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 光][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VII][台/簡]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8-13 00:5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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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圖1


彩圖2


書簽1


書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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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圣女引领的送葬军旅

一身黑衣的行列自圣地抵达。旗手执掌的不是军旗,而是一根系着数条飘扬黑布的长杆。骑士穿着黑色披肩,僧兵手持的长枪刀尖结着黑色缎带。连军马身上也盖着黑布。
是丧礼。
出迎的圣卡立昂居民和各国军队在欢呼声中将花瓣洒向石砖大道,队伍中传出了对这幅景象感到疑惑的窃窃私语。
既然新任大主教已选出,前大主教的丧礼也该结束了才对。为何眼前的军旅仍是做着服丧的打扮呢?此外,理应接受凯歌迎接的圣女身上竟然披着不祥的红布,而且还被锁炼绑在马车上的木桩上。
她这模样——是囚犯?
这是早已被教会禁止的野蛮风俗,知道的人寥寥可数。在帕露凯诸神信仰以文字形式记录成圣嘱大典传世之前,圣王国各地都是以这种献祭仪式——让少女披着红布,再用锁炼捆绑在木桩上送入森林献给野兽——来祈求胜仗的。因为人们向来相信狼是战神的仆役。
然而,这个仪式早被世人淡忘。没人察觉圣女弗兰契丝嘉这样的装扮其实是献给军神的祭品。不过他们至少看得出来,眼前这群军旅散发出来的氛围绝非为了庆祝战争胜利。因此马车穿过南侧城门进入城镇后,欢呼声随即沉寂了下来。
服丧的军旅缓缓经过每户民宅的门前,进入扎营在城堡门前广场的军队营地。
弗兰契丝嘉环顾众人的面容后下了马车。在那些疑惑的人群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朝着她飞奔过来。
“弗兰殿下!”
身着蓝色医务兵制服的女孩抖动着一头栗色头发奔跑着,钻进了弗兰契丝嘉的怀中。
“……我回来了,宝拉。”
圣女面带微笑地接受了拥抱。这一刻,聚集在广场的圣卡立昂居民才终于觉得安心。孩子们捧着鲜花奔向马车。扬起的手风琴声中,众人齐声唱着献给战神蓓萝娜的圣歌。
“到底是谁用这么粗糙的手法处理伤口呀!真是够了!吉尔,你这一个月非得好好安静修养不可!”
城堡里的一间寝室中传来宝拉的怒骂声。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帮满身疮痍的吉伯特处理伤口。吉伯特的左肩已经见骨,两脚和侧腹部则是严重烧伤。那副凄惨的模样就像是曾经在酸海中长泳一般。更糟糕的,这些伤口根本没有让医生好好处理过,只是用酒精消毒,然后缠上绷带而已。
“会不会太夸张了!要是再晚个三天处理,你的手臂就只能砍掉了!”
宝位置身在盛着热水的水缸、堆积如山的纱布,还有满满装着草药的布袋之间,双手被沾着血的绷带弄得脏兮兮的,但她的脸庞看来仍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她只有在弗兰契丝嘉离开银卵骑士团的那个月需要穿着军装,暂代部队指挥官的职务。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却已经让她这对于这身医务兵的打扮感到非常怀念了。
(一切都变了,还好宝拉的笑容没变。)
米娜娃打从心底这么想着。她靠在窗边望着宝拉忙碌的背影,心里觉得很安心。这样的感受让她觉得对宝拉很不好意思。
“宝拉,绑绷带的时候至少让我的膝盖可以活动。圣卡立昂搜索圣王国军残党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不能把保护弗兰殿下的工作交给公国联军来做。”
听见吉伯特在床上嘟哝,宝拉气得直跳脚。
“胡说什么呀!你再这样我就要把你绑在床上啰!”
(宝拉……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自从战争开打以来,一切都在改变。不论是敌军还是我军,好多人都死了。身上留下无法消弭伤痕的伤兵不计其数,银卵骑士团也没能幸免,就只有宝拉没变。
(不对,她不可能没变。)
(她只是变坚强了。她学会不向时势低头,也不被时势摧毁。)
这样的宝拉是如此耀眼。相形之下,自己只能不断在命运中踉跄地挣扎着。
我在这边会打扰你治疗伤患吧——米娜娃丢下这句话之后离开了寝室,接着穿过走廊来到露台,初冬的阳光从斜角洒下来非常刺眼。她站在露台上,从圣卡立昂城堡鸟瞰着外围的街道,大街小巷有如迷宫般复杂地纵横交错,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为了阻止敌军入侵而设计的特殊结构。
圣卡立昂是一座连同居民居住的街道一起包覆在内的要塞型都市。由于地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总免不了战火侵袭,不断重复着被占领和解放的历史,这里的居民似乎也习惯了。之前在圣王国军管辖时,每间民宅都挂着杜克神的车轮徽章,有些人甚至还改信杜克神教。现在被公国联军解放,在救出了梅德齐亚公爵之后,所有的居民又开始唱起了帕露凯教的圣歌,彻夜狂欢。看来这些人似乎比闯荡沙场的战士还要来得坚强。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弗兰契丝嘉。她来到米娜娃身边,将腰部倚在露台栏杆上,侧头望着身后仿佛几何学艺术般美丽的圣卡立昂街道。开口说道:
“蜜娜,你看起来怎么一点都不像是打了胜仗的人呀?这可是你们打下来的都市呢!”
“你不也是吗?’
米娜娃以低沉的声音回应。
弗兰契丝嘉的颈子上依旧绑着斗蓬,身上披着红布外面再缠上锁炼。这般不祥的打扮让人每看一眼,心脏都忍不住要抽动一下。
“这身打扮是在开什么玩笑呀?部队里的人都感到很不安呢!”
“因为我也是吃了败仗回来呀!”
米娜娃将目光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凝视着她的侧脸。虽然才一个月不见,但那张美丽脸庞焕发的金黄色光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水银般带有危险气质的冷光。
她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像是分别的这一个月究竟流了多少人的血、有多少人的话来不及说完,又经历了多少次生离死别的情景。
“那是为丧者送行的军旅没错,不过并不是为了吊祭大主教座下。”
“……那么是谁死了?”
米娜娃以焦虑的口吻质问。虽然她没有说,但第一眼看到那支普林齐诺坡里的军旅全都穿着黑衣时,她和宝拉一度还以为是弗兰契丝嘉出了什么意外,连忙冲下城堡跑了出去。
“还记得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吗?”
“你指的是普林齐诺坡里的那位?”
“嗯,我原本打算推举他出任大主教的。”
米娜娃紧蹙着眉头,那位观察力极为敏锐的马尔麦提欧准祭司似乎早已看透弗兰契丝嘉内心深处所有的黑暗面。
(是因为马尔麦提欧知道太多,所以才打算要笼络他吗?)
“不过我想都没想到,我的计划竟然会因为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的死亡而瓦解。”
换句话说,这场丧礼其实是为了吊祭马尔麦提欧所举办的。
“……他是怎么死的?是权力斗争吗?还是被谁给杀死了?”
弗兰契丝嘉摇了摇头。
“准祭司座下没有跟任何人争……嗯,关于这件事,也许可以说是我在跟他的战争中,输给他了。”
“输给他?什么意思?”
“因为最后是我被选为大主教的代理人。”
这是战争时的特别处置。因袭过去曾经有过的决议,刻意让大主教之位空下来,再推举出以战神之名被选中的战士来领导教廷。这种特别处置米娜娃当然不会知道。任谁也想不到马尔麦提欧会引导教廷推选出像弗兰契丝嘉这么一个与教廷无关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年轻女性,来领导遍布于整个圣王国的帕露凯教会。
(可是——这怎么会解释成弗兰输给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了呢?)
“准祭司座下将我卖给帕露凯诸神。”
米娜娃听不懂弗兰契丝嘉话里的意思。这时,弗兰契丝嘉突然将手覆在米娜娃的手上。米娜娃看到她的手背后忍不住屏息。
“……刻印?”
怎么可能——她反射性地抬头凝视着弗兰契丝嘉。
即便有蜂蜜色浏海遮掩,米娜娃仍然看见了她额头底下那幅图腾。
“这是蓓萝娜的刻印喔!”弗兰契丝嘉以自嘲的语气说着。“大家都称克里斯身上那幅图腾为‘烙印’。现在我终于明白,这种图腾真的非常适合用‘烙印’来称呼。”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幅刻印……”
米娜娃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
“是马尔麦提欧为我烙上的——不,也许该说是他强加到我身上的吧!”
弗兰契丝嘉伸手遮住即将西沉的冬阳。那幅战神的刻印此时看来仿佛像在燃烧似的。
“准祭司座下找到方法,可以用人为方式为人烙上代表天堂诸神之力的刻印。”
“有办法办到吗?”
怎么可能——米娜娃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是有可能办得到的。毕竟她也目睹了自己身上忽然浮现出这一对命运女神——杜克神的刻印。
弗兰契丝嘉只是凝视着米娜娃的脸庞,什么都没说。米娜娃不敢再追问下去。一阵强风吹起了她的红发。城堡前方的街道上还有许多士兵站在那儿。他们多半都举着银母鸡的旗帜——那虽然是银卵骑士团的军徽,但现在也作为公国联军的统一军徽。
银母鸡图样所象征的军事力量,现在已经强大到足以和圣王国的紫色飞龙图样匹敌了。
这是他们连战皆捷,一路获胜的成果。
(一点都没有打胜仗的感觉。)
米娜娃将这样的想法埋在心里。
虽然赢了,但失去的实在太多了。银卵骑士团在这场圣卡立昂攻略战中死了数百人。而且尼可罗也不见了。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也离开了。
在此之前,他也曾经好几次打算离开米娜娃。两人总要经过一番争吵、在想法上僵持着, 最后米娜娃才得以将他留在身边。但这次不同。她跟克里斯有好好谈论过,两人许下了对于未来的共同希望,是为了彼此而离别的。
因为这个缘故,米娜娃怎么也想不到和克里斯分开竟是如此地痛苦。心里仿佛开了一个大洞似的。风吹得她好冷。现在的她只要稍微停止思考,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克里斯的身影。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去问宝拉好了。”
“咦?”
“克里斯的事呀。如果谈论这件事会让你难过,我就不勉强了。”
“白痴,你少来这套。”
米娜娃边说边移开目光,她将双手靠在露台栏杆上,一脸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这么体谅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她从眼角余光看到弗兰契丝嘉那头金色头发晃了一下。
“也对,毕竟之前我都将蜜娜当作美丽的玩具嘛……当时的我还真是幼稚。因为那时我还无法想像,被一股无法察觉的强大力量当成玩具究竟是什么感受。”
这句话让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颤。她不由自主地看着弗兰契丝嘉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印着天堂诸神强加在她身上的刻印——不,应该说是烙印。
(难道我们只是诸神之间彼此争执时使用的道具吗?)
她摇摇头甩开这样的想法。果真如此的话,米娜娃该做的事也不会有所改变。
“……弗兰,你为什么会想要拥有自己的国家?”
她无意间吐出了这个疑问。接着,便察觉一旁的弗兰契丝嘉注视着自己的侧脸。若是弗兰契丝嘉反问了什么问题,自己恐怕答不出来吧。于是她垂下目光,望着城堡内的庭院。
这是她从没想过要问的问题。因为她和弗兰契丝嘉有着共同的目标:打倒三大公家,因此她才会加入银卵骑士团。
“真是不可思议,我刚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呢!”
弗兰契丝嘉的呢喃声从耳边传来。
“不过还没有结论。”
米娜娃听到后瞄了弗兰契丝嘉一眼,然后歪着脖子。
“我所做的一切决定,若是要问理由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我要创造一个由我领导的国家。但也到此为止。我现在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机或想法。这就是我所有的希冀。”
“对你而言,幸福就是创造一个由你领导的国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是吗?”
“对。幸福……这个词用得真好。”
弗兰契丝嘉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对于生物而言,所谓幸福,也许就像天上诸神或者某种强大的存在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烙印一样吧。”
“你若是抱持这样的想法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
“是呀,我最近真的觉得好像要窒息了一样。我没有你那么坚强。”弗兰契丝嘉以戏谑的语气说着。
“我才不坚强呢!”
“不过,你不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吗?”
“嗯……”
米娜娃暧昧地应了一声。弗兰怎么会知道呢?
“不肯告诉我,你跟克里斯之间究竟交换了什么甜蜜的约定吗?”
弗兰契丝嘉贴在米娜娃耳边小声问着。米娜娃忽然觉得脸庞一阵火烫。她猛然摇头,甩动头发将凑到耳畔的弗兰契丝嘉驱开。
“……才不要。”
“唉呀,这个约定甜蜜到让你连怎么敷衍我都忘了呀?”
“笨蛋,懒得理你了。”
米娜娃说不出口。那天她和克里斯在暮色笼罩的城墙上,切切实实地许下了婚约。克里斯告诉米娜娃,为了永远跟她在一起,自己必须去一趟圣都,找出压抑住身上这头灭世之兽的方法,然后回到米娜娃的身边。
这些话米娜娃没有对任何人说。
她有告诉宝拉,克里斯要离开银卵骑士团的事。因为一旦她和克里斯在一起,使得末世女神杜克神和创世之兽接触,终结的冬日就会降临。克里斯无法再继续留在银卵骑士团,才会一个人前往圣都。至于结婚一事,就当作是她和克里斯之间的秘密吧。
“嗳~算了。”
弗兰契丝嘉笑了。她的笑容已经不再冰冷,脸庞也终于恢复花朵般的颜色。
“那么,克里斯此行有设定什么目的吗?”
“吉伯特不是说过他在潜入王宫的时候,在谒见大厅的地底下看到一大片地底湖吗?”
“嗯,我记得他还说湖底有什么东西存在。”
如果神话传说是真的,那里就藏有冥王欧克斯的肉身。拥有神灵刻印的大公家男子必须潜入湖底,听取寄宿在身上的神祇真名,并习得驱使其力量的方法。如果大公家的人可以这么做,那么克里斯可能也办得到。在此之前,只要活化了冥王欧克斯的力量,他的身体就会受冥王支配而失控发狂。这也许就是因为他不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才缺少驾驭这般力量的缰绳。
“真是危险的赌注。”
弗兰契丝嘉如此说道,米娜娃闻言点了点头。
她所说的危险并非指只身潜入敌阵。因为克里斯已经杀死三名拥有刻印之人,并夺走其力量,早就是可以只身对抗整个圣王国军队的怪物了。然而,潜入容易,要和欧克斯的肉身接触这件事却非常危险。
“也许冥王的力量会因此而增强,完全压倒克里斯的意识也不一定。这样的危险性我们也有考虑到。”
“即便如此,你还是让他去了?”
“因为他说他己经不想再逃避了。”
“而你也是,对吧?”
听到弗兰契丝嘉这么说,米娜娃忽然觉得很安心。弗兰契丝嘉还是该表现出这般敏锐得足以看穿人心的洞察力才好。毕竟米娜娃也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说什么‘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之类的。
“嗯,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虽然总是手持巨剑在战场间穿梭,杀敌无数,但她其实一直都在逃避。她想逃离圣都的压迫,想逃离自己的王位,也想逃离妹妹希尔维雅。
换句话说,她想逃离自己生为托宣女王的命运。
“弗兰,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问,我现在要问喔?”
弗兰契丝嘉忽然屈着身子,单脚跪在米娜娃的面前。
“陛下请说。”
同样的情形从孩提时代就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唯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会恢复为君臣关系。这只是像扮家家酒一样的游戏罢了。然而,弗兰契丝嘉却挑这时候跪下来也未免太讽刺了。
“你该不会在战争结束后将大公家、神官团和圣王族切割驱逐,然后自己坐上王位吧?”
弗兰契丝嘉听了即刻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后才小声回答:
“……是呀。”
“你不是打算让我坐回王位吗?”
弗兰契丝嘉沉默了一会儿,那双蓝色的眼眸对着露台外游移着。
“其实我还没有决定。”
细微的嘟哝声似乎夹杂着些许怯懦。
“你还没有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在还没有决定的情况下就发兵?在找我加入银卵骑士团的时候,你不是说已经决定好要——”
米娜娃话还没说完,弗兰契丝嘉便摇头否认了。
“我没有决定。”
“为什么?”
“有很多理由。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我虽然让你上前线,却无法保证你一定可以平安无事。再说,我也不确定百姓是不是能接受山你坐上王位的这个结果。而且还有希尔维雅陛下这位女王候选人。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
弗兰契丝嘉说到这里噤口不语,那双无助的眼眸在米娜娃的唇边游移着。
“……到底是怎样?有什么不能说明的原因吗?”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一股冷热交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米娜娃顿时哑口无言,甚至觉得脚下好像忽然悬空一样。弗兰契丝嘉若是在这时候稍微移开目光,她肯定会马上笑出声来吧。但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始终紧盯着米娜娃不放。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米娜娃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弗兰契丝嘉只是面带微笑地拨了拨耳边的头发。
“嗯,我真的是变胆怯了呢!”
米娜娃低下头。没想到弗兰契丝嘉会表现得如此惹人怜爱,一切都不对劲了。
“其实我之前也不知道原因。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一直思考着要如何册封诸侯,如何重整军队、税制,还有教廷,却完全没有去思考王位的事。”
像弗兰契丝嘉这么坚强的人,竟然也有不敢面对自己的一面。米娜娃忍不住这么想着。
(她毕竟也是人,是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呀!)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不想失去身边唯一的朋友。”
“嗯、嗯。”
米娜娃将手放在露台围墙的栏杆上,十指交扣地扭动着。
“忽然听到你这么说,让人觉得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不过,我能说出心里的话倒是觉得身心舒畅呢!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蜜娜呀!”
“总、总之!”
弗兰契丝嘉正想靠到米娜娃身上,不过米娜娃伸手将她挡开。
“我不会因为你这么做就鄙弃你的。”
“嗯,我现在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不过,结果却让我更加迷惘了。”
“为什么?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我们不可以再让希尔维雅继续痛苦下去——”
“有喔,现在有另一个人可以坐上王座了。”
弗兰契丝嘉举起手拨开自己的浏海,指着自己的额头。米娜娃忍不住屏息。只见弗兰契丝嘉的手背和额头浮现出淡淡的红色印记。
(对呀,弗兰现在也拥有神力了。)
弗兰契丝嘉曾经说这个国家需要托宣女王——她指的并不是托宣女王的预言能力,而是藉由托宣这种超人的力量巩固国家权力的威信。
只要拥有超人的力量,就能使人民心生敬畏的话,现在的弗兰契丝嘉也拥有坐上王座的资格。
“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是达成目标的工具。现在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应该将自己当成工具利用,不是吗?而且,既然蜜娜已经在战场外找到了属于你的幸福,那只有由我来承担这个——”
米娜娃猛然抓住弗兰契丝嘉的手,力道强到仿佛要将她的掌心连同刻印一起捏碎般。
“开什么玩笑啊!”
她瞪着弗兰契丝嘉,蓝色的眼眸中满是困惑。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把你一个人留在战场上,然后安逸地过我的生活吗?这么一来,跟我丢下希尔维雅一个人逃走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希尔维雅陛下并不渴望女王之位,而我则是基于自己的期望坐上王座。”
“都一样!”
米娜娃有如挥舞着巨剑般,激动地斩断了弗兰契丝嘉还没说完的话。
“你想想当时的情景。希尔维雅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回到圣王国的呀!”
圣卡立昂城曾是已故的王配侯柯尼勒斯和女王希尔维雅举行圣婚的地点。后来因为米娜娃






等人刺杀柯尼勒斯,带着希尔维雅逃走而阻止了这场婚礼。当他们逃到一处洒满月光的荒野之际,希尔维雅说要是她跟着米娜娃等人走了,这场战争将会变得更复杂。要阻止这场战争,避免情况愈演愈烈,唯有她折回圣王国一途。
(为了和平,希尔维雅满怀痛苦地坐回自己的王位。)
(弗兰现在说的话,就跟当时的希尔维雅一模一样。)
米娜娃握着弗兰契丝嘉的手,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颤抖。那双蓝色眼眸泪眼婆娑,也许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懂?又想自己一个人背负起所有责任了吗?你的战争就是我的战争!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呀!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她将弗兰契丝嘉的手握得更紧了。
“让我做你的王冠吧。你不用抬头仰望天空,只需专注于眼前,打你的仗就好。”
弗兰契丝嘉原本显得僵硬的脸庞,听着听着逐渐露出了笑容。
“……是呀。我老是不小心就忘记这点。谢谢你,我的女王陛下。”
米娜娃迎向弗兰契丝嘉的目光,四目相接之际又忽然觉得羞愧,于是她放开弗兰契丝嘉的手,将视线移向露台围墙栏杆外的方向。
其实她完全没有自信。弗兰契丝嘉比她更适合坐上王座。因为她六岁就离开王宫,几乎没有学习过宫廷的礼仪和知识,全副精神都放在练剑上头。
而且,若是她坐回王座——
(和克里斯结婚生子,然后被克里斯杀的预言……)
(如此一来,我就得面对这个预言,同时又要想办法避免那样的结果。)
这将会是一场无比艰辛的战斗。
不安的感觉始终盘据在心头。但是,此时的她所感受到的并非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而是由于内心悸动所产生的不安。这样的悸动几乎让她分不清到底是不安还是期待,甚至觉得愉悦。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奋战了。
而且,战场的彼方确实露出了曙光,所以她不再觉得辛苦。
“那么,我们就将焦点放在眼前的战场上吧!”
弗兰契丝嘉的调侃令米娜娃有些羞怯。两人这段对话几乎是赤裸裸地表现出情感。仔细想想,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幼稚的口舌之争的时候。安哥拉已经展开攻击了。圣王国必须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内战问题。
“代理指挥官卿,可以报告一下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弗兰契丝嘉突然拔高了音量。
“呜哇~!”
米娜娃听到身后传来异样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只见衔接着露台与走廊间的石造弧形回廊阴影处躲着一个蓝色的娇小身躯。
“人、人家不是来偷听的喔!只是、只是蜜娜跟弗兰忽然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因为要找你们,所以……”
躲在石柱后方的宝拉探头出来猛挥着手解释,米娜娃只觉耳根忽然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
“你、你全都听见了?”
她以为这里只有她和弗兰契丝嘉两个人,所以才敢说出那些自己都觉得害臊的话。一想到那些话全都被人听见了,她的脸庞便忍不住烧了起来。
“没、没有!人、人家只是觉得羡慕,弗兰殿下竟然说最喜欢蜜娜了——”
“你竟然从这么早就开始偷听了!”
“呜哇——对不起!”
听到米娜娃的怒斥,宝拉抱着头蹲在地上。弗兰契丝嘉笑着走过去将她拉了起来。
“好了,年轻女孩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我们得去参加充满汗臭味的军事会议了。圣都不是派敕使来了吗?”


军事会议选在正在进行修复工作的大圣堂祭司室召开。小圆桌上铺着金红两色相间的桌巾,几名沙场老将围坐在桌前。各公王国的军团长穿着绣有自家军徽的军服,外加一件银卵骑士团的披肩。
“圣女殿下就任代理大主教职务,而我们又夺回了圣卡立昂,原本应该是要好好庆祝的一件大事,可是……”
柯蒙多的军团长面有难色地说着。札帕尼亚军团长接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
“现在安哥拉大举进犯,得尽早跟圣王国达成停战协议,以所有兵力迎击安哥拉,一刻也不容迟疑了。”
扣除与安哥拉隔海相接的拉坡拉几亚军不说,连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军也只留下少数兵力,将大部队调回自己国内。现在的公国联军总数不到三万,以防卫圣卡立昂来说或许绰绰有余,但绝对不足以构成攻打圣都的战力。
而且没有余裕分心于这场内战的情况,圣王国方面也是一样。
“圣王国方面已经对我方提出停战协议的要求。”
宝拉坐在弗兰契丝嘉身旁的位置,将今早接到印有车轮徽章的书状摊在众人的面前。
“……要将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让给我军?那些家伙还真是大方呀。”
弗兰契丝嘉看完书状之后,瞪大了眼睛这么说道。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位于圣都东边的高原上,由圣王国的守城将军坐镇,是一处难攻不落的要塞。这是圣都外围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交付到敌人手上,形同圣王国将自己的首级端到敌军面前。
“相对的,停战协定的合约得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签署?这摆明了是陷阱嘛!”
梅德齐亚的骑士团长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
“没错,我也觉得是陷阱。上面还特别注明圣女殿下务必要出席停战协定的合约签署工作——他们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根本就一清二楚。”
“我们不需要接受对方这个条件。”
“但是,对方也可能正面临到非常大的危机,非得做出这般牺牲不可……”
宝拉战战兢兢地插嘴说道。
“代理指挥官卿,你太好说话了。”
“对方说要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出来,能相信吗?”
“可以呀,如果对方在这座要塞里面摆满陷阱的话。”
“这毫无疑问就是他们想要对圣女殿下不利的奸计!”
“我们可以在对方将要塞交出来的时候,先彻底检查过一遍再接收呀……”
“就算对方真的愿意交出要塞,他们可是非常熟悉其中的结构,要藏伏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代理指挥官卿,你太年轻了大概不知道,圣都周围的地底下据说有秘密通道可以通往各处呢!”
“那、那个,我、我已经不是代理指挥官了……因为弗兰殿下已经回来了嘛!”
“你在说什么呀?代理指挥官卿就是代理指挥官卿呀!”
“是呀,你在我们公国联军的崇高地位可是仅次于圣女殿下呢!”
“咦~~怎么这样……一
宝拉和几名军团长之间的争论令人发笑。弗兰契丝嘉一边听,一边看着手边的书状开始思考。
不管怎么说,圣王国的确遭遇了非常紧急的事态,否则不会以如此强硬的方式提出议和。
(情报实在太少了。)
(安哥拉军现在的动向如何?是穿过拉坡拉几亚挥军南下了吗?还是往西方的女王直辖领地进军?抑或是兵分两路……)
(还有,安哥拉帝国这次进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疑问到了傍晚便有了解答。之前潜入圣都的间谍有了联络,弗兰契丝嘉便随即再次召开军事会议。这次是在圣卡立昂城堡中的一间小型客房举行,与会者只有她和三名骑士团长。
“安哥拉军直接朝女王直辖领地进攻了是吗?”
柯蒙多军团长皱着一张脸,一手扯着自己的胡须说道。安哥拉军的进军路线虽然没朝东方七个诸侯国而来,但这绝不是个能让人觉得开心的消息。
“听说他们才两天就把镇守在德克雷希特要塞的圣王国北卫军攻破了。”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话,几名老骑士的脸色沉了下来。圣王国与安哥拉帝国断交许久,因此圣王国方面完全无法得知安哥拉帝国的兵力如何,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攻势竟是如此凶猛。
“还有一点,德克雷希特那边——”
弗兰契丝嘉的话还没说完,走廊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便被推开了。
“弗兰!”
一名脸色苍白的红发女孩冲了进来——是米娜娃。几名骑士赶紧起身行最敬礼。米娜娃就是托宣女王的事实,已经在公国联军的上位者之间传开了。
“我听说德克雷希特被打下来了,希尔维雅她——”
米娜娃跑上前抓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她人在德克雷希特的消息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弗兰契丝嘉将手覆在米娜娃的手背上,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陛下现在行踪不明,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也是。”
米娜娃听到之后整张脸为之纠结。弗兰契丝嘉将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强咽了下来。她在这样的自觉中看着米娜娃,心想她和米娜娃都长大了。若是以前的米娜娃,肯定一手抓起巨剑就冲出去了。这也代表现在她们身上都背负着非常沉重的责任。
“……那么,圣王国会订出如此让步的停战条件,真的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耍什么小手段的余裕了吗?”
梅德齐亚骑士团长眯着眼睛,一脸狐疑地询问。弗兰契丝嘉则是摇了摇头。
“还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她温柔地将米娜娃的手从自己肩上拉下,双手放在质地粗糙的木质圆桌上,环顾着在场的三名骑士。
“接受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举行的停战协定邀约吧。”
“……即使明知道那很可能是个陷阱也要这么做吗?”
“要是失去希尔维雅陛下,这个王国被撕裂的伤口就永远无法愈合了。我们必须将希尔维雅陛下救出来才行。”





第二章 野兽与魔女

穿过被细长树种并排的森林,踏过层层枯叶堆叠铺成的坡道后,视野终于变得开阔。站在这个峭壁鸟瞰下方,可以看见夕阳洒下,照耀整片塔雷米雅湖泊,还有湖畔的平原。湖面映出了圣都白色的城墙与拥有美丽轮廓的城堡高塔。源自塔雷米雅湖的河岸边搭起了一幢幢建筑,这些住宅多半漆成白色,搭着红色瓦片,颜色看来非常地鲜艳,在火红夕阳映照下彷佛正燃烧着。
克里斯还是个佣兵的时候,多半的时间都待在圣王国军中。之前是贵族的贴身仆役时随着主子到过圣都好几次,所以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关口和山林小径。毕竟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上级请求让他接下暗杀工作。
圣卡立昂位在圣都的东方,两座都市间的直线上坐落着许多古老的小镇。想当然尔,克里斯没有经过这些小镇。自从内战开始之后,这条路的沿线便设下了许多关口,将路都给封死了。因此,他先大费周章地绕到北方榭露齐尼亚境内的伊梅汉,再转进南下的山路进入女王直辖领地。
——糟糕,天黑之前不知道能否下得了山……
他看着峭壁底下忍不住叹了口气。时值深秋,入夜后的寒气开始钻进骨髓,而且他身上的粮食也已经吃完了。
想想还真是讽刺,不论他杀了多少拥有神灵血脉的人,增强多少力量,依然敌不过饥饿与寒冷的折磨。不过,这也证明了他其实还是个人。
——我还是这副肉身的主人。
他曾亲眼目睹拥有神灵之力的人连肉体也出现变化的情况。他的父亲,生性凶残的圣王国将军迪罗涅斯,在手臂被砍断之后变得狂暴,完全解放的霍勃斯之力使他变成一头释放着骇人红光的半兽。理性全失、见人就杀,彷佛一块杀人冲动的聚合物。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我要将欧克斯压制住。
为此,他得尽早抵达圣都才行。
克里斯抠着自己的额头,让逐渐降温的烙印再次发热。身体另一侧右手手背上的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同时放出了强光。这是他杀死路裘斯之后夺得的刻印之力。
他尽可能选择人烟稀少的路径,但移动过程中几乎都得靠索姆奴斯之力——扰乱他人辨识能力的力量帮忙。虽然不怕被圣王国军抓到,但他不希望让圣王国军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银卵骑士团。《噬星之兽》的名号会引起人们的恐慌,只要圣王国军认为他还留在银卵骑士团就有吓阻的效力。要是让对方知道他已经离开,等于增加了许多进攻机会。
——看来,直到我潜入王宫地底下之前,都得一直发动这幅刻印的力量才行。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晕厥。身上的伤口不断淌出鲜血,但他仍不断前进。施放刻印之力会造成身心力量的严重耗损。他的手臂已经有好几处都转为红黑色了。
——得快点才行。
克里斯沿着崖边寻找下山的道路继续前行。
他沿着红土露出路面的陡峭斜坡缓缓下山,忽然察觉到情况不对。眼前不远处的山林尽头那边传来人们的交谈声。他握住露出地面的树根,整个人僵住了。
——是铁的味道。
——很多人,不只一个。
他很快地跃下斜坡,视野随即被树林的阴影遮蔽。
这是山崖中的一处平台。不知道这个平台是不是之前山崩后留下来的地形,上面寸草不生。那里有六个人影,正围坐成一个圆形并将行李摊放在面前交谈着。
克里斯走向那群人,并让额头上的刻印持续发热。他来到已经可以看清楚这些人长什么样子的距离,但却没有人察觉到——与其说没有察觉到,不如说他们没有意识到。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扰乱了他们的辨识能力,克里斯的出现就好像从眼角余光中落下的一片枯叶,根本没有人在意。
他们全是男人,而且身穿圣王国军的铠甲。不过,克里斯马上就从他们口操的语言中知道他们并不是圣王国人。克里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他曾经在德克雷希特听过这种异国腔调。
——是安哥拉人……
他仔细地看了看几名男子的脸庞,从中找出了肤色偏白、眼睛细长的共通点。
——没错,他们都跟尼可罗长得很像。
——为什么安哥拉人会出现在距离圣都这么近的地方?而且还乔装成圣王国军?
是间谍……克里斯马上就察觉到了。安哥拉帝国已经发兵进犯,所以希望让更多的间谍混入圣王国军内部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他仔细观察这几名男子,看到了他们锻炼得坚实的身体、锐利谨慎的目光,还有分配行李时熟练且没有多余的动作。这些人绝对是非常老练的战士。
——这么说,安哥拉的目标是圣都了?
——我该怎么办?在这里杀了他们吗?
克里斯握紧背在背后的长剑剑柄犹豫着。如果对方打算攻打圣都,那么他们对克里斯来说其实是敌人的敌人。加上尼可罗现在搞不好也加入了安哥拉军的阵营……
不过,若是公国联军获胜,弗兰契丝嘉带着凯歌进驻圣都,那么安哥拉帝国即刻又会变成敌人。
——在这里杀死这几名间谍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克里斯的思绪忽然中断。眼前那几名男子同时露出杀气从地上站了起来,但他们的杀气并不是针对克里斯而来。从头到尾,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克里斯的存在,男子们的视线全集中在昏暗森林方向的一角。太阳已然西沉,仅留下森林后方一片火红天空,使森林背光而变成一道顶端带有毛刺的城墙。墙角下站着一名女子。
“唉呀呀,你们聊得正愉快呀?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女子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她的声音让克里斯背脊莫名窜起了一股寒意。
克里斯看不出对方的年龄。虽然肌肤看来年轻细嫩,但一双眼睛却显得非常狡狯。她将一头黑发绑成长辫,十足精悍貌。身上穿的那件立领的华丽上衣,让她像个到处旅行的街头表演者。
这个异样打扮的人忽然闯进来,六名安哥拉精锐却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是,克里斯可以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紧张到全身僵硬。
——这个人是谁?
克里斯双眼紧盯着这名女子,同时一步步退到陡峭的崖壁前。对方理应在他的刻印之力影响范围中,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但他仍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女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压倒性的魄力。这种魄力既非杀气也不是敌意,仿佛一头充满危险气息的野兽站在眼前,克里斯始终紧盯着她,却又无法转身逃跑。
“什么呀?原来是北国来的客人呀。”
女子微微歪着头说道。她又接着开口说了些什么,但克里斯完全听不懂。她也会说安哥拉语。其中一名男子以凶恶的语气回了一句话,应该是在问对方是什么人吧?只见他们全都把手放到了剑柄上。女子眯着眼睛,沉默地和那六名男子对峙了一会儿——
忽然间,紧张的氛围崩解了。
所有人同时对着地面蹬了一下,六名男子朝着女子冲去,女子则是高高向上跃起。克里斯看到这幅景象差点惊叫出声。只见女子抓住了头顶上的一根树枝,在将树枝摘下来之际也躲过了几名男子的攻击,动作快得让克里斯看得非常勉强。她在空中翻过身,抓着树枝的手有如电光般地在空中舞动着。
重重的哀嚎声传来。
克里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几名男子全都捂着眼弓着身子,指间渗出了鲜血。女子在克里斯面前以优雅的身段着地,挥了两下树枝将沾染的鲜血甩掉,接着再度冲向那六名男子。
“呵呵,安哥拉帝国的军人真是果断,也不会浪费太多唇舌。动作虽然死板却没有半分犹豫,要是让我训练起来肯定会变得更强悍吧。圣王国那些没用的家伙真的应该要好好学学才对。”
蹲在地上的几名男子仿佛要堵住她的嘴似的,上半身甩动了一下,挥舞的手臂扔出了短剑。克里斯赶紧侧身跳开闪避,那名女子却只是扬起手,身子稍微晃了一下而已。
克里斯落地之后回过头,忍不住为之屏息。
女子并拢的双手——每个指间都夹着一把短剑。
——她竟然全部都接下来了?
女子随意挥了一下手臂,动作看来像是要把短剑扔掉一般,但飞出去的短剑却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六名男子的脚掌。从吭都没吭一声的反应足以证明他们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然而,几名精锐却也因此而站不住脚。他们维持着包围眼前对手的队形,弓着身子屈膝跪地,强忍着疼痛。
“我砍断了你们的脚腱,至少有两个月不能走路了。来吧,把该说的话全吐出来吧,你们应该早就学会圣王国的语言了。”
女子就好比一头巨蛇,两眼紧扣着中了蛇毒而动弹不得的猎物露出了笑容。她实在太强了,展现出来的实力差距如此明显。不过,安哥拉帝国对于间谍的训练也非常严格。只听到在昏暗的暮色下响起了某种硬物碎裂的细碎声音。然后,几名男子便一个个不支倒地。
——他们咬碎了自己的牙齿……
克里斯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接着,几名趴倒在地上的男子颈部全都浮现出不自然的紫色斑纹。
——牙齿中有毒!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自我了断!
克里斯咽了一口唾液缓缓站起身子。女子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耸耸肩之后,轻轻吐了口气摇摇头。克里斯看着她的背影,压抑不住身上的颤抖。
我该怎么办?这女人是谁?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既然她打算从安哥拉的间谍口中问出什么——就表示她其实是圣王国军方的人吗?更重要的是,这般令人胆寒的强悍实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该趁现在杀了她吗?
克里斯再次握住长剑的剑柄。
——有如此强悍的敌人在圣王国军中,将来肯定会危害到米娜娃。
——趁现在有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对方无法辨识出我的存在。杀了她!
米娜娃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瞬间,克里斯的迷惘也随即消失,他拔出背上的长剑向下猛劈。
不料,宛如冰柱的刀身却在异样的手感中静止住。
克里斯一脸错愕地瞪大眼睛,看着女子回头拉直了从腰部拆下来的腰带挡下了这一剑。
——怎么可能……
他抽回长剑向后跳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从指尖传来了刻印的热度。隐约也可以看到索姆奴斯的刻印仍焕放着白光,催眠之神刻印施放出的影响力应该还在才对。
——为什么她看得见我?
女子扬起嘴角开口说道:
“那不是蒙蔽视觉的力量吧?”
克里斯顿时觉得不寒而栗。他提起长剑,剑尖有如将死的飞蚊般彷徨地指向前方。
“你只是让自己变得比较不显眼吧?那对我是没有用的。”
克里斯仿佛面临着大群蝗虫过境的危机,全身被一股恐惧和寒冷的感受侵袭。他知道对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若是可以无时无刻留意周遭的各种动向——包含光、影、风,以及声音,那么即便是眼角飘过的一片落叶都不会忽略掉。
——她办得到。
——这女人可以办到这种事……
那么,索姆奴斯神的刻印对她就完全无效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无效。”
女子像是看透克里斯的心思似的笑了。
“虽然看不见你的脸,不过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太巧了,可以收起你额头上的火种了吗——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克里斯吐了一口气。就算不特意这么做,刻印释放出来的热能似乎也正在流逝当中。
——这女人竟然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不对,我杀了王配侯路裘斯并夺走他的力量,只要是圣王国军高层的人很可能都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且继续施放刻印之力也没有任何用处,只是在消耗我的体力而已。
他放松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原本指向对方的剑尖。手背上的索姆奴斯刻印正在逐渐熄灭中。女子睁大眼睛,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唉呀?你比我想像中要来得年轻可爱。听吉尔的描述,我还以为你长得很阴险,眼神要更凶恶一点呢!”
——她知道吉伯特?而且还跟吉伯特说过话?
“……你是什么人?”
克里斯直接提出心里头的疑问。现在的状况,让他没有余裕去思考该用什么言词说话。女子的眼中已经不再释放出杀气,但那种一旦别开视线就会被扒掉一层皮的恶寒并未就此消失。
“蜜娜跟弗兰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呀?”
听到这句话,克里斯终于意会过来地瞪大了眼青。
“你是卡拉?”
“我也想直接叫你克里斯,可以吗?”
卡拉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将目光从克里斯身上移开,绷紧神经的不适感终于消失。克里斯这时才发现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塔雷米雅湖彼方的地平线,周围一片昏暗。他感觉到的其实是真实的寒意。
她是宫廷剑术顾问卡拉。
不仅是米娜娃、吉伯特,与朱力欧的剑术老师,同时也是教导弗兰契丝嘉用兵之道的战略专家。
她现在很可能也担任克里斯等人的敌人——圣王国军的作战参谋。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是偶然吗?还是在等我?
——我离开银卵骑士团,准备前往圣都的消息应该没有走漏才对。
克里斯丝毫不敢人意地瞪着卡拉,但是对方却蹲在倒在地上的尸体旁,伸手摸着尸体上的铠甲。
“……唉呀?这些防具全是真的呀?这么说,是正规军的装备外流出去的啰?剑柄的雕刻是伪造的,脏污的处理也非常仔细。连配属令也是伪造的呀?真不得了——唉,我把他们吓得太过火了,要是好好跟他们聊聊,应该会有很多有趣的事。”
卡拉从那些士兵们的行李袋中取出了打火石,理所当然地对着克里斯说了一句:“喂,你去帮我捡些枯枝过来吧!”
“咦?啊、喔。”
克里斯不假思索地照着对方的吩咐做。他把周围的枯枝捡来,由细的开始往上堆。在加入银卵骑士团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旅行,所以早已习惯了堆柴的工作。卡拉将尸体扔进森林里,坐到营火堆前引燃火种,克里斯这才回过神来。
“等、等一下!”
“怎么?气温要降下来了,你不生火,是想跟我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睡觉吗?虽然你那张脸我是挺中意的,不过我可是个有戒心的人——”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生火会被发现的!”
卡拉只是耸了耸肩。
“被发现了又怎样?我是宫廷剑术顾问,而你则是可以将来人全部做掉,或者像只蜥蜴般地隐藏起来,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斯根本来不及制止,被拨开的火星已经落到枯叶上冒出了白烟,紧接着枯树枝便啪啦啪啦地烧起来了。克里斯舒缓了呼吸。确实,她说的没错。克里斯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圣王国军方的女人在一起(而且她还知道克里斯的身分),竟然可以安心到跟她一起生火,甚至连铁瓶和水桶都找来开始烧水了。
——为什么连我也跟着凑到火堆旁了呢?
克里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跟卡拉在营火堆前对坐着。或许是因为自己一路上都施放刻印之力,一旦松懈下来才发现头跟手都异常地沉重,甚至觉得站起来都是一件麻烦的事。
“不用担心。”卡拉瞄了克里斯一眼开口说道。“这条山路不论是对山脚下还是关口来说都是一个不容易察觉的死角,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的。所以那几个安哥拉人才会在这边会商,而你也选择了这条路走不是吗?”
克里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事实确实是如此没错。
“换句话说,我们的相遇也不是偶然的。这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打量着卡拉。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搜索想混进圣都的间谍吗?”
“我才没那么闲呢,而且我对圣王国也没有忠诚到这种地步。我只是之前离开圣都,现在要回去,然后跟你还有那帮家伙一样选了条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路而已。”
即使听她这么说,克里斯依然无法放下戒心。毕竟不管忠诚度如何,现在的她都是克里斯的敌人。
“……你为什么不杀我,也不把我活捉回去?”
“嗯?”
“你现在不是圣王国的人吗?身为圣王国作战参谋的你,不止一次绊住了银卵骑士团。我是你们的敌人呀!”
“我只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吃而已。”
暖烘烘的营火从下往上照亮了卡拉的脸庞,还有那抹稚子般的笑容。
“再说,现在的你根本当不了我的敌人,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克里斯背对着营火的背脊忽然窜起了一股恶寒。卡拉愉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数数字唱歌一样。
“你的力量具有蒙蔽人的感官、让人发狂,还有哄骗人的力量。如果你觉得其中一种有用,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克里斯哑口无言。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混淆他人辨识能力的索姆奴斯刻印完全没有作用。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以一个对周遭每一粒细沙的动向都能持续注意的人来说,催眠之神一点用也没有。
——霍勃斯刻印的能力是增加他人心理的恐慌,但我不觉得这女人身上有这种东西。
——我若是想让雅克斯的刻印活性化,在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她恐怕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一举跃到我的身后了吧。
他焦躁地踩着脚底下的枯树枝。
——不,还有其他方法。
——我那与生俱来的力量,冥王欧克斯之力。
无论多么强悍的人,一旦面对到这头能啃食他人幸运的野兽,绝不可全身而退的。
卡拉以枯树枝拨弄着营火,扬起目光收敛笑容。
“……你还无法掌控那股力量吧?”
克里斯只觉得喉咙有如被硬块梗住,一时无法呼吸。
“你就是为了要找到拴住那股力量的缰绳,才决定前往圣都的不是吗?”
克里斯翻动脚下的土制造出一阵杂音。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扭动着。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连这个都知道?
卡拉忽然收起冰冷的表情,转而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唉,我的坏习惯就是喜欢吓唬人。其实我不像格雷烈斯那个秃头佬一样会读心术,你的事我都是从吉尔那里听来的。再说,你也是听了吉尔在圣都获得的情报,才想亲自跑一趟的不是吗?”
克里斯强忍着即将到口的反应,缓缓地将肺里的气吐出。
没错。在行刺大主教的暗杀行动之前,吉伯特离开银卵骑士团,暂时回归黑蔷薇骑士团,只身去了一趟圣都。
为了一探献祭冥王欧克斯和其他堕神的秘密仪式。
在王宫的谒见大厅,也就是王座正下方的地下深处,有一片大得令人惊讶的地底湖。这便是吉伯特冒着生命危险找到的解答。
“……那时候,吉伯特肩膀受的伤也是你的杰作吗?”
“不是啦,不是我。”卡拉苦笑着挥了挥手。“我才不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呢!要是真让我动手的话,我会直接打穿他的脑袋。弄伤他肩膀的是别人,我跟吉尔只有叙叙旧而已。”
吉伯特在那之后回到银卵骑士团,以沉痛的表情向弗兰契丝嘉报告自己遇见卡拉,还有卡拉已经成为敌人的事。
克里斯望着坐在火堆另一头,正在悠闲地喝着热水的女人,脸上写满了疑惑。真是令人费解。仿佛只要和她对望一眼都会觉得茫然,分不清楚天南地北,甚至让人难以对她怀抱敌意。克里斯既没逃跑也没对她拔剑相向,而是静静地和她隔着火堆对坐,心里有好多疑问想对这个叫卡拉的女人问个清楚。
“……你是米娜娃和吉伯特的老师对吧?”
他小声询问。
“对了,朱力欧的剑术也是你教他的?还有弗兰契丝嘉跟宝拉的战术思想也是。”
“没错。我跟弗兰之间……到目前为止,算是一胜一败吧?能培育一个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且好好卯上一场,这种教人愉悦得发抖的感受实在是太有趣了。”
眼前的火堆正朝着他高温烘烤着,但他却不自觉地搓着双手试图赶走身上那股莫名的寒意。一切和他听到吉伯特与弗兰契丝嘉之间的对话时,脑中所想的一样。
——这女人是最恐怖的敌人。
——她是个纯粹以战争为乐,以战争为目的,不折不扣的战士。
“所以我现在不会杀你,克里斯。”
卡拉一脸妖艳的表情,只见她微歪着脖子眯着眼睛。
“你的旅行还没结束吧?去吧,去把你想要的一切全部弄到手。我呀——对那头野兽也很有兴趣呢!”
克里斯拾起一根枯枝,胡乱地往脚边的地上刺了进去。
“光想到你跟蜜娜一起并肩作战能产生的强大战力,我的心就雀跃不已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正置身在一场美梦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弗兰挡在我的面前,宝拉令人惊讶的才能也开花了……虽然我怎么算也没有算到这些,但我真的好想摸摸她们的头,称赞她们一下呢!那两个小女孩现在都是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了吧?”
克里斯终于按捺不住,大声打断了卡拉的话。
“你在搞什么东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为了你,银卵骑士团死了几百个人吗!连弗兰契丝嘉跟米娜娃也差点送命了!而你现在竟然还以一副缅怀故旧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
卡拉斜视的双眼透过袅袅营火紧紧扣住了克里斯。
“是呀,我是在缅怀故旧没错。我在想着要怎么血祭他们,因而觉得雀跃不已呢!”
克里斯听了整个人愣住。
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女人不太对劲。
——她的灵魂早已扭曲,根本不是人。
克里斯毛骨悚然地感受到卡拉打从心底深爱着几名徒弟的事实,并从中清楚地导出了结论。
——所以她才想要彻底地摧毁他们。
——对她来说,摧毁所有强悍、美丽,以及心爱的一切是她换取幸福的方式。
在理解到这个结论的瞬间,克里斯萎靡的意志忽然立起了一根坚硬的冰柱。

——既然如此……

——我就要吃掉她的幸运。

风声飒飒。克里斯有如感觉到雷雨的征兆一般,全身上下的汗毛全都竖起。额头迸发足以熔冶铁块的高温,光芒由视野上方遮蔽了他的目光。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尖锐清澄的金属摩擦声仿佛直接窜进了他的骨髓。长剑笔直朝着卡拉的头顶劈去,同时激起一道强烈的风压,卷起燃烧中的营火。
营火被剑风扑灭,黑暗陡然降临。克里斯凝视着剑尖,剑柄没有传来应有的手感。剑身划过空气,在插进地面之前止住。
从脸颊上冒出的汗珠滑向下巴,坠落地面。
“亏我还想好好跟你共度一个甜蜜的夜晚呢!”
一阵戏谑式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然而,他并没有回过头。
“没办法,我先回王宫去啰。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
脚步声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克里斯的长剑剑尖仍在离地数公分处,他两眼凝视着抖动的剑尖。
……不过,克里斯自己又如何呢?
晚风吹着枝叶传来的窸窣声中,夹杂着卡拉嘲弄的声音。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亲手毁坏自己心爱的事物,不也是你获得幸福的方式吗?
……毕竟你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呀!
……因为你是《噬星之兽》。
“——不对!”
克里斯怒声驳斥。手中的长剑因为失去握力而坠地,落入营火的余烬之中。此时已听不见脚步声,四周只剩下森林的低语。
——刚刚那是卡拉的声音吗?
——还是我体内的野兽的声音呢?
克里斯非常清楚潜藏在他体内的那头野兽是何等卑劣。一旦心灵出现空隙,它便会如强酸般地强行灌入,将伤口撬开,侵蚀其中柔软的部分。它之所以数度以克里斯母亲的形貌出现,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克里斯拾起地上的长剑。
刚才是他使出全力的奋力一击,应该没有丝毫征兆,拔剑的动作也极为完美。
——为什么连擦过她的机会都没有?
极度懊悔使他握剑的手不断地颤抖着。仔细想想,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而感到恐惧。
——卡拉……
——那女人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绝望。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剑士?
他以手中的长剑拨弄着地面,传回来的手感唤起了内心的焦虑。
——可恶。
——她绝对会想杀掉米娜娃。
——我得变得更强,我要拿到所有力量。不能输,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一股黑色的冲动迅速在克里斯的心中膨胀起来。

*

造访圣都的朝雾揭露了冬季的来临。
塔雷米雅湖作为圣都的水源,湖上的湿气在秋末夜里被风吹散开来,寒冷使得水气凝结成牛奶一样白的雾气。不仅遮蔽城墙,包围城内庭园的树林,还润湿廊中的石柱和地板。
等曙光乍现,这片淹没整个圣都街道、广场,和花园的白色海洋才终于被驱散。
然而,这时的阳光还照不进王宫的中央区域——由六重回廊与隔间构成的圣王族寝宫。黎明之际,夜色尚未褪去,浓浓的白雾使得三步外的景物全都遁隐在朦胧之中。
艾比雷欧平时没什么机会踏入内宫,因为不熟悉这里的结构,几乎是靠着摸索墙壁前进。他向前走了两步,在满布着浓雾的昏暗走廊上搜寻着他要找的房门。
一会儿之后,他总算在左手边的石柱边找到墙上的一扇石门。这是内宫北方最外侧的房间,门上挂着绣有尼洛斯大公家家徽的旗帜。
艾比雷欧走近房门,伸手敲了两下。
“大将军艾比雷欧参见。”
隔了数秒,一个年迈男子的声音才传了出来。
“进来吧。”
是王配侯格雷烈斯的声音。艾比雷欧从门内传来的气息得知,里面除了他以外还有好几个人在。
艾比雷欧拉开石门,为了不让朝雾跟着流入,很快闪进了房里。里头的烛光随即迎来,同时带来了一丝安抚。
格雷烈斯长年居住在这间专门给尼洛斯大公家使用的房里,里头有一整面墙摆满了书籍,因此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老旧纸张的气味。在宁静的内宫中,比起其他地方又安静了许多。然而,今天早上在这个房里的却不只有格雷烈斯一个人。只见五名身披紫色斗蓬的身影围坐在最内侧的一张大桌子前。起身迎接艾比雷欧的是刚步入老年,剃了头的王配侯格雷烈斯。
“这么早就赶来,辛苦你了。”
“哪里,不好意思,是微臣让大家久等了。”
艾比雷欧彬彬有礼地回应着,看了看坐在格雷烈斯身后的几个人。他们的年纪看来和格雷烈斯相当,或者还要更大些。每个都是这个国家的重要人物。
——原来如此。
——要谈的是有关克里斯托弗洛的事呀。
艾比雷欧马上就察觉到这次集会的目的。几名长者额头上都有红色的斑纹,是拥有刻印的三大公家的要人。他们平常都是待在元老院,并不会出入王宫,格雷烈斯一早就召集他们,想谈论的绝对不会是其他的事。
“艾比雷欧!对、对于路裘斯的死,你打算怎么向圣王国赎罪?”
艾德修斯伯爵挑起稀疏的眉毛迎上前来。他是之前在圣卡立昂城防卫战中阵亡的王配侯路裘斯的父亲,也是古雷格烈斯家的核心人物。
“而且女王陛下现在又失踪了——”
“这可是危及圣王国存亡的灾难呀!”
“再这么下去,圣王国会被安哥拉帝国恣意践踏的!”
面对几名元老的斥责,艾比雷欧并没有特别提高嗓门,但音量已足够撼动整个房间。
“我派了由梅克留斯·艾比梅斯大公殿下领军的特殊部队前去支援北卫军,这支部队必定会达成营救女王陛下的任务。”
“派梅克留斯去?他、他不过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呀!”
艾比梅斯家的族长瞪大了眼睛说道。
“梅克留斯殿下不仅是获颁紫蔷薇章的骑士,更是圣王国军中剑术无人能及的剑士。而且还有白蔷薇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陪在梅克留斯殿下的身边。”
“可、可是!”
“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掌握陛下的安全。先设法营救失踪的女王陛下,再将全军部署到塔雷米雅湖北岸迎击安哥拉帝国军的部队。”
“塔雷米雅湖北岸?”
“为什么把军队部署在这么南边的位置?” “你也未免太胆小了吧!”
“还有,你凭什么认为安哥拉军一定会笔直朝着圣都攻过来!”
“飞龙指挥杖是握在我手中的,诸位殿下无权过问。”
艾比雷欧压抑音量低喝了一声。但气势仍足以震慑几名元老,只见他们的身子狠狠抽了一下同时噤口。
“……诸位,军队的事情就交给艾比雷欧全权处理吧。”
格雷烈斯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制止了几名元老。
“现在不是找自己人麻烦的时候。”
“可是,格雷烈斯卿……”
格雷烈斯无视几名不肯善罢干休的元老,转身将注意力放到艾比雷欧身上。
“那个女狐狸有消息了吗?”
“是的,我军会在后天将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给公国联军。”
格雷烈斯听了点点头,但他身后的几名元老却吓得脸色发白。
“要——要交出哈德利雅奴斯要塞?”
“要让给东方七国那些野猴子?” “那可是圣都的屏障呀!” “你疯了吗!艾比雷欧!”,
众人破口大骂。艾比雷欧吸了口气,正打算吆喝一声让他们闭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异样的气息,他立即反射性地甩了一下斗蓬回过身。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整个被打开来,浓雾不断涌进房里。在洒进来的些微阳光中,只见一个人背光站在门外。那个人后脑绑着几条辫子,上衣的衣领和衣摆随着流动的雾气轻轻摆动着。
“……唉呀,大家都到齐啦?”
这个身形高眺的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卡拉,你到底跑哪去了?”
艾比雷欧恶狠狠地瞪着一身街头表演者打扮的卡拉,同时忆起了朱力欧出征前对他说的话。
(有人把女王陛下圣巡时会经过德克雷希特的消息走漏给安哥拉帝国。)
(这女人确实有嫌疑。)
卡拉闻言耸了耸肩。
“我去看了一下。”
“看什么?”
“看我可爱的徒弟们是怎么打仗的呀!”
“你去了圣卡立昂是吗!”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艾比雷欧整个人愣住,身后随即传来格雷烈斯的呼吸声。看来事情发展已经不是其他几名元老可以掌握的了。
“这件事等之后再来问清楚。你看也知道,我们正在进行秘密会议。快点出去。”
“态度不要这么不友善嘛!我一大早跑来这里,可是要来告诉各位一个你们都想知道的消息呢!”
艾比雷欧表情扭曲,眯着眼睛盯着卡拉看。耳边传来几名老人生咽了一口气的声音。
“……什么消息?”
格雷烈斯以比朝雾还要冷的口吻质问。卡拉露出了一抹浅笑。“他来啰。”
“谁来了?”“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卡拉接下来的话将元老们的声音给打断。
“《噬星之兽》,他已经来到这附近了。还真是令人期待呀!”





第三章 潜入德克雷希特

雨不断地下着,敲打在要塞的石壁和木头地板上。远处传来浑厚的水声,是河水流动的声音。
“还真是即时雨呢!”
左翼将军以略显憔悴的声音说着。
“这么大的水势要消退到能让冰象继续进击,至少还需要三天的时间吧?”
“我们干脆趁这个机会在圣都北边挖一条运河出来好了。”
一名骑士半开玩笑地说着,作战会议室里的众人听了全都露出苦笑。现场只有两个人没有跟着笑,一个是坐在会议桌上位,有着一头白金色头发的年轻骑士——梅克留斯。另一个则是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银发少年。
众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到梅克留斯身上。
“……还不知道陛下人在哪里吗?”
梅克留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一次重复不知道已经问过多少次的问题。众人听了同时垂下目光。
过了一会儿,左翼将军才以沉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们找到疑似北卫将军艾坎杰罗和帕司卡雷副将军的遗体。他们似乎是在安哥拉帝国的冰象入侵时被踩死的,两具尸体的死状非常凄惨。此外,我们也还没有办法掌握女王陛下与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的行踪。安哥拉军方派出了大批的搜索队。从这点来看,也许陛下正躲藏在某处,还没有被安哥拉军抓到……”
这名左翼将军原本是大将军艾比雷欧的辅佐。随着圣王国军将官相继死亡,南北方面的部队濒临瓦解,艾比雷欧身边的左翼将军也不得不衔命至蓝德夫城坐镇。
这里是蓝德夫城。
位于从圣都到德克雷希特要塞直线上四分之三路程的位置,是一座八角形,非常坚固的军事据点。它座落在一处高台上,隔着大河从高处看管着圣王国北方领土。遭受安哥拉帝国入侵的圣王国在退守到蓝德夫城一带之后,才终于将战线维持住。
反过来说,由于北卫军的主力全都按兵不动地聚集在这座蓝德夫城,也形同了圣王国已经完全弃守北方的海岸线。
“艾比雷欧说只要找到希尔维雅陛下,就要全军撤回塔雷米雅湖北岸。我也希望能赶快找到陛下,带陛下回圣都。”
梅克留斯知道这番话听起来完全是小孩子的任性发言,但是现在的他只有这个念头。光是担心希尔维雅的安危,就让他小小的肠胃翻搅得片刻不得安宁,他只希望能够尽早脱离这批军旅。
(没想到头一次上战场就得承受如此沉重的煎熬。)
(而且还非得跟那个家伙一起并肩作战不可……)
他望着窗边那名年轻骑士的背影,众人也跟着他将视线移到那个人的身上。
对方将一头银发绑在脑后,背影有如少女般纤细。
(朱力欧……等回到圣都之后,能把身体从那家伙的手中抢回来吗?)
梅克留斯紧咬下唇,两眼紧盯着那头银色的马尾。
“……看来应该有机会潜进去。”
朱力欧以宛如银铃般清脆的嗓音说道。但是,那并不是朱力欧的话语。这点听在每天都和朱力欧玩在一起的梅克留斯耳中,再容易分辨不过了。其他几名骑士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在语气上的不对劲。
“若是要把安哥拉那帮家伙困在德克雷希特,现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去看看安哥拉的女帝到底长什么样子吧!”
朱力欧说着回过头来。
那张少女般美丽的脸庞扭曲出一抹令人不舒服的狞笑,左翼将军和其他几名骑士见状同时低下头去。
朱力欧胸前那个闪闪发亮的白蔷薇章虽然是位阶最高的骑士象征,但压倒在场众人的绝不是他胸前的阶级章。严格说来,圣王国军的将官根本不需要对女王的守护骑士行礼。
不过,聚集在会议室里的几名骑士全都清楚知道,这名美少年骑士体内究竟是住着什么样的人。
“……可是,太王——”
左翼将军话没说完,便赶忙咳了两声想化解这个尴尬的场面。他不能称对方为朱力欧,但用对陛下的敬称又非常诡异。莫名的不适感就这么盘踞在冰冷的作战会议室中。
“——说潜入,是要怎么潜入呢?安哥拉军就算连日大雨都派出了数以万计的兵力搜索。搞不好一过了河,就会被他们抓去并囚禁起来了呀?”
“你们会用狼烟吧?”
朱力欧唐突地开口发问,几名骑士瞪大了眼睛眨个不停。
“用狼烟让距离非常遥远的地方得到消息该怎么做?难道把炉子带在身上跑吗?没有人会做如此愚蠢而没有意义的事吧。”
“……是。”
“中间的哨点看到狼烟之后同样会放出狼烟,然后下一个哨点也会照着做。朕就是要用这种方式。”
朱力欧说完后笑了,额头上也微微绽放出青光。
在场恐怕只有紧靠着椅背不发一语的梅克留斯,才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吧。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若是让太多人知道恐怕会引起恐慌,因此只有少数人知道这股力量的全貌。
将自己的意识植入他人的肉体中,并夺走对方的肉体。
是‘植入’,而非‘转移’。被植入意识的人额头上也会浮现刻印,并拥有在下一个人身上植入意识的力量。
这个力量可以使一个灵魂附着在多副肉体中,并继续增殖下去。但这些人的意识、感官,身体的活动方式等等究竟是如何个别操作的,没有人知道。总之,太王提贝烈斯只需要待在圣都的翡翠宫,就可以同时出现在圣王国各地。就像现在,他便出现在这里。
虽然他以狼烟作为比喻,但听在梅克留斯耳中怎么也只能联想到传染病。
(要尽早将那家伙赶出朱力欧的身体才行。
(可是,万一不能复原的话……)
一想到这点,梅克留斯的心里就莫名浮现出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而且,当初还是朱力欧自愿将身体献给提贝烈斯的——为了希尔维雅。这个事实让梅克留斯觉得无比难受。
“天气这么冷,要找就让安哥拉那帮家伙去找,等找到了再抢过来就好了。”
朱力欧喃喃嘟哝着离开了窗边,并在走过梅克留斯身边时对他使了个眼色,梅克留斯只好从椅子上站起身。卫兵见到两人走出作战会议室,原本要跟上来,结果朱力欧瞪了一眼硬是将他们赶了回去。
梅克留斯被朱力欧拉着爬上阶梯,来到了屋顶。阴郁的天空下,带着浓浓湿气的强风吹袭着,雨水猛烈地打在脸上。朱力欧不顾天候如此恶劣,硬是拉着梅克留斯的手来到了城墙边。
朱力欧推了梅克留斯一把,让他转向滂沱大雨的另一头。
一条灰色的河流横越弥漫着浓浓雨雾的大地。河岸彼方应该有数万名安哥拉大军布阵才对,但此时却被雨水遮蔽视野而看不见。
“表现一下吧,梅克留斯。”
身后传来这声呼唤的同时,朱力欧纤细的手臂也从背后绕到梅克留斯的胸前将他抱住,他在猛然袭来的恶寒中颤抖着。
“解放你的波柏斯刻印吧。”
“不要。’
梅克留斯摇着头。
“我不想再解放刻印了。”
朱力欧的手指由梅克留斯的下颚滑向嘴唇,以湿润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着:
“你知道吧?在我的意识延伸出去的同时,支配这副身体的力量也会跟着变弱。你不想见见朱力欧吗?”
梅克留斯紧握着被雨水濡湿的拳头。
(我想见他。我想见朱力欧。)
在意识做出决定之前,他手背上的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便开始发出青光。这是太古时期降临大地的一百一十一柱男性神祇之长——波柏斯。祂没有属于自己的特殊能力,纯粹只是引来光芒,为其他神灵开眼,将神灵的异能导引到地上。
比梅克留斯的手大上一圈的朱力欧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上。这名白蔷薇骑士的手上缓缓浮现令人生长的莫尔菲斯刻印,继而发出光芒——不止如此,那幅刻印甚至冒出了泛白的蓝色火焰,覆盖在他的手上。
“呵、呵啊啊啊啊啊啊哈——”
梅克留斯耳边传来一阵嚎叫声。他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诡异的笑声,还是痛苦的呻吟。扣着胸口的左手臂用力勒着,让他难过得咳出声来。雨水顺着发梢落下。朱力欧的痉挛由背后阵阵传来。
“呜——呜啊啊啊啊啊!”
朱力欧的上身往后仰,咆哮声在滂沱大雨中响起。然后手便从梅克留斯的胸口松开,整个人差点瘫倒。梅克留斯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将他支撑住。
濡湿的银色发丝贴着梅克留斯的脸颊。
紧接着,身后传来朱力欧温柔的指尖力道。
“……梅尔……殿下?”
“朱力欧!”
梅克留斯拨开朱力欧脸上因濡湿而服贴的银色浏海,以双手捧起他那冰冷的脸庞。
“朱力欧,是朱力欧吗!”
“……嗯,是我,梅尔殿下。”
朱力欧搂紧梅克留斯的肩膀,仿佛要保护梅克留斯,不让他被大雨侵袭似的。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煎熬。”
“我没问题的。”
朱力欧抱着梅克留斯,将他的脸颊温柔地压在自己纤瘦的怀中。
“我受够了,我们逃走吧,我不想再留在这座城里了!我们一起过河,把那些安哥拉人全部杀掉,救出希尔维雅陛下然后返回圣都吧!再不快一点的话,那家伙又要回来占据你的身体了,”
朱力欧将梅克留斯的身体轻轻拉近,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我已经无法从太王陛下手中逃走了。”
“我会想办法的。波柏斯的刻印既然可以增强他的力量,应该也可以收回来吧?”
梅克留斯边说边抬起头来,和那双青碧色的眼眸四目交会。朱力欧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在寒冷的天候中已经变成紫色的了。
“不行,这样的想法要是被太王陛下知道……”
“他没有连朱力欧的心灵一起夺走吧?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只有夺走他人的肉身。那副身躯原本的主人则是失去了身体的主控权,使得灵魂被排挤到意识的角落,和太王提贝烈斯的灵魂同处。朱力欧在肉身被夺走的期间,自己身体所接触到的、听闻到的一切他都知晓。这是何等残忍的酷刑——梅克留斯忍不住这么想着。
然而,被夺走的只有肉身,朱力欧的想法、记忆等属于意识层面的部分太王提贝烈斯无法触碰。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提贝烈斯的意识暂时离开朱力欧身体之际,讨论该如何抢回身体呢?
“太王陛下太可怕了,就连对梅尔殿下,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呀!”
“我才不会输给他呢!”





“可是身体是我的,剑术也是我的,我不想用我的手伤害您呀……梅尔殿下,就请您先忍耐一下吧!”
听到朱力欧这么说,梅克留斯一时无言以对。
在通过剑审院审查,得到紫色蔷薇章的时候,他确信这个世上己经没有人比自己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接触到了朱力欧和卡拉的剑术,知道自己的极限。朱力欧的身体到时候还会再度被提贝烈斯夺走,若是得面对朱力欧的剑术,他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而且,如果要救出希尔维雅陛下,我们需要太王陛下的能力。”
“就算如此,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慢慢地被他吃掉呢!我、我才不要你变成他的东西呢!”
梅克留斯稚嫩的嘶吼声中夹带着泪水。
“放心,我一定会取回自己的身体的。”
“要怎么取回!你只是个普通人呀!怎么可能打赢拥有刻印之人!”
“不,我不会输的。”
朱力欧以单脚跪在梅克留斯面前,让视线与其平齐。接着用温暖的手捧起梅克留斯的脸颊,让他短暂忘却雨水的冰冷。
“我一定会取回自己的身体的。”
梅克留斯在温暖的掌心中抽了一下鼻头。
“……不可能的,那可是诸神的力量呀!”
“我相信人心的力量。我在战场上碰到的敌手都非常地强悍,每个都拥有绝不屈服的强韧意志。不论是米娜娃陛下、札卡利亚公爵千金,或者是他们的伙伴,还有希尔维雅陛下也是。”
听到朱力欧这番话,梅克留斯仍不断地摇着头。
(面对天堂诸神,人心就算再怎么坚强,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吧!)
“所以梅尔殿下,请您一定要跟我一样怀抱着信心。相信我们三个人——希尔维雅陛下、梅尔殿下还有我,一定可以回到王宫的花园里——”
朱力欧话没说完眼眸便忽然颤动着,接着脑袋猛然往后仰。梅克留斯见状赶紧抓住朱力欧的身体。
“朱力欧?朱力欧——”
只见梅克留斯手中这名白蔷薇骑士纤细的身子不断扭动,剧烈痉挛着,然后挣脱他的手直起身子。
银色发梢滴下了雨水。
“……呵。”
发紫的嘴唇吐出一口气。
“……呵、呵、呵呵。”
他在笑。梅克留斯紧咬着下唇往后退。
朱力欧拨开濡湿的浏海,露出那对青碧色眼眸。眼神已经变回原本的凝浊。
“让你久等了,梅克留斯。好久没见到朱力欧了,还愉快吗?”
一股作呕感涌上心头,令梅克留斯的咽喉颤动着。
(够了——)
(你这家伙,不要再用朱力欧的眼睛这么看我。)
(不要再用朱力欧的声音说这样的话。)
牙齿嵌进下唇,渗出鲜血,有如烙铁般的味道涌进喉咙。朱力欧转身背对着梅克留斯,朝着楼梯口走去。
“走吧,我已经撒好种子了。虽然这不是我的身体,但感冒了可就麻烦了。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梅克留斯忽然觉得寒意加倍,牙齿不断打颤发出了喀喀声响。
“我抢走一个后勤补给队慰安妇的身体。暂时就以那个身体作为跳板,探听安哥拉那帮家伙的底细吧。哼,应该很快就可以潜进德克雷希特要塞了。”
朱力欧露出了猥琐的笑容走下阶梯。冰冷的雨声无情地包围着梅克留斯。

*

德克雷希特是圣王国北岸一座重要城塞,位于下方的港都也同样是以这名主教的名字命名。
过去安哥拉和圣王国之间还有邦交的时代,大规模的贸易造就了这座港都的繁华荣景。近年来,丰富的海洋资源也成为市集里的主要商品。
然而,过去的盛况如今已不复见。不论是商会或是市集都显得寂寥许多。渔船没有出海捕鱼而是停在港边,用来拉车的马匹也全都拴在马厩中,舔着空饲料桶无人喂食。
圣王国内战开始的同时,拉坡拉几亚公国军也发兵向德克雷希特进攻。在这场大战中,针对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攻防战也是内战初期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噬星之兽》便是在此役中打响了名号。圣王国虽然辛苦地夺回了德克雷希特要塞,但其领土内的街道却被攻城兵器蹂躏得残破不堪。
现在,这里又被安哥拉帝国给占领了。
领土内的旅社和广场成了数以万计的安哥拉士兵的营舍,到处都有红色飞龙旗在飘扬着。街道上也随处可见士兵们披着毛皮车缝的安哥拉式战甲的身影。
安哥拉军的士兵全都受过严格的训练,部队里的纪律可说是非常良好,就算在圣王国语言不通,也没有掠夺的情况发生。然而,当地居民仍因这种令人生畏的秩序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唯一显得热闹的是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正门外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拜托你们放过我吧!”
“我们根本没有在这里见过女王陛下呀!”
“真的,我们没说谎!拜托,请你们相信我们!”
遭捆绑而被拖着走的德克雷希特居民的哀嚎声此起彼落。一名通晓圣王国语言的安哥拉士官缓步走在这些俘虏中间。
他停下脚步,望着跟前的俘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条虫一样地爬着逃跑。随后又来了两名外貌看来凶狠的拷问官,将被选中的倒楣鬼拖出了行列。
安哥拉帝国经过千年淬炼出来的处刑方式极为残忍。
遭处刑的囚犯尸体则是被弃置在门前凿开的一处地洞中。
“我数到五十,快把藏匿希尔维雅女王的人供出来。”
安哥拉军士官冷冷地说道。
尼可罗站在要塞建筑的三楼窗口前,俯视着一再上演的严刑拷问情景。
(我们都懂圣王国语,结果都被分派了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他看着那名佯装冷血,不断持续拷问工作的士官,忍不住在心里同情起对方来。虽然不知道圣王国人对于安哥拉人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他曾经听人说过安哥拉都是披着熊皮,大啖活海兽肉的怪物),但身为安哥拉军人,任谁都不想接下如此折腾人的拷问工作。因为如果不彻底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人,这种工作是做不下去的。
“尼可徕卿。”
尼可罗听到叫声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名年轻的少年士兵走进房间。他是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的贴身侍从。和其他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一样,这名年轻士兵也拥有宛如冰雕人偶般的美丽外貌。
“那个女人醒了,麻烦您过去一趟。”
尼可罗点点头,随着这名贴身侍从走出房间。一踏出房门,他便发现走廊上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那是有着一脸浓密落腮胡的巨汉,红色长袍下方可以看见磨得光亮的胸甲。肩章是海龟图样。他是负责指挥这支远征部队的其中一名师团长。
“尼可徕,我们总算是碰面了。你完全都没变嘛!”
男子露齿笑了。
“你倒是留了满脸的胡须——唉呀,抱歉,师团长,您也别来无恙。”
“不要这样,就跟以前一样叫我艾格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出人头地到这种程度呢!”
尼可罗耸了耸肩,在那名领路贴身侍从无声的催促下跟着他往走廊的那头走去。师团长也尾随在后。
尼可罗过去也曾以安娜丝塔希雅贴身侍从的身分在宫廷里工作过。艾格当时则是安娜丝塔希雅的丈夫——皇帝葛尔佐夫的禁卫队见习队员。两人是同年,因此感情非常要好。不过,自从尼可罗被选为遣入圣王国的间谍而离宫之后,他便再也无从得知艾格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这位身分地位完全超出自己预期的老朋友。
“还好当时我的见习身分没持续多久。”艾格走在尼可罗的身边笑着说道。“要是后来真的升格为先帝葛尔佐夫陛下身边的禁卫队员,肯定会被安娜丝塔希雅陛下杀掉的。”
安娜丝塔希雅杀了她的夫婿,夺走王位时,尼可罗人在札卡利亚公国,根本不知道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过光是从后来听到的消息,他也可以想见当时腥风血雨的整肃过程。
“你不用跟过来吧?我接下来要去执行一个很沉重的任务,可没时间跟你叙旧。等晚上再去找个有酒喝的地方聊一聊。”
“那个沉重的任务我也有份。”
艾格脸色一沉,打断了尼可罗的话。
“因为派出搜索队寻找托宣女王的责任就在我的身上。”
尼可罗没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领路的贴身侍从纤瘦的背影跟着前进。他们从走廊的转角转进一座高塔,再沿着螺蜁阶梯往下走。冰冷的空气在钻入地下时更显得寒气逼人。
“你认为——那个圣王国的希尔维雅女王会躲在哪里?”
艾格在走下台阶的同时,开口询问尼可罗。整条走廊只有一盏盏油灯间隔排放着,因此尼可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要去问那个怎么看都很年轻的老太婆吗?”
“我想听听看你的见解。毕竟你潜入圣王国的时候,就是待在女王身边不是吗?虽然是姊姊就是了。”
尼可罗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艾格又追上来接着询问:
“再怎么想,德克雷希特的百姓都不可能藏匿圣王国的女王呀。邻近的村落我们也地毯式搜索过好几遍了,但却一点线索也没有。除此之外,在我们攻进这座要塞的时候,有好几名士兵都报告说他们有看到一个红发女孩。我想她应该就待在这座城里,不可能跑多远的。”
“该不会是死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也是啦。”
希尔维雅是托宣女王,可以预见所有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死兆。不只如此,命运女神杜克神的力量似乎还会将女王的命运导引到最适当的方向。
那便是果胎托宣。
在杜克神的引导下,托宣女王将与承继了三大公家血源的男子结婚,留下子嗣,并葬送在这名夫婿的手中。所有无法通往这个结果的未来都会遭杜克神排除——这是尼可罗就近观察米娜娃的命运后导出的结论。
(换句话说,希尔维雅在为克里斯产下子嗣,被他杀死之前,绝不可能死亡。)
但是,尼可罗又想到一件事。
这样的揣测有一个漏洞——那就是米娜娃。
听说这对托宣女王姊妹得到了同样的果胎托宣,而这也表示——
(不论是米娜娃或是希尔维雅,只要其中一个人跟克里斯结为连理,然后被他杀掉就好。)
(也许对杜克神来说,只要两姊妹当中有一个人活下来就好了。)
在这种推论下,希尔维雅当然有可能已经死亡了。
不过,尼可罗并未将这个揣测告诉任何人。
(安娜丝塔希雅陛下要是放弃了希尔维雅,绝对会直接往米娜娃那边扑过去。)
(我还想悠闲地在这个阴郁的港都待久一点。)
根据间谍回传的报告,公国联军已经夺回圣卡立昂,正要跟圣王国军展开停战协商。这是弗兰契丝嘉的胜利。
(不愧是我们团长,了不起。)
但是,银卵骑士团迟早会与安哥拉军正面冲突。不论是否能找到希尔维雅,安娜丝塔希雅的贪念终究还是会让她渴求米娜娃的鲜血。
(到那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要是安娜丝塔希雅陛下在我军将时间浪费在这个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时候,忽然驾崩就好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不论如何,尼可罗现在能做的只有完成眼前被交付的任务而已。
那名贴身侍从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伫足。他一手拿着油灯,同时解开门锁,招呼尼可罗和艾格进去。
这是一间被石墙包围的狭小房间。一阵刺鼻的味道飘来——是血腥味与呕吐物的气味。房间里寒冷到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周围的石墙、石地,手指就会紧紧黏住似的。石室的地板上躺着一块白色物体。女帝的贴身侍从提着油灯靠近,尼可罗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女人。
艾格凑上前蹲下身去,揪着女子的头发使她面对尼可罗。
“……呜……”
女人呻吟了一声。脸上虽然青一块、紫一块沾满了斑驳的血渍,却无损那张冷艳的美丽容貌。也许是安娜丝塔希雅下令不准伤到她的脸吧。
她的头部以下,包裹在白衣内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凄惨,熟知安哥拉帝国拷问方式的尼可罗连想都不敢想。
“起来吧,榭萝妮希卡。”
艾格以圣王国语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掬起水泼到女人的脸上。水混杂着血色顺着鼻翼从下巴流到了地上,榭萝妮希卡微微睁开了眼睛。
尼可罗用手示意领路的侍从到门外等候,也跟着蹲到了榭萝妮希卡的身边。
“还好吗?像你这样的美女,可能的话我是很想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啦。不过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所以大概只能稍微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口。”
榭萝妮希卡望着尼可罗的脸,不一会儿便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无神的眼眸甚至比起尸体还要来得冷漠。
艾格松开她的头发,榭萝妮希卡的头吭一声地摔到地上。
“尼可徕,你在帝国军官学校应该也修练过应付拷问的技术吧?”
尼可罗听到艾格的询问,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是没错,怎么了吗?”
对间谍来说,为了不在被敌人抓住时透露任何讯息,这种应付拷问的能耐是不可或缺的。这种技能的修练过程对所有军官学校出身的人来说,根本是“地狱般的训练”。对尼可罗而言,同样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女人应付拷问的能力可不输给你们这些千挑万选的间谍。或者说,她甚至可以在必要时完全封闭自己的心灵。”
尼可罗叹了口气。
“难怪不管你们怎么折磨、拷问,她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不过,这女人把圣王国的女王希尔维雅藏起来的嫌疑最大。”
尼可罗点点头。榭萝妮希卡身为神官团之首,几乎任何时刻都陪伴在托宣女王的身边。说她不知道的确无法取信于人。
“那么,为什么今天会轮到我来审问她呢?”
“因为刻印。”
艾格伸手指向榭萝妮希卡的额头,尼可罗看到之后忍不住生咽了一口气。在油灯的照耀下,榭萝妮希卡的额头上确实可以看到一幅朦胧的图样。因为她的额头上包着头巾,尼可罗才会一直没有发现到。
“……喂,等一下,为什么这女人会拥有刻印?虽然是负责掌管所有神婢的内宫总司,但她跟圣王族之间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呀。”
“——理由跟朕一样。”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且稚嫩的女孩嗓音,尼可罗吓得直起身子。回过头去的艾格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门已被打开,宛如暴风雪的天候中才会出现的低温由走廊涌进室内。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影,背对着最后一个人手提的油灯放出的微弱光芒。除了刚才那名贴身侍从,还有另一名侍从也站在门外。一群身着红色斗蓬的禁卫队士兵形成厚厚的人墙,中间站着一名穿着蓝紫色衣裳,头戴铁冠的女孩。她走进房间,一头银色发丝在身后轻轻摇曳。艾格趴在地上对着女孩叩首。尼可罗也对着她深深一鞠躬。
“以这房间来招待我国的贵宾,会不会太简陋了一点?”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用那双红色眼眸环顾牢房,扬起嘴角语带嘲弄地说着。
“陛下,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尼可罗偷偷瞄了安娜丝塔希雅一眼,开口问道。
“因为我听说这女人的额头上也有一幅刻印。所以特地过来一趟,想要好好看个清楚。”
尼可罗咽了一口口水,再度把目光移回到榭萝妮希卡的额头上。没错,那个斑纹绝对不是什么伤疤,而是某种图样。
此时,榭萝妮希卡的眼眸忽然恢复了神采。她仰躺在地上,微微扬起下巴,望向站在门口的安娜丝塔希雅。
“……陛下,您的意思是?”
尼可罗压低嗓音继续追问。
没错,安娜丝塔希雅疏落的浏海底下也同样透出了微微的白光。她不可能拥有神灵的血缘,但额头和双手手背上却拥有伊诺·摩勒塔神的刻印——司掌生命轮回的天堂主神的刻印。
“神灵的刻印可以经由人为方式加诸在人的身上,朕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哼,这个女人也是。朕要是能早点察觉到她也拥有刻印就好了。”
(经由人为方式?)
(怎么做?)
尼可罗转动眼珠子来回望着面前站着的女孩和倒在身边的女人的额头。两人同样都超过百岁,却拥有极为年轻的美貌。跟一般人相较,简直就是异类。
(这两人实在太不寻常了。)
(对呀,她们不断重复使用着青春之术,根本跟怪物没什么两样——)
尼可罗察觉到问题的症结,差点叫出声来。异样的反应让一旁伏首跪拜的艾格也觉得讶异,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
“没错,你注意到了呀?”
安娜丝塔希雅扬起一边的嘴角笑着。
“我们确实没有承继诸神的血缘,不过持续涂抹杜克神之女的鲜血,却使我们成为更接近神灵的存在。”
青春之术使用的是托宣女王的鲜血,是女神的血。
(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血,还有我国王室饲育的没有灵魂的红发女孩……)
(只要持续涂抹她们的鲜血,陛下和榭萝妮希卡的肉体就会朝神灵靠拢——)
“好了,尼可徕,朕不想再看到你碰触其他女人。”
安娜丝塔希雅带着愉悦的笑容向前跨出一步。
“你看看这个神婢的脸,看看她所拥有的刻印。然后告诉朕,那到底是哪一个神灵的刻印?”
尼可罗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液,接过油灯贴到榭萝妮希卡面前。他伸手摸了摸那副干涸的肌肤,沿着那块红斑外缘划了一圈。
“……丝缪露娜。”
“没听说过。”
“是命运女神的侍从神。”
以服侍托宣女王的神官团之首来说,确实是非常适合她的刻印。
“这幅刻印拥有什么样的神力?”
尼可罗凝视着榭萝妮希卡的额头,摇了摇头。
“不清楚,丝缪露娜神向来都是被人们忽视的女神。”
这个女神并不是人们信仰的对象。而且供奉丝缪露娜的神殿,似乎也只存在于圣王国的圣都王宫寝宫。
“哼,没用的家伙。”
安娜丝塔希雅以严厉的口吻说着,尼可罗赶紧低下头。
“不过,朕已经找到线索了。这女人就是用那个什么丝缪露娜的刻印将女王——”
安娜丝塔希雅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口。尼可罗也因为察觉到一股紧张气息而抬起头,并反射性地伸手入怀抓住一把短剑。
安娜丝塔希雅银色的娇小身影背后,忽然出现一个比她大上一圈的人影。在察觉到对方其实是贴身侍从之前,尼可罗的手已经甩出去了。安娜丝塔希雅的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快速挥动。那名侍从咽喉中剑,腹部又挨了一拳,纤瘦的身躯随即向后飞去,撞到门边的墙之后贴着墙滑坐到地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尼可罗不知道安娜丝塔希雅为什么要杀了他。这人是她的贴身侍从,因为有什么事情而走到女王身边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当时确实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说是杀气,似乎又不太一样。那是一种更令人害怕的气息。而且安娜丝塔希雅肯定也感受到了。
那名侍从仿佛像要证实尼可罗的直觉似的,露出了诡谲的笑容。
那是和他那年轻美貌极不相称的狡狯表情。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尼可罗忍不住屏息。他察觉到安娜丝塔希雅同样也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只见那名侍从的额头上冒出了闪烁的白光。
紧接着,少年的头颅便失去支撑力而自然坠下,地上随即淌出了一滩鲜血。
(刚刚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拥有刻印?不对——那幅刻印是……)
“……被潜进来了呀。”
安娜丝塔希雅低声嘟哝着。禁卫队的队员们全都紧绷着一张脸。另一名侍从则是腿软地瘫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害怕遭到安娜丝塔希雅的连带处分。然而,安娜丝塔希雅并没有回过头去看那群护卫,而是询问在自己面前的尼可罗:
“刚才那一瞬间,你有看到他头上的刻印吗?”
“……有。”
“那是什么刻印,你知道吗?”
“……莫尔菲斯。”
幻惑神。
根据尼可罗的调查,在各种文献记载中,这位神祇十分令人忌惮,人们习惯以隐匿或迂回的方式来记述这个受诅咒的神祇名讳。
甚至有书评论莫尔菲斯是最令人生畏的神祇。
祂拥有使自己意识宛如瘟疫般寄生在他人身上,并夺取他人肉体的可怕力量。
安娜丝塔希雅咧嘴露出了笑容。那不是什么戏谑式的笑容,而是率领安哥拉帝国数万大军作战的人特有的,充满敌意和杀意的兽性笑容。








第四章 托宣预言


油灯中摇曳的烛火将冰冷的石造床台投影在地板上,形成复杂的黑影。
米娜娃仰躺在床台上动弹不得。她全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只能仰着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头顶上那片天花板。墙边的柱子上刻着几名手持酒壶与竖琴在狂舞的夜之女神。
(这里是……)
指尖传来冰冷与疼痛的触感。
(银阴宫。圣都王宫的地底下。)
(是女王的夫婿……杀死女王的场所。)
她想转头察看四周,却无法如愿。她从眼角余光——披散在床台上的红发延伸处,看到有人正朝着自己走来。
(又来了,是预言。)
(是谁?要杀我的人是谁?是克里斯吗?)
那人高举着双手,手中握着由黑曜石研磨,持柄呈羽翼状的匕首。那是夺走历代托宣女王性命,沾满鲜血的禁忌之剑。
米娜娃这时才惊觉,对方的长袖袖口上镶着翡翠。
(是太王陛下的衣服。)
(那么,这个人是——)
那个人将匕首高举过头,不仅遮住了油灯释放的光芒,同时也让米娜娃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是下颔看来年轻紧致,脸颊也显得十分纤瘦。
(是父王陛下吗?)
(换句话说,这并不是预言,而是母后被杀的记忆?)
刀刃尖端映照着烛光闪耀着,在光色变化中缓缓落下,刺进米娜娃的胸膛。
刀尖刺进胸膛时传来一阵剧痛,让米娜娃甚至连哭叫声都发不出来。鲜血由体内涌向喉咙,疼痛蔓延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会痛?为什么?)
(难道这不是母后的记忆,而是托宣预言?)
刀尖缓缓没入心脏。烧灼般的痛楚逐渐在全身蔓延开来。米娜娃扭动着身子想要抓住男子的手臂,但是她的肩膀、侧腹,和手臂却止不住地痉挛着。
白热化的疼痛直冲脑门,呼吸和四肢开始拾回知觉。
“……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呼喊出声音,撼动着裹住米娜娃的血色黑暗。


米娜娃猛然弹起身来。
棉被从肩膀滑落。寒气随即将她包裹,前一刻还侵蚀着全身上下的炽热感受瞬间消失。米娜娃抱着自己裸露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环顾四周昏暗的空间,伸手摸了摸自己坐着的床板。床板不是石头做的,而且也有铺垫被。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彼方已经微微染上一抹清澄的靛色。
现在大概就快要天亮了吧。
耳边传来脚步声与推门时门轴的摩擦声,一道细长的光线从门缝透了进来。
“……蜜娜?”
是弗兰契丝嘉的声音。米娜娃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自己现在是在圣卡立昂城堡内。她就睡在弗兰契丝嘉隔壁的客房里。
“不好意思,我把你吵醒了吗?”
米娜娃一边拨着蓬乱的头发,一边把脚放到床下。
“没有啦,我本来就还醒着……我可以进来吗?”
“……嗯。”
弗兰契丝嘉拿着油灯走进房里。她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套她平常穿的黄黑色相间的便服。虽然靠着油灯微弱的光线不太容易看出来,但她的眼睛下缘已经冒出了深深的黑眼圈。看来她又熬夜了吧。
“你还没睡呀?再这么勉强自己,到时候宝拉又要骂人了喔!”
“我的事情你就先别管了。蜜娜,你……又梦到托宣预言了是吗?”
弗兰契丝嘉将油灯放到桌上,走到米娜娃的床边坐下来。米娜娃垂下头轻轻点了一下。看来她不只是在梦中惊叫,在现实当中也大声喊出来了。
“克里斯现在不在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噬星之兽》在身边的话,他就会吃掉米娜娃身上的死兆。一开始,米娜娃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才将克里斯留在身边的。后来因为有太多理由让她想跟克里斯在一起,所以差点就把最初的原因给忘了。
“我最近每天都会做一个梦。是之前也曾经梦过的预知梦。”
米娜娃环抱着自己的肩膀。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预知梦。”
“怎么说呢?”
弗兰契丝嘉将脸凑到米娜娃的面前看着她。于是,米娜娃便将梦里的情况大致说给弗兰契丝嘉听。
“银阴宫……那不是果胎托宣吗?”
“不太一样。这次梦见的人不是克里斯,应该是我的父王。我之前也曾梦到同样的梦。不过,这阵子做这个梦的时候开始会觉得疼痛。”
米娜娃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是梦里被短剑刺入的位置。如果在梦中死亡时会产生痛觉的话,那便代表这个梦就是预知梦,并不是母亲死亡时的记忆。
(这么说,之前的梦也是预知梦啰?)
米娜娃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重复梦到同一个托宣预言,那就表示这个预言非常强势是吗?”
弗兰契丝嘉喃喃说道。
“应该说是愈来愈强势……或许比较接近这种感觉吧。”
米娜娃一脸困惑,颤抖着说出这句话。一切就好像过去曾经梦到的果胎托宣——被克里斯所杀的未来,以及被太王所杀的未来,两个未来仿佛在银阴宫这个共通地点融合了似的。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蜜娜,看来你还是不要去圣都比较好。毕竟王宫的死兆就在那里等着你,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呀!”
米娜娃抓住了弗兰契丝嘉的手臂。
“我怎么可以不去呢?既然希尔维雅不在,我当然更得要回去啊!”
一听到希尔维雅的名字,弗兰契丝嘉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她什么都没说。
希尔维雅以圣巡之名前往圣王国北境的德克雷希特,在该处受到安哥拉军袭击后行踪不明。米娜娃深信她还活着,因为她是和自己一样承继了命运女神血脉的妹妹。她们甚至可以预见同样的预言。理应也会承受同样的死亡痛楚。
然而,现在米娜娃却可以冷静地思考救助希尔维雅的方法。她打算接受弗兰契丝嘉的提议,和圣王国对话,双方决定议和,她会以女王身分回到圣都统领圣王国和公国联军的所有兵力,合力阻止安哥拉帝国的侵袭。
“你不会生我的气吗?”
弗兰契丝嘉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生什么气?”
“接下来,我会把希尔维雅陛下的状况当作议和的筹码。”
她打算向圣王国施压,让对方认为,要想从安哥拉帝国的占领区内营救希尔维雅,与东方七国联手是唯一的方法。而圣王国方面恐怕也只能接受这个提议。毕竟希尔维雅被杀的话,圣王国的局势将会倒向拥戴米娜娃的公国联军那一方。
“不会。反正你一直以来都是把我当成道具,当成玩具在使唤的不是吗?”
“听到你把话说得这么白,还真是让人觉得沮丧呢!”
弗兰契丝嘉笑着说道,不过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有半分沮丧的反应。
“如果可以解救希尔维雅,那我是不会介意的。”
米娜娃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时,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的嘟哝声。
“谢谢你,蜜娜。”
弗兰契丝嘉真的变懦弱了,米娜娃好几次都忍不住要这么想。如果是以前的她,才不会管米娜娃生不生气,更不可能在事后道谢或怎么样的。
“的确,以前的我才不会做出这种示弱的表现呢!”
弗兰契丝嘉仿佛看穿米娜娃的心思似的自我解朝。
“不过,我最近也察觉到了,这种懦弱其实是必要的。”
米娜娃望着弗兰契丝嘉那张阴郁的侧脸。
“怎么说呢?”
“因为我得让自己还像个人呀!”
米娜娃屏息以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弗兰契丝嘉却突然举起手,将手张开后对着油灯的方向。只见手背上浮现出淡淡的红色斑纹。
“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将自己性格中的懦弱全都抛弃。他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却连复仇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走了。”
弗兰契丝嘉在昏暗光线中,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握紧拳头。
“但这同时也让我知道,我的胜利方式绝不能像那个人一样。所以我必须拥有懦弱的一面。我必须带着自己的懦弱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在吃了一百次败仗之后,拥抱那仅有的一场胜利。一个人的战争本应如此。”
米娜娃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弗兰契丝嘉带着送葬军旅从普林齐诺坡里回来之后,双手手背和额头上便长出了刻印。
米娜娃没有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也问不出口。
她心里想着,迟早有一天,她们会一起坐在暖炉前干杯,到时弗兰契丝嘉应该就会把事发的经过告诉她吧。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米娜娃抓紧了她的巨剑。


中午过后,圣王国军方派人送来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内部结构图。
“哼,这张图不见得就是真的呀。”
“没错,他们一定会安排什么陷阱陷害圣女殿下。”
柯蒙多军团长和札帕尼亚骑士团长瞥了一眼要塞的内部结构图,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这里是城里的议事堂。公国联军的团长们全部围在大桌子前,一起看着那张结构图。由于是军事会议,所以札卡利亚公爵和梅德齐亚公一爵等诸位公王人虽然齐聚在圣卡立昂,但并没有接到出席通知。
(看来,弗兰已经开始凝聚属于她的权力了。)
陪同出席的米娜娃坐在弗兰契丝嘉身边,侧眼望着她的金黄色头发,心情显得有些复杂。
弗兰契丝嘉表示停战协议是战士的工作,因而主张将不谙战事的各国公王排除在外。这些人要是出席的话,肯定会一个接一个地提出停战协定中各个国家该有的利益。
事实上,东方七国结盟终究只是军事上的结盟。圣王国方面邀请的协商对象亦非“七位公王的代表”,而是“公国联军的指挥官”。所以,对方要求的停战协商会议列席者只有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而已。几位公王迟早也会察觉到——他们扛起来的轿子到头来只会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
“我们绝不能让圣女殿下涉险。还是回绝掉对方要求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议和的提案吧,把对方招来圣卡立昂才是上策。”
“不过,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兵不血刃地得到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呀!”梅德齐亚公国的骑士团长嚷嚷着。“怎么能白白放过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呢?”
“卿的意思我们当然知道,问题是……”
“圣王国军竟然愿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实在是太可疑了。”
“他们一连损失几名王配侯,又吃了好几场败仗。再加上北方的战火又烧过来了,他们是在焦急呀!”
“可是,万一圣王国方面早已做好准备,可以独力救出希尔维雅女王呢?”
“他们才不可能有这种余裕呢!”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一样!”
“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弗兰契丝嘉一句简短的发言,就让几名意见不合的老骑士们全都噤口。她环顾着在场众人,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接受对方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举行停战协商会议的提议。对方表示我方可以指定何时要接收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所以我们决定是三天后。这个部分要请梅德齐亚骑士团的诸位负责。”
“是。 ”
梅德齐亚骑士团长低头领命。
“当然,接收的同时也要请你们仔细调查整座要塞,好吗?”
“我知道。不管是陷阱还是伏兵,我们绝对会把整座要塞翻过来查个清楚。”
弗兰契丝嘉接着对其他几个公国的骑士团长下达指示,很快便解散了会议。留在这间议事堂里的,最后只剩下她跟米娜娃还有宝拉三个人。
“圣王国方面会派谁出面呢?”宝拉询问米娜娃的同时,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弗兰契丝嘉好不容易才回到银卵骑士团,还没有时间休养生息,下一场仗眼看似乎又要来了。宝拉自己也没有时间松懈。
“王配侯格雷烈斯殿下,还有艾比雷欧大将军殿下。这两个合力撑起整个圣王国的人都会来。”
“我也对他们竟然会做出这种程度的让步抱持疑问。”
米娜娃望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建筑结构图喃喃说道。
“我不认为他们会让步到这种程度。”
“这等于是把圣都的最后一道屏障拱手让人呀!”
弗兰契丝嘉将铺在建筑结构图底下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周边地图抽出,伸手指着地图上的城镇位置。
“这边是山谷,穿过去就是丘陵,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就是建在这座丘陵地上。至于西边则是塔雷米雅湖,看懂了吗?”
通晓用兵之道的宝拉比米娜娃更早一步反应过来。
“……要塞西边可以轻易展开大部队攻击这座要塞。”
“没错。对方无条件地将要塞交出来的确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可是,每个人都自以为接收这座要塞就跟打下圣都没什么两样,未免太过乐观了。”
米娜娃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注视着地图。
“这么一来,不就更不能相信圣王国开出来的条件了吗?我们应该趁这个机会把那个王配侯,还有圣王国大将军给杀掉。”
“对方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办得到。”
“怎么说?”
“你想想看嘛。虽然东方七国隶属于圣王国几乎可以说是徒具形式而已,但终究还是圣王族册封的诸侯,是圣王国底下的诸侯国。若是把石头扔进河里,河水高涨之后终究会往低处流。”
“那又怎么样?”
“王配侯跟大将军如果杀了我,他们仍然握有号令东方七国的权力。但对我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米娜娃看着坐在弗兰契丝嘉对面的宝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思考着。
弗兰契丝嘉虽然被奉为战争女神蓓萝娜圣女,但终究只是个没有爵位的公爵千金。自己国家姑且不说,她在杜克神信仰普及的女王直辖领地中没有任何权力。而这个国家所面临到的情势,势必要即刻整合圣王国军和公国联军两股势力,以对抗安哥拉军。要做到这点,除了延长既有的领导势力以外别无他法。
“那、那个……结、结果,我们根本没有赢是吗?”
宝拉一脸畏缩地开口说道。
“简单来说,确实是这么回事没错。”
弗兰契丝嘉摸摸宝拉的头。
“我只是把我的蠢爸爸跟蠢爷爷们所欠下的债还清了而已。”
(这样啊……不过,现在每个人都一副打了胜仗而气焰高涨的样子呢……)
弗兰契丝嘉打下的胜仗当中,最显赫的成就便是夺回了普林齐诺坡里和圣卡立昂。虽然战功彪炳,其实说穿了也只是收复公国联军的失土罢了。
“现在两名王配侯被杀,圣王国军陷入一片混乱,只会让安哥拉在一旁窃喜而已。”
“不是有我在吗?我可以以女王的身分号令全军呀!”
“如果你那头红发站出去就能让圣王国军乖乖听命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
说的也是。米娜娃紧咬着下唇。一个国家的结构绝对没有这么单纯,因为是数以万计的人民各自拥有不同的生活,怀抱着不同的想法聚集起来的集合体。
“总之,对方还是有人拥有刻印之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刻印之力,但我们只能靠你了,蜜娜。”
米娜娃点点头。所有神灵的能力都对拥有末世女神之血的她无效。
然而,她没把握能否安然守护弗兰契丝嘉。而且也不知道对方的刀刃和箭矢什么时候会飞过来,又会从哪里飞来。
(若是冲着我而来的杀意,我便可以预先查觉。但是——)
(吉伯特现在受伤不能动,保护弗兰的责任就落在我身上了。)
“还、还是跟对方提议更改停战协商的会面时间跟地点吧?虽然到时候军队会部署在要塞的四周,不过那终究还是敌人的势力范围。弗兰殿下要是遇到什么万一……”
弗兰契丝嘉温柔地圈住宝拉的脖子,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所以你们两个人要留下来喔!”
“咦……”
“我想以人的身分,打赢那些仰仗神力的人。我要打倒他们身为人的部分。唯有如此,我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国。”
(打倒他们身为人的部分?)
“我要配合他们的计划,然后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击溃。”
“要、要怎么做呢?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在耍什么手段呀?而且主事的王配侯一定会用诡异的力量——”
弗兰契丝嘉以手指抵住了宝拉的双唇。
“这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作战计划,也许是我们成军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不过,这个任务也只能交给你们两人去做了。这是命令喔!”
米娜娃看着弗兰契丝嘉刻意佯装出冰冷的眼神,接着又转头看着眼眶泛泪的宝拉。
只见宝拉点了点头。弗兰契丝嘉看到之后一脸哀戚地笑着。
“对了,宝拉,你有从尼可罗那边学习过毒药的相关知识吧?”
“……呃、什么?”
米娜娃听到后也惊讶得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弗兰契丝嘉。
“我希望你能帮我准备毒药。”
(毒药?)
(为什么?她刚才不是说她不可能杀死王配侯或大将军的吗?)
紧接着,弗兰契丝嘉垂下目光开始喃喃细说着自己的计划。
正如她所说的,这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谱出来的最惨烈的战争——至少对米娜娃来说是如此没错。

*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这个人终究还是不能杀。”
大将军艾比雷欧仰望着玻璃天窗,以沉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倾斜的阳光洒向玻璃天窗,经过复杂的折射后,分解成五颜六色的光彩落在房间中央那个圆形床台的纱帐上。
这里是圣都王宫里的核心位置,也是女王的寝室,但现在房间的主人却不知去向。王配侯格雷烈斯就站在床台那头,刻画着神话情节的雕刻隔板后面。
两位掌管圣王国政治与军事的领袖,在女王寝宫这个内宫禁地进行密谈。因为在这里谈话消息走漏的危险性最小。
“你害怕了吗,艾比雷欧?”
格雷烈斯的口吻藏不住他心底的不满。
“我不是害怕,只是希望殿下可以将那个女狐狸的事全权交给微臣处理。”
“你让她活着,接下来又打算拿她怎么办?”
“情况不一样了。那个女狐狸被选为大主教代理人,我相信这点就连殿下也没有预料到吧?”
格雷烈斯板着一张脸没有回话。
过去圣王国就算打下了帕露凯教廷掌管的各个主教领,甚至是教廷所在地普林齐诺坡里,始终无法剿掉当地的帕露凯教会。因为圣王国政府害怕一旦信仰被摧毁,人民会产生暴动。再加上杜克神信仰与帕露凯诸神信仰是源自于同一个神话,所以圣王国也对帕露凯诸神信仰抱持着一定程度的敬意。
“要是现在杀了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帕露凯教廷还有信徒会化成一群野兽的。”
“不趁着这个机会杀掉她,等于是白白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送给他们了!”
“那是殿下不懂得战争才会这么想。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是圣都面向东边的一面巨型盾牌,若是从圣都这边进攻,很轻易就可以攻破。”
“唔……”
“那只女狐狸不会不知道我们想要算计她。换句话说,她只是佯装被我们的鱼饵钩上来而已。她心里头肯定在盘算着什么。”
“大将军卿是认真想要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跟那只女狐狸谈停战协定是吗?真是愚昧。”
“愚昧的未必是微臣。那只女狐狸的存在,可是让帕露凯教廷的大主教之位空出来了。您就不能把这个状况看做是圣王国的机会吗?”
格雷烈斯斜眼瞪着这名年轻的大将军。
(这男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士气被拉上来的终究只是公国联军方面,帕露凯教廷的凝聚力反而大幅衰退了。毕竟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普林齐诺坡里,而是聚集到那个甚至连圣职者都不是的小女孩身上。”
“……你想说,那个小女孩推崇的其实是我们圣王国崇拜的杜克神之女吗?”
艾比雷欧点点头。
他要说的是,现在正是以托宣女王为中心,统一圣王国全境百姓信仰的好机会。
“笑话。就算属于同一个神话体系,两派宗教拥戴的神祇毕竟不同。杜克神在帕露凯诸神信仰的教义中不过是世界的起点,他们是如此看待神圣而绝对的杜克神的呀!”
“不是一样吗?”
艾比雷欧的反问,让格雷烈斯忍不住蹙起了眉项。
“……你说什么?”
“有关这点,殿下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吧?帕露凯诸神不过是一尊巨大神祇的各种面貌罢了。”
“你、你说什么……”
“地上的一百一十一位堕神的力量,全都是从那头深渊之兽身上夺来的。天堂的女神也是如此。比方说,战争女神蓓萝娜打开地狱之门,但其号令死者的能力其实也是野兽的能力。”
“你不过是个武人,现在也想插手管神的事了是吗!艾比雷欧!”
格雷烈斯的声音颤抖着。
(这个男人已经调查到这种程度了……)
(错不了。这家伙打算将三大公家从圣王国的政治圈中踢出去。)
“殿下,您不该再假装视而不见了。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已经昭示出这个王国真正该走的路了!她会帮我们达成这个王国百年来无法完成的悲愿,她会帮我们打倒帕露凯教廷!要是在这时候杀了她,这个国家不仅会一分为二,更不可能击退安哥拉帝国的侵袭!”
格雷烈斯转过身背对着大将军艾比雷欧。
“下手的方式不同,不一定会造成你所说的结果。”
“……殿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由我来动手吧。我绝对不会弄脏自己的双手。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不是希望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正面大厅举行停战协商吗?我会弹劾她反叛圣王族的行径,让她为了赎罪而当场带着懊悔的眼泪自刎。”
艾比雷欧听到之后,一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您、您说什么?”
“听不懂就算了。”
格雷烈斯以不屑的口吻说道。
(这家伙虽然调查得很透彻,但那终究只是军方的谍报系统,根本不可能掌握神灵之力真正的面貌。)
“艾比雷欧卿,你最好知道自己的分寸。不管你有多少能耐可以探究神灵的领域,但有些地方是人不能碰触的。”
“殿下。”
格雷烈斯无视于艾比雷欧的厉声叫唤,推开刻有翼车轮浮雕的房门,朝走廊方向走了出去。
(没想到这家伙是个如此危险的理想主义者。)
他走在寂静的米白色回廊中,咬牙切齿地思索着。
(乱世有其存在的必要,这家伙为什么就是搞不懂呢?)
(若是统一信仰,那只会加速圣王国毁灭的脚步罢了。)
这般怒气即便穿过好几根石柱,走了好一段距离了仍旧无法压抑下来。
(这家伙终究是个军人。)
(跟那只女狐狸之间的交涉工作,还是应该由我一个人去执行。至于艾比雷欧,就让他去镇守北方的领土好了。现在这么做还不算太晚……
格雷烈斯的思绪忽然因身后一股身体被人凿开的错觉而遭打断。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并下意识地想将手放到额头上。
“别动!不准你触碰刻印!”
一道年轻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内宫。
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格雷烈斯的视线角落。起初他还以为那是一根柱子,双方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接着,仿佛弥漫在走廊中的白雾缓缓散去一般,对方的轮廓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
那是一名少年。他身着黑灰色相间的简易铠甲,背上背着一把长剑。这下子,格雷烈斯不用多加确认了,他认得那张五官锐利且充满危险气质的美丽脸庞。尤其是额头上那幅宛如火焰般焕放着白光的刻印,他绝对不会看错的。
(嗯,真的很像。)
(那张脸同时兼具柯尼勒斯残虐的锐利特质,和梅克留斯过分惹人怜爱而显得危险的容貌,但还要更加深沉黑暗。)
格雷烈斯的意识忽然莫名沉淀下来,甚至觉得安心。
他迟早要和这个人见面的。或许自己心里其实是盼望着这一刻能早日来临。
“……你就是王配侯格雷烈斯·尼洛斯吧。”
少年开口了。
格雷烈斯将举到一半的手放下,正对着他回答:
“对,我就是。欢迎你,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第五章 克里斯托弗洛


银阴宫之所以得名,乃是因为天花板的石壁上开了无数的细缝,将筛落的阳光映照在各处的墙上与柱子上,形成的阴影烘托出一种奇幻的氛围。
这是在谒见大厅正下方挖出来的空间,里头用了很多面镜子,将白天任何时刻的阳光带进地下室变成了月光,让这里无论白天或晚上都给人一种身处在夜里的错觉。
格雷烈斯走在前面,循着狭窄的阶梯来到了银阴宫。克里斯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似乎体验过这阵冰冷的空气。四周的银灰色石柱有几个人那么高,沿着弧形内墙整齐地竖立着。昏暗的空间中,一根大得吓人的柱子由大厅中央的地板向上延伸。
“这根柱子就接在谒见大厅的王位下方。”
格雷烈斯转过头,以下颚指着银阴宫中央的柱子开口说道。
“这是天堂轴。”
柱子的根部有一面将大石头凿开,抛光制成的平台。
“历来的圣王绅就是在这张床台上杀死托宣女王的,杜克神之女由生到死的循环都是在这里完成。”
克里斯不由自主地举起右手,好几度紧握着又松开来。
仿佛知道剑柄为翅膀的黑曜石匕首握起来是什么感觉。
格雷烈斯环顾着四周与每根柱子之间的墙壁,每面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道。
“这些通道中放着历代女王的石棺。根据传说记载,在四十八个石棺全都被封起来的那一刻,时间尽头的野兽‘噬星之兽’将会现身。”
年老的王配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克里斯的身上。
“也许来得太早了点。”
克里斯没回答,只是紧盯着格雷烈斯看。他无法摸清楚对方究竟在盘算什么。
他带着催眠之神的刻印之力一路闯入王宫,第一个目标就是先找到王配侯。他知道自己已经杀了两个,还剩下一个人,而这个人肯定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你会愿意带我来这里?”
尽管这么询问,但克里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他原本冷酷地计划着要折断这名王配侯的一、两根手指,再以拷问的方式逼迫对方说出禁锢野兽的地底湖所在位置。没想到格雷烈斯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还马上带他到这个没有刻印之人甚至不会知道的地洞入口。
“我觉得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格雷烈斯虽然正对着克里斯,但却回避了他的问题。
“你不这么觉得吗?”
“回答我的问题。”
“你就像是我亲手接生的小孩一样,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所以我才会带你过来。”
格雷烈斯将手伸向墙壁的凹陷处。克里斯反射性地绷紧神经,迅速握住背上的长剑剑柄。然而,对方只不过是取了一盏油灯出来而已。
“你去地底湖想要做什么?”
克里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杀了那头野兽。”
“你不是一直都是拖着那头吃人好运的野兽影子走过来的?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刎颈自尽吗?”
克里斯冷静地思考过后才勉强挤出声音。
“干脆在战场上被杀掉算了,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闪过无数次。但却怎么也死不了。不过,我倒是从没有想过要自我了断。”
其实他根本不用自杀。只要在战场上暂时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神经一切就结束了。敌人不计其数的箭矢和剑刃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朝他飞来。可是他却为了活命而不断逃跑、反抗,在无尽的杀戮之中活了下来。
“为什么?”
“过去的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
克里斯点点头。
“为了遇见米娜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喔?”
格雷烈斯首次露出了笑容。
“真是有趣的想法。”
“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开心才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到王宫底下的地底湖去是想要得到什么?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杀死那头野兽而来的。”
“就跟你们为了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子嗣举行的仪式一样。我要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然后亲手擒住这头野兽。”
“原来如此。”
格雷烈斯举起油灯,将其光芒照向天堂轴侧面一处向下延伸的阶梯。
“现在王宫里面没有神婢,榭萝妮希卡也不在。没有人会唱莫尼斯的祈愿这首圣歌,无法压抑野兽的意志。你这一去可是非常危险的。”
“没关系。”
“你没想过会有更糟糕的结果吗?”
克里斯往前走了两步后猛然停住脚。
“你是说,我解放了刻印会让那头野兽取回更强大的力量,大到让我无法控制是吗?”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算了,你去了就会知道。不解放刻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格雷烈斯的身影遮住了油灯的光芒。微弱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沉入天堂轴侧面的阶梯入口。克里斯赶紧快步追上前去,他的脚才刚踏进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漆黑通道,一股湿冷的空气便团团将他包围住。不只如此,地底下还传来了一阵窸窣的风声——或者是什么东西的嘶鸣。
这个地洞深邃到令人难以置信。
从天堂轴轴身内侧向下延伸的阶梯,沿着圆柱内侧以螺蜁状的方式下探。地洞内的空间成圆锥状,随着他们走下阶梯而扩展开来,原本磨得光亮的墙壁也变成了自然的岩石表面。领先克里斯约五步之遥的格雷烈斯的脚步声,和他手上摇曳的火光,所有的动静都深刻地刻画在克里斯的意识之中。这段阶梯没有扶手,右脚踏出去是空无一物的黑暗空间,若是失足摔下去,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无止尽地坠落才有可能落地。
石阶一路向下延伸,克里斯只觉得每跨出一步便传来更凝重的湿气。空气也变得更加的冰冷。
“……这个地洞是人造的吗?”
他开口询问走在前方的格雷烈斯。
“不清楚,关于这点没有任何文献有记载。”
“你们是刻意将王都建筑在这个地洞上方的吗?而且还依据神话故事的内容,将圣王族和大公家的传统由开国一直延续至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橙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上下摇曳。
“我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格雷烈斯,我无法理解你这个人的思绪。”
“听你这么说,好像其他人的想法你就可以理解似的。”
由于被这么反问,克里斯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顺着阶梯往下走。他感觉黑暗仿佛由脚尖向上缓缓席卷自己的身体。沉重的空气将他包覆住,但是他的意识却逐渐融入这股深邃的黑暗之中。
“我杀了好多人。”
克里斯对着眼前一点一点沉入黑暗世界的油灯方向开口说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欲望,而他们的欲望和我的欲望互相冲突,所以我便杀了他们。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个层面而言,我是一头野兽。”
“原来如此。所以,我才会无法从你身上感觉到恨意。”
“只有你,我无法理解你的思绪。甚至连你这个人该不该杀都无法判断。”
两人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持续着。克里斯在说话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脱离肉体。漆黑冰冷的冗长阶梯几乎要令他窒息,种种感受仿佛要将他的意识逐出现实的领域似的。
“你今后打算为了什么而活呢?”
格雷烈斯用呼气般的声音开口询问后,又说道:
“至少我没有打算要剥夺你未来的人生。”
“你也不会杀死米娜娃吗?”
“米娜娃陛下如今是圣王国不可或缺的托宣女王。”
“那么弗兰契丝嘉呢?”
“那只女狐狸也是。想要将安哥拉帝国的军队逐出我国领土,那个女人的能力也不能少。”
这个男人说的每句话都不值得相信。他是敌人,而且还不只一次地派出刺客袭击他们。但此时的克里斯却无法对他怀抱杀意,甚至激不起一丝丝愤怒的涟漪。
——要是他直接朝我袭来,应付起来还轻松些。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不能杀。
“你会想要放下战争,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吗?”
这句话终于微微摇撼了克里斯的心房。
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克里斯确实这么想过。但他只懂得使剑,他只懂得以效率极高的方式夺走大量的生命,然后活下去。他既不知道安安稳稳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像过着安逸生活的自己。
——唔……我……
——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对我没有恶意的人相处。
——不过,只要米娜娃在自己身边的话——
“我只要米娜娃陪在我的身边,这样就好了。”
只要有米娜娃陪在他的身边,即使今后仍然得驰骋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也无妨。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你不是把自己出生的村庄给烧了?”
克里斯没有回话。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他心里这么纳闷着。不过,那很可能是从柯尼勒斯或迪罗涅斯那里听来的。总之根本无关紧要。
“在那之后,你为什么会成为佣兵?”
在这声问话当中,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忽然出现些许混乱。克里斯甚至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样的规律。地洞里的重重回音传入耳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往下坠。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当时的你还那么幼小,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战斗指导,为什么一开始就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无法回答的话,那我们只好继续前进了。”
格雷烈斯的声音没入了黑暗中。
冗长的时间过去,甚至让人忘了到底经过多久。就在这时候,忽然来到了阶梯的尽头。脚下传来砂质地面的触感,潮湿的地底风由正面呼啸而来。
尽管油灯的光芒非常微弱,克里斯仍然隐约看见高耸的地洞内侧石壁根部位置,有一处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宽敞入口。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格雷烈斯就伫立在那个入口处的前方,接着便被洞内更为深邃的黑暗给吞噬进去。
克里斯见状也踏过沙地追上前去。
脚下的沙地忽然呈现向下倾斜的坡度。克里斯从脚步声传来的回音当中,察觉到这个空间非常地宽敞。手指头冻得几乎快不能动了,每向前踏出一步关节就会传来一股刺痛。洞内的寒气和恐惧感窜上咽喉上让他的牙齿喀喀作响。
格雷烈斯停下脚步,用布盖住油灯的光芒。
地底湖的湖面顿时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面湖到底有多大?两人脚下的沙地左右两侧全是湿滑的亮蓝色石壁,沿着地底湖外围向湖的尽头延伸。在清澄的湖水中,岩石的质地则是转为带有金属般锐利的银色光泽。
身处在这个地洞中,唯一还算勉强可以看见的是向着彼方一路绵延的湖面上——抑或是湖中闪烁的光球。
——我认得这里。
洞里的寒气侵袭着克里斯的五脏六腑,身处这个环境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触。
——我认得这里。
——这是创世之地。
——是我出生的地方。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但脑中不断地浮现湖水沁凉地贴在肌肤上的熟悉触感。
“所有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孩子都会潜入这个地底湖的湖底,听取各自的名字。”
格雷烈斯望着远处湖面银黑色交界处漂浮的光球,迳自嘟哝着。
“这是开纹仪式。他们藉由这个仪式得知身上寄宿的神祇真名,刻印所代表的力量会在此时涌现。”
克里斯绕到格雷烈斯的前方。由于身处黑暗中,因此直到脚尖传来冰冷的刺痛感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湖里。
“去吧。去窥探黑暗的深渊,知晓你想知道的一切。”
格雷烈斯在克里斯的背后催促着。湖水淹过了脚踝、膝盖,继续往上攀升。克里斯咬牙强忍着,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接着,他凝视的湖面下方微微冒出了两道光芒。
是眼睛。
——它在。
克里斯感觉到额头与手背传来炽烈的疼痛。
——它就在湖底。
不知何时响起了嘶鸣声,整座地底湖洞穴也产生了低沉得教人十分难受的共鸣。湖水开始出现复杂的波纹,水面也渐渐淹到了克里斯的胸口。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包裹着克里斯的湖水开始变得温暖。
那种感觉就像是——置身在母亲子宫内的羊水之中。
克里斯睁开眼睛,脚下坚硬的土壤随即映入眼帘。稻草散落一地。龟裂的水瓮并排着,和用绳子捆起来的木柴一起堆放在旁边。稀疏的阳光由泥墙上方的窗子透进来。
原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他此时将手放松,转动脖子四处张望着。
——喔……
——又是这里呀。
他的意识和记忆都非常清晰,想起了不久前地底湖的湖水淹没胸口和上臂时留下来的触感,还有令他头痛欲裂的声音和湖面闪烁的光芒。
在所有感官都消失之后,克里斯回到了脑海中一切记忆的起点,这个令他怀念又忌讳的场所。
“我们又见面了。”
克里斯听到这个声音而抬起头。
只见仓库的门板前站着一名女子。她穿着粗制的衣物,一头黑发又脏又乱。但宛如月光般皎洁的白皙肌肤,还有那张与克里斯极为神似的笑脸,都美得令人屏息。
“……你永远都是以这副模样出现。”
克里斯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基于你的期望,我才这么做的呀。”女子说着。
“你是说,我还想见我的母亲?即便是我亲手杀了她?”
“没错。”
她来到克里斯面前屈膝蹲下。
“不论是这间仓库还是我,都只存在于你的心里。而你也只是窥探自己的内心,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的话令人感到不快,但克里斯却无法否认。即便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仍然爱着她。因此更无法原谅这头野兽总以母亲的形貌出现。
——如果真要回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离开米娜娃,来到了圣都。
——结果却还是回到这里来了吗?
“告诉我你内心的欲望吧。”
母亲的声音,让不自觉闭上眼睛的克里斯再度将眼睛张开。他看着那双和他一样,有着黑夜般色泽的眼眸。
“为什么你不断地拒绝我,却还是要来这里找我?”
“因为我要将你踩在脚下,我要压制你,让你变成我的所有物。”
克里斯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欧克斯,把用来控制你的缰绳——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
母亲的五官微微扭曲——那是在笑吗?
“我的名字?”
“对,那就是钥匙吧?快点告诉我。”
母亲将一只膝盖探入克里斯坐着的双腿之间,在靠近的同时将双手绕过克里斯的脖子,然后把脸贴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额头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
“我真正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呀!”
“我不知道。我受够你用这种方式蛊惑我了。”
克里斯双手抓住母亲的双肩,将她的上身推开。
“我不是来这里跟你玩猜谜游戏的,我要打倒你。”
“不对,你已经知道了喔!好好想一想吧。”
“住口!”
“想想为什么我们每欠都会在这里碰面?因为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呀!”
母亲脸上那抹笑容并没有消失。
“快呀,快点回想起来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
“快想想看,你的母亲是否曾经呼唤过你的名字?”
拥有母亲形貌的野兽吐出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刺进克里斯的胸膛。
“……我的……名字?”
“快想起来吧。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之前就回到战场上去了,那么……”
“你、你说……什么……?”
“来,快想想看,到底是谁为你命名的呢?”
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的过程中产生了剧痛。
——我的名字……
“快点想一想,你身上的刻印初次焕发出蓝色火光的时刻。”
“快点想一想,你其实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吮噬他人的鲜血、死亡,还有幸运。”
“快点想一想,你身上的野兽烙印,其实打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处于活性化的状态——”
克里斯拨开母亲的双手,捂住耳朵,仰头吐出炙热的气息。
——一开始就处于活性化的状态……活性化的状态?
——骗人。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唔唔,可是……
一股冷热夹杂的痛楚刺穿克里斯的胸口,他忍不住剧烈地扭动身子。
——我一路下来杀了几百人、几千人,我吃掉了他们的好运。
——我开启了地狱之门,连死者都呼唤出来了。这是……
——这是野兽的力量。野兽之力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在我身上燃烧着。
——我身上的烙印早就已经开纹了。

——我知道野兽的名字。

全身的骨骼咯咯作响,皮开肉绽的声音和指甲撕裂表皮的声音在激荡中转为高亢。一声咆哮响彻了整个湖面。湖水剧烈摆荡着,摇撼整个地洞的石壁,激起了大地的共鸣之后再传回到克里斯的耳中。
他将手伸向光芒的源头,无数的水泡围绕着他向上飘去,然后再随着肩膀、喉咙、下颚沉入水面。水底下那个巨大的存在这时也加大了嘶鸣声。
得潜得更深——还要更深……

*

克里斯在一身湿冷的感受中猛然睁开眼睛。
朦胧的视线随即捕捉到透出几缕月光的银色天花板,以及细长石柱顶端嵌着的,夜之女神成群舞蹈着的精细雕刻。
——这里是……
他想看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此时是仰躺在一张坚硬的平台上。就在他打算扭动身体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劝告“你最好暂时先不要动比较好”。
他抬起头,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身影随即映入眼帘。
是格雷烈斯。光头男子的身边还有四名侍从。这四名侍从同样也没有毛发,一看就知道不是剃的,而是用药物刻意让毛发脱落。他们穿着一身蓝衣,加上光滑的脑袋,从打扮来看应该是一群神官才对,但眼神却流露出战士特有的光芒。
“这些人是我的手下‘章鱼’。是他们把你搬到这里来的。不用紧张,好好休息一下吧。”
格雷烈斯如此说道。
这么说,这里是银阴宫啰?克里斯在全身虚脱的情况下也只能乖乖躺着,他看着格雷烈斯的脸。他们是从那个深邃的地洞底部把我搬上来的吗?
——对了,我刚才……
他以两只手臂遮住自己的脸。由于先前还沉在湖底,因此全身的衣服变得既湿且重。身上穿的肩甲与胸甲都已经被卸下来了。
他听到格雷烈斯命令四名部下退出去,接着是一行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软弱无力的感受与强烈的寒意同时向克里斯袭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就要和这面石造床台同化了似的。
此时覆盖在克里斯身上的,除了绝望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证实了。
——一切的谜底全都串在一起。以最糟糕的形式。
灌入耳里的湖水流出来,沿着脖子滑落床台。格雷烈斯的声音从朦胧的银色角落传来。
“……你明白了吧。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制止你前往地下的深渊。”
克里斯深刻地理解了。
他的烙印早就开封了。他离开米娜娃的身边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早就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
浑身虚脱的克里斯从口中缓缓吐出了名讳:
“……克里斯托弗洛。”
“没错,这就是野兽的真名。”
格雷烈斯以痛切的语气说着。
为何从来没有对此抱持过疑惑呢?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呼唤过他的名字。因为这不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的父亲迪罗涅斯取的。那个残暴的男人掳走民女,等她怀了身孕之后,便将她赶回自己的村庄。他甚至不知道克里斯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因此也不可能为自己的孩子命名。
果真如此,这个名字——
这不是任何人赐给克里斯的名字。
——其实不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什么。
——对,就好像野兽之前说的一样。
一如日落之后夜晚便会来临,这般无庸置疑的真理压迫着克里斯。而且所有的答案也确实指向一切开始的那个地方。
——我根本不需要解放刻印的力量。
——因为我一开始就拥有冥王之力,并驱使这股力量。
——没有人教我,我一直吮噬他人的性命与好运直至今日。
——因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力量。
果真如此的话,现在烧灼着我脸颊的高温又代表了什么呢?但是,这样的疑问很快就被一股绝望淹没。
——我所听到的声音……
——那些声音根本不是盘据在我心里的其他意志发出来的。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一直都是。
——渴求米娜娃的声音,焦虑的声音,这些声音毫无疑问都是野兽的欲望。
克里斯举起手,从天花板上洒下了假造的月光。他抓住床台的边缘,努力撑起被湖水浸湿的身体。疼痛传入了心髓。
他张开双手,确认手上正在微微发光的烙印。
“你现在已经知道,你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了吧?”
听到格雷烈斯的话,克里斯点点头。
无论是要抑制住野兽或是杀了它,到头来都只是克里斯的妄想。因为克里斯就是野兽。
“只要你存在的一天,你就会吸引承继了杜克神血源的女孩,并且招来吞没天上繁星的黎明。这是你的祈愿,不可能停止的。”
克里斯抱住自己湿润的身子,指尖用力地扣紧手臂不停颤抖着。
(冻结所有人的时间,冻结这片大地,然后跟米娜娃一起迎向毁灭。)
(这其实是我自身的愿望。)
“不过,我可以帮你改变这一切。”
克里斯听了缓缓抬起头。
年老的王配侯站在床台边,一张脸饱经风霜和岁月的摧残,那些皱纹全都是烦恼、猜忌和忍耐的陈迹。
“……你要杀了我吗?”
克里斯以微弱的声音反问。格雷烈斯则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杀得了你。在我带着杀意面对你的那一瞬间,也许我的好运就会被你吃掉,然后葬送在你的手上。也或者我的肉身被你杀掉,结果却像迪罗涅斯一样——失去理智而变成非人之物。”
“哼……你不试试看就打算放弃了吗?”
克里斯的声音听来充满了绝望。
“就算真的办得到,我也不会杀了你。”
“那么你就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也许随便叹一口气,地狱之门就会因此而打开了。”
克里斯用力地以指甲刮着石质床台。此时,盘据在他心里的是宛如熔浆般的憎恨。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怀抱着这样的情绪。他现在才知道,所谓憎恨其实是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对手产生的情绪。比方他自己。
“以我的能力,可以不杀你而改变这个情况。”
克里斯缓缓将目光移到格雷烈斯的脸上。
“我可以用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力量改变你。”
格雷烈斯额头上的印记微微泛出青光。克里斯眯着眼睛歪着头。
“你要怎么做?”
“寄宿在我身上的神祇不只可以读取,还能夺走他人脑中的思绪和记忆。”
——夺走记忆?
“夺走你身为克里斯托弗洛的记忆。”
克里斯的心有如一片狂风呼啸不止,寸草不生的荒野。只有目光仍带有一点生气地向上扬起,望着格雷烈斯额头上燃放着光芒的伊凯洛斯刻印。
“……这个与生俱来,不是任何人为我取的名字。这个名字让我趴在地上挣扎,不断地杀戮,吮噬他人好运的行径……还有这些记忆,你全都可以夺走吗?”
格雷烈斯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所以,你会将我是我的理由全都夺走——让我变成一副空壳吗?”
“嗯。”
短暂的沉默之后,克里斯笑了。
“……这样啊?原来你之所以带我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为了让我凭着自己的意志找到这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没错,绝望会使你完全敞开心房。”
一切由你决定。
格雷烈斯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缓缓举起燃放着火光的右手刻印,静静等待克里斯的答案。
克里斯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但是掌心却只传来心脏的鼓动。
——这么一来,我会连米娜娃的事也全部忘掉吗?
——仅仅只是还活着而已。
——我会变成行尸走肉,而不再是我……?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带着米娜娃一起迎向毁灭,不用为此而令她丧生。
而他也有可能在被夺去了一切之后,在泥沼中挣扎着找到某一个战场,借用哪个人的名字再度和米娜娃重逢……
——这样也好。
——米娜娃有大家陪在身边。
——只要她活着……
克里斯对着格雷烈斯摊开双手。
“动手吧。”
格雷烈斯的眼睛锁定克里斯的心窝。
“将我的记忆全部掏空吧。”
——把我身为克里斯托弗洛的记忆全都夺走。
格雷烈斯点点头,梦想之神的刻印随即喷出一道剧烈的光柱。那道白色的柱状火光便是克里斯记忆中的最后一道光芒。

少年全身无力地横躺在石质平台上,躺在吮噬了无数托宣女王之血的天堂轴根部。
格雷烈斯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少年空洞的眼神。王配侯的双手手背此刻冒着白烟,刻印上的火光已逐渐消失。他利用手掌的开阖运动确认手心的感触。
接着,他将目光移到曾经是创世之兽的少年身上。少年濡湿的头发平贴在脸上与平滑的石质床台上,肩膀随着紊乱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结束了,站起来吧。”
格雷烈斯小声说道,但是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少年的眼睛仍然无法聚焦,耳朵也还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将他人的记忆掏空得如此彻底。)
格雷烈斯不打算翻阅他夺得的记忆。那是灾厄之兽十多年来重复着孤独与杀戮的记忆。若是在好奇心驱使之下随意窥探,就算因此而发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应该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吗?)
脑中忽然掠过这个想法。
克里斯只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已。但他仍然是冥王欧克斯,没有人敢保证这副空荡荡的躯壳中没有残留野兽遗留的些微力量。
(看来只能暂时将他囚禁在这个银阴宫里了。)
格雷烈斯瞥了横躺在石质床台上的少年一眼,转身离开。通往地底湖的深层地洞中已经听不见野兽的嘶鸣与飒飒风声。一片寂静中,只有上方洒下的假造月光。







第六章 突击德克雷希特


在雨下个不停,甚至还转而飘起了大雪的早晨,尼可罗接到报告。搜索队表示已经找到圣王国托宣女王的尸体了。
尸体是在德克雷希特要塞后方的茂密松树林里发现的。
“大雨使军大的嗅觉变得迟钝,因此迟迟没有找到……”
饲育兵抚摸着军犬的头,一脸歉疚地说着。包含尼可罗在内的几名将官,此时聚集在因大雨而崩塌的山崖下方,四周全是坍塌的土石。
“尼可罗,你觉得呢?”
艾格站在遭土石半掩的残破尸体头颅边,看着尼可罗这么说道。尼可罗蹲在地上,捞起一撮沾满了泥巴的红色长发来确认。接着又在尸体的脸部、裸露的肩膀与胸口处摸索着。
“我也只见过希尔维雅女王一次而已。”
他抬起头来望着艾格说道。
“这副尸体烂成这样,真的很难辨认。不过话说回来,拥有这种发色的女孩真的非常少见。再加上这顶王冠……”
他说着将埋在土里、设计简单的银色王冠拉出来。雨水穿过松林落下来,滴滴答答地打在带有浑厚光泽的银质王冠表面。
“没想到圣王国的托宣女王真的死了。而且由这副尸体的状况看来,应该死很久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托宣女王真的已经死了吗?”
艾格面有难色地说着。尼可罗听到之后举起尸体干涸的手臂,摇了摇头。
“这副尸体并不是已经死很久了,而是身上的血被抽干了。”
几名安哥拉帝国的军人听到这个判断眉头皱都没皱一下。他们早已习惯实行安娜丝塔希雅残虐的命令了。
“不过这是为什么?托宣女王是人,可不是牛或猪呀。”
尼可罗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若是关系到托宣女王的血,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但这是安哥拉帝国王室的秘密,不能对外人透露。
“总之,我们先向陛下报告这件事吧。”
艾格听了之后也点点头站起身。
尼可罗看着尸体被装进麻布袋中运走,心里只觉千头万绪,纠结的疑惑压迫着胸口,几乎快要令他窒息。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下的手?)
(不可能是安娜丝塔希雅陛下。再说陛下也没有理由杀了希尔维雅却不告诉我们,还要我们派出搜索队去寻找。)
(如此一来……)


尼可罗回到城里马上前往地下室。他拥有安娜丝塔希雅许可的某些特殊权限,因此支开了卫兵和拷问官,独自一人进入牢房。牢房里的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味比起目前更加浓烈,已经刺激到眼睛都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手持油灯在昏暗的牢房中搜索着,好不容易才找到躺在墙角处的白色物体。
这是一个全身裹着白布,卧倒在地上的女人。
“……榭萝妮希卡。”
尼可罗叫了对方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反应。不过身为医师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没死。也知道她的意识依然很清楚。
“我们找到希尔维雅了。”
披散在地上的一头黑发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杀了她?”
没有回答。她只是扭动着肩膀,伸出了盖在白布下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是在——活生生的状态下被放血致死的。”
尼可罗在叙述这个状况的同时,甚至觉得咽喉刺痛不已。
“从血被放光的状况,以及连日来的豪雨,还有严寒的气候来看,她早在我们攻下这座德克雷希特要塞之前就死了。是你干的对吧?”
除此之外,尼可罗想不到其他的凶手。他蹲在地上,朝着榭萝妮希卡又靠近了一步。
“你是基于与其让托宣女王的鲜血落入安哥拉帝国手中,不如自己先把它用光这种想法而下手的吗?你真的干了这种蠢事吗?”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
(敌人的冰象大军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把心思放在永保年轻这种事情上?)
尼可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榭萝妮希卡已经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张脸晶莹剔透,美丽到有如蜡像般的精致,让人无法想像是已经活了百余岁的老妖怪。
(没错,这女人肯定是利用服侍女王的机会,抽出生血来使用。)
(而且是定期这么做的吧。毕竟听说她的容貌和百年前无异。)
(那么,她真的是为了永保年轻的欲念才当上内宫总司的吗?)
直觉告诉尼可罗,这样的揣测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榭萝妮希卡的眼神中亦藏有某种执着。那不仅是某种疯狂的气息,也是真切的祈愿。这样的眼神,好比当初尼可罗担任安娜丝塔希雅身边的贴身侍从时,甘愿为了主子牺牲性命的觉悟。
是信仰。
“……不是你杀的吗?”
凶手是榭萝妮希卡的推断其实存在着好几个疑点。首先,果真如此的话,她就没有理由强忍着严苛的拷问而保持沉默,只要说自己已经杀了托宣女王就好了。而且,她若是一次抽干女王的鲜血,全部用在自己身上,难道不会像安娜丝塔希雅一样,恢复成小女孩的模样吗?
然而,除了她以外,又有谁会抽干女王的血,杀了她呢?
榭萝妮希卡此时仍不发一语,目光紧盯着尼可罗。紧咬着的下唇已经渗出鲜血。
(她将托宣女王杀了,并且把尸体藏起来?)
(有这种可能性吗?)
(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杀死托宣女王的事情被人发现?她有理由这么做吗?)
(不对,她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其实是她已经杀了托宣女王的这个事实?)
油灯的火光照在榭萝妮希卡病奄奄的土黄色脸庞上,尼可罗双眼凝视着她,进一步延伸脑海中的想像。
(难道说,她不希望希尔维雅的尸体被人发现……)
(是想隐藏她把希尔维雅的血抽干了的这个情况吗?)
一阵不寒而栗的感受窜上了尼可罗的背脊。
(如果说,她其实并没有杀死希尔维雅呢?)
(若是尸体被找到了,希尔维雅没死的事实就会曝光——)
“——尼可徕。”
尼可罗听到声音回过头去。他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有开门声或脚步声,甚至连一丝丝气息都没有。但是,确实有个娇小人影站在由走廊上透进的长方形光芒中。那头逆光的银色长发看来有如灰色的朝雾。尼可罗赶紧低头行礼。
“怎么了?你不是在审问俘虏吗?快点继续呀。”
安娜丝塔希雅露出了肉食性猛兽般的笑容说道。
“看你拙劣的审问方式还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呢。”
只见在女帝的背后,还有艾格等将官和红衣禁卫队士兵也站在门外。
(被看穿了吗?)
尼可罗的五脏六腑为之冻结。
他将向安娜丝塔希雅报告找到圣王国托宣女王尸首的事交给艾格等人负责,自己先来到这间地牢,为的是想早一步取得希尔维雅的情报。他不相信希尔维雅已经死了。再说,如果希尔维雅还活着的话,自己也希望能帮助她。
这种背叛行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安娜丝塔希雅看透了?
尼可罗垂下了目光。
“抱歉,但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喔?不过问话的人是你嘛。就算她不说,你应该也看出了什么端倪吧?”
背部一阵不寒而栗,安娜丝塔希雅果然全都看透了,她回头命令身后的禁卫队士兵。
“帮她换上一条新布。这里太脏,也太狭窄了。把她带到朕的澡堂去吧。”


安娜丝塔希雅最大的嗜好,就是泡在飘着花朵和香油的浴池里喝火酒,即使是随军队远征也会带着石造的大型浴池在身边。这个浴池现在就摆在德克雷希特要塞南塔一楼的作战会议室大厅之中。
刚换好新布的榭萝妮希卡被抬到了这间大厅,随即被扔到浴池中。这个浴池虽然比不上断绝城塞地下的大浴池,但也可容纳五个成人伸展双腿,同时泡在浴池中。浴池并没有放水,内壁涂上了香油显得非常光亮。
榭萝妮希卡在浴池里坐起身,身上的白布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而滑落,露出了肩膀、手臂和胸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臂疲累的关系,她似乎不打算将布条拉起来。
安娜丝塔希雅并非大发慈悲,让榭萝妮希卡在这里清洗身体。此时浴室里连一名女官都没有。站在这名女帝身后的,是那群看来强悍的禁卫队士兵,还有尼可罗。
“怎么啦?你看起来一副很扫兴的样子。”
安娜丝塔希雅站在浴池前方,转头对着尼可罗说道。
“你该不会是在期待我让你帮那女人洗澡吧?”
“不,不过为什么要带她来浴室呢?”
“我已经知道托宣女王的藏身之处了。”
榭萝妮希卡的肩膀忽然抽动了一下。尼可罗则是跪在地上,一脸畏缩地抬头望着女帝那张稚嫩的脸庞。
(知道托宣女王的藏身之处?)
(希尔维雅真的还活着吗?那么,那具尸体又是怎么一同事?)
“你仔细看好了,尼可徕。”
安娜丝塔希雅忽然改用圣王国的语言说话,尼可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安娜丝塔希雅在榭萝妮希卡的注视之下,伸手指着她说道:
“这女人在朕安排的拷问官几天不眠不休的折磨下,身上的伤口竟然全都复元了,连个烫伤的伤疤也没有。明明早该被扒掉一层皮了,但她身上的肌肤却完好无伤。”
听到安娜丝塔希雅这么说,尼可罗也将目光移到榭萝妮希卡身上。那名神婢这才想到要把布拉上来遮住自己的身体,无奈手指却使不上力,拉起来的白布又滑了下去。
这个情况确实很诡异。隐藏在安哥拉帝国历史背后发展出来的拷问技术,绝不可能只留下这么一点轻伤。身为医生的尼可罗马上就看出来,那些并不是快复原的伤口。榭萝妮希卡身上的全都是轻伤。
“她身上的伤并不是已经复原。”
安娜丝塔希雅带着愉悦的笑容说着。
“而是恢复成受伤之前的样子。”
榭萝妮希卡紧咬着下唇。
(恢复成受伤之前的样子……时间倒流吗?也就是说——)
“这女人在百年间一直不断抽取杜克神之女的鲜血,然后再注入自己的体内。呵呵,还真是令人羡慕呀。其结果,便是让杜克神的血寄宿在她的身上。”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榭萝妮希卡终于出声了。她瞪大了眼睛,双手扶在浴池边缘,撑起身子似乎想朝安娜丝塔希雅靠近。
“……寄宿?陛下的意思是?”
尼可罗丝毫不敢大意地紧盯着榭萝妮希卡,同时开口询问自己的主子,此时他所用的同样是圣王国的语言。安娜丝塔希雅之所以不使用安哥拉语言,应该是想让榭萝妮希卡听得懂,但又不想让禁卫队的队员知道。毕竟是事关杜克神之血的禁忌话题。
“这女人身上的血液几乎跟杜克神之女一样。所以,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身体在时间逆流的过程中,恢复成过去的样子。”
“怎么可能……可是,这么说来,陛下您的身体应该也是一样呀?”
安娜丝塔希雅冷哼了一声。
“光是使用青春之术是没有用的。这女人身上拥有朕所没有的东西。”
尼可罗将目光移到榭萝妮希卡的身上,只见那名神婢之长脸色铁青,嘴唇泛黑地颤抖着。安娜丝塔希雅看破了榭萝妮希卡深怕被人知道的秘密,让她恐惧不已。
(这女人身上拥有安娜丝塔希雅陛下所没有的东西?)
“——丝缪露娜神的……”
“正是。”
安娜丝塔希雅咧嘴露出了笑容,榭萝妮希卡则是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丝缪露娜神不具神力,而是纯粹的侍从神,是杜克神的天鹅——榭萝妮希卡,你的职责就是储存鲜血,准备肉体对吧。”
“……呜、啊啊……”
榭萝妮希卡伸手掩住自己的嘴,但哀嚎声仍从她的口中溢了出来。
“虽然弄脏了浴池会让朕觉得不快,不过,来吧——我们来宰杀天鹅吧。”
“……没、没有用的。”榭萝妮希卡语带颤抖地说着。“不论你们在我身上留下什么样的伤口,用什么方法折磨我,有翼车轮都会倒转,让时间逆流的。”
“那又怎么样?”
安娜丝塔希雅露出一抹极其凶狠的笑容。她举起右手,一幅图样在手背上闪烁着强烈的白光。尼可罗忍不住屏息,赶紧从安娜丝塔希雅的身边退开。就连禁卫队的队员们也全都感受到了从主子背影中放出的杀气而后退。
(要杀死榭萝妮希卡?要怎么做?再说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安娜丝塔希雅右手握拳,捏碎了尼可罗心里头的疑惑。
“你看了朕的刻印,也该知道这是哪位神祇的刻印吧。”
“你想用伊诺·摩勒塔神的力量让我进入死亡的世界?试试看吧。这也是时间流动的过程,杜克神的翅膀会让所有一切在时间的逆流中恢复原状的。”
“谁说要让你死了?”
安娜丝塔希雅高举着手贴到自己面前,榭萝妮希卡看到之后一脸震惊和疑惑。
“……你、你想干什么……”
“伊诺·摩勒塔是司掌生命和死亡的女神。不只赐与死,也可以给予新生。”
一股深沉的恐惧涌上了榭萝妮希卡的咽喉。
“愚蠢的天鹅,朕现在就顺你的意,让你身上藏匿的托宣女王再次得到肉身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榭萝妮希卡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安娜丝塔希雅前额和手背上发光的刻印重叠在一起。尼可罗下意识地退到墙边,紧贴在冰冷的墙上,目睹眼前这幕骇人的‘新生’画面。
谁也无法想像,榭萝妮希卡藏匿托宣女王希尔维雅的场所竟然会是——
自己的体内。
榭萝妮希卡确实杀死了希尔维雅。她将希尔维雅身上的鲜血全都注进了自己体内。事实上,丝缪露娜女神的刻印,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为了守护杜克神的血脉,一旦其主面临危机,祂便会献出自己的肉身当祭品,以成就杜克神血脉的苗床。
神婢裸露的胸腹迸出裂痕,大量的血沫从中喷出,甚至还飞溅到了站在墙边的尼可罗前额。
(这女人是真正的……)
榭萝妮希卡以非常凄惨的形式由内侧迸开。尼可罗看着她,一脸茫然地想着。
(这女人是真正的……真正的信徒。)
骨骼断裂,肉块爆开之后飞散出去。安娜丝塔希雅纵声大笑。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当中,另一种令人忌惮的‘新生’之声也随之而来。沾染在额头上的鲜血模糊了尼可罗的视野。
他用手指抹去眼睑上鲜红色的液体,接着便看见了——
在血泊之中蹲着一个人影。
即使血水顺着发丝流下,那人的发色看来依旧艳红。
那是一名少女。在榭萝妮希卡的肉身炸裂,骨肉飞溅出去之后,流下的血泊当中,有一名裸身少女双手抱膝地蜷缩在那儿。
女孩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从自己双手指尖滴落的鲜血。尼可罗认得这张脸。即使只见过一次,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女孩扬起了目光。
“……啊、啊啊、啊……”
从她的唇中溢出的纤细声音并非全然是恐惧,其中也包含了困惑以及生理上的嫌恶。
眼前站着一个幼小的女孩——女帝安娜丝塔希雅——和女帝身后各个一脸僵硬地退到墙边的红色军装男子。血泊中的女孩似乎还无法理解自己已经落入敌军的手中。而且她现在还蹲在一个盛满了鲜血,冒出阵阵呛鼻血腥味的浴池中。只见她铁青着一张脸,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满满的恶心感吧。
“欢迎,希尔维雅·圣蒂基玛·伊弗杜娜。”
安娜丝塔希雅以极度傲慢的口吻对着女孩打了声招呼。
“……你、你是……”
希尔维雅抱紧自己裸露的身躯,全身上不住颤抖地询问。
“你尽管高兴好了,朕会报上自己的名字,这可是基于对你身为王族的敬意。朕的名字是安娜丝塔希雅·戈佐娃·安哥娜。”
希尔维雅一张脸顿时僵住了,她现在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竟然是安哥拉皇帝。不过,她随即紧咬着下唇,硬是咽下了心中的恐惧。
“……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全都不记得了吗?)
(这也难怪,因为她死了嘛。)
安娜丝塔希雅脸上仍是那抹宛如野兽般的笑容,仿佛在说,朕才不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呢!
“……这里是德克雷希特要塞没错吧。榭萝妮希卡呢?她怎么了?还有艾坎杰罗将军呢?”
希尔维雅故作镇定,但话里的颤抖却怎么也藏不住。安娜丝塔希雅咧嘴说道:
“他们都不在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希尔维雅。
“你仔细看看脚下吧。因为你是从身体里迸出来的,所以那颗头还留着。”
听到这句话,希尔维雅又是一脸疑惑。她颤抖着将目光移到浴池的血泊当中。尼可罗此时瘫坐在墙边,因此看不见浴池底部的情形。但是,他知道安娜丝塔希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榭萝妮希卡的头颅就在——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尔维雅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嚎。安娜丝塔希雅则是带着残虐的愉悦眼神,双手撑在浴池的边缘,随意地将上半身往前探出。
“这可是保护了你的天鹅神婢呀,如此出色的表现应该可以颁给她圣位了。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了。一个也没有了喔!”
安娜丝塔希雅刻意拔高了音量,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朕把你当王族的对待方式也到此为止。接下来,朕也会把你当成一只天鹅,拔光你的羽毛,掐住你的颈子,先杀了你然后再吊起来,榨干你的血。呵呵,朕对你的肉体没有兴趣,到时看是要拿来喂狗,还是要拿来犒赏拷问官再说吧。”
“啊、啊……呜、呜呜……”
希尔维雅瞪大眼睛猛摇着头,喉咙发出异样的哀嚎声,此时所感受到的恐惧甚至扰乱了她的呼吸。
“很好听的声音,再多叫一点呀。整天被关在这个乡下城堡里面,朕的心情每天都很郁闷呢。呵呵呵、哈哈哈~~你再继续哭、继续叫吧,拖着长长的口水向朕求饶呀。最好让恐惧跟绝望使劲地折腾你的心脏,让你在头颅落地的那一刻,鲜血也一口气全部喷出来,这样朕就省去榨血的手续了。”
“啊啊、啊、啊啊……”
“呵呵,好,很好。朕养在漆黑地牢里的杜克神之女——那些你的眷族们,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也没有恐惧跟痛苦。比起来,你就美丽多了。来吧,多感受一些绝望!让你的眼泪变成鲜血,浸润你的身子!肢体和内脏一起扭动挣扎吧!”
安娜丝塔希雅双手掐住了希尔维雅的脖子,将她拉了过来。那一刻,尼可罗忽然感觉到整个大厅有一股骚然的空气在震荡着,因而挺起了身子。紧接着,便看到好几名红衣士兵朝着安娜丝塔希雅的方向跑去。
“陛下——”
他正准备要站起来的时候,发现眼角余光出现一抹艳红色。然后就被掐住肩膀,猛然朝墙壁撞了上去。
“——呜挖!”
背后传来一阵钝痛,同时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对方一共有两人,他们抓住了尼可罗的双手,以令人窒息的强大力道将他的身子抵在墙上。两人身穿红色军服——是禁卫队的士兵。尼可罗从两人间的缝隙看到另外四名禁卫队士兵正冲向浴池,齐身上前制住了安娜丝塔希雅娇小的身躯。
“你、你们!”
尼可罗大叫着,扭动身子试图挣脱,但王室禁卫队可是帝国军中严格挑选出来的精锐,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尼可罗这时才察觉这些禁卫队士兵眼神空洞,而且额头上全都焕放着青色火光。
(刻印——)
(可恶,跟那时候一样吗?)
(不对,不一样!对方竟然可以一次操控这么多人!)
“陛下,您没事吧?”
他除了大叫之外什么也办不到,双脚同样被对方踩着,完全使不上力。
(没想到对方竟然有这种刻印——)
(是我的调查工作做得不够仔细吗?可恶!)
腹部忽然受到一股有如被贯穿般的疼痛,尼可罗吐了一地,屈膝跪下。是右边的禁卫军士兵以坚硬的膝盖狠狠顶了他一下。
“——呜……呜……”
尼可罗即将趴倒在地之际,耳边响起了安娜丝塔希雅尖锐的咒骂声。
“你们这群软弱的家伙!”
女帝甩开压制住自己肩膀与手臂的禁卫军士兵们,将他们撞向天花板和墙壁上。有人还撞到浴池侧面的墙上,尼可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竟然如此轻易就屈服在敌人的控制之下,你们把帝国军人的矜持和刚强的意志全丢到一边去了吗!”
尼可罗非常清楚自己的主子即使不倚靠刻印之力,本身也是个拥有超人臂力的战士。但这幅景象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还是让他错愕不已。若非如此,安娜丝塔希雅也无法在宛如毒蛇窟般的安哥拉王室中存活下来吧。
尼可罗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往安娜丝塔希雅爬去,却被人一脚踩在背上。
脸颊贴着冰冷的石质地板,在疼痛和无力感中,他看见大厅的门再度被推开来。
接着响起了两个不同的脚步声。
(……那是……)
他看见两个人影,身上分别闪耀着一道金光与银光,好比太阳和月亮同时照耀着这间充满血腥味与黑色欲望的大厅。
是两名少年。
(那家伙是——)


梅克留斯一踏进这间作战会议室的大厅,便在人群中发现了窝在大型石造浴池里的红发。
“陛下!陛下——”
他正要趋向前去,肩膀却被身旁伸出来的手以蛮横的力道拉制住。
“不要急躁,安哥拉的女帝还可以活动呢!”
听到朱力欧的话,梅克留斯硬是忍住了想要将他的手甩开的念头。
一名少女身着紫黑相间的衣裳,头戴白金王冠,站在几名倒在地上的男人之中。她的身高和年纪均与梅克留斯相差无几,但强悍的眼神和气势却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前额上的刻印此时正燃放着强烈的火光。
“——朱力欧!朱力欧!”
在女帝身后,那头红发的主人——希尔维雅猛然抬起头来。她察觉到两人赶到,从浴池中站了起来。此时的她全身上下沾满了鲜血,而且还一丝不挂。
“啊啊……朱力欧,梅尔……”
梅克留斯听到她的啜泣声,整颗心都纠结了起来。不过,安娜丝塔希雅却抓住希尔维雅的手,将她推回到浴池中。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希尔维雅像是吊在身上的钢丝断掉了似的,再度瘫软地坐回去。
“你这家伙——”
梅克留斯欲拔剑冲上前去,朱力欧以手指狠狠地掐住肩膀将他制止了。
此时,安哥拉女帝从地上一名士兵的腰际抽出了长剑,朝着他们走来。
“你们真是太有礼貌了,贵国的使节都是这么出使他国的吗?”
她嘴角上的笑靥并没有消失,看来非常瞧不起眼前的访客。
“哼!”
朱力欧嘴角扭曲,同时向前跨出一步。
喀哒一声,原本躺在地上的安哥拉王室禁卫队士兵们同时爬了起来。这些被莫尔菲斯刻印之力夺走身躯的战士们与朱力欧一样,脸上带着同样的笑容朝着安娜丝塔希雅跨出一步。那画面看起来有如一张挂在会议室大厅的红色布幕向内收拢一般。
“真教人不快,简直就像是看着一面肮脏的镜子似的。”
朱力欧瞪着安娜丝塔希雅如此说道。一旁的梅克留斯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感受,他光是站在两人的身边,内心的恐惧和不快就快要满出来了。拥有稚嫩肉身的安哥拉女帝,与寄宿在朱力欧体内的太王提贝烈斯,这两人确实非常相像。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吧。
两人并没有进一步交谈。只见女帝猛力蹬了一下地面,化为紫色闇影冲了过来。
朱力欧拔出细身剑,不料却被安娜丝塔希雅拨开——两刃交锋迸出火花。才一瞬间而已,这名女帝已经拉近距离,由下往上又使出一记攻击。
“哈!太慢了!”
朱力欧无法化解这一记攻击的力道,往后弹开。梅克留斯看准对方伸出手臂的机会,朝着她没有防备的侧腹部挥出一剑,没想到对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臂力将剑拉回来,硬是挡下了这记突袭。接着,安娜丝塔希雅的剑像一道漩涡般,瞄准了梅克留斯的手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剑柄挡开,在差点被对方撂倒的同时,向后跳开拉开了距离。
(朱力欧……)
梅克留斯瞄了一眼趴倒在地上的朱力欧,那头银发就在安哥拉王室禁卫军的人墙脚边。
“蠢蛋。”安哥拉女帝露出了狡狯的笑容。“就算一下子控制了这么多人的意识,但你能好好操控每个人的行动吗?看来不过是一尊尊的木偶罢了。”
梅克留斯忍不住咬牙。安娜丝塔希雅说的一点都没错,这群红衣壮汉此时全都弓着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眼神空洞地站在原地。那是因为提贝烈斯虽然抢走了这些人的肉身,但灵魂却还没有安定地附着在这些人身上的缘故。
“——喝啊啊啊!”
梅克留斯大叫了一声,再度冲了出去。他利用全身重量挥出了长剑,却在距离对方额头两指幅处被对方给挡下了。等落地之后他又侧向劈了出去,转身朝着对方的背部挥出一剑。接着又是一记突刺,但是全被安娜丝塔希雅的剑挡了回来。而且针对梅克留斯瞬间露出的破绽祭出反击,在他的脸上、手上留下了无数道浅浅的伤痕。
(真是失算,没想到安哥拉女帝竟然强到这种地步?)
(不对,我梅尔比她更强,这个女人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候,双方的剑锋相交。随着锵地一声,一阵绝望的手感甚至摇撼了梅克留斯的骨髓。剑的重量自他手中消失,剑刃有如将死的飞蛾在地上跳动。
剑断了。断掉的剑身则是掉落在安哥拉女帝身后的石质地板上。
梅克留斯瞪大眼睛,四肢在紊乱的呼吸中僵住了。年幼的少年少女肩比肩地身形交错。安娜丝塔希雅的剑身嵌进了梅克留斯的侧腹,鲜血顺着剑刃滑落。梅克留斯手中的剑若是没断,此时理应贯穿了安娜丝塔希雅的喉咙才对。但这把剑已经从剑柄处折断,只是徒劳地举在半空中罢了。
“……你们国家竟然还拿这种废铁当剑用呀?”
安娜丝塔希雅在梅克留斯的耳边嘲笑着。
“——啊……啊……”
炽热的感受伴随着疼痛传入脑中。地板、天花板也开始旋转起来。
“——梅尔!”他听到有人以哀伤的声音呼唤着自己,应该是希尔维雅吧?
梅克留斯屈膝跪地,抓住眼前那套紫黑色相间的礼服衣摆,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女帝伸出指尖蛊惑地贴着他的下颚。
“呵呵……你还真是可爱呢!”
安娜丝塔希雅笑了。
“你的眼神,你的意志,具有好好摧残的价值呢!”
(输了?)
(我梅尔输了?)
(要是我在这里倒下,那么朱力欧——还有希尔维雅陛下……)
侧腹部的伤口不断淌出温热的鲜血,但冰冷的无力感却在意识里蔓延开来。刀刃折断的剑柄从梅克留斯的手中滑落。
(不要,我才不要像这样,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做就——)
朦胧的视野中,一幢幢红色的人影开始聚集。梅克留斯听见几名男子的声音,是安哥拉帝国的语言。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成为莫尔菲斯刻印俘虏的禁卫军士兵们已经回复了意识,将躺在地上的朱力欧团团包围住,有人抓住他的银发想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住手,不准碰朱力欧。)
梅克留斯的意识逐渐消失,开始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
(我什么都办不到吗?)
(难道我就这么弱吗?)
(我的力量,波柏斯的刻印只要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就什么事情也——)
意识中,只剩下身上的一处热源——右手手背上的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他无意识地举起右手,贴到了额头上。光和热瞬间膨胀。
他以空下来的左手握住了什么。
那是某人的手。是纤细冰冷,女孩的手。耳边传来某人屏息的声音,两幅重叠的刻印开始产生共鸣。接着,传来一阵欲压过刻印共鸣的声音,是大地血脉流动的隆隆巨响,还有成千上万的纺织机干涩的滚轮转动声。
这是生命流转的曲调。
“……你、你做了什么——”
安哥拉女帝提高嗓门的叫唤刺激着梅克留斯的耳膜。随后便转为一声凄厉的尖叫。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七章 狂王的遗产


“——报告,札帕尼亚、柯蒙多,还有札卡利亚等,各个公王国骑士团的军队已经进驻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了。”
前来传达此事的骑士语气之中满是隐藏不住的苦涩。圣都东侧的最后一道防线,哈德利雅奴斯这座难以攻破的要塞竟然无条件地交付到叛乱军的手中。身为战士,他实在难以对此事感到释怀。真是无聊,格雷烈斯心里这么想着。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也进城了。”
“我知道了。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是?可是……我们不是马上要启程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了吗?”
“协商会议是一刻钟后开始的吧,这么近的距离不会迟到的。”
即使从圣都步行过去,大概也只要一刻钟左右,现在时间还很充裕。
“是。”那名骑士低头应声。
格雷烈斯踏出房门。太阳已经攀升到了天空中央,将弥漫在走廊上米白色石柱间的朝雾全部驱散。他吩咐骑士站在门前等候,正要迈步前进的时候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在这边等我。”
“咦?啊、是,微臣谨遵守殿下的吩咐。”
“我马上回来,我可不准你把任何事情通风报信给艾比雷欧知道。”
这名骑士闻言整个人愣住了。
“……微臣、微臣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那家伙打算擅自出席停战协商会议。若是将我的所有行动全都报告给他知道,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圣王国女王的权势现在是由我代理的,所以要是你多说半句话——”
格雷烈斯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骑士便忽然跪下。
“恕微臣斗胆。”
他低头以充满杀气的口吻大声说着。
“大将军殿下也是为了圣王国而采取行动,他绝没有忤逆王配侯殿下的意思。请殿下明察,请殿下明察。”
“够了,吵死人了!现在可是在宫中呀!”
骑士赶紧伏首谢罪。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试图驱散心里的不快。艾比雷欧将军在圣王国军中的人望和影响力其实还是非常大,不可能不会造成妨碍。这次格雷烈斯只是传达了不希望他出席与公国联军之间的停战协商会议,并没有想过他若抗命要祭出什么样的处分。
因为艾比雷欧并没有反叛的意思,这点格雷烈斯再清楚不过了。
(他是个忠臣,所以才最为碍眼。)
(换作是迪罗涅斯那样的野兽,或者是榭萝妮希卡这种疯狂的信徒还容易使唤些。行事合乎逻辑,没有非议空间的忠臣才是最麻烦的角色。)
话说回来,艾比雷欧的忠诚只献给圣王国的女王,并非格雷烈斯所期望的国家安泰。
紫色的披肩翻了一圈,格雷烈斯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距离他身后半步,有两名走路不带脚步声的光头神官忽然跟了上来,他们是佯装成神职人员的间谍‘章鱼’。于内于外都树敌众多的格雷烈斯,除了这些‘章鱼’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殿下目前仍持续在‘钢之宫’进行平日的训练课程。”
其中一人先做出了报告。
“他聚集了军方的精锐部队,并且告诉他们要远征圣王国北境——这支部队很可能是要发兵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
“果真如此,就让公国联军去把他们挡下来。对那些人来说,我军的高级将领不出席会议才是好事。”
“是。”另一人低头应答。
三人穿过广阔庭院中的石砖道。庭院中的枯木很多,也许是因为园艺师偷懒,只见地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与枯枝。
圣都现在处在一个即将荒废的状态,格雷烈斯心里这么想着。
(毕竟战争持续了这么久。)
目前最大的难关是战争的规模遽变。而战争结束时的混乱情况,比起开战之初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平一旦造访,那些数以万计只知道杀人打仗的士兵们将会失业并回归到社会之中。国库没有充裕到可以在和平时期供养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能找到工作的也只有一小部分,其他多数则是会沦为盗寇。
(安哥拉帝国毕竟不是可以拉长战线的对象。)
两国信奉的神灵不同,极可能会有一场冷酷无情的歼灭战。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跟群众的性命如何,一点关系也没有——末日将近。
(没有人可以从这一切问题中推敲出结论。)
(所以,我得用所有的力量……)
三人穿过几座石造的弧形回廊,走进一处日照充足的安静庭园。左手边庭园尽头的城墙上耸立着一座爬满青苔的老旧楼阁。
这座古老的城楼因为傍晚时分背对着塔雷米雅湖泊西沉的阳光,覆盖着苔藓的城墙会蒙上一层耀眼的亮澄色,因而命名为翡翠宫。宫殿位在王宫的西北侧,平时鲜少有人造访,是整座城堡内最安静的一个角落,也是太王——托宣女王的父亲隐居的场所。
格雷烈斯沿着平缓的弧形坡道走着,在望向右手边一处以大型露台建造的空中花园的同时走进了三楼的走廊。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快准备药汤!” “一个人不行,要两个人一起将陛下压住!”
紧接着,响起了几名少年的呼喊。格雷烈斯蹙起眉头,在走廊转角处伫足,差点被一个冲出来的侍从撞倒。
“啊,殿下!”
那名侍从整个人缩成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
“太王陛下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正在大发脾气。”
“我去见他,把其他人支开吧。”
“可是……”
“我叫你把其他人支开。”
侍从铁青着脸频频鞠躬之后,赶紧回头往走廊那头跑去。
格雷烈斯吩咐两名神官站在门外等候,单独走进了太王的寝室。
这是一个宽敞且昏暗的空间。室内的采光仅仰赖一扇窗子,桌上堆满了古书籍。房里大白天就点着油灯,而且还充斥着一股呛鼻的草药熏香。
房间最底端的中央处有一张床,床上盖着纱帐。这面紫色纱帐平时都是放下来的,此时却敞开着。
“……你来干什么。”
一名裸身少年坐在床边不客气地说道。
少年异样的外貌叫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他的左半边几乎没有皮肤覆盖,而是直接露出泛着油光的肌肉。手脚的肌肉缺了几块,甚至可以直接窥见骨头。格雷烈斯即使早已看惯了少年的外貌,还是忍不住对此露出嫌恶。
他是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不仅是托宣女王希尔维雅和米娜娃的父亲,同时也是格雷烈斯的哥哥。为了对自己施以青春之术,他亲手杀了妻子——以取得前代托宣女王尤莉雅的血,却因为这个不完备的青春之术而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
“陛下的侍从全都被您吓得慌了手脚呢!”
“朱力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朕无法察觉到他的气息。”
“喔?”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
太王提贝烈斯拥有的幻惑神莫尔菲斯刻印,到现在仍有许多无法解明之处。据说这种刻印不只是将提贝烈斯的意识移植到他人身上,而是像寄生虫一样在其体内产卵并急速成长,以夺走宿主的肉体。
换句话说,朱力欧体内以其刻印之力寄生的提贝烈斯意识,与现在人在翡翠宫太王寝室内的提贝烈斯并非同一个人。
“那似乎不是很方便的力量呢!”
格雷烈斯语带嘲讽地说道。
“感应变得非常微弱,毕竟距离太遥远了吧?只要一想到安哥拉那些狗熊们现在不知道要对朕心爱的朱力欧、希尔维雅还有梅克留斯做什么,心里就觉得非常地不痛快。”
“不过,正因为王兄具有这种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与寄宿体分开的力量,让两者独立行动,才适合成为统御世界的王者呀!”
格雷烈斯朝着床边跨近了一步。
“就是这么回事。”
提贝烈斯用只剩半边的嘴唇勾起凄惨的笑容。
“莫尔菲斯的刻印能在远方洒下种子,并在种子开花结果之后再播种出去。这就是朕所拥有的力量。”
格雷烈斯听到之后,重新体认到这种力量最令人畏惧的特点。
夺来的肉身亦将浮现刻印,同样可以行使莫尔菲斯的力量。就理论而言,世上所有人最终都会变成提贝烈斯·尼洛斯。
“剩下的,就只要将这副肉身、这副肉身——让朕的身体、让朕的身体——”
“王兄,微臣有一事相求。”
提贝烈斯应该是皱起了眉头,但那张脸上却只有裸露的肌肉诡异的蠢动着。
“你要朕帮你做什么?”
格雷烈斯凑到床边,屈膝跪地,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请您将莫尔菲斯的种子赐与微臣的肉身。”
外貌异质的少年——提贝烈斯一脸狐疑地瞪着格雷烈斯好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竟然要将自己的肉身献给朕?”
“王兄过去不是有好几次都想夺走微臣的身躯吗?”
“哼,是没错。你的刻印具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能补足朕的莫尔菲斯刻印不足之处。但是因为你的戒心太重,所以朕从来没有试过。”
“微臣现在不会抵抗了。”
格雷烈斯说着张开双手,提贝烈斯仍旧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
“微臣现在要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和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进行停战协商。”
“喔?”
提贝烈斯双手放到身后,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你打算怎么杀她?先抢走她的身体,然后再驱使她刎颈自尽?”
我们俩还真不愧是亲兄弟……格雷烈斯在心里窃笑着。
“为此,微臣需要王兄的力量。”
“朕的意识一旦植入你的身体,你就无法再变回格雷烈斯·尼洛斯啰?”
“为了圣王国,无所谓。”
床上的少年在脸颊肌肉的牵动中张开嘴唇,笑了起来。他举起左手,手背上勉强长出的新皮肤绽放出白色火光。等前额也放出火光之后,额头和手背上的两幅印记便重叠在一起。
“眼睛闭起来,格雷烈斯。”
格雷烈斯听话地阖上眼睑。
一股温热的气息自背脊逆流而上,这股不舒服的感受几乎让他的内脏为之绞痛。不久,全身的血管内仿佛都换成了湿黏的油液流窜着。他强忍着以指尖撕扯自己手臂的冲动。
“……呜……”
声音忍不住溢出喉咙。唾液顺着嘴角滑下,弄脏了地板。他再也支持不住,伸手撑着地面。
他张开眼睛,两只手背同时放出微微的青光。这并非格雷烈斯身上一贯出现的伊凯洛斯刻印,而是象征莫尔菲斯的刻印图样。
高热从脑中溢散消失,四肢急速冷却。身上的肌肉和骨骼像是扭曲般地疼痛。
“……呼。”
格雷烈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紧紧掐住自己的膝盖撑起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再度确认双手手背上的图样。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此时规律地闪烁着。意识一旦集中,刻印的光芒便由蓝光转为强力的白光,若是放松则光芒也随之转弱。
(稳定了?)
他抬头往上看。
坐在床上的少年半张着嘴,一脸震惊,下颚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若是有眼睑的话,现在肯定是瞪大了眼睛,眼缘都快要裂开了吧。眼窝里的两颗眼珠正转动着。
“……为……什么?”
提贝烈斯语带呻吟地开口询问。
“为什么——”
他抓住了身边的紫色纱帐,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保有自我意识!格雷烈斯,朕应该已经将灵魂植入你的体内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成为朕的分身!你到底干了什么!”
格雷烈斯叹了口气,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王兄,您忘了我的刻印之力是什么功用了吗?”
“……不就是伊凯洛斯的刻印吗!能够读取他人的记忆——”
“我已经取得了王兄的思维跟记忆。也许您没有察觉,但早在您之前贪婪而专注地将自己的精神植入朱力欧的身上时,我就把您的意识全都取走了。”
提贝烈斯裸露的面部肌肉在震惊和恐惧中拉扯着。
“那、那时候就……?”
那是在朱力欧出征之前,格雷烈斯所设下的陷阱。为了这个目的,格雷烈斯让艾比雷欧暂时挡住朱力欧以争取时间,自己则是先行来到了这座翡翠宫。
“那又如何!就算你夺走了我的记忆又能怎么样!”
“王兄还不懂吗?我的脑中早已存在着王兄的记忆跟思维。这代表我和王兄的意识已经并存在这副躯壳之中。就算现在在我身上植入您的灵魂,这副身躯的控制权也不会落到您的手上。”
“什么……”
提贝烈斯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么做,不过是把莫尔菲斯刻印送给了我。如此一来,王兄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格雷烈斯举起右手贴到自己的前额。蓝色的火光瞬间喷出,改变了形状——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真名在他的意识中回荡着。

*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震撼了周围的石壁、垂着油灯的天花板、站在一旁的士兵们,以及整座德克雷希特要塞。
尼可罗察觉到制住自己的禁卫军士兵手掌松动,立刻甩开对方从地上站了起来。安娜丝塔希雅站在大厅中央,身体往前倾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原本抓住她衣摆的年幼金发骑士——梅克留斯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晕厥过去。
“……呜、呜喔、喔啊啊啊~~”
安娜丝塔希雅仍持续哀嚎着。
“陛下,您、您究竟是怎么了!陛下!”
尼可罗赶到安娜丝塔希雅身边,抓住她的肩膀。虽然马上就被甩开,但他也察觉到自己主子手背上的伊诺·摩勒塔刻印正发出令人忌惮的白光与高热。
“呜……血、血……得还回去——”
安娜丝塔希雅拖着娇小的身子,走向位于大厅里侧的大型石造浴池。满身鲜血蹲在浴池中的希尔维雅站起身来,尼可罗在看到她脸上表情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愣住了。她是在为安娜丝塔希雅担心吗?在自己身处于这个状况下——不对,那根本无关紧要,陛下现在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可罗想要跑到安娜丝塔希雅身边,但膝盖却忽然使不上力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他的四肢完全没力气了。
不只他一个人这样,只见站在墙边的十几名红衣禁卫队士兵也一个个倒下,甚至咳嗽不止,口中的唾液不停地流出来滴到石砖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尼可罗伸手扶着地板,打算用手撑住身体,却在看到自己的手时吓了一跳。他的指头、手背、手腕此时布满了皱纹不说,肌肉还急速萎缩。
“这——”
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却碰到了倒在面前的障碍物。伸手一摸,是一头金发——那是梅克留斯的头。尼可罗看到他额头上发光的刻印。
(这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
尼可罗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波柏斯……波柏斯!是造就三大公家兴盛的神祇之名。
(是将诸神的力量带到地上的‘解放’之力——)
(伊诺·摩勒塔的力量被‘解放’了吗!)
尼可罗猛然抬起头,双眼直视着安娜丝塔希雅披散着一头银发的背影。那娇小的背影此时因为失去力量而往浴池的方向倒下。希尔维雅见状完全忘了对方是自己的敌人,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司掌生命流转的女神之力差点失控了……)
放眼望去,倒在身旁的禁卫军士兵,他们的四肢与身上的皮肤全都皱成一团。头发也开始脱落,正不断地变老、变衰弱。伊诺·摩勒塔神的刻印之力有如溃堤般地倾泄而出,致使周围的人急速老化衰弱。
“——呜哇!”
尼可罗使尽全身力气,用萎缩的手脚撑起了身子,朝着浴池方向踉跄地跑了过去。


希尔维雅接住了朝她倒来的稚嫩少女的身体。那头银发上的铁冠瞬间滑落,沉入了血池之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安娜丝塔希雅的银发垂到希尔维雅手上,因为吸附鲜血而贴到她的手臂上。这名安哥拉女帝的身体竟然如此纤弱娇小。希尔维雅仍然无法相信对方就是敌国的女帝,更是圣王国不共戴天的敌人。
被她抱住的安娜丝塔希雅抬起头来,前额的印记此时仍释放着强烈的光芒。
“呜、呜呜……快把血、把血……逆流回去……”
(有某种力量——正在倾泄而出。)
“血……”
安娜丝塔希雅瞪大血红双眼,掐着希尔维雅的脖子,欲将指尖嵌进她的咽喉。
“——啊!”
她抓住对方的手臂试图挣脱,没想到安娜丝塔希雅看来虽然年幼,却拥有令人难以想像的臂力。希尔维雅根本动不了她,只觉得喉咙炽热,十分难受。
“快点离开。’
随着这声叫唤,有人抱住了安娜丝塔希雅,将她从希尔维雅的身边拉开。她抬头一看,是个戴着单片眼镜、留着杂乱的胡须,将头发绑在脑后的男子。
(这个人——是姊姊身边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快点离开,否则你会被她给咬了。”
安娜丝塔希雅在这名男子的怀里挣扎着,两人一起滑倒在浴池的血泊之中。血水飞溅。
“陛下,请住手呀,陛下!您不能再继续解放刻印之力了。”
“——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娜丝塔希雅的身子在血池中剧烈地扭动着,想要将手贴到自己的前额。刻印焕放出刺眼的光芒。尼可罗从背后抱住,不让她将手贴到额头上。
(陛下失控了!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股强大的力量——)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无数的哀嚎声、肉体迸开的声音,以及骨头被用力拉扯的声音。希尔维雅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强烈的恐惧涌上她的咽喉。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嘶吼声齐鸣狂放。是那些之前已然失去意识,垂着唾液倒在墙边的红衣战士们。只见他们的身躯像气球一样膨胀,肩膀和手臂的肌肉膨起撑破了满布着皱纹的老态表皮,长出了红黑色的新生皮层。他们各个双眼充血眼神空洞,全都转过身来注视着希尔维雅。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化为野兽的士兵们,额头和手背上都冒出了耀眼的白色火光。
“希尔维雅,快逃!他们全都失控发狂了!”
身后的男子大叫着。但是,希尔维雅却连犹豫着是否该站起身来的余裕都没有。那群野兽拨开红衣军人的陈旧表皮,用力地蹬着地板朝她扑来。浴池的扶手被他们冲破,身后的男子也被一头冲上前来的野兽踩过,以身体护着安娜丝塔希雅的他倒在地上哀嚎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血!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们的唾液飞溅到希尔维雅裸露的胸口、腹部,她的手腕、咽喉被关节粗大的手掌紧抓住。力道之强悍,仿佛光是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要将希尔维雅的皮肤给撕扯下来似的。变形的指甲有如粗大的针头嵌在希尔维雅身上各处,强烈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挣扎了起来。视野被恐怖的红黑色斑纹遮蔽——那是包围着希尔维雅的安哥拉士兵们褪去人皮之后显露出来的外貌。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尔维雅扭动着身子,但大腿也被野兽们的手掌紧紧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惊叫着,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在膨胀且爬满了红黑色斑纹的手臂之间,她看见原本倒在大厅入口处的白蔷薇骑士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头上燃放着刻印之光。
“……可恶,格雷烈斯……可恶,朕绝不饶你……血……血……朕需要血……”
那确实是朱力欧的声音没错,但由声音交织而成的话语,希尔维雅却完全听不懂,而且也不想懂。
(他不是朱力欧。)
那名白蔷薇骑士踩过倒在地上的梅克留斯,拖着脚步朝希尔维雅走来。她绝对不会知道,这群化成了野兽的禁卫队士兵以及眼前的朱力欧,都是受到莫尔菲斯刻印的支配——至于施术者提贝烈斯则是在遥远的圣都被奸计陷害,正在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可恶,格雷烈斯……可恶的家伙,朕饶不了你……”
太王提贝烈斯扶着墙,沿途在墙上沾满鲜血地走下漆黑的阶梯。他赤裸着身子,只披着一件紫色披肩。裸露在外的肌肉一碰到墙壁和地板就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不过胸腔的愤恨麻痹了痛楚。
“血……血……我需要血……”
螺旋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不断向下延伸。
从翡翠宫到谒见大厅这段路,可以让贴身侍从背他过去,但谒见大厅地底下的秘密空间是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禁地——葬送托宣女王的银阴宫,和延伸至地底湖那有如绝望般深邃的地洞。
提贝烈斯的肉身由于施加了不完全的青春之术,光是稍微活动身体都有可能带来危险。但遭到弟弟格雷烈斯背叛的他,在愤怒之余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
(血……朕要把尤莉雅的血全部用掉。)
(只要淋在头上就好,至少应该可以恢复记忆。)
此时,提贝烈斯的胸口仍因为格雷烈斯带给他的屈辱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就连发光的梦想之神伊凯洛斯刻印都还烙印在他的眼中。接收了幻惑神莫尔菲斯刻印的格雷烈斯,随后便解放了梦想之神的刻印——将提贝烈斯的记忆抹去。
现在的提贝烈斯想不起寄宿在他前额刻印上的神祇真名,无法施展刻印之力。这比摘掉他的手脚更令他难受。
“可恶的格雷烈斯!朕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带着鲜血的嘀咕声从没有嘴唇的口中溢出。
(等朕取回了力量,就要夺走成群骑士的肉体,增加属于朕的势力,把你宰掉!)
(要是早点杀掉他就好了。那家伙!那个可恶的家伙!)
提贝烈斯不顾指甲断裂,仍继续用手指抠着身旁的石壁。
终于,下方出现了微弱的光芒,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冰冷的寒意阵阵传来。最后的几层阶梯他是用滚下去的。
如月光般的银色亮光映入了提贝烈斯的眼帘。他从楼梯口一路爬进了眼前的圆形大厅,大厅墙上等距离地立着一根又一根纤细华美的柱子,撑起了这片天花板。上方洒下了宛如无数刀刃般扁平细长的光线,那是架设了大量的镜子,以折射方式带进来的洁白太阳光。
“呵呵呵……”
提贝烈斯在地板上拖出了一条血痕站了起来。这个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的场所,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因为他总是定期在这里实验自己的青春之术。
每根柱子中间的墙壁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穿过整个大厅,在楼梯口的正对面通道延伸出去,就放着提贝烈斯的亡妻——先女王尤莉雅的棺材。
(尤莉雅的尸体是用冰柜保存的。)
(应该还留有一点血可以用。格雷烈斯,你等着瞧吧……)
仿佛一只巨大的蛞蝓,太王爬行过的地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血痕。
就在他爬到贯穿银阴宫中央处的巨大支柱时,他活动的手脚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抬起头往上看。
位在石柱根部,宛如石棺一般的石质平台。
那是历代圣王绅杀死托宣女王,并在仪式之后退位为太王的地方。但是,现在却有人躺在那张石质床台之上。
(是谁?)
(为什么会有人躺在这里?)
他向前爬行,看见躺在石质床台上的是个男人——一个外表还留有些许稚气的少年。他身上穿着蓝、灰、黑三色相间的衣裳,是东方诸侯国的剑士装扮。床台脚边则是放着肩甲、胸甲,以及收在剑鞘内的一把长剑。
(这个人是谁?是大公家的人吗?)
提贝烈斯爬近到可以看清楚这人脸庞的地方,背脊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他似乎记得这个人的长相,而且对方并非处在昏睡状态中。他此时张着眼,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看,让人觉得仿佛只要盯着他看,便会坠入他眼中的地底湖深渊。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吗?)
提贝烈斯咬牙在床台边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理应在少年的视野之中,但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提贝烈斯可以看见他眼中有光芒在微微颤动着。
“你是谁?”
他开口询问,少年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向提贝烈斯的方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少年的声音,仿佛一具浸过封蜡、并躺在冰水中数百年的尸体那般僵硬。
“……我……是谁?”
提贝烈斯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在震慑之余他甚至还差点向后倒去。他屈着身子,强忍着又朝少年靠近一步。对方完全没有打算起身的样子。这名少年无论是身体、眼神,还是表情都没有丝毫的生气。
“我不知道,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
少年微微朝左右两边转动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的浏海坍向一边,露出了前额。提贝烈斯见状差点惊叫出声。他知道这名少年的身分了。
(这个人是——)
(没错,是他。确实长得很像。)
(他跟柯尼勒斯,还有梅克留斯都长得很像!非常地相像!)
(最重要的是他额头上的这幅刻印!欧克斯的刻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令提贝烈斯全身发出了颤抖。
他甚至不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论原因为何,那都只是人世间一件事情的始末。但是,此时这个场面让提贝烈斯感觉到的是更为巨大的一种轮回因果。
(是命运!是命运为朕安排了这样的邂逅!)
(朕今天——今天注定要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然后,朕要亲手将他——)
提贝烈斯举起了躺在地上的长剑。
“……我……到底是谁……我的、名字是……”
少年喃喃自语着,目光在天花板洒下的假造月光间游移着,又移回到提贝烈斯——一个身上肌肉几乎全都裸露在外的异形脸上。
提贝烈斯笑了。
“记住了,你的名字叫提贝烈斯·尼洛斯。”
“提贝烈斯……”
“没错。”
提贝烈斯拔出长剑扔掉剑鞘。冰柱般的长剑沐浴在假造的月光中,闪耀着不祥的光辉。
(你就好好记住吧。因为这恐怕就是你最后的记忆了。)
(这是杀死你的人的名字。)
(朕要亲手杀了你,然后得到你——)
“——朕要得到!朕要得到一切!得到你身上那幅刻印所拥有的一切!”
疯狂的呐喊撼动着整座寂静的银阴宫。
“朕要得到你夺来的一切力量!到时候,朕将会成为冥王!”

剑刃贯穿了少年的咽喉,鲜血不断涌出。



第八章 哈德利雅奴斯会议


米娜娃感觉到自己激动的呼吸和晕眩的意识,她身体前倾以双手撑在桌上,眼前一片模糊。在吐了几次之后,她擦了擦嘴挺起身子。
“蜜娜……”
在她身后化妆的宝拉转过身赶了过来。
“没事,你快点准备吧。”
“呜、呜呜……可是……”
“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你为我担心一点意义也没有。快点,停战协商就快要开始了。”
“是……”
宝拉再度面向镜子。身上那件华贵的礼服,还有绑得紧紧的束腰让她活动起来非常不方便。加上化妆更是让她觉得很不习惯,因而花了很多时间。米娜娃也是一样。她低头看着自己。蓬蓬袖、荷叶边,还有长长的裙摆根本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到底有几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了?嗯,大概有十年了吧。她被卡拉从王宫带出来之前,每天都得做这种打扮。
就在米娜娃戴上王冠之际,底下突然传来大批人群的喧哗声。大概是圣都的人马已经抵达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而联军方面也派人出去迎接了吧。
她望着窗外。这个房间原本是守城将军的办公室,就位在要塞的最顶层,所以正午的阳光也不会被挡到,直射照进了窗内。
身后传来开门声。她回过头,看到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门外的阳光下闪耀着。是弗兰契丝嘉。
“唉呀,你们还没准备好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关上,然后走到了米娜娃身边。先是看了看米娜娃,然后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要穿这样出席吗?”
“怎么了?不合适吗?”
“怎么会?你这模样美得让我都想跪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亲吻一百次了。”
“我今天是以女王的身分出席。更何况……”
她望着自己平日惯用,现在就放在墙边的那把巨剑接着说下去。
“这个作战也用不到剑呀。”
弗兰契丝嘉闻言脸色一沉。在一旁打量着米娜娃的脸庞。
“……你的气色很差呢。如果撑不住,我们现在就取消这个计划吧。”
米娜娃举起手,轻轻在弗兰契丝嘉的胸口敲了一下。
“白痴,少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你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吗?”
当时,弗兰契丝嘉说,这是她策划过的作战计划中最险恶的一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仔细想想,恐怕也没有比这个更危险的计划了。但是不仅米娜娃同意,宝拉也同意了。现在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米娜娃将手放在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上。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了。”
她再度将目光移到窗外,弗兰契丝嘉也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正午的阳光往西侧稍微偏移了一点点——圣都就位在哈德利雅奴斯的正西方。
“我们没有真的说好要什么时间在那里碰面,所以我想早一刻打着我们的银母鸡之旗进城去。”
说完,胸口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
米娜娃其实也很清楚,克里斯现在已经闯进了野兽的巢穴,没有人保证他一定可以生还。
(不过,我们约好了……)
(到时候要在圣都碰面。)
每当回想起和克里斯的约定,总觉得什么痛楚都可以抛却。
“……你还没有得到托宣预言,对吧?”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米娜娃闻言点点头。
“不到事发之前,我是不会知道的。”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个答案,忧郁地吐了一口气。米娜娃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不说这个了,你应该先去帮宝拉化妆才对吧。”
“……也对。”
“弗兰殿下,麻烦你了……”
始终对着镜中的自己干瞪眼的宝拉,以哀求的声音说着。
不久,军乐队的喇叭声响起。米娜娃将上身探出窗外,看到要塞宽敞的门内广场上,左右两侧各站着一排举着银色旗帜的队伍,中间则有一行人打着紫色旌旗进城。马车侧面挂的旗子上绣着两头狮子的图样。
是尼洛斯家的家徽。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一楼的大厅挤满了人,热闹的场面几乎让人忘记现在已经要迈入冬季了。无论是墙边或是通风的二楼露台,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铠甲士兵,手中斜举着银母鸡的旗帜。看来至少也有两千人吧。
相较之下,王配侯格雷烈斯的圣王国军护卫队就只是一支百人的队伍。
而且,大厅中央那张铺了绒毯的大桌子上也只有格雷烈斯一个人列席,此时正等着对面的协商对象就座。
身后的圣王国军明显地传出了不悦的议论声。
照理来说,圣王国方面的代表是王配侯,而公国联军的代表则是札卡利亚的公爵千金,所以应该是联军方面要先入座等候才算合乎礼节。
(算了,反正米娜娃陛下也会列席。)
(陛下拥有杜克神的庇佑,诸神的刻印之力无法撼动,而且剑术一流,作为指挥官的护卫再适合不过了。)
(更何况,公国联军应该也已经打算要将米娜娃陛下以圣王国女王的身分端上谈判桌了。)
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士《战场上洒盐的死神》,其真实身分早已在圣王国军和公国联军之间流传开来。这名剑士置身在战功彪炳的骑士团中,顶着一头红发驰骋在战场上,疯狂的杀戮却不曾负伤,其身分会被人发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方应该会在这个场合公开米娜娃陛下的身分。)
(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将会死在这个谈判桌上,因此必须要有人代表公国联军继续参与协商才行。
这是一场异样的谈判会议。若这是双方已达成合意条件的签约仪式,带着这么大的阵仗出席也就罢了。以一场协商会议而言,如此的排场算是前所未闻。对方的意图其实非常明显,他们不想跟一个拥有刻印之力,而且详细其能力的人处在密闭空间中。所以将这场协商会议安排在众人环伺的情况下,预先去除掉所有不安的要素。
(但是,这对现在的我来说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在公国联军中声誉极高的战争女神蓓萝娜圣女,将在这里刎颈自尽。
(因此目击证人愈多愈好。)
(首先,我要夺走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肉体。)
(然后再马上把她杀掉。)
截至议和为止,圣王国军的败因始终都是搞错了作战目标而自取灭亡——这是格雷烈斯的看法。换句话说,受到欲望驱使而针对米娜娃和克里斯托弗洛下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柯尼勒斯、迪罗涅斯,还有路裘斯都是如此。他们实在是太愚蠢了。
(真正应该对付的不是别人,而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这个人没有神灵之力,却是最强大的敌人。)
米娜娃能够预见自己的死亡,因此绝不能对她存有一丝加害的意图。只需要锁定那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以最快的方式杀掉她。而且格雷烈斯还不用亲自动手,让她自刎即可。这么一来,还有谁能够制止得了他呢?
他闭上眼睛,在脑中重复呼唤着幻惑神的真名。额头和两手手背发出微微的热度。他伸手触碰自己的眉心,藉此让这种感触向外扩散。他不想让米娜娃或是弗兰契丝嘉看到他以手背上和额头上的刻印重叠的方式解放刻印之力的场面,因此现在就得先把力量释放出来。
(这么一来,伊凯洛斯的力量就不能使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根本也不需要用到。)
因为无论那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拥有多么狡狯的谈判能力,她都会在一句话也还来不及开口的情况下自刎,根本不需要去读她的心。
只要夺走她的身体控制权就好。
大厅里那些骑士们的议论声忽然转为一阵骚动,同时将各种形式的旗帜向前甩出,旗杆与地面呈平行姿势。在重返宁静的氛围中,格雷烈斯听见正面一道大型拱门内侧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其中一人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另一人则是闪亮耀眼的金发。两名少女的站位没有地位高低之分,而是并行着走进照在大厅里的阳光之中。
格雷烈斯首先注视的是右手边的米娜娃。不知道联军是从哪里张罗到的,那套纯白色的洋装是希尔维雅平时在王宫里穿的,也是托宣女王的正式装扮。银色王冠的金属表面映出了火红的发色。不过,此时的她看来有些异常。
(陛下的脸色不太好。)
(那张脸几乎是土黄色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毕竟是米娜娃陛下,不可能是因为紧张而产生这种反应吧?)
(难道是有伤在身?)
大厅中再度响起了骑士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呼唤陛下的呢喃不绝于耳。就连圣王国的军人看到米娜娃这副模样,恐怕也不得不承认米娜娃就是圣王族的人了。
格雷烈斯抛开脑中的杂念。
(总之,米娜娃陛下是以圣王国女王的身分出席这场协商会议,我也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才行。)
格雷烈斯起身往座位侧边跨出一步,然后在米娜娃面前屈膝跪地。他低下头,将权杖平放在脚尖前方的地板上。
“……微臣格雷烈斯·尼洛斯于陛下尊前谨献忠诚,能拜见陛下尊容微臣喜不自胜。”
身后传来圣王国军骑士们吞咽唾液的声音。格雷烈斯这番表现其实是圣王国宫廷晋见托宣女王时的正式礼仪。
“够了,把头抬起来,格雷烈斯。”
一阵略微嘶哑的女孩声音传来,格雷烈斯隔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
“好久不见,陛下。”
稍微放松的态度之下,格雷烈斯再补上了这么一句。米娜娃则是别开了目光。
“你根本不记得我的长相了吧?”
“微臣记得非常清楚。自陛下降生,微臣就一直伴在陛下身边,服侍陛下。”
这不是谎话。就算米娜娃染了头发,摘了王冠,将白色礼服换成铠甲,格雷烈斯还是能一眼就认出米娜娃。那张美丽的容貌或许突显出些许慑人的锐利气质,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和妹妹希尔维雅、母亲尤莉雅之间共有的五官特征。
米娜娃没再说什么,于是格雷烈斯将目光转到她身旁的那个人身上。
女孩的金发上戴着一顶圣冠,身上穿着模仿战争女神蓓萝娜的华丽铠甲,胸前则是挂着一把琉璃匕首。
(这人就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看来她的行事作风就跟传闻中的一样。)
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神。格雷烈斯直视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从直觉得知那是一双拥有强韧意志的眼眸。
(来吧,试试看莫尔菲斯的刻印能不能突破她的心防,将我的灵魂植入她的心里。)
(一场没有人察觉的战争——我的战争即将开始。)
微热的温度像蠕虫般攀爬在格雷烈斯的前额。若是没戴上王配侯正式装扮时配戴的头巾,莫尔菲斯刻印的光芒想必早就被对方察觉了吧。
弗兰契丝嘉站在桌边,手握着胸前的琉璃匕首,以充满气势的威严口吻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普林齐诺坡里教廷的大主教代理人,统领整个圣王国帕露凯教会的帕露凯诸神代言人,也是神灵的仆役——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喔……格雷烈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女人不以圣王国臣子的身分出席停战协商会议,而是卖弄自己身为教廷代表的地位呀?)
“恭请永远的伊诺·摩勒塔神赐福于在座的所有人和我的朋友,格雷烈斯·尼洛斯……”
格雷烈斯听了摇摇头。
“请容我辞退尊教廷信奉的神灵赐福。不过,我也要为这场会谈感谢圣嘱大典中记述的所有神灵,并表达我无上的喜悦之情。”
“我的立场跟您一样,王配侯殿下。”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说着。
米娜娃率先坐下,弗兰契丝嘉紧接着坐在她的右手边。在米娜娃正对面的格雷烈斯也在同一时间坐下。大厅内的紧张气氛终于稍微和缓下来,双方的旗手在此时将手中的军旗垂放至邻近地面的位置。
弗兰契丝嘉看了看自己正对面的空席位之后,将目光移回格雷烈斯的身上开口说道:
“殿下最初捎来的书状中提及大将军艾比雷欧殿下亦会出席,但目前格雷烈斯殿下的使者却又前来表示大将军艾比雷欧会缺席这场协商,可以请您说明其中的缘由吗?”
虽然是以贵族子弟彬彬有礼的口吻说话,但内容却非常具有针对性。这是一场双方对等的停战协商会议,过去从来没有人在这种场合中以质问为开场。
(原来如此,这就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处事的方式呀?)
格雷烈斯如此说服自己,但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米娜娃的脸色比刚才更糟了,现在已经是铁青着一张脸。而且弗兰契丝嘉的语调和眼神也带有某种明确的意图。
“我想圣女殿下应该也听说了,安哥拉帝国正势如破竹地朝我国领土进兵。我国的北卫军在退守到蓝德夫城后,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战线。为了扭转这个劣势且转守为攻,我以紧急命令的方式任命他挥军北伐。”
格雷烈斯在进行说明的同时,也用眼神刺探着对桌两名女孩的反应。
(她们是在争取时间吗?)
(比方说……对,像是米娜娃陛下因为身体出了状况,以致无法应战。)
(这么说来——她们是在等待什么人出现啰?)
“殿下支开军方的首席独自进行这场停战协商,这么做好吗?格雷烈斯殿下和艾比雷欧殿下现在不都是支撑整个圣王国的唯二中流砥柱吗?”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圣王国的方向是由暂代王权的我来决定的。艾比雷欧不过是军队系统的指挥罢了,不该干预整个圣王国的国政。”
格雷烈斯忽然觉得,接下来都会是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们在等谁?)
(克里斯托弗洛吗?)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着——很有可能。他们很可能商量好要在这座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会面。他们要克里斯托弗洛在王宫得到野兽的真名,然后前来这里会合,再一同夺下圣王国的霸权。
(我就先击碎她们这个部分的幻想。)
(接着再让她们所有希望全都破灭。)
(米娜娃陛下,微臣会杀了您所深爱的指挥官和野兽。)
(然后让您头上顶着王冠,屈服在圣王国的权势之下。)
“首先,让微臣先向陛下报告北卫战线的状况吧。”
格雷烈斯微微向前探出了身子这么说道。若要以打断弗兰契丝嘉的发言为目的,搬出什么话都好。
“想必您非常渴望得知希尔维雅陛下目前的状况。”他边说边注视着米娜娃,只见她一脸僵硬。
他再度将视线转回眼前的金发女孩身上,桌子底下的一双手毫无意义地扭动着。他同时也在探询这女孩的精神状况。他得找到一处可以侵入的破绽,一定会有。
“安哥拉军总人数约十万,冰象六百,先打下里德利雅港和整座半岛,再南下攻进拉坡拉几亚公王国境内——”
格雷烈斯在叙述北方战况的同时,指尖也探入了眼前的女孩心中。这种感触有如水草茂密的水洼,无论从哪个角度伸进去都被包裹在湿软的质地之中,无法继续前进。
然而,终于还是让他找到了一处可以贯穿这片精神土壤的位置。
(找到了!)
(莫尔菲斯!幻惑神呀——)
额头上的刻印发热。格雷烈斯持续报告北方战况,试图不让对方察觉地将自己的灵魂切片顺着指尖埋入女孩的意识之中。
(我逮到你了!)
(这只女狐狸现在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格雷烈斯正面望着圣女的脸庞,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变得朦胧。而她前额底下——隐藏在圣冠与金黄色前发之下几乎看不见——的莫尔菲斯刻印正焕放着青光。
(米娜娃陛下也没有察觉到。)
(不论她们的布防动作做得多么周延,有谁能算到自己竟会死在自己手上呢?)
(我赢了。)
桌前的圣女抓住了胸前的琉璃短剑——帕露凯教廷最高权力的象征物,将其高高举起,直指自己的咽喉——

瞬间,红白两色的物体闪过格雷烈斯的视野中央。

红色的鲜血喷出,沾上了桌子、圣女的脸颊和胸膛,还有格雷烈斯的紫色披肩尾摆。整座大厅内的空气瞬间凝结。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格雷烈斯也是。
(为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琉璃匕首的尖端在圣女的咽喉前方呈现静止状——因为匕首刺穿了米娜娃的手掌,被她给挡了下来。
(米娜娃陛下为什么会知道!)
(陛下知道我要在这个瞬间杀死弗兰契丝嘉?甚至知道我操使她的身体刺穿自己的喉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格雷烈斯的四肢和嘴唇不断地发出颤抖。同时,附着在圣女意识中的莫尔菲斯刻印绳索也被一根根斩断,两相分离。米娜娃的血——神圣而不可侵犯,尚未出世的女神之血正一点一滴,将莫尔菲斯刻印的束缚从圣女身上移除。
“……为什么……”
格雷烈斯无法压抑心里的疑问,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可是托宣女王呀,我可以预见自己的死兆。虽然直到前一刻才看见。”
米娜娃用虚弱的声音说着。那张脸正逐渐转为蓝黑色。但并非因为手掌被匕首划破出血的缘故。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到底做了什么?我要杀的明明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为什么米娜娃陛下会预见她的死兆?)
“你还没搞清楚吗?因为我喝了毒药。”
“……毒药?”
格雷烈斯在疑惑的同时一阵战栗,他听不懂米娜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四周涌来嘈杂的议论声,站在墙边和露台上的骑士们开始理解眼前这般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圣女殿下会……” “陛下!” “是陛下制止的吗?” “这是……” “是王配侯做了什么吗!” “现在可是在进行协商会议呀!” “你们——”
接着,公国联军的士兵们全都举起了手中的剑和枪,把扣环取下的金属碰撞声音同时响起。格雷烈斯身后的圣王国骑士们看了不禁脸色大变。
“先保护她们!” “快把两位小姐保护好!”“把王配侯抓起来!”

“大家安静!”

一声凛然的叫唤撼动了当下的空气,将超过两千名骑士的怒声一口气镇住,仿佛空气凝结的寂静之中。两道脚步声自米娜娃的身后——通往城堡内侧的拱门走来。
格雷烈斯狠狠倒抽了一口气。他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物。
在场的骑士们也是一副错愕的反应。
“为什么?”“该不会……” “喔喔……”
首先进来的是一名黑色装束的高个人影。他有一头精悍的铁灰色短发和锐利的同色泽眼眸,冰冷锐利的目光依序扫向整个大厅,这是一名披着披风的年轻骑士。另一个人则是紧跟在他的身后——
洒下的阳光照耀对方那头蜂蜜色的头发,她的头上戴着刻有蓓萝娜徽章的圣冠,一双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眸非常耀眼。
嘈杂的议论声再次此起彼落地响起。
“圣女殿下有、有——” “这是怎么回事?” “有、有两个……?”
除了在格雷烈斯眼前,手握琉璃匕首,两眼无神地愣在原地的战争女神圣女之外,又出现了另一个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两人无论是发型、容貌,或是一身装饰铠甲的打扮都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两人的眸色。
“王配侯殿下,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蓝色眼眸的圣女来到桌前两个女孩的身后,撑住了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米娜娃,同时将手放到另一张椅子上已经恢复神智的女孩肩上,开口这么说道。
“您眼前的这个女孩名叫宝拉,是银卵骑士团和公国联军的副指挥官。她同时也是军医,以及我的替身,。”
格雷烈斯脑中的思绪在惊愕之中崩裂了。
(替身……军医?)
他这才从那浅褐色眼眸的女孩一头金发底下窥见些许栗色的毛发。
(为什么?是替身又怎么样?这不构成——)
“……我说过了,非宝拉不可。”
米娜娃以有如患了热病般的声音说着。
“我喝的毒药是安哥拉式的合成剧毒。现在尼可罗不在,能为我解毒的人就只有宝拉了。”
换言之,宝拉的死就是我的死。
所以——我看得见。
米娜娃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呼吸声中,但惊骇的内容依旧刺进了格雷烈斯的心脏。
(她们竟然做到这种程度——向死亡靠拢,以化解我的……)
(她们设下这个局面,看穿我的计谋,然后阻止了我?)
(为什么?如此愚昧的行径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一脸茫然的格雷烈斯面前,伪装的圣女猛然抬起头来,差点将那头金黄色的假发甩掉。她一看到自己握住的剑刺穿了米娜娃的手心,立刻铁青着脸大声叫人抬担架过来。不能把剑拔掉!不然会造成大量出血……轻一点、轻轻地把蜜娜抬出去,然后帮我准备沸腾的热水,还有石灰、硝石跟硫磺……
这场骚动在周围的杀气和金属碰撞声包围了格雷烈斯之后,逐渐消失在拱门那头。
格雷烈斯抬起头,公国联军的骑士们全都冲上来包围着溅了血的大桌子。紧张的会谈因染血而中断,在场的两军将士们显然已经察觉到这场停战协商无法在和平中落幕,因此全都赶上来握住身上的剑柄,准备拔剑。
“殿下,请您回圣都去。” “这边就交给我们来处理。”
“是你们妨碍会谈进行的!” “竟然想要陷害圣女殿下!”
两军的骑士包围着大桌子剑拔弩张地相互叫嚣。不过,格雷烈斯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





眼直视着眼前的战争女神蓓萝娜圣女。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你,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才对吧?”
四周充斥着两军将士们的怒骂,但这声质问仍传入了弗兰契丝嘉的耳中。
“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王配侯殿下。”
“胡扯!你将米娜娃陛下置于死地,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们身为人的矜持。”
格雷烈斯听到后忍不住瞪大眼睛。
“……矜持……?”
“对,因为我要打倒像殿下您这样倚赖神力的人,然后建构起属于我们人类的王国。”
(白痴!蠢蛋——愚昧至极!)
格雷烈斯猛然站起身,这个动作让两军将士同时绷紧神经,甚至有好几个人已经拔出长剑。然而,格雷烈斯对此情况完全视而不见,他眼中只有那名傲慢的敌军指挥官,和眼缘上方自前额溢出来的刻印之光。
(我们来看看谁要打倒谁!我现在照样可以使用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
他举起右手要让手背和前额的两幅刻印重叠——
不料脑中却忽然响起了一阵碎裂声。

*

朱力欧两眼直视着那群野兽红黑色的背影,拖着脚步前进。在刻印疯狂失控之下,骨肉膨胀幻化成野兽的禁卫军士兵们踏破了石造浴池,来到裸体的希尔维雅身边,将她压制在血池之中,划破她柔嫩的肌肤,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肉全部扒光。
透过天花板、四面墙壁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东西倾倒的声音合奏成痛苦的交响曲,撼动了整座德克雷希特要塞。大概是安娜丝塔希雅的刻印失控,致使伊诺·摩勒塔的力量疯狂释放,将驻扎在要塞中的安哥拉军队一同卷入了这场灾难中。
然而,朱力欧的耳朵却听不见。他的眼底只有成群红黑色相间的肉块,和希尔维雅那身快要被他们压垮的白皙肌肤。
“血……血……”
朱力欧的咽喉不时发出呻吟,就连一脚踩过倒在地上的娇小身躯——梅克留斯——都没有发现。
“朕得恢复记忆,要将血浇到身上,让时间逆流……”
体内的意识逐渐混浊。在遥远的圣都之中,提贝烈斯本来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分散各地的灵魂根本无从得知。这些提贝烈斯的魂魄只能感受到同样对于血的渴望、疼痛,还有五脏六腑中滚烫的愤怒。
非得撕裂眼前的杜克神之女,将血淋在自己身上不可。
“——滚开!这是朕的东西!”
这声怒斥让成群野兽丑陋且膨胀的背脊抽动了一下,接着完全停下动作。朱力欧拨开它们往散落着肉块的血池移动,看到仰躺着的美丽女孩。女孩的红发飘散在血池表面。朱力欧趴上她纤弱的身子。
“你是属于朕的。你的血、你的肉都是朕的……是朕的所有。”
他低头看着那对如夜晚般漆黑的深色眼眸,吐出了充满兽欲的声音。
“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脸上带着血和泪不断地呼唤着。
(朱力欧?)
(不对,这不是朕的名字。)
(朕是、朕是——)
宁静的银色月光洒下。朱力欧清醒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
横躺在他的面前,带着空洞眼神望着他的不是希尔维雅,而是一名少年。少年身着蓝、灰、黑三色相间的军服,头发和眼眸有如夜色般漆黑。银色的光芒洒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刻画出立体的轮廓。
(我认得他……)
(我认得这名男子。)
朱力欧手中逆握着宛如冰柱一般的长剑,他也记得自己一度挥舞过这把剑。意识深处传出一股莫名的灼热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在他的意识中接轨似的。
(这里是银阴宫,是王宫地下的洞穴……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幅景象?为什么我手里会握着剑?为什么这家伙会——)
一阵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楚折腾着他。
他让自己的视野放空,手中的剑尖轻轻抵住眼前这名少年的咽喉。没有皮肤的四肢正不断地发出痉挛。四周的冷空气袭来,唤起了身上的剧烈疼痛。
“——你在干什么!快点醒醒呀!”
虽然不知道喊出的话会不会变成声音传出去,朱力欧仍对着眼前的少年大叫。
“你什么都不管了吗!你已经打算放弃一切了吗!为什么你不抵抗呢!”
呼喊的同时,四下昏暗的空气确实传出了震荡。
“快醒醒呀!快把剑拿起来,对着我——”
那一瞬间,少年空洞的眼神忽然恢复意识。
“——把剑拿起来将我杀掉!”
在朱力欧最后这声叫唤中,少年猛力摆动着双手。他从床台边抓起一把黑曜石制成的匕首,划破宁静的空气刺向朱力欧的咽喉。剧痛转为高热膨胀,覆盖在朱力欧身上的红黑色烟雾忽然冒出了火焰燃烧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力欧仰着身子大叫,同时睁开眼睛。他在四周温热泥泞的触感中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是剑。这不是前一刻那把宛如冰柱般的长剑,而是安哥拉禁卫军配戴的安哥拉刀。他低下头,看到一双满是泪水的深邃黑眸。包裹在这张脸庞四周的红发向外侧飘散,融入了血池的颜色中无法分辨。
那一瞬间,他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希尔维雅,同时也知道自己恢复了。
“啊~啊啊!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的眼眸中映出了由周围朝他们扑上来的红黑色身影。朱力欧从血池中起身,顺势挥出了手中的安哥拉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刀身化成一道道旋风,在飞溅的血沫中以圆弧方式疾速挥舞着,斩断了黑色巨兽的四肢,
肉块四散,接着如大雨般地坠落。此时,朱力欧的脑中除了杀意之外,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
无论是将手伸向希尔维雅的兽人们疯狂的眼眸、垂着唾液的下颚,或是掠过自己脸颊和颈子的利爪,都无法夺去他脑中的杀意。黑暗中晃过的气息、刀柄传回来的手感——在这些感官的引导下,朱力欧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刀。
等狂风消失,脚下的血池淹及脚踝,周遭的哀嚎与嘶吼声因为耳鸣而听不见的时候,朱力欧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不——
抽搐的红黑色肉块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动着。
沾满了鲜血和脂肪的刀子从朱力欧的手中滑落。希尔维雅坐起身子,用那双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手臂抱住了朱力欧的腰。
朱力欧在急促的呼吸中将目光移到在尸块下蠢动的东西身上。
只见一副身躯从血泊之中起身了。
是一名男子。他将头发束在脑后,脸上留着几根杂乱的胡须。朱力欧愣了一下。他认得这名男子。
(没错!他是银卵骑士团的——)
(记得名字是叫尼可罗吧……他为什么会在这哩呢?而且——)
尼可罗的怀里抱着一名昏厥的小女孩——女孩的一头银发吸饱了鲜血,此刻焕发着令人忌惮的光泽——是安哥拉的女帝安娜丝塔希雅。
女帝前额的印记仍微微闪烁着。
“……你……”
朱力欧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快走……”
尼可罗的尖锐叫喊盖住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语。
“你现在有时间管我怎么样吗?快点带着那孩子离开这里!”
看到尼可罗伸手指的方向,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同时愣了一下。
(对呀!还有梅尔殿下!)
朱力欧回头看了尼可罗一眼,强忍住心里翻腾的疑惑牵起了希尔维雅的手,在一片血池中迈开了脚步。接着,在几步外的地方从安哥拉禁卫军士兵的遗体脱下一件破烂的、军医用的红色斗蓬给希尔维雅披上。他从地上捡起了没沾染到鲜血的长剑,跑向梅克留斯。
“梅尔殿下、梅尔殿下!”
“……呜……”
梅克留斯仅以呻吟回应。不过,朱力欧从颈子和耳根处看见他身上还留有血色。现在也只能相信他没有大碍了。
朱力欧扛起梅克留斯娇小的身躯。直到前一刻还紧绷着、充满无穷杀气的四肢,此时忽然感到沉重的疲惫与剧烈的痛楚,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朱力欧!”
希尔维雅朝他跑来。朱力欧回以一个勉强的笑靥,却因牵动嘴唇导致一阵抽痛。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
这句话几乎是用咳出来的。希尔维雅拉紧了包裹在身上的斗蓬,咬紧嘴唇点点头。
(现在——)
(现在一定要想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朱力欧拖着脚步,用肩膀顶开了大厅的门扉。

*

王配侯格雷烈斯从椅子上摔下。
他仰望着挑高的大厅天花板,同时被一股逐渐蔓延开来的无力感折磨着。此时,聚集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大厅和露台的联军骑士们,正高举着长矛与军旗愤慨地大吼着。披着白色披肩的圣王国军骑士则是团团围住格雷烈斯,为他筑起一道人墙拚死抵抗,不让围过来的敌军靠近。但是,格雷烈斯却对这般危急的情况视而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他举起手,确认着自己的手背。
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消失了。格雷烈斯现在就连这名神祇的真名都想不起来。
(王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应该没杀他,只夺走了他的刻印跟莫尔菲斯的真名而已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周涌上的嘶吼声夹带着愤怒和敌意,变得更加激昂了。格雷烈斯虽然身处在这阵澎湃的情绪漩涡中,但脑中的思绪却一片空白、干涸,并且逐渐崩解。
(要以人的身分打倒我?)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
(不过,就算这样——)
(这仍旧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从众人的怒吼声中传来,听不清楚她想说什么。大概是打算制止联军骑士们的激愤行为吧。
(这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想干什么?)
(干脆放任在场的人群情激愤地把我们全部杀掉不就好了吗?)
(这不也是以身为人的身分赢得了这场胜利?)
(我根本无所谓呀!)
格雷烈斯闭上眼睛,将意识委身于这场混沌之中。

但在此时,全场忽然鸦雀无声。
在场所有人无不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瞠目结舌地僵在原地并冒出冷汗——聚集在大厅内的两千数百名骑士全都如此。
除了部分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之外,绝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愣在原地的原因。他们的目光全都朝向通往后门的一扇大门,就连格雷烈斯也是。
他身后的圣王国骑士们分开来让出一条路。只见通道的彼端,通往后门的入口从门缝中透出一道光芒,然后缓缓向两侧推开。
这阵沉默是门外放出的强大杀气使然。
随着嘎嘎的推门声响起,光芒照进了大厅,在逆光之中有两个人影站在门外。率先踏进大厅的人摇晃着身后扎起的几束长辫。那人看着身旁骑士们一脸僵硬的表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些人还满懂得什么叫做礼貌的嘛,虽然我好像是闯入了你们的游戏之中就是了。”
“卡拉老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这阵几乎要压垮人的沉默中飘了出来,是弗兰契丝嘉吐出的呢喃。确实,众人的视线焦点处——以一身立领的华丽旅行艺人装扮站在门口的女人,就是圣王国的宫廷剑术顾问。
“……为什么老师会在……停战协商的时候出现呢……”
卡拉听到弗兰契丝嘉的疑问,露出一脸恶作剧笑容微歪着头。
“你看到我,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这个呀?我们都多久没见了,弗兰,不是应该先打声招呼吗?至于吉尔嘛……之前就已经碰到过了。”
“啊……是……”弗兰契丝嘉咽了一口唾液。“我也很高兴可以见到老师。可是,原以为我们会在双方剑刃交锋的场合下见面,没想到竟然是在一张谈判桌前……没反应过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也希望能在更令人感到愉快的场合跟你们碰面呀。不过……”
卡拉说到一半,举起手,用拇指指向身后一名气势慑人的高个男子。
“这头白熊一定要我在这时候来。我看他八成是希望我站在桌边,好让你缩成一团,才能让他在交涉工作上占得有利的位置吧。”
“你已经没有用了,可以闭嘴了。”
壮汉以粗大的声音制止了卡拉,然后走上前来。
这名壮年骑士一身打磨得光亮的铠甲上披着一件绣有飞龙图样的骑士披肩,胸前别着一只白色蔷薇章。看到他,不仅圣王国的军人全都收起长剑,挺直了身,就连联军骑士也同样效法。
“……暂代大主教之位的圣女殿下,还有王配侯殿下,很抱歉,我来迟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以咄咄逼人的声音开口说道。
“这场会谈可是关系到整个圣王国的大事,让我们慎重其事地开始进行吧!”



第九章 强夺

“……不用多说了。”
安娜丝塔希雅娇艳的声音传入尼可罗的耳中。
“你可是朕从小带在身边,万般疼爱的人呢!朕知道你是朕的私有物,也知道你不能离开朕。而这点你也很清楚,对吧?”
脑中传来喀的一声,肩膀同时感受到剧痛。他的手臂被扭翻过来,关节已经脱臼了。
“——唔!”
尼可罗强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是以德克雷希特要塞内一间房间改建而成的皇帝寝室。房里只点了油灯,光线不太充足,同时飘着香精和香草的气味。就连安娜丝塔希雅也只穿着一件贴身衣物。这不是审问,也不是惩罚,不过是女帝无聊的游戏而已。尼可罗若是叫出声来,主子八成会开心地将他的腰关节一起拆掉吧。
“来吧,尼可徕,告诉朕,你为什么让那个杜克神之女和她可爱的骑士逃掉?说个能让朕听了开心的理由吧。”
安娜丝塔希雅小巧的身体坐在尼可罗身上。只要稍微扭动身子,脱臼的关节就会传来有如火烧般的痛楚。尼可罗只能压抑呼吸,思索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在苦涩的感触中得到结论,还是实话实说最能让主子开心吧。
“因为嫉妒。”尼可罗呻吟着。
“喔?再说清楚一点。”安娜丝塔希雅兴致盎然地说着。
“我不希望安娜丝塔希雅陛下把那几个可爱又漂亮的人放在身边。因为不管我以前如何,现在都只是个丑陋的蓄胡中年男子罢了。”
安娜丝塔希雅坐在尼可罗的背上笑弯了腰。一股地狱般的剧痛直冲尼可罗的脑门,他真的觉得下一刻自己的手臂就会整个被扯下来。
“尽管放心好了,朕不会再放开你的。你要陪伴朕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安娜丝塔希雅笑得肩膀抖动不已,同时凑到尼可罗的耳边这么说道。尼可罗听了也只能在孱弱的呼吸中点头。
女帝将脚从床上放下,对着寝室门外大叫。
“师团长!”
“……在。”
是艾格,他一直都在走廊上待命。尼可罗忍不住苦笑着。
(这到底是对我,还是对他的拷问呀?)
“追击队的报告呢?”
“是……托宣女王跟圣王国的两名骑士抢走军马逃掉了……”
艾格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我军派出了军犬追击,却在河川旁的森林入口处遭到敌人的攻击,被歼灭了一个中队。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托宣女王和两名骑士应该已经渡河逃到蓝德夫要塞去了……
“喔?想必那些小狗们应该是又累又饿了吧。”
“……咦?啊、是,陛下说得是。”
这名女帝接着要说的话,尼可罗早已经猜到了,因此忍不住缩起了颈子。
“把那些追击队生还者的头全部扭下来拿去喂狗吧。”
安娜丝塔希雅将瞠目结舌的艾格赶出去之后,一脚将尼可罗踹下床。尼可罗早已经趁机会把脱臼的肩膀接回,不料这时候被踢下床撞到肩膀,那股剧烈的疼痛又回来了。
“尼可徕,你会怀念那些家伙吗?”
安娜丝塔希雅举起放在枕边的火酒酒杯贴到唇边,喝了一口之后这么问。此时的她尽管背对着尼可罗,但尼可罗知道主子口中的那些家伙指的是谁。
他心想,这时候不管回答真话还是假话,杯子恐怕都会飞过来吧。
“这个……嗯,我不知道再碰到他们的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所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了。”
“哼。”
很意外地,女帝只是冷哼了一声。一头银色长发落在身上,遮住了她的肩膀、背,还有腰。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株长在黑暗之中,不知道阳光为何物的小车。
“那你可要好好想想,到时候碰面了要对他们说些什么才好喔!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等朕抓到就让你来砍她的头。”
如果是安娜丝塔希雅,肯定会这么做吧!尼可罗试着想像,但他实在无法想像弗兰契丝嘉被掳之后哭着求饶的画面。
“你耐心等着,我要带着全军蹂躏圣都。”
安娜丝塔希雅说完之后,一口饮尽杯中的火酒。


马车车窗外的街景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可以把窗帘拉上吗?”米娜娃向一同坐在车厢里的人询问。这个车厢以四人对坐式来说非常宽敞,但身旁坐的是穿着简易铠甲、配着剑的吉伯特,对面则是宝拉和弗兰契丝嘉,因此米娜娃觉得非常拥挤。
“你很久没有回来了,不想看看自己的故乡吗?”
听到弗兰契丝嘉这么说,米娜娃耸了耸肩。
“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
她再度将目光转向窗外。
白色与灰色的石造建筑林立,景观虽美,却显现出一种冰冷的无机质感。此时的他们身处在由军乐队和大批步兵领着走在前面的凯旋队伍中,但路上却看不到几个居民的身影。大概是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迎接吧?
这里是圣都。
是米娜娃离开了十年之后重返的故乡。阴郁的冬季天空显得非常冷清,喇叭和大鼓在耳边徒劳地合奏着进行曲。
米娜娃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窗帘拉上了。
“外面的光线实在太刺眼了,眼睛都觉得痛。”
“在这种阴暗的天候底下?”弗兰契丝嘉如此询问。宝拉也一脸担心地凑了过来。
“怎、怎么办?我配药时明明很谨慎呀,事后的处置方式也都是依照尼可罗的说法去做的……唉呀,要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的话……”
那时候宝拉使用的毒药虽说是缓效性的,但终究会蔓延到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失明。米娜娃用手拍了拍下宝拉的肩膀。
“没事啦。我不会想吐,也没有发烧了。才三天而已就已经恢复成这样,再过个五天,这种身体上的倦怠感一定也会消失的。”
她说完瞄了一眼放在脚下的巨剑。
我还能上战场。但接下来的战场在哪里,敌人又会是谁呢?
“真是太乱来了。要是当时身体能动的话,我绝对会阻止弗兰殿下的。”
吉伯特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的伤还没好,左手此时还绑着绷带。
“这可是弗兰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呢!”
“所以才乱来呀!”
“对呀。”弗兰契丝嘉在一旁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已经在反省了。那种程度的危险,怎么能说是最危险的作战计划呢?”
“……现在是怎样?”
“之后一定还会用到更危险的作战计划呀!”
马车中的空气仿佛忽然凝结了似的,没有人开口说话。
据说札卡立耶斯戈、圣卡立昂等等——公国联军的主要城市现在全都因为赢得胜利而热闹地欢腾着。因为联军不但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还受圣王国政府之邀被招待到圣都。不过,弗兰契丝嘉知道这不是什么胜利。她为了令圣王国允诺能让米娜娃入城,让之前的停战协商会议整整拖了三天。安哥拉军队又开始发兵进攻了,花了三天才达成这种协议,真的是非常浪费时间的事。
(结果弗兰她——)
米娜娃望着眼前这名已经达成大半野心的女孩。
(只是暂时姑息着自己的敌人,把心思放在更强大的敌人身上而已。)
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否被看透了,只见弗兰契丝嘉抬起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只要想办法向上爬就好的情况,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她回过头,拉开自己和宝拉身后的车窗。这是马车正面的车窗,从这里刚好可以透过车夫的肩膀看到飘扬着紫色旌旗的城堡,还有好几座宏伟的尖塔。
米娜娃环抱住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
这里确实是她的故乡。她一直抱持着不再回来,也不想回来的想法,怀抱着罪恶感将自己的妹妹丢在这里。
(结果我还是回来了。)
“蜜娜,你发现了吗?”
弗兰契丝嘉压低了音量询问。
“王配侯殿下很可能知道克里斯现在的状况喔!”
米娜娃点点头。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曾经询问过格雷烈斯好几次,但格雷烈斯始终很不自然地将话题带过。由此看来,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吧?
“也许克里斯受伤了。”
宝拉用明快的声音近乎刻意地说着。
“圣、圣王国的医生一定没几个像样的。人家应该要在克里斯身边照顾他才行!”
这是她的体贴,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米娜娃再度转向车窗外,目光落在远方成群的尖塔上。
(克里斯,你真的在王宫里面吗?)
(为什么你没有跟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这边联络呢?)
(你……还活着吧?)
车轮的转动声忽然变得嘈杂。此时,马车已经驶进了圣都中心铺设着石砖的道路上。摇晃的紫色旌旗,还有城堡前的吊桥、欢迎的喇叭声已经近在眼前了。

*

慌张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扰乱了宁静的内宫,在来到门前时才静止下来。
“殿下!王配侯殿下!您在吗!”
是艾比雷欧的声音。格雷烈斯蹙起眉头。他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扭开来了。正午的阳光粗鲁地闯进密不透风的漆黑室内。
“吵什么,这里可是内宫呀!”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悠闲地躲在自己的房里呢?我国的国军——”
艾比雷欧毫不客气地踏进房门,接着便看到书架前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忍不住生咽了一口气。
“我不是说了,要你不要吵吗!快把门关起来!”
格雷烈斯说完之后,将桌上的油灯拿过来。艾比雷欧在确认门已经关上并锁上后,才转头注视着躺在地板上的那个人。
要一眼辨识出这是一具尸体恐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具尸体不仅干涸、扭曲,而且蜡化,甚至大半的皮肤都不见了,裸露出底下的肌肉。
“这是……”
“是我的王兄。”
艾比雷欧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格雷烈斯和尸体间来回望着。
“……太王陛下?这怎么可能?”
“就是王兄没错。是我在银阴宫发现的。”
尸体的喉咙插着一把黑色短剑。这把剑在油灯的火光下闪耀着如同水面一般的光泽,是黑曜石磨出来的。
这把黑曜石匕首是历代王绅在谒见大厅地底下的银阴宫杀死托宣女王所用的凶器。
“可是殿下——”
艾比雷欧提高了嗓门说道。
“这不可能呀!因为就在我们留滞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这三天,北伐军已经整编出动了!而且还是太王陛下的命令呀!”
格雷烈斯点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两人不久前才回到王宫,格雷烈斯一回来就先去了一趟银阴宫,并且在那里发现了这具尸体。他一个人将尸体搬回这里来——因此绝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在艾比雷欧之前,他的‘章鱼’们已经向他报告过这件不可思议的事了。
迎击安哥拉帝国军队的圣王国部队已经整编完成,也临时指派了将军出征。这都是太王陛下下达的命令。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王陛下并没有军权,为什么军方会听从太王陛下的指示?我们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代表我们在那里接收到的消息,全都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呀!再说——”
艾比雷欧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如果这是太王陛下的遗体,那到底是谁下的命令呢?”
格雷烈斯默默看着手中油灯的火光。
答案只有一个。虽然难以置信,但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他披上披肩,随手抓起权杖。
“我们走吧。”
“去翡翠宫吗?那边我已经去看过了,什么人也没有。”
“我知道。”
格雷烈斯拉开一对刻有翼车轮图样的大门,经过多重折射洒下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了走廊。
他走进门内,跟在身后的艾比雷欧则是站在门口不动。格雷烈斯心想,这真是明智的决定。毕竟他们即将看到的真相也许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这里是圣都王官的中央,由六重走廊包围的核心位置——托宣女王的寝室。室内洒下来的光芒烘托出奇幻氛围,甚至让人误有置身在中庭的错觉。这间宽敞得不像四周有围墙阻隔的房间中央有一层平缓的台阶,上头放着罩有纱帐的床台。天花板上复杂的组合玻璃天窗洒下的七彩光芒,让这张床成了寝室中的焦点。
不过,这幅耀眼的光景中却有一块黑点。一个矮小的黑色人影坐在床台边缘。格雷烈斯走上前去,爬上平缓的台阶看清楚,那是一名少年。少年漆黑的发色和眸色即便头顶上洒着虹光,颜色看来仍像夜晚般地深邃。而他腿上放着的那把拥有透明剑刃的长剑也非常醒目。
少年察觉到格雷烈斯出现,抬起了阴郁的眼眸。
目光对上的刹那,格雷烈斯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与不对劲的感觉,仿佛脚下的大地变成了流沙将他吞没。
他认得这名少年。
问题是就算翻遍了记忆,甚至找遍了世上所有的历史纪录,肯定也找不到这名少年的存在。
(他是……我的哥哥,圣王国的太王陛下。}
这样的认知直接流入他的意识中。格雷烈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屈膝跪地,双手交握地颤抖着。
“你回来啦,格雷烈斯?”
清澈的嗓音教人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收缩。心头涌出的恐惧几乎要将格雷斯整个人踩平在地板上。不过他仍强忍着这股恐惧,抬起头直视着少年的脸庞。
他的额头,那幅野兽烙印仿佛笑着似的绽放出强光。
“现在……这种感觉真好。我找到了我的名字——我是提贝烈斯·尼渳斯,是这个国家的王,对吧?”



后记


这一集又让大家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看了看前一本书的后记,发现那是盛夏时写的。而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读者们或许不知道,不过跟本书有关的工作人员其实也等这本书等了很久。真的非常抱歉——夕仁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打从这个系列开始进行以来,我几乎每一集都是在出版社的办公室校稿的。光从这点就可以知道,我每次交稿都拖了多久。这次竟然连后记的撰写工作都要到出版社的办公室叨扰。忽然望着窗外,夕阳下美丽的国立大学校舍撩起了我心里的感触。
开始写这个系列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呢!真是感慨良多呀!

这个《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系列不但是米娜娃和克里斯的故事,从第二集开始也变成希尔维雅和朱力欧的故事了。这对男女主角终于也登上了封面。
我第一次同时在一个系列的故事中描绘这么多的角色。就连起初只是灵机一动让他登场的角色,随着战事扩展开来,最后也逐渐展现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开始自行活动了。真的是既新鲜又刺激的体验。从第四集开始,我大量采用过去从没有用过——应该说根本用不到的手法。我得意地向大家公开这件事,结果却得到——“这种写作方式大家都在用啊”的回复,害我羞愧得马上闭嘴。
总之,希尔维雅和朱力欧的成长真的完全超乎我的想像。而且在某些读者群中,这两个角色似乎更受欢迎呢。这种情况,看在我的责任编辑等人眼中还真是五味杂陈。

这次夕仁老师也帮忙画了很棒的插画!我非常喜欢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带着哀伤的氛围凯旋归来的那张彩稿!连背景都非常漂亮呢!也非常非常感谢责任编辑H。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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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wk456852123 平民
可以把那些圖由包子變回原圖嗎Q O

12 年前 0 回復

ju000000 平民
留爪。观看中。

12 年前 0 回復

a178078 騎士
好期待後面會怎樣喔~~

12 年前 0 回復

灰梦 騎士
aaaa 第八卷什么时候出啊!!!明明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13 年前 0 回復

lise 子爵
话说终于把7卷都看完了……现在要等更新了,确实如楼上说的,下一卷很多都值得期待……包括克里斯和米娜娃见面,北方的攻势等等,不知道下一卷能都解答么,克里斯能恢复么…不过完全不知道按照杉井光这个出书的数量和速度什么时候能看到下一卷……已然过了2个月了然后没有任何消息,日文版貌似也还没出,再翻译再出完全不知道啥时候了- -悲剧啊

13 年前 0 回復

ranperuji 王爵
這一卷真是讓我看得心驚膽跳阿,讓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卻又想表達些什麼,莫非這就是矛盾?

首先,這一卷克里斯的變化還真大阿,一開始很有冒險家精神,並且還在途中賺取到額外的經驗值(因為遇到開外掛的卡拉),但是一切都在得知秘密之後絕望,然後自願被掏空所有的記憶,天阿,這個走向非常不像主角的作為吧,我到現在還是無法釋懷,即使這個是很重要的伏筆。

雖然我在結尾的時候知道為何要讓克里斯成為一個空殼,但是描寫的內容出現許多疑點阿。

疑點一:在提貝烈斯的視點裡,「劍刃貫穿了少年的咽喉,鮮血不斷湧出。」這一段話應該是說貫穿了克里斯的咽喉吧,可別告訴我提貝烈斯也可以稱作少年阿,好吧,就算提貝烈斯是少年好了,一個失去空洞心靈的少年,可以立即反擊,我也不太敢相信阿,好吧,或許你會說冥王的因素,若你能在下一卷完美的說明,那疑點一就忽略好了。

疑點二:在格雷烈斯的視點裡,「他是……我的哥哥,聖王國的太王陛下。」還有「你回來啦,格雷烈斯?」這兩句話,再怎麼看也只能認為是提貝烈斯轉移到克里斯身上吧,如果是這樣的話,疑點一就不是疑點了,但是此作應該會成為悲劇吧,男主角已經不再是男主角了!
所以,合理的解釋是克里斯依然是克里斯,只是記憶出了差錯,因此也就成為了疑點。

為什麼格雷烈斯會認為克里斯是提貝烈斯?我不相信只獲取錯誤的記憶,就能塑造可以與該名字相符的性格。

為什麼克里斯知道格雷烈斯的名字,我不相信提貝烈斯想奪取克里斯的時候,會灌輸什麼訊息,除非真的奪取成功,不然克里斯從何得知,從本文看來,克里斯只被灌輸他的名字為"提貝烈斯"這個假名吧,然後就被提貝烈斯拿劍殺害(只是不知道是否刺殺成功)。

所以第八卷快點出來吧,我想看到底是什麼的走向,以及是否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13 年前 0 回復

千里草堂 騎士
这个太王真是一点天理都没有,年纪一大把还装嫩,不死不行

13 年前 0 回復

灰梦 騎士
啊啊啊啊啊,剧情发展实在是太荒诞了。。。。。算了,只能期待下一集了。。。

13 年前 0 回復

st6315 子爵
隔了許久看完這本,發點感想。
這本的劇情真的是越來讓人猜測不到了,除了劇情發展以外,刻印之力的各種應用技能(?)與變態程度也在此卷發揮到一種極致的地步......太王的刻印之力就如同書中描述的瘟疫一樣,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再造出一個自己的複製品出來(不過外貌還是沒變就是),兼具洗腦與控制身體的能力,不愧為書中一等一的刻印之力。不過看到太王後面被自己的弟弟來陰的那段,只能說弟弟的心機還是遠比哥哥來的重阿。而克里斯本人的遭遇在本卷也算是夠慘了,為了制服冥王而跑到敵陣中的他,最後卻發現自己根本拿這神明沒有辦法,之後在敵人的勸誘下把自己的記憶交了出去,最後又陰錯陽差地把自己當成是太王陛下而重獲新生,作者這次真的跟主角有仇的樣子XD!
相較之下,其他角色劇情給我的震撼就沒有男主角大得多,第二主角朱利歐最後因為太王陛下的死亡而變回原來的本尊,確實可喜可賀;芙蘭利用了替身、毒藥以及女主角的死亡預知能力躲過一次的暗殺行動,再度展現出芙蘭的用計高明與女主的預知外掛有多實用;女王領了便當又吐便當這橋段確實讓人有點傻眼就是了,不過想想反正在這個世界裡,刻印之力啥都做得出來,就不會覺得難以接受。
總之,看下卷克里斯要如何變回女主角孰悉的他,要不然作者就是要寫個Bad End了?

13 年前 0 回復

lsmlllsss 侯爵
真的是越看越迷茫啊,对男主真的无话可说了
非常期待下一卷,感谢LZ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炎岩石 騎士
出现了这就是最终boss

13 年前 0 回復

inugami 騎士
在意真的今后变成怎样。真的下面的卷急切等待!!!

13 年前 0 回復

愿=?~ 子爵
终于第七卷了
lz辛苦了,感谢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john0402 伯爵
看的真是混亂(是視點上)
男主你真是笨旦, 有後宮不要還要去給洗腦
不過這也是要女主來救他了
差不多還有2卷左右就要完了吧

13 年前 0 回復

hank4091 王爵
總覺得事態發展到這樣已經讓我越來越看不出來要怎麼發展下去了....

13 年前 0 回復

nonight 勳爵
看完後
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總是很沉重

13 年前 0 回復

lzb709257415 勳爵
等那么就终于出来了,感谢LZ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csssyzxsxj 侯爵
禽兽黑了。。。我表示既然你不要后宫了,那就交给我吧

13 年前 0 回復

夏之冬 公爵
主角就这样挂掉? 不会吧话说日本出到几 啊 这书

13 年前 0 回復

yy123456 子爵
終於出了 感謝錄入的樓主
给力的简介 无力吐槽啊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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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ohnson1231 伯爵
會潛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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