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君人][神不在的星期天][第2卷][简/台]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8-4 22:55 编辑


  ----------------------------------------------------------------------
  扫图 AJ
  录入 夜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









幕 前


下山一看,只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
干燥的风吹过荒野,找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在—千年的焚风吹袭下,植物已经忘了挺直腰杆。昆虫分为两大类,一类演化成更硬、更重,另一类则变得更小、更多,各以自己的方式在严峻的环境中求生,唯有蜥蜴慵懒地晒着太阳,过着幸福的日子。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沙子与岩石。
一部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辆箱型车有着亮丽的天蓝色与蜻蜓般的面孔,孤独地留在这里,一对像是忍着不哭而眼角下垂的车灯朝向西边。
它的视线所向之处站着两个人类。
“是车子。”
娇小年幼的艾指着车子这么说。
“的确是。”
高大年长的尤力点点头。
艾以伸出的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用力一抹,佩服地叹了口气说:
“我只知道在山上时常可以捡到漂亮的石头或水果,不过真没想到来到荒野竟然可以捡到车子。”
“不,也没这么好捡……”
尤力打开引擎盖,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回答。艾就像个喜欢妨碍大人做事的小孩子,从旁凑过去观看。她闻到铁味、油味与酸味,但当然什么都看不懂。
“会动吗?”
“这辆车改过很多地方,不过弄得很有条理——看来连钥匙也不缺啊。”
艾用鼻子呼气,在车灯前蹲下。
“你被人抛弃了?”
车子沉默不语,仿佛很不高兴。
“……这辆车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子不肯回答,艾只好起身发问,结果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
“大概就是这边这两位吧?”
绕到车子另一头一看,发现疤面就站在那儿,用铲子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块比较湿的部分,像是几小时前才挖过,还放着墓表般的石堆。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祝祷。
……
“真是神秘。”
“是啊。”
艾竖起食指说:
“这两个人是谁埋的呢?”
“当然是守墓人吧。”
疤面这么说。
艾竖起第二根手指:
“可是,为什么埋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放着车子不管?”
“谁知道呢?我不负责管理人类的思考。”
疤面逃避问题的台词极具守墓人的风格,让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身旁的大汉一眼。
“相信应该有什么目的吧。”
尤力说着,毫不犹豫地坐上驾驶座。艾看了也战战兢兢地坐上副驾驶座。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
“他们来这里应该也有目的,只是最后没能如愿,才会长眠于此。”
发动引擎的声音叽叽作响。
“之所以会放着车子不管……”
引擎在几乎足以撼动大地的低沉声响中发动了。震动让艾小小吓了一跳,抓紧了座位。
“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了吧。”
整部车开始规律地震动。
尤力若有所思,抱着方向盘不说话。
一……你该不会想偷这部车?”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亏我以为你应该比较有点常识……]
“平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啦,只是这次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的车本来应该就停在这一带上
车子在震动。
“那部车我开了很久,保养得很好。开到这里准备上山的时候,我钥匙也没拔,就把车留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已经知道原因,但不想说出口,所以没说话。
“因为我准备赴死。一想到这里,就会突然联想到死后的事。这种想法很怪。那部车几乎是我唯一剩下的财产,但我还是没办法带它上路,而是希望至少可以留给别人用。”
所以我才会丢下车子——蓝色眼睛的大汉补上这么一句。
“胎压检查过了,随时可以出发。”
疤面坐到后座。后座里放着毯子、茶壶和水壶等物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塞得乱中有序。
“……不知道他们两位生前有什么心愿啊。”
艾回过头去一看,发现角度不好因而看不到墓表。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是想拯救世界。”
成年人开口讽刺。
“也许吧,那我……”
小孩正经八百地点头。
“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
并且用力地握紧铲子说道。
“是吗?”
“是。所以,嗯,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这辆车的正当继承人吧。”
“没想到你还挺懂得变通的嘛。”
尤力想先熟悉车况,慢慢地踩下油门驱车前进。轮胎压得小石头不断弹开,车子开上了这条勉强看得出曾是道路的道路。
往西前进。
艾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向北方。
北方有一座山,山上曾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住家、双亲,还有一群她喜爱的村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存在于北边那个方向。
两座坟墓并排在这个她初来乍到的地方。
“我走了。”
艾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我们走吧。”
疤面微笑着这么说。
尤力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踩下油门。
男人、小孩,以及女性守墓人。
三个人就这样展开了旅程。
“对了,这边这位少年要怎么办?”
‘啥?’
紧急煞车。

原来是四个人。


第一章 都市与少年


1

车子就像被隔成三排座位的玩具箱,内部相当宽敞。艾在右侧的副驾驶座上坐得非常舒适,即使站起来都还觉得绰绰有余。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还有空间,可以走到后座去。
尤力与艾就从这个空间往后探头,盯着后座猛瞧。
后座的景象十分复杂。
视线从外围往内移动。首先看到车顶有着电灯与萤光涂料星星贴纸;座椅是浅咖啡色,有用了多年的皮革特有的光泽;内装四处都有损伤,看得出撞到东西或洒出液体而留下的痕迹。
车上的行李也有很大一部分让人搞不清楚用途。这个大概是帐棚;那个大概是睡袋。汤锅、水壶、平底锅、钓竿、长靴、玩偶,车上的行李以一种仿佛拒绝条理的方式排列,完全看不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整理的。但这样的景象看着看着,却也觉得有些欢乐。
疤面就在这许多东西的围绕下露出满脸微笑。她端庄地坐在后座中间,以慈爱的眼神低头看着这个物体。
要不是疤面说出“少年”这两个字,尤力跟艾绝不会发现那个物体是人。
那是个横放在疤面身旁的垃圾袋。垃圾袋是用撕开的帆布制成,已经看不到半点光泽,有着石头般的灰色。如果袋子里装着人,相信这人一定觉得十分狭窄难受。
艾有了行动。
她从副驾驶座上伸出铲子,轻轻戳了戳垃圾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但手上的动作却只像个爱恶作剧的小鬼头。
垃圾袋里发出“嗯~~……”的声音,翻了个身。
她与尤力两人面面相觑。
“尤、尤力先生,车上有人啊!怎、怎么办?他会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我实在是太糊涂了……艾,你先准备好随时下车。”
尤力说着从外套里拔出左轮手枪。
“你为什么拿枪出来?”
“我们彼此都没见过,哪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艾恍然大悟,很干脆地认同了。
“说得也是……听你这么一说,跟陌生人第一次碰面的确挺危险的。”
“你懂了?”
“对,毕竟我最近也多了几次跟别人第一次见面的经验,结果每个人都拿枪指着我,再不然就是拿我当人质。”
“……呃,这跟我说的‘当然’又不太一样了……”
起来了。
垃圾袋慢慢地坐起上身,袋口往下掉,露出了里面装的东西。
艾心想这少年好漂亮。
接着才想到,这位少年就是她在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让她有点慌了手脚,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尤力就不用说了,连疤面的表情也显得颇为认真。
但少年丝毫不在意四周的紧张气氛,以一脸发呆的表情表现出“刚睡醒”的样子。黑色眼睛的视线在远方飘移,淡蓝色的头发就像打发的奶油一样乱翘,下半身还留在袋子里,只看得见身上穿的绿色毛衣。
少年摇摇头,依序看向眼前的手枪、笑容与铲子。
‘……’
没有人说话。
艾望向同伴,以表情征询“该怎么办”,但看来他们也没办法决定下一步行动。
“……早啊。”




少年突然低头打了声招呼。艾不由得傻眼,但还是觉得应该回括才对。
‘早安。’
另外两人似乎也这么觉得,所有人都各以不同的声调道了早安。
少年接着说:
“……那就这样……”
他以毛毛虫般的动作扭动身体躺下,把袋子拉到头顶说:
“……晚安……”
他睡了。
“给我等一下,不要睡回笼觉~~!”
艾大喊一声,以猫一般轻巧的动作从副驾驶座跳了过去。
“你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敢睡回笼觉!”
她丝毫没有想到什么叫做客气或三思而后行,猛力摇着垃圾袋少年。
“这……可是……我、现在、有够、困……”
“再想睡也不准睡!你看这袋子多脏!赶快出来!”
艾就像对付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小孩一样,一把抽掉垃圾袋。少年完全不抵抗,整个人滚到座位底下,衣服掀开来亮出肚子。
最后更露出了先前藏在背后的双手。
是手铐。
钢铁的枷锁铐在少年那树苗般的手上。
“好困……”
而少年尽管处于这样的状况,仍然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
车内再度恢复寂静。双手高举垃圾袋的艾立刻惊觉不对。
“你、你到底是怎样!你怎么了?”
“这种事不重要啦……好困……”
“哪里不重要了!这重要得很!”
“艾,等一下,情形不太对。”
尤力缩起他那高大的身躯来到后头的前排座位,原本待了三个人还有余裕的空间立刻变得拥挤。
“看这样子……有人让他嗅了迷药。”
尤力以对待婴儿般轻柔的动作,固定少年的脖子与头部,轻轻地让他躺下。接着观察他的眼睛,检查双手,闻他口腔的味道。
“应该是嗅了亚春果的芽……”
“?是那种有红色果实,很好吃的……?”
“果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新芽晒干就可以当迷幻药。”
尤力捧着少年的头,喂他喝了许多水。疤面在不知不觉间也换了座位,成了他的助手。
“混帐东西……”
尤力散发出的怒气令艾背脊发凉。
“竟然对这种小鬼用这么重的药,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啊……”
尤力对如此对待这名少年的人震怒,艾立刻被他的正义感传染,呼吸也变得沉重。
“总觉得有阴谋的味道啊!”
尤力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没错”,便继续照顾少年。他解开少年的上衣钮扣、松开皮带,一边小心避免他呕吐,一边让他躺下来。疤面也在一旁帮忙。
艾也想帮忙。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没有。”
尤力的回答十分冷漠。
“这样啊……没有啊……”
艾觉得受到排挤,沮丧地缩到角落去。
“啊啊……不对,等一下。”
“好的!我什么都做!”
“不,我不是说这个。”
尤力在手掌上拍了一下,仿佛想到了好主意。
“机会难得,我们也趁机问出他知道的情报吧——喂,小弟弟!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是谁这样对你的?”
“你这个大坏蛋——!”
艾在荒野中呐喊。
“有坏人!这里有个纯天然的大坏人!”
蜥蜴转过头来,仿佛在问:“哎呀,有这回事?”
“喂!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可是你真的很坏啊!”
艾赶开尤力,保护少年。
“……嗯……我是欧塔斯的居民,名字叫做……”
少年回答问题的语气像是在说梦话。
“你不用回答啦。”
少年不理会艾,继续说:
“我的名字是……齐利科……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巫尔……赫利欧斯……梅尔萨……戈格……迪格……”
少年的名字还没说完。
“……阿米塔……柏斯……盖欧乌夫……艾赛斯波夫……赛札胡瓦……”
这一长串咒语般的文字,怎么想都不觉得是一个人的名字。
艾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你说故国?”
但尤力似乎心里有底。
“尤力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我不知道。”
尤力的表情看来显然后悔说错话了,但仍然露骨地闪烁其辞。
艾本想继续追问,但这时少年说话的声音转为挣扎:
“……我……被那些人……抓走……”
“你不用勉强回答啦,而且你说的话我们也完全听不懂。”
“嘻……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很那个……”
“他说我一点都没变,还是很那个!”
“大概是搞错人了,原谅他吧。”
“嘻……嘻嘻嘻……”
少年突然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笑了出来,他的笑容就像个小孩般十分真诚。
“公主殿下……你今天,好像很有精神啊。”
公主殿下?
“咦?是说我吗?不,怎么叫我公主殿下,人家会害羞啦。”
“你放心,绝对不是说你。”
“还有……殿下好像……有点缩水?”
“唔,真没礼貌。”
“哈哈哈……这可失礼了。”
这少年应该有十四、五岁,现在却仿佛变得比艾更年幼,笑得非常天真。
“就算是退化成幼儿,这情形也不太对。”
“是啊,明明很幼稚,只有说话的语气非常有礼貌,实在很不对劲。”
“……这话轮得到你来说?”
“?有什么问题吗?”
尤力很客气地闭嘴不语。
“哈哈哈,公主。”
少年仍然以牛头不对马嘴的态度称呼艾,艾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好好好,我是公主,怎么啦?”
“没有,没事。”
“没事干嘛叫我?”
“我只是突然想叫一下。”
“真是的,公主我要生气啰。”
“啊,好可怕……”
少年连连喊着好可怕,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也看不出害怕的样子。
“不过要是公主生气……那可就伤脑筋了。大家都会伤脑筋的,大家会伤脑筋、会难过。当然我也会……这真的很伤脑筋。”
少年露出柔软的笑容接着说:
“所以啊,公主,请你不要生气。”
“…………真是的,我没有生气啦。”
艾边叹息边说出这句话。
少年听了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
“谢谢你,公主……………………公主?”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黯淡。
茫然的表情中增添了知性的色彩,仿佛纯白无瑕的画布上多了一笔红色。
“……………………你们是谁?”
黑色眼睛瞬间恢复了他这年龄该有的犀利,毫不大意地瞪着一行人。
他的脸上已经不见先前宛如幼猫填饱肚子的幸福感,只剩下受伤野猫般的强烈不信任感。
“呜!”
少年想挺起上身,手腕上的枷锁却因此卡进肉里,让他痛得当场倒下。
“啊,不可以乱动——”
“不要碰我!”
尽管双手被铐住,还嗅了迷药,少年仍然没有失去反抗心,大声地吼叫。
“你们是谁!那些家伙跑哪儿去了!”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指谁?”
“?……就是救出我的两个人,这辆车的车主……”
“这……我想他们大概死了……”
“这我知道!我是问死了以后怎么样了!”
艾瞪大眼睛,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应该就埋在那里……”
接着唰的一声打开门,指向稍远处的两座坟墓。
“……傻瓜……竟然被守墓人给埋了……”
少年语带鄙视,垂头丧气。
艾抬头看了身旁的尤力一眼。
“我怎么听都搞不清楚状况。”
“我也是。”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有条理地说清楚一点吗?”
“……你们……到底是怎样……”
“啊,我太晚报上名字了。我叫艾——艾·亚斯汀。”
少年听了瞬间瞪大了眼睛,带着之前那种天真的表情说:
“齐利科﹒兹布雷斯卡。”
他报的名字跟刚刚不一样。

“是百万都市欧塔斯的居民。”


2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踪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迈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艾是守墓人,她有个梦想。
她梦想拯救世界。
母亲打造出天堂,父亲赶走了地狱。艾继承他们两人的梦想,祈求能够拯救世界。
尽管她还不知道任何一种可以实现的方法,但她不想放弃。
因为旅程才刚开始。

*

只是开车前进这么单纯的一件事,就让艾从中得到了许多感动。摇晃得喀当作响的车身让她怕得不得了;以远比徒步快的速度往后飞逝的景色又让她吓了一跳;以这么快的速度行驶,前方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更让她有点害怕。
艾把副驾驶座的车窗完全打开,不顾头发被狂风吹得往脸上拍打,也不理会疤面低调的抗议,只顾着对荒野大声打招呼。然而不管等多久都等不到回音,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无论是车子、景色或荒野的风,都是艾从来体验过的华物。她尽情地品味这一切。
她从这辈子第一次坐上的车子里探出头,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尤力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拳头。“不准把头探出车窗外。”
艾摸着头上隐隐作痛的肿包,仍然眺望着荒野。
荒野十分辽阔,简直让人觉得无边无际。
“看够了就差不多该关窗啦。”
她非常想拒绝。
“……对他身体不好。”
艾听了回过神来,赶紧关上车窗。因为橡胶有点黏住,让她关得十分吃力,不过最后还是啪的一声紧紧关上。
少了强风吹袭,吵杂的车上变得异常安静。艾的耳朵早一步习惯车子,自动隔绝了噪音。
“……齐利科,你醒了吗?”
“没有,他睡得很熟。”
艾悄悄往后一看,发现齐利科占据了整个座位睡得很沉。
齐利科刚刚报完名字后,随即无力地瘫倒,就这么失去意识。看样子突然清醒而且情绪亢奋,对他的身体实在不太好。
艾松了口气,注视着睡着的少年。
齐利科脸色苍白,呼吸很浅。脸上表情阴沉得像在作恶梦,眉头深锁,找不到半点刚刚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和。艾开始想像,哪一个才是真的齐利科。是软绵绵的齐利科,还是像刺猬一样的齐利科?
“……疤面小姐,要是齐利科有什么状况,请马上告诉我们。”
“好的。”
坐在后座的疤面这么回答。看护齐利科的工作告一段落,疤面就钻到后座去整理车上的东西,现在她正与一个用陶瓷做的小猪存钱筒大眼瞪小眼。艾在内心悄悄发誓绝对不去打扰她。
寂静。
尤力仿佛成了车子的一部分,默默地驾驶。
艾很规矩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
寂静。
尤力在感知能力远端发现坑洞,犹豫着该往左还是往右避开。
艾四处张望,看着车上的设备,搞不清楚前挡风玻璃上那两根棒子是做什么用的。
寂静。
最后尤力选择往右避开坑洞。
艾没事做,只好看着前面。
寂静。
荒野看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咦?该不会一直开下去都是这样?”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鬼话?”
艾以食指交互指了指荒野跟自己。
“咦……可是……我闲得发慌。”
尤力的脸上写着“谁理你啊”四个大字。
“……跟我抱怨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感觉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啊!好像事情一发生就停不下来,不是吗!”
尤力踩了煞车。
艾的额头撞到前挡风玻璃。
“很痛耶!”
“抱歉,刚刚有个坑洞看不到。”
尤力解除减速、开始加速。景色又开始往后飞逝。
“旅行基本上就是很闲。”
尤力很真诚地这么说了,但艾却不认同。
“咦——我才不要。”
“……既然你那么闲,我倒希望你可以学开车。”
“咦?可以吗!”
艾整个人充满干劲,但尤力立刻泼了冷水。
“……你踩得到踏板吗?”
“……”
一阵残酷的沉默。
“……”
车内从此被寂静所支配,艾连“闲”这个字都不再提了。

*

“看来齐利科先生要醒了。”
疤面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了。
拿出怀表看看时间。感觉上已经过了很久,但现在还不到中午。
“呼啊……”
艾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往后一看,发现齐利科还在睡,气色倒是好了些。
“他明明就还在睡嘛。”
“是,所以我说他看来差不多要醒了……他的呼吸节奏变了,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意识。”
接下来没过几秒,疤面说的话应验了。
裹在毯子里的齐利科微微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四周。
“啊,你醒啦?”
“……你是?”
他说着随即收起困惑的表情,换上充满戒心的严肃表情。
“……我一直昏迷到现在?”
“对,你刚报完名字就昏过去了。”
看样子齐利科的身体还不太听使唤,让他的视线更是毫不松懈地四处移动,仔细察看车上每一个角落。
“不要提防成这样啦……”
“需不需要提防我自己会判断。”
艾悄悄地叹了口气。看样子这个充满戒心的齐利科才是真正的他。艾看着这样的他,想起了一只以前在山上捡到、受伤的红狐狸。
“……车要开去哪?”
齐利科注意到车外景色飞逝,开口问起。
“去欧塔斯。”
艾这么回答。
“你们打什么主……”
这句话说到一半,齐利科想坐起上身,这时发现了一件事。
他为了撑起上半身,自然而然伸出双手支撑体重。
“啊,我们打不开你的手铐,所以就先弄断链子。”
“……”
齐利科像是要接过什么似地举起双手,将铐住他手腕的两个铁环连在一起的锁炼已经被弄断,失去了拘束的功能。
“……你们打什么主意?”
齐利科又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们没有打什么主意。”
“…………”
“……人家明明是说真话。”
艾叹了口气。
“艾。”
尤力握着方向盘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但对陌生人这么说,也只会让他们不知所措。别让他太伤脑筋。”
齐利科用手臂撑住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
“……你们到底是怎样?”
“这我得请你不要多问。”
尤力坚定地挡回这个问题。
“……啊,说得也是,我失礼了。”
明明遭到拒绝,齐利科却以松了口气的模样道歉。
“……看样子你倒是很明理。”
然而艾当然不高兴。
“…………你是说我不明理就对了?”
“艾,出门在外,老实绝对不是美德……算了,你先在旁边看着吧。”
尤力说着,与齐利科视线没有交会便开始谈话。
“首先我就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尤力·沙克马·迪米特里耶维奇,幸会,这位是疤面。我的手没空,而且你最好继续躺着,握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我是齐利科·兹布雷斯卡,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救了我。”
“要道谢的话别忘了她们,她们一直很担心你。”
“这样啊——非常谢谢两位,多亏你们我才得救。”
艾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接受他的道谢。他们两人的谈话过程顺利得简直像事先排演过,与先前和自己说话时大不相同。
“那你为什么会搞成这副德行?”
“对不起,这件事攸关整个都市的利益,可以请你们高抬贵手别问了吗……相对的,我也不会深究你们的来历。”
齐利科的眼睛发出老鹰般锐利的光芒。
“……你们的阵容可真是奇妙……徒步出现在那种地方……女性,加上一名最后世代的少女……看起来又不像一家人……那么……”
他很有礼貌地说出这几句威吓的话,但尤力根本不予理会。
“故国还好吗?”
“…………你刚刚说什么?”
齐利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毕竟如果是我不必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沉默。
“但我判断你最好让我知道你被抓的相关情报,因为这件事有可能带来立即的危机。”
“……”
“还是你不想透露这么多?”
尤力是在暗示如果齐利科这么打算,他就得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不,你说得没错,这件事我应该主动告诉你们。”
齐利科道了歉,开始说明事情的开端。
一切谈得很顺利,但艾却有点讨厌他们的互动过程。

*

齐利科住在一个叫做欧塔斯的都市,并且在那里的公家机关当实习生。平常主要的工作是跑腿,常为了送东西或是传话跑遍整个欧塔斯。他跑腿的范围有时还会扩大到都市外,得骑机车出城到邻近的聚落。这次他也一样带着信,在荒野中奔驰了一整天。
他说自己就是在送信途中遭到匪徒绑走。
“……虽然我好像没资格这么说,不过那些家伙外行得很,不管是装备还是想法……”
尽管嗅了迷药导致记忆模糊,但齐利科对这部分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对方有十个人左右,大剌剌地在街道上设陷阱,害他骑机车摔倒。
但接下来的行动很诡异,看来他们似乎闹内讧,不知不觉间齐利科已经被塞进这辆车里。
两名车主“曾是”活人。
用过去式非常正确,因为他们在救齐利科的时候死了。
“他们自己闹得很高兴,死得很满意……到头来他们根本不是想救我,只是想让自己慷慨就义罢了。”
所以才会三两下就被守墓人埋了。
“……真会给人添麻烦。”
齐利科以这句话结束整段描述。
“……我觉得好像不该把救命恩人说得这么难听……”
艾很不高兴地说了。
“说得也是……我说得太过份了。”
他这么简单就收回自己的话,更让艾看不过去。
“……你真的这么想?”
“我都这么说了,当然就是这么回事啊。”
两人之间激起火花。
“唔,那么欧塔斯那一带应该有危险……”
尤力不再理会两个小孩,自顾自地开始思索。
“好,那就不去欧塔斯了。”
‘咦咦!’
互瞪的两人赶忙看向尤力。
“跟、跟刚刚讲的不一样!”
“别急别急,你们先冷静点。”
尤力说着停下车子。
接着从怀里拿出地图给他们看。
“你当初要去的小镇是这里吧?”
“……对。”
“好,那我就送你到这里。”
“……原来如此,这样我更好办……可是你们呢?”
“我们送你到小镇后就折返,所以就在那个镇上道别。”
“咦?咦?咦?为什么?”
只有艾不能接受。
“艾,你问我为什么,那你又为什么想去欧塔斯?”
尤力一脸纳闷地这么反问。
“当然是因为想去啊。”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想去?”
“哪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想去啊。”
“……啊啊,这样啊,就只是想去啊?这样啊……”
尤力看来像是在强忍头痛。
“算了,也好,改天有机会再去吧。”
尤力说着又踩下了油门。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她晕车了。
艾心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该去想将来,还是不该在后座帮疤面擦那个奇怪的狸形石膏像?或者是不该因为太闲就数着窗框的锯齿状部分数到八百……?
尽管不知道真相,总之艾就是给大家添了麻烦。她跟齐利科换位置﹒睡在中排的座位上。
她的半张脸上还盖着毛巾,两眼茫然望向前方。
可以看到坐在前排座位的齐利科跟尤力正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她的视线焦点一对上地图就觉得恶心想吐,于是撇开了目光。
“啊啊,你醒啦?”
齐利科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我一直都醒着。”
艾是这么回答的,但实在缺乏说服力。不知不觉间,身体感受到的震动缓和了些,那种想吐的感觉也好很多了。艾慢慢地坐起身,往窗外看去,发现道路已经变宽许多,看样子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再看看手表,指针也前进了两个小时。天气跟中午的晴朗不一样,已经转为多云,灰色的云朵看起来就像是岩石般的固体,找不到任何一处显得柔软的地方。
在视野的远方看得到闪电在发光,远得连雷声都听不见。
而在闪电附近,更可以看见一条翻腾滚动的白龙。
“……那是龙卷风吗?”
“在哪里?”
齐利科带着严肃的表情发问,望向艾所指的远方,这才松了口气说:
“原来还那么远啊……真亏你看得到。”
两人一起透过车窗往外看。小小的雨滴附着在玻璃上,随着车身震动而跳起可爱的舞蹈。看似坚硬的云层底下下着雨、闪着雷电或刮起龙卷风,除此之外的地方则是晴天,到处可以看见彩虹连接着天与地。
晴天、雨水、龙卷风与暴风雨。这些东西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融洽地并存在同一片视野中,形成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龙卷风。”
与山上截然不同的风景就近在眼前。
“……好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
“劝你不要。”
齐利科以认真的表情这么回答。
“不要看它只有细细一条,别说是车子,连房子都卷得起来,人类更是跟树叶没两样。”
“真的假的?”
“是真的。所以这个平原的镇上,家家户户都有避难用的地下室。”
“是喔?齐利科家也有吗?”
“没有。应该说欧塔斯本身几乎没发生过龙卷风,山丘会把风都挡到南方去。”
齐利科说着在仪表板上操作,打开了收音机。喇叭传来夹杂了很多杂音的气象节目,对外出旅客发出龙卷风警报。
“这!这是什么东西!”
“哪有什么?就收音机啊……这你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应该说是第一次听到。”
“…………你真的很怪。”
“咳咳!”
这时传来一声故意打断他们谈话的咳嗽声。
“已经看得到了。”
尤力以下巴示意前方。齐利科查看地图,艾则咬着驾驶座的椅背,眼睛瞪着挡风玻璃。
可以看到建筑物横跨在地平线上。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是典型的补给站小镇。以旅馆、瓦斯行跟修理工为中心,赚取路过旅客的钱。像是卖便当的人还会奋不顾身地冲到路上来,最好小心点。”
“便当跟死人我都很欢迎。”
“?啊?不,这里的居民当中应该没有死人,因为这是活人的小镇。”
尤力这次露骨地大声咳嗽,想阻止艾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这招对艾不管用。
“尤力先生,你感冒了吗?请你小心点。”
车子停了下来,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尤力下了车。他揪着艾的衣领,将她从中排座位拎到外面,继续往北走了十七步。
“艾。”
“做、做什么啦?衣领会被拉坏耶……”
“麻烦你尽量隐瞒守墓人的身分。”
艾连连眨着眼,也不管自己整个人还像幼猫一样被拎着,就竖起食指说:
“严格说来,是人类跟守墓人的混血儿。”
“……这件事更要隐瞒。如果你肯答应,会帮我们很大的忙。”
尤力一副嫌弃的模样,将提在右手上的物体拿远一些。
“艾,我现在要跟你说几句话,请你听了不要觉得受伤。”
“自己说出来的话还叫人听了不要受伤,这要求还真够不体贴的。真不愧是尤力先生。”
“你是惹火别人的天才吗?”
“我现在就被刺伤了。”
“是吗?那你加油吧……艾,你听我说。”
他说着瞄了一下齐利科。少年很有礼貌地留在车上,对他们看也不看一眼。
尤力忽然放开手,让艾站到地上。
“这年头,人类跟守墓人是敌对的。”
“咦?”
“你想想看,活人跟守墓人互不关心,所以还不要紧……但是死人……现在还到处徘徊的死人,几乎都是‘不想结束’的家伙。如果跟那些家伙说你是守墓人,他们会马上杀了你。”
艾听了张大嘴巴,抬头看着尤力。
“……你看,看那边。”
尤力指向一片大地,那儿插着附有把手的棍棒。
“……那是什么?”
“是守墓人的基。”
仔细一看,棍棒原来是插进地面的铲子。
“守墓人的墓……”
“八成是被死人杀了,然后埋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
艾无力地跪在地上。
“这根本就反了。”
尤力点点头表示没错。
“但事情就是演变成这样了。现在的人类社会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起一点一滴地改变,变成现在这样。”
艾没有回答。
“你懂了吗?”
“……”
“艾。”
尤力固执地要她答话。她带着阴沉的表情,抓着沙子起身往旁边用力一撒。
“……懂是懂了,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多……知道有这回事就好。”
“可是……”
艾继续说了。她以反抗的眼神,往上直直瞪着尤力那蓝色的眼睛。
“可是尤力先生。一旦我觉得有必要,到时候……”
她的视线几乎是垂直往上,丝毫不把断肢般的身高差距放在心上,睁大眼睛说道:
“我一定会忍不住说出来。”
“……到时候就随你便,你自己判断。”
接着两人回到车上。途中尤力走了两步,而艾走了三步时……
“尤力先生。”
“嗯?”
“我被刺得好痛。”
“……”
两人分别走完剩下的十五步与三十步之后回到车上,齐利科只说了声“回来啦”,什么都没问。
尤力放下手煞车,踩下油门。
小镇越来越靠近。
“好了,那我们该道别了……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前方逐渐看得到仿佛从地平线溢出的白色建筑物。
“……总觉得好干脆耶……”
尤力一脸狐疑地凝神定睛。
“又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是这种建筑物?
“艾。”
“哼,随你们高兴啦。”
“艾!”
尤力大喊一声。
“做、做什么?”
“帮我看一下前面的小镇……啊啊,不用了,我自己就看得到。该死!那是什么玩意!”
小镇的形状像三明治一样。“建筑物”是面包,“道路”则是夹在中间的内馅。建筑物并排在两边,只有正面一路通到地平线。面包的色彩比内馅的部分更加丰富,每一栋建筑物都漆上了不同的颜色,看起来十分鲜艳。
而这些面包的部分现在却残破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横倒在前方的住家没有一栋完好,整个小镇经过一番彻底的蹂躏,墙壁与柱子都还原成木材。
“是龙卷风……”
齐利科茫然喃喃自语。
“被扫个正着了……”
车子放慢速度,开进小镇。考虑到有这么多住家遭到破坏,剩下的残骸量显然太少。路上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木片与家具,各种杂志像花瓣一样散落,呈现出一种庆典般的奇妙气息。
艾拉了拉尤力的袖子说:
“尤力先生,请你停车……”
“不行,太危险了。”
“可是说不定有人还活着……”
“就是活下来的人才危险。”
“怎么这样……”
“……有问题,只有路上的残骸很少,简直像是请君入瓮啊……”
艾悄悄地离开前座,凑到坐在后座上一副悠哉模样的疤面耳边说:
“……疤面小姐,这一带有没有死人?”
“没有,有的话我可不会乖乖坐在这里。”
“……说得也是……那有活人吗?”
“关于这点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只能侦测到还在徘徊或已经被埋葬的死人,以及附近的守墓人。”
什么迹象都看不出来。
还搞不清楚一切只是想太多,还是已经跳进了陷阱,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前开。
避开散落的木板、暖炉,辗过地毯,压破马克杯,就这样直直地往前开。各式各样不应该存在于路上的物体数以百计排开,酝酿出一种恶梦般的紧张感。
避开泡在污泥浴缸中的狮子雕像,越过大堆洗脸盆后,尤力发现之前一直很担心的景象。
道路被一道用残骸堆成的路障挡住。
尤力一看到这道路障,立刻将油门踩到底。
爆炸性的加速让所有人贴在椅背上,车子以令人陶醉的速度往路障冲去。尤力细腻地操作方向盘,对胡乱扭动的车身做出细微的调整,让车子开上通往路障最薄弱处的轨道。
折成两半的盆栽、面包烤炉的残骸,以及写着“汽车检验修理”的招牌直逼眼前。
车子穿了过去。
撞击让车身剧烈晃动,但车子仍然从小镇另一侧穿出。漆上红白黄三色的木片漫天飞舞,大量的马桶缓缓升上空中,乒乒砰砰地砸了一地。
这时艾在废墟中看见人影。一群拿着枪的人冒出来大声喊话,血气方刚的人更是劈头就开枪,子弹偏得老远。尤力只靠加速甩掉枪手,街址三两下就从眼前消失,再度来到了荒野;蓝色的车子继续以最高速朝地平线前进。

*

车子一路朝西开到天空被染红为止,到头来这一天还是得露宿。众人趁着还有最后一点阳光,手忙脚乱地搭起帐棚。艾与疤面铺床,齐利科与尤力则是似乎打算睡在后座与驾驶座上。
他们在太阳下山的同时生了火,燃料是取自先前冲撞路障时夹进引擎盖与引擎之间的梁木。他们用车身挡在火堆的东方,不让那个方向的人看见火光。
“怎么样?”
“不行,悬吊完全挂了。”
钻到车底的齐利科爬出来后这么回答。
车子从刚刚冲撞路障后就出了问题。车身明显剧烈摇晃,开上地面坑洞的冲击没有经过缓冲,直接传到人身上。
但他们终究不能停下车。蓝色的车子一直往前开,引擎终于在前不久冒出火来。
“我这边倒是勉强搞定了。”
尤力绕到后面检查引擎,弄得双手全黑。木屑飞进气孔而影响冷却系统,再加上震动引起机油外漏,才导致引擎冒火。
“不过还是得快点做全套检修,不然就麻烦了啊。”
艾拿了面包、肉干与茶水给做完工作的两名男性,所有人聚集在火堆旁大口吃着食物。
“就去欧塔斯吧。”
尤力一边啜饮着茶,一边说出这句话。
“……也对,没别的方法了。”
齐利科清空嘴里的面包后表示赞成。
“我多少可以帮忙安排,修理跟住宿应该可以免费。”
“那可帮了我们大忙。可是这样好吗?”
“毕竟都市里原本就有旅客紧急救助制度,我想应该可以再多要点补助,只是我也不能保证就是了……”
“很足够了,谢谢你。”
“……”
“……”
艾显得格外安静。
“艾,你怎么啦?从刚刚开始就不说话。”
除了把食物放进嘴里以外,她那张动个不停的嘴始终紧闭着。而她当然比谁都更早吃完晚餐,马克杯里的茶也早就喝光了。
“尤力先生……”
艾的脸庞被火堆摇曳的火光照亮,提起了这个话题。
“有办法救那些人吗……”
尤力露出觉得棘手的表情搔了搔头说:
“办不到。”
没有商量余地。不是说“不行”,而是办不到,更让人感受到他的决心非常坚定。
“可是……”
“你想知道为什么办不到?理由多的是,第一个是最根本的问题,我们没有救得了他们的手段。”
上百人无家可归,终究不是几个人就处理得了的问题。
“第二,他们已经成了强盗。第三,他们已经在设法自救。我说的第二个理由就是他们自救的方法。而且就算没办法载走所有人,也不可能整个小镇连一辆汽车或机车都没有。齐利科,我有说错吗?”
听到尤力问到自己,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齐利科点点头说:
“……紧急用的地下车库里面应该有车……而且跟其他村庄或小镇也应该联络上了……只有对欧塔斯什么都不提,大概是因为就算只是赌气,也不想依赖这个城市吧……”
“之前抓走你的人就是他们?”
齐利科抱着膝盖咬着指甲,沉入思考的汪洋中这么回答:
“……现在仔细一想,就觉得没有其他可能了。”
蓝色的火焰笼罩着木炭,齐利科阴沉的眼神也散发出宁静的气焰。
“他们大概是想拿我当人质,多一些筹码来交涉吧……这些活人真是让人猜不透。亏我们之前还多方援助他们,没想到他们不但不感谢,还恩将仇报。”
“……大城市跟小镇起争执?”
“不是起争执,只有对方在闹。”
“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啦。”
“……我们也想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算了,这样一来欧塔斯也会收到情报,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唔~~”
“你还有什么不满?而且你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那么想救他们?”
“那当然是因为……”
尤力瞬间全身僵硬,接着企图让艾闭嘴。
“当然是因为我是正义使者。”
“……什么跟什么?”
齐利科一脸困惑,搞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看了尤力一眼。尤力面有难色,小声地喃喃说道:“竟然说出来了……”
“西边有人遇到困难就去帮他们,东边有人找麻烦就去修理他们!我这趟拯救世界之旅就是这样。”
“是、是吗?”
“对——顺便告诉你,这是三天前开始的。”
“有够短的!根本就是最近才开始的嘛!”
“所以,我想救他们……”
艾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表情忧郁极了。
“哼……”
齐利科手拄着下巴看着她,手腕上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的铁环喀啷作响。




“一一这梦想真蠢。”
“竟、竟然说得那么难听……”
“我有说错吗?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会怀抱这么夸张的梦想了……可是实现不了的梦想终究只是一场空。”
“……”
“管你怀抱的梦想多么远大,管你多想要做好事,现在你就是无能为力。”
“这我当然知道……”
“他们也不期待靠你去救,他们自己会想办法。”
“我都说我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艾才会这么难受、这么消沉。
“……我要睡了。”
艾说着站起身来。
转过去一看,眼前是黑夜与星空。
“……我……”
黑夜冰冷又巨大,几乎要吞没小小的火堆。
“我真的好渺小……”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毕竟你是个小不点嘛。”
“的确是个小不点。”
艾踹了两名男性的脚胫后走向帐棚。


3

没有人叫起床,但当朝阳露脸,所有人都醒来了。
荒野上累积的薄薄一层冰霜已经被阳光扫开,蓝色车子的引擎盖上冒出透明的蒸气,被吸进较低的云层中。
众人收起帐棚,处理火堆,发动引擎暖车。
然后用汽化炉煮开水,所有人早餐喝了茶,还吃了面包。
“上路吧。”
将行李放进车内,所有人都上了车。艾往嘴里丢了颗糖果当晕车药。
她让柠檬口味的糖果在口腔里往右绕又往左绕,最后停在舌头上不动,同时一行人也准备出发。车子随着预热完毕的心脏脉动缓缓加速,怓幔撕开早晨的空气。
艾坐在最后排的座位,看着持续远去的小镇料有所思。
她心想要是大家都能幸福,那该有多好。

*

过了中午左右,改由齐利科开车。艾惊讶地问道:“你会开车?”得到的回答是:“只要踩得到踏板,谁都会开。”齐利科没有别的意思,艾却被这句话惹火,之后就一直躺在中排座位上睡闷觉。
车子在午餐时间停下来一次,为了冷却过热的引擎又停下来休息了三次,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许久。
最先发现异状的人是疤面。
“有还没埋葬的死人。”
“…………咦?那可真是唔唔唔…………”
“艾,请你醒一醒。”
疤面从后座探出上半身,小声地这么说。
“……咦?啊,没有啦,人家才没有睡哈……人家根本没睡……嗯,昨天人家也没睡……呼啊……”
“感觉得出有还没埋葬的死人,就在我们前进的方向。”
“咦?”
为了埋葬死人,守墓人具备多种超自然能力,其中一项就是侦测死人的存在。他们可以凭多种不同的知觉方式,找出自己应该埋葬的死人。但所谓“应该埋葬”的条件却错综复杂,尽管大部分都是朝最接近的死人前进,但也有很多例外,有些守墓人这方面的功能还出了毛病。举例来说,像艾就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据说就连纯种的守墓人当中,也有人会一直绕着死人兜圈子,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但也因为有着这样的习性,才会有人称守墓人为“尸体之王”。
拉回正题。
艾瞪向前方。
照理说欧塔斯就在那个方向。
“……还真是一个接一个,那么疤面小姐,人数有多少?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至少……也有一百万人以上吧。”
“是喔,一百万人……等等,一百万人?”
艾重新看向前方喊出声来。万里无云的地平线远方突然显得充满煞气,让她觉得他们开车前进的举动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我想实际数目应该更多……只是实在太密集,感应不出详细数字。”
“够清楚了!齐利科,停车!停车啊~~!”
“咦?干嘛?怎么啦?]
“还问我怎么了!前面有多达一百万个死人……”
“那还用说。”
齐利科满不在乎,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因为我住的都市‘死者之国’,就是全世界最大的死灵都市欧塔斯啊。”


4

欧塔斯是一座盖满整个巨大山丘的都市。
座标是北纬四十八度五分两秒,东经一百零九度两分五十八秒(艾札戈标准经纬度)。位于大陆中央,气候寒冷干燥,人口有一百二十万,全都是死人。
这个国家的起源,是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君主制游牧民族。他们在十四年前,也就是世界变了样之后的短短一年后,就开始形成有制度的死者集团展开活动,从当时甚至伴随武力行使的排挤死者运动中存活下来,击退无数守墓人,让整个集团不断膨胀。
最后就在九年前,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都市。
从区区两万人开始的都市,转眼之间变得越来越大。诸王的目光远大得惊人,将每个人都纳入都市。然而一旦知道扮演的角色结束,他们又十分干脆地将主权交给市街而退位。
除了一位“公主”之外。
一问起欧塔斯,齐利科就像机关枪一样说了这一大串历史,而且非常兴高采烈,对每一段情节都要加上评语。像是:“弩索德那一战打败的敌人全都成了自己人,这点影响非常重大”、“当时还只是游牧民族的欧塔斯人,能有这么远大的眼光实在是奇迹”、“首领放弃主权时可厉害了。他私自沿用过去从没动用过的代理权限,发出当时没有任何人赞成的人权宣言,实在让人热血沸腾”。
艾有九成都没听进去,一直看着直逼眼前的高墙。
欧塔斯是一座围墙都市。墙壁就是隔开活人世界与死人世界的界线。用坚硬的红砖砌成的高墙不容许守墓人入侵,也不容许任何人逃离。
往右看,只见一整片红色砖墙无边无际。往左看去,仍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红色砖墙。
艾开始有点害怕。
但车子却丝毫不理会她的退缩,很干脆地开到门前。
城门需要用巨大的绞盘拉起,门的表面上画了密密麻麻的避邪图文,更有上百块一排排的鬼瓦瞪着荒野。
“……这门感觉好可怕耶。”
“嗯……这倒是不能否认……我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门上汇集了古今中外各种咒语,简直像是地狱的大门。
“……掺杂太多意义了啦……门本身的功能、咒术、对外威吓,还兼做慰灵碑……”
“慰灵碑?”
“……嗯,为守墓人建的。”
“……”
“这里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坟墓。欧塔斯有多达一百万的死人,到处都会有守墓人前来……这些守墓人全被士兵杀了,而且就算他们本领再高也跨不过这城墙,但还是一直有守墓人跑来……”
车内笼罩在尴尬的气氛之中。
齐利科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异,指向门的一角说:




“你们看那边。”
门的最上段有一座仿船头雕像风格的优美上身雕像,张开双手朝着全世界歌唱,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就是公主殿下?”
“啊,不是……那是……”
死神化身。
雕像下方刻着这几个字。
“这名字听起来好耸动……”
“……是欧塔斯的守护神,拥有能杀死所有生命的力量。”
“根本就耸动得远超出预想了……”
齐利科低声说了“那也没办法”。
“……毕竟欧塔斯的历史就是一段遭受迫害的历史……大家都想要那样的神。”
浮雕还有下文。
‘她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说的话是死亡的话语。她的身体充满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命。死神化身不会放过任何生命。’
‘我乃人族之王,持彼岸之暴利击打外来者。我乃世上所有死者的守护者。’
“死者之神……没听过耶。”
“也难怪啦,毕竟以前的神都是为了活人存在的。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诈了吗?所以死神化身选择独自去当死者的守护神……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神……”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而且杀了人以后还肯保护他们,超完美的。”
“那不是球员兼裁判吗!太黑心了!”
说着说着车子已经开到门前,齐利科将车停在路肩,眼前有个用跟墙壁同样的砖瓦砌成的小型哨所,入口的牌子上只写着几个字:“欧塔斯东门检查站”。
“好了,你们等我一下。”
齐利科说着下了车,哨所旁的哨兵立刻跑过来,要他填写一些文件。
艾从副驾驶座上看着这幅景象。哨兵穿着深蓝色的军服,举着步枪,脸上带着没有表情的钢铁面具。
“疤面小姐,请问……他们也是……那个……”
“是死人。”
哨兵似乎认识齐利科,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玩笑话。
死者的存在显得理所当然。
“艾,我想埋葬他们。”
“现在请你忍一忍。”
“我明白了。那请你告诉我‘现在’是到什么时候为止?”
艾也在想该到什么时候为止。
要到什么时候,才该埋葬因为自己人平安回来而高兴的他?
要到什么时候,才该埋葬眼前这堵高墙后的一百万人?
“……到我说可以为止。”
“我明白了。”
疤面答应得很干脆,接着齐利科回来了。
“获准了,你们先跟我来。”
一行人下了车,跟在齐利科身后。他领着众人进入哨所。
哨所不太像防御用的据点,比较接近办事处,室内正中央有个柜台作为询问用的窗口。
齐利科朝柜台看了一眼,看到里头某人的脸,不禁发出“恶”的一声。
这个人一看到齐利科,立刻踢开椅子大喊
‘齐利科!’
‘小齐!真亏你可以平安回来!’
他说着立刻跳过柜台,飞扑而来抱住齐利科。齐利科带着非常厌烦的表情想躲过拥抱,却还是被紧紧抱住,挣脱不开。
“你、你们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基层单位?”
‘齐利科,你这是什么口气?亏我们那么担心你。’
从一行人看过去位于左侧的女子这么说道。
‘就是说啊,小齐!你有没有受伤?贞操有保住吗?我瞒公主瞒得好苦好苦啊。’
右侧的男子这么说,两人终于松开拥抱。
艾茫然看着这个画面。
左边的女子似乎注意到了艾的视线,转过身来咧嘴一笑:
‘齐利科,就是这几位救了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吗?’
说着两人踏上一步,齐利科小声地嘟嚷:“要不要紧啊……”担心地朝艾看了一眼。
艾果然一脸震惊地呆住不动。
“各位,这位是欧塔斯近卫队的副队长恶疫。”
左侧的女子送出秋波。她的年纪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脸色苍白、身材纤瘦,但经过锻炼的身体丝毫不显虚弱。
“而这位是欧塔斯门特种外务官强攻。”
右侧的男子说了声‘请多指教’,接将咧嘴一笑。他的个子比较小,跟女子差不多高,身材同样又干又瘦,却有着肌肉隆起的强健艘格。
两人身高差不多,穿着同样的上衣、裤子以及深蓝色外套,看上去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真的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除了男女之间的距离太近以外。
‘呃……麻烦请谁说个话好吗?’
左侧这么说了。
‘唉~~恶疫,大家都被你的模样吓傻了啦。’
右侧接着这么说了。
‘强攻你还真没礼貌,他们只是看到你可怕的样子而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隔零距离开始斗嘴。
两人就是一人。
这一男一女以身体中线为分界,右半身是女子,左半身是男子。
“请、请问……”
艾鼓起勇气开口发问。
“两、两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当然是因为从两边用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啪的一声拼起来……’
‘强攻,不要捉弄人家。不过这位小姐,我得说声抱歉,这件事不太方便到处说。’
右半身若有所思地含糊其词。
“啊,哪里……是我失礼了……我叫艾·亚斯汀。”
艾想也不想地伸出右手,恶疫露出了有点吓到的表情,随即握住她的手。抽回手之后,艾才想到一件事,于是改伸出左手。
“幸会,强攻先生。”
‘小姐,请原谅我用左手握手。’
三人握手之后,尤力与疤面也依样画葫芦,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
这双人组灵活地以双手抱胸。
‘这几位很和善嘛。’
接着在齐利科背上一拍。
‘通常连死人都会觉得我们恶心,还说我们是“怪物”。’
“这世上才没有什么怪物。”
艾斩钉截铁地说了。
“不管心灵跟身体怎么怪,人就是人。”
‘……喔喔。’
恶疫突然发出怪声,眼看就要倒下,全靠强攻以左半身撑住。
‘喂、喂,我的好搭档,你怎么啦?’
‘糟糕……她、好可爱。’
恶疫眼睛闪闪发光,尖叫出声。强攻则是全身虚脱,露出一脸恕难奉陪的表情。同一个身体表达出来的情绪有这么大的落差,让人有种仿佛在看错视图的矛盾感。
‘我啊,最喜欢懂事的小朋友了!啊啊……真好……好可爱……我这种心情,到底该怎么排解……’
强攻说‘挖个洞埋掉就好了’,但看样子恶疫听不进去。右半身拖着抗拒的左半身,一下子摸摸艾的头,一下子抱住她不放。
‘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说,而且你们还是齐利科的恩人,就算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也没关系。看来你们不是在行商,那你们需要汽油吗?还是粮食?要修理、换零件还是要看病,我们都可以处理,尽管包在我们身上。’
右半身指着左半身的脸说:
‘别看这家伙只有半张脸,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这里还挺吃得开的,不管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帮忙搞定。’
‘……我的好搭档,你不用出力,话倒是说得很大方啊……’
艾听了说道:
“那么,我想入境。”
双人组与齐利科听到这句话,都当场愣住不动。
然而反应最明显的是尤力‵
“我们失陪一下。”
他用右手拉住艾的衣领,左手对疤面招招手,三人聚在角落谈话。
“艾。”
“做什么?”
“你为什么想入境?”
“?我才想问尤力先生,你不打算入境吗?”
“那还用说?”
尤力更加放低音量。
“那道门你也看见了吧?要是被他们知道你们是守墓人,真不知道会……”
“不说出来就不会穿帮。”
这句话倒也不算说错,至少守墓人与人类在外表土没有明显的区别。
“……不过还是应该尽量避免危险。”
“就算有危险……”
艾加强了语气。
“就算有危险,我还是想看看这个国家。知道除了我的村子以外还有别的死灵都市,说什么我都要亲眼看看。”
她的绿色眼睛露出火热的视线直视尤力。
“要是尤力先生不想进去,那也没关系,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要去。”
“……就是知道会这样,我才不想来这里。”
尤力说着叹了口气。
“……你不会改变心意?”
“是。”
“是吗……说来这原本就是你的旅程,就听你的。”
尤力接着问疤面有什么打算。
“你跟来也只会更危险,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在别的镇上等。”
“不,我也一定要入境。”
难得看到她这么积极的态度,艾与尤力都微微吓了一跳。
“……疤面小姐,就算进去也不可以埋葬死者,这你知道吗?”
“是,我了解。”
“?那为什么……”
“有声音在呼唤。”
‘啥?’
“有人在叫我。”
疤面说着望向欧塔斯的方向出了神。
“……”
“……”
艾与尤力面面相觑,更加压低声音商量:
“……她累了吗?”
“……不知道,我完全看不出她累不累。”
“……不知道要不要紧……”
转头看看疤面,她还是怔怔地望着远方。
“……我不管了。该死,每个人行动的理由都莫名其妙。j
尤力抱着头烦恼。自从他带着这样的阵容行动以来,这个动作做得越来越熟练,变得相当有模有样。
“走了。”
“这样好吗?”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三人以跨开大步的尤力打头阵回到柜台前。
‘……你们开完会了?’
‘你们快点好不好,我们都闲得发慌了。’
双人组拿他们说笑。
‘那有关你们要入境的这件事,可以告诉我们理由吗?’
“我们想观光。”
尤力自暴自弃地这么回答。
‘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就准吧。’
他们答应得很干脆。
“搞什么,这么简单?”
‘哎呀,嫌简单啊?’
‘被说成这样,可不是白废了你这张坏人脸吗?齐利科你说是不是?’
双人组笑嘻嘻的,被问到的齐利科则一脸不高兴地回答:
“……你们也看到了,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活人入境是受限制的……平常只有大使或富商钜子才进得来……过去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只拿观光这种胡闹的理由就获准入境。”
“咦?那为什么……”
‘因为要感谢你们,这我们不是说过了吗?’
恶疫与强攻挺直腰杆说道。
‘在此重申对各位的感谢……谢谢你们救了齐利科。’
‘谨代表监护人,深深表达我们的感谢。’
双人组深深低头。
‘我们的确说过要强人所难也无所谓,不过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想入境。那就请你们填一填文件吧。’
‘呃,入境申请文件放在哪儿啊?喂~~齐利科,跟我说一下。’
双人组各自自言自语,朝柜台走去,从里头的柜子里翻出多达数十页文件交给他们三人。接着打开墨水瓶,排开笔筒,两只手各自在不同的大脑控制下,以任何音乐家都办不到的独特节奏进行作业。
最后艾举起了用三份签名换来的一张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年龄(上头写着十五岁﹒当然是骗人的),以及头发与眼睛的颜色。
看着这张卡就莫名地高兴了起来。
而卡片正中央写着今天的日期以及出境目期。
‘七天,大概就这样吧。’
以留在一个城市的时间来说,艾不知道这样算长还是短。
‘好,这样手续就办完了。那么各位——’
强攻弹响手指,将双手放到柜台上面,目光扫过一行人身上。接着恶疫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胸前。
两人抓准同一时机鞠躬说道:
‘欢迎来到欧塔斯。’

第二章 恶龙


1

穿过城门。
被红色城墙遮蔽的风景得到解放,视野豁然开朗。
正面有太阳、城堡、山丘,以及一路延伸过去的鲜绿。
到山丘为止的少许平地种植翠绿的小麦。这里的小麦似乎长得比艾所熟悉的山上那种小麦要快,从颜色看来应该即将结出麦穗。
几名农夫坐在田埂上看着农田。
艾很清楚大人这种时候会聊些什么。他们会一再重复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像是:“今年长得不错啊。” “嗯,是啊。”
眼睛本已习惯荒野的灰色,现在却被突如其来的绿色突袭,让这些绿色显得格外鲜明。
一名农夫忽然发现他们的存在,朝他们挥挥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艾擦了擦眼角,小小地挥手回礼。
车子开得很慢,但仍渐渐抛开农夫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当太阳在山丘后方转红,一行人来到了山脚下。
再过去就是市街了。眼中所见的建筑物全都变成了公寓,面对道路的一楼则是人来人往的商店。
欧塔斯的市街完全以石材建造,把大理石、磁砖、红砖这些材料的碎片组合起来,盖成细长的公寓,将狭窄的土地塞得密不透风。
道路状况维持得很好,到处设有开阔的休憩空间。家家户户竞相以花草妆点玄关与窗口,其他地方也一定放有当季的盆栽,眼前就有个老婆婆在路旁换盆栽。孩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笑着跑过,路旁有许多老人以染色香烟吹出五彩缤纷的烟,顺便小赌怡情。
每个人当然都已经死了。
死人仿佛脱下了旧衣服一样,肌肉干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年龄越轻的死人越是异样。
骷髅穿着西装;挑夫全身绑着锁炼来弥补不足的体重;妇人与简直是一大团蕾丝的洋装融为一体;少年切除自己的手脚换上义肢,就像个玩偶;文艺青年左胁下抱着图书馆的书,右胁下抱着自己的头。
大部分的活人都把这些死人当怪物看待。他们只会有一种反应,就是把欧塔斯的大街当成妖魔鬼怪跳梁跋扈的地狱,害怕地直说:“来到不该来的地方了。”于是调整行程提早回国。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齐利科甚至已经懒得跟他们生气了。
但艾的反应却不一样。
艾失了魂地整张脸贴上后座车窗,看着街上人们的表情。她对市民显然骇人的外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睛。
无论是异形异状的死人,还是人模人样的死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与亲朋好友一起分享喜悦,脸上是平凡的笑容。
眼前看到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转过来大笑,艾露出不带丝毫惊讶、怜悯或愤怒的单纯微笑,挥手回应。
接着唐突地流下一滴眼泪。
齐利科赶紧把脸撇向前方,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万万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他将头转向前,就在视线所向之处,看到了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中,一颗跟那滴眼泪有着同样颜色的星星,将星光洒落在城里。
这时后座传来“哇……”的一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艾正看着一样的景色。

*

当来到宿舍,天色已经暗了,车子开到这里更是连排档都开始出问题。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行人只靠着闪个不停的右车头灯,将车开进停车场。
宿舍的外观与街上的公寓不一样,是一栋比较高的石造建筑。四周看不见一栋民宅,仿佛只有这里从喧嚣声中被隔绝出来。
停车场大得异常,地面也没有铺装,而是压得很实的泥土。众人拿出行李朝建筑物走去。月过中旬,这一晚的夜色十分明亮。
“一年前这里还是学校。”
齐利科边走边讲解。刚才那边是停车场,对面是男生宿舍,另一头是女生宿舍,而这边的校舍现在已经封锁。
“唔……”
艾回答得无精打彩。
“……我话先说在前面。”
齐利科看到她这种反应,说出之前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的话。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觉得你们不应该留在这里。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是个只属于死者的都市,活人不应该为了这种胡闹的理由进来……要是我有权决定,绝对不会放你们进来。”
“是喔……那为什么……还让我们进来……”
“又不是我准的!我哪能违抗上面!”
“啊啊……是……这样啊……]
艾回答得心不在焉,让齐利科更加不高兴。
“希望你们事情办完了就赶快离开。”
“……是喔,齐利科你说话可真奇怪……”
艾娇小的身体抱着行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你说什么?”
“你自己不就是活人?”
齐利科顿时闭上嘴。
“……齐利科……好奇怪……”
“……艾?”
艾不太正常。
她像划船似地左右摇晃,最后双脚一绊,往右倒下。
“艾!”
齐利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左手,总算没让她摔倒。
“毕竟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大概连脑袋都累了吧。”
尤力轻轻地伸出手,拎起艾的背包。艾立刻蹲了下去开始打盹,模样十分稚气。
“……不好意思,齐利科,可以请你背她吗?”
“咦?啊,嗯。”
齐利科一转过身去,艾的双手立刻自动地绕上他的颈子,全身放松力道。齐利科把她的双脚抱在胁下,低呼一声起身,接着才想到:“咦?为什么是我背?”但背都背了,现在才要交给尤力也很奇怪。
艾立刻开始发出熟睡的打呼声。她累得脸色苍白,只有眼角有泛红的痕迹。
“……尤力先生。”
“什么事?”
“她……几岁了?”
这时齐利科没有发现自己打破了规矩。
“谁知道,你自己问她吧。”
这时艾出声了:
“……就说我没有睡了……唔唔……”
“有人说这种梦话的吗?”
齐利科重新背好艾,朝宿舍走去。


2

早上醒来一看,已经不是早上了。
艾在床上茫然坐起上身。尽管对这个房间完全没有记忆,也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这些她都不在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让每一颗牙齿、舌头底下的每一个细胞,甚至连声带都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这才闭上了嘴。
……这里是哪里?
房里有点暗,但有温暖的光线射进室内,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
往右一看,发现另有一张床,再过去的墙边并排着梳妆台与衣柜。
房里一片鸦雀无声,四周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艾慢慢将半开的眼睛往左转动,把整个房间扫视过一遍,发现有门、书柜、书桌与椅子各一个。
接着在左边墙上……
有个拉上窗帘的窗户。
“…………嘿咻……”
艾在床单上以游泳般的动作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行走。
窗户被厚实的窗帘遮住,让室内维持昏暗,但光线仍然强而有力地绕过窗帘,让窗帘边缘呈亮白色。洒向脚尖的光线照得舞动的尘埃闪闪发光,往房里直送过去。
拉开窗帘。
即使闭上眼睛,照进来的光线仍然强得几乎让眼睛疼痛。暖意窜遍全身每个角落,刚睡醒时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仿佛被火烧掉似的迅速消失。
艾看向欧塔斯。
“哇……”
接着立刻伸手去开窗锁,打开窗户。吹进房间的强风使窗帘与浏海轻飘飘地飞舞,艾尖叫着跳起,胸部抵在窗框上,上半身探出窗外。
从右往左延伸的坡道被白色瓦片填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视线往下一转,看到麦田的绿意,再过去还看得到城墙的红砖。
右手边的山丘上则可以看到一座深色的城堡。
艾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缩回上身,着地后还踉跄两步往后退开,顺着这股力道转身冲向衣柜。她以跟开窗时同样的气势应声打开衣柜,看到自己的外套与裤裙整整齐齐地挂在里头。
这时她想到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低头一看,发现是平时常穿的衬衫与内裤。
艾的脑中浮现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是谁帮我换了衣服?
应该不可能是齐利科。尤力……有可能,搞不好就是这个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的大汉帮自己换了衣服,还只当是爸爸在照顾女儿。
疤面。嗯,还是疤面好。
“……艾?”
才刚想到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一看,疤面就躺在另一张床上。
“早安!疤面小姐!已经早上了!”
“……不,已经中午了。”
“咦?”
亢奋的招呼换来无精打采的回答,艾从外套里翻出怀表,指针正好指着中午。
这一来她才想起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已经变得相当高。
“咦……你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我叫了……”
语带责备的询问换来带着更多责备的回答。
问了之后才知道疤面与尤力都来叫过艾起床,但她睡得太熟,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想到你竟然一觉睡到中午,我还真有点佩服……”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问了刚刚感到好奇的问题:“是疤面小姐帮我脱了衣服?”疤面点头回答:“没错。”很好。
“……艾老是那么有精神耶……”
仔细一看才发现疤面很没精神,现在看来也不打算下床,只穿着一件衬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疤面小姐也赖床?还是吃太多了?”
“……该怎么说?这就是所谓不愉快的情绪吗……艾,请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在各方面都一样。”
艾一路踩着地板走到疤面枕边,用额头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她没有发烧,脸色也绝对不算差。
“你不舒服吗?”
“……我胸口会痛。头也痛,有点想吐……”
“唔。你还听得到之前说的‘声音’吗?”
“嗯……”
疤面将目光投向前方。
“我本来想去找出这声音从哪里来……”
“不可以,请你老实地躺着休息。”
“是……”她乖乖答应了。
“……怎么办?要找医生来吗?”
“谁知道呢……有医生能帮守墓人看病吗?”
“没有吗?”
“谁知道呢……”
“……而且守墓人会生病吗?”
“没听说过……”
艾自己每年大概会感冒个一次,但看来她的情形不能当参考。
“尤力说他出门会顺便买药回来,目前就先这样……看看情形再说……”
“啊,这样啊?尤力先生出门啦?”
“是,说是要去修车、补货,看样子忙得很……对了,他留了字条。”疤面说着递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张。
上面写着:




“绝对不要出门。”
严格说来,是用多达百倍的字数细细交代这件事。像是“死人里面有很多危险人物,所以不要出门”或“惹出麻烦会很难收拾,所以不要出门”还算可以理解,但像“现在这季节对喉咙不好”根本就只是瞎操心,“小心车子”更是要出门时才需要加上的叮咛。
艾轻轻将这张纸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吸满了唠叨墨水的纸本应十分沉重,获得解放之后却高高地飞向欧塔斯的蓝天。
“疤面小姐。”
“……什么事?”
艾毛毛躁躁地问:
“请你老实回答,你需要我看护吗?”
“不用,完全不需要。”
疤面还摆出手势强调“一点都不需要”。
“艾留着反而碍事……你要不要去吃个饭?”
“你、你推这一把也推得太用力了吧……”
艾觉得有点受伤,但还是先换好衣服。她穿上裤裙与袜子,绑好靴子的鞋带,换了上衣、绑好头发,最后戴上草帽,披上外套。
她走到窗边问道:
“要关上吗?”
“……嗯,窗帘也拉上。”
艾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那我先去吃个饭。”
她站在门边这么说。
去吃饭应该用不着帽子跟外套,但疤面并没有指出这点矛盾。
反倒在她急急忙忙走出房门时,朝她的背影说了句:“入境卡带了吗?”
艾感到相当尴尬。

*

艾终于跑出房间,但她当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
她先来到走廊上左右张望,找到楼梯走到一楼。她总觉得这种时候不可以被人发现,于是蹑手蹑脚地走着。她在一楼楼梯前看看楼层导览牌,找到有水的地方洗了脸,顺便大口大口地喝水。
宿舍里留有许多学生留下的痕迹。被罚当扫地值日生的人名还留在黑板上,伞架上也还插着球棒。装设在大门口的展示盒里排着许多奖状与奖杯,失物箱本身已经被人遗忘,里头还装着持续等待主人领回的蓝色笔记本。艾翻开道本笔记本看了看。
“倒是我的肚子好饿。”
她朝着位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不知名伟人石膏像这么宣告,开始用大胆一点的方式在宿舍里探索。她打算找到齐利科或尤力,然后要些东西来吃。艾把重点放在一楼到处走动,时而偷看大门口,时而跑到守卫室参观。途中并不是没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但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吃东西。
于是艾跑到餐厅偷看,还一路穿越整间餐厅,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抬头看着碗盘回收区。
而这些都被待在厨房的凯拉·维那看得一清二楚。
“你在那边做什么啊?”
艾越逛越大意,这时不禁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四处张望想找出是谁在说话。
“这边啦。”
凯拉从连接餐厅与厨房的柜台探出头来看着艾。
“幸、幸会!我叫做艾·亚斯汀!”
“你好啊。幸会,我是凯拉﹒维那,是这里的管理员兼厨师。”
艾做出立正姿势,从丹田发声说道:
“二、二楼的地球仪本来就掉了!”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根本没人问到这个,你倒是先不打自招了。”
凯拉说着立刻缩回厨房。艾不知所措,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来。”
凯拉回来后喊了一声,并端着一个托盘放到柜台上。
“?这是什么?”
“餐点啊,你不吃吗?”
艾微微踮起脚尖偷看托盘,发现上面放着热腾腾的面包与装满了料的浓汤。
“那我不客气了!”
艾急急忙忙将托盘端到餐桌上,高声喊出这句话。

“我吃饱了!”
艾几口就将面包与浓汤吃得干干净净,端起餐具准备拿回厨房。
“那个……很好吃……”
“是吗?谢谢你啦。”
凯拉回话时仍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目光也没从报纸上移开。她是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女性,脸上始终挂着略带讽刺的笑容。
艾将双手放上柜台,探出头说:
“你明明是死人却好会做菜耶。”
这时托盘神速地往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最让艾震惊的不是疼痛,而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
“我说你喔,这种时候只要说‘你真会做菜’就好了,不要加那句‘明明是死人’。难道你是说死了就不准做出好吃的菜饭?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凯拉大婶的科学烹饪讲座,让你知道不靠味觉怎么做菜吧?”
“啊,不,那个,非常对不起!”
艾跌到柜台下,再次探出头来道歉。
凯拉将杯子放到艾面前,接着传来带着些许苦味的茶香。
“喝茶吧。”
杯子有两个,一大一小。艾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于是端起了小得像玩具的杯子。
“好苦!”
茶浓得几乎有点黏稠,而且又烫又苦。
“傻瓜,那杯是我的。”
凯拉轻巧地从艾手上拿走茶杯,小口地啜饮深色的液体。
“你没喝过提婆茶?”
艾连连点头之余还不时伸出舌头。茶苦得让她到现在还说不出话来。
这是欧塔斯特制的茶,死者喝的第一泡更是又浓又苦。艾拿起凯拉推到她身前的大茶杯,慎重地举到嘴边。这杯是把第二泡再稀释一倍的“活人茶”。
凯拉随兴地招呼艾,还会不时回到厨房去查看锅子里煮的东西。艾朝她宽厚的背影说:
“请、请问!”
“什么事啊?”
“你知道尤力先生跟齐利科去哪了吗?”
“大个子一早就出门了。”
说是要把车开去给修理工检查,还问了电信局与药局怎么走,看来应该也会去那里一趟。
“齐利科小弟弟应该是去工作,可能到傍晚就会回来了吧。”
“齐利科住在这里吗?”
“是啊……啊啊,如果去了皇城,应该还是得待到晚上吧。”
“皇城?”
“去见公主殿下。”
听她这么一说,艾想到跟齐利科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错把自己当公主。
“齐利科认识公主?”
“是啊,那小子真有福气,听说公主把他当朋友看待。怎么?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他只说在很多地方当跑腿的小弟……”
“当小弟倒也没说错。他在这里是我的跟班,到了城里就变成公主的跟班了。”
艾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地喝完了整杯茶。
接着说了声“谢谢招待”,把茶杯放回柜台。
看看时钟,现在才刚过中午,今天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她没事做。
艾在柜台上拄着下巴,不时看看凯拉忙碌地工作,有时则侧耳倾听刻画时间的钟摆声。
自从离开村子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没事做的时间。
“请问……”
艾很快就待不住了。
“请问,我也可以出门吗?”
凯拉露出苦涩的表情。
“大个子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真的没说。
“……那我也没有理由拦你啦。不过你要小心,欧塔斯锁国已经九年,大家都忘记怎么跟活人来往了。”
“这样啊?”
“是啊。”
“可是,凯拉大婶……感觉就很正常。”
“毕竟我是厨师啊,总是有机会跟活人来往的……那么,你打算去哪里?”
“昨天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面具大街’,我想去那里走走……”
“啊啊,那边倒是不要紧。你带了入境卡吗?”
艾拿出全新的入境卡炫耀。
“要是迷路或遇到什么麻烦,就把这张卡拿给附近的人看,最好是挑在建筑物里有店面的人。再来就是……喏,你戴上这个吧。”
凯拉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突兀的东西交给她。
“面具?”
“去面具大街怎么可以不戴面具?而且你太醒目了,戴着可以消灾。”
这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小狐狸面具,跟昨天看到的那群死者所散发的神秘气息十分接近。
厚纸板与糨糊的味道直冲鼻腔。
“我戴起来好看吗?”
“应该不错吧?你把头发放下来看看……还有,别穿外套,披这件‘短褂’去吧。”
艾的金发从肩上披到背上,黄色的毛毯包住她的身体。
整个人就像戴着草帽的金色小狐狸。
“挺不错的嘛,去亮相给大家看吧。”
艾非常开心,还学狐狸叫了一声:“嗷!”
接着跑向日正当中的市街。


3

猫、马、鬼、猴子、鹫、龙、鼬鼠、牛、老虎、大象、猫头鹰、人面、死人脸、活人脸。
大街上充斥着各式面具。建筑物的每一面墙上都被贩售的面具挤得密密麻麻,店老板不用说,连走在路上的人们也几乎都在脸上加了第二张脸。又不是办化妆舞会,每个人都穿着平常穿的便服,脸上却戴着面具,让这幅画面就像白日梦一样缺乏现实感。
欧塔斯的面具需求量很大。
大多数死者都会在自己的脸上动点手脚。小至化妆、大到整形,手法非常多样,面具就是其中最省事的方法,因而广受人们喜爱。
为了满足这些市民的需求,面具大街上有琳琅满目的商店,从卖便宜货的摊贩到接订单的专卖店都一应俱全。
整条大街有平缓的坡度,而且道路很宽。除了买东西的顾客以外,也有人只是来参观,街上还有许多咖啡厅等着做这些人的生意。
大街上的转角处。
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有只小狐狸躲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摊贩面具架后头。
小狐狸就像这辈子第一次跑出巢穴似的,战战兢兢地从招牌后方探头探脑。面具的两个洞底下,有着一对把紧张跟兴奋加起来乘以二的绿色光泽,注视着街上那种她从未见过,几近暴力的热闹,以及每个人都是死人的事实。
“喂,那个小不点。”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看不下去,在隔壁看店的年蛵公狮子说话了。
“你这样会遮住货架啊,不买就请你让开。”
小狐狸转过身去,狮子店里摆的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大众款货色,把像是用铁梯加宽而成的货架挤得不能再满,店老板则坐在前面招揽客人。这类摊贩多半都是还没走红的面具工匠开的,手艺好坏差别很大,卖得好不好就看叫卖的人有多少本事。从这点看来,狮子连及格都称不上,他只是坐在摊子前面一张磨秃的毯子上不动,根本不理会顾客,专心完成手上未上色的面具。他叫小狐狸让开,也只是场面话。
小狐狸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注视着狮子好一会儿,又突然离开货架。本以为她会就这么走远,没想到竟然跑到狮子身旁坐了下来。
“……喂。”
“啊,没有,那个……我马上就走……只是有点累了……”
狮子这才将视线从手边抬起,正眼看了小狐狸面具一眼。
狮子面具上开出的两个洞底下,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喂,狐狸,你这面具哪来的?”
“这个?这是借来的,凯拉大婶借我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狮子解决了自己的疑问,自顾自地点点头,又继续进行手上的作业,也不再叫她离开了。
获准在这里待着,让小狐狸松了口气,擦了擦面具下的汗水。
她有点累了。
艾看了大量的新奇事物,让疲惫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一会儿,抱着膝盖坐着不动,只用耳朵听街上的喧嚣。不规则的杂音中,只有狮子削着木制面具的唰唰声以固定频率响起。她在黑暗中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好舒服,全身充满一种有点像睡意的奇妙倦怠感。
艾微微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一片梦境般的光景,现实感已经走远。
“嗯。”
她的手肘突然碰到东西,让她抬起头来,看到狮子伸手递来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香棒,可以消除疲劳。”
装在袋子里的东西是由熬煮过的香料所揉制而成的。艾拿出其中一根,从面具下轻轻放进嘴里。
“哇!薄荷味好重!”
“所以才能消除疲劳啊。”
狮子在面具下呵呵笑了几声。香棒就像一整块固体的清凉感,让艾吓了一跳,但多嚼几下就发现味道非常有意思,顿时睡意全消。
“这吃了会想喝水耶,只喝水应该就很搭了。”
“这里才没有什么饮用水——而且要是喝了想上厕所怎么办?欧塔斯里的厕所可是少到数得出来啊。”
“咦?是喔?”
“那还用说?死人不用吃,也不用拉啊。可不像活人那样。”
这时来了个稀奇的客人。店老板固然怪,顾客也差不了多少。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指的动作谈生意。
艾乖乖等待这位戴着猫耳猫面具的客人离开。
“你是怎么发现我是活人的?”
草帽、面具加上短褂,让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露出皮肤,照理说看一眼应该认不出她是活人。好比昨天她坐在车上大受瞩目,现在街上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你这面具……”
狮子从面具下拿出咬过的香棒,丢进垃圾桶后说道:
“那是我从学校毕业时,做出来送给大婶的。”
“?所以你才会发现?”
“……就算没有这面具,光是说想喝水、会喊累,也够让人起疑了,根本就瞒不住。”
“我也没那么想瞒啦。”
“笨蛋,这一定要瞒的好不好?不然会惹麻烦的。”
“唔,为什么?”
“我们打个比方吧。”
狮子收起下巴,面具一歪,阴影落到面具的凹凸轮廓上形成表情。
狮子面具露出倦怠与怒气。
“如果你是死人,看到眼前有活人,你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那换个例子,你觉得我看着你,我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要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狮子是这么说的。
“不要在死掉的人面前做出炫耀活着的事来。”
“……”
艾轻轻地点点头。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这完全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你活着,我们死了。就只是这样,你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即使他开口安慰,艾仍然缩成一团不动。
狮子看到她这样,坐立不安地抖起脚来,将装香棒的袋子递向小狐狸。
“别一脸苦瓜脸,吃吧。”
“咦?可是我嘴里的还没……”
“啊啊,算了,那你整袋拿去吧……”
他将袋子硬塞到她手里。
狮子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拍了拍膝盖,开始大喊早就该喊的:“便宜喔,便宜卖喔。”而且喊得十分差劲。艾听着他的叫卖声,在狐狸面具下破颜微笑。

*

快到傍晚,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多。其他店叫卖的人也跟着扯开喉咙,连狮子的摊子也开始有客人来光顾而忙碌了起来。
但见到这样的盛况,狮子却开始收摊。




“难得生意开始变好,你却不卖了?”
“就是因为生意开始变好,我才要收摊。j
狮子理所当然地补上一句:“因为这样就不能做面具了。”艾听了不知道该觉得傻眼还是佩服。
“那我走啦。”
狮子说着收起面具跟工具起身,空出来的空间立刻有别的面具摊贩跑来搭摊子。
艾总觉得有点不舍,往喀啷作响的工具箱后面跟去。狮子沿着大街往下坡走,直到走进小巷都对她完全视若无睹,最后才说:
“……你也回去吧。”
“我想跟狮子先生多聊一会儿。”
狮子转过身来,巷子里的昏暗落到狮子面具上,描绘出充满魄力的拒绝。
“马、上、回、去。这一带太阳下山的脚步可快了,才刚看到太阳快下山,转眼间就整个沉下去了。夜里的欧塔斯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狮子先生也没多好说话吧。”
“你说什么!”
“你这么坚持就算了!再见!”
小狐狸这么一喊,踩着轻快的脚步跑开。
“……哼,白痴,我才不管你。”
狮子撂下这句话,重新扛好行李。

*

“我说啊,差不多该回去了啦。”
在面具大街外围的一家茶店。
狮子在二楼占据了一张可以看到整条大街的桌子,用全身表达他的不耐烦。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我就是想看这个!”
小狐狸从栏杆探出上半身,兴高采烈地看着大街上列队行进的大队妖魔鬼怪。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我说真的,回家啦。你肚子也饿了吧?我会被大婶骂的。”
“不用担心!”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根据。狮子疲惫已极,垂头丧气。
——大队妖魔鬼怪原来是一群剧团团员。他们的工作介于街头乐手与杂耍艺人之间,有时会喷喷火、变变戏法,同时还发着传单,轻声说着甜言蜜语或大骂别人恶形恶状之余,还不忘帮“波力维耶西洋用品店”打广告。搞不好打广告才是他们最主要的工作,表演只是顺便,但这点艾无从确认。
看样子他们也喜欢听到大声加油。或许是因为小狐狸在二楼大声欢呼的样子十分醒目,不时有团员朝她扔鲜花、放出鸽子,最后甚至有四个人用叠罗汉的方式突然来到她面前说:
‘买得起的理智就要买下去!诺雷面具店请您多指教!’
“好、好的!他们请我多指教耶!”
小狐狸轻轻接过传单,叠罗汉的人立刻散开,半空中只剩下街上的喧嚣声。
但艾仍然望着半空中,仿佛觉得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儿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把收到的传单拿到桌上仔细折好。
“这种玩意不用那么珍惜吧。”
“我就是要!”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多管闲事了。”
小狐狸的口袋似乎已经放不下传单,于是她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整理。里面除了狮子给的香棒以外,还有没看过的苦味糖果与加上小小装饰的发夹等,全都是免费要来的。
狮子用眼角余光看着这些东西,带着很想叹气的心情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了。我早知道像我这种坏不到家的痞子一定是最倒楣的……”
“你说了什么吗?”
狮子回答“我没说话”,接着回想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

之后狮子直接回到住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要在回家路上去买笔。他真的只是忘了这件事,如果是平常,他顶多啐一声就起身出门,但今天总觉得好像是在找藉口。他说服自己明天再买也没关系,强行坐下来继续工作。
但他就是坐不住。
做面具需要手脚并用,但他的脑袋里却非常轻易地想像出小狐狸在面具大街上迷路的模样。而且想像到的景象越来越丰富,他开始在小狐狸的身边摆上拐骗小孩的老太婆与卖尸体的长臂男。
当帮面具脸颊画线的作业第二次失败时,狮子终于下定决心,在狮子面具上画了凶悍的红色就跑出家门,模样十足是只狮子。他的眼睛划开巷子里的黑暗,拖出金色的轨迹。
即将入夜的街上,人潮更加汹涌。白天狮子摆摊的地方又换了个摊贩,说是没有看到什么小狐狸。狮子那不知疲惫的身体立刻沿着大街往上坡跑去,看到认识的人就提供小狐狸的特征询问。他才做好心理准备,想着即使翻遍整个欧塔斯的夜色也要找到她,紧接着就看到她了。
小狐狸坐在面具大街的一间大店“葛利亚斯面具店”老板“千面葛利亚斯”的膝盖上,知名的老翁正摸着她的头。
狮子急急忙忙地擦掉面具上难看的妆,一再道歉,这才总算跟小狐狸重逢。
但他错就错在太贪心。
狮子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对葛利亚斯表达歉意与感谢,接着还在“如果您不介意”的前提下,想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葛利亚斯的回答确实有一套。
“狮子岂可假狐威。”
狮子觉得自己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身经百战的老翁还想留客,但小狐狸婉拒好意,毫不犹豫地朝垂着尾巴跑掉的狮子跟去。
后来的事情狮子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一直要小狐狸赶快回家。
不知道小狐狸有没有看出狮子的失意,一直在他身旁吵吵闹闹。
狮子在栏杆上拄着脸,望着他早已看惯的喧嚣。
结果他发现了一样陌生的东西。
“哦,是公主殿下。”
“咦?”
“那边,‘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死神化身与死者公主’这标题也太游走边缘了,一定没有跟皇城申请许可吧。”
狮子所指的地方,有一名坐在神轿上的少女。少女脸颊红润,肌肤上粉扑得雪白滑嫩。这舞台妆显然是想化成活人,但公主的妆实在不应该化得这么夸张。
而且公主也不该这么爱陪笑。
“全新剧情!全新剧情!为欧塔斯神话添上新的一笔!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的全新剧情!各位乡亲父老,我是亚米艾妲!这次有幸初次担任女主角!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少女从轿子上亲切地一一递出传单。
“根本就不行嘛——喂!你这个三流演员!”
狮子忽然大吼,让坐在椅子上的小狐狸吓了一跳。
“你这样叫做公主?根本就只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嘛!”
少女发现这句话是狮子喊的,于是瞪着他说:
“你这个三流面具师想怎样!你对我们组的诠释有意见?不好意思,我们团里就是不会弄出你这种闷骚色狼最爱的上流公主!那么喜欢童话,你不会抱着故事书去睡啊?”
狮子立刻举起双手投降,并撂下一句:“你这厚脸皮的婆娘很吵耶!”接着就躲到露台后头去了。
“我就是厚脸皮!你们大家说﹒你们喜欢很紧的我还是很松的我啊?”
少女说着以不检点的动作掀起裙摆,露出白嫩的小腿肚。无数男性大笑着喝采,让她转眼间成了大街上的明星,传单以飞快的速度消失。
“那丫头叫做贝莉贝拉,是我们的同学。”
狮子趴在桌上说话,饰演起一个三流的男人。
“她的梦想就是在炎金座剧团里当主角。”
他带着遥望的眼神,看着在大街上跳舞的公主。
“——她还说到时候会戴我做的面具上台。”
“那不是很棒吗!”
“对啊,她还说:‘你得先当上欧塔斯第一的面具师。’受不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你也真辛苦。”
“还好啦,不过……”
斜斜照射过来的灯光下,狮子面具上露出剽悍的表情。
“毕竟那本来是我的梦想啊。”
他还小声地补上一句“真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梦想”。
但这时却传来一阵小小的掌声。
“了不起。”
转头一看,小狐狸正轻轻地拍着手。
“狮子先生好帅。”
“我说你喔,不要拍手啦。”
小狐狸当然不理会,眼神发亮地看着狮子。
“受不了……你有什么梦想吗?”
“你问我的梦想吗?”
“对。”
“不,这个,有点……”
小狐狸突然吞吞吐吐。
“请问……你听了不会笑吗?”
“不会啦。”
“也不会吓到?”
“……你的梦想会让人吓到?”
小狐狸支支吾吾地拖延了一会儿,最后才战战兢兢地说:
“我想拯救世界。”
“是喔?”
狮子没有笑,也没有被吓到,带着敬意接受这个回答。然而他的本事还不足以将情绪表达在面具上,整张狮子面具上没有表情,小狐狸看了赶忙问道:
“你、你吓到了?”
“没有。怎么?你以前在别的地方说出这个梦想就被人嘲笑吗?”
“呃,我告诉齐利科,结果他说‘这梦想真蠢’……”
“他啊……”
狮子散发出来的气息突然变了。
“别把那个呆子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话中蕴含掩饰不住的怒气,所以小狐狸不再说话。
狮子随即发现自己把气氛弄得尴尬,想说些好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艾将视线转到大街上,假装看得出神。
狮子则已经放弃,打算接下来就交给齐利科。
因为这全怪那小子不好。


幕 间 ‘齐利科与巫拉’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接着,星期六,神——


“星期六,垂死的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齐利科以温和的语气,连哄带骗地这么说。
“那个人就是你,巫拉。”
他朝她看去,发现这一贯的回应果然又让巫拉嘟起了嘴。她收紧小小的下巴,雪白的脸颊鼓鼓的。尽管面临的状况还挺尴尬的,但看到她这可爱的模样,齐利科却觉得心情平静了些。
“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能拯救世界。”
公主说她自己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神赐给你力量并不是为了考验你……巫拉只要乖乖念书、吃饭,过好每天的生活,世界就会慢慢得救。”
就算我只是在玩?只是吃点心?只是睡觉,
“当然。可是巫拉你要注意,你只要活着就能拯救世界,但如果你死了就不行了……回想一下那段文章的最后——于是世界得救。你要躲在安全的城里,等着迎接即将来临的星期天时代就行了。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当然我也是。所以……”
齐利科叹了口长气。
“我绝对不准你外出。”
这让巫拉叛逆了起来,一整天都不说话。

*

当皇城的工作结束后来到街上,已经是傍晚时分。原本就有些无力的早春太阳更是打算早早打烊,在外墙后头变得火红。
“哇,好冷。”
出了皇城,齐利科连衬衫最上面的钮扣都扣上了。天气冷得让他后悔没有团上围巾出门,身上只穿着纯白的衬衫、深蓝色运动外套与同色的裤子,怎么看都不觉得够暖。
齐利科用双手摩擦外露的脸颊与脖子取暖,不时整一整被强风吹得缩起来的淡蓝色头发。
接着抬头望向他刚走出来的这座城堡。
纯黑的城堡角落有一座格外优美,像是硬加盖上去的尖塔。齐利科看着这座尖塔,微微一笑说道:
“明天见了,公主殿下。”
公车来了。
破旧的公车行经欧塔斯的所有坡道,煞车时更发出噗咻一声,简直像在喘息。
齐利科拿出通行证给司机看,接着上了车。钢铁扶手冰冷得像是要吸走体温﹒要坐上皮革座椅更是需要一点勇气。
齐利科感受着木头地板下的引擎所发出的震动之余,目光一直看着窗外的尖塔。当他渐渐开始想睡时,公车终于出发。
公车斩断些许落寞,载着齐利科离开皇城。
车子一路载人、放人,朝着下坡开去,没过多久就抵达地国一号地的公车站牌。平常齐利科会一路坐到快到终点站的宿舍前,但今天凯拉请他帮忙买东西,所以他就在这里下车。
大街已经亮起路灯。石板路上看得到细长冰冷的靴底与死人们异形异状的影子在舞动。
大多数死者的睡欲都会衰减,甚至有人一整年都不睡。因此欧塔斯的夜晚非常漫长,人们热爱月光,很有地国居民的风格。
齐利科走在路上,不时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当有人问起:“公主殿下最近怎么样啊?”他会回答:“她很好,似乎还越来越漂亮了。”当混熟的朋友问:“要不要一起来玩?”他则回答:“下次吧。”
“哥哥好贼,都可以进皇城。”
“好贼喔~~!”
“我、我有什么办法……”
乌格尔兄妹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放,齐利科只好拖着他们来到乌格尔杂货店门前。兄妹俩被母亲在脑袋上各敲了一下,这才放开他的脚。
女老板不停道歉,齐利科顺便跟她加点了几样食材,接过来装进袋子里。他婉拒大婶主动说要帮忙配送的好意,一路来到大街最底端。
接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欧塔斯。
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下,看得见皇城朦胧的灯光。从皇城延伸下来的“地国一号地”才刚亮起灯,一盏盏的光芒亮起,赋予大街色彩。
这幅景象中的每个人都在笑。
齐利科也跟着觉得幸福了起来,之后看到有个东西不太对劲,于是仔细看了看。
(面具大街上……那是贝莉贝拉?演公主殿下喔?)
看到同学坐在轿子上自得其乐,齐利科也不经意地靠过去。
结果却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啊!是齐利科。”
金色的小狐狸从大街对面跑过来,停在他面前。
“……该不会是艾?”
“没什么该不会,就是我啊。”
说着还很快地掀开面具,露出水嫩的活人脸孔,齐利科赶紧帮她把面具戴回去。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待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你吧!”
“不用担心!我跟狮子先生一起!你看!”
齐利科正纳闷狮子是谁,朝艾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巷子里一片昏暗。
幽暗开了口。
(喂,狐狸,你跟这小子一起回去,我不管了。)
齐利科听过这个嗓音。
“……是夏德?”
(才不是,我是狮子先生,那我走啦。)
“啊,狮子先生请等一下!我们明天见!”
艾很有精神地跟他道别。
幽暗听了突然止步。
(……去你的明天见,你不要再来了。)
“我才不听,我会再来。”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
幽暗似乎下定了决心。
(……看样子用讲的你是听不进去了……)
——黑暗中冷不防伸出一只手,赏了艾一巴掌。
狐狸面具在小巷子里滚了几圈,露出了死者永远无法拥有的亮丽面孔。
“喂,夏德!你做什么!”
(你这个骗徒给我闭嘴。)
艾慢慢地渗出眼泪,伸手揉着脸颊。
“……会痛。”
(趁你还只是痛一下就没事,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带着快乐的回忆回到活人该待的地方去吧。)
滚到光亮与黑暗分界处的面具浮现出鲜明的轮廓,随即没入黑暗之中。
(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
夜色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


*

夜里零星的电灯下,两人边聊边回宿舍。只是这所谓的聊天,主要都是艾在说话。根本没人问她,她却开心地对齐利科说起这天所发生的事情。说她怎么认识狮子,又怎么跟他分开、重逢,还有大队妖魔鬼怪。
“然后狮子先生吓到不行,一直跟葛利亚斯老板道歉,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一定不知道那样的老爷爷最讨厌那种态度吧。”
两人在石板路上踩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这一带以前是校区,自从一年前关闭之后,就处在都市更新区的夹缝中,整条街都是空屋。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走过一盏盏路灯,追过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影子。艾的影子跟齐利科不一样,不时跳来跳去,显得十分开心。
“我觉得狮子先生那种严以律己的地方应该再彻底一点,这样才帅。”
“……喔,是喔,这样啊……”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聊狮子先生,也就是夏德。
齐利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回应。顺带一提,艾少了面具的脸上,留下了一点点巴掌打过的痕迹。但艾对此事完全不提,却又不像是假装没这回事。
“……艾,你觉得夏德人不错?”
“我不认识夏德,不过我很喜欢狮子先生。”
“呃,可是,你觉得他打你……”
“要说我不在意那是骗人的,可是我就是不在意……他一定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吧。”
“……怎么说……你可真冷静……”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
“会吗?我跟一个把暴力当成一种交涉手段的人待过一阵子,一两巴掌没什么大不了。”
“这、这样啊……”
“顺便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爸爸。”
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狮子先生跟爸爸有点像耶!”
齐利科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艾看来十分开心,所以他只说了:“那、那真值得庆幸。”
“是啊,我很庆幸。”
“你真的庆幸?你真怪……”
“怎、怎么突然这么说?好没礼貌。”
“哪里?你真的是个很怪的活人。你自己跑来死灵都市,还交了朋友。正常的活人对死人都会产生嫌恶感的。”
齐利科过去看过的活人,不管是商人还是官员,这种倾向都很严重。有人死也不到街上,要求在外面谈生意;有人即使进了宿舍,也不肯吃凯拉做的菜;有人只因为还活着就大言不惭地对人训话,以为只有他自己是对的;也有人嘴很坏,拿已经过期十五年以上的发霉伦理观说:“人死了就不该到处乱晃,应该钻进坟墓里,别给剩下的人添麻烦。应该趁脑浆还没腐烂、开始‘使性子’以前,请守墓人埋一埋。”齐利科已经完全习惯这种家伙,甚至懒得生气。
艾瞬间收起了天真的模样,看着前方说:
“毕竟我是死人养大的嘛。”
恍然大悟与震惊同时涌上心头,让齐利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原、原来是这样啊?你之前住哪里?”
“那里已经毁了。”
呜。
“这……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顺便告诉你,是我爸毁了那里。”




“我一直忍着不吐槽﹒不过我受不了了!你爸到底搞什么飞机!”
艾看着前面第三盏路灯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大家对我很好,可是整个村子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藏着会杀死人的‘邪恶’……总有一天会瞒不下去的……”
“……”
“然后我爸也死了。”
一只虫子在这种时节独自绕着电灯打转,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死了,简直像是承受不了孤独而自杀。
两人不想踩到虫子的尸体,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接着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距离。
“齐利科,我问你喔。”
“什么事?”
“狮子说的‘欧塔斯的黑暗面’是怎么回事?”
齐利科朝石板路吐出几句咒骂夏德的话,接着才说:
“……谁知道呢?欧塔斯不是完美的都市,当然也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只说黑暗面,谁知道是指什么。像我们在外交上就从来没顺利过,世界情势也是分分秒秒都在变。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无论如何都会有死人变得‘爱使性子’,相反的‘做什么都有气无力的死人’也是种问题。随便一想都有一大堆问题。”
“说得也是。我也是随便一想,就想得到一大堆问题。”
“……”
齐利科陷入沉默。
“你不肯告诉我……?”
艾悲伤地低下头,将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们来到一盏老旧的路灯下。只有这里的光线格外薄弱,颜色就像天快黑时一样浓。
“我……”
艾自然地开了口。
“我是守墓人。”
“……啥?”
灯泡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严格说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年龄也是骗你们的,其实我才十二岁。妈妈叫阿尔法,爸爸叫奇兹纳,尤力是爸爸的朋友,疤面小姐是我那时认识的守墓人。”
“等、等一下!你等一下!”
齐利科赶紧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街上每一个角落。没有别人在。
“……真的假的?”
“是真的。”
艾的眼神始终十分自然,看不出一丝说谎的迹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才没有什么目的。”
“……你骗人,你一定有什么企图。”
艾有点傻眼地说“齐利科老是这样”。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一声。”
“……我没办法相信。”
“那不是我的责任。”
艾说了句“请你自己想办法”,便开始走向明亮的地方。
齐利科差点被丢下,赶紧小跑步跟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欧塔斯根本不容许守墓人存在!你要知道,一旦有人去跟宪兵告密,你马上就会被宰掉,然后倒栽葱插进墓穴里!”
“你不去告密吗?”
齐利科的脚步忽然停住,艾也跟着止步。
齐利科用力地搔搔后脑杓。
艾看了之后笑了笑。她的笑容让齐利科十分火大,只想拉扯她的脸颊。
“呜咦!以呕鹅鹅啊!”
“少啰唆,给我闭嘴,不然我要更用力——好痛!”
艾瞄准齐利科的胫骨踢了一脚。上头被人捏着脸颊,底下却踢出犀利的一脚。
“你到底搞什么……”
齐利科咒骂完,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随即迈出脚步。艾揉着脸颊跟上。
艾表示自己只是想告诉齐利科,而她的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先受不了沉默的是齐利科。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想拯救世界了……虽然我不认同。”
艾交给他的东西太沉重,让他的话里蕴含着像是反作用力的气愤。
“我问你一句话……你所谓拯救世界,具体来说是指什么样的状况?”
艾停止揉脸颊的动作。
“告诉我啊,你所期望的世界里有没有死人?死人有没有一席之地?”
“没有……”
艾没有任何欺瞒,老实地回答他。
“我想到最单纯的拯救世界,就是让世界回到十五年前,有人出生、死人会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达成,但我觉得只要朝这个目标前进就可以了。”
“你说的世界里有死人吗?有死灵都市存在吗?晚上会有列队游行的妖魔鬼怪,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吗?”
“……没有。”
艾低头看着石板路。
“我只希望死人都能迎接‘幸福的结局’……”
“什么跟什么?”
齐利科毫不掩饰轻蔑的语气。
“怎样才是‘幸福的结局’由谁来决定?当然是当事人自己吧?你说你要帮大家得到幸福的结局?哼?了不起。那如果有人的愿望是‘毁灭世界后再死才是幸福’,你也会帮他吗?”
“……不会。”
“这回答可就怪了,自相矛盾。你明明就明确区分了要帮的人跟不要帮的人。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
艾答不出话来。
“欧塔斯根本已经不再祈求‘结局’。”
“……是。”
“你也看过城里的人是怎么生活了吧?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我明白……”
“哼,我看你连想都没想过吧。你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群人死了以后还一直活着,适应了这个世界。”
“……是……”
“想拯救世界是很了不起啦,可是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
“……没有。”
艾完全被驳倒了。她垂头丧气,眼眶含泪,只顾往前走去,对齐利科看也不看一眼。
齐利科尽管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但责备的言语却接连不断地从心中涌出。
“……你的情形我明白了。既然你以前的人生过得这么痛苦,也难怪你会怀抱这么夸张的梦想。不过啊,老实说,你扛不起来的。”
“……”
“你要不要干脆放弃拯救世界?”
艾吸着鼻涕不再说话,齐利科也沉默了。该说的都说了,连一句讽刺也不剩。
垂头丧气的女生走在旁边,头低低的看不到表情,一头金发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毫无生气。齐利科用力搔了搔后脑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找她麻烦。刚刚那番话显然说得太重了,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平常明明即使遇上爱讽刺或爱训话的活人,他也能够应付得很得体,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忍得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艾说的话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齐利科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说:“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但艾却抢先一步。
“……可是啊,齐利科,我不会死心。”
她抬起目光。
“……为什么?”
齐利科这么问。
“因为我已经决定在死心之前都不能死心。”
“……是喔,那随你高兴吧。”
艾回答:“好的!就随我高兴!”接着又莫名地缅腼了起来,以窥探的视线看着齐利科。
“那我马上想随我高兴……我有一点点事情想问齐利科……”
齐利科有预感,认为这时最好当场跑掉。
“请你不要跑。”
他才往前一步,袖子就被艾抓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她那对绿色的眼睛正发出好奇的光芒。
“齐利科,你为什么活着?”
艾以攀岩般的动作用左右手缠着他的手臂,来到他的正前方。
齐利科会吃饭、会喝水、会上厕所,也会睡觉。
这些是活人的反应,而这里是死灵都市。
“告诉我为什么嘛。”
齐利科把视线从绿色的眼睛上移开,仿佛觉得她太耀眼。
“……这是怎样?你在否定我的存在……?”
“请你不要模糊焦点,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活着住在死者的都市里?”
“……”
齐利科原本应该很讨厌这样。他本来最讨厌有人这样抓住他的手,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擅自跟他装熟,擅自把过去强迫推销给他,擅自闯进他的心。
然而……
这时他却觉得不必计较这些。
“我是死人。”
“……喔喔……”
艾没有反驳,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不曾向别人解释过,所以直接套用别人跟我说的话,这样可以吗?”
“?呃……可以是可以……”
他是这么说的。

——以前有五个人,他们从性别、年纪到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一样,但就是很合得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未来也有着非常令人开心的想像,他们想像着五人当中应该有人会结婚,然后让小孩也加入这个圈子。
但世界却结束了。五个人还是五个人,圈子就这么封闭起来。
他们五个人不喜欢这样,于是跑去找魔女。
他们想得到能够继承他们的后代。
魔女说了: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小孩,你们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他们听了当然予以反驳,表示他们是真的盼望有小孩。
“是吗?可是啊,很遗憾的,既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也就是这么回事啦。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扭曲你们的愿望来加以实现。”
五人表示即使这样也好。
魔女立刻拿走节俭的右眼、故国的左眼、红雪的心脏、强攻的阳具,还有恶疫的髓鞘,接着再从所有人身上取走足量的骨头、肉与脑子。
他们五人立刻死亡。
而被取出来的部位拼凑在一起,就成了第六人。
“那就是我。”
齐利科仿佛强调故事说完了似地踏出一步。
“而这五个人当中,恶疫跟强玫这两个你已经见过了吧?再加上红雪、故国、节俭,我们六个人合称‘缺损五芒星’。”
艾震惊得闭上刚刚一直合不拢的嘴,往齐利科的身后跟去,脚底踩着新的路灯照出来的新影子。
“本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但听说算是成功了。只是啊,可能是因为用的材料全都是活的,所以我虽然死了,却又像个活人一样。我得吃东西、上厕所,最夸张的就地连守墓人似乎也认不出我是死人,所以不会被埋葬,可以出城走动。”
“……可是﹒这不就表示你是重获新生的活人吗?”
“才不是。我是十三年前被‘做出来’的,当时我的外观年龄是十四岁……但之后我的身体每十年才会成长一岁左右。”
“?那齐利科你几岁了?”
“……我想应该是十七、八岁——只是他们五个觉得我更小。”
听来他们果然是把齐利科当成自己的小孩,父母眼中的小孩总是长不大。
“……对了,为什么剩下的五个人,也就是恶疫他们,会变成那样一半一半的?”
“听说是为了互补缺损的部分。”
“?既然是死人,少了些部分也没关系吧?”
“嗯,大家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们说那应该只是魔女想这么搞。”
艾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她好过份……”
“听说是很过份。看样子大家都不愿想起那个魔女,所以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嗯?”
“怎么了?”
齐利科突然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嗯……你都已经知道,我也就不演了。强攻在联络我。”
“咦?”
“毕竟我们的脑子都溶在一起,他们的大脑可以个别跟我连线。”
艾听得目瞪口呆。
“他说活人小镇派代表来谈判了。”
“……那些人会怎么样?”
“他说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这件事。嗯~~还说包括援助等等的条件都正在商议,看来可累人了。”
艾露出觉得恶心的模样,说来还挺没礼貌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我光想像就觉得想吐了。”
“久了就会习惯啦,习惯……我已经习惯十三年了。”
他说着又踏出脚步。
路程没剩几步,前方已经看得到宿舍的灯光。
“好了,快点回去吧,凯拉太太在等了。”
“呜呜,我还有些事想问……”
“咦?还有喔?”
“是啊,我想问你推荐哪些茶店,因为我明天也打算去逛逛!”
“……这是怎样?”
“什么怎样……你在说什么啊?”
“问完刚刚那种问题,接着却问这个?”
“???很奇怪吗?”
齐利科垂头丧气,朝比自己低一些的绿色眼睛瞥了一眼。
“你真是个怪胎。”
艾朝他的脚胫踢了一脚。

化为地狱狱卒的凯拉与变成猛兽的尤力,在宿舍里等着热烈地欢迎艾。艾几乎去了半条命。




第三章 众星


1

第二天不巧下着雨。
欧塔斯很少下雨,一整年只有早春与早秋有雨,而且雨水也不多,只够微微沾湿地面。
即使是这么少量的雨水,对身体已经木乃伊化的死者来说仍非常棘手。雨水会引来霉菌跟虫子,过剩的湿气更会加快腐败速度。欧塔斯市民不怕干燥与熬夜,对雨天却是敬谢不敏。
所以遇到这样的日子,他们就会窝在一种彻底谢绝活人进入,名叫“热风浴室”的零湿度三温暖里度过。
听说是这样。
至少手上的《死后生活志~春季号~》特集是这么写的。报导后面还写着“遇到令人忧郁的雨季更要过得舒适!准备多达十二种室内游乐设施!欢迎带家人朋友一同光临尤莫克超级健康乐园!(※对非采用木乃伊处理的顾客,本园将视情形谢绝入园)”
所以路上空无一人。
艾恍然大悟。
“好闲喔~~”
雾一般的小雨在窗户上打得沙沙作响。这里是艾与疤面所住的客房。
第二天艾意气风发,早上没有赖床,乖乖吃了早餐之后,又想溜去面具大街。艾不是那种被人在脑袋上敲个几下或训话一两个小时就会学乖的小孩。
当然他们的看管的确严密了些,但她仍然在上午溜了出去,走向大街。但这时已经下起细雨,当她来到面具大街,昨天还那么热闹的摊贩跟顾客已经消失无踪。
昨天狮子摆摊的地方也空无一物。
仿佛整条大街都已经打烊,让欧塔斯成了货真价实的鬼城。
艾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找不到事情可做,让她只能在窗边发愁。
“……艾?”
这时床上传来一阵刚睡醒的嗓音。
“啊,疤面小姐,你醒啦?”
艾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说话,立刻离开窗边。
疤面慢慢地撑起上身,茫然看着屋内。
“现在……中午了?我一直睡到现在?”
“是啊,我们跟昨天正好相反。你要吃饭吗?”
她的床已经换成病床。边桌上放着珐琅材质的脸盆与水壶,床边有铁制的火炉,里头烧着蒙了一层灰的煤炭,炉上还放着盖了锅盖的沙锅。
这些都是凯拉准备的,艾也帮了点忙。
艾戴好防烫手套,打开锅盖,里面是加了姜与蜂蜜的甜麦片粥。
“……我没什么食欲……”
“吃一点也好。”
“……这是命令吗?”
这句话让艾不太高兴。
“不是命令,可是……我希望你吃。”
“……我就吃吧。”
艾喂她吃了一口后,她意外地吃了不少。艾特地将第一碗装得比较满,但她还是吃完了。
艾接过空碗,有气无力地说:
“……我可没有命令你喔?”
“不是……我没想到吃了第一口以后会这么有食欲。”
艾听了暧昧地笑着说:
“要再来一碗吗?”
疤面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吃完了整锅粥。
“尤力去哪儿了?”
疤面喝着餐后的热开水,忽然问起尤力。
“他今天也出门了,要看车子修得怎么样,还要去拿订的货——”
还要打电报。艾扳着手指边数边说。尤力是很想盯着艾,但滞留期间要修车,又要补给物资,有太多事情要做,只好一脸苦涩地出门。
艾直到刚刚还在想早知道就陪尤力出门,现在却由衷庆幸能在这里看护疤面。
疤面轻舒一口气,深深地靠坐在和室椅子的椅背上。
一阵微风吹得窗户轻声作响,两人静静地度过这段时光。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来了!”
艾大声回答,起身往前走。这个房间必须经过隔壁房间,才能到走廊上。艾经过门、走过尤力的床,对更后头的房门大喊:
“哪位?”
“齐利科。”
是这时应该在皇城的齐利科。艾开门让他进来。
“怎么了?”
“我来探望疤面小姐,还顺便带了一个人来——等等,哇!”
‘来来来,齐利科别挡路。嗨,小艾,我们一天没见了,你看来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恶疫小姐!”
两人两脚的死人——恶疫用力推开齐利科现身。
“奇怪?可是,咦?”
她的模样让艾觉得不对劲。首先她身上穿的衣服从两天前看到的军服换成了白袍,而且恶疫的位置也从右半身换到左半身。更重要的是,以前跟她成对出现的强攻不知跑哪去了。
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是个艾不曾见过的黑发黑眼美女。
‘嗨~~!你就是小艾吧!好可爱——真是光滑细嫩——吹弹可破——’
“等……你做什么!”
陌生的右半身劈头就抱住了艾。
“请、请你放开我!”
‘人家不依啦~啊啊,这个好,真好~~’
‘喂喂喂,红雪!你连招呼都没打就这么乱来!’
恶疫伸手去拉右半身,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笨拙的独角戏。
‘啊……对不起喔,小艾,我克制不住自己。幸会,我叫红雪~’
“……幸会。”
艾看来充满戒心。
“……齐利科,这是怎样?你带这位来是……”
“还能是怎样?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
“我看到的是个变态。”
‘这也有啦~’
“竟然有?”
‘不过这不重要~’
红雪说着拉住白袍的衣摆行了个礼,还甩了甩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你也看到了,我是医生~’
打扮看来的确是医生。
“……你是来帮疤面小姐看诊的吗?”
‘是啊,我红雪好歹也是欧塔斯的御医呢~好了!既然我都来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药到病除!你们不用担心~’
艾越想越担心。
她默默地指了指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连连摇头。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她什么都不好,只有医术没问题。要不要让她看看?”
“……既然齐利科这么说,我是会让她进去啦……”
艾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双人组进去。
“那我在这个房间等。”
齐利科对疤面挥挥手,接着放下提在右手上的医疗包,关上房门。
‘好了,上工啰~哎呀呀,好久没看活的病患了,果然偶尔还是该回到原点才行~’
“……你是专帮死人看病的医生?”
‘嗯?’
“这样的医生要帮活人看病?”
艾自己都觉得这几句讽刺的话莫名其妙,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是带来健康的使者~不管病患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
“……死了以后还有什么健不健康的吗……”
‘当然有——’
红雪垂头丧气地说着。这个人的反应总是大得夸张。
‘活人的疾病或伤害几乎都显现在生理上,而死人的则是显现在心理~~就像人们常说的“变得爱使性子”。比如三大欲求失控啦,生死观消失啦——虽然现在靠脑外科手术、药物处方跟心理谘商等方法,已经可以控制得不错,但死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稳定呢~~’
艾听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小艾你指出的这点还是有戳到人家的痛处啦。我最近都在做心理治疗,根本没碰外科疗法,现在心理方面反而成了我的本行~~’
“……是喔?”
‘哎呀,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艾大步走在前面。
‘呵呵呵,你真的好可爱~……而且好怪~’
‘……我说你喔,要是你能改掉这种怪里怪气的语气……’
‘她真的很怪嘛。而且不用担心~就算我说出不该说的话,恶疫跟强攻也会帮我善后~’
‘我们跟你共用身体,才不是为了帮你善后……’
两人一边进行异样的互动,一边走过房间,来到病床前坐下。
‘好了,午安啊,疤面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我会头痛,还有一点想吐。而且胸口很涨,会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从入境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看样子是昨天最严重……”
艾惊讶地问:“是喔?”
‘唔唔,让我量一下体温喔~~把这个夹在腋下——月经正常吗?’
疤面忽然闭上嘴含糊其辞。尽管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小孩出生,梦遗或月经等现象却仍然存在。不过守墓人没有这些生理现象。
艾直冒冷汗,开始觉得让她们碰头似乎是大错特错。
“不,我没有月经。”
‘这样啊,了解——有宿疾吗?’
红雪不愧是医生,对于这种敏感的反应就不去深究。
接着红雪又问了几个问题。
最近嗜好有没有改变?自己会不会觉得情绪不稳定?别人有没有说过你情绪不稳定?对将来会不会担心?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你有轻微发烧,胸前的衣服拉开让我看看——’
疤面解开上衣前面的钮扣,露出微微泛红的肌肤与白嫩的乳房。
‘哎呀?’
“……怎么了?”
‘啊,没有没有~~没什么——’
红雪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后,随即拿起听诊器放在疤面身上,要她吸气、吐气、再吸气,接着在背上也重复一整套听诊疗程。红雪说声‘失礼了’便开始检查她的肩膀、下腹部与手指脚趾。
‘……唔……’
“请问,有看出什么吗……?”
从开始看诊之后,红雪的态度就变得相当正经。这原本应该值得庆幸,但在这种情形下却一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她该不会得了什么重病……”
‘嗯?哎呀,讨厌啦~没这回事啦,只是……’
红雪伸出食指一指。

‘你……是守墓人吧?’

现场空气立刻降温。疤面与恶疫全身紧绷。
“啊,是的,没有错。疤面小姐是守墓人。”
‘哎呀,你挺干脆的嘛。还有啊小艾,你可以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啊啊——”
艾张大了嘴。
‘嗯~~?’红雪仔细查看。
‘果然~别说第四颗,连第三颗乳齿都还留着。小艾,你该不会不到十五岁吧?大概十二岁左右?’
疤面散发出浓厚的杀气,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房间化为战场;恶疫则开始企图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疤面思考三种拿到床下铲子的可行途径,其中两种八成是圈套;恶疫估算被她拿到武器的坏处与拿艾当人质的价值。这价值大概是零。跟守墓人在极近距离共处一室,状况压倒性地不利。
在浓厚的杀气激出火花的局面下,红雪还火上加油:
‘你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简单得很~因为她的身体太完美了。皮肤没有半点瑕疵,内脏也几乎完美对称。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红雪当医师的确优秀,当战士却是败事有余,让恶疫只想痛殴她一顿。
“啊,咦?奇怪?红雪小姐是自己发现的?”
艾的天兵发言也跟现场状况一点都不搭调,疤面迫切地希望她能多关心一下身旁的死斗。
‘那还用说~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看出来?’
恶疫做好了打算,疤面一动她就要开枪。
“我还以为是齐利科跟你说的。”
疤面做好了打算,恶疫一动她就要行动。
‘咦?齐利科跟我说……这是什么……等等,他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却不跟我们说?呃,这也就是说……’
接着一切都动了起来。
‘了不起!恶疫!小齐竟然有事瞒着我们!AND~竟然还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才认识没几天的小艾!’
红雪伸出手抱住艾。恶疫跟不上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而往前一跌;艾一个人使力站稳,想撑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疤面则拉住艾的衣领,以免她被抓去当人质。
结果所有人同时摔到床下。
混乱中最先展开行动的是红雪。
‘谢谢你,谢谢你喔,小艾~那孩子真的很怕生,只有两三个朋友可以跟他谈这么深入的话题。所以我拜托你,请你跟他当好朋友。呜~~我感动得想哭~这就是所谓的母性吗——而且啊,他还有事瞒着我们!哼,这就是所谓的叛逆期吗?做时妈的我该怎么办才好?恶疫!你还倒在那边做什么!小齐交到朋友了!而且他叛逆期到了!他的人生要踏入第二阶段了!’
“呃、那个!什么朋友的!这、这太令人惶恐了啦~~!”
这时疤面跟恶疫两人已经各自拿出铲子与手枪指着对方,却在同一秒觉得这一切蠢得可以,于是放下了武器。
四人手忙脚乱地起身,最下面的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上头进行的死斗,还兴奋地聊了起来,仿佛在谈论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他朋友,他怎么可能跟你聊得这么深入~’
“朋、朋友?”
艾接下了红雪这出其不意的话。
“齐利科跟我,是朋友?”
‘当然,错不了~’
恶疫心想那可不见得,但她懂得看人脸色,所以什么都没说。
“…………”
‘哎呀,你怎么啦~’
艾一脸泡热水澡泡到昏头的模样说:
“我……这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
接着缅腼地笑了几声。
红雪觉得她萌得不得了。
‘好可爱!这孩子规格会不会太高啦!这奇迹也奇迹得太奇迹了!小艾!你要不要换中性一点的第一人称?’
‘红雪,你冷静点,不要强迫别人配合你的兴趣。’
“中、中性一点?”
‘艾!不可以理会变态的要求!’
来不及了。
‘喝啊啊啊啊!受不了!拒绝不了!克制不了!哦哦哦哦,红雪!要去了!’
‘就叫你冷静点了,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着左半身对右半身用力一扭。红雪低呼一声,总算安静下来。恶疫以饱受后悔、羞耻、惭愧与遗憾折磨的表情看着其他两人。
‘……很多地方都得跟你们说声抱歉。’
“……哪里,我没放在心上。”
‘就是啊~别在意~’
“我不要她复活!”
‘毕竟人家都死了嘛~’
说着两人还是合力捡起散落在地的病历表。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啊,糟糕,赶快看诊~不然我唯一的社会价值就要消失了。’
‘不是啦……就算发现了这件事,也没必要说出来吧?毕竟她们要保密……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
‘哎呀,那可办不到~毕竟我是医生嘛——要把病人摆第一喔~’
红雪说着恢复正经的表情。
‘所以我非说不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我说对守墓人的诊断结果?’
“请告诉我。”
疤面这么回答。
“你说我到底患了什么病?”
红雪回答:
‘假怀孕。’
……“假怀孕”。
假怀孕是一种身心失调症。明明没有怀孕,身体却出现像怀孕的反应。十五年前这样的案例开始急速增加,如今已成为女性身心症的前三名。这种症状在死者身上也会发生,有可能演变成精神分裂,因此必须尽快找医师诊断(极少数男性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手上一份由欧塔斯防疫所发行的《死后健康!家庭简易健康手册~》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慢性恶心、轻微发烧、嗜好改变、分泌初乳,还有对刚刚问诊的回答,都显示出这个结果。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红雪朝艾瞥了一眼,接着在疤面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不,我没有经验。”
‘是吗……我就直接问了吧。你曾经想要小孩吗?’
“应该没有。]
‘嗯——真是矛盾啊。细节完全符合……大前提却完全不对。没有想要小孩却假怀孕,这种案例我从来没听说过……嗯,有没有其他可能相关的原因?’
疤面显然也不知从何答起。
“要说相关,我只想得到声音……”
‘声音?’
艾也想起疤面曾经说过,于是连连点头。
‘……怎么样的声音?什么时候听得到?’
“刚进这城市时,还有刚睡着的时候也会听到……那声音很小,在对我喊‘救我’……”
‘……’
三个人围成两人份的圈圈窃窃私语。
“看出什么了吗?”
‘唔唔,“小小的声音”跟“救我”,应该可以解释成小孩吧?’
‘恶疫就是喜欢牵强地凑在一起——可是站在医师的角度,我要严正驳斥这个论点——’
最后决定结论是“不清楚”。
‘不过眼前还是多注意营养,好好休息。如果可以起来活动,就尽量活动没关系,不需要强制静养~我反而很赞成你活动活动,至少可以散散心~’
“这样好吗?”
‘这个病例的确非常稀奇,但因应的方针应该都是一样的。只是情形终究很不可思议,如果她的病情有变化,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你们离开以后也别忘了写信给我喔~’
红雪说着便开始把器材收进包包。
‘餐点方面的调整我会去拜托凯拉,不过药我就不敢乱开了~那我走了,多保重~~’
“请、请问一下……”
红雪/恶疫收拾完毕,艾战战兢兢地叫住她们。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入境的时候说了谎,那个……”
‘这种事只要不说,就没有人会发现~’
“可是红雪姊就发现了。”
‘…………真是的,你就那么想看我变成疯狂医师吗?’
艾的这句话触动了红雪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极为黏腻的笑容,以及足以威胁眼中所见一切生命的学者眼神。
‘坦白说~“十五岁以下的少女”跟“假怀孕的守墓人”,这题材多么耐人寻味~随便哪一样都棒得不得了,大可拿来探讨“次世代问题”~我多想解剖你们,把你们从里到外看个够~站上还没有人到过的地平线~’
红雪用冰冷的右手摸了摸艾的下巴,灰色的眼睛带着满心期待看着绿色的眼睛。
‘可是啊……’
她的右手忽然收回,视线也撇了开来。
‘我不会这么做。我当然非常有兴趣,但我还是不会这么做。’
“……请问,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坚强。’
右手轻轻抱住左半身,左半身也轻轻回抱。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面对这么……这么巨大的问题。我知道一旦开始面对这种“拯救世界的研究”,自己会变成怎样——我的整个人生一定都会被这个梦想吞没,变得“爱使性子”。我会丢下亲朋好友,放弃所有本来珍惜的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这样,所以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出手。’
“……我不太明白……”
‘梦想需要祭品。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医生,而且我想继续当医生……’
艾还想多问些有关梦想的事,但红雪看来不想再多说。
‘好了~那我们要回皇城去了。’
红雪/恶疫站起身,一路走到门边,艾主动拿着包包追过去。
‘啊,对了对了~小艾,你……’
红雪打开门,把包包递给齐利科,接着如此问道。
‘你想不想跟公主殿下交朋友?’
齐利科露出的厌恶神情,明显得让人看了都觉得好笑。

2

艾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眨眨眼,想挥开留在眼睛里的睡意。
欧塔斯皇城谒见厅。
以白色为基调的整个欧塔斯之中,只有这座城堡以漆黑的石材砌成。侍卫领着艾来到的这个谒见厅,也是以富有光泽的黑色大理石砌成,从地板到天花板,四面八方都像有星星在黑暗中闪烁。
刚开始艾看得十分感动,但等了这么久,星星与黑暗都只剩下催眠的功效。
在红雪/恶疫的邀请下,艾出门时还非常用心地准备。明明是皇城里的人们主动邀请,却让艾一等再等,等个没完没了。
她先是在宿舍里等到下午,到了皇城后要等他们查验身分,被领到会客室后更是等得几乎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好不容易来到谒见厅,却还得继续等。
遇到这样的状况还要维持紧张感,实在是强人所难。艾揉揉松垮到了极点的眼睛,又打了个呵欠,连连点头打起瞌睡来了。
这时星光一闪。
一群穿着西装的死者没发出半点声响,从房间角落现身,在宝座前拉上一道帘子。接着房间四角又有同样打扮的男女出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房间边缘多了三个人影,齐利科也在其中。
“巫拉殿下驾临。”
伴随粗犷的喊声,最靠里边的门打了开来,一个小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来到正中央,没入宝座的影子之中。
“欧塔斯城城主,巫拉·赫克马蒂卡殿下驾临。”
说完仪典长皱起眉头,因为艾没有起身行礼。齐利科在一旁多少觉得同情——毕竟这么突然地找她过来,也难怪她会无法适应。
“来宾报上姓名。”
死者出声喝令。
“……”
艾没有报上名字。
“来宾,报上,姓名。”
“……”
齐利科有些讶异,朝下座看去,发现艾深深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失礼了。”
齐利科立刻出列,走到艾身前三步的位置。仪典长带刺的视线射在背上,但他不予理会。
“来宾,报上,姓名!”
艾似乎连头也抬不起来。
“艾,我知道你可能会紧张,不用太严肃,站起来报上自己的名字再说……”
“来宾,报上,姓名!”

“…………zzz,唔唔,我吃不下了……”

事态糟糕极了。
完美得连神也无从辩解的梦话回荡在大厅内。
仪典长咬牙切齿,以几乎可以杀人的视线瞪着齐利科,连阅历丰富的侍卫也颤抖着肩膀,努力抗拒想笑的浪潮。
“你这丫头!你把谒见当什么——”
“你这呆子!给我醒一醒!”
“咦?啊,没有,我没有睡啦,只是作了个小小的梦,毕竟我这年纪就是爱作梦啊。”
“醒了就收起你的梦话!仪典长!”
齐利科先发制人,正视愤慨得发抖的老人。
“您也看到了!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照礼数谒见!还请交给我们‘缺损五芒星’处理!”
“可是……”
齐利科小跑步过去,在仪典长的耳边说:
“原本就是你们硬要照全套礼仪,才会弄成这样,还请您罢手。”
仪典长还不肯善罢干休。
“……你说这话,是表示故国会负责?”
“不,责任还是由我扛。”
老人还贪心地要求承诺负责,齐利科昨舌之余,仍然回应得十分冷静。
老人不满地用鼻子呼气,不再装模作样,发出啐的一声之后离开。
“艾,不好意思……场面本来应该更简单一点,不必弄成正式谒见,可是仪典长硬是要求……受不了。那老头在公主殿下面前摆的那是什么态度……”
“咦、咦?这里是哪里?是刚、刚刚那里啊?可是这布幕是做什么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吗?其实啊,我听到要到皇城,一路上就一直想像会像宴会之类的,所以我中午只吃一点点,我还能吃的。而且在梦里我也很乖,没有吃整只烤鸡。”
“——这!你这超级大笨蛋!”
艾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齐利科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却慢了一步。
帘子轻轻地掀了起来。
后头坐着一名少女。
少女的头发比大厅里的任何一块黑色石头都要黑,皮肤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块白色石头都要白。这黑与白的对比简直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四周。宝座原本只显得刚硬,少女坐上之后就多了威严与华丽。而少女身上淡粉红色的礼服,更让宝座像是终于插上鲜花的花瓶,显得光彩夺目。
一名完美得简直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
不过有个前提……
就是不能看她脸上的口辔与眼罩。
少女的嘴被细细的皮带缠了好几层,一路缠到鼻子下方,眼睛也被一条皮带遮住。
艾的心中没有话语,只有一股纯粹的感动,觉得看到不得了的东西。她的感动太过汹涌,甚至没有在心中掀起波涛。她只像个将手伸向光亮处的小孩一样打了招呼:
“幸会,我是艾——艾·亚斯汀。”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头。
“你太无礼了!竟然直接跟公主说话……]
齐利科回过神来,立刻站到少女身前出声喝叱,但立刻有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少女不高兴地推开眼前的背影,翻开偷偷带在身上的笔记本举到身前。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纸上写着这几个字。
‘我的名字’
笔记本流畅地翻动着,露出自我介绍的文字。她事先准备的这些话格外亲切,充满温暖的欢迎之意。
‘请多指教啰’
巫拉翻动笔记本,只靠脸颊露出微笑。
艾也露出满脸微笑。
但随后发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不禁觉得有点难过。

谒见转移到另一个房间进行。艾被带到一间冰冷石壁间灌满了暖风的茶室。那里排满了种类杂乱无章的美术品,地球仪旁边排着上古的龙骨,黑猫趴在陶制的老虎背上打着呵欠。




艾与巫拉面对面坐在沙发生,齐利科则坐在一旁,排成一个ㄇ字形。
“你是打哪儿来的?”
“咦?”
艾只顾着看四周的装潢,没听清楚这句话。
“是公主殿下在问你话。”
回头一看,齐利科将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巫拉伸出食指在他的手上写字。
“呃、呃!这个城市东边有山脉,我就是从那座山上的村子来的。”
“你是在那个村庄长大的?”
“是。”
“为什么要出来旅行?”
“因为村子没了……”
“我都忘了……这件事就不多问了……”
齐利科冷汗冒个不停。“为什么?”这几个字还在右手背上舞动。不只是想问这件事的公主殿下,连八成会答得十分干脆的艾也让他十分害怕。
“请问,公主殿下不出声说话吗?还有眼睛也是……”
然而,艾也很干脆地问出这种正常人应该会觉得不方便问的问题……
齐利科暗自叹了口气。
“你敢藐视公主殿下?平民哪有荣幸听公主殿下亲声说话,得到殿下亲眼看上一眼?”
‘齐利科就是古板。’
“你应该多学点礼仪,不,也许在学礼仪之前,还得先学些常识才行。”
‘我一直要他叫我巫拉就好,可是他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肯这么叫。’
“原来如此。”
“你懂了吗?说起来你的生活里每个环节都太随便了,餐桌礼仪也上不了台面。好,从今天的晚餐开始,我会从头到尾盯着你。”
‘艾也——啊,我可以叫你艾吗?’
“可以啊。”
“哦?挺听话的嘛?了不起。”
‘你也叫我巫拉就好。’
“巫拉。”
“为什么突然直呼名字……等等,公主殿下!”
两人试图以右手与笔记本讲悄悄话,但立刻就被拆穿。
‘啊,对不起,早知道我就多写一句,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这么叫。’
“问题不是早知道不早知道!请你不要乱来!这是规矩,殿下必须遵守!”
‘我有遵守。我没出声说话。’
“不要断章取义!”
‘你看,齐利科脾气很古板吧?’
“就是啊,好古板。”
两个小女生三两下就结为同盟。
“对了,齐利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把我错认成‘公主殿下’——错认成巫拉了。”
‘是喔?’
“啥?”
齐利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就是啊,所以我本来还很期待,心想我们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艾是金发,巫拉是黑发,脸孔轮廓也是怎么看都不像。
“要说有什么特征像,顶多就是活着这一点吧。”
‘齐利科为什么会弄错呢?’
“啊,没有,那个……我当时有点睡昏头……”
‘?你们是在睡昏头的状况下认识的?’
好了,情形不妙了。
齐利科决定先让正要解释的艾闭嘴。
(唔唔,你做什么!)
(嘘!安静!)
两人欺负巫拉看不见,互相拉扯彼此的脸颊小声谈话。
(艾!算我求你!配合我演戏!)
(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经遇上危险!)
(……你有事瞒着她?)
艾的视线变得严肃。
(求求你,我不想让她担心!)
(……算了,也好啦……)
“——是啊,当时正好是晚上,一齐利科睡昏头了,拿月光当舞台灯光,只穿着草裙在跳舞……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我自己太傻,根本不该去在意。”
……你这死小鬼……
“就、就是说啊,让你看到这么害羞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就不用道歉了,比起后来的模仿系列,那还算是能见人的了。像后来那个模仿‘水冷式双汽缸引擎’到底是在搞什么?”
‘哇,听起来好好玩。齐利科在我面前都不肯表演这些。’
她听到这种话题立刻产生兴趣……
齐利科只想当场拔腿就跑。
艾露出了恶魔的笑容展开攻势。
“——倒是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们的关系就是……’
“啊啊够了!我是公主殿下的同学!同时也是教师!”
“???这两种关系可以并存吗?”
“……毕竟我跟其他五人个别相连,可以从他们的记忆里抽出知识啊。”
‘这样好贼喔。’
“又不是我的错!”
“真的好贼耶。”
“我说你们喔……”
齐利科无力地垂下头。
“……我话先说在前面,这样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这种联系搞得我的自我很稀薄,在遇到公主殿下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五个人跟我自己之间有什么分别……”
听到他这么说,连艾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啊,是我失礼了。”
‘……我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巫拉很不高兴地摊开笔记本,接着用钢笔表达心中一股强烈的情绪。
‘我就说齐利科很贼吧?’

*

今天也没有回音。
尤力去修理厂看过,接着一路走到一号地,在这里遇见了故国。下午在量贩店跟杂货店逛一逛,然后到电信收发处。他没有收到期待的回音,打了四通电报后回到宿舍。
疤面的病情已经大幅好转,不但脸色红润,也有了食欲。尤力把免费得到的葡萄干拿给她,她就默默接过去吃了。尤力最近已经慢慢懂得如何分辨疤面的表情,她的表情全都以笑容为底,但其中会掺杂微量的别种情绪。从他学会的这个分辨方式来看,疤面似乎吃得很高兴。
坐在书桌前拟了信件草稿一会儿,艾就回来了,时间比昨天早得多。艾非常兴奋,吃饭时也一直没在听人说话,开心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艾回到房间后仍然说个不停,尤力已经熟悉到可以在脑中描绘出这名叫做巫拉的少女。
“那太好了。”
尤力从头到尾几乎只回了这句话,但艾完全不放在心上,说得非常开心。
为了不打扰疤面,两人在尤力的房里说话。尤力在书桌前看着文件,艾坐在床边,双脚晃来晃去,手上还握着很久没拿的铲子。
艾怎么说都说不够,到后来更是面向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说不定……”
仿佛是在对一个存在于铲子上的人报告。
“说不定我一次就交到了两个朋友……”
铲子没有答话,于是尤力站起身,以他粗犷的手用力摸了摸艾的头。
“真是太好了。”
“是啊。嘻嘻……”
艾终于不说话了。
尤力察觉到这点,在她身旁坐下。床垫往他的方向深深下陷,让艾差点滚倒在床上。
“倒是艾,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可以吗?”
“好的。”
艾听到他认真的声调,随即正襟危坐。
“……听说城里有人知道了你们的身分。”
“是。”
艾大剌剌地回答。
“不可以吗?”
“不,没什么不可以的。”
尤力的声音当中并不包含怒气。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我不会骂你的……我在那个山丘上不是说过‘我会帮你’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只能协助你,你尽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当然该抱怨的我还是会抱怨啦,毕竟我也得顾好自己的精神卫生。”
“……谢谢你。”
“不过还是太险了。如果发现的人不是‘缺损五芒星’,真不知道事情会闹得多大。至少也是驱逐出境,糟糕一点就得赔上性命,再更糟一点则是死后埋葬,再糟糕下去甚至会被抓去做实验。你知道这严重性吗?”
“不,我判断不出这些。”
她的回答显得愚蠢,声调却很冷静。
“我只是想到既然尤力先生没有那么坚持,应该就不怎么要紧。”
尤力昨舌“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
“你还真看得起我……可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吗?”
“还有像齐利科的个性、街上的气氛,还有我们的战力啦,这些多少都有考虑到,最后就是靠直觉。”
“直觉啊。”
“还有就是瞎猜。”
“瞎猜啊。”
尤力听了想叹气,但既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也不便多说什么。这孩子尽管有着非常天真的一面,但有时就是能把一切都弄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怀疑她的天真是不是在演戏。
“……你真的很能天真地掌握这些事情啊……该怎么说呢?会看人脸色却不知道怎么派上用场……很有礼貌却脱序……堂堂正正地偷吃步……”
“请问,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尤力回答“我也不知道”。
“尤力先生你……”
艾开口问了。
“尤力先生对这个城市有很深入的了解吧?对齐利科他们也是。”
尤力心想她对这种事情可真敏锐。
“……我内人……”
失去妻子之后,尤力为了找地方让一家三口能够一起过活而四处游历。但当时的世界对死者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让他们一家人流落到只能在边境徘徊。
“当时我也来过这个城市……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妥协,所以没有住进来。后来我还去见‘魔女’,请她帮内人做防腐处理,但她却拒绝我,反倒是帮我们解决了住处跟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
“?拒绝了却还帮你们准备?”
“……她说:‘你们凡人的幸福很无聊,可是不幸就棒透了。如果可以帮助你们不幸,一张签名不算什么。’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死者被食人玩具打烂,女儿死了。尤力也跟着想寻死却没能死成,现在才会在这里。
“当时我就跟‘缺损五芒星’当中的一个交上了朋友。我只是他们五分之一的朋友,所以齐利科似乎没能看出这一点。今天我就去见了这位朋友——故国。”
“也是左右各半的人?”
“对,只是跟另外三个又不太一样。”
尤力调整呼吸,看着艾说道。
“……照他的说法,是要我们出境之后再也不要入境。”
艾原本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停住。
“我不是说过至少也是驱逐出境吗……他开的条件已经比这好了。毕竟他终究只是希望我们别回来,并不是永久放逐。”
她的脚还是停住不动。
“像巫拉跟齐利科这些我在这里认识的朋友,都再也见不到了?”
尤力宛如辩解般回答:
“……你可以写信。”
“……说得也是。像现在我跟巫拉的关系也跟笔友差不多……哈哈哈……哈……”
艾说着沮丧地垂下头。
“……今天巫拉在皇城里问我:‘你不在欧塔斯住下来?’”
“这!”
尤力转过头的动作十分夸张。
“我当然明白,尤力先生。”
但艾十分冷静。
“我已经郑重拒绝了。”
“……你早就发现了?”
艾问他:“发现什么?”她的视线显得空洞而遥远,仿佛望着荒野的尽头。
“我才想问尤力先生,你都没发现我发现了?我看起来那么傻吗?”
“……”
空气转为冰冷。艾以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望向远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狮子先生人也真单纯,还说什么‘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好死不死这句话偏偏是对我说的……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欺瞒中长大的。”
“艾,你……”
“我的鼻子对这种气息最灵了。”
艾哈哈一笑,只有这个时候她说得颇为得意。尤力听了感到十分心痛,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他没办法。
“我说尤力先生,你为什么不跟死去的太太还有当时还活着的女儿,全家一起住在这个城市呢?”
“……”
尤力没回答。艾淡淡地揭穿秘密:
“我知道的。因为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这个都市只容许死人存在,不容活人住下来——那么如果活人还是想住在欧塔斯,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尤力还是没回答。
“答案很简单,死掉就行了。”
艾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觉得有疑问啊。有了疑问以后,到处都找得到提示。像这间学校……还有狮子先生说的话……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艾的眼里也重新有了神色。
“为什么……”
那是愤怒的神色。
“……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这件事?不管是尤力先生、齐利科、恶疫、强攻、红雪,还是狮子先生……”
绿色的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烈日般的热浪打在尤力身上。
“……我没有瞒你,欧塔斯对这件事也是公开的。”
“可是你就是瞒着我,不是吗?”
小孩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大人随即撇开视线。
“……我不是要责备你,因为我也能体会大家的心情。尤力先生只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齐利科他们也只是不想特地讲出这种事来吓我,这些我都懂……可是啊……”
艾坐在床上,双手紧握得骨头几乎都要裂开,肌肉紧绷,连体温都跟着上升,眼中燃烧的怒火更是几乎能够杀人。她拚命压住自己的身体,承受这股不能对任何人宣泄的怒气。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我再也不要有人在背地里帮我做决定,等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才让我知道。”
过去村民体贴地隐瞒一切,自己也假装被瞒住,构成了虚伪的日常、虚伪的世界。
为了与这一切诀别,艾开口说道: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被蒙在鼓里过活——我决定再也不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活得像是行尸走肉。”
“……是吗?”
“是,所以尤力先生,以后这种事情请全部告诉我。不要担心我会受伤、会不幸,因为我会不会怎样,全都由我自己决定。”
“……我明白了。”
尤力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艾心想尤力在骗人,他一旦觉得有必要欺骗或隐瞒,绝不会犹豫。
“我相信你。”
但艾也说了谎。两人定下了互相欺骗的约定。
“……不过,你知道这些之后有什么打算?”
“你应该先告诉我欧塔斯对入境的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还有这么做的理由。”
尤力说了出来。
欧塔斯的移民政策一向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除了“爱使性子的人”以外,原则上对于来这里寻求庇护的死者都会接受,对活人一概不收。对于出了问题而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人,则会免费送他们到附近的聚落,并确保他们在这段期间有地方住。只有对于已经无处可去的活人,才会主动要求他们死了之后移民进来。
“可是为什么非死不可?活人跟死人一起生活不就好了?”
尤力坚决地摇头。
“办不到,这有几个理由。首先欧塔斯的基础建设就是以应付死人的需求为前提,只有一




小部分地区有自来水跟下水道。而医院只有精神科,最重要的就是没办法供应粮食,因为这块土地本来是个根本不能住人的不毛之地。对我们这种久久才会出现一批的旅客,或是在城门外做生意的人,总还有办法应付,但要永续供应大量粮食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只有这些问题……”
“嗯,没错,如果只有这些问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会很辛苦,但终究不是办不到的事……可是啊,艾,欧塔斯有着一股远比这些问题更巨大的力量在拒绝活人……”
“……是什么东西?”
“是居民的感受。”
欧塔斯的居民都是死人,当然也就没有人是在这里出生,大部分都是受到活人排挤,流落到荒野上会合起来的。活人的排挤非常剧烈,几乎所有流落荒野的人都被守墓人埋了。欧塔斯这整个集团本身也是一样,他们的母体是游牧民族,本来在各方面就受到歧视,濒临灭族危机的情形更是见得多了。
所以这个地方是这些人的梦想天堂。他们不用受到活人歧视,不必害怕守墓人,更在国际社会上确保一席之地。在这样的地方……
“你能怪他们拒绝跟活人一起生活吗?”
“……”
“光是早期的死人跟现在的死人——也就是那群到昨天为止还在歧视死人的家伙——之间都会发生摩擦了,要是准许活人住进来,欧塔斯肯定会分成两派,陷入莫大的混乱。”
“……”
“艾,要解决这种问题,得花上你一辈子。这工作也许不只需要一年、十年的时间,甚至得要一百年。”
“要是花了那么多时间……”
“到时候已经没有人活着了。没错,这就是反对派最大的主张。不管再怎么努力,再过个一百年,所有活人都会死光……他们就是在等那个时候。”
艾受到太大的震撼,垂头丧气地说:
“竟然打这种主意……”
“可是这道理说得通。”
“是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不通,只觉得是死巷子……”
艾说着用手拄着脸颊,闭上眼睛。当尤力觉得似乎该说些话来安慰她,正开始思索该说什么才好……
“好!”
避时艾己经大喊一声起身。
“怎么了?”
“这件事我们先搁着!”
“说、说得如此精神饱满,讲出来的话却是先搁着?”
“不用担心!我只是装作有精神而已!”
艾说得没错。她挥着铲子把空气大卸八块,无意义地蹦蹦跳跳。
“的确……我也觉得可以先搁着。你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好好培养出自我。”
“是,我打算全力搁着。”
“全力搁着?这句话不错……就从做得到的事情开始做起吧。”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之后,终于进入正题。
“那么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尤力先生。”
“什么事?”
“请你查一查巫拉·赫克马蒂卡。”
艾在不会被其他人听到的距离对尤力说了这句话。
“我也会找机会试探,不过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棘手的要求让尤力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还活着?”
第三天晚上就这么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身上。

*

第四天。
齐利科非常忙碌。
恶疫/强攻频繁地送来与那个小镇交涉的进度;红雪/恶疫每天早晚一定会问起疤面的情形;故国擅自跑去见尤力,说什么跟他是朋友,还送来占用莫大容量的记忆而造成他头痛。艾也不好应付,一大早就连问几十次:“今天什么时候去皇城?”齐利科回答:“上午我要在公所上班。”说完就跑掉了。结果到了中午,艾竟然自己转搭好几班公车来到他上班的地方。
艾说自己不会妨碍齐利科工作,但光是讲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在妨碍。当齐利科到了皇城,自然已经身心俱疲。
“轮到齐利科了。”
齐利科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在发呆。
地点是昨天的茶室,连坐的位置也跟昨天一样。但今天却多了唯一一件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三人围绕的桌上摆着的一幅升官图。
这幅升官图原本被随意摆放在茶室里,是艾眼尖把它挖出来,摊开来让三个人一起玩。
“啊,嗯,抱歉。”
齐利科说着掷出骰子。
“看我的……走四步啊……一——二——三——四……”
艾为巫拉念出格子上写的说明:
“‘水龙头没关导致妻离子散。’失去妻子跟小孩,只剩自己一个人。”
“等一下!为什么!”
艾根本不把齐利科的吐槽放在心上,冷酷地拿走他手上的卡片。
‘“接下来换我” “——喝!”“……怎么样?”’
巫拉一边执骰一边翻着笔记。笔记本改得比昨天更好用,常用的短文都已经制成卡片。她请艾帮忙保密,这是她昨天整晚熬夜没睡做出来的。
“你掷出三——‘失业……总之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你变性了。’”
“这哪能用一句‘发生很多事’就带过去!不要含糊其词!这游戏的原因跟结果之间也差太多了!”
“变性以后,婚姻还算不算数?”
‘两边都变成男的了。’
“这个嘛,听说有些国家会承认,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说得也是。’
“你们也太能适应了!”
没有人把齐利科的吐槽听进去,两人进行游戏的过程丝毫不乱。
“巫拉,你走到蓝色格子了,麻烦再掷一次骰子。”
‘啊,这样啊——喝!怎么样?’
“你掷出六——‘如果已经结婚就会生下女儿。’”
“谁生的?两边都是男的,到底是哪一个生的!”
‘真是神秘。’
“的确神秘。”
“一点都不神秘!只是游戏本身有缺陷而已!我说我们就别再玩了吧。”
“我要继续。”
‘继续吧。’
齐利科垂头丧气。这游戏明明只是胡乱把一堆元素拼凑在一起,他完全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可以玩得这么投入。他朝壁钟看去,惊讶地发现已经过了三小时。看样子这游戏不只有内容糟糕,玩一场所需的时间更是长得不得了。
不过也拜这个游戏所赐,让她们两个没空聊起“不该聊”的话题,只有这点倒是值得感谢一下——
“轮到我了——五步。一、二、三、四、五——啊。”
艾停在一个格子上。
“‘年纪增加五岁。’呃,这样一来,我现在的年龄就变成九十六岁,要进行衰老判定。掷三颗骰子……十二点。算式表在哪?”
“来。”
接着艾计算平均寿命,进行健康判定,然后计算保险金额。这些全都做完以后,她总算开口说:
“我死了,享年九十六岁。在两个丈夫、六个孙子、十二个曾孙和六个曾曾孙的团绕下幸福地离开。”
“……是喔……咦?那游戏呢?”
“结束了?”
“竟然结束了!”
“对,这游戏的文宣就是‘严谨重现人生!让您在游戏中度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好好玩耶。’
“好好玩。”
“……嗯,也对,既然你们玩得尽兴,我就无所谓啦。”
“哎呀呀,我赢了好多好多。”
“啊啊,原来这样算赢啊。”
“是啊,上面写了‘结果好就什么都好!大家一起迎接幸福的结局吧!’这句话写得还真不错。”
“……嗯……‘幸福的结局’啊。”
齐利科尽可能让声调听来平板。但艾立刻会错意,露骨地撇开视线说:
“这游戏……是很久以前的了……超过十五年了……”
“说得也是……好了,来收拾吧,都这么晚了。”
艾没有多说什么,便帮忙收拾游戏。齐利科暗自冒着冷汗,毕竟今天又过得这么惊险。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已经结束啦?’
“嗯,都这么晚了,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去。”
‘艾,你明天还会来吗?’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那当然!”老实说,齐利科不想再让她们两人碰面,却没有权限可以阻止。
‘后天呢?’
“大概可以。”
‘大后天呢?’
“这就……”
到那天艾就非得离开欧塔斯不可,实在没办法来皇城跟她见面。这件事巫拉应该也知道。
“我想……应该来不了。”
‘这样啊……’
现场笼罩在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
‘要是艾在欧塔斯住下来就好了。’
“对不起,昨天我也说过,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齐利科从昨天开始就对她的这种态度很不放心。这句话里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定,与艾平常那种马虎又柔和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不对。
之前他曾经看过艾把话说得这么坚定。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齐利科背上直窜而过。
现在的艾就跟两天前一起回家时的模样很像。当时她对齐利科透露自己是守墓人,说出了自己的身分。
‘……为什么?为了你的梦想?’
“对。所以我还……”
还不能死。
本来应该这么接的后半句话,却没有振动空气。
齐利科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捂住了艾的嘴。
他以写着“原来你知道!”的震惊眼神看着她。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艾则显得十分冷静,仿佛连这个状况都早已料到。
艾皱起眉头,不解为什么齐利科要阻止她说出来。
‘?所以我还……怎么样?’
几秒钟的沉默让巫拉感到奇怪,翻开的笔记本上写着这几个字。
齐利科恳求她:“算我求你,现在不要说出来。”而艾则在视线中加入“等会一定要你解释清楚”的意志,接着放松眼神。
“……我还必须继续旅行。”
艾这么含糊带过,让现场的气氛恢复正常。
巫拉的眼罩遮住了一切,她什么都没发现。


艾在回家的公车上等着。
“好了,请你告诉我……刚刚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们搭乘开往欧塔斯市街的公车,两人坐在紧邻的座位上,周围没人听得见他们说话。
“……我现在不能说。”
“那你何时可以告诉我?”
“……等你离开这个城市,我就告诉你。”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你这样拖延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回答,我明天直接去问巫拉就好了。”
“不,这你办不到。”
“?为什么……?”
“刚刚恶疫/强攻跟我联络了。”
“那又怎么……”
“上次不是有个小镇吗?”
“你是说那个遭到龙卷风袭击的小镇?那又怎么……”
“一百零五名居民申请移民到欧塔斯。”
艾震惊地回过头来。
“意思是说……”
“嗯,你的想像大概没错——他们会死,成为死灵都市的居民。”
齐利科的表情带有黑漆漆的决心。
“他们原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就算绑走我或是全镇一起当抢匪,迟早还是会撑不下去。哼,既然都得走到这一步,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受死。”
这时整个都市响起了警报声。这阵不祥的声响有如告知末日来临的怪鸟叫声,回荡在晚霞照射下的欧塔斯,让艾的内耳蜗牛体发出哀号。
“欧塔斯发布戒严。从现在起,东南西北各方城门全都会关上,南门商业交易区也会封锁,所有入境旅客需留在入境证上所登记的宿舍中——听到了吗?”
“嗯、嗯。”
“那么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已经通知艾·亚斯汀——其他人也已经全部核对过。你要立刻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宿舍,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宪兵方面我刚刚才通报过,以后你钥匙一个在外面闲晃,二话不说立刻逮捕。”
“请、请等一下!哪有这么蛮横的!”
“闭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蛮横!这整件事原本就蛮横又残酷!”
先前一直存在的不安,已经从齐利科的眼神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松了口气的安心表情与假装成决心的固执。

“一百零五名居民的屠杀将于明晨进行,要是不想‘顺便’死掉,就绝对不要出门。”


3

齐利科一路将艾押回她房间,确定她、尤力与疤面三人全部到齐后才离开。
艾刚被押进房间,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貉一样,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踱步。从疤面的枕边开始,走过梳妆台,绕过两张床,再绕过尤力坐着的书桌后头,走到窗前看看外面。外头一片漆黑,平常那庆典般的热闹灯火已经销声匿迹,夜风中听不见一丁点笛声。艾确认整条街上一片死寂之后,又开始沿着同样的路线,朝反方向踱步。尤力清了清嗓子,抗议着这样会踢起灰尘,但艾根本没注意到他说话。
“……艾,你要不要冷静一下?”
疤面无力地躺在床上说了她一句,艾这才回过神来,停下脚步。
“对不起,疤面小姐……请问你身体还好吗?”
“不好……”
疤面接受诊断后,病情仍然不乐观。尽管生理方面没有任何病危的情形,但心理层面却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
“还真吵……”
“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我不是说你……是说这喊救命的声音……到底是要我怎么救?”
看来最让疤面烦心的,就是她之前也说过的幻听。她说话仍然维持冷静,但怎么听都不觉得她还正常。
“……请你睡吧。睡了就会好的。”
“嗯……我会的。”
艾坐在床边帮疤面拨开落在脸上的浏海,摸摸她的头,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艾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简直就跟小时候生病时照顾自己的大人一模一样,反复了一阵子,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睡了吗?”
“是,她睡得很熟。”
“……我们到隔壁说话吧。”
尤力说着走向隔壁房间,来到已经成了他指定座位的书桌前坐下。艾也往他后头跟去,打开通往室外的门。门没有上锁,门外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看样子不像有人盯哨。
她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知道现在的状况吗?”
“多少知道。你那边呢?”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头接耳,小声地交换情报。
对于现在的状况,尤力并没有得到新的消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想救他们吗?”
“那当然。”
尤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绝对没有想过要怎么救,救了以后又要怎么办吧……”
“那当然。”
“我想也是……”
尤力又叹了口气,为此大为头痛。
“……总之我们先交换所有已知的消息。我查过巫拉的事了。”
“查出什么了吗?”
“我一有机会就找人打听……不过只打听一天,实在问不出多少事情……大家都很拥护她,爱戴她,对她非常肯定……只是……”
“只是?”
“该怎么说呢?有些人的反应不太一样。说起来不像尊敬,应该说是敬畏?不,应该比较接近恐惧吧。”
“……嗯~~实在摸不着头绪。”
“对,我也摸不着头绪。所以我本来想去找应该知道内情的人,不过……”
戒严令已经颁布。
“……不过搞不好,这个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是什么样的人?”
“你应该比我熟,刚刚我已经请人传话,所以现在差不多……”
就在这时……
传来“叩叩”的声响,但声音不是来自房门,而是来自窗边。
“?是什么东西?”
艾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是我,开窗。)
“狮子先生!”
不知何时,狮子面具已经出现在窗外,艾赶紧打开窗户。
“你不要命了吗!这里可是三楼啊!”
“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开。”
狮子展现出色的运动神经,以俐落的动作翻进屋内。接着毫不松懈地环顾四周,看到尤力后,面具上出现防备的神色。
“……喂,狐狸,你写这信给我是打什么主意?”
“什么信?”
“啊,那是我写的。”
狮子发出猫科动物的威吓声,瞪了尤力一眼。
“……尤力先生,你写了什么样的信?”
“就是这封信。”
狮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致夏德·华尔斯先生,请救救我。 ~艾·亚斯汀~”
“我就觉得奇怪,不但遣词用字不对劲,利克那小鬼头也说送来这封信的是个壮汉,而且你这丫头应该不知道我的全名……”
“嗯?原来你不知道喔?”
“就是啊!狮子先生就是狮子先生,因为当时我只是一只小狐狸……”
“原来如此,真搞不懂……搞不懂归搞不懂,可是你却为了她赶来,谢谢你。”
尤力说着向他鞠躬道谢,狮子默默地看着他的头顶。
艾真是意想不到。狮子竟然只为了这么一张纸,不惜冒险爬墙跑来这里。艾觉得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狮子先生,你是来救我的?”
他应该会回答“怎么可能”或是“别说傻话了”。
但狮子的回答却不是这样。
“你说得没错。”
“咦?”
“我就是来救你的。”
狮子面具原本始终维持面无表情,但狮子控制刻划在面具上的细微光影,表现出复杂的喜怒哀乐。艾自认已经能够分辨这样的表情。
而按照她学会的分辨法来判断,现在狮子面具上的表情是“焦急”。
“听说你见了公主殿下?”
“咦?”
“听我的准没错,别再跟她见面了。”
“……你也要说跟齐利科一样的话?”
狮子面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原来他也反对啊……看来他总算还有一点良心……”
良心?
这句话让艾摸不看头绪。刚刚齐利科在公车上一边听着不祥的警报声,一边说不会再让她见巫拉,当时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所谓的良心。他的脸上是……用譬喻的方式来形容,就像是父母为了保护小孩,下定决心不管什么坏事都肯做的表情。
但狮子没有看到他那种表情。
“为什么你们要把我跟巫拉分开?这样是在帮我?”
“……你不要再跑到街上去了,乖乖在这里待到出境那一天为止。”
“请你回答我。”
“算我求你,乖乖听我的!”
“那就请你告诉我理由。”
“你这小鬼头不要啰唆!这世上多得是你不该知道的事情!懂事点!”
“又是这样!”
艾爆发了。
“又是这个理由!每个人都擅自帮我做决定,说怎样我就会不幸、会得不到幸福!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这些都应该由我决定!我会不幸还是会幸福,都由我自己决定!你们瞒着我!说谎骗我!又有什么用!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直到一切都搞砸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你这丫头!”
狮子抓住她的衣领,举起右手。艾毅然挺出脸颊。
“想打就尽管打!想踢就尽管踢!想打得我吐血求饶,你就尽管试试看!”
“我、我才不会这么过份!”
“那就请你放手!”
狮子被言语刺穿,于是双手发着抖放下了艾。艾的双脚重重落地,整个人在下沉的力道中低下头。
“呜。”
接着艾……
“喂、喂,狐狸?你怎么了?”
“呜,咿、呜、呜、~~……”
艾哭了。
“喂、喂!为什么这种时候要哭!莫名其妙!”
艾哭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哭。
过去模模糊糊的两种核心想法在爆炸中撞在一起,其中一边撞得粉碎。“希望死人死得幸福”的梦想,被“幸或不幸都由当事人自己决定”的信念击碎。
两天前,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假面大街时,齐利科说了:“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就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当时这句话深深地刺进她心中,如今更在这个信念下得到了证明。
梦想被打得粉碎,所以艾才会哭。但她哭的理由没能让任何人了解,只平白让尤力跟狮子困惑。
狮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泪水。她的眼泪流个不停。
死人不会哭,至少不会流出这种清泉般的泪水。
狮子面具上没再露出任何表情。光线只是照亮面具的光线,阴影只是面具上的阴影。面具上没有任何精微奥妙的表情,仿佛死人脸孔般沉默不语。
“……别哭了啦。”
狮子的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远方有人演奏的曲子乘着风送了过来。
“用哭的……太贼了啦……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要哭了。”
他们绝不是就此相互了解。狮子不明白艾为什么哭,艾也不明白狮子为什么改变心意。
但他们即使没能互相了解,还是决定互相了解。
狮子开始说了。

“一年多前,欧塔斯里有少数几个活人。”
“我明白。”
艾点点头问了“就是你们对吧?”
仍然没有表情的狮子面具,将一对漆黑的洞朝向艾。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看看这栋宿舍就知道。”
艾将视线撇向四周。
打从听说这里以前是学校,艾就一直抱有疑问。为什么宿舍里会有设备这么齐全的餐厅?为什么自来水跟下水道这么完备?而且整栋建筑物有着长年使用这些设备的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临时加装的。接着艾就从学生在厕所里留下的那些没营养的涂鸦当中,看出这里本来是给活人就读的学校。
接着想像这些学生到哪去了,不由得心底一凉。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这句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对,可是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
狮子阻止艾往黑暗面想。
之前在这间学校就读的学生,都是移民带来的活小孩。
自从九年前欧塔斯在这里落地生根以来,就不断有人想移民进来,不管死人或活人都有。他们只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无论是活人,还是单纯想避开守墓人的死人,对生命都没有任何眷恋。
欧塔斯当然在这些人死后才接受他们,但唯一的例外就是还活着的小孩。无论是多激进的反对派,对此也没有提出抗议。
没有人想在小孩年纪轻轻时就带他们进入永恒。
欧塔斯留给他们一段时间,让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
小孩一直活到十五岁,才从两条路当中选择一条。
也就是要活或是要死。
要活就要离开欧塔斯,要死就可以留下来。
“比例大概是八比二吧。八成选择活下去,两成选择死去。”
“……有那么多人选择离开?”
“嗯,然后其中七成很快就回来了。说穿了只是去旅行而已。说什么是要增广见闻,出去闯荡一两年……这种情形到了最后一届尤其明显。”
大部分的小孩到头来还是想住在欧塔斯。他们的双亲因为死亡而遭到故乡放逐,小孩则因为活着被迫离开故乡,仿佛是用歪斜的镜子照出来的对比。但不同的足,他们并没有被故乡拒绝,只要放弃一样东西,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些在死亡围绕下长大的小孩,实在不觉得生命是什么非保护不可的宝贵事物。
“我在九年前进了欧塔斯,一年前死去。当时我十五岁。”
狮子面具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进欧塔斯的人多半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有的跟家人、有的跟朋友。可是我正好相反,是被父母弃养在这个城市。”
不,这恐怕很难说。一年前是十五岁,也就表示狮子被抛弃的时候是七岁。当时每个人都知道小孩是多么宝贵的存在,掳人集团最喜欢的商品就是小孩。这种在黑市永远不愁找不到买家的商品,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人免费丢掉。相信他的双亲是有不能自己扶养的苦衷,才会将他寄放在这里。
但狮子抛下了这个希望。他不容自己拿“父母只是有不能养我的苦衷,并不是抛弃我”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不容别人这么看待他。他理所当然地变成不良少年,更成了经常溜出宿舍的惯犯。
狮子并没有抱着仇恨度日。
但他仍然不想在学校里被灌输欧塔斯最爱的那套——加了抹香味的道德观或冠冕堂皇的历史,直到有资格受死的年纪为止。看在狮子眼里,学校就像是养鸡或养猪的地方,他不许自己待在那里。
他更喜欢面具。
狮子从七岁开始就喜欢面具大街。当时他戴上小狮子面具,就像这几天的艾一样在里头跑来跑去。他老是跟死人一起玩,偶尔回到学校去,闻到浓厚的活人臭味又立刻跑掉。
“我死得毫不眷恋,毫不后悔。”
狮子这么说了。
“以面具来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哪个地方比欧塔斯更先进。我马上就决定要在满十五岁那天晚上受死。”
大人们都反对。当时十五岁就要选择生死的规定已经流于形式化,而且一般也认为十七岁以上再死,对人格的形成才是上策。更何况狮子当时是个问题儿童,教师都认为应该在他的人格养成上再多花点时间。
但狮子早已下定决心,表示如果大人不准,他就要自杀,所以教师只好妥协。
于是他在一个新月的晚上受死。
“那天晚上死的只有我跟贝莉贝拉。他们让我们两个穿上像在医院里穿的衣服,斋戒一周,再绝食一两天后,就带我们到皇城去。当时我们还挺紧张的,因为虽然我们知道死了以后会变成怎样,却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死。而且那些以前就死掉的家伙,也对这件事保密到底。”
——那时可真不知道等了多久。
大人叫他们站在皇城角落的一间礼仪室。那是一间为了进行秽气仪式而盖的小屋,一到隔天就会拆掉。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应该会在这间小屋里受死。
“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凶器。不但看不到凶器,屋里甚至没有半个人在﹒只有红雪/恶疫大姊跟几个卫兵守着。就算问他们防腐要在哪里做,他们也都不回答。”
后来过了一阵子,当看不见的月亮升上空中,大人叫他们两人行晋见礼。
“当时我可惊讶了,根本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可是其他人都跪了,我也只好跟着跪下。”
接着巫拉在齐利科的带领下出现。
“当时我就想问为什么那小子会在那里,但这种事情我马上就不在乎了。”
每当巫拉出现在人前,一定会戴着眼罩与口辔。当时也是一样。
“然后那小子拿掉了那些玩意。]
遮住眼睛与嘴巴的皮带就在困惑的两人眼前松脱。
接着巫拉张开眼睛与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当时我们都忍不住觉得心里很平和。公主殿下困得像是睡得正熟时被带去那里。说来荣幸,等她含糊呢喃了几声后,便注意到我们两个待在她眼前。我到现在还记得公主殿下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谁啊?’其他人什么话都不说,我只好厚着脸皮教她什么叫做礼貌,我说:‘问别人名字以前,应该先报上你的名字吧。’”
贝莉贝拉立刻一掌拍倒狮子,磕头谢罪求饶。
巫拉看到这情形吓了一跳,接着静静地笑了笑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人。”于是巫拉就这么学会了报上自己名字这回事。
“就这样,我们很快就变熟了。”
神奇的是并没有任何一个随从制止。但没过多久,巫拉又打了个呵欠,许下“改天见”的承诺之后就离开了。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心脏已经停了。”

*

齐利科爬着昏暗的宿舍楼梯上楼,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那几个家伙进入欧塔斯,到今天已经第四天了。明天一整天都不会解除禁止外出令,第五天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相信第六天也是一样。这样下去,就算到第七天,公主跟艾也不会再见面了。
想来一切都很顺利,但齐利科却觉得忧郁。
(恶疫呼叫节俭——表定时间都过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别人的思考灌进脑子里,让齐利科暂时停下自己的思绪,将恶疫的传话转达给节俭。
……最近只要搞这招就觉得好累,尤其是跟五个人全部连线的时候,疲劳更会像一阵恶寒似的挥之不去。亏他以前即使整天连线,也像呼吸一样根本不当回事。
从刚刚开始就频繁有人要求连线,显然五个人都在活动。
但齐利科却在这里摸鱼。
“……有什么办法?先不管其他五个人多厉害,我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
多达一百零五名的移民,这样的大事仪典长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齐利科三两下就被赶了出去,所以才会到这里来看看他们三人有没有乖乖待着。
来到最顶楼,一步步走过学生时代就已经走惯的走廊,正想着有些忘记他们住几号房,还来不及翻找记忆,已经看到有光线从一扇门后泄出。
她要讽刺或痛骂,我都应该甘之如饴——正当齐利科抱着这样的想法举起手,却听到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心脏已经停了。)
是夏德说话的声音。

*

艾首先问了:“这句话是不是比喻?”
夏德回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狐狸,你听过死神化身吗?”
“嗯、嗯。”
“那就是巫拉。”
“啥?”
“城门上不是刻着一篇很醒目的诗吗……写着‘她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说的话是死亡的话语、她的身体充满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命,死神化身不会放过任何生命。’上面写的都是事实,是为了隐蔽巫拉而创造出来的传说。”
艾与尤力都听得十分困惑。
“被公主殿下看到,或是听到她说话、被她摸到的所有活人,都会当场死掉。”
“哪、哪有那么离谱的事!”
“就是有这么离谱的事。”
狮子说这句话的模样像是在呕血。
“欧塔斯这个集团原本就是公主创造出来的。从她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开始,原本只是一个地方部落的活人,当场全成了死人。要证据多得是,像是异常的战绩、异常的背叛,要不要我告诉你她这些年来杀了几万人?”
狮子激昂的情绪传遍房里每一个角落,连窗户都被撼动。
听到这句话,齐利科决定现身。

“夏德,你这样我可伤脑筋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泄漏给外人知道呢?”

他打开门,脸上堆满老神在在的笑容。
——还不要紧,只泄漏这么点秘密,多的是方法可以补救。
“……齐利科,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尤力先发制人问了这个问题,齐利科则故作思索的模样。
“是真的……这件事确实是秘密,不过邻近诸国的首脑还有一些比较敏锐的人,早就注意到这点了。”
尤力喃喃说声“原来如此”,接着慢慢起身。
“你这小子,明知道有危险,还让艾进皇城晋见公主?”
——啊,他是对这点有意见?不过这样反而好办。
“我的安排已经充分顾虑到她的安全。尤力先生也许不知道,不过艾看过公主殿下那种模样,应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原来那真的是封印……]
艾沮丧地说出这句话。齐利科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对,毕竟你是活人,这方面我当然会顾虑到。”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让艾冒了生命危险!”
“所以她们见面时我一定在场。”
“那又能保证什么?”
“尤力先生,请你等一下,这件事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
雷鸣般的怒吼增添了场面上的混乱。齐利科暗自叫好,脸上更多了几分笑意。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发现更深入的秘密。
“夏德。”
齐利科继续开口,想扩大混乱的局势。
“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你这个拼装人少给我啰唆,我的理由就跟那个生气的大叔一样。”
“是吗?可是我看你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夏德低声骂了句“臭小子”,接着弯腰蓄势,模样仿佛准备扑向猎物的肉食猛默。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告诉你。我对公主殿下现在的状况已经看不下去了,每次她外出,脸上都得戴眼罩跟口辔。”
“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力量必须保密。”
“哪有什么好保密的,你自己都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他说着从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就算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保密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离开欧塔斯,就算公开这个秘密,解开她的封印,也大概不会有问题,甚至要到街上生活也行。可是我们希望能把这个秘密对邻近诸国的影响控制在比较不明确的程度,这你总该懂吧!”
夏德首次说不出话来。
——好!夏德果然只想到这里,完全没想到更重要的事。
齐利科在一张笑脸下暗自扮了个鬼脸。
尤力想趁机插话,夏德则纠缠着说:“我们话还没说完。”场面上的混乱恰到好处,眼看就要降到翻旧帐的程度。
——成功了,很好。如果只是这样,根本就不用急着现身,我太担心了。不管是夏德还是这几个人,根本都没发现那件事。
齐利科赢了。
“齐利科。”
本来应该已经赢了。

“巫拉了解自己吗?”

这句话将沉默带进了整个房间。这句话本身莫名其妙,尤力与夏德都听得一头雾水。
要不是齐利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大概会当作没听到,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
齐利科以仿佛看着死亡的眼神看着艾。
狮子疑惑地问艾:
“喂,狐狸,你刚刚说什么?你问公主了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艾平静地重覆一次。
“巫拉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能力?”
齐利科双腿发抖,说不出话来,一阵冰冷想吐的感觉从胃的底部窜过。他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了。
夏德仿佛在替什么都不说的齐利科提出反驳:
“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照我听到的情形看来,这是她一出生就有的能力,怎么可能没发现?”
“如果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反而更可能没有发现吧……如果是后来才变成这样,就会知道情形不一样了;可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对她来说这种情形反而是常识。”
齐利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艾的论点太稳固,找不到半点破绽。
“如果只有死人会出现在她眼前,要把错误的人类世界概念灌输给她也是办得到的。例如告诉她这些死人才是活人,对吧……”
“这……办得到吗?”
“当然行。齐利科,我没说错吧?”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有任何反应!
齐利科以颤抖的右手抓住下巴,左手抓住右手手肘,全身僵硬不动。他无法反驳艾说的话,因为艾只是整理自己脑中的事实,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反而是自己方寸大乱,难保不会不小心露出致命的破绽。
说什么都没用。
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同样没用。
沉默延续的时间久得足以形成一股力量,证明艾说的话没错。
“不、不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当他发现不能默认而吐出这句话,一切都已经太迟,再也没有人相信。
理解的神色已经扩散到每个人的眼神中。
齐利科双膝一软。
“等一下,这是怎样?原来我们不知不觉中成了你们的帮凶?”
要骗一个人,谎言的圈子越大越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欧塔斯市的市民都受到了利用,被利用来骗巫拉。
“你这小子!”
狮子揪住齐利科的衣领,握紧右拳就要打过去。
“狮子先生,请你不要这样,打他又有什么用?”
始终十分冷静的艾开口劝解。
“嗯、嗯。”
狮子立刻放下拳头。
整个场面的主导权已经握在艾的手里。
“不过狐狸,亏你想得到这种事,我就压根儿没想到。”
“我的鼻子对这种事灵得很,毕竟我早就习惯了。”
艾说着站起身来。
瞬间消失无踪。
“尤力先生,请你放开我。”
一阵风打在齐利科与狮子身上,他们两人这才发现艾移动了脚步。他们赶紧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唯一早已做好准备的尤力抓住了艾的左手。
“艾,冷静点,你想去哪?”
“去找巫拉。”
艾看起来很冷静。至少这时还算冷静。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你连这也不懂?”
“对,我不懂。”
绿色的眼中掺杂了疯狂。
“因为她就是我!”
蓝色的理智反驳:
“不对,巫拉不是你。”
疯狂深深地渗进绿色的眼睛,拒绝任何理智入侵。
“不对!她就是我!她就是过去的我!直到几天前我都还是那样!在村子里让大家骗我,让大家对我好,她就跟我那时候一样!她在等人去救她!我知道的!”
“真的吗?她有这么说过吗?”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尤力先生你应该懂吧!”
“不,我不懂,我就是不懂。”
蓝色与绿色的视线猛烈碰撞,疯狂与理智相互较劲。
“我再说一次!巫拉·赫克马蒂卡,不是艾·亚斯汀!”
“——!”
尤力扭着艾的手。就算守墓人体能再强,体重的差异终究存在。尤力从艾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的距离下,继续射出言语的箭:
“你去找她是想做什么?就算他们骗了她,却也很爱护她。就算你想改变这一切,又能让谁幸福?”
艾答不出来。虽然如此,但在疯狂驱使下的身心已经停不住。发现“也许能拯救过去没能得救的自己”,发现这样的机会近在眼前,艾就是按捺不住。知道有机会能够拯救过去食人玩具为了他的正义而放弃的事物,艾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喝!”
小小的身体伸脚踢向尤力的膝盖与肩膀,接着绕到他背后。被扭住的右手毫无抵抗能力,被扭得关节脱臼。
“艾!等等!”
艾猛力撞破窗户,身影消失在三楼的黑暗中。

第四章 独处于孤独之中


1

我要救她。
这份心意与血液一起流过血管上让双腿不断跑动,完全不懂疲惫。
我要去救巫拉。
身体充满霸气,双脚忠实地运作,眼睛喝了几乎满出来的血,将月光增幅无数倍。
艾在夜晚的欧塔斯奔驰。都市的夜晚满是不需要睡眠的死人,到处都热闹得超乎想像,因此可以走的路很少。当她抵达皇城,夜晚已经过了一半。
而且不巧的是,她白跑了一趟。远远望去就看得出皇城里没几个人影,巫拉所待的尖塔更是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艾立刻折返回头,下了山丘,一步也没踏上土地,直接从屋顶跳向下一个屋顶,模样看来仿佛在夜空中游泳。
下了山丘后,艾以野兽般的速度跑过麦田。先前撑着一口气忽视双脚的疲惫,现在也快要撑不住了。但艾仍然继续飞奔。
最后她终于来到都市外墙。
城门当然紧闭,还有大群警卫戒备。
为了在城墙边缘找出人比较少的地方,又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不短的距离。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块工地,看似在整修崩塌的城墙。艾用手指抓着城墙上几乎只有脚趾头长的突出物往上爬,不时还摔下来撞得砖瓦片发出尖锐声响,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城墙外是只有一线之隔的荒野与天空。
明知状况紧急,艾仍然瞬间看得出神。
紧接着她回过神来。看得到这样的景象其实非常不妙。她朝左方的天空望去,世界已经微微染上紫色,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现在待在南方城墙。
许久没有运作的头脑接着留意到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问题,就是那一百零五个活人待在哪个方向。艾以身体回答这个疑问。
她跑了起来。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总之她就是往东边跑。
开始运作的脑袋顺便浮现出许多杂念。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凭着什么打算在赶路?
鞋底的荒野发出沙子的磨擦声,踢开的小石子不知怎么钻进鞋子里,刺痛着已经饱受压迫的脚底。闷痛让艾皱起眉头,但她仍不放慢脚步。
前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夜晚正会泉往西方逃逸。“早晨”就从这一瞬间开始。下一瞬间就要流向过去。
她心想:“一定要赶上!”
却又自问:“赶上什么?”
仿佛理性与心情分了开来,比太阳还热的热流与比月亮更冰冷的冰河在体内激荡。
在遥远的后方即将沉入荒野的月亮问了:“你一直说要救她,但你到底打算怎么救她?你打算像食人玩具那样,毁掉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欺瞒?还是你另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
前方的太阳给了一个答案:“我才不管这么多。”
但太阳的逻辑仍然胜过月亮,勉强挂在地平线上的月亮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救人这种“没得商量的正义]正在前方冉冉上升,光芒更加耀眼。
艾抬头看了过去。
不知道弯过第几个转角,终于在前方看到东门,一群活人就在东门正面的荒野上徘徊。
人数约有一百人。
这些活人比她在欧塔斯里看到的任何一个死人都更加肮脏,更加不健康。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踩着幽灵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紫色的暮光下。
他们正面有三十名左右的死人,其中几个是艾在城里见过的。他们都是巫拉的护卫。
他们的正中央有座轿子,轿子用黑檀木与黄金打造得富丽堂皇。无机质的外观看起来不像用来载人的轿子,比较像用来搬运重要圣物的圣柜。
轿子放到地面上,帘子掀了开来。
护卫牵着一名少女的双手,毕恭毕敬地领着她出来。她穿着与四周空气同样的暮色礼服,上面层层叠叠地披了好几层薄纱,看上去简直像收进棺材里的死者。
接着巫拉·赫克马蒂卡站了起来。
两名随从恭敬地帮她脱下外套。褪去所有薄纱,暴露在荒野中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寒冷。
接着束缚终于解开。
绑在她嘴上的皮带落到脚下,遮住眼睛的皮带在落地前就被强风扫开,一路吹到外墙上。
接着太阳终结了夜晚。

死神化身睁开了眼睛。

甚至没有人发出怜烂的恸哭,死亡视线以光速贯穿了这群活人。
这群活人前胸后背分别受到死神化身的视线与太阳灼烧,从前到后依序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只是不再有任何生命存在。
杀人的瞬间就此结束,能死的人都死了。
太阳见证了这一瞬间,从地平线升起,照得死神化身觉得有些刺眼。
随后整群死人一一站起,他们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一定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双手,摸摸胸口,接着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让已经疲乏的情绪苏醒。每个人的情绪各不相同,有愤怒、有惊恐,但当他们将视线朝向造成这个改变的原因,就会转变为同一种情绪。
畏惧。
死神化身只是茫然看着这一切。
从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
艾从离轿子一百公尺外的右后方看着这一切。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场虐杀的过程。
警卫似乎发现了她,指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艾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忽然间巫拉似乎发现背后有声音,以非常不经意的动作……
转过身来。
“笨蛋,你还呆站着做什么!”
一辆蓝色的车突然出现在眼前,后座车门一开,探出上半身的狮子就像掳人集团似地抓住




了艾。
“大叔!开车!”
尤力没回答,只是踩下油门。
“不要!我、我!”
“呆子!你不要命了吗!”
艾被丢到后座。她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很想见巫拉一面。她只想让巫拉看看自己,想告诉她眼前就有一个人非常想救她。
但所有车窗都放下黑色的遮阳帘,根本看不到死神化身的身影。

*

回程的车上笼罩在沉默当中。艾睡得像死人一样,其他四个人也都在几乎相同的疲劳中,看着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市街。
“……她到底怎么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齐利科回头看看后座这么说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但艾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后座上。为了让她好好睡,后座的车窗遮阳帘仍然放下,光线十分昏暗。
“……尤力先生,艾为什么会那样?先前她还那么冷静,下一瞬间却……到底为什么?”
尤力隔了两次右转、一次左转以及开过三条街的沉默,这才回答:
“……她是人类跟守墓人所生的混血儿,这你知道吧?”
齐利科点点头,狮子在中排座位上拄着脸没有反应。
“她同时继承了人类与守墓人的特性。以前有个死者之村,利用她守墓人的驻守功能,挡开其他守墓人的搜寻而存活下来。”
交警在路口做出“停”的信号。
“艾就是在那个村子长大的。”
“前进”
“村人故意让艾误以为他们是活人,还为她编出一套神话,一套用来骗她的神话……”
“原来她说的‘她就是我’是这么回事啊……”
巫拉与艾,她们两人明明那么不一样,得到的结果却奇妙地相似。
“……还不到时候。”
尤力大大地转动方向盘,从大街转到小巷。
“要是再过一阵子,要是她再大一点……相信一定不会弄成这样。只要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就好,到时候她应该就能原谅你们,甚至真正拯救你们。也许还可以跟你们产生友情,变成真正的好朋友……可是现在还不行,现在你们碰在一起只会搞得糟糕透顶。”
穿过面具大街旁的小巷,眼看宿舍就要到了。所有行李都已经打包,随时可以离开。
“我打算接了疤面就立刻出境。”
尤力这么说。
“……知道了,我会先跟他们联络。”
齐利科这么回答。
“不好意思,留下一大堆烂摊子要你们收拾……我郑重向你们道歉。”
“哪里……”
又是“停”。
这时光线射进车内。

齐利科与尤力两人回过头去,想看看光是从哪里射进来的。
原来狮子打开后车门下了车。
“我就到这里。”
说着轻轻关上车门。
“那我走啦,大叔,帮我跟小狐狸问好。”
“……你不想再见她了?”
“对。”
狮子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
“?那我们走吧。”
尤力喃喃说出这句话,踩下油门。

这时艾已经不在车上。


2

(你是不是还想做些什么?)
(……是。)
(……那我就想办法放你走。)

亏狮子放走了艾,艾却已经累得身心俱疲,光是下车来到这里,就累得再也无法动弹。
艾待在欧塔斯外围市街的一处公园里;她下了车后跑向没有人的方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公园本身维护得很好,植物生长茂密,看在习惯了荒野黄沙与街上白石的艾眼里,故乡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
接着她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
凉亭本身非常小,里头只放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艾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下,但身体却像淋了雨的黏土,软绵绵地灌进躺椅形状的模子里。
用不着多少时间,她的眼睑就垂了下来。
杉树的针叶婆娑摇曳,落在她脸上的影子以光速流过。绿色的光芒透进眼睑上让一直瞪着黑暗的眼睛舒服了些。
等到不再有人动来动去,小鸟也立刻飞回来啾啾叫着。远方朦胧的山脉上,看得到一只从来没看过的绿色小鸟,在近得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的地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艾轻轻闭上眼睛,任由时间过去。
世界对这名输得一塌糊涂的少女什么也没做,只投以温暖的阳光。
这让艾有点难过,闭着眼睛哭了。
“大姊姊,你怎么了?”
大姊姊?
艾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让她吓了一跳,慢慢睁开眼睛。
躺椅旁站着一名少女,是个九岁左右的金发少女,身穿像园丁穿的连身作业服,手上戴着皮手套。
而她当然已经死了。
“不好意思,这里其实是爷爷的位子……啊!不是的,你坐没关系。因为大姊姊看起来这么难过……”
她又叫了自己一声大姊姊。
亏艾还以为这世上就属自己年纪最小。
永远维持在九岁的少女缅腼地盯着艾,整个人扭扭捏捏,用肢体表达“我想多了解你”。而她随即按捺不住这种情绪,脱口而出:
“请、请问……大姊姊是不是活着?”
艾点点头。少女睁大了眼睛,抓住躺椅的扶手大喊:
“哇,好棒!我第一次看到活人。”
啊啊……
“大姊姊好漂亮!可是皮肤太光滑,好像怪怪的……啊,对不起,这样很漂亮。漂亮是漂亮,可是……”
饶了我吧。
少女继续用手指逐一指出活人有多奇怪,对每一项差异都感到十分惊讶。
欧塔斯的常识就是这么回事。
死了是理所当然,活着反而不正常。
受到谎言欺骗的并不只有巫拉一个,不,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沦为了常识。
过去全人类普遍认为死人入土为安是理所当然……但如今这种常识已经变成多种意见之中的一种。
艾用力闭上眼睛,就看到齐利科露出浅笑。“活人会死光,整个世界迟早会只剩下死人。”眼前的少女仿佛体现出这个未来世界,天真地笑着望向活人。
我的世界遭到破坏。我的梦想遭到毁灭。
我本来以为世界应该更觉得困扰。小孩不再出生,人类不再死去,还出现了守墓人。本以为世界对这样的现况觉得困扰,期望有人出来拯救。
但事实不是这样。
世界早就已经得救,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哇、哇,对不起喔,大姊姊。对不起,你不要哭嘛。”
无论怎么用力闭上眼睛,眼泪仍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
世界十分体贴,不厌其烦地帮她擦去眼泪。

*

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树木在一阵与早晨不同的风吹拂下婆娑作响,太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另一头,空气变得十分寒冷。
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她的园艺工具还放在原地,相信这应该表示她还会回来,但艾已经决定离开。要是她所说的爷爷来了,自己留着大概也只会增添困扰。
艾翻翻口袋,想找些东西送她,结果摸到两颗糖果。艾将红色的糖果留给她,黄色的则丢进自己嘴里,接着爬进四周的树丛。树丛仿佛抢先一步进入夜晚,里头又暗又窄。
艾忽然想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
回过头去一看,凉亭还围绕在白天的日光下,留有一股平静而温暖的气息。艾朝着放在凉亭里的那颗红色糖果喃喃说声:“对不起啰。”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开。


*

欧塔斯皇城内院。
这里挤进了不寻常的人潮,他们全都是随公主出巡的随从。从近卫队、仪队,市长与军医,轿夫与小丑,还有负责检查的技师,每个人都因为回到熟悉的城堡内蔽放下心来。
齐利科独自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开,靠在墙上集中精神。
(我是恶疫,东门没看到她/我是强攻。西门这边也一样/红雪!怎么可能在我这边呢!我这里忙得头昏眼花!不要跟我联络!/……/……)
艾这个名字让无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齐利科拚命忍耐,不让自己被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他们五人的记忆淹没,想办法从里头筛选出他需要的资讯。
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业务,实在无暇去找艾。
齐利科独自承受无力感的折磨,咬紧嘴唇等人。
“……久等了……”
这时一男一女来到齐利科身前。
尽管性别不同,这两人却十分相像。年纪大约三十岁,穿着一样的西装,脸孔与体型都很中性,男子看起来像女子,女子看起来像男子。
“故国!节俭!你们也太慢了!”
而他确实也是女子,她同时也是男子。
‘对不起。’
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喉头下有着一条细线。
他们就从这条线分隔开来。
脑袋互换过,是缺损五芒星的最后两人。
“那么,宪兵肯帮忙找艾吗?”
‘他们说可以在重要通知事项里加上这一条。’
“那有什么意义!”
齐利科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他那么拚命地找艾,其他人却不肯这么努力。
无论是宪兵、近卫队还是侍从,都只把艾当成走丢的小孩,对他要求加强戒备或通缉一笑置之。
好不容易找到故国,透过他来请求,仍然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该死!”
所有咒骂都回到自己身上。你把他们两个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又做了什么!?明明继承了他们的优秀血统,却只会在这里跺脚?
齐利科满心焦躁。
“……齐利科……尤力人呢……?”
“……他找艾找得比我更拚命!”
尤力始终彻底遵守欧塔斯的规矩,甚至令人觉得对他过意不去。无论是在戒严令下出门时,还是在东门盯哨时,始终不忘征求齐利科或其他人许可,从不逾越规矩。而且他不对宪兵或齐利科抱以任何期望,只靠他们自己脚踏实地寻找艾。他那么成熟,跟只会耗在这里一事无成的自己大不相同。
“该死!我在浪费时间。我要回去了!我跟你们说,不要只为了这点消息就叫我来!下次直接送进脑袋里……”
‘……齐利科……’
半男半女叫住了他。是节俭开的口。
“什么事?我赶时间,有话快说。”
‘怎么说……公主的情形,被艾跟夏德看穿了,是吧……’
“对……”
半男半女听了后都不说话。
“……你们想说什么?j
在他的催促下,节俭下定决心说道:
‘齐利科,我们打算以后不再隐瞒了,把一切告诉公主,请求她原谅……’
“开什么玩笑!”
齐利科很干脆地斩断这个提议。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请她原谅!你们只想放下重担是吗!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隐瞒!”
故国带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正想反驳。
“这事明明是你们开始的!要做就做到最后!”
‘齐利科……可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已经瞒不下去……’
“我会继续。”
‘齐利科……’
“我会继续到最后一刻。要是你们不想干了,所有谎话就由我来说。所以你们爱怎样都行,就是不要来碍事。”
齐利科拖着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迈出脚步,从城内一楼走廊绕到右殿,先出了城堡再走向巫拉住的尖塔。
艾绝对会来这里。
城墙与警卫都挡不住她。她一定会来这里。
———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齐利科在树篱后喘了口气,再度跟其他五个人连线。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连线次数就抵得上平常的一个月,脑浆几乎沸腾,眼底产生闷痛。
还是没有艾的消息。
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四周,心想要是能看到艾躲在城墙与外院的矮树丛间就好了。
——想也知道没这么简单。
但齐利科仍然继续进行无谓的想像。想像他们立刻找到艾,尤力放下心来,疤面病情好转,他们三个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荒野中。跟夏德重修旧好,大人也不再啰唆,公主继续过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日子。然后……
“每个人最后都死了……”
要是大家全都死了该有多好。
“……我到底在搞什么……”
齐利科摇摇头,再度跨出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
齐利科在眼前的地面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没多想就抬头望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结果他看到一团明亮的黑暗,缺了一半的月亮,以及一对绿色的眼睛。
齐利科神为之夺。
绿色的眼睛摆脱黑暗与月亮,无声无息地来到地上。
“齐利科。”
就在月亮的正下方。
前一秒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在站着一名有着灿烂金发的绿眼小孩。
“艾……?”
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乎意料,让齐利科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觉。但她已经站在自己眼前,这点不容怀疑。
“你、你刚刚做了什么?”
“爬墙、跳下来,没什么啊。”
“什么鬼丫头……”
艾回答“我好歹也是守墓人”,接着无力地笑了笑。
她的笑容中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尖锐。
“你要把一切都告诉巫拉?”
“……对。”
艾说着哈哈一笑,怯懦地搔了搔后脑杓。她的神态与平常无异,让齐利科稍微放心。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请你不要来碍事吗?别看我这样,我似乎还挺有本事的。”
“慢着!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公主殿下的情形跟你不一样!”
“你还要提这件事……?”
“不对,你误会了!”
这句话终于让艾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你的村子迟早都会撑不下去。”
愤怒的眼神形成明确的形体,浓密得几乎摸得出来。
“慢着,你听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村子对你说的谎言是注定会被拆穿的,我有说错吗?即使你父亲没去,村子迟早还是会垮!”
“……是啊……说得也是。”
艾的表情极为苦涩,但仍然接受了事实。
齐利科握紧拳头,暗自庆幸艾仍然冷静。
“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你的谎言就永远不会被拆穿……?”
“我不会这么说,可是我的谎言只要再撑一阵子就行了。”
“……?这话怎么说?”
“迟早有一天,所有活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艾瞪大了眼睛,接受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星期六,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你、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做什么?”
“这是我们编出来的假神话,而且这其中还有别的假话。”
齐利科说出了深藏在心底,从未告诉其他人的另一个神话。
“真正的神话在最后一行不一样。
——星期六的夜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等到星期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公主不再是公主,成了永恒的一部分。
……这才是公主那套神话的全貌。”
“……我不太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
齐利科回答了。他的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以为这个说法完美无缺。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她的眼睛就不再有意义。”
在这个不再有新生命诞生的世界里,所有活人迟早会变成死人。到了那时候,巫拉的眼睛就会失去作用。
“我们的谎言只要持续到那一天就行了!这样一来,她就不会被刺伤了!”
“原来如此。”
艾学她所认识的一个人,连连说着“原来如此”这几个字。
接着……
“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
齐利科说得十分热烈,艾则正好相反,态度越来越冰冷。
“你真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巫拉?”
齐利科一句话哽在喉头,明知一定得立刻大喊“那当然!”但就是说不出来。
艾的视线与言语,穿破了齐利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遭到击碎,这道防线就再也不是铜墙铁壁,只是一堵用谎言涂在欺瞒与恐惧上所形成的纸糊墙壁。
哪怕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才注意到……
哪怕是在结束之前就注意到……
她都会受到伤害……
因为她很善良。
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齐利科喊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于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那你就懂死人的心情吗!你又懂爱她却得利用她的人是什么心情吗!”
十年前的欧塔斯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无论他们想在哪里落地生根,都会受到当时的“常识”阻碍,被人拿着枪炮相向。欧塔斯的人被骂“死人就该乖乖受死”而被人驱赶,大家中枪中刀而在地上爬的模样令人惨不忍睹。当时巫拉稚气的笑声,在人们内心是多么重要的支柱……而要利用她的魔眼,更让他们产生了多大的犹豫。
“我喜欢她。”
齐利科这么说。他的脸上有着温暖的泪水。跟死人一点都不搭调。
“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喜欢巫拉·赫克马蒂卡……我想保护她……我想保护她,让她不用受到周遭所有离谱的现实伤害。她很善良,不但体贴,懂得为人着想,笑起来更是好可爱,她的笑声好迷人,眼睛漂亮得不得了……艾,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要是你有机会保护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不让世界的残酷伤害她,你会怎么做?”
其实齐利科不知道最早是谁想藏住整个世界不让巫拉看到,但他很能体会这个人的心情。

“你能够不说谎吗?”

“我喜欢那个女孩……!”
一齐利科说出了一切。他哭着说出自从他诞生并产生感情之后,始终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的事实。唯有这一瞬间,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得到救赎,不管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他的心意确实传达过去了。
“……说得也是……也许我也会说谎。”
齐利科听到这句让他怀抱希望的话,心中的欲望立刻苏醒。
“那我求你!请你放过我们!”
他纯真的心情已经消失,毕生用在说谎上的脑浆露出弥漫恶臭的獠牙咬住了艾。
“对了!如果你说出那些事情,巫拉一定会恨你!”
“……!”
“你难道不恨解放你的人?你都不后悔?]
艾对这几句话不闪不躲,全部承受,咬紧牙关硬挨下来。
齐利科就像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老鼠,到处乱咬一通。
“你难道丝毫不曾想过,希望在村民的谎言当中继续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终究无法决定性地拯救她!”
“我知道。”
艾以输家的眼神看了齐利科一眼。
“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
“!你这只疯狗!”
齐利科握紧拳头扑了过去。
“齐利科,你知道吗?说什么为了巫拉好的这种话,根本说服不了我。”
艾轻飘飘地一跳,拉近距离躲过这一拳,以拥抱般的动作圈住齐利科的脖子。
“——唔啊!嘎!”
“巫拉可曾求你骗她?”
“!”
“齐利科,之前你对我说过‘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你还真敢讲,你的所作所为明明更过份。不但‘欺骗’世界,甚至不让它知道其实还有救……”
氧气送不到大脑,思绪零零落落,脑子送不出求救讯号。
“……你所说的话,我要原封不动还给你。”
即将远去的意识边缘,只留住了这句话:
“世界可曾求你骗它?”

*

由于不知道齐利科是否已经向其他五人求救,艾决定先把昏过去的他搬开。她搬不了太远,顶多只能从右殿搬到内殿,而且找不到地方藏,搬来之后也只是随地一放。
抬头看看巫拉住的尖塔。
房里有灯光。艾有些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遗憾。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样。
无论站在守墓人的立场,还是站在拯救世界的观点,她的行动都不合理。没有任何理由值得她在这种地方冒险,把秘密告诉巫拉,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得到解脱。
但艾仍然无法停下脚步。
当“也许能拯救过去没能得救的自己”这样的机会出现在眼前,艾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的双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尖塔,交互抓住砖块,将身体移往上空。
窗户开着。
“巫拉,是我,我是艾。请你不要说话,还有得麻烦你遮住眼睛。”
一片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啪哒作响的脚步声,以及打开柜子的声音。接着看到熟悉的纸张伸到窗外,上面写着:
‘艾?真的是你?’
“是,是真的——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艾用狮子之前做过的动作,一个翻滚翻进房内。
‘你怎么了?’
巫拉感到有些奇怪,却又有点开心地笑了笑,邀艾到大床前坐下。她坐在这张看起来够让五个成年人睡的床上,拿着小熊布偶当坐垫,伸手翻动笔记本。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讲事情。”
‘讲事情?’
“对,讲我跟你的事。”
艾毫不犹豫地开始说了。
“我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
真相延烧到了谎言上。
“我是在一个深山里的村子出生,那里的村民把我当‘守墓人’养大——”
言语笼罩在火舌之中,开始焚烧巫拉的世界。
艾毫不留情,在这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放了火,以免留下半点灰烬、半点凄惨的残骸。
她说出了一切。
说出那段自己怀有疑问,却仍然以守墓人身分度过的日子;说出村民虽然爱她,却与她保持距离;说出她好不容易得到新的双亲;说出破坏这一切的食人玩具;说出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说出村民利用这一点做了什么。
“原来我的村子是个死者之村……从小到大他们都瞒着我,让我直到最近才发现……巫拉,你也一样。虽然你的情形跟我完全不同,可是我跟你的状况就像一体两面,其实一模一样……请你不要吓到,静静听我说。你是‘死神化身’,你只要用五感认知到一个人,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现在你身边的人全都是死人,你以为的正常人,其实全都是死人。”
打从出生就一直被人藏起来的真相接连遭到揭露,一一排在床上。
“——而齐利科这些年来一直在骗你,为的是保护你自己。”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明明还有更该说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论是安慰还是道歉都好,她迫切盼望能让最后这一瞬间再持续一会儿。
‘事情说完了吗?’
巫拉翻开笔记本,仿佛宣告这出戏已经演完。
艾无力地回答:
“其实……”
她回答的声音变调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救你。”
无力感与罪恶感绞紧胸口,勒住喉咙。
“之前当我待在那个村子时,他救我的方法就是毁了一切,只留给我自由。我不想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我想用爸爸做不到的方法来救我自己。”
艾说着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可是,我终究办不到……”
明明这么悲伤、这么难过,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拯救不了世界,只能‘毁掉’它……对不起,你…定……很生气吧……”
巫拉什么都没说。
“……我会离开,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你要恨我或跟我绝交都没关系。虽然只有几天,但你愿意跟我当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艾说完站起身。
‘等等。’
巫拉翻开笔记本叫住她。
接着她拿起了笔。

*

又是那个梦。
是自己刚被“制造”出来时常作的梦。
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
他们不惜舍弃生命打造出我,而我当然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他们要的是小孩,是跟自己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绝对不是脑袋跟他们连线的复制品。
(你就是你。)
过去齐利科没办法理解这句话。当时的自己没有半点自我意识存在。
(你没有灵魂。)
说出这句话的是强攻。他说(你是用我们身上多出来的部分拼凑出来的自动人偶,不是我们要的东西。)
(我明白。)齐利科这么回答,因为齐利科就是强攻。
(不要明白。)这是强攻的回答。他说(算我求你……不要明白我们……)
而他们六人从早期就进入欧塔斯。当时的欧塔斯还很年轻,是个四处流浪的集团。
(齐利科,我有事拜托你。)
(我明白了。)
(就叫你不要明白。)
齐利科被带到队伍最里头,那里有个才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孩子。
她就是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你要骗她。)
强攻要拜托他做的事,不是当保母,也不是当护卫,而是要地去骗这个小孩。
(那些老人只有这个心愿。你要打造出一个世界,让她不会发现自己的本质。你要让我们活过来,让活人跟死人易位,让她的视线失去意义。)
齐利科想也不想就点点头,朝小孩走去。
(巫拉殿下,幸会。)
(……幸味。)
(我叫齐利科·兹布雷斯卡。)
(齐科·乌乌雷卡?)
(请叫我齐利科。)
(齐科!)
(是齐、利、科。)
(兔子先生?)
(……对不起,您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这个字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跟你说喔,兔子先生不是狐狸先生。)
(感谢您的指导,这我已经知道了。)
(可是啊,他们是朋友!)
(是吗?)
(嗯!所以,齐科也是朋友!)
(……我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个“所以”法,也不知道这脉络是怎么来的,而且名字也从头到尾都喊错……算了,眼前就先这样吧。)
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相遇。
后来时代动荡,巫拉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杀了上万名士兵,欧塔斯以死亡当作货币,占领了荒野上的山丘。
但这与自己内心发生的改变完全无关。
自己心中并未突然发生剧烈改变,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大事。齐利科只是每天陪着巫拉,一起过着日常生活。
这已经足以让齐利科成了一个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一名少女的平凡少年。

*

自己似乎作了个梦。那是个十分温馨,很适合在温暖的被窝里作的梦。
……是个幸福得不应该睡在这种冰冷地上作的梦。
想到这里的瞬间,齐利科醒了过来。
他反射性弹起上身,望向四周。
隔了一瞬间的混乱后,齐利科唤醒记忆,立刻举步飞奔。
“那丫头!”
身上隐约还留着被她纤细手臂抱住的感觉,但随即消失无踪。
他以焦躁与恐惧逼自己在黑夜中奔驰。双腿灌进了过多的燃料而绊倒,来到尖塔时已经跌了两次。
尖塔的守卫轮值与平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状。
“赛尔叔叔!艾有没有来这里?”
“齐利科?你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是泥巴!”
“这些不重要!”
这些人的憨厚让齐利科觉得很厌烦,而跟他报告“一切正常”更让他气愤这些人的无能。艾怎么可能死心。
齐利科完全不理会所谓礼仪或纪律,跑过不准奔跑的走廊,三步并作一步地爬着楼梯上去,撞开女仆也不道歉。
二楼、三楼。
四楼,巫拉的房间。
他门也没敲就开门,这样的举动够让他整整一个月被禁止踏入这里,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书桌,没人。梳妆台,没人。衣柜,没人。没人,没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寝室。
有了。
可以看到艾与巫拉在床上面对面坐着。巫拉坐在里头,艾则坐在靠门的位置。艾无力地摇摇头说:
“……你来得真快。”
齐利科因为她的表情与这句话,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拆穿了。
全都拆穿了。
啊、啊、啊、啊。
本以为是什么怪声,原来是自己的声音。头脑下令:“你在搞什么?赶快多说几句谎话。”但双脚已经没了力气,他的身体顺着门滑下,双手在头上乱抓一通,扯掉上百根头发掉到地上。
“完了……全都……完了……”
齐利科以死人般空虚的眼神,茫然抬头看着床上,艾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巫拉。
巫拉的目光集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她是在写骂人的话?还是悲叹的呼喊?就算想从她的脸来判断,也被眼罩与口辔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
——算了,无所谓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齐利科等待离别的时刻来临,等待巫拉停手的那一刻来临。
就去荒野吧。
齐利科听着笔尖划过的声响,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离开乐园,独自流落荒野,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算清这笔帐的日子终于来了,所以罪行遭到揭露,自己受到惩罚。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就在今天而已。
齐利科心想以后应该没有机会看了,于是趁现在多看巫拉几眼。
头发的乌黑与皮肤的雪白,这名少女只以这两种贫乏的色彩构成,看起来却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可是真正的她不是这样。这点连艾也不知道。
真正的她其实色彩更鲜艳、更明亮。她还有眼睛的绿色、嘴唇的红色、灿烂的笑容以及活泼的笑声。这些散播死亡的色彩与声音美得令人悲伤,他不希望这些色彩染上一丝污点。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她已经知道她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歌声与视线有着什么意义。
这一切都会改变。她的善良一定救不了她。
自己跑去荒野流浪,而巫拉深深受到伤害。
——相信艾也同样会受伤。
齐利科望向坐在床上的艾。而艾也跟齐利科一样等着巫拉的话,带着罪人般的空虚表情等候判决。
——一切都是缘分。
好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遇到她。好希望不是在欺瞒的机器里当个齿轮,而是以最单纯的自己遇到她——但这样一来,齐利科就不是齐利科了。
好希望能让她们两人在不一样的地方认识。例如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在巫拉没有秘密,艾也没有背负沉重诅咒的状态下让她们认识——但如果是那样,相信她们两人也不会认识,而是各自找到幸福。
一切都是缘分,无论怎么挣扎,到头来都只会变成这样。
接着巫拉的手停了下来。
笔尖写完最后一划,接着被轻轻地放回笔盒。笔记本迎迎翻动,翻回最前面的一页。
泛白的纸张上所写的文字,鲜明得让人觉得闻得到木炭的气味。
‘你们说的我都懂了。’
翻页。
‘可是,你们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原谅你们。’
‘这怎么可以!’
两人同时这么大喊。
“巫拉,你误会了!你现在可能惊吓过度,所以想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可不能那么轻易原谅!”
“就是啊!我也不能接受,请你说出真心话!”
巫拉被他们两个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稍微往后退,接着微微笑了。
‘好奇怪,怎么被骂的反而是我?’
“巫拉,你还不懂……你还不明白我骗你骗得多过份……”
‘不,我懂。’
再翻过一页,出现了这句话。
‘因为我早就知道你在骗我了。’
齐利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识字了,他完全看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勉强动起干涩的舌头,紧紧关上的喉咙好不容易才咽下一滴口水。
‘咦?’
艾也在完全一样的时机出声。
‘所以你们不要那么钻牛角尖。’
“是、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艾喊出这句话。
巫拉又翻过一页。
‘刚刚我才知道一切。’
‘刚刚?’
‘对,所以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只有一半——我隐约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对别人造成影响,也知道齐利科他们拚命想隐瞒这件事——可是他们跟我说他们是活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那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假装被骗——”
‘因为我觉得无所谓。’
“啥?”
‘因为我觉得既然大家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又何必知道。’
——我都忘了。
忘了她是这么善良。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会杀人。’
巫拉轻轻摸了摸遮住自己脸孔的枷锁。
“你、你是不是被刺伤了?”
齐利科战战兢兢地问出这句话。他没有心思说得更婉转一点。
‘嗯——我很震惊,可是没有被刺伤。’
“为、为什么!”
艾大喊。
“你要知道自己可是杀……”
她只说到这里就闭了嘴。后半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但巫拉早已料到。
‘你是想说,要知道我可是杀了人啊?’
接着又翻过一页。
‘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清楚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啊,艾,我的所作所为不太会刺伤我自己。’
“怎么可能……”
‘有人笑得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又翻了一页。
‘有人吐出了很长很长的最后一次叹息;有人仿佛死了心似的闭上眼睛。拿着武器一脸吓人表情的那些人,一看到我就不再争斗,全都进了欧塔斯。’
翻页。
‘也有人哭了出来。还有人不加入我们,决定去荒野流浪。可是每个人都露出了“得到解脱”的表情。’
巫拉转动脖子示意“对吧?艾?”
‘死亡——或者该说是我——真有那么糟吗?’
艾用力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
文字在舞动。巫拉飞快地动着笔,写出了新的几页。
‘啊啊,你就是为了把不懂的事情弄懂,才要踏上旅程吧。’
艾点点头。
‘——我觉得到现在才第一次跟你心灵相通了。艾,你跟我也许真的很像,可是我们终究不一样。你很自由、讨厌笼子,是空中的飞鸟;但我不同,我很喜欢欧塔斯这个笼子。’
这时,巫拉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的脸上戴着对她束缚最深的东西,而她却说喜欢这些。
‘我觉得不懂的事情不去搞懂也无所谓,所以……’
巫拉说着只以脸颊露出笑容,翻开了最后一页。

‘艾,我要郑重驳回你的话。我没有被毁掉,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翻完这一页,巫拉阖上笔记本紧抱在胸口。
齐利科摇摇晃晃地爬到床边,跪着低头对巫拉说:
“……谢谢你,巫拉。对不起,以前我一直骗你……”
——没关系的。
或许是笔记本已经用完,巫拉拿起齐利科的右手,用食指在上面写字。
“——你没有崩溃……真是太好了。”
——哪有那么夸张?
“因为我一想到万一拆穿……我真的好怕巫拉会讨厌自己的眼睛、喉咙,拿东西刺瞎自己的眼睛,喝滚烫的油毁了自己的喉咙……”
——呃……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这样的吗?
巫拉有点傻眼地写下这几个字。
——齐利科把我想得太软弱了,我可是挺坚强的。
“嗯,说得也是……”
他不得不承认。
齐利科欺负巫拉看不见,偷偷流下了一滴眼泪,承认了这一点。
——齐利科,跟你说喔……
他立刻擦掉眼泪,抬头一看,发现巫拉不安地望向齐利科左边。那里本来应该坐着艾。
——从刚刚开始艾就一直不说话……
齐利科代替巫拉转头看去。

“呜呜。”

齐利科不敢领教。
“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小孩的哭声在房间内回荡,眼泪接连滴到床单上。
齐利科与巫拉只能听着她的哭声,随后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耸耸肩膀,开口安慰。
“……受不了,你高兴得想哭喔?”
艾用手遮着脸摇摇头。
齐利科与巫拉两人对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哭?
右手上写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哭?”
艾很想说话,却因为哭泣而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勉强语带哽咽地说:
“不是……不是这样……呜……怎么可以……我明明不可以哭……”
——怎么会呢?
“没这回事。”
“怎么没有……明明就……!”
艾好不容易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我……我是来救你的!”
——嗯,我知道。
右手上写了这几个字。
“那为什么得救的人是我?这样!这样根本就反了!不对!我应该是站在要拯救世界的那一边!”
艾脸上带着只剩半条命般的表情。
“我明明已经不站在被人拯救的那一边了啊!”
艾驼起背,开始静静地哭泣。她看起来真的很稚气,让人觉得心痛。
齐利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令人悲伤的哭声。
老实说,他不能认同艾的眼泪,因为会忍不住觉得那明明就是为她自己哭泣。
但齐利科心中仍然没有产生一丝愤怒的情绪,唯一有的是……
……她好可怜。
巫拉在他的右手上留下这几个字就走开了。齐利科正纳闷她想做什么……
却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
(公、公主殿下!你做什么?)
他觉得好高兴,又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去,却看到巫拉以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表示“你还在发什么呆?”打手势要他动作快点。
齐利科瞬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结果巫拉立刻摆出非常可怕的脸。尽管他觉得被喜欢的女生抱住,却得去抱另一个女生,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但最后他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叹了口气。

他代替绝对不能碰活人的巫拉,紧紧抱住了艾。

变得更大声的哭声传进耳里。
“你也真傻。”
他代替绝对不能出声的她说话。
——说什么要救谁……
“还是被谁救……”
——这种事情……
“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
巫拉的心意透过右手传了过来。已经不需要文字,只靠紧握的手就能传达。
你已经彻底地救了我,你知道吗?“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庆幸艾能来到这个城市。




“我真的很庆幸可以得救。”艾就这么讨厌被我们救吗?
金发左右晃动,显现心中的挣扎。
‘法律又没规定要拯救世界的人不准被世界救。’
艾在齐利科怀里动也不动,只是哭个不停。
‘你简直像被人施了诅咒……’
……诅咒?艾这么说了。
‘对,是一种几乎足以跟“我”这个“死神化身”相比的诅咒。竟然要把自己的人生花在“拯救世界”这种办不到的难题上,这不就像是一种诅咒吗?’
“也许……吧。”
艾抬起双眼。
“可是,就算是诅咒,就算很肮脏,这就是我的梦想。”
“……是吗?”
“在死心之前……我都不能死心……”
“是吗……”
巫拉摸摸齐利科的头。
齐利科心想饶了我吧,却还是跟着摸了摸艾的头。
“……你好耀眼。”
齐利科决定代替绝不能看活人的巫拉,将艾鲜明的轮廓永远记在心中。


幕 后


‘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一切结束之后,巫拉这么说了。于是将尤力与疤面也找进皇城。
‘她的名字叫做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是我的姊姊。’

*

尤力先做好逃出城市的万全准备,这才进皇城与艾重逢。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训话,只是粗暴地摸了摸艾的头,仿佛想确定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疤面也下了车,尽管脚步虚浮,仍然靠自己行走。
“这边。]
巫拉与齐利科领着一行人走向城堡地下。没走几步,楼梯已经窄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外露的岩石表面十分湿润,闻起来有种秘密的味道。
一行人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下走。巫拉走在最前面,齐利科扶着她,后面则跟着艾、尤力与疤面。
“疤面小姐,你还好吗?”
看来走到这里,疤面的病情已经明显恶化,尤力一直在旁搀扶。
“……我……没事的。”
“你脸色那么苍白……”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往前走!”
第一次听到疤面吼人,让艾吓了一跳。疤面似乎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异状,一直喃喃说着:“有声音……有声音在叫我……”简直像在说梦话。
“……回去我一定要你去看医生,还要打针……请你慢慢下来,小心脚边,地有点湿。”
之后谁都没再说话,一路朝地底前进。

——当艾不再哭泣,三人松开拥抱,巫拉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是巫拉自己的记忆,原本打算在遇到艾的时候拿给她看。
——我不太记得爸爸跟妈妈。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笔记本,简直像一篇小说。
我的爸爸没等到十五年前“那一夜”就死了,妈妈也在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所以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不过神奇的是,我对妈妈依稀有点印象,也许就是所谓出生那一瞬间的记忆吧?我就是有这种记忆。当时妈妈非常热切地求我一件耶,我点了点头。
后来别人告诉我,妈妈其实不想生小孩,她本来不怎么喜欢爸爸,而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很难捱过生产。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一般人虚弱成那样都会放弃生产。
接下来的文章则多了齐利科的补充,他告诉巫拉的话跟那些无心的讽刺或谣言不同,说得有条有理。
伊玛拉·赫克马蒂卡——也就是巫拉的母亲,憎恨当时周遭的一切。从变了样的世界、嫁来这里后的游牧民族生活,到死去的丈夫都不例外。
甚至连丈夫留下的姓氏都讨厌。
而她最恨的,就是他留下的遗腹子。她原本就纤瘦的手脚变得只剩皮包骨,只有肚子不断吸收养分,胀得越来越大。
但不管看在谁的眼里,都看得出她的身体挺不过生产。但当时小孩已经变得十分宝贵,社会照顾孕妇的同时,也半强迫要求孕妇生产。
等到生产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伊玛拉甚至来不及开口就死了。
围着她的医师与亲戚优先抢救婴儿而非母亲,以解剖般的手法毫不留情地剖开腹部。
伊玛拉在死亡的朦胧意识中,朝这群涌向自己腹部的活人看了一眼。
伊玛拉哭了。
她对世界投出叹息、悲伤与怨恨的话,将过去对谁都说不出口,也没有人答应替她实现的夙愿,混着血泪与羊水一起吐露出来。
她祈求人们死去。
过去不知道有几亿个站在悲剧深渊边缘的人们,许下了同样的愿望。而他们的愿望从未实现,没有任何人答应,徒然消逝无踪。
医师与村民当然不理会她的这句话,甚至没当成梦话看待。她的心愿原本应该与前人所许下的愿望同样徒然消逝。

没想到有个人天真地听进了这个愿望。

那就是正从伊玛拉的产道努力爬出去的遗腹子,巫拉·赫克马蒂卡。
她不假怀疑,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的“杀人”愿望,成了杀人的象征。
而另一个婴儿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
她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


是死神化身的双胞胎姊姊。

*

走完楼梯后来到的空间大得令人意外。尽管岩石与空气还是一样充满湿气,但只以空间大小来看,应该跟宿舍的一间房间差不多。
里面已经待了数十名死人,每个人都位高权重,恶疫与红雪也在场,看来这里另有其他入口。里头挤了这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还活着,相信马上就会造成缺氧。
一行人在无数视线的注视下,从正中央走向最里面。这些人都是巫拉叫来的,除了她与齐利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次集会的目的。
房间最里面有一具漆黑的石棺。
巫拉轻拍石棺棺盖,立刻就有几名力士上前,慢慢抬起棺盖放到一旁。
棺材里铺满了棉花。
巫拉将上半身探了进去,手伸到棺材里的棉花堆里翻找,摸索着寻找一样东西,接着动作忽然停住。她捞起找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形状歪斜的球体。
“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殿下。”
听到齐利科这句话,在场每个人都发出了赞叹声,更有人开始跪拜。
那是个还裹在羊水当中,连胎盘都还没取下的婴儿。
艾茫然说着:
“这……到底……”
“——巫拉接受伊玛拉陛下的愿望,将力量往外发散而变成死神化身;相反的,瑟莉卡殿下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将这股力量用在自己身上。”
巫拉满心爱怜地抱着球体。婴儿仿佛被封在污浊的玻璃中一动也不动,缩起手脚,从腹部连接出来的胎盘浮在羊水中,仿佛还待在子宫里。
“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如果说巫拉是死亡的化身,那么瑟莉卡殿下就是生命的化身。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多半是这世上最迫切的愿望。只有她不受巫拉殿下的杀人之力影响,而这点就是最好的证明。”
艾这才惊觉巫拉亲手抱着这个婴儿。
“可、可是她为什么不动?”
“嗯……这点我们也搞不太懂。故国跟一些专家学者是说‘她停下了自己的时间’,可是听起来实在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就算真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过尽管情形异常,她却一直稳定地维持在这个状态……”
巫拉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知白费力气,却还是一直哄着婴儿。
“巫拉说她的情形怪怪的……”
这个与世隔绝的婴儿,只与自己的亲生妹妹有着些许相连。
巫拉说瑟莉卡一直想要些什么,但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她说透过五天前就持续到今天的强烈共鸣,并从中进行推理,再加上听到艾所说的情形,才终于明白瑟莉卡要的是什么。
“疤面小姐。”
没人料到齐利科会叫出这个名字。疤面已经累得四肢瘫软,靠尤力搀扶才勉强站得住。她慢慢抬起头,朝巫拉手上看了一眼。

呜啊啊。

是初生婴儿的哭声。
先前一直维持圆形的羊水破裂,胎盘跟着落地,脐带也垂了下去。
十几年来一直徘徊在产道之中的胎儿,就在这一瞬间诞生。
哇嘎啊啊!哇嘎啊啊!哇啊啊啊啊!
巫拉拚命抱稳姊姊以免让她摔下去。在场的所有活人与死人,没有一个人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着这长年来已经从世界上消失的声音听得出神。
只有守墓人有了动作。
疤面摆脱尤力的搀扶,踩着踉跄的脚步跑过去。她的眼神有着与人类无异的焦急,表情十分沉痛。
然后疤面接过婴儿。
她将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儿抱在自己怀里,这几天来一直显得阴沉的表情才总算转为安心。
死人大喊:“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巫拉是台面上的公主,瑟莉卡则是台面下的公主,甚至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她们姊妹俩放弃自己的人生。
“疤面小姐!请你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艾!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我就是不能不这样!”
死人的眼神中多了杀气,警笛般的婴儿哭声让每个人都紧张了起来,驱走了他们的冷静。
“不管怎么说!先把孩子还给他们!请你冷静一下!”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孩子是我的!”

这女人疯了。
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这个念头,咒骂婴儿竟然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现实混乱到了极点,有人拔出手枪,有人亮出白刃。
笨蛋你拔出这种东西做什么用小刀啦可是谁要上去光是让她摔下来都不得了啊要交涉啊对方听得进去吗他们是谁去找有本事的人来。
混乱在人们身后推了一把,眼看就要扑向小小的婴儿与守墓人身上,就在这时……
哭声忽然停了。
整个空间瞬时恢复寂静,人们将射向四面八方的视线再度拉回到婴儿身上。
婴儿拚命吸着从疤面上衣底下渗出的蜜汁。
疤面发现到这点,一只手拉着前襟,连同钮扣一起扯开,露出了胸部。
婴儿贪婪地含住她的乳头,不断动着喉咙。
枪械喀啷一声落地。
每个人都发出仿佛有幸见到天神般的赞叹声。
混乱丝毫没有消失,但看到这失落已久的神圣举动,仍然让人们拜伏,以再也流不出眼泪的身体啜泣。
再也没有人想将婴儿从她手上抢回去。
因为婴儿终于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疤面小姐。谢谢你愿意当姊姊的母亲。’
巫拉在齐利科的搀扶下,送出感谢的话语。
这时,四周的死者开始手忙脚乱,大喊着“拿椅子来!” “拿灯来!” “拿热水来!”“叫医师来!”所有需要的东西被迅速送来,围住了疤面。
“瑟莉卡。”
艾从坐在椅子上的疤面身旁朝她的怀里看去,带着一脸笑容。
“原来你一直在等妈妈呀。”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就此从这地底国度的最深处呱呱落地。
人们感谢伟大的神明,接受了这个神迹。

但这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幅景象真正的意义。
守墓人喂人类的婴儿喝奶。
一个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婴儿呱呱落地。
没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


同一时刻。
缺损的月亮升到天顶,冰冷的寒风掠过岩石表面,蜥蜴与昆虫为了躲避寒冷而躲进土中缩起身体。苍白而冰冷的月光下没有任何生命徘徊,荒野仿佛停住了时间,平静地度过夜晚。
这里有一个火堆与一名少年。温暖的橘色火光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寒气与寂寥吞没。
但这小小的火焰却炽热而顽强。
火堆上挂了小小的锅子,煮着熔成泥浆状的铅。火全靠木炭燃烧,还透过风箱烧得白炽。
少年舀起一瓢铅浆,倒进手上的模子里,液体无声无息地在模子里凝固。少年等了一会儿,用木槌敲打模子口,敲掉多出来的部分,接着敲打把手,将内容物倒进水罐。
刚完成的弹头滚了出来,让水的温度微微提高。
少年反复同样的作业,直到铅浆全部用完。途中还换过一次模子与水罐,最后做出了两堆不同种类的子弹。
作业即将结束之际,少年朝背后转过身去。那儿有着一片黑暗与大地,以及迟早总会吞进并吐出这些子弹的两把手枪。
铁黑色的自动手枪与左轮手枪。
但少年的视线投向比手枪更远的地方——火堆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望着黑暗的另一头。
少年望着欧塔斯所在的方向。
他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
“哈啾!呜啊……该死!”
少年朝荒野散播巨大的喷嚏,又若无其事地回到火堆旁。他拿起小刀,开始细心地刮去每一颗铅弹上多余的部分。
“只是话说回来……”他吸了吸鼻子。“艾·亚斯汀是吧……”
削下来的铅屑精准地掉进罐子里。
“真没想到这世上有人跟我作着一样的梦。”
少年将子弹拿到火光下端详,仿佛想看清楚削得好不好。
“世界果然不简单啊。”
少年与少女作着梦,作着拯救世界的梦。


后记

贺第二集出版。
我也知道这句话由我自己来写实在很没搞头,不过《神不在的星期天》第二集终于推出,确实让我感慨万千。本集能够顺利出版,也全拜各位读者所赐,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了所谓的书迷来信,这是我的实物。
人生还真是难以预料。
比方说,我遇过这样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总武线两国车站。当天我办完事,站在往千叶方向的月台。那天应该是假日,天气很好,可以看到很多携家带眷的人。
其中有一组人马是父母带着应该还是国小低年级生的小男孩。
小男生突然大喊:
“那班总武线的车很快!”
我觉得不可思议。总武线的确有特急车班,但男孩所指的却只是每站皆停的普通车班,应该没有什么快不快的。对我来说,电车就是要忠实遵守时刻表加速,遵照时刻表指示减速,严格遵守到站时刻,太快或太慢都不行。所以男孩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男孩继续说:
“你看它那么新!”
我刚开始还意会不过来,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发现男孩所指的总武线电车是新型的车种,是当时还很稀奇的近未来造型。
新=新型=快。
我受到了小小的震撼。我以前应该也曾这么认为。那是个帅气就是正义的时代,我应该也曾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思考模式。无论是在动画还是漫画里,新型一定更快更强。
但过了二十岁之后,我已经知道太多,已经没办法想得这么单纯了。总武线就是总武线,管他是亮晶晶的新型还是破破烂烂的旧型,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旁的父亲露出满脸问号的表情听着男孩说话,看来这位父亲也已经彻底成了大人,完全不懂这当中的逻辑(附带一提,母亲是说:“是喔~~?”从一开始就根本没听进去)、。我则是介于他们之间,并且自言自语:“小孩子真是不得了……”然后回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咦?好像不太对,我本来是想谈“人生难以预料”,可是举出来的例子却是在说“小孩子的观点有趣得不得了”。到底是哪里弄错了?算了,好歹是一段佳话,我就不删掉,留在这里吧。毕竟我也没时间重写了。
没错,我没时间了。这篇后记的重点并不是要强调我现在赶稿赶得多急,但这次的确非常赶。责任编辑说这是“洗礼”,而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只能苦中作乐地敲着键盘,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好了,明天用的后悔文都赶完了,差不多该收尾了。
谢谢各位读者。
我也只说得出这句话了,衷心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天赶快来临。

入江君人


2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2

全部評論 22

  • 1
  • 2
前往
10000
an455386 公爵
動畫好演到這裡

話說圖好像掛了

11 年前 0 回復

per2252 子爵
好像很出名的样子,感谢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y01tatf52 騎士
名字很像那部经典GAL《天使不在12月》,不过那个太灰暗,这部小说很有趣,感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瑟尔 伯爵
态度恶劣的白发男带着小LOLI的组合···无缘由想起一方通行和最后之作

13 年前 0 回復

yehping 勳爵
挖哩,

結尾又出現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

話說女主角也太強了吧,飛簷走壁的...

13 年前 0 回復

Cutting 公爵
换男主了么= =...明明1卷的话就很不错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绫零凌菱 王爵
这个有第2卷么 以为一卷完结的说 先看下再说

13 年前 0 回復

yukira 王爵
整个系列的发展确实“彻底”建构在死者行动的原则上啊= =
这小说大概出现的最多就是死了。。。

13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居然、居然出台版了?!还是2卷?!
这也太给力了!顺便讨下载版……谢谢

13 年前 0 回復

darkest217 勳爵
我很喜歡這小說,挺有意思的
感謝錄入

13 年前 0 回復

r05fex 王爵
于是暗示守墓人就是夏娃么.....

13 年前 0 回復

washroomat 侯爵
那当爹的食人玩具就这么完了...绝对算个主角的呀...居然就这么完了...

13 年前 0 回復

jh527123 騎士
感想录入  还以为是一本完结的呢  男主都挂了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t1t2t3163 騎士
其实一卷可以完结的……

13 年前 0 回復

gaomignhj 勳爵
感谢录入!
没想到这个居然能写下去啊

13 年前 0 回復

z2233095 勳爵
很快啊LZ,这小说感觉很内涵啊,设定也王道得很,谢啦啊

13 年前 0 回復

本利三千 伯爵
話說
其實我覺得這書1卷完結就好了...

13 年前 0 回復

NGJP 公爵
这本这么快就出第二卷了,台版似乎对这书很给力,我也对这有爱,在此收下了,感谢LZ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emperor10 王爵
这货的彩图还真是能吊不少插图党啊,比如说我

13 年前 0 回復

ajohnson1231 伯爵
掃圖的辛苦了...(迷之聲:那錄入呢?)
前排支持受受"液"...

星期天~AJ變成神了(群毆

13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54 粉絲
0 關注
371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