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神的记事本][第6卷][简/台]卿卿我我卿卿我我·小白脸的胜利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8-15 21:2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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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8-16 02:41 编辑












“说不定我们死后还会有感觉呢!我真想沉眠于能够俯瞰韦里埃村的高山上那小小的洞穴啊!沉眠这个词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红与黑》斯汤达尔着/小林正日译


1

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主角是个硬派到令人无言的男人。
其实我不大熟悉这个男人,也不曾当面和他交谈;更何况少数关于他的资讯全都来自传闻。最离谱的是,他几乎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出场。尽管如此,这仍然是属于他的故事。
他的绰号叫作“熊拳”,据说是因为曾经赤手空拳地打死一头熊,才有了这么一个让人笑不太出来的谐音绰号。然而无论他身在阿富汗、南斯拉夫还是刚果,大家都如此称呼他。或许是因为日本人的名字比较难念吧?
他曾是驰名于多国战场的佣兵,却在体能达到巅峰的三十多岁时一度退隐。因为他回到故乡日本时认识了一位女性,并且爱上了她。
尽管所有人都不祝福这段恋情,他们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由于不可能于养育小孩同时继续从事不法勾当,他决定洗去满身的烟硝味和血迹,在东京安身立命。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经营拉面店,或许其中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也说不定。继承了由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中华拉面基因,汤头里却吸收了这个国家中各式各样的饮食文化,最后演变成不折不扣的日本料理——这是日本拉面的历史,也意外地和两人生下的女儿有着相同的背景。
然而就在妻子早一步离开人世之后,他却在某一天抛下了女儿和面店,再度以“熊拳”的身分回到战场。他曾在这个和平的国度经营拉面店的唯一证据,就只有拉面店的门帘了。
他的本名叫作花田胜。
根据似乎是事实的传说,他本来想直接用名字当作店名,却被妻子嫌“俗气”,于是去掉了“Da”和“Sa”两个音(注:日文中表示俗气或没水准的形容词发音为dasai)——
——成了“花丸拉面店”。
这就是那间拉面店的店名。花田胜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

话说回来,虽然最近几乎完全忘了这回事——不过我的确还是个高二的学生,而且快要满十七岁了。我竟然是在教室里和同学聊天时才想起这件事,怎么会这样啊?难道我对上学有什么心理障碍吗?
总而言之,对话的内容就是这样——
“……只剩下一个月了,藤岛也请记得来帮忙,十月不要排太多打工喔!”
午休开始的铃声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也同时传来。我一抬起头,便看见一头短发、看似坚毅的眉宇以及和蔼可亲的眼眸。原来是彩夏。我把上午的课全都睡掉了,脑袋现在还昏沉沉的,所以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连其他女生都三三两两地往我座位四周聚集过来。
“……什么只剩一个月了?”一个月后有什么事吗?
“拜托你仔细听人家说话好不好!你一定又从班会时间一直睡到现在了吧?为什么藤岛你总是专门跑来学校午睡呢?”
我正想回嘴说“最近遇到一堆麻烦事,害我很累啊!”旁边的女生就插嘴了。
“这不算午睡吧?他好像从早上就一直睡到现在啊?”
“有时候还睡到放学,晚上七点了还不醒。”
“我听说他连上体育课都在睡耶?”
“真的吗?那很强耶!是怎么办到的?”我才想知道咧!你们想乱编到什么时候啊?
“藤岛在睡觉方面真的很有才华喔!”
彩夏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得意。
“以前还曾经说梦话跟我聊天呢!”
“你应该叫醒我才对吧!”我忍不住吐槽,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对了……你刚才说下个月?下个月有什么事吗?”
女生们的眼神同时进入了冰河时期。我低头趴在桌上回避这些可怕的视线,同时拚命地试图回想。今天好像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了吧?呃……整整一个月后就是十月……十月底……
“啊!是我生日!”
“谁知道你的生日啊!”“是喔,生日快乐啊!”“几岁生日啊?我看你好像开始有老人痴呆的症状了,大概有七十七岁了吧?”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群起围攻我啦!
不过这时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我快要十七岁了。这么说来我应该还是个高中生,转进这所学校之后还不满一年。
原因说来话长,总之我目前正在一家侦探事务所打工,担任助手。回顾自己所写的案件记录,这短短一年来竟然就遇过十次足以成为刑事案件的纠纷。我的高中生涯还剩下一大半,照这种频率算来,毕业前恐怕还会遇上十五件左右的案子。我不禁有点头昏——万一我在高中毕业之前就先从人生毕业了怎么办啊?
然而彩夏突然凑近我的面前,把我拖回了现实。
“跟你的生日无关啦,我们说的是十一月三号。你应该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吧?”
“……安产节?(注:日文中的十一月三号1103和“安产”谐皓)”
“文化节啦!就算你已经和整年都在放假的尼特族差不多,所以搞不清楚国定假日……”
“难道我连稍微恍神的权利都没有吗……?” “……可是你竟然连校庆的日子都不记得!”
嗄?校庆?

*

雇用我的侦探事务所和彩夏打工的拉面店位于同一栋建筑物。走出JR和私铁及地下铁路线杂乱交错的巨大车站东侧,穿过流浪汉聚集的公园后走到人烟稀少的死巷——一栋不显眼的灰色低矮住商大楼就是店面所在。这里的地标是挂在一楼门口那刺绣精美的红色门帘,上面写着“花丸拉面店”。拉面店很小,只有五个靠柜台的座位;店主人称明老板,是个总是穿着挖背背心配黑色围裙、胸部缠着布条,模样健康到令人目眩的大姊。
“彩夏说最近要准备校庆活动,暂时会比较晚过来店里……可是鸣海你为什么还是一放学就来了?”
傍晚四点,我一出现在拉面店里,柜台后的明老板便这么问我。
“啊,是因为在班上没有安身之处吗?”
“没、没这回事啦!”我不禁有点着急。“没有人在我睡觉时决定了班上的摊位活动,也没有人叫我什么事都不用做,更没有人直接把我的桌子拿去当切割台用啦!真的没有这些事!”
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想哭的感觉呢?一定是因为明老板一直在切葱的关系吧……?
“不过你在我店里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不点餐的话,你还是快滚出去吧!不要妨碍我准备材料。”
我好歹也是前店员,居然这样说我!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出去。
“呃……就是说呢……这个嘛……我是为了校庆的事来拜托明老板你的啦!”
“拜托我?”
“因为我们班上决定要卖冰淇淋。”
明老板握着菜刀的手停了下来。
“花丸”是一间奇特的拉面店,因为甜点的冰淇淋比拉面本身还有名。听说明老板是因为父亲失踪而不得不继承拉面店,在那之前其实她努力进修的目标是成为冰品师傅。
“所以……如果明老板能教我们做冰淇淋,就一定没问题了。我们班上的女生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啦……”
“……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啊!那拉面店怎么办?”
明老板一脸不耐烦地这么说完,切葱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是啦……只要让大家每天来‘花丸’学着做就可以了吧?”
“你白痴啊!那还不是一样?我在这里顾小孩,那谁来做拉面啊?”
“这……这个嘛……那就由我来——”
“你刚刚说什么?每隔半个小时就摔破一个碗公的鸣海同学,你说你要来干嘛?”
“非常抱歉对不起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
唔,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大概会是这样,明老板也太不留情面了。
总之,这就是我被分配到的唯一一项校庆准备工作——说服明老板帮忙。
“我告诉你,我们这里一直都是拉面店,不是冰淇淋店。我也是有身为拉面店老板的坚持的。好啦,把这份送去给爱丽丝吧!”
明老板在碗公里豪迈地洒进一把葱花,然后推到我面前。碗公里只见煮熟的豆芽菜和葱花,害我愣了好一阵子。尽管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况,明老板还是会特地向我解说。
“这是葱花味噌拉面,不要面不要汤不要叉烧不要笋干不要味噌。”
“拉面店老板的坚持也不要了嘛!”
然后我就被揍了。


这个爱丽丝就是我的雇主,住在这栋大楼的三楼。308室的房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以奇幻风格的字体写着“NEET侦探事务所”。最近我开始嫌麻烦,所以常常不按电铃就直接进去。夏末的暑气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房间里的冷气却依然强劲刺骨。穿过右手边是厨房的狭窄走廊,里头就是小小的寝室。
“爱丽丝,我送饭过来了!”
“哇!哇哇啊!”
我端着载有碗公的托盘走进房间,床铺方向却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她在干什么啊?
寝室的三面墙壁都是架子,架上的电脑器材满满堆到了天花板,地板上绝大部分的面积则被床铺占据了。床单上满是小熊啦、海豚啦、猫咪啦、水豚之类的可爱布偶,堆叠成了一座山丘。一个小小的女生正趴在床上,试图往后缩进这座布偶山中。我一和她四目交会,黑色帽沿下那张惨白的脸庞霎时一片通红。
“以……以后不准你突然闯进来!我也是有个人隐私的!”
“嗄?啊……呃,对不起!”
我差点打翻手上的托盘,连忙背对床铺退回厨房。
这个小女生就是雇用我的侦探——爱丽丝。虽然她总是穿着睡衣窝在这间套房里,但我刚才不小心瞄到的服装……却让人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她戴着黑色的三角帽,好像还披着黑色的蕾丝披肩。应该不是我眼花才对,可是……爱丽丝为什么打扮成那样啊?她不是只穿睡衣跟丧服还有看起来很贵的和服吗?
“哇!拉链卡住了!唔……呜……我的头发……好痛!鸣海!鸣海!”
听到爱丽丝的叫声,我慌忙站起来。
“不准过来!不准看!快帮我想办法解开!”
“你到底要我怎样啊!”
爱丽丝在布偶山下痛苦难当,不是头发被吊袜带的钩子勾住,就是背后的拉链夹住布偶眼晴上的钮扣,实在有够凄惨。
快点帮我解开!千万不可以伤到我的朋友们(指的是那些布偶)!还有给我把眼睛遮起来!爱丽丝接二连三地提出难题,我决定忽略最后一项,爬上床铺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从钩子上解开,然后让布偶们重获自由。
“你给我待在外面,直到我说好了才可以进来!”我就这样被赶出了事务所。过了几分钟,爱丽丝一脸不高兴地打开门探出头来,身上已换回平常那件水蓝色的小熊睡衣了。
再次被请进房间的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爱丽丝也噘着嘴巴,拿起筷子兀自搅拌起碗公里的葱花和豆芽菜。
“干什么?有话想说就给我说清楚啊!”
就在气呼呼的爱丽丝背后,刚才那套衣服的黑色裙摆从毛毯下露了出来,大概是她匆忙之间想塞进去藏起来吧?
“呃……那是新的丧服吗?”
“如果看起来像丧服,你的丧礼说不定也近了。死因是老年痴呆。”
最近流行把我的恍神当成老年痴呆吗?真是令人哀伤。
话说回来,那套衣服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丧服。丧服不可能有那么奇怪的帽子,那看起来还比较像美国卡通里会出现的巫婆。
“够了!你给我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忘记!反正你最擅长忘记事情了不是吗?”
爱丽丝吃完碗公里的食物,又气呼呼地转过头背对我。细瘦的肩膀完全隐没在丰润的黑色长发之中。
终于,宛如机关枪扫射的打字声响起,散布在墙面上的数个荧幕显示出令人眼花撩乱的文字。只有在爱丽丝伸手拿起放在侧桌上的红色铝罐——Dr.Depper的时候,打字声才会暂时停止。这个茧居族偏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每天只吃一点点的蔬菜;点那种不加面也不加汤、根本不算拉面的拉面,也是她经常会做的事。据说她只靠Dr. Pepper就能摄取到大部分的营养了。
爱丽丝并不是普通的侦探,而是尼特族侦探。虽然她几乎寸步不离这个狭窄的电脑机房,却能骇进各种网站,不分昼夜地撷取大量的资讯。而我就是这位侦探的助手。
至于侦探助手的工作呢——
“鸣海,不要在那里发呆!先去把浴室给我打扫干净!”
我一边拿着海绵刷洗浴缸,一边对自己身为侦探助手的工作以及未来的人生感到怀疑。就在这时,浴室的磨砂玻璃外传来了门铃声。
“爱丽丝!我买了很多种喔!”
爽朗青年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是脚步声和纸袋摩擦的声音——是宏哥。爱丽丝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务正业的尼特族,宏哥在其中算是比较正经而且平易近人的了。应该是爱丽丝托他去买什么东西吧?
我打开莲蓬头冲掉浴缸里的清洁剂,一走出浴室就看见宏哥穿着直筒夹克的背影,他正从纸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排列在床上。爱丽丝一看见站在宏哥背后的我,立刻弹了起来。
“宏仔!鸣海在这里!快藏起来!”
“嗄?”
宏哥转过身来一看见我,立刻迅速地将床上的东西收回纸袋。
但我还是看到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那是包装在塑胶袋里的衣服,而且颜色都十分鲜艳。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唉呀,原来鸣海小弟也在这里啊?”
“那是……宏哥送给爱丽丝的……衣服吗?”
“嗄?嗯,对啊!”
“鸣海!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爱丽丝一把抢过宏哥手里的纸袋,又顺手塞进了毛毯里。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呢?
“你开始对流行服饰感兴趣了吗?也不必那么不好意思吧?”
“别在那里胡说八道,打扫完浴室还不快点把空碗公收拾收拾!”
结果我跟宏哥一起被赶出了事务所。到底是怎样啊?
“爱丽丝也开始对睡衣以外的服装感兴趣了吗?那种怪衣服……是宏哥你帮她挑的吗?”
走下紧急逃生梯的时候,我试着询问宏哥。这个人虽然也是尼特族,但毕竟是个将外表优势极致地误用在哄骗女人维生这方面的小白脸,对服装的流行趋势可说是十分敏锐。所以我很难相信那种奇妙的衣服会是他挑选的。
“啊……嗯。”
宏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有明确回答。
“没办法,那是爱丽丝的要求嘛!拜托你就别再追根究柢啦!”
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爱丽丝也差不多开始会想要吸引异性的目光了嘛!”
呃……那样不叫想吸引异性的目光吧?
如果当时我再稍微深入思考一下爱丽丝举止异常的情况,或许就能早点发现这件事了。因为当时宏哥带去的并不是服饰店的纸袋,而是“东急手创馆”的纸袋。
然而那时候的我却忘了要深入思考。正如爱丽斯所言,我的专长就是遗忘。


回到紧急逃生梯下方幽暗的聚会场所,我向宏哥说明校庆的事,小声地和他讨论该怎么做才能说服明老板。宏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不时偷瞄着拉面店后门同时这么回答:
“应该很困难吧?你也知道的,冰淇淋对明老板而言……就是……心情会有点复杂嘛!而且过去又发生过那些事……”
“嗯……是这样没错啦……”
为了继承不告而别的父亲留下的拉面店,明老板放弃了做冰淇淋的梦想。
“如果由宏哥出马……能不能在这方面说服明老板呢?”
“我可没有鸣海小弟你那种舌灿莲花的功力,而且满口空话哄骗女人的行为实在不好啊!”
“你才是专门哄骗女人的小白脸吧!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啊?”
就在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步伐迅速的秋日夕阳早已开始西沉,彩夏也来了。
“啊,藤岛……宏哥也来了啊?我等一下再过来帮你们点菜。对不起喔,我来晚了,我先进去啰——”
彩夏精神抖擞地边打招呼边从后门走进厨房,不久之后就传来清洗物品的水声。
“对了,藤岛跟明老板你提过了吗?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
厨房里隐约传来这样的对话,我忍不住靠近后门竖起了耳朵。
“我听说了……”明老板的声音传来。“可惜我没那个闲工夫,也不是专门的冰品师傅。现在还叫我教人家做冰淇淋,根本是找我麻烦!”
我丧气地垂下了肩膀,彩夏却突然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藤岛,你能不能想办法哄一哄明老板啊?因为你实在很有成为诈骗专家的天分,应该可以在她耳边念些奇妙的咒语这样……”
“那是魔法不是诈骗吧……”
“所以你不否认自己是诈骗专家啰?”
“我一次只能吐槽一个梗啊!我要是能一句话吐槽两个梗,一年就能拿到两次M1大赛
(注:由日本吉本兴业主办的搞笑对话比赛)冠军了!”
“鸣海小弟,刚才这个吐槽的梗好像有点难懂喔?”
“宏哥,你可以不必讲评!”
“唔……我以为拜托藤岛同学一定没问题耶……怎么办呢?我已经自作主张地和班上同学说天就可以来店里了。如果只是来吃冰淇淋……应该也能学到一点吧?”
彩夏皱着眉头正要回厨房,宏哥却瞬间露出了猛禽般的眼神。
“你同学要来?来花丸拉面店?全部都是女生吗?”
“嗯?”彩夏回过头来。“嗯,对啊!本来想说可以来请明老板教我们做冰淇淋的。可是也不能让她在那段时间放下店里的工作不顾,恐怕还是不可行吧……”
宏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短暂的沉思。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发出足以同时迷倒五百个女生的电力对彩夏眨了眨眼,接着走进厨房。
由于宏哥和彩夏擦身而过时还小心翼翼地关上后门,所以我们无从得知他到底对明老板展开了怎样的甜言蜜语攻击。
最后传到耳里的声音,竟是宏哥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发言:
“欢迎光临,请里面坐!请问要点什么?好的,叉烧拉面一碗。嗯?是的,我是新来的店员。是啊,今天刚来的,不过第一个月还是试用期啦……”
尽管哑口无言,我还是偷偷地推开了后——映入我和彩夏眼里的,正是围着围裙同时以高超技巧捞起拉面并甩干的宏哥。


*

时序一进入十月,“花丸拉面店”便笼罩在一股透着粉红色的奇妙热气之中。
因为有一群高中女生放学后立刻大举入侵,而且不仅如此,连女性客人也明显变多了。起初大多是宏哥的女性朋友想来看“工作中的宏哥”这幅奇景,不久之后经过大家口耳相传,就吸引了更多女生来看这个“煮拉面的超级大帅哥”了。
“换句话说……宏哥,你就是为了趁机和大量的高中女生接触,才抛弃尼特族的骄傲跑来这里打工吗?”
一个礼拜后,少校终于出现在“花丸拉面店”后门。他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班上的女生大呼小叫地挤在厨房里,一脸不高兴地这么问道。
“嗯……对啊,算是这样吧?”
“竟然如此软弱!”
少校伸手按着帽子上的防风镜,忍不住猛摇头。
这个头戴野战迷彩头盔、身穿深绿色陆军夹克的娃娃脸男,虽然看起来像小学生,其实却是仍在学的大学生。他的绰号叫少校,也是爱丽丝身边那群不务正业的家伙之一。
“穷究小白脸之道的宏哥竟然自愿从压榨女人的角色变成被压榨的角色,太让我失望了。”
虽然我不觉得失望,但还是感到哪里不大对劲。宏哥是那种为了接近高中女生而如此不顾形象的人吗?话说回来,开始工作的确是件好事没错啦,只是我没办法不胡思乱想,总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藤岛中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呢?宏哥可是我国尼特族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如今就要化为资本主义的泡沫而消失了啊!”
“消失了反而对这个世界比较好吧……?”
诚如他的打扮一般,少校是个不折不扣的军武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称呼我为中将。尽管中将的阶级比少校高,却不见他对我表示尊敬(就算他表示尊敬也会让我很头大就是了)。少校滔滔不绝地弹劾数落我一阵子后,突然推开厨房后门说:“直接由我出面抢救宏哥算了!”
“明老板,蛋白霜的硬度差不多打成这样可以吗?”
“我不小心加太多柠檬汁了!”
“等一下!我不是说过不能把草莓压烂吗?果汁会让起司的味道变淡啦!”
“这里头加了不少利口酒耶,校庆时卖这个没问题吗?”
“没关系啦,因为很好吃嘛!”
“小宏~帮我加点两盘煎饺喔!”
“没问题!彩夏,三份沾面好啰!”
“知道了……不好意思一让您久等了!”
弥漫着拉面气息的蒸气中传来一阵欢乐爽朗、仿佛人生充满希望的女声,让少校毫不夸张地真的当场昏倒了。


拉面店的风暴甚至波及爱丽丝都跟着遭殃。
“鸣海,你给我听好!今后绝对不准让那些女生给我靠近事务所!”
爱丽丝扠着腰站在床铺上,气到一头黑发都跟着颤抖。
因为彩夏以前就偶尔会在教室里提到爱丽丝,让同学们都很感兴趣。这些女生后来越来越大胆,不但闯进明老板家的住宅学做冰淇淋,还假借名义说要拿做好的冰淇淋让爱丽丝试吃,接二连三地闯进NEET侦探事务所——这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承认,被甜食诱惑而让她们进来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可是那些家伙真的接受过文明国家的义务教育吗?你的同学们根本无法分辨我和布偶的不同!”
女生们看到爱丽丝时很少有其他的反应,几乎全都瞪大眼睛大叫“好可爱!”“好像洋娃娃!”“让我抱一下!”然后一群人就飞扑过去抱着她猛蹭。
“真是的!老板、彩夏跟玫欧也是这样,为什么女生一看见我就想一把抱过来呢?”
“这个嘛……她们的心情其实也不难理解啦……因为爱丽丝真的很可爱啊!”
我试着这么说明,结果爱丽丝整着人僵住,脸蛋也瞬间红了起来,仿佛还会发出尖锐的笛音同时喷出蒸气。
只见她的嘴唇微微颤动。
“……什、什、什、什、么?你……说什么!”
竟然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什么啊?她到底怎么了?如果是害羞我还可以理解,但她干嘛这么激动啊?
“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说我怎样?”
“就是……因为爱丽丝跟洋娃娃一样可爱,所以不难理解女生们一看见你就想抱住的……”
“你你你你在想什么居然说出这种鬼话!”
“这不是鬼话啊,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
“我可是一次都没听过!”
咦?是这样吗?这么说来……我可能真的没当着爱丽丝的面这样说过。不过这家伙真的对自己的外表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没……没想到居然连你都说出……想……想紧紧抱住我这种话……”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不可能啦!”
“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因为这句话生气啊?女生那样说恐怕还情有可原,男生要是说想紧紧抱住谁可是犯罪行为耶?
然而爱丽丝不断地拿起Dr. Pepper的空罐向我丢来,我也只能先逃出事务所再说。

*

这一年的十月——也就是我十六岁生日的最后一个月——的确发生了许多让我震惊的事。明老板的冰淇淋制作教学开始约莫一周后,事情就发生在那个礼拜一。
那一天,我也是一放学就来到了“花丸拉面店”。
“怎么?原来你连校庆准备工作都被大家排除在外啊?”
“并不是!”
我用力地拍打柜台桌面,拚命反驳明老板的话。
“因为我的工作是制作传单和海报,所以只能回家用电脑做啦!”
“不过鸣海小弟你来得正好,来尝尝我新开发的拉面吧!”
腰上系着围裙的宏哥竟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出这种话。
“你好像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工作了嘛……”
“我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连准备工作都能胜任啊!”
明老板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既然有能力,干嘛不一开始就去工作啊?”
“我只是想过说不定有这种机会,所以偷偷练习过啦!因为这里是‘花丸’我才愿意帮忙,并不是有工作意愿的意思喔!”
“你就这么喜欢找一堆高中女生过来吗?结果你这家伙行动的目的还是为了女人嘛!”
“当然是为了女人啊!”
结果宏哥被明老板弹了一记额头,脸上的笑容却比我以前所见更为灿烂。
试吃宏哥做的广东面时,我心中的不解又更形茁壮。为什么宏哥愿意做到这种地步呢?只要发挥他的小白脸手腕,想在闹区大街搭讪多少高中女生都不是难事;就算是利用在拉面店工作的机会认识女生,也用不着开发新口味的拉面吧?
这么做岂不像是——
打算将来也继续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吗?
不不不不,不可能吧?明老板也不可能一直照顾这种不务正业的小白脸。


就在我差不多将试吃的拉面吃完时,班上的女生们也来到“花丸拉面店”了。
“宏哥了早安啊!”
“彩夏告诉我们了!听说你也开发了新口味的拉面啊?”
“我也想吃吃看!”
“听到你们这么说真让人高兴,可惜我今天没有煮那么多。下次来我家玩吧?到时候我一定请你们吃,吃完再一起出去玩吧?”
“我一定要去!”
竟然有人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跟女生搭讪。我正想偷偷地把碗公放上柜台,却看到彩夏和班上的校庆执行股长一脸不好意思地靠近明老板。
“明老板,有件事……我们实在不大好意思开口……”彩夏扭捏地不停搓着双手。
“又怎么啦?”
“学生会的干部好像被卫生所人员通知了,说除了现场加热的食物以外都不能卖……”执行股长这么说道。
“嗯?”
“所以……嗯……怎么说呢……就是……好像一定要有什么食品执照的人在场才可以贩卖生鲜食品……”
“哦……食品卫生负责人吗?”
明老板抓了抓头。
“因为我的冰淇淋里使用了很多生鲜食材啊……”
我不自觉地在柜台上探出身体听得入神。这么说来……我们班上的摊位活动不就等于被打枪了吗?怎么不早点说啊!
“现在才接到通知,我们也很头痛啊!” “学生会的干部也说确认时疏忽了……”其他同学也纷纷帮腔。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不卖冰淇淋了吗?”
“嗯……关于这一点呢……”
彩夏抬起头来凝视着明老板。
“明老板,你应该有厨师执照吧?”
“……叫我去做吗?”
“拜托你啦!”
彩夏、校庆执行股长以及其他不知有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女生们,一共十几个人一起对着明老板合掌鞠躬。
厨师的确可以担任食品卫生负责人,同时不必参加相关讲习。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厚脸皮地拜托明老板,请她在校庆当天前来M中帮我们顾冰淇淋摊。
“但那毕竟是你们学校的活动,由我这个局外人来当负责人恐怕说不过去吧?”
“这点我们已经努力地向学生会争取过了。由于起因是他们的疏失,所以似乎可以特别通融我们的样子。”
彩夏的手段真是了得。不过这种请求实在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然而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明老板却抬起头望着满是油污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瞪着彩夏说道:
“你们校庆……是十一月的三号跟四号对吧?”
彩夏的脸庞就像沾了糖浆的草莓一样闪闪发光。
“明老板,谢谢你!”


而事件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后。或许这根本不足以称为事件,只不过是一件大家都没想过的小事获得了证实。
然而那个席卷我十六岁最后一个月的大骚动——的的确确始于这一天发生的事。
在冰淇淋制作教学开始前,校庆执行股长对明老板这么说:
“因为还是得先让学生会跟老师们看一下,明老板的厨师执照可以借我们影印吗?”
“好啊!鸣海,你拿去影印吧!”
负责跑腿的人当然是我,因为我看起来最闲,也早就习惯跑腿的工作。也因为这样,让我有机会最先目睹那个事实。

厨师执照
本籍 东京都
黄 明丽

我瞪大眼睛盯着印在本籍左边那三个字看了好久,一开始还没办法理解那一排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怎么了?还不快点去!”
“呃、这个嘛……”
看到我吞吞吐吐地指着执照上那三个字,明老板一瞬间皱了皱眉头,然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啊?”
“……本名……”
原来如此,这是本名……说得也是,会印在执照上的当然一定是本名。彩夏跟宏哥也都一脸不解地靠了过来,探头窥看我手中的文件。
“因为我老妈是中国人啊!不过这个名字很不方便,所以我都向人家报父亲那边的姓氏,说我姓花田啦!”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只见他也瞪大了双眼。看来就连认识明老板很久的人也不知道这件事。大概是因为我和彩夏都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明老板也显得有些尴尬,只好把头转开。
“我也没有刻意隐瞒啊!只是因为说明这件事很麻烦,而且也没必要特别说明,才一直没有说啦!”
“嗯……这么说……也是没错啦……”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的确,之前并没有什么机会让明老板特别提起这件事,就算早就知道了,也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明老板的名字要怎么念啊?”
彩夏却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
“黄明丽……”
“所以大家才会叫你明老板啊……”宏哥边说边叹了一口气。
“啊——真讨厌,干嘛这样啊!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然你们听过哪个日本人的名字会念‘明’吗?”
这么说来也是没错。只是我认识她一年了,却从来没注意到这件事。
“好啦!快点给我拿出去影印!”
明老板显然非常不高兴,扭头走进等待上课的实习生所在的走廊深处便不见踪影。她求学时想必也遇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所以对此感到非常厌烦吧?
我勉强对宏哥和彩夏挤出一丝苦笑,然后便离开“花丸拉面店”前往便利商店。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不论明老板是火星人还是地底人,对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才对——至少当时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当时的我们都不知道一件事——不知道明老板姓氏的“黄”字隐含了多么深重的意义。
直到隔天,我们才深刻体认了这件事。因为那个男人来到了NEET侦探事务所。

*

下午四点,那群人突然闯进了“花丸拉面店”,当时店里只有我和宏哥两人。宏哥正在准备叉烧肉,我则在厨房连结住家的走廊上帮冰淇淋拍照,准备制作校庆时用的菜单。
拉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宏哥的声音响起。
“欢迎光临!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开始营业——”
而碗公掉在地上摔破的声音却打断了宏哥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探头进厨房,只见柜台外面出现了三个男人。站在门口的是两个一身黑衣、满脸横肉的巨汉,领头的年轻男人站在他俩中间,正伸手揪住柜台后的宏哥衣领。
“喂!明丽在哪?你又是谁?明丽的男人?”
“不不不,很可惜我还不是。明老板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喔!对了,你又是哪位呢?”
宏哥还是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实在没有那种不要命的胆量,不但腿都软了而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人到底是谁——是黑道吗?刚才他们的确说了明老板的本名,虽然日文说得十分流利,但“明丽”两个字却显然是中文发音,就连不懂中文的我也听得出来。所以他们是中国人吗?
“还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喂,你该不会想动明丽的脑筋吧?”
年轻男人大声吼道。他梳着整齐的西装头,眼神有如猛禽一般犀利。尽管身穿名牌西装,却显然不是正派人士。
“大少爷,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吧?”年轻男人身后的黑西装男同时从左右两边出言提醒他。
就在这时,门帘外传来另一个声音。
“喂!你在干什么?快放开他!”
西装头男放开宏哥转过头去。明老板正抱着鼓鼓的购物袋站在门口,一看到他的脸立刻瞪大了眼睛。
“……红雷?你为什么在这里?”
“明丽!”
西装头男的声音充满雀跃,还非常刻意地往后拨了拨头发。
“你刚回来吗?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还好吧?偶尔也回来让我们看看嘛,龙头、祖父大人跟其他人都很惦记你啊!”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黄家露面啊?又没有什么事……倒是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明老板推开三个大男人走进店里,钻过柜台进入厨房。西装头男耸了耸肩。
“别这么说嘛!也不想想你几年没回来了?对了,我最近也会一直待在日本……”
“大少爷,我们不是来找明丽小姐的……”
“请别忘了这次前来的重点,要把胜找出来!”
“少给我啰嗦!我没忘记!”
西装头男不大高兴地这么回道,在两个手下粗壮的大腿上各踹了一下。
“……胜?我老爸又怎么了吗?”
明老板忍不住开口质问他。明老板失踪的父亲……没错,他的名字的确就叫胜。
“胜没有回来这里吗?”
西装头男突然眯细了眼睛这么问,吓得我汗毛直竖。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我却仿佛看到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四月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也没说什么就又消失了。”
“不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是说昨天或今天。”
“没有。我老爸到底怎么了?”
“明丽,我想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胜他受雇于龙头,在香港的本家担任保镳。”
龙头?香港?还是保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分?是明老板老家的人吗?这个男人应该是以前就认识明老板,会是她的亲戚或什么人吗?我和宏哥面面相觑,只能咽了咽口水偷偷窥伺明老板的侧脸。
“我不知道这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老板的声音涩涩的。
“五年前。因为我们在香港的立场从那时起就不大稳固,龙头也经常被人盯上……”
五年前——和明老板的父亲抛下拉面店销声匿迹的时间差不多。对了,我想起来了。花田胜在四月时曾经偷偷跑回来,还曾经在店里露面。根据爱丽丝的说法,他不但动了整形手术改变容貌,而且“接受过高度的特殊训练”。
也就是说……他是黑社会的人吗?
“搞什么鬼啊那个混蛋!结果只是回去混黑社会吗?”明老板不耐烦地搅动着锅里的汤汁。“那干嘛一声不响地消失啊?也不想想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胜和龙头做了个条件交换。”
西装头男的话让明老板皱起眉头。
“条件交换?什么意思?”
“龙头很欣赏胜的能力,觉得让他当拉面店老板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条件交换!”
“就是……不再过问你的事,相对地胜就要担任黄家的专属保镳。”
明老板的黑色马尾在空中摆荡,最后无力地靠在放餐具的柜子上。
“……什么人拜托他做那种事了!那个混蛋!”
“因为胜不希望你和黑社会有所牵扯吧?”
“真是多管闲事!既然如此,我老爸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你们应该还比较清楚他吧?为什么现在还跑来找我?”
“因为胜那家伙又失踪了。”
“失踪了?”
这时西装头男轮番对宏哥和我投以尖锐的视线,还啧了一声。
“一个不小心就透漏太多了……这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借一步说话吧!”
明老板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点点头,取下围裙交给宏哥。
“帮我顾一下店。”
我只觉得胃的底部冒出阵阵寒气。这样行吗?让她出去没问题吗?那些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人,就算是明老板以前就认识的人,不过——
“不用担心啦!这家伙是我的表哥。”
明老板朝着西装头男努了努下巴这么说。大概是发现我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所以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吧?
“我知道了。你小心一点。”
宏哥笑着这么回答。
“煎饺的材料我也顺便帮你准备啰!”


约莫一个小时后,明老板回来了。这时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都已来到店里了。
“明老板终于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啊?”
“对了对了,宏哥也偷偷试做了冰淇淋,明老板也尝尝看嘛!”
然而明老板只是漫不经心地“哦?嗯!”了几声便走进厨房,不久之后便传来她假装没事的声音:“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今天要做的是圣代喔!”
直到后来明老板抱着啤酒篮走出厨房后门,才和蹲在紧急逃生梯上的我四目相对。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明老板却只是耸耸肩。
“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啦!”
如果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疲惫的神情呢——我实在很想这样问她,但我问不出口。我并不是想责备她,而且这样问她一定不会回答我。
那么……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
一直到宏哥端来我点的拉面,我才小声地询问他。
“明老板……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她说是表哥的那个人……好像也不是普通人……”
“不晓得耶?我也没问……”
宏哥只是摇摇头。
“既然她说没事,我们就不该探头探脑地询问啊!何况那好像是他们自己人之间的事。”
我的叹息和叉烧拉面冒出的蒸气混杂在一起。
常在这家店附近流连的尼特族们非常尊重彼此的隐私,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无论是宏哥或爱丽丝都是如此,所以才会连明老板的本名和身家背景都没有人知道。用冰淇淋般冰凉而甜腻的漠不关心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这就是在这座都市路边生存的小智慧之一。有时候我会羡慕这一点,有时却会为此感到愤怒。

*

然而这一天并没有这样就结束。深夜十一点半即将打烊时分,又有一位稀客来到了“花丸拉面店”。这时彩夏和班上的同学们早已回家,宏哥在准备隔天要用的食材,我则在走廊里面整理冰淇淋教学留下的东西。
“不好意思,请问明丽在吗?”
拉门推开的声音伴随年轻女子的声音同时响起。正在流理台前剥高丽菜的宏哥抬起头,我也因为听到“明丽”两个字而走到厨房。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浅褐色长裤套装的女子,年纪大概和宏哥差不多,留着一头在额前剪了齐浏海的稍短黑发。那眼神凌厉的面容总让我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明丽不在吗?请问你是谁?是店员吗?太奇怪了,我明明听说在这里打工的是个高中生啊?”
女子一脸讶异地环视幽暗的店内,并且毫不客气地质问宏哥。既然她也称呼明老板的本名“明丽”,该不会和白天来过的那些黑道男有关系吧?她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急迫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看清她的脸孔。
“啊,我是最近才被雇用的店员。”宏哥如此回答。“明老板现在去酒商那边了。呃……您是她的亲戚吗?”
宏哥似乎也注意到了。白天来的那个西装头男也是如此,总觉得他们跟明老板不知是哪里有些相像。就像功夫电影的女主角一样,有种英气逼人又凛然的气质。
“你真的只是店员吗?”女子无视于宏哥的问题,依然继续逼问他。
“你跟明丽真的只是这种关系?该不会是明丽的男朋友吧?”
白天那个西装头男也很在意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啊?而宏哥竟然还回答什么“明老板可是相当难缠的强敌,我还没办法俘虏她”,让女子听得眉毛都挑了起来。一旁的我忍不住走进厨房,开口插嘴。
“请问……您又是哪位呢?”
“你……你是?你是那个打工的高中生?”
“呃……不算是,之前的确曾经在这里打工,不过现在只是普通客人而已。这不重要,请问您是……”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普通客人留下来?而且那里不是明丽住的地方吗!”
呃……话是没错啦,但你干嘛那么生气啊?
就在这时,女子背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会吵到附近邻居耶!”的声音,救世主终于出现了。明老板掀起门帘走进来,正好和转过身的女子四目交会。
“……小铃?怎么连你也来了?”
“明丽!你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把这种身分不明的男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出去!还有,你那是什么打扮?胸部都露出来了!”
“哪有露出来?我可是有缠住。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在小地方特别啰嗦啊!”
明老板没好气地这么说着,同时将女子推进店里。
“你就是这样随便惯了!”
“白天红雷已经来过了。你要说的也是同一件事吗?”
听到明老板这番话,女子吃了一惊并捂住嘴巴。她瞄了我和宏哥一眼,又转头看着明老板。





“嗯……没错。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啰嗦这些细节的。”


来到店里的女子叫作黄小铃,据说是明老板的表姊。
“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跟红雷也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明老板一边将酒瓶收进冰箱,一边这么说。那个西装头男——黄红雷——似乎是小铃小姐的哥哥。
我坐在后门旁的椅子上,偷偷瞄着靠在门边、交叉着双臂的小铃小姐。从两人交谈时的语气听来,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明老板似乎跟老家十分疏远。
“……红雷他……打算怎么处理胜叔?”
小铃小姐这么反问道。明老板的肩膀颤了一下,手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谁知道?我没问他。大概是抓去拷问然后杀掉吧?”
突然听到明老板嘴里说出这种话,不禁让我寒毛直竖。抓去拷问然后杀掉?
“你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不在乎?他是你父亲耶!”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老爸他是自作自受吧?受雇于黑帮又背叛人家,他自己应该最清楚下场会是怎样吧?”
黑帮……
明老板她母亲的老家……原来是中国黑帮吗?
我和宏哥只能默默听着两个女子的谈话,连礼貌性地离席的念头都没有。
身为中国黑帮的保镳,却背叛了雇主。这么说来,白天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带着手下来找人,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我只觉得一股凉意爬上背脊。花田胜究竟做了什么?
“我已经不想跟黄家有任何瓜葛了。事到如今,小铃你又何必来找我——”
“胜叔他……昨天跟我联络过,但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明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几乎是用力摔上冰箱的门,转身撑在柜台上探出身体。
“为什么只跟你联络?”
“如果他直接和你联络,帮里那些家伙来找人时恐怕也会连累你啊!所以……”
“他早就已经连累我了!”
明老板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了。
“不想给我找麻烦的话不会快点去找警察自首?结果他还是偷偷摸摸地到处躲藏啊!”
“所以你听我说完嘛!胜叔是为了你来拜托我的!”
明老板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口水,宏哥和我的反应恐怕也是一样。
“……为了我而拜托你?”
“没错,胜叔是这么说的。这栋大楼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私家侦探,对吧?”
在场的我们全都瞠目结舌。


把拉面店交给宏哥看顾后,明老板带着小铃小姐绕到店面后方的紧急逃生梯。我当然也准备跟上去。
“为什么连你也跟来了?”
结果就被小铃小姐逮住了。
“这个嘛……因为我是那间侦探事务所的助手啊!”
“你还是个高中生吧?不要胡说八道了。都这么晚了还不快点回家,到底在想什么啊?”
该怎么说呢?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正经八百地责备我的生活态度,感觉实在颇为新鲜。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转身回家。
“鸣海,你不要插手。”
居然连明老板都这么说。
“只让爱丽丝知道还没关系,反正那家伙只会窝在家里上网查东查西,不至于出现在台面上。可是你动不动就会自作主张地闯进事发现场吧?”
“明老板没有立场说我。”
我坚定地回嘴反驳。
“委托人应该是小铃小姐才对吧?”
“讲这种狗屁道理的时候嘴巴特别厉害嘛!”
明老板颇不耐烦地吐出这句话。我缩着脖子钻过明老板身旁,先爬上了楼梯。我不像宏哥那么干脆,就算只能紧抓着“侦探接受了委托,而我是她的助手”这个不牢靠的既成事实,还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一件可以让高中生半开玩笑地参与的事情。而且你对我们家族的情形一点也不了解,不是吗?”
小铃小姐边说边用力踏上楼梯追了上来,发出好大的声响。
尽管小铃小姐是个刚正严谨的人,踏进NEET侦探事务所看见床铺上的爱丽丝时,还是呆了好一阵子。没办法,因为爱丽丝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一样。
“老板亲自上来已经很难得了,竟然还带了一位更难得的稀客呢!”
爱丽丝打量着明老板和小铃小姐的脸庞这么说道。而小铃小姐对爱丽丝说出了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
“你……你竟然……竟然穿成那样!那不是可以出来见人的服装吧?这里还有一个男生也看着你,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这番话让爱一丽丝也大吃一惊。
“什……什么意思?这身睡衣哪里丢脸了?”
“那是就寝时穿的服装吧?大腿都露出来了!”
小铃小姐绕到床铺旁边,拿起毛毯把爱丽丝的身体包了起来。
“哇!你……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访客说出这种话!”
“睡衣不能随便穿给男人看,除了男朋友或老公!”
爱丽丝的脸庞霎时有如晚秋的岚山(注:日本京都的赏枫胜地)般染上一片赤红。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啊?由于感受到危险,我连忙躲到厨房去避难。
“唔……我……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规定!”
“就算那个男生跟你是那种关系……”小铃小姐指着我。“也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可以穿成这样啊!”
“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我跟鸣海才不是那种关系!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委托人就给我有点委托人的样子!”
当时的情况相当危急,要是我不巧站在床边,恐怕一定会有Dr. Pepper的空罐飞过来。看不下去的明老板终于从后面猛拍了一下小铃小姐的后脑勺。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闲事?都有人死了耶!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看向明老板。有人死了?
“啊,是……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孩子实在太……”
“那个穿睡衣的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侦探喔!有事找她的话就快说吧!”
小铃小姐指着爱丽丝回过头望着明老板,嘴巴一张一阖地却说不出话。
“……这、这孩子?这孩子不是小学生吗?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是侦探?”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卷在毛毯里的爱丽丝不高兴地说道。
“我是尼特族侦探,是全知无能的观察者。黄小铃,我对你的事情也了若指掌。还有你们公司所开发的通讯安全防护程式中那六个弱点、以及语音辨识系统的故障问题,我都比你们的开发工程师更清楚。”
小铃小姐这回真的吓呆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以有点害怕的目光回头看着明老板。
“明丽……是你告诉她的吗?不对……你应该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明老板耸了耸肩。
“她就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啊!不只是个脸色苍白的小鬼而已。”
爱丽丝接着明老板的话继续说道:
“那边的荧幕上显示着架设在这栋建筑周围的防盗摄影机拍摄的画面,黄红雷和你来到‘花丸拉面店’时,我就确认过你们的容貌了。关于你是香港黑帮黄道盟龙头的侄孙女这件事,我也是透过网路搜寻知道的,老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恐怕也完全不打算告诉我吧?”
从我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小铃小姐看着爱丽丝时的眼神,是因为恐惧而迷惑,或是因为不知所措而动摇呢?无论她的反应如何,我都只能趴在冰箱前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所以——黄小铃,请你全盘托出所有细节。你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是漂荡在资讯之海上的一双眼睛,并不会插手干涉任何事。而趴在那边那个看起来就不聪明的高中男生虽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却把沉默当成唯一的朋友共度了十余年,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沉默的重要。”
总觉得爱丽丝好像把我说得很糟糕。不过多亏了她这番话,我才勉强有办法抓住冰箱慢慢站起身来。
小铃小姐无力地跪坐在床边,我却从她的背后看见爱丽丝以温柔到令人难以想像的表情这么说道:
“我可以保证绝对不说出去。”


龙头——这个名词似乎是指中国黑帮的老大,从小铃小姐的话中大概可以猜出意思。而明老板则是那位龙头的孙女。
“明丽连黄家的事也从来没对你说过吗?”小铃小姐再次反覆看着明老板和爱丽丝。
“因为之前根本没必要提起这件事啊!”
明老板靠在寝室门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不高兴地这么说。
小铃小姐的表情像是强忍住口中的苦涩,只能无言地转向爱丽丝。
“总之,胜叔以前曾经是佣兵,一直在中南美和中东地区到处参战。不过自从在日本和文丽阿姨相识并结婚,就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了……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黄文丽——以香港为活动据点的中国黑帮“黄道盟”老大的么女。
花田胜——放浪的一介佣兵。
而这两个人之间爱的结晶正是——
“是喔……你比我还了解我老爸嘛?原来是佣兵啊?那只熊男还告诉我说他是忍者呢!竟然把我当白痴!”
明老板伸出手指滚动着Dr. Pepper的空罐同时这么说着,只是从语气中实在听不太出来她在自嘲还是生气。
“是啊……小的时候胜叔就常陪我玩,当时他也说自己是忍者呢!我也真的相信了……”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老是故意略过重要的部分,结果要得我们团团转。那个笨蛋老爸就是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胜叔他……!”
小铃小姐忍不住放大了音量,后来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于是闭上嘴巴安静下来。
“胜叔他不是这种人。”
小铃小姐竟然会表露出这样的感情,着实令我感到意外。她和花田胜的关系这么亲密吗?
“什么意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
明老板皱起眉头。
“可是……我比明丽你更早认识胜叔啊!”
小铃小姐的声音越来越细微。
“小时候我们几乎是住在一起,后来他受雇于香港的本家时,我们也常常见面……”
明老板不以为然地撇开了头。
而爱丽丝那不带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段尴尬的沉默。
“所以老板小时候在黄家待过吗?”
“……待过新宿那边,不过根本没去过香港。”
明老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这么回答。
据说黄家分为香港的本家和日本的分家两大分支。香港本家的当家是明老板的外祖父,也就是龙头;日本分家的当家则是龙头的弟弟,也就是小铃小姐和红雷的祖父。听说两家之间经常近亲通婚,所以不只明老板和小铃小姐是表姊妹,他们的上一辈也是表亲关系。这个家族的家谱恐怕就跟缠在一起的义大利面一样复杂吧?
明老板的母亲虽然出生于香港的本家,但因为当时香港黑社会血拚的情形很严重,所以一直住在日本的分家。而明老板也因此住在日本,和红雷以及小铃小姐一起长大。
“因为那里有小铃和红雷和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鬼,加上我老爸常常出远门、老妈身体又不好,小时候的我几乎都被寄养在黄家。虽然当时还是小鬼,但也多少看得出那是个黑道家庭啊……家里一有事就会出现一大堆长相凶恶的人哪!”
“正确地说,黄道盟已经称不上是黑帮了吧?他们已经被逐出香港了,据说龙头和大部分的干部这几年也都移居到新宿了。”
爱丽丝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黄道盟从香港的三合会中除名以久,收入也大部分是靠经营金融和通讯服务业而来。你们应该听过ZODIAC集团吧?对了,老板应该不知道吧?鸣海你呢?”
我连连点头。ZODIAC是最近几年来迅速成长的公司,不但开发了最先进的语音辨识翻译软体,又并购了某一家入口网站,印象中好像还开了一家证券公司。咦?原来这些都是中国黑帮经营的?
“最近不少来自中国的黑帮都开始在移居的地方扎根,努力地经营公司呢!几乎跟一般商人差不多了。”
“不……其实没有那么单纯。”
小铃小姐摇了摇头。
“我们的确不再贩毒和走私了,但龙头和我的祖父毕竟是闯荡黑社会多年的人,最后还是会诉诸暴力解决问题。为了找出胜叔,帮里可是派出了上百位带枪的兄弟……”
带枪?这么说来……白天来的那些人也带了枪?
我在阵阵逼人的冷气中伸开手掌又握紧拳头,勉强让自己的身体还保有知觉。
我曾听说中国黑帮都心狠手辣,相较之下日本黑道就跟慈善团体差不多。所以明老板和小铃小姐都严厉地告诉我“不准插手”,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花田胜究竟做了什么?”
爱丽丝压低的声音仿佛透进房间的冷气之中。
我和小铃小姐都看了明老板一眼,但明老板只是别开脸,摆出“想说就说啊”的模样。
小铃小姐低下头反覆咬着嘴唇,最后才把话说出口。
“他杀了龙头的孙女……然后逃走了。”
一阵致命的金属声响起——是明老板一脚踩扁空罐的声音。
“我没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红雷告诉我的。”
明老板将扁掉的空罐丢向门口,单薄的金属声响回荡在充满侦探事务所的冷冽空气中。
而小铃小姐终于再次开口。
黄红雷。
小铃小姐的哥哥——也就是白天闯进“花丸拉面店”那个梳着西装头、眼神犀利的男人。红雷是香港黑帮“黄道盟”分家的长子,虽然是生长在日本的分家血脉,却注定总有一天要回到香港重振帮派。
“但黄红雷是ZODIAC的创业者不是吗?而且他还是取得了好几项技术专利的科技人才,真的要回去混黑社会吗?”
爱丽丝这番话让我吃了一惊,不禁转头看向小铃小姐。那个丝毫不隐藏黑道本色的凶暴男人竟然是声势如日中天的IT创投企业的老板?
“他大概会把ZODIAC交给我,自己回去继承‘黄道盟’吧?”
原来如此,这个人也是ZODIAC的员工吗?这么说来,在她精明OL的面具下果然还有另一张猛禽般的脸孔吗?以手掌来回搓着冒起鸡皮疙瘩的上臂时,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黄家的想法远比你们想像中更为古板,这么重视血统的组织就算在香港也找不出第二个。问题是本家一直生不出可以继承家业的男丁,所以自从红雷出生后,祖父大人似乎就已经决定要让他继承‘黄道盟’了。”
突然间,我想起另一个境遇相似的朋友。他也是关西帮派的继承人,大家都半开玩笑地叫他第四代。他给人的感觉或许也和红雷有些相似。如果第四代没有从老家逃出来、又被教养成纯粹的黑道,现在也会变得和红雷一样吗?
“也因为这样,红雷一出生就注定要和本家的女孩结婚——那女孩是龙头的孙女,名叫香玉。他们根本只见过两次面就要结婚,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规定,究竟把结婚当成什么?”
在日本的分家为了夺取主权,所以利用这种政策婚姻强化与香港本家之间的羁绊吗?如此陈旧迂腐的想法居然还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世界周遭,实在让我觉得非常古怪。
“所以……那位名叫香玉的女子——被杀害了吗?”
听到爱丽丝的询问,小铃小姐面色铁青地点了点头。对了,他们之前的确说过有人死了……所以是明老板的父亲杀了老板的孙女之后逃走了。为什么?
小铃小姐继续说道:
“关于红雷和香玉结婚这件事,家里本来打算邀集众人公开宣布的。可是香玉却还有其他的交往对象……”
这种事……应该没那么容易善了吧?
“这件事当然被发现了,龙头也让香玉离开了那个男人。不过那家伙是个有嗑药习惯的小混混,因为担心他挟怨报复,所以才拜托刚好回到日本的胜叔担任香玉的保镳。”
“那么……”
爱丽丝的声音早已沉入冰之海的底层。
“为什么花田胜会杀了那位小姐?”
小铃小姐偷偷瞥了不发一语的明老板一眼,低下了头。
“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不过……”
她的声音就像勉强挤出来的。
“听说那个小混混昨晚跑去香玉的住处,身上还带着枪。结果和胜叔发生枪战……我想大概是香玉挺身阻止,结果两人都……”
“两人都被花田胜杀了?”
爱丽丝这句话有如拿着烧烙器具逼近,下巴不停颤抖的小铃小姐只能点点头。就在这时,我却开始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对劲。
怎么回事?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负责照料香玉起居的帮佣说曾经看到胜叔将两人的身体推进车里,而胜叔就这样开车逃逸无踪了。”
“为什么要把尸体搬走?”
爱丽丝这么问道,我却更想问其他的问题。只是心中的疑问无法成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觉得哪一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如此介意呢?
“或许是想隐藏香玉已经死了这件事——不过这只是红雷的推测而已。如果香玉被带走的时候还活着,黄家在搜寻胜叔时势必也得更加谨慎。”
“假装挟持香玉作为人质……是这个意思吗?”
“有可能……但是香玉房里留有血迹,再加上有帮佣这个目击证人,像这种计策——恐怕是行不通。”
“你说后来花田胜曾经跟你一个人联络过,没错吧?”
“嗯,今天早上。”
小铃小姐从套装内侧的口袋中取出某样东西——一支智慧型手机。只见她紧紧握着手机,抵在胸前。
“为什么……只跟小铃联络?”
明老板喃喃说道。
“其实我常常和胜叔聊很多事,只是明丽你都不知道。我想胜叔他应该也知道我很讨厌黑社会才对。”
“所以他认为你一定会帮他?就这样杀了一个女人?别开玩笑了,他脑袋有问题吗?”
“我已经说过了,那就像是个意外啊!”
小铃小姐忍不住转头对着明老板大声辩解。这时却传来爱丽丝冷漠的声音。
“意外——这是花田胜本人说的吗?该不会还说自己是过失杀人,要你帮帮他?”
小铃小姐回头面对爱丽丝,摇了摇头。
“他完全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继续说下去。
“只是说一定会害明丽牵扯上什么麻烦事,叫我尽量帮忙。还说只要拜托这里的侦探事务所就没问题了……”
“只有这样?这就是你提出的所有委托内容?”
小铃小姐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毛毯之中伸出手抱起大只的熊布偶。
“既然如此,我没办法接受委托。”
我听到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恐怕正是我自己。而小铃小姐依然紧紧地闭着双唇。
“你的说法根本是要我为了预防随时可能落在某处的陨石而将整个地球都用城墙围起来。这是宗教家或政治家的工作,不是侦探的工作。”
小铃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下来。
的确,这个委托根本不构成委托。毕竟明老板至今尚未受到任何危害,既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也不会知道该如何避免。在这种情况下要我们“想办法帮忙”也只是强人所难。
相信花田胜和小铃小姐应该也都明白这一点。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而答案就突然在小铃小姐手中响起。是她的智慧型手机来电铃声。
“……是胜叔打来的!”
爱丽丝被小铃小姐的声音吓了一跳,倏地丢了什么东西过来——是连接线的插头。
“把声音放出来!”
小铃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将连接线插上智慧型手机的输出孔。下一秒钟,明老板已经从旁抢过手机接了起来。
“喂?老爸,是你吗?”
房间里的喇叭传出阵阵杂音,接着转变为低沉的男声。
‘……是明丽啊?’
“老爸?混帐老爸你人在哪里啊?到底在想什——”
‘我正在逃亡,没办法讲太久。你听好,黄家的人说不定会用很多藉口去找你,通通不要理他们!’
“你在说什么屁话?也不想想是谁害我的!”
‘总之我还需要一个礼拜,等我一个礼拜!我会再和你联络,万一遇到什么事就先拜托小铃,或是拜托侦探跟她身边那群小鬼。’
“老爸!老爸?喂!”
男人的声音突然消失,只剩下毫无生气的嘟嘟声。明老板气得差点顺势把智慧型手机摔在地板上,千钧一发之际才回过神来,用力地将电话塞进小铃小姐外套胸前的口袋。
“开什么狗屁玩笑!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吗?居然叫我等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能改变什么吗?难道他准备要远走高飞?”
“明丽,胜叔他只是——”
“少啰嗦!你给我回去!”
明老板只丢下这句话,然后便猛力踏着地板摔上房门走出了侦探事务所。
只有小铃小姐的叹息声打破了这片冻结的沉默。


*

隔天,担心明老板的我跷掉了第六节课,从学校飞车来到“花丸拉面店”。钻过红色门帘时就听到这样的对话——
“这个嘛——虽然态度冷漠,但长得很可爱……还一直对我说教呢!”
“是喔?长得像明老板吗?”
“像像像!阿哲你看到她时就会明白了。连巨乳这一点也很像。”
“宏仔,你该不会……送人家回去就顺便上了人家吧?”
“不不不不,我多少也会看一下情况啦!毕竟刚谈完那种事情……”
“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中午用餐尖峰时段过后,拉面店里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之一是系着围裙、在柜台后清理抽风机的宏哥。而宏哥面前的柜台席正中央还坐着一个壮汉,有着一头铁丝般的短发和一身黝黑的结实肌肉——是阿哲学长。他五年前从我所就读的M中休学,现在是专业的柏青哥达人。
“哦?鸣海来得真早啊!对了,你昨天也看到了吧?明老板的亲戚……年轻的那位。还有一位是男的,你也看到了吗?”
“嗯?啊,对啊……”
竟然毫不掩饰好奇心地开口就问,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听我说,宏仔这家伙啊……昨天竟然把那个女生……嗯……好像叫作小铃吗?反正他开车直接把人家载回家啦!”
“嗄嗄嗄嗄嗄嗄嗄?”你的手脚未免也太快了吧?不对,昨天的气氛应该不是那样吧?
“没有啦,我只是开车送她回家而已。真的喔!”
宏哥笑着解释道。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天明老板气呼呼地下楼后很快就整理完店面把宏哥给轰出来,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不久之后小铃小姐也从三楼下来了。
“因为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沮丧啊……而且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又刚好有开车,当然会问她要不要搭个便车啊!这是绅士的基本礼貌嘛……”
我在阿哲学长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除了叹气还是只能叹气。先前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的自己真像个傻瓜。
“那个人也真是的,居然敢坐宏哥的车回家。”
“哦……那是因为……她好像还是有点在意我和明老板的关系啦!一直追问我真的不是她的男朋友吗?没有成为她男朋友的打算吗?连那种想法也没有吗……之类的。”
“这么说来,她好像特别介意这一点耶?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有,那位黑道接班人黄红雷——似乎也非常执着于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耶?总之我对她说可以上车再聊,而且时间也这么晚了,就让我顺便送她回家吧……然后她就乖乖上车了。”
唔嗯……这位小姐虽然很注重风纪,却非常粗心大意啊!
“然后你们就去旅馆开房间了吗?”阿哲学长问道。
“刚才就跟你说没有了嘛!她跟我说了很多明老板小时候的事,没想到她小时候也曾经那么可爱啊……”
“呃……你们只聊了这些吗?”
突然听到我插嘴,宏哥和阿哲学长都瞪大眼睛沉默了下来。
“就是……那个……关于明老板她父亲的事,关于这次事件的事……你都没有问吗?”
“有稍微带过地问了一下……”
宏哥语带含糊地这么回答。
“那……那么……!”
我撑着柜台探出上半身,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难道你们都不打算帮忙吗——然而话没有说出口,这个念头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明老板还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小铃小姐也并未提出委托,所以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宏哥他们才是对的。
然而即使仰望万里晴空,我还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甚至还觉得宏哥和阿哲学长实在太冷漠了。继续这样下去,明老板肯定会遇上什么麻烦。花田胜也说过,要她等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中又会发生什么事?难保情况不会更为严重不是吗?
何况花田胜本人也正受到黑道追杀而逃亡在外,没有人能保证他绝对会平安——
“……啊!”
就在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昨天从小铃小姐话中察觉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小铃小姐和花田胜相当亲近,应该也很担心他的安危。但是在侦探面前,她却丝毫没有提到要我们“救救花田胜”。
因为花田胜没有拜托她这么做?
不对,不可能。如果小铃小姐那么冷血,恐怕根本就不会到这里来。那么是因为她不相信尼特族侦探吗?如果是那样,她更不会和我们详谈,也不会让我们听那通电话了。
到底是为什么?
虽然只是没有根据的感觉,但那个女的似乎并不单纯。
说不定——她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我被自己的想像吓了一跳。小铃小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无论是对花田胜或对明老板,她似乎都是真心地替他们着想……
“对了……明老板呢?”
我这才发现一直没看到明老板。
“她出门了。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刚才好像打电话给她。”
“咦?什么?”
我猛然探出身子逼近宏哥。明老板被那个眼神凶恶的黑帮分子约出去了?
“为……为什么宏哥你还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啊?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归担心,问题是这件事我们没办法插手吧?”
烦躁的感觉仿佛将我的胃扭成一团。
因为没有人提出委托。所以你们每次都只能这样吗?一股莫名的怒气突然涌上心头。


然而整件事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下午三点多,明老板终于回到“花丸拉面店”,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郁闷,只见她不发一语地交叉着双臂站在厨房里好一阵子,完全不打算开始工作。红雷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呢?
我一直待在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偷偷观察明老板的模样。就在我越看越担心,忍不住轻轻推开后门开口叫她的时候,明老板却抢先一步推开后门说话了。
“我先告诉你,之后也会再跟彩夏说……”
“……有什么事吗?”
“你们的校庆……是十一月三号跟四号对吧?我第一天没办法去了。”
“这样啊……”
明老板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她老家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吗?就在我打算直接问她时,明老板又抢先开口了。
“刚才红雷叫我回黄家一趟,然后拜托我做一件事。” ﹒
“拜托你……做什么?”
“就是……红雷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吗?”
明老板才说到这里,在厨房里准备材料的宏哥突然惊讶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
“但之前已经发出了邀请函,通知大家前来参加订婚仪式,所以也没办法临时取消了。他们又死要面子,好像连准新娘发生意外这件事本身都想隐瞒……”
我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所以红雷叫我去当替身……”
我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准新娘——的替身吗?”
“没错。我先说清楚,只是替身而已啦!帮忙撑过那天的仪式就行了,并不是真的要我跟他结婚。红雷说那只是近亲之间的聚会,先让那些来日不多的老头们放心罢了。”
“为什么要明老板去当替身?”
明老板露出万分不乐意的表情。
“听说是因为我也算本家的血脉啦……不然我也不想当死人的替身啊!但红雷那家伙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老爸而起,害我很难拒绝……这根本是威胁嘛!”
明老板边说边叹气。
“那……你答应了吗?”
“不然怎么办?因为公开仪式也在十一月三号举行,所以我就没办法去你们校庆帮忙了。”
话才刚说完,一直在明老板背后聆听的宏哥就突然冲进通往住家方向的走廊,连围裙也没脱。干嘛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明老板也瞪大了眼睛跟着钻进厨房。
“喂!宏仔?干嘛突然跑掉啊?”
“对不起,有点事要打个电话……”
宏哥从口袋里拿出四五只手机。
“……啊,是小铃小姐吗?是我,小宏。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不会不会,我很开心呢!欢迎随时找我。嗯,好的。是啊……”
小铃小姐?竟然马上就要到了电话号码,真是了不起啊……不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小铃小姐呢?
“是的,红雷先生跟你说了吗?要明老板……嗯,是的,没错……就是这样……好的,对啊……的确是这样,好的……”
我和明老板都愣在原地,呆呆地听着宏哥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啊,第四代,你今天有空吗?很晚也没关系,拜托你来侦探事务所一趟好吗?嗯,没错,不是‘花丸拉面店’,直接去事务所……”
“少校?你现在就可以过来?嗯,我知道了。好……好的,没错……不,是关于我的事……嗯,钱全部由我出……没有,还没告诉爱丽丝……嗯……拜托你了。”


*

当天晚上——
NEET侦探事务所里一共来了六个人。
首先是房间的主人——爱丽丝。
侦探助手——我。
召集人——宏哥。
柏青哥达人拳击手——阿哲学长。
全副武装的军武宅——少校。
最后一人则是头发几乎漂成白色、有着野狼眼神的危险男子。他叫作第四代,是统整这一带不良少年的少年黑道帮主。
“我跟你们可不同,没那么多闲功夫!”
第四代龇牙咧嘴地这么说道。
“宏仔,你真的有钱付吗?”
“嗯。万一不够,我还可以把车子卖了。”
听到宏哥这句话,几个人瞠目结舌,几个人则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的确,是宏哥说“有事要委托大家”,才把我们都找来的。
“……你要提出什么委托?”
爱丽丝埋没在床铺最里面的布偶山中,正抬起头来盯着宏哥这么问。
“宏仔,你的行动原理百分之百是为了女人吧?我想我们应该帮不上忙……”
“嗯,这个嘛……当然是为了女人啦……”
宏哥回答得若无其事,接着拿出一张印刷品放在床边。
上面印着一个将黑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年轻男人。
“黄红雷……他怎么了吗?”
在一阵的凝重的沉默中,我率先开口了。
“明老板好像被老家那边的人拜托了,说是要她在这位继承人的订婚仪式宴会上代替原来的未婚妻。”
“这件事我刚才听说了。”
“怎么回事?代替未婚妻是什么情形?”
几乎完全不知情的少校皱着眉头询问,于是宏哥便从头开始说明。包括原来那位名叫香玉的未婚妻遭到杀害,对方为了撑过订婚仪式而拜托明老板当一天替身,以及杀人犯是明老板的父亲,所以她就算不愿意也很难拒绝的种种经过。
“只当一天替身?她是白痴喔?”
第四代不屑地说道。
“就算当天蒙混过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那不是订婚的仪式吗?万一后来结不成婚,岂不是更丢脸?黑帮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干那种蠢事?”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然后才看向跟我一样愣住的阿哲学长和少校。第四代说得没错,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宏哥也点了点头。“他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不过明老板好像相信了他的说词,以为那只是小型的家族聚会,让两家的祖父看看未来的媳妇好叫他们放心。”
宏哥一一环视着在场的众人。迎面对上他那不同于以往的真挚视线,让我心中忽然联想到某种可能性。
不对,可是……不会吧?
“我向小铃小姐确认过了,那并不单纯只是家人之间的聚会,还邀请了许多财经界人士以及黑道干部,是非常正式的订婚典礼。而且黄红雷从明老板还没离开黄家时就毫不隐藏对她的好感,花田一家人离开黄家后,他也常常用各种藉口打算来找明老板。
这么说来,也就表示——
“所以是怎样?”阿哲学长开口问道。“不只是找她当替身的意思吗?”
“恐怕是这样。”宏哥的视线突然射向黄红雷的大头照。“红雷打算利用订婚仪式制造既成事实,然后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真的和明老板完婚。但是这种事情……”
宏哥一拳捶在照片上,吓得爱丽丝整个人跳了起来,我也看傻了眼。我从来没看过宏哥这么激动的模样。
“……我绝对不接受,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发生。所以,爱丽丝……”
“……唔……唔?”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事态,稚嫩的尼特族侦探只能躲在布偶山中翻白眼。
“这是我提出的委托,无论多少钱我都会付——帮我毁了明老板的婚事!”


2


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宏哥恋爱与真爱的差别。
因为宏哥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白脸——他可以戴着前女友送的卡地亚项链和前前女友送的劳力士手表,穿着前前前女友送的亚曼尼西装,开着前前前前女友送的BMW,然后再去把一次前前前前前女友,真不愧是男人中的男人(当然也有人给他“人渣”的评价)。
“鸣海小弟才高二而已,却比我还有天分。让我很想传授几招给你呢!”就在我一如往常地窝在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狼吞虎咽地吸着盐味拉面时,宏哥曾经这么说过。
“让我们一起推广小白脸之道,招募更多同伴吧!”
“这样会造成社会大众的困扰,拜托你不要。而且小白脸有同伴不是什么好事吧?要是同行变多了,宏哥你不会觉得伤脑筋吗?”
“没那回事啦!毛利元就不是也说过吗?一根绳子容易折弯,三根绳子就折不弯了……”
(注:日文中“绳子”和“小白脸”谐音)
“三根一样折得弯啦!”而且人家说的是箭不是绳子!
因为宏哥的这种个性,让他对男女关系也有独特的见解。
“小白脸这一行啊,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掌控女生的心情啦!”
“你是说根据不同的时间和场合,让对方有时候把你当成男朋友、有时候把你当成情夫那一招吗?”
宏哥瞪大了眼睛,感动到双唇颤抖的地步。
“我什么都还没教你,你居然就已经悟出了终极的奥义……果然是天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你的了!”
“这不是你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吗!”
“不,我想这一定是我从你身上学来的!”
这个人竟然连记忆都开始捏造!
“要怎么做才能让女生把你当成男朋友呢?宏哥你不是住在女生家里,还接受人家给你的零用钱吗?这样怎么看都像是情夫啊?”
“这跟金钱没关系啦!恋爱的对象是男朋友,真爱的对象就是情夫。”
“是喔……所以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是说恋爱和真爱有什么不同吗?”
能够说出这种恶心台词而脸不红气不喘的,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恐怕就只有宏哥了。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我决定低下头来不看他。
然而宏哥却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
“没有什么不同啊,两者都是性欲嘛!”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啊……”
那刚才那番高谈阔论又是怎么回事?
“举例来说,不管从右边或左边看我,我都还是桑原宏明嘛?就是这么回事。恋爱和真爱都是性欲的侧脸,我的工作就是让女生们看到她们想看的那一面。”
竟然还能如此完美地自圆其说。不过这些当然很有可能全都是他信口胡诌的鬼话。
如今回想起来,宏哥后来小声附加的那句话,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所以……我也没办法正面去面对她们。要是遇上了可以正面去面对的人,我或许就不再是小白脸了。”

*

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正是因为宏哥在开会发言时的眼神无比认真。
围着侦探事务所内的床铺举行的全员会议中,宏哥以猛烈的速度轮番说服大家。虽说要毁掉这桩婚事……问题是究竟该怎么做?万一那个黄红雷早已设好了甜蜜的陷阱等待明老板落网怎么办?要是脚踏多条船被明老板发现,她绝对不会再理你了吧?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明老板本来就只打算去当替身,没想过要真的跟人家结婚。那我们反过来对黄家的老头们散播明老板的缺点如何?例如手脚不干净,或是酒品很差之类的?不要啦,那样明老板很可怜耶!那我们就学达斯汀·霍夫曼那样闯进订婚会场抢走新娘吧!白痴,对方可是黑帮!闯进去只会被打成蜂窝给人抬出来……
我无言地凝视着宏哥的侧脸,只能静静听着周围的热烈讨论,连插嘴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都没有人开口吐槽?为什么宏哥会这么认真?
最后是第四代说了这段话。
“归根究柢,老板其实是因为她老爸欠下的人情债才会被迫担任替身吧?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她老爸,叫他自己出面收拾烂摊子不就好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冷气的回音暂时埋没了满室的沉默。
“找人可就是我们的专长了呢!”
少校点了点头。
“等等……”接着开口的是阿哲学长。“所以这意思是要我们把胜老板交给黑帮吗?他会被杀的吧?”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阿哲学长见过花田胜本人。第四代耸了耸肩。
“算他自作自受吧?”
“不能这么说吧?他可是老板的爸爸耶!”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明老板掉眼泪!”宏哥强硬地说道。
“白痴,老板怎么可能会掉眼泪!老爸对她来说根本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说是累赘……”
“怎么可能?明老板可是有血有泪的,跟第四代不一样!”宏哥这么说。“而且胜老板将来可是得和我互殴的对象!”
我只感觉到一股保龄球撞上后脑勺般的冲击。宏哥……是认真的,他对明老板是认真的。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举世公认的小白脸吗?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吐槽他,这表示大家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是说傻话的时候吗?这是你提出的委托吧?给我冷静一点!”第四代怒斥。
“呃……那个……可是——”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插嘴,一直沉默不语的爱丽丝却突然说话了。
“不,就这么办吧!”
所有人同时看向爱丽丝。娇小的侦探将毛毯盖到肩上,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正对面的第四代,最后看向左手边的宏哥。
“就照第四代的提议行动吧!把花田胜找出来。”
“……为什么?你刚才没有听到吗?宏哥说不行……”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正在拜托宏仔,拜托他提出‘寻找花田胜’的委托。”
爱丽丝的眼眸有如夜空中堆满了一碰就会碎散的星斗,这模样我之前也曾看过。于是我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了。


工作分配很快就搞定了,大家也都离开了事务所。冷气强烈的电脑机房里只剩下我和爱丽丝两个人。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床前,望着关上的房门发呆。
“你在那里发什么呆啊?”
“啊——呃……”
因为一连串的惊吓,让我连话都讲不太清楚。宏哥突然表露的真心,还有爱丽丝那奇妙的反委托,让我觉得好像一个人迷失在万花筒的世界。不过认真回想起来……宏哥的反应也不是完全没有迹象可循。不知不觉间,他在“花丸拉面店”里也俨然成了明老板的工作伙伴。可是……
“还不快点开始工作!先去搬二十罐Dr. Pepper过来,不冰也没关系。”
“二十罐……”这家伙该不会要一口气喝掉吧?七公升的Dr. Pepper差不多等于爱丽丝全身的血液了啊!
“这阵子就算稍微离开床铺一下也可能要命,因为进入全面战争状态了。”
“……全面战争?”
“没错,我要入侵黄小铃的系统。”
我吃了一惊,凝视着爱丽丝背后黑色长发形成的阴影。黄小铃,接到明老板父亲的联络后第一个前来事务所的委托人,但她的目的和想法却莫名地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大概也稍微察觉到了吧?那个女人隐瞒了某些事。”
“嗯……我也这么觉得。”
“她和花田胜之间应该还有什么联系,说不定还知道花田胜身在何处。”
花田胜身在何处。
结果这就成了我们尼特族侦探团目前的目标。因为宏哥答应了爱丽丝的请求,提出寻找花田胜的委托。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这样问她。由侦探指定委托内容——这种事通常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
“这点我知道……”
“只要接到委托,就能成为遍查三千世界彼端的全知之眼。然而若是没有接到委托,我不过是一扇无言的空窗。”
“这点……我也知道。”
“这件事有点奇怪,有太多话语被埋藏在黑暗之中。而花田胜就在那黑暗的中心。我害怕一切都随着他而埋葬,在土壤中逐渐腐朽。但若是没有接到委托……”
爱丽丝的声音仿佛依靠着什么,却突然在冷气的强风中销声匿迹。
我叹了一口气,不停往返于冰箱和床边,搬出大量的Dr. Pepper在侧桌上堆成一座金字塔。
面对没有提出委托的对象——就帮不上忙。
委托是促使尼特族侦探行动的原因,也是束缚住她的枷锁。爱丽丝说过很多次,侦探必须受限于代言人的身分。因为话语的力量太过强大,能够切削、挖凿、雕刻甚至形塑一个人的心。
就算如此,我却也经常看到她跨越那条国界,结果深深受创。而我却跟一把破掉的塑胶伞一样毫无用处。
虽然知道自己的没用,我还是试着这样对她说:
“我之前就这么想过——认定尼特族就一定要这样或是那样……这不是有点蠢吗?为什么一定要被拜托才能帮助别人?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明老板受骗和人结婚,也不知道找到了花田胜又能怎样……但……但是……这种事不能先抛在一旁吗?对方是明老板的父亲耶?光凭这个理由而想帮助他不行吗?”
大言不惭地说完后,我低下头,不停地在制服长裤上擦着手心。明明没有打翻什么,却一直觉得有种潮湿的感觉。或许那只是我过于感伤的话语带来的湿气吧?
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禁这么想,更不敢抬头看爱丽丝的表情了。
“……对不起,说了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咻!”一阵气体喷出的声音传来,是打开Dr.Pepper铝罐的声音。接着传来的,却是爱丽丝出乎意料的温柔声音。
“没关系,那就是你的工作啊!”
“……嗄?”
我抬起头。爱丽丝的眼里已不见繁星点点,只有黎明时泛白的月色。
“因为我们尼特族已经太过习惯于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状态,也太过习惯于认定只要怎么做就好的状态。就算是没有方向盘的汽车,也是需要后照镜的啊!”
那就算有了后照镜不也是毫无用处?虽然我心里这么想,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或许我总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座牢笼,跨越自己筑起的高墙,踏出无须守护任何事物的广阔大地。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只能由你——”
爱丽丝把话吞了回去,而我还是一样无言以对。
“当我没说。”爱丽丝摇了摇头,用毛毯裹住自己然后背对着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再次隔在我俩之间。
“找到花田胜之后该怎么办?除了将他交给黄家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吗?”
爱丽丝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一口气喝干了Dr. Pepper。喉间发出的咕噜声仿佛稍微改变了事务所里紧绷的空气密度。
“目前还不知道。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侦探低头看着并拢的指尖说道。
“关于这件事的情报还太少,所以有几点让我很不能接受。其中最奇怪的就是花田胜的动机。他为什么要逃走?如果黄小铃的话可信,花田胜杀人这件事完全是意外吧?”
“唔……”
的确是这样没错。
执行保镳的工作而枪击闯进来的男人,结果不幸同时击毙挺身维护那个男人的黄香玉。如果这段证言无误,花田胜的罪过并非无可饶恕,带着两人的尸体逃走反而令人起疑。就是因为他逃走了,才会被人怀疑且遭到追杀,连身为他女儿的明老板都跟着遭殃。为什么要逃走呢?
“或许是因为……就算是无心之过,黑帮仍然会追究到底,所以只好逃走?”
“也许是这样,但这不过是推测罢了。总之真相就在花田胜身上,一定要找到他才行。你听好了,我们的目的终究在于妨害明老板的婚事,没有必要解决整件事。只要让老板明白她不需要任凭黄家摆布就可以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事情真相,其他的事也只能等厘清真相之后再作打算了。
“也就是说,找到花田胜之后才是真正的决战。如今我们还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就连花田胜本人都未必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呢……”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对了,这么说来……花田父女可能有机会重逢呢!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但明老板想见她父亲吗?还是根本不想见呢?毕竟那个人也很爱逞强。不过花田胜和女儿有过约定——就在他四月偷偷溜回“花丸拉面店”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他留下的那句话。下次也让我尝尝你做的冰淇淋——他是这样写的。
我终于想像到一个比较好的未来发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不只是冰淇淋,明老板应该更想让父亲尝尝变得更美味的拉面吧?或许还会告诉他——自己现在找到了一个能够一起做拉面的可靠伙伴吧?不对,我好像幻想过头了啊?不过这样下去……
“干什么?干嘛突然贼笑?”
爱丽丝的声音吓得我捂住了嘴巴。
“啊!我只是想到……之后从花田胜身上问出各种经过的人……或许会是宏哥……”
“唔?这是为什么?”
“咦?呃……那个……宏哥刚才不是说过吗?说花田胜将来可是得和他互殴的对象……”
“这么说来,他好像的确说过。那是什么意思?宏仔跟花田胜有什么仇吗?”
我傻眼地看着爱丽丝。对了,这家伙好像在这方面特别迟钝啊?
“呃……这个嘛……就是那个意思嘛!什么‘父亲大人,请把女儿嫁给我!’或是‘谁要把女儿嫁给你这种家伙!’之类的……”
话说回来,宏哥好像也没有亲口承认自己是认真的就是了。
爱丽丝张着嘴巴愣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万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太夸张了。女儿又不是属于父亲的东西!而且无论宏仔对明老板……呃……无论他多喜欢明老板,都不可能打算和她结婚吧?那个男人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啊!”
“可是……可是他现在开始打工了啊!而且好像从以前就一直偷偷学着做拉面了。我想这应该是……他打算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的意思吧?”
爱丽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宏仔他……?唔唔……怎么可能……不对……可是……”
各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一一掠过爱丽丝稚嫩的脸庞。
“爱丽丝,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宏哥他对明老板……是真心的?”
“嗯?你……你说什么!我当然早就知道了!从他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了啊!”
爱丽丝的回答不知为何透着一丝慌张。这种事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因为她认识宏哥的时间比我早很多啊……阿哲学长和少校也是,就连第四代都没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因为大家都不觉得意外吗?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明老板被黑道攻击而受伤时,宏哥好像也相当惊慌啊?或许类似的征兆至今已出现过许多次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两个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啊?”
“进一步的发展?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既然喜欢明老板,坦白告诉她不就好了?你不觉得宏哥这样有点没用吗?”
“嗯?唔……唔?”
“被暗恋的那个人真的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明明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了……”
“唔唔唔唔唔……”
“而且他们还是伙伴耶!不只是工作上,应该在很多方面都曾经互相扶持,居然完全没发觉伙伴对自己的感情,这样不是有点过分吗?唉,是说明老板那个人敏锐的时候很敏锐,对于男女关系这方面却相当迟钝哪……爱丽丝?你怎么了?脸很红耶?”
爱丽丝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想用力捏扁Dr. Pepper的空罐。然而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罐子当然是连一点凹陷都没有。说时迟那时快,爱丽丝突然将手里握着的空罐丢了过来。
“你……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这是干什么啊?我连忙抱着头躲到冰箱后避难。
“你这种没神经的家伙,连孔雀是雄的还是雌的都分不清楚,居然还得意洋洋地说什么男女关系?实在不可饶恕!”
“我……我知道了啦!那不是我该说三道四的事情,但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这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竟然说跟我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吧?
“呜呜呜呜……算、算了!”
爱丽丝转头面向并排着荧幕的墙壁,堆成一座小山的布偶纷纷崩落。
“总之我要开始在网路之海进行半天的消耗战,你快点滚出去,免得害我分心!”
“一定要这么拚命吗?”
“对方可是黄小铃——ZODIAC集团的系统安全开发者!”
爱丽丝的声音十分激昂,眼里还闪烁着危险的兴奋光芒。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爱丽丝面前的其中一面荧幕上显示着ZODIAC的入口网站,正如公司名称所代表的意义——黄道十二宫,网站的LOGO也随着月份显示为不同的星座,现在则是天秤座。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早已非常熟悉,据说使用着透过这个网站搜寻资料的频率日渐增加,目前已快要逼近YAHOO和Google了。
的确,爱丽丝至今为止在网路上几乎是无人能敌,直到这次的案件,她才终于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若是对方刻意隐瞒什么讯息,恐怕就是麻烦的对手了。
无论如何——我不禁这么怀疑——倘若小铃小姐知道花田胜身在何处,对我们隐瞒这件事的理由又是什么?如果她直接告诉我们,事情不但简单多了,我们也可以设法帮助花田胜啊!这么一想,又让我觉得小铃小姐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够了,先不要想东想西,快去处理你该做的事!”爱丽丝没好气地说道。“还有,你给我听好,我会不断地提醒你——你所能接触的对象只有黄小铃。对方可是中国黑帮,万一被盯上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那个危险的男人黄红雷,你千万不可以靠近他!”
“嗯,我知道啦!”
我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事务所。虽然是微凉的初秋夜晚,但因为冷气极强的事务所与室外温差颇大,让我瞬间觉得仿佛被一股温暖的安全感包围了。远处隐约可以看见车站前高楼群的闪烁灯光,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下逃生梯来到厨房后门口时,正好遇上明老板打开门搬啤酒箱出来。店里传来酒醉客人的声音,还有宏哥随便应和他们的声音。我向明老板点了点头,打算直接去牵脚踏车。刚才我们在会谈中决议,不能让明老板知道侦探团展开行动的事,因为她知道后绝对会大发雷霆,然后对着我们大吼:“死小鬼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想跟黑帮扯上关系!”
然而明老板却在墙边放下啤酒箱,转身叫住了我。
“你们又在计划什么?”
我握着脚踏车的龙头僵在原地。糟了。
“你干嘛急着逃走?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正想跨上脚踏车的椅座,皮带却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没有啊?什么事都没有啊!”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鬼才会相信。明老板把我拖到厨房后门口,揪住我的衣领。
“不只是那几个不务正业的,连阿壮都过来了,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又是跟黄家有关吗?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学不乖啊?给我听好,对方可是香港黑帮!动不动就打断人家手脚、割掉人家舌头,而且还面不改色!”
“呃……这个嘛……”
明老板的怒目近在眼前,我只好拚命地思考说词。反正一定会被她知道,那么就先告诉她八、九成的事实吧?只要隐瞒住真正致命的部分就好了。
不过在开口之前还是要先确认一下。
“宏哥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那个……因为这次的委托人是宏哥啦,所以我有义务帮他保密……”
明老板从微微开启的后门之间瞥了厨房一眼。腰间系着黑色围裙的宏哥正隔着柜台和常客们一起喝啤酒。不知他是根本没发现我……还是假装没发现我呢?
“那家伙什么都没说啊!”
“啊……这样啊……我想也是啦……”
宏哥应该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吧……
“倒是说了什么叫我跟他结婚啦……”
“咦咦咦咦咦?”
“说什么想永远跟我一起经营拉面店啦,为了追我才跑去找爱丽丝和阿壮啦……净说些不重要的事想蒙混过去!”
宏哥……人家根本不觉得你是认真的啦!明明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真心话,结果人家根本不相信啊!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居然连求婚都被完全忽视,未免也太可怜了。这就是以前玩弄太多女人的报应吗?
既然目前情况是这样,我也大概知道该怎么蒙混过去了。我做了个深呼吸,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再次开口:
“其实他说的几乎都是真的啊!”
“嗯嗯?”明老板皱起眉头。
“明老板要去当订婚仪式的替身对吧?但那个叫作红雷的人不知会不会藉这个机会硬逼你跟他结婚啊!所以大家都很担心……”
“你们是白痴啊?怎么可能——”话说到一半,明老板就闭上了嘴巴。
接着我看到了非常难得的一幕——明老板别开了视线,还噘起嘴唇。她害羞了吗?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当时红雷跟我都还是国中的小鬼头而已。”
“你看吧,果然是这样!”
“果然你个头啦!笨蛋!”
我的额头被弹了。虽然四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我总觉得明老板脸上好像泛着红晕。
“我结不结婚关你们什么事啊?”
“那是因为……明老板你一直很照顾我们,大家都不希望你被奇怪的男人缠上而走入不主福的婚姻,所以才要多方调查啊!像是他有没有其他女人啦……会不会家暴啦……之类的……”
“你们真是够了!”
明老板在我胸前用力推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厨房。
“我说过了,对方可是黑帮!这次不但出了人命,我老爸还在逃亡,你们要是又在那里调查什么无聊的东西,万一被红雷那帮人盯上怎么办?不准多管闲事!”
明老板这番话的语气就像主人在斥责猫咪,让伸手关上后门的我松了一口气。应该是顺利蒙混过关了。
经过拉面店前方时,正好又和端着拉面送到店外座位的宏哥四目交会。他苦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也稍稍举起手回应他,然后用力地踩下踏板。冰凉的夜风阵阵搔抓着我的脖子。

*

我当然没有就这样回家。在刚才的会议中,我也分配到了唯一的一项工作——从小铃小姐那里套出更多关于这件事的情报。于是我沿着明治通北上,往新宿方向前进。
背后是高耸的摩天大楼,右手边则是一片幽暗的新宿御苑;我沿着马路骑了大约三分钟,一栋七层楼的建筑物便出现在车流稀少的十字路口。四楼以上的窗口全都灯火通明,乍看之下就像UFO飘在上空般诡异。玻璃窗上印着公司的名字——ZODIAC。
我在大楼前停好脚踏车,拿出了手机。在这种三更半夜造访,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见我?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小铃小姐的声音从手机里刺进我的耳朵。
“这个嘛……因为……我想这种不难查到的资讯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接下来谈正事也比较方便……不,不是我,是我们家的侦探啦……”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试图在窗边寻找人影。总觉得好像有人正从楼上低头怒视着我,尽管我根本没告诉对方自己就在他们公司楼下。
‘你这孩子……难道没听说过关于黄家的传闻吗?这里不是一个高中生可以跑来探头探脑的地方!’
吐槽别人(注:日文中吐槽和探头探脑谐晋)正是我的工作啊——我险些脱口而出,不过这个人想必不会理我的冷笑话。
“我们不是来妨碍或影响黄家的,请您先明白这一点!”
手机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然后……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其实我已经在贵公司前面了。有件事情想拜托您,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深深觉得这个工作真是吃力不讨好。最适合来找小铃小姐的人本来应该是宏哥,但为了不让明老板发现,只好请他继续留在店里当认真的店员,问话的工作就落到我头上了。
‘什么事?那孩子不是已经拒绝接受委托了吗?’
“其实您应该知道明老板的父亲身在何处吧?”
‘我不是说过了?他并没有告诉我啊!’
居然立刻就否认了。看来大家都不像我这样不擅长演戏。怎么办呢……要再试着套她的话吗?该怎么说才好呢……
“这个嘛……正如您所知,我们家的侦探是一名骇客,而她也成功骇进小铃小姐您的手机,取得了花田胜来电的通话录音……”
话才说完,我就后悔了。应该没有人会特地把手机通话录下来吧?这样唬人肯定马上就被看穿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却发生了。小铃小姐大约有两秒钟说不出话来,显然被我唬住了一瞬间。
‘怎么可能特地把手机通话录下来啊?别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难道她真的把通话内容录下来了?那么只要爱丽丝能骇进她的手机,就可以找到线索了。不对,刚才听到我的那番话,她说不定已经把录音删掉了吧?何况爱丽丝现在应该还在跟资讯安全系统搏斗,那么就由我继续逼问吧!我鼓起勇气再次开口:
“要不要考虑和我们交换情报呢?关于花田胜先生……其实我也知道几件小铃小姐您不知道的消息。那个人在今年四月偷偷回到‘花丸拉面店’时,曾经说过一些事。”
这番话完全是我信口开河。不过花田胜在今年春天确实出现过几次,这件事小铃小姐也知道。所以这是藏着谎言的八成事实。
就在这时,抬头仰望的我发现六楼窗边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逆光的关系让我看不清人影的脸和衣着,但从身材可以看出是个女生,而且还拿着电话靠在耳边,甚至隐约可以感觉到她低头俯视我的视线。
叹息声自手机中流出,接着是压得很低很低的声音。
‘在电话里说吧!反正我所知的讯息跟完全不知情差不了多少,也没什么好回答的。’
上钩了。原来我就是这样自己领悟出诈欺师伎俩的吗——我一时之间不禁感慨万千,随即握起拳头捶了捶大腿提醒自己回神,将手机换到左手上。
‘在交换情报之前,先告诉我你们的目的。你们打算做什么?真的不会影响到黄家吗?’
我咽了咽口水。对了,就是这一点,最困难的一点。爱丽丝在开会时也这么说过——要让黄小铃得知多少情报,就全靠你的诈欺师本能了。
“但我比较想先知道小铃小姐您的目的……”
我谨慎地压抑语气这么说道。忍不住觉得这种时候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真不方便,不过对方同样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就是了。
“我和爱丽丝都无法推测您的心意,因为您好像完全不担心被黑道追杀的花田胜。之前来提出委托时,您也完全没有提到要我们帮助花田胜,对吧?不知道您真正的意思究竟是如何,应该是不希望胜老板被抓到吧?”
接下来就轮到小铃小姐思考了。这种互相揣度心思的过程真是耗损神经细胞。假设这个人的确知道花田胜目前身在何处,不肯告诉我们的原因可能有几个——最可能的理由就是纯粹不信任我们。如果她告诉我们了,很有可能因为什么差错而让黑帮得到消息。可是如果她根本不信任我们,当初又为什么要来侦探事务所呢?
‘胜叔他……反正是不会被抓到的。你知道他经历过多么可怕的磨练吗?就算在日本的黄道盟全员出动,恐怕也找不到他吧……’
小铃小姐说出这番话时,声音里带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尽管因为不安而有些颤抖,却又怀着强烈的确信。实在非常矛盾。
‘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胜叔。我只是想让事情照着他的期望发展,不要让明丽遭受不幸。’
这只是重复她在侦探事务所里说过的话。
我闭上了眼睛。这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事实,但她说为了明老板着想、希望尊重花田胜的意愿这两件事应该是真的。
就这样相信她吧——否则事情不会有进展。
“我明白了。”我接着说道。“那我也来说明我们的目的。”
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探索,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想到了开场白。
“你哥哥——红雷先生打算让明老板代替被杀害的未婚妻——让她当那位香玉小姐的替身。这件事您听说了吗?”
‘嗯,红雷跟我说过。’
“红雷先生以前就对明老板有意思……这件事是真的吗?呃……也就是说……”
‘他会不会藉机会真的和明丽结婚吗?其实我也怀疑会不会是这样。’
连亲妹妹都这么觉得吗?这么说来我们的猜测应该大致没错啰?
“请问……这样的计划真的可行吗?听说那是本家和分家之间类似政治婚姻的场合,这么重要的联姻可以临时抓个人去当替身吗?”
‘因为文丽阿姨——明丽的母亲也是龙头最疼爱的女儿。当初得知她要和胜叔结婚时,听说龙头还派了好几个杀手去找胜叔。’
我听了下巴差点掉下来。这种疼爱女儿的方式已经进入另一个次元了吧?
‘不过胜叔好像把那些杀手全都撂倒了,才终于得到龙头的同意。明丽出生之后,香港本家那边也一直说要把她带回去抚养。所以……我想龙头应该会非常高兴地同意这门婚事。’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应该连这一步都算计好了。
“明老板要是和你哥哥结婚……应该不会幸福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得由明丽自己决定吧……’
“不,其实明老板她——”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
离开拉面店之前,我稍微和明老板聊了一下,也提到红雷可能打算真的和她结婚。
而明老板好像完全没说过不想和红雷结婚。
‘胜叔也曾经拜托过我,要我帮他确认明丽有没有找到好的对象,过得幸不幸福……’
“这样啊……”
所以小铃小姐才会一直盘问宏哥吗?花田胜这个家伙,明明杀了人还正在逃亡,还有空担心这种事啊——我忍不住这么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父母心吧?这么说来,他的确很有可能没机会再见到女儿啦……
明老板的幸福。
那应该是——由明老板自己决定的。客观地看来,宏哥目前恐怕处于劣势。毕竟一方是明老板的青梅竹马又是创投公司的老板,而且对明老板一片痴心(应该吧);另一方却是小白脸,曾经惹哭过的女人人数还高达三位数。
我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快给我醒醒。我到底在想什么蠢事啊?这次的委托人可是宏哥啊!根本不必考虑红雷能不能让明老板幸福,也不必担心宏哥因为花心之类的理由而让明老板不幸福的机率恐怕很高。重点是让小铃小姐相信我们,肯对我们吐实并帮助我们。
我咽下一口口水,又开口了。
“其实我们正在寻找花田胜先生。”
我说出口了。这下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因为父亲欠下的人情而被迫订下婚约,这种事太不合理了。何况明老板现在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啊!所以我们打算把花田胜先生带回来,请他自行处理自己引起的问题。”
我在此停顿片刻,等待小铃小姐开口,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和黄道盟站在同一边,并不会妨碍你们。只不过——”
吸了一口气之后,我继续说道。
“我们的最终目的其实和小铃小姐一样,也绝对不希望做出让明老板伤心难过的事。”
话说到这里,我再次沉默下来。
新宿通上的汽车和摩托车东奔西流,排气声随着冰凉的夜风穿过我的颈项。等我回过神时,大楼的窗边早已不见人影,七楼和四楼的灯光也消失了。
结果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事实啊——我不禁这么想。
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到小铃小姐低声呢喃。
‘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可能找得到胜叔?他说不定早已不在日本了。’
“只要小铃小姐你肯透漏事发现场的情况,或是逃亡时使用的车子……”
‘别说傻话了。要让外人知道了那种事,红雷一定会杀了我。’
通话就这样被挂断了。


由于不想再次经过弥漫着车辆废气的明治通,回程时我选择从外苑西通慢慢骑回去。虽然决定不去想这件事,还是难免觉得如果是宏哥应该更有办法拜托小铃小姐帮忙。不过小铃小姐说得也没错,这是黑帮打算自行处理掉的杀人事件。万一情报泄漏到外人手上,那个黄红雷恐怕连亲妹妹也不会放过。拜托她这件事实在太不智了。
隐约看见国立竞技场的巨大阴影出现在左手边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在人行道旁停下脚踏车一看,手机上显示着来电号码隐藏。是谁打来的呢?
“……喂?”
‘……你是侦探那里的高中生吗?’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宛如生锈的金属擦丝器般粗哑,我立刻就听出对方是花田胜。为什么打到我的手机?
“为……为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脚踏车翻倒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冷静点。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通话录音键。
‘你听好,和黄红雷接触的工作就交给雏村壮一郎。本来是不该让他牵扯进这件事的,那家伙实在太显眼了……’
“你——你怎么知道第四代去过?”
‘黄道盟在“花丸拉面店”四周布下了眼线,雏村和其他人进出侦探事务所的情形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你们这些小鬼也不稍微注意一点!’
为什么?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刚才跟小铃小姐联络过?
‘既然已经被看到就算了,让雏村和黄红雷见面吧!就说要全面帮助他们搜寻我的行踪,该告诉他们的全都不要隐瞒。这样他们暂时就不会起疑。’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电话唐突地挂断了,耳鸣般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无论将手机拿开耳边或是勉强自己深呼吸,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消失。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脚踏车的轮胎一直在空转。我踩住踏板让那个声音停止,接着按下爱丽丝的电话号码。
“刚、刚才花田胜打来了,打到我的手机!”
侦探倒抽了一口气,立刻挂断电话。花田胜也知道爱丽丝这号人物,应该不会笨到让她查出GPS资讯,不过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拉起脚踏车缓缓踩动踏板,同时试图抓住脑海中不停转圈的疑问尾巴,只觉得脑袋里混乱得不得了。花田胜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们建议?难道他希望自己被抓到?这怎么可能,真是这样的话他干脆直接露面就好了。
对了,花田胜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的确曾和明老板说过“再等一个礼拜”。那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筹备资金远早高飞吗?所以打算利用尼特族侦探团来扰乱黑帮的视听?别开玩笑了!我忍不住想这么对他说——虽然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但就是因为你避不见面,事情才会迟迟没有进展啊!拜托你快点出面解决问题,这样明老板也不必伤脑筋了。
突然间,我想像到一种可能。
花田胜之所以四处逃窜,难道是因为他杀人的原因根本不是过失?
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预感罢了。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现在的作为只会让最糟的情况变得更糟,更可能让明老板陷入无法脱身的泥沼。
我使尽力气踩动脚下的踏板,加快脚踏车的速度。即使冰冷的夜风仿佛切割着耳朵,却丝毫无法中和这股恶寒。

*

两天后的放学——
这一天,我没有经过“花丸拉面店”所在的车站东口,反而往西口方向前进。
人来人往的坡道两旁,办公大楼和各式餐饮店所在的综合大楼夹杂林立;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傍晚,已经有几家店派人出来招揽生意了。我尽量避开人群努力踩着脚踏车爬上坡道,在远远可以看见东急百货公司威容的路口左转。
我的目的地是一栋低矮的楼房,一楼是一家精致小巧的进口杂货店,店面满满装饰着白色和粉红色的人造花,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目了然。这栋建筑的三楼就是平坂帮的事务所。
“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打开铁门走进事务所,在里头闲磕牙的凶悍男人们突然同时站起来向我敬礼。明明即将进入树叶枯黄的季节,这些人却清一色地穿着短袖黑T恤。
平坂帮是集结了这一带不良少年而成的少年黑帮。虽然从帮主第四代到几个主要成员都已经到了很难称作少年的年纪,我这个年仅十六岁的高中生却莫名其妙被这些人叫大哥,真是令人不舒服。最近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完全放弃了。
“咦?第四代呢?”我环顾着整间事务所。两座面对面的沙发中间夹着玻璃茶几,正面屋里放着粗糙的书桌,墙上还有裱框的书法;虽然堪称无懈可击的黑道事务所,最重要的帮主却不在家。难道是在里头的书房吗?
“壮大哥去牵车了。”
这么回答我的人是个身高恐怕有两公尺的黑T恤巨汉,通称电线杆。
“两位大哥今天要去哪里揍人吗?”
“不不不,我们不是去打架的。”
要是知道我们要去香港黑帮的年轻帮主家里,这些家伙绝对会盛大地会错意然后莫名兴奋,所以我决定不再多说。
原因是前天夜里花田胜的来电。由我们主动向黄红雷提出协助调查的请求——尽管风险很大却不失为妙案——爱丽丝是这么说的。于是我们请第四代打电话给小铃小姐,就在我满怀忧虑的期间,事情却很快就谈成了。
然而我实在无法抛开对花田胜的疑虑。他为什么要引导我们?打算拿我们当作逃亡时的烟幕弹吗?
我实在非常在意这件事,最后还是决定跟去黄红雷家里。当然,这件事并没有告诉爱丽丝。约定的时间是四点半,就快到了。紧张的心情让我更觉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书名是《临时抱佛脚!结婚典礼的礼仪》,真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是什么?”
我竟然开口问了,显然是气数将尽。电线杆笑容满面地这么回答:
“大家在讨论典礼上的演讲该说什么才好啦!”
“嗯?呃……结婚典礼?谁要结婚啊?”
“谁要结婚?当然是明老板跟宏二哥啊!我们都听说啦,时间是下个月三号嘛!”
到底是从哪里听到又怎么误会成这样的啊?
“好了!你们把刚才想好的段落念一遍,让大哥听听!”
“是!我们这就来磨练男子气概!”其中一名黑T恤男摊开了一张摺起来的纸。
“这个——恭喜宏哥和明老板结婚。人人都说结婚必须要有三‘袋’,首先,就是要有胃袋……” “不结婚也必须有胃袋啊!” “其次是……全黑袋!” “你们的T恤才全黑吧?” “最后一样是优衣库袋!” “干嘛帮人家宣传啊!”
“不是还有三个‘坂’的版本吗?”听到其他人这么说时,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吐槽了。再这样下去一定没完没了。
“三个坂?哪三个啊?”电线杆问道。
“第一个是平坂吧?” “就是在说我们嘛!”“然后是什么?” “赤坂?”“对喔,那边有很多婚礼场地耶!” “最后一个呢?” “男坂?”
“男坂绝对不行!”糟糕,我又下意识地开口吐槽了。腰斩、完结之类的话可是婚礼上的禁忌(注:车田正美的漫画《男坂》即半途被腰斩而未完结)!话说回来,根本就没有人说要举办什么婚礼啊!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救世主的声音和铁门开启的声音同时传进事务所里。
“壮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我一回头,正好看见一袭深蓝色西装笔挺的第四代绕过沙发走过来。几乎漂成白色的头发让他目光的凶狠度增加了三倍,吓得我只能缩着脖子似地向他点点头。毕竟这次不是去玩的,还是保持些紧张感比较好。
“你还有空理这些白痴啊?还不快点出发!”


建筑物前的狭窄巷弄中,只见一辆宾士CL闪亮亮的庞然巨体横跨其间。
“这……这是什么情形啊?”
第四代手里有好几辆汽车,从昂贵的外国车到廉价的国产车都有,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开宾士。这辆宾士和这条街以及第四代都不搭到一个致命的程度,就像寿司里包鹅肝酱一样令人觉得不舒服。
“只有处理这种令人不爽的事情时才会开这种车啦!”第四代边说边把我推进副驾驶座,自己则坐进驾驶座。所谓令人不爽的事情——是指这种必须展现黑道的本事、不能被对方看扁的情形吗?
“……副驾驶座上载着你这种货色,不管开保时捷还是劳斯莱斯都会被人家看扁吧?”
我也这么觉得。真对不起。
第四代一踩下离合器,车身立刻沉了一下,瞬间就冲出外头的大马路了。

*

黄家的别墅位于下落合地区宁静的住宅区一隅,是一栋由数百万片平板状的瓦片堆叠而成的奇特豪宅,再加上正好盖在斜坡上,让人搞不清究竟一共有几层楼。虽说只有小铃小姐和黄红雷兄妹两人居住,其实这栋房子大到就算整个家族都住在这里也不奇怪。
“你真的要跟来吗?”
第四代在门口这么问我。
“你一定是瞒着爱丽丝偷偷跟来的吧?要是知道你偷偷闯进中国黑帮的巢穴,那家伙一定又要哭得淅沥哗啦了。”
“呃……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
爱丽丝的确严厉叮咛过,不准我接近黄红雷。
“我也很怕未来的黑帮老大记住我的模样啊!可是我一看就是个高中生,对方应该只会把我当成第四代的跟班,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什么跟什么啊?搞不清楚你这家伙究竟是害怕还是鲁莽。”
“我的不安是针对花田胜啦!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而且根本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要我们和黄红雷交涉也是花田胜的意思不是吗?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第四代你一点也不介意这件事吗?”
“有什么好介意的?不管是谁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不就好了?何况要是不这么做,我们也束手无策。爱丽丝也一直没办法骇进那女人的手机不是吗?”
“说得也是啦……”
无论如何,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心想:如果能当面听听看黄红雷的说法,或许就能多少掌握花田胜的计划,所以才跟了过来。
也就是说,当时的我完全将注意力放在花田胜身上,严重地小看了黄红雷。
第四代斜眼瞪着我,哼了一声之后按下电铃。只觉得隐藏在某处的数台监视摄影机正仔细观察着我们全身上下。
令人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出来开门的竟然是黄红雷本人。他梳着整齐油亮的西装头,头发的颜色有如钢铁;白西装下的深酒红色衬衫开了三颗钮扣,露出了胸膛。这是我人生第二次亲眼看见如此适合白色的男人。然而宏哥身上的白色带着温暖的光辉,这个人身上的白色却闪烁着刀刃般的寒光。黄红雷依循第四代、宾士车、我的顺序瞪了一遍,这才打开门说“进来”。为什么不叫手下或佣人来开门呢?我一边感到讶异,一边跟着他走进豪宅里。话说回来,我直接穿着学校制服就过来了,他一点都不在意吗?
出乎意料地,宅邸的内部完全采用西式装潢。我们被带进的会客室也是如此,地板上铺着大地色系的地毯,样式简洁的沙发摆设其中,四周则是静静挺立的观叶植物,是个极为简约而高雅的西式房间。四面墙壁其中一面是整片的窗户,可以看见种植着绿油油的草坪和杜鹃花盆栽的庭院。我本来想像这里会是墙壁上雕着五彩龙形、走廊两旁站满黑帮成员的地方,结果只是普通住一家嘛?
“这么稀奇吗?”
红雷以恐吓般的声音问道,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你应该不是来参观的吧?”
红雷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钻了半秒之后便转向第四代。
“呃……这个嘛……”
明明闭嘴就没事,我却多嘴地开口解释。
“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太像中国人住的地方。墙壁上什么装饰都没有,灯光也很正常……”
“难道你们日本人都住忍者木屋吗?少说废话!”
红雷这句话正中我的胸口,我只能窝进沙发里蜷缩起来。后来红雷就没有再对我说任何话。反正之后就全都交给第四代吧!我还是假装跟班小弟坐在旁边闭嘴就好。
“初次见面,我是雏村壮一郎。我想小铃小姐应该跟您提过我……”
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第四代用尊敬的口吻和别人说话,也由哀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虽然他的语气和声调都不算特别奇怪,听到的时候还是有种不小心吞下咖啡粉的感觉,嘴里和喉咙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红雷眯起眼睛打量着第四代。
“少用那种假装有礼貌的口气对我说话!”听到红雷这么说,我不禁瞪大眼睛。“反正我看




你不顺眼,早晚会想办法整垮你。你就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吧,免得到时候还要客套。”
第四代呼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了。”
“建立了那种规模的事业,我当然会调查。”
“那还真是荣幸。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了,那就别浪费时间,早点进入正题吧!我可不希望以后还要再跟你合作,这件事越快搞定越好!”
我在第四代身旁胆战心惊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两个人是怎样?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啊?虽然他们也的确不像是可以当朋友的样子啦……
“我今天早上听小铃大概说过了。”红雷开口说道。“然后呢?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忙找出胜?”
这时第四代突然用肩膀顶了顶我的肩膀。嗄?这是要我说的意思吗?别开玩笑了!我转头看着第四代,他却以仿佛要一口咬死我的目光瞪了回来。我慌忙把头转回正面,没想到这回连红雷都盯着我看了。我好想回家啊……
不对,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奇怪。没办法了。
“这个嘛……就是……我们有一个叫做宏仔的伙伴,您应该知道吧?”
我嘴里支支吾吾,脑海里却再次确认过该注意的事项。
首先是小铃小姐那天来过“花丸拉面店”的事,这点红雷应该也知道。但是不能让红雷知道小铃小姐的委托内容,否则花田胜曾经联络过她的消息就曝光了。所以只要告诉他“那天晚上小铃小姐因为担心明老板而来到‘花丸拉面店’”就好。我和爱丽丝和明老板都没有听到花田胜的电话内容,也完全没听说他一个礼拜后还会再打电话来。OK。最不能让红雷知道的就是连我都接过花田胜打来的电话。万一露出马脚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说不定会被抓去拷问,连脑浆都被挖出来。
至于其他的事——正如花田胜给我的忠告——还是老实招出来比较好。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说明。
因为宏哥对明老板也有意思,怕你企图找她去假装新娘然后趁机真的和她结婚,所以才会想办法预防啦——傻傻地全盘托出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一件事,不禁闭上嘴巴低下头。
红雷的企图不过是我们目前的推测罢了,我竟然说给本人听了!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红雷跷着二郎腿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乍看之下不像在生气,感觉却比生气更恐怖。
“哦……你们以为只要把胜带回来,我就会干脆地放弃明丽吗?”
“……咦?”
“无所谓,我已经知道你们这群蠢蛋的想法了。不过呢……雏村,你的情况又不同了。以你的身分,应该不会没事陪这些小鬼扮家家酒吧?为什么要插手管这件事?”
“这就是俗世的情义啊!这个国家有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恐怕还无法理解吧!”
“哼!”
红雷再度正面看着我,我紧张到手指间都流汗了。
“然后呢?你们掌握了多少消息?既然想知道我们这边的情报,你们也得先亮牌才行。”
红雷突然往我们这边探出身子,吓得我猛往后靠,只觉得胸腔仿佛都要被压扁了。为什么又问我啊?拜托你一直跟第四代谈就好啦!
“这……这个嘛……其实还没掌握什么可以向您报告的消息……”
“不要太小看我了。不只是雏村和其他混混,连你都这样明目张胆地行动,显然是掌握了什么关于胜的消息吧?”
“咦?”
“我也知道你不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真的只是普通高中生啊!不管怎么看都是吧?”
“你打算假装不知道哈啰企业和田原帮的事吗?”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今年春天,一位泰国少女带着两亿日圆闯进NEET侦探事务所,始于这件事的案件最后以整垮某个暴力集团的下游组织收场。对了,那件事也和居住在日本的中国人有关,黄红雷只要稍加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
情况不妙。我真不该跟来的。竟然以为假装成跟班小弟就没问题,我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怎么办呢?总之不能对他说谎,毕竟我的撒谎技巧烂到一个绝望的地步。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真切地回响着,一定要说些事实才行。
“今年四月的时候——”
我边说边祈祷自己能够顺利发出声音。
“——胜先生曾经偷偷来过‘花丸拉面店’。他好像整过型,连明老板也没认出他来。不过他当时留下很多制作新汤头的材料,还写了进货的店家地址。这些进货的店家或许和胜先生躲藏之处有所关联。我想这应该是你们还不知道的情报吧?”
我低着头往上偷瞄红雷的眼睛。虽然没掺一丝一毫谎言,但这些恐怕都是完全无用的消息。不过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只有这样?”
被红雷这么一逼问,我只能勉强活动僵硬的下巴点点头。
“回去之后把那些进货地址mail给我!”
为了不让红雷发现我松了一口气,我只能拚命忍住。接着红雷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某样东西丢在茶几上。
“这个先给你们。”
那是两张用夹子夹在一起的照片。
“是香玉和她男人的照片。”
尸体的照片?我吓了一大跳,第四代却二话不说地伸手拿了起来。结果两张都只是普通的大头照。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尸体被花田胜载走了,根本不可能留下照片。
黄香玉长得和明老板与小铃小姐不大相像,虽然也很漂亮,却带有一种病态的阴郁。感觉好像会躺在后宫的藤编躺椅上,在摇扇的女官服侍下说出“陛下最近都不肯来看我”这种话。
“啊……呃……虽然已经有点迟了,不过……那个……还是请您节哀顺变。”
我突然想起她已经过世了,于是缩头缩脑地稍微表达了悼念之意。
“那种废话就免了。另外那个男的是个小混混,名叫梅田浩二。”
第四代拿起第二张照片,这张照片仿佛是直接从驾驶执照上撕下来的,拍得非常糟糕。梅田浩二的头发整个染成金色,应该很年轻但皮肤却很粗糙,嘴角还下垂。只有眼晴看起来很纤细,和其他五官不太搭调。
“这个混混为了抢回你的未婚妻而闯进来——结果两个人都被花田胜射杀了。没错吧?”
第四代从照片上抬起视线这么问道。
“没错。我带你们去看事发现场,跟我来。”
红雷站起身来,我和第四代也立刻跟上。穿过单调的宽广走廊、走下几座不高的楼梯,我们被带到应该是位于斜坡下方的屋宅。这里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我回想进屋后的情形,的确不曾看见黄红雷以外的人。
“为什么没看到半个佣人或帮众?”第四代也这么问,黄红雷只是哼了一声。
“这里又不是事务所,怎么可能让部下进来?出入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香玉也说过不喜欢看到帮里的人,后来才会把她安置在这里。所以龙头才说至少要派个保镳来保护她,而把胜找来这里。”
原来如此。虽说是老大的孙女,毕竟也是青春年华的小姐,大概不会希望住宿的地方有什么带手枪的、一身黑衣的、拿着青龙刀或剃着光头的凶神恶煞出没吧?
“就是这里。”
红雷在一扇米白色的简单房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打开房门,里头是一间有如饭店套房般豪华的寝室。床铺对面是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外依然是那片毫无装饰的庭院。
“到底是在哪里被攻击的?房间里看起来很整齐啊……”第四代喃喃说道。
“想也知道一定是整理过吧!”
红雷又从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张照片凑到我们面前,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正好是由我们所在的位置拍摄,现实的模样和冲洗出来的过去惨状仿佛重叠在一起。
照片中的床铺上染满鲜血,玻璃窗也破了一个大洞,地毯上满是散落的玻璃碎片。
“我接到小铃的电话赶回来时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胜和香玉还有那个梅田浩二全都不见踪影,胜的车子也消失了。”
红雷冷冷地说完,又将照片放回口袋。
“那个……那张照片可以借我吗?我们想要调查……”
“少蠢了!你能保证不会拿去交给警察吗?”
我才不会那么做——就在我打算这么说的瞬间,红雷的双手突然闪过。我只勉强看见一道刺眼的金属光芒,还有第四代的手臂掠过视野的一隅。
然而第四代打算揪住红雷衣领的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我只觉得仿佛连脸部的肌肉都结冻了。舌头上传来一阵冰冷刺痛的味觉,一股带有胃液气息的凝重呼吸冲上来卡在喉间。
红雷的双手中忽然现出短刀,右手中的刀刃抵着第四代的喉咙——
左手中的刀刃已经在我嘴里了。
只要我脖子以上的任何部分妄动一分一毫,舌头和脸颊内侧恐怕就已经被割开了。时间仿佛为之冻结,只听到红雷低沉的声音。
“给我听清楚,一找到胜就立刻回报!再给我要什么花样试试看,小心我宰了你!”

*

我一个人回到“花丸拉面店”时,表示营业中的门帘早已挂了出来,敞开的拉门中可以看见客人的身影,还有众多女生的欢笑声从里头传来。
一想起那个满是血迹的房间,就让我很想直接回家。嘴里仍残留着短刀的味道,舌头也有些割伤,还流血了。光是回想那个瞬间,就让我觉得喉咙仿佛被扭断了一样。
爱丽丝说得没错,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抛头露面。不对,红雷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分了,结果恐怕还是会跟现在一样吧?我也不知道。
看来想抢在香港黑帮之前捷足先登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们找到花田胜,也只能直接交给黄家处理,就算抓到花田胜,黄红雷似乎也不打算就此放弃明老板,那我们现在这么做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然而事态发展至今早已不能罢手了。第四代应该也已经将从红雷那里获得的逃亡车辆资讯散布出去了吧?尽管平坂帮的正式成员还不到三十人,但只要第四代有心,动员整个地区的尼特族根本不是问题。而且他的势力范围不只限于这个区域,甚至遍及山手线沿线的所有地区。
说不定真的能找到花田胜。
我慢吞吞地把脚踏车塞进大楼之间的缝隙,刚踢下脚架就听到背后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
“藤岛!欢迎回来!我们等你好久了!”
我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冲了出来。褐色的短发朝气蓬勃地翻飞着,是彩夏。
“……我回来了……你们等我干嘛?”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耶?怎么了吗?一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你的样子?”
“谢谢你详细的解说……”而且大致上都说中了。
“没关系,还有我需要你。快点进来吧!”
我就这样被拖进了厨房。班上女生多到几乎要从里头的走廊满出来,在火炉前翻动炒菜锅的明老板也一脸困扰的模样,只有正在洗碗的宏哥脸上还带着笑容。
“喂!就算是鸣海也不可能接受啦!放弃吧!”
明老板皱着眉头对彩夏说道。
“藤岛应该可以接受吧?” “就算藤岛表示OK,不能卖给客人也没有意义啊!”
女生们小声地交头接耳。
“呃……到底是什么事?”
“我们想请你试吃!”
。 彩夏突然将一个盘子推到我面前,甜腻的气味瞬间窜进我的鼻腔深处。盘子上盛着一个谜样的物体,看起来就像是有些烧焦的金属史莱姆,而且正在以现在进行式融化中。
“……这是什么?”
“烤冰淇淋!”
“嗄?”你给我先向冰淇淋道歉!
“因为校庆第一天明老板没办法来啊……”
“嗯。”那天她被黄红雷逼着去参加订婚仪式了。
“所以我们那天就没有食品卫生负责人了……”
“是这样没错啦……”
“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卖必须在上菜前加热的食品了。所以我就想到了烤冰淇淋!”
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只好赶快离开厨房。彩夏,对不起!我刚刚才被人家拿小刀塞进嘴里,现在没有心情吐槽别人啦!


“你这个笨蛋!第四代都告诉我了!”
一踏进侦探事务所,爱丽丝的怒吼和Dr. Pepper的空罐便同时飞了过来,我只好在门口抱住自己的脑袋。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搞不清楚状况还跟去黄红雷家!你到底把香港黑帮当成什么?该不会以为人家跟平坂帮那种玩乐社团一样吧?”
连续飞来十几个空罐之后,床边忽然传来制止爱丽丝的声音。
“爱丽丝,那罐还没喝完喔!丢过去太浪费了!”
是阿哲学长。可惜他并不是制止爱丽丝拿罐子丢我,只是拿可以丢的空罐给她,所以炮击又持续进行了好一阵子。
“鸣海!你给我在那里跪下!你们和黄红雷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通通给我钜细靡遗地一一报告清楚!”
我爬到床铺旁边,将从黄红雷那里拿到的两张照片交给爱丽丝,然后详细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红雷带我们看了事发现场的房间、事发当时的血腥照片,还有嘴巴里被塞了小刀的经过。一听到这里,爱丽丝突然瞪大眼睛扑过来用力扳开我的嘴巴,然后面色铁青地大叫:
“舌头都割伤了啊!阿哲,快拿Dr. Pepper来帮他消毒!”
“那个不能消毒吧!”
我一把推开爱丽丝,逃离半开玩笑地拿着铝罐靠过来的阿哲学长。
“对不起啦!我也正在反省自己的任意妄为。不要给我Dr. Pepper啦!会刺激伤口的!”
“你的想像力比蜗牛还不如,居然说什么反省?真是笑死人了。万一舌头真的被割掉,你就连胡诌这种空话的能力都没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模样,阿哲学长却露出贼贼的笑容这么说:
“我说鸣海啊……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很有名这件事有点自觉了吧?”
“我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啊!对了对了……现在外面的传言都说把平坂修理了一顿赶出东京的人也是鸣海呢!”
“那根本是没根没据的传闻吧!”
“应该还是有一点根据吧?而且你也的确曾经打赢我啊……”
“不是吧……那件事……不就是因为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吗……”
我只能抱着膝喃喃抱怨。
“阿哲,别理那个木偶了。快报告警方的搜查资料!”
学长点了点头,从腹部T恤下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新宿那边不算我们的地盘,所以花了比较久的时间调查。事发地点应该是在下落合吧?的确有人报警表示听到枪声和玻璃破掉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子的怒骂声。”
虽然不知阿哲学长究竟是透过什么管道,但他总是有办法获得警方的调查资料。因为他每次都轻而易举地问到重要的情报,不免让我对这个国家的治安体系有些忧心。
“枪声响了几次?”
爱丽丝依然面对荧幕猛烈地敲打键盘,同时这么问道。
“四次吧!”
“这样还不构成刑案吗?”
“条子们在那一带进行地毯式搜查,也拜托黄红雷让他们进屋调查了,最后还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禁又回想起那张照片和现实中的卧室重叠的情景,舌头上的刀伤又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从枪声响起到警察赶来之间的空档到底有多久?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将玻璃和染血的床铺与地毯全都处理干净吗?他们一定很习惯处理这种场面了吧……或许还有专门的处理人员。这下连我的手臂都开始颤抖了。
因为不想让爱丽丝发现我在发抖,于是我轻轻地爬下床铺,离开了事务所。仿佛温水般的空气包围着我的皮肤。
我在紧急逃生梯的转角平台坐下,把头放在两膝之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继续待在事务所里发抖,爱丽丝又会说出那句话了吧——
‘你不要再插手了。’
我不但没有下定决心,又不擅长跟人打架;爱丽丝会这么说也是当然。
这样下去只会不断重复过去的失败啊!振作点吧!没有觉悟就不要轻易行动!我抓着大腿,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上让我抬起头来。
“鸣海小弟,你怎么了?嘴巴的哪里被割到了吗?”
上来的人是宏哥。他已经脱下了腰间的围裙。我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宏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这次的立场和平常不一样,好像没办法很轻松地叫你不要勉强自己喔?因为我就是提出委托的人啊……这感觉真是奇怪……”
经宏哥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受到委托的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幸运的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但因为彼此都很忙碌而没机会交谈,所以在此之前都没有发觉这个问题。
真希望宏哥永远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白脸大哥,总是以温柔的口吻随便安慰别人——我是真的这么希望。但就算是风流不羁的宏哥,有时候也该为人生中的重要事物认真一搏。
“那个……现在还问这种事好像不太恰当,可是……”我这么说道。“宏哥你……对明老板……应该是真心的吧?”
“嗯。”宏哥爽朗地笑了。
“请你不要生气喔?”
“生气什么?”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是真心的啦!”
“明老板好像也不相信啊……因为我就像是放羊的孩子吧?”
原来他自己也知道啊?
“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为了宏哥的委托而行动的啊!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为了明老板,还有为了爱丽丝。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替我担心。”
“竟然说得这么直接,我还是会伤心的耶!”就是因为这个人老是笑着说出这种话,才会让人家觉得他不认真吧?仔细想想,这样的人还满吃亏的。
“我明明就真的很认真啊……这世界上找不到比明老板更好的女人了吧?”
“你看!又来了,你又这样说话了……”
“啊……对喔!原来如此,我会反省。”
“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明老板坦白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学着做拉面了吧?明老板之前也征过兼职人员,宏哥你去应征不就好了?”
“问题是我看起来就不像会去打工的人嘛!所以只好一直等待机会。后来才想说如果假装以接触高中女生为目的,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花丸拉面店’工作了嘛!”
我望着傍晚的天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就是某首歌词里所说的“自我风格的牢笼”吗?好像是Mr。 Children的歌吧?
“就是因为你一直坚持这种事,人家才会觉得你不认真吧?”
“这点我也知道……不过,我说目标是高中女生,这句话也有一半是真的啦……”
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再说宏哥,你的小白脸生活根本没有改变啊!现在也还住在那个酒店小姐家里吧?这样怎么可能让明老板对你认真呢?”
“说得也是喔……”
我忍不住把自觉丢脸的心情抛在一边,开始想教训宏哥。这时的我大概已经放弃自己了吧?明明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教,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而欺负弱者。我真是太差劲了……
“其实……今天我去见过黄红雷了。”
“咦?什么?那你嘴巴的伤……该不会是……”
“嗯……还好啦,没什么大碍。重点是那个人好像认真地想娶明老板……”
宏哥皱着眉头露出苦笑。
“还说什么就算我们找出花田胜,他也不打算放弃明老板。那个人是个实业家,资产相当惊人,大概也不像宏哥你这么花心……而且他们家里好像只住了他和小铃小姐,他应该也很会做家事才对——”
我突然停了下来,捂住嘴巴。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到底是什么事?我下意识地从楼梯上站起身。“鸣海小弟?”一旁的宏哥讶异地叫住我,我却继续站着仰望天空。到底是哪一点让我觉得奇怪?
“啊!”
我转过身,飞也似地打开侦探事务所的门冲了进去。坐在房间床铺上的爱丽丝看到我时吓得跳了起来,一旁的阿哲学长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干什么?这么大声地——”
“爱丽丝!”我飞身扑向床边。“你还记得小铃小姐来这里时的情形吧?向我们描述事发当晚的情形时,她的确说过:‘花田胜将两人的尸体搬上车时被家里的帮佣看到了’,没错吧?”
爱丽丝瞪大了双眼回答道:
“……她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那个家里只住了红雷和小铃小姐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帮佣啊!”
爱丽丝的表情大变,立刻冲向电话。
“……第四代?是我。帮我调查一个医生,从下落合附近开始地毯式搜查。我之后再说明!快一点!”
医生?原来如此,是医生啊……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响。“鸣海小弟,你怎么了啊?”是宏哥的声音。我还来不及回头,爱丽丝早已挂掉电话站了起来。
“宏仔,你来得正好,快去找所有你认识的中国女生。我们要把新宿附近的医生一个不漏地列出来,不论是密医还是没有执照的,通通都要列出来!”
“医、医生?为什么?”
“快点!万一被黄道盟抢先一步,我们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被爱丽丝的语气震慑住的宏哥点了点头,飞快地离开了事务所。对了,红雷一定也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毕竟他比我们敏锐多了。所以一定得赶快才行。
“喂!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找医生?”
坐在床铺旁边的阿哲学长发出疑问,但爱丽丝早已专注在面前的荧幕,以午后雷阵雨之势猛烈敲打着键盘,大概完全没听见阿哲学长的声音,所以只好由我代她回答:
“出事的宅邸里只住了红雷和小铃小姐两人,连一位佣人也没有。”
“嗯。嗯?”
“所以她说被帮佣看见根本是骗人的。你还是不明白吗?也就是说,‘只有小铃小姐一个人’表示花田胜杀了两个人并开车逃逸了!”
学长的眼睛仿佛快掉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之中藏有多少谎言,只是那大量的鲜血、枪声和年轻男人的怒骂声都是真的。如果非得谎称两个人都死了来掩盖事实,那么真相应该就是——
“黄香玉应该还活着……”

3

新宿百人町内住商大楼林立的一隅,我们要找的医院就在那里。废弃的大楼里几乎不见人迹,霓虹灯不再闪烁的破看板上大半都写着韩文。傍晚时分将近,大马路上的柏青哥店里发出吵人的背景音乐和机台运转声,夹杂着说韩语的争执声和不时经过的汽车排气声传进耳里。这一区离新宿只有一站的距离,感觉却如此大不相同。
“真的在这里吗?根本没看见医院的看板啊?”
第一个下车的阿哲学长抬头看着大楼这么说。
“十之八九是没执照的吧?当然不可能把招牌挂出来啊!”
少校边说边溜到大楼的铁卷门旁,环视四周一圈后轻轻地伸出右手碰触钥匙孔。只觉得他的指间闪过一道光,铁卷门便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打开了。少校不但是个军武宅,同时也是机械作业和非法入侵的专家,在尼特族侦探团之中最接近罪犯(应该说已经是罪犯了)。撬开这种破大楼的门锁对他来说实在轻而易举。
半地下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盖着蓝色塑胶布的厢型车,根本不需要确认车牌号码就几乎可以确定车主。拉下塑胶布窥看车内,就能看见副驾驶座椅背上整片的黑色污渍。
那是血迹。不只是座位,从车门下方到通往楼梯口的地面上都能看见斑斑血迹。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们在下面把风,你们上去看看!”
第四代对我这么说,他身边几个穿黑T恤的平坂帮成员们也对我点点头。宏哥早已走向大楼的楼梯,我则抬起头来再次审视这满墙焦黑污渍的大楼。
从黄红雷那里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后,我们立刻启动平坂帮和宏哥与众多女性友人的联络网,只花了两天就查到这里。锁定医生来搜寻当然也有助于提高效率,不过这样的情报网还是相当惊人。
“为什么选在这么近的地方呢?就算我们没有插手,躲在这里也马上就会被发现了吧?”
上楼的时候,阿哲学长如此念道。其实我也有点在意——这里离新宿歌舞伎町走路只要十分钟,作为躲避中国黑帮追杀的场所实在太危险了。
“因为这里是韩国城啊!对身为香港人的黄家而言应该不大方便出手吧?”
走在前面的宏哥这么说道。
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个地方,关键正是宏哥认识的韩国女生提出了目击证词——事件发生当晚,有一辆车开进这栋大楼,平常没什么灯光的三楼也出现了几个人影。
建筑物三楼的防火门紧闭,少校稍微花了一番功夫才撬开门锁。刚踏进一片漆黑的楼层,立刻就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狭长的走廊因为粗糙的黑沙发和堆叠的纸箱而更形狭窄,先进入室内调查的少校又走了出来。
“一个人也没有。”
于是侦探团全员同时踏了进去。
眼前是个杂乱无章的肮脏医院,完全分不出哪里是诊疗室、哪里是病房、哪里又是厕所,连有电和自来水可用都让人觉得讶异。尽管架子上桌子上台子上全都积满灰尘,水槽里却明显留下了最近清洗过血渍的痕迹。
“他们在这里处理伤口,然后再换车逃逸吗?”
阿哲学长随手翻阅着疑似病例表的资料同时这么说道。
“应该是吧?问题是医生人呢?一起逃走了吗?”少校边回答边在桌子下东翻西找。
“鸣海小弟,你跟黑帮的人联络了吗?”
宏哥这么问我,而我却摇了摇头。
“没有。我想尽可能先找出有利的证据藏起来,所以搜过一遍之后才会打电话。”
就是因为不希望对方先找到花田胜,我们才会表面上假装协助黄家,趁机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所以我希望能有效运用这一点点时间上的优势
“鸣海最近常常随口就说出很恐怖的话哪……”
“咦?会……会吗?”
“要是被黑帮发现你偷偷摸摸地擅自行动,绝对会被宰掉喔!”
“啊,唔唔……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别担心。”宏哥突然笑了。“因为我是委托人,所以会替你挡一半……”
“宏哥……”就算只是开玩笑,这个人也真是体贴啊!
“鸣海小弟只要被砍剩下的一半就好啦!”
“后面这句话是多余的!”我竟然还傻傻地被你感动!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女生还活着啊?”
阿哲学长一开口,宏哥也对我投以“我也想知道!”的眼神。这两天大家都在四处奔走,所以一直没时间向他们详细说明。
“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她还活着啦……”
我转头望向幽暗的窗外。
“只是小铃小姐肯定说了谎。”
当初她告诉我们的事件内容是这样的——
红雷的未婚妻——黄香玉寄住在黄红雷、黄小铃兄妹位于下落合的家中。然而这场婚约只是中国黑帮为了巩固血缘关系的政治联姻,其实香玉另外有男朋友。几天前的深夜,香玉的男朋友——名叫梅田浩二的男子持枪闯进位于下落合的宅邸,受雇保护香玉的花田胜正要瞄准梅田,却因为香玉挺身阻挡而误杀了两人。于是花田胜将两人的尸体搬上车后逃走了,而这一切都是家里的帮佣亲眼看见的。
“我也听说是这样。”阿哲学长点了点头。
“问题是,那对兄妹的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帮佣。”
“嗯?”
“也就是说,事件真正的目击者其实是小铃小姐。红雷是接到小铃小姐的电话后才赶回家中,所以事发当晚小铃小姐其实在家。”
“那为什么要撒谎说是帮佣看到的呢?”
“因为她是市原悦子的影迷吧?” (注:日本老牌女星南原悦子曾主演一系列名叫“帮佣看到了!”的日剧)
“少校,请你不要插嘴!”我在讲正经事耶!
“竟然以相当于M24狙击步枪的精准度瞄准我故意搞笑的梗,藤岛中将还是一样缺乏幽默感啊!”烦死了,还是不要理他好了。
“至于小铃小姐说谎的原因,虽然还只是推测……”其实接下来的部分全都是推测。“花田胜杀了香玉这件事,很可能根本只是小铃小姐在说谎。”
“说谎?那……那个西装头大哥也被她骗了吗?”阿哲学长边说边在胸前交叉双臂。
“很可能是这样。但爱丽丝毕竟是侦探,如果小铃小姐必须在她面前说出这个目击的谎言,万一被戳破或质疑也很麻烦。所以她直接编了一个假的目击证人。”
“不对,可是……”
宏哥抬头瞪着半空中。
“这种谎言应该只能瞒过一时吧?万一她和哥哥的说法无法连贯,马上就会被揭穿了。实际上也真的被鸣海小弟你看穿了啊!那个人看起来不笨,应该不会粗心大意地说出这种话吧?”
“这点我也觉得奇怪。”我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人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奇怪了,我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她为什么要来找爱丽丝,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我们尼特族侦探团怎么做。嘴巴上一直说自己跟花田胜很亲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担心他的样子。听到我们主动说要协寻花田胜,她也毫不犹豫地就帮我们和红雷联络……”
“不过你还是大概能猜到原因吧?”
“嗯,大概啦……”我实在一点自信也没有,只好低下头看着脚尖。
“刚才宏哥也说过,那种谎言只能瞒过一时,我想这或许就是小铃小姐的目的了吧?其实她不只和花田胜有所联络,甚至还知道他身在何处,并且全力协助他。之所以来到事务所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发生了这件事,随便做出什么行动都好。应该是为了争取时间吧?虽然撒了很容易被揭穿的谎,但她已经争取到所需的时间,就算被揭穿大概也无所谓了吧?”
“争取时间?要做什么?”
“应该是——为了让香玉远走高飞。”
宏哥僵在原地,阿哲学长也半张着嘴巴,正在翻阅病历表的少校也停下了动作。
“呃?怎……怎么了吗?”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宏哥。
“所以是未婚妻自愿逃走?”
“应该是这样。她可能不想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红雷吧?”
“胜先生和小铃小姐都暗中帮忙她吗?”
阿哲学长接着问道,我点了点头。
小铃小姐和花田胜之所以联手扯下黄香玉被杀的谎言,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小铃小姐非常讨厌政治联姻这种不合时宜的规矩,花田胜当初和明老板的母亲结婚时,也因为黄家的陋习而吃了不少苦头。
“你也真是能掰,竟然能根据推测继续推测,还讲得跟真的一样……”阿哲学长没好气地如此说道。
“但我们的确找到车子了啊!鸣海小弟实在不简单呢!”宏哥却帮我说话。
“这个嘛……也没有啦……其实……”
‘你们以为鸣海的脑袋有那么好吗?刚才他说的那些都是我的推论!’
突然听到爱丽丝的声音传来,我结结实实地吓到跳了起来。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在和侦探事务所语音连线啦!”
少校指了指挂在腰际的小型器材这么说。呃?这……这么说来……我刚才说的话全被爱丽丝听见了?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给我动手。塑造事实真相是我的工作,你们的工作则是把所见所闻抄写成事实。还有,鸣海你刚才那段说明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吗?不只论点有如晚秋的蚊子般四处飞舞,还把不过是推论的部分说得好像真有其事——’
尽管爱丽丝念个不停,我们还是得开始动工。屋外传来汽车的排气声,接着是一阵匆促上楼的脚步声。
诊疗室的大门被粗鲁地推开,第四代冲了进来。
“被黄红雷发现了!他们的人已经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番话吓了一跳,手上的档案、笔记和病历表差点掉在地上。我明明还没跟他们联络啊?
几个平坂帮成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回是好几个人迅速奔上楼的脚步声。一把推开第四代走进诊疗室的,正是身穿灰色西装和长大衣的黄红雷。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不是剃掉眉毛就是顶着光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西装头下那双细长的眼睛宛如大刀横斩般水平扫过室内,在接触到我的瞬间停了下来。黄红雷跨着大步向我走来,吓得我缩起身子。
“喂!你等一——”
发现气氛不对的阿哲学长正想挡在我面前,黄红雷用肩膀把他撞开,然后直逼我的面前。我的视野中仿佛烟火四散,整个背撞到墙壁,完全无法呼吸。脸颊上先是一阵炙热接着是一阵痛楚,我的脑袋才终于理解到“被揍了”这件事。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大吼,我却慌忙伸手制止他。
“等……不行!学长你冷静点!”
我的嘴巴里好像破了,一开口就觉得鲜血的味道刺激着舌头。阿哲学长皱着眉头停下动作,我则小心翼翼地看向黄红雷。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马上联络?”
红雷的话仿佛刺进我的侧腹深及内脏。我只能别开视线,因为找藉口解释也没有用。
“喂!你们把手上的东西全都给我放下!”
红雷转向少校和宏哥这么说道,两人都默默地将手上的资料放回桌上和架子上。接着红雷再度面对我,以不带感情的动作微微歪了歪头。
“我应该说过,要是敢耍花样就宰了你,对吧?”
红雷抓住我的肩膀。
“喂!”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和第四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在这时,少校的腰际突然迸出少女的声音。
‘黄红雷’
长大衣下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叫住他之后,爱丽丝连珠炮似地说了一段话,我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她说的(应该)是中文。
爱丽丝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通话器一沉默下来,红雷立刻抬起头来看着少校。
“……那是什么?”
少校靠在墙上,伸手压住腰上的器材。
“是我军的指挥官,尼特族侦探。她现在身处于其他地方,只透过语音和我们连线。”
红雷皱起眉头。
“是小铃说的那个小鬼头骇客吗?”
少校点点头。红雷对着通话器说了几句中文,两人对谈一阵子之后,红雷一把将我推到墙边,转身离去。
“暂时先不杀你。给我滚!”

*

“——你这个大白痴!非要被人家宰掉才明白吗?”
一回到侦探事务所,我就在紧急逃生梯前被明老板逮住揍了一顿。
“我不是说过那些家伙是黑帮了吗?他们可是会面不改色地挖出人的眼珠耶!”
“对不起啦,呃……”
明老板好像早就知道我是从哪里回来的,连我遇上了什么情形也都一清二楚。我被她揪住衣领一阵猛摇,突然听见逃生梯上“咚咚咚咚”地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鸣海!”
我回过头,只看到穿着蓝色睡衣的身影背着光往这边扑过来。
“你被揍了吗?没有骨折吧?要不要去医院?”
爱丽丝抱住我的腰,噙着眼泪问道。我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却莫名悠哉地浮现这种想法:这家伙最近倒是常常跑出来外面啊?
“爱丽丝,你……你冷静点啦!我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嘴巴里又破皮了而已。”
“我对自身的疏忽揪心不已!居然没发现黄红雷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我再也不会派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了,你这辈子都给我乖乖待在加护病房!”
“你把我的人生当成什么了啊!”
“这两个笨蛋,现在是一搭一唱的时候吗?”
明老板使出惊人的怪力,一把将我和爱丽丝分别扛在两边肩膀上。
“哇!” “哇啊啊啊啊!”
结果我们就这样被扛进侦探事务所,一起被丢在床铺上。面对怒不可遏的明老板,我和爱丽丝都下意识地跪坐了起来。
“其他几个笨蛋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明老板劈头就这么问。因为她边问边握紧了拳头,我只好缩着脖子老实回答。
“因为回‘花丸拉面店’之后一定会被明老板臭骂一顿,学长、少校和宏哥干脆就先回去了,把被骂的工作推给我一个人处理……”
“是喔!”立刻就是一拳。嘴里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老板,要揍的话麻烦你揍肚子!否则鸣海以后不会说话了该怎么办?要订整箱Dr. Pepper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吧!”﹒
“然后呢?你们到底在追查什么结果被红雷修理了?该不会在找我老爸吧?”
“其实正是如此……”
话一出口,我立刻反射性地抱住了头。而明老板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找他……又能干嘛啊?”
明老板的声音仿佛经年累月沉积的水,从破裂的缝隙滴落。
我偷偷瞥了爱丽丝一眼。小小的侦探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明老板开口了。
“老板,其实花田胜并没有杀死黄香玉。”
明老板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间沉默无语。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为了让香玉从不愿接受的婚约中逃离,花田胜和黄小铃一起演了一场戏。”
“……那家伙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因为花田胜的妻子也在黄家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一点老板你应该最清楚了。”
明老板别开了脸。我偷瞄了爱丽丝的侧脸一眼,刚才不是还叫我不要把推论说得跟事实一样吗?现在她自己却从头到尾都直接断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然后呢?他这么做又能怎样?”
明老板没好气地说道。
“结果他还不是背叛了黄家?又丢下工作逃走了不是吗?”
“但至少老板你不需要感到愧疚,也没有必要任凭黄红雷摆布。”
“少装得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明老板压低了声音。
“你真的知道我对什么感到愧疚吗?是因为欠钱!”
“……什么?”欠钱?我和身旁的爱丽丝面面相觑,只见她咬着嘴唇,似乎跟我们一样毫不知情。
“我老爸和老妈当初开始经营‘花丸拉面店’时,曾经向标会借过钱。”
“标会是什么?”
“来日本发展的中国人出钱合办的互助会。事业刚起步、或是遇到什么急难时就可以去那里借钱。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是之前听红雷说才知道的。”
我不禁哑口无言。
“经营那个互助会的正是黄道盟,也就是说我们家的店还欠黄家钱!那个混蛋,居然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就擅自失踪了!”
这么说来——虽然非常丢脸,但花田胜之所以搞消失回到黑社会,难道是因为拉面店完全没获利所以还不出钱吗?
“但……但是……最近‘花丸拉面店’的生意还不错,只要继续经营下去应该就有办法还钱了吧?”
“还钱的期限早就过了。之所以没有来找我要钱,就是因为我老爸在那里当保镳,我老爸叫他们不准动我的脑筋,最主要也是这个意思。只要黄家有那个意思,随时都能没收‘花丸拉面店’当作抵押!”
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床铺上。总觉得连继续跪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明老板你只能任凭黄家摆布了吗?”
“干嘛那样说啊?”
明老板耸了耸肩。
“什么任凭黄家摆布啊?红雷又没有提出那种不讲理的要求。只要打扮正式,跟祖父辈的老人们吃个饭随便聊聊就好了啊!既然对人家有亏欠,帮这么点忙也是应该的吧?”
“不……可是红雷那个人其实——”
“什么藉故硬逼我结婚,只是你们自己乱说的吧?红雷可是完全没这样说过!”
这也是当然。如果计划顺水推舟地和她结婚,现在告诉她的确太早了。
“所以你们少给我多管闲事!”
明老板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事务所,却被我站起来叫住。
“又怎么了?”
“呃……那个……”
我双手交握又分开,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只是假设啦……如果黄红雷真的计划要跟你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明老板又一次别开脸咬住嘴唇,露出那种有点……惹人怜爱的表情。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害羞了吧?
“我哪知道!谁会认真思考那种假设的事啊!”
明老板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门外后,我就像被冷气往下吹出的冷风压着肩膀般跌坐回床上。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爱丽丝在我身旁叹了一口气。
“真难得,你竟然这么久都没说话。”
“看来我还是没办法模仿你。”
爱丽丝弯起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无力地说道。
“模仿我?”
“没错,就是说‘故事’。”
“哦,你说刚才啊?”
花田胜究竟在想些什么?还有,黄香玉真的还活着吗?这两件事明明都不是确凿的事实,爱丽丝却把它当成事实告诉了明老板。
虽然不是谎言,但也不是事实。那是总有一天会变化成某种事物的——现实与幸福与绝望的雏形。爱丽丝称之为“故事”,是用铲子尖端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瓦解的脆弱梦想。本质上无异于掘墓者的侦探无法处理那种东西。
“一旦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只是难以令人发笑的谎言了。真是不可思议呢!由我说出来跟由你说出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唔?没有吧?”
其实我听不太懂爱丽丝到底想说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随便回应。
“恐怕是因为……我的心中没有未来吧!”
我吃了一惊。没有未来?
“故事必须在画上句点之后才能为人传诵,但我却无法描写出最后一页。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期待老板她如何行动,只是对获悉真相有着无比的饥渴,仿佛至死都将不断喝下好奇心之海的海水。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恐怕永远都只会是个读者吧……”
爱丽丝一直看着我压在床单上的手背。只有冷气一直生生不息地继续呼吸。看来她似乎又和以往一样,正在等待愚昧的侦探助手开口说话。
“所以有我在——我可以这样想吗?”
蓝色睡衣的肩膀微微摇晃,几缕黑发随之垂落。
“刚才还因为怕被老板揍而吓得缩成一团,现在倒是挺大言不惭的嘛?”
“啊……这个嘛……”
“无所谓。反正我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还有宏仔提出的委托。我才不管你挨了多少揍,调查还是要继续进行。今天因为抢先抵达现场,还是获得了几项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我们没多久就被红雷赶出来了,几乎什么都没查到耶?”
爱丽丝转头面对背后的荧幕群,开始敲打键盘。
“首先是很明显的事实——逃亡用的车子的确在那里,也就是说花田胜的确曾经躲在那里。医院的电话还可以通话,我可以从那里开始调查通联记录。”
原来如此。手机可能暴露所在位置,所以逃亡中不便使用,但固定式的家用电话就没有这个问题,可以用来联络并安排逃亡事宜。
“那里的医生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姓崔的韩国人,而且正如我的猜测,是个没有执照的密医。虽然只是传言,不过听说他好像专门接些不正经的工作。”
“不正经的工作?”
“例如枪伤之类不能光明正大就医的伤势、堕胎、伪造病历……甚至还帮忙处理尸体。”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也是黑社会的人,可能是花田胜在当佣兵时认识的吧?总之他现在行踪不明。听说他常常不在家,有情报显示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上个周末。”
“这个人……或许交给黑帮那些人来搜查比较好吧?”
现在才说这种话是有点奇怪,但这件事似乎危机四伏。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关于这个医生的消息,我们查得到的情报不会比黄道盟更多,所以往其他方面追查或许才是上策。何况我身边还有个不考虑可能有危险就横冲直撞的愚蠢助手……”
我不禁低下头。
“先不说这件事,第二项重要的情报就是只有副驾驶座上有血迹。”
“这件事……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说你的脑袋绝对比三度的真空还空耶!就不能稍微自己思考一下吗?”
“好啦……嗯……”
我在床铺上交叉起双臂。
“至少可以确定小铃小姐说‘花田胜把两个人都杀了’这件事一定是骗人的……”
“没错,这是第一点。不会有哪个笨蛋把尸体——而且是两具尸体都堆在副驾驶座上。进一步想,还可以推测出当时应该只有两个人搭上那辆车。”
“怎么说?”
“假设车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会特地让那个受伤的人坐在副驾驶座吗?”
“啊……也对,原来如此。”
而且黄香玉和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小混混是男女朋友,如果同时上车而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应该两人都会坐在后座吧?因为必须帮忙止血或观察对方的状况。然而实际上留下血迹的地方只有副驾驶座,这就排除了车上只有两人以外的可能。
“但这个推测却一直让我无法确信。”
“咦?”
“就算车上只有伤患和驾驶两个人,还是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后座比较合理。毕竟伤患流了那么多血,行车途中很可能会被什么人发现。何况就是因为他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前座,谎言才会被揭穿……”
“嗯……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我撑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子。
“会不会是其实车上确实有三个人,只是故意假装成只有两个人的样子?”
“假装成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吧?事件发生当晚,附近居民都听见了年轻男子的怒骂声,应该是真的有人闯进屋里才对。但那个人是否真的是梅田浩二那个小混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
“唔……”
究竟事发当晚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个疑问就成了许多推论的症结。
“也许只能请黄小铃告诉我们了。事到如今,她应该会愿意告诉我们一些事。”
“她真的会告诉我们吗?那个人一点也不相信我们耶!”
“那个女人现在也不得不说出真相了吧?因为黄红雷手里也有我们查到的情报了。”
“啊……”
原来如此。黄红雷不像我这么笨,恐怕也跟爱丽丝一样马上就发现小铃小姐在撒谎了。
“所以……那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说谎啊?隐瞒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好让大家不再找她?”
“这是最直接能联想到的动机。”
“但要是被红雷知道香玉没有死,一定会动员黄家全力搜寻她的行踪吧?”
“所以黄小铃一直确信哥哥会协助自己让黄香玉逃亡。”
“咦?咦咦咦咦?”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黄红雷竟然帮助黄香玉逃亡?香玉不是他的未婚妻吗——
“……啊!”
原来是这样。
红雷的目标一直都是明老板。本来的未婚妻被杀害了——演变成这样的现状对红雷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结果。
因此——他当然会帮忙。
换句话说,小铃小姐的谎言只是为了欺骗黄家的老人——双亲和祖父之类的人吗?
“那是只存在于你心中的‘故事’吧……”
爱丽丝不知何时回过头来,对着我露出微笑。
“……什么?”
“那么现在就在这里让它变化成形吧!你看,对方已经主动来找我们了。”
爱丽丝边说边指着并排在床铺旁边的防盗监视器荧幕。其中一台正显示着站在一楼“花丸拉面店”门口、穿着浅色大衣的女子。女子从幽暗的夜色中走进透过门帘露出室外的灯光中,让人看清了她的脸庞。是小铃小姐。
主动来找我们——意思是愿意告诉我们实情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终于有机会稍稍往前迈进了。
就在小铃小姐的身影从荧幕上消失一阵子后,爱丽丝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回过头来。
“鸣海,你快出去迎接客人!”
“迎接客人?为什么?以前从来没……”
“少啰嗦!快点出去!”
我被一脚踹下床铺。走出事务所时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爱丽丝正从布偶山中捞出一套衣服。哦,原来如此。她想换衣服,免得又被小铃小姐指正穿睡衣的不是啊?问题是那家伙衣柜里只有丧服和和服,现在要怎么办呢?
就这样,两分钟后带着小铃小姐回到事务所的我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窘境。床铺上的爱丽丝穿着附有白色围裙的浅蓝色洋装,虽然头上没有绑蝴蝶结,但这不就是——传说中迪士尼电影里有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造型吗?嗯?因为名叫爱丽丝所以扮成爱丽丝?话说这是角色扮演吗?
小铃小姐的目光狠狠地戳中我的脸颊。
“……这是你的嗜好?三更半夜让这么小的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为什么你的吐槽总是会走往加深误会的方向呢!”
“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对我的大腿有意见!”
我和爱丽丝的怒吼重叠在一起。原来如此,小铃小姐曾经怪罪爱丽丝穿睡衣见客是失礼的行为,所以她才特别换衣服啊?可是——
“你只有那种衣服吗?”
“这只是扮装。平常怎么可能打扮成这副蠢模样!”爱丽丝气呼呼地说。所以她果然是在角色扮演啊?她最近迷上这个了?身为她的助手,总觉得有点……呃……心情复杂。小玲小姐将目光转向我,皱起眉头。
“还有,你怎么又三更半夜还留在女孩子房间里?”
“因为我是侦探助手啊!这是工作!”
“什么工作?还不就是半夜在外面鬼混!你的家长都没有意见吗?”
被人家正经八百地询问这些问题,身为尼特族预备军的我实在非常困扰。
“我的双亲都不在家里……”
小铃小姐一时之间没有答腔。还好她也没有道歉,让我松了一口气。听过就算了这种反应对我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总之你快点说明来意吧!应该不是专程跑来管教鸣海的生活态度吧?”
“这……也是。”
小铃小姐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地环视着寒冷的电脑机房。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叫作椅子的东西,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还挺麻烦的。因为只能让客人站着。
“对于一开始向你们说谎这件事……我道歉。香玉是我藏起来的,但还不能告诉你们藏在哪里。而且我也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相信你们。”




我忍不住叹息。原来她根本就涉入案件之中了啊?
“你也打算这样对你兄长说吗?”
“我不会说的。”
爱丽丝突然皱起眉头。
“你的兄长也已经知道你在说谎了。”
“我知道。但就算他问我也不会说。因为红雷今后也必须在祖父和其他长辈面前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我根本没有说谎,红雷什么也没发现。事情必须这样发展下去才行。”
爱丽丝眯起眼睛,一直盯着小铃小姐的大衣胸口。接着她慢慢地下床走向小铃小姐身边,突然将手伸向对方胸前,一把抓住大衣和里头衬衫的领口用力扯了开来。
“你……你想干什么!”
小铃小姐挥开爱丽丝的手,飞也似地退到厨房旁边。但一直坐在床边的我还是看见了。小玲小姐的衬衫胸前渗出一片鲜红,里头应该缠着绷带——就在锁骨下方。虽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侧腹的地方似乎也受伤了。
“就算被逼问或被揍都不说——是这个意思吗?”爱丽丝的声音比冷气的风更冰冷好几倍。
“就算被严刑拷打也不能回答,这件不能说的事实对你和你兄长而言都这么重要吗?”
“既然都知道了何必一直问我?”
小铃小姐拉拢大衣前襟,转头看着一旁。就算对象是亲妹妹,红雷也毫不留情地动手吗?这个人竟然为了保持沉默,而将那种行为当成必经的仪式默默承受吗?这种感觉早已超越讶异或傻眼,甚至让我心生敬佩了。尽管外表看似家教良好的职业妇女,这个人身上毕竟还是流着黑帮的血液,胆子真的不小。
于是红雷就这么算了。只是做个惩处,然后接受了小铃小姐的谎言。
这么一来,爱丽丝的预测也算是实现了。红雷协助香玉逃亡——因为他的目标是明老板。
爱丽丝回到床边,再次坐回我的身边并看着小铃小姐。
“那梅田浩二呢?事发当晚那个男人闯进屋里,这件事是真的吗?”
小铃小姐抬眼一瞥,随即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赶他走,但香玉却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而且那男人当时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有嗑药或喝酒的样子,何况还有胜叔在场,所以我想应该没关系……”
“那么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见面时,花田胜也在场吧?”
“对。我待在其他房间,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后来突然听到枪声,跑去香玉房间时就看见满地血迹,玻璃也破了……”
花田胜指示小铃小姐把香玉藏起来,并且骗大家说他把两个人都杀了,然后就带着身受重伤的梅田浩二开车逃走了——小铃小姐是这么说的。
“他为什么要对梅田浩二开枪呢?”
小铃小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无论如何,花田胜的行动都太快了。好像一开始就决定要帮助香玉逃亡一样。”
“这也不是不可能。胜叔担任香玉的保镳很久了,也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想她们应该聊过很多事。香玉也跟我说过很多次,说她不想为了黄家而结婚。我也一直觉得这种规定太迂腐了……况且她还有男朋友,一定更难以接受。”
“你不知道花田胜和梅田浩二后来的下落吗?”
小铃小姐摇摇头。
“胜叔只说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会跟我联络,在那之前要我把香玉藏好。但是完全没有提到梅田的事。”
这么说来,花田胜之前说“等一个礼拜”,意思是等他准备好让黄香玉逃亡的途径吗?爱丽丝眯细眼睛,压低声音继续这么说:
“那梅田浩二说不定已经死了。”
小铃小姐的脸色略显铁青。
“不可能。胜叔不是带他去找医生了吗?”
“那个医生并没有执照,甚至还帮人家处理尸体。你为什么能断言花田胜一定是带梅田浩二去接受治疗?”
“因为那是……”
“也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形——为了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就必须有大量的血迹。于是花田胜就把梅田浩二给——”
“胜叔不会做出那种事!”小铃小姐逼近床边,面红耳赤地这么说。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看爱丽丝又看看小铃小姐。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
爱丽丝询问的声音就像在叹息。小铃小姐的声音则有些颤抖。
“因为胜叔他……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这么想——为什么这个人偶尔会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呢?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对哥哥和我们说谎,一提到花田胜却不知为何会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们的关系这么亲密吗?我实在很难将眼前的小铃小姐整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
“虽然那个姓梅田的男人看起来不大正经……但香玉却一直对胜叔说想和梅田一起逃走,所以胜叔一定是让他先逃到什么地方,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让香玉跟他会合。一定是这样的!”
之后的好一阵子,爱丽丝和小铃小姐只是互瞪着对方的大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坐在床边吞了一口口水,屏住气息整理脑中的思绪。
姑且假设小铃小姐所说的内容都是正确的。
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其实让她逃走。不但有大量的血迹这项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红雷似乎也会帮忙隐瞒真相。逃亡事宜则由花田胜负责安排。什么嘛!一切不都进行得很顺利吗?既然如此,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四处奔走还得挨揍,不但被威胁还被骂了一顿,结果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当然是为了宏哥——我立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为了那个小白脸莫名认真的恋爱。
……但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如此致命的质疑浮上心头。
“既然如此……”
爱丽丝的呢喃仿佛摸透了我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又跑来这里?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用真相的利刃一点一点切开谎言,究竟想要我们怎么样?”
小铃小姐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察觉了爱丽丝话中的不满。
“我想请你们帮助明丽。因为这是胜叔的希望。”
“我不是说过无法接受如此笼统的委托吗?老板并没有表示需要我们帮忙,也没有说讨厌这门婚事或不想和黄家扯上关系。难道你要我们擅自认定老板对此感到困扰并展开行动吗?那已经逾越侦探的本分了!”
“但是……或许你是侦探没错,但你不也是明丽的朋友吗?只要若无其事地和明丽聊一聊,问问她打算怎么做——”
“谁是她的朋友!”
我讶异地看着爱丽丝的侧脸。
“如果明老板提出委托,我的身分就会变成侦探,而她则是委托人。如果她没有提出委托,我和她就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罢了。我还没办法那么没有防备,不透过任何契约关系就去接触这个世界!”
小铃小姐十分惊讶,紧紧环抱着双臂往走廊方向退了一步。爱丽丝捂住嘴巴,垂下眼眸哀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小铃小姐仿佛在呻吟。
“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传达消息’这件事。之前也是这样,没错吧?”
难以言喻的僵硬表情浮现在小铃小姐脸上。
“你打算告诉我们部分情报,藉此达到某种目的。虽然不知道这是花田胜的指使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总之你还是隐瞒了什么事实吧?”
爱丽丝的话语回荡在事务所里冷到极致的空气中,就像是冰雹打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如果没有其他应该告诉我们的事,你就快点离开吧!还有,请你记住——我们现在是为了宏仔的委托而行动,无论如何都会妨碍老板和红雷的婚事,而且不择手段。逼不得已时,我也可以选择将黄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告诉黄家的长老们。”
小铃小姐以犀利的眼神瞪着爱丽丝。
“我不可能让你这么做。而且祖父他们也不可能相信你们说的话。因为我和红雷都会作证,说香玉已经死了。”
“也许是那样吧!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听完爱丽丝的话,小铃小姐咬了咬嘴唇,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小玲小姐不发一语地走出事务所,我才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从床铺边缘滑到地板上坐下。不过是坐在爱丽丝身旁聆听她们的对话,就让我紧张到全身关节都痛了起来。
我稍稍抬起眼,小小侦探依然瞪视着大门的方向。
“你真的……打算把未婚妻还活着这件事告诉黄家的人吗?”
我轻声询问道。这么一来不但花田胜的辛苦全都化为泡影,更可能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推回不幸的深渊。即使完成了宏哥的委托,感觉却非常不好。
爱丽丝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正如她所言,黄家的长老未必会相信我们,而且这么做恐怕会招来黄红雷不必要的怨恨,说不定还会让老板惹上更多麻烦。”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很关心明老板嘛!”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刚才说她不是你的朋友……之类的……”
爱丽丝噘起嘴,别过头去。
“她本来就不是我的朋友。我根本没有朋友。但老板经常照顾我不是吗?所以我当然会希望尽量不要给她添麻烦……”
“这种关系不就跟朋友差不多吗?”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可能这么毫无防备,光靠那种建立在互相误会上的暧昧关系来接触外界。”
爱丽丝转身背对着我,但放在键盘上的纤细手指却丝毫没有动作。于是我突然有些难过。
因为身边围绕着太多没有心机的人,让我常常忘记这件事——这个奇妙的少女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层孤独,仿佛羊膜般令人难以触及。
那我呢?
就连常常待在爱丽丝身边的我,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维持着雇佣关系的侦探助手吗?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因为就连这种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稍稍闭上眼睛,试着汲取话语接着开口。
“爱丽丝……”
“……干什么?”
“那个……我不太会表达……”
我十指交叉地握起双手,再次松开,然后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就是……希望至少在有我在身边的时候……可以让你稍微卸下心防……”
“你……”
背后传来爱丽丝有些颤抖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对不起,我也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拜托你讲话之前先想清楚!到底是怎样?你说要让我怎样?真是莫名其妙!”
隐约看见爱丽丝紧紧抓着床单,让我越来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就这样迟疑了一段宛如永恒的时间,爱丽丝忽然甩动乌黑的长发转过头来。
“还不快点把话说完?难道不知道我在等你说话吗!”
“呃,嗄?啊……对喔……对不起,脑袋里突然一团混乱。所以……”
“你、你这个笨蛋!你这家伙实在是够了!”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爱丽丝不断以相当贫乏的词汇责骂我。她平常骂我时的那股气势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真的气到无言以对了吗——我甚至这样担心了起来。
“要是拼凑不出该说的话,就赶快给我滚出去!我想快点换掉这身愚蠢的服装!”
“我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啊……”反正这套衣服非常适合她。然而爱丽丝听到这句话时,脸蛋却瞬间涨红得有如一颗酸浆果。
“就、就……就这样?你是说就这样继续待在这里?难……难道你刚说的什么卸下心防……是要我直接在你面前换衣服?”
喂!你误会到哪里去了啊?拜托你冷静点啊!爱丽丝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惊慌失措,更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只好赶快跳下床铺逃离事务所。


走下逃生梯回到地面时,正好听见拉下铁卷门的声音。眼前的亮光只剩下从厨房后门门缝露出的灯光。已经是拉面店打烊的时间了。
我正想从大楼之间走到拉面店前门,却刚好迎面碰上工要回来的明老板。总觉得有点尴尬,所以点了点头就想从旁边离开,这时明老板却开口了。
“小铃刚才来过吧?”
“咦?啊……是、是啊……”
她发现了啊?不发现也很难吧?毕竟要进侦探事务所无论如何都会经过拉面店前门。
“你们还在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吗?真是的,我正忙着照顾你们班上那群小鬼耶!”
“呃……这个嘛……”
明老板一把推开支支吾吾的我,兀自往后门走去。
“那个混蛋老爸也是,每次都给我找麻烦。等他回来一定要狠揍他一顿……”
“胜先生他……”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好和停下脚步的明老板四目相对。为什么?我到底想说什么?难道要告诉她其实花田胜没有杀人,爱丽丝的推测是正确的?说了又能怎样?还是改变不了花田胜四处逃亡、给明老板添麻烦的事实。
“怎么啦?我老爸又怎么了吗?你知道什么了?”
“不……没事。”
我闭上嘴巴低下头。
突然有点对花田胜感到不爽。结果一切的问题都出在你跑去躲起来不是吗?处理这种黑社会的麻烦事应该是你的专长吧?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到处躲藏,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女儿呢?那么拚命地保护别人家的女儿,却丢下明老板不管,还拜托我们帮助她。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啊?
我默默地背对明老板,正要走出马路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我拿出手机一看,是隐藏号码的来电。
‘是侦探那里的高中生吗?’
“啊——是你,你又……!”
是花田胜的声音。为什么又打给我?我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想起要打开通话录音功能。
‘叫明丽来听,我有话要跟她说。’
“有什么话就出面说——”
我正想大吼回去,背后却传来踩踏地面的声音,握着的手机也被一把抢走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明老板。
“是我……什么?开什么玩笑!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我没有逞强!不用你操心……你到底在说什么?喂!给我等一下!混蛋老爸!”
电话似乎挂断了。明老板怒容满面,我还以为她会直接将手机摔在地上。
“那个王八蛋,给我找了这么多麻烦还想装成好爸爸?”
沸腾般的声音落在明老板脚边。她粗鲁地将手机塞回我手里,而完全愣住的我只看见眼前的厨房后门被猛力甩上。

*

隔天放学后,我先绕到电动游乐场,又去书店和唱片行晃了半天,才终于动身前往“花丸拉面店”。因为昨天才发生过那种事,让我一直觉得和明老板见面很尴尬。
我在店旁停下脚踏车,门帘里头早已充满众多女生的声音,带有鸡骨高汤气息的蒸气弥漫了整间店面。
“原来拉面里还放了这些材料啊!”
“只要前一天先煮好就行了,不是很轻松吗?”
“明老板,这个高汤真的是你跟藤岛同学一起开发的吗?”
“真的啊!不过那家伙只负责试吃啦!”
“啊,最近的味噌拉面用的是我想出的汤头喔!我觉得拿来做酱油拉面也不错耶……”
“什么?宏仔,你不要太嚣张喔!”
“没办法分别使用两种高汤吧?”
“我比较喜欢宏哥做的汤头!”
“我也是!”
不知店里发生什么事的我偷偷摸摸地钻过门帘,一打开门就看见班上女生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我身上,吓了我一大跳。之前大家明明都在通往屋内的走廊里做冰淇淋,今天却都跑到厨房里,而且有人正在搅拌钢锅里的高汤,有人手里还拿着菜刀。
“啊,藤岛!试吃专家藤岛来了!”
“什么试吃专家啊?咦?怎么回事……?”
我再次环视店内,只见狭窄的厨房里挤满了身穿水手服的身影,明老板微微皱着眉头,宏哥则似乎非常高兴。
“为什么大家都在做拉面?”
“你忘记啦?校庆第一天明老板不是没办法过来吗?”彩夏说道。
校庆两天中的第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明老板必须代替红雷的未婚妻出席黄家餐会的日子,所以她无法前来担任我们二年四班摊位的食品卫生负责人。
“因为校方说经过加热调理的东西就可以卖,所以我想第一天干脆就卖拉面好了!”
彩夏挺起胸膛。
“为什么啊!那样根本是乱来吧?哪个世界上有同时卖拉面和冰淇淋的怪店啊——哇哇哇哇哇!明老板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啦!”
明老板举起菜刀一副要翻过柜台的样子,吓得我抱着头直道歉。
“哼!”
明老板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
“我也不想啊!做冰淇淋也就算了,我家的拉面还没好吃到有资格教别人,我根本就不想教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传单上都已经印了……”
“传单?”
彩夏拿了印好的传单给我看,那是校庆当天要在校门口发放的。

传说中的“花丸拉面店”——
首次超值登场!

传单上大大地印着这几个字。
“我们已经印了好几张了,而且‘花丸拉面店’实际上也非常有名啊!”
“因为冰淇淋出名吧?”明老板嘟起嘴巴。“客人一定都是为了吃冰淇淋才去的,看到你们卖拉面应该会生气吧?”
“怎么会!明老板做的拉面也很好吃啊!”
“以前的确不大好吃啦……”
“不行啦!怎么可以说出实话呢!”
“反正第二天就会卖冰淇淋了……”
“就算卖拉面也的确是‘花丸’的口味,应该不算诈欺吧?”
听到女生们率直的意见,明老板也只能无奈地搔搔头。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啦——连宏哥都露出苦笑。
我回到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在旧轮胎上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亏有彩夏化消了我跟明老板之间的尴尬,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藤岛中将你怎么了?今天也被人家从气氛融洽的厨房里排挤出来了吗?”
边说边走进我眼前的,正是身穿迷彩服、背着巨大背包的少校。
“这是个好现象。如果你乖乖地参加校庆,将来就无法成为能干的尼特族了。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这个时期几乎都跷课窝在家里设计电路和写程式呢!”
“请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只是在等试吃的拉面做好而已。”
话说回来,这个人念高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呢?总觉得似乎能够想像,又觉得想像起来有点恐怖……
“对了,先说重点。录音档差不多分析完成了。”
少校在我对面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笔记型电脑并开机。
“感觉有点奇怪。录音里的声音清晰得好像用了噪音抑制器,说不定是为了不让人家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所以使用了有类似功能的电话。或者是从地下室打来的……?”
少校目前的工作正是分析花田胜打来的电话录音。不知能不能从背景音里查出什么线索,所以他正戴着耳机确认。
昨天明老板和花田胜通完话之后,我也重听了一次录音。一回想起这件事,就让我的心情莫名沉重。
花田胜是这么说的——
‘你不必在意我,什么都不用管!’
‘没有必要逞强继续经营拉面店,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人生!’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电话就突然挂断了,难怪明老板会那么生气。自顾自地说些任性的话,他到底想怎样啊?
不久之后,阿哲学长也出现在紧急逃生梯前的聚会场所。
“找到梅田浩二的老巢了。不出所料,那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学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害我吓了一跳。
“他是哪个帮派的成员吗?”少校问道。
“没错,他隶属于歌舞伎町那边一个叫大成和会的帮派,专门负责讨债。我直接过去问过了,听说他从好几年前就开始跟一个中国来的大美女交往,两人好像维持了一段很长的关系。”
“那个大成和会没有帮助他们逃亡吗?”
“听说是没有啦!因为他带枪出去跟香港黑帮干架,已经被除名了。就算黄道盟不杀他,大成和会应该也会动手吧?”
“嗯,那倒也是啦……”
“不过他最近几个月收债效率非常高,还把毒给戒了,好像存了不少钱。”
“该不会是为了准备私奔吧?”
“有可能啊……”
我静静听着少校和阿哲学长之间的危险对话,这时宏哥也脱下围裙从后门出来了。尼特族侦探团成员们久违地在此到齐。放下店里的工作没关系吗?不过彩夏在店里,还有一大堆免费来帮忙的服务生,今天少了宏哥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然后呢?宏仔,你打算怎么办?”阿哲学长问道。“你是委托人,要怎么行动该由你决定吧?该调查的差不多都查到了,再不决定要从哪一方面下手就只是白费工夫了。”
“的确……是这样呢……”
宏哥坐在逃生梯的第一阶,似乎非常疲惫地垂下肩膀。
“接下来有几个办法……”
少校对着宏哥竖起三根手几头。
“第一个办法是找到黄香玉,把她交给黄家。这么做可能会与红雷为敌,但效果确实。”
“总不能为了我的爱而让其他女生伤心落泪吧?更何况她还是明老板的表姊妹,长得应该也很漂亮……”
“第二个办法,找出花田胜交给黄家。这么做虽然和红雷的利害一致,但说不定找到他也不会让情况好转。”
“如果胜老板无法负责,就很有可能让情况更坏。”
“第三个办法就是直接还钱。”
“啊……”宏哥抓了抓头。“明老板会接受别人帮他还钱吗?”
“宏仔,你有钱吗?我可没有。”
“阿哲哥,这种事不能抬头挺胸地讲吧?不过我也没钱就是了……”
“没有,不过如果把法拉利卖掉……啊,法拉利不是用我的名义买的。那BMW可以卖到多少钱呢?那辆车已经开了满久的,卖个六百万圆差不多吧?可是……”
我从旁插嘴问道。
“宏哥,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耶?被明老板骂了吗?”
毕竟我们是因为宏哥的委托才开始多管闲事,如果明老板要骂人,大概会先找宏哥开刀。然而宏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被骂啦……只是到头来好像根本没有人觉得困扰嘛!胜老板既没杀人,红雷也不想追究那对私奔的情侣,就连明老板本人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她那个表哥……”宏哥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才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吧?”
“不、不会啦……宏哥你不是对明老板……”
“嗯,宏仔说得也没错啦!”“还有第四个办法上让宏哥闭嘴就没事了。”“你们两个也太差劲了!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鸣海,你仔细想想嘛!我们现在的行动根本只是在铺路,好让宏仔去欺骗女人哪!”
“对喔……不是啦,那是……”
“也是啦……其实这样下去会觉得困扰的也只有我嘛……”
宏哥本人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们也非常困扰。
而且有件事也让我非常介意。真的只有宏哥觉得困扰而已吗?明老板可能真的会跟红雷结婚耶?我们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吗?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一阵激烈的吉他旋律突然刺进耳里。是“Colorado Bulldog”,爱丽丝专属的来电铃声。我讶异地抬起头,原来侦探团所有成员的口袋里都响起了同样的重金属旋律。
最早接起电话的人是宏哥,其他电话也同时安静下来。
“喂……嗯,所有人都在。咦?要连线吗?我们一起上去事务所不就好了?对啊……嗯,我知道了。”
宏哥取出导线,把手机接在少校的笔记型电脑上。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免持听筒同时和爱丽丝通话了。
‘一一向我报告调查结果。’
“干嘛在这里报告啊?”阿哲学长抱怨道,爱丽丝立刻严厉地这么说:
‘我决定暂时不让那个寡廉鲜耻的助手踏进事务所!’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我身上,我只能别开脸低下头。就说那是误会了啊!完全是爱丽丝会错意。但要解释这件事就必须从头说明,包括爱丽丝打扮成爱丽丝那一段……啊啊啊还是算了,我也开始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分析过花田胜来电的录音了——”少校率先开始报告,让我松了一口气。听不见背景音、音质太清楚了,找不出和所在位置相关的线索——少校的报告内容和刚才所言差不多。阿哲学长接着报告完毕后,爱丽丝清了清喉咙说道:
‘我查过医生电话的通联记录了。看来花田胜在医院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呃……爱丽丝,我们……”
宏哥插嘴说道。
“我们还要继续追查胜老板的行踪吗?”
‘那当然。不管是从理论还是风险观点来看,找出花田胜并且让他自己来收拾善后都是最理想的办法。’
“这么说也有道理啦……”
我当然知道爱丽丝是基于什么心情而说得如此坚决。毕竟宏哥本来就是在爱丽丝拜托之下才提出委托的。爱丽丝只是想知道真相——知道当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花田胜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在哪里做什么。所以她必须如此斩钉截铁地说服心生动摇的委托人。
‘那么我继续说明。花田胜当晚从医院打电话到两个地方,其中一通就是打给黄小玲,而且还讲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啊……”少校交叉起双臂。
“如果打算蒙骗所有人并让那对情侣私奔逃走,讨论三个小时应该还算正常吧?”阿哲学长说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三个小时太长了。黄小铃恐怕还隐瞒了什么事,现在姑且不研究。第二通电话则是打到位在横滨的一家松之原商店。’
少校和阿哲学长都歪头不解,只有宏哥半张着嘴巴。而我也对那个店名有印象。
‘那好像是一家干货和米、面粉之类的批发商吧……’
“……那是我们进货的批发商啊!”宏哥喃喃自语。对了,我也记得那家店。四月时花田胜偷偷溜回“花丸拉面店”并留下一堆罕见的食材,那家批发上就是进货的商店之一。
‘嗯,那可能是花田胜在经营拉面店时认识的吧……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机联络批发商呢?难道是要拜托对方什么事吗——’
“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爱丽丝!糟了!我……我把那家店的资料告诉红雷了!”
侦探团三名成员的脸色倏地一变,笔记型电脑的喇叭中甚至传来爱丽丝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宏哥立刻站起身冲进厨房后门。
“抱歉,借我过一下!明老板,你有松之原商店的联络方式吗?在电话旁边?不,没事!”
我从后门口探头进去,只看见宏哥冲进走廊的背影。班上的女生们也担心地窥看着走廊的方向。过了一阵子,屋里传来用力挂上电话的声音,宏哥再次推开众多水手服走出后门。
“联络不上!我直接过去看看!”
“啊!我……我跟你一起去!”

*

宏哥开着车子在东名高速公路上飞驰,我则在副驾驶座上打电话向爱丽丝说明原委。在黄红雷家要求进入事发现场观察时,对方要求我们提出关于花田胜的情报作为交换,于是我就把他春天时偷偷带回“花丸拉面店”的几家稀有食材进货商店告诉了人家。
“我……我完全没想到那些资料真的跟事件有关啊!因为当时被红雷逼迫,我才想说随便交代个关于花田胜的事情蒙混过去……”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的胆怯,这我早就知道了。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爱丽丝的怒吼丝毫不输给将车窗吹得微微颤动的强烈逆风。
“真的非常抱歉!”
挂断电话之后,我深深地窝在座位当中。偷偷瞥了身旁一眼,握着方向盘的宏哥也是一脸肃杀之气。
红雷一定会一家一家地逼问那些食材批发商吧?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接到花田胜的联络。
没想到花田胜竟然真的在事发当晚打电话给批发商。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批发商做什么?批发商会把这件事告诉红雷吗?红雷知道以后又会怎么做?想吐的感觉随着不安不停翻涌而上,却被再度加快的车速给推回下腹部。


我们在横滨青叶交流道下高速公路,依照汽车导航指示沿着河边行驶。十月的短暂夕阳正要西沉,只是将副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一条细缝,仿佛凝固的冰冷空气便灌进车内。车子数度和放学的中学生团体擦身而过,勉强滑进不知能否让外国车通过的狭窄小巷,在人烟稀少的住宅区街道上曲折前进。
松之原商店位在和站前商店街相邻的后街,要是没有那块木雕的陈旧大招牌,看起来就像一间破旧的车库。店面的铁卷门紧闭,宏哥就将车子停在门前。
我们绕到店面后方,按下大门的门铃。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回应,宏哥便等不及地放声大叫。
“我们是东京‘花丸拉面店’的员工!请问松之原先生在吗?我们是东京来的,刚才打过电话来……”
大门微微开启,我和宏哥都呆立在原地。出来应门的中年男子肩上披着工作用夹克,嘴唇被深深地割伤并变成紫色,眼睛四周还瘀血。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他的右臂似乎也无法活动,只用左手不大灵活地推开大门。
“拜托你们回去!”男子这么说道。“你们是花田先生那边的人吧?快回去!”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的伤势……”
“别管这些了,拜托你们快点回去!虽然我和花田先生认识很久了,但以后不会再和你们做生意了!”
“请等一下!”宏哥恳切地请求道:“拜托你,只要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就好!”
“够了,快回去!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什么黑道什么中国人的,我实在受够了!因为花田先生拜托我才帮忙的,为什么会招惹上那群家伙啊!”
大门被用力地关上,屋里先是传出上锁的声音,接着又传来挂上门链的声音。
“松之原先生!请问花田先生拜托你做什么?求求你,至少跟我们说一下!”
宏哥不停地敲着大门。
“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门里的人只丢下这句话,接着就听见充满愤怒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宏哥捶了大门一拳,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而我却完全无法安慰他。
中国人。黄道盟那些人果然来过这里吗?而且老板还说花田胜拜托过他。
我突然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液态。
都是我的错。
总觉得因为我不经意地向红雷透漏了情报,结果毁了花田胜安排的——某件事。而且还害无辜的一般民众受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回去吧!宏哥这么说道。因为我一直在发呆,宏哥的话语听起来就像录音带倒着播放时的奇妙声响。


回到“花丸拉面店”时太阳早已下山了,只剩下店里的灯光透过门帘照着巷子。上班族打扮的客人挤到店外,一群人正坐在翻过来的啤酒箱加椅垫凑合而成的座位上吸着面条。在停车场就能听见酒酣耳热的客人加点煎饺和啤酒的声音。
“啊!宏哥,你回来啦?真是的,因为你临时跑出去,害我得留下来帮忙啦!待会儿我要跟你收今天的薪水喔!”
围着黑围裙的彩夏走出店外说道。接着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宏哥,眨眨眼歪着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怪怪的耶?”
我无力地摇摇头,宏哥却挤出了相当完美的微笑。
大楼之间、厨房后门外的集会场所中,阿哲学长和少校正面对面地吃着一碗拉面。两人都注意到我和宏哥,同时停下筷子抬起头。
“怎么样?”学长问道。
“嗄?嗯……”
宏哥的声音萎靡到不行,接着在啤酒箱上坐下。我总觉得一旦坐下好像就会再也站不起来,只好靠在后门旁的墙壁上。
说明在松之原商店发生的事情时,阿哲学长和少校都默默地凝视着盐味拉面那不断飘出蒸气的海面。宏哥说完之后,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店里传来酒醉客人的笑声、彩夏爽朗的声音、明老板的怒吼声,感觉却是如此遥远。
阿哲学长微微抬起视线。
我仿佛听见不成声的声音,正在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位,抱歉……”
宏哥喃喃地说道。
“我想取消委托。”
我从靠着的墙边站直身子,少校将防风镜推上额头,阿哲学长则一直瞪着宏哥的眼睛。
“因为我的任性,结果却牵连了无辜的人受害……我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反正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委托,就算放弃也只有我自己会伤脑筋……”
“等等,请等一下!”
我不自觉地逼近宏哥。
“不只是宏哥你而已,大家都会很困扰的。要是明老板真的嫁给那个黑帮接班人——”
明老板的声音从后门里传了出来。
青葱盐味拉面和煎饺……马上来!还有,今天的冰淇淋是蔓越莓口味的,想吃的人举手?搞什么……怎么大家都要啊?我家可是拉面店耶!真是的……
“万一他们结婚了,明老板可能就没办法继续经营‘花丸拉面店’了!”
一阵带着水气的沉默飘荡在四周。阿哲学长和少校都噘着嘴,望着后门门缝流泻出的灯光。
最后宏哥还是站了起来,露出微笑摇了摇头。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经过我身边走出巷子。只见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边走边讲起电话。
“……爱丽丝吗?是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是啊,嗯……关于那件事……”
白色短大衣的背影随着宏哥的声音越来越远。
“调查就此打住吧!之前所花的经费……你算一下吧,我会马上付清……不,我是认真的。嗯……不要那么生气嘛!嗯……真的很抱歉……”

*

从隔天起,“花丸拉面店”就出现异常的盛况。率先大举前来的就是平坂帮帮众。
“原来老板结婚的对象不是宏二哥吗!”
“听说‘花丸拉面店’要收掉,是真的吗?”
“阿哲大哥是这么说的!”
“老板,虽然我搞不太清楚,总之先恭喜您了!”
“恭喜您了!”
“通通给我滚回去!”明老板瞪着在店门口一字排开的众多黑T恤男,皱起眉头。
“这是喜事,大家喝个痛快吧!”电线杆率先出声。由于明老板规定平坂帮的人不得进入店内,所以大家都坐在店外的啤酒箱席。尽管如此位子还是不够,大部分的人只能站着点餐。
“我要婚礼拉面一碗!”
“我也要婚礼拉面!”
“我也要!”
“明老板,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外面有人点了二十三碗婚礼拉面呢!”
彩夏回到厨房后十分开心地说道。
暴怒的明老板一碗不差地做出了二十三份上面满满铺着大蒜末的恐怖拉面(大概是因为表面全白所以叫婚礼吧)。然而平坂帮的成员不但脑袋笨,连舌头也完全不灵光,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把拉面给吃光光了。吃完拉面后又不停加点啤酒和煎饺,明明才傍晚五点,“花丸拉面店”门口却俨然成为动物园里的猴子山。一旦出现绝对会被他们拖去讲些没营养的话,所以我决定一直躲在厨房里。
“那……老板的结婚对象到底是谁啊?”石头男的声音传了进来。
“听说是某个帮主的接班人喔!”
“喂!那不就是在说鸣海大哥吗!”
“就是他了!”
“大哥不是才十六岁吗?”
“你这混蛋猪头!像大哥那种大人物一定没问题的啦!”怎么可能没问题!话说回来,他们到底怎么把事情误会成这样的啊?
太阳下山后,常来光顾的不动产业者和中古车交易员大叔也一一来到店里。
“明老板真的要结婚吗!”
“那拉面店怎么办!要关门吗?”
“我可是为了拜见明老板的胸部才勉强吃掉这里的拉面耶……”
“你这家伙刚才说什么!”明老板气到拿起菜刀挥舞。之后附近公司的社员也大举光顾,还有花店莫名其妙地送花圈过来,直到最后点餐时间都还热闹滚滚。
“到底是哪个白痴散布那种谣言的?真是够了!鸣海,该不会是你吧?”
打烊之后,忙着清洗碗盘的明老板气得满脸通红,一旁的我只能拚命摇头。由于脏碗盘和垃圾大概有平常的五倍之多,光是彩夏一个人根本清理不过来,只好连我也留下来帮忙整理。
“明老板,结婚这件事难道不是真的吗?”
彩夏端着叠成高塔般的碗公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根本不是真的要结婚啊!红雷也完全没有那样说过……”
“可是如果你真的和那个人结婚了,就没办法继续开店了吧?”
彩夏露出些许落寞的表情。
“别说傻话了,快点动手啦!宏仔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他会认真做下去,结果竟然给我无故缺席……”
“电话也打不通啊……”我接着回答。从昨天分开之后就一直联络不到他。
“八成是阿哲和宏仔他们把谣言传开的,被我看到一定狠揍他们一顿。鸣海,你不要也给我乱传话喔!”
然而出乎明老板的预料,隔天把事情宣扬得更大的人竟然是彩夏。这回是二年四班几乎所有的女生都跑来店里了。
“明老板,你真的不再经营‘花丸拉面店’了吗?”
“结婚之后也可以继续经营啊……”
“我们会更常来光顾的!”
“不做拉面也没关系啦,至少要继续卖冰淇淋……”
明老板一脸不耐烦地回道。
“你们很烦耶!我不会把店收掉啦!彩夏,你给我过来一下!”
“我……我只是跟大家说可能会关门而已……”
明老板抓住四处逃窜的彩夏,用力弹了她的额头几下,然后便把女生们叫进厨房,一如往常地展开冰淇淋制作教学。结果宏哥还是没有出现,只好由我来准备食材。
这天晚上来袭的客人们主要都是女性,有酒店公主、公关小姐、粉领族还有女大学生。
“我们是听小宏说的,这里真的要关店了吗?”
“你什么时候结婚?婚礼呢?”
“明老板,你干脆跟我结婚好了!”
各行各业的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入店里,让人忍不住感叹:这家店的常客还真是形形色色啊!夜色渐深之后,不只道路施工的工作人员和警卫,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大叔都跑来了。最后明老板只能一脸苦笑,即兴地端出各种加了些莫名其妙材料的拉面招待客人。
收起表示营业中的门帘后,我、明老板和彩夏三人并排站在流理台边,一一清洗、擦拭并收起用过的餐具。就在这时,已经拉下一半的铁卷门外出现了三个人影。
“……我家那群笨蛋昨天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吧?”
第四代身穿华丽的红色夹克,钻过铁卷门走进店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阿哲学长和少校。
“干嘛?你们该不会也来祝贺结束营业还是恭喜我结婚吧?我可是真的会揍你们喔!”
明老板鼓着腮帮子说道。
“不是啦,只是没想到流言传得这么夸张啦……”阿哲学长搔了搔脑袋。“只是早上在柏青哥店排队时稍微跟隔壁的大叔聊了一下……”
“我也只是在大学的研究室里不经意地提了一下……”少校也是一脸抱歉。
这时的明老板正因为令人愉快的劳动过后出了一身汗,脸上竟露出微笑。她停下清洗碗盘的动作,环视着满是油污的店面,我和彩夏也追随着她的视线。
这里早已经不只是明老板从父亲手里继承的地方,而是她细心守护、经营出的店面。对我们来说,这里也是个无可取代的地方。
“对了,宏仔跑到哪里去了?那些特种行业的小姐一定是听他胡说八道才会跑来吧?”
“宏仔喔?完全联络不上啊!”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在客席上坐了下来。
“阿哲哥也找不到他吗?”少校说道。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么说来,前天之后就没有人看到宏哥了。我想起宏哥当时那仿佛要变透明并消失的背影,就连向爱丽丝取消委托的声音都好像快要被折断一样。
“到底跑去哪里了呢……”
彩夏的声音更挑起大家的不安。
“真是令人担心啊!爱丽丝应该有办法透过GPS找到他吧?”阿哲学长说道。对了,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立刻打电话给爱丽丝。
‘……宏仔?我知道了,现在立刻调查。’
我保持通话状态静静等待,立刻就听到了回答。‘在新宿。’电话另一头的爱丽丝说道。
“新宿?”
我反问道,喉咙干干的有些刺痛。
‘在下落合!宏仔的手机在黄红雷家里。快点行动!’
我倒抽一口气,立刻阖上手机。
“爱丽丝说宏哥在黄红雷家里……”
明老板瞪大了眼睛。
“阿壮,你开车来的吗?”明老板如此询问第四代,第四代点了点头,只见明老板早已翻跃过柜台。“载我过去!快点!”
我慌忙追上明老板,从店里飞奔而出。为什么——为什么宏哥要去找黄红雷?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前天离开之后吗?倘若真是如此,他一直都待在那里吗?充满恐惧的预感仿佛要从我的耳朵中溢出。小铃小姐胸前的绷带、满脸是伤的松之原商店老板,还有塞进我嘴里的小刀那令人麻痹的味道……可怕的记忆在幽暗的夜色中形成一股凝重的漩涡。

*

第四代驾驶的玛莎拉蒂跑车迫不急待地奔驰在街灯稀落的下落合住宅区,直接在上坡途中的马路上停了下来。
围墙的另一侧是耸立在黑暗夜空下的黄家别墅,那不祥的剪影就像是发了霉的大象尸体。明老板抢先从副驾驶座上下车,几乎是猛力捶打着门边的电铃。
正门和屋门之间的照明亮了起来。大门打开之后,身穿黑色开襟衬衫、披着紫色外套的黄红雷在灯光下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休假,他并没有梳起西装头,这样反而更凸显出那对凶恶的眼神。门一打开,明老板立刻冲进庭院揪住红雷的衣领。
“怎么啦?我还想说你很久没来我家了,这样的问候还真是热情啊……”
红雷眯着眼睛冷漠地说道。
“宏仔在哪里?”
“哦?你们已经找到这里啦?他是傍晚才来的,现在倒在车库里。这样正好,省得我花力气联络你们。快点把他带走,别在这碍事!”
明老板撞开红雷的身体,奔向幽暗的庭院右侧,我和第四代慌忙追上她的背影。红雷那冷静到令人胆寒的脚步声也紧跟在后。
水泥斜坡潜入地下的尽头是一道铁卷门,明老板粗暴地把它拉了起来。追上去的第四代在入口旁找了一下,打开了电灯。
眼前是一座相当宽敞的车库。闪着寒光的日光灯下虽然只有右手边两辆、左手边一辆轿车,里头却还有容纳好几辆车的空间。疑似人影倒卧的地方则在车库最深处。明老板和第四代一前一后地跑了过去,我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宏仔!喂!宏仔!”
明老板屈膝扶起倒卧在地的宏哥,眼前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米色的外套上满是血迹,鲜血的来源显然是宏哥的口鼻一带。不仅如此,他的眼窝和脸颊都肿成了紫色。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即使靠在明老板腿上也毫无反应。我动弹不得地呆立在原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赶过了我——是红雷。
“只是赤手空拳对打,死不了的。”
“你这混蛋!”
第四代回过头、压低身子,在水泥地上蹬了一下。“阿壮!笨蛋!快住手!”明老板大叫。我瞪大了眼睛,出神地望着眼前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我勉强看见第四代出拳的动作——假装以右拳直击红雷的脸庞,真正的目标是以左拳攻击心窝——但却完全看不清红雷的拳路。只感觉到一阵电击似的力量通过第四代的手肘。
等到我回过神,第四代早已屈膝蹲在红雷眼前,双手双脚还微微颤抖。
“什……”愣住的第四代喉间漏出不敢置信的声音,我则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不只躲过第四代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还以手术刀般精准的功夫击中第四代——恐怕是关节的地方。
我只能看出他一定学过某种特殊的武术。
“你这笨蛋!”明老板对着第四代骂道。“想找死吗?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喂!鸣海!过来把阿壮带回车上!”
“……咦?啊,好、好的。”
我跑近第四代身边让他扶着我的肩膀,只觉得他的手臂还在抽搐。我尽量不和近在眼前的红雷对上视线,扶着第四代站了起来。
“红雷……”
明老板抱着宏哥站起来,眼里凝着坚强意志的光芒。
“……你不是想找我代替未婚妻,而是真的想跟我结婚吗?”
令人意外地,明老板的声音和眼神里都没有怒意。红雷也毫不闪避地直视明老板的眼睛。
“如果没有那个打算,何必跟这种牛郎混混徒手一对一决斗呢?”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凝重的气息。宏哥到底为了什么而独自一人跑来这里?难道真的是为了这种蠢到不行的理由——用拳头来决定谁有资格和明老板在一起?
“像你这么好的女人,去哪里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吧?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当然不择手段。”
这时我只觉得一股奇妙的颤栗从腹部深处油然而生,不可思议的是这份颤栗中甚至带着一丝快感。因为红雷和宏哥说出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明老板低头看了看怀中满是血污的脸庞,再次看着红雷。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既然如此,你有和我一起经营拉面店的觉悟吗?”
更令人惊讶的是红雷竟然也对着明老板微笑。
“你和那个牛郎混混说了一样的话呢!”
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蠢蛋居然说什么如果我不打算经营拉面店,他就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我可是要继承黄道盟的人,将来还要把帮派规模扩展到现在的五倍反攻香港。明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也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根本没空去经营什么拉面店。”
“……原来如此。”
明老板的视线落到了脚尖。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却不知为何正对着我——也就是侦探的助手。
“鸣海,打电话给爱丽丝。我要提出委托。”
明老板是这么说的——
“帮我毁了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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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原来宏哥从国中时期就以哄骗女生为业,至今惹哭过的女生人数高达三位数。当然,这个数字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但似乎也有少数的例外。也就是说,尽管人数极少,还是有几个女生和他重修旧好。
例如依林姊。


“真是的,没想到小宏你竟然是会做出这种蠢事的人。万一脸上留下伤疤怎么办?你可是靠脸吃饭的啊!”
虽然嘴里抱怨个不停,依林姊还是动手替躺平在床上的宏哥换绷带,并在伤口上抹药。
“好痛好痛好痛!依林,你温柔一点嘛……我在床上的时候都对你很温柔啊!”
宏哥的脸还没消肿,却已经开始开玩笑了。
“缝完伤口要不要顺便把你的嘴巴也缝起来啊?”依林姊眯起眼睛。
“这样我不就没办法跟你接吻了啊!”
“还是可以轻轻亲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看来他们似乎正在打情骂俏。狭窄的寝室里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真希望他们能稍微自重。虽然这样做有些老套,我还是清了清喉咙,提醒那两人这里还有我在。
“所以说……宏哥暂时要留在这里拜托依林姊照顾吗?”我边说边再次环顾这两房一厅的屋子。这里是位于大使馆旁一栋叫作哈啰皇宫的公寓其中一室,室长依林姊是来自中国的酒店小姐,曾经是宏哥的女朋友。经过我的询问,才知道原来宏哥最近常来这里请大家帮忙调查香港黑帮的事,所以又自然而然地和伊林姊变成常常约会或住在对方家中的关系。看来这两个人都没学到教训啊……
“我不是和黄红雷打起来了吗……”宏哥压低声音说道。“发生这种棘手的状况,我能拜托的人也只有依林了啊!”
因为他若无其事地摸着人家的手背说出这种话,面露不耐的伊林姊也难免有些脸红心跳。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啊!
“对了,我听说……明老板她……向爱丽丝提出委托了啊?”
宏哥这么问道。我偷偷瞄了依林姊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竟然在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这样好吗?
“这么说来……小宏,听说你向那个人求婚了喔?”
就在我犹疑的时候,依林姊突然从旁先发制人,直接猛攻宏哥。
“嗯?可是向你求婚的时候一定会订在希尔顿的高级餐厅喔!”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化解啊……真是让我学到不少。不对,学这个好像也不能干嘛啊!“真是够了,光会耍嘴皮子!”依林姊边说边粗鲁地将纱布贴在宏哥脸上,又重新用绷带包扎他赤裸的胸膛。
“在我昏死的这两天,事情发展得怎样了?”
宏哥舒了一口气,接着这么问道。依林姊也坐在床铺上放枕头的地方,向我投以“我也有权利知道吧?”的眼神。当然,我来这里也不只是探望宏哥,而是来说明情况的。只是……该从何说起呢?


宏哥闯进黄红雷家,结果被狠狠修理了一顿——事发至今已过了两天。在这两天之中,其实又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侦探团因为明老板的委托而开始行动,目的是破坏黄红雷不讲理的逼婚行为。阿哲学长和少校因此格外兴奋地四处奔走,但目前还没听说具体的策略。
明老板决定还是第一天就来参加我们的校庆。十一月三日——原本是黄红雷预计要办订婚喜宴的日子。明老板表示:“既然红雷打算骗我,我也没必要义务帮忙了吧?”这对宏哥而言应该是个好消息。
然而最大的新闻应该是接到梅田浩二的联络了吧?
“梅田……是那个小混混男友?”宏哥问道。
这件骚动最根本的起因,就是黄红雷本来的未婚妻——黄香玉有个日本籍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正是梅田浩二。
“他果然还活着……”
“是啊,听说他躲到神户去了。”
花田胜假装杀了梅田浩二,事实上则让他逃到关西去了。据说他之前就是在找私奔之后的安身之处。而就在昨天,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小铃小姐。正确地说,应该是打给被小铃小姐大胆地藏匿在ZODIAC娱乐公司员工宿舍里的黄香玉。
“根据小铃小姐的说法,梅田似乎表示‘不久之后就会来接香玉过去。’”
“他们私奔之后打算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宏哥交叉着双臂疑惑道。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依林姊突然插嘴了。
“那个叫香玉的女生应该会出去赚钱吧?神户的福原也有特种行业区啊!”
“咦咦咦……那梅田不就成了小白脸吗?香玉可是黄家的大小姐耶……啊!不是啦……我没有批评依林姊的意思喔?”
“反正我的出身跟家世都不好啦!”
依林姊向我吐了吐舌头,然后马上又恢复正经的表情。
“不过啊……就算是大小姐也没关系啦!一旦身在无依无靠的环境,女人总是比男人坚强很多。就连黄道盟当初也是靠着女人将家族中的男人一一接来日本,最后才终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地盘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起来,这个人好像也是香港来的啊?
“男人这种动物啊,突然搬到一个毫无依靠的地方只会死在路边吧?女人就算孤身一人也能活下来。所以只要是男人,一开始都是小白脸啦!”
这番话从依林姊嘴里说出来特别有说服力啊
“现在也是这样,歌舞伎町里的中国籍女人有男人的五倍之多呢!”宏哥不知在得意什么。“而且她们大多从事特种行业,收入也不稳定,所以才会为了互相帮助而一起出钱合组标会。”
“嗯,我听明老板说过这件事。”
标会是一种民间融资体系,集合众人的资金,在有需要时便可以这笔钱支出。据说不少旅日的华人女性都参加了这种互助会。现在这个互助会由黄道盟经手运用,规模听说已足以和大型商业银行匹敌。
“我也有参加喔!”依林姊说道。“想说要是哪天结婚了,可以用那笔钱来开店。”
原来她打算靠从事特种行业来赚取足以开店的资金,真是意志坚定。为什么如此坚强的人却会被宏哥这种人渣吸引呢?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而宏哥本人却露出完美的微笑这么回答:
“这就是爱呀!”
“什么爱啊!”你这家伙不要跟我说爱啦!竟然还有脸赖在这里不走。依林姊也冷冷地斜眼瞪着宏哥。
不过黄香玉的确为了跟喜欢的男人一起逃走而不惜背叛黑帮家族,或许真的和依林姊一样,她也下定决心要在夜晚的城市中讨生活吧?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该担心的事。


走出依林姊的房间,就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边靠近。。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
稚嫩少女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我一回头,只见褐色的身影扑了上来。
“哇!”
原来是玫欧。跟父亲一起住在这栋公寓的泰国女生。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好多女人一起闯进来了!她们好像知道宏哥在这里了。”
“咦咦咦?”
玫欧指着屋外走廊的扶手外面,我连忙探头往楼下看。公寓大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形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人海。人数大概将近二十人吧?不但全都是女性,年龄层和类型也不一而足。唯一但感觉不太妙的共通点是她们全都盛装打扮,而且手里都拿着纸袋和纸包之类的。嘈杂的话语声讲的似乎都是中文,我只听得懂依林姊和宏哥的名字。
“玫欧明明向她们说明过呀!说宏哥要我保守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嘛!可是她们偏偏不回去!”
你这样说,她们一定不会回去的啊……
最后众多女性终于耐不住性子而冲破大门,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凶猛的脚步声从我们脚下经过,然后爬上楼梯持续往这边逼近。眼看着大军出现在走廊彼端,玫欧吓得躲到我身后。
“小宏!小宏在哪里?”
“一定在依林房里吧?我听说他受伤了!”
“为什么跑来依林这里?小宏不是跟她分手了吗?”
“我们只是来探望他,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近距离观察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怒目逼近的女士之中很多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害我差点回答:“因为躲去你们家一定会被老公抓包啊!”
从夹杂着日文和中文的对话中,我隐约听出似乎是和依林姊在同一家店上班的女生透漏了宏哥的消息。也就是说,在宏哥不知多达几百位的情人之中,目前只有中国籍的女生知道他的下落。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万一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哈啰皇宫恐怕会沦为无间地狱。
“那个……反正宏哥躲在这里然后叫玫欧不要说出去,所以他不在这里啦!”玫欧躲在我背后这么说道。我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啊! ˙
“他连这么小的女孩都不放过?”
其中一位太太气得耸起肩膀,玫欧则紧紧贴在我背后,猛甩两根辫子。
“才没有咧!可以追玫欧的人只有爸爸和助手先生喔!”
“玫欧,你别说了!这样会把事情越搞越复杂啦!”
我往前踏出一步,全力运作脑袋整理出要说的话。只能祈祷讲道理能让她们接受了。
“呃……其实宏哥身上的伤很严重。各位前来探望他,我想他一定很高兴。可是……你们也知道嘛,那个人非常有服务精神,一见到面一定会听大家诉苦,说不定还会不顾自己的伤势,说要带你们出去玩啊!所以……呃……如果大家真的为宏哥着想,是不是可以等到他情况好转之后再来……”
我边说边窥探太太们的表情,刚才的激情显然减退了许多,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
“算了,交给依林也可以放心……”
“那……可以帮我们转交慰问品吗?”
“啊,当然。”
留下让我抱都抱不完的大量慰问品之后,宏哥的情人们总算回去了。探病时常送的哈密瓜和麝香葡萄这些还算正常,居然连台丽参、冬虫夏草、蛇肝、鸭肝和鳖油都出现了,那些人与其说是想让他恢复健康还不如说是——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这几个字要怎么念?”
玫欧指着中药盒上的“精力绝伦”问我。
“这几个字你不会念也没关系啦……”
总觉得光是这些事就让我累到不行了。
我转身稍微推开房门探头进去,只看见依林姊双手合十对我说了声:“谢谢~”

*

“花丸拉面店”后门外弥漫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氛围。
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空隙已经够狭窄了,现在又挤了三、四个穿黑T恤的身影——是平坂帮的成员们。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一看见我靠近拉面店,几个黑T恤男立刻烦人地上前问候。下午四点,拉面店还没有开始营业;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一如往常地穿着学校的水手服、围上围裙,快乐地学做冰淇淋。店里和店外的气氛落差真大,感觉就像只有左眼看得见另一个世界的情景。
“目前没发现什么异状!”
“有我们几个挡在这里,就跟铜墙铁壁一样!”
“只要有人靠近店里,我们绝对一个不漏地揍扁赶走!”
这样连客人都不敢靠近了吧!
“嗯……对了,黄道盟的人还守在这一带吗?”
为了不让他们妨碍店里做生意,所以暂时先请平坂帮派几个人来当警卫。几个黑T恤男一齐点了点头。
“今天还没看到他们……”
“不过昨天有看到。”
“看脸就知道是中国人了!”
“那接下来还要拜托你们了。”
我刚踏上紧急逃生梯,背后突然有个轻盈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藤岛!”
彩夏在楼梯转角追上了我。
“明老板后来说校庆第一天就要来,真的不要紧吗?她跟老家的亲戚发生争执了对吧?”
“嗯……是啊……”
我有些迟疑,不知该对彩夏说明到什么程度。
“不要紧啦!她绝对不会造成班上同学的困扰的。”
“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啦!我是担心明老板和藤岛你!”
我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但真的没问题啦……”
虽然根本没有把握,但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呢?”
彩夏靠近到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膝盖,恳切地这么问道。
“不必啦,其实也没什么你能——”我正要这么回答,却被彩夏无比认真的眼神震慑住,接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对了,好像有一件事。我问你喔,那个什么……食品卫生负责人?校庆当天那个负责人必须全程在场吗?”
“咦?应该不必吧?现在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如果只要在有人来检查时出面就好,其他时间还是让明老板先躲起来比较安全。毕竟没人知道黄道盟会不会有所行动。
“我会向执行委员会问清楚。还有其他的事吗?”
“其他的事……这个嘛……”目前还没想到。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我个人希望可以将提拉米苏放进菜单里啦……”
“我知道了!”彩夏掀起围裙,踏着轻快的步伐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爱丽丝显然非常不高兴。
“没想到大家竟然都专注于设法让人家分手,究竟把尼特族侦探的骄傲忘到哪里去了!”
敲打键盘的声音仿佛切削冰块的冰钻。时序已进入十月下旬,气温也降低了不少。就算是为了配合室外的温度,侦探事务所里的冷气还是比平常强了许多。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件事——爱丽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空调温度设定得非常低。
“阿哲和少校说什么要伪造老板的离婚证明、不然就在订婚典礼上丢震撼弹,还相当认真地策画执行,甚至跑去探勘典礼会场!实在太不要脸了!”
“但爱丽丝也正在为了明老板而执行侦探工作吧?”
“才不是为了老板。那种委托我早就干脆地拒绝了不是吗!”爱丽丝依旧背对着我。“我现在继续调查是为了宏仔的委托!”
我忍不住叹息。
根据爱丽丝的定义,尼特族侦探是挖掘真相的死者代言人。所以她不接破坏婚事那种私家侦探的勾当。尽管如此,爱丽丝依然继续敲打着键盘,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宏哥提出的委托。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为了她自己拜托宏哥提出的委托。
这个奇妙少女的人生中充满各式各样作茧自缚的规则。没有接到委托就不行动——这也是她对自己上的枷锁之一。因为侦探发现的真相会挖凿、切穿、雕刻某个人的人生,让其产生致命性的变化。
不仅如此,爱丽丝还有一种强迫观念——这样表现不知道对不对——总之她对于无知有着强烈的恐惧感,这有时会让她陷入绝望的窘境,甚至让她崩溃。
所以爱丽丝不得不恳求宏哥,拜托他向自己提出委托。
“爱丽丝,你想知道的真的只有关于花田胜的事吗?”
“我不是这样说过很多次了吗?”
爱丽丝没好气地回答。
“我对那种愚蠢的结婚骚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一吸引我的只有花田胜。我完全无法了解那个男人的目的,他到底身在何处?或者他究竟打算做什么?我实在搞不懂。”
而我也不懂爱丽丝为什么那么在意花田胜。虽然他的确制造了一堆问题又避不见面令人很火大,为了帮别人私奔不惜把亲女儿拖下水这点也让我难以苟同。但爱丽丝执着的点似乎又不是这些问题。
而是某种更坚实的不谐调感。
问题的关键恐怕正是小铃小姐。
我也觉得那个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嫌疑。明明不是当事人,却又和事件密切相关,而且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究竟为何,更不知道她打算将情况导向何种局面。不仅如此,她看起来丝毫没有恶意,这点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
“黄小铃隐瞒的事情恐怕才是事件的核心。不过她似乎事前就知道有我这个骇客存在了,不愧是ZODIAC的系统开发者。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查不出跟花田胜有关的消息,就连花田胜之前打来的通话记录,都被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给隐藏了……”
这也是令爱丽丝感到烦躁的原因之一。尼特族侦探向来在电子之海所向无敌,这回却在网路安全专家面前略居下风。
爱丽丝突然抬头望着高处架子上的一面荧幕,上面显示着ZODIAC那简单的入口网站。网站的LOGO是每个月更换的星座图示,现在已经从天秤座变成天蝎座了。十月已经过完了。再过不久就是校庆了。
“不过……关于花田胜的所在倒是有了点线索。”爱丽丝喃喃说道。
“嗄?”
我不禁扶着床框探出上半身。从我当天进入房间开始,爱丽丝这是第一次回头看着我。带着浅笑的脸庞上清楚刻着无奈和疲惫。
“你还记得花田胜在事发当晚跑去投奔的那个医生吧?他姓崔,是个没有执照的韩国籍医生。我掌握到他的行踪了。”
“你还真是厉害……”
“一下子就查到了。因为他上网预订机票,事发两天后就飞往香港了。”
香港。为什么是香港?
“专程回到黄家的大本营?”
“那里并不是黄家的大本营,或许还可以说是地球上最适合躲避黄家的土地。黄道盟在帮派竞争中失势,最后从香港三合会中除名——也就是被赶出故乡,几乎全员移居到日本的意思。他们在香港的地盘、总部和家宅几乎全都被敌对势力‘崩牙会’夺走了。”(吐槽:哪有会叫这囧名的帮会)
对了……黄红雷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还说要在日本将黄道盟扩展成好几倍,以反攻香港为目标。
“所以花田胜也一起去香港了吗?”
“很有这个可能。”
爱丽丝再次回头面对荧幕。
然后呢——我硬是吞回了这个疑问。
如果他真的飞到香港了,不仅黄道盟无法动手,只能窝在东京一隅发牢骚的尼特族们更是拿他没办法,就算把这件事告诉谁也没有意义。即使对明老板说:“你父亲逃回香港了,正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我想她也不会因此而开心。
就算是令人无奈的真相,爱丽丝依然无法不去挖掘。
“我知道啊……”
爱丽丝喃喃说道。她的声音仿佛连冷气的风都抵挡不住,就快要被折断了。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种事实甚至称不上是火葬时的柴薪。侦探根本无法为活着的人做任何事。”
我只是摇了摇头。爱丽丝看不见,就算她否认,我也没办法。爱丽丝至今拯救过我好几次,但就算我怎么表达都无济于事。事实上我也数度向她提起过,但我的心意恐怕从未触及她内心最深的角落。
为什么呢?
我没有出声,只是望着黑发下看不清轮廓的娇小背影默默询问。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困在有如玻璃鞋尖般狭窄而冰冷的地方?又为什么要苦苦等待黎明永远不会到来的黑夜破晓?究竟是什么从她幼小的身躯中夺走生命的律动,并全部替换成死亡的预感?
我在冷气吹下的风中数着自己的心跳,寻找适当的话语。
“爱丽丝,那个……”
化为一帘幽幕的黑发彼端,水蓝色睡衣的肩头微微晃动。
“能不能把明老板的委托当作是我承接下来的?毕竟我也是事务所的一员嘛……”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同时窥伺着爱丽丝的背影。
“而且……这样以后案子多的时候也能同时作业,不是很方便吗?这次能不能试着交给我这个部下处理呢?”
爱丽丝微微摇了摇头。
“随便你!”
不行啦!爱丽丝,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如果随便我自己行动,一切都不会改变。就算只是儿戏,我也希望自己是联系爱丽丝与这个世界的绳结。
“不能随便我啦,你要以所长的身分命令我才行啊!”
“你很啰唆耶!”
爱丽丝甩动长发转过头来。
“话不都是你说的吗!我早就拒绝这个委托了,现在还——”
一和我对上视线,爱丽丝突然噤了声。她的大眼睛里映着我恳切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拙劣谎言背后的某些事实直接被她发现了。爱丽丝的脸庞苍白得有如崭新的洋蜡,这时却微微染上了红色。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稍微犹豫了一阵子,我又继续开口。
“如果不是你指派的工作,明老板支付的报酬就会由少校、阿哲学长和我三个人平分。这样也无所谓吗?”
爱丽丝抓起躺在身边的布偶,一个、两个、三个……她将布偶抱在胸前,挡住泛红的脸庞这么回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这么低等级的激将法了吗!听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那我坦白一点比较好吗?因为爱丽丝对我来说很重要,就算只能安慰你一时,我也希望——”
爱丽丝不断踢动双脚,又抓起两个布偶。
“别说了!这样会害我更不好意思……”
也是啦……我自己都越说越不好意思了。
“算了。反正你只会在那种不重要的地方细心,遇到重要的事反而粗心大意。既然要当作事务所承接的工作来处理,报酬就要全部交给我,你们只能拿到比托钵化缘还不如的廉价日薪!你最好也跟阿哲和少校他们说清楚!”
我强忍住快要笑开的表情,点点头之后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
“干嘛向我道谢!”
爱丽丝气鼓鼓地再次背对我,长发之间只看见她红通通的耳朵。然而就在我起身准备走出大门时,爱丽丝又以恢复严肃的口吻叫住了我。
“关于那个崔医生的消息……”
“嗯?”我回过头。刚才说的那件事怎么了吗?
“你去告诉黄红雷吧!”
“呃、嗄?为什么?”
这么做岂不是把花田胜所在的线索告诉黄家了吗?虽然黄红雷默许了未婚妻私奔的行为,但未必会放过花田胜吧?毕竟这件事关乎黄家的面子问题。
“反正黄家现在也无法在香港出手。而且我隐约能猜到花田胜的企图。”
我讶异地走回床边。
“……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完全搞不懂他的目的吗?”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啊!但却知道他想叫我们做什么。你想想四月时发生的事。那个男人做了整形手术之类的改变了容貌,甚至避开了这栋大楼附近所有的防盗监视器,完全没有被拍到。他和我们接触时是那么小心谨慎,相较之下这次的事件也留下太多编造的痕迹了!”
“唔……”
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是如此。
“他不只打电话给黄小玲,甚至还打给你并留下录音。逃到那间医院后也直接丢下留有血迹的车子,帮医生订机票时更毫无防备地留下了记录。就算是因为突发事件而无暇他顾,这些行径也太粗心大意了。简直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所以我认为这些都是他故意的。”
“故意的……?”
“花田胜透过黄小玲利用我们,就可以任意地将过滤后的情报透露给黄道盟了。”
“唔嗯……”
真的能办到这种事吗?
的确,由于我们早了一小步发现花田胜的足迹,并且得知事发当晚的真相,所以正在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也就是不让黄家的所有人得知香玉还活着的事实。这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因为只要透过我们来报告,就能让得知真相的人只限于黄红雷。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一种结果论。
“我也无法排除这可能只是结果论的疑虑。像花田胜这么厉害的男人,大可不必大费周章逃到香港然后再远距离操控情报,就算留在东京还是有办法一边帮人家私奔,一边保护‘花丸拉面店’。不过话说回来,现实就是现实。他现在并不在这里。虽然在他那间接操控之下随之起舞实在有点令人不愉快……”
“如果把医生飞去香港的事告诉红雷,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至少黄道盟会将耳目转向香港,这里的警戒就会比较松懈。”
问题是……就算他们将耳目转向香港,也没办法送出众多的人员回香港找花田胜吧?这样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啊?还是说他本人其实有别的目的?
真是的……实在有够麻烦。花田胜到底干嘛逃走嘛!既然是身手矫健的佣兵,就算多少冒点风险也该亲自回来像明老板说明一下吧?就是因为他不肯露面,才让我们到处处遇到瓶颈啊!
我的不耐烦在冷气强硬的出风下渐渐萎靡。
最后爱丽丝以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抬起头来看着我。
“反正要不要告诉红雷就由你来决定。这可是你承接的案子!”

*

虽然我大言不惭地说要承接明老板的委托,结果却连该不该将医生的下落告知黄红雷都不知道,一直犹豫到隔天放学都无法下定决心。结果还是得跟出现在拉面店后门外的阿哲学长与少校商量,让我觉得自己实在非常没用。
“无所谓吧?就告诉他啊!反正胜老板一定有办法搞定的吧?就算派一百个黑帮小弟去抓他,大概只会全部被打趴剃光头脱光光装箱寄回来吧?”
阿哲学长一派轻松地说道。
“是喔……”
学长与“花丸拉面店”的渊源最久,似乎也最清楚花田胜的厉害。
“我也赞成。”一旁的少校也跟着附议。“正如爱丽丝所说的,黄道盟的注意力会因此而分散。就算还有人留下来调查或者留守在那家医院,人数也会相对减少。这样我们也会比较容易进行作战。”
“作战……什么意思啊?”
少校满面笑容地对着我打开小型的笔记型电脑。荧幕上显示着似乎是某栋建筑物结构草图的东西。
“目前还在调查入侵路线和目标地点……”
“等……等一下,入侵是什么意思?这是哪里的建筑?”
少校看着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会问这么基本的问题?”
“当然是黄家和ZODIAC旗下的公司啊!只要偷出老板借钱的证明文件,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肯定行不通的啊!”
我们又不知道文件藏在什么地方,何况这根本就是犯罪行为了吧?
“说得也是啊……”学长点了点头。我正想说幸好这个人不像少校那么不正经,没想到他却接着这么说:“我应该还有办法对付拿青龙刀的对手,遇上拿手枪的就有点麻烦了……”
“两种都很难对付啦!是说问题不是那个吧?”
我用力阖上少校的笔记型电脑,只见少校像小学生一样嘟起嘴巴。
“只要不被发现就没问题啦!”
“白痴,那样一定会被发现的啊!”
一个声音从厨房后门传来,吓得少校差点从代替椅子的旧轮胎上滚下来。明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后门探出头来。
“我先说清楚,我的确提出了委托,但可不是叫你们去为非作歹啊!”
“可是这样比较……”少校正要开口,脑袋却被明老板猛拍了一下。
“我还想继续经营‘花丸拉面店’耶!而且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你们去偷东西、伪造文件又能怎么样?只会让黄家更不肯放过我吧?”
明老板的正当言论真是令人神清气爽,也让我深刻体认到我们确实需要有她这样的人在一旁关照提醒。
“鸣海,那你打算怎么办?”
。阿哲学长这么问我,少校的视线也转向我;连明老板都看着我。
“因为爱丽丝不想处理,所以现在变成鸣海负责的案子了吧?爱丽丝昨天跟我说了。之后该如何行动呢?”
我背靠在大楼墙壁上缓缓地往下滑,最后蹲在潮湿的土地上,垂下肩膀。由于之前说了大话,让我现在不得不想出解决办法。明明没有那种美国时间,我却光为了要不要提供情报给红雷就思考了整整一天。
结果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想到。

“明老板,那我们放弃强夺证明文件的A方案,改采B方案如何?”少校如是说。
“什么B方案?”
“赶快跟宏哥公证结婚,这样就没办法和黄红雷结婚了吧?”
“你只想得到这种白痴方案吗?那样红雷也只会多加一条‘要我离婚’的要求吧?再给我好好想想!”
“我本来觉得这个办法还不错耶……”
阿哲学长也跟着垂头丧气。
“对了,宏仔到底去哪了啊?”明老板突然问道。“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明明把他交给阿壮处理,那个混蛋居然给我装不知道。宏仔在哪家医院?应该没有大碍吧?脑袋有没有被打坏啊?”
“宏仔啊……”
我和学长等人互看了一眼。宏哥目前藏身的地方要对明老板保密——这件事已是不需讨论的共识。毕竟那个家伙向明老板求了婚,现在又跑去住在别的女人家里啊……
看到我们几个故作不知的表情,明老板又说话了。
“哦……反正一定又跑去女人家里了吧?”
“咦?不、不是啦……宏哥没有跑去女人家里啦!那个……第四代把他安置在认识的医生那里,因为医生的背景有点复杂,所以才保密没有告诉你……”
“鸣海,你实在很不会撒谎,拜托你有点自觉好吗?”
明老板一句话就把我给击沉了。少校和阿哲学长完全放弃帮我圆谎这件事,只是默默地缩着脖子。
“算了。他的伤势不严重吧?”
“……咦?啊,对啊……他现在好很多了。”
好到还有力气对前女友说些肉麻的话呢——我差点这样脱口而出。
“那就好。下次看到他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明老板虽然训了大家一顿,却在回到厨房时转头这么说——
“拜托你们了。帮我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我们二年四班女生们的冰淇淋制作课程昨天终于结束了,拉面店的准备工作也久违地恢复宁静。校庆近在眼前,大家都留在教室里忙着布置。彩夏今天也要在学校里留到很晚,所以只好由我来帮忙准备开店营业。
也因为如此,让我第一个碰上傍晚五点刚营业时就上门的稀客。
“欢迎光临——”
我招呼着从门帘下钻进店内的人影,下一秒钟便惊讶得僵在原地。
整齐的西装头、锐利的眼神、高级的斜纹软呢大衣下是深色的西装,西装里却配着一件色彩鲜艳的开襟衬衫——走进来的人正是黄红雷。更令人惊讶的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讶异的——红雷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小铃小姐。小铃小姐手上似乎还抱着一个扁平的大盒子。
“干嘛啊?居然还特地跑来店里……”
明老板从走廊里出来,一脸不解地问道。小铃小姐站在面无表情的红雷背后,先瞥了我一眼之后才小声地对明老板说了声:“对不起,我们不请自来了……”
红雷接过小铃小姐手上的盒子,微微打开了盒盖。
“这是订制的衣服,今天才刚做好。”
明老板只是瞄了盒子一眼。
“不好意思,我已经没有必要穿这套衣服了。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天我决定参加校庆。”
那是订婚仪式上要穿的礼服吗?我稍微注意到了。这么说来……明老板之前好像被红雷叫出去过,是那时量身订做的吗?就在明老板还被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去当替身的时候。
“你那天要做什么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十一点会来接你。”
明老板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红雷却依然将盒子放在柜台上,向她展示里面的东西。由于红雷只是捏着衣服边边稍微拉起,我只看见肩头和胸前的部分,但一眼就能看出那件紫藤色的洋装是相当高级的货色。
“怎么不是旗袍啊……?”
“就算是中国人也不一定就要穿旗袍吧?”
“但那种衣服撑得住老板的巨乳吗?”
“里面应该得穿马甲吧?”
阿哲学长和少校正从后门的隙缝窥看店内,明老板一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横眉竖目地用力甩上后门,接着又转向红雷。
“你是怎么跟宾客们说的?说要带我去的时候大家都没意见吗?”
“那本来就是宣布我就任香主的聚会,订婚仪式只是顺便而已。”
“香主”就是指华人黑帮的老大。更大的组织在香主之上还有龙头的存在,这时香主就相当于日本黑道的少主了。因为这次的案件,也害我学到了很多不必要的知识。
“我只会向宾客们介绍你是龙头的孙女,反正这也是事实。在日本几乎没人知道你和香玉的身世,所以也没必要特地说明。”
“祖父他们呢?”
“龙头可是乐观其成。因为他本来就不太看好香玉,反而比较喜欢你。我父亲和祖父是不大愿意。不过既然只有我能继承黄道盟,就没有人有资格抱怨。午餐会结束后就是黄家亲戚的聚会,你当然也要出席。我会在聚会中让大家都接受你。”
“可是我会抱怨啊!”
“马上就不会了。”
小铃小姐看起来似乎在叹气。明老板只是耸了耸肩。
“随便你啦!没别了事了吧?没事就给我赶快消失,别妨碍我开店做生意。”
“不……”
红雷将衣服收进盒子,盖上盒盖之后却直接在柜台旁坐了下来。
“端点东西上来吧!我是来光顾拉面店的。”
我不禁瞪大了眼晴,明老板却假装平静地问道:
“你到底想干嘛啊?”
“这家店即将因为我而关门,所以我有义务尝尝这里的口味。”
明老板的目光转向拉面店门口。
“小铃,你也要吗?”
“……嗯,难得有这个机会……”
小铃小姐脸上的表情依然复杂,接着在红雷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恐怕是我在“花丸拉面店”打工的经历中最奇妙的一段时间。黑帮继承人




兄妹坐在不太干净又狭窄的柜台座位,明老板在他们对面认真注视着滚水中舞动的面条,我则在明老板身旁胆战心惊地准备着叉烧肉、水煮蛋和葱末。
“两位久等了!”
明老板端出两碗酱油拉面,红雷几乎一口气就吃光了其中一碗。一旁的小铃小姐还慢慢地动着筷子,红雷却早已连碗公里剩下的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现在的味道和胜掌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呢……”
红雷放下碗公喃喃地说道。我惊讶地看着明老板的侧脸。
“你吃过我老爸煮的拉面吗?”明老板这么问。
“我和小铃认识胜的时间比你久啊!小时候曾经吃过几次他煮的拉面。”
“……这样啊?”
“要是吃到这个,他一定会很高兴吧!真是个傻瓜。”
等到小铃小姐吃完后,红雷站起身,在柜台上放下钞票和几枚硬币后披上了大衣。
我只觉得内心深处燃起一股不知名的炽热。黄红雷明明应该是个只要有必要甚至不惜杀人的男人,我却仿佛看见他内心深处某种澄澈透明的东西。如果要用日文来表达,或许只能用“诚实”来形容,或许一海相隔的大陆上有更精确的言词可以形容这种特质吧?
所以我犹豫了。
光是目前的状况就逼得我走投无路了,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担心这个明明和我们敌对的男人。然而我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我们破坏了明老板的订婚仪式,应该会害这个人脸上无光吧?我真是个笨蛋——振作一点啊!怎么可以替敌人担心呢!
然而就在我以眼角余光偷瞄身旁的明老板时,却发现她似乎也怀着跟我相同的心思。因为她一直盯着掀起门帘正要离开店里的大衣背影。
“那个……”
我什么也没想就叫住了人家。正要起身的小铃小姐看着我,红雷也回头了。
“……啊,这个……该怎么说呢……”
卡在喉咙的话语被紧张感给榨了出来。
“我们可能查到胜老板所在之处了。那个医生已经飞往香港了。”
红雷的反应沉静得教人意外,让我仿佛清楚听到明老板吞下一口口水的声音。
“香港吗?哼……”
我钻过柜台下方,追着红雷跑出店外。
“你不派人去找他吗?”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找。我不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不过我的计划不会改变。”
我气空力尽地垂下了肩膀。他说得也没错。倘若无法一次派出大批人力回香港大动作搜查,就一定得花费很多时间。到时候就算找到花田胜,他和明老板早就已经完婚,“花丸拉面店”也关门大吉了。
那么……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算正如爱丽丝所言,这是花田胜操作情报的手段,但他到底想做什——
答案不久之后便出现了。正要去开车的黄红雷停下脚步,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手机,露出苦恼的神情。
“喂……我是黄红雷……胜?你是胜吗?”
我吓了一跳。与其说吃惊,我更觉得有一股不谐调的感觉笼罩在身边。花田胜?真的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吗?为什么花田胜会选在这个时机要跟黄红雷联络?难道他真的洞悉一切,正从海的对岸遥控我们吗?
“为什么你会用本家的电话打给我……哦……原来如此啊!崩牙会是吗?你算定我没办法在香港动手吗?”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而回过头,原来是明老板从店里飞奔出来。
“喂!是我老爸打来的吗?喂!红雷!”
红雷瞥了明老板一眼,点点头继续讲电话。
“……哈!我明白了。姑且就先让你称心如意吧!不过我可不会永远屈居在日本。你给我记住,等到我踏上九龙的土地,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明老板从红雷手中抢下手机靠在自己耳边。
“老爸!你在哪里?在香港吗……那种事我也知道,别开玩笑了!你是白痴吗?竟然为了那种事……你还有空担心别人!喂,喂!你在说什么鬼话啊?老爸……老爸!”
明老板喘着气忍住怒吼,把通话结束的手机塞回红雷手里。
“我放弃了。别管那种家伙了,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明老板以十分压抑的声音喃喃说道。
“这里是我的店,和那只熊男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会让这家店关门的!”
红雷眉间的皱纹微微舒缓,接着这么说:
“虽然香主的妻子非常忙碌,但如果你说什么都要继续经营拉面店,雇个人来做就好了。这样你做的拉面口味就不至于消失了。”
“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呢!”
明老板淡淡地笑了。
就在这时﹒正好有两位施工现场的工作人员和几个疲惫的西装上班族边谈边笑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喔?怎么了?老板在忙吗?”
“明老板,今天还没开始营业啊?”
“我饿到没力气了耶!”
“已经没事了,你们先进店里等吧!我马上就去准备。”明老板招呼客人进店里,只回头看了红雷一眼。
“老实说,如果你说要跟我一起经营拉面店,我倒是会稍微考虑一下喔!”
留下这句话后,明老板的马尾便消失在门帘里,小铃小姐则走了出来。
“红雷,我们走吧!”小铃小姐挽着哥哥的手催促他去开车。经过我身边时,总觉得她似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当天深夜,我才从爱丽丝口那里听说那通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爱丽丝骇进了红雷的手机,把留在手机里的通话录音偷了出来。
录音内容播完后,我和爱丽丝一时间仍没回过神来,还一直倾听着冷气运转的声音。只觉得疲劳仿佛要和血液一起从耳朵里流出来了。
“发讯地点的确是香港啊……”
爱丽丝喃喃地打破沉默。
“从黄家之前位于九龙仔的旧宅邸打来的。不过……这种电话其实很容易伪装。”
“也就是说……花田胜背叛黄家投靠敌人了?”
“如果相信他的说法,的确是这样……”
黄家位于香港的家宅现在已被一个叫崩牙会的敌对黑帮占据了,而花田胜就是从那里打电话给黄红雷的。
花田胜本来就是自由的佣兵,和各地的黑社会都有关系。他恐怕是带着黄道盟的情报投奔敌对势力,并且为他们效力。这着实是毫无节操的背信行为。
“真相如何……已经无所谓了吧……”
爱丽丝游移的视线转向我。
“总之他只是想告诉黄家这件事,说自己已经逃到他们动不了手的地方了。”
而爱丽丝暴露了医生飞往香港的行踪,也为这个说法增添了不少说服力。
“问题就在这里了。”
爱丽丝突然这么说,让陷入沉思的我抬起头。
“……哪里?”
“最让我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件事了。你不觉得时间点太巧了吗?”
时间点?
“你刚把医生前往香港的消息告诉黄红雷,然后人在香港的花田胜立刻就打电话来了。而且还是当着老板的面……”
我交叉双臂陷入沉吟。这么说来,情况似乎的确是如此。
“这件事可能另有蹊跷。时间点实在是都巧得令人介意。”
“你的意思是……花田胜说不定还在日本?”
“有这个可能。”
不只还在日本,甚至监视着明老板与黄家的一举一动,然后频频打电话来操控整个事态?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不知道花田胜到底想干什么了。
“无所谓。就算黄小铃像扇贝一样抵死不开口,黄红雷却有几个可以利用的弱点。我会继续查探,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我的工作……
我一直抱着双腿沉默地窝在床脚旁,爱丽丝突然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回头看着我,不大高兴似地眯起了眼睛。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揽下责任承接委托是怎么一回事啊?”
“咦?”
“万一最后无法完成委托而不能向明老板收取酬劳,我们还是得支付阿哲和少校的日薪。这些钱当然是由大言不惭的你来负担!搞清楚了还不赶快给我站起来?顺便把空罐带出去丢掉!”
被骂了一顿的我赶忙站起来,收拾起散落在床上的Dr. Pepper空罐抱起来。离开事务所之后,我靠着大门叹了一口气。
学长和少校似乎是认真地想使用非法手段对贷款的证据下手啊!就连宏哥也是,伤势才稍微好转好像就开始四处筹钱了。虽然我想说“这些办法都行不通,还是快住手吧!”却也想不出其他替代的办法。这样的我有资格阻止他们吗?

*

三天后,梅田浩二回到了东京。放假日的一大早,我却被第四代的电话吵醒,只好动身前往平坂帮事务所。
“大哥,您早!”
“辛苦您了!”
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挤在狭窄的事务所里,第四代也从书桌旁站了起来﹒
“事情就是我刚才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你觉得谁最适合当诱饵?”
我大略环顾了一下屋里的黑T恤男,选了一个身材和明老板最接近的人,另外又选了两个人当烟幕。
第四代点点头,带着被选中的三个帮众和我离开了事务所。
“明老板那呢?”我边下楼梯边问道。
“我已经先打过电话了。”
“有必要出动这种阵容保护她吗?”
“‘花丸拉面店’那里说不定还有黑帮的人盯着。”
原来如此。万一被他们察觉而跟踪,很可能会走漏风声。还是派人跟着比较保险。
五个人坐进厢型车,往“花丸拉面店”前进。
晴朗的早晨,略显脏污的大楼群和水泥天桥看起来都如此耀眼,稀落的行人却都紧抓着两片大衣前襟、弓着背在街上行走。车窗一下子就因为潮气而起雾了。十月即将结束,秋天也马上要朝着冬天的下坡道迅速滑落。
抵达拉面店后,我们没有从店门口进入,而是绕到大楼后方的住家大门口。我带着三个黑T恤男走进明老板家里时,她也正好穿过走廊走出来。
“明老板,您早!”
“您早!”
“笨蛋!给我安静一点!我的T恤呢?”
我把平坂帮的黑T恤丢给明老板。今天明老板把布条缠得特别紧,丰满的胸部还是让T恤明显地隆起一大块。她把头发放下来塞进衣领,接过帮众手里的棒球帽戴在头上。也就是说,她正在变装成我带去的帮众之一。不知道这身打扮能不能蒙混过关呢?
剩下的两名帮众把明老板夹在中间,三人同时走出屋外。我们迅速坐上停在后面停车场的厢型车后,第四代也立刻发车前进。
第四代的准备更为谨慎。一接近自己经营的精品店,他立刻要大家换乘早已准备在地下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经过重重麻烦的过程,最后我们抵达离新宿办公区有一小段距离的某栋建筑。
一开进地下停车场,小铃小姐立刻出来迎接我们。明明是放假日,她还是穿着整齐的套装。在她身后还有两个人影,在病恹恹的日光灯光下看不清脸庞,只勉强看出是一男一女。
明老板第一个从后座上冲下车,我也跟了上去。
“明丽,谢谢你特地过来。香玉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所以……”
明老板推开走进的小铃小姐,直接走向后面的两人,同时一把抓下头上的棒球帽。
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这两个人。女的现在穿着便宜的短大衣和褪色的牛仔裤,一点也没有照片中那种王妃般的气质,但还是认得出是她。
“……你就是香玉?”
明老板的声音和表情都透着不耐烦。
“是的。很抱歉……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你初次见面。”
这个引发一连串事件的女人低头答道。
一旁的男人扶着她的肩膀。这个不起眼的年轻男人凹陷的眼窝里积满了疲倦,他似乎想对明老板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地频频咬住嘴唇。
这个人就是梅田浩二吗?
一看见驾驶座上的第四代,梅田浩二立刻离开香玉跑了过去,向第四代深深一鞠躬。
“雏村先生,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用谢我。我只是帮忙带他们过来而已。”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原来照顾梅田浩二的那个人(大概也是黑道)是第四代以前在关西时的朋友。
“应该说是不想再提起的孽缘吧!”第四代对着我这么说。“不准给我问东问西!”
我咽下一口口水点点头,再次看向明老板。明老板依然睁大眼睛瞪着黄香玉,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忿怒也不是责备,反而比较像是绝望或死心。
黄香玉看了看小铃小姐又看了看明老板,怯生生地这么问道:
“那个……我和红雷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明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没怎么样。反正还没搞定,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可是……可是胜叔他……!”
香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小铃小姐却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还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凶狠表情对她摇了摇头。香玉泫然欲泣地喃喃说道:
“我还是回黄家一趟好了……由我来向祖父他们说明一切,免得给明丽添麻烦……”
香玉的声音随着发自喉咙的咕噜一声而中断,因为明老板用力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喂!别开玩笑了!”
明老板近在香玉眼前狠狠地瞪着她,以斧头般的声音说道。就连正要上前阻止的小铃小姐都因为明老板表现出的兽性而面露惧色,只能呆站在原地。
“你已经死了!被我老爸杀死了!我现在明白了,我老爸满脑子都是你,他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事到如今你却轻易地说要出面,然后毁了他的努力?别说傻话了!你要是有那么一点觉得对不起我,就给我乖乖地当你的死人!然后一个不剩地忘掉所有姓黄的人,过新的人生!”
明老板忿忿地说完,便把香玉推向梅田浩二。她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戴起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香玉在梅田浩二怀中泣不成声,喃喃地说着谢谢……谢谢你……
很久之后我再回想这件事,才发现明老板当时恐怕就已经发觉一切真相了。她真是个聪明人,聪明到有时候反而令人哀伤。
但我当时却没有发现这件事。
直到最后都完全没发现。


回程的车上,明老板一直带着那种干渴至极的绝望表情,只是把脸颊贴在窗边。坐在她身旁的我只能盯着自己的膝盖,连该思考些什么都不知道。

*

隔天,宏哥终于回到“花丸拉面店”。我和明老板正在厨房里准备营业用的食材,后门却突然打开,探进来一张熟悉的爽朗笑脸。
“抱歉,害大家担心了。”
宏哥边说边走进厨房。他穿着一套牛郎风的英挺白西装,脸也完全消肿了,实在看不出几天前才被人家打趴,像条破抹布似地瘫在地上。
“根本没有人担心你啊?居然给我搞消失,一定是又躲到女人家里了吧?”
明老板停下搅动汤锅的手,抬起头瞥了宏哥一眼,不大高兴地这么说。
“你那是什么痞子打扮啊?既然伤都好了还不赶快滚进厨房!没办法,让鸣海来帮忙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嗯。对了,在开始工作之前……”
宏哥走进厨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起来的纸递给明老板。明老板摊开纸张一看,立刻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我那辆BMW的估价单。我找了好几家二手车商,结果还是上网拍卖的价钱比较好。还有,我把手表那些东西也都拿去拍卖了,不过买家出的价钱都不太漂亮……然后我还有五百万圆左右的存款……”
“干嘛跟我说这个?”
“就是这家店欠下的钱啊……一共一千六百万,对吧?只要把钱还清,就不必任由黑帮摆布了吧?”
明老板把估价单撕成纸片扔进垃圾桶,赏了正想开口的宏哥一巴掌。我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宏哥也莫名其妙地捂着肿起来的脸颊。
“有人拜托你做这种事吗?还是你真的这么想让我欠你人情?”
“……这不是人情啊!一旦我和明老板你结婚,‘花丸拉面店’欠的债就等于是我欠的债了。我拿自己的钱来还债也是理所当然啊!”
这时宏哥的话中没有一丝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所以明老板看了看自己红起来的手心,再次望着宏哥的双眼不耐地问道:
“你是认真地说要跟我结婚?”
“嗯,非常认真。”
宏哥点了点头。这时他脸上的微笑——不是那让三位数的女人心荡神驰、有如顶级蜂蜜酒般的笑容,反而更像是初尝人生历别滋味的少年强忍眼泪挤出的微笑。
所以他才会那么做吧?明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
“好吧,那我就少揍你一下。快点换好衣服滚进来!”
我脱下围裙交给宏哥。就在宏哥踏进走廊时,明老板却喃喃地这么说——
“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明老板哀伤地低头望着汤锅,我和宏哥同时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们也跟黑帮打过很多次交道,应该也心里有数吧?黄道盟已经发现了我的弱点。其实对方根本不在乎起初的原因,只会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断攻击你的弱点。这就是黑道。还钱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只要稍一不注意,他们又不知会设下什么陷阱整你。”
所以明老板才向尼特族侦探提出委托,而我也接受了。
最后我和宏哥交换了一个视线,接着便默默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我在逃生梯上坐下,趴在双腿上垂头丧气。
明老板变虚弱了。
并不是因为弱点被黑帮掌握住了,而是因为亲生父亲引起的事件害她的生活陷入一团乱,精神上变得虚弱。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明白了。那个在我认知之中坚强无比的人,现在竟然……
尽管嘴巴上骂得很难听,明老板心里还是为失踪的父亲留了一个很大的空房间吧?那个空间会随着时间散发寒冷的空虚感,那种感觉我也很清楚。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那位对我来说——对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的小鬼来说无比重要的女性,我到底能做什么?
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正如明老板所说,黑帮早已设下了“陷阱”。就在我倚在紧急逃生梯扶手上不停动脑筋时,后门里突然传来明老板急切的声音。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不,不是的,这不是退不退款的问题。我们都合作这么久了,至少告诉我原因!请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拜访!”
接着是有些粗鲁地挂上电话的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轻轻推开后门一看,只见明老板急急忙忙地穿上衬衫,正要钻出柜台离开店里。
“宏仔,准备工作就麻烦你了。我马上就回来!”
“啊,好的。”
直到明老板的脚步声远去,我才轻声询问宏哥。
“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
“啊……嗯,因为面条一直没送来,所以刚才明老板打给冈田制面,对方好像说不再跟我们做生意了……”
“咦咦?”
不跟我们做生意了?
冈田制面应该是从“花丸拉面店”开张时一直合作到现在的制面商,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明老板亲自去制面公司谈判时,情况却更严重了。食材批发业者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让宏哥忙得团团转。
“请听我说,我们老板现在不在!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实在很难接受,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吗?”
我听着宏哥在电话中不断追问对方的声音,心想至少该做点自己能做的事,于是接手继续准备食材。
然而一切只是白费工夫。从冈田制面那里回来的明老板一听到宏哥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又继续黏在电话旁和厂商进行交涉了。
太阳下山后,尼特族侦探团难得地在“花丸拉面店”后全员集合了。
“我还真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原以为他们会用更直接的手段……”阿哲学长一脸不满地交叉着双臂。
“换个角度来看,这才是最直接的方法吧……”
少校取下军帽抓了抓头。
“问题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人家动的手脚啊……每个厂商都支吾其词不肯说清楚。不过应该是错不了的啊!”
宏哥的表情看来憔悴至极。
“花丸拉面店”所有的食材供应商全都在今天提出不再供货的要求。有些业者忿怒地表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也有些业者苦苦哀求说:“我们也不希望这样,还请你们谅解……”然而一问到理由,大家却都闭口不谈。
我们透过敞开的后门看着厨房。明老板正在将中华锅中的炒饭甩向半空中,同时若无其事地和常客们闲话家常。
可是明天就暂时无法营业了。
说不定不是暂时……而是永远都开不了店。
宏哥收起我们吃完的碗公回到厨房,阿哲学长突然将额头靠过来对我这么说:
“看来只有直接攻进去了!”
“攻进去哪里啊?”少校问道。“攻进黑帮的根据地?直接跟他们谈判吗?”
“只能这么办了吧?不知道中国黑帮有没有一对一决斗这种文化就是了……”
“可是听说那个黄红雷空手就靠速度胜过强者第四代了耶?”
“你这个混蛋,我会比第四代弱吗?我一定要打倒那个可恶的西装头,证明给你看!”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巷子里出现一条拉长的人影。说人人到——来者正是第四代,后头还跟着电线杆与石头男。
“阿哲大哥要去干架吗?”
“终于要动手了!我们才不会输给什么中国黑帮!一定把他们通通揍回香港!”
“是说香港到底在哪里?”
“应该是在北方吧?不是有一首童谣歌词说雪下不停冰雹也下不停吗?” (注:日文歌词中的下不停和香港谐音)
“香港在比冲绳更遥远的南边耶……”
“藤岛中将,你这缓慢又毫无力道的吐槽是怎么回事?”
“不,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早知道就不要说话了。第四代把电线杆和石头男一起揍了一顿才让他们闭嘴。看到他在我身旁坐下,我忍不住轻声问他:
“你特地过来……该不会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白痴喔?那是你的工作吧!”第四代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以后也许吃不到了,所以才过来吃拉面!”
不知道为什么,第四代这样的回应对我来说反而最没有压力。但也只是轻松一点而已。

*

从隔天开始,我一放学就得直接回家了。因为校庆准备工作大塞车,即使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多教室却依然灯火通明。走廊和楼梯后方塞满了外部装潢用的纸板和装饰物,艺文类的社团在体育馆抢时间彩排练习,戴着臂章的执行委员在校园各处巡逻,整个校园都洋溢着一股雀跃的气氛。但我这一个月来都忙着打工而没有参加二年四班的摊位准备工作,所以教室里没有需要我的地方。再加上留在学校里就会被同学们不停追问“藤岛,‘花丸拉面店’为什么要歇业啊?”
“该不会是我们害的吧?” “明老板还好吗?是不是因为我们害她太累了?”我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实在忍得很痛苦。所以只好一放学就逃回家里了。
我也提不起劲去侦探事务所露面,因为一定会看见“花丸拉面店”紧闭的铁卷门上贴的那张“暂停营业”公告。光是想起这件事就让我无力。更别说我还夸口说自己要以侦探事务所一员的身分承接案件,结果却完全想不出任何计策,现在根本没脸去见爱丽丝。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抱膝而坐,假装无视于一步步逼近的冬季气息,披着毛毯思考乱成一团的事件,试图理出头绪抽丝剥茧。
于是太阳缓缓下山,一天又过一天,十月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打电话询问之下,我才知道宏哥正在寻找新的食材批发商。然而“花丸拉面店”现在的汤头用了很多种罕见的食材,所以也很不容易找到其他的供应商。
‘不过,更严重的问题是……’宏哥接着说道:‘明老板真的没什么精神呢……’
若是平常的明老板遇上那种事,搞不好真的会直接闯进红雷家中大闹,叫他别对批发商动手脚。然而现在的明老板却只是笑着说:“难得有机会休息也好。”
我挂上电话,趴在床铺上。
那个人老是在背后支持我们,我从没想过她竟然会有毫无招架之力、向我们求助的一天。
如今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她就像是照亮我们的太阳。一旦她躲进岩穴之中,我们就只能在幽暗的白昼无所适从,不知所以然地舞动;既感受不到节奏,也听不见音乐。
我将整个脸埋进枕头,压碎这毫无意义的妄想。

*

十月的最后一晚,我依然窝在自己房里毫无作为地消磨时间。突然听到粗鲁的敲门声,让我离开枕头坐起身,按掉电脑上播放的音乐。
“鸣海?你醒着吗?有客人找你!”
是姊姊的声音。不知她是不是发现音乐声停了,就直接打开门踏进屋里。
“那个以前好像来过的……姓桑原的痞子男找你。而且还穿了一身痞到不行的衣服喔。”
“宏哥?”
我走下一楼打开大门,看着站在眼前的宏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脸上戴着单边眼镜,手里还握着有金色球状装饰的短拐杖。竟然打扮成这样还微笑着对我说什么“Bonsoir”,让我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把门关上。
“等、等一下啦!对不起,吓到你了,先听我解释啦!鸣海小弟,这个给你穿!”
宏哥从门缝之间塞进一顶帽子和叠起的衣服。
“这……不必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参加哪位公主的派对,还是请你找别人吧!”
“不是啦,今天是万圣节喔?”
万圣节。
十月三十一日。
对喔,今天是万圣节啊?我迟钝到极点的脑袋终于勉强意识到这个事实。然后呢?我又为什么一定得庆祝这个南瓜节?由于宏哥递过来的服装太过沉重,让我的疑问渐渐沉没在疲倦和无力感之中。
“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等你。”
几分钟后,身穿长礼服头戴圆顶硬礼帽、一身标准英国绅士打扮的我走出家门。门口停着一辆深蓝色的外国车,一身诡异打扮的宏哥替我打开后座车门。一看到车里的情景,让我更是无言以对。
“……这是宏仔挑的啦!”
窝在座位上生闷气的爱丽丝身上裹着宽大的斗篷大衣、头上戴着毛织的猎鹿帽,手里还拿着一支粗短的烟斗。压在她肚子上的熊布偶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突兀了。
“啊啊……”
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要飘飘然地直接飞向精灵的国度,为了将它连接回现实,我只好转头看着宏哥向他确认。
“爱丽丝扮成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我这套朴素的装扮就是华生了?”
“答对了!因为是侦探和助手嘛!其实我也想过其他比较应景的万圣节装扮,可是爱丽丝穿起来都可爱到不行,一点都不好玩啊!”
这么说来,这个月初宏哥帮爱丽丝买来的一堆服装就是为了在万圣节时穿吗?难怪都是东急手创馆的袋子。
“所以我就想到让侦探扮成侦探,应该也挺创新的吧?”
“哪里创新了!”爱丽丝碎念道。“这算什么没品的打扮?根本就是在侮辱柯南·道尔。哪有人会在城里戴猎鹿帽啊?弄成杰若米·布雷特扮演福尔摩斯时的造型还差不多!”
“要是不穿成这样,大家都看不出来是在扮福尔摩斯啊!因为是庆祝过节嘛,总是要先讲求容易辨认啊!”
宏哥笑着绕回驾驶座上,我也坐进爱丽丝身旁。
“然后呢?为什么你打扮成亚森·罗苹?”好像跟福尔摩斯有点关系又没什么关系,让人非常介意。
“没有啦,这也是讲求容易辨认的结果。如果扮成莫里亚提教授,大家都看不出来吧?”
原来如此啊……我开始觉得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了。
车子发动之后,爱丽丝一直气鼓鼓地不发一语,好像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打扮。所以我试着这么对她说:
“其实……你这样也很可爱啊?”
“你你你你你干嘛突然这样说!我怎么可能会介意那种事!”
结果爱丽丝把猎鹿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张脸。


“花丸拉面店”那一晚的惨况正有如庆祝魔鬼重返人间的女巫狂欢夜。整间店里灯火通明,原来挂门帘的地方吊着好几串南瓜灯笼,头戴兔耳身穿女仆装的女生们在店里店外嬉笑玩闹。我实在很想就这样和爱丽丝一起在车子里躲到天亮,可惜先从驾驶座下车的宏哥大声喊着:“我把他们带来啰!”让我无法如愿。
兔子们的真实身分原来是我们班上的女生。一看到彩夏又蹦又跳地迅速靠近,让我不禁头痛了起来。
“藤岛!呃……”彩夏话才说到一半,笑容便僵在脸上,只好转头不看我的绅士打扮。“你




的帽子好像巧克力蒸糕喔!真可爱!”
你就直接说我不适合嘛!我环视着班上同学们问道:
“为什么大家都扮成兔子?”
“咦?我没告诉你吗?这是我们班校庆摊位的服务生制服呀!”
我还真是不知道……虽然三天后就是校庆了。
“藤岛真的没有身为班上一员的自觉耶!”班上的女同学这么说道。
“最近老是一放学就回家……”
“不过你留下来也没事做,而且还会妨碍大家。所以回家也好啦……”
我被毒辣的兔子们团团团住,一时如坐针毡。我逃进巷子后方,正好看见少校打扮成纳粹亲卫队、阿哲学长扮成绿巨人浩克(应该是吧?因为他的打扮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有皮肤涂成绿色),正舔着冰淇淋。
“你那是什么打扮?吉卜力动画电影里被干掉的角色?”阿哲学长问道。
“这是华生!”果然,这种打扮不说明根本没人认得出来。
“我的打扮果然是今晚最特别的!”
少校难掩一脸得意。明明个子就很小,又戴了一顶头上有骷髅徽章的制服帽,看起来超不谐调的。
“这种肤浅的打扮在平常只会被我嗤之以鼻,但过节的时候倒是挺应景的。”
可是万圣节应该要打扮成幽灵或鬼怪才对吧?打扮成这样反而像是普通的化妆舞会啊!我看了看周遭这群狂欢的人群,不禁打从心底庆幸第四代不在这里。
“要是邀了第四代,一定会有二十几只不用扮装就很像金刚或秋巴卡的家伙跟来啊!所以我没告诉他这件事。”阿哲学长非常认真地这么说。真是明智的判断。
我从后门望向厨房,明老板的打扮一如往常——缠着胸、穿着挖背背心、腰间系着黑色围裙,正在料理食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人还是最适合在厨房工作。
不过,她正在制作的食物显然不是拉面,让我感到有点难过。
“只有明老板没扮装吗?”
“那当然啊!问那什么蠢问题!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怎么进厨房工作啊?”
明老板一边吐槽,手里仍忙不迭地搅拌着盆子里的东西。宏哥站在她身旁说道:
“因为我是鲁邦,明老板就扮成峰不二子。” (注:日文中罗苹和鲁邦谐音)
“只是头发放下来而已吧!”
“你看,还有巨乳啊!”
“胸部是本来就这样啦!你这混蛋!”明老板用力踹了宏哥的大腿一脚。
这时阿哲学长突然揪住我的衣领。
“喂!鸣海,你快去把爱丽丝带进来吧?我们都很期待看到她呢!”
“鸣海小弟,护送福尔摩斯是华生的职责喔!”竟然连罗苹都站在后门前这么说。我望了望停车场,猎鹿帽看来还在车里。我只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我一把爱丽丝带过来,兔子们立刻兴奋莫名。被兔子们又摸又抱的爱丽丝好像快哭了。
“好可爱!这是谁啊?你扮的是谁?” “我要跟你合照!”
“快给我放手!我可不是洋娃娃!”
“我知道了!你扮的是柯南!”“名侦探柯南对不对?简直一模一样耶!”
并不是喔……是原版的那位啦!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
“鸣海,你跟她们同年喔?”被学长如此指出事实,让我非常沮丧。这么说来也是没错,只是我非常认真地差点忘记这件事。
“对了,鸣海小弟现在几岁了啊?十七?没错吧……因为你才高二嘛!”
宏哥这么一说,四周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以彩夏为首的同学们、在同学们包围下一脸没辙的爱丽丝,连站在厨房柜台旁的明老板都看着我。
“……呃……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十月三十一日,今天的确是我的第十七个生日。
“你们看吧!藤岛果然忘记了!”
“被彩夏说中了耶!”
“该不会连明天是几月都忘了吧?”
兔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尽管如此,今天的日期、万圣节和我诞生的日子——这三个概念还是无法融合在一起,只是在我脑海里绞成一泓漩涡。
就在这时,彩夏牵着爱丽丝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爱丽丝,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手里的拉炮同时炸开,彩带落到我的脸上。
“藤岛同学,生日快乐!”
配合彩夏的声音,班上同学纷纷拉开手中的拉炮,我的身上一下子就挂满了细细的彩带。
在弥漫着火药气味的烟雾中,我坐在旧轮胎上愣愣地不知该如何表示,这时明老板却端出一个放着巨大橘色球状物的托盘。
“南瓜冰淇淋二十人份来啰!”
女生之间响起了欢呼。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喝得烂醉的明老板。
班上同学们早已解散,阿哲学长和少校也抱着兰姆酒的空瓶睡倒在紧急逃生梯下。做冰淇淋时应该只用了一点点的白兰地整瓶都空了,看来是被明老板喝光的。满脸通红的明老板紧紧抱着爱丽丝,还不时念念有词地拿脸颊磨蹭她。
“鸣海,快把她给我拖走!浑身酒味,臭死了!”
跌坐在走廊上的爱丽丝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不但被我们班上的女生轮流乱摸,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明老板紧抱不放,大衣上的斗篷早已歪七扭八,猎鹿帽也不知道流落何方,连乌黑的长发都被揉得乱成一团,难怪爱丽丝快要哭了。然而光凭我和宏哥两人根本无法拉开明老板,一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立刻就被一脚踹飞了。
“少啰嗦啦混帐东西!别碰我!”
“你把我当成枕头还是什么了!”
“你这样瘦巴巴的哪里能当枕头啊!早知道就把你喂胖一点……”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爱丽丝和明老板一起拖进卧室放在床垫上。
“我去拿点水来。”宏哥再次走回厨房。
“老板,你怎么了呢?可以让我们看到你这么放纵的模样吗?”
爱丽丝拨弄着明老板放下的头发,以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如此问道。
“嗯~~”
明老板以脸颊蹭着爱丽丝的大腿。老实说,我从未看过明老板如此随便的样子。
“我刚才……稍微想了一下……”
“想了什么?”
“开不成拉面店就算了……像刚才那样……做冰淇淋也不错。反正我本来就是勉强接下这家拉面店的,这下正好可以改成我想做的冰品店了……吧?”
我和爱丽丝互望了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说。刚好走回房间的宏哥也拿着杯子站在门口。
“鸣海……”
“嗯?”
“那里……桌子上的相框……”
明老板仍然趴在爱丽丝脚上,只是举起手无力地指著书桌。
我们在快要坏掉而不停闪烁的日光灯下看见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两人似乎是母女,脸上都带着笑容。约莫十来岁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明老板﹒令人惊讶的反而是看似母亲的那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这是……?”
“这是我老妈。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我点了点头。爱丽丝和宏哥同时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到底是像谁?”
那是我只见过一次面的女子。也就是引起了这一连串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逃往关西过着崭新人生的——黄香玉。
我再次凝视着照片中弯下腰环抱着幼小明老板、脸上露出微笑的——黄文丽。她和香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仔细想想,她和香玉本来就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模样相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是他的理由。我那个混帐老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不惜给我找这么多麻烦,只为了让一个保护对象的女人逃离黄家!”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因为对方长得像自己早一步过世的爱妻,就不惜让亲生女儿和自己留下的店面陷入困境也要帮助她私奔?因为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真的只是这样吗?一股怪异的感觉盘踞在我的咽喉深处。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实在很蠢。这种拉面店……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宏哥蹲坐在明老板的枕头旁。明老板翻了个身,正好对上宏哥的视线。她笑着说:
“我只是稍微这么想过而已啦!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认真的。我会想办法的,看是要向红雷下跪,还是去跟十几年没见面的祖父哭诉……”
明老板伸出手,轻轻拍着宏哥的脸颊。
那只手最后失去了力气,垂落下来。


把睡着了的明老板交给宏哥后,我决定送爱丽丝走回侦探事务所。紧急逃生梯上一片漆黑,爬到一半时,身穿斗篷大衣的侦探突然停下脚步发出呢喃。
“鸣海……”
“嗯?”
“我全都明白了。”
“……这样啊?”
我没有问她究竟明白了什么。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也就表示我认识爱丽丝整整一年了。我习惯了很多事,也习惯了侦探助手的工作。
与其提出愚蠢的问题,站在侦探身边替她抵挡寒冷的夜风还比较重要。
“花田胜人在哪里,又打算做什么——我全都明白了。”
爱丽丝的声音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然而这个事实……就跟以往的数万件的案子一样,对老板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你不要惊讶,听我说……其实我不想失去‘花丸拉面店’……”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啊!”
我拍了拍爱丽丝颤抖的肩膀。认识我之后四季已更迭过一轮,这家伙应该多少也有些改变了吧?因为她再次缓缓走上楼梯时,背影清楚地流露出动摇的感情。
走到事务所门口时,爱丽丝回过头,双手按在我的长礼服胸前。
“华生……”
“……嗄?啊,我吗?”
“约翰·H·华生既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作家。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啊……”
“相对地,夏洛克·福尔摩斯则是一名侦探。除了侦探以外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这些话适合在这种场合说吗?
“福尔摩斯人生中只有两次试图自己撰写小说,然而他却感叹地表示:‘I miss my Watson。 ’——没有华生在身边实在很无聊,没有他在一旁提出问题或感到讶异,我就没办法将思考完整地化为言语。”
我叹了一口气。爱丽丝从我胸前移开双手,靠在侦探事务所的大门上。
“侦探这种人只能以读者的身分面对世界。只能接纳这个世界的复杂,如实地解读、分析、咀嚼并加以归纳。但是……”
爱丽丝抬起头。
“但是作家不同。我曾经看过某个作家写到关于写稿方法的专栏,他是这么写的:小说甚至可以从最后一幕倒逆时间顺序写成——或者说这才是正确的写故事方法。你明白了吗?因为‘小说家能够演绎世界’。”
演绎世界。
为了达到期待中的结局,小说家可以刻划出所有通往结局的途径,然后与现实连结。
爱丽丝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道:
“我办不到。只有你办得到。”
这句话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传到我胸口。爱丽丝静静等待它渗透进我心里,然后打开房门将小小的身躯滑进门缝,最后轻轻地对我这么说——
“晚安了,我的华生。”
我两肘靠在紧急逃生梯转角平台处的扶手上,呆呆地眺望着大楼之间突兀的夜景,思考着爱丽丝和明老板说过的话。夜晚的寒气让耳朵和鼻子尖端都变冰了。


演绎。
不是将复杂化为单纯,而是相反。
从单纯无比的最后一幕导出我们该做的事。
我们想守护的当然是明老板和“花丸拉面店”,也就是从以往到现在那无聊、安稳却温馨的日常——不断熬煮鸡骨、切碎洋葱、煮面、卤叉烧肉、炒青菜累积而成的平凡生活。
而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威胁的正是香港黑帮——黄道盟,也就是帮派人士。事情是如何开始的早已无所谓,总之黄红雷无论如何都打算将明老板据为己有。
冰冷的空气吹到头上,让我陷入一种脑细胞快要化为结晶的错觉。
没错,这件事根本就是黑道想找明老板麻烦。没有必须破解的谜团,当然也没有误认敌人的危险。对方正以暴力和经济能力试图压垮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让他们闭嘴。以超越对方的力量让他们无法出声。只有这个办法了。
超越黄道盟的力量?
我从平坂帮开始一一列出所有想得到的势力。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也认识一些暴力组织的人。不过光靠这些力量恐怕行不通,对方可是香港黑帮耶?那么……要报警吗?只要详细说明那天晚上发生的枪击事件——不,这样不行。这样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还活着的事情就曝光了。明老板不是对香玉说过吗?要她忘掉黄家的一切,过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就算明老板只是赌气才说出这番话,我还是不能践踏她的心意。而且这样无法保证“花丸拉面店”日后会平安无事,说不定对方又会用其他藉口来找麻烦。
只能抛出某种纯粹更为强大的力量,让黄红雷就此死心。但究竟要去哪里找这种力量?这种足以压制歌舞伎町王者的力量根本——
“……啊!”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件事。
有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确有那样的力量。不过……可是这样行得通吗?
我迅速冲下紧急逃生梯。就在跳过横躺在地的阿哲学长时,穿着燕尾服的宏哥正好打开厨房后门走出来。
“明老板已经睡了喔?她好像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应该不用担心。”
“呃……宏哥……你听我说……”
看着我急切的模样,宏哥歪着头表示不解。
“我想拜托你……应该说是要先向你确认。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但万一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可能会对你不利……说不定会害你追不到明老板——”
“鸣海小弟,你冷静点……”
罗苹的双手按在华生的双肩上。拿下单边眼镜和大礼帽之后,那个露出坦率笑容的脸庞正是平时那个温柔的小白脸。
“……你想到办法了?”
我拚命点头。只剩下三天了,时间完全不够。我以发烧梦呓般的口吻向宏哥说明,那爽朗的笑容渐渐转变成伤脑筋的苦笑。
说明完毕之后,我才终于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观察宏哥的脸。站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浓厚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经意地感觉到一股清晰的寒意从上臂爬到腋下,不安也随之涌上心头。我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不知道这个办法究竟行不行得通。不知道能动员多少人制造多大的规模,更不知道那究竟能不能成为一股遏止的力量。
然而宏哥脸上的困惑却从我面前消失无踪,随之浮现的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
果然连这种时候——这个人还是笑得出来。
“我明白了。”
宏哥拿起大礼帽戴在头上,那不可思议的笑容也隐藏在阴影之下。
“我试试看。毕竟这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办得到嘛!”
燕尾服的背影融入夜色消失无踪后,我才发觉背后有两股气息不安分地爬了起来。
“我还想说鸣海终于有点干劲了……”
“竟然只让我们打杂啊?”
我回过头,只见小只纳粹军人和绿巨人浩克靠在楼梯扶手旁,正一人一口地豪饮酒瓶里剩下的兰姆酒。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们都听见了啊?”
“当然听见了。真像是鸣海想出的办法,果然没什么营养……”
“宏哥只要袖手旁观却能占尽所有好处,真让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好?反正坏处也是他一个人全包啊!”
“的确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中的主角还是宏哥和明老板啊……”
但我却弄错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件事。
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是花田胜。

*

为了出门赴约,明老板穿起紫藤色的礼服、将头发挽成华丽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
“……干嘛啦!发什么呆啊?我的打扮有那么奇怪吗?”
明老板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然后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摇摇头。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M中的校庆,同时也是黄红雷举行订婚仪式的日子。而我一大早就来到了“花丸拉面店”。
根据我拟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请明老板依约出席订婚仪式。黄红雷不久之后就会来接她了。
“红雷那个家伙,竟然把衣服搞得这么华丽……我再也不会穿第二次了!”
“咦?不好吧?那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笨蛋!”
我的额头被狠狠地弹了一下。严格说起来,明老板这身打扮实在和拉面店不搭到一个要命的地步。
“对了,今天不是你们学校校庆吗?你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这……还好,没关系啦……”
我请彩夏转告同学,说明老板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结果大家立刻就达成共识,一致表示:“那就让藤岛专心处理明老板的事吧!”
“你真的被班上同学排挤了耶。”
“我没有被排挤啦!他们……他们上次还来帮我过生日不是吗!”
就在这时,制服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藤岛同学?’是彩夏的声音。
“那边情况怎样?”
‘生意好得不得了!虽然我们准备了很多,但下午可能就不够卖了……’
“对不起,我都没帮忙……”
‘你别担心啦!就算你不在也完全不要紧,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喔!’
彩夏的这番话……应该没有恶意吧?
‘不过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明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啊?’
“咦?唔……下午三点左右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说活动结束后整理厨房时老师才会来巡察,食品卫生负责人(虽然理论上应该一直在场)只要在那时出现就好了吗?
‘因为校长和教育委员会的督学听到传闻跑来我们的摊位,还说想见见明老板啊!怎么办?我先骗他们说材料好像不太够,所以明老板出去买东西了,结果他们说下午还会再过来……’
“这个嘛……”真是伤脑筋。我看了看时钟,快要十一点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挂上电话告诉明老板这件事,她只是耸了耸肩。
“反正本来就会提前离开,稍微早点走应该也没差吧?话说回来……”
明老板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咦?呃……不是啦,那个……”
我正想转开视线,脸颊却被夹住而不得不直视明老板。好恐怖的眼神啊……
“宏仔自从那天之后就音讯全无,阿哲和少校也都假装不知情,连你都不说吗?”
“呃,因为……我们希望尽量设法解决这件事,不要让你担心啊……而且目前还不确定会不会成功……总之我们会派一个人潜入会场,你只要配合那个人的指示逃出来就好了……”
“你不是还拜托了阿壮吗?该不会打算直接闯进会场吧?”
这个人还真是敏锐,看来还是很难瞒着她进行这件事。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那么鲁莽的。”
换个角度来想,我们的计划恐怕更为鲁莽。老实说,我本来希望能事先把一切都打点好。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能在今天的仪式前搞定一切告诉红雷,和平地解决整件事。无奈我三天前才想到这个办法,准备时间不够,只好先行动再说了。
何况就算计划顺利进行,结果也毫无意义。
明老板以更为凶猛的眼神瞪着我,几乎要揪住衣领把我举起来。就在这时,拉面店的铁卷门外传来汽车沉重的排气声。明老板“啧”了一声,把我推进后面的走廊。
“被红雷看到不大好吧?你从后面出去!”
我推着脚踏车穿过大楼之间,走出大马路时回头瞥了一眼。“花丸拉面店”前停了一辆黑色的外国车,身穿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打开了车门。不知这算是什么巧合——从后座走出来的黄红雷也穿着长礼服,而且比我在万圣节那天穿的打扮英挺无数倍,让我惭愧得好想去死。看到他和穿着紫藤色礼服的明老板站在一起,就好像看着电影中的画面。
我转过脚踏车龙头,用力踩起踏板。阴霾的天空看起来仿佛要下雪,脚踏车一加快速度,寒气也随之透进身体。


ZODIAC集团同时也经营了美体中心和健身房,所以在惠比寿拥有一栋很高的大楼。订婚会场就在这栋大楼的顶楼宴会厅。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偷偷观察大楼入口,却绝望得感到头晕。几个身穿黑衣的凶神恶煞光明正大地站在放眼可见之处,其中两人守在大厅,另外两人则分别守在服务台旁和电梯前,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抽出青龙刀表演杂技。看来因为是自己的地盘所以丝毫不打算保持低调。一般民众显然非常害怕地避开电梯改走楼梯。真不妙,这样能达成我们的目标吗?
我拿出无线电耳机麦克风,戴上耳机呼叫少校。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随时可以行动。’
“入口这边有四个黑帮的人守着,改走楼梯的路线。”
阿哲学长的声音插了进来。
‘楼梯间也有人守着喔!我现在躲在厕所,顶楼的每个走廊转角大概都有一个人守着。刚才看到老板和红雷一起走进会场了。’
“咦……这实在……”令人头大。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啊?为了保护参加仪式的宾客,当然是该严加警备,但大楼入口这几个吓人的凶神恶煞显然不只是警卫。看来红雷早就明白我们不会乖乖就范了。
我蹲在行道树的树根旁,摊开大楼的结构图。
“改走紧急逃生梯吧!”
‘了解!’
这时第四代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外围还有很多中国人盯着停在路边的车子。行动开始之前我们只能先在附近绕圈了。’
“麻烦你了,明老板会从大楼正后方的紧急逃生梯出来。”
‘鸣海啊……’阿哲学长插嘴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明老板出席啊?别理他们直接去参加校庆不就好了?’
“因为不只是黄道盟,这一带有头有脸的华侨都受邀前来啊!要是让红雷在这种场合丢人现眼,就不只是搞定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万一黄道盟之后继续找明老板麻烦,情况只会更为棘手。”
‘唔……’
所以中午的餐会上绝对不能让黄家丢脸。但之后只是亲戚间的聚会,就没有必要奉陪了——尽管黄红雷一定不会乖乖地让明老板离开。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劫走新娘。
‘红雷开始致词了……’
少佼小声地说道。我摺起结构图塞进口袋,站了起来。


下午一点整,依林姊就打电话来了。待在大楼对面星巴克的我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我们在休息室。明老板说她不舒服,就跟我一起溜出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用力踢着肋骨内侧。依林姊正是我们的第一张王牌。我们请她报名担任宴会的招待人员,派她潜伏在敌阵的核心深处。
“停电之后请快跑到紧急逃生梯,大约在两分钟之后!”
我走出咖啡店穿过马路,绕过一条路跑向大楼后方。我打开无线麦克风,跟电线杆通话:
“目标在紧急逃生梯。我想大楼后方应该也有黑帮的人顾守,一看到明老板下来就开始制造混乱!”
‘是!请让我们磨练男子气概!’
白痴!不要回答得这么大声啦!就在我绕进大楼后方的马路时,正好看到平坂帮的几名黑T恤男像蟑螂一样纷纷跑向ZODIAC的大楼。
接下来是第四代。
“请把车子开过来!”
‘我正在过去!’
最后是同时和阿哲学长与少校通话——
“开始行动!拜托两位了!”
‘噢!’浑厚的声音回覆道。明老板和依林姊逃出来之后,学长负责在紧急逃生梯上殿后。至于少校——
‘行动开始。在靖国神社见吧!’
我仰望着耸立在阴郁天空下的大楼顶楼。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所有楼层的灯光都熄灭了。
一辆黑色轿车从拔腿狂奔的我身旁经过,是第四代。ZODIAC大楼的后方是一片宽广的绿地,视野非常不好;加上紧急逃生梯不在建筑外侧,也让我们无从得知明老板是否顺利脱逃。激烈的心跳声让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第四代的车子停在绿地的围栏旁边,我追了上去,屏息以待。
视野一隅突然出现数个黑影上让我陷入地面仿佛扭曲变形的错觉。那不是平坂帮的人。黑T恤男的背影已经穿过树木之间正要攻进大楼后门,众多顽强的黑影却接二连三地由大楼左右两侧转角逼近,似乎打算包围黑T恤男。看到这幅情景,第四代立刻要推开车门。
“不、不行!请你留在车子里!”
我边叫边跟着冲进绿地,往后门方向狂奔。只觉得融化的脑浆仿佛要从耳朵里喷出来了。五个、六个人——不对,后面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大楼后方应该没有那么多人留守才对啊?我的脑袋里满是疑惑,又被夹杂着中文和日文的怒骂声搅得一团混乱。
我横越过绿地,眼前就是围栏的尽头。大楼的紧急逃生出口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又有一个米色的人影闯进我的视野,让我差点当场腿软。
穿过偌大的植栽之间快步靠近的黄红雷抓住身边一个平坂帮成员的肩膀,一拳将他击倒在地,回身的同时又击倒了另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黄红雷会在这里?少校不是让电梯停住了吗?
就在我跌坐在围栏边的时候,大楼的紧急逃生门打开了。首先露面的依林姊绷着脸僵在原地,一身华服的明老板则推开她从后头走了出来。
“给我住手!”
明老板尖锐的声音传了开来。
“小鬼们通通不准动!不想活了吗?”
黑T恤男有些被踩在铺了磁砖的地上,有些被推倒在植栽里,有些则维持着手臂被黑帮扣住的姿势僵在当场。现在包围在后门的黑帮兄弟一共有十几个,是平坂帮众的两倍之多。那些人全都停下拳打脚踢的动作,静静盯着明老板。
黄红雷穿过部下之间靠近明老板。我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后退,同时对着无线电麦克风呼叫少校。没有回应,为什么?
红雷突然转身看着我。
“喂!你在鬼叫什么?”
他边说边瞪着我,同时抬起一只手。一看见他手里握着缠在防风镜上的通话器,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内脏仿佛都结冰了。那是少校的无线电。躲在配电室里的少校发现了吗?怎么会这样?他平安吗?
“我还以为你不至于这么笨呢……”
红雷丢掉手里的防风镜,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找来这些小鬼可以干嘛?”
明老板的眼神也责备着我,仿佛在说“结果还不是没头没脑的蛮干!”不是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想解释,但却发不出声音。明老板露出死心的表情看着地面,向红雷道歉。对不起,我会跟你回去的,所以放了这些小鬼吧!不能这样做啊!这么一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本来打算今天先强行蛮干,之后再让事情合理化啊!一切都还是埋在土里的种子,还没发芽、还没被发现就要被踩烂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像之前一样胡说八道蒙混过关?但我手上一点筹码也没有啊?不可能的,虚张声势马上就会被拆穿了。看吧,我已经脚软到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声了。
“大少爷——”
红雷的目光自我身上移开,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要回到紧急逃生目的明老板停下了脚步,压制住平坂帮成员的黑帮兄弟们也纷纷抬起头来。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踏进树木和大楼浓厚的阴影中。从建筑物转角鱼贯走出的,正是一群穿着高级小礼服、别着胸花或丝巾的中年女士。
“夫人,很抱歉……”
红雷缓了一口气,稍加整理紊乱的衣服。
“招呼不周,还让各位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实在非常抱歉。我和明丽马上就回去了。”
这些中年女士是前来观礼的,从面容便能看出她们都是华人。一共有十人……不,好像不只?眼眸中散发的危险魅力诉说着她们虽然富有但并不是一般的女性,不仅如此,其中甚至还有我似曾相识的面孔。
对了,我在“哈啰皇宫”见过——她们就是跑到依林姊房间门口的那群太太。
这么说来——是赶上了吗?
“不,还是请您让明一丽小姐回去吧……”
其中一位女士这么说道。她微笑时露出的鱼尾纹令人联想到猛禽类,吓得我在长裤上猛擦手汗。红雷皱起眉头。
“……您刚才说什么?”
“其实我们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告诉黄大人的……”
另一位夫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们希望您能重新考虑和明一丽小姐的婚事。”
“为什么现在才这么说呢?”
红雷的声音仿佛化为濒死的野兽呻吟。尽管如此,几位夫人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愧是掌控夜晚歌舞伎町的女王们。
“这毕竟是黄家内部的事,没有理由必须遵循各位的意见。”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穿着红色褥裙的胖太太走到所有女士之前。
“我们听说那位小姐的父亲回到了香港,并且受雇于崩牙会。如果您执意和牵扯上那种下流组织的人士结婚,我们便无法再信任黄家,更不可能把资金交给黄道盟。我要和标会解约。”
黄红雷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而女士们仍接二连三地开口威胁:
“我们公司和所有员工都要解约。”
“没错,我们的连锁店也会跟进。”
“我们家族的所有人也要解约。”
“搞什么鬼——”
黄红雷似乎耐不住性子,小声地咒骂了起来。
“明丽早就和花田胜断绝往来了,也没有与他联络。怎么可能和崩牙会有任何关系——”
话说到一半,红雷就察觉异样而闭上了嘴巴。稍作思考之后才不大高兴地再次开口。
“……不,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吧?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气氛略微动摇,温度仿佛也升高了。
夫人们看了看彼此,偷偷地笑了起来。
“您果然从小就很敏锐呢……”
“大少爷,真正的理由我们无法明说。毕竟这有损颜面哪!”
黄红雷实在是个拥有钢丝钳般敏锐直觉的人。他回过头,狠狠地瞪视着——
瘫在围栏旁边站不起来的我。
“是你干的好事吗……”
他的声音和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感觉就像被凝结的冰柱直刺胃部。不只是红雷,连明老板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早知道就先逃走了——我实在后悔莫及。不过一切都太迟了,继续保持沉默绝对无法收拾眼前的局面。
所以我只好扶着围栏勉强直起身子,活动软弱无力的膝盖站起来。
“你做了什么?”
红雷越来越靠近,我拚命地虚张声势挺起胸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做!”
声音还在颤抖。冷静点,想清楚再说!现在就算惹恼他也无所谓,反而更要刺激他的神经,给他最后一击。
“只是诚心诚意地拜托各位夫人,然后接受了她们的好意而已!”
“你到底——”
“其实……不是我做的……”
红雷僵在原地,脸上隐约怀疑的表情逐渐扩散为结冻般的惊愕。
不需多加说明,红雷应该已经明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弱点究竟在哪里。
虽然你们现在露出拥有一切的表情昂首阔步地走在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地区,过去也不过是流氓混混罢了。被赶出故乡、远渡重洋逃到无依无靠的异国,只能仰赖同乡的女子——那些在夜晚的城市中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坚强地活下去的女子。不是吗?然后你们保护这些女子免于遭受暴力威胁,并藉此吸金累积财富,巩固地盘、重整组织,建造自己的城池。然而只要低头看看脚下,就会明白如今支持你们的仍是那些在灯红酒绿的夜晚讨生活的女子。你们仍然受到那些女子的支配,而这正是我所发现的——超越你们的力量。
“请你不要忘记……”
我一字一句吐出话语,同时也觉得痛彻心扉。尽管如此,我还是看着红雷继续说下去。
“你们必须将这些女人踩在脚下才能生存,但这座城市里却有一个人——光凭一个微笑就能将数百个这样的女人带到天堂。”
我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黄红雷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
千万不要忘记——
那个你与之为敌的男人名字。


*

驶向M中的汽车中,明老板虽然安静却气到不行。
“结果跟直接闯进去捣乱有什么不一样?你这个笨蛋!”
我缩着脖子坐在副驾驶座。幸好明老板正在开车,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揍我。
“阿哲现在说不定也被抓住了,少校绝对会被揍得半死。你就不能想点好办法吗!”
“非常抱歉……”
我再一次小看了黄红雷。那个男人的敏锐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大概在停电的瞬间就掌握了整个情势,透过手机联络一楼的人员前往地下支援了吧?不知道少校是否平安啊?平坂帮的人也被修理得很惨,第四代还留在那里收拾善后。结果因为我的拙劣计划而让各方人马受害惨重,幸好最后有那几位贵妇出面解围……
“所以宏仔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宏哥不在参与行动之列,我也没告诉他当天的计划。不过,他大概——”
大概在会场里。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除了那几位贵妇之外,招待人员里也有众多宏哥的女性友人,所以他想假装受邀宾客混进其中应该一点都不难。
从我想出这个“拐骗女人大作战”到现在不过三天,宏哥不但一一联络曾经和他有过情人关系的中国籍贵妇,甚至发下豪语表示还要开发新的交往对象。然而就算是宏哥也有刚好联络不到、或是因为对方很忙而不便拜托的对象。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我本来计划在今天先强行中断订婚仪式,妨碍晚上黄家人聚会时的婚事底定,过几天再带着几位夫人去协调交涉。
但宏哥却不这么想。
他是天生的哄女人高手、爱的狩猎者,当然会锁定所有目标女性齐聚一堂的绝佳机会——也就是今天的聚会下手。恐怕就是他趁着那不到两小时的短暂时间穿梭于会场女性之间,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她们示好,最后成功地请大家帮忙反对这桩婚事。尽管这种神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然而他的神技也是一把双面刃。
“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明老板捶了方向盘好几下。
“之前还正经八百地跟我求婚,结果竟然……还别说那几位全部都是人妻耶!他这人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的确,这么做也必然会破坏宏哥的恋情,让他跟黄红雷两败俱伤。所以当初想到这个计策时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拜托宏哥。
“真是的!看他在拉面店帮忙还做得不错,害我以为他真的有心好好做人。结果竟然……啊啊气死我了!”
不过——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明老板忿怒的碎念,心里却这么想——
他应该还有机会吧?
因为现在的明老板完全没有表现出对他厌烦的样子,只是纯粹地——气到不行。如果对一个男人毫无感觉,就算他对几百个女人下手也不会生气……吧?
“鸣海!你干嘛在那里偷笑?”
明老板的怒吼直击我的右耳。
“还不快打电话给彩夏!我要飞车赶过去,跟她说我们十五分钟后就到!”
“啊,是……好的!”
车子猛然加速,害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结果不到十分钟就开到学校了。校门装饰得华丽万分,垂挂在屋顶的布幔几乎完全遮住了校舍的墙壁;中庭里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班级摊位,逛摊位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热情洋溢的校内广播夹杂着背景音乐,根本听不太懂什么内容。背着广告看板的宣传人员、举着广告招牌的兔女郎到处招揽客人,甚至还跑出校门外头。
热烈的庆祝活动现在才要开始,我已经有种快昏倒的感觉了。
在停车场下车的我和明老板受到众人的注目。因为明老板直接从订婚会场赶来,身上还穿着不输庞德女郎的华丽礼服。
她一踏进二年四班的教室,骚动立刻扩大成五倍不只……十倍。
“明老板那是什么打扮?”
“去参加什么录影吗?”
“我要拍照!可以吧?”
“吵死了,客人在排队耶!还不快点做事!”
问题是那些客人也全都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明老板猛拍啊……
至于我——则无力瘫坐在区隔成工作区的教室前半部靠近讲台的地方。尽管端着托盘忙进忙出的兔耳女仆们对我投以扎人的视线,但我实在累毙了。
“藤岛,欢迎你回来!”
彩夏向我跑了过来,头上的兔耳和女仆装的裙摆都随之摇摆。
“太好了,明老板及时赶来。我去叫校长他们过来喔!”
“嗯,勉强赶上。那个……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还是有什么工作要交给我?”
“啊!没关系,藤岛的工作只要坐着就可以处理了。因为执行委员会要制作各班摊位的评鉴,你可以把我们班上的冰淇淋都尝过一遍,然后写个像美食介绍那样的东西吗?”
彩夏说评鉴会严重影响明天的业绩,让我不得不接下这个工作。但我当时却完全忘记一件最要命的事实——二年四班的摊位一共推出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
结果我吃完第五种冰淇淋就头痛到不支倒地,最后沦落到待在保健室里写介绍文的下场。

校庆结束之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立刻恢复原状。
“花丸拉面店”的铁卷门依然紧闭,写着“暂停营业”的告示暂时仍在十一月的刺骨寒风中翻飞。
唯有厨房后门的情景一如往常。我在拉面店旁停下脚踏车,不经意地探头看了看大楼之间,无视于季节变换地穿着短袖的阿哲学长和满脸OK绷的少校正坐在那里,摊开马报兴致盎然地预测GI赛马的结果。
“喔!藤岛中将你来啦?那就快支付我们这次案件的薪水吧?”
少校和阿哲学长同时向我伸出手心,我只好转开视线。
“这个嘛……因为我也还没收到明老板支付的报酬……”
“什么?亏我们还那么拚命耶!真该让藤岛中将看看我那炽烈的单独撤退作战经过啊!”
后来少校光靠自己的力量从挤满香港黑帮的地下配电室里脱逃,据说逃窜时还施放了大量的催泪瓦斯。由于少校平时只负责准备工作,让我本来非常担心他在直接面对暴力时会不会有危险。然而这个军武宅似乎不只是装模作样而已,还真有两把刷子。
“真是辛苦大家了。遇到明老板时我会努力催收酬劳的。”
“老板她最近到底在干嘛啊?老是和宏仔开着车子到处跑……”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
“该不会是那种糟糕的策略完全成功,现在两个人顺利开始交往了?”
“不,怎么可能……”我摇摇头。“他们只是一起去向进货的批发商们道歉啦!”
黄红雷已经不再对各家业者施压,接下来只要一一向这些被牵连的业者道歉,“花丸拉面店”就可以恢复营业了。只是这恐怕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毕竟得说服众多业者,让他们相信黑帮不会再上门找麻烦,可以放心地跟“花丸拉面店”做生意。这种时候宏哥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显得十分重要。
换句话说,那两人的关系不过是雇主和员工——至少目前是这样啦……
“咦?鸣海,你该不会觉得他们能顺利在一起吧?”
“谁知道啊……宏哥又跟那么多该分手的女生纠缠不清……”
“那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五千圆!”少校率先下注。
“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万圆好了。”阿哲学长跟进。
“既然如此,我也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千圆好了……”
“这样根本赌不起来嘛!”学长笑着说道。
傍晚时分,宏哥的车子开了回来,明老板也一起回来了。
“大概都拜访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够重新开店了。”听到明老板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催她支付侦探的费用,还对她说:“等店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再付就好了。”
明老板和宏哥在幽暗的厨房里分工整理食材,突然边叹气边这么说:
“剩下就是干货的问题了。现在这些库存根本撑不了半个月。还是松之原商店最方便啊……其他店家的货色和价钱都不优啊……”
我和宏哥互望了一眼。松之原商店。之前因为我不小心走漏消息,结果害松之原商店老板被殴打逼问花田胜的下落。在那之后,他就不再和“花丸拉面店”做生意了。
“那个……我……也一起去道歉好了。”
我有些自责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宏哥将手放在我肩上看着明老板,而明老板则露出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们出发之前,明老板还是先打了通电话给松之原商店。“咦?啊,这样啊……好的……”
明老板的应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对方说正在等我们去拜访喔!”
明老板上车时这么说道,让我和宏哥吃惊地面面相觑。
汽车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抵达位于横滨郊外的寂寥市街,停在那间有如旧仓库的批发商门前。
“唉呀!花田老板,你来了啊!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啊?”
松之原商店的老板走到店外迎接我们,没错——他就是半个月前把我和宏哥赶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前几天,那个……看起来有点像黑道的年轻中国人又来了一趟,还带了一大盒点心不停地向我道歉,害我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难道是……红雷吗?”明老板瞪大了眼睛。
“啊,没错,那群小弟好像是这样称呼他的。他也告诉我实情了……”
“……什么实情?”
“详细情形我不大清楚,听说是黑道误会了胜老板,所以才到处追查他的下落。现在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
“咦?啊,算是吧……”明老板露出困惑的神色,瞄了身后的我一眼。
老实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身为一个高傲的失败者,黄红雷决定修复“花丸拉面店”和食材批发商的关系作为弥补。
“无论如何,还是给您添麻烦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还请接受我的歉意。”明老板深深一鞠躬,让松之原老板非常不好意思。
“不不不不,真的没关系啦!”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如果您愿意原谅我,是否可以继续和我们店里做生意呢?”
“啊,那当然!我一直在等您开口说这句话。胜老板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明老板不解地抬起头来。
“我老爸……?”
松之原老板请明老板稍等片刻,转身走进店里拿出一个大纸包。
“呃……忘了是上个月的哪一天,好久不见的胜老板半夜突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呢……他说有事想拜托我,口气听起来非常严肃啊……”
我倒抽了一口气。
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没错,花田胜逃到医院之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给小铃小姐,另一通就是打来这家松之原商店。
“我老爸他……说了什么吗?”明老板追问时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而松之原老板则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
纸包是从香港寄来的。花田胜果然去了香港。
“他说一个礼拜后会寄东西过来,请我暂时保管。还有……”
据说花田胜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
‘如果明丽之后还会去店里找你……如果她又去找你进货……如果她之后还想继续经营拉面店——能不能请你将寄去的包裹转交给她呢?’


回程的时候,明老板在车上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纸包,里头的东西用防水油纸仔细地包了一层又一层。取出其中的东西一看,明老板不禁倒抽一口气,坐在一旁的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
“什么嘛……这是……怎么回事……”
明老板的呢喃湿湿的、滴滴答答地落进包裹之中,落在厚厚一大叠的钞票上。
到底有多少钱呢?里头全是面额一万圆的纸钞,用白色纸带束成一叠一叠的。数了数厚达一公分的钞票束,一共有十六叠。
一千六百万。
正好是“花丸拉面店”的负债金额。
“什么意思嘛……”
明老板继续喃喃自语。
“老爸到底想干什么啊……竟然藏了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我心里的想法和明老板完全一样。为什么事到如今了才寄钱来?这是他回去替黑道做事存下的钱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还给黄道盟呢?这样明老板就根本不需要淌这滩混水了啊!
花田胜,你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老板重新包好几叠钞票紧紧地抱在胸前,避开我的目光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窗户玻璃上似乎泛起了雾气。
宏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踩下油门。加速度将我们未形成话语的心思冲向了遥远的过去。

*

一周后的星期一,“花丸拉面店”隆重开幕了。
虽说是隆重开幕,其实店内外装潢和菜单并没有任何变化,几乎都跟原来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有店员。宏哥因为太爱把妹而被解雇,所以彩夏又回来了。
当天来捧场的客人远比谣传即将关门那两天加起来还多,据说还轻易地刷新了“花丸拉面店”的单日来客人数纪录。

*

大家都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实在可喜可贺……如果所有故事的结局都能这样,不知该有多轻松愉快呢?
然而我依然是个侦探助手,所以我编撰的故事最后总是难逃侦探登场的宿命。
十一月某个寒冷的星期日晚上,爱丽丝打电话叫我过去。而我在踩着脚踏车前往“花丸拉面店”的路上就有预感了。
我向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明老板点了点头,然后便跑上紧急逃生梯。打开侦探事务所大门时,爱丽丝也正好从床上下来。她不像平常那样穿着睡衣,寝室的灯光勾勒出一道漆黑的轮廓。
爱丽丝的脸庞藏在黑色面纱之下,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是很讶异嘛?”侦探如是说。
“我隐约察觉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这表示你这个侦探助手也稍微进步了一点吗?”
虽然隔着面纱,这时我却看得出爱丽丝笑得有点悲伤。
侦探身上穿着丧服。
这表示她已经挖出死着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话语,即将为其代言并无可奈何地终结早已无法动弹的案件。
“不过……你还要搭我的脚踏车过去吗?”
“不乐意的话就快点满十八岁去考普通驾照!你搞清楚,我对乘坐那辆脚踏车的不乐意程度可是你的五千倍!”
那你就不要坐啊!
“少、少啰嗦啦!好了,快出门吧!”
就在我们走下紧急逃生梯时,厨房的后门开了。
“喂!爱丽丝,你也差不多该出发——”
明老板走了出来,一看见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就露出“什么?”的表情。
“那种打扮……你还穿不腻啊?而且还要穿着跟鸣海一起单车双载?你不觉得丢脸喔?”
“你说什么!这可是尼特侦探最正式的礼服!肩膀随时都光溜溜露在外头的明老板没资格批评我的衣着!”
“吵死了!你管我!这可是拉面店老板的战斗装!你们是要去找小铃吧?”
爱丽丝噘着嘴巴点了点头。
“拜托你做的伴手礼做好了?”
明老板说了声“等一下!”然后走进厨房,没多久便拿着一个小纸盒走了出来。
“这是我特制的。天气这么冷应该不至于溶化,但最好还是早点送过去!”


骑脚踏车载着穿长裙的女生奔驰在明治通上,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都相当痛苦。没有经验的人应该很难体会吧?不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们,遇到交通警察时还得绕进一旁的小巷;更别说只要骑到高度略有落差的地方、紧急刹车或急转弯的时候爱丽丝就会抱怨个不停,加速的时候又死命地紧紧抱住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胸前说不定都出现勒痕了。
“我……我再也不要乘坐这种野蛮的交通工具了!”
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这句话嘛……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道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车辆与车头灯,心里不禁这么想:我这一年来或许已稍有改变,爱丽丝应该也是这样吧?
至少她现在还满常外出的。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可是近乎病态地足不出户。




而且她出门的时候好像都是跟我在一起。但我真的可以这样自我陶醉吗?虽然不知道爱丽丝又会揭发多么不堪的事实,也无法真正了解她心中的空虚,但只要她像这样紧抓着我帮她抵挡冷风,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位于新宿御苑旁的七层楼建筑灯火通明,ZODIAC的公司招牌仿佛正漂浮在夜空中。
爱丽丝似乎已约好了时间,请服务台通报后竟是小铃小姐亲自出来迎接。她一看到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再次哑口无言,不过我完全不意外就是了。
“啊……这个嘛……请你不要介意。这只是一种小小的仪式罢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在跟她交往,就送她稍微正常一点的衣服好吗!”
小铃小姐又说了这种多余的话,气得爱丽丝仿佛要喷出蒸气似地大吼:“谁谁谁谁在跟谁交往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只好催促小铃小姐快点带我们进电梯。穿着这身衣服在服务台前大吼大叫,要是被其他访客看到了也很难解释。
小铃小姐的房间虽然比NEET侦探事务所大了三倍左右而且整理得干干净净,还是有一种跟爱丽丝的房间相似的气息。完全讲求实用性的金属架上满满地摆放着各式机械仪器,感觉就是属于技术专家的房间。本以为这房间毫无装饰,却发现小小的布偶端坐在架子边缘。人家还没请我们坐下,爱丽丝已经占据沙发并舒了一口气。
“这个房间还真令人安心,有种熟悉的感觉呢!”
“那你也把房间整理得跟这里一样如何?”
“这种事应该跟鸣海说。”
“你自己也稍微整理一下吧!”
“你们要怎么吵是你们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事就快点解决吧!”
小铃小姐边说边在我们对面坐下,我只好缩着脖子坐在爱丽丝身旁。
看了看咖啡杯里头之后,小铃小姐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明。
“香玉后来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只是一直要我替她谢谢明丽和你们……虽然现在的生活应该不怎么轻松,她却没有半句怨言。他们私奔时几乎身无分文,但香玉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尽管言词辛辣,小铃小姐的语气却十分温柔。
“既然这是香玉自己的选择,也怪不了别人。就算将来可能过得不幸福,那也是他们两人该负的责任……”
小铃小姐突然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你的手段也不差嘛……”
“咦?啊,那个……没什么啦……”
“后来整个家族开了好几次会议。当时红雷的反应有多激烈,祖父大人又气昏过去几次——我实在懊恼到很想告诉你们,但还是算了。毕竟这是黄家的耻辱……”
不,你这么说……已经等于直接告诉我们了耶?
“对了,那个没节操的小白脸被明丽甩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
“那就好。”
反正红雷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接下来应该会直接追求吧?小铃小姐笑着说道。老实说,我也是看到明老板疏远宏哥之后感到放心的许多人之一。为了明老板的幸福着想,最好的结果就是黄红雷放弃成为黑帮老大,然后答应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不过这应该不可能成真吧……
聊了一阵子黄家目前的情形后,小铃小姐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爱丽丝。
“鸣海,先送上伴手礼。”
对喔,我差点忘了。我拿出明老板交给我们的冰淇淋盒,转交给小铃小姐。
“哦?是明丽送的啊?我可以打开吗?”
小铃小姐打开盒盖,一缕干冰的白烟袅袅飘出,露出放在下层的冰淇淋蛋糕。海绵蛋糕上铺着一层香草冰淇淋,上面满满点缀着紫红色的果实和核桃,最后又淋上褐色的酱汁。
“是Doici dei morti啊……”
爱丽丝探头看了看盒中的东西,喃喃地说道。
“哦?是义大利的甜点吧?看起来很好吃,我待会再品尝。然后呢?”
小铃小姐盖上盒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和爱丽丝。
“你们该不会只是来送冰淇淋的吧?明丽那边又怎么了吗?我和红雷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还有什么问题……”
“不,我们只是来送冰淇淋的。”
小玲小姐睁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转头看向爱丽丝。
“但不是送给你。黄小铃,那是送给花田胜的。”
小铃小姐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是尼特族侦探,也就是死者的代言人。只为了挖掘出埋藏在坟墓下的真相、挽回死者的名誉,不惜伤害活着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是来见花田胜的。”
“你说什么?”
小玲小姐的声音没来由地有些颤抖,或许是因为在一旁聆听的我内心动摇的关系吧?
“他不是飞去香港了吗?虽然不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可能在这……”
“他的确在这里。”
爱丽丝缓缓举起黑色袖子下的手,指着小铃小姐胸前。
“花田胜就在你的口袋里,就在口袋里的手机之中。没错吧?”
仿佛全世界的玻璃窗同时碎裂般的痛楚压迫着房间里的空气。小铃小姐眼眸中堆积着冻结的疑惑,我也不明白爱丽丝话中的意思,再一次凝视着她的侧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道,难掩声音中的激动。侦探阴郁消沉的脸庞转向了我。
“鸣海,你应该亲眼见过黄香玉和梅田浩二两人吧?回想一下,他们两人之中有谁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吗?”
黑色面纱随着爱丽丝的质问摆动。我屏住气息回溯记忆。接到小铃小姐的联络时,第四代、明老板和我三人一同前往ZODIAC的员工宿舍,在地下停车场见到了准备私奔的那两人。
“受伤……这……那两个人的确都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事件发生当晚的确传出枪声,房间里和副驾驶座上也确实留下了血迹,但黄香玉和梅田浩二都几乎毫发无伤——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被击中的人是花田胜。”
我用力按住手臂,试图压抑袭上心头的恶寒。小铃小姐脸色铁青,紧紧咬着嘴唇。爱丽丝继续开口了。
“副驾驶座上留下血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花田胜当时已无法自行开车,只好在副驾驶座上指示,由梅田浩二载着他逃往位在大久保的医院。然后他就死在那里了。”
死了。
花田胜已经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不对,等一下。爱丽丝……这太奇怪了。这样的结果实在太奇怪了。
“我只能推测发生在事件当晚的真相。对花田胜开枪的人恐怕是黄香玉吧?花田胜既然是专业的佣兵,不可能让入侵的梅田浩二有机可乘。反而是香玉可能误以为保镳会杀了自己的男友,情急之下而从花田胜背后开枪了吧……”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断了爱丽丝的话。
“不对,这样的推论太奇怪了。因为……因为我……”
我的手确实感受过手机的震动,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曾经接到花田胜打来的电话啊!而且不只是我,明老板和红雷也都接到过啊!”
对了,就连坐在那里的小铃小姐都……
爱丽丝的双眼中满是阴霾,只是摇了摇头。
“你仔细回想一下。花田胜打电话来的时间点都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时间点。
的确,每次一查到新的消息,花田胜就会打电话来指引我们——仿佛他一直在身边守护我们一样。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并不是花田胜。
我抬起眼,小铃小姐就坐在我面前。
小铃小姐总是在场。花田胜第一次打到事务所来时正是透过小铃小姐的手机。打给我的时候则是在我去拜访小铃小姐之后。打给人在拉面店前的红雷时,小铃小姐也在场。
“所以花田胜就在那里。”
爱丽丝再次指着小铃小姐胸前。小铃小姐抿着双唇,伸手按着胸前那片薄薄的突起物。
“事发当晚,花田胜得知自己的枪伤恐怕不治后,便请医生设法让自己再撑一阵子,用最后的时间打电话给黄小铃——也就是你。目的是让你录下他的声音。他设想了自己死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形,仍然试图让黄香玉能继续逃亡——同时为了不波及‘花丸拉面店’而留下了引导我们的讯息,假装自己还活在人世。黄小铃,因为你仔细的编辑作业和配合时间点的语音操作,完美地隐瞒了花田胜已死的事实。”
小铃小姐一直沉默不语,也不作任何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直觉地发现爱丽丝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提出质疑。因为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做到那样不可?那样太奇怪了吧?”
“还有其他理由吗?”
爱丽丝突然紧紧抓着我的大腿,她心中的痛楚也直接流进我的心里。
“假装自己还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件事,更不希望有人因此伤心。因为他觉得与其让那个人为了自己掉眼泪,还不如让她一辈子怨恨自己。”
因为他……
不想让明老板知道。
因为他希望明老板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为了实现花田胜的心愿,小铃小姐才不断透过某人的电话让他在明老板面前复活,让明老板听见他的声音。
但我只能不停摇头。因为这样的真相实在太悲哀了。就算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只是……”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喉间漏了出来。
“……只是爱丽丝未经证实的推理而已吧?就像你之前常说的……什么还没成为事实的真相……之类的,只是那种毫无意义的推论吧?”
我真的希望爱丽丝这样告诉我,也希望她肯定我的说法。然而侦探只是用力掐着我的脚,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想,寄放在松之原商店的那笔钱是从哪里寄去的?”
一千六百万圆。
那笔能够完全清偿“花丸拉面店”负债、来自花田胜的最后礼物。
“不是从香港寄来的吗?这就证明了他人在香港,而且还活着啊?”
“其实……崩牙会一直悬赏捉拿曾经在黄道盟担任保镳的花田胜。”
我的喉咙被一股炙热的气息给堵住了。
“那个姓崔的医生一个人去了香港,恐怕还带着花田胜遗体的一部分——能够当作证据的那一部分。所以那笔钱是……”
“……够了。爱丽丝,我已经明白了。”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即使隔着黑色的面纱,我早已无法再注视侦探的脸……也无法看向不发一语的小铃小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不禁这么想。
当灼热的子弹卡在脏腑之中,仿佛听见死神一步一步地偷偷靠近时,花田胜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想着那和深爱的妻子一模一样的女子,还有自己和深爱的妻子生下的女儿吗?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和女儿分开,都还没机会再跟她说一句话就要离开人世。然而你却将自己的声音化为资料留存下来,想像着将那暂时复活的声音传达给女儿,女儿的回答却永远传不进自己耳里时,你真的——
你真的就满足了吗?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地,却能感觉到身旁的爱丽丝站了起来。
“所以我只是来送那份冰淇淋的。因为那是花田家父女之间最后的约定。”
听见这句话时,我的意识仿佛要随之液化。是那个时候——花田胜四月来到“花丸拉面店”时留在纸箱底部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回来时,也让我尝尝你做的冰淇淋。
结果竟然是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吗?
小铃小姐始终没有对爱丽丝的举发作出任何回应。但在我们正要离开房间时,她却举起装着冰淇淋的盒子这么说:
“谢谢。我一定会交给胜叔的。”


走出ZODIAC大楼后,夜晚的空气比刚才更冷了。汽车的排气声刺激着我脆弱的耳朵。
微弱的路灯光线下,我扶着脚踏车坐垫伫立许久。爱丽丝抓着我的连帽大衣腰带靠了过来,和我一样沉默地凝视着新宿御苑幽暗的林木深处。
汽车的头灯和尾灯数度经过我们面前,在黑暗的视野中留下光的爪痕。一道伤痕消失之后又掠过另一道伤痕,不断如此重复着。我连踢起脚踏车脚架的力气都没有。
“鸣海……”
爱丽丝微弱的呢喃仿佛要被行车的声音给辗碎。
“怎么了?”
“好冷。”
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爱丽丝的脸。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冷耶?”
我一直以为这家伙的身体可能欠缺某种感受寒冷的功能。
“总觉得……身体的正中央好像空了一大块,也觉得你好像离我特别遥远。所以……我想这种感觉应该是用‘冷’来形容的吧?”
仔细想想,穿着这种轻薄飘逸的丧服在十一月的夜里奔走,岂不是马上就会感冒的愚蠢行径吗?我脱下连帽大衣让爱丽丝穿上,面纱下的大眼睛却露出困惑之色。
“唔?我……我没有要你这么做啊!只是说了‘好冷’而已。”
算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就给我乖乖穿上吧!
“而且衣服上还留着你的体温,感觉很恶心啊!”
“有什么不好?那可是人活着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聊了一些没意义的话之后,我终于稍微有点跨上脚踏车的动力了。踢起脚踏车后,一直念个不停的爱丽丝也老实地坐上后座,环抱住我的腰。
脚踏车的踏板仿佛冰冻的泥土般沉重,我们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迎面吹来的夜风抹去我的泪珠洒落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无限惆恨,
“对了,爱丽丝……”
“什么事?”
爱丽丝的声音就在耳边,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结果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什么东西?”
“花田胜所做的一切。”
“自我满足吧!让他可以死得甘愿。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在爱丽丝代为传达的话之中,这是最实在也最差劲的死者话语了。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其实有更好的做法。但他竟然想继续撒谎,才会让所有的人都受了一点伤害。”
“嗯……”
“而且老板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觉得握住龙头的手仿佛结了冰,一碰就会碎散。我勉强稳住摇摇晃晃的车身,用力压着刹车缓缓经过幽暗的下坡道。
“……她知道了?”
“应该吧……”
“怎……为、为什么——”
“那个冰淇淋蛋糕叫作Dolci del morti。小麦代表耶稣基督的肉体,葡萄果汁则象征基督的血,石榴和核桃表示生和死。那是意大利人在丧礼上供奉给死者的糕点。”
我咽了一口口水。
死者的糕点。
明老板早就知道了,知道爱丽丝拜托她做的东西是要送给早已不在人世的花田胜。
尽管如此,她却面不改色地像顺便帮忙似地把蛋糕交给我吗?这份坚强让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算什么嘛!搞什么啊?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啊!
“这么说来……”
幸好我现在正踩着脚踏车,这样爱丽丝就不会发现我哽咽的声音了。
“其实花田胜所做的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吧?还像个笨蛋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什么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啊嘛……”
“或许是这样吧……”


然而就在穿过铁路、沿着公园旁边骑进熟悉的死巷入口时,我不禁停下了踩踏板的动作。
夜色中的灯光从红色门帘透了出来,几个人影隐约可见。
什么都没有留下——是骗人的。就连愚蠢别扭又迟钝的我都已经明白了。
我听见彩夏重复客人点餐的声音,也听见喝醉的客人不雅的笑声,还看见中华炒锅中冒出的火焰。缓缓靠近店旁,门帘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灰色的挖背背心和裸露在外的美丽肩膀,还有那令人感到熟悉的声音。久等了,这是你的酱油拉面!今天只有抹茶冰淇淋,想吃的人给我举手!你喝太多啦,我不会再给你酒了!喂!彩夏!煎饺好了喔!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
耳边传来爱丽丝的呢喃……
“……突然有点想吃热到烫舌头的拉面呢!”
“……嗯,我也是。”

*

就这样,人称“熊拳”的男人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关于他这个人,我只剩一个小故事可以告诉大家。
这只是因为他而诞生的小小故事,所以我只想低调地诉说结局。
圣诞节即将到来那阵子,这件事还在网路上掀起一阵讨论——关于ZODIAC的入口网站。射手座的季节结束时,首页上的LOGO也出现了变化。明明应该进入魔羯座的期间,首页上却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图案,引起众多网友在新闻网站和留言板上讨论其背后的原因。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北斗七星——也就是“大熊星座”怀抱着一个圣诞节蛋糕,蛋糕上装饰着石榴和核桃。发现这件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每年一到年底,只要前往东京都内某间小小的拉面店,就能实际品尝这个不同于一般的圣诞节蛋糕。如果有人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产生兴趣,希望他能亲自走一趟。“熊拳”真正的名字如今仍留在那家店的门帘上。

〈完〉







*吃软饭老师,最后的授课*


紫苑寺吾郎——据说这个名字既不是艺名也不是花名,而是那个人的本名。看来他会成为小白脸并不是因为个人意志,而是一种天意。 (注:紫苑寺吾郎和小白脸在日文中谐音)
总而言之,他实在是个奇妙的男人。就算扣除他是爱丽丝的亲戚这层关系,也很难算是个正常的人物。虽然他自称刚过耳顺之年不久,有时候却会突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情,有时又表现得有如在别的世界活了数千年的仙人。虽然他是个彻底的无赖,连他的徒弟宏哥相较之下都显得可爱许多,但却莫名地有种吸引人的特质(否则应该也没办法靠当小白脸混饭吃吧);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也没机会和他说上话,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
听到我这么说时,宏哥故意回我:
“如果当初念中学时认识吾郎大师的人不是我而是鸣海小弟,不知该有多好啊?”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
“不,还是免了。请饶了我吧!我还想珍惜自己的人生。”
宏哥忍不住哈哈大笑。

*

吾郎大师来到“花丸拉面店”时,已经是大白天就让人觉得寒冷的十一月中旬了。当时明老板正好出门补货,只剩彩夏一个人在店里准备营业。我也进入厨房帮忙准备材料,剥完洋葱皮之后又忙着切高丽菜。
“请问有人在吗?”
店门打开之后,一个穿着风衣的娇小身影拨开门帘走了进来。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退休大学教授。他戴着一顶仿佛俄罗斯人会戴的那种圆筒形毛线帽,柔软的灰白发丝从毛线之间露了出来;纤细的鼻梁上挂着圆眼镜,整体造型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
“欢迎光临!不好意思,我们傍晚五点才开始营业……”
流理台旁的彩夏抬起头这么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来用餐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取下帽子露出微笑。
“我是来拜访住在这里的一位小姐的。听说她是这里的老板……”
“您是来找明老板的吗?不好意思,她刚好出门了。外头很冷,您要不要进来等呢?”
老人说了声“太感谢了”,便顺手关上了身后的店门。我一边搅拌着芝麻酱,一边心想:
“真是难得,竟然有客人来拜访明老板。”彩夏绕到柜台前,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后招呼道:
“请坐请坐,店里不怎么干净,请别介意……”
然而就在他在正中央的凳子上坐下的那一瞬间——
“哦?这不是木樨花吗……”老人纤细的手突然伸向彩夏耳边。
“咦?”
彩夏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老人的指尖微微掠过彩夏的头发和肌肤。
“你看,花儿沾在你的头发上了喔!”
几朵小小的白花夹在老人的手指之间。
“啊,大概是刚才在学校修剪的时候沾到的吧……”
“你对园艺有兴趣吗?”
“是的,也负责指导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彩夏略显得意地答道。“那就对了……”老人点了点头。
“适合配戴白花又有魅力的女性实在不多见呢!这朵花一定是因为喜欢你才跟着你的……”
“咦?这……”
“这也难怪。如果我是花儿也想跟在你身边啊……”
“这……真是的……”彩夏的双颊泛起红晕。
“哈哈哈,请不要介意啊!我只是很庆幸能和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等待的时间。这个季节里除了木樨花之外还有什么花呢?既然是校园里……应该还有冬茶梅、海棠和枇杷花吧?”
“是啊,冬茶梅现在开得正美呢……”
才过了没多久,彩夏已经和老人聊开了。我在一旁聆听他们的对话,彩夏竟然兴致勃勃地跟人家聊起了自己欣赏的异性类型,俨然已经很熟了的样子。
但我却满怀戒心地一直盯着那位老人,因为亲眼看见了他那惊人的手指动作。问题就出在刚才成为话题的木樨花身上。如果白色的花附着在彩夏头发上,无论如何我都会先发现才对。木樨花其实附着在彩夏的制服上衣肩膀上,但这个男人却以魔术师般的技法瞬间捏起花朵放在她头发上,假装一开始就沾在那里,然后再帮彩夏取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是普通角色——我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而且还跟我认识的某个人十分类似。到底是谁呢?
就在这时,我的口袋里响起吓死人的铃声。“Coiorado Bulldog”的吉他旋律——是爱丽丝打来的电话。
‘立刻把你面前那个流氓给我绑起来!’
手机里传来惊人的怒吼直冲我的脑门。我连忙捂住手机跑向后门以免被老人听见,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千万别让他靠近彩夏!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最好把机动队和自卫队都找来!顺便拜托少校带麻醉枪过来!’
“不……不好吧?爱丽丝,你冷静一点啊!”
彩夏的眼睛睁得好大,我边瞄着她边这么回答爱丽丝。彩夏应该都听见了。
“什么嘛!发生什么事了啊?”
“哈哈!好像被发现了呢!这么说来,我的确听说过这栋大楼附近都装设了监视器啊……”
老人这么说着,同时拿起了帽子。我捂住手机听筒,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连侦探事务所四周有监视器都知道?这么说来……
“请问……你是爱丽丝的什么人吗?”
“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叫紫苑寺吾郎……”
老人从柜台上向我伸出手。
“……是有子的叔公。”
“你之前都跑去哪些国家闲晃了!”
吾郎大师一踏进侦探事务所,坐在床铺上的爱丽丝便用力地拍着床单大吼。
“怎么了吗?我去了很多地方啊……有子也出落得更标致了啊!在你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了,这可是我最骄傲的一件事呢!”
“这种事情不重要!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给我在那里坐下!鸣海,快去帮叔公大人拿一罐Dr. Pepper过来!”
原来,她还是把人家当成宾客来礼遇嘛……对爱丽丝来说,拿Dr. Pepper来招待对方就是最高的礼遇了。然而吾郎大师却看着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红色铝罐,摇了摇头。
“不用这么费心了。我不能喝那个……”
“啊,果然是这样。您不敢喝这个吧?那我去泡个热茶给您喝吧?”
因为最近天气很冷,虽然爱丽丝不停抱怨,还是让我在事务所里准备了茶叶。然而大师依然摇了摇头。
“不,饮料就不用……”
话还没说完,只见他捂住嘴巴猛烈地咳了起来,躬起的背脊不停抽搐。
“您不要紧吧?”
“哪里不舒服吗?”
连爱丽丝都下床走到吾郎大师身边了。大师抬起头,在圆眼镜的镜片之后无力地笑了。
“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不中用罢了。话说回来,你真是出落得更标致了呢……”
大师轻轻摸着爱丽丝的头,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抵抗也没有生气,只是一脸不高兴地乖乖站在大师那小小的手掌下。她明明最讨厌被人家当成小孩看待的啊……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呢……真期待你五年或十年后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呢……”
“怎么回事?你特地跑来跟我说紫苑寺家的事吗?”
爱丽丝甩开大师的手这么说道。
“这不是我来的主要目的,不过多少也会提到吧!对了……”
这时大师的视线突然转向呆立在冰箱旁边的我。
“这位少年是……?有子终于也有男朋友了吗?”
爱丽丝的脸颊瞬间通红,我连忙蹲在厨房角落里捂起耳朵。铿锵的声音宛如机关枪的跳弹般在房间里响个不停。
“鸣海!你先给我出去!”
被赶出事务所的我坐在紧急逃生梯的转角平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左思右想。
爱丽丝的……亲戚?那家伙不是因为和老家断绝往来才躲在这里的吗?直接请人家进屋里没关系吗?话说回来,那位老伯又是什么人?不但对彩夏做出那种奇妙的举动,甚至让爱丽丝毫不掩饰警戒之意。他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该不会只是表面看起来像大学教授,其实是见不得光的黑道人士?
所有问题的解答马上就出现了。紧急逃生梯下方传来急忙上楼的脚步声,扶手下出现一个身穿高级羊毛大衣的修长身影。
“鸣海小弟,听说吾郎大师来了?”
来人正是宏哥。


“……师父?也就是……传授吃软饭之道给你的师父?”
“嗯……对啦,这么说也没错……”
坐在我身旁的宏哥露出腼腆的笑容。
“不只是哄骗女人的技巧啦!大师他也是我的人生导师。”
“是喔……”
“我念中学的时候就已经住在酒店小姐家里了,也完全没去上学。有一天包养我的大姊突然没有回家,我跑去她上班的店里问妈妈桑,才听说有个男人把店里所有小姐都拐去某个地方的别墅了……”
“那个男人该不会就是……”我指了指背后的侦探事务所大门。
“没错,就是吾郎大师。我的女人从来没被别人抢走过,那是唯一的一次。”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宏哥,例如“那家店后来怎么了?关门了吗?”或是“把所有小姐都带去同一栋别墅,不会因为争风吃醋而打起来吗?”然而最让我在意的还是——
“听说他是爱丽丝的……呃……祖父的弟弟?”
“对啊,不过我很少听她提起这件事。”
只要爱丽丝本人闭口不提,就没有人清楚她老家的事。虽然她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想必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但这座城市里并肩共存的尼特族们却不会追问对方的过去。一个背负重担的人并不需要别人打开自己的包袱乱搅一通,反而更需要人家在身旁扶持自己不至于倒下。尼特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而那份温柔的不关心也让我感到十分舒适。我无言地望着大楼之间的街景,宏哥又继续说起和自己有关的故事。
“关于我刚才说的故事……后来我没地方可住,只好去泡唯一留在店里的妈妈桑,看她愿不愿意收留我……”
“你这人真是差劲!”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妈妈桑有个混黑道的男人,结果我和他打起来,耳朵还差点被割掉。”
唔哇……你的少年时代比我想像中更为荒唐啊!
“那个黑道好像以为是我把店里的女生都拐跑的,不过这有一半以上的确是事实,我也很难推卸责任。那时大师刚好来到店里,不知道他是怎么哄骗对方的,总之是救了我一命。”
“这样啊……那大师回到店里又是为了什么?”
“跟我一样啊!因为店里只剩下妈妈桑了,他是回来追求妈妈桑的。”
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妈妈桑和店里所有小姐全都搬到鎌仓和大师一起生活,重新经营了另一家酒店。也就是说她们脱离了黑道离开东京,把整间店迁移到了新天地。真是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我忍不住吐槽了。
“就是有啊!这世界上的确有我们无法想像的泡妞技术……”
宏哥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后来我也受到大师的照顾,还从他那里学到很多……”
……学到很多关于爱的学问。宏哥笑着说道。
“追到的女生就要让她幸福——这是大师最深刻的教诲。他说只要让其中一个女生不幸福,就称不上是小白脸了。”
“总觉得宏哥你好像没有达成这个目标耶……”
“是啊,我还是比不上大师。因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嘛——那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又兼具行动力和包容力的人——竟然靠女人赚钱自己完全不工作耶!”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人存在!而且我身边竟然就有两个!”
“啊哈哈哈哈!”宏哥拍了拍我的背。“不过你还是要感谢大师喔!多亏了大师,爱丽丝才会认识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喔!”
“咦?啊……”
原来这两件事之间是有关联的啊?
“紫苑寺家似乎是个相当有名望的家族,举办庆生会时都会邀请政要大臣和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吾郎大师从前就放荡成性,完全不把家世看在眼里,所以爱丽丝才比较能够接受他吧?爱丽丝离家出走时,除了吾郎大师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话虽如此,但吾郎大师当时并不在东京,只好联络首席弟子并将爱丽丝交付给他。而宏哥又把爱丽丝托付给朋友之中最可靠的人——也就是明老板。这根本是踢皮球而已嘛!哪里算是照顾啊!不过这两个人都是小白脸,大概也只会对有意追求的对象认真吧?爱丽丝毕竟年纪太小,而且又算是大师的亲戚……
“话说回来……他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呢?”
“对了,他好像说是来拜访明老板的……”
宏哥的表情突然大变,仿佛不小心生吞下一条鳗鱼。
“……真的吗?大师他……应该不认识明老板才对啊?真糟糕……我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见面……”
宏哥的警戒心表露无遗,而且还是那种男性对男性的戒心。站在宏哥的立场而言,明老板毕竟是他最爱的女人,而大师却是连他也无法匹敌的猎艳高手……
不不不……应该是他想太多了吧?
“你想太多了喔!”
“哇啊!”
我站起身回过头,吾郎大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侦探事务所,正站在我们背后。圆眼镜的镜片后是一对柔和的细长眼睛。
“师父!好久不见了!”
宏哥站了起来,深深地一鞠躬。吾郎大师伸出小小的手,在宏哥头上乱抓一番。
“宏少爷,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如何?离开我之后你让多少女人得到幸福了啊?”
宏哥微微抬起头,略显羞愧地回答:
“目前……一个人都没有。我还不够努力……”
大师露出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很好。这样就好。我今天是来将宏少爷你逐出师门的。”
“……什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大师的脸。
“我听好几个姑娘说了,听说你找到真命天女了啊?所以你无法延续吃软饭之道了。虽然对这门技术在我这一代画上句点感到难过……还是要将你逐出师门。”
然而吾郎先生立刻就收回了这句话。就在我们走下紧急逃生梯时,明老板正好从厨房后门探出头来。时序已进入深秋,赤裸的肩膀显得特别耀眼——她依然是那身背心打扮。
“听说有客人来找我?是谁啊?”
看了明老板一眼之后,大师一拳捶在宏哥胸前并低声这么说:
“我收回将你逐出师门那句话……”
宏哥的表情刚才还忧郁到不行,现在却既吃惊又讶异地好不忙碌。
“你竟然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这下不是被逐出师门而是‘毕业’了!”


不久之后,阿哲学长和少校也出现在“花丸拉面店”,围着大师喝起酒来。因为他是宏哥的师父,似乎也和尼特族侦探团所有成员都有交情。
“大师,您不是说要在摩纳哥常住吗?还说要在那里追女明星啊?”阿哲学长拿着装了啤酒的玻璃杯这么问道。
“我在那里怎么也住不惯哪!总觉得睡觉时一翻身好像就会掉进海里。没办法,只好让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地睡在我身边,结果她们就生气了……”
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厨房里的明老板也是一脸无奈。
然而大师不但没喝酒没吃拉面也没吃煎饺,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不仅如此,他去厕所的频率有点高,而且每次都会听到轻微的咳嗽声,这些情况实在令我有点介意。
直到太阳下山、其他客人陆续来到店里时,大师才站起身拿起风衣和帽子。
“好了,也见到好久不见的人了,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不知为何,大师这么说的时候却一直看着我。圆眼镜后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眨了眨,仿佛想对我说些什么,又好像在说:“要是看不懂我的暗示也无所谓喔!”
“啊,那我送您到车站好了!”我边说边披上连帽大衣。当然,宏哥也和我们一起。
十一月的白昼很短暂,这时深蓝色的夜幕早已低垂,大楼的灯光和往来的汽车灯群冷冷地浮在夜色之中。我拉起连帽大衣的前襟,跟在并肩而行的大师与宏哥身后。从背后看过去,这两个小白脸看起来竟有点像父子。
“师父现在住在哪里?”宏哥问道。
“暂时会待在东京。因为有些杂事要处理……”
“这样啊……有空的话请您常过来玩。虽然我已经是被逐出师门的不肖弟子了……”
宏哥竟然自己承认被逐出师门了。我和大师都凝视着他。
“你下定决心了吗?”大师如此问道。
那是“下定决心要只和一个人交往了吗?”的意思。
“是的。”宏哥点了点头。
大师放慢了脚步,一字一句地这么说:
“第一次见到宏少爷时,我看着你的眼神,还深深相信你这孩子绝对会继承我的衣钵呢……人果然会随着跟人相处而改变啊!真让我既开心又有点寂寞呢……”
“其实他现在还住在别的女生家里,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宏少爷的庭院里已经长出其他种子的芽苗,再也开不出唐璜的蔷薇了。”
我们沿着铁道走向繁华的街区,就在抵达流浪汉公园旁时,大师才终于回头看着我。
“对了,年轻人,我好像忘了问你的名字呢?”
“咦?啊,我姓藤岛,名叫藤岛鸣海。”
“你是有子的伙伴吗?”
“……嗯,算是吧……”因为我是侦探助手啊!说是伙伴虽不中亦不远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看来我的态度和视线又暴露了心事。
“这个嘛……说有的话的确是有啦……”
“是关于有子的事吧?那孩子将来会成长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复杂喔!”
“不,虽然我的确想知道爱丽丝的事,但暂时不打算问。如果有什么该让我知道的事,我想她本人一定会告诉我,否则我问东问西只会惹她生气而已……”
“唔……”
既然如此﹒我跟在他们身后又是为了知道什么?
这个老人——吾郎大师本人还是让我很好奇。
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
“那个……您刚到店里的时候和彩夏聊过天对吧?”
“她是个好女孩啊!年轻人,我真羡慕你呢!”
“但在跟她聊天之前,您曾经……迅速地捏起沾在她肩上的花放在她头发上吧?呃……我并不是在责备您,只是……不知道您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吾郎大师瞪大了眼,一时间陷入沉默。一旁的宏哥则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师。
终于,吾郎大师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吃软饭之道的根本就在于掌控人心的距离。”
“这样啊……”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啊?
“那是一种叫作‘消除戒心’的手法。人的脖子旁有一块最脆弱的空间,只要能准确地触碰那个地方,就能在短时间内缩短人与人的距离。”
我实在被他搞得很头大,忍不住转头看向宏哥——“大师他到底在说什么啊?”然而宏哥却眯着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
大师对我们说“还会再来玩”,随后便消失在车站东口杂沓的人群中。我们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宏哥突然仰头望着冬日的夜空,喃喃地说道:
“果然,鸣海小弟真的很有天分啊……不愧是大师,竟然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 ,

从隔天开始,吾郎大师就经常在“花丸拉面店”露面。
“宏哥今天不在喔……”
“没关系。藤岛少年,我是来见你的。”
大师边说边走进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和我促膝对谈直到太阳下山。明老板瞪着我、彩夏也不解地一直看着我,但因为吾郎大师的谈话实在太有趣,让我不禁听得入神。例如——
“少年的数学好不好啊?”
“不,不太好……”
“但这只是基本几何学里的基本概念——如果要在三度空间里特定出一个平面,最少需要几个点?”
“应该是三个吧?”
“没错。这就是身为小白脸至少必须有三个女人的道理。”
这句话实在太经典了,让我无法吐槽。又例如这样的对话——
“同时爱上很多女人,但她们所在之处和面对的方向都不一样。一旦靠近其中一位,就必然会远离另一位;试图让一个人转过头来,就会有其他人转头离去。少年,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这个嘛……”感觉好像变成禅学问答了。“站在正中央高声大叫,让大家靠过来……像是这样吗?”
“答错了。很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正确答案是……”
吾郎大师伸出中指推了推圆眼镜,然后指向闪耀在大楼之间的十一月柔和太阳。
“尽量升到高处,尽情闪耀光辉。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过来,也就能将光明分享给所有人了啊……”
有一次宏哥也在一旁聆听大师的谈话,却在大师起身上厕所时如此感叹:
“他当初教我的时候也没讲得这么深入啊……”
不是吧?这应该只是一种口才训练而已吧?
“少年,你听清楚——小白脸之所以靠女人供养却不给女人半毛钱,其实是有正当理由的。你明白吗?”
“我一点都不想明白……应该只是自己不想工作赚钱而已吧?”
“又答错了。小白脸是一种相当花脑筋的劳动工作,必须随时关心对方、察觉对方的心意、事先做好准备、选择适当的话语,还要抓准互动的时机。看到宏少爷的时候,你也常常觉得他‘既然这么能干为什么不去工作’吧?”
我的确不只两、三次这么觉得啊!
“之所以不给女人半毛钱,其实是因为给了有形或可以计算的东西之后就会产生不公平。必须公平地爱每一个女人,只要对每个人一样尽心,就是公平地把大家都当成无价之宝啊!所以千万不能付出一毛钱,只能接受对方的金钱。你要谨记在心。”
我才不要咧!这种行为根本是人中败类啊!宏哥也真是的,为什么会学这种人啊?这种行为根本不值得尊敬啊!
不过吾郎先生的直觉确实相当敏锐。
“藤岛少年,你有一个姊姊,但其他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吧?所以虽然你乍看之下很不会说话,其实却对应付女人很有心得。”
“咦?您……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你晚上偶尔会接到电话,只要稍微观察一下便不难明白了。”
的确……也只有姊姊打来的电话会让我回答“今天会晚点回家”或“不用帮我留晚餐了”之类的话吧?
“所以要仔细观察,还有就是吸收情报。最重要的是从中发现乐趣,这点对一个小白脸来说再重要不过了。”
“啊——呃,请等一下……大师您为什么想让我成为小白脸呢?”
“没想到岁数这么大了还能遇见比宏少爷更有天分的孩子,我想好好珍惜这个奇迹啊!我已经六十二岁了,你恐怕会是我最后一位徒弟吧!”
“果然……我之前就觉得鸣海好像很会哄女人……”“但藤岛中将一点自觉也没有,反而比宏哥更形凶恶啊!” “你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阿哲学长和少校在我不注意时出现了,还坐在宏哥两旁聆听大师的教诲。大师突然向旁听的一排观众们提出问题。
“除了有子之外,这个少年身边还有很多不错的女人对吧?”
“你们三个还真的开始算啊?”
“那个某人和某人不知道算不算耶?”
“我认识的就有八位了吧?”
“根据我的计算,应该有二十五人!”你是怎么算的啦?
“爱迪生也这么说过……”吾郎大师继续说道。“小白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女人缘啊!”
谁说过这种鬼话啊!人家爱迪生是发明家耶!
这时拉面店外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吾郎大师的教学。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家父是不是来这里拜访……”
吾郎大师突然安静下来,抓起大衣戴上帽子便站起身来。大楼之间的凹陷出现明老板和另一个人的身影。
“老先生,这位小姐说是来接你的喔?”
“家父给各位添麻烦了!”
眼前的小姐对着我们深深一鞠躬。她身穿黑色的短大衣配浅褐色的羊毛短裙,脚下踩着毛边长靴,打扮得像个女大学生,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她是吾郎大师的女儿?




“师父……你有孩子了啊?”
宏哥毫不掩饰惊讶的语气。
“嗯,算是吧!我来介绍,她叫亚纪子。”
大师略显尴尬地介绍道。
“我是紫苑寺亚纪子。一直麻烦各位照顾家父……真是不好意思……”
亚纪子小姐不停向我们行礼,说了声“那我们先告辞了”之后便拉着大师的手臂离开了。
“真不敢相信,师父他竟然有孩子了……”
宏哥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不停歪着头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有那么多女朋友,就算……就算不小心有了孩子也不奇怪吧?”
“但师父一开始就这样教过我啊!小白脸守则第一条——绝对要避孕!因为生了孩子就不得不一辈子以那个女人优先了啊!”
原来如此。虽然这种理由一说出来绝对会被视为女性公敌,我却能理解他们要表达的意思,不禁点了点头。这时一旁的明老板突然斜眼瞪着我。
“喂!你该不会真的把那位爷爷说的话听进去了吧?”
“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你可以试试看啊!要是把爱丽丝惹哭了,我一定把你揍得半死!”
“不是这样的!明老板,小白脸之道是为了不让女人哭泣而存在的啊!”
“少啰嗦!宏仔,你有在反省吗?我的气可是还没消喔!”
明老板一把揪起宏哥的后领把他给拖进厨房。在之前那场订婚骚动中,宏哥明明直接当面向明老板求婚了,最后却出动跟他有一腿的众多女友促成了那样的结果(虽然提出构想的人是我),所以明老板似乎还在生气。我打从心底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变成宏哥那样的人。
再说——我根本听不懂“把爱丽丝惹哭”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我真的偏离侦探助手之道变成小白脸,她大概也只会生气或愕然而已吧?


“两者都有!我既愕然又感到愤怒!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
帮爱丽丝送晚餐进事务所时,我对她提起了刚才发生的事。结果爱丽丝气得连头发都颤抖个不停。
“紫苑寺吾郎是人渣中的人渣,更是半数人类之敌!那种技术早该永远埋藏在历史的黑暗之中了,他居然还想让你继承!”
“你放心啦!大师说要收我为徒应该只是开玩笑而已吧?宏哥才是大师真正的弟子,你都没说他什么了,我只是听大师说话而已,干嘛紧咬我不放啊?”
“因……因为你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爱丽丝已经抓住床边气到不行了。
“是你的助手嘛?这个我知道啊!如果助手不务正业成天哄骗女人,你也会很头痛吧?而且还会影响事务所的声誉,说不定女性委托人都不再上门了……”
“你根本就没搞懂!我才不担心那些事呢!”
“咦?那你在担心什么?”
“……算了!”
爱丽丝猛然转向荧幕,娇小的背影完全隐没在丰盈的黑发之下。
“难道……你不喜欢吾郎大师吗?”
将拉面放在侧桌上时,我小心翼翼地这么问她。
“没这回事。”
爱丽丝依然背对我,不怎么高兴地回答道。
“就某些部分而言,其实我很尊敬他,当然也很感谢他。在所有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让我觉得见个面也无妨的也只有吾郎叔公了。”
我慢慢退到寝室的出入口,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着爱丽丝继续开口。因为觉得她说不定会对我说些关于紫苑寺家的事。
而爱丽丝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稍稍转过头告诉我:
“但我现在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这番话加上爱丽丝出乎预料的温柔语气,让我突然有点高兴。等到她将碗公里的食物清光,我才端着托盘走出事务所。
我看着白色的气息融入夜色之中,呆呆地仰望着都会的月亮。
爱丽丝说“现在没有话要说”,意思就是将来或许有机会告诉我。只是保留了这个可能,就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了。

*

后来吾郎大师的课堂依旧有一天没一天地继续着。太阳一下山,那位亚纪子小姐一定会来接大师回家,天气冷的时候就会看见大师扶着亚纪子小姐的肩膀,吃力地搭上计程车。这衰老的背影实在令人不大放心。
有时候大师并没有来“花丸拉面店”,但只要天色一暗,亚纪子小姐还是会来找他。于是我趁机问了一下。
“大师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他常常咳嗽耶?”一旁的阿哲学长也这么说。
“他什么也不吃,连水都不喝。实在让人很担心啊……”连少校都皱起眉头。亚纪子小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他的内脏到处都……不大好……却还是到处游玩,也不和我联络。对了……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想拜托藤岛同学……”
亚纪子小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纸袋,是药袋。
“其实我父亲每天都该吃药的,但他讨厌吃药,总是把药包丢在家里就出门了。如果我父亲过来这里,可以麻烦你让他吃药吗?”
“我……吗?虽然我大概每天都会过来……不过交给明老板不是更妥当吗?”
“不,我想女生可能没办法让我父亲乖乖听话……”
唔……这么说也是没错。
“因为我父亲十分看好你,如果是你叫他吃药,我想他应该会听话才是。”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实在很难拒绝。
药袋中放着成排包装的药锭,封膜上印着“妈富隆”几个字,应该是中药之类的吧?每颗药旁还依照一周七天印着日期,是为了提醒病人不要忘了吃药吗?
然而寄放在我这里的药并没有派上用场。进入十一月最后一周后,大师就再也没出现在“花丸拉面店”了。
“不知道那位爷爷怎么了啊?宏仔,你没有他的电话吗?”
居然连明老板都开始担心了,那个人身上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引力。
“师父说既然是小白脸就不能随便把联络方式告诉别人,所以一直不肯告诉我啊!”
宏哥边说边耸了耸肩。
我在紧急逃生梯上坐下,透过大楼之间仰望弥漫着冬口气息的阴郁天空,然后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边。结果药袋完全没有用到,大师也毫无联络地突然失踪了。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发现他也和我想着同一件事——如果先留下亚纪子小姐的联络方式就好了……
不,他应该只是忙着和女生出去玩而已吧?虽然常常咳嗽,脸色看起来却不算太差,何况他才六十出头,讲起话来老是那么辛辣直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然而脑袋里这么想的同时,心里却萦绕着不祥的预感。突然跑来见从前的弟子、急着寻找接班人,又如此担心自己的技术可能失传……
仅管痛切地体验过很多次,我的预感还是在坏的方面最为准确。


*

就在十一月底,亚纪子小姐亲自将大师的讣闻送到了“花丸拉面店”。天空看起来仿佛要下雪,让一身黑色的亚纪子小姐更形阴郁。她穿着厚重的大衣、黑丝袜和长靴,明明是很普通的打扮,看起来却有如丧服。
大师留下遗言,表示不想让深爱的女人们在自己面前哭泣,所以丧礼上只有亚纪子小姐一个人出席——据说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家父生前真是承蒙各位照顾了……”
不只我和宏哥,连明老板都低下头向亚纪子小姐致意。
“自从常常过来这里之后,家父一直都很开心……”
并排坐在柜台席的我和宏哥无语,背后站在厨房里的明老板也沉默良久。
明老板默默地拿出店里最贵的酒,宏哥和亚纪子小姐并肩坐在柜台席,面色沉重地举杯相碰。我也以乌龙茶代酒配合大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哀伤的感觉。大师恐怕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应该最为难过的亚纪子小姐也只是露出仿佛泪已流干的释然表情。
——藤岛少年,你听仔细了……
大师那些夸张的话语一一浮现在我脑海。
——身边至少要有三个女人。
——千万不要主动靠近女人,要从高处对她们微笑。
——一文钱都不能给,只能从她们手上拿!
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传授时,他是否一直听见身体里的炸弹一分一秒倒数的声音?
突然,宏哥夸张地仰天长叹一声。
“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和玛丽莲梦露或珍哈露搭讪吧?”
我想这或许是最适合用来描述吾郎大师之死的一句话吧?宏哥果然才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我连在门外打扫的小童都称不上——虽然我也没有拜他为师的意思。
然而亚纪子小姐慢慢啜饮完杯中的酒后,突然转过身正对着我。
“有件事……我想拜托藤岛同学。这是家父的遗言……”
“什……什么?”
“家父曾说……希望能由你来分送他的遗物。”
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看宏哥又看看亚纪子小姐。由我来分送遗物?为什么找我而不。找宏哥?他该不会真的把我当成继承人了吧?难道不只是好玩才跟我说那些话?
“就是这个。他说只要交给你,你一定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亚纪子小姐从脚下的纸袋中拿出一个贴着紫色绒布的大盒子,放在我的腿上。我打开一看,白金的光芒闪得我睁不开眼。华丽而雅致的领带夹整齐地排成一列,不但大小尺寸分毫不差,而且都装饰着土耳其石。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四枚。
“为什么……有这么多一样的东西?”
“家父只说藤岛同学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妥善地分送遗物……”
“呃,可是……这些东西要送给谁啊?宏哥一定有一份吧……还有阿哲学长跟少校吗?但这些也太多了。而且我完全不知道大师身边的……”
“我也不大清楚。家父的交游非常广阔……”
把这种工作丢给我,实在很伤脑筋。但对方说这是大师的遗言,让我也无法推辞。
直到亚纪子小姐离开之后,我依然看着眼前的宝石盒一筹莫展。宏哥拿起一枚领带夹,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
“你看,宝石这部分是可拆式的,所以也可以拿来当胸针或坠饰。这应该是要分送给很多人的……其中或许还有……女性?”
“总之宏哥你还是先拿走一枚吧!真伤脑筋……还要分送给什么人呢?”
一旁的明老板突然插嘴了。
“去问爱丽丝不就知道了?他们是亲戚啊!”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但爱丽丝会告诉我吗?我实在难以启齿。
“也可能不是给我的啊!至少我没听师父提过这件事……”
宏哥把领带夹放回盒子里。
“说不定会有人来要呢?”

*

结果宏哥的预测以最糟糕的形式应验了——因为隔天“花丸拉面店”的电话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是的……没错,这里是‘花丸拉面店’……嗄?吾郎?吾郎……是那位爷爷吧?我认识他啊……喂!我是……喂!你先听我说完啊!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藤岛?啊……你说鸣海吗?我去叫他来听,你给我安静点!鸣海!喂!鸣海!”
听到明老板大吼大叫,我连忙冲进厨房后门跑进走廊。明老板用力塞过来的话筒中传来女人呜咽的声音。
‘亲……亲爱的吾郎他……竟然过世了……对,是的,我知道……没有资格送他一程……而且他……女儿……呜呜呜……竟然有女儿了……所以,我想至少能分到他的遗物……嗯……是的……至少……好的,呜呜呜呜呜……’
“呃,请问……”
虽然我勉强听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来电的女子却泣不成声地沉入泪海,我只好请她冷静下来后再来电,然后挂上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明老板家中的电话每隔十五分钟就响一次,我又被大声叫去听电话,被迫安抚电话那头哭成泪人儿的女子。
‘吾郎先生怎……怎么会!既然回到东京了……呜、呜呜,至少过世前打个电话给我啊!’
‘吾郎爸爸死了……这种事……是骗人的对不对?他最后一次跟我一起去关岛的时候还超有精神的啊!骗人!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啊啊啊……’
‘是……是的……我都明白……吾郎先生有如候鸟,我不过是一时的栖木罢了。不过……是的……但至少最后……能留句话给我……是?是的……分送遗物,我听说了……’
几通电话之后,明老板愤怒的气息似乎已经将厨房里的蒸气吹散变形,我只好乖乖地在电话前坐下。大部分的女人都激动得不知所云,我只好请她们冷静后再次来电然后挂上电话。至于还能沟通的对象,就先告知分送遗物的事,先留下对方的联络方式并表示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会再主动联络。我一直接电话接到半夜,不但背上累积了不少疲劳,手机记忆体也塞满了死者情人的电话号码。
我到底在干嘛啊……?
回到家后,我试着将情人的名字和电话整理成清单。一共有十三人。那个臭阿公,都过了耳顺之年竟然还交了二位数的女朋友?我拿出寄放在手边的紫色盒子,强忍住直接把它丢出窗外的冲动,打开了盒盖。
领带夹的确有十三枚——不对,一共有十四枚。还有一个人,该不会还有谁打电话来吧?
我一一回想着女人们打来的电话,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大家都说接到了吾郎大师他女儿的联络,所以打来“花丸拉面店”。这不是很奇怪吗?昨天亚纪子小姐才说过不知道要把遗物分送给哪些人的啊?难道是后来亚纪子小姐接到众多情人的电话,所以直接把她们丢给“花丸拉面店”处理……或是亚纪子小姐根本在说谎?为什么?她根本没有理由说谎啊?总之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让我十分介意。
我把领带夹全拿出来排放在桌上,一一仔细检查。结果每个都一模一样。就在我正要将领带夹放回盒子里时,才终于发现一件事。
盒子的内层歪掉了。
我轻轻拿起铺着绒布的纸板,才发现下面放着一叠纸——是宝石店的购买证明。白金制领带夹,土耳其石装饰。虽然都是在同一家店里买的,购买人却各不相同。我“啊”了一声,拿起吾郎大师的情人名单对照起购买证明。十三张单子上一一出现十三个人的名字,结果完全一致。
这算什么遗物啊……明明是情人们送的礼物嘛!他想把生前收到的礼物还给情人们吗?这样她们会高兴吗?还有,为什么每个人都送同样的东西啊?
就在这时,大师说过的几句话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突然明白了。
老实说,我实在不想明白这件事,甚至希望永远不要发现。尽管如此,我还是都明白了——包括吾郎大师为什么要把领带夹交给我,又打算让我怎么处理。
我仰望天花板,又垂首凝视耀眼夺目的土耳其石,最后望着幽暗的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拿出手机,希望尽量在一天内搞定这件事,而且要仔细安排好所有行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这么严肃的电话,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毕竟十三位情人对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而言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

星期日是个天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很有冬季开始的味道。早上九点,我已经踩着脚踏车飞奔到侦探事务所了。
“为什么我也得陪你做这种事?”
爱丽丝虽然非常不高兴,还是乖乖换上了丧服。这实在算不上称赞,所以我也没有说出口,不过爱丽丝真的非常适合穿丧服。
“因为你是吾郎大师的亲戚啊!当然有理由见见这些人吧?”
我这么回答。其实心里明白这只是藉口,爱丽丝一定也看穿我的心思了。
“你只是觉得和不认识的女人单独谈话很尴尬吧?该不会打算让我回顾吾郎叔公的生平,好填补你无言以对的时间吧?”
不,一切正如您所言。
“重点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而已啦!”
“唔,唔唔唔……”
爱丽丝拉下黑色面纱遮住泛红的脸颊,又躲到熊布偶背后了。看来她似乎又误解到什么奇怪的方向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将首次替死者代言,所以想请专业的爱丽丝在一旁看着。这是我身为部下的请求啦!”
我自己也穿着借来的黑西装和黑领带——尼特族侦探的正式服装。
“什么替死者代言啊?你根本还没看出最重要的事实!”
“……咦?”
“算了。第一位客人好像已经到了,快把领带夹别起来!”
的确……防盗监视器画面之一显示着一位身穿丧服的女性,正从我们平常很少出入的大楼正门走进来。我慌忙调整好黑色的领带,别上那装饰着土耳其石的领带夹。
门铃终于响起。
打开事务所大门,走廊上站着一位约莫四十岁、散发着冶艳气息的女士。引导女士上来的宏哥站在她身旁,对她说了声:“请进。”
“敝姓藤岛,之前曾打电话与您联络。非常感谢您今天抽空前来……”
我低头向对方致意,并请她进入屋内。
过了没多久,我就后悔了——真不该选择NEET侦探事务所作为分送遗物的会场。明明已经进入冬天,这里却依然开着冷气,让我不得不先向对方道歉。进入房间之后,对方又会因为眼前有如电脑机房般的情景而惊讶地停下脚步,我还得出言安抚。介绍吾郎大师的侄孙爱丽丝时,对方必然会感动地说“唉呀,这孩子真是可爱……跟吾郎先生有点像呢……”并且试图抱住她,这时我也必须负责分开她们。一想到这样的流程说不定得重复十几次,就让我觉得快昏倒了。
直到来访的女士在坐垫上和我相对而坐,才终于发现那样东西。
“啊……那枚领带夹……”
“是的……”我将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是您送给吾郎先生的礼物对吧?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在十二月过生日时收到十二月的诞生石……”
“对,没错……就是如此。”
女士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我感觉到背后爱丽丝冰冷的视线正狠狠戳着我,五脏六腑似乎快要因为罪恶感而绞在一起。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我从胸前取出包好的紫色绢质方巾,放在女士面前摊了开来。
那是和我胸前这枚一模一样的土耳其石和白金装饰品——只是已经取下固定夹,只剩下坠饰的部分。
这么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开口前的一瞬间,这个想法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膛。但我还是努力地挤出话语——
“吾郎先生在同一家店里买了相同的饰品,准备要送给您。由于附有购买证明,所以一定是要送给您的。吾郎先生在世时总是受到女性们的照顾,但从未有所回报。然而他却对您……唯独对您表示了心意……”
眼前的女士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胸针,哭得直不起腰来。
我抬头望天,生平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向神明忏悔。
自从和尼特族扯上关系之后,本人藤岛鸣海曾数度被指责为诈欺师,但唯有这次实在无法否认。非常对不起。
当我想着该说些什么好让这位女士不再哭泣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吾郎大师传授的对话技术竟在我脑海中复活了。
“吾郎先生总是说自己一无所有,除了爱人以外什么都不会,所以收到别人的礼物时只能以笑容回报。请您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的心意吧!”
听见这番话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连我都觉得十分恐怖。我将终于止住泪水的女士送到门口,然后交棒给宏哥。宏哥的工作十分重要,他负责送来访的女士迅速地由紧急逃生梯离开。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不让她遇见下一个从正面大门走进来的女人。


“没想到你竟然能正经八百地说出那种令人心寒的谎话,而且还重复了十三次!”
分送完十三人份的遗物后,我气空力竭地趴在地板上。爱丽丝站在我面前,以打从心底放弃我的声音这么说道。
“如果你打算善用余生在神明面前忏悔,我倒是很乐意介绍修道院给你。”
“对不起,我刚才也很认真地考虑要出家,你就别再骂我了……”
这时忽然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最后是宏哥的声音从我头上落下。
“鸣海小弟,你真的很厉害耶!不枉费吾郎大师如此看好你,就连我都想不出那种不要脸的台词呢!”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我挺起上半身猛捶了地板一下。内心的悔恨和自责绕了一圈,最后化为一股怒气。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啊?说出实情只会让那些人更伤心而已啊!”
“你看!那种‘与其让女人流泪不如欺骗她们’的想法完全就是吾郎大师的教诲啊!吾郎大师一定也知道鸣海小弟你一定办得到,才会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吧?”
我再次颓然倒地。
“虽然不给女人半毛钱,也不让女人哭泣。哼……完全是叔公的思想嘛!看来我有必要重新考虑助手人选。没想到你竟然下流到这种地步!”爱丽丝继续穷追猛打。
尽管我告诉吾郎大师的情人们“这是专为你而买的”、“只打算送给你一个人”,但这些甜言蜜语完全都是谎话。吾郎大师坚守自己的信条,没有在任何女人身上花一分钱;分送给每位情人的胸针当然也是其他情人送给他的。之所以要所有人都买一样的礼物,恐怕也是为了避免在约会时被发现戴着其他女人送的礼物这种惨剧发生吧?当然,这十三个女人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人送了一模一样的生日礼物,所以我的骗术才能成功。
吾郎大师利用我这个最后的徒弟——没有花半毛钱就留给情人们美好的回忆,就此走下人生舞台。实在太高明了。
“对了,一共有十四枚领带夹,最后一枚应该是留给鸣海小弟的吧?或许是为了鼓励你成为独当一面的小白脸喔?”
应该是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就在这时,爱丽丝突然从床铺上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把趴在地上的我翻了过来,一把抢走我胸前的领带夹。
“——怎、怎么了?爱丽丝你想要那个吗?”
“别说傻话了!我要把这个东西还给应该持有它的人!”
“应该持有它的人……是谁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吾郎叔公的妻子啊!”
“大师的妻子?有这号人物?啊……是亚纪子小姐的母亲吗?对喔,我都忘了!”
“我真受不了你,难道你还没发现吗?真是愚昧得令人惊讶。就算到了最后审判日降临的那天早上,你一定还毫无知觉地翻着邮筒奇怪怎么没收到早报吧!”
“嗄……?”我听不懂……不对,呃……我到底还没发现什么啊?
“那个叫亚纪子的女人就是吾郎叔公的妻子!”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所有疲惫瞬间被吹散至远方。我连忙挪动身躯靠近爱丽丝。
“什……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吾郎叔公根本就没死!”
我大吃一惊,讶异得张大了嘴巴。
“竟然装死还叫人家帮忙分送遗物,耍什么宝啊!根本是他为了金盆洗手、和所有情人划清界线好远走高飞而在那里耍猴戏!”
“……爱丽丝,你是怎么发现的?”宏哥似乎没有完全被吓昏头,于是替我这么问道。
“鸣海,紫苑寺亚纪子是不是交给你一些药丸,说是吾郎叔公必须定时服用的药物?”
“咦?啊……嗯,有这么回事。”
因为吾郎大师讨厌吃药所以都不按时服用,所以亚纪子小姐拜托我在他来到“花丸拉面店”时提醒他吃药。结果我根本没这个机会,就再也见不到吾郎大师了。
“你回想一下,药丸的包装上印着什么?”
“咦?这个嘛……好像是中药之类的……印了三个我不会念的汉字……唔……”
我摸了摸连帽大衣的口袋,找到了药袋。药丸包装上印着“妈富隆”三个字。爱丽丝透过面纱瞧了那三个字一眼,哼了一声。
“那叫作marvelon,是一种口服避孕药!”
我的下巴再次掉了下来。
什么?这是避孕药?为什么吾郎大师要吃避孕药?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搞不懂吗?那个女人和吾郎叔公串通好来骗你的!说什么他生病了,得每天服药才行!那个口服避孕药应该是紫苑寺亚纪子平常在服用的吧?包装上分印着一周的日子,说明书上又都是没人看得懂的中文,正好拿来唬弄你们啊!”
“一切都是……假的?呃……那么……他不停咳嗽也是装出来的?”
“当然是装出来的!假装身体不舒服,又把骗人的药放在你那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花丸拉面店’的人相信吾郎叔公已经死了!”
正因为我们都相信了——来此拜访的那十三位情人才会察觉凝重的气氛,跟着相信——
相信那位举世无双的猎艳高手——紫苑寺吾郎确实不在人世了。
我浑身无力地低头望着手中的药袋。避孕药。宏哥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我脑海——小白脸守则第一条:绝对要避孕!
所以吾郎大师根本不可能有小孩。
既然如此,那个跟他同姓的女人就是——
“看到领带夹有十四枚的时候就该发现了吧?”
爱丽丝面露不耐地伸出食指抵在我胸前。
“吾郎叔公根本不可能在女人身上花一分钱,也就是说送他领带夹的女人一共有十四位。第十四位当然就是那个紫苑寺亚纪子啊!”
爱丽丝依然以食指猛戳我。
“所以你们给我把剩下这一枚拿去还给那个女人!不仅欺骗我的助手,还擅自把我的助手视为那种下流的小白脸接班人,实在难以原谅!”
爱丽丝把领带夹丢给了宏哥。
“我早就透过GPS查到那两个人所在的地方了。他们目前在上野的一家饭店里,已经订好飞机准备明天就逃去澳洲了。我马上把地址寄到你的手机里,快去把东西还给他们!”
“我去?”
“不然还有谁能去?我可不会让鸣海再去见他,这辈子再也不让那种男人靠近鸣海了!”


直到宏哥离开事务所之后,我一时之间仍沐浴在冷气的强风中呈现放空状态。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数百只老鼠跳来跳去,把我整理堆叠好的东西一一踢翻推倒散落一地。
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强了解了整个情形。
也就是说——吾郎大师最后选择了“唯一”的亚纪子小姐。就这层意义看来,身为小白脸的他的确已经死了。
但他珍惜女人的心却没有死。他不愿违背自己“不让女人哭泣”的信念,也不希望自己建立的泡妞技术就此失传。
或许他本来是打算让宏哥替他分送遗物的吧?毕竟宏哥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小白脸徒弟,只要坦白告诉他蒙骗情人们的计划,他应该会全力配合才是。否则光送来领带夹就指望对方能察觉自己的心意,这也实在太冒险了。
然而吾郎大师却在“花丸拉面店”里遇见了我——藤岛鸣海。
所以这分送遗物的工作就成了他给我的考验了吧?
“爱丽丝……既然吾郎大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我发出微弱的声音如此询问。穿着丧服的身影早已回到床铺面对着荧幕。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说不定也会被他的情人们识破啊!我想让那群女人信以为真然后乖乖回去,否则万一她们赖在事务所里吵闹不休,我也很困扰。”
“啊……嗯……这样啊……”
“不过我作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能撒下那种漫天大谎,看来叔公把你调教得不错啊!你的诈骗术学得有模有样,还跟他相像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对不起啦……”
我把堆积在胸口的沉重气息全都吐在事务所的地板上,拔下了领带。
“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受教的意思,只觉得听一听就算了……但吾郎大师的说话方式就是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记住他的话啊!就像施了什么魔法一样……”
“你现在马上给我全部忘掉!我可不想雇用一个像剩菜一样马上就会臭掉的助手!”
这番话真是恶毒啊……不过……没差啦!就算爱丽丝不这么说,我也会慢慢忘记吧?反正都是些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无用知识。虽然学到了算是其中最有用处的“绝对令人开心的亲爱说法25例”,但都是只对女人有效的言词,我应该也用不到吧……
“唔……嗯?你连那些也忘记了吗?”爱丽丝忽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不行吗?”
“不……只是出于对知识的好奇。所谓绝对令人开心的说法……比方说是哪些话呢?”
“这个嘛……‘虽然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让你幸福,但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幸福的!’”
爱丽丝连耳根都红了起来,整个人翻倒在床上。布偶山发生山崩,布偶们纷纷滚落地板。等等……我想这这应该只是抄袭“钓鱼狂日记” (注:日本漫画《钓りバカ日志》,曾改编为动画与日剧)的台词喔?因为吾郎大师很喜欢引用别人的话啦!
“呜、唔唔……还有呢?”爱丽丝又抬起头。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楚,但她的脸颊似乎还有点红。为什么还要继续追问呢?
“我想想,还有……‘我总是在思考见到你的时候要说些什么,但是一见到你就高兴得什么都给忘了……’”
这回连爱丽丝自己都滚落铁架和床铺之间了。
“鸣海!你……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是你叫我说的耶!而且那些明明就不是我会说的话啊!”
我这个说的人都觉得很丢脸了!
尽管爱丽丝像煮熟的章鱼般卷在床上滚来滚去,却还是莫名坚持要我说完二十五个例句。这算什么整人游戏啊?拜托快饶了我吧!

*

这一年的年底,我收到了吾郎大师寄来的明信片。
当然,吾郎大师并不知道我家的住址,所以直接寄到了“花丸拉面店”。基于这个原因,不只是明老板、阿哲学长和少校,连宏哥都看见了那张只写了“合格!尽得真传”这几个字的风景明信片。
“你们干脆开个小白脸道场算了。众多人渣齐聚一堂,以后向警察检举时也比较方便!”
明老板的口气听起来不大像是开玩笑。
“好吧!为了庆祝鸣海尽得真传,我们来掷骰子吧!”
阿哲学长十分开心地拿出了碗公和骰子。
“既然是庆祝鸣海成为小白脸,那就规定掷出四五六点的话加码赔十倍吧!”
少校也兴冲冲地跟着附和。
“那么掷出二五六也算赢十倍啰!” (注:骰子的“四五六”和“二五六”点数在日文中都与“小白脸”谐音)
等等……怎么连宏哥也跟着起哄啊?
“那一开始的庄家当然就是鸣海啦!快点掷吧!我们还是压平常的六六六啦!”
然而就在掷第一轮的时候,我仿佛理所当然地真的掷出了四五六点。三个人都发出怪叫,接着纷纷拿出一万圆纸钞向我丢来,而我却只感觉到命运的捉弄。
至于爱丽丝,我当然没有让她看到那张明信片。万一她看到上面的内容,还不知道要罗列多少言词来弹劾我。尽管如此,我也无意将明信片撕毁丢掉,所以那张明信片如今仍被我用图钉钉在房间的墙上。


*

每到寒气刺骨的夜里,我有时会突然想起吾郎大师。
我把腿抬到桌上,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猛然一抬头就会看见明信片上的照片。那是一幅傍晚海滨的远景,被风吹出美丽花纹的沙滩上印着几排横越而过的足迹。画面远方映着模糊的白影,定眼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是在海风吹拂下翻飞的纯白婚纱。
新娘的脚下散落着几样东西。
那是脱下来的白色晨礼服、散落一地的捧花、翻倒的皮鞋和一副埋在沙堆里的圆眼镜。
每次看到这幅情景,都让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应该也是在演戏吧?为了给我上最后一堂课,让我明白身为小白脸就该如此,大师才特地请亚纪子小姐配合拍下这种触霉头的恶搞照片吧?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也无法排除他真的从婚礼中落跑的疑虑。毕竟那个人的确很有可能那样做……
转头望向幽暗的窗外,眼前忽然浮现穿着内衣从沙滩上逃跑的吾郎大师。他跳上破旧的敞篷车,连夜飞驰在海边的道路上,沿路经过服饰店、加油站和麦当劳得来速时都没放过向女性店员求爱的机会,最后载了满车的女人奔向黎明。他用力踩下油门,打开音响大声播放海滩男孩的歌,不停乱闪车头灯,一路向前,永不停留……
唯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在我的想像中,手肘靠在驾驶座门边、握着方向盘的吾郎大师竟然不是老人了。他的脸庞看来就像个刚满十七岁的高中生,正迎着风展露笑容。





后记


我在很多刊物的访谈中都提过这件事——其实我不太擅长写短篇故事。虽然不记得之前写过几则短篇故事了,但总觉得完成一则短篇故事跟完成长篇故事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实在非常没有效率。
所以今年春天责任编辑大人表示“漫画版差不多开始连载了,我们也趁这个机会在电击文库MAGAZINE上弄点什么吧?”的时候,我马上这么回答:
“我不想写短篇喔?”
“那要写什么?”
虽然我回答“不想写”,却被直接解读成“除了短篇之外都好”的意思,真是高明的混淆视听手段。没办法,我只好稍微思考一下然后这样回答:
“嗯……那就来写普通的长篇故事好了。分成四章来刊载如何?这样所需的时间应该和往常差不多,连载开始之前就能完成所有原稿,也可以先确认过一遍……”
现在回想起来,这番纸上空谈实在让我又羞又愧。我向来是个毫无计划的人,也从来没有实践过预订的计划。诚如各位的想像,我每次都拖过两个月来一次的截稿期,终于分四次完成了这个故事。
本书内容除了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许多麻烦的〈花丸婚礼〉 (依序连载于电击文库MAGAZINE第14至17期),同时收录了一则全新的短篇故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杂志上连载小说,由于得到了不少教训,所以暂时不会再尝试了。目前正深自反省中。
此外,收录成书之后的本篇故事分成了五个章节,第五章其实只是将连载时最后一章的后三分之一独立出来。之前为了在四回连载中写完,结果最后一章的份量几乎是前三章的两倍,所以在收录成书时稍微加以调整。
交出最后一章的稿子时,我半开玩笑地对编辑大人这么说:
“我们让杂志连载结束在○○这一幕(成书第四章的结尾部分),然后宣称解决篇的全新内容只收录在成书里如何?”
其实这只是我贪图轻松的肤浅提议,没想到编辑大人竟然表示“嗯,可以考虑……”而且认真地开始研究可行性。我提议的方式乍看之下也许让故事的段落更为分明,但这样实在太对不起买杂志看连载的读者了。所以我连忙收回了这个建议。
短篇中出现的吃软饭老师其实是我在撰写连载最后一回时隐约想到的人物。如果要让这个角色登场,我想只有这个时间点最恰当了,结果看起来还满OK的。
连附录的短编故事都在讲宏哥和他的师父,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会觉得第六集根本是以宏哥为主吧?老实说,其实我在动笔之前也有过以宏哥和明老板为主角深入发展的构想,然而实际写下去之后才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我回想起当初撰写《神的记事本》系列第一集时的情形,竟然已经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当时的我还不怎么习惯写小说,必须请编辑大人替我看过中间的剧情,几经修改才终于完成。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曲折的编修过程。例如我最早写到彩夏带鸣海去“花丸拉面店”时,其实是没有明老板这号人物的。原始版的拉面店老板是个既没名字也没戏份的邋遢熊老爹,编辑大人一看之后便说:“缺少红花。”并且建议我照企划时的提议,将尼特族侦探团三位成员之一改为女生。但我却反驳:“这点绝对不能改。”还坚持阿哲、少校、宏仔三人都必须是男生才行。不过故事中缺少红花点缀也是事实,所以我根据消去法的思考方式,最后决定把熊老爹改成用布条缠胸、个性爽朗的巨乳大姊。这就是明老板的诞生经过。
那么熊老爹又该怎么办呢?
他并没有就此沉没在废梗的沼泽中被消灭。在我的脑袋里,熊老爹只是去旅行了而已。他手里的中华炒锅变成了步枪,腰间的围裙变成缠在身上的弹链,开始在阿富汗、南斯拉夫、刚果和中国之类的战争地带巡回。
于是“花丸拉面店”变成一个因他而命名、为他而留下的地方,既然如此,我迟早要写一个关于他回到拉面店的故事,一个为他而写的故事。或许是这个想法不知不觉中在我脑海里生根了也说不定。
我在故事开头就这么写过,现在再重复一次。这本第六集是属于花田胜的故事。
他的人生旅程混杂着硝烟、鸡骨、血与汗的气味,最后又会通往何处呢?但愿大家能看着他走到最后。
这一集出版不久之后,由Tiv老师绘制的漫画版单行本也即将问世。电视版动画目前正在企画阶段,我个人十分期待,也请各位期待后续发展。 (注:以上均为日本时间,漫画中文版将于2011年8月下旬出版)
在各方人士——尤其是负责插画的岸田メル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大人的大力协助之下,鸣海终于顺利地迎接了十七岁的生日。请容我藉着这个机会代他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一○年十二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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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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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草薙護堂 子爵
又见小萝莉 支持一下

12 年前 0 回復

1263769142 勳爵
才发现这本这么好看的小说,真不知以前闹书荒时怎么没有发现,一天之内不知不觉都第六卷了,还有感谢分享与奉献者,鞠躬!!!

12 年前 0 回復

betty3237 平民

团长的必须支持啊

12 年前 0 回復

requiascat 騎士
貌似现在这个系列出得好快..

12 年前 0 回復

sakura623 騎士
錄入辛苦了
這集真的是花田勝的故事(致敬
最後 鳴海請自重ww

12 年前 0 回復

yy0909028 伯爵
' 夜の星痕 发表于 2011-8-15 21:1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4 '


花田胜原来死了,一点都没发现……结局还是那么悲伤啊~~

13 年前 0 回復

yy0909028 伯爵
' 夜の星痕 发表于 2011-8-15 21:1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说不定我们死后还会有感觉呢!我真想沉眠于能够俯瞰韦里埃村的高山上那小小的洞 ... '


楼主怎么在神的记事本插广告啊……就算插也说下小说名字呀~~求哪位大大把插彩图的小说名字发给我下,谢谢^_^

13 年前 0 回復

灰梦 騎士
据说这是现代版的GOSICK,真的吗?是侦探剧吗?

13 年前 0 回復

znvslw 平民
顶个  支持了 ~~~

13 年前 0 回復

随风飘落 伯爵
爱丽丝本名第一卷就有吧。。。

13 年前 0 回復

永远鲜红的幼月 王爵
本帖最后由 永远鲜红的幼月 于 2011-8-29 17:36 编辑


鸣海果然有小白脸的潜质啊
还有终于知道爱丽丝的本名了

13 年前 0 回復

acky0005 平民
感謝大大的分享  鳴海 無言啊...

13 年前 0 回復

tsc13579 平民
神的记事本,动画把我看蛋疼了,于是补小说。谢谢夜酱的录入,我能免费读这么好的小说。

13 年前 0 回復

支离破Sul~ 侯爵
超级有爱的一卷啊,短篇很有趣,鸣海升级了啊= =

13 年前 0 回復

Gaqa620 騎士
看过一章的 回来把剩下的补完

13 年前 0 回復

首位麽天河 勳爵
感谢lz的辛苦工作
恭喜鸣海又成功晋级啦~
话说其实我很想求一下“绝对令人开心的亲爱说法25例”的完全版。。。

13 年前 0 回復

jinxin885900 平民
恩。。。。。结局还是有点意思

13 年前 0 回復

s504022000 平民
動畫很不錯
謝謝啦 我收下了

13 年前 0 回復

游泳吧鱼 平民
终于看完了!!!感谢LZ录入!!
小短篇真是有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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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2730 伯爵
本帖最后由 su2730 于 2011-8-22 13:08 编辑


当我知道紫苑寺亚纪子是吾郎的妻子,却称吾郎为家父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吾郎玩父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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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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