。」
「我知道了。」
「还真的滚呀?」
「不要滚比较好吗?」
「随、随你高兴啦!别问我啦!通常谁会问这种事呀?」
男人再次转向墙壁垂下头。用眼角余光瞥着亚济安的动向。男人刚才说自己感到寂寞无聊。什么是寂寞呢?是有什么不满吗?是不希望孤独吗?如果是这样,他似乎也能理解。
亚济安靠墙坐着,环视整个运动场。右前方的楼梯椅上聚集着塔里艾洛派那伙人,左前方的楼梯椅上则是女人们。夏子及应该是她姊姊的高个子女人也在其中。夏子似乎察觉到亚济安的视线,她挥了挥手。这时该怎么做比较适当呢?总而言之,他试着举起左手,结果夏子发出尖叫声挥舞起双手来,周遭的女人们也接二连三地看向这里。高个子女人对夏子说了些什么。那一带骚动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亚济安。自己不该试着举手吗?搞不好这种响应方式有误。
「……真、真好呀,你一定很受女人欢迎。」
「欢迎是指?」
「就是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啦,这种事你应该要懂吧?」
「女人……喜欢我?」
「你应该也喜欢女人吧?毕竟你是男人呀。也会有很多想法吧?各式各样的。例如说想碰对方啦、想亲一下对方啦、想抱紧对方啦。干嘛要让我说出来呀!不过只是说说还无妨。只是这样嘛。反正我大概、不、应该说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有女人缘的啦。我敢保证。」
「亲?抱紧……?」
「不会连这个也要我说明吧?难不成要我实际表演吗?谁办得到呀?这种事不用说也应该懂吧!你也有那种从内心涌现出来的、想要追求的事物吧?该说是所谓的欲望吗?还是本能哩?总而言之——」
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是被你的存在本身所吸引,才坠入爱河的。
无论你是狗、是猫,是异界生物、或者是大脂羽虫,我都会喜欢上你。
是为了爱你,才会找出你。
别担心,相信我。
我不要。
你是我的全部。
没有你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或价值。
因为爱。
我爱你。
我深爱着你。
我只爱着你。
你。
只有你。
「……玛利亚。」
出口的瞬间,那句话便溶解消失了。
虽然记得自己说了话,但也仅此而已。
胸口似乎快被压垮了,心脏彷佛被人揪紧一般。亚济安摀住胸口。声音溢出。头部两侧抽痛得厉害。甚至彷佛能听见一阵一阵的刺痛声。某种感觉涌上心头,即将化作某种形体,却又在那之前崩溃。
「喂喂喂,你、你、你怎么了呀?怎么突然……!」
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蹲下身来猛眨着眼。利契耶鲁也站在他身后。虽然想说「不要紧」,但发不出声音。男人似乎想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他好像在犹豫。好几次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最后,男人用右手食指戳了戳亚济安的肩膀。
「你、你、那个、该怎么说、那个、没、没事吧?」
虽然胸口跟头部还在痛,但稍稍和缓了一些。即使如此,亚济安还是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点点头。
「是、是吗?那就好。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总、总之,你说没事就没事啦。」
男人又再次回到角落的老位置,利契耶鲁也继续用手指做伏地挺身。
亚济安彷佛要将后脑勺压进墙壁般仰望天花板。
几次深呼吸后,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你叫亚济安对吧?」男人喃喃自语般小声说道,接着清了清喉咙。
「我、我叫波达达格。虽然名字微不足道啦。代号是420。不过我的代号更无所谓啦。」
「不会微不足道。」
亚济安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意外地冰凉。
「如果知道了,我就能叫你的名字。如果不知道,就没办法这么做。」
「这、这、这种事……」
「是、是、是理所当然的啰。」波达达格嘴里这么说着,还吸了好几次鼻子。
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这么想。
19
这一天的自由时间,情况很明显地跟往常不同。
即使管理员打开每间小房间的铁门,也没有半个人走到通道上。平常会边把玩手中的骰子边爬下床的库拉尼,仍在上铺躺着不动。每到自由时间,便会到亚济安的小房间前用铁栏做训练的利契耶鲁也没过来。在运动场认识之后,波达达格总是会占据亚济安房间一角,开心地跟他分享}自己设计的虫子或野兽的事,但今天也没有出现。
看起来,今天似乎会发生什么事。
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是什么事。
原本打算询问库拉尼,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才刚打开小房间铁门出去的驼背管理员再次折返。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名下颚很长的管理员跟着,被两名管理员一左一右押着来到四号房门前的男人,穿着跟亚济安等人相同的服装。
男人铐着皮手铐。
他的黑发及粗眉打理得有棱有角,左颊上的「雷」字刺青令人印象分外深刻,还有一双虽然锐利却相当澄澈的眼眸。
管理员们将男人推进四号房并解开皮手铐,随即离开。
整间房一片寂静。连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嘈杂。
在这片寂静中,男人彷佛在确认自皮手铐解放的双手状况一般,先用右手环握左手腕,再用左手握着右腕。
话说回来,以前曾听库拉尼提过。
『过一阵子就会出来了吧。』
「辛苦你啦。」
这是库拉尼的声音。
男人转向这里。
正确地说,是转而看向库拉尼。
「每次都惊扰各位了。」
「与其说是惊扰,倒不如说是让大家安静得很诡异呀。」
「似乎是如此。」
「如果你能放聪明点就好了。」
「人都有办得到及办不到的事。」
「不会像我一样耍小聪明,是吗?」
「绝无此事。」
「对你自己来说是无所谓,但这可会让跟着你的手下颜面无光呀。」
「我原本就不是适合立于他人之上之人。」
「是吗?」
「只要你振作一点,那该死的邪魔歪道应该就无法继续猖狂了。」
「饶了我吧,我不是那块料。」
「我不这么认为。」
「你对我评价过高我可会很头痛的。在这种狭窄的地方,那些看不顺眼或烦人的事。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为什么非一一找碴不可,我实在是搞不懂。做那种事只会累死自己罢了。」
「因为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尽相同呀。」
「也是。所以,想干架的家伙就让他们自己去打,我只会照自己的意思做。」
「我认为你这个男人应该不仅于此。」
「要怎么想随你高兴。但我可受不了被人逼迫呀。」
「真不巧,我很顽固的。」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视线往下挪。
与亚济安四目相对。
「初次见面。」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正当亚济安困惑时,男人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同时低下头。
「在下名叫雷切,请多多指教。」
虽然不太懂,但对方似乎非常有礼貌。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由于想不出来,亚济安决定先下床。他走近雷切,有样学样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下头,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后他抬起头,单纯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亚济安。代号是……」
「不需要说代号。我不喜欢。」
「这样啊。」
「其实是我记不住。」
雷切的眼神及嘴角都柔和了起来。
「光记脸及名字就伤透脑筋了。」
「我也还记不得几个。」
受到对方的影响,亚济安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因为我移到普通房的时间还不长。」
「在我被关进保护室之前,你还没进来。」
「似乎是这样。」
「不过,还是别跟我扯上关系比较好。会被该死的邪魔歪道盯上的。」
「已经被盯上了。」
「那还真是……」
雷切扬起单边嘴角,瞇起眼睛。
「辛苦你了。」
「不只是这样。」
库拉尼那有些爱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家伙呀。别看他这样,他可不只是普通的帅哥而已,可厉害了。毕竟——可别吓到喔,他跟那个利契耶鲁决斗,还打倒了对方哩。」
「你说什么?利契耶鲁?」
他突然大笑出声,声音响遍整间房,让亚济安吓了一跳。
雷切捧腹大笑不止。
「真厉害!竟然打倒了那个利契耶鲁!先前没有半个人打得过他哪!」
「不,这是……」
「就算是运气好,也已经很厉害了。哎呀,真强。有你的。能不能把当时的经过详细地说给我听呢?」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在谦虚吗?不过总比自以为是好多了。我还满喜欢的。我中意你。请务必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这下子,我可得快点将事情办完才行。」
「事情?」
「既然回来了,就得去跟该死的室长大人打声招呼才行。」
「跟塔里艾洛?」
「这是惯例。」
雷切用眼神向亚济安及库拉尼打了招呼,便往通道尽头走去。
通道尽头,自由时间禁止外出的惩罚已在三天前解除的塔里艾洛将椅子摆在那儿坐着。左右两旁分别站着李布拉克跟雷吉。原本众人以为他会在那里等着雷切,但并非如此。当雷切走到通道中间时。在小房间里观察情况的男人们「喔喔」地发出声音。因为塔里艾洛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某些人,不只一人,好几人咽着口水。
从小房间里探出头来对雷切打招呼的瞇瞇眼男人,应该不是塔里艾洛派的人。同样地,从别的小房间冲出来阻止雷切的绿发削瘦男人,也总是跟塔里艾洛派的人保持着距离。从绿发男人身后将他抓回小房间的金发中分男也一样。库拉尼口中的雷切手下,或许就是指这些人。
但雷切并不打算停下脚步。
塔里艾洛也缓缓地迈开脚步。
整个空间再度恢复寂静。
照这样下去,两人应该会在通道三分之二的位置相遇。
那瞬间会如何呢?虽然不晓得,但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吧。
亚济安握住铁栏的手指加重力道。
虽然才刚见面,但他很在意雷切这个男人。对手是塔里艾洛。虽然不晓得惯例是什么,但他并不认为只是雷切开口打声招呼,对方回句「喔,这样啊」就能了事的。塔里艾洛一定设下了什么陷阱。虽然他对雷切几乎一无所知,但总觉得那个男人不会只是漂亮地闪避,而会接受挑战。既然连亚济安都能猜到,那么,塔里艾洛应该也已经料到了。这对被猜出应对方式的雷切而言相当不利。
还剩下五步左右的距离吧。只要他们再各走两步,彼此就只剩踏出一步便化为零的距离。
不知何时,库拉尼已经站到亚济安身旁。
库拉尼伸手搔了搔颈部,微微蹙冒。
许多人一同吐气。
回过神来看向通道,两人已擦身而过。
什么也没有发生吗?
看来似乎是如此。塔里艾洛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舔舔薄唇继续朝这里走来。
雷切则否。或许是没料到吧?他站在原地不动好一阵子,接着猛然回身大步追向塔里艾洛的背影。或许这时雷切已经落入塔里艾洛的陷阱了也说不定。他出乎意料,并且可说是别无选择地,变成得追在塔里艾洛的身后。雷切挑起那道粗眉,咬牙切齿。他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冷静,至少看来是逐渐失去。不,很快便完全丧失了。
塔里艾洛打了个饱嗝,不仅如此,还放了个屁。
雷切脸色大变。
「那么。」
塔里艾洛走到房门前,也就是亚济安及库拉尼的小房间正前方,这才总算停步回过身子。
「欢迎回来,雷切。保护室的生活怎样?你看起来脸色红润,似乎过得还不错啊。」
「的确相当舒适。」
雷切侧着头蹙眉,连鼻梁都皱了起来。
「因为待在那边就不用看到你这张肮脏的脸。」
「这是打招呼吗?才过没多久,你已经忘了我是谁了吗?」
「我可没忘。」
「那你应该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态度吧?」
「什么……?」
「什么『什么』呀。才说自己没忘,结果就这样回我呀?你得了痴呆症吗?」
「谁得痴呆症啊?」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呀。雷切,你可是受过惩罚才回来的。既然这样,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喔。你可是个学不乖而再三被关进保护室的坏胚子耶,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换言之你连这种事都忘了,那不正表示你得了痴呆症吗?」
雷切嘴唇颤抖着,但一句话也没回。
塔里艾洛哼了一声低下头。
「我知道了,真没办法。本大爷就怜悯怜悯你这痴呆症患者,好心亲切地告诉你吧,要感谢我喔。听好了,雷切,要这么说:『室长大人,小的现在回来了。小的不在的期间,您一切都安好吧?今后也请您继续做出睿智地安排。』当然,要低下头。来,快说。」
「别开玩笑了,邪魔歪道。」
一拳,正确地说是一记钩拳飞来。
当雷切的右拳准确无误地击中塔里艾洛下颚的瞬间,身旁的库拉尼摀住脸「啊啊——」地发出略带叹息的无力声音。
不过正如所料,塔里艾洛被漂亮地揍飞,后脑勺及背部撞上铁栏。
「管理员!」
对面小房间的梅切尔帝大喊出声。打算继续冲向塔里艾洛的雷切则是被众多男人架住。驼背管理员立刻冲了过来。短脖子管理员及长脸管理员稍后也抵达了。雷切就这样被管理员制服,铐上皮手铐后带离房间。
「……雷切会怎么样?」
「这个嘛。」
库拉尼的嘴歪成ㄟ字型,耸了耸肩。
「大概又会进保护室吧,虽然不确定会被关几天。」
「他不是才刚回来?」
「稀松平常啦。」
「这样啊。」
「不过呢,到目前为止他至少也会勉强忍耐个一天呢,这下可刷新纪录啦。搞不好是听见你的英勇事迹,受到刺激才会这样。」
「是我害的吗?」
「别当真啦。这次塔里艾洛出手得也快。只是这样而已。」
「喂。」
捂着下颚,却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目送雷切离去后,塔里艾洛敲了敲铁栏。
「少说别人坏话,库拉尼。我可是受害者喔。」
「受害者呀。」
「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吗?」
「不,只不过看起来很苍老。」
「对吧?我可是很老实的,心里所想都会表现在脸上。既然没有,就表示什么也没想啰。」
「你这老狐狸。」
塔里艾洛踹了铁栏一脚,瞟了亚济安一眼便离开了。那毫无疑问地是想击倒、压制、收拾敌人的眼神。虽然这阵子他并没有直接或间接对亚济安出手,但这人恐怕还没有放弃。
亚济安叹了口气。
或许是看见或听见了吧,库拉尼低声轻笑。他想说什么吗?亚济安正想这么问,却发现自己打算说出跟塔里艾洛相同的话。
「老狐狸……吗?」
「他是在指我吧。怎么,连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只是在想……」
「嗯?」
「老狐狸是什么。」
「啊:.」
库拉尼睁大双眼看着亚济安。
过了一会儿,他拍着亚济安的肩膀大笑出声,不过并没持续很久。
库拉尼突然安静下来,捂住嘴皱起眉头。
怎么了?亚济安原本想问。
在他开口前,库拉尼摇摇头,转过身去。
亚济安什么也没说出口。
库拉尼也不打算开口。
20
管理员将小房间的门关闭上锁,并宣布准备就寝。没过多久,曾在集会堂及运动场见过好几次,但没有什么显著特征,总之只能姑且称作中等身材的管理员进入四号房。大伙儿正好奇他要做什么,但他瞧也不瞧那些鼓噪着的男人,用教育鞭敲了敲亚济安与库拉尼的小房间栏杆。
428,副所长找你。」
喧闹声更甚,瞬间众声哗然。在亚济安还不长的普通房生活当中,除了在准备就寝时间到起床为止的例行巡逻外,从未见过管理员进入房中,从房内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这恐怕前所未有吧。而且,被召唤的不是别人,正是亚济安。
走出小房间时,他望向上铺的库拉尼。
库拉尼将双手枕在头后方躺着,眼睛是闭上的。
打开小房间铁门等着的管理员再度敲敲铁栏。
「动作快,428。」
亚济安跟随管理员走出四号房,接着穿过十字走廊来到集会堂,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椅子上。
正好是亚鲁巴特平常所坐的位子。
「嗨,你来啦。」
副所长一见到亚济安,便起身招手。
「突然把你找出来,真是抱歉。请到这里来。」
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那个权利。管理员亮出教育鞭在自己腿上敲着。不过是反应稍微迟了一些就这样,虽然亚济安至今对这个管理员并没有特别印象,但那家伙看来是个相当严格且有威胁性的男人。
亚济安走向副所长对面的座位,也就是自己平常使用的椅子坐下。
管理员站在身后。
副所长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位置并坐下,将手肘靠在桌上,双手合握。
「——这次特别请你过来,不为别的。」
「找我?」
亚济安看着副所长的眼眸,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但或许是戴着眼镜的缘故,黑色眼眸中什么也没倒映出来。
「有什么事?」
「这个嘛。」
副所长抬起下颚。应该是要对亚济安身后的管理员说话吧。
「啊,能不能请您暂时离席一会儿呢?」
「我可以将其解读为命令吗?」
「如果不是命令你就不会遵从,那就当作是吧。」
「我知道了。」
「还有,如果能把这件事当作秘密,我会很感谢你的。」
「恕难从命。」
「是吗?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
「请您结束后叫我过来。」
管理员往通向十字走廊的门口移动。他似乎打算在那里待命,直到副所长叫他过来为止。虽然同意离席,但看来他并不打算离开集会堂。副所长耸耸肩。
「算了,无妨。我们继续说下去吧。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对了,说到特别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对吧。」
「是的。」
「我不是说过,请你别再『是的』了吗?」
「你之前是说过。」
「虽然无所谓啦。」
副所长用中指按着太阳穴一带,哼了一声。
「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差不多习惯了。」
「是这样吗?『这样就好。』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似乎有点不对劲呀。」
「有点不对劲?」
「是呀。不,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你不用介意。还是说,你很在意?」
「有点。」
「喔,回答得不错。我学到了,会记在脑中的。不过,你真的不用在意。我的事并不重要。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可能会有。听起来像是在故弄玄虚吗?」
亚济安点点头,副所长侧着头,嘴唇弯成笑容的轮廓。
「太好了,正如我所愿。」
「什么?」
「嗯?」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
副所长摊开双手缓缓摇头。
「我并不会直接地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亚济安。」
「我吗?」
「是的。倘若不是你想做什么、并去做些什么,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为什么?」
「你认为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请思考看看。」
「……思考。」
「是的。」
「自己思考。」
「对。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现在——」
亚济安以手捂住胸口,低下头。
想要触碰衣服、皮肤、底下的肌肉、肋骨、直到心脏。
办不到。
因为没办法到达那么深的地方。
那眼眸、那发色、那嘴唇、那下颚、那脸颊、那睫毛,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但我却无法呼唤你。
我想知道。
至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想见你。
一眼也好,我想看看你的脸。
我想在极近距离感受你的存在。
满腔的思念,就连此时此刻也几乎要满溢出来,却被什么给阻塞住了。我无法继续前进。
即便如此,我还是说了出口。
「……我想见他。」
我的愿望。
我唯一的愿望。
「看样子,这就是『钥匙』呢。」
副所长轻轻叹了一口气。
亚济安抬起头,副所长用右手的食指及拇指扶着下颚,视线落在桌上。「钥匙……?」
「但是,开门的必须是你才行。」
「哪扇门呢?」
「这里有许多扇门。但这也必须靠你自己寻找才行。」
副所长将手肘放在桌上,在脸部前方合握。
「毕竟我是新上任的。所长虽然有些胡来,但他的戒心很强,所以不能做得太夸张。不过,因为许多工作都会交给普通房的人,搞不好行得通。毕竟这里人手不足呀。关在这种地方又没有什么乐子,而且内容乏味,并不是什么能激发士气的工作。如果能稍微省事一些,相信管理员们也会相当乐意。我想将之订为『节省人力暨效率提升之改革计划』并撰写企划书,建议所长实行。虽然不晓得他会不会同意,但若是进行得顺利,或许能对你们的现况有些帮助,也能减轻管理员的负担。即使是小事,逐渐累积后也会相当难搞的。比如说,管理员最不喜欢的工作非清扫莫属。现在房内的清扫工作是由你们自行负责,但除此之外的区域全是由管理员负责。收容所相当宽敞,毕竟有这么多没往外踏出半步的人在这里生活呀。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空间可就头痛了。能够『外出』的只有医务室的医生。你知道吗?」
「……外出。」
「是的,我们都住在这里,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出。」
「皮包。」
「什么?」
「皮包……医生的皮包,桌子下的。医生从皮包中,拿出什么——」
「他拿出什么给你看过吗?」
「那是……」
「大概是钥匙吧。」
「钥匙。」
用暗色金属制成的皮包,或者应该说盒子更为贴切。附有把手,医生将它藏在桌下。
是什么时候呢?医生将之取出,在自己眼前打开。
『很有趣吧?』
对了,是那个时候。医生将房间的电灯关掉。让我看了什么。是什么呢?光。移动的光。影像β那个皮包里装着某种盒状物品。这个物品会发出光线,在墙壁上映出令人眼花撩乱的影像。他觉得非常怀念。同时也感到十分新鲜。但是不仅如此。那个皮包里还放了其他物品。
医生打开灯。那个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亚济安问。
『喔喔,这个吗?』
那个物品黝黑、看似坚硬,似乎也很重。一根棒子垂在圆环下,棒子的左右还突出数根短棒。医生将食指穿过圆环,左右转着。
『这是钥匙喔。』
『从这里到外面,以及从外面进来时都需要喔。』
『这把钥匙。』
「那或许是另一把『钥匙』也说不定。」
副所长瞬间瞇起眼睛,再次调整眼镜的位置。
「总而言之,我会做好我的工作。我会稍微做点变革。这里有许多你们平常无法进入的地方,管理员们也为了管理及维护这些地方而感到厌烦。比如说保护室,还有禁闭室。」
我曾待在那里。
而且,你也在那里。
「我在想,能不能请普通房的各位也负责清扫这些地方。」
「……禁闭室也是吗?」
「里面是不太可能。跟你以前一样,现在还有别人关在那里。但房外的通道或许就有可能。」
「关在那里的是谁?」
「这个嘛……」
副所长将食指凑近嘴唇。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虽然大概猜到了,但并不确定。而且,只要你强烈希望,总有一天一定会知道的。」
「只要我希望?」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副所长瞥了远处的管理员一眼。由于副所长及亚济安都压低声音说话,管理员应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对。
「那么,『闲聊』就到此结束。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吧。」
副所长提高音量。
「我特地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因为我是新上任的,还没有什么成绩,现在正拚命想做些什么让所长认同我呢。其实,将你从禁闭室移到普通房,也是我的建议。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关闭禁闭室。为什么非得让一两名管理员在那里看守着呢?这不是太浪费了吗?我想让人员的运用更有效率。」
「关闭……禁闭室?」
「虽然不可能立刻关闭就是。让关在那里的人移到普通房,需要经过医生的同意。」
「医生的……」
「是的。这倒是无妨。我想处理的还有一件事,简而言之,就是强化普通房的纪律。现况是由所谓的室长制度来辅佐管理员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要重新审视这个制度。虽然没有浮上台面,但这里头似乎有许多问题。所以,我想向你询问这件事,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问我?」
「我单刀直入地问了,你有没有受到欺侮?」
「没有。」
对于自己立刻否定这一点,就连亚济安本人都大感意外。
但是,副所长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模样,声音也一样平淡。
「你跟罗肯一起负责移动工作五天了吧。而同一时期,塔里艾洛也受到自由时间禁止外出的惩罚。此外,也有管理员目击你在运动场被夏玛尼用球攻击。虽然没有到需要提出警告的程度。还有,翌日管理员也报告,确认到你的脸颊有擦伤。但你的日志上并没有任何记录。」
「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呢?」
「在习惯前发生了不少事,仅此而已。」
「在四号房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
「是这样吗?」
副所长的嘴唇弯成笑容的形状。
「不,没关系。那么就这样。我并没打算要勉强你回答并不存在的问题。那么,我要问的事就到此为止。如果还有事,或许还会再找你出来也说不定。」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曾经见过你吗?」
「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你之前并没有回答我。」
「那么,就再给你一次——」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
「说对了。」
副所长从座椅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将上半身凑近。
「是的,我认识你喔,亚济安。」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5:0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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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418——黑褐色皮肤的托托双手轻握成圆筒状,朝着中间的空洞呼地吹了一口气,结果出现了惊人的现象。圆筒末端的左手小指与手掌间冒出了某种白色烟雾状的物体。不,这并不是烟。那一开始不过是气体的玩意儿,立即增加密度化为固体,形成细棒状的乳白色物体,落在地上。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
——七根。
每根棒子彼此重迭,或是互相排斥,在运动场的地上构成了无以名之的复杂图样。
所有人都咽了口口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代号424,绿发的亨醉客忍不住指着棒子问道。
金发中分,代号415的昂哥森嗤笑。
「冷静一点。不过亨醉客,像你这种家伙的字典里应该没有冷静这两个字吧。总之安静一点,静静等待吧。」
「嗯。」
代号407,眼睛细小且绑起一头黑发的寂星双手抱胸点点头。
「你也一样吵,昂哥森。」
「啊?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没听见吗?」
「不,我有听见。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在问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找本大爷吵架。你从内容总该判断得出来吧?」
「话说回来,你真的很吵。区区昂哥森给我安静点啦!」
「什么?你这绿毛混账。『区区』是什么意思呀?不过是个亨醉客,得意什么!」
「什么意思就是这种意思呀。」
「你、你们两个,真的吵死了啦。该安静下来了吧。」
亨醉客及昂哥森同时瞪向中途插嘴的波达达格。
「啊?你这家伙不只是脸,光是存在本身就已经吵死人啦!」
「你明明就长得一点也不像人类,竟然还敢插嘴人类的对话。你没有自知之明吗?自我感觉良好也要有个限度!」
「……唔、唔、唔。」
「安静。」
亚济安低语一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看来托托使用什么精神体占卜的结果就要出来了。托托盘腿而坐,看着棒子的形状。他双眼圆睁,用鼻子呼气。
一:呼:‧‧—」
「喔喔!」
「棒子——」
「消失了!应该说被吹跑了!」
「好、好、好、好厉害!」
「出来了吗?」
「结果出来了吗?」
「快、快、快点!」
「……出来了的。」
托托闭上眼点头。
「今天,眼睛是黑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二十五的。」
「是我!」
绿发黑眼的亨醉客高举双手,同样是黑色眼眸的寂星仍双手抱胸,只低声应了些什么。绿色眼珠的昂哥森推开亨醉客,逼问托托。
「喂!本大爷呢?」
「眼睛是绿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三十一点三的。」
「好耶!我赢了!」
「我、我呢……?」
波达达格指着自己,他的眼眸是深灰色。
托托侧头。
「眼睛是灰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三十二的。」
「呼嘿嘿嘿嘿。」
「别笑得那么恶心!少嚣张了,丑八怪!」
「话说回来,你根本不是人类吧?」
「……我、我是人类呀。」
「眼睛是蓝色的人……」
托托瞥了亚济安一眼。
「幸运指数是四的。」
不仅是昂哥森、亨醉客及波达达格,就连寂星也微微,不,应该说咧嘴笑了出来。「——四吗?」
或许是错觉,但亚济安总觉得全身都沉重起来。视线不自觉地往下落。头也无意识地低了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占卜就只是占卜的。」
「你别那么沮丧啦……」
「就、就是呀,这只是占卜而已,不可以这么在意啦!」
「会这么在意的人只有超级大白痴而已。笨蛋。你稍微想想嘛。这终究也只是占卜而已。」
「终究两个字是多余的。」
「是呀。」
寂星哼了一声。
「这只不过是占卜,是种厉害一点的表演罢了。」
「占卜的!占卜占卜占卜占卜占卜的!这是占卜的!」
占卜既是托托的兴趣,也是他的特殊技能,更像是他的一切。这名占卜师身高矮小且削瘦,乍看之下会以为他是个孩子。
四号房里有个男人叫彭德。这人将撰写日志时发放的文具及在工作区使用的粉笔一点一点地保存下来,全数用来画图,他在自己小房间墙上用白色粉笔画的托托可谓杰作。
那是由圆形及直线组合而成的图形,脸是圆形,眼睛是圆形中间再一个小圆,没有鼻子,嘴唇是同心圆,身体用横线及纵线交错,直线末端延伸出两条朝向左右的斜线。明明只有这样,却毫无疑问地是托托。亚济安深感敬佩,并找来库拉尼、罗肯,以及总是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的钢格与迪沛多罗一同观赏,所有人一致同意确实是维妙维肖。
身材削瘦,眼窝凹陷的彭德不跟任何人说话。即使别人叫他,他也只是转过头去而已,甚至几乎不点头或摇头。然而,他并非只关心自己,目前他就坐在运动场正中央环顾周遭的情况。彭德经常像这样异常认真地观察四周,成果就是他那小房间里满满的图画。话虽如此,在墙壁、地板、床铺、便器及洗手台上画图,以及偷窃铅笔或粉笔,当然是明显违反规定的。事实上,彭德的确吃了好几次惩罚,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没停手,就连在保护室里也用食物或秽物画起图来。从那之后,连管理员也语带嘲讽地称呼彭德为「巨匠」,似乎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一开始,将亚济安带到彭德房间的人是波达达格。彭德也会画波达达格的肖像,而波达达格似乎相当满意。对认为自己长相丑陋的波达达格而言,比起图画本身,受到彭德注意这一点或许更令他感到高兴,亚济安如此认为。
「巨匠」彭德与「占卜师」托托住在同一间小房间,在亚济安做过几次精神体占卜后,他们于运动时间及自由时间也就自然地待在了一块儿。昂哥森、亨醉客和寂星三人,虽然似乎不是雷切的手下,但也没有跟随塔里艾洛那伙人的打算,是四号房压倒性的少数派。雷切前往保护室的翌日,他们在自由时间过来搭话,之后便会偶尔聚集于亚济安所在之处。
利契耶鲁还是一样,在亚济安身旁努力用手指做着伏地挺身或倒立。
亚济安抱住自己膝盖的双手微微用力,将后脑勺靠在运动场的墙上仰望天花板。
他逐渐习惯了。自己的眼前有着某个人,或者不只一人,有好几人坐在那里聊着天,互相附和,某个人笑着,或是某个人生气地大骂,相互回嘴。起初他虽然有些排斥这种状况,久而久之却也习以为常。
胸中空无一物。不只是胸口,就连头、手臂、脚、指尖,全身都空洞无物,内侧干枯,粗糙无比。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这个形体。曾几何时,医生白皙的双手从外侧轻触。你长得很漂亮。简直像做工精细的人偶一般。「人偶」。我是「人偶」。没错。我是空虚的「人偶」。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的内心有着些什么。能感到些微的热度。原本干涸的内侧变得湿润。「我」并不只有这个形体而已。我毫无疑问地存在于这里。
「我说呀。」
亨醉客站起身,搔着绿色头发俯视着我。
「你在搞什么呀?未免也太安静了吧?你对幸运指数那么那个,惊讶还是什么的吗?」
「哎,毕竟是四呀。四。所谓的四。可比十位数还低呀。」
昂哥森面容扭曲,用左手搔着金发。寂星静静讪笑。
「四跟死发音相近。真是不祥的数字。」
「……你、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差劲透顶。」
「吵死了,你这个丑八怪。你的脸才是最差劲的啦。」
「真、真抱歉啊!这种事,就算是我也明白啦。」
「如果知道就去改一改啦!」
「那是不可能的吧?」
「就、就是呀,寂星说得没错,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再怎么试也没用啦。」
「这值得骄傲吗?白痴。」
昂哥森往波达达格的后脑勺拍了下去。发出轻脆的声音,波达达格虽然有些脸红,但似乎很开心。
托托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抬眼瞄亚济安。
「……占卜,就是占卜的。」
「是呀。」
亚济安轻轻点头。
「我并没有在意。」
「但、但、但是,因为是占卜,所以也有可能灵验的。应该说相当灵验的。如果完全没中,就没有意义的。」
「是吗?」
「四、四比一、二、或三还好的。」
「嗯。」
「不要沮丧的。要坚强地活着的。」
「坚强、吗?」
亚济安将手放在胸口,闭上了眼。
「托托。」
「什、什么的?」
「橘色眼睛的人又是怎么样呢?」
没有听见响应,所以他睁开眼睛。托托歪着头。昂哥森、亨醉客、寂星和波达达格也各自露出讶异的表情。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因为运动场几乎聚集了收容在普通房里的所有男女,但即使环顾整个运动场,也见不到半个橘色眼眸的人。
「——不。」
亚济安垂下眼睑。
「没关系,没什么。」
22
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即使想睁开双眼也办不到;鼻子及嘴上贴了某种东西,虽然有点难受,但还可以呼吸;颈部、手腕、脚踝及腰部都被扣住,无法动弹。
全身上下的皮肤被穿透、撕裂。剖开、翻搅、探查、拨弄。疼痛是必然,但痛楚立刻就被赶到脑海一隅。因为我在思考其他的事。脑子里全是那件事。
隔壁床铺上,只隔着两片布帘之处,你就在那里。
「今天不太一样呢。」
医生停下手。
「情况不太一样。为什么呢?让我猜猜吧。」
医生冰冷的手指触碰颈部。
「你很在意吧?」
不能回答。
我不想让医生发现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也不能让医生这么认为。
因为不一样。
我不一样。
我不是医生的人偶。
没错。
没错你你不是那家伙他的人偶绝对断然不是如此你是你是你是我等的猎物献给我等的祭品是我等我等的可爱的令人疼爱令人怜惜不值一提一无是处几乎崩坏的心爱的心爱的重要的重要的人偶。
不对。
不对。
我是……
「让你见见他如何?」
但是,到最后,我还是轻易地被操纵了。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别过头不看那垂挂在眼前的钓饵。
即使不发出声音、不点头,也是一样。
还是跟恳求没有两样。
「行喔。」
医生果然已经看穿了。
我无法违逆他,不可能违抗他。
「毕竟这不是别人的愿望,而是你的。我就帮你实现吧。但是,只有一会儿喔。还有,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要保密喔,可以吗?」
——是。
「好孩子。」
医生轻抚我的头。
解开扣住全身上下的束具、除去贴在鼻子及嘴上的东西、撕下黏在眼睑上的物体后,我已经连一秒都等不及了。正打算起身时,医生冰冷的手压住我的肩膀。他的嘴唇两端扬起。
「不必着急。而且,你得先穿衣服才行。」
医生这么说完,随即穿过布帘的缝隙走出去,将我折好放在转椅上的衣服拿了过来。
之前不晓得躲在哪里的纳吉爬上床铺,发出不晓得是叽还是哔的叫声。
我立刻穿上衣服。
想快点见到你。
尽快。连一秒也嫌长。
我想见你。
「在这里等着。」
「是。」
「如果像上次那样不听我的话,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喔。你绝不是个愚蠢的孩子。应该能了解我说的话吧?」
「是。」
我点了好几次头。要我五体投地向你宣示服从也可以。现在要我承认自己以前误会了也行。我误会医生了。当我还待在禁闭室时就只有医生。虽然不太记得,但他曾跟我说了许多话。身体状况不好时,医生也会让我吃药。医生非常亲切,设身处地为我着想。鲜红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那双眼、那黑色指甲、那些话语——你是人偶、你存在的理由、你存在的价值、你能够做你自己——全都是梦、是幻影。
医生再次从布帘缝隙间走出去。
隔着布帘,从邻床那儿传来了嘎嘎声。
「穿上衣服。」
是医生的声音。没有回应。但床铺再次发出声音,接着是不同的声音。细微的声音。应该是在穿衣服吧?也就是说,他方才光着身子吗?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感觉也没有,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不久之前,我们都还赤裸着身子,躺在只有布帘相隔的床铺上。真是奇妙。
你知道吗?
我好想见你。
一直想见你。
想见你想得不得了,不断地不断地敲着禁闭室的墙。
你知道吗?
我能够在那间禁闭室中度过难以忍受的每一天,想必全是托你的福。因为你偶尔会敲击墙壁回应。
你在那里。
我只依赖着这点活着。
即使搬到普通房,我还是没有一天不想你。
假如你独自一人感到寂寞,该怎么办?
或许无所谓。若是无所谓就好了。
但是,或许不是无所谓。
假如你仍在等待怎么办?
仍在焦急等待着我敲击墙壁的声音怎么办?
如果你已经放弃了,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让你知道我就在这里?
医生将两片布帘拉开。
不可置信。
我虽然坚信你绝对在那儿,此刻却又担心你会消失无踪。
你背对着我坐在床上。
有一头我连作梦都会看见的红发。
红发这个词汇或许不太适当。你的头发只能用绯红来形容。既不比红色淡薄,也不比红色深沈。并非我以「绯红」一词来形容你的发色,而是有了你的发丝存在,「绯红」这个词才因而诞生。我不禁这么想。
你的身形极为纤细。
那对肩膀纤弱似幻,背影彷佛能被视线穿透般单薄。即使是此时此刻,那娇弱的身子也彷佛将折断、将破碎、将崩溃,让我想抱住你、紧贴着你,我必须保护你远离一切必然或偶然的冲击。若是不这么做,你就会毁灭、消失。这会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呢?我难以估计。
我想出声唤你。
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甚至动弹不得。
但是,够了。
已经够了。
能够像这样看着你的背影,我就已经满足了。
我不敢奢求更多。
好不容易像这样见面了。的确,这个距离似近却远,遥远无垠地令人不快、焦躁不安、痛苦得不得了,但若是因此使你更加远离,我一定会发狂。而且,我不想因为靠近使你害怕。我不想被你讨厌。只要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就好了。这样我就满足了。话虽如此,但我的内心及身体深处却想走下床,接近你坐着的床铺。希望你至少能转向这里。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我想看看你。想听你的声音。我的欲望贪得无厌、难以抑止、无法按捺地膨胀,随时都会满溢而出;我已难以自持、无法压抑、无能为力。
绯红的发丝摇曳。
你将上半身转向我。
橘色眼眸贯穿了我。
啊啊——
是这样啊。
「这样」
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你。
你独自一人。
彷佛被整个世界抛弃般孤单。
但是,请千万别放弃。
因为我在这里。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我也一样,只要想到有你在就能够忍耐、就能去相信。
比如说,光芒。
看向明天,或许它遥远、非常遥远,无法抵达也说不定,或许它太过柔弱、太过不可靠,似乎随时会消失,但还是有着光芒。
我希望永远牵着你的手。
若能碰触到你的指尖,即使只有短短一会儿我也甘愿。
不能也无妨。
希望你前进。
我也会一起前进。
我愿牵着你的手、成为你的脚,只要能陪在你身旁就已足够。
不能也无妨。
希望你别迷失。
别忘了你存在于这儿。
为此,我会歌唱。
即使声音沙哑,我还是会不停歌唱。
即便身处远方也会将歌声传达给你。
跌倒时、遭遇挫折时,我都会放声歌唱。
请别忘记。
就算忘记也无妨。
只要你继续前进。
我也会继续前进。
你跟我十分相似。
你宛如我的另一半、打从出生就已经认识的另一半,我只能相信自己是为了你而存在,也希望你是为了我而存在;就算不是也没有关系,我仍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切奉献给你,哪怕是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几乎就是我本身——就是我的全部。
「我是亚济安。」
你知道吗?假如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的心意无法传达给你又有何妨?
「你是?」
「……我是……」
因为我知道。
尽管不知道,我还是知道。
因为我能接受你的一切,所以理当明了。
「玛利亚。」
澄澈柔软却又坚定有力的声音也好。
无论用几千几万种华丽辞藻也难以详尽说明的面容和姿态也罢。
别过日光将手放在胸口上的种种举动也是。
再加上发音无比动听,没有任何词汇比这更适合你的名字。
「玛利亚罗斯。」
我全都知道。
23
塔里艾洛突然向死神提出变更工作的申请。由于良好的工作态度与成果,并考虑到适合程度后,他希望将428的工作由抛光变更为组装——以上是塔里艾洛的建议。
更换工作这件事,必须由班长统整各工作员的意见并频繁进言,亚济安也曾两度见过自己以外的工作员更换工作。只不过,他并没听说同样负责抛光的罗肯等人,曾对塔里艾洛反应过有关亚济安的意见,也不认为负责其他工作的人有任何理由让亚济安更换工作。此外,组装是介于依照设计图切割木材,以及完成阶段的抛光、涂装之间的重要工作,因此由班长塔里艾洛直接负责。简而言之,分配到组装工作意味着亚济安将在塔里艾洛的管辖之下。塔里艾洛以观察亚济安的工作情况为由,将其拔擢到组装工作,死神应该会接受,事实上,这份工作变更的申请当天就被受理了。但亚济安当然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塔里艾洛一定有所企图。虽然有一阵子没有出手,但对方可是塔里艾洛,有所顾忌也是很正常的。
亚济安提高警觉工作,但彼此却出乎意料地相安无事,就这样度过风平浪静的每一天。
不过,工作必须两人一组进行。刚开始的时候,亚济安因为跟分配到的搭档——代号421的库鲁盖斯——沟通不良而相当困扰。虽然塔里艾洛说:「这家伙是你的指导员,就请他按部就班地教你吧。」但无论问这个块头不输利契耶鲁但一有空间便吸吮手指的男人什么,他都只会发出「啊——」或是「呜——」的声音,该怎么请他指导自己才好呢?没办法,亚济安试着向附近那位代号408的欧诺询问工作步骤,对方便粗略地从头到尾说明。欧诺有着一头像棉花般柔软的褐发,而且声音宏亮、个性开朗、总是笑嘻嘻的,但因为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塔里艾洛派,因此亚济安原本不抱什么期待。但结果却出人意表。
话虽如此,他帮了自己是事实,而且若是一直说话而不动手,死神便会用教育鞭加以威吓。虽然欧诺也有可能是假装好心却教自己错误的内容,但死神逐渐走近,亚济安只好立刻开始着手比对设计图与切割完成的木材。组装这项工作的步骤并不复杂,即使按照欧诺的指示进行,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而库鲁盖斯也是,只要拜托他做这个、做那个,他就会乖乖遵从。若是不将他当成指导员而当成搭档,那他绝非无力或无能者,甚至可说那与块头相衬的惊人力量相当可靠。塔里艾洛将虽然是男人却纤瘦的亚济安及壮汉库鲁盖斯分配在同一组,或许算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巧妙安排。但也有可能是先让亚济安这么认为,再准备好陷阱也说不定。虽然怀疑,但为了将那双橘色眼眸从脑海中抛开,亚济安依然专心理首于工作中。
至少,将分散的木材排好,并按照设计图组装、黏合、或用钉子固定的工作并不无聊。虽然困难重重,比方说无法解读设计图、组装顺序出错、接着剂的份量过多或过少、无法将钉子垂直钉下去等等,但只要找出问题点并克服即可。工作步骤相当清楚,因此情绪上的整理也颇为容易。
五天内,亚济安做了七把梯子、九张椅子、组好四组小架子;在工作中,他的迷惘减少了许多,库鲁盖斯也会依照指示行动。
负责抛光时,每天只是重复同样的动作,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技术有所精进。但组装不同,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亚济安确实逐渐掌握到了要领,也有在进步。库鲁盖斯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当组装完成时,他睁大了那小小的——跟巨大魁梧的身材相比,或许显得小了许多——眼睛,发出「喔——」的声音。
或许这工作比抛光更适合自己。
难道说,塔里艾洛真的是因为考虑到个人特长,而将亚济安从抛光换到组装工作的吗?
亚济安无法确定。
或许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开始这么想。
某一天。
「如何?」
工作时间结束,将工具归还后,正打算往工作区出口走去的亚济安被塔里艾洛叫住。
「已经相当习惯了嘛。跟我预料得一样,你似乎做得还不错。」
「算是吧。」
「你跟库鲁盖斯还满合得来嘛。一般人可是应付不了他的。毕竟他是个超级迟钝的家伙呀。跟他搭档的人总是一下子就气得七窍生烟了。不过你不一样。」
「你了解我吗?」
「算是吧。」
亚济安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进。塔里艾洛也紧跟在亚济安正后方,就像影子一样,没有打算离开。
「我对你很感兴趣。」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无所谓。亚济安,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一点也不重要。对我来说如此,对你而言也是。我教你一件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事吧。那就是——成为我的伙伴,对你来说会有很多好处。」
「好处?」
「是呀,没错。」
「比如说?」
「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吗?」
「工作吗?」
「我认为与其浪费唇舌说明,不如直接让你体会来得快。人都有所谓适合或不适合的事。有理首于同样工作非但不会感到痛苦,心情反而好得不得了的人;也有不持续接触新事物,就会感到厌倦的人在。只要是我中意的家伙,或是能利用的家伙,我就会将他安排到适合他的工作去。反之,我想不用说你也明白了。」
「你想利用我吗?」
「我并不讨厌敏锐的家伙。不过我非常讨厌直觉过于准确的家伙,既危险又碍事。」
「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这个嘛……」
塔里艾洛低声笑了。
「我不能说,除非你成为我的伙伴。」
「如果我不愿意呢?」
「自行想象吧。」
在工作区出口前方,管理员会进行身体检查。若是在此时被发现工具或材料的碎片,就会立刻加以惩罚——送往保护室。一开始,由于有这样的规定,而且破坏规定便会遭受惩罚,亚济安还傻傻地以为大部分的人都会乖乖遵守,但事实绝非如此。木工也好,金工也罢,就连其他的工作区也一样,不只一两个人,许多人都会冒着危险带出各种物品。这些玩意儿有的成为玩骰子时的赌注,有的藉由各种交易给予或交换,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但最后几乎都会成为有权者的所有物。
「你可以走了。」
死神的身体检查非常仔细且执拗。他搜遍亚济安全身上下两、三次后,才终于放他离开第二工作区。塔里艾洛还在接受另一名管理员的身体检查。亚济安当然没有理由等对方检查完。他混在同样从工作区出来的男女之中,在并排着各工作区出入口的宽敞走廊上快步走,接着穿过敞开的铁门进入集会堂。从集会堂经过十字走廊回普通房的这段路上,只有各个重点位置有管理员看守,因此不少人会轻声交谈。也有好几个人向亚济安打招呼,像是身后跟着高个儿姊姊的夏子,嘴上打着招呼,人就想挨过来。
「为——什么要躲嘛?又不会少一块肉。话说回来,男人跟女人凑在一起,想碰碰对方戳一戳咕啾咕啾一下不是很正常的吗?姊姊也这么认为吧?」
「什、什么是咕啾咕啾呀……夏子,妳、妳怎么能说那么低级的……」
「讨厌,姊姊真是的,妳想到哪儿去啦?」
「哪、哪儿?」
「反正一定是色色的事吧?因为姊姊闷骚嘛。」
「才、才不是!我、我才不闷骚!」
「是——吗?可是呀,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点奇怪,但妳可是夏子我的姊姊耶,基本上应该也很色吧?」
「才、才、才、才没有那种事——」
高个子姊姊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的浏海长得盖住了眼睛,让人看不见表情,但她的嘴角十分僵硬。妹妹夏子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亚济安身后,脸部表情也微微扭曲,还抓住了姊姊的手臂。用不着回头确认。那股气息相当冰冷,却又黏糊糊地好像要缠住全身一般。亚济安知道是谁。
「啊,那、那么,再见啦。」
夏子拖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姊姊落荒而逃。
他叹了一口气。
「你想象过了吗?」
「什么事?」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加入我,我会怎么做?」
「我不是你,所以不清楚。」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亚济安跨出脚步,塔里艾洛跟随在后。
正后方。自己的身体中心与塔里艾洛的身体中心位在同一条在线。
保持一定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
似乎连呼吸也变得一致。
塔里艾洛或许是藉此告诉自己。
看吧。
感觉看看。
你知道吗?
就像这样,我已经完全掌握住你了。要煮要烤全随我的意,逃也没有用。你绝对逃不掉的。乖乖地在我面前跪下,跟随我吧。如此一来,我就会成为你的饲主、会给你美味的饲料、会替你戴上闪亮的项圈。所以,只要我一下令你就得立刻奔走。为了我。否则——。
「重点在于达成目的,为此不择手段。明白展现自己的欲望并且享受比较好,如果还能捧腹大笑就更好了。我不是禁欲主义者。真要说起来,我应该算是欲望浓厚那一型的。我什么都会做喔,亚济安。无论是什么。『想要什么东西就要立刻弄到手。』你猜是谁说过的话?」
「不知道。」
「是我呀。其实这是我刚才想到的。」
「是吗?」
「怎么?真是无趣的回应。啊,也有这么一句话。『欲速则不达。』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了,你听过吗?」
「不晓得。」
「与其性急地求取成果而抄近路,不如忍受磨难缓缓前进,不但结果会比较好,重点是比较愉快。这是我很喜欢的话,也就是所谓的座右铭啰。」
「意思好像不太一样。」
「不,没有不同。」
塔里艾洛低声笑着。
「我不急,反正时间多到会腐烂。所以我也给你一些时间。但并不是没有期限的。仔细想想吧,我也会给你一些能拿来思考的提示。」
「提一一
「我会一点一点给你。亚济安,仔细想象一下吧。如果发生某件事,接下来会怎样发展。这并不会太难。你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的白痴。我会祈祷你不是的。」
塔里艾洛的气息倏地消失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塔里艾洛已经在相当遥远的后方了。李布拉克与雷吉跟在他身后,三人正在说些什么。他看也不看亚济安,简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亚济安与其说是讶异,倒不如说是佩服,同时也感到傻眼。此时管理员前来威吓。是那个没有什么特征的中等身材管理员。
「怎么了,428?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没什么。」
「那就别呆站在这里,快点给我回房去。」
管理员用教育鞭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发出响彻骨髓的沉重声音。尽管如此,管理员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亚济安背对管理员,正想迈出脚步,却又停了一会儿。塔里艾洛等人拖拖拉拉地走过面前。塔里艾洛跟李.布拉克笑嘻嘻地在聊着些什么,但雷吉则是无声地瞪视亚济安。即使经过亚济安身边,他还是转过头来,没有别过日光的打算。
亚济安垂下眼,吐了一口气。
向前迈开脚步,雷吉仍旧看着这里。不仅如此,那家伙还伸出舌头,以相当快的速度画圆般挪动着。是在挑衅吗?或者只是想侮辱亚济安呢?虽然不太清楚,但当事人无意理解。他满不在乎地走在塔里艾洛身后。雷吉仍不停地吐着舌头。
24
我不要去思考。
我不要想着你。
结果,到最后我们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有报上名字,问到你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就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才好了。明明有许多事想问你,但实际上,即使像现在这样试着思考,我仍然想不出任何话语。
只要见到你就已足够。你从头到尾几乎都低着头。我希望你抬起头来。不过,却又害怕去要求。如果你拒绝怎么办?如果你并不想这么做该怎么办?所以,只要能靠近你就好了。如果可以,真希望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倘若这个心愿无法实现,那么至少能多看你一会儿,一分、一秒也好。我想将你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不好意思,时间已经到了。
医生这么说着并拉上布帘。那一瞬间,我彷佛皮肤被撕裂、肋骨穿出、心脏被人刨挖一般,感受到鲜明且强烈的痛楚。疼痛并未减缓,而是逐渐扩散、传遍全身,身体钝重得连挪动一根手指都相当困难。我的眼前一黑,就连呼吸都耗尽力气。
蒙面人带走你。
你被人带走了。
你被关在那间禁闭室中,现在仍孤单一人。
你似乎早已放弃。
那是早已接受一切的眼神。
为什么呢?我不会这么想。
我了解。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孤单一人也好。不抱任何期待,没有任何希望,只能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忍耐下去,就无法生存下去,就连紧抓住这条性命都办不到。
我想活下去。
即使孤单一人,我还是想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证明我是我,才能吶喊我还活着。
我在这里……!
或许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或许没有人会看着我。纵使如此,我还是在这里。
我在想,你或许跟我一样。放弃、接受、活着,努力活下来,为了证明你是你自己。
但是,你可曾思考过,在那尽头究竟有些什么?
即使套上了沉重的脚镣,我们还是拚命挪动脚步,想要一步步向前走,但我们究竟是朝着何方前进呢?
拚命地、死命地挥舞着手脚,是想获得些什么呢?
我们是只为了生存而活着的生物吗?
我想要目标。
我想要意义。
我想找到它。
若不是这样,我的生命未免也太空虚、太空洞了。
没错吧?
因为你是你是我等重要的猎物只是消遣用的没用人偶人偶人偶罢了。
「……不对。」
没有错。
你是人偶喔。
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喔。
有许多人在等你。
你只要响应他们就好了。
你已经得到了吧?
你存在的理由。
你存在的价值。
你能够做你自己。
「不对。」
不。
没有错。
你是绝对逃不掉的。
绝对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的一切全是我给予的吧?
你是我的东西吧?
「不对。」
其实你很清楚吧?
你已经很清楚了吧?
你是,
你是我的,
为了我而存在的,
人偶。
是人偶喔。
「不对。」
「什么不对?」
声音从上铺传来。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虽然还没熄灯,但小房间已经关好门并上了锁。现在是准备就寝的时间。亚济安闭上眼深呼吸。
「没什么。」
「不过你说了好几次喔。什么不对、不对的。我原本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在说梦话哩。」
「不,我还醒着。」
「是吗?」
「什么事也没有。」
「那就好。」
库拉尼低声轻笑。
床铺微微发出声响。
可以听见他人压低的谈话声。
熄灯后便禁止私语,如果被巡逻的管理员听见,轻则警告,严重一点可能会遭受惩罚,但还没过准备就寝时间便不会被追究。也有些人在下达就寝指令前,会隔着铁栏跟其他小房间的人随意闲聊,因此虽然称不上嘈杂,却跟寂静一词扯不上边。
一沉默下来,就会开始思考你的事。
我不要想着你。
「塔里艾洛似乎想利用我。」
「那还真是光荣。」
「是吗?」
「也就是说你有利用价值吧?这代表他对你评价不错呀。」
「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想也是。」
「我有利用价值吗?」
「我不是塔里艾洛,所以不清楚那家伙的事。反正他又有什么企图了吧?简单来说,他太闲了。就算不是这样,他也不是安分守己的料。不过,现在这样还是比之前好多了。」
「之前是指?」
「他现在还算努力地扮演将四号房管理得很好的室长大人。但那毕竟也只是暂时的。虽然比不上待保护室比待这儿还长的雷切,然而对塔里艾洛而言,惩罚根本连个屁都不算,他以前可是相当乱来的。」
「他变沉稳了吗?」
「谁知道呢?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或许在策划什么也说不定。」
「所以才想拉我加入?」
「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会做。」
「没有必要逞强喔?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并没有逞强。」
「那是怎么样?」
「没有理由。」
「理由呀。」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即使他叫我加入他们,我也无法回答。」
「你还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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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么觉得啦。因为所谓的理由——」
库拉尼打了个哈欠。
床铺又轧轧作响。
「又不是去找就能蹦出来的。那玩意儿出乎意料地难找喔。有时愈想找会愈难找到。当然啰,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呀。」
「一开始就……没有?」
「若真的有,那可就轻松了。因为有人帮自己准备好了呀。没有迷惘、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比如说,有人替你决定做这做那的,而你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样就好,完全相信对方,那也算是幸福的人生吧?很可惜,我是办不到的。遗憾的是,我只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自己决定的事物。不,是只会相信。你所说的理由,其实道理应该也相同吧。」
「自己……决定?」
「至少我是这么做的。所以再怎么找也没有用。与其去寻找,倒不如靠自己绞尽脑汁思考,还比较符合我的个性。而且——」
床铺摇晃起来。
库拉尼爬下床,在洗手台洗把脸,喝了口水。
「在慢慢思考理由或什么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擅自行动了。事后怎么解释都行,但那也只是嘴上瞎扯的没用歪理罢了,连借口都算不上。既然如此,倒不如闭上嘴。那还比较帅气点。」
「你想耍帅吗?」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有羞耻心的。基本上算有啦。」
库拉尼耸耸肩,叹了口气,在亚济安的床边坐下。
自己在库拉尼的影子中。
亚济安将手背放在闭起的眼睑上。
「人偶……吗?」
全身颤抖。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说出来的。
但并不是。
那毫无疑问是库拉尼的声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谁是谁的人偶之类的。」
「我吗?」
「是呀。」
「是吗?」
「看不出来呀。」
「……咦?」
「我是指你。」
他下意识移开手,睁开双眼。
库拉尼背对着自己。
他立刻察觉到亚济安的视线,回过头来。
「你并不是什么人偶。」
他凝视着库拉尼好一段时间。
感觉眼眶一热。
鼻头有些阻塞,但他忍住不吸鼻子。
虽然知道自己连嘴唇也扭曲了起来,他却无能为力。亚济安再次闭上眼,将手背放在眼睑上遮住脸。
不对。
不是那样。
不是。
即使在心中不断否定,仍会感到不安。
不安,不安得不得了。
愈认为自己不是,怀疑自己其实真是如此的念头也愈会随之膨胀。
我很恐惧。
害怕得不得了。
我希望有人这么说。
希望有个人可以告诉我。
我不是人偶。
25
波达达格没有在自由时间出现,这可真罕见。利契耶鲁还是一样专心地利用铁栏做训练,但是听不见波达达格以粗嘎的声音滔滔不绝地描述他在小房间角落幻想出的那些神奇野兽或虫子,感觉似乎有些美中不足。两小时的自由时间过了一半左右,寂星、昂哥森及亨醉客也一如往常地钻进来,小房间顿时热闹了起来,但波达达格究竟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昨天还很正常,不过今天不是运动而是洗澡,所以还没机会说到话。亚济安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利契耶鲁会主动开口也很罕见。而且,尽管他只用勾住铁栏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支撑自己的庞大身躯缓缓上下活动,声音里依然没有一丝紊乱。自己真的跟这个男人决斗过,还赢了他吗?亚济安至今仍感到难以置信。
「我在想,波达达格没过来呢。」
「是呀。」
「他平常总是在和你差不多的时间出现。」
「因为他喜欢你吧。」
「喜欢?」
「许多人会用外表评断他人,至少也会有所区别。比如说见到像我这样戴着面具的人,一般都会感到诡异而不敢靠近吧。」
「我也认为你的面具并不寻常。」
「如果我拿掉面具现出真面目,一般人不但会认为我『并不寻常』,还会感到害怕。但你应该会不一样。」
「是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利契耶鲁将支撑身体的手指改为右手的拇指及小指。
「你顶多是对我隐藏真面目这项事实感到有些不协调,但并不会依据这种不协调感评断我。如果是你,就算见到我的真面目应该也不会惊讶吧。我认为对波达达格这样的人而言,你这种个性的确会让他对你抱持极高的好感。」
「我不太明白。」
「没有必要了解。即便你自己不懂,其他人也会看着你,感觉你,藉此评断你。」
「你训练时总是在思考这种事吗?」
「我有想过。要屏除杂念并不容易。」
「为什么你会待在我身边?」
「我输给了你。」
「或许只是一时运气好。」
「纵使如此,你还是获胜了。至今为止我从未尝过败绩。我之前跟你说过,活着便是永无止尽的神圣战斗,在战斗中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我战胜自己,因此活了下来。但我输给了你,也就是输给了自己。我本该一死,就算你没有断绝我生命的意思,我也可以自行了断。我也认为应该如此。如果没有想起在你心中所看见的自己,或许我已经这么做了。」
「我的心中……?」
「跟我战斗时,你没看见自己的身影吗?」
亚济安将视线落到摊开的右手上。
我那时打算杀了利契耶鲁。
用这只右手。我也可以杀了他。
但我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强烈地想活下去。」
利契耶鲁将支撑身体的手指改为双手的无名指。
「我认为会败给你也是无可奈何。我并不后悔,但我还是想活下去。持续战斗下去,总有一天必须迎接败北的到来,虽然我曾想象届时自己应该会了无牵挂地赴死,但我错了。我并不失望,因为这毫无疑问地是我自己。但是,我的性命原本应该在落败的同时便已消逝。所以,我的这条命已不再属于我,而要为他人奉献。」
「他人?」
「没错。亚济安,我决定这条命要为了胜过我的你而活。」
「……我吗?」
「如果需要我这条命的时刻到来,你随时都可以开口。」
难道说,利契耶鲁是为了等待「需要的时刻到来」而待在亚济安身旁吗?
他完全无法想象要求利契耶鲁为自己舍命的情况或景象,但即使拒绝应该也没有用。利契耶鲁已经下定决心了。或许过一阵子便会改变心意,但那也得取决于利契耶鲁自己。
亚济安从床上起身。
「我要去看一下波达达格的情况。」
「我也去。」
「是吗?」
亚济安走出小房间,不只是四号房,普通房从一号房到八号房全是相同的结构,信道左右两侧各有七间放有双层床的小房间并排。每间小房间从房里最深处算起,右手边是第一间,左手边是第二间,依序编号;亚济安和库拉尼的小房间是第十三间,梅切尔帝和蘗的小房间是第十四间。记得波达达格睡在第八间。第八间对面的第七间是「占卜师」托托及「巨匠」彭德的小房间。
第七间与第八间一带聚集了不少人。
亚济安加快脚步,利契耶鲁也紧跟在后。两人推开男子们看向第八间,波达达格面对着墙,蜷缩在双层床下铺。亚济安没有出声叫唤波达达格。重点是第七间。
那名将长发编起缠在颈部的矮小男人,是跟波达达格同间房的毛。另外还有个家伙在,那人不仅是发型,连姿态都活像个女人,但那身健壮的体魄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再加上待在四号房,所以的确是个男的,记得是叫切力吧。
毛跟切力正拿着抹布拚命擦拭第七号小房间的地板。看样子是打算擦掉彭德用铅笔及粉笔画的图画。彭德的画应该已经得到默许,随他去画了才对,是管理员改变方针,指示将这些图画全擦掉吗?或许是如此,但小房间内侧被夏玛尼及流悠路加架住的彭德似乎完全无法接受。
彭德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胀红着脸猛烈挣扎着。肤色黝黑的夏玛尼及流悠路加虽然个子不算特别高,但结实敏捷。彭德身材矮小,再怎么反抗,也无法挣脱以李布拉克小弟自居的两人吧。
虽然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事实,但彭德丝毫没有放弃抵抗的意思。夏玛尼及流悠路加的体力虽然还相当充裕,但似乎对奋力挣扎的彭德感到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亚济安询问在人群之中的欧诺。虽然欧诺是塔里艾洛派的,但在工作区时曾教过他组装的步骤。所以不能说亚济安没有期待对方这次也会回答。但他太天真了。欧诺整张脸夸张地扭曲,只是咿嘻嘻嘻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夏玛尼、流悠路加、欧诺都是塔里艾洛派。此外,亚鲁巴特、梅切尔帝、被称为「双刀」的修特列豪仙、少了左手手指的多尔盖、虽然别号叫「相声家」却只会说些难听笑话的裘利都在八号小房间周围。他们也全是塔里艾洛派的。另一方面,正在打扫第七间的毛及切力在加入某些人之前总是独白一人,彭德及双层床上铺缩成一团的托托,在跟亚济安等人走得较近之前也跟他们一样。虽然只是利契耶鲁个人的想法……但似乎是喜欢亚济安的波达达格,不知道为什么正把自己关在八号小房间里。
亚济安看向坐在通道尽头椅子上的塔里艾洛。
在那之前,塔里艾洛就已经看着亚济安了。
他那原本扭曲的脸现在变得更加狰狞。
他是在笑吗?
「仔细想想吧。」塔里艾洛这么告诉亚济安。「我也会给你一些用以思考的提示。我会一点一点给你。仔细想象一下吧。如果发生某件事,接下来会怎样发展。」
亚济安转头仰望利契耶鲁的白色面具。
利契耶鲁轻轻点头。
彷佛在说「你猜得没错」似的。
亚济安走进七号小房间,毛跟切力停下手边的动作。
夏玛尼舔了舔厚唇。
「什么?什么?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打算那样吧,?你想阻挠我们吗?」
「这是塔里艾洛的命令吗?」
「正确地说,应该是管理员大人们的命令喔。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向管理员提出建议的是塔里艾洛吧?」
「这种事别问我啦~你这个讨厌鬼。谁会知道那~种事呀?人家叫我们做,我们也只能乖乖照办啰~
「放开彭德。」
亚济安用右手指着彭德。
彭德停止挣扎。
毛及切力仍跪在地上仰望着亚济安。
「你竟然要我们『放开』——」
夏玛尼的太阳穴附近浮起青筋。
「少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命令别人!敢命令我?别开玩笑了,你还真大胆,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少自以为是了了!」
「我并没自以为是。」
亚济安侧头。利契耶鲁就在身后。夏玛尼应该没有忘记。虽然并不是自己的意愿,也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实力,但亚济安还是跟利契耶鲁决斗,并且获胜了。
「你没听见吗?我叫你放开彭德。」
先松手的是流悠路加。亚济安从没听过这个男人说话,但他似乎比只会耍嘴皮子吵个没完的夏玛尼冷静得多。
「你——」
夏玛尼双眼圆睁。
「你……悠路加,喂~那我……该死,怎么办啦,要是被大哥骂……不只这样,真的会完蛋喔,你……一
虽然不停地抱怨,但他还是没有独自一人面对亚济安及利契耶鲁的胆量。即使如此,夏玛尼还是显得忿忿不平,他的动作与其说是放开,不如说是粗暴地将彭德踹开。彭德差点跌倒,但总算是稳住了,接着这名受害者畏畏缩缩地看向亚济安。
「过来。」
亚济安伸出右手。
彭德缓缓靠近。
慢慢伸出右手。
亚济安握住他的手。
那是只宽大而瘦骨嶙峋的手。
彭德松了一口气。
亚济安望向双层床的上铺。
托托爬到床边探出身来。
「你要一起来吗?」
「我、我要去的。」
托托轻巧地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紧靠着彭德。
亚济安瞥了夏玛尼及流悠路加一眼,便走出七号小房间。小房间并不宽敞,牵着彭德的手虽然有些难走,但对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想放也放不开。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在前方开路的利契耶鲁走到通道上,好事的家伙们便全都让出路来。亚济安虽然有感受到塔里艾洛的视线,却决定无视对方。他让利契耶鲁留在通道上,带着彭德及托托走进对面的八号小房间。这时,原本面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的波达达格,突然浑身发抖并噤口不语。
「塔里艾洛说了些什么吗?」
「……没没、没、没有。」
「那么,是李布拉克吗?」
「嗯、嗯。」
波达达格正要回头,却突然停下,双手像是死巴着不放般紧贴着墙壁。那像铁丝般的头发竖了起来,整个头皮都显得通红。
「是、是这样没错。但、但是他们、太恐怖了。如、如果反抗,之后会很惨的。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以前明明都不会管我的。我还想说怎么会突然找上我。果然都会很、很讨厌吧?还是会希望尽量避开麻烦事呀。而且,就、就算不跟你、说话,也不会怎么样。又不会困扰。我不在乎。只、只不过,你或许会,该怎么说,有点寂寞吧。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不可能、会这样吧。嗯。不会吧。不可能有这种事。」
「是这样吗?」
「一般而言,都是这样吧?」
「因为你没过来,我很担心,才会来看看情况。」
「骗、骗人!想也知道是说谎!」
「不是谎言。」
「我不相信!我、我才不相信哩!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会有人担心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过!」
「我很担心。」
「为、为、为什么?」
「原因吗?」
「既然是问你为什么,当然是这样啰!」
「我不知道。」
「这什么答案呀!」
「但是,我很担心。很奇怪吗?」
「很奇怪!」
波达达格回过头的瞬间,彭德松开手往后退,托托也倒退了两、三步。
「再怎么想都一样奇怪!非常奇怪!虽然我其实有点开心!」
「是吗?」
亚济安垂下眼轻轻点头,立刻抬起头再次看向波达达格。
「那么,你只要自己决定就好。」
「……决定?决定什么呀?」
「如果你害怕塔里艾洛,想照他的话做也无妨。即使害怕还是想到我这边来也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我、我吗……?」
「我也会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亚济安转头看向彭德跟托托。
「在这里待着。我有事得跟塔里艾洛说。」
两人皱起眉头揣度着,脸上满是惊讶及困惑。
「我马上回来。」
亚济安将彭德及托托留在波达达格的小房间里,走上通道。在小房间外待着的利契耶鲁似乎打算留在这里。这也是利契耶鲁自己的决定,他没有异议。
欧诺及亚鲁巴特等人只是站在通道一侧看向这里,并没有要挡住去路的意思。
亚济安朝着通道深处迈出脚步。他与在六号小房间里,正跟钢格、迪.沛多罗和罗肯掷着骰子的库拉尼一瞬间四目交会,但仅此而已。
坐在通道尽头椅子上的塔里艾洛,举起手制止了刚从二号小房间走出来的李布拉克及雷吉。
塔里艾洛低着头,全身颤抖,似乎正在发笑。
但不管走得再近,还是没听见笑声。
不知道究竟哪里好笑,但塔里艾洛无声地笑着。
「塔里艾洛。」
一叫出他的名字,原本如波浪般颤抖着的背部便倏地停止不动了。
塔里艾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抬起头。
「什么事?」
「关于之前那件事的答案。」
「已经出来了吗?」
塔里艾洛往后靠,哼了一声。
「出乎意料地快呀。」
「是吗?」
「提示已经够了吗?虽然我觉得似乎还不太够。还是我的建议奏效了?可不能小看所谓的想象力呀。」
「是呀,我想象过了。」
亚济安瞇起双眼。
「再怎么想,我跟你都合不来。」
「喔?」
塔里艾洛用细长的舌头舔舔薄唇。
「所以?」
「我不会成为你的同伴。」
「喀哈!」
塔里艾洛咧开嘴,露出牙齿,蓝色右眼瞇起,黑色左眼圆睁。
他的双手紧抓住膝盖,剧烈颤抖着。
「这样好吗?」
「是呀。」
「真的吗?」
「你很烦耶。」
「我不认为这是聪明的答案呀。」
「这是你的想法,跟我所想的不同。」
「共同生活可是需要相互妥协的。」
「若是要将自己扭由得跟你的脸差不多,我应该是办不到。」
「真是没有协调性的家伙。」
「要依对象决定。」
「你的意思是,对象如果是那恶心的丑八怪、骗人的占卜师、或是头脑有问题的画家混账就可以,本大爷就不行吗?」
「正是如此。」
「真难理解呀。」
「我也不希望你了解我。」
「我个人是希望可以多了解你一点啦。当然,也希望你能了解我啰。比如说,我打从一出生就是个非常执着的人。还有,我想无论如何,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屈服了。要说是预言也行。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向我道歉,请求我让你成为伙伴的。跟那无聊至极的垃圾占卜师不同。我的预言是不会出错的。一定会灵验。百发百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谁知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可是很固执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在达到目的之前,绝对不会。所以我的预言会实现。会实现是应该的。」
「这预言听起来真虚假。」
「亚济安,我不会说『你可别后悔』的。」
塔里艾洛将双手在面前合握,歪着颈子。
「你尽管后悔吧。好好后悔个够。」
26
工作时,每个人的职务看似独立,实则不然。以组装为例,如果切割木材时长度出错,这木材就会无法使用,必须请负责裁切木材的人重新来过;若是涂装或抛光的成果被判定不够完美,有时也得重新组装或改造。这时就需要新的材料,若必须向管理员申请,过程就会更加繁琐。因此,组装由班长塔里艾洛负责管理,巧妙地分散风险,适当地调整,避免任何一个环节过度被批评。
假使切割木材的人失误过多,或是涂装的人怎么都做不好,最后会被问罪的还是班长。
而这位班长大人,现在正对着亚济安和库鲁盖斯两人按照设计图组装的书柜鸡蛋里挑骨头。不,成品确实是有问题,或许不能说是鸡蛋里挑骨头。因为左右横板长度上的细微差距,使得整个书柜微微倾斜。
当然,亚济安一开始就发现横板的长度出错了。虽然他请求塔里艾洛让负责切割木材的人重做一次,却被回绝了。根据塔里艾洛的判断,这点差距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结果就是这样,即使反驳这应该是塔里艾洛的错,对方也只会装傻而已。
同样的情况连续发生了二次,他甚至开始怀疑就连裁切出错也是奉塔里艾洛之命设下的陷阱;此时,塔里艾洛举手找死神过来。
「——是呀。就是这样。他们似乎有些懈怠了。当初学得很快,应该还满合适的。我也是看中这一点才请您帮他更换工作的。简而言之,我想应该是觉悟不够吧。即使只是在一旁看着,也能感觉得出有没有干劲呀。能不能请您帮忙来个当头棒喝呢?必须拜托大哥做这种事,该说是因为我的无能所致呢?还是该说遗憾呢?总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我知道了,你回去工作吧。」
「非常抱歉,大哥,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工作,没有办法。」
死神命令亚济安及库鲁盖斯负责不定期的「移动」工作。
将堆积如山的木材从这一头搬到那一头,再搬回原处,只是一味地搬运。这份工作必须持续到他们发自内心反省完毕后。
反省的程度,是由死神根据工作态度及记录在日志感想处的悔过书判断。关于工作态度,虽然若非持续地默默工作就会遭到威吓或喝斥,但那倒是没什么问题。然而悔过书要写些什么,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亚济安一边思考悔过书的内容,一边扛着木头走。
好久没负责移动了,相当吃力,得花几天让身体习惯呢?就算木材再怎么沉重,跟利契耶鲁决斗获胜的自己,竟然光是搬运木材就立刻气喘吁吁,真不可思议。话虽如此,事实上手跟肩膀都隐隐作痛,背部、手臂及双脚彷佛不再属于自己一样。动作不快但力量不输利契耶鲁的库鲁盖斯一脸傻愣愣的,却能轻轻松松拿起大木头行走,见到这幅景象多少令人有些泄气。若死神能早点放过自己就好了。移动果然还是件苦差事。但是,接下来自己一定会被分配到其他工作去吧。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快抓到组装的诀窍,亚济安便自然地垂下了脑袋。如果这才是塔里艾洛的目的,那么干脆就一直负责移动算了,他暗自决定。悔过书就写偶尔负责移动也不坏之类的话吧。死神会很愤怒吗?或许会吧。也许真的会一直让自己负责移动也说不定。这果然还是难以忍受,也只会让塔里艾洛更乐吧?别逞强,认真做好移动工作,写些像悔过书的内容就好了,他转念一想。像悔过书的内容?不懂。要找库拉尼求救吗?简直就像自己的心思被人摸透似的。
「虽然我们还没有相处多久……」
吃完晚餐回房后,库拉尼靠着双层床的梯子,没看向亚济安,他耸耸肩。
「总而言之,要说再见了。虽然非常突然,但似乎要更换小房间了。」
据库拉尼说,更换小房间要由室长提出申请,在透过管理员得到所长的同意前,需要花上几天。也就是说,申请并非在亚济安昨天当面拒绝成为塔里艾洛的伙伴后才提出,而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先做好准备了。
到了自由时间,亚济安得知波达达格、托托及彭德也落得必须更换小房间的下场。而且,亚济安与修特列豪仙、波达达格与亚鲁巴特、托托与欧诺、彭德与多尔盖,所有人都分配到与塔里艾洛派的人同房。也就是说,昨天之所以清扫彭德与托托的八号小房间,是为了在更换小房间后让别人使用第八间房的缘故,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提出更换小房间的申请时,一定用了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所长也认为没有必要拒绝吧。
坦白说,他不由得感到赞叹。
「反正就是这样啰。」
绿发的亨醉客拍拍亚济安的肩膀。
「总之你也得小心点啦。」
「小心?」
「因为你这次可是要跟修特列豪仙同间房不是吗?」
「喔喔,我打过招呼了。自由时间一到我就立刻就过去了。他似乎跟库拉尼没什么两样。」
「笨蛋,你不知道吗?那家伙是晚上才会露出本性的类型喔。」
「晚上?」
「怎么,你不知道呀?」
金发中分的昂哥森嗤笑了一声。
「这事可是很有名的。那家伙是『双刀』呀,你懂吗?所谓的双刀,就是二刀流喔,二刀流。换言之,就是两边都行的意思。」
「我听过。」
「你被盯上啰?」
「我吗?」
「那当然啰。说明白点,因为你长得很漂亮呀,就算某些不是双刀的人也可以接受吧?比方说,如果要在长得像波达达格的女人跟亚济安之间选一个,这可是很难抉择的吧?」
「我会选亚济安。」
亨醉客轻抚下颚点头,将黑发绑起的寂星也露出浅笑。
「再怎么说,比较对象也太惨了点。但我也会选亚济安。」
「喂喂喂,真的假的?就算长得再漂亮,他可是个男的,男人喔。就算都有洞也是不同的洞吧?你们可真是勇者呀。跟你们这些疯子不同,我可是很有常识的——」
昂哥森瞥了缩在小房间角落的波达达格一眼,皱起眉头。
「还是选亚济安好了,那种的我没办法。」
「……别、别说没办法啦!虽、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什么呀,你很有自觉嘛!」
亨醉客捧腹大笑,波达达格又转向墙壁;在他身旁抱膝坐着的彭德,正专心地观察小房间内部;托托占领即将成为修特列豪仙睡铺的双层床上铺,似乎在占卜;利契耶鲁还是老样子,使用铁栏做训练。虽然是怎么看都平静无波的自由时间,但此刻塔里艾洛或许正在策划下一个诡计也说不定。
事实上,虽然彭德没说所以不太清楚,但波达达格在写日志时,经常被亚鲁巴特挑剔刁难,托托也总是被欧诺当成白痴。跟雷切同一阵线的亨醉客、昂哥森与寂星,在缩短跟亚济安之间的距离时,一定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吧。
亚济安也曾思考过,是不是跟他们保持距离比较好呢?
但即使这么做,也不能肯定塔里艾洛会因此收手。不仅如此,或许还会变本加厉。塔里艾洛一定会让事态往亚济安不希望的方向发展。倘若亚济安为了不危及波达达格等人而主动保持距离,塔里艾洛一定会更深刻地威胁、伤害他们。
我希望他们都能安稳地生活。为什么呢?不需要理由。因为我是真心这么希望。
既然如此,那我有办法保护他们吗?
有。确实且迅速的方法,就只有一个。
无须绞尽脑汁。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可以说相当巧妙。那就是塔里艾洛的手段。施予各式各样的痛苦,并在你的耳边呢喃,该怎么做才能解除痛苦呢?没必要忍耐喔。很简单吧?很迅速喔?一点也不难。会轻松许多喔。没错,服从、下跪求饶。这不算什么吧?只要承认就好。我不能违逆你,我抬不起头,我会照你说的话做,只要这样就行啰?这么一来就会轻松许多。放心,不会害你的。跟随本大爷保证有益无害。你想想吧。如何?嗯?答案只有一个吧?
「不好意思。」
语调有点奇特的粗厚嗓音传来。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正在做训练的利契耶鲁身旁,站着一名身材结实却故作娇媚的男人。他身旁则是一名将长发编起盘在颈部的矮小男人。是昨天清扫托托与彭德小房间的人,切力跟毛。
「可以进去一会儿吗?有事想跟你说。」
「嗄?」
亨醉客夸张地皱眉,歪起嘴唇。
「干什么啊,又没人找你,你这死人妖。胡渣都冒出来啦。真是有够诡异的。」
「吵死了。人家又不是自己想生为需要刮胡子的性别。虽然身体这样,可是人家的内心是少女,没有办法嘛。」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白痴。每次在洗澡时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也替我想想呀!」
「那叫做自我意识过剩。人家也有自己的喜好,谁想看你那种干瘪的裸体呀?你这型的,想倒贴人家还不要哩。」
「什么叫做干瘪的裸体,你这家伙真的有仔细看吗?」
「凭人家的道行,就算你不脱衣服也看得出来啦!」
「什么道行啊!你这个视奸变态!」
「有什么事?」
如果放着不管,这两人应该会一直争论不休吧。亚济安一开口,切力便别过头,玩弄着头发。
「那……那个,呃,虽然有话跟你说,但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别看人家这里?」
「看来他很喜欢你哩。」
寂星双手抱胸哼了一声。虽然不太明白,总之他叫我别看,我就不看吧。亚济安将视线从切力身上移开。
「这样可以吗?」
「还是不太好啦。像你这种等级所散发出的光芒,单单接近就会——嗯,算了,这样就好。是人家自己的问题。可以进去吗?」
「请进。」
小房间并没有那么宽敞。虽然在上铺的托托及缩在角落的波达达格及彭德身材矮小,但靠着床铺梯子的寂星个子很高,坐在地板上的亨醉客及昂哥森,也比坐在下铺床沿的亚济安还高大。七个人就已经相当拥挤了,但切力及毛还是横着穿过寂星面前,让亨醉客及昂哥森往房间角落靠过去些,勉强找到空位坐下。
「那个……」
切力低着头说了这些,便用右手食指不停戳着地板,不发一语。毛似乎也只是认真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或用手指缠绕、编着。
昂哥森咂咂嘴,亨醉客搔着臀部。
即便如此,两人仍然默不吭声。寂星或许是感到不耐烦了,一脚踹向墙壁。
声响并不大,但切力终于抬起头,不过一跟亚济安四目相对便连忙别过头去。
「——呃……那个,请不要看人家。」
「抱歉,我忘了。」
「请、请别忘呀,这可是很重要的、很严重的。那种光芒会让人头晕目眩的。虽然无所谓,是人家自己的问题。然后,要讲讲关于昨天的事。」
「昨天怎么了吗?」
「人家跟毛,不是去清扫八号小房间吗?」
「有什么问题吗?」
「做那种事并不是人家愿意的。真的喔!你也是吧,毛?」
被切力敲了敲膝盖后,玩弄着头发的毛无言地让头上下抖动。看样子是想打算点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
切力咬着拇指指甲。
「听起来或许像是借口,但像人家这样的游离分子并没有可以倚靠的大树。也不可能违抗室长的意思呀。」
「呿。什么游离分子呀,不就是惹人厌才被疏远的家伙吗?」
「你吵死了啦!亨醉客!要是你再不闭嘴,小心我捏爆你的●蛋喔!」
「你的伪装露出马脚啰。」
「给我闭嘴!寂星!你这混账,不对,你也想被捏爆吗?」
「哈!要是做得到就试试看呀!你这恶心的肌肉男。」
「昂——哥——森……!你这混账,明明那么小,还好意思说!」
「喂!你说谁小了啊?」
「就是你这混账呀!你这混账总该对自己的大小有点自觉吧?如果没有就奇怪啦,明明就那么小呀!」
「混账家伙!虽然或许比正常尺寸来得小一点,但可没像米粒那么小!这种大小很常见吧?对不对?」
昂哥森彷佛是要征求同意般依序看向亨醉客与寂星,但两人都刻意避开那道视线。
「——不、不对!我才不小!我不承认!谁要承认呀!」
「哼,不管你承不承认,真相只有一个。」
「切—〡力——!少得意忘形,你这差劲透顶的家伙……!我宰了你——」
「适可而止吧。」
亚济安叹了一口气,整间小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并没大声怒骂,或是用其他方式威胁;也许是跟利契耶鲁决斗获胜的结果发挥功效了。
「那么,切力,虽然你说『听起来或许像是借口』……」
「啊,是呀,嗯。」
「即使不是借口,你跟我说这些也不太对。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这种事,人家当然知道。所以——」
切力缓缓爬起身,推开亨醉客及昂哥森,往小房间角落走去。但缩在便器及洗手台之间抱膝坐着的彭德看也不看切力。切力毫不在意地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彭德。真的很抱歉。人家其实不想做那种事,却无法违抗塔里艾洛的命令。是人家不好。人家其实不讨厌你的画。因为你画出来的人家,虽然跟真正的人家有点像又不太像,但看起来就像真的女孩子似的。」
「抱歉……」
房内突然出现一个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亚济安看过去,发现毛端坐在原地,停下玩弄头发的动作、高举双手。或许是打算谢罪吧?跟维持着低头姿势动也不动的切力相同,毛也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动作,应该确实是如此。
接下来就看对方愿不愿意原谅自己了,但当事人彭德仍旧紧盯着别处。彷佛就像往常那样观察着什么一般。但应该不是。彭德的目光游移不定,想必是正在思考。一会儿后,他似乎有了结论。
彭德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今天,眼睛是褐色的人,幸运指数是八十七的。」
托托从双层床上铺探出头来。切力及毛的眼睛都是褐色。
「八十七吗?真羡慕呀。」
亚济安这么一说,切力便「嘿嘿」两声,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毛也放下了双手。亨醉客跟昂哥森显得很无趣地甩着肩膀或手臂、打着哈欠。寂星则是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还有,关于接下来的事。人家也想了很多。」
切力回到原本的位置席地而坐。
「当时,人家的确认为塔里艾洛的命令不能违抗。然而,真是如此吗?因为,反正人家在这间房里也没被当人看,所以他才会叫人家去打扫吧。违抗塔里艾洛,当然会使自己的处境变糟。但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顶多只是从凄惨变得更凄惨罢了。」
「你在说什么呀?你们明明就没体验过凄惨的滋味。」
昂哥森搔搔金发,扬起眉毛。
「像我就是。亨醉客跟寂星也一样;当然,最惨的还是雷切。你以为我们到目前为止被那下贱的家伙害得多惨?欧诺、蘗、亚鲁巴特、梅切尔帝,这些倒戈的家伙固然令人不爽。但那是因为那些没有毅力的家伙无法忍受吧。坦白说,违抗那下贱的家伙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只是不爽而已。而我们跟那下贱的家伙对抗时,你们又做了什么?虽然在蚊帐外会被蚊子叮,但还不是过得很快活?」
「所以说,咱们也想进去蚊帐里呀。」
「哈—」
「别说蠢话了。明明就是毫无价值的无名小卒——」
「喔,你这么认为吗?」
切力的上半身看起来突然膨胀了大约一五倍。不,实际上,在肩膀、手臂及胸口加注力气使得青筋浮起的切力,上半身的肌肉确实异样地隆起。虽然从外表就看得出他的身体肌肉发达且结实,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
「可别小看人家喔。虽然人家并不喜欢争斗。但要做的时候还是会做的。虽然人家的内心是个天生的少女,但这副长得非人家所愿的身体可是这样喔。」
「……你还真恶心呀——等等,这是什么?」
亨醉客夸张地大喊,他的颈部被某种黑色物体缠住。虽然完全不晓得是何时缠上来的,但毫无疑问。这是毛的头发。
「要、上吊吗……?」
「别、别吊呀!吊起来会死人的!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呀?这种事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吧!」
「今天,眼睛是黑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三的。」
「好低……!」
「毕竟只是占卜。」
话虽如此,但跟亨醉客同样有黑色眼眸的寂星脸色也有些不快。
「算了,你们爱怎么做就随便你们吧,不过至少要做好前往保护室的觉悟喔。」
「当然,早就有所觉悟了。对人家而言,那边搞不好比这里还舒服,真令人期待。」
「我、不要……」
「反正你们一定会立刻叫苦连天的。还有,本大爷绝对不小,千万别搞错了。」
「那我如何呢?」
亚济安突然想到这一点。与其说是试探性地询问,不如讲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如何〡—是……」
切力看向他,顿时满脸通红。不仅如此,就连亨醉客及昂哥森都凝视着他,脸颊微微发烫。寂星也一样。从上铺探出上半身的托托双眼瞪得老大,连原本面向墙壁的波达达格也看向这里,当然连彭德也是。大家究竟是怎么了?
「因为我还没进过保护室。」
「——搞半天是指那个呀!不是某部位的大小吗?」
「我竟然下意识地想象起来……真奇怪……我应该很正常才对……」
「话说在前头,我跟你们不同,可没有胡乱想象喔。」
「不过寂星,你似乎有点害羞哩。」
「害羞的。」
「呼嘿嘿嘿……其、其实,你一定、偷偷暗恋着亚济安对吧?」
「要、上吊吗……?」
「才不要!为什么我要喜欢亚济安!别说蠢话了,你们这群垃圾……!」
寂星踹了墙壁一脚,走出小房间。亚济安正犹豫着该不该叫住他时,「还是算了吧。」却被昂哥森制止了。「你现在如果这么做,他真的会喜欢上你喔。」亨醉客大笑,切力也摀住嘴忍住笑意,波达达格则笑到全身颤抖。托托似乎正在上铺打滚着,彭德也露出微笑。亚济安早已将据说晚上才会露出本性的刺客给忘得一乾二净了。
27
虽然曾想象过这儿是不是和禁闭室相似的地方,但差异相当大。长宽都只有三步左右,大小不到禁闭室的一半,光源也只有些许从门上窥孔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在就寝时间到来前禁止躺卧,必须坐着或站着这一点倒是相同,但或许是经历过普通房的生活,精神上比待在禁闭室时还来得紧绷。被关在禁闭室时明明能够忍耐,而现在却是如此无聊、静不下来、想要胡闹。然而下一秒钟便泄了气。波达达格、彭德、托托、寂星、亨醉客、昂哥森、切力及毛都平安吗?没有被欺负得很惨吧?满脑子尽是这种想也没用的事。话虽如此,但他们住在普通房的时间比自己来得长,一定有自己的自保之道吧?在这么告诉自己的同时,某种冰冷异常的感觉也从背后传到肩膀,一点一点地侵蚀到胸口内部。
一人。一个人。只有三天。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在那之前都只有自己一人。一个人。以往明明一直是独自一人。不,不是那样。至少从中途开始,虽然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就有你在。墙壁另一边有你在。
我相信你在那里所以敲打墙壁。也曾因为没有响应而感到不安,担心你是否已经不在了。但是,你还在那儿。只要有你在,我就能忍耐下去。你就像那一线曙光。
玛利亚,啊,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罗斯。
我想见你。你又是怎么想的呢?独自一人不会感到寂寞吗?你对我而言曾是这样的存在,如今也丝毫没有改变。如果我对你而言曾是一线曙光,那么现在的我等于是背叛了你。已经太迟了吗?现在伸出手也已经碰不着了吗?纵使你不这么希望,我还是想照耀你。想静静地照耀你的前方。若你被什么绊到时,我能支持着你就好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认为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的。话虽如此,啊,我竟然连见你一面都办不到。甚至连从远处守护着你也办不到。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不在这里。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我追寻着你。
『在整个城市里到处追寻着。』
那个城市是——
「……艾尔甸?」
刚才,我怎么了?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想不起来。好奇怪。头好痛。快想起来。想起来。要想起来。没错——
亨醉客所言不虚。
那个男人在夜里露出了本性。
熄灯时间过了一会儿。大半的人几乎都已睡去,但亚济安仍未入眠。一想到床铺上方的人不是库拉尼,而是个不知其真面目的男人,就没办法简单睡着。即便如此,眼睑还是逐渐重了起来。昏昏欲睡。那个男人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至少并没有使用梯子的声响,或许是利用别种方式下床吧。亚济安感觉到了气息。此时,那个男人已经打算向他出手了。那瞬间虽然想把对方推开,但肩膀及手臂已经隔着毛毯被固定住了。对方相当老练。嘴也被布塞住了。那个男人凑近轻声说着:「别担心。只有一开始而已。很快就会习惯的。然后一切就会好转喔。不用怕,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在行喔。不会太痛的。」
什么不会痛,习惯什么?虽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肯定是什么不良企图。那个男人像是要盖住亚济安的上半身般,用身体压了上来。他用右膝往上顶了对方的臀部。那男人呻吟了一声,但随即迅速用左手扣住亚济安的右脚。「真不错,尽管反抗吧。你愈是抵抗,我就会愈兴奋哩。」
那个男人以右手抚摸着亚济安的臀部。虽然亚济安背脊发凉,但还是抓到了破绽。他缩起身子跃起,甩开那个男人并逃下床,但那个男人立刻扑了上来。就在此时。
亚济安听见某种声音。不,那不能说是声音。不是声响。亚济安听从了吗?或是打算反抗?虽然不晓得,但毫无疑问地,他想击退那个男人。只要对方没有出乎意料的行动并不算困难。但那个男人相当执拗。即使侧脸吃了一记回旋踢、大腿被扫了一脚、喉头更遭到狠狠一踹,仍旧没有放弃的意思。就算被踹开好几次、屁股着地跌倒、甚至躺卧在地,那个男人还是不断爬起来。「真不错。这样也挺好的。很有趣不是吗?多打几下。你愈是攻击,我就会愈兴奋喔。」
宰了他吧?亚济安心想。
只要让他停止呼吸,总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吧?
那时,若不是对面小房间的梅切尔帝大声唤来管理员,或许我已经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修特列豪仙了吧。
当管理员抵达时,修特列豪仙突然倒在地上。「他、他突然……把我拖下床……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然,这都是谎言,但亚济安毫发无伤,而修特列豪仙包含脸部在内,从头到脚浑身是血。虽然打算辩解,但亚济安也不认为对方会相信,驼背的管理员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关进保护室三天。亚济安被铐上皮手铐,带出普通房后扔进保护室
没错,这里是保护室。不是城市。城市……?那是什么?在哪里?
「……外面。」
似乎要想起些什么了。脑中的一隅,不,深处,彷佛有什么冒了出来,只差一点就能构着。
有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仅此而已。
现在是几点呢?没办法像在普通房时看时钟确认,所以不清楚。追根究底,自己被扔进这里后过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听见起床的号令,送了一次餐。已经过了早餐时间吗?介于早午餐之间吗?不,保护室一天只有两餐吧?也就是说,是早晚餐之间吗?但是,早上?中午?傍晚?那是什么?太阳?天空?星星?月亮……?
「——外面……」
那里有风吹拂。
天和地都闪耀着光芒,到处都有黑暗席卷缠绕。
我所立之处,是藉由人类之手建造的高楼。
啊,世界比无垠的梦还要宽广。
我感觉能在这里找到生存的真正意义。
如果能找到它,或许就能变成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渺小存在以外的东西。
搞不好,甚至能为了某件事而活下去。
于是,我找到了。获得许多东西。得到的愈多,我就愈发贪心起来,明明想要得不得了,然而一得到手,那东西便失去了光辉,总觉得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有价值,似乎跟我预期的不同,甚至打算将之舍弃。我的欲望深厚得无药可救、愚蠢至极。当我仍徒具形体、只知道饥饿与口渴时,他们巨细靡遗地教了我许多事、让我记住许多事、一点一点地丰富了我,而我却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那有多么重要、如此无可替代。已经太迟了。迟得太过,连后悔都没有办法。
我是个笨蛋。
也因此,我不能一直愚蠢下去。
没错吧?
我知道的。
我已经不是孤独一人了。
每个人的手的触感,仍残留在此。
但是,你不在。
也有人离去了。我很想追上去。我其实很想追上去。很想说出口。
玛利亚。
我想告诉你。
我很寂寞、悲伤、痛苦得不得了。
啊,我是如此贪婪。
突然,有个声音。那是个低沉的男声,正在歌唱。「夜晚的寒风里,独自前进的旅人,在阵雨中连伞也不撑,马不停蹄地前进,奔向永无止尽的险途。」即使管理员怒吼着「住口、闭嘴」,歌声也不曾停歇。跟印象中说话的声音不太一样,所以我一开始还没发现,过了一会儿才察觉是雷切。我竟然忘了。跟这间房相同的保护室共有十三间。雷切也在其中一间。
「给我适可而止,405!你还想多待一天吗?」
「那也不坏。总比回到普通房跟下贱的家伙呼吸同样的空气好多了。」
「那就如你所愿,延长一天!」
「随便你。」
雷切笑了一阵,又开始唱起歌。没错。我不是一个人。但是,我当时站在哪儿呢?那栋建筑物是什么?那座城市是?那宽广的世界又在哪里?我失去了什么?玛利亚,我想对你说些什么、希望告诉你什么?我一边感觉自己坐着的地板有多冰冷,一边仰望着透进光线的网状窥孔。外面。那究竟在哪里呢?
28
「欢迎回来,亚济安。保护室的生活怎么样呀?」
「不怎么样。」
「真是无趣的感想呀。你今后可能还是会经常受到那里关照也说不定喔。我可是好意提醒你,还是找些办法打发时间比较好喔。」
「多管闲事。」
「虽然我并不讨厌有精神的家伙——」
塔里艾洛稍微调整一下椅子,将颈部的骨头扳得喀喀作响。
「身为一个人,必须遵守礼节才行。办不到的家伙比垃圾还不如。」
「『室长大人』——」
亚济安将腰弯了七十五度,低下头。
「小的现在回来了。今后我会注意,不给室长大人及房内的各位添麻烦的。今后也请您继续做出睿智的安排。」
「喔?」
带有鼻音的声音传来,接着是舌头舔舐嘴唇的声音。
「只要有心还是办得到嘛,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说的是。」
亚济安挺直身子浅浅一笑。
「今后我会这么做的,室长大人。」
虽然在保护室做好觉悟,回房后也顺利地打了招呼,但状况绝不乐观。尤其是与亚鲁巴特同房的波达达格,情况相当严重。
亚鲁巴特在餐厅时坐在亚济安正对面,再加上跟利契耶鲁的决斗那档事,两人可说相当有缘。总而言之,据说这人一刻也不停地针对波达达格性格与外表双方的缺点批评、怒骂,不留半点情面。虽然昂哥森及亨醉客要他装作没听见或者不要放在心上,但对波达达格而言,亚鲁巴特所言句句一针见血,他不禁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就算被如此炮轰也是没有办法的。
于是,在沮丧至极之下,波达达格在运动时间找毛讨论「如果想上吊该怎么做才好」。毛似乎也相当困扰,突然拔腿就跑,但波达达格也拚命追上。两人纠缠在地,或者应该说,其实是波达达格被毛那长得吓人的头发五花大绑,模样凄惨。管理员们也为了将两人分开而费了番工夫。
在那之后,毛就非常害怕波达达格,开始躲避他。事实上,自由时间时,由于波达达格待在亚济安的小房间,因此亚济安也看不见毛的身影。据切力说,毛在工作时被分配到棘手的任务,因为不习惯工作而失败连连、屡遭斥责,处境也颇为艰难。或许是在新房间的生活相当痛苦,托托与彭德看起来也十分憔悴。
虽然应该做些什么,但亚济安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果然还是应该向塔里艾洛低头吗?以低头作为交换条件,请他答应不要对大家出手。即使这么约定,塔里艾洛是否会遵守也不得而知,不过这样下去,波达达格等人肯定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是否比袖手旁观好得多呢?虽然亚济安打算绞尽脑汁思考,但回到普通房的翌日,管理员在自由时间来迎接亚济安。当听见「做检查了」这句话时,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玛利亚。
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玛利亚罗斯。
啊,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你怎么了?」
医生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全身漆黑的纳吉坐在他的肩上。一如往常地有些刻意。
「你的脸色很差呢。就像跌进绝不可能爬上来的深坑里一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听。毕竟你是我重要的患者,我很担心你喔。」
医生将上半身凑近,伸出手来。
他用冰冷的手指轻抚坐在转椅上的亚济安脸颊。
「来,不用客气,说出来吧。我想听你说话。你在思考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你明明就知道。
医生是清楚的。他应该早就看穿我为什么大受打击。即便如此,他却刻意询问、愚弄我。
总是这样。
一出现便消失。接着再次出现。给予之后便疏远。要放弃时又再次给予。然后又在某天夺走。
你是人偶喔。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喔。
你是想让我了解这一点吗?或只是一时兴起呢?
反抗我也没关系喔。我无所谓。因为我很清楚。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偶。
「你不想说吗?是吗?真是遗憾,但也没有办法。脱掉衣服。」
赤裸着身子躺上床铺,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鼻子及嘴上贴了某种东西,颈部、手腕、脚踝、以及腰部都被扣住,医生比以往都要粗暴。我感受到好几次激烈的痛楚,不禁叫喊出声。如果你在隔壁的床铺,我或许还能忍耐,但你不在那里。我现在一定正被剖开、撕裂、切割、剁碎、四分五裂、再重新缝合,但为什么我非得忍耐不可呢?
不时会听见医生振笔疾书的声响。为了不要遗忘,他正在记录些什么。
我想要遗忘。既然这么难受,干脆忘了还比较好。我想要忘记一切。
你不是什么人偶。
某个人曾经对我说过。
我想相信,我打算相信。
但是,「或许并非如此」。
或许,我终究只是个轻易受人操纵的人偶。
「啊,话说回来,玛利亚罗斯——」
听上去就像现在才刚想起来、刚刚想到的口吻,但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他的检查时间更改啰。虽然我不能说,但发生了不少事哩。」
医生冰冷的手指轻抚着身体的某处。某处,但不晓得确切的位置。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再也无法看见你的脸、听见你的声音了吗?这样子可以吗?我能忍受吗?
鼻子及嘴上贴着的某种东西,以及扣住全身上下的物品被卸下,眼睑上黏贴着的物体被撕下。
睁开眼睛,医生俯视着我。
「你知道吗?某项计划正在进行,似乎是打算将部分至今为止由管理员负责的工作,交给别
人来做喔。」
记得副所长也曾提过。记得叫做「节省人力暨效率提升之改革计划」。
「我的工作量似乎也增加了。总而言之,就是负责送饭到禁闭室的工作吧。虽然上级的想法
似乎是要逐步废除禁闭室,但禁闭室会存在自然有它的理由。没有这么容易的。」
医生扬起嘴角。
「我正在想要请谁来帮忙呢。」
他轻抚我的头。
医生微微侧头。
「说句『拜托您』来听听。」
29
起床后的管理员点名一结束,我便抢先所有人一步离开房间抵达集会堂,医生早已经等在那
里了。纳吉没有坐在医生肩膀上,而是从白衣的口袋中探出头来。我在厨房前接过早餐餐盘,跟
着医生走出集会堂。穿过十字走廊,经过医务室门口,前方即是从我自禁闭室移至普通房后,就再也没有踏进半步的区域。虽然一点也不怀念,但愈接近禁闭室,我的心跳就愈快,连稳稳踏着地面都办不到。禁闭室的走廊上,只有一名以黑布蒙面的管理员在。从身材推测,可能是每次来接我去检查的蒙面人。
「辛苦了。」
医生打了声招呼,蒙面人无言地低下头,将钥匙插入禁闭室门板下方贴近地面的小窗钥匙孔转圈。虽说是小窗,但并没有玻璃,只不过是一片金属板。小窗只会在放进或取出餐盘时开启,而现在正是用餐时间。
蒙面人打开小窗。
亚济安蹲下身子,将餐盘放进小窗里。
有声音。
恐怕是你从床铺上起身走过来的声音。
你在门前跪下。
接着伸出手。
接住了餐盘。
从这个位置,虽然连你的指尖也看不见,但餐盘动了。
我下意识动作了。
绝对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要这么做。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握紧右手敲了门。
虽然没有很用力,但我敲了两下。
餐盘停住了。
传达到了吗?
我就在这里。
餐盘终于又动了起来,很快便消失了。
蒙面人推开亚济安,将小窗关起并上锁。
「你在做什么?」
「我想通知他——」
亚济安站起来,直视蒙面人的眼睛。
「吃饭时间到了。」
「你之前不是也待在这里吗?咱们从没做过这种事,没有必要。」
「我不认为没有必要。」
「你说什么?」
「我曾经待在这里。所以我知道,这并不是没有必要的。」
蒙面人从黑布没遮蔽到的空隙凝视了亚济安好一会儿,最后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并摇摇头。「下次注意点。」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若是蒙面人认为这件事会造成问题而上报,就算我有医生的帮忙,恐怕也没机会继续做这份工作了。既然如此,我是否不该做那种事呢?我并不这么认为。你一定了解。如果只是敲门,或许还无法察觉,但你应该听见我跟蒙面人接下来的对话了。
我就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那里。
或许不一定得是我,任何人都无所谓。但是,你应该会希望某个人记住自己在这儿、自己确实存在于此的事。我就是这样。你一定也是如此。所以,我想传达给你。
我就在这里。
我正在想着你。
在回程的十字走廊上,医生抱住我的肩膀。
「没关系,如果你希望,我会一直让你来做这份工作。永远喔。」
「拜托您。」
「好孩子。」
装做顺从算不了什么。就算下跪我也办得到。如果要舔脚底,我也会照办吧。只要是为了你,一切都无所谓。
早餐及晚餐前后,一天四次,我缩短从普通房到集会堂、运动场、浴场,以及回程的移动时间,跟医生一起替禁闭室的玛利亚罗斯送饭并回收餐盘,这工作令我开心不已。但是,当高个子蒙面人在时,我不会敲门。那个男人很危险。回想自己待在禁闭室时的记忆,他给我的印象也是毫不留情、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另一个话比较多的蒙面人,见到这种情况顶多是刻意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因此每两天内至少会有一次机会敲门。
虽然只有一次,但我曾在敲门之后,发觉接过餐盘的动作停下,传来非常细小、轻微的声音。
大概,不,毫无疑问,这是手指敲打餐盘的声音。
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罗斯,啊,你回应我了!
虽然我必须拚命压抑自己雀跃无比的心情,但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坦白说期待有些落空,但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有时会响应我,有时不会响应。我并未感到不满,也不会失望。因为你在那里,而我在这里。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一点‵这样就已足够。但是,这样就好吗?真的好吗?
波达达格的模样相当奇怪。运动时间时会来到亚济安身旁,自由时间也会过来亚济安的小房间,但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就连面对墙壁喃喃自语也没有。一将手放上他的肩膀,便会被他挥开。有时还会突然缩成一团哭了起来。观察周遭,只为了绘画而生的彭德似乎还过得去,但托托也不再占卜了。切力跟毛也是,在工作及熄灯到起床为止的时间,他们似乎受了不少欺凌。亚济安的工作也是维持在移动及其他职务轮流交替的状态;就寝命令下来后,因为担心修特列豪仙不知何时会偷袭,亚济安几乎无法熟睡。昂哥森及亨醉客同房,所以还不打紧。但寂星自从上次换成跟壮汉库鲁盖斯同房后,便被打呼声吵得几乎无法入睡。库鲁盖斯没有恶意,但因为是睡着后的事,就算提醒也没有用,寂星似乎也相当没辙。
大家逐渐被逼上绝境。
很快就有人会到达极限吧。
也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搞不好就是今天。
每隔两到三天会利用运动时间洗澡。大伙儿会排成一列用淋浴的方式冲洗身体及头发,接着在大浴池里的温水泡三分钟,最后再用冷水淋浴。当然,并不会平安无事地结束。比如说,淋浴时隔壁的人总是不将肥皂传过来。虽然亚济安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一想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没完没了,便难以释怀;他也曾经突然理智断线。话虽如此,但如果因怒火中烧而敲打墙壁,管理员便会冲上前斥责,所以只能默默忍耐。原本应该是这样,但今天肥皂却很快地从隔壁传了过来。如果隔壁是别的男人,他或许会松懈下来。
「我在想,你也差不多该改变主意了吧?」
亚济安没有回应,关上莲蓬头,将肥皂打湿抹上身体。
「逞强可是连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的。不过,这种事打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了吧?正因为你说还不懂之类的蠢话,我才打算亲切地仔细告诉你的。再怎么说,你现在总该懂了吧?或者你觉得还不够?真是的——」
塔里艾洛已经洗完身子,正在淋浴。
虽然很小声,但却听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你跟外表不一样,还真是固执哩。不过我并不讨厌像你这种外表跟内在完全不同、难以捉
摸的家伙。我最讨厌的,是稍微威胁一下便立刻拍起马屁,一边搓着手一边像金鱼粪便般在别人一屁股后团团转的家伙。那种人是垃圾,几乎都是些弱不禁风的存在,我很清楚。既然如此,干嘛不干脆滚得远远的?还拚命死巴着人家不放,一点美感都没有,令人作呕。但是你不一样。该怎么说哩?坦白说我完全搞不懂你究竟是怎样的家伙。也有兴趣了解你。这可是我的真心话。不过,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塔里艾洛关起莲蓬头。
「我应该说过要你想象看看,也给了你不少提示。还是说,你想继续愉快地玩下去吗?继续
这样下去可不有趣,一味等待也没什么乐趣可言。快点决定,亚济安。立刻。否则——」
401!禁止私下交谈!」
「是,对不起。」
塔里艾洛向管理员低头道歉后,将手放在亚济安左肩上。
「听见没?立刻喔。」
亚济安没有回答,关上莲蓬头。在塔里艾洛离开后,他使劲地搓洗着左肩。紧贴在皮肤上的
触感怎样也消除不了。
30
——在下令起床前,我多半都会先醒过来。并没有提早多少,顶多是几分钟,最多十分钟左右。而且,起床前我都在发呆。今天也一样。醒了一会儿,我才察觉到有声音。
答。答。答。
大概是这种感觉吧,很细小的声音。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洗手台的水龙头没有转紧。亨醉客那家伙经常忘记关。有时会因此吵起来。这种事根本就不算什么。总之,我是那么想的。算了,随便,就别理他吧。但是,一注意到那个声音,就没办法继续装作没听见了。我逐渐焦躁起来,啊,烦死了,连发呆都没有办法呀,就像这种感觉。
起床前,我伸脚踹了上铺的床板。反正一定是睡在上面的亨醉客忘记关紧水龙头啦。起床时间还没到,所以我并没有踢得很用力。话虽如此,就算吓醒他也不奇怪。其实我是打算叫醒他的。但有一点,只有一点,觉得不太对劲。真诡异。是哪里不太对劲?虽然是事后才回想起来。但的确有那种感觉。
起床那瞬间,奇怪了,我心想。好像看见了什么从上往下掉落。不只一次。两次、三次。我伸出手想接住。那东西擦过手指。是液体。并不冰冷。似乎不是水ofi通就是那声音的真相吗?然而,这是什么?我将手缩回来,看着指尖。还没到起床时间,所以一片黑暗,不太确定是什么。但至少能肯定这并不是透明的液体。颜色有点深。我立刻就知道了。
是血。
我跳下床铺往上看。
我看见手。
是右手。
右手手背有一半从床铺上露出来。
满是鲜血。
这种时候应该要先叫对方的名字吧。但我却没有想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用梯子爬上去确认情况了。霎时间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掀开毛毯才发觉还有呼吸。但是,流了许多血,连毛毯及床垫都湿了一大片。伤口在右手腕、颈部,应该还有左手腕吧。总之我当下能确认的只有这些。枕边有一片薄金属片放在那儿,上头也沾满了血。这恐怕就是凶器吧。我心想。
喂,亨醉客,你还活着吗?喂,快起来呀,亨醉客。
我轻拍他的脸颊。没有响应,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已经失去意识了,呼吸也相当微弱。不行。不妙了。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会死。此时,我终于想到要找管理员来。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因为引起了一阵骚动嘛。管理员冲进来,将亨醉客送去医务室后,我被询问事情经过。话虽如此,我也没什么能说的。顶多就是刚才告诉你们那些。「你是在装傻吗?那么,总之你先进去保护室几天吧。」于是就像这样,我整整被关了一天。说实话,管理员应该也觉得不可思议吧?那当然啰。虽然难以启齿,但亨醉客就像我的伙伴一样。我能够撑到现在,也有一部分是托他的福。毕竟雷切待在保护室的时间比待在这里长得多了。管理员应该也约略知道普通房中的势力分布吧?所以说,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应该说,怎么想都不可能。
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究竟是谁对亨醉客下手的?
那家伙到现在还没恢复意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不晓得会怎么样。怎么会这样?竟然会有这种事。
但是,是谁、是怎么做出那种事的——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5:08 编辑


31
当然,一定是塔里艾洛派的某个人干的好事吧。某个人无声无息地潜进上锁的小房间,用磨尖的铁片割断熟睡中的亨醉客双手手腕及颈部静脉,再悄悄地逃跑。
『快点决定,立刻。否则——』
塔里艾洛指的就是这件事吗?如果是,亨醉客会被攻击,就是因为亚济安没在当天立刻回复的缘故。倘若在塔里艾洛面前下跪,说「我知道了,我会加入你们」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太天真了。不,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把塔里艾洛的威胁当真。原本以为他只是要让自己动摇,就跟往常一样,若是过于在意就没完没了了。虽然并不是真心这么想,但简而言之,也就只理解到这种程度而已。于是,就变成这样。这就是结果。
昂哥森躺在亚济安的床上睨着上铺床板。寂星靠着梯子站着,一动也不动。托托在上铺滚动。波达达格、毛及彭德聚在小房间的角落,但没有开口,也没看向这里。切力在小房间的门口一带抱膝坐在地上。
很安静。没半个人发出声音。不仅如此,连呼吸都压低了音量。坐在床沿的亚济安也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利契耶鲁跟往常一样,在小房间外用铁栏默默地进行训练。
「逞强可是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的」,是吗?
或许真是如此。虽然的确不喜欢塔里艾洛的作风,光是想到得向那个男人屈膝就感到不快,才会因此反抗,但这只不过是亚济安在逞强。
非得坚持下去,直到身边的人全都受伤或死去不可吗?
亚济安对塔里艾洛宣战。那时他原已有了对抗到底的觉悟。但是,那真的可以称为觉悟吗?难道自己没想过塔里艾洛会做到这种地步吗?不对,不是这样。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已。这么做必须背负多少风险?能够忍受到何种程度?极限究竟在哪儿?即使牺牲一切也要贯彻始终吗?这些问题他从未放在心上。
或许我错了。
或许现在也正在犯错。
若果真如此,什么是正确的呢?该怎么做呢?
亚济安站了起来。虽然感觉到大家的视线,但他却无法响应。他走过寂星面前,跨过切力的脚走出小房间。大家就拜托你了。他只对利契耶鲁说了这句话。利契耶鲁瞬间停下动作,什么也没问地点点头。
塔里艾洛坐在通道尽头的椅子上。两旁站着雷吉与李布拉克,夏玛尼及流悠路加也在一旁。
他看着亚济安,嘴唇一歪。那个男人或许正在期待亚济安哭着求饶。这么做或许比较好,亚济安也曾想过。但是,还不行。还不能做出决定。难以下决定。
亚济安将视线由塔里艾洛身上移开,走向第五间小房间。第五间是迪沛多罗及钢格的小房间。但是,为什么我会走来这里?坦白说,我不知道。至少,并没有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确切念头。只是,我只能这么做。身体擅自行动了,无法制止。正确地说,他压根儿没打算制止。
第五间有四个男人开心地掷着骰子。
坐在床沿的两人,一个是从头到尾都胡乱搔着自己黑色卷发的削瘦男人,迪沛多罗;另一个将褐色头发修剪得极短,头部侧边剃光,身材微胖……或者该说结实的男人是钢格。
头顶一带毛发稀疏,跟钢格不同真的是微胖的罗肯,面向外坐在地板上,正要掷骰。他的手停了下来。
罗肯看见亚济安,双眼微微圆睁。
背对外面,盘腿席地而坐的男人缓缓回过头。
男人扬起眉毛,搓搓鼻尖下方。
「怎么了,老大,有什么事吗?」
「……老大是?」
「毕竟你现在可是反塔里艾洛派的盟主、先锋,或者要说啥都行,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存在嘛。的确是老大没错吧?」
沛多罗及钢格笑了起来。罗肯是在思考该不该掷出双手握住的骰子吗?
「那么。」
库拉尼搔搔后脑勺,环顾另外三人,再次转向亚济安露出笑容。
「看样子老大似乎是有事找我,今天就先告一段落吧?」
「喂,哪有这样的,库拉尼。赢了就想跑吗?」
「这比落荒而逃符合我的个性呢。别那么生气嘛,迪沛多罗。我下次再陪你继续。该这么说吗?反正平常我都会陪你玩呀。」
「你就是这种态度令人不爽!什么叫做陪我玩?我可是很认真地要一决胜负哩!」
「那样就算认真呀?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玩哩。」
「咱们就算是玩也很认真!无论是练习或比赛都全力以赴!别因为老是赢,就觉得自己能永远赢下去呀,你这混账!」
「……迪沛多罗,虽然这话我也同意,但你有点语无伦次耶。」
「闭嘴,钢格!吵死了,你这个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我可是有肌肉的!」
「既然这样,那你身上为什么会发出像是脂肪燃烧的味道啊!」
「不要说味道!听起来好像比气味还要臭!话说回来根本是你的鼻子有问题吧?我绝对没有那种气味!再说你那头乱蓬蓬的头发才像鸟窝勒!」
「什么鸟窝!这是我刻意弄的造型!」
「好啦好啦。」
在迪.沛多罗及钢格几乎要扭打起来之前,罗肯介入两人之间。就在这一刻。或许是顺势吧,钢格的左手想推开罗肯的脸,却办不到。
EH肯的右手紧抓住钢格的左手腕。
完全没看见。他什么时候出手的?
「好痛,好痛痛痛……!」
「啊,抱歉。」
罗肯慌张地松开手,羞赧地摸着自己的头。「抱歉,钢格。很痛吗?我原本并没打算这么用力的。不过,你们每天都为了相似的事情争吵不是吗?虽然这代表你们的感情不错,不过现在还是适可而止吧。亚济安找库拉尼有事不是吗?嗯,迪沛多罗你也是。」
「……我、我知道啦。」
「钢格也是,好吗?」
「好、好啦,虽然是好。话说回来,如果我们说不好,那你会对我们怎么样……」
「真是的。」
罗肯基本上是个永远保持笑容的男人,但他的笑容有时会有细微差异。比如说带着困惑的笑、或有些悲伤的笑。而亚济安现在所见,却是先前从未见过的笑脸。罗肯瞇起的双眼,带有不寻常的锐利光芒。亚济安下意识地戒备着。那应该不是错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罗肯确实飘散出危险的气息。
「我什么也不会做啦。怎么可能这么做呢?啊,亚济安——」
话虽如此,但他现在已经变回原本和蔼亲切的中年男子了。难道说,那副像是把笑容贴在上头的脸皮底下,其实拚命隐藏着什么也说不定,「彼此都是」。没错——彼此都是……?
「你跟库拉尼两个人比较好说话吧?那么我们就离开一下啰。不过,有点那个吧,好像是我擅自这么认为,仔细想想,你根本什么也还没说。」
「若是可以,我希望能两人独处一下。」
「嗯,我知道了。那么,迪沛多罗、钢格,我们先出去吧?」
沛多罗及钢格嘴上抱怨着,但还是跟着罗肯走出了小房间。这第五间房是他们两人的寝室,别说是抱怨了,他们大可以拒绝,但或许两人是认为不能违逆现在的罗肯吧。不用特地说明,对亚济安而言是帮了大忙。但是,他同时也要面对新的困难。
怎么办?
该怎么做?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当然是为了跟库拉尼见面并说话。没有错。但是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库拉尼坐到床沿上,叹了口气左右摇头。
「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如果可以长话短说就更好了。」
「啊——」
不行了。啊?接下来你打算说什么?明天?明天怎么了?还是想说谢谢?为什么要道谢?我想见你?真是愚蠢。
浑身无力。
亚济安当场蹲了下来,将额头压上自己的膝盖。
一闭上眼,身体便彷佛再也站不起来似的。
「怎么了?」
有东西碰上了他的后脑勺。
是手。
头发被拨得乱七八糟。
虽然想挥开,身体却没有动。
「累了吗?背负的担子比想象中还要重吗?不过,这打从一开始就是你自己希望才做出的选择,不是吗?」
是这样吗?
一开始并不是。
我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这应该是别人负责的。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假使你不打算做,就不会变成这样。事实上,也没有人说出口。有些事,即使打从心里渴求,也无法出手。愈是想要,就愈无法跨出那一步。简而言之,每个人都没办法那么直率。总是会变得世故起来。只要活着,无论如何都会被污染。那些灰尘可是超乎想象地沉重喔。会让人逐渐变得无法随自己的想法行动呢。一看到你——」
他低声轻笑。
我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样的笑声。
「就令我觉得相当怀念呢。就像是『啊,我也曾有过这种时期呀』之类的感觉。虽然是从前的事了。会因此觉得担心、看不下去吗?相反吧,我逐渐无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话说回来,你虽然像个小鬼,但果然不是小鬼呀。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守护了吧?」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晓得。或许我一无所知,总是后知后觉。老是得用视线追逐逝去的事物、目送它的背影,才终于察觉那对自己的意义。总是如此。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但是,已经太迟了,有些事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什么重要?什么应该守护?这看似简单,其实出乎意料地困难。虽然会认为只要思考就能明白,却未必如此。因为人会动摇。即使目前如此,下一秒脑中也可能出现完全相反的想法。最后,只能由自己决定。即使已经下定决心了,有时仍会感到迷惘也说不定。也有可能会三心二意。即便如此,还是只能前进。就算没有康庄大道,也不能老是坐在原地发抖,毕竟肚子会饿、口会渴。或许会走错方向,但还是只能前进。虽然也会有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再也走不动了的时候。如果迷路了,只要折回去再走另一条路就行。而且,或许根本没有所谓正确的道路也说不定,只不过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而已。我们或许只是粒随波逐流的尘埃,总有一天会消失;也或许顶多只是垃圾而已。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空虚。」
我为什么会去见你呢?为什么会走向你告诉我的店家呢?我至今仍找不到答案。应该是忘记了。也曾觉得十分愚蠢。但我并不后悔。不仅如此,我还感到害怕。如果我跟你只有那一面之缘,现在又会是怎样?会变成怎样呢?我不想去思考。对我而言,那就像老天的安排。当时我虽然没有任何预感,也没有什么期待,但就结果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幸运。
可是,对你而言呢?
我想问你。一次就好,我很想问你。
但却没能如愿。
我作着你存在的梦。
但那总于须臾之间便消失无踪。
「怎么了?」
有东西碰上了后脑勺。
虽然我这么想。
不对。
什么也没有。
我应该听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正在思考些什么才对,却想不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似乎能抬起头、站起身子、迈出脚步了。
「没什么。」
「是吗?」
「是呀。」
「真是奇怪的家伙。」
「还比不上你。」
「被你这样的家伙这么说,还是会有点不爽呀。」
「或许——」
亚济安仰望天花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罢了。我想应该只是这样。我能自己做决定。因为我不再是孩子了。」
库拉尼虽然低声轻笑,但什么也没说。亚济安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他打算保持沉默。在这里待到自己高兴吧。库拉尼应该也没有把自己赶走的意思。不晓得为什么,他如此肯定。却无法确认这是不是事实。
惊叫声传来。
当然是从小房间外面。
亚济安飞也似的起身冲出小房间。
第十三间。小房间前聚集了人群。
库拉尼也随后跟了出来,但现在不是在意身后的时候。亚济安在通道上奔跑,推开男人们,穿过他们身边,来到十三号小房间门口。一开始,他还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寂星会抓住昂哥森的领子,将他压到墙上?利契耶鲁也在房间外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在质问前,身体已经早一步动了起来。亚济安冲进十二号小房间,穿过脸色发青的切力身旁,打算将寂星与昂哥森分开。
「不要阻止我……!」
虽然被寂星的怒吼吓到,但他并没有胆怯。然而有什么阻止了亚济安。或许是寂星那用愤怒至极形容也不为过的表情,抑或是昂哥森那略为不满又显得日中无人的态度,或者二者皆有。总而言之,寂星并不是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只为了些芝麻小事而这么做。亚济安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严重吗?首先应该要了解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必须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答案出来了,只是这样而已。」
寂星咬牙切齿。
「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一想就知道了。亨醉客是在房间里遇袭的。小房间的门不但关着还上了锁。『尽管如此』,亨醉客还是遭殃了。妈的,既然如此还要想什么鬼?答案打从开始就只有一个。」
「等等——等一下,那是指?」
「小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遇袭的是其中一人。没办法从外面进入小房间。既然如此,下手的就是另一个人。没有半点矛盾。除了我们认为不会是这家伙做的之外。但是,那只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想法,并非事实。没错吧?昂哥森。」
从刚才开始,寂星的视线一秒都没有从昂哥森身上移开。
亚济安也看向昂哥森。虽然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并不想见到昂哥森嗤笑的表情。
「是又怎样?」
「你……!至少该做做样子吧?你这背叛者……!」
「好痛——痛死了!很难受耶!放开我,混账。」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你……」
「哈!从什么时候开始?谁会记得呀?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啦!」
「竟然敢把别人当白痴……!」
「别说得那么难听!只不过是你们自己上当了而已!」
「为什么——」
「理由?理由吗?有啊。那还用说吗……?」
昂哥森倏地变了脸色,但却压低声音愈说愈快。
「一开始不过是觉得跟着那边比较吃香罢了。但塔里艾洛不同,他可不像雷切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若要本大爷说,你们跟什么也不懂、肚子饿了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没什么两样啦。本大爷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其实一点也不想跟你们在一起喔?你们又吵又令人火大。说得白一点——」
「满口废话……!」
粉碎般的声音传来。
那是寂星以拳头击中昂哥森脸颊及下颚间所发出的声响。
「给我闭嘴!闭上你那像肛门一样只会吐粪便的嘴!光说些恶心肮脏的话!让人不爽!」
倒在地上的昂哥森两眼翻白。这下就算叫他继续说,大概也办不到了。
托托从上铺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
波达达格跟毛彷佛黏在墙上一般,彭德也抱膝睁大双眼,三人都不住地颤抖。
切力咽口水的声音传来。。
似乎有人找来了管理员。
寂星原本还想继续踹倒地的昂哥森,但半途却停了下来,转而踢向墙壁。
「该死……!」
亚济安原本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却作罢了。
他并未感觉混乱,也没感到兴奋。非常冷静。或许是因为已经决定好前进的道路了。虽然自己也无法说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哪个瞬间做出决定的,但他心意已决。接下来就只需要实践了。
32
管理员下令收拾餐具那瞬间,或者是在那之前,我便已端起餐盘离席。虽然称不上用跑的,但我快步疾行的目标并非餐具台。将餐盘放回餐具台前,我有件非做不可的事。塔里艾洛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是听见脚步声吗?或是察觉到气息呢?他转向这里。微微皱眉,露出讶异的表情。坐在他隔壁的雷吉正想起身,却被塔里艾洛制止。
去吧,我的身体,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行动吧。
一切看起来都静止了。
事实上,与现在的我相比,一切都彷佛静止一般。
我将自己那只刻有数字428的叉子放到塔里艾洛桌上的餐盘里。
塔里艾洛并没看到这瞬间。
因为他的视线来不及跟上。
亚济安在塔里艾洛耳畔细语。
「这是传统吧?」
塔里艾洛打算瞪向亚济安。
但在那之前,亚济安已经离开塔里艾洛,往餐具台前进了。
过了一会儿。塔里艾洛的座位一带喧闹起来,「什么事?」管理员怒骂。我没有回头。我将餐盘放上餐具台,立刻走出集会堂,跟随着等在十字走廊两条通道交叉口的医生前往禁闭室。高个子蒙面人不在。说实话,这让我松了口气。伸手拿放在蒙面人打开的小窗另一头的餐盘之前,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如果是往常,我会干脆地放弃,但今天我又敲了一次。蒙面人叹了一口气,但无所谓。再一次就好,我下定决心,又敲了一下。
不是坚硬的声音。
那绝对不是用拳头或手指敲门的声响。
而是用手掌稍微施力贴住的声音。
亚济安也将手掌贴上门。
蒙面人刻意清了清喉咙。
我收回餐盘,直到看见蒙面人关上小窗后,才走出禁闭室。医生什么也没说。餐盘上的叉子虽然跟自己的相同,但禁闭室居民使用的叉子上没有代号。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好事。但是,普通房比禁闭室好多了。
玛利亚。玛利亚罗斯。如果有一天,你也能离开禁闭室就好了。
副所长曾说过,总有一天要废除禁闭室。如果能够成真就好。
我们并不是为了被关着、被剥夺自由而生的。
或许没有任何理由或意义,但如果这条命只是为了被剥夺而存在,那未免也太空虚了。
我们并不是受人操纵玩弄的人偶。
绝对不是。
回到普通房后,亚济安在自己的小房间内写着日志。总是会来搭话的修特列豪仙今天非常安静。十八点四十分,室长或室长辅佐开始回收日志,点名的同时,会大略扫视整间小房间进行简单地检查,但亚济安并未跟塔里艾洛对上眼。除此之外看起来一如往常,也很冷静。接下来是管理员的点名、检查;直到结束,亚济安仍感觉不到自己的心情有丝毫兴奋。相对之下,四号房中的气氛明显地与往常不同:虽然一片寂静,却带有奇特的热气。与利契耶鲁决斗时,擅自担任见证人的李布拉克曾说「既然已经站上舞台,这时再说你不想表演就太迟了。」虽然现在还没有人站上舞台,但观众们已经相当期待了吧。不仅是亚济安,塔里艾洛也有自己的立场。他必须捍卫自己的名誉。事到如今,表演已经无法中止了。
一到自由时间,修特列豪仙便连滚带爬地冲出小房间;与之相反,波达达格、彭德、托托、切力以及利契耶鲁都来了;毛还在躲着波达达格所以没过来;因为殴打昂哥森而被关进保护室的寂星就算想来也来不了;而昂哥森到医务室治疗后立刻就恢复了意识,现在大概跟塔里艾洛那伙人在一起。
虽然亚济安能够理解寂星的心情,但如果被问起自己对昂哥森是否感到愤恨,答案是否定的。既没有嫌恶感,也没有失望。话虽如此,也绝非怎样都好。
昂哥森与寂星、亨醉客以及亚济安等人一同在小房间里度过自由时间的光景,恐怕不会重现了吧。
这么一想,就感到有些可惜。
但是,这失去并非绝对的。
即使受了伤,也不是致命伤。
巡逻的管理员经过四号房门口。自由时间开始后大约已过了二十分钟。也就是说在下次巡逻前还有二十分钟。到最后,没有半个人开口,因此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盘旋在这小房间中,但亚济安仍毫不在乎地坐在床沿环顾所有人。没有任何人别开视线。
「我走了。」
步出小房间时,利契耶鲁轻拍他的肩膀。
塔里艾洛低着头坐在通道尽头的椅子上,他手肘撑在膝上,双手在面前合握。李布拉克与雷吉分别站在塔里艾洛两侧睨着挑战者。
「喂。」某人叫着。「是亚济安,开始啰。」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在通道上的人们接二连三地躲进小房间内,让出一条通道给缓缓前进的亚济安。
通过五号小房间时,他与里面的库拉尼四目相对。
库拉尼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转弄着手掌上的骰子。
亚济安也回了一个笑容。至少,他是打算微笑的。
我不是小鬼。
所以,这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库拉尼耸耸肩,原本已经有些下垂的眼角更加低垂,彷佛在说「这种事我晓得啦」一般。
亚济安继续前进,通过第三间及第四间前。
塔里艾洛仍然没有抬起头。
亚济安停下脚步,整个空间鸦雀无声。
「决斗吧。」
吐气声与咽口水的声音传来。没有半个人发出声音。或许有许多人在预测塔里艾洛会如何出手。说实话,亚济安也不清楚。既然正面向他挑战,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吧?但对手是塔里艾洛。总觉得或许会与自己的预测相反,必要时,这男人也许会将自己的立场或名誉全抛诸脑后也说不定。话虽如此,仍不能疏于戒备。如果要出手,塔里艾洛可能会出其不意地袭击亚济安。正如所料。
塔里艾洛没有起身。他维持坐姿向前倾倒顺势滚了一圈。双手贴地,接着就是一阵猛踢。亚济安看得见。只要退后一步就行了。但是这样还没结束。塔里艾洛一定会迅速起身出拳。拳头会从右边过来吗?还是左边?左边。亚济安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步,通过塔里艾洛旁边后回身。
看见塔里艾洛的背部了。塔里艾洛也立刻转过来,但他应该知道。
虽然只是一剎那,但亚济安抢到了塔里艾洛背后。
不仅如此,擦身而过时还能加上一击。
只要有这个意思,我甚至能杀了他。
没错杀吧杀了他为了享受快乐愉悦甜美的鲜血杀吧杀吧那就像习性般你啊你这家伙啊杀杀杀随心所欲地伤害屠杀用你的手让他停止呼吸杀吧。
闭嘴。
闭嘴。
闭嘴。
我不会照你的、照你们的话做。我不会杀人。只要那不是我的意志,我……
「或许我的确小看你了。」
但塔里艾洛仍没有动摇的模样。是虚张声势吗?或许是,也可能不是。就像是左右颜色不同的双眼各自在说些什么一样。站姿看似自然却又有些不自然,全身上下彷佛正加重力道,又像全身放松。甚至让人无法判断重心放在哪只脚。像这样面对面才知道,他真是个难以预测的男人。
「没想到你竟然敢直接单挑本大爷呀。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这家伙的胆子竟然这么大。或许,是被你的外表给骗了。你怎么看都和勇猛沾不上边呀。」
「我只是遵从你的忠告,想象了许多情况而已。」
「喔?」
「结果,我认为这么做是最好的。」
「还真是跳跃性的答案呀。」
「是吗?」
「至少,跟我准备好的标准答案完全不同。这方向相反得简直要令人发笑,实在很难说是正确答案呀。」
「不,这就是正确答案。」
亚济安用指尖拨开挡住眼睛的浏海。
「如果这场决斗我输了,塔里艾洛,就照你的期望吧,要我加入你们或是做什么都行。相反地,假使我获胜……」
塔里艾洛微微皱眉。
四号房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在听着亚济安的话。
「你就要成为我的手下,在我面前下跪发誓效忠。」
「喀哈!」
塔里艾洛龇牙咧嘴,瞇起蓝色右眼,圆睁黑色左眼。他似乎在笑,但怎么看都不像。
「也就是说,赢家便是四号房的头头吗?好呀,单纯得一点也不有趣,但简单明了。」
「是吗?不过,我可不认为你会干脆地接受喔?」
「啥……?」
「因为这对我而言是相当有利的条件。」
亚济安只想着要冲进塔里艾洛的怀里。
光是这样,身体便随之行动;下个瞬间,亚济安便来到塔里艾洛面前。
塔里艾洛后退。
亚济安右手掌根往他的下颚击去。
有种贯穿般的应手感。
「我是不可能输给你的。」
塔里艾洛差点倒下,好不容易才迈开步伐稳住,但只是白费工夫。亚济安的左脚朝着塔里艾洛的头颅右侧来上一记回旋踢。塔里艾洛无法防御也无法闪躲,只能像个肉块般倒下,一动也不动。
不过一眨眼而已。
对「观众」们而言,这或许是过于简单以至于令人不满的落幕,但管他的。
亚济安转身,看向站在椅子两旁的李布拉克与雷吉。两人似乎也瞠目结舌,彷佛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而亚济安自己也难以置信。
右膝后方。
倏地失去力量。
当他察觉到「被人踢了一脚」的瞬间,并没有思考对方是谁,也没勉强用单脚支撑自己的重量。亚济安瞬间一跳,来了个后空翻。他在半空中看见某种锐利的光芒,头发随之飘散——被切掉了。是塔里艾洛。塔里艾洛用右脚跟踢了亚济安的膝窝使其失去平衡,再用某种发光的物体下手,恐怕原本是打算切开他的颈动脉吧。但亚济安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
他一着地便向后退,保持距离。
口干舌燥。
轻声叹气。
站起身面向这里的塔里艾洛,双眼仍未对焦,血液与唾液一同从他的嘴角流下。尽管如此,现在的塔里艾洛仍旧明显地比刚才危险许多。这与他的右手中打磨得像刀子般锐利、握柄处用布缠绕的铁片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没有武器,这个男人也相当棘手。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敏捷呀。怎么想都不可能抓到。但是……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塔里艾洛用左手擦拭嘴角,颈部骨头喀喀作响。
「零,亚济安,是零喔。我输掉的可能性是零。也就是说怎么着?不就是我会获胜吗?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在你哭着求饶之前,我只要站着就行了。简单到令人不禁想笑呀。」
「我认为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非常简单喔。」
塔里艾洛向前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这并不是单纯地向前冲,虽然亚济安立刻就知道了,但是对方打算做什么?嘴。他噘起嘴唇想做什么?在得到结论前,身体已经躲开了。这是正确的判断。塔里艾洛朝着对手脸部吐出和着血的唾液。目标是眼睛吗?没错,是眼睛。亚济安闭上眼跳开,但来不及了。刺痛朝两颗眼球扩散,让他泪流不止。血和唾液只是幌子。真正的攻击是他不知何时握在左手上的粉末。那是铁粉之类的吗?塔里艾洛将那些粉末朝闪过第一次攻击的亚济安扔去。完全上钩了。看不见。纵使睁开眼,也因为泪水朦胧导致什么也看不见。疼痛可以忍耐,但泪水却无法抑止。既然如此,就靠声音。不行。吶喊声。鼓噪声。跺地声。敲打铁栏的声音。只能听见这些。塔里艾洛呢?塔里艾洛在哪里?正在靠近?还是在远处?或者就在身旁?
风。
空气飘动。来了。
颈部。
颈部右侧。
虽然砍中了,但是很浅。然后呢?愈想感觉就愈迟钝。别去思考。凭直觉反应。逼近了。从左边。跳开。接下来是从正面。没办法躲开。硬挡下来。双手感受到冲击。被打飞。边打滚边起身,压低身体冲出去oI]1这样好吗?对手可是握有凶器耶?哪管得了这么多。头部撞了上去。是腹部吗?看样子,我让他的肚皮吃了一记头槌。塔里艾洛低声呻吟但没有倒下,打算顺势抱住亚济安,同时举起右手的铁片打算挥下。谁会被你干掉呀!没错杀了他毙了他宰了他吸取血液生命献给我等吧。不要。不要。不要。亚济安朝着塔里艾洛的左脚用力踩下。发出碎裂声,塔里艾洛惨叫。亚济安趁隙挣脱塔里艾洛的手臂,一面后退一面用双手揉着眼睛。虽然剧痛不断,但左眼总算是可以微微睁开了。
塔里艾洛用那只肯定已经骨折的左脚踹了踹地板,舔舔嘴唇。
「不赖。感觉是场很棒的运动哩。最近过得太舒服,身体迟钝了不少。这样正好。时机凑巧。嘎哈哈哈!亚济安,来吧。尽管放马过来。好不容易才热起来,可别让我的血液又冷却啰。既然要打,就让我的血液沸腾吧!」
「血液如果沸腾,会死喔。」
「这种事情不试试是不会知道的……!」
塔里艾洛从袖口拿出某种东西握在左手上。钉子吗?他将三根钉子夹在手指间,依序射了过来。这并不难躲。事实上,亚济安全都闪开了。但是,当亚济安将注意力放在钉子上时,塔里艾洛冲了过来。感觉不到左脚的伤对这家伙有何影响,他的动作甚至比受伤前还要快。塔里艾洛比预料中早了一秒,不、半秒冲进来,到了亚济安伸手可及之处。同样地,塔里艾洛的攻击已经往亚济安身上招呼过去。应该先下手为强。亚济安打算朝塔里艾洛的脸颊挥拳。此时,塔里艾洛已经退了一步。当然,亚济安的拳头也没能构着。必须向前一步缩短距离。但这对塔里艾洛而言也是一样。此外,后退的塔里艾洛重心微微向后。虽然仅有毫厘之差,但亚济安应该能更快出手才是。即使这念头只闪过那么一瞬间,但这么想实在太大意了。
塔里艾洛挥舞右手。肩膀及手肘几乎固定不动,只使用手臂的力量抛出那像刀子般的铁片。竟然将那玩意儿抛了过来?由于出乎意料,亚济安的反应也慢了一拍,导致左脸颊被划了一刀。这下子完全是后下手遭殃了。而且对方竟然还藏有别的武器。塔里艾洛双手握住打磨过的铁片,而且铁片的长度都不相同。他不时交换左右手的两枚铁片,接二连三地砍了过来,相当棘手。即使命令自己不要思考也没有用。右边比较长。左边比较短。不,左边。右边吗?现在左手的是长的。不对。是右边。左边吗?
「真是无趣,血液都要冷却下来啦,亚济安……!」
没错。冷静。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仔细观察塔里艾洛。眼泪已经止住了。已经几乎能看得见了。不要思考。不对。不思考也无妨。没有思考的必要。我的身体在动。迅速、快速地移动。我知道这一点。
上吧。
塔里艾洛虽然双眼圆睁,但应该无法捕捉到亚济安的身影。
亚济安往右一跳,蹬了六号小房间的铁栏后到达天花板,从那里朝着塔里艾洛垂直坠下。
塔里艾洛正打算抬头看向亚济安。
但在那之前,塔里艾洛的脑袋已经挨了一记踵落。
塔里艾洛的身体下沉,但尚未完全沉没。亚济安刚着地,便一个右直拳朝塔里艾洛的喉头揍去。咕喔!塔里艾洛发出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铁片从手中掉落。塔里艾洛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全身上下看似松软无力。即便如此,亚济安仍不敢大意。他缩回右手,正打算再给塔里艾洛的喉结一记左拳。但手腕却被某种物体咻地缠住。
是绳子。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然是塔里艾洛干的好事。虽然他彷佛双脚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般颓然倒下,却仍在瞬间用绳子缠住亚济安的右手腕。
看样子,绳子另一头绑在塔里艾洛的左腕上。
也因此,塔里艾洛的体重几乎全加诸于亚济安的右手腕上。
重心不稳。被对方死缠着不放。亚济安抬脚将敌人踹开,却因为绳子的缘故,导致连自己也一起拖出去。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了,该解开绳子吗?正当他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塔里艾洛维持屁股着地的姿势拉扯左手。亚济安又踏出一步,利用这股反作用力。塔里艾洛站了起来,抚着自己的喉咙。
「啊啊——声音果然很难发出来。真讨厌。你的动作还真快,不过这么一来你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啦。如何,这招还不错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怎么想都不可能抓到』吗?」
「当然是说谎啰,亚济安。你不知道吗?」
「我隐约有感觉到。」
「是吗?那就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顺带一提,这可不是谎言喔。我的……」
不得不说这一停顿的确妙不可言。亚济安下意识地等待塔里艾洛接下来的话语。就在这瞬间,塔里艾洛拉扯左手,亚济安也下意识扯动绳子。塔里艾洛配合对方的动作缩短了距离,在地板上如滑行般无声地移动。而且,他并不是要殴打或举脚踢人,而是就这样冲了过来。在意会过来前,亚济安便听见一声巨响,视野倏地转暗;虽然立刻恢复明亮,但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亚济安脚步踉跄。被塔里艾洛一扯便拉了过去。
「我的头可是非常坚硬的……!」
又一次冲击。
是头槌。
第二次。
第二次。
眼前、或者该说是脑子里冒出剧烈火花。胸口深处莫名地热了起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挺凄惨的。膝盖发软、身体无力,额头想必也流血了。话虽如此,我却不认为自己会输。
亚济安等着第四次头槌。他接了下来。使尽浑身力气稳住双脚,用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朝塔里艾洛的额头一撞。冲击与响声比刚才的还要大上许多。但这对塔里艾洛而言也一样。不,因为做好觉悟,亚济安的打击比较小。塔里艾洛微微向后仰。亚济安立刻利用绳子将塔里艾洛拉回来,又让他吃了一记头槌。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他舔了舔从额头上沿着鼻梁两侧流下的鲜血。
没有味道。
味觉或许麻痹了。
「看样子我并不讨厌战斗。」
亚济安箝制塔里艾洛的双手双脚将他压倒。只要像这样跨在他身上,绳子就没有影响了。当然塔里艾洛也扭着身躯想要抵抗,但亚济安并不打算让他脱逃。亚济安殴打塔里艾洛的脸部,不断执拗地殴打,即使击中牙齿让拳头受伤也毫不在意。塔里艾洛已经不动了,就像一具尸体。但即使如此,仍不能大意。亚济安双手抵住塔里艾洛的喉咙。只要让流向脑部的血流停止,再怎么耐打也会失去意识。就在此时。塔里艾洛以让人难以相信前一秒还奄奄一息的速度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他打算攻击眼睛,但亚济安却咬住他的手指。塔里艾洛惨叫。但他还没放弃。塔里艾洛的食指及中指虽然被咬住,但他又伸出无名指往亚济安左眼戳去。那又怎样?左眼受伤。眼泪狂流,左侧完全看不见东西,但一点也不痛。没有时间感觉疼痛。亚济安拚命掐住塔里艾洛的颈部。「你、你这混账。」塔里艾洛说。那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也很难听的低沉气音。接着,塔里艾洛胡乱地踢着地板。再挣扎也没有用。是我赢了。
眼前突然剧烈摇晃。
是什么?
后脑勺吗?
虽然不清楚情况,但手仍没放松。
虽然我打算绝对不松手,但又来了一次——这次是背部感受到冲击,让人瞬间无法呼吸。塔里艾洛趁隙活了过来。明明只是短短一瞬间,他明明都已经两眼翻白了,真是难缠。
他将我甩开,撞了出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终于察觉原因。
是雷吉跟李布拉克。
他们俯视着我。
不仅如此。
这两人正打算朝我抡下拳头。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塔里艾洛踢着地板。
那并不是情急之下的挣扎。
而是暗号。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明明是决斗。不是应该一对一吗?最后的最后找同伴来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不就是承认自己输了吗?但是,我被阴了。完全地被暗算了。
「到此为止吧。」
我当下仍未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应该也是。
几乎是同时。
雷吉与李布拉克发出短促的呻吟,单膝跪地。
他们俩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
当然,对方并不光是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用右手封住雷吉的左臂、左手封住李布拉克的右臂。
「胜负已分。你们做这种难看的举动,把难得的好戏搞砸了,不是很不解风情吗?」
「少开玩笑了,库拉尼……!」
塔里艾洛又从袖口拿出某种东西握在右手上。是研磨过的铁片。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啊?
「难看?搞砸?不解风情又怎样?与我无关!我只要自己好,其他的事都无所谓。世界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们这些家伙不过全是我的下属。就像垃圾一样。明明只是垃圾,竟然敢对我做的事情说三道四……!」
「不过,你可不是有人喊住手就会说『好,我知道了』接着乖乖收手的人呢。」
「你很清楚嘛!动手……!」
那个男人不知道是何时悄悄接近库拉尼身后的。乍看之下虽然会认为他早已超过不惑之年许多,但那怎么看都不像老人的身手。多尔盖用还有手指的右手握住研磨过的铁片,猛然扑上来,但库拉尼头也不回地蹲下闪过。如此一来,正好形成钻入多尔盖身体下方的姿势。库拉尼放开雷吉与李布拉克的手臂,用自己的肩膀撞向多尔盖的腹部,一口气把对方撞向主战场。亚济安侧身闪过,但塔里艾洛并不是个能宽容手下失败的主人。多尔盖被塔里艾洛踢飞,摔倒在地。
「你这没用的家伙……!那家伙会用奇怪的招数!以人数取胜……!」
塔里艾洛号令一下,夏玛尼、流悠路加、欧诺、亚鲁巴特及昂哥森接二连三地冲出小房间。雷吉与李布拉克也扑上去打算抓住库拉尼,却被一一闪过。库拉尼瞄了亚济安一眼,微微露出苦笑。亚济安想回他一个笑容,但有别人从后方接近。是塔里艾洛。亚济安往右前方闪过塔里艾洛的铁片,转身与库拉尼背对背。利契耶鲁将梅切尔帝及蘗丢出去。钢格及迪沛多罗把修特列豪仙与裘利围起来揍。虽然不晓得哪里有趣,但塔里艾洛舔舔嘴唇后笑了。房内早已超过骚动的领域,根本是一团混乱了。再怎么说,这种情况管理员不可能不过来。预想很快地便成真了。
33
第二次的保护室生活,有许多事一团混乱,让人难以思考。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并不是能慢慢思考的情况。
即使分别关在不同房间,但毕竟亚济安、塔里艾洛、库拉尼、李布拉克、雷吉、利契耶鲁,以及雷切和寂星这八人全都在保护室里。而且,对雷切与寂星而言,塔里艾洛是天敌。每当塔里艾洛为了排遣无聊而开起低级的玩笑,雷切或寂星便怒吼引起管理员注意,而塔里艾洛更会火上加油,使得更加火大的雷切撞或踹门。理所当然地,管理员也不会保持沉默。当管理员粗暴地开门,用教育鞭「矫正」雷切的声音传来,塔里艾洛或李布拉克、雷吉便会捧腹大笑,寂星随之冒出几句脏话。库拉尼则去安抚管理员,虽然不晓得他是认真的或是随口说说。无论塔里艾洛此时如何反论,库拉尼都会用嫌麻烦般的态度带过。利契耶鲁仍旧专心一意地勤加训练,有时会用相当夸张的姿势表演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因此遭到管理员斥责。
塔里艾洛也曾说过,无法接受只有这些人被关进保护室。
虽然管理员说「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然而李布拉克推测这是阴谋,而雷吉紧接着赞同时,管理员便会突然用教育鞭猛敲房门,塔里艾洛则捧腹大笑。「吵死了,能不能安静一点?」雷切怒骂时,塔里艾洛笑得更大声了。当管理员祭出撒手钢——威胁众人要延长监禁之后,塔里艾洛虽然安分下来,却不见屈服之意。或者正好相反:只要祭出延长这一招,就能让塔里艾洛安静下来。或许塔里艾洛是刻意让管理员如此认定的。若了解管理员能接受到什么地步,就能在这范围内恣意胡闹以消磨时间。时间的流逝虽然缓慢得令人焦躁,但没有必要总是默默忍耐。事实上,管理员也不怎么希望大伙儿闭嘴吧。偶尔有些出声胡闹的机会,反而能解解闷。
在寂星先一步回到普通房的第二天熄灯后。
我听见一个粗厚的声音。
「在夜晚的寒风里,」
歌声。是雷切。
我原本以为有人会大吵大闹地叫他闭嘴,但并没有。
「独自前进的旅人,」
雷切的声音被盖过,有人跟着唱了起来。
「在阵雨中连伞也不撑,马不停蹄地前进,奔向永无止尽的险途。」
速度比雷切轻快。是库拉尼。
「——然……后,后面的歌词是什么?我忘记了。」
「仰望昏暗的天空,即使停下脚步也毫不困惑。」
雷吉不是用唱的,只是用平板的语调将歌词念出。李布拉克笑了一声。
「什么呀,干嘛不干脆用唱的?」
「很遗憾,我是个音痴。跟你一样。」
「我才不是音痴,只是音感没有节奏感好而已。」
「没什么差吧。」
「仰望昏暗的天空,即使停下脚步也毫不困惑。」
打断雷吉与李.布拉克争执的歌声,既非来自雷切,亦非出于库拉尼,更不像利契耶鲁的声音。当然,也不是亚济安。
「雨过天青,一片朱红的道路。
沐浴在正午刺人的阳光下。
独自前进的旅人。」
是塔里艾洛。
「喂,亚济安,接下来换你唱。」
「我不知道这首歌。」
「那就随便编几句呀,白痴。」
「编几句——」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该说终于吗?管理员一骂,就可以听见塔里艾洛咂嘴的声音。「独自前进的旅人」吗?但我贴上手掌的铁门彼端有你在。在这里,即使被厚墙及铁门包围,还是能感觉到其他人的呼吸。
我曾经唱过歌吗?不晓得。我不记得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自己似乎唱得出来。
「遮住落目的手灿烂发光,夕阳西下,影子洒落无穷尽的道路。
背对夕阳,挥舞仍然炙热的手。
等待来者的旅人。」
塔里艾洛「喀哈」地笑了,某人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一面低声轻笑一面拍手的是库拉尼吧?亚济安突然觉得丢脸透顶,下定决心不再唱歌了。「雷吉,换你接着刚才的歌词往下唱。」塔里艾洛下令。「我不行啦。」雷吉发出与长相不相称的软弱声音,但塔里艾洛不允许。雷吉的歌声实在太诡异,就连管理员也笑了出来。利契耶鲁也溢出笑声。因为太过好笑,害得他连训练都做不下去。「那接下来换你。」库拉尼指名利契耶鲁。利契耶鲁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用清澈嘹亮的歌声唱了起来。真是美妙的歌声。亚济安闭上眼,听得入迷。
34
「我想过了。」
离开保护室那天的自由时间。塔里艾洛把亚济安找去,两人在一号小房间单独见面。雷吉与李布拉克站在外头,不让任何人靠近。如果不这么做,小房间前一定会挤满人吧。亚济安对此也很有兴趣。塔里艾洛究竟要谈些什么呢?说实话,他感到相当意外。
塔里艾洛在亚济安面前单膝下跪并低下头。
「是我输了,我会当你的手下。这是当初约定好的。虽然什么约定都是屁,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强。」
该说什么好呢?该如何反应才好呢?我因找不到答案而沉默,塔里艾洛抬头扬起嘴角。
「怎么了?原本就是你先说出口的事吧?我只是遵守约定而已。这不正如你所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想帮他们?帮那群蛆虫般的家伙?若果真如此,那你还真是个怪胎。」
「这不是手下该有的态度吧?」
「我说话难听是天生的,饶了我吧。还是说,你希望我用面对那群垃圾管理员时的语气讲话?不过那根本就是在作戏。虽然也不算非常有礼貌啦。」
「随你高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塔里艾洛站起身,在床沿坐下。
「或许你已经发现了,其实接下来才是正题。」
「室长要交接吗?」
「如果你想做那种垃圾工作,我立刻就向管理员提出申请,虽然我不建议。这事儿烦死人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意义……?」
「没错,意义。我认为,要我什么也不想地管理这该死的房间,可是远比拉屎后擦屁股还要麻烦许多的无聊差事。虽然我这次玩得还挺尽兴的。没想到我还挺像个模范生的嘛,虽然只是表面而已。我有那种天分吗?」
塔里艾洛原本打算利用亚济安。
『反正他又有什么企图了吧?』库拉尼曾这么说过。
「我有目的。不是曾经,现在还有。我不会放弃,毕竟我很固执嘛。记得之前曾经说过『除非你成为我的伙伴』对吧?当时,我打算等你成为伙伴就告诉你。」
「然后利用我吗?」
「就算你不愿意协助,我也会要你帮忙,即使得来硬的也一样。不过,我认为如果是你,一定会愿意帮忙的。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不仅是你,对任何人都一样。」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可不行。我也是经历过好几次危机的。如果无论如何都得这么做的情况就没办法。但我必须将风险降到最低。」
「你还真谨慎。」
「看不出来吗?」
「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如果有必要,就别要嘴皮子,动手就对了。我曾经说过吧?『重点在于达成目的,为此不择手段』。」
「但是说穿了,你还是想过得爽一点吧?」
「也是啦。不过坦白说,在这个目的之前,那都是次要的。」
塔里艾洛起身席地而坐,用眼神示意亚济安在床沿坐下。
亚济安没有拒绝。虽然被塔里艾洛仰望着感觉有些奇特,但两人总算能面对面交谈了。
「已经不记得是多久前的事了。我曾经单纯地认为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方。总之那不是重点,以后再说。我对管理员恶言相向,将工作区搞得一团混乱,多次殴打他人被送进保护室,但只有那时不同。从那之后,我便『洗心革面』——」
「变成只有表面是模范生的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
塔里艾洛哼了一声,改为跪姿。
「我想先告诉你那个契机。话虽如此,说是契机似乎也不太正确。因为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实行了。」
「那跟你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吗?」
「有呀,关系可大了。或者应该说,那就是全部。」
「你做了什么?」
「并排着工作区出入口的那条通道尽头有个进货口。这事儿你应该也知道吧?」
「那扇门吗?虽然我只知道有那么一扇门。」
「正如其名,在工作区使用的材料或食物,都是从那里送进这收容所的。据说是这样,而我也单纯得愚蠢,竟然深信不疑。从来没有怀疑过。」
「不是这样吗……?」
「我刚才说过已经打算实行了吧?至少一半是啦。那是个单纯的计划:在工作时请他们让我上厕所,趁机出去,打倒监视我的管理员,并用蛮力从看守进货口的管理员手中抢钥匙打开门。」
「你这么做了吗?」
「是呀,我成功了。所谓的计划,愈是单纯必须完成的步骤就愈少。但难度也会相对提高。」
「我撤回前言。看来你并非真那么谨慎。」
「我不是说过『不择手段』吗?这时需要的是大胆。而实际上,我的确打开了门。」
「但是,你现在在这里。」
「没错,我至今仍在这里。在这个粪坑沾满大便成天拉屎。」
塔里艾洛皱眉,叹了一口气。
「什么也没有。」
「没有……?」
「那里是死路。我本来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即使是我,也有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不,不对。我看见了,而且清楚地把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全映在我的眼中。简而言之,那是个房间,一个狭长的房间。两侧堆着材料及食物。并没有很多。顶多是两、二天的份量。如果真要说就是间仓库吧。尽头是墙壁。我可不只用看的,还用摸的确认。除了我进去的门之外,没有别的出入口;当然,也无路可逃。接着我被管理员抓住关进保护室。三十天。这种长度就连雷切那垃圾也望尘莫及。以单次的长度而言大概是世界纪录了。」
「关于运动场那扇不会开启的门,库拉尼之前曾经跟我提过。」
「处理场吗?那么,你也知道我们在做的工作全是毫无意义的吧?」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天晓得。我也想知道。虽然『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或者该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不只是我们,就连管理员们也差不多。他们跟我们,实际上究竟有什么差别?」
「这么说来,副所长曾经提过:『毕竟有这么多没往外踏出半步的人在这里生活呀』。包括所长在内,所有管理员们全都住在这里——」
「能够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只有医务室的白衣混账对吧。」
塔里艾洛贴着墙壁微微侧头,瞇起颜色相异的双眼。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不对。是一切都很奇怪。我究竟几时开始待在这里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不只是我,每个人都是。话虽如此,一旦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幸好我非常固执。好几次、好几次将这诡异的不协调感烙在脑中,即使如此,一个不留神还是会差点忘掉。但是,我、我们都知道。所有人。毫无疑问。亚济安,你记得吗?那首歌。在保护室里唱的那首。」
「歌——」
「在夜晚的寒风中。沐浴在正午刺人的阳光下。除此之外,你即兴创作的歌词是这样:『遮住落目的手灿烂发光,夕阳西下,影子洒落无穷尽的道路。背对夕阳,挥舞仍然炙热的手。』你不觉得奇怪吗?夜晚、正午、落日、风、阳光、夕阳。风景自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也就是说,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我的确不记得自己几时开始待在这里,但并不是一直都待在这里。」
塔里艾洛看向小房间外面,但他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某个其他的地方。
「我想出去外面。不,我一定会出去。亚济安,从今天起四号房的头头就是你了。这样就好。我会完全跟随你。相对地,拜托。助我一臂之力。对我、对我们而言,你是必要的。」
35
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并没有与亚济安眼神相对。不仅如此,她与同伴还坐在平常总是由塔里艾洛等人占据的楼梯椅上,表情毫无惧色。或者该说她们两个表现得理所当然。
「话说回来,这可真是令人惊讶。」
女人用白皙的纤纤玉指轻拨柔亮的金发,微瞇的蓝色眼眸并没有看向亚济安,而是瞥了塔里艾洛一眼。
「一到这里来,你就突然告诉我『庄家』换人了,事态真是严重。」
「那是我们的事。跟先前相比不会有什么改变,妳们用不着担心。」
「那可未必。」
金发碧眼的女子身旁的女人,用舌尖轻舔丰润的嘴唇,以下垂眼瞪着塔里艾洛。
「突然搞得那么夸张而失去了联络后,这次又是怎么着?真是的,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为了好玩和逞强才在你的『赌场』下重注。」
「正如蓓蒂小姐所言。塔里艾洛先生,倘若你并未轻视彼此的信赖关系,能否至少说明一下事情经过呢?」
「真是烦人的女人。克菈菈、蓓蒂,妳们应该也听过传闻了吧?」
「你在决斗中落败的事?当然听说啰,塔里艾洛。」
「既然如此,就体恤一下别人吧。」
「哎呀,如果不是听你亲口说就不好玩了呀。」
「妳这个洗衣板,少瞧不起人了。」
「你、说、谁、是洗衣板呀?」
「除了妳以外还有谁呀?在那边的妳们头头,不是有着像乳牛一样下垂还摇个不停的豪乳吗?根本不用比吧?」
「塔里艾洛先生,请立刻更正你说的话。我身体的一部分绝对没有下垂,而且非常水嫩有弹性,就像成熟的果实一般——」
「怎么?克菈菈,妳是在讽刺我吗?如果是,我可不会原谅妳喔?」
「绝无此事,蓓蒂小姐。为什么妳会这么想呢?」
「为什么呀……妳要不要用手撑住那对快要败给重力的胸部思考看看?」
「我跟某处的某人不同,绝对不会为自己的失败辩解。如果是堂堂正正的战败,身为输家,不是应该吞下眼泪赞扬赢家吗?」
「请问……」
克菈菈及蓓蒂的视线集中在插嘴的亚济安身上。
「不需要说明事情经过了吗?」
「啊,说、说得也是呢。」
克菈菈连忙别过头去,双手捧住脸颊。蓓蒂则是目不转睛看着亚济安的脸,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事、事情……说得也是,能请你说明一下吗?我们应该也有询问的权利才是。」
「少臭屁了。」
塔里艾洛歪着脸哼了一声。
「不过,我也没有轻视妳们的意思。要是害妳们误会了也有点头痛。总而言之——」
塔里艾洛、亚济安、克菈菈及蓓蒂在楼梯椅最上层并排坐着;第二层是李布拉克、雷吉、夏玛尼、流悠路加;最下面的第三层是波达达格、托托、彭德、切力、毛,除了彭德以外,其余的人似乎都如坐针毡。
多尔盖、修特列豪仙、梅切尔帝、蘗及昂哥森等其他「前」塔里艾洛派成员,则分别散落在楼梯椅四周,利契耶鲁还是老样子在较远处做训练。
亨醉客尚未完全恢复,所以还在医务室;寂星似乎也无法跟前塔里艾洛派的人和平共处,雷切应该就快从保护室出来了,下次找机会跟他毫无保留地聊一聊吧。就算无法好好收尾也一样,至少在「那个时候」到来后,就不该再去考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了。当然,这是在计划能顺利进行的前提下。
塔里艾洛扬扬下颚指了指亚济安。
「这家伙有立于人上的资格。抢走我地位的就是这个家伙。这家伙比我还厉害,只是这样而已。这不是自夸,我对自己的打架技术有信心,可说是出类拔萃,而且个性又卑劣。但他还是将我打倒了。既然如此,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了吧?要我悲惨地死抓着不适合自己的椅子?别开玩笑了吧。就算总有一天要抢回来,现在还是只能先让这家伙坐着。还有继续说明的必要吗?」
「那么,塔里艾洛先生,总之现在的情况是,你完全同意今后由这一位担任庄家是吗?」
「那还用说吗?妳这女人还真是啰哩八嗦。」
「我可以认为,关于『赌场的惯例』,你也已经全部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是呀,毫无保留。顺带一提,托这家伙的福,『棋子』也有办法可想了。」
「真的吗?」
「我说谎有啥好处吗?妳这胸部下垂女。」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并没有下垂——」
「也就是说……」
蓓蒂瞠目结舌。
「这个人有办法将棋子拿到手吗?」
「正确地说。」
塔里艾洛搭着亚济安的肩膀。这绝不是代表他们俩很要好。若是一个大意,搞不好他就会从袖子里抽出刀刃抵住亚济安的颈部了。他就是这种男人。
「除了这家伙外不作第二人想。他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最后一片拼图。」
「也就是说,虽然你没抱什么期望,但在不放弃地等待下,幸运之神终于主动来找你了吧。」
「主动来找我?少说蠢话了。他是来找我干架的。妳们也是,可别被他这张脸给骗了。这家伙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事实上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他一旦露出獠牙,可是相当难缠的。」
「还真是厉害。」
克菈菈的脸部稍微放松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喔喔。」
蓓蒂嘲笑似的扬起下颚,克菈菈这才回过神来猛眨眼睛,并且清了清喉咙。
「总、总而言之,就这么办吧。关于这位先生取代塔里艾洛先生成为新庄家一事,我已经了解了。不过,既然你是庄家,就该有庄家的样子。」
「我也有同感。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是塔里艾洛在说话对吧?你该不会只是台面上的新庄家吧?就算再怎么深藏不露、打架非常厉害,但如果只是塔里艾洛操纵的人偶——」
操纵的人偶。
人偶。
疑问突然涌现。
我用双手收集了些什么,拚命地想塞进自己里头。
难道不是因为我原本就空洞无物的缘故吗?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
亚济安定定地看向蓓蒂,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有。」
「是吗?这样就好。」
「还有,我不是人偶。至少我希望自己不是。」
「如果只是希望,任何人都做得到。」
「我会负责。总之,棋子的事我会想办法。虽然没有那么简单,但我想应该有机会。」「你能够进出『储藏室』。我可以这么解释吧?」
「机会是有的。我也知道棋子的所在地。除此之外就别多管了。」
「所在地。」
蓓蒂用手指轻触下唇。
「那么,你已经确认过了吧?棋子存在,毫无疑问。可以这么想吗?」
「至少我曾经见过。没有棋子也开不了赌场。但是,得到棋子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对方便会有所警戒。最好当作没有第二次。这么一想,现在的情况下,能拿到棋子的应该只有我。若是如此,就只能由我来。」
「总之拜托你啰,老大。就是这样,一切都看你啦。」
「嗯。」
亚济安微微瞇起双眼,嘴角略微扬起。
不仅塔里艾洛,就连克拉拉及蓓蒂,这瞬间都忘了要呼吸。
「我会成功开设赌场的。一定会。」
36
表面上,四号房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室长仍是塔里艾洛,室长辅佐也还是李布拉克与雷吉。自由时间一到,塔里艾洛会坐在通道尽头的椅子上,以锐利的目光监视房内。塔里艾洛派的几个人聚集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或是分散各处。亚济安比较常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与波达达格等人一同度过。塔里艾洛派的人不再欺负他们,因此他们的神情也恢复开朗,毛也会偶尔出现,这或许称得上是变化吧。寂星虽然会来亚济安的小房间,但几乎都一声不吭,利契耶鲁仍是每天一如既往地做着训练。
亚济安以帮医生的忙为由,仍旧每天送饭去禁闭室。然而即使敲门,玛利亚罗斯也几乎没有响应过。
那个「节省人力暨效率提升之改革计划」似乎正逐步进行,大伙儿每三天就必须打扫普通房的走廊及澡堂一次,因此运动时间减少了。虽然他们通常在运动场与八号房的室长克菈菈及相当于参谋的室长辅佐蓓蒂连络,但清扫时也能联系,因此不至于造成困扰。夏玛尼等人会装作开女人们玩笑,同时相互传递纸条。而彼此同是楼梯椅的头头,偶尔也会在运动场上直接讨论。这是他们一直以来使用的方法,虽然单纯,但也从未因此被管理员怀疑。
雷切也回到了普通房。虽然在保护室里没办法了解详细的来龙去脉,但雷切似乎自己察觉了一部分。他形式上向室长塔里艾洛鞠躬后,便带着笑容来到亚济安的小房间。
「我想听你说的事情又增加了。你会告诉我吧?」
虽然不晓得塔里艾洛的目的,但亚济安已经是「庄家」了。到目前为止,似乎是先把人拉进来才将一切告诉对方,但亚济安可不许别人对自己的做法多做评论。他将所有事情告诉雷切并请求协助。雷切瞥了寂星一眼,双手抱胸闭上眼,仅仅思考了三秒钟便回答:
「好吧,我对目的也没有任何异议,既然庄家是你不是塔里艾洛,就让我也参加吧。你不会介意吧,寂星?」
「我不会不介意。」
「是吗?你相当坚持呢。」
「你不在乎吗?对方可是那个塔里艾洛喔。昂哥森的事也是——」
「啊,你在保护室时说过对吧,那家伙将亨醉客怎么了之类的。」
「那家伙是内奸。他受了塔里艾洛的命令,为了杀鸡儆猴,将亨醉客砍得半死耶。」
「但并没有死吧?」
「话虽如此……」
「这笔帐之后再算就好。」
雷切侧头,用右手中指搔了搔右眉。
「等赌场开了,再叫他们加倍奉还就好。反正这样下去,要取那家伙的脑袋也没那么容易。」
「既然你这么说了……」
「我也该学乖了。光在这里及跟保护室之间来来去去,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你终于意识到了吗?虽然已经太迟了。」
「别这么说,寂星。我没办法八面玲珑,个性又急躁,而且脑子里想的总是立刻表现在脸上,在必要时刻到来前,还是拚命忍耐来得好。」
雷切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对亚济安低下头。
「或许会给你添不少麻烦,但还是拜托你了。」
「不用这么做,我只是代替塔里艾洛成为庄家,并不是你的老大。」
「不,你就是我的首领;如果可以,也希望你能这么想。因为是打倒利契耶鲁及塔里艾洛的你,我才会遵从。只要是首领的命令,无论如何我都会咬牙吞下去。若非如此,我只要一天不揍那下贱胚子,就会浑身不畅快。」
「我知道了。那么,就到赌场开设为止。」
「嗯,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会要你跟他们好好相处,只要不引起纠纷就好。」
「我会铭记在心。」
雷切再次深深低下头。他笑了起来,左颊上刺着的「雷」字随之扭曲。但他的笑容下一秒便冻结了。看样子不是在看亚济安,而是另一个人。
亚济安循着雷切的视线看去。
是小房间角落里的波达达格、彭德及毛,是当中的哪一个人?
「令人作恶,浑身是毛的混账。」
从他硬挤出这句话,咂了咂嘴,还踹了墙壁一脚看来,是毛吗?那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仇人一样。雷切体格壮硕,头发的长度及份量之丰也绝不寻常,但他却那样睨着小个子的毛,感觉相当滑稽。
「你们有什么过节吗?我并没要求你们和平相处喔。」
「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就是讨厌得不得了。光是想到和他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就感到气愤难当。不过,是的,既然首领这么说,我会忍耐的。」
雷切深呼吸后,突然揍了墙壁一拳。瞬间发出让整间房安静下来的巨大声响。而且,他似乎仍然难以释怀。雷切的太阳穴一带青筋浮现,拳头仍旧紧握。
「没错,我会忍耐下去。」
37
库拉尼一如往常地在五号小房间玩着骰子。今天没有必要两人独处了,因此亚济安请罗肯、迪.沛多罗及钢格也留下来。
沛多罗与钢格在双层床上铺盘腿而坐,库拉尼坐在下铺床沿,罗肯坐在便器上;四个人四种视线,集中在席地而坐靠着墙壁的亚济安身上。
一个劲儿抓着黑色卷发的迪沛多罗,以及坐立难安地搔自己壮硕的身体并转着肩膀与颈部的钢格,两人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惊讶。罗肯虽然笑容满面,但看起来又像在发呆。库拉尼一脸慵懒,完全看不出来他正在想些什么。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若能了解是再好不过。该怎么说呢?只要在库拉尼面前,比起自己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的念头,让对方这么做、那么做应该也可以的想法更加强烈。库拉尼并不是每次都会响应,应该说不回应的次数比较多。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不能把他排除在外。
库拉尼走在前面几步,背对着我。我该追着他的背影吗?还是不该追?我不知道。完全不晓得。
为什么只要你在身边,就会令人感觉如此怀念呢?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亚济安看着迪沛多罗及钢格、瞥了罗肯一眼,接着与库拉尼四目相对。
「塔里艾洛成了我的手下。也就是说,由我取代塔里艾洛成为四号房的管理人。不过室长职务仍旧跟以往一样交给塔里艾洛就是了。」
「你也出人头地了呀。话说回来……」
库拉尼低声轻笑。
「仔细想想,你从禁闭室出来也没经过多久。一眨眼,竟然成为在背后操纵室长的真首领啦。」
「你是在开我玩笑吗?」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感慨万千。跟你同寝虽然只是不久前的事,但总觉得十分怀念呀。大概是我老了吧。」
「你不只是长相,连脑袋都老化了呀。」
「虽然我自认还年轻,但最近身体却跟不上了呢。」
「即使如此,你还是一样活跃吧。」
「只是因为训练有素罢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不希望我帮你吗?」
「我没有这么说。」
「似乎有这么一句话——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不晓得哪里来的古谚。」
「是因为义吗?」
沛多罗挖了挖鼻子,皱皱眉头。钢格也「是呀」地点头。
「若要我来说啊,跟义比起来,应该是那个咩?『欺骗』。你总是随意应付了事,却老是能拿到好处。就像是只吃掉肥肉留下瘦肉一样,或是将霜降肉全部吃光一样。」
「你这么喜欢肥肉呀……」
「那当然啰,不懂得油花美味的人,没有资格评论肉!」
「所以你才会发胖呀,钢格。」
「白痴。迪沛多罗,女人呀,与其选择像你这种干瘪又满是骨头的家伙,她们还比较喜欢有点圆圆的人。连这种事你都不知道咩?所以才说你不行呀。」
「那不是说女人的喜好,而是说比起太瘦的女人,男人还是比较喜欢有些肉感的女人吧?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
「我才没有搞错哩。比如说,我就比较喜欢苗条的女人。」
「那是因为你是只肥猪,所以才会渴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吧?」
「我才不是肥猪!我只是很有肌肉而已!」
「既然这样,你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像是脂肪燃烧的味道呀?」
「不要说味道!听起来好像比气味还要臭!」
「……是无所谓啦。但你们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呀。」
「吵死了,库拉尼!少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对人说话!」
「没错!现在在上面的是我们!从高度来说是这样!」
「是呀,没错!」
库拉尼日瞪口呆地从鼻子喷气,搔着后脑勺。罗肯嗤嗤地笑,见到他这样的迪沛多罗及钢格又说了些什么。虽然罗肯立刻道歉,但他们俩似乎相当不满。
「我们想开一间赌场。」
亚济安定定地看着库拉尼的双眼。
「很大的赌场。由我当庄家。」
「这样啊。」
库拉尼没有移开视线。
「那又如何?」
「我希望你们也能来帮忙。」
「结果,你还是被塔里艾洛收服了吗?」
「不对。」
亚济安将右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有这个想法,并准备至今的人的确是塔里艾洛,但决定加入的人是我。我是自己做决定的。」
「是依你自己的意志吗?」
「没错。」
「来邀请我们也是你自己独断的决定吗?」
「庄家是我。」
「我不认为那个塔里艾洛会真心向你低头。」
「或许如此。但是,既然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是那男人的原则,那在赌场开设前他应该不会做出奇怪的举动。就算要对我张牙舞爪,也是在那之后吧。」
「『外面』吗?」
库拉尼将身子向后仰,双手撑在床铺上,彷佛在看着遥远的地方。
「又搞这种麻烦事。」
「……你应该已经察觉塔里艾洛想做什么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什么也不想。因为思考的时间多得用不完呀。」
「你还叫我什么也别想。就算『思考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从头到尾都说真话呢?若是全盘接受别人的话,只会被当白痴看待。」
「我不能相信吗?如果我想相信。」
「也替你相信的人想想嘛。我们都希望能够永远诚实待人,但很难做到。大家都很害怕,不想受伤、不想伤人。当然,也有些家伙并非如此;但永远畏惧着什么而活,这一点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你也是一样吧?」
「我……」
「害怕什么?」
「……自己。」
「你自己吗?」
「因为我不清楚。」
「说到自己的事啊,每个人都装作知道,其实却出乎意料地不了解呀。」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我……」
我不知道。
从哪里到哪里是我,从哪里到哪里不是我?
这双手属于我吗?手指呢?双脚呢?眼睛呢?耳朵呢?嘴唇呢?头发呢?是属于我的,我这么认为,我有这种感觉。但是,如果那只是我自认为呢?我想要证据。能够证明我是我的证据。所以我想活着。活着、活着、活着、活下去,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会找到。在我年老、残破不堪、行将就木之前,应该就能感觉到。啊啊,这个人生的确属于我。只能这样而已,不是吗?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父母是谁。我是如何被生下来的?就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当我察觉时,我已经是我了。而且,我并不只属于自己。有什么对我说话。轻蔑、嘲笑、辱骂、想要撕裂我。或许我早已被扯裂了。或许我早已被四分五裂,成为给他们的饲料也说不定。这双手是属于我的吗?手指呢?双脚呢?眼睛呢?耳朵呢?嘴唇呢?头发呢?或许是属于我的,或许不是。从哪里到哪里是我呢?从哪里到哪里不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搞不好,我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这里!
没错吧?
我希望某个人告诉我没有错。
希望有人看着我,看着真正的我、实际的我。希望有人能碰触我的身体。
不行。
如果真相揭开了怎么办?若是答案揭晓,发现我不是我,甚至确定了这一点该怎么办?
我不想被人知道。
我比起任何人更不想知道。
或许你们见到的我,并不是我。
虽然想要吶喊这就是我,但或许并非如此。
鲜艳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
你想太多了。没有必要担心。因为你是人偶。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喔。有许多人在等着你,你只要响应他们就好了。你已经得到了吧?你存在的理由。你存在的价值。你能够做你自己。反正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喔?你是我的东西喔?你其实很清楚吧?你也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你真是个小鬼。」
库拉尼伸手将我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至少,这头发是属于我的吧?
「就算在脑中思考得再多,不知道的依然很多。或者该说,只要活在世上,尽会碰着些不知道的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有些问题无解,而自己一个人无法解答的问题更多。我也一样。跟你还有其他人在一起后,我才终于看见了某些东西,也注意到一些以往没发现到的事。这种情况多得是。」
「跟我们……?」
「你曾经说过吧?那时我可是吓了一跳哩。没想到偏偏是你。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但是,仔细想想,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办得到了。」
「说过?」
「你不记得了吗?也无所谓。」
「我吗?」
「那就是开始。」
「是开始啊。」
「好几次我都替你捏了把冷汗,但你还是会撑过去。」
「但是,那是……」
「是呀,只有你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吧。」
「办不到。」
「你不是独自一人。」
「我知道。」
「是吗?」
「我知道。那种事我很清楚,但是——」
「『外面』吗?」
库拉尼将身子向后仰,双手撑在床铺上,彷佛在看着遥远的地方。
「又搞这种麻烦事。」
「……你应该已经察觉塔里艾洛想做什么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什么也不想。因为思考的时间多得用不完呀。」
「你还叫我什么也别想。就算『思考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从头到尾都说真话呢?若是全盘接受别人的话,只会被当白痴看待。」
「你愿意帮我吗?」
「我不会碍手碍脚的。」
「我相信你。」
亚济安对库拉尼微笑。
库拉尼动也不动。
「毕竟你是个老好人呀。」
38
我们并没有什么具体且详尽的策略。不过,亨醉客正在医务室疗养。这是个重点。我有自信。只要能稍微有些空隙,计划一定能成功。
一到自由时间,管理员立刻将我带去医务室。久违的检查。医生让纳吉坐在肩膀上写着东西。靠走廊的床铺布帘拉起。亨醉客躺在那里吗?当医生问「感觉如何?」时,我向医生请求,希望能够探视他。因为同是四号房的伙伴,自己一直很担心他;如果可以,希望能看看他的情况,拜托您。我深深低下头,医生稍微思考了一下,「好吧。」他点头。
「不过,只有一会儿而已喔。过来。」
是。我顺从地回答,跟着医生穿过布帘的缝隙。亨醉客醒着。他见到我时微微瞠目结舌,虽然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颈部及手腕都缠着绷带,脸色还是很糟,而且瘦了不少。虽然样貌令人心痛,但实际上,应该比外表看起来恢复了更多。是眼睛。他面向我那瞬间的精悍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重伤衰弱的人会有的眼神。
亨醉客或许躺在床铺上闷闷不乐。猜测究竟是谁害得自己遭遇到这种事?或者说,他已经知道是昂哥森做的好事,因此继续思考了许多也说不定。或许充满仇恨、憎恶、痛苦也说不定。或许在自己心中得到某些结论之前,他都打算静静躺着不动也说不定。
亚济安走到床边,蹲下身子看着亨醉客。
「你没事吧?」
亨醉客哼了一声,缓缓摇头。亚济安将脸凑近他的耳边。医生正盯着天花板,现在做应该不会被看见。亚济安在亨醉客耳边细语:「我一到外面去你就开始吵闹。」亨醉客瞥了亚济安一眼。医生已经看向这里了。亚济安轻轻点头。
「你只要赶快好起来就好,什么都不用担心。」
亨醉客没回答,只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演技真好。谢谢您,亚济安再次低头向医生道谢,走出布帘,在转椅上坐下。医生也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拿了桌上的纸张,正打算说些什么。
亨醉客咳了起来。接着听见吸鼻子的声音。他似乎是想要清掉卡在喉咙的痰,却没办法,气息紊乱起来。他又咳了一次。呼吸窘迫。转过头去,挡住亨醉客床铺的布帘正在摇晃。他正在胡乱踢蹬着腿吗?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拍拍亚济安的肩膀。
「在这里等着。」
「是。不要紧吗?亨醉客——424……」
「我去看看。但是,他应该已经好多了。如果有必要,我会做些处置的。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拜托您了。」
「听见你这么说,感觉还不坏。」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形式上的服从表现再多次我也不会吝惜。他一定又在这么想了吧?我是你的人偶。不过是能随心所欲操纵的人偶罢了。随你怎么想吧。我不会用言语否定,而会用行动表示。
医生穿进布帘里。亚济安立刻站起,或者该说是滑下般离开椅子,伸手拿出医生放在桌子下的方皮包。不去想多余的任何事。只要让身体自然行动。亚济安用手指轻压,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解开皮扣,打开皮包。包中放了个盒状物体。将之取出,有着柔顺布质内里的皮包内侧有一道拉链。左右各有一列小金属片彼此咬合,是个能靠拉动中央金属环开关的口袋。亚济安握住金属环两侧,拉开拉链。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口袋中有着那个。
以黝黑金属制成,相当沉重。一根棒子垂在圆环下,棒子的左右侧还突出数根短棒。
是钥匙。
这就是开设「赌场」所不可或缺的「棋子」。
亚济安立刻取出放在上衣内口袋的黏土。将棒子下端按上去取得版型。收好黏土,接下来只需物归原处。他将钥匙收回口袋,拉起拉链将盒状物体放回皮包,关上皮包扣好。将皮包放回桌下,坐回转椅时,他甚至没有感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一直坐在椅子上。他甚至能如此相信。或者应该说,他只能这么认为。一点也没有动摇。非常平静。
医生很快地穿过布帘走回来。
「他只是被痰卡住无法呼吸而已。或许是跟你见面太过兴奋。总而言之,已经没事了。也可能是因为没吃什么东西,身体相当虚弱,只要能进食,体力就会恢复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普通房。」
「这样啊。」
「那么,开始替你检查吧。」
是,我简短回答,却感到有些不耐。自己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没有立刻察觉呢?他感到不可思议。
纳吉不见了。
刚才为止都还在医生肩上的。刚才?正确地说,是到何时为止?进入医务室时毫无疑问地还在。自己去看亨醉客时呢?似乎是在,又好像不在。不记得了,想不起来。
「你怎么了?」
医生嘴角扬起。
「脸色不太好喔。」
「没什么。」
「这样就好。啊,对了,我想到一件事,等我一下好吗?」
医生从桌子中拿出白纸开始写了起来。他究竟在写什么呢?想窥视的冲动驱使着自己。我想看,得确认内容才行。虽然有种近乎义务感的强烈欲望,但我却办不到。必须谨慎行事。若是有什么万一,导致上衣内口袋的棋子版型被发现,便得不偿失了。赌场非得开成不可。现在应该假装跟平常没有两样。虽然知道,但还是非常在意。医生在写什么?纳吉又上哪儿去了?
医生放下笔,将纸撕成两半,一半揉掉,另一半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希望。
计划。
潜伏。
成为我的东西。
凌乱的字体看起来就像这样。
「这样就行了。」
医生坐回椅子上,翘着脚。
全身漆黑浑圆、长着尾巴的生物从桌子下跳出来,经过医生的脚爬回肩上。
「那么,现在要开始检查了。」
「是。」
「脱掉衣服。」
我什么也没做。一直坐在椅子上。我对自己如此重复,同时相当慎重、但又故做自然地脱衣服。无论如何,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不能往后看,必须继续前进。我不是人偶。我要从这桎梏逃脱,证明这一点。只能这么做了,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如此希望。
39
最后的准备花了六天。塔里艾洛坚持前阵子左脚掌的龟裂骨折已经好了,并在亚济安面前用力踹地板证明。亨醉客也回到了普通房。日子就这样平稳地度过。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熄灯就寝的指令下达后已经过了五个小时。走廊依旧灯火通明,四号房内却一点光线也没有。话虽如此,但第十三号小房间距离走廊最近,因此还算明亮。
某种柔软物体压进硬物中一般极其微弱、不仔细去听肯定会忽略的声音传来。
亚济安从床上探头看向通道,发现白发男人将手放在铁栏上盯着自己。
于是他点点头起身下床,无声无息地走近男人。
「祝你成功。」
「用不着你说。本大爷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搞砸?」
「说得也是,你是个说到一定会做到的男人。」
「那还用说。」
「我相信你。」
「啊……?」
塔里艾洛别开视线,搓了搓鼻子。
「混账。」
普通房的钥匙,无论是一号房至八号房的钥匙、各房内小房间的钥匙、还是浴室与监视房的钥匙等等,全都不同,合计起来数目十分惊人;然而,负责普通房的管理员,会将所有钥匙分成数串挂在腰间。虽说四号房内,以亚鲁巴特为首的几个人手脚都不太干净,但别说是从钥匙串内筛选出特定的钥匙了,就算要叫他们将整串钥匙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成功了,一旦管理员发现钥匙不见,想必也会引发轩然大波。虽然也考虑过偷出钥匙复制,再趁着被察觉前放回去,但风险未免太大了。
结果,塔里艾洛选了第三条路。「就某方面而言,这或许是最大的赌注。」塔里艾洛曾对亚济安这么说过。既然无法光明正大地偷取,不像正攻法的正攻法也行不通,那就只能走偏门了。但究竟该如何攻击他们的弱点?
思考到最后,塔里艾洛想到的是拉拢女人们。但毕竟住在不同房,无法用蛮力使她们屈服。于是,就如同常挂在嘴边的话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塔里艾洛,决定向运动场两座楼梯椅之一的支配者——八号房的室长克菈菈——说明自己的企图,请求对方协助。
塔里艾洛赌赢了。尽管只是以对等立场交涉,但他依然成功地与克菈菈等人连手。「这不算什么,只要『赌场』开张就算我们赢了,到时候全都上了不就得了?」尽管塔里艾洛这么说,但她们确实是可靠的盟友。八号房的室长辅佐,同时也是室长参谋、实质上几乎等同于室长的蓓蒂是幕后的最大功臣。她想出好几种旁门左道的攻略法,并采用当中几条被认为相对有利的计划,挑出适合的人选并付诸实行。
计划内容是由八号房的夏子勾引其中一名管理员,引诱对方深夜到自己的小房间来。同时,与夏子同房的人趁机拿走管理员脱下的裤子,从挂在腰带上的钥匙串中找出目标钥匙复制版型,再叫沉默却大胆还有双巧手的流悠路加,趁着金工工作时,避开管理员耳目偷偷依版型复制钥匙。
步骤大致如此:管理员一走进小房间,就将他推到床铺的梯子上让他脱衣、将裤子挂在梯子上,再将他压倒在下铺。说起来简单,不过步骤非常绵密,还进行过好几次推演。与夏子同房的原本是姊姊维多利亚,但考虑到这样一来,她就得亲眼目睹妹妹与人欢爱,加上性格也不适合,因此她与约翰史坦巴克换了房间。从约翰史坦巴克住在八号房就可以知道她是名女性,如果脸上少了胡子,她的容貌也确实是女性。纵使人有点怪,但她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沉着,责任感也很强,同时精神十分坚强、重情重义、值得信赖,因此蓓蒂才会指名她。
约翰史坦巴克漂亮地响应了众人的期待。
当然,夏子也做得很好。
流悠路加也若无其事地制作好钥匙,交由亚鲁巴特带离工作区。
费尽千辛万苦才到手的四号房与四号房第一小房间的钥匙,以及普通房内那两处被称作监视房的管理员休息室其中之一的钥匙,现在都在塔里艾洛手中。
利用这些钥匙溜出小房间的塔里艾洛,将手放在隔开四号房与走廊的铁门上。他将手伸出铁窗缝隙,把钥匙插入门外的钥匙孔内一转,顿时发出喀锵一声。铁门已经仔细上过油了。这是自从工作内容加入清扫普通房这一项后,由克菈菈向管理员建议,并获得所长同意后才得以实现的。因此,铁门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便打开了。
塔里艾洛来到走廊上,随即关好铁门,与亚济安四目相对。他舔了舔薄唇,若有似无地点点头,随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在二十二点熄灯就寝后,管理员大约每两小时就会巡房一次。现在是三点,正好是两点与四点巡逻之间的空档。在四方形的普通房中,监视房分别位于两排普通房的斜对角,各由一名管理员看守,但他们应该正在休息,以这个时间点而言或许正睡得香甜。打从一开始,塔里艾洛就不打算将从管理员手中抢走钥匙串的任务交给别人。他似乎很有自信,甚至肯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无论如何,亚济安只能等待。
他感觉到上铺的修特列豪仙起身。
其他小房间的人也都陆续起床了吧。
走出四号房后,依序通过三号房、二号房、一号房后的走廊尽头即为监视房所在,正好是环绕一号至八号房的走廊转角。平时这里走过去不用一分钟,但如果要放轻脚步掩人耳目,或许需要更长的时间。走过去,用某种手段夺取钥匙后回来。得花多少时间?
心情十分冷静。
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
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不是错觉。是真的听到了。
声音极其微弱,不留心听不清楚,而且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是叫声。
修特列豪仙沿着梯子从上铺爬了下来。
紧接着。
塔里艾洛同样悄然无声地走回来,打开四号房铁门,并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被红色液体浸湿,看起来分外沉重的布包,锵啷地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布包内是钥匙串。战利品不只如此。亚济安对塔里艾洛系在腰间的铁环有印象。也可以说是印象深刻。那是管理员的教育鞭。
「你杀了他?」
「是呀,这么做最快。」
不只是缠裹着钥匙串的布,塔里艾洛的衣服上也到处染了红斑。他开了第十二号小房间的门,凶恶的脸上同时浮现危险的笑容。
「还有另一间监视房,要顺便收拾掉也可以。反正花不了多少工夫,而且我原本就那么打
算。」
「不。」
亚济安从小房间走到通道上,微微歪着头。
「我来动手。」
「喔?」
塔里艾洛的蓝色右眼圆睁,黑色左眼瞇起。
「你又不是那种喜欢表现给人家看的人。这是要跟我较劲吗?还是说,身为老大,你不希望
只让手下弄脏手?」
「我可没把你当成我的手下喔。」
「那你当我是什么?」
「不是同伴吗?」
「啊?」
「你是我的同伴,至少目前是。」
「别笑死人了。」
塔里艾洛原本就扭曲的脸歪得更加厉害。他似乎打算吐口唾沫,不过还是作罢了。
「少说这种蠢话了。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这垃圾。要动手还不快去!」
「这边就拜托你了。」
「监视房收拾完后,顺便去替女人们开锁。」
「我知道。」
「钥匙。」
塔里艾洛从钥匙串内抽出一支,抛了过去。应该是监视房的钥匙。
「还需要其他的吗?」
「其他的我自己去拿。你抢到的那些钥匙就当备用的,你留着就好。」
「别搞砸了。」
「我知道。」
亚济安离开四号房,朝着八号房附近的另一间监视房前进。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走在无人的走廊上,但亚济安没有丝毫犹豫。在禁闭室时不用说,刚移到普通房时,他总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15.ZIln'觉就像是在操纵一台极为脆弱又钝重的交通工具;但现在不同了。他没有必要思考。只要随心所欲就行了。
监视房位于走廊尽头的左手边,所以亚济安沿着左边墙壁笔直向前走。不对,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行走。总之,他来到监视房门口了。回想起来,是身体自动选择了最佳的路径及方式。一路上没有任何障碍,也不用躲起来。
亚济安站在监视房门前。
格子状铁门的另一侧,是间能让两个,顶多三个人睡觉的小房间,里面放了一组桌椅。
体格壮硕的长下颚管理员坐在椅子上,用相当悠哉的动作准备转过头来。
他完全没有打算用钥匙。
右手抓住了铁窗。
「阿尔卡地亚」。
我确实这么说了。
但「那」代表了什么意义,我并不知道。
我明明不知道,却呼喊了「那个名字」。
为了强调自己并不知情,我闭上双眼。
我睁开眼睛,只见管理员也双眼圆睁。
对方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额头上开了一个黑色大洞,流出血来。
原本抓着铁窗的右手,如今却握着另一种东西。
是钥匙串。
这是我从那个已经没有呼吸的管理员手中夺来的吗?
亚济安转身背对监视房。
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有所动摇。
被谁发现?
被自己。
必须蒙骗。
必须隐瞒。
什么也没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什么也没看到。但是,自己手中确实握着钥匙串。
亚济安用那串钥匙打开八号房的铁门,也开了夏子及约翰史坦巴克的第十二间小房间。夏子飞快地跳下床铺。准备扑上来抱住亚济安。他闪开的同时将钥匙串递了过去。夏子虽然一脸不满,却没有一声抱怨。八号房的各个小房间,都被夏子与约翰史坦巴克一一打开。克菈菈走出最里面的第一间小房间,蓓蒂也离开第二间房。克菈菈与蓓蒂仍站在原地说着什么。亚济安点点头,却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点头。
克菈菈从夏子手中接过钥匙串,吩咐白妙、缪奇与柯林分头去打开七号、六号及五号房。并将钥匙串拆开来分配。
容貌总令人联想起水栖生物的白妙,发出一种只能说像「喵哈哈——」的奇特笑声跑出八号房。
身材娇小,光溜溜额头上刺着漩涡状图腾的缪奇,似乎很热爱金属的味道,她将钥匙塞进自己嘴中。
柯林这女人有个怪癖,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不断用头去撞墙、或是将自己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她动不动就会说自己是个瘟神,因此招致同伴的侧目,也时常被库拉尼责骂。同伴之间,也传着她或许只是非常想被库拉尼责备而已。
我知道。
我知道她们的事。
祝花个性相当内向,总是在闻袖子的味道。她跟雷切一样是凰州难民,两人是青梅竹马。漂流到艾尔甸后,雷切为了养活祝花,干起拦路打劫的勾当,因为艺高人胆大,他被吸收进蛾次郎组这个公会。不过好色的组长盖马尔吉竟看上了年纪相当于自己孙女的祝花,要求雷切交出青梅竹马。雷切拒绝,并砍伤盖马尔吉逃走。当时这两人被四十几个人追杀,出手救了他们的,是雷切曾因工作有过一面之缘的讨债人。
「暴风」拉吉有时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动,有时会跟塔里艾洛爆发激烈冲突,是个看心情做事的家伙。
浑身瘦骨嶙峋的「骨女」洛罗会使用独特的占卜术,也会一点魔术。忘了是何时,她还曾经跟托托比赛过占卜。那时候大家正好一起吃午餐。规则亚济安并不清楚,但胜负是由大家多数判决裁定。当时由洛罗获胜,而托托则相当沮丧。
雷吉。虽然自称是那个雷吉的妹妹,却没有血缘关系。这对雷吉兄妹是受某人之托来刺杀亚济安的。他们并没有偷袭。而是等在亚济安必经之路上,先报上名号后才发动攻击。两人默契极佳,使用的招数充满意外性,既锋锐、又凌厉,也会仔细地互补死角。他们似乎打从心底乐于战斗,连亚济安也打得很开心,简直像是三个人一起玩耍似的。有好一段时间,他们认真地投入了这场游戏,几乎忘了要杀掉对方。究竟是谁委托他们俩来杀自己?亚济安已经没有兴趣了。那两人也是一样。
米希莉亚当初倒卧在第九区郊外的路旁。当时是凌晨,亚济安在米开朗基罗喝完酒,准备回家。他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尸体,因为肩膀微微地上下起伏。但若是继续放置不管,想必再过不久就真的不会动了。在艾尔甸,有人倒卧路边并不罕见。亚济安原本想走过去,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当时同行的塔里艾洛昨舌,却比亚济安早一步走近米希莉亚,揪起她的颈部,直接提了起来。FIIIIll通垃圾是怎么回事,怎么轻得跟个白痴一样?」
「——话虽如此,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吧。」
克菈菈当时是被数个……不对,更多,恐怕有二十、将近三十个男人追杀。碰巧撞上现场的讨债人发挥他引以为傲的鸡婆天性,害亚济安等人也得一起帮忙,这才救了克菈菈,这或许真的是多管闲事。因为追杀她的人,是拉夫雷西亚的贵族兼贸易商夏斯楚迪普雷的手下。为什么德迪普雷想抓克菈菈呢?因为她是夏斯楚的女儿。虽然不晓得动机,但克菈菈想逃离父亲,为了成功逃脱,她看准了讨债人的亲切并加以利用,才得以顺利摆脱追兵。纵使谁想这么指责克菈菈,她本人也一定会坦荡荡、悠然自得地笑着主张,当时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
「小心谨慎一点。既然都到了这一步,就不允许失败。将这当成最后的机会,我们的愿望必定能够实现。」
「太过紧张反而会看不见脚边喔。」
「那部分就交给蓓蒂小姐妳这种性格扭曲的人来注意就好。接下来将是突击、突进、突破之战,最重要的就是气势!」
「突击、突进、突破是吗?」
顶着一头睡乱的黑色短发走出小房间的人是凯伊。她鼻翼鼓涨,用右拳敲了左掌好几次。
凯伊。我第一次见到妳是在地下区。一开始只是偶然,我们正好盯上同一只异界生物,人多势众的我们先解决了猎物。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使妳气上心头。塔里艾洛觉得很有意思,还刻意加以挑衅。妳跟着我们到地下区外要求决斗,利契耶鲁接受了。妳被利契耶鲁痛扁一顿。塔里艾洛原本想脱掉妳的裤子,但被我阻止了。利契耶鲁冷静地指出妳的天分不错,只是各方面都太过于单纯o:]1迫使妳怒火中烧。利契耶鲁告诉妳n'ebula的所在处,欢迎妳随时来挑战善田时我心想,利契耶鲁搞不好相当欣赏凯伊。第一次来到奥托米婆婆店内跟大家一起吃饭时,妳故意移动到靠角落的位子,眼神闪烁,似乎相当不安,又彷佛在害怕什么似的。那并不像是在吃东西,只是把食物倒入胃里。「那是怎么回事?」奥托米婆婆苦笑。但我却莫名能理解妳为什么会这样。至少,我觉得我知道。我走到妳身边告诉妳:这里没有问题。没几个不怕死的家伙敢在奥托米婆婆店里胡作非为。妳跟我有点像,但又完全不同。妳总是坦率又正直。当时妳一脸诧异地抬起头来,似乎发自内心感到讶异。「咦?是这样吗?」妳说。
「这可是我最擅长的领域。敢来妨碍我们的,不管是什么家伙,我会通通粉碎掉!」
「真是可靠。」
蓓蒂耸耸肩。妳非常聪明,但妳似乎也知道自己现阶段能达到的程度有极限,因此即使妳看起来无所不知,却也非常明白有些东西自己无法看穿。我总觉得我是透过妳及某位讨债人,才学到许多关于自己以及别人的事。我身边没有那种存在,因此无法肯定这种感觉究竟是对是错,但对我而言,妳就像姊姊,讨债人就像是哥哥。你们同时还是我对等的同伴,也是朋友。有时某些事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我却说得、表现得像是了解一般,你们总是体谅并接受。坦白说,我也曾在某个瞬间将妳当成异性看待。当时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恐怕正是因为此刻,我才明白,至少我有一部分被妳吸引了。当初妳在我面前示弱时,我也想过应该更靠近妳一点。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认为妳不希望如此吗?还是因为我害怕跨越这条线?无论如何、当妳不在面前时,我从未想过妳。我并没有爱上妳。妳一定也察觉了这点,才会跟我保持适当距离,只做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妳很有可能跟讨债人一样了解我,虽然我却仍会保密、仍有许多事隐瞒着妳,但那或许是因为我依赖着妳。妳总是很宠我,或许就像维多莉亚之于夏子那样,妳对我而言也是如同姊姊一般的存在。
我不是独自一人。
跟一个人差得可远了。
我也不是空虚的人偶。
心里的内容物不断地溢出,原本以为里面都是一些虚伪充数的垃圾、废液,或是仿造品的残骸,但我的内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充满了这么多东西。
我听到了粗犷的吼声,那与其说是欢呼,倒更像是怒吼。
除了四号房与八号房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计划。但只要把所有人从房内放出来,加以煽动,到时不肯参加这个行动的人,想必只有少数。每个人都想离开这里。尽管大半的人都已放弃,甚至忘了还有所谓的外面存在,但现在只要告诉他们「可以离开了,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们应该也不得不意识到这件事。收容所。这根本就是个胡闹的名字。亚济安所知道的收容所,根本不是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这里偏偏是收容所?为什么自己非得一直被关在这个连阳光都照不到、令人窒息的设施里呢?
我要出去。
我们要出去。
外面!
往外面……!
「走吧。」
亚济安对蓓蒂等人说,接着转身离开八号房。从打开的七号房、六号房、五号房来到走廊上的女人们,大多睡得迷迷糊糊,或是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事情已经大功告成而喧闹或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的人并不算多。假如她们现在还只是正在闷烧的柴薪,就需要人搧风点火,才能让火势旺起来。自己真的办得到吗?或许应该交给克菈菈或蓓蒂来做比较好。虽然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女人们一见到亚济安,就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身旁全是女人,男人只有亚济安。每个人都一定会感到奇特。但这气氛真是诡异。男人们的声音愈是大声,女人们却愈发显得乖巧,接下来必须一鼓作气地将他们带到开设赌场的地方去,这样真的好吗?不,并不好。
「外面。」
亚济安环视着女人们。
「走吧,到外面去。我们要获得自由。」
有反应。到刚才为止还是一片猜疑、不安、状况外、发着呆的女人们的脸,同时明亮了起来。
「跟着我走!」
亚济安跑了起来,带着女人们冲过七号房、六号房、五号房前,在尽头处向右转,男人们聚在普通房的出入口前。大家似乎已经突破铁门了。男人们陆陆续续被吸进十字走廊。亚济安加快脚步,穿过男人群、踏过粗脖子管理员的尸体,一口气追上领头的塔里艾洛。十字走廊这个名称的出来——走廊的十字路口——近在眼前。十字路口的四方围有格子状铁门,里头随时都有四个管理员看守。而且,这四名管理员与其他管理员的装备不同,腰间挂的不是教育鞭,而是伸缩自如的金属棍棒,同时还身穿厚重的胸甲。如果有什么万一,只要躲在坚牢的铁门后,从里头伸长金属棍来攻击外面的人或加以牵制,等待援军从管理员宿舍赶来即可。若是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就会有大批全副武装的管理员赶来,到时肯定三两下就被压制住。因此,亚济安原本认为这个十字路口会是难关,然而塔里艾洛的想法不同。他根本没将这些只想死守的胆小鬼放在眼里。
「我就让你见识一下……!」
塔里艾洛瞄了亚济安一眼,舔舔嘴角。他打算怎么做?其实也没什么。塔里艾洛笔直冲向十字路口的铁门。与其说是害怕,或许只是吓到了吧,里面的管理员先是瞬间往后一跳,才上前应战。管理员们不断地将棍棒朝铁栏的缝隙戳刺。这毫无疑问地是打算攻击塔里艾洛。其中一根棍棒被塔里艾洛盯上,他轻轻松松便抓住了棍棒的前端。
「嘎哈哈……!」
棍棒被突然一扯,那名管理员以难看的姿势摔倒在铁栏上。塔里艾洛夺过棍棒往后一抛,旋即用食指及中指戳进那名管理员的双眼。其他管理员打算用棍棒刺向塔里艾洛,但已经太迟了。塔里艾洛早已退到棍棒碰不到的位置。此时多尔盖用右手稳稳地接住了抛去的棍棒。多尔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个老人,因为他本人从未说明,年龄基本上仍算不详;他也从未提过是怎么失去左手手指的。他喜欢喂鸟,却又嗜吃烤鸟肉,只有在喝酒时才会显得格外开朗。
「——鹌流古式战斗术『摩打喝』!」
多尔盖迅速地蹲低身子贴到铁门上,间不容缓地将棍棒从铁栏的缝隙中刺出,接连命中管理员们的喉头跟下体,动作在转瞬之间一气呵成。眼珠子被塔里艾洛挖掉的管理员在地上痛苦挣扎,其余三个管理员有的被多尔盖的棍术打破了蛋蛋,有的被击中气管痛苦昏厥。紧接着亚鲁巴特将手伸入铁门中,从倒地的管理员腰间搜出钥匙,并用难以置信的角度扭曲手指与手腕,将钥匙插入内侧的钥匙孔。铁门开了。‧‧
踏进十字路口的瞬间,彷佛有一片黑雾蒙蔽了脑子里的一角。十字走廊连接普通房、集会堂、医务室、禁闭室,以及保护室所在的区域,也与管理员宿舍相连。亚济安看向管理员宿舍。没有半个人影。管理员们没有呼唤援军吗?就算他们真的没有去求援的余裕好了,但怎么可能没有人发现这阵骚动呢?
塔里艾洛等人已经准备朝医务室前进。当亚济安正在思考是否该提醒他们而晚了一步跟上时,雷吉与李.布拉克已经用教育鞭打倒布署在铁门前的管理员。扣除通往外头的门后,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门了。突破的瞬间,所有人一同发出欢呼。亚济安也几乎叫出声来。心脏猛烈地跳动,已经无暇去思考其他事了。
前方。就在前方。没错。就是这样。「拜托。助我一臂之力。对我、对我们而言,你是必要的。」被塔里艾洛这么拜托,并获悉计划详情后,我无法立刻答复。思考、思考再思考。思考良久。在我回答前,真亏塔里艾洛能静静地等待。
「——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说看。」
「我希望能带另一个人出去。」
「莫名其妙。我不是说过了?我的计划是将普通房的人全都带走!即使是乌合之众也好,人数就是力量!或许中途会有人脱队,应该说是肯定会有,不过也只能当成是他们运气不好而放弃。我可没有闲工夫去照顾那些连靠自己开拓道路都没办法的垃圾。」
「不是普通房。」
「什么?」
「那人在禁闭室。我想带他走。不,如果无法带他走,我就算到外面也没有意义。」
塔里艾洛低下头叹了口气,嘲弄般地哼了一声,「你喜欢那家伙喔?真不像你。」他用含糊的声音喃喃地说。「你真的那么重视那家伙吗?」
「是呀。」
「随便你吧。反正我也没办法拒绝你的要求。」
「谢谢。」
亚济安想也不想地道谢。塔里艾洛「嘿」地笑了一声。「我宰了你喔。」他略微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并摇了摇头。感觉有点奇怪。虽然有点在意,但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通过医务室前,在尽头左转,直走到底有一道大门。就在前面。亚济安冲向禁闭室的通道。前方右侧有四道门并排,从这里数过去的第三道门前,站着蒙面人。不只一个。有两人。或许正好到了交班的时间。
「你、你们——」
其中一名蒙面人从腰间抽出教育鞭,企图挡在亚济安面前,但另一名高个子蒙面人却只是站在原地。是呆住了吗?并不是。
高个子蒙面人,拿出的不是系在腰间的教育鞭,而是一串钥匙。
亚济安甚至连怀疑的时间也没有。
高个子蒙面人已经打开了第三道门的锁,推开了门。
「你、你、你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
「不,这个、老子也不是不知道!我懂呀!不就是老子看到的这样吗?就算老子是半鱼半人也懂……谁是半鱼啊白痴!不对啦!这不是咱们的那个、职务吗?咱们也还有工作——」
「那么,你是真心希望把那家伙一直关在这个地方吗?」
「那、那个,这个是……」
「再说,反正抵抗也没有用。」
高个子蒙面人用下巴示意亚济安背后。亚济安没有回头。不用这么做他也知道。利契耶鲁、波达达格、彭德、托托、切利、毛、或许连雷切、寂星跟亨醉客,甚至是库拉尼、罗肯、钢格、及迪沛多罗都在身后。
亚济安穿过高个子蒙面人开启的门走进房间。
玛利亚罗斯坐在床铺上,低头看着地板。
「我来接你了。」
亚济安想抓住玛利亚罗斯的右臂。虽然那么打算,但自己的右手却十分僵硬,难以动弹。
玛利亚罗斯的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全身僵硬。
你是在拒绝我吗?你不想出去吗?你想留在这里吗?留在这种地方吗?
无所谓。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碰到我,那也无妨。
但是,你不能留在这里。到外面去吧。像你这样刻意不去正视眼前的事物,捂住耳朵、不期待任何事物或任何人,远离人群,甚至压抑自己不去应对,不让任何人有所期待,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就这么悄悄地、屏气凝神、拖着脚步、不肯倚靠任何一面墙,即使走得颤颤巍巍,偶尔还会跌倒,却又拒绝别人伸出的手,独自一人,孤伶伶地走下去,这叫我怎么能放下你不管?
啊,其实我也怕得不得了。我害怕会被你拒绝、被你讨厌、被你遗忘、怕你的脑子里面彻彻底底没有我造这些都让我恐惧得不得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我、接受我,但这不过是我的愿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憧憬罢了,我不希望让你知道。
即便如此,亚济安仍用颤抖的手握住玛利亚罗斯纤细的手腕。
「走吧,到外面去。」
出乎意料地,玛利亚罗斯并没有抗拒。他在亚济安的牵引下站起身,然而身体却像使不上力、又像是几乎忘记如何移动似的,动作十分僵硬。亚济安放开手腕,握住他的手掌,玛利亚罗斯抬起头,那鲜艳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橘色眼眸,此刻正鲜明地映出亚济安的身影。
玛利亚罗斯的嘴唇微微颤动。
亚济安点点头。
玛利亚罗斯也回握住亚济安的手。
一走出房间,两名蒙面人被迫蹲下,双手贴在墙壁上。雷切跟寂星将这两人推进房间,用抢来的钥匙上了锁。其中一名蒙面人踹向铁门,似乎在叫些什么,但亚济安没听见。再见了-tlh闭室。我绝不会再回来了。通往外面的门前挤满了男男女女。亚济安牵着玛利亚罗斯的手穿过人群。有人默默让出路来;有人在亚济安与玛利亚罗斯经过面前时,用兴趣盎然,抑或是讶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有人吹口哨;也有人发出怪叫。夏子皱起眉头,睨着玛利亚罗斯,结果被姊姊斥责。然而亚济安一点也不在意。就算等在门口的塔里艾洛刻意皱眉昨舌,亚济安也视若无睹。无论如何,「放开玛利亚罗斯的手」这个选项并不存在。亚济安牵着玛利亚罗斯的手,从上衣内袋取出了流悠路加复制的钥匙。
「你不在意吗?管理员宿舍没有半个人出来。」
「在意也没有用吧?总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一定要。」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就废话少说,快开门吧。」
塔里艾洛的情绪似乎十分高昂。亚济安回过头依序看着主事者们。克菈菈似乎有点紧张,神情僵硬。蓓蒂望着亚济安与玛利亚罗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也或许什么也没想。雷切察觉到亚济安的视线,点头响应。库拉尼微微扬起一边的眉毛,表情就像是在问「怎么啦?」。恐怕是因为亚济安很爱发问吧。亚济安也有自觉。「有什么不好?」真希望他能这么说。「如果你希望这么做,那就这么做吧?至少,我当时也是这样。」
「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约我。你并没有特别喜欢喝酒吧?」
「是呀。」
「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嗯。」
「什么事?」
「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这家伙……有时还真是唐突呀。算了,这倒是无妨……你刚才说什么?喜欢?喔,那真是……太好了呀,不过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
「奇怪?」
「不,不是那样。并不奇怪。或者应该说,完全没有喜欢的对象才真的奇怪啦。喜欢一个人是无妨。不过,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因为我应该是第一次对某个人有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具体而言是怎样的感觉?」
「话语会涌现出来。各式各样的话语,不由自主地闪过。那个人明明不在我面前,却又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但他同时也非常遥远,远得我伸手也构不着。胸口会发疼。就像是有什么紧紧压在上头一样,彷佛心脏被什么一把揪住那般。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总觉得在那人面前,自己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似的。」
「感觉起来,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恋爱呢。恋爱吗?恋爱呀。啊,我可不是在开你玩笑,真的不是——总之,也没什么不好啊?就算你现在不知道,但过一阵子或许就会知道了。」
「是这样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毕竟每个人都不同。」
「你觉得不要告诉任何人比较好吗?」
「那得看你自己了。」
「我并不想勉强隐瞒。」
「那就不用隐瞒。如果你希望这么做,那就这么做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亚济安闭上眼深呼吸。再度转向门。
黝黑、材质既非金属也非石材、看似十分坚固、整面门上雕满了不晓得是花纹还是文字的纹路。很显然与收容所里其他的门不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通往外面的门。
他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一口气转到发出咬合声为止。
塔里艾洛推开黝黑的大门。
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屏住气息。
开敞的黝黑大门另一头,是一条很长、非常长、深不见底的通道。
通道并非一片漆黑。天花板上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便开了个四角形的洞,光线从洞中透出。地板似乎是用黑色石头雕琢而成,并不算十分光滑,有些凹凸不平;光线洒在上头,反射出白色光芒。
左右的墙壁,不,不能算是墙壁,那全是由不像金属也非岩石的材质所制,是栅栏吗?网目很细小,或许称为网子比较正确。被黑暗笼罩的网子彼端,究竟有些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答案。
我曾经看过这里,看过这个地方。
我,没错,我曾经走过这条路。
在那个国家,这条长长的通道,就连「被舍弃的道路」这名字都快要被人们所遗忘。
那个男人,就待在这连龌龊无比的悲哀国民也待不下去的、冰冷阴湿的黑暗中,等待逃亡者们来访吗?
「你这家伙……」
亚济安制止了准备从腰间抽出教育鞭的塔里艾洛,向前走一步。
男人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的位置后,轻轻地鼓掌。
「首先得恭喜各位。正确答案。这条路是正确的。遗憾的是,我没办法做些什么,正如之前所言,我无能为力。」
「……你是什么人?」
「我的事无所谓。其实,你现在也可以忘了我无妨。只是,一切端看你如何决定,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记。无论发生什么事,亚济安,你都得继续前进。无论发生任何事。」
「赛肯葛连麦瑟希,你——」
「『跟往常一样』叫我约格就好。我的名字其实已经缩简许多了,但还是有点长。而且,其实我还有很多名字,每个名字都没有什么意义。我的名字以及我的模样,都只是记号而已。喔,我说了太多无谓的话了。这是我的坏习惯。听好了,亚济安。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回头,请继续前进。我、我们,都在等着你。」
「在等着、我……?」
「是的。」
「再见。」赛肯葛连麦瑟希挥手告别,他既没有转身,也没有朝着这里走来,却像是准备离开这里一样。不知为何,亚济安有这种感觉。想必塔里艾洛也是如此。
「等等,你这家伙给我站住!」
一阵像是什么被拧碎般的喀喀声传来。回头一看,塔里艾洛把蓝色右眼瞪得老大,咬牙切齿。
「——我见过你那张脸。没错。你是、那是、什么时候……在亚济安这家伙来之前。没错吧?你曾经在。你曾经住在四号房。你应该……在的。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你何时不见的?怎么做的?为什么你会穿着管理员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不是我喔,虽然长得跟我很像。」
赛肯葛连麦瑟希叹了口气,又像是要掩饰般地推了推眼镜。
「我让他消失了。若出现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毕竟还是不太方便。反正普通房住满了,总是得减少一些。即使多少有点改变,只要加以『解释』,就『行得通』了。不过,调配份量真的不太容易拿捏。一个不小心『弄坏』可就无法挽回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疯话——」
「你不懂也无所谓。不好意思,我对你没有兴趣。」
「你说什么?」
「亚济安。」
赛肯葛连麦瑟希镜片后方的双眼微笑着。
「前面是类似深渊的地方,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贸然闯进去的。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我再重复一次,接下来,只能请你自己开拓道路、向前迈进。无论如何都要前进。我不会说再见的。」
亚济安无法回答。
原本确实站在眼前的赛肯葛连麦瑟希消失了。他就连响应的时间也没有。
毕竟,一个曾站在眼前的男人,在转瞬之间、无声无息、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会想否定这个事实倒也能理解。赛肯葛连麦瑟希说的那番话,借用塔里艾洛的话来形容,的确像是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或许也因为如此,对于他突然地登场与退场,众人的反应与其说是惊愕,更像中了低劣的骗术,在瞠目结舌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而现在,比起站在原地思考未来或那个消失的男子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语,应该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情才对。
亚济安环视众人。
「前进吧。」
「用不着你说。」
塔里艾洛抛下这句后向前跑去。亚济安也立刻跟上。玛利亚罗斯的双脚还有些不灵活,但总算是跟了上来。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跑了起来。当中一定也有还在犹豫的人,但选项也只有前进或是折返而已。二选一,并不算困难。况且,也只有一开始会需要些胆量跟豁出去的勇气。原本大半的人就已经在极度兴奋的情况下,方才被泼了一盆冷水而稍稍降下的温度,随着一步步在通道上前进而逐渐升温,转眼就到达了沸点。接下来只要把身体交付给狂热,向前奔驰就行了。
半途中,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扭到脚,玛利亚罗斯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亚济安干脆将玛利亚罗斯拉过来一把抱起。玛利亚罗斯惊讶地叫了一声。或许也隐含了抗议之意吧,但无所谓。亚济安莫名地感到焦急。我确实认得这股气味以及这混浊的空气。赛肯葛连麦瑟希,也就是约格说的没错,这条路是对的。我如此认为。不,我可以断言绝对没错。但是,得快点才行。必须尽早通过这条路。虽然仍看不见,但一定有出口。一定有。必须想办法跑到出口。否则——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必要思考。
硬物相互摩擦的轰然巨响传来。
声音不能说近,也不算远。
两者皆是。
巨大的声响。
同时也是令人不悦的声音。
跑在前头的塔里艾洛停下脚步,亚济安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其他人应该也一样。
是网子。
左右的网子正被某种力量拉扯,逐渐收拢。
亚济安正想大吼。但却先传来惨叫声。不是来自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或是更多?那个、那些东西,从网子的另一侧出现。有些飞跃出来,有些爬出来,也有些是滚出来的。那些东西、他们,正确地说究竟是什么?又是如何诞生的?亚济安并不清楚。但亚济安认得他们。也能推测他们的真面目。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知道他们是生物。他们有手臂、脚,或是类似的器官。有的是一只、两只、四只、七只,还有数目更多的。也有些就像团肉块。有的从像坨黏液、难以称之为身体的身体上,长出无数根犹如触手般的东西。有的四处飞窜、有的发出尖锐噪音、有的正在咆哮、有的每次移动就像在弹跳般、有的是藉由分裂来移动。这些被关在那地底之国的最下层,贪婪地啃食彼此,有时交配,有时互相残杀,最后还是只能啃食彼此的「被舍弃的孩子」,绝对是生物没错,但他们与其他生物有所不同。其实他们本身都是各自不同的存在。在昏暗光线的照射之下,他们每一只都色彩缤纷,而每种颜色恐怕都没有正式名称。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一些极其独特的生物。没有别的生物会像他们一样丑陋、卑贱、不堪入目、受到诅咒、被世界隔离在外。其他生物只要一看到这些被舍弃的孩子们,应该马上就能理解。或者该说,他们本身或许正是最了解这点的。
正因如此,「孤儿」们毫不留情。对他们而言,其他生物全都是值得无条件羡慕与憎恶的敌人,也是该食之而后快的猎物。
通路上立刻充满哀嚎声、啃碎声、咀嚼声,以及血腥味。
亚济安看见了。
一只彷佛褐色绒毛集合体般的「孤儿」,中心的血盆大口长满牙齿,咬住了金发中分的昂哥森右手。虽然他随即抽出那只手,但手臂已被轻松扯断了。简简单单便失去右手的昂哥森跌坐在地,但马上又被拉了起来。那人一头绿发,是亨醉客。
昂哥森一脸呆滞。嘴上嘟囔着:「为什么你……」
而另外一只长了十根以上像尾巴的脚,而且双臂的前端分别长了头的「孤儿」,一口咬住亨醉客的头。
「亨醉客————!」
昂哥森大声嘶吼,想试着阻止那只「孤儿」,却没能成功。绒毛大嘴的「孤儿」咬住昂哥森的左脚。他跌倒在地,另一只宛如许多内脏交错组成的「孤儿」扑了上去。寂星企图一脚踢开对方,右脚却噗滋一声陷入内脏中。如果不是雷切及时将寂星拉了出来,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波达达格呢?彭德呢?托托呢?他们平安无事吗?毛呢?切力呢?库拉尼呢?罗肯呢?迪沛多罗呢?钢格呢?其他男人呢?蓓蒂呢?克菈菈呢?凯伊呢?夏子呢?维多利亚呢?其他女人呢?不知道。一片黑暗,重点是「孤儿」数量实在太多。亚济安想折返。可是,抱着玛利亚罗斯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应该将玛利亚罗斯放下来吗?正当他彷徨时,有只像舌头怪物的「孤儿」一蹦一跳地扑了过来。亚济安好不容易闪开,却立刻有另外一只「孤儿」用那葫芦状的头顶泼洒着黏性极强的液体,同时挥舞镰刀状的手脚步步逼近。塔里艾洛用教育鞭打向对方头部,但舌头怪物也同时接近塔里艾洛身后。亚济安紧抱住玛利亚罗斯的身体,赏了那只舌头怪物一记飞踢。塔里艾洛昨舌。亚济安用彷佛连喉头、胸膛都要爆开的声音大吼:「快跑……!前面有出口!所以继续前进!绝对不要停下来!停下脚步就完了,快跑……!」
这不是在安慰人。真的有出口。我、我们,一定能抵达那里的。亚济安转向前方。他必须前进,不能回头。若在这里停下脚步,一定会被「孤儿」们啃食殆尽。啊,但是,这样好吗?怎么可能会好。不行。但是,玛利亚罗斯将脸埋在我的胸膛,双眼紧闭。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罗斯,我想跟你一起到外面。我必须把你带出去。
「混账家伙……!亚济安!你停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呀,垃圾……!」
「我知道!」
没错。我很清楚。我是个胆小鬼。被塔里艾洛斥责反而让人松了口气,我甚至在心里感谢着他。反正我绝对不能回头。不是不回头,而是无法回头。因为我害怕亲眼目睹惨状。伙伴们,又或者该称之为朋友的人们受伤、倒下,或许再也无法见面,不,并不是或许,而是已经见不到了。I我不想亲眼目睹这个事实,只能加快逃跑的速度。我是个无比卑劣的男人、胆小鬼、懦夫。
我边跑边吶喊。虽然想要道歉,却没有道歉的勇气,我不断呻吟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语。我自问,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吗?我曾经预料到过吗?或许会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做吗?我有这样的觉悟了吗?
不对。
不对。
不对。
不是这样。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根本没有深思过。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我听见夏玛尼的声音。他唤着流悠路加的名字。欧诺的惨叫。克菈菈用凄厉的叫声喊着什么。夏子!不行,姊姊,别管我!怎么可以不管!好痛。好、痛。呃啊啊啊!祝花啊啊啊……!不要小看我!不要小看我!钢格!不要过来,寂星,我不行了!不要、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可恶的东西!哥哥!米希莉亚,够了,已经够了。谁会、谁会被你这种东西干掉啊!谁会、被你、干掉、呀?好痛喔-al:这样下去不行吧。救、救、救命。让开!我要粉碎——粉碎!不要这样,不要,不行,不要、不要、不要阻止我。可恶,啊啊、啊啊、那是、那是、那是、是谁的声音?哭声传来。还有笑声。或许有人恐惧到极点,脑子不正常了才会笑出来。令人作恶。企图挡在我面前的「孤儿」们,真的是悲哀至极,一切都赤裸裸、污秽、丑陋、恶臭得令人难以忍受。若是稍微碰到了这种东西,无论是正常的生物,或是不正常的生物,一定都会染上来路不明的毒而腐败朽烂。难以置信。真正令人不敢相信的是,这是第二次。我当初就是通过这条满是「孤儿」们的被舍弃的道路,离开那个国家。已经够了吧?一次就够了。竟然还有第二次。我明明不愿想起。我想封印这段记忆。这种污秽早该被遗忘。早该被除去。否则无论我走到何处、何处、何处,都会追上来。我明明已经逃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里?不仅是我,大家都在。更糟糕的是,连玛利亚都在。
这样不就漏馅儿了吗?
我好不容易才蒙骗至今。
瞒过大家。
以及自己。
我是为了让这污秽者之国繁盛千年而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是那个男人的「人偶」。这下子,整件事不就曝光了吗?
「你不是什么人偶。」
真的是这样吗?
我想这么认为。
啊。
我看见光了。
是出口。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中午集合那么多人在这里,悠闲地吃着午餐啊?」
「你自己说的不是吗?你说『最近这阵子大家都没聚在一起,干脆找个时间吃顿饭吧』。」
「是吗?」
「是呀。」
午后猛烈的阳光在树木枝叶遮蔽下减弱了许多。底下摊开的垫子上,充满著名为午餐实为激烈争夺的战斗、无聊的口舌之争、还有闹得太过火的愚蠢骚动,实在令人烦闷至极。即便如此,仍能偶尔听见几声鸟啭。是什么鸟呢?就算见到鸟儿的身影,也未必知道是哪种鸟。
「不过,幸好天气不错呢。」
罗肯从水壶里倒茶递给库拉尼。库拉尼一口饮尽。「总比坏天气好呀。」他仰望天空,喃喃地说。「话说回来,究竟是谁决定要风雨无阻的?」他低声轻笑着。
「是塔里艾洛吧。」
蓓蒂将手工的三明治与肉类料理分装到小盘子上。
「他老是这样,凡是决定好的事,如果不照着预定实行就绝不善罢干休。虽然在决定之前,他反对的意见也会比别人多上一倍就是。」
「那当然啰。」
塔里艾洛赤脚躺在垫子上。口气一如往常地不满,但相反地,他看起来相当放松。
「要做就做,不做就不做,这两件事是互为表里的嘛。」
「但是,你觉得在豪雨中野餐会开心吗?」
「我原本就不可能开心,管它是晴天雨天下雪天还是枪林弹雨,都是一样啦。」
「那不要来不就得了?」
「妳这女人真的很烦耶。小心我强奸妳喔。」
「你出乎意料地只剩一张嘴呀,拿去。」
「谁只剩一张嘴?我呀——」
塔里艾洛爬起身正准备扑向蓓蒂,却在看见眼前的小盘子后改变主意。虽然可能会被人嘲笑「所以才说你只剩一张嘴」,但蓓蒂的料理手艺可是有口皆碑的。塔里艾洛接过盘子,将三明治塞进嘴里,只嚼了几口就吞下去。接着,他用带有怨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口吻低声说:
「还挺好吃的嘛,混账东西。」
「还有很多喔。」
「不用妳说,我看也知道啦。」
蓓蒂瞇着眼睛观察塔里艾洛狼吞虎咽的模样,似乎觉得还不坏。库拉尼看向在附近树枝上用一根手指悬吊着训练肌肉的利契耶鲁,打着哈欠说道:
「我说啊,你至少也该在这种时候休息一会儿吧?下来吃饭啦。」
「抱歉。」
利契耶鲁跃下地面,端正地跪坐在垫子一角。罗肯随即递上茶,蓓蒂也开始将食物装到小盘子上。「不好意思……」身后传来声音,回过头去,凯伊站在那里。她将双手放在背后,似乎藏了些什么。周围爆出欢呼声。凯伊满脸通红。「怎么了?」有人这么问。「这个……」凯伊将手摆到前方。她双手提着一个小篮子。打开盖子,里面装的是两个白色物体,不,是三个。大小并不平均,形状也歪七扭八,但看起来似乎是饭团。
「吃、吃、吃吧。啊、呃、吃一个就好。吃多了搞不好会太撑,所以,我试作了一些,然后,就是,先、先试毒啦。」
亚济安拿了一个饭团试吃。
坦白说,外形并不好看,而且也太咸了。里面虽然没有馅料,倒也不能说这不是饭团的味道。
「嗯,没问题。」
「是、是、是吗?那就好。啊,如果、那个、其他的也——不,算了、没关系,当我没说。」
凯伊抱着篮子飞奔而去。蓓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塔里艾洛也嘿嘿地笑着。「不可以笑啦。」罗肯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笑了。「年轻真好。」库拉尼发表了像老人家一样的感想。利契耶鲁稍微将面具掀开一点默默地吃着东西。突然,对面垫子传来东西破裂的声音。
「等等、啊……不行……雷、雷切!」
是祝花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雷切正跨坐在毛身上。毛也打算用头发勒住雷切的脖子。
「别管他们,随他们去。」
塔里艾洛将三明治一口吞下。
「不,那可不行呀。」
罗肯站起身来。「真没办法。」库拉尼也搔搔头跟了上去。
亚济安也紧跟在库拉尼身后。
「如果双方都没有认真起来是无所谓。」
「不过,这两个人就是合不来啊。」
「应该发生过不少事吧。虽然也有人说,感情是愈打愈好。」
「我想这说法应该不能套用在他们身上吧。」
「啊哈哈,真的,打得有够惨烈呀。」
罗肯笑着加快脚步。
库拉尼却反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亚济安。
「不过,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吧?」
「明白什么……?」
「这并不是现实。」
——我原本以为是光。但这真的能称之为光吗?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的,是一种难以称作明亮,反而显得昏暗、不知道该说蓝色或是绿色的光芒。
我知道这个地方。
我曾经来过。
那是个相当深邃的大房间,两侧不是墙壁,而被类似玻璃水槽的东西所占据,前方摆满无数大小不一的圆筒状透明物体。水槽及圆筒状的物体中,都装满了某种液体。但还不仅如此。
液体中有什么在。那个、不、那些并不像「孤儿」介于生物与混沌之间,也并非不完全的生物。他们比较像是污秽者之国的居民或是修道僧。然而两者有什么地方不同、有哪些地方类似,亚济安也没有能说明清楚的自信。
他将玛利亚罗斯放下,牵着玛利亚的手前进。他知道自己的手用力过度了。被这么用力握住,或许会痛吧?即使如此,亚济安依然无法放松力道。
从前,我也曾莫名其妙地待在这里。当时,我总是恍惚看着水槽及圆筒状物体中那些文风不动或偶尔动个一两下、并用呆滞眼神看向自己的东西。接着,有人向我招手,到那里——对,那个人要我坐在位于大房间深处、大型圆形台座上已经倾斜的椅子上。我穿过被舍弃的道路后所到达之处,就是这里。
「——可……可恶,啊……!」
回头一看,塔里艾洛正好跑进大房间。他用右手按住染血的左肩,虽然似乎没有其他伤口,但却喘不过气来。塔里艾洛回过头去,咂了咂嘴,坐在地板上,吼了一声「混账!」就躺成了大字形。轻松越过他身体的罗肯似乎背着什么。罗肯让背上的东西躺在地板上。那东西没办法坐,因为少了下半身。当然,一动也不动。是凯伊。罗肯轻抚自己毛发稀疏的头顶,深深地吐了口气,陡然跪下。看样子,染满罗肯背部的血,不光只是凯伊的。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那些东西似乎进不了这个空间。」
在外面观察了好一阵子动静的库拉尼走进大房间。随后现身的利契耶鲁,好像跟「孤儿」们有过一番缠斗,赤裸的上半身满是伤痕,也被血液与别种液体沾得湿淋淋的,但似乎没受重伤。反倒是在利契耶鲁之后摇摇晃晃抵达大房间的蓓蒂伤势更为严重。
「……这里是、哪里?」
蓓蒂靠在圆筒状物体上环顾四周,却被剧烈地咳嗽给中断了。她双手按在嘴上,每咳一下都有红色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或者该说涌出土倍蒂靠着圆筒,有如滑坐般蹲下,圆筒染上了一条血迹。
库拉尼蹲在蓓蒂前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蓓蒂微微摇头,但库拉尼看向利契耶鲁,用下巴示意。
利契耶鲁无言地抱起蓓蒂。
蓓蒂没有抵抗,或许是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库拉尼让罗肯扶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对塔里艾洛短短说了几句话。
塔里艾洛也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地面啐了一口口水,「嘿」地笑了。
「怪不得没有管理员出现。根本没有必要特地来追我们嘛。就算放着不管,我们也会成为怪物的饵食。原来如此。不过,看着吧。我还活着。还活着呀。我老早就做好觉悟了。谁有空管路上死了多少人?只要我能出去就好。其他人要死就去死吧。全部死光算了。」
没有人说一句话。
亚济安看向被舍弃的道路。正如库拉尼所言,被舍弃的孩子们虽然群聚在大房间前,但绝不会进来。因为对他们而言,111通里是不可侵犯的圣域。他们几乎没有半点智慧,顶多就一丝半毫而已,但他们恐惧、敬畏、臣服、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抗那个男人,那人是王、真正的王、恐怕也是他们的创造主.1jj通里是那个男人的实验室,也是标本的保存处。亚济安过去曾被带进这里好几次。然后,想从这里到外面去。因为他知道了离开的机关。
亚济安牵着玛利亚罗斯的手往大房间深处走去。
心脏彷佛要麻痹了一般。
此时有任何感觉都好,应该会有所感觉的,但他的心情却如此平静,脚步没有一丝紊乱。
即使踏上了放置倾斜椅子的圆形台座,他心中仍未浮现怀念或不快这类的情感。
亚济安确定其他人都跟上并站到台座上后,就将手掌放在椅子旁的控制盘上,开启并操作着。
台座载着所有人,开始滑动。
笔直下降。
完全被吸入地板内后,四面一片漆黑,仰头看到的光线逐渐远去。
塔里艾洛喘着大气瞪向亚济安。
「你这家伙,简直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呀。」
亚济安没有回答。
只是紧紧握住玛利亚罗斯的手。
两人的手上都没有半点汗水。
过了不久,台座便有如着陆般停在一个正三十四边形的房间地板上。
这个房间内充满了那个男人用来执行秘密仪式的装置,以及那男人书写的纸条。整个装置都在发光,亚济安靠着这微弱的光走近墙壁,用手掌摸索,其中一面有了反应。
那是一扇古老的门。
古老的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开启。。
另一头是间充满纯白光线的圆形小房间。
亚济安带着玛利亚罗斯走入小房间。玛利亚罗斯不安地蹙眉看向亚济安。塔里艾洛跑过来。
库拉尼因为要扶着罗肯,所以慢慢地走来。利契耶鲁手中抱着已经瘫软的蓓蒂,跟在库拉尼身后。为了让玛利亚罗斯放心,应该说些什么才行。但我的话语,不仅是现在,无论何时都只是空话罢了。
门开始关闭。
怎么会?
为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呀。
小房间内只有亚济安与玛利亚罗斯。塔里艾洛脸色大变地加快脚步。库拉尼也想冲过来,但罗肯却来不及跟上。利契耶鲁停下脚步。门逐渐关上。眼看即将关闭。
「混账……!这是什么意思……!」
塔里艾洛用手指扳着门缝,企图用蛮力拉开,但门却文风不动。
「这个垃圾!只有你们、只有你们,你打从一开始就、可恶——」
「不对。」
「咕啊!」
「不对。」
眼看着几乎完全关闭的门,将塔里艾洛的手指夹烂,亚济安想冲过去。不对。怎么会。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光,啊,白光逐渐转强,我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强的光,强到炙热的,一片纯白,强烈至极的光芒覆盖一切,某种宛如耳鸣的声音逐渐增强,什么也听不到,当然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吶喊,不对,不是的,不对,真的,我根本不希望变成这样,但却演变成这样。我不是亲身体验过,不能妄下断言「保证绝对不会如此」吗?
但是我……
我这个家伙真是……
「——感觉如何,428?」
『你真是个小鬼。』他对我说过许多次。
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很HIIIIGH吗?还是你听不见啦?毕竟你们原本手牵着手,感觉睡得很爽嘛?其实,我还真想让你就那样睡下去呢。永远喔。如此一来,空间时就能鉴赏了。嗯,我这点子还不坏嘛。虽然不坏,但也不算最好。总而言之,好了,你该醒醒了,428。」
亚济安睁开眼睛,发现一对闪耀着诡异光芒的双眸正俯视着自己。那薄唇像裂开般向左右咧着。男人穿着白底黑斑点的合身长裤,白净光滑得诡异的上半身披着一件红色外衣。男人用手上的军刀刀刃抵着亚济安的脖子。
「……SIX。」
「你认错人啰,428,我觉得真有点可惜呢。我的名字是『数字6』,就算那个男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也不是同一个人。是不同人喔。哎呀,可别动喔。我只叫你醒来,可没叫你起来喔?我没下指令的事可不能做。否则……就算我不特地教你,这种事你也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拿剑指着亚济安的,不光是自称是数字6的所长。
记得他应该是所长的秘书吧?穿着直条纹服装,有着灰发灰眼珠的鹰勾鼻男子,蹲在亚济安的身旁,将类似大钉子的物体前端按在亚济安额头上。
被称为死神的管理员也拿刀对着亚济安。
身材中庸,面容没有特征的讨厌管理员也在。
粗脖子管理员、驼背管理员也在。就连那个应该已经被亚济安亲手了结的长下颚管理员都在。那个长得像鱼的管理员,他不是蒙面人吗?明明已经将他关进禁闭室了。身材高大,戴着黑眼镜的管理员,他也是蒙面人。亚济安对那张脸有印象。那张脸也是。当然也有不认得的脸。或者说,只是不记得罢了。总共有多少人?十人?二十人?上百人?更多。数不出来。总之人数众多。在白色石头搭成的圆顶建筑物内,挤满手握武器的管理员。
亚济安小心翼翼地保持头部不动,只用眼角余光瞥着玛利亚罗斯。
倘若我能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表情彷佛忘记一切的你露出一丝丝微笑就好了。
这是很奢侈的愿望吗?
「没有这种事,428。」
自称数字6的男人,宛如裂缝的双唇两端往上一扬。
「只是你搞错了。你确实有点蠢,话虽如此,并不需要觉得丢脸喔?现在还来得及。因为你只是有一点点蠢,还不是真的真的非常蠢。幸好我知道你并不是笨得无可救药,不是吗?每个人都会犯错。就这点而言,大家都是笨蛋。不过,有些真正的『大笨蛋』会一直一直掉进同一个粪坑里,也有些机伶点的从错误中学习,不会重蹈覆辙。你是属于后者吧?」
数字6抽回军刀,将刀刃指向自己身后。
亚济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坐起。但秘书及管理员们并没加以制止。
为什么?怎么会?这些事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自己果然一直处于麻痹状态。内心失去感觉。那伤实在太重,让人无法忍受。怎么可能有办法忍受呢?所以才会在无意识中几乎将所有的刺激全部隔绝吧?
双手缚在身后的塔里艾洛被管理员压着跪在地上,但他抬起头看向这里时,却露出一丝笑意。利契耶鲁在两三名管理员的包围下站在那里。蓓蒂在他旁边,表情就像在说「真是伤脑筋」。罗肯被五花大绑着正襟危坐。凯伊不断反抗管理员,让管理员疲于应付。克菈菈也用她严谨的言词与激烈的语调拚命抗议;夏子贴在管理员身上想要使出美人计,而维多利亚则是十分困惑地缩着自己高大的身子,米希莉亚在她脚边滚来滚去。双刀修特列豪仙也学夏子想贴近管理员,最后却落得被打飞的下场。李.布拉克即使被捕仍然抬头挺胸,流悠路加被上了皮手铐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夏玛尼活像是世界末日般大哭大闹。这一定是假哭。金发中分的昂哥森挺着胸膛,傲然地站得直挺挺的,不过应该是在逞强吧。绿发的亨醉客看起来倒是比较镇定。稍微有些自信过剩,感觉有点危险。
「暴风」拉吉一动也不动,将上了皮手铐的双手摆在前方坐着,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忧郁吗?白妙一脸轻松,虽然这人总是如此。约翰史坦巴克或许是刚刚才闹过,现在被压在地板上,正在意着自己被弄乱的胡子。在她身旁,缪奇搔了搔自己额头上的螺旋状图腾,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多尔盖轻轻挥动没了手指的左手,或许他真的比外表看起来还年轻。对了,那个诈欺师兼扒手的亚鲁巴特也是年龄不详吧?容易发飙的欧诺因为大闹,被管理员打得很惨。嘲笑着欧诺,并以此为乐的梅切尔帝与「相声师」裘利,不知道是替哪边加油。壮汉库鲁盖斯似乎还不晓得自己处于什么状况,一脸呆滞。托托与洛罗即使被上了皮手铐,仍在偷偷地较劲占卜吗?如果是那两个人,倒很有可能。彭德正在专心观察,大概是想在之后将这幅光景画成图吧。脸色阴郁、皱着眉头的蘗,是不是又为了撰写那难以理解又意义不明的诗,在脑中沉吟着呢?雷吉兄妹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挑选猎物,盘算要从哪个管理员开始杀起。寂星也是个相当容易激动的人,一脸想将眼前管理员一一揍飞的表情。雷切在地上盘腿而坐,闭着眼睛,祝花紧靠着他的背,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波达达格、切力以及毛的身旁,不知为何没有管理员靠近,但这样至少比其他同伴要来得自在多了。钢格、迪沛多罗与柯林挤成一团,坐在地板上,库拉尼站在他们前方。
库拉尼看着亚济安,嘴角含笑,微微耸肩。
我全身虚脱。
其实很想一跃而起。
但却办不到。
手指被人紧握住。
玛利亚罗斯现在并未看着天花板,而是仰望亚济安。
「你知道的吧,428,我是很宽大的。我宽容得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有点太过纵容喔。所以呢,我给你一次机会。」
数字6弯下腰,将脸凑近到亚济安能以耳朵感受到他气息的位置。
「要不要回到那个地方?大家一起回去喔。只要你愿意就行,如何?我可以把那个跟你手牵手的红毛甜心也一起移到普通房去喔。如果过去的生活有些沉闷或忧郁,那你们可以过得更开心、更喧腾,闹得跟个白痴一样也无妨。你不相信我吗?为什么?我是所长喔。我说了算呀。不,比起这个,你要这么期望才是最重要的喔,亚济安。这是最重要的。回去吧,亚济安。没什么好犹豫的吧?你也应该很清楚,对你而言,那才是最幸福的。只要待在那里,你就能跟大家一起快乐地过下去,不用再烦恼任何事,也不用再感觉到痛苦、悲伤、心痛了。那可是很棒的喔。你也这么认为吧?」
亚济安再一次环顾同伴们。
最后,看向库拉尼。
他的嘴唇动着。
听不见声音。
『不过,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吧?』嗯。
我懂。
虽然我懂。
库拉尼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稍稍垂着头,弯下腰,倏地轻轻一跳,将被皮手铐铐在身后的双手利落地绕到前方。
库拉尼迅速夺过身旁管理员的剑,顺势砍倒对方后,便朝着数字6砍了过去。
数字6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跃躲过了剑;似乎是要保护他一般,鹰勾鼻秘书猛然扑向库拉尼。
库拉尼并未理会秘书,而是用身躯将自己旁边的管理员撞飞,紧接着又将另一个管理员揍飞,同时利落地用剑解开自己的皮手铐。
「罗肯!利契耶鲁……!」
在库拉尼喊出名字前,罗肯及利契耶鲁早已分别扑向管理员。同时,塔里艾洛也将按住自己的管理员手指咬断,逼退并踹倒对方。其他管理员赶来对付塔里艾洛,却被李布拉克与流悠路加用身体挡住了。雷切也起身,赏了身旁的管理员一记头槌。女人们几个人一组人口力推倒管理员,使其无法动弹后,男人们再趁机夺走武器。雷吉兄、多尔盖、寂星、欧诺、库鲁盖斯、昂哥森、亨醉客、修特列豪仙、迪.沛多罗及钢格,拿起武器开始大闹。除此之外凯伊、雷吉妹、米希莉亚、拉吉、约翰史塔巴克这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也勇敢地面对管理员。当然也有怕得在一旁发抖的。也有只会四处逃窜的男人。还有假装逃走,引着管理员四处追赶的强者。库拉尼应付着数字6与秘书两人,同时大吼道:
「亚济安,快逃……!」
「不要!我也——」
「你自己应该早就明白了!留在这里战斗,根本没有半点意义……!」
「但是——」
「快啊……!」
「但是你——」
你不在那里了。
你只存在于这里。
你死了。
被我害死了。
如果离开这里,我不就见不到你了?
倘若承认这不是现实,从这场梦中醒来,我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绝对不能舍弃的重要事物又是什么?
在失去之前,绝对不会发现吗?
不试着失去,又如何确认?虽然很蠢,但正如你多次重复的那样,想必因为我是小鬼,才会无法了解,难以置信,我、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我没能告诉你。你是我的同伴,就像是我的哥哥,也是我最宝贵的朋友,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应该随时都能说出口的。
说出口的机会,要多少就有多少。
即便如此,我却已经没办法说了。
「——真是的,要人照顾的家伙……!」
库拉尼闪躲着数字6的军刀,逐渐靠近亚济安,揪住他的手腕,硬是将他揣了起来。
「快走!你不应该留在这种地方!」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
「既然如此!那你就靠自己决定啊!好好地做出决定!」
「我——」
「『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啊!」
「……可是我、跟你——」
「我的事无所谓!」
「才不是!」
「混账家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早就全都看穿啦!你这家伙一点也不坦率,但是一眼就能看透!就算你没有一一说出口,我当然还是知道!」
「不好意思!我就是容易看透……!」
亚济安拉起玛利亚罗斯。
库拉尼笑了。
亚济安知道自己应该回以笑容,但他办不到。
最后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吧?
不,不需要了。反正他早就彻底看透我了,或许,就连我拚命隐瞒的事也一样。即使他不晓得实情,但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隐瞒,他早就都看穿了。恐怕,有一天我无法忍受继续保持秘密,将一切说了出来,他多半也只会回我「喔,这样啊。所以呢?」之类的话吧。明明非常清楚这一点,却又自以为被迫背负如此沉重命运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总是畏畏缩缩的,满脑子都是自己做得好不好?有没有出什么差错?我只拚命想着要掩饰。大家都在看着我吗?是否只看到我的表面,并加以评断呢?那不是我。真正的我,其实是——如此胆小、懦弱、总是迷惘、无助、害怕得不得了、想要逃避、想要干脆抛下一切。我明明下定决心要保护所有我珍惜的事物,却又不禁这么想。才会中了这种陷阱。没错,我中了陷阱,至今仍然无法脱身。
即便如此也无妨,库拉尼,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无声地,对我已逝的毕生好友这么说,牵起我心爱的人的手跑了起来。
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只要我希望,强烈、强烈地期望,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我的去路。
数字6、秘书、管理员们,甚至是同伴们,我都已经看不到了。我抱起心爱的人,朝着通过古老大门后抵达的白色石材建筑物那唯一一个出入口前进。光。那是真正的光。阳光。我冲了出去,被不知道是白色或是黄色的光芒包覆。微风轻拂过我的脸颊、发丝,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传入耳中。没有一丝混浊的、新鲜的、只能称之为甘美的空气瞬间充满整个肺。我、啊,我终于、总算来到外面了,外面。我想要吶喊,却叫不出声音来,只能啜泣。
回过神来,我已经躺在海边的草丛中。
你坐在我身旁,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那红色发丝在略强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
你伸手挡住头发,看向我。
玛利亚。
玛利亚。
玛利亚罗斯。
你的笑容,比那太阳更加耀眼。
我因此头晕目眩,下意识闭上眼,却感觉到影子覆上。
我心脏跳得飞快,连忙睁开双眼,却看见你将脸凑近我,彷佛要覆住我似的。
我无法动弹。即使你的双手放在我的颈部,我仍动弹不得。你的体重慢慢加在我身上。我无法呼吸。但是,你在笑。你的嘴角上扬,正在笑。好厉害。好惊人的力量。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你在笑。我有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感觉。如果你想这么做,没有办法,我就接受吧。你在笑。我在最后的最后应该会做出选择吧。尽管我不晓得为什么,但若是一定要我从你以及你之外的一切之间做出抉择,我一定会选择你。若是得为了你失去什么,我或许会感到后悔,但无论让我重新选择几次,我一定还是会选择你。啊啊,你在笑。嘴角上扬地笑着。我就要闭上眼睛了。我不知道理由。但是,如果你真的希望这么做,我会、对了,我看到了。
我瞥见你放在地上的剑。
『我还是——没办法跟你战斗。明天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就连一个小时之后会怎么样我都不知道。但是现在的我,就算知道会被你杀死,也没办法战斗。我的剑或许无法伤到你,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拿剑对着你。』
不对。
绝对不会。
你不会做这种事。
我再度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是不对。不是你。玛利亚罗斯。这不可能是你。好惊人的力量。我想将那双手扯离我的颈部。那双白皙又留着黑指甲的手。白色肌肤。白色头发。连眉毛与睫毛都是雪白色泽。身穿白色衣服。总是这样。这个男人喜欢白色。然而,他那对眼睛,原本应该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眼白处却是黝黑的、虹膜是鲜红色,虹膜与黑色瞳孔之间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
「——路维布鲁……!」
没错。当时我在那个地方,在玛利亚的家门口。因为我已经找遍整个城市,虽然想要避免,但还是没办法,因此我去了蔬菜混账的家中,却只发现一只奇怪的生物,无论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于是,在悲伤之余,我来到玛利亚的家。当然,他不在家。我打算等他回来。事实上我也等了。整整一天。或许更长。突然,背后有人出声叫我。那个声音我有印象。是我再也不想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啦,亚济安。」
之后的事、不行,我想不起来。不,我回头了。路维布鲁。那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在面前。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了。路维的肩上——那个家伙。牠现在也在。啊,这家伙吗?这个家伙。全身毛茸茸的,一身漆黑,圆滚滚的,或许是被毛发覆盖住了,我找不到牠的嘴、鼻子或耳朵。牠有手脚。也有爪子。尾巴没有毛。就像一条绳子。纳吉。纳吉在路维肩上,眼睛圆睁。他只有一只眼睛。没有眼白。虹膜是红锈色的,瞳孔是一条直直的黑线。是这家伙干的好事吗?
「有奇怪的家伙插手呢。我们重来吧,亚济安,你再睡一觉吧。」
路维再次加重力道。亚济安已经不打算扯开那双手了。他不顾一切,将右手伸向路维肩膀上的纳吉。一把抓住,使尽全力,压烂。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5:10 编辑


epilogue
我抓住「那玩意儿」尾端扔出去,不想去确认会怎样。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似乎不太妙。从第十二区第二高的建筑物——高层寺院GM艾恩帕西屋顶往地面落下的物体,应该会造成强大的破坏力吧?即使「那玩意儿」单手就能握住,若是被命中也不可能安然无恙。但是,我可是有先用纸张之类的东西把牠包起来啰?虽然那东西应该已经死了,我还是不想看到牠,总觉得既恶心又诡异。不想丢进垃圾桶,丢在房外也不太对。话说回来,为什么那种莫名其妙的生物会出现在我房里?因为我稍微外出一阵子,所以就擅自住进来了吗?倘若如此,该不会不只一只,还有其他的……?
我背脊发凉。寒风飕飕,事实上的确很冷。去了一趟杰德里回来,已经完全换了一个季节。
话说回来,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某种物体坠落地面的声音传来,我回过头去看,才发现牠死在那里。从降落地点推测,牠原本应该是躲在橱柜上,光想到可能还有其他的躲在那边,就让人浑身无力,拜托,饶了我吧。这明明是自己的房间耶.j:通么一来我不就无法安心入睡了吗?不过,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就算不是如此,我还是没办法睡觉。
从屋顶上回到房间后,我叹了口气。
我尚未整理行李,也还没打扫房间。明明积了许多灰尘,不,不仅是灰尘,我房里还有一个相当占空间的巨大垃圾睡在床上。其实,比起那个生物的尸体来说,或许我更应该把这个玩意儿从屋顶上丢下去。没错,应该立刻这么做。只要有这个意思就可以这么做,但我却没有动手。为什么我会……
「不,等一下。因为……想想看嘛?如果我做了这种事,就算是那家伙也真的会死掉喔?怎么想都不太妙吧?而且他又是那副模样,即使是我也不会做得这么绝……」
瞄了床上的那家伙一眼后,我又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从地下区之外的其他地区潜入GM艾恩帕西的地下室,用梯子爬上五楼,接着沿内侧楼梯爬到三十五楼,最后再以梯子爬上屋顶,明明应该是稀松平常的路程,却感到异常疲倦,好不容易回到温暖的家,竟看见那家伙瘫倒在房门口。一开始我还认为那必定是装出来的。要是一打开门,那家伙硬闯进去就不好了。所以,我还是先试着叫了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踹了他的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俯视那家伙的侧脸,才发现他似乎相当憔悴,脸色也很差,双颊还略微削瘦了一些。看样子他似乎是真的失去意识了。
「真是的,我未免也太温柔了。该说我心胸宽大吗?啊——真是的,为什么会这样……至少也该让我做点心理准备……」
玛利亚罗斯坐在地板上搔着头。
连台词都已经想好了,原本也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至少,玛利亚罗斯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是狡猾。虽然问题不在此。但是,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大概是起了恻隐之心吧?我毫不犹豫地将他抬了进来,不对,为什么他会在我的房门前?不,这我当然知道,他应该是在等我吧?别等啦,笨蛋。难不成,他一直不吃不喝守在这里,最后终于因为营养失调之类的理由昏厥了?不过该怎么说呢?似乎没这种气息。不,什么气息呀?我又没有乱闻。不过,我有一丝丝的、非常轻微的不安。这家伙还活着吧?虽然他还有呼吸,但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毕竟他都昏过去了,以生物而言算是相当危险的状态,会担心也是应该的。而且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
现在也一样。
若是放着不管,或许不太妙。
再说,只要让他躺在床上就够了吗?是不是该请由莉卡过来一趟?来这里?这家伙睡在我的房里、我的床上耶?这——似乎有点不太好。果然、应该、不太好,吧……?毕竟很容易使人误会呀。不过,现在是顾虑这种事的时候吗?
我怯怯地靠近床边,观察那家伙的情况。
那家伙还是一样漂亮得吓人。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的人随处都是,但高度及宽度的平衡如此恰到好处的可就相当罕见了;发色能黑得如此彻底也很稀奇;嘴唇厚薄适中,过于完美到显得没有个性,但五官却协调得如此突出。玛利亚罗斯心想.J11这个男人无论笑不笑,只要将嘴角扬起,看起来就是让人想不注意也难的笑容了。但是,这唇瓣现在却透出不健康的颜色,再配上削瘦的脸颊,该说是——不忍卒睹呢?抑或是令人心痛呢?这家伙没事吧?果然还是应该请由莉卡来检查比较好吗?就在玛利亚这么想的时候——
他睁开双眼。
淡蓝色的眼眸。
不同于天空及大海的颜色。
总觉得似乎很久没有看到,令人不禁望得出神。
「……玛利亚。」
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他唤着自己,玛利亚便点头响应。
我后悔了。
不对。
不是这样,我慌乱至极。
「玛利亚。」
淡蓝色的眼眸逐渐湿润。
我可曾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目睹他落泪的瞬间?
那家伙形状姣好的嘴唇颤抖着,抖得相当难看。
牙齿喀哒喀哒地打颤。
眉间紧蹙,就连鼻翼都挤出了皱纹。
眼角皱起,面容扭曲。
「呃」地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还发出好几声。
那家伙吸了吸鼻子。
紧接着,满溢而出的眼泪,沿着那家伙的眼角流过太阳穴,浸湿了发丝。
「我、作了梦……很长的、梦。」
「是﹒……吗?」
「我……」
那家伙的声音哽咽,面容更加扭曲,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快撑不住了。
「你是……玛利亚——是真的……玛利亚、我、我——」
「嗯。」
「库拉尼。」
接着,那家伙就像是想拔除自己的悲叹、绝望、或是后悔一般,溢出「啊啊啊」的声音,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部及发丝。他用力拉扯、敲打头部、又继续拉扯头发。那家伙「喔喔」地哭了。喔喔、喔喔、喔喔喔。我抓住那家伙的手腕,右手抓住左手、左手抓住右手,紧紧握住,不可以,我说。即使如此,那家伙仍未止住哭泣。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然而,这是多么「糟糕」的哭法呀。即使是想哭就哭,也应该有更好的哭法才对。不知道。这家伙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他连难受时、悲伤时,究竟该怎么哭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为什么难受、为什么悲伤。库拉尼,那是谁呢?虽然不知道,但我放开他的手腕,取而代之地伸出手环住他的头颅两侧,接着从他的头部后方使力将他朝自己拉近,紧紧抱住。那家伙的双臂立刻抱住我的身体。一闪神,我朝后倒在床上。那家伙将脸埋进我的胸口,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地继续哭着。我轻拍他的背部。轻轻地拍着。乖、乖,就像是在安抚小孩子似的,轻轻地,拍了无数次。
《蔷薇的玛利亚Ⅷ.唯有祈愿一途的虚幻宿命呀》完




本帖最后由 zince99 于 2011-7-31 15:11 编辑


后记
「这么一来只能连续出版了。」
「……什么?」
「不,所以说,就是连续两本呀。继续出。Ⅷ、Ⅸ,就像这样啪啪地出版。」
「不,我听得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是才刚写完Ⅷ吗?也就是说,我得立刻着手写Ⅸ吗?」
「就是『你给我写』的意思呀(笑)。」
「你笑什么呀?(笑)什么(笑)呀?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杀了我吗?」
「不用担心啦,你才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死掉哩。你很强悍的,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坚强喔。」
「我说呀,蔷薇玛利很厚、字很多耶,看就知道了吧?话说回来,你不是我的责任编辑吗?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来得清楚吧?这个份量真的很夸张耶!可不是盖的耶!」
「没有人拜托你写得那么厚呀(笑)。」
「所以说,叫你不准(笑)你还(笑)!虽然没有人这么拜托!虽然或许真的是我自作自受!」
「你呀,十文字老兄呀。请你仔细想想,听好啰。既然你写得这么厚,就代表我的工作也连带增加啦,因为我得反复确认很多次才行,校稿的同仁们也很辛苦哩。不,我并没有说是你不好喔?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抱怨过半句不是吗?有吗?没有吧?」
「……没有。」
「对吧?好啦,那么就加油吧,我们一起努力,嗯?也得请BUNBUN老师一起加油才行,辛苦的可不只你一个呀,懂吧?毕竟你都做这份工作多少年了,也差不多该成熟一点了吧?嗯?」
「你在说什么呀?我早就已经是成熟的大人啦。」
「好,说得很好,那么就决定连续出版了,拜托你啰。」
「知道啦,我会写的,因为我是大人呀。而且我也很想尝试连续出版一次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正合我意。你看着吧!到时候可别哭丧着脸喔!」
——那么,谨向以BUNBUN老师为首的参与本书制作、出版、营销的人士,以及现在拿着本书的各位读者,献上我满腔的爱与感谢,并跟各位约好下个月再会,接着继续提笔开始写下一本Ⅸ去。
十文字青
(注:文中所指皆为日文版出书时间)



個人認為 這夢境是個伏筆 他人玩弄下的產物
因為瑪利亞殿下的關係 才提早解除的
不過從夢境中也知道每個人在亞濟安心中的比重


LK向來都錄很快的
因為瑪利亞殿下是我的愛呀
不過沒人氣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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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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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ValtoRaU 平民
等 9 10 两卷 出来 再看了 = = 8 - 10 连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部分吧 我记得。

13 年前 0 回復

yu011 勳爵
还好我有看懂了~~~不过,那个纳吉是什么玩意啊,看到结尾时貌似玛利亚知道是什么……
如果在亚济安这么悲伤的时候,玛利亚跟他说分手的事,不知会怎么……

13 年前 0 回復

ryuusei 平民
这书看起来是有点累,不过只要有亚济安和玛利亚在,其他就不在乎了,继续支持

13 年前 0 回復

free~~ 平民
好萌!WWWWWWWWWWW
以前我看薔薇瑪利亞最大的樂趣在於看亞濟安這個真·男主角和瑪利亞的互動!
不過看了第VIII卷後,我覺得薔薇瑪利亞真正的樂趣,
是讓讀者把支離破碎的劇情重新在大腦裏思考排列組合成完整的劇情!
十文字老師把要本書的劇情內容就像拼圖一樣打亂成碎片,
讓讀者不能如此輕易地理解小說,必需把這些碎片重新在腦中整理拼合完整的畫面!
如此費力去看的輕小說真的是『輕』小說嗎?!
而且基本上出場人物們的性格把社會現實中所有能出現的黑暗面充分展現了出來,
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薔薇瑪利亞才不能熱起來也不能動畫化了!!!!!!!!!!!
這麼不光明的內容那有動畫公司夠膽做啊?!!!!!!
這書唯一的光明面只有亞濟安和瑪利亞的戀愛了啊啊啊啊啊!!!!!!!!!!!!!!!!!!!!!!
所以我才這麼喜歡這兩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13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刚开始是看的云里雾里啊 ~~原来全是Y 亞濟安的梦啊....................
第2卷死亞濟安队里死的那个大叔出现了 ..........这么萌的大叔怎么就便当了呢.........
最后还透露了 亞濟安的黑历史 和 这个梦的幕后黑手啊 怎么看 怎么都是第4卷的哪个作家........应该说那个猫...

13 年前 0 回復

cross 子爵
看完這本之後在去翻前面後表示看不懂
瑪利亞不是在路邊被小混混玩弄才會遇上亞濟安的嗎?

13 年前 0 回復

某苍 子爵
我还奇怪为什么台版出这么久了轻国却还没录入 现在才发现不仅版主没加高亮 而且还没什么人气OTL

13 年前 0 回復

cccctv12 公爵
' zince99 发表于 2011-8-4 22:3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個人認為 這夢境是個伏筆 他人玩弄下的產物 因為瑪利亞殿下的關係 才提早解除的 不過從夢境中也知道每個人 ... '


半人鱼居然是亚济安潜意识里的情敌,还有另一个是荆王吧。

13 年前 0 回復

白夜天罗 平民
艰难的读完 满头雾水 才发现是亚济安的一场梦 压力真大

13 年前 0 回復

ccchch 子爵
越来越难读懂这本书的表示压力很大。。。

13 年前 0 回復

schopenhauer 騎士
感谢录入,看来这本主要讲玛利亚和亚济安间的感情啊

13 年前 0 回復

yb518999 騎士
终于出8了,感谢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yahoo2720 伯爵
這集看的好痛苦
所以6又要回來了?

13 年前 0 回復

1990117cat 子爵
其实改编一下做点欢乐剧情也可以动画化的,毕竟原作里搞笑和治愈部分也写的不错
但是考虑到人气大概是不行了吧,现在能动画化的主要是废萌,唉~
如果能动画化无论崩成什么样我大概都能接受

13 年前 0 回復

mffz 子爵
出现了新角色?(而且不是人......!)恩,总之谢谢lz了,每次都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 lostheart 发表于 2011-7-31 18:2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不知道这作品为什么一直没有TV化,咱觉得卖点还是很多的呀, 伪娘呀(或者伪男),搅基呀,伪百合呀,吐槽 ... '


这个不可能动画化的啊 太黑了 太血了~~非主流啊~~而且 里边各种台词也非常的不和谐啊·~~
而且就算能动画化 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虫之歌 我心中永远的疼啊·~~

13 年前 0 回復

林小尽 侯爵
终于终于有第8本了!!!等好久!又看到亚济安了好开心~不过看插图内容MS有点那啥啊。。。总之谢谢LZ

13 年前 0 回復

schopenhauer 騎士
终于又看到亚济安了

13 年前 0 回復

zaq1536 勳爵
终于来了吗,我等好久了,lz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不知道这作品为什么一直没有TV化,咱觉得卖点还是很多的呀,
伪娘呀(或者伪男),搅基呀,伪百合呀,吐槽呀,蹲得累呀,痴汉呀(本集的主角神马咱才不知道)
虽然比较黑,但也有欢乐的片段嘛,各种奇奇怪怪的生物也挺有看头的。。。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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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nce99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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