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川连载组][高殿円]公主心 2 ~捧在双手的花有刺之卷~


本帖最后由 tnti 于 2011-9-2 00:2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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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公主心 2 ~捧在双手的花有刺之卷~》
原名/《プリンセスハーツ~両手の花には棘がある、の巻~》
作者/高殿円
插画/香代乃
译者/凌虚
录入/still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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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尊重劳动 请勿删除以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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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殿円
  一个在小说作家业界的阴影底下,挣扎度日的杂烩作家(什么都写)。
  最喜欢的东西是年轮蛋糕、花茶与咖啡。
  目前与两只鸡尾鹦鹉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当初是为了鸟儿大人们,才会开始种植小松菜,最近却每天求牠们施舍小松菜给我当晚餐的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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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场人物: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武艺过人的艾兹森公国国王。身不由己地迎娶与梅莉露萝丝十分神似的洁儿为王妃。个性单纯易怒,但也有温柔的一面。
  洁菈萝娣?格朗恩……被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命运漩涡之中,并嫁给路希德为妻。为了某个目的,洁儿善用她恶魔般的精明头脑协助路希德。她精通医术与用毒,外表冷静沉着,实际上却是……
  马修斯?索亚森……身分为准男爵,担任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以精密的时钟管理路希德的行动时间。虽是帕尔梅尼亚人,却为了某个目的协助路希德与洁儿。
  欧露帕莉娜?礼思齐……美丽的伯爵千金。以洁儿公认的爱妾身分来到圣。安琪莉王城。原本应该是很守规矩的性格,但是却……
  蜜瑟罗黛……栖宿于洁儿项链里的蓝宝石精灵,与洁儿缔下了奇妙的契约。
  黎戴斯……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当路希德推翻父王成为国王之后,便将他幽禁在地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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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路希德率军往北方远征时,在爱妾选拔会选出来的美丽伯爵千金——欧露帕莉娜?礼思齐,随着新娘队伍来到圣?安琪莉王城的王妃洁儿身边。
  面对这个状况,除了洁儿以外,王城发生了大混乱。
  凯旋归来的路希德对出现了爱妾一事感到错愕!
  在混乱状态愈来愈严重的王宫,欧露帕莉娜采取了别具深意的行动……!?
  马修斯让人意外的过去也逐渐明朗。
  在华丽的王宫里,爱与野心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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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心2 ~捧在双手的花有刺之卷~

  初次和他邂逅的日子是下雨天……在记忆中似乎是如此。
  没错,在印象中确实是个下雨天。
  而且还是雨滴大得如同孩子口中的棒棒糖般的暴雨。
  那个时候,自己身上穿的是圣职者的黑色大衣,却湿到连蓬帽都失去了遮蔽的作用,衣服像是铠甲般——非常沉重。
  可是,当时的他——马修斯?索亚森,身体之所以感到沉重,不只是因为那场暴雨的关系。
  无法获得响应的感情。
  远得伸手无法触及的人……
  「丧失」和「绝望」,意外地是让人窒息的凶器。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马修斯深深地把空气吸入肺里。
  他心想,与当时的心境相比,眼前的广阔天空是多么晴朗啊。天空蔚蓝广阔,耸立在大地上的山丘,起伏犹如女性的乳房。
  这里是艾兹森北部的乌卢路伊高原。
  由山神夫妇——柏克和黛可守护的风与马之国。伴随着古老的信仰,二十四个草原部族自古以来便一起生活在这里。
  吉哈德?诺里昂征服了这些自由之民,建立了名为艾兹森的国家,在这个地方的历史上获得了唯一帝王的称号。他不是别人,正是现在马修斯所侍奉的路希德的祖父。
  当然,这里并不是马修斯出生的故乡。
  也不是他曾经幸福地生活过的土地。
  马修斯远离了那些让人怀念的地方,现在正伫立在和自己毫无渊源的北方草原上。
  目的则是追随主人路希德进行北方远征。
  身为艾兹森第三任国王的路希德,为了以武力镇压至今仍不肯臣服于艾兹森的部族,千里迢迢地率军从珍珠之都珀鲁耶姆而来。
  原因在于每个草原男子都是战士。
  对他们来说,力量才是一切。他们绝对不会服从比自己弱的对手。为了让他们宣示效忠,身为国王的路希德,必须不断展现出自己的强悍。
  马修斯突然瞇细了眼睛——
  (现在是几点了呢?)
  太阳依然高挂在天际,而草原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因此也不会有影子出现。
  马修斯按照平时的习惯,从怀里掏出小型的携带式时钟,脸上不禁露出苦笑。在这里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太阳的高度,以及风吹来的方向,在这里就代表了一切。
  「这不是秘书官大人吗?」
  听到呼唤声之后,马修斯回过头去。
  腰上配挂一把巨剑的男子靠了过来。
  他是青龙骑士团团长,杰西德?哈罗。
  春将军杰西德是身材魁梧的美男子,他身上没有出身草原的粗犷味,是一个非常认真的男人。那束绑在后脑勺的长发,像是血统优良的名马尾巴。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是北方二十四部族中的豪强——春狼族的后裔。
  「时钟男爵引以为傲的时钟,在这里似乎派不上用场啊。」
  「杰西德大人,您回来了啊?」
  马修斯轻轻地向杰西德点头致意。
  如果光看地位的话,拥有准男爵爵位的马修斯比杰西德更高阶,根本不需要主动向他打招呼。
  不过,在艾兹森的宫廷里,马修斯彻底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在这个充满黑发红眼民族的国家里,马修斯是个外国人。
  因为在那座圣?安琪莉的宫廷里,除了从其它国家嫁过来的王妃之外,就只有马修斯是外国人。
  杰西德简短地向他点了个头。
  「是啊,我刚回来。陛下也快回来了。」
  仔细一瞧,他身上穿的丝绸薄衣和胸甲,都完全失去了光泽而发黑。斗蓬上的脏污也很严重。那恐怕是对手喷出来的血液吧。他所率领的青龙骑士团,方才和路希德的部队一齐杀人敌对的穴熊族——也就是哥尔哥特族的阵营之中。
  哥尔哥特族是支即使在草原上,仍以岩地较多的地区作为根据地的勇猛民族。由于他们不搭帐棚,而是在柔软的岩地上挖掘洞穴居住,因此被称之为穴熊。
  此外,其战斗姿态,也正如「熊」的名号般果敢有力。
  即使在北方二十四部族之中也是著名的强悍集团。
  「在方才的战斗里,青龙骑士团的表现实在非常出色。陛下也很高兴地说,真不愧是春狼族,行动一致又很灵活。」
  在马修斯如此称赞了他的部队之后,他说:
  「不不不,训练似乎还不够充足。我交代他们不要整天都骑马到处跑,也要稍微学一学文字和大炮的用法才行。」
  不过说归说,他也不是完全否认,挺着胸膛露出自豪的模样。
  武王路希德统领整顿的艾兹森正规军,主要是由各个领地所征集的兵力,以及他的禁卫队所组成的。
  那便是在艾兹森国王徽上面也有的「龙团」。
  以青、黄、黑、白四色作为标志的新设部队,分别由春、夏、秋、冬的四位将军率领。
  这是因为路希德在各领地首领向艾兹森公国宣示效忠时,要他们献出由部族战士组成的一个师团作为证明。
  艾兹森军队的实力也因而增强了不少。
  这么做没有其它目的,正是为了征服强国帕尔梅尼亚所跨出的第一步。
  「这次路希德陛下的北方远征,也是我们春狼族所梦寐以求的。我等青之龙骑士,全都是一心想要威名远播、成为一族荣耀之人,可和某些酒鬼或者壶的收藏家不同。」
  杰西德说完之后,微微瞥向其它部队的方向。
  除了他率领的青色师团以外,代表各个师团之色的旗帜,彷佛包围住路希德阵营般随风飘扬。
  即使从远处看也可以区分得很清楚,带着比马匹的数量还要多的壶的,是秋虎族的黑龙骑士团。他们并不是什么壶族。
  他们身上一定会携带一个等同于自己分身的壶,如果它破掉了,就会引起是否为不吉征兆的大骚动……换个说法,只能说他们是很会添麻烦的集团。不过,他们实力很强悍。
  而位于秋虎族正对面,从大白天脸部就红通通的那一群人,则是夏蛇族的黄龙骑士团。
  他们从婴儿时起,就是用酒来代替母乳哺育长大,经常整天都处在酒醉状态之下。别说是路希德的军队了,他们甚至被赞誉为西大陆上破坏力最强的军团,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当酒被喝光的时候,他们便会突然陷入集体忧郁状态。
  接着,一群戴着格外引人注目(应该说,除了那个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的巨大帽子的军团,则是冬凤族的白龙骑士团。
  他们会随着心情更换帽子,大部分的行李都是帽子。因为戴的帽子很巨大,是一支在晚上也可以一眼认出是他们的可悲集团。
  不论是哪个部族,即使不去看旗帜的颜色,也能分辨出他们属于哪一族。在这一点上面真的很了不起。
  「话说回来……」
  杰西德看往别的方向。
  马修斯也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他看见了格外高耸、犹如塔般的物体,以及装设了巨大铁筒、附有车轮的台座。如塔般的物体是弩炮,另一个则是大炮。
  透过火药射出铁制炮弹的大炮,是在这个时代才随着火药一起跨海从遥远的东方大陆传入的。不过由于火药质量非常恶劣,再加上铁筒材质的强度无法抵抗湿气,因此很少运用在战场上。
  「特地把那座大炮带到这里来,看来陛下出乎意料地喜欢新事物。」
  「的确是。」
  马修斯笑着说。
  毕竟,这次远征并不是要攻城。艾兹森北方的地形以山岭和草原为主,骑马民族几乎都生活在不像是城镇的城镇里。
  虽说如此,路希德却还是从珀鲁耶姆把扔石头的投石机、弩炮,以及大炮等等,全部都带过来了。
  「那玩意儿主要是用来攻掠城池的,如果攻击目标是城池或都市倒是无所谓,但是在这种乡下地方一点也不好用。陛下是在帕尔梅尼亚长大的,或许不太了解草原的情况吧。」
  「不,春将军大人。陛下比起谁都还要了解。」
  马修斯否定了杰西德的担心。
  路希德的童年时期是在帕尔梅尼亚的首都洛兰特度过的。至于武艺,主要是和皇族的王子们一起从驻城的骑士以及帕尔梅尼亚引以为傲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副团长身上习得的。换句话说,他所受的是都市教育。
  不过,在那之后他回到艾兹森,在草原上住了两年左右。
  路希德曾经担任过各地的司令官(真要说的话,就是听起来比较好听的流放),在那段期间,他和北方民族杰西德他们加深了友谊。然后,在十六岁时,路希德终于趁着父亲费尔札特王怀疑他谋反的机会举兵而起。
  「即使人是在帕尔梅尼亚长大,那位陛下的灵魂,却是从这块土地上诞生的。陛下的双脚,是要用来驰骋在这块土地上的。证据就是他在这次超过两个月的行军当中,丝毫未露疲态。」
  「这倒是真的,陛下和在城里的时候判若两人,显得神采奕奕。」
  杰西德不经意地露出了笑容。
  「在刚才的战斗中也是,他如鱼得水地杀入敌阵之中。他平时处理文件的时候总是闹别扭,真是难以想象在战场上会是这样。」
  他一边眺望着路希德归来的方向,一边说道:
  「陛下真的是一位武王啊。在形同幽禁的人质生活里,亏他能习得如此精湛的剑术。不论是剑或者长枪,都能轻盈有力地挥舞。在草原上也是,骑在马上身手还能那么灵活的战士并不多。」
  路希德正是如同野狼般的人物。
  「是啊,正是如此。」
  马修斯点头同意。
  路希德是一头野兽。比起打扮得光鲜亮丽,他在四周空空荡荡的风中,反而能看出他这个人的雄伟不凡。不论是多么灿烂的王冠或宝石,都比不上他拿着剑时眼中所闪耀的光芒耀眼。
  「不过,在这片除了山岭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广阔土地上,我还是不认为会有用到大炮的机会。光是带过来就很浪费力气了。」
  「哈哈,对必须在山路上运送它的工兵来说,真的是一场灾难。」
  就在两人同声大笑时,海螺号角大声响起。主帅路希德回营了。
  「杰西德、马修斯!」
  两人听见自己被路希德叫唤,立刻赶到了他的身边。
  杰西德立即举起了手。
  「陛下,杰西德在此。」
  「哦哦,马修斯也在啊。这样正好。」
  路希德明明已经回到帐棚了,找到两人之后却没有下马。他骑的是生长在草原上的马,体型比内陆的马更巨大,身上的毛发很短。
  被路希德取名为「急躁公主」的母马,叩叩叩地用蹄刨着土,像是随时都会再疾奔出去似的。
  「上马,我们现在就去给那些哥尔哥特族的家伙们致命的一击!」
  「现在就去吗!?」
  君主内心那种永无止境的战斗欲望,似乎连勇者杰西德都感到诧异。
  「陛下,实在很抱歉,尽管我们紧追着哥尔哥特族那群人,但是他们实在逃得太快,最后我们还是追丢了。而前方是连猎人都会被困住的绵延山路,我们等做好相应的准备后再追上去也不迟呀。」
  「不行,非得现在追上去不可——耳!」
  路希德叫来了一个年轻人。他是有着粗短手脚的山之民族。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住在这一带的人。
  『耳』、『目』分别指的是可以把耳朵贴在地上探知敌人动静或是可以远眺远方的状况等在感官方面特别出色的人。路希德一旦要远征,都会要许多具有此等特殊能力的人随行。
  「『耳』发现哥尔哥特族的踪迹了。前方有干枯的河谷,虽然平时有河水流过,但是听说从这个时节到冬天为止都是枯河期。对方一定是穿越那座河谷逃走的。」
  「哦哦,他们以为我们对这一带的地理状况不熟,所以太大意了……」
  「不对,并不是那样。」
  路希德一边哄着性急的「公主」一边说道:
  「相反地,对方就是在知道我们这边有『耳』的情形下,刻意让我们发现那座枯谷。」
  杰西德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您说刻意要让我们发现,这是为何?」
  「杰西德,你试着以哥尔哥特族族长的立场思考。只要我们花一些时间在这附近搜索,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穿过河谷逃走;而如果他们是在像刚才那种宽阔的地形和我们交战的话,终究会因为人数比我们少而落败。以他们的状况来说,唯一可以取胜的方法就是——」
  「原来如此!」
  杰西德拍了一下大腿。
  「他们打算把我们诱进那个河谷里啊!」
  马修斯也在心中暗自同意。
  路希德的判断是正确的。假设对方使用秘密通道逃跑的话,我方无论如何都会急着找出那条秘密信道。此时,他们只要若无其事地让我方注意到人在哪里,我方就会欣喜若狂,认为胜券在握,于是全军冲进谷内。
  ……然后,埋伏在那里的哥尔哥特族,就会采取夹击我方的战术。我方带着大炮和弩炮等大型军备,将会进退不得,在瞬间陷入混乱。
  「不过,既然都知道哥尔哥特族设下了埋伏,您还要特地推进到谷内吗?」
  听见马修斯的问题之后,路希德微微一笑。
  「马修斯,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带那么大的东西来。」
  「呃……那是……」
  他露出了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的表情说:
  「你们两个一定认为,我是忍不住想要使用新武器,对吧?」
  「……」
  「……」
  由于完全被说中的关系,马修斯和杰西德都闭口不语。看见两人的反应,路希德很得意地说了:
  「看到我的布阵,你们就会明白了。杰西德,把队伍组织起来。大炮和弩炮队要配置在最前方和最后面。」
  「您要让工兵走到最前面去吗?」
  杰西德的疑惑是非常合理的。将弩炮和大炮等补给部队压在军队的最后方,是行军的常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如此一来,不但在遭遇敌军的时候,物资不会被对方抢走;最重要的是,如果把那么巨大的装备放到军队前面,那么原本可以推进的队伍也会变得无法前进了。
  可是,路希德却再次点着头说:
  「没错。在行军的顺序方面,首先把弩炮六座排成一列,压在军队的最前方,接下来则是石弹兵六〇人和短枪兵二〇〇人。这样就够了。骑兵队就留在这里。」
  「太乱来了,对手是穴熊族,您却说只带三〇〇人前往?」
  杰西德露出怀疑路希德脑袋是否正常的表情看着马修斯。
  「他们掌握地利。您这么做,是不是太轻率了点?」
  「不对,我的决定并不草率。人数很适当。搞什么啊,你们还是不懂吗?」
  骑在马上的路希德,傻眼地耸了耸肩。
  「我再给你们一个提示吧。压在军队最后面的大炮,炮口要保持面对着后方——怎么样?马修斯,你弄懂了吗?」
  马修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抱持着让自己直冒冷汗的想法,凝视着路希德。
  「……难道说,陛下的那座大炮,不是用来瞄准敌人,而是打算击向山崖的吗……?」
  杰西德听见马修斯的话之后,再次惊讶得瞠目结舌。
  路希德露出笑容。
  笑得像是在夸赞不聪明的孩子似的。
  「没错。那就是正确答案,马修斯。欸,难道你不觉得会很成功吗!」
  「果然是这样啊……」
  马修斯由衷地感到佩服。
  路希德之所以特地把被认为不必要的大炮带过来,并不是因为他很想使用新奇的东西。
  而是他冷静地找出了在这里的山岭地形活用大炮的方法。
  换句话说,他发现敌人的军队人数远远少于艾兹森军,如果对方要增加胜算,也只能把他们诱入狭窄山谷中一决胜负。
  因此,路希德刻意假装中计,让部队朝着山谷迈进。进入山谷中的艾兹森军,自然会陷入动弹不得的状态。
  此时只要透过预先配置的部队进行夹击,在山谷中被包围的艾兹森军,立刻就会方寸大乱,自取灭亡……敌人是这么思考的。
  而路希德在精准地料定敌人会如此思考之后,派出的部队几乎都是工兵,并且打算运用他们击破哥尔哥特族。
  路希德要让他们朝向那些夹击而来的哥尔哥特族——精确地说,是朝向那座山崖发射大炮。
  那山崖原本就是由河水带来的沙土形成的,松软的崖面彻底崩塌之后,应该会化为沙土从哥尔哥特族的上方倾盆落下。
  为了能从充满尘土的山谷中出来,路希德刻意不带骑兵队前往。况且,如果只有步兵和工兵的话,即使地面状况不佳,他们还是能够回得来……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王啊。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实现并吞帕尔梅尼亚的宏愿。)
  马修斯望着路希德的双眼中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和路希德相遇的日子是在下雨天。当时自己的头发还很长,而且腰上配挂的剑比杰西德的剑更巨大——身上根本没有时钟。
  路希德出现在失去所有、甚至连剑士的骄傲都遭到剥夺的自己面前,那是自己的最后一道光芒。
  马修斯一心想打倒帕尔梅尼亚,不过光靠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绝非是有能力消灭巨大的帕尔梅尼亚,并且把那个人逼到绝境的大人物。
  但是,如果是他的话……
  眼前的艾兹森公国的王子,年轻、健壮、武艺超群,犹如居住在这片草原的雄鹿。对方和自己这样的人不同,不论是从血统上或是从立场上来看,由他作为帕尔梅尼亚的挑战者皆是无可挑剔的。
  自从马修斯遇见路希德,并且知道他心中的忧愤之后,便下定决心要辅佐他,为他鞠躬尽瘁。
  马修斯心想,如果路希德能代替自己消灭帕尔梅尼亚,即使把自己的这条命献给他也无所谓。若是能亲眼见到那个剥夺自己身边一切的人灭亡,即使他必须舍弃自己的所有,也要协助路希德达成心愿。
  不论如何,他都要完成目标。
  他要确实地消灭帕尔梅尼亚!
  (为此,我这条命根本算不了什么!)
  当马修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他强硬的表情而低下头时,杰西德则是很感动地称赞起了路希德。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陛下有这样的妙计!」
  「这并没有到妙计的程度。」
  路希德扭了扭脖子。
  「说真的,我并不想用这种小家子气的作法,我想堂堂正正地在广阔的地方打个痛快。毕竟,哥尔哥特族可是西北艾兹森的勇者啊。」
  「不过,拜他们的堂堂正正所赐,我们打起来也比较轻松不是吗?」
  「也对啦。」
  路希德点头赞同。
  在这次的远征中,路希德并没有雇用佣兵。因为就在最近,为了整顿好连结艾兹森主要都市的街道,他们才编列了一笔庞大的预算出去。
  不过佣兵的工作就是替出钱的人战斗,如果艾兹森不出钱,敌人说不定会出。
  但这次哥尔哥特族却没有开口向主要的佣兵团要人,结果这反而给了路希德一个致胜的机会。
  「穴熊族的首领熊,是个自尊极高的男人,他大概不想假借佣兵的力量守护自己的部族吧。」
  「原来如此。不过,勇猛部族的自负反而造成了一族的败北,这还真是个讽刺的结果啊。」
  说到佣兵……杰西德突然提起了别的话题——
  「因为有那个吉奇?巴隆一伙人在北帕尔梅尼亚作乱的关系,其它的佣兵们为了寻找赚钱的机会,现在好像都往南边流动的样子。听说最近又有新的佣兵团一批接一批地投入战场。」
  「哦。」
  路希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基本上,那个吉奇?巴隆之所以会目中无人地在帕尔梅尼亚作乱,其实是因为和路希德之间的盟约所致。
  若是快被帕尔梅尼亚抓起来的话,他要逃来艾兹森也无所谓。交换条件则是,他们绝对不能在艾兹森活动。
  对想要打击帕尔梅尼亚的艾兹森而言,这可是个一石二鸟的盟约。
  「佣兵这一行,也已经走到赚不了钱的时代了啊。在我还是个小鬼时,佣兵可是比骑士要来得红呢!在祖父大人统一艾兹森的时候,听说只要提起自己是佣兵,就会大受女孩子的欢迎。」
  「因为那个时候整个大陆都很混乱吧。」
  马修斯明明没有亲眼见识过,却依然这么说。
  早在他们出生之前,西大陆第一强国帕尔梅尼亚和自由与市民之国艾德利亚就已经进入了全面战争的状态。
  不过在那之后,和平造访大陆,武力争吵也变少了。没有战争的话,佣兵行业便垮台了。于是他们转变成为掠夺者,也就是成了土匪。
  「拜那所赐,现在经由比武大赛而被主办者雇用的前佣兵,好像也很多。」
  「比武大赛!」
  路希德兴奋地挥起手臂。
  「真好。很久没参加了,我也很想去耶。成为国王之后,我就完全没有参加过那一类的大赛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马修斯很傻眼地说。
  不过,路希德如孩子般鼓起双颊:
  「唉,马修斯,不如让我去参加一次,测试测试自己的能力吧?即使不是很有名的比赛也可以,就算是地方上的小比赛也无所谓。当然啦,我必须隐瞒我自己的身分……」
  「不行。」
  「咦咦咦咦,有什么关系嘛,就一次而已。」
  路希德仍旧不死心,但是——
  「不行就是不行。」
  马修斯却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君主的任性。
  隐姓埋名去参加比武大赛根本是严重得不得了的事。那是聚集了世界上打算闯出名号,对自己武艺深有自信的人的狂野大会。就算他是艾兹森的国王,也不能以玩耍的心情去参加。
  很喜欢那种能力测试的路希德,一听到比武大赛就会昏了头。若光是主办就能让他满足的话倒还好,但马修斯很担心他会在某天提出要上场参赛。
  原因在于,马修斯无论如何都要路希德保持健康,直到他把那顶镶有巨钻「芭比桑黛」的帕尔梅尼亚王冠戴到头上为止……
  或许是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安气氛吧,杰西德慌张地说:
  「那么,陛下亲自把现在民间有名的佣兵,召唤到身边来如何呢?听说那两人都是出身自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军人,是百战百胜、毫无败绩的搭档。」
  「哦,青龙骑士团长也有在留意吗?」
  「老实说,我很想和他们过过招呢。听到他们是星格里欧派的当代第一高手,让人很技痒。」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按到腰部的大剑上说。
  「唉,是星格里欧派的吗?和我一样嘛。所以,那些人的名字是?」
  「好像叫做赫歇尔与希斯。从其毫不留情的战斗姿态之中,人们替他们取了个『冥界守卫』的称呼,似乎很令人忌惮的样子。」
  路希德喃喃地念着「冥界守卫」这几个字。明明是新人却已经有了别名,可见他们相当地厉害。
  「我会考虑看看——好了,在那之前,必须先解决哥尔哥特族!等着瞧吧,光是靠大炮我就能击溃哥尔哥特族了。如果射击目标是山崖的话,正好可以用来试射!」
  语毕,他便把拳头打在自己的掌心上。从他的样子来看,有着现在立刻就会冲进山谷般的气势。
  「对了,陛下。」
  马修斯连忙叫住他。
  「干嘛?」
  「有王妃殿下写给您的信。」
  就在那一瞬间,路希德至今为止的好心情便消失无踪了。他绷起脸并且皱着眉头说:
  「……我晚点再看。」
  「上面写了一件事:如果,您会走到恩帕利亚谷的对面那边的话,请别忘记把说好的『土』给送回来。」
  「土?」
  不清楚详情的杰西德一脸讶异地皱起了眉。
  插图 017
  马修斯笑了。
  「在这次的远征中,经过王妃殿下所想要的土地时,我们会将那里的土各以两台马车的份量,送回到珀鲁耶姆。」
  「居然想要土?虽然我早就听过传闻了,但我们的王妃殿下似乎还真的是有着略微奇特的兴趣呢!」
  路希德用鼻子哼了一口气。
  「反正一定是要在那座北塔里,拿去练习什么可疑的黑魔术吧。毕竟在古代的魔法里,蝙蝠的羽毛或蟾蜍的表皮好像也会被拿去用嘛——随便啦,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路希德说着便拉起缰绳,等了很久的「公主」大声地嘶叫,抬起了前脚。
  「走了,杰西德。」
  「遵命。」
  「我立刻就会回来的,马修斯。你就在这里看是要烤面包还是要干嘛,等着我回来就行了!」
  说完,路希德立刻就往前方黑龙骑士团群集的方向,驱使着「公主」奔驰过去。依旧是个如甩炮般的国王啊。面对突然冲过来的君主身影,秋虎族的骑士们抱起了自己的壶在四处乱窜。
  「去烤个面包或什么的、吗……」
  马修斯苦笑起来。
  说真的,看着路希德很难不让人认为,人的头脑中也不见得尽是些聪明的手腕。
  能轻易施展出那么精彩战术的路希德,只要一回到圣?安琪莉王城,就会像只正在睡午觉的猫一样,变得很消极。
  他在人事上完全欠缺决断力,对阴谋更是毫无防备。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他打从心底不相信「人」,马修斯是这么感觉到的。
  路希德讨厌「宫廷」。
  他从小就以人质的身分在帕尔梅尼亚的王城里生活。
  那是个长年与他们对立的敌国,他在那里没有任何同伴,也没有人会轻易和他牵扯上关系。
  连亲生父母都没有伸手救他。在故乡里,他还有个同年龄的双胞胎弟弟。
  而他身处的帕尔梅尼亚金之鹫王宫,则是一处「人」的魔窟。
  在帕尔梅尼亚这个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大国里,阴谋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却也多亏了路希德是艾兹森这种小国的王子,就立场而言根本毫无利用价值,才得以从那个魔窟里捡回一条命。若非如此,一定会有人为了保身或是私利私欲而去利用他,将他啃到连骨头都不剩。
  在那样的情形下,一路与不知何时会被杀的沉重压力奋战的路希德,不知不觉地便渐渐对「宫廷」产生了抗拒。
  战士之间的战斗必须赌上性命,相对地也很单纯。强者即胜,骑士之道拯救了落败者的自尊。
  不过,国政却没办法处理得如此痛快。
  即使明知道对方无能,也必须让他待在那个地位上;也有明知很轻率,却非得推动不可的悬案。
  有时还必须欺骗人民。
  因为,那就是身为一国之君必尽的义务。
  可是,路希德到现在都还不习惯这些事。就算是脑中知道非得重视不可的人事,他在心理上却依然是拒绝的。在以往的洁癖个性作祟下,他无法接受贿赂及任何人都有的人性黑暗面。他怎样都无法从儿时的阴影中逃脱出来,于是便对总在争权夺利的家臣们显得漠不关心。以治国来看,他实在太有洁癖,而且太过仁慈了。
  (正因如此,他才会需要「她」。)
  马修斯想到了现在待在圣?安琪莉的王宫里,路希德名义上的妻子。
  洁菈萝娣?格朗恩。
  昵称为洁儿。
  那个作为帕尔梅尼亚的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替身,嫁入艾兹森的娼妇之女……
  对于从小便只爱着梅莉露萝丝一人,期望娶她为妻的路希德而言,帕尔梅尼亚回应给他的,是严重的背叛。也就是给了他一个假的公主……
  不过,无论是对路希德来说也好、对帕尔梅尼亚来说也好,这位假公主洁儿如恶魔般聪慧的头脑,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现在,她身为路希德的重要辅佐者,正在暗地支撑他的治世。
  洁儿悄悄地执行他最不在行的谋略,以所谓魔女般的手腕,看穿大臣们的心思,整合宫廷内部的人事。
  而且,有时她还会派出间谍,解决那些会威胁到路希德地位的人物。
  洁儿愿意做这些事原因无他,因为她恨帕尔梅尼亚。
  据他听到的说法是,由于拥有与梅莉露萝丝神似的外表,让她被强行带到金之鹅王宫里;他们拆散了她与姊姊、妹妹,并且将养育她的母亲逼到破产。
  如果说,养母和家人都在帕尔梅尼亚等着她,而帕尔梅尼亚却迫使她家庭破碎这些事全是真的,那么她说想消灭帕尔梅尼亚之后再回去,也就不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讽刺的是,那位假王妃暗中进行的活动,似乎全都被认为是外国人的辅佐官——换句话说,也就是我——所做的。都是这个来自异国、身分不明的秘书派人去做的……)
  马修斯笑了。
  事到如今,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相反地,洁儿精通毒药和医术这件事要是被传了出去,难保不会出现要对她进行魔女审判的舆论。这也是帕尔梅尼亚把她送来的阴谋之一。
  现在,他们不可以失去她。
  马修斯有个非得保护这个三角同盟不可的理由。毕竟认真说起来,她和自己以及路希德是出自于完全不同的目的,仅为了消灭帕尔梅尼亚而携手合作的同志。
  于是,她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出阵了。这回一定要把哥尔哥特族那群家伙给杀光!」
  哦哦哦——伴随着一阵勇猛的吶喊声,士兵们喀啦喀啦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这是艾兹森公国风的士气提振法。
  换作是数年前的自己,大概会跟杰西德一样拿着剑,跟在后面过去。不过,那把剑现在已经成了小山丘上一位曾经和自己很亲密的人的墓碑。它一定已经生锈溃烂至无法砍杀了。
  他已经,不再拿剑了。
  没错,他早就下定决心了——剩下来的,就是将这副空壳般的躯体奉献给路希德,并等着领取奖赏而已了。
  领取那个名为「大帕尔梅尼亚的灭亡」的巨大报酬!
  海螺号角响起。
  这是出阵的信号。
  「跟着陛下出发!」
  杰西德率领的青龙骑士团开始进军。以此为契机,弩炮犹如一条真龙突然起身,开始动作起来。
  ——没过多久,吶喊声传了出来。
  「『风啊,请化为吾盾,化为吾足,使箭生出羽翼。』」
  那是从好几百年前,由他们的祖先所唱诵流传下来的东西。是很具有风中民族的气概,用以尊崇风神的祈祷文。
  战士在奔赴战场时,会将其土地之神与勇猛之神的名字唱诵在一起。
  「星辰,宿于吾剑之中。」
  「宿于吾目之中。」
  「宿于吾心之中!」
  马修斯呼出一口气。
  多么雄壮浩大——
  而且对马修斯来说,那是他早已熟悉的音色。
  这是他过去曾唱诵过无数遍的祈祷文。
  接着,就像是在等待着那声音般,光荣的王之骑手,举起了比人的身高还要巨大的旗帜。
  「圣人罗凯纳克思,请保佑我们!!」
  真是一面完美的旗帜。图案是作为艾兹森象征的奋起火龙……在那块土地上流传的传说里,据说牠现身自大约千年前喷过火的火山之中。
  旗帜挥向了北方。
  「出阵!」
  他自言自语道:
  「我的『国王』啊,请务必平安回来。」
  马修斯一边目送从他身旁经过的艾兹森战士们,一边很满意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未离……


  「等等、等等——等等我!!」
  ……洁儿拚命呼喊着。
  「请等等我。不要把我——丢下不管!」
  她追的是个背影。
  宽阔的背影。
  不属于女性,既顽强又坚固的男性背影。
  那是个她很熟悉的背影。因为,自己总是紧追着那个背影不放。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追在他的后面行走。在险峻的山路中是如此,在死亡横阻的沙漠里也是如此……自从有记忆以来,洁儿便被这个男人牵着手,在世界各地旅行。她彷佛就像一只紧跟在母鸟后面的雏鸟。
  (——格列凡?米尔德瑞可。)
  她觉得这个名字大概是伪名吧。
  即使待在他身边最久的洁儿,对格列凡这个人的事也所知无几。
  他是个沉默的男人……明明总是在一起却很少和洁儿说话。
  因此,她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的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十字伤痕。而且也不知道他身上有着严重烫伤——烙印的痕迹……
  洁儿似乎已经习惯会被他丢下。那个男人对待洁儿总是很过分,有时还把她丢在孤儿院前面掉头就走。可是,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又追在那名男人的身后。
  后来,她好不容易追上了对方。
  哭啊哭地……她一边呼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在路上奔跑。男人则会在道路的另一头微微转身等待她,洁儿很喜欢看他等待着自己的模样。
  —日复一日,每天只追逐着那个男人长长的身影。
  自己的这种生活,却在某一天突然改变了。
  很少见地,那个男人绕去了大都市。然后,他一副总是这么做似地在花街订了旅馆,将洁儿丢在一旁不管。
  夜晚的街道热闹喧嚣,四处飘散着女人们的脂粉味。除此之外,还有甜美的嗓音,年轻女孩们离开店之前所唱的歌,以及金币的声响……
  洁儿裹着毛毯在水池旁过了一夜,回到男人的房间时,有个女子正在等她。
  那是个美得有如女神般的女子。
  有冠者——洁儿心想,她应该是高级的花妓吧。
  「从今天开始妳就跟我们一起住吧,洁儿。」
  「咦……」
  洁儿顿时面无血色,连话也说不出来。
  (格列凡!)
  她觉得被丢下了。
  她觉得被抛弃了。
  而且,她领悟到这次是不可能再追上去了。
  原因是,这个女子正是洁儿的亲生母亲。她是这个帕尔梅尼亚最大的花街安迪鲁的夜之女王——卡露莲席思?格朗恩。
  头一次见面时,她表示:
  「我是妳的母亲……嗯,但我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是了。」
  她以洁儿至今为止从没见过的,有如真正女神般的温柔表情说着。
  「没有、证据?」
  「是的,因为至今为止,我们都没有在一起生活嘛。」
  话虽如此,她却有将洁儿的东西好好地保管在身边。从出生后未满十天便脱落的脐带、头一次长出来的头发,到剪下来的指甲为止,她全都仔细地包在丝绸手帕里收藏着。
  为何她会把洁儿送走呢?理由是洁儿从已经和母亲同住在一起的姊妹们那边听来的。原来,洁儿是有姊妹的。她们也是在比洁儿早个半年左右,才被卡露莲席思给接回来的。
  「妳真笨耶。听好了,母亲她啊,并不希望我们成为娼妇嘛。所以,她才会把我们交给父亲那边的亲戚。不信妳瞧,我不是这么美形吗?要是在这里长大的话,总有一天会被人说我长得很像『花冠』嘛,对吧。」
  说出这段话的,是比洁儿大一岁的姊姊,被称为加夫里尔的琪琪。
  光滑的白瓷肌肤与脸蛋,覆盖其上的丰盈金色卷发,有如水果般滋润的唇——琪琪是从享有大陆第一美女之盛名的母亲身上继承了最多美貌的人。
  她的确是个美人。与其说是美人,倒不如说是美形才对。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是种悲哀呢,她好像没有把脑袋也从母亲那一起继承下来的样子,一起出门买东西时,她总是不会算减法,在找钱时被对方给蒙混过去。
  「但是,结果我的养父母那边却破产,我还是来到这里了。赫丝好像也是这样子。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哈哈哈,琪琪笑了起来。
  赫丝是洁儿那天头一次见到的、小她一岁的妹妹,荷莉赫丝的昵称。基本上,她的身材苗条又修长,由于眼神锐利且不太开口说话,所以看起来不怎么像是女孩子。
  于是,洁儿被男人给舍弃,然后,被名为母亲的女人给捡回去了。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洁儿过着至今为止她从未体验过的,既平稳又满足的生活。
  母亲卡露莲席思一直有着年龄不详的美貌,她丰富的教养、金丝雀般的歌声,以及巧妙的话术,都替她的容貌增添了美丽,依旧掳获了不少男人们的心。
  可是,洁儿之所以会喜欢上卡露莲席思,并不只是因为她有着超乎常人的美丽而已。
  卡露莲席思偷偷地拜托过娼馆老板娘佩拉,不要让她们三个成为「安迪鲁的女人」——也就是娼妇,为此她付了一大笔钱。
  因此,洁儿她们三个并没有被迫面临身为娼妇之女应有的命运,而是悠哉悠哉地长大。
  洁儿也能像有钱人家的子弟般去私塾上学,赫丝则在某个前佣兵的道场里学习着东方国家的格斗术。在她们之中,只有琪琪坚信能将自己的美貌发挥得淋漓尽致的,除了成为大牌女演员或「花冠」之外,别无他法。她老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便是,总有一天她要像母亲一样,在安迪鲁的大街上铺上金线织成的绒毯,一边沐浴在宝石之雨中,一边举办游行。
  「妈妈、卡莉思!」
  能够如此叫唤她,洁儿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事了。
  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母亲、佩拉老板娘、琪琪和赫丝……洁儿以为,自己会那样一直和她们生活下去。
  琪琪虽然非常美丽,脑袋却有点不太灵光。赫丝反应平淡,由于脸上锐利可怕的表情,让她很容易遭人误解。
  所以,自己必须好好保护她们。
  她要尽可能地学习许多知识,然后用它们去赚钱。瘦弱的女子要成为官员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想成为医师。至少,她想要帮助那些因梅毒或难产而死亡的安德鲁女人们……
  不过,洁儿的那种小小梦想,也已经被摧毁在那个男人的魔掌之中了。
  「基摩?帕帕拉奇」!
  那个深得帕尔梅尼亚国王信赖的外交官。他是只攀附权力、有着美丽容貌的土狼。他在各个地方都很吃得开,是个拥有许多面貌的小丑。而且,是那个女人的「使魔」。
  那个男人,将洁儿寻获的幸福连根拔起。他把佩拉搞得身无分文,将琪琪卖到远方,并且谋杀了她那个温柔的母亲。
  (唉,琪琪、赫丝,妳们平安无事吗?佩拉老板娘有好好地在做生意吗?好想见妳们。我好想见大家啊……)
  在遥远的艾兹森王城里,她至今还会梦见的便是那个男人,以及她那些被硬生生拆散的家人……
  她一定要夺回她们。虽然母亲被夺去的生命已无法唤回,但她还可以和琪琪、赫丝一起同心协力,姊妹三人继续走下去。她也要让佩拉重新开店。那间因她们而被迫失去的,佩拉视之为命的安迪鲁的店……
  然后,她也要替母亲复仇!
  (没错。为达目的,我将不择手段!)
  洁儿早已下定决心了。
  她要实现这个野心给众人看。
  光靠女子的智慧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这可是我和命运女神赌上一生一世的一场胜负——!
  「——啊。」
  洁儿抬起脸。
  她眼前所看到的,是用来研究炼金术的小小坩埚和铁制三角架。
  (这里是……北塔的房间吗……)
  看来,她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的样子。
  在微暗的房间里,午后的和缓阳光照射进来后,她好像渐渐、渐渐地打起瞌睡了。
  「好像做了很令人怀念的梦呢……」
  她揉了好几下眼睛。
  即使这么做,也已经不可能再看见出现在梦里的那些人物了。这点她很清楚。
  此时,她身旁却突然传出了不属于她的声音。
  「妳梦呓得很严重哦,洁儿。」
  洁儿缓缓地拉开凳子站起来。她不用回答,就已经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轻飘飘地,有如幻梦般的东西自她眼前经过。蓝色。不过,那并非有如天空或水般的自然色泽,而是从不属于这个世上的冰冷之中,孕育出来的蓝色。
  那是宝石精灵?蜜瑟罗黛。
  据说是在远古的从前,星星降在这个世间后在地面上凝固而成的大颗的蓝宝石。栖宿于那石头中的不可思议生命——便是她。
  尽管数量比起精灵繁盛的远古时代要少了很多,但在现今的世界里,也是有精灵存在的。不过,蜜瑟罗黛和那些精灵不同。她有明确的意志,偶尔还能施展不可思议的法术。洁儿有时会因她的法术而获救,交换条件则是将各式各样的东西,奉献成为她的祭品。
  有时是笑容。
  有时则是眼泪。
  拜她所赐,洁儿不论是高兴还是悲伤时,表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变成了一个标准的铁面人。她原本就不擅长表露情感,现在则被路希德和宫中的人说成是没有感情——还有谣言在怀疑,她的心是不是用冰做成的。
  「我在梦呓……?哦哦,或许是因为我作了个从前的梦吧。」
  一面将排在架上的瓶子一个个拿下来,洁儿一面向那个不可思议的存在说话。
  「从前的梦……意思是梦到妳的姊妹之类的?」
  「嗯,也有琪琪她们没错,但还有更久以前的……嗯。」
  要这样子毫不拘束地跟蜜瑟罗黛谈话,也只有在这间北塔的实验室里才可以。如果在平常用餐的餐厅,或是更衣用的个人房间里和蜜瑟罗黛说话的话,随侍的侍女们应该会以奇异的眼神看她吧。
  这是因为,其它人的眼中是看不见蜜瑟罗黛的。
  能够看见她身影的,只有直接继承了远古血统的魔法师家族、极少数精通古代语和古代文明的人、被施以古代「魔法」的人,以及和洁儿一样,与宝石精灵缔结了契约的人而已……
  洁儿手上所拿的瓶子,在瓶颈处都垂挂着写有里面所装的药草名称的牌子。洁儿仔细地确认过那些名字后,又把它们放回了架上。
  「这个不对……也不是这个啊。唔——嗯。」
  「怎么了,妳在找什么?」
  洁儿说:
  「我听莉莉卡说,最近在王城中的侍女之间流行一种让眼睛变得水汪汪的眼药水。她还说下次休假时,她也要到街上去买。可是我不记得有药草会有那种功效啊。颠茄应该已经被禁用了才对。」(译注:颠茄Atropa belladonna,一种茄科植物,古时的意大利女性曾利用它散瞳的作用,达成水亮大眼的效果。)
  「哦,不论在哪个时代,女人都很勇于尝试呢!」
  蜜瑟罗黛自己明明也有着女性的外表,却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的样子。
  「不过,差不多到妳回去的时间啰?文件已经堆很多了吧。我说的是妳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丢给妳的那座文件山。」
  「啊,对哦……真是的,已经这么晚了吗?」
  洁儿耸耸肩,从架子旁边离开。
  爬上螺旋状的回旋楼梯,她从保管药品等的地下室回到了地面上。突然间,洁儿盯起了面向中庭的窗户。
  在洁儿用来当研究室的圣?安琪莉王城的北塔里,有个只有午前才日照充足的中庭。它原本是用来斩首的刑场,所以没有人想靠近这里,是个被人弃置不理的场所。
  现在,洁儿在那里设置了一块小小的田。
  她把路希德从远征处送回来的土运进来,依场所划分成区,种起了贵重作物的种子与移植果实。
  艾兹森的北部,尤其是被称为恩帕利亚地区的山地,是块气候很严苛的土地。或许是受到很久以前的火山喷发的影响,那里的土地荒芜,瓦砾也很多。
  洁儿常常在思考,应该要如何开垦那块荒地。因此,她必须要选择出适合那边土地的作物。
  不过,气候都差不多要变暖了,那些土却完全没有动静。她考虑过水分和日照(当然也把北部的气候给考虑进去了),反复经历了这样不对、那样不行的种种失败尝试,田里却还是完全没有要发芽的迹象。
  「没办法,今年或许是失败了吧。」
  洁儿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只能够等到明年再找些新的幼苗来种了。
  「回去吧。」
  她就这样走出了塔中的小房间。在替她锁门、守门的侍女莉莉卡的引领下,她走向路希德位于王城左翼的宫中执务室。
  虽然身为路希德的王妃但没有共同统治权的洁儿,平常很少会踏进执政府里。
  不过,现在在这个圣?安琪莉王城里,并没有她的丈夫路希德的身影。在这几个月里,他去讨伐反抗艾兹森政权的地方部族了。
  在艾兹森有二十四个游牧民族,其中之一的哥尔哥特族,并不肯干脆地臣服于路希德,总是不断采取着反抗的态度。
  『我去叫他们听话一点。』
  对洁儿这么说完后,他便迅速整顿好部队,彷佛只是要去附近打猎般,轻松地朝北部出阵了。这么做是因为,如果把这种部族丢着不管的话,其它部族对国王家的……也就是对路希德的向心力,也会开始产生动摇。
  因此,城里现在堆满了陈情书、地方上呈的税款申报、别国传来的许多申请,另外像是牵涉到国家的审判过程、教会派来的使者等等,各式各样的问题都正堆积如山。
  最近,洁儿为了整理路希德丢下的这座文件山,每天都偷偷地前往执政府。
  「没问题,没有任何人在。现在正是时候,王妃殿下。」
  看见莉莉卡招手后,洁儿悄悄地溜进路希德的执务室里。
  如果有人问说,为何需要如此保密的话,这是因为,她在这里处理文件的事要是传出去的话,在很多方面上都会很不妙。
  举例来说,艾兹森的人民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国家被帕尔梅尼亚人给任意操控也不一定。此外,她做得太引人注目的话,大概也会害路希德的政治能力受到质疑吧。
  再怎么说,洁儿都非得当路希德的影子不可。即使大家都知道马修斯在辅佐他,也绝不表示一名小女子——而且还是来自异国的王妃——就能够锋芒毕露。
  (但是,这些明明都是我一直以来在寝室里处理的事嘛……唉,真麻烦!)
  洁儿在执务室的挂毯被放下之后,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洁儿想要把东西送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但是日复一日堆栈起来的文件却多到让她无法那么做。照这个情况来看,等到路希德回来时,羊皮纸或许已经将两间房间都掩没了。
  「王妃殿下,这些是今天送到的文件。从左边开始分别是教会方面的文书、地方送来的陈情书、珀鲁耶姆市送来的陈情书。还有个人提出的,这边是所有权者提出的,那边最大的一座山则是工会提出的。」
  从今早就花了半天分类这些文书的莉莉卡,一边擦汗一边说明。
  「今天的数量也很惊人呢!」
  「对啊……」
  洁儿在动手之前就想要投降了。
  必须靠国王个人判断解决的悬案堆积如山。
  譬如说,当某个辘轳工的工会内部发生问题,会长和职员却不肯解决时,那位辘轳工可以向外部的司法机关告发问题吗?还有,遇到那样的情形时,费用应该由工会支付吗?像这种细节性的问题也会被提出来。
  碰到这些问题时,洁儿会在上面逐一写下重点,然后再把文件归位。这是为了方便路希德回来之后,传唤双方的代表过来直接做出裁示。
  所谓名君的评价,就和商品一样,大部分都要靠口耳相传。洁儿认为听到是地方领主的陈情便很重视,对这种小问题则采取忽视态度的话是不行的。
  (佩拉老板娘就曾经多次提出在安迪鲁多挖一些井的请求,却总是被狠狠地驳回。对方说什么卑微的娼妇还敢要求政府做事……)
  每次看见养母的那副模样时,洁儿就会不禁认为国王是个笨蛋。毕竟再怎么说,安迪鲁是大陆上最大的花街。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们都为这里的女人着迷,而且只会愈来愈多。
  「……我来看看,蒸馏酒工会、澡堂工会、卡牌工会……哦,居然还有卡牌制作者的工会啊。」
  卡牌,指的是被印刷在手掌大小的木板上的版画,是这个时代里不可或缺的娱乐。
  号码从一排到九十九的那些牌上,有时画的是受人喜爱的演员的脸,有时则是画了自己的守护圣人的图案。它原本叫做盖唐姆卡,是用来进行占星术的道具,在渐渐广为流传后,它便成了玩耍的道具。现在主要是拿来收藏、玩玩打发时间用的小游戏以及赌博。
  「我也有盖唐姆卡哦。飞龙剧团的雷吉纳尔德四世的人物画真是有够帅气的。」
  娇声说话的人,是在路希德出外远征之后,每天早上都像洁儿的秘书般工作的莉莉卡。
  「雷吉纳尔德?」
  「不会吧,王妃殿下。飞龙剧团的雷吉纳尔德,可是被誉为当代最帅气的男性哦。之前在扇剧场公演的『科里达的天秤』,他饰演的天秤王角色,真是让人着迷……」
  「哦……」
  不太熟悉世俗流行的洁儿,完全听不懂莉莉卡在说什么,不过重点似乎是某个莉莉卡喜爱的剧团专属演员。
  「所以说,演员的脸被做成卡牌了?」
  「不光是脸蛋而已哦。毕竟,盖唐姆卡九十九张一套。我想想,该怎么解释呢。像是他本人的简历、每次公演的角色装扮、孩童时的模样等等……只要是雷吉纳尔德四世的卡片,我全部都搜集到了哦,全部!」
  莉莉卡刻意强调全部这两个字。
  (啊啊,提到盖唐姆卡,我记得琪琪也提过这样的事……)
  没错,洁儿想起了过去。
  姑且不提那种一到傍晚就会站在桥下的女人,洁儿可是在高级娼妇之街安迪鲁长大的。
  高级娼妇就像女演员一样。
  尤其是在安迪鲁,人气特别高的女郎都会获得「牡丹王」、「蔷薇王」等称号,每年举办的人气投票成为可以炒热街道气氛的祭典。许多男人光是为了获得投票权,就贡献了大笔金钱给那些女子们。
  然后,正式获得称号的女郎,则由人气画师画成肖像卡牌贩卖。
  将莉莉卡她们买的卡牌,想象成那种卡牌的男女对调版就很容易懂了。
  「哦,种类那么多的话,即使有版画师的工会存在也不奇怪。如果每次都随着公演推出新作,数量一定很多吧。」
  「就是说啊。我每次一领到薪水,就会替我的侍女同事们把一整套都买回来。像我啊,这个月好不容易才凑出了钱呢……」
  哈哈哈,洁儿笑着瞇起了眼睛。
  (还在想说她今天从早上开始,怎么就心神不定的,原来是这个理由啊。)
  一边侧望着呼吸起伏激烈的莉莉卡,洁儿一边在内心考虑起危险的事。
  (卡牌工会要是赚了那么多钱的话,是不是该提高他们的税额呢?)
  确保新的财源对艾兹森来说是当务之急。随着路希德的远征,国库变得更吃紧了。况且从明年开始,国家已经排满了一项又一项的公共事业。
  若有很赚钱的行业存在的话,她希望一定要改变其税率。不对,她想要把它提高。
  洁儿再次看回一卷卷的陈情书。前言虽然写得很复杂,但简单来说,其内容如下:
  『请想办法解决安卡里恩星教会的蛮横。』
  接下来,她也看了澡堂工会和蒸馏酒工会的陈情书。内容雷同的程度让人害怕。陈情书里诉说的也是:
  『安卡里恩星教会太过分了!』
  换句话说,这些陈情书都是在诉苦。
  「为什么卡牌工会会抱怨起星教会呢?」
  莉莉卡问道。
  「安卡里恩星教会」——
  它是信仰范围几乎遍布西大陆的巨大宗教。
  不单是名为伊力卡的教会国,教会在世界各地都拥有教区。当然,在那里面从事圣职者便有数百万人,而身为首要人物的法王,势力自然远远凌驾一国之王。
  问题其实很单纯。
  星教会在上个月对卡牌工会发出了『伤风败俗之源、绘有下流图案的盖唐姆卡,禁止携入珀鲁耶姆市内』的告示。
  不只是携带卡牌这件事受到禁止。教会同样以『伤风败俗』为由,禁止蒸馏酒工会、澡堂工会的一切行动。
  也就是说,只要这群僧侣团碰到看不顺眼的事,就会施展出『伤风败俗』这招必杀技找人麻烦,真是一个可怕的集团。
  「盖唐姆卡,原本是从画九十九位守护圣人的肖像画开始的吧。可是,如果它卖起了演员的人物画卡片的话,就会影响到星教会的威信了。」
  「咦咦,这样的话,已经没有在卖雷吉纳尔德大人的卡片了吗?我还没有拿到他的签名耶!」
  莉莉卡担心起了并非重点的地方。
  「我已经答应了侍女同事们,说要把雷吉大人的新作全部买回来耶。」
  「呃,妳等一下。」
  仔细看了看陈情书的内容后,洁儿发现上面写了这样的事——
  『自从教会在上个月单方面发布公告,星教会就一直在没收卡牌工会运入珀鲁耶姆的商品,然后对那些商品进行没人听过的「去除污秽的祈祷」后,便把商品送到自家的分店和圣人卡牌一起贩卖。』
  「啧!」
  洁儿无言以对地读了下去。
  『街上的卡牌批发商自然无力违抗教会,况且只要不抱怨的话,他们就可以一如往常地贩卖卡牌,因此大家都照教会说的去做。教会说,要是你们不喜欢这样,我们就要用一口价买断商品。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们都会破产的。』
  「这该怎么说呢,他们比强盗还要像强盗了。」
  洁儿不禁傻眼。她早已清楚星教会的旁若无人,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会没收别人制作的商品,然后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再拿去贩卖赚钱……
  (……这样看来,澡堂的那群人之所以会生气,应该也和这个卡牌有关吧。)
  正如前面所说,在卡牌的使用率中,最高的便是用在赌博上。
  由于图案磨损或掉色后很容易作假,所以大家经常都是使用新品下去玩。加上一组有九十九张的关系,使用量便显得很庞大。
  至于用来进行那些赌博的场所,则固定都是在澡堂的二楼。
  (哈哈,看来教会也跟我一样,知道卡牌工会赚到了很多钱嘛。他们知道之后就故意找麻烦,打算要死命地从卡牌工会那里,硬是将一部分的利润当作『祈祷费』抢过来。唔——明明是僧侣却很有一套嘛!)
  洁儿对他们是有半分佩服的。
  想要填补国库时,在能够迅速达成目标的方法里,靠新的税金来累聚财富是最快的。
  硬从无中生有的项目中去课税的话,只会引起人民的不满而已。比起那种作法,提高现在正赚钱的行业的税率,才是最有效率的。
  为了那个新设的「十字大道」,该提高哪里的税,便成了艾兹森政府最重要的课题。正因如此,洁儿才会注意到这个卡牌,没想到却被别人给抢先了……
  (而且,抢先的还是星教会的僧侣们!)
  看来,在珀鲁耶姆的教区里,似乎有个手段高明的僧侣存在。这么说来,随着先前的法王交接,主教之下的人事应该也有大幅变动才对。
  究竟是谁计划出这种事的呢?
  (嗯,若那家伙不是僧侣的话,我还真想把他挖来当政府的税捐长官呢!)
  洁儿突然考虑起了这种不合理的事。起码就这次卡牌事件的着眼点,以及抢夺的手段和技巧来说,对方都做得很不错。
  「吶,莉莉卡。」
  「是。」
  「那个演员的卡牌,妳可以也替我买个两张回来吗?」
  首先看看实物好了,洁儿决定请莉莉卡去替她买回来。
  莉莉卡惊讶地说:
  「咦,王妃殿下也是雷吉纳尔德大人的支持者吗?」
  「怎么可能啊。」
  洁儿连雷吉纳尔德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那,为什么您……嗯,不过这样也好。王妃殿下您偶尔看看这些东西,体验一下世俗的娱乐也不错。虽说您已经有了路希德陛下这位夫君,但陛下那副样子……不,陛下是很帅气没错……可是,男人重要的果然还是包容力……」
  「……」
  洁儿一语不发。她沉默地听着,发现路希德被评价得满糟的。
  (算了,反正我也完全不想否定。)
  咳!洁儿清了清喉咙。
  就跟莉莉卡所说的一样,男人重要的是包容力,洁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话说回来,莉莉卡,今天早上妳跟我说的,可以让眼睛变得水汪汪的那种眼药水……」
  当洁儿正打算要告诉莉莉卡,她方才在北塔的小房间里并未寻获有那种功效的药草时——
  「王妃殿下、王妃殿下,大、大、大事事不好了!」
  某个慌张程度不下于莉莉卡的侍女冲入了房间。
  「咳嗯,可可。妳至少摇个铃吧,真不象样。」
  莉莉卡一边用前辈的口吻劝告起本月才开始随侍王妃的新人侍女可可?瑞德诺,一边朝洁儿低头道歉:
  「如此吵闹真是非常抱歉,王妃殿下。」
  「不会,不会。」
  妳刚才也很吵哦!洁儿并没有这么回应她,而是笑了笑。在三姊妹之中长大的洁儿,很能够理解莉莉卡想摆出姊姊派头的心情。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呢?看妳跑得喘成这样。」
  「那、那、那个……!」
  名叫可可的新人侍女,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说道:
  「是新娘队伍!」
  「啥?」
  莉莉卡傻眼地将手插在腰上——
  「妳真笨耶。珀鲁耶姆可是首都哦。每天都会有新娘队伍之类的,穿过某些地方啊。」
  「不、不是那样子的。不是一般的新娘队伍!」
  「不是一般的新娘队伍?」
  洁儿看着她的吃惊态度,不禁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队伍是往这里来的。朝着这座圣?安琪莉王城来!」
  「——咦?」
  洁儿和莉莉卡彼此相望。
  「妳说朝着城里来,新娘队伍为什么要朝着这边来?」
  所谓的新娘队伍,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在结婚典礼当天,新娘前往新郎所在的夫家时,那些载满了嫁妆与蜜糖的马车队伍。
  洁儿和莉莉卡急忙离开执务室,走到位于王城最南端、平时进行朝贺的露台上。
  「真的耶……」
  洁儿低声呢喃。从那里可以一眼望尽艾兹森的首都——珀鲁耶姆市街的热闹。
  成为焦点新娘队伍当中,有数辆金光闪闪的马车连接在一起,他们一边在大马路上洒花,一边把装有小麦或砂糖的袋子分送给人民,悠闲地朝王城接近。眼前的景象彷佛他国的公主要嫁入宫内一样……
  「这、这样子,根本就像是路希德陛下在迎娶新妻嘛!」
  莉莉卡忿忿地咬着手帕说。
  的确如此。现在这座圣?安琪莉王城里并没有让新娘队伍进入的理由存在。即使有的话,也只有某个皇族子弟要结婚而已……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听见莉莉卡的自言自语后,可可说了:
  「那个队伍,载的好像是五城市伯爵的千金……」
  「五城市伯爵的千金……?」
  听到那个略熟的地名后,心里想着「不会吧」的洁儿,在一瞬间僵住了。
  「难道是欧露帕莉娜小姐?」
  那是以前在选拔路希德的嫔妃时,曾在洁儿的面前告白说自己一直很喜欢路希德的美丽伯爵千金之名。
  *
  五城市伯爵托尔门德?礼思齐的次女欧露帕莉娜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圣?安琪莉,是在九月十日发生的事。
  看见有如从国外来的新娘队伍般盛大地进入珀鲁耶姆的欧露帕莉娜后,坊间的人们开始谣传说,路希德终于抛弃了不能生的帕尔梅尼亚公主,将美丽的爱妾迎入宫中了。也有人说,或许是生不出小孩而感到羞耻的王妃,主动替丈夫送上年轻女孩的。
  「那个女人什么意思嘛!王妃殿下的人明明在这里,她居然还敢那么招摇地晃进城里来。她只是个小小的爱妾候选人耶!」
  「而且还趁陛下不在的时候来!」
  和洁儿很亲近的莉莉卡她们,也爆发出不满的情绪。
  「这到底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啊。尽管装出一副对权力没有兴趣的模样,但是五城市伯爵果然也是抱持野心吗?」
  宫廷里的人纷纷如此谣传。
  不过,再怎么说,这件事都是发生在路希德不在的期间。
  在他不在城里的这段期间,这个圣?安琪莉的主人就是王妃梅莉露萝丝,也就是洁儿。
  大家的关心都聚集在洁儿身上。
  不止是宫廷中人如此而已。身为路希德正室的她,究竟会怎么处置这个在丈夫出门的期间,像小偷一样冲进来的爱妾候选人呢?珀鲁耶姆的人们全都兴致勃勃地在观察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身为那位「可怜的王妃梅莉露萝丝」的洁儿,在看到意想不到的稀客时,她实在难以隐藏住其困惑。
  以前,她的确曾在国内招募过路希德的嫔妃。
  那个时候,她的确是选中了年轻美丽的欧露帕莉娜——正确来说是差点选中。
  但在那之后,连续不断地发生了不幸事件,由于雅薇赛娜公主暗杀路希德未遂一事,使得那个计划最后是无疾而终了。
  就连招募嫔妃的洁儿本人都已经完全忘记那件事了。尽管宫中招收了像可可这样的新侍女,目的也不是作为路希德的爱妾候补,只是单纯增加人手而已。
  明明如此,对方却在没有任何通知传唤的情况之下,如此大张旗鼓地入宫……
  (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呢?)
  洁儿从较高的王座上,俯视着跪在她面前谒见的两人,并且仔细地观察起他们的神情。
  这是欧露帕莉娜本人的意思吗?
  或者是来自她父亲的唆使呢?
  他们是故意趁路希德不在的这个时候跑来圣?安琪莉的吗?
  「敬爱的王妃殿下,见您神采奕奕,老臣不胜喜悦。」
  说得如此顺畅的是欧露帕莉娜的父亲,五城市伯爵托尔门德。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气色也很好。很会说话的那种气息,与其说是个贵族的领主,还不如说像是艾德利亚的商人。
  尽管黑发中开始混入了些许灰白,却不太会让人觉得他苍老。比什么都引人注目的,则是位于他脸颊下方的腮帮子。
  洁儿刻意摆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您没有预先通知,让我稍微吃了一惊。陛下不在宫中的这件事,伯爵您应该也知道吧。」
  「哦哦,是这样的啊!」
  托尔门德彷佛毫不介意洁儿的语气,他抬起梳整整齐、混杂白发,却发量丰盈的头说:
  「不不不,我刚才还听说小女欧露帕莉娜被陛下召见过,希望小女一定能成为陛下的爱妾。根据小女的说法,王妃殿下是位温柔良善的人,如果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胜任王宫的工作。
  内人也曾反对过她进宫,说像我们这种乡下人,不可能适合如此华丽的场所,但小女个性有点固执……」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哪里让他觉得有趣,他露出了笑容。
  (这是用一句「固执」就能带过的事吗……?)
  洁儿有点惊慌。
  在选择路希德的嫔妃时,她曾经调查那些候选人是否有难搞的亲戚,因此她大致上也记住了五城市伯爵托尔门德的为人。
  在贵族之中,托尔门德是少数对中央权力不感兴趣的人;他很重视家人,听说他谨慎的施政态度让领地的民众很仰慕他,但看起来感觉是个不懂得看状况的人。
  洁儿的目光投向那个大肆赞扬珀鲁耶姆之美的父亲旁边,身体瑟缩成一团的女儿身上。
  「……」
  欧露帕莉娜穿着像是新娘礼服的纯白连衣裙,上面系着纯白的丝绸腰带,跪在洁儿的面前。
  她脖子上戴的饰品,是珀鲁耶姆这里的名产泪型珍珠。至于那颗透明无色的宝石,从它闪耀的程度上来看,应该是一颗钻石吧。然后,则是用来代替头冠的蕾丝发饰。缎带蝴蝶结自然也是纯白的。不过,唯有插在头发上的椿花是鲜红色的。衬托在她丰盈的黑发上,显得非常美丽。看来欧露帕莉娜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品味。
  (真是奢华啊!)
  洁儿认为,只是要让女儿进宫工作的话,不需要打扮到这种程度。很明显地,这位父亲是打算要把女儿「嫁进来」。
  而且还不是以侍女的身分,是以「国王的妻子」的身分嫁进来。
  (不过,即使当父亲有这种想法,作女儿的又是怎么想的呢?)
  「好久不见了呢,欧露帕莉娜。这段路程辛苦妳了。」
  被洁儿点名到的欧露帕莉娜,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在那之后,妳一切还好吗?」
  「托王妃殿下的福,小女子过得很好……」
  洁儿仔细地观察欧露帕莉娜。
  两人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是欧露帕莉娜端正秀丽的容貌,让洁儿一见难忘。
  她那较黑的肤色,或许是比较像父亲,虽然有点吃亏,但是比起白皙无暇的肤色,象牙色感觉反而更健康。脸部轮廓不像洁儿那样五官分明,硬是要分类的话,她的轮廓给人轻柔温和的感觉。唯有腮帮子不输给她的父亲,微微鼓起。她的眼眸是充满生气的湛蓝色,毫不卷翘的直顺发丝乌黑亮丽。
  她那种和自己完全相反的形象,是洁儿将她推荐给路希德的理由。
  即使路希德喜欢的人是梅莉露萝丝,不过那听起来彷佛就像是在说自己一样。洁儿心想,在路希德讨厌她的前提之下,如果在脸型方面没什么要求,不妨就选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孩。
  「敬爱的王妃殿下,您、您的气色也很好,真是让人高兴。」
  欧露帕莉娜与滔滔不绝的父亲相反,蜷缩着身子,神情不安地窥探周遭的情况。
  很明显地,她似乎很担心洁儿会发怒。
  (原来如此……)
  洁儿恍然大悟了。
  果然没错,那支夸张的新娘队伍,应该是这个父亲为了不让女儿输给身为外国公主的王妃,为了不让她在宫廷中受欺负,于是花了大钱去弄出来的吧。这的确很像这个父亲会作的事。
  相对地,女儿则是非常爱慕路希德,非常希望以爱妾的身分入宫,可是她又很怕从异国嫁来的王妃。或许在不经意之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父亲。
  身为一个父亲,凡是可爱女儿的愿望,说什么也要替她实现。
  其结果便是那支招摇的新娘队伍,以及这对父女表现出来不相称的态度。
  (真是的,要宠女儿是无所谓,但别引起那么大的骚动啊。)
  洁儿在心里叹了口气。
  欧露帕莉娜入宫是件好事。要是她能够吸引住路希德、替他生下孩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是,这种硬是制造既成事实的做法,让洁儿感到很不舒服。即使对他们来说,托尔门德对权力没有野心是件幸运的事,但……这种方式未免也太过分了。
  洁儿突然感觉到视线而往后一看。
  (呃!)
  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墙边并排伫立,负责服侍王妃的侍女们,正以强烈的气势注视着欧露帕莉娜。
  ——王妃殿下会接受那个厚脸皮的女人吗?
  ——怎么可能,这种行为不能被原谅吧!
  ——对啊、对啊!趁着国王陛下不在的时候跑来,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洁儿从她们的眼中,清清楚楚地解读出:欧露帕莉娜会被怎么处置呢,应该不会被接受吧……诸如此类的畏惧。
  (唔……就算妳们这么说,我也……)
  不过,虽然觉得很对不起莉莉卡她们,但洁儿身为王妃,也只有接受欧露帕莉娜的这一条路可选。
  毕竟要是在这里直接把她赶回去的话,会让五城市伯爵很没有面子,有可能会让他成为敌人。
  欧露帕莉娜他们的领地五城市,是距离珀鲁耶姆最近的大都市。现在路希德不在王城,万一托尔门德因为女儿受侮而愤怒抓狂,甚至带兵杀进来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况且,洁儿也得顾及自己身为帕尔梅尼亚公主的面子。
  身为正室,而且还是帕尔梅尼亚公主的她,要是害怕一个小小的、地方都市的伯爵之女的话,也会有损路希德的颜面。
  唯有这一点是她避之不及的。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无法将个人情感视为最优先。
  (真对不起啊,莉莉卡!)
  洁儿暗自在心里向担心自己的侍女们道歉,一边说道:
  「妳来得正好呢,欧露帕莉娜。」
  洁儿并未漏看欧露帕莉娜在那一瞬间显露的喜悦神色。
  相反地,并排伫立在墙边的侍女们,则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尤其莉莉卡的表情更是格外扭曲。不晓得是在懊恼些什么,她像只闹别扭的鸭子般噘起了嘴。
  尽可能不去看那些反应的洁儿说:
  「真亏妳能下定决心进宫。妳的存在应该能让这圣?安琪莉王城的宫廷变得更加华丽吧。」
  身为父亲的托尔门德,听见王妃这番充满善意的欢迎言语,不禁发出了感激之声。
  「王妃殿下真是太体贴了!这下子老朽也能安心地把女儿托付给您了。」
  欧露帕莉娜也连忙再次低下了头。
  「小、小女子有很多不懂的事,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王妃殿下。」
  洁儿呼出一口气。
  这下子一切成为定局了。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的话(就算放任不管,身为父亲的五城市伯爵应该也会到处炫耀吧!),每个人一定都会认为,王妃梅莉露萝丝已经承认她是国王路希德的爱妾了。
  事态演变成这种情况之后,那支夸张的新娘队伍,自然也会变成是王妃公认的队伍了。
  没办法。
  即使是为了保住王妃的面子也好,不替路希德制造多余的纷争也好,这样处理是最妥当的了。
  (可是,等路希德回来之后,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欧露帕莉娜父女无视于洁儿的忧心,开心地向周围的人点头示意。从他们那个样子来看,似乎他们一离开这里之后,就会马上忙着去卸下那一大堆的行李。
  「那么,先带欧露帕莉娜小姐到房间去吧。」
  洁儿说完后,莉莉卡她们露出不甘愿的表情点了点头。
  在王宫里赐给她一个房间,就表示不把她当成普通客人看待。换句话说,从此时此刻开始,五城市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礼思齐,就成了王妃直接钦点入宫的特别人物。
  这件事情,后来成为让整个艾兹森公国陷入危机的「爱妾事件」的开端。
  ——前往北部远征的国王路希德,迅速回到珀鲁耶姆也不过是十天后的事。
  *
  战争大获全胜。
  在那之后,路希德策划的作战方式完全奏效。等着在山谷里夹击政府军的哥尔哥特族,受到了出乎其意料的攻击。
  即使是被公认为东北部最勇猛的部族,面对路希德带来的新武器大炮,仍彻底陷入毁灭状态。
  尽管他们是非常了解草原、擅长偷袭的山中部族,也没预料到敌人居然会使用大炮射击山崖。
  艾兹森公国的年轻国王陛下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足。
  这么一来,北方的情势应该会稍微恢复平静吧。在二十四个部族之中,据说有不少部族都和北方邻国奥兹马尼亚有所来往,在解决让人头痛的哥尔哥特族之后,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因为轻忽而引发的叛变。
  「真希望大炮的发射距离可以再远一点啊。回到首都之后,我要交代干营府(武器研究所)稍微加工。」
  新武器的登场,让战场上可以发挥效用的战术大幅增加。对路希德来说,这场远征最重要的地方也是在验证大炮的效用。接下来就只要考虑如何进一步善加应用即可。
  获胜之后,路希德迅速离开北方,凯旋归国。(途中,他在随之出征的四龙团长们的故乡接受了招待,被迫收下堆积如山的壶、帽子之类的谜样土产。)
  他的心情很好。
  心情非常之好。
  「「「欢迎您回来,国王陛下。」」」
  ——在回到可称为是自己家的圣?安琪莉,发现不认识的女人擅自住进来之前为止,一切都是很好的……
  「这、这、这……」
  很想问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的国王陛下,很丢脸地在臣子们的迎接阵仗前,舌头打结成了一团。
  这表示,情况使他混乱到了这种程度。
  这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心情愉悦地从战场上胜利回来后,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擅自替他选好嫔妃,而且正热烈地迎接他归来。碰上这种事有谁能不诧异的呢?
  插图 039
  「您回来了。」
  不过,身为当事人的洁儿却完全无视于路希德的吃惊,朝他低头鞠了躬。
  「您能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路希德仔细盯着待在她身后,不甚眼熟的那个人。不对,若是侍女的话,她未免也站得太前面了。而且服装也是,她身上穿的不是宫廷侍女的桃色制服,而是纯白连衣裙,是年长女性觉得穿上去反而会让肌肤的斑点变得明显而不太敢穿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假使路希德没有认错人的话,她正是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那是之前由身为正室的洁儿选拔,被列为爱妾第一候选人的女子。
  「陛下,让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伯爵千金,欧露帕莉娜?礼思齐。她在前几天时,来到了圣?安琪莉。」
  「好、好久不见了,路希德陛下。看见您平安无事的样子,让小女子松了一口气。」
  被王妃这么介绍之后,欧露帕莉娜小姐那双美丽的湛蓝眼眸更是变得水汪汪的。她一脸满怀感激的模样注视着路希德。
  「妳过来一下!」
  路希德不将排成一列的家臣和侍女的视线当成一回事,他拉起洁儿的手,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去。
  那是个可以避人耳目,又能让他和洁儿独处的专用空间……
  「妳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用多说也能猜得到,这里是厕所。
  他用力推开屏风,走到里面去。路希德和洁儿隔着装设在这个房间内的某个大物品,面对面地站着。
  「为什么那个女人会在城里。而、而、而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是妳召进宫的。为了要给我当——小、小妾……!」
  说到一半时,他的脚被某个物体绊了一下。
  「好痛。」
  是便壶。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里可是城中的厕所啊。
  (可恶,撞到小趾头了啦!)
  明明都回到自己家了,为什么我还非得关在这种地方不可啊?路希德哀叹着自己的不幸。
  「妳干嘛擅自做出这种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那个女人当小妾了!」
  「——艾兹森公园没有继承人一事已经成了问题,陛下您应该也很清楚吧?」
  洁儿以她一贯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着。
  「那又如何?」
  「况且,欧露帕莉娜因为太喜欢您了,她甚至还拜托父亲,连新娘礼服都一并带过来了哦。您不认为她是个很专情的女性吗?」
  明明就是他的正室,居然还在替小妾说话。
  这反而使路希德的心情更加烦躁。他说:
  「赶回去!」
  「不可能。」
  「为什么啊!」
  「无情地把她赶回去的话,事态会演变成怎样,您应该也想象得到吧。」
  被她冷静地一说,路希德硬生生地闭上了嘴。
  欧露帕莉娜是五城市伯爵的女儿。
  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北方二十四个部族的蠢动,如果现在一个大意惹得身为南部望族的五城市伯爵不高兴,那情况就棘手了。
  再怎么说,毕竟五城市是路希德一心想开辟的十字大道必经的重要都市。
  「况且……」洁儿继续说了下去:
  「妙龄女子……而且还是颇有地位的千金小姐,她觉得即使当个不是正室的小妾也无所谓,然后带着新娘礼服直接送上门了,难道您不觉得『身为男人真好』吗?」
  「什、什么男人真好啊!」
  每当路希德快要气到脑充血时,洁儿冷冷的声音便会立刻往他的头上浇了盆冷水。
  「比这种事情更重要的是,在您不在的期间,必须要决裁的文件已经堆得跟山一样高了。继续那样下去的话,地板很快就会被压垮了,所以我希望您能尽快处理一下。」
  (什么叫「这种事情」啊!)
  路希德绝望了。虽说只是形式上的而已,但她好歹是自己的妻子耶,为什么居然能如此冷静……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呢?
  (基本上,想当宠妾的女子,在父亲的陪同下闯入自己家里,怎么可能用一句「这种事情」就教我释怀啊!)
  「蠢死了。居然用硬塞的,我又不是路旁酒馆中的大叔。妳到底把这里当成是什么地方了啊!」
  「是城里的厕所……」
  听见洁儿冰冷的言语,路希德不禁直盯脚边的便壶。
  「不,不是这样!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请您冷静点。」
  「这教我怎么冷静啊。妳还真是……」
  「您这么激动的话,要是把便壶弄破了,事情可就麻烦啰。」
  唔,路希德陷入了沉默。要是把便壶弄破的话,他的脚似乎是会变得很悲惨没错。
  洁儿抚平肩上被路希德抓出的皱折,以无奈的语气说: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眼前的问题是『卡牌工会』的事。为了不让星教会的势力变得更强大,也为了从卡牌工会那里征收新税,我们必须尽快找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您实在没有闲功夫去烦恼爱妾的事了。总之请您好好珍惜她吧。」
  她只差没说出口——事情之所以会演变至此,还不是路希德太不可靠了的缘故。
  洁儿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便推开了屏风,伸手准备打开厕所的门。
  突然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
  「对了、对了,因为欧露帕莉娜提出要求,今后您的寝室将会有两个地方。请您轮流前往我和她的寝室。」
  「妳说什么!?」
  对路希德而言,这是个更加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使尽浑身的气力向妻子提出抗议:
  「妳干嘛要这么做……我没听说过有这件事啊!」
  「因为我还没告诉您。」
  「那妳快说啊!」
  「所以我现在说了。」
  连回答的语气也很平淡的洁儿,准备从厕所离开。在她走出去之前,又补上了一段话:
  「您知道吧,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您能早点生下继承人而着想,国王陛下。无论如何,欧露帕莉娜很有意愿替您生小孩。」
  「……」
  路希德就像是落败者撂下心有不甘的话一样,大声嘶喊:
  「我可没接受啊——!」
  啪的一声,门扉在他的眼前关了起来。
  「……」
  路希德和便壶一起被留在狭窄的厕所里。
  他陷入一片茫然。
  (我……的确是打败敌人啦……)
  他打倒父亲,很年轻便成了艾兹森的国王;不久前才又击溃哥尔哥特族,风光地凯旋回到珀鲁耶姆——应该是这样子才对啊。
  但是——
  (但是……!)
  为什么——
  自己非得被这种挫败感折磨不可呢?
  而且还是在厕所里!
  「马修斯——!」
  路希德呼喊大概正在厕所外面偷听的秘书。
  「是是是,您召见微臣吗?」
  马修斯果然立刻就出现了。当他走近的时候,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反而比起脚步声更能让人注意到他走过来了。
  路希德完全失去力气般地坐到便器上。马修斯明明在外面听见了两人的所有的对话,却还是一派悠闲地问:
  「唉呀,里面没有清洗用水和擦手巾吗?」
  「………不是。」
  他像是在撒娇似地抬头望着马修斯说:
  「替我拿毛毯来。」
  「唉,您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想也知道吧。今晚我要睡在这里。我只能先睡了……!」
  ——对国王陛下而言,不论是现在也好、或者从前也好,能让他安心的场所似乎就只有这里了。
  *
  自从五城市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带着新娘礼服一起闯入圣?安琪莉之后,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而路希德从北方远征归来,每晚都睡在厕所的时间也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这段期间,洁儿和路希德两人都忙于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尤其是不断地思考先前提到的悬案——针对卡牌工会和星教会的处理法。
  因为星教会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违反风俗禁令,现在在珀鲁耶姆是不能贩卖新的卡牌的。所有商品都会在城门被星教会没收。
  这些没收品在施行了「去除污秽的祈祷」之后,教会就会再以高价把它们转卖给卡牌工会。真是可笑至极,工会制造的商品被教会无条件没收,而且还必须自行买回。
  卡牌工会几乎每天都递交陈情书。当然啦,澡堂工会那边也是一样。因为不能赌博,客人上门的频率自然也降低了。
  街上出现了心情烦躁的流氓四处捣乱;无法在澡堂卖酒的蒸馏酒工会,也向王城递交陈情书。
  如果让星教会再这样继续蛮横下去,显然总有一天事态会演变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即使如此,您也不能放任那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啊!」
  写字时耳边突然听见这种喊叫声,让洁儿手上的笔差点掉了下去。
  「我已经看不下去了。王妃殿下您很温柔是件好事,但那个女人根本是恣意妄为啊!」
  没错,莉莉卡她们这群随侍王妃的侍女军团,现在已经变成洁儿亲卫队的,高声提倡「抵制欧露帕莉娜」。
  「莉莉卡……」
  「真是的,她以为自己是谁啊?要与您和陛下睡在不同的寝室,早餐用餐时也要求自己可以同席,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她一边将散落在地板上的筒状文件捡起来,集中在一起后再打开弄平,一边表达愤慨之意。
  「可是莉莉卡,她都宣告自己要孕育继承人了,如果路希德还跟我睡在一起,那不是很伤脑筋吗?」
  「问题不在这里啪!」
  她生气地做着摊纸的动作。
  「基本上,她硬是带着新娘礼服上门,根本就不合常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瞧不起王妃殿下。」
  「可是,她不能成为正室啊……」
  不过,莉莉卡根本没听见洁儿说了什么,火气愈来愈大:
  「而且,那算什么?说什么给她的房间太小,居然还跑去向陛下哭诉!」
  「那是因为……直接对我说的话,她怕我会不高兴吧。」
  实际上的确发生了莉莉卡所说的事件。欧露帕莉娜因为带来的行李放不下,所以临时要求更换房间。
  她说:
  『小女子不是对分发的房间有所不满。只是,小女子听说那个房间原本是一间客房。伯爵送入王宫的女儿,居然是住在客房里,这样会让小女子在乡下的父亲担心,怕我或许有一天会被赶出宫。』
  于是,她现在住在和洁儿的房间几乎同等级的楼房里。为了把她从五城市带来的行李全部放进去,她使用的房间数甚至比身为王妃的洁儿还多。
  当然啦,这和洁儿身为王妃,生活却过得很简朴也有关……
  「您就是这样啦,王妃殿下,您被那个女人骗了。那女人并不是王妃殿下您所认为的柔弱女子!」
  莉莉卡用一句「对吧」征求众人的同意,伫立在墙边的侍女们纷纷用力点头。
  「被骗了……?我吗?」
  「对啊,那女人故意带很多行李来!」
  「为什么她需要这么做?」
  「因为她爱面子啊。」
  莉莉卡理所当然地说着。
  「面子……」
  「虽说她是入宫工作,但她身为地方领主的女儿,被当成侍女使唤是必然的。就连在这里的可可也是,而我自己自然也是一样,我们回国也是被称为公主殿下啊!」
  洁儿点了点头。
  她说的话是正确的。
  在王城工作的女性,大致上可以区分为两种。
  其中一种是担任厨娘或缝纫女工等等做杂工的女孩们。
  她们的工作场所,和洁儿这些贵族居住的区域是完全隔开的。平常在这座王城里,洁儿几乎没见过做杂工的女孩们出入。
  而另一种则是像莉莉卡她们这样,随侍在贵族身旁的侍女。
  她们的家世都很不错,甚至大部分都是贵族或望族的女儿。名义上用的是「前往国家首都是一种礼节」,但实际上这跟在寻找结婚对象是一样,家乡的父母都期待她们可以尽量为母国和与中央之间,建立起一条联系管道。
  换句话说,尽管欧露帕莉娜父亲的地位,确实比莉莉卡她们的父亲要来得高,但是说真的,即使她被当成侍女对待,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她就是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带很多行李,故意弄出一个新娘队伍进入珀鲁耶姆。她要表示自己不是侍女,而是王妃殿下亲自以陛下爱妾身分将她召唤入都的。」
  其它侍女们听见莉莉卡的话之后也纷纷点头。
  根据莉莉卡判断,她的行李之所以会带得那么多,也是一种避免被安排到侍女房间的对策。
  「还没被陛下临幸过,就摆出一副宠妾的架子,真是笑死人了。明明就是这样,她居然还想和王妃殿下平起平坐,甚至要求要国王陛下轮流前往您和她的寝室,究竟是想不要脸到怎样的程度啊!」
  「没错,没错!」
  「就是说嘛。」
  呜——呜,她们发出了类似啜泣的声音。尤其是莉莉卡,不知为何,她激动得快把盖了国玺的重要文件拿去擤鼻涕了。
  「莉莉卡,妳冷静一点。啊,要擦鼻水的话用这个去擦。」
  「她居然装出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王妃殿下也是,即使您个性再温柔,也该有个限度,否则就不知道她下次会提出什么要求了啦!」
  她接下洁儿递出的手帕,说了声不好意思之后,用力擤起了鼻涕。
  (这算温柔吗……我……)
  洁儿总觉得无法理解。
  洁儿的确是顺着欧露帕莉娜的要求,让她随自己高兴去做,可是她并不认为那是温柔。
  (不感兴趣。)
  ……不对,应该说是装成不感兴趣,才最接近自己的感觉。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她的事,洁儿整理文件的速度就会变慢。
  所以,洁儿刻意不去思考她的事情。凡是她提出的要求,不论是房间的事也好、寝室的顺序也好,洁儿都交代莉莉卡要依她高兴去做。
  这么做,会很糟糕吗……
  (可是,假使跟莉莉卡她们所说的一样的话,那她还真是个厉害的谋士啊。不论她的行为是不是想确保在这个宫廷中的爱妾地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脑袋很好。
  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她为何如此拚命想成为爱妾呢?单纯因为喜欢路希德吗?或者是她家人的意图呢……)
  不,或许这些全都是原因之一,洁儿是这么认为的。
  她一定是喜欢路希德没错。
  洁儿心想,当欧露帕莉娜迎接远征回来的路希德时,她几乎整个人都冲出去了。哪像自己直到莉莉卡提醒之前,都没想到要去梳妆打扮……
  五城市伯爵输给了女儿的那份情意,或许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似乎唾手可得的君王宝座产生欲望——即使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毕竟人是会改变的……
  (稍微调查一下他周遭的人好了。)
  洁儿心里这么打算着。
  尽管大致上做过她们的身家调查了,但在上次的嫔妃选拔会之后,也可能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
  究竟吉奇?巴隆,会不会响应自己的召唤呢……
  洁儿想起他率领的『派搏特』强盗集团,在差不多快被追捕至帕尔梅尼亚的国境之后回到艾兹森。就在此时——
  「王、王、王妃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刚随侍王妃不久的新人侍女可可,像是在坡道上滚动的球一样,冲进了房间里。
  患有「喝叱新人症候群」的莉莉卡,立刻一脸神气地说:
  「可可,太没礼貌了。妳忘记脚要贴着地走路了吗!」
  她的口气和平日经常斥责莉莉卡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如出一辙。
  (总觉得以前我好像也见过这样的画面啊?)
  当洁儿悠哉地想着这件事的时候,
  「非、非常抱歉,莉莉卡大人、王妃殿下。」
  可可低头一阵道歉之后,重新转身面向洁儿。
  「怎么啦,这么慌慌张张的?」
  「关、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伯爵千金现在正往这边来。她突然提出晋见王妃殿下的要求……!」
  在那瞬间,洁儿的简易执务室里散发出紧绷的气氛。
  莉莉卡突然喊叫了起来:
  「王妃殿下,我现在就为您更衣!」
  「嗄……?」
  洁儿隔着桌子,傻眼地抬头看她——
  「为什么我需要换衣服?」
  「因为,那个女人为了夸耀自己的年轻,老是穿那种纯白连衣裙耶!她今天一定也会穿过来的。既然如此,王妃殿下您也得让她见识见识您的美貌才行!
  因此,您应该要穿蔷薇色的衣服,以蔷薇色的连衣裙和她一决胜负。」
  「唉……」
  洁儿傻眼了。她心想,为何自己非得在这里以连衣裙一决胜负呢?真是莫名其妙。
  「欧露帕莉娜要是喜欢白色的话,就随她去穿,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行。来,请您多戴些宝石。后冠也要戴整齐!我们的王妃殿下居然被那种乡下女人给看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了。来来来。」
  莉莉卡她们打开了珠宝盒,有的人则是将唇笔涂红,逼近洁儿。在无人阻止之下,她们已经快把珍珠项链戴到她的脖子上了。
  「好、好了,这个拿到旁边去。」
  「怎么可以啊,王妃殿下!」
  「我这样子就行了。可可,请欧露帕莉娜进来。」
  以莉莉卡为首,所有随侍王妃的侍女们,全都感到不满地叹了口气。洁儿装作没看见她们的反应,对着门边的人传令。
  过了一会儿,门扉往两侧敞开。
  接着,掀开御寒用的挂毯后,欧露帕莉娜像是从下方钻进来似地现身了。
  「唔!」
  侍女们捂住了嘴。
  彷佛让人以为是天鹅进来了一样,欧露帕莉娜的动作优雅极了。在白色连衣裙的带子上,还特别刺了火红的刺绣。而另一个使用到红色的地方,则是装饰在她头上的椿花。椿花主要被用来制作化妆品或发油,但花本身也相当具有异国情调,非常美丽。
  「为什么……」
  看见她的美丽与楚楚可怜后,就连刚才都还在抒发不满的莉莉卡,也在一瞬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洁儿在思考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条腰带的红色实在太漂亮了,所以她正在思考到底使用了什么染料。
  (嗯——真是漂亮的颜色呢。可以染出这样鲜艳的红色,应该使用了很棒的染料才对。那是用胭脂虫或者什么去染的吗?)
  所谓的胭脂虫,指的是寄生在栎树上的寄生虫。在这个北部地区是无法取得的。原来如此,五城市人民的生活过得比洁儿想象的更加富庶。
  洁儿心想,那么就提高与胭脂虫相关的税金吧,如果不从有钱的地方逐渐增税的话,国库永远无法充实。
  「您怎么了,王妃殿下?」
  由于洁儿盯她看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似乎让欧露帕莉娜觉得很奇妙,她一脸讶异地发问。
  「没有,因为妳腰带上的红色实在太漂亮了,让我忍不住佩服起来。」
  我正在思考,应该要针对胭脂虫的进口提高多少关税率……洁儿并没有这样明说。不过,欧露帕莉娜似乎联想到了别的事情的。她得意地把手放到腰带上说:
  「这种颜色最近在五城市的女性之间很流行。据说在帕尔梅尼亚的宫廷里,不论男女大家都会在衣物上使用这种红色。所以我很担心呢,不晓得圣?安琪莉这里是不是没跟上流行。」
  欧露帕莉娜的这种说法,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在暗指『艾兹森宫廷跟不上流行』。想也知道,觉得自己被嘲笑没有品味的莉莉卡她们此时已经脸色大变,开始瞪起欧露帕莉娜。
  不过——
  「是吗?在五城市很流行啊。」
  洁儿笑得更愉快了。
  如果那么流行的话,一旦提高税金之后,税收金额想必很可观吧。对国库来说,这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欧露帕莉娜笑着说:
  「我听说,王妃殿下您平常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北塔里。所以就算您不晓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是啊,我是不晓得。所以日后如果有其它流行的事物,请妳尽量告诉我吧。譬如食物、化妆品之类的,不论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哦!」
  有钱人家的女子们花在打扮上的金额非常可观,这一点可不能放过。万一鸵鸟毛帽流行起来的话,不论白龙骑士团团长再怎么哭喊,洁儿都会考虑针对羽毛征收税金。
  「……好,我会告诉您的。」
  不知为何,欧露帕莉娜露出了感到无趣的表情。接着,或许是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吧,她立刻重整表情说:
  「对了对了,我之所以要求要晋见王妃殿下,原因无他——」
  她提起了原本的目的。
  「什么事?」
  「我是有事请求,才会来到这里晋见您。事实上,从前几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放置侍女用的工作制服。」
  她瞥了一眼在墙边并排伫立的侍女们。
  「侍女用的工作服……?」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是我在想,该不会是有哪位大人误会我是新进的侍女了吧。所以我希望王妃殿下能告诉她们,我不是侍女。」
  洁儿一边忍住内心的笑意,一边望向佯装不知而别开了脸的莉莉卡她们。那个侍女的工作服,多半是莉莉卡她们这些随侍王妃的侍女,刻意放在那里给她难堪的。
  「我知道了。妳不必穿制服的这件事,我会传达下去的。」
  「还有,我在老家养了一只黑猫,由于我真的很寂寞,再加上不知道是否能与王城内的大家好好相处,这让我感到很不安,因此我便把牠带来了。但圣?安琪莉这里的猫比我想象得还多,一想到哪一天我的乌兰加……就是我的猫——会被当成野猫般对待,我就感到非常担心……
  我希望大家就把乌兰加当成我一样对待牠。」
  连猫都带过来了吗?洁儿觉得很受不了,但她并没有把这一点表现在脸上。
  「好。为了让大家立刻认出牠就是乌兰加,请妳替牠戴上项圈。」
  「已经戴了。因为是镶了大颗珍珠的红色项圈,我想大家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欧露帕莉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伫立在墙边的莉莉卡她们脸上的表情则是和她完全相反。她们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妳这个新来的,还想要任意要求到怎样的程度啊!
  「此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呢?」
  「那个……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厚脸皮的请求,但我还是要斗胆提出来。今后,在我服侍国王陛下时,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如果只有我只身一个,总觉得有点不便,所以我希望能带老家的侍女入宫。」
  欧露帕莉娜的口气虽然已经尽量客气了,内容却是非常厚脸皮。
  洁儿轻咳了一声后说:
  「如果妳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多派几位王宫的侍女给妳吧。」
  「不……经过工作服的事件,我总觉得有点害怕。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最好能用同乡的人。」
  『她说什么!?』
  『意思是错的人都是我们吗!』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傅了出来。是莉莉卡她们。听到过错被推到自己身上之后,莉莉卡她们全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气嘟嘟地鼓起双颊。
  「所以说,我希望王妃殿下您能同意……」
  「不可能。」
  「咦——」
  欧露帕莉娜诧异地抬起了头。
  「我不可能让身分可疑的人进入王城。我绝不会允许的。」
  洁儿斩钉截铁地说。欧露帕莉娜见到王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模样,脸色也跟着变了。
  「她们身、身家都很清白的,因为她们都是我家雇用的人……」
  「这里可是艾兹森的王城,欧露帕莉娜。」
  洁儿的声音冰冷得连她自己都不禁怀疑口中是否要掉出雪了。这一次,欧露帕莉娜的脸色真的是彻底铁青了。
  「那、那个……」
  「妳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被假扮成民女的杀手暗杀的事吧?」
  洁儿说道:
  「当时也在场的妳应该不可能不明白,国王陛下平时的处境多么危险。我的事姑且不提,如果国王陛下有什么万一,这个国家就会遭到毁灭。我不可能为了让妳有人在身边侍奉,就让那些危险份子混入王城。」
  欧露帕莉娜或许是受到她的魄力震慑,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我、我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真的很抱歉!」
  「妳明白就好。我会另外安排其它人去侍奉妳的。」
  「不、不用了。不对,小女子心领了!」
  欧露帕莉娜一脸慌张地摇起头来。
  「身为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想要侍女,基本上已经是很厚脸皮的请求了。我知道了,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自己解决的!」
  (唉……)
  洁儿觉得,自己的气势瞬间被削弱了。对方呈现出和刚才完全不同、示弱臣服的态度。看起来她似乎很害怕莉莉卡她们那群伫立在墙边的坏心眼军团。也或许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很吓人呢……
  (之后必须好好告诫她们,不能太欺负人家。)
  洁儿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时间都被这个意外事件浪费掉了。如果不赶紧把文件处理好的话,文件可是会愈堆愈多的。
  (欧露帕莉娜想说的话应该已经全部说完了吧,总觉得有点疲惫啊……)
  正当洁儿觉得面对她有点疲倦时——
  「那个,王妃殿下。」
  她又再度开口了。
  「又有什么事啊?」
  在那瞬间,欧露帕莉娜露出像是被针刺到似的畏缩表情。
  (啊,糟糕!)
  正当洁儿后悔自己不小心口气太差时,欧露帕莉娜却说出了让她意外的话。
  「非、非常抱歉。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什么事?」
  「那个……昨晚,国王陛下是在哪里休息的呢?」
  「咦……?」
  洁儿正打算再次拿起羽毛笔的手,瞬间停住了。
  「陛下怎么了吗?」
  「路希德陛下,昨夜是在王妃殿下的寝室休息的吗?」
  洁儿觉得她的问题实在有够直接,干脆地开口否定了——
  「没有。正如妳所要求的,我请陛下轮流前往妳和我的寝室。他不是应该在妳那里吗?」
  「不,昨晚……昨晚也没有来……」
  洁儿不禁望向了莉莉卡她们。
  的确,假使路希德已经在欧露帕莉娜的寝室过夜的话,消息灵通的侍女们应该立刻就会知道了吧。那么一来,她便会成为路希德临幸过的、也就是真正的爱妾,莉莉卡她们也就不会嘀嘀咕咕地抱怨成这样了。
  (意思是说,他们两个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欧露帕莉娜先前为止的威风凛凛,此时不知到哪去了,她用小得有如蚊子叫的声音说:
  「不对,不止如此,国王陛下从来没有去过我的房间。小女子一直认为,多半是王妃殿下阻止了陛下吧。」
  「什么,妳说这什么不要脸的话啊!」
  或许是莉莉卡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对着欧露帕莉娜说:
  「陛下没去妳那边的事,妳谁不去怪,偏偏怪到王妃殿下身上。而且,妳竟然敢光明正大地跑来找王妃殿下抱怨。」
  「就是嘛、就是嘛!」
  那种气势凶猛连当事人洁儿都快吃惊得想逃走。大家像是燕子雏鸟见到双亲时,一齐张开了嘴巴。
  「妳都还没有被临幸过,就想摆出爱妾的架子吗?」
  「妳再等上一百年吧!」
  「还有,说什么珀鲁耶姆跟不上流行,真亏妳说得出口咧。」
  「乡下那么好的话,妳就滚回乡下去啊!」
  「妳们全都给我闭嘴。」
  真是的,嘉亚泰葛丝到底是怎么教育的啊……洁儿困惑了起来。
  面对洁儿时,她们明明是一群坦率得体、个性很好的女孩;但眼前这种发飙时的模样,还真的让人不敢领教。
  不过话说回来,当侍女们都采取这种态度,难怪欧露帕莉娜担心自己可能被欺负。毕竟,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都没有比女性集团更恐怖的东西了……
  「总之……」
  洁儿表情略显严厉地瞪了侍女们。
  「总之,国王陛下到我房间的次数,一周大约是一到两次左右而已。那是因为他本来的个人寝室,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寝室,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其它可以睡的对方才对……」
  况且,她也不觉得那个最爱狭窄的地方、喜欢把柔软棉被卷成一团的路希德,会去睡在空房间里的长椅上。
  「陛下真的没有去妳那边吗?」
  听见洁儿的询问,欧露帕莉娜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显得很恐惧——或者应该说,她害怕路希德是因为讨厌自己才不肯到她寝室去的。她的想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什么嘛,他真的没去欧露帕莉娜那里啊?)
  此时,洁儿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轻松了起来。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感觉……)
  她的肩膀彷佛垮下来般失去力气。这是因为知道路希德没去欧露帕莉娜的房间之后,反而感到安心了吗?
  (总、总觉得,痒痒的……)
  洁儿感到困惑。她的心情就像是有谁在搔她的腹部内侧般,感觉很奇妙。她无法仔细地用言语形容,无法仔细地——加以说明。
  除了是很少出现的情绪之外,她的心情似乎还莫名地愉悦起来了,于是洁儿连忙转移自己心里的念头。
  况且,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的话,那就非得迅速采取对策才行。毕竟欧露帕莉娜可是为了替路希德生小孩子而由洁儿精选出来的女子。
  「我了解了。秘书应该会知道陛下晚上都待在哪里才对。我会尽快向他问清楚,然后也会替妳美言几句,请陛下一个星期要拨出一半时间到妳的房间歇息。」
  「谢、谢谢您,王妃殿下。」
  欧露帕莉娜像是在表达感激般,在胸前摩梭着双手。
  「我由衷地感谢您。毕竟我是在王妃殿下的召见之下,才下定决心来圣?安琪莉的。如果没有王妃殿下的温柔之心,天生就是个胆小鬼的我,一定无法舍弃故乡来到都城。我绝不会做出背叛王妃殿下的事情。我在此发誓,并且将恪遵严守。这就是我的心意。」
  听见欧露帕莉娜有如低头认错般的措辞后,洁儿的心境变得很复杂。
  洁儿没办法跟莉莉卡她们一样,把她说得很坏。因为最先提出要选拔嫔妃的是自己;而实际上,这个公国也的确需要继承人。像路希德那种如此好战的国王,根本不晓得他何时会被邪恶的刀刃给砍杀到。
  (这样子就好。)
  像是在说服自己般,洁儿垂下了眼帘。
  (但是,话说回来……)
  洁儿在想。
  如果没去欧露帕莉娜那里的话,至今为止,路希德究竟都睡在哪里呢……?
  虽说天气已经变暖了,外面却依旧很冷。他肯定是睡在这座圣?安琪莉王城中的某处才对……
  *
  「哈——啾!」
  在路希德打出大喷嚏的同时,他感觉有股寒气像毛毛虫般爬到脖子上。
  「啊——我真是受够了,我今晚一定要睡在有弹簧的床上!」
  路希德这么大喊了一声,就继续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埋头苦干。
  从北方远征回来后,他一日中有大半的时间,都是被埋在这堆决策文件中度过。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身为他秘书官的马修斯把那些急需处理的文件堆积在他的桌子四周,堆成了一座围栏。
  他几乎只有想上厕所的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围栏。
  「活像是展示馆里的珍奇异兽嘛。」
  虽然国王陛下正在哀嚎,但是他的秘书官却显得很悠哉。
  「陛下,在您不在的这段期间里,王妃殿下似乎是以快您三倍的速度处理这些文件山的哦。」
  「那家伙是异常啦!话说回来,要是她那么喜欢文件,我可以把它们全都送到她的研究室去。」
  「在这里的文件,全部都是王妃殿下看过一次的。」
  「呃唔!」
  「在那样的前提之下,会放在这里的文件,都是王妃殿下判断应该交给陛下作主比较好的案件。因为都是重要的议题,所以请您千万不要漏看。好了,请您继续努力吧。如果您动作不快一点的话,文件山可是会倒下来的哦。」
  曾有一次差点被崩塌的文件山给压扁的路希德,脸上露出像是小孩的玩具被抢走时的表情,催促地喊出:下一份!
  在这段时期,陈情书会一口气大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许多农作物正好是收割期,因此收税官、地方领主与村镇的负责人之间,将根据农作物收获量订定出当年的税率。
  「恩帕利亚地区的佃农代表已经送来今年第五次的陈情书了。他们说,地主抽税的成数实在太高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就要无法生活了。」
  「嗯嗯……那么,他们种的是什么?」
  「恩帕利亚这个地区种的主要是大豆、稗子、小米,另外则是以畜牧为核心。那里土地贫瘠,不太适合发展农业。所以说,他们都在租来的田地里工作,但田里的收获几乎都被他们的雇主拿走了。」
  所谓的农业也有很多种类型,不是所有的农民都能在自己的田地上耕种农作物。
  因为贫穷而卖掉土地的人,会到地主那边当佃农,然后上缴收成里的三成。而且还有所谓的佃农的佃农,这些人几乎拿不到任何薪水。换句话说,他们是佃农的奴隶。
  艾兹森公国和帕尔梅尼亚王国等西大陆国家,很早就废止了奴隶制度,但实际上却仍有这种佃农存在,奴隶制度等同于只是形式上废止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制订保护他们的法律,如何?譬如说,佃农也有取得几成收获的权利之类的。」
  「如果陛下那么做的话,之后要进行各种公共工程时,就有可能会无法获得领主们的协助,王妃殿下的重点摘要上是这么写的。」
  「呃!」
  确实是一针见血的指摘。不过,即使她这么说,路希德也无法立刻想出替代方案。
  「既然那个家伙看过了,那她应该有提出什么建议吧?念出来让我听听。」
  「是。王妃殿下表示,与其硬是改变现在既存的体制,倒不如让佃农们拥有自己的田地会比较好。」
  「自己的田地?」
  「换句话说,就是让他们去开垦吧。」
  路希德懂了。洁儿要说的是,让佃农们去开垦目前没人动过的北部山林,然后直接让他们在那里发展农作即可。
  「不过,就算把他们带到那里、交代他们开垦,但是那边一到了冬季,土地的条件就会变得很差,这么做不会太草率了吗?」
  「是啊,所以王妃殿下也提出了相对应的措施。殿下您还记得,您之前说过想在那一带设置军用监视碉堡吗?」
  「哦哦,在艾兹森的北方嘛,我确实这么说过没错。」
  艾兹森北方的土地上,居住着许多诸如路希德此次远征的哥尔哥特族等,至今仍无法接受艾兹森政权的部族。如果每次发生叛乱时都得像这次一样辛辛苦苦地从珀鲁耶姆赶过去,确实是很浪费时间。关于边境方面的事,某种程度他也希望可以交给边境警备队处理即可。
  「……所以说,王妃殿下的想法是,既然要开垦的话,干脆就拿山林的木材盖碉堡就好了。这样一来,佃农们在冬天期间的收入也能获得保证。」
  「啊啊,原来如此。」
  路希德不小心老实地赞叹之后,心中感到很后悔。
  真是的,她每次的解决手法都很漂亮。身体明明那么纤细瘦弱,却拥有走遍世界般的知识。她待在安迪鲁那样的娼妇街里,到底是怎么弄懂这些边境佃农们的事情的呢?
  路希德总觉得就这样签下名的话,他会很不甘心,因此虽然明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却还是这么说:
  「可是,在开垦之后,她打算要叫他们种些什么呢?恩帕利亚北部的土地很贫瘠,所以直到现在才会都没有人去开垦。」
  「对对对,在这部分上,王妃殿下也附上了重点摘要。」
  路希德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妃殿下目前似乎正在使用陛下送回来的土壤,做起各种作物的种子移植实验。王妃殿下表示,她一定会向您报告这方面的实验结果,因此希望陛下能多给她一点时间。」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路希德用粗鲁的动作在文件上签下了名。他可说是输得一败涂地。没想到,在远征的途中,洁儿要他把一大堆的土壤送回来,原因居然是出在这里……
  (那家伙真是个可恨的女人啊。她一次又一次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事……)
  「马修斯,继续念下一件案子。」
  路希德的声音显然带有烦躁的情绪。不过,老早就了解国王心态的秘书官,则是若无其事地开始念起新案件:
  「是的,那么是下一件。这是先前曾提过的,星教会和卡牌工会的案子。」
  路希德点头表示了解。
  卡牌工会被星教会的贪婪僧侣们找碴一事,他之前就听说了。
  星教会盯上近来很流行的卡牌,指称它『低俗至极』,然后突然禁止卡牌发行。
  运入珀鲁耶姆的卡牌数量,一个月有一万张。如果把一套九十九张的游戏用卡牌也算进去的话,一个月甚至可以达到三万张之多。
  星教会在城门口把这些东西全部没收之后,会在卡牌上面施展所谓的『去除污秽的祈祷』,然后再以高价将它们卖给工会。
  卡牌工会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种情况。
  「那些僧侣们的脸皮依然比老婆婆们乱涂在脸上的妆还要厚啊。」
  就像厌恶化妆品气味的路希德所形容的一样,星教会是一个很难应付的权力集团。
  原因在于,他们的巡礼之旅说起来就等于是情报之旅。
  巡礼下塌的地方就是情报的交换场所。
  除此之外,不论在那个国家的宫廷里,一定都会有宫廷祭司的存在,并且从旁对政治发表意见。
  万一宫中起了内部纷争,他们立刻就会透过自己的情报网通风报信——透过巡礼或化缘的路线,他们的情报网遍布世界各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每个国家发生的事,自然都会传达到他们的大本营——伊力卡的星山厅里。(加上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在多么小的村落里,居然都有他们的办事处!)
  即使说这世上没有僧侣们不知道的事,也一点都不夸张。
  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厚颜无耻。
  才会那么强势。
  (啊啊,真烦,如果可以和僧侣们打仗的话,那该有多轻松啊!)
  这是路希德发自内心的感叹。
  他心想,如果可以向那些家伙挥拳,无论是怎样的强敌,即使对方派出了僧兵骑士团也好,他可是绝不会输给对方的……
  「为什么僧侣这种生物可以傲慢到这种程度呢?那些家伙侍奉的根本不是神,而已经是钱了吧。」
  「就是说啊。」
  马修斯也表示同意。
  而且更麻烦的是,随着先前上演的法王交接戏码,派驻在艾兹森宫廷的主教也随之更换了。
  新来的主教,是一个叫做所罗门的年轻野心家,一旦路希德他们制造了什么问题,他就会打算拿那个问题狠很敲诈艾兹森一笔。
  对路希德来说,他很想狠狠地恶整对方一顿,然后迅速把他赶回伊力卡。
  可是,即使赶走了一个,也只会让教会再派来一个新的贪婪鬼而已。
  为此,他的妻子洁儿居然说应该要适当地塞给所罗门一些钱,或是给他一条生财之道,让他变成站在我们这边。
  「可是,我就是讨厌那群家伙!」
  路希德吼了出来。
  在他讨厌的人事物里,第一是僧侣,第二是化妆品的气味,第三、第四是每天的政务,第五则是洁儿的说教。
  「我一定是站在卡牌工会这边的。什么僧侣们的祈祷嘛,即使不接受也不会怎样啊。快替我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就算您叫我想个办法,我也……」
  「基本上,为什么我们国家重要的金钱,非得被那群家伙给卷走不可?僧侣只要闭上嘴,乖乖地去数一数星星的数量就好了。」
  「嗯,有这种想法的国王,应该不只陛下一个吧。」
  「战争时一直拿和平、和平来吵别人,但是他们自己还不是拥有僧兵骑士团。那算什么?那群家伙拿的长剑又是什么?是打算告诉我他们所有人都是神圣的樵夫吗?」
  马修斯听见路希德的抱怨之后,不知为何闭上了一只眼睛。
  「……您的话听起来真的是很刺耳呢!」
  路希德看见他的动作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对哦,马修斯,你是僧兵骑士团出身的嘛!」
  马修斯沉默地笑了。
  伊力卡的星山厅引以为傲的最强军团就是僧兵骑士团。所有人都用与身齐高的长剑取代长枪,因此,隶属于该骑士团的骑士,拥有「神之佣兵」、「斩骑士」之类的别称。
  可是,在路希德第一次遇见马修斯时,他早已削去长发,舍弃了身为斩骑士象征的长剑。
  『如果你是真正的斩骑士,应该会拿着那把刻有祈祷词的长剑吧。那把剑去哪了?』
  听见路希德这么问,马修斯像是在传递圣谕般,语气平稳地说:
  『我的剑,已经失去了剑的意义。』
  『失去意义?』
  『是的。我把长剑留在故乡了。照例来说应该早已锈蚀了吧。因为我把那把长剑拿去当成家人的墓碑了。』
  ——就是这么一段对话……
  现在,从路希德身旁这个抱着文件卷的男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他当时身为大陆第一狂战士的影子。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是一出生就被书本包围,终身以学者之道为职志的年轻人。
  基本上,虽然说马修斯是个年轻人,路希德也不知道他正确的年龄。路希德只知道他过去曾经有妻子和孩子,还有因为某些因素让他离开伊力卡。
  (啊啊,还有一点就是……)
  路希德重整内心的思绪。
  ——他恨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再次凝视马修斯的侧睑。
  (是啊,这么说来,我对马修斯根本一无所知嘛。譬如说,他是出生在哪里的?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会待在那个场所之类的……)
  他如此一想之后,心里突然觉得,现在这个如影子般跟随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彷佛变成了一个离他很遥远的人物。
  周遭的人们都认为,马修斯是路希德唯一可以由衷信赖的心腹。杰西德或麦古尼卡斯等龙骑士团团长只能算是他的亲信,并不算是心腹。此外,路希德和他们还不能毫无隔阂地商量政事;再加上考虑其它家臣的面子,现状就是路希德没有让他们待在自己身边。
  可是,实际上又是如何呢?
  马修斯总有一天会离开路希德。等到他们并吞了帕尔梅尼亚,实现了他的愿望之后,他便会干脆地离开这里。就像舍弃法米玛司的剑一样,他也会舍弃自己吧。
  原本,他们之间的约定就是这样的。等到目标达成后,在他心中,路希德的名字便会被刻到墓碑上。
  (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不论是马修斯也好,洁儿也好……)
  说到洁儿,她之所以会待在路希德身旁,是因为她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因为路希德他们弄不清帕尔梅尼亚送来假公主的意图,所以才会让她留下来。
  她也是在路希德夺回梅莉露萝丝之后就会离开的人。她的愿望是要毁灭帕尔梅尼亚,然后和家人过着原来的生活。等到目标达成之后,她便会欣喜地回到她该回去的地方吧。
  总觉得那样子很寂寞……自己希望将来也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的想法,算不算是自己的任性呢?
  不对。路希德在心中摇头否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给予之上。马修斯或洁儿所要的,是足以对抗帕尔梅尼亚的强大人物。现在他们肯辅佐自己,也是因为艾兹森公国拥有和帕尔梅尼亚抗衡的力量。如果未来自己失败让他失望了的话,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路希德。马修斯应该会去侍奉奥兹马尼亚或辛瑞吉亚的君王吧。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自己没有沉浸于感伤之中的余地。
  (可是,这种寂寞感真是让人无能为力。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不论是可以回去的地方,或者是家人……)
  家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了。现在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双胞胎弟弟黎戴斯了。而他,是恨着路希德的。在能让人心情平稳的意义上来说,黎戴斯实在是很难归类为「家人」。
  路希德这么一想之后,突然觉得浑身冷了起来。
  「哈啾!」
  马修斯笑着对打了个小喷嚏的路希德说:
  「唉呀、唉呀,您感冒了吗?这都是因为您带着毛毯在那种地方睡觉的关系哦。」
  「没、没办法啊。」
  路希德揉起感觉很痒的鼻子,恨恨地说:
  「我要是不那么做的话,那个自认是我爱妾的女人都已经冲到我的房间里了耶!」
  不知道对方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那名叫做欧露帕莉娜的女子在知道路希德不打算到她的寝室之后,居然自己跑去他的房间。她还带了故乡的珍奇美酒来……还搬出什么「父亲说,务必要请国王陛下您品尝看看」的说词,用尽各种手段想让路希德和她共度良宵。
  不知该如何婉拒她的路希德,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一到夜里就四处逃跑的习惯。和洁儿一起过夜时,他们一如往常般地讨论许多议题,然后直接倒头就睡,除此之外的其它日子,路希德则是睡在厕所里。
  他的背部因此很酸痛。
  「真是的,露宿在外面的时候,也没有痛成这样。睡在泥土上还比较舒服。」
  马修斯听到他这么说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今晚您就做好觉悟,到欧露帕莉娜小姐的床上休息如何?」
  「这怎么可能!」
  路希德对着马修斯吐舌头。
  「我要去找别的地方睡。对了,如果把长椅搬到地下室的话,说不定她找上三天都找不到。」
  为什么在自己的城里,自己非得这样不断逃跑才行呢?路希德深深地感叹着。结果,不知是出自何种想法——
  「既然如此,您要不要在我的房里休息呢?」
  马修斯说道。
  咦……路希德抬起了头。
  「你的房间……?哦哦,你要把长椅借给我吗?」
  怎么可能!马修斯睁大了眼睛。
  「不管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让君主睡在长椅,然后自己睡在床铺上。您不必介意,尽量睡我的床没关系。」
  「那可不行,你这样就没有地方睡了。」
  「我会睡在长椅上。」
  「那也不行啦,原本就是你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他们就要开始奇妙的争吵了。
  「……我知道了。」
  马修斯沉默了半晌,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拍了一下手。
  「不然我们一起睡如何?」
  「你、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啊!」
  「啊,这样子的话,一到早上我就可以立刻叫醒陛下了,这样真是方便。您不认为很不错吗?」
  「什么方便啊。打死我也不要和男人一起睡啦!」
  「是哦。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和陛下一起逃离帕尔梅尼亚时,在廉价旅馆里,我记得我们是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吧?」
  「那个是非常时期啦!」
  「现在不也是一样……比起这个,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哦,陛下。」
  「什、什么啦。」
  马修斯看到因为讨厌的预感而充满戒心的路希德,刻意露出了奸诈的坏心眼表情。
  「您只要连续两天都到王妃殿下那里去就行了。没错,请不要逞强。」
  路希德听完之后便说不出话了。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了。
  「我、我才没逞强!」
  啪!路希德把剩下的文件摔在桌上之后站了起来。
  「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肚子饿了!」
  「唉呀、唉呀!还剩下这么多耶……」
  路希德佯装没听到马修斯刻意发出的感叹口吻,迅速地穿越房间走向门口。
  「陛下。」
  「干嘛啦。你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自从您回城之后,还没有去过地下室呢?」
  路希德灵巧地挑起了单边的眉毛。
  「有什么不妥之处吗——黎戴斯那边?」
  「没有。」
  马修斯以一如往常的平稳表情注视着路希德。那并不是洁儿经常摆出来的那种铁面人般的冷淡表情。不论是痛苦的事,或者是悲伤的事,他的眼神彷佛看尽了世界上所有的阴暗……路希德有这种感觉。
  「那就好。我真的肚子饿了啦。听好,在准备好餐点之前,不准来叫我哦。」
  路希德刻意以这种态度闪避他的提问。
  马修斯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
  这是一段意外获得的自由时间。路希德仔细思索着,在用餐之前,到底应该把这段贵重的时间用在什么事情上。
  说真的,为了补回连日以来的睡眠不足,回去左翼宫睡个午觉就可以了,但一想到欧露帕莉娜正在等待抓到自己回去的时机,路希德就完全不想穿越回廊。
  话虽如此,继续留在执政府里也是无事可做。
  路希德的兴趣是狩猎、骑马远行,还有剑术以及棒术,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可以健康地流汗的事。但是,不知道算不算很悲哀,最近他都只能流冷汗而已。只要他一打算出门狩猎,洁儿就会嚷嚷说「毒如何如何」、「刺客怎样怎样」的,让他找不到出城的机会。
  「空挥一下好了。」
  路希德将垂挂在腰部、今天一整天连握柄都没摸到的剑握在手中,走向了中庭。
  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学得的剑术属于星格里欧派,据说是由帕尔梅尼亚的开国君主奥利葛洛特-加龙省之弟——星格里欧?苏卡迪奥集大成,主要是一种灵活运用轻武器的战斗方式。
  相对于此的战斗方式,则是以重骑兵为核心的伊力卡僧兵集团——法米玛司骑士团的「重剑与正义」派。
  伊力卡的僧兵最著名的就是他们使用沉重的长剑。法米玛司的僧兵和视为自己「分身」的长剑共存亡,他们的长剑是从历代战死的伙伴身上传承下来的。换句话说,僧兵的数量只和剑的数量一样多。他们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选拔出来的菁英。
  不过,曾为僧兵骑士团一员的马修斯却舍弃了长剑。
  然后,他并未让任何人继承长剑,而是把它插在故乡的土地上,当做妻子的墓碑。这可说是异例中的异例。
  原本应该终生维持单身的法米玛司僧兵,到底是为了什么娶妻、后来还离开骑士团,路希德并不晓得。虽然他心里很在意,却很难问得出口,因为那是马修斯碰触不得的伤口。
  (伤口……吗……)
  「——喝!」
  路希德确认过周围没有人之后,抽出剑鞘里的剑,气势磅礴地往假想敌的方向挥舞而下。
  自己并不清楚他的过去。
  而且,他也没有过问路希德任何事。
  即使对方问了,自己大概也什么都不会说。正如马修斯的心中有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般,对自己来说,黎戴斯的事……以及小时候和梅莉露萝丝立下的约定,也是他想要深深藏在心里的。
  (但是,「不说」和「没被问过」,却又是两回事了)
  虽然是一件很不想说的事,但当对方什么都没问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很寂寞……路希德是这么想的。
  尽管自己和马修斯是为了毁灭帕尔梅尼亚才会相互合作的假主仆,但彼此之间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的关联,这一点还是让他觉得很寂寞。
  (马修斯是如此,而那家伙也——)
  洁儿也是如此。
  「可恶!」
  洁儿那张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的脸,从路希德的脑海飞掠而过。她那种总是看穿自己、不知道在凝视着谁的表情,总让路希德觉得心情烦躁。
  (给我消失!)
  路希德拚命地喊着。
  ——真蠢。
  在这方面他们可是彼此彼此呢。自己所凝视的也是在那家伙背后的梅莉露萝丝。每当路希德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梅莉露萝丝,心里便觉得很伤心。他忍不住会想:为何现在在自己身旁的,不是小时候那个自己喜欢上的她呢……
  (况且,那家伙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叫什么格列凡?米尔德瑞可的男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在与她迎接新婚之夜时,她曾在梦呓中不小心说溜嘴道:
  『等等我,格列凡。』
  ——她曾这么说。
  那次的嫔妃选拔会结束之后,当路希德把洁儿压倒在长椅上时,洁儿说出了她并不爱自己。她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路希德其实很清楚。『我另外有喜欢的男人』……大概会是这样吧。而且,她多半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回帕尔梅尼亚。不单是为了流落在各地的家人,也是为了再见到那个男人……
  「可恶,可恶,可恶!」
  路希德心烦意乱到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的地步,他胡乱地挥舞着剑。那与其说是空挥,倒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怒气而已了。
  (那又怎么样了!那种事跟我没关系。我也、我也——)
  啪沙!
  他用力地把剑往草丛砍下去,结果把躲在那里的鸟吓得飞了起来。而这一拍翅,吓得连停在旁边树上的鸟也一起振翅高飞。
  「呜哇,走开,可恶,不要把大便大在我身上啦!」
  就算他抱怨也没用,毕竟对方是一群鸟,在飞离树木时会排便是牠们的习性。
  「哇呀——你们这些家伙,知不知道我是谁……!」
  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淋到鸟粪雨,路希德发出了惨叫。
  这时——
  「在那边的人,是陛下吗?」
  有人说话了。
  路希德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回过头去。
  (——为什么在这种执政府的中庭,会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呢?)
  「妳……为什么在这里?」
  在他砍的草丛另一端,洁儿确实正站在那里。
  路希德并没有立刻认出那个人是洁儿,因为她现在用白布包住了头、提着水桶、卷起袖子,连衣裙上还穿着跟农妇一样的围裙,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国的王妃会做的打扮。
  有一瞬间,她以呆住的表情望向路希德——
  「发生什么事了吗?您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她很傻眼地说道。
  路希德感到很不满地回道:
  「妳、妳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而且,还做那种跟农妇一样的打扮!」
  「我在捡种子。」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啥……?种子?」
  「是的,陛下替我带回来的那些北部土壤,我实在是找不出能适应它的作物,所以我在想,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什么作物都种种看好了。」
  我舔过之后发现,似乎是石灰成分不足的样子……她开始仔细地讲起了路希德几乎不懂的农业方面的渊博知识。
  「如果这是海岸线的土壤的话,只要把弄碎的贝壳混进去,就可以进行土壤改良了……但是,我们又不可能在那么广大的土地上丢那么多蛋壳。在二十年前左右,伊瑟洛的国王也曾经将两种土地的土壤完全交换而成功完成土壤改革,但那么做又得花上许多时间……排水也是问题。」
  「我说妳啊……」
  这次换路希德傻眼了。
  「就算是那样,妳也不该打扮成这副德行,在这个地方晃来晃去啊。妳会被当成疯子哦!」
  「可是,这样我的连衣裙会被弄脏。」
  「比起连衣裙,更重要的是王妃的权威啦!」
  洁儿少见地变得有些垂头丧气。她仔细考虑场所与身分之后,发现这里确实不是可以让王妃以农妇般的装扮出现的地方。
  「您说的对,我以后会注意的。」
  说完,她便解开了围裙。接着,她突然看向路希德的脸,从怀中掏出了手帕。
  「请稍等一下。您的脸被鸟粪弄得很脏。」
  她从脚边摘取了一些叶子,用手揉碎之后,将像是用来洗手而带过的水瓶中的水,淋了上去。
  路希德问道:
  「那杂草是什么?」
  「这是薄荷。用这个应该能稍微除去刺鼻的臭味才对。鸟粪里的透明部分是它发臭的原因,所以得好好擦掉才行。」
  她微微踮起了脚,准备要擦拭路希德被弄脏的脖子。她轻柔的呼吸轻抚过了他的耳边。
  (真好闻的气味!)
  当洁儿的手帕擦拭在他身上时,清爽的气味飘过他的鼻尖。他对药草没什么认识,但是这种药草却有骑乘骏马奔驰于草原时的……风的气味……
  然后,他立刻察觉这和洁儿的身上的气味完全一样。
  正值妙龄的女子,应该都会选择玫瑰或紫罗兰气味的香水吧,然而她身上的却是药草味道,这倒是很符合洁儿的作风。
  插图 065
  「妳没擦香水吗?」
  被路希德这么一问,洁儿有一瞬间露出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咦……」
  她睁大了眼睛的脸,看起来反而比平常的成熟样子要来的年幼。极其偶尔地,她居然会露出这种很孩子气的表情,这点让路希德觉得很不可思议。
  梅莉露萝丝,并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或许与她比较年长也有关吧,尽管很信赖路希德,她也从没在他面前展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她是个可以完美自制的贵妇人。
  但是,洁儿似乎不同。
  「不擦香水的女人,大概只有妳一个吧。」
  「咦……哦,哦哦,是啊,可是……」
  她一边慌张,一边将手帕翻面说道:
  「我不太懂那些。」
  「侍女会帮妳挑吧。」
  「嗯,是没错,可是在处理药品时,要是香水气味混在一起就麻烦了。况且……」
  洁儿彷佛有些难以启齿,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她一脸为难地说:
  「以前曾经因为这样让您陷入危机之中。我应该早点发现床顶的布被下了毒才对……我真是太大意了。」
  洁儿咬紧了牙根。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这让路希德有点惊讶。
  (这家伙也有这种表情吗?)
  他还以为她是个毫无感情,有颗冰冻之心的铁面女……
  当路希德对洁儿令人意外的一面感到瞠目结舌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直盯着路希德的眼睛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
  路希德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她注视,让他慌张了起来。不过,洁儿并不肯听过就算了。
  「究竟是什么事呢?既然您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就请把它说出来。」
  「不必了,没什么重要的。」
  「途中就把话吞回去,实在太卑鄙了。」
  路希德被说成卑鄙之后,心情感到不悦。于是他直接回洁儿说:
  「——吵死了!我只是在想,妳不擦香水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啦!」
  洁儿那只拿着手帕擦拭他脸颊的手,突然间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路希德的脸。
  (糟了!)
  不知为何,路希德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两个字。
  很危险。这个情境非常危险。但是,他却无法移开视线。正确来说,除了看之外,视线也没有其它作用。毕竟,自己现在正在被她擦拭脸颊。
  不久,洁儿皱起眉低喃:
  「——这是什么意思?」
  「什、什、什么叫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要因为您讨厌香水,我就决定不擦香水呢?」
  洁儿露出彷佛解不开困难的天文学算式时的表情,用力皱起了眉头。
  「我实在不懂。」
  「不懂也无所谓。话说回来,我也不懂啦!」
  「话不是您说的吗?」
  「人总是会有这种时候啦!」
  路希德硬是用非常勉强的歪理想结束了这个话题,洁儿却接着说道:
  「不行,不要动!」
  「可以了啦,只不是鸟粪而已。」
  「……再一下就好,请您不要乱动。您瞧,这样子就干净了。」
  她轻轻地将被薄荷叶染成绿色的手帕,从路希德的脸颊上移开,并且呼出了一口气。之后,不晓得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饶富兴味地呵了一声,用手指掩起了嘴。
  「干嘛啦?」
  「不,只是觉得即使是在外面,您也是像这样被粪便包围着啊。」
  她正在揶揄路希德总是关在厕所里的事,路希德不禁火大了起来。
  「吵死了,那个和这个没有关系。」
  「连睡觉都关在厕所里的话,您的嗅觉难道不会麻痹吗?」
  「那、那个是……」
  洁儿将薄荷色的手帕收进怀中。
  「马修斯也很担心您。就算陛下您再怎么喜欢厕所,要是弄坏身体的话,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我告诉妳,我又不是自己喜欢才去关在……」
  正准备要说下去时,路希德才察觉到,接下来的内容是不适合告诉洁儿的。
  他从马修斯那里听说,宫里侍女分裂成拥护洁儿的王妃派以及贴近欧露帕莉娜的爱妾派之后,充满了不安稳的气氛。他也听说,由于宫内对待欧露帕莉娜的态度实在太微妙了,于是开始流传对王妃洁儿不太名誉(换句话说,就是她是否不孕)的谣言……
  (我不能继续置之不理了!)
  路希德心里是这么想的。
  欧露帕莉娜的事之所以拖得这么久,基本上都是自己的优柔寡断和洁儿的操之过急所导致的。
  尤其自己并没有打算收她为妾,却没有迅速做出决断,结果反而只是让整个事件变得更棘手。况且,到底是该让她回老家去呢?还是该要清楚表明她不是自己的爱妾呢?不论是哪一种做法,自己都必须顾及欧露帕莉娜和洁儿的名誉,尽可能不要伤害到她们两个才行……
  (虽然很麻烦,但继续这样逃下去也不会有结论,只能试试看了……)
  路希德好不容易才暗自下定决心,洁儿却说出一番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那个,陛下。」
  「嗯?」
  「您今晚又打算在厕所休息吗?」
  路希德的视线再次落向洁儿的脸庞上。
  「怎样?」
  洁儿再度很少见地,以难以启齿的样子低下了头。
  「那个……欧露帕莉娜的房间……」
  「我告诉妳!」
  路希德把手插在腰上,叹了口气说道:
  「我是不会去的。」
  「咦……」
  「之后也不会去。我会把她送回家乡,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陛下,这样子是……」
  「我、我才不是在顾虑妳的面子哦!我只是觉得讨厌而已。在讨论喜不喜欢她之前,妳这种做法实在让我不喜欢。虽然妳分析了很多,但我……」
  「是。」
  洁儿打断了路希德的话,然后点了点头。路希德觉得很稀奇,在他的面前,很难得会看见如此没有霸气的她,而且还垂头丧气得跟枯萎的花一样……
  「非常抱歉,一切都是因为我太急而弄巧成拙的,陛下会感到不愉快也是当然的。」
  总觉得她的态度实在相差太大了,让路希德有种气势被削弱的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我真挚地请求您的原谅。」
  「不,那个……只要妳明白的话,那就没……」
  「全都是我把一切安排得太赶了!」
  唉……路希德反问道:
  「那个,妳在说什……」
  洁儿的脸上出现了反省的神色,她咬紧牙关、很痛苦地闭紧了眼睛说:
  「由于您迟迟不肯配合,所以我试着做了许多调查了。结果,原来这种事在时机和情境安排上,都是相当困难的。无论如何,据马修斯所说,认为男人一定会吃摆在眼前的现成饭菜的话,那可就错了;在那种情况下,若对方还跟自己说了『来,请享用』的话,不论是多么美味的山珍海味,都会令人了无食欲……」
  「喂、喂、喂……」
  路希德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试着阻止洁儿说下去。可是,她却以一贯的固执表情,握紧了拳头说:
  「男人的深层心理,从我们这些女人的角度去看,真不晓得该说是奢侈呢,还是该骂『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常常都会这么想。不过,愈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就愈想要,可以简单得手的东西,反而令人兴致全无,这种道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况且,我还听说男人的心比女人要来得细腻……
  您对欧露帕莉娜之所以会闪避到这种程度其实也是一样。一想到是我推荐得太过火之后,想得出来的原因,也只有我的计算错误了。」
  「不,不是那样……」
  「不对,肯定没错。」
  尽管路希德想修正她的说法,洁儿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口咬定了就是这样。
  「是我弄错了,我的做法错了。」
  洁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不,我的意思是……妳先听我说啦!」
  「我应该要更若无其事地向您推举爱妾才对。要更戏剧化一点,更罗曼蒂克一点!」
  路希德目瞪口呆了。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把欧露帕莉娜送回家乡一事,会演变成这样的展开呢……
  「仔细想想,我做得实在太露骨了,一点都没有考虑到您的性格。光从您一直想与初恋的女性结婚一事来看,就可以知道您在男人之中,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那、那个……」
  发觉被直接触及内心后,他忍不住满脸通红。可是,她却说:
  「至少应该安排成在猎场刚好碰到之类的,得营造出那种偶然相遇才行……啊啊,我所做的事真是太失策了,实在是太疏忽了。」
  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可惜般,她啧了一声。
  「不、不对啦!」
  「我真痛恨自己的情境安排能力之弱。」
  「就跟妳说,不是那个问题了!」
  路希德在失望之余,绞尽脑汁想结束这个话题。
  「够了,妳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洁儿则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胸膛。
  「放心,下次我会在不让陛下察觉到的情况下小心地进行的。请交给我吧!」
  他有点头晕。
  (我不行了,完全不能沟通……!)
  路希德绝望了。
  他摇摇晃晃地把手撑在墙壁上。现在是因为形势对自己太过不利了才没有采取行动,但看来还是必须尽快让那家伙知道自己是真的不需要爱妾才行,否则等到哪天事情平静下来时,那家伙搞不好会认真地去安排「若无其事的情境」出来。
  (真是糟透了!这下子我不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打猎了吗?)
  路希德总觉得今后只要他一去打猎,洁儿推荐的美女就会集团式地扭到脚、向他求助,不然就是会骑着马出现。
  不,这不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那家伙做真的会这么做。
  逃吧!
  路希德决定了,反正继续和这个女人交涉下去事情也无法解决,她要在这里以农妇的打扮捡种子也好、捡杂草也好,全都随她高兴,我才不管她。
  不过,虽然说是要逃走,但到底应该逃去哪里才行呢?
  (去那里好了!)
  路希德悲哀到眼中微微地泛起泪水。
  (属于我的地方,已经只剩下那里了。)
  要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的话,果然还是去那个狭窄空间最好。真想赶快坐到那张椅子上,一个人独处,好好地喘口气。
  决定要直接躲进厕所里的他,被洁儿缓缓地叫住了。
  「陛下。」
  反正,肯定又是些刺耳的难听话。正当路希德打算要装作没听见时——
  「请等一下,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干嘛?」
  想要早点逃走的路希德,完全不掩饰他不耐烦的态度说:
  「有话就快说。」
  「——最近,您去过地下吗?」
  他的脚步瞬时停住了。
  「妳说地下?」
  在这座圣?安琪莉王城里,提到「地下」的话,指的就是位于左翼宫北方的螺旋之塔。
  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便是指住在那里四年的另一位皇族……
  黎戴斯?穆里?艾兹森。
  他并不是别人,而是国王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是路希德在这个世上所残存的唯一的血肉之亲。
  而且,他是路希德的「阿基利斯腱」。当路希德有什么万一时,唯一一个能继承这个繁荣的北之公国的皇族,便是黎戴斯。
  「那家伙……黎戴斯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路希德不由得脸色大变。对路希德而言,黎戴斯是他最不想让人碰触到的弱点。对方既是他唯一的手足之亲,却又是与他争夺王座的「敌人」。
  或许是顾忌到他的这种复杂情感吧,在这个圣?安琪莉王城中,很少有人会提到黎戴斯的名字。
  路希德过于狼狈的反应,使洁儿立刻就摇头做出了否定。
  「不是,并没有发生任何陛下您所以为的事情。」
  「那妳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洁儿稍稍睁大了眼睛说:
  「您没有从马修斯那边听说任何事吗?」
  路希德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方才两人在一起时,马修斯也问过他是否要去地下。由于马修斯很少会主动提起黎戴斯,所以他是觉得满意外的……
  「那个……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但在陛下出门远征时,料理长那边问了我一件事。他问我送往地下的餐点内容可不可以做变更。」
  路希德迅速地点了许多次头。
  「原来如此,是黎戴斯叫他换的吗?」
  「是的。」
  「我知道了,我会去看一下的。关于这件事,妳就——把它忘掉。」
  路希德说完,便轻轻地拉开了门。
  仔细想想,在这几个月里,他先是因为刺客用的毒而受伤,之后又跑去远征,根本都没有去见黎戴斯。
  在黎戴斯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使那个马修斯都感到惊讶呢……?
  (难道是生病……?)
  怀抱着这种不祥的预感,路希德静静地带了两个守在门外的侍从,朝他所在的螺旋之塔走去。
  彷佛明白他心中的复杂情感般,洁儿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下去。
  *
  湿气很重的地下空气与地面上不同,有股像是泥土的味道。
  路希德与侍从一同走到地下二楼后,丢下一句接着他要一个人走,便把他们都留在了原地。
  「没听到叫唤前,你们都不准过来。」
  他说道。
  反正,没过多久马修斯就会赶来了吧。况且,他去见黎戴斯时都是一个人过去的,这点凡是随侍在路希德身旁的人,全都很清楚。
  路希德从怀中掏出钥匙。在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已经打开了三道锁。而能打开最后的铁栏杆锁的钥匙,只有自己才有。
  他将裹在布里的铁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地把锁拿掉。
  铿……
  门发出了跟什么巨大怪物在磨牙一样的声音。
  叩、叩……靴子的鞋后跟,敲在潮湿的石头阶梯上。除此之外,这个地下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仔细倾听的话,大概能听见地下水渗出的声音,以及蜡烛燃烧的声音了吧,但那也是非常微弱的。
  与其说是「好安静吶」,倒不如说是有种待在死了的生物腹中般的感觉。
  (那家伙,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倾听这些声音的呢?)
  路希德这么想着。
  虽说是双胞胎,他和黎戴斯一起度过的日子,却几乎等于是没有。
  母亲娜吉菈在娘家——宏卡?拉玛的领地中,生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个时候,据说她常常因为生病而回娘家休养。
  而怀上他们的时期,正好是她的病情渐趋好转的时候。
  担心母亲的身体再度变差的父亲,建议母亲就留在娘家待产。所以,直到出生后的六个月为止,路希德和弟弟都是一起待在母亲身边的。
  不过,那种婴儿时期的记忆,他根本不可能会有印象。
  等到他懂事时,自己已经完全得不到母亲的关心了。尽管他和黎戴斯拥有同样的马、同样的玩具、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食物,但就只有在最关键的爱情上,是绝对不相同的。
  为何不关心自己呢?
  为何被爱的总是黎戴斯呢?
  这个答案,他已经无法从父亲或母亲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父亲相当具有战士之王风范地战死于沙场上了;母亲则以自己的手,永远地封上了自己的嘴。
  (母后——终其一生,都没有关心过我的人……)
  回想起母亲临终的情况时,路希德总是会想起那把被她放在怀里用来护身的银色短剑。
  他见过那把短剑两次。头一次是用来指着路希德,第二次看到时,则是瞬间没入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呢,母后?我究竟对您做过什么,让您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那么厌恶跟我说话呢?)
  如果,自己的脸长得和弟弟不一样的话,他还能理解母亲会爱比较好看的那一个。
  不过,自己和黎戴斯是双胞胎啊。由于黎戴斯消瘦、头发变白的关系,现在的他们看起来的确变得像是无关的人;但是六年前,路希德刚从帕尔梅尼亚回来时所见到的他,的确是和自己非常相似。
  他并不认为,母亲爱的是黎戴斯的外表。
  (既然如此,为什么?)
  知道这个答案的,现在只剩下被束缚在前方牢笼中的人了。
  正因如此,路希德才会让他一直活下去。尽管明白他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还得排除家臣们的猛烈反对,路希德却依然无法斩断与黎戴斯之间的连结。
  这么做的话,他就会想杀害自己,并且产生怨恨……不对,路希德早就明白对方正在恨自己了……
  (彷佛跟自残癖一样呢。)
  他那边又是怎么想的呢——路希德思索着。
  现在,黎戴斯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活在这里,一边倾听着微弱的水声,一边察觉到那声音中混杂了某人的脚步声——他是否有如只能靠听觉判断的泥中生物般,静静地等待着有谁会像这样子,来到地下与自己见面呢……
  眼前微微地变亮了。他靠近了黎戴斯所在的房间。
  (黎戴斯醒着吗?)
  在几乎没有日照的这个地底监牢里,不论要做什么,都只能倚赖蜡烛的光芒才行。路希德缓缓地以手中的烛火点燃墙上的蜡烛,而那层空间也跟着慢慢地变亮了。
  就在此时,他开始听见了呼、呼的喘息声。
  (什么啊……?)
  他讶异地皱起眉,窥视起照理应该是黎戴斯所住的个人房。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便说不出话了。
  「什……」
  在他面前,黎戴斯正垂吊在窗户的栏杆上。
  「黎戴斯!」
  有一瞬间,路希德误以为他是用脖子挂在那里的。不过,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呼、呼、呼——」
  原来黎戴斯正拚命地在锻炼腹肌。
  而他把脚勾在被涂黑的窗户的栏杆上。
  「你、你在做什么啊!」
  吃惊到晃了一下的路希德,与倒吊在那里、拚命弯起上半身的黎戴斯,对上了眼。
  「……啊?」
  「啊你个头啦!」
  他敏捷地松开勾在栏杆上的脚,嘿咻一声地站直起来。
  「唉呀,王兄。」
  一边觉得很刺眼般的瞇起眼睛.黎戴斯一边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你居然会突然跑来。」
  路希德觉得很狼狈。
  「这是我要问的吧。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如你所见,我正在锻炼身体哦。」
  他从桌上的水瓶中倒出水,彷佛像是在喝酒时一饮而尽般,相当美味似地饮用着。
  「锻炼身体?」
  「是的,王兄你也知道,我整整四年什么都没做,结果得到报应了呢,身体都萎靡不振了。」
  路希德诧异地瞇细了眼睛。
  就路希德所知,自从被关进这个地底监牢,一直到最近为止,黎戴斯在这里都是过着不主动做任何事的生活。他饭也不吃,也不活动……不仅如此,由他主动提出想要些什么的要求,更是连一次也没有。正如前述般,他就像是住在深海泥中眼睛已经退化的鱼一样地生活着。
  然而,这副变化过的模样,又该作何解释呢?
  只需看一眼,就能看出其面貌上的明显改变。与数个月前相比,他的气色显著地变好了,整个身体都长出了肉。瘦得跟骨骸一样凹陷的脸上,增添了生气;他的手指变粗,指甲也恢复了色泽。
  最不同的是他眼中的光芒。
  过去,不论是头发还是眼睛,这个弟弟都跟路希德有着同样的颜色。但那头发从他失去双亲时开始,就褪色成白色的了,眼睛则由于铁质不足,掺杂进了青色而显得混浊。
  那副样子,和现在根本完全不同。现在,尽管他的发色并没有变回来,但在那双眼中,却明显地怀有了生存的希望。
  几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家伙呢?)
  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路希德凝视起了弟弟。
  总觉得不对劲。
  想法变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吗?从四年前被捕至今,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抵抗,一直承受着路希德的暴行的他,有可能在毫无契机之下做出这么大的转变吗?有可能突然决定要活下去吗?
  话虽如此,在这个没有人可以接触到的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以怎样的方式给了他生存的希望呢?
  想不出来。
  在路希德犹豫的期间,黎戴斯依旧表现出了至今为止,他从未见过的爽朗举动给他看。
  「好久不见了呢,王兄。你最近好吗?」
  「……为什么呢?」
  他说道。
  「咦?」
  「我从马修斯那里听说了。听说你开始改变了。负责这里的狱卒们也说,你变得健康到让他们以为认错了人。据说,你将送进来的餐点吃得一点也不剩,最近甚至还会再要一碗饭。由于要频繁地更换衣服,你还变得会想要热水、发油和衣物……」
  「哦哦,因为运动之后肚子就会饿嘛,而且也会流汗啊。」
  黎戴斯回了个听起来很呆的答案。
  「况且你瞧,目前为止,我不是一直在这里游手好闲,什么都没做吗?拜那所赐,我的肌肉都没了,瘦到只剩下一层皮而已,看起来超不象样的。我啊,之前照到送进来的镜子时,连自己都愕然了。啊啊,这样不行,这样子肯定没有女人缘。」
  「女人缘……」
  路希德瞬间哑口无言。
  刚才,他觉得好像从弟弟的口中,听见了非常惊人的话。
  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哥哥的模样,黎戴斯以他说的被送进来的手镜,像个女人般的仔细注视起自己。
  「得再吃胖一点才行,最重要的是,不锻炼的话就没有男子气概。况且,不吃也不行呢。最近我总觉得餐点很好吃,我也有拜托要多送一点面包来哦。除此之外,我还要了像水果和起司之类的,能够很快转化成肌肉的食物。虽然头发依旧是全白的,但我起码想让它变得有光泽,如此一来,就会需要用到发油之类的……」
  渐渐地变回和自己相像时的那张脸,朝路希德绽开了微笑。
  「怎么样?有没有稍微变得比较像双胞胎了?王兄。」
  「黎戴斯……!」
  察觉到自己快要被他的步调牵着走之后,路希德刻意提高了声音。
  「什么事?」
  「为什么?」
  「嗄?」
  「为什么你到了现在才想到要做这种事?你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你开始想杀我了吗?」
  黎戴斯睁大眼睛,露出了像是孩子般的表情。他一脸就是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说什么啊,他根本无法立刻理解的表情。
  「唉,我对王兄吗……」
  「我、我听说,你开始改变的时期,正好是我在这座城里被袭击的时候,所以……」
  不过,黎戴斯却觉得很麻烦似地耸耸肩说:
  「哦哦,也就是说,从某人那里听说了袭击事件的我,为了要继承王位,突然变得很重视健康的意思?可是,假使我有那个打算的话,应该早就要开始准备了才对吧……」
  「呃!」
  他说的是最正确的,所以路希德为之语塞了。
  那倒也是。如果,黎戴斯打算要唆使某人杀死路希德的话,他就不会让自己虚弱到这种程度了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为什么……」
  「要我告诉你吗?」
  他得意地笑了。
  「『那种妙药,有如蔷薇之色、香气馥郁;它可使病者存活,赋予丑陋之物美丽;它将老人变为少年,将年轻人变为愚者;它是美丽的毒,最重要的是,它是使少女疯狂的东西——』」
  黎戴斯突然唱诵起了(像是)诗歌中的一节内容,害路希德当场傻眼在那里。
  「你在做……」
  「『汝之名即为恋爱』。」
  在黎戴斯的唇边,有一瞬间露出了有如恶魔附身般的笑容。
  「你没听过吗?这是大文豪雷克豪得所写的喜剧『恋爱是妙药』中的一节哦。王兄,你也稍微接触一下艺术会比较好哦。」
  「什……」
  听见弟弟那完全出乎他预料的回答,路希德提心吊胆了起来。
  「恋、恋、恋爱……你该不会……」
  「正如你所想,我也是在那妙药的影响之下,才获得了美丽,现在正强烈地沉迷其中呢。哦哦,神啊,您这个小气的善人,对于只能等待被赐死的男人,您所给予我的是一份多么甜美的残酷啊!」
  忘我地将手放在胸口,黎戴斯继续说了下去:
  「哈哈,真讨厌,你不要这么惊讶嘛。别说其它人了,换作是王兄你的话,应该也很清楚,恋爱会让人想改变的那种渴望心情。」
  「别、别说蠢话了!」
  继续这样跟他扯下去的话,肯定会整个人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路希德再次提高了音量。
  「你说恋爱改变了你!你是为了恋爱而改变的?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有办法谈恋爱。能够见到你的,可是只有我而已耶!」
  匡啦!他将拳头揍到铁栏杆上。
  「还是说,你在妄想?你喜欢上了那个什么东东的剧中人物,是吗?」
  黎戴斯不为所动,他一边以上仰的视线注视着激动的哥哥,一边很傻眼似地说道:
  「请冷静一点。真是的,有必要气成这样吗?」
  (唔……)
  这个说法,不知为何让他有被触怒的感觉。很快地,路希德便察觉到了,当他在思考这跟谁很像时,才发现这口气和那个洁儿是一模一样的。
  这么一想,便让他觉得更加讨厌了。
  「你随便乱说的话……」
  「我并没有随便乱说,我是真的恋爱啰。所以我希望能变得跟她喜欢的类型接近一点。」
  「你说什么?」
  黎戴斯的确是说出了「她」这个字眼。
  如此一来,代表黎戴斯所喜欢的对象并不是妄想,而是确实存在的真人吗?
  (难道说……)
  路希德很仔细地观察起黎戴斯。难道说,黎戴斯偶尔会从这里偷跑到外面去吗?
  (哪有这种蠢事!)
  路希德大力地摇头。那是不可能的。那个才真的叫做毫无现实性。
  不过,假使不是那样的话,在这个地底,路希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机会能让他认识活着的女性。这里的警备完善,送餐点的人选是每日靠抽签决定的,而且东西还是用绳子从地下一楼垂放下来的。基本上,别说是女性了,他就连跟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哦,王兄。」
  路希德抬起了头。黎戴斯就像是读出了他的思考般否定了他的预测。
  「真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但我并没有离开这里一步过。」
  「那,到底是谁让……」
  「唉呀,我说出来好吗?」
  看到他那副故弄玄虚的样子,路希德这下变得很不爽.
  「快说!」
  「可是,让谜团一直维持在谜团状态,才能使人享受到更有意义的乐趣——」
  「吵死了,快点说啦。我很忙耶!」
  「是是是。」
  黎戴斯作怪地举起双手。
  「——就是尊夫人。」
  有一瞬间,路希德陷入了恍惚。
  「唉……」
  他像是游到水面上的鱼一样,嘴巴开开合合的。
  (尊……他说的尊夫人是……)
  路希德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脑中乱成一片了。在这种情况下,当他打算要思考些什么时,脑中状态却有如以猫爪去解开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令他急不可待。
  不过,将「尊夫人」这几个音排列在一起后,所代表的意义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
  「你、你、你……什……」
  路希德用手指着黎戴斯的脸,黎戴斯则笑着对他说: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的妻子,美丽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哦。她正是我所爱恋上的妖精……」
  讲明到这种程度后,路希德总算清楚理解到,黎戴斯所说的对象是指谁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喜欢上洁儿了?)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的脑中便像是火山爆发般地愤怒了起来。
  「你、你这家伙,居然想用这种谎话来唬我……!」
  「我才没有说谎。」
  「少胡说八道了,为什么是那家伙啊,你明明就没见过她!」
  「见过哦。」
  黎戴斯很干脆地说了出来。
  「什么!」
  「就让你看看那个证据,也就是我的宝物吧。」
  他缓缓地走往单人房深处,拿起了放在粗糙桌子上的手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帕轻轻地打开。
  手帕里什么都没有,根本完全是空的。
  (不对……)
  黎戴斯从那空空的手帕之中,挑起了某样东西。空气中闪过了一丝光芒。
  是头发……路希德这么想着。
  而且还相当长。可以看出那是需要梳整起来的,属于成人女性的头发。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头发,是女人的……」
  「没错,很美丽的银发吧?它并不是我的头发。不用我说,王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这是谁的头发了。」
  路希德以几乎快把铁栏杆抓坏的力道,用力地抓住它,并且把脸靠了过去。
  正如黎戴斯所说,路希德的确知道头发的主人是谁。那个总待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路希德有名无实的妻子,帕尔梅尼亚公主的冒牌货——以及,共犯者。
  洁菈萝娣?格朗恩。
  「为什么,为什么那家伙会来这里?」
  他连这里是地底监牢的事都忘了,大声地怒吼起来。
  真教人难以相信。
  为何洁儿会在未取得自己的允许之下,出入于这个场所呢?
  「唉呀唉呀,你还不知道吗?」
  像是觉得很好笑般,黎戴斯说了——
  「这是之前那位小姐来这里时,掉下来的头发。她是个无机可乘的人,但头发掉落时的声音,她倒是没注意到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那家伙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正好是半年前吧。」
  「半年前……」
  「就是你差点被雅薇赛娜杀死的那天啰!」
  黎戴斯将挑着头发的手指,很怜爱地放到了嘴边。
  路希德说不出话了。
  「什……」
  「为了那位小姐的名誉,我先澄清一下,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搞不清楚谁是对你下毒的犯人,而怀疑到了我身上的关系。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只稍微说了一点点话而已。在那之后,她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
  被他一说,路希德才知道那是发生在自己中毒昏倒后,到在王座之厅再次见到洁儿之间的事。
  (原来如此,是那个时候啊……)
  可是,就算能够接受这个说法,他的愤怒却依然无法平息。
  原因是,洁儿把这件事——她见过黎戴斯的事,瞒着自己。
  (可恶,刚才见面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脸!马修斯为什么也没告诉我!大概是那个女人教他不要说的吧……)
  用力地咬紧牙根后,路希德抬起了头。
  如果,黎戴斯说的是真的的话,在那天,他见到为了查明杀害路希德未遂的犯人而来到地下的洁儿,于是爱上了她……事情就会变成是这样了。
  (蠢透了!他的兴趣真糟,根本是低级趣味!)
  路希德啧了一声。
  可是,黎戴斯是为了她才决定要改变的。
  为了她,他吃起了东西、不再自暴自弃,打算变回原本健康时期的自己……
  (谁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上那个女人啊!)
  居然喜欢上那个像是冰块穿着衣服般的铁面女,路希德再怎么想,都只觉得他的精神不正常。从道理上来看的话,对住在地底的亡灵而言,配上个恶魔说不定倒是刚刚好就是了。
  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案了。
  可是,他的愤怒却还没有消失。
  这并不是刚才那种率直的愤怒。现在他所产生的,是彷佛在自己心中的漆黑泥团正被煮得沸腾滚滚般的那种怒气。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见了。」
  路希德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他将松开紧握住铁栏杆的手,拂去沾在手上的红锈。
  「你喜欢上那个女人了吧?」
  「是的。」
  「喜欢上洁……梅莉露萝丝。」
  「没错。」
  「因为这样,你才想要改变……」
  「是啊。」
  路希德刻意摆出怨恨的表情对着他笑。
  「但是,即使你这么做也是没用的。反正你又无法离开这里,对吧。」
  不过,黎戴斯并未受到他那种简单挑衅的影响。
  「是啊。」
  他唇边浮现淡淡的笑容。
  「!」
  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看起来像是确信没有这回事,反倒让路希德火大了起来。
  (不行,这种时候气昏头的话,又会被这个家伙给牵着鼻子走了!)
  他勉强压抑住声音里的粗暴。
  「况、况且,那家伙不会来这里了。就算你再怎么改变,那家伙也看不见。」
  「……所以呢?」
  黎戴斯只用眼睛看着路希德。
  路希德有一瞬间退缩了。在谁都无法逃脱的牢房内侧里,只有黎戴斯的锐利视线穿过了铁栏杆,贯穿了路希德。
  那就彷佛像是在说,这种铁栏杆,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一样……
  「吶,路希德王兄。」
  他语气黏腻地说道:
  「之后不论我见不见得到对方,根本都毫无关系。毕竟在我的眼皮上,已经深深刻上那位小姐的身影了。只要闭上眼睛,我随时都能见到她。」
  「什——」
  而且……黎戴斯以挑衅的口气打断了路希德的话。
  「你要把我关在怎样的地底都好。不论你把怎样的烙印烫在我身上、把什么罪名加诸在我身上,都无法阻止我去思慕某人。没有人能把我的心剖开来看。
  路希德,就算是你也一样。」
  「!」
  就在此时,黎戴斯采取了意外的行动。他做出了到目前为止,路希德来探望他时绝没有发生过的事……他主动靠到牢房的铁栏杆旁,站到了路希德的面前。
  「你……!」
  「还不太像呢。」
  插图 082
  黎戴斯像是在照镜子般的说着。
  「像什么……」
  「我和你是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而出生的,照理说应该会更相像才对。我想赶快变健康。要是再胖一点、肌肉再多一点的话,我应该就能和你更像了。」
  「你,为什么要……」
  「你不懂吗?」
  他呵呵地笑了。
  「你一直都是个幸福的人耶,王兄。」
  (这家伙!)
  砰!铁栏杆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晃动。
  「哼……」
  路希德用力地打了栏杆……而且,还是打在黎戴斯的脸旁边。
  「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黎戴斯,不管你再怎么改变,那家伙……」
  他说道:
  「——那家伙都是我的妻子。」
  路希德对黎戴斯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的一句话。
  「……」
  黎戴斯什么话都没说,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硬要说的话,就跟个寂寞的小孩一样)的表情,一直凝视着路希德那顽固的睑。
  不久,反倒是路希德先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他想逃走。
  每次来这里时,就会让路希德想起他不擅长应付黎戴斯的理由。他,就是路希德的镜子。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想保持住的、想要去做的欲望给说出来,而且还很理所当然。
  ——每次都是这样!
  「真是不可思议耶,王兄。你不这么认为吗!」
  像是要留住打算离去的路希德一样,黎戴斯出声说道:
  「我们从生下来之后开始,一次也没有处于对等的立场过。你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我是附带品;你被弃之不顾,我则是母后的可爱洋娃娃。接下来,你当上了国王,我则成了囚犯。」
  (吵死了,闭嘴!不准再说下去了!)
  路希德就这样咬牙切齿地,从个人房前离开了。
  要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他的恶意给击败,路希德有这种预感。
  但是,有样东西却从后面追赶而来。
  即使是在黎戴斯消瘦到像是另一个人、变得有如病人般时也好,只有一样东西却是从未改变地,与路希德像得不得了——
  那就是声音。
  「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现在,我们却变得对等了。而且,这之中还夹了一位女性。有生以来,我们头一次变得对等了哦!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才没有对等!)
  路希德在心中狠狠地回应。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才没有跟你一样,喜欢上那个女人。那女人只不过是个共犯。她只不过是我在消灭帕尔梅尼亚、娶到真正的梅莉露萝丝之前的,一个好用的妻子摆饰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些都当面说出来。
  愚蠢的黎戴斯啊,你喜欢上的女人才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个冒牌货。那个安迪鲁娼妇的女儿,洁菈萝娣?格朗恩——
  你所喜欢上的,是那样的女人。
  所以,我和你才不可能是对等的。
  (黎戴斯,我的双胞胎弟弟,你和我有张相同的脸,但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你,一生都要作为我的影子活下去。就跟我一直以来,都在当你的影子是一样的……!)
  路希德迅速地爬上楼梯。即使是一秒也好,他想早点离开这阴暗的地方。这里,是黎戴斯的王国,只存在着执着与黑暗的地底王国……
  「您回来了。」
  侍从们与光源一起迎接着路希德。路希德连忙朝明亮的地方冲了过去。
  尽管他往上爬了一层楼,声音却还是传了过来。
  「『王会变成普通的人,连神也会变成人。这就是恋爱之神妙……!』」
  ——黎戴斯正在继续唱诵诗歌。
  (可恶!)
  他想赶快跑到听不见那诗歌的地方。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路希德丢下了侍从,赶回到自己房间所在的左翼宫中央区域。
  总觉得,耳中还残留有黎戴斯带有挑衅的声音。
  『我爱上你的妻子啰!』
  「真亏他能这么无耻!」
  他用力地打向身边的墙壁。要是洁儿在他旁边的话,大概当场就会对他说「请不要把气出在东西身上」吧。然后,她肯定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把气出在东西身上的人,大多是小时候没有得到关心的人,这等于是在自曝您的弱点一样,所以应该要改掉才对——
  「吵死了,妳以为自己是我的谁啊!」
  「呀啊!」
  预料之外的女性尖叫声,让路希德将正打算再度挥出的拳头,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
  近在眼前的,是一张他认得的女性脸庞。
  「难道是,欧露帕莉娜小姐……?」
  不晓得她是何时出现的。在路希德的面前,正站着一脸僵硬的欧露帕莉娜。
  或许是以为要被他揍了吧,她正用手遮住脸,表情则皱成一团。
  「那、那……」
  「真是抱歉。」
  路希德连忙收回了手。
  好险、好险,要是没有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话,他差点就要因为过于愤怒,而揍到妙龄女子的睑了。
  喵,他听到了猫叫声。低头看向脚边后,他发现有只黑得快要融进黑暗中的猫在那。
  牠正用金币般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路希德看。
  「那、那个……我……」
  「哦哦,我并不是在对妳生气,不要太在意。」
  丢下这句话后,路希德便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糟了,居然偏偏在这种地方遇到她……)
  再怎么说,路希德现在都正处于躲避她的立场上,要是跟她聊太多的话,搞不好她会追问他为何都不肯来自己的房间。一旦演变成那样时,他没有能圆满搪塞过去的自信。
  不过——
  「陛下,我有话要跟您说。」
  正如路希德所担心的一样,欧露帕莉娜并不肯就这样放他走。
  他的脸紧绷了起来。
  「有、有什么事吗?我急着要……」
  「耽搁您一下子就可以了。」
  「不,就算妳这么说……」
  相较于表达得含糊不清的路希德,欧露帕莉娜倒是很干脆地把话说出来了:
  「我打算待会儿就回去五城市。」
  「咦……」
  听见她意外的请求,路希德一改方才的闪躲态度问道:
  「妳说的回去是……」
  他直接转身面向她。
  「现、现在就回去?」
  「是的。」
  她以顽强的表情,抬头望着路希德。那头一次近距离看见的水色美丽眼眸中,有着坚定的光芒。
  (也就是说,她要回自己家了?)
  「我给陛下您添麻烦了。」
  她低下头,用力地咬了一下唇。
  「至今为止我的种种冒犯行为,还望您务必能加以饶恕。承蒙王妃殿下的直接召见,让我高兴到忘我了。不过,反正像我这种乡下人,根本不可能成为陛下的对象。陛下您会讨厌我,也是必然的。」
  「呃,我倒也不是讨厌妳……」
  「没关系,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当他正打算要这么说时,欧露帕莉娜却摇着头,打断了他。
  「没关系的,陛下并没有错。是我太过愚蠢了,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
  在这之前,每每想起陛下在五城市中的英姿时,我只会产生『若有一天,能待在那位陛下的身旁就好了』的想法。如果一直那样生活下去的话,不久,我应该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某位贵族大人吧。可是,没想到王妃殿下会召见我……如此一来,自己不就能替陛下尽点心力了吗?我不小心萌生了这种想法。
  所谓的进入宫廷……支撑国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没有深入地思考过。」
  欧露帕莉娜的脸随着自己所说的话,变得愈来愈低了。虽然被长长的浏海给遮住、让人看得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她的眼睛好像也湿润了起来。
  「欧露帕莉娜小姐,我……」
  「来到城里之后,我总算清醒了,我只是在作梦而已。王妃殿下是很棒的人,我既没有她的那种冷静,也没有政治或医学的知识,我根本帮不上陛下任何忙。」
  「不、不对,一般人是不会懂那些的……应该说,妳要是懂的话才恐怖。」
  路希德感到很不知所措。反过来说,要是周遭尽是那种女人的话,他才真的会疯掉。
  「继续这样待下去的话,我也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在替您增添更多麻烦之前,我决定与这座城辞别。」
  欧露帕莉娜将双手合什在胸前,仰望着路希德。
  她美丽的天空色眼眸就像是雨后般,因水气增加而湿润着,眼角也红红的。
  原来她正在哭。
  不过,其刚强也使她没有流下泪水,她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请允许我回国。然后,请您原谅我曾做过的各种无礼行为。」
  在只会呆呆站着的路希德面前,她向后退了一步,弯下腰拜托着。
  「欧露帕莉娜……」
  像是感同身受到她的悲痛般,路希德撤回了对她所抱有的抗拒意识。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些许抱歉。
  欧露帕莉娜话中的意思,他很清楚。
  她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会不小心被路过地方城市的年轻男子给吸引,倒也不是无法理解。(虽然他很难理解那个对象会是自己,但简单来说,应该就是觉得很新鲜吧。)
  正如她所说,原本那应该只会成为淡淡的回忆,但拜洁儿发出的那个征选嫔妃的公告所赐,她的命运改变了。由于并非继承人,因此在享有某种程度的自由之下,已经被决定好前途的她,带着碰碰运气的心情来到了圣?安琪莉。其中大概也兼有地方贵族常常会做的,到都市游山玩水的味道。
  然后,由于表明了对路希德的心意,使她获得了洁儿的注意。
  被王妃出乎意料地召见过的欧露帕莉娜,肯定深信自己也能做些什么、完成些什么伟大事业了。
  然而,尽管她得意洋洋地做出了爱妾宣言……所作所为却都是白忙一场,对方(也就是我)还一直躲着她……
  而且,看着洁儿,更让她体会到了彼此的才干差距。
  原本只是个普通女孩的欧露帕莉娜,忍不住会想夹着尾巴逃回国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没办法,对手可是那个女人耶!)
  况且,因洁儿而产生的劣等感,别说是其它人了,在她身旁的路希德本人,可是感受最为深刻的。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同情她的成分就变多了,所以路希德说起了安慰她的话——
  「如果妳想回去的话,我认为也很不错。这里对妳来说,似乎并不是个安居之地,而且也有很多危险存在。」
  不用等自己叫她回去,事情就能顺利解决的安心感,使路希德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温柔语气安抚着她。
  我明白——欧露帕莉娜微微地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
  「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和陛下轻松地聊天,真是非常遗憾。可能的话,我满想与您一起喝茶谈天呢。」
  她羞怯地笑了,就像是对哭泣中的脸感到害羞般的表情。
  那张脸渐渐地使他产生了罪恶感,于是路希德开口了——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那么,现在要不要一起去喝个茶呢?当作是留个纪念。」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路希德轻轻推了还有些犹豫的欧露帕莉娜一把。就这样,两人走在通往了左翼宫中,属于他的个人房间的走廊上。
  「待会儿叫人在日光良好的地方备好茶点吧,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突然间,他以一副很善于应付女人的口气说话。
  对于总是嘲笑自己没有积极性的洁儿和马修斯,他在心中朝他们撂下了狠话——
  (怎么样,只要我想做,这么点程度还是没问题的!)
  「快过来,乌兰加。」
  欧露帕莉娜朝黑猫伸出手后,猫便跑了过来。猫的名字似乎是叫乌兰加的样子。在古语中,那是「椿花」的意思。
  「明明全身都是黑的,却叫做椿花啊?」
  听见路希德这么说,欧露帕莉娜有一瞬间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她大概没料到路希德居然会知道只有诗作中才会使用到的古语吧。
  「您……知道的真多呢!」
  「不,我只是想到平常使用的发油就是那样的名字而已。」
  一边进行这种毫无重点的对话,两人一边开始走了起来。
  「乌兰加」把尾巴卷在路希德的脚上,喵了一声。
  ——那一夜,圣?安琪莉王城里稍微发生了一点事件。
  当天预定在王妃的寝室休息的国王路希德,在去了爱妾的房间之后,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
  「……呃,这里是哪里啊?」
  隔天早上,难得不是在马修斯的怒吼声下醒来的国王陛下,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女人并不是妻子时,陷入了愕然。
  光滑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床单上。而隐藏在那之下的,则是白皙的肌肤……
  「什——」
  他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不记得为何会和这个女人同床共枕……
  所以,听见门外传来代替闹钟的秘书官那略带犹豫的声音时,为求答案,他用力地拉开了门。
  「马、马、马修斯,马修斯——!」
  「早安,陛下。」
  在茫然的路希德面前,秘书官马修斯一如往常般地,缓缓地向他行礼。
  「马修斯,我……」
  「陛下,抱歉打扰了您早晨的优雅时间,但请您尽快梳洗更衣。」
  「为、为什么……」
  将身为注册商标的镀金精密时钟收进怀里,他相当事务性地说:
  「——王妃殿下正在餐厅里等候您。」
  *
  那天早上,洁儿在醒过来之前,便察觉到这个圣?安琪莉中所发生的异常变化了。
  总觉得,房间外窸窸窣窣地骚动着。并不是耳朵实际听得见的那种喧闹,而是空气中的不平稳感。
  (……真是的。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子了。)
  她跟平常一样有如「尸体复活」般地坐起身,呼唤起随侍的侍女。床铺旁垂了一条连接着铃的线,只要一拉它,佣人座位正上方的钤也会同时响起来。
  「早、早安,王妃殿下。」
  「早、安……」
  进入房中的侍女们,畏畏缩缩地偷瞄着洁儿的脸。
  理由的话,她已经很清楚了。
  昨晚,身为她丈夫的国王路希德,并没有照预定造访她的寝室。
  目前为止,路希德几乎没有不来这间房间过。虽然过去寝室被纵火时,他并不在场,但他也没有跑去别的地方睡过。那种时候,他大多都是趴在执务室的桌上睡着了,之后秘书官马修斯会把他给叫起来,然后带回到这里。
  与帕尔梅尼亚等大宫廷不同,在艾兹森这个小小的宫廷里,并不会一一进行就寝或起床的仪式。主教不会跑到寝室来一一解说教义,房间的主人也不会直接在床上用餐。这跟他们原本是游牧民族也有关,艾兹森并没有那么爱讲究排场的习惯。就算有,那个跟野生动物一样的路希德,大概也不会想做那些死板的仪式吧。
  总之,路希德一日的最后时光,几乎都是和洁儿一起在寝室中度过的。他们之间当然没有什么甜蜜的气氛,正如前面所说,取而代之地,他们总是在进行会议。对艾兹森公国而言,那也算是很重要的时间。
  然而,昨晚路希德却没有来。
  重要的议题明明都堆得跟山一样高了……
  「抱歉打扰了。王妃殿下,早安。」
  在侍女们的低声细语中,响起了一个格外低沉的声音。洁儿并没有回头,她依旧直盯着眼前的镜子。即使不看那边,她也清楚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是路希德的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准男爵。
  「我想您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陛下昨晚在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伯爵千金的房间休息。」
  有一瞬间,洁儿觉得眼前的自己的脸,跟着镜子一起狠狠歪掉了。
  (路希德他,睡在欧露帕莉娜的房间里……)
  夜里,当他没来的时候,她也曾想过或许是那样吧,但她还是将直接睡在执务室的些许可能性给考虑进去了。
  「是吗。」
  在她旁边,莉莉卡大声地吞了口口水。身为侍女,这实在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洁儿再次望向自己在镜中的脸。
  很可恨地,上面一点动摇都没有。一般而言,知道丈夫睡在其它女人的房间后,应该会慌张或是有点什么大反应才对吧……
  「我先去餐厅了。我会在那里等待陛下。」
  说完这句话后,洁儿立刻站了起来。
  有几位侍女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前方替洁儿带路。手臂上披挂着薄绢披肩,洁儿照着过去在帕尔梅尼亚宫廷中所训练出来的方式,平顺地走在走廊上。正忙于早上各种准备的侍女们,每个人在看到洁儿后,全都惊讶得缩成了一团。
  ——是王妃殿下。
  ——陛下现在在哪里……
  而在她走过去之后,一群人再度窸窸窣窣地八卦了起来。
  洁儿在不引人注目的状态下,悄悄地叹了口气。
  侍女们最擅长散播这方面的八卦了。照这情况来看,现在整个圣?安琪莉中,大概都知道这件事了吧。
  *
  洁儿昨晚应该要跟路希德讨论的议题,在概略上可以分成两大项——
  头一项是不断找卡牌工会麻烦的星教会的问题。
  另一项则是在贫乏的北部地域很常见的、几乎难以养活自己的佃农们的事。
  另外还有奥兹马尼亚国王送来的同盟申请书,以及投诉从帕尔梅尼亚那边来的、在国境作乱的强盗们(这个是指吉奇?巴隆他们的『派搏特』强盗集团吧),请求赔偿被他们烧掉的街或田地等等,若要一一细数的话,根本是数不完的。
  特别是在星教会这方面上,连其它工会对他们的投诉也与日遽增了,就洁儿的立场而言,她希望能尽快听取到路希德的意见。
  不过——
  「……」
  「……」
  从他进入餐厅开始,两人之间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啊啊,真不自在……)
  洁儿正在静静地看着很难得会在路希德的面前持续变冷的鳗鱼派。他明明最喜欢吃鳗鱼了,但从刚刚开始,却完全没有要动它的样子。不仅如此,他几乎也没有伸手拿面包,只是一直难以冷静地喝着苹果酒。
  「喝那么多的话,等一下在会议上会因酒醉而口齿不清哦!」
  洁儿说道。
  每周星期四的午前所进行的宗务会议(也就是宗教方面的会议),在这次的议程中卡牌工会的事肯定会被提出来。对即将面临这个胜负关键的他来说,现在根本不是喝酒的时候了。
  可是,路希德却只回了一句:
  「哦、哦哦……」
  然后便以一脸毫无食欲的表情,不断地拨弄着面包。
  (真是的,真拿他没办法……)
  洁儿在心中叹了口气。
  昨晚应该要跟洁儿一起睡的他,与身为爱妾(候补)的欧露帕莉娜共度一夜的事,她早就已经从侍女们消息灵通的窃窃私语中,以及马修斯的报告下听说了。
  今天早上的路希德会这么坐立不安,大概是因为很介意这件事吧。
  (既然会摆出这种态度的话,从一开始就别那么做不就好了……)
  洁儿很难得地感到了烦躁。
  反正他多半是没有考虑太多,顺势便发展成「那样」了。既然如此,正大光明地把话说开不就好了。但是,他却在这种应该坦然的时候表现出很不自在的样子,弄得反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关于昨夜的事……」
  继续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洁儿这边先缓缓地开口了。
  路希德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哦、哦哦……」
  「我原本打算和您讨论卡牌工会的事,但陛下您并没有来,所以我现在向您报告,可以吗?」
  路希德一边吞下面包,一边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总算有心情吃东西了。
  「首先,针对安卡里恩星教会而来的投诉,根本毫无止境。教会不只是禁止了卡牌,他们还打算强行关闭公营娼馆、流放娼妇们,并禁止在澡堂贩卖酒类等等。假使把这些事情丢着不管的话,大概明天就会发生暴动了吧。」
  看准放完东西的侍女、上菜的人们都退出房间的时机后,洁儿开口说着。
  跟平常一样,留在房间里的只有洁儿、路希德以及马修斯三人而已。
  洁儿稍微抬头看了马修斯一眼。真不愧是身经百战啊,人家这边的态度就很堂堂正正。这样子实在很难让人分辨出到底谁才是主人。
  「为什么教会突然开始这样暴走呢?」
  「理由很好懂。我们先前才从教会那里拿了兴建十字大道的费用,而且还是以近乎胁迫的方式拿到的,所以星教会打算靠这次的新税填补回那些被夺走的资产。」
  啊啊!路希德发出了理解的叹息声。
  被拿走了就抢回来——不论在哪个时代,这都是能不断引起骚动的理由。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教会已经非常有钱了,但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钱被抢走,似乎是有伤其自尊的样子。
  只是要向神祈祷而已,为何会需要那么多钱呢?真是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依旧贪婪的集团啊。
  「是吗,原来有这种事啊……」
  「是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设法阻止才行。如果今后他们能乖乖地只出现在结婚典礼和葬礼上的话,那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陛下您也很清楚,他们并不是那么乖巧的集团。若是放着不管的话,可以想见他们将来会继续刻意找碴,并且擅自征收起税款。」
  一旦演变成那样的话,事情会如何呢?
  艾兹森执政府将会失去向心力,并且失去民心。地方贵族们会对丧失指导力的中央政府感到失望,开始考虑倚靠其它的大树。一旦演变成那样的话,别说是想要攻打帕尔梅尼亚了,光是艾兹森本身,就会先陷入内部分解的危机了。
  「要堵死星教会,并且让他们废除新税,这就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不过,即使妳说要堵死,就具体来说应该要怎么做?」
  路希德似乎恢复食欲了。他一边忙着把起司熏鸡肉往嘴里送,一边问道:
  「就算要挑那些家伙的毛病,也得先有题材才行。还是说,要拿那边的要求作为交换条件?」
  「许多修道院所拥有的葡萄园,在权利问题上都有所争议,但那些都是杯水车薪而已。只要在卡牌工会身上收取新税,他们就可以获得比那多上几百倍的资金了。」
  「原来如此……」
  他点了一下头。
  换句话说,这个新税措施,对星教会来说是非常手段,而且也是一只可以生出金鸡蛋的母鸡。
  「那,没有其它的事件了吗?譬如说,珀鲁耶姆大主教的超级丑闻、颇具地位的僧侣的不祥事迹、神学生们的集团奸淫事件等等……」
  路希德说道。
  不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圣职者犯戒,尤其是偷偷去娼馆或把神学生拿来代替男娼的老头,更是多得不得了。
  洁儿摇了摇头。
  「不,目前并没有这些事。而且这方面的题材,我们早就已经都用光了。」
  「妳说已经用光了,有这么夸张吗?像是接受贿赂的家伙之类的,只要查下去的话,应该多得不得了吧。」
  「很遗憾地,以前国库曾有过非常缺钱的时期,所以能用来威胁的题材全都……」
  「用尽了吗……」
  国王和王妃一起陷入沉默。
  大约半年前,为了在艾兹森国内建造新的十字街道,他们利用这些把柄威胁教会,敲诈了一笔资金。
  「我们好像抢太多了。」
  「是啊……」
  两人分秒不差地同时喝了口苹果酒。搞不好是因为这件事情,星教会才会把艾兹森政府视为敌人。
  路希德像是突然陷入沉思般用手托住下巴。
  「这样的话,我们也只能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了吧。像是禁止在浴场贩酒,以及禁止妓女进入珀鲁耶姆,你们觉得呢?另外,只要禁止各种赌博性质的场所就可以了,如此一来就不再需要卡牌了。」
  「不可以。」
  洁儿带着险恶的表情反驳路希德。
  「为什么?」
  「陛下,您知道这条街道里有几个妓女吗?」
  她话中强硬的语气,让路希德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
  「那您知道赌场共有几间吗?」
  他摇了摇头。
  「浴场有几间呢?」
  他又摇摇头。
  洁儿偷偷叹了口气。她小心调整措辞,尽量不去刺激到他——
  「殿下您也知道,帝王学的基本是『清浊兼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要求结果是完美的。最重要的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所以从人类手中诞生的街道、国家,甚至是学问都必然是不完美的。而且,说到底……」
  她突然将手上的汤匙放下,盯住路希德的脸。透过这个动作,她也看出他愈来愈坐不住了。
  「女性出卖肉体,以及男性为了一时快乐而沉迷于酒或赌博,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看似污浊的水里,不但存在着很小很小的生物,也有以此为食的肥硕鱼类,不能一味地追求洁净。国家是由人所组成,不能变成没有鱼的水。」
  她在说话的同时,突然回忆起以往的事情。
  洁儿过去所生活的安迪鲁大街,是一个人工虚构之美与人类的罪恶共处的奇妙空间。
  人们一方面轻视住在那里的妓女,一方面又追捧她们的美丽,渴望将其据为己有。
  为钱卖身的女人们,同样也以金钱无法计量的荣耀而闻名。
  不可赌博、不可沉迷于酒精、出卖肉体即是罪,公然从事这些每个人都挂在嘴边的罪恶的场所——花街,在那个地方,依照安卡理恩教义应被视为「世上最深重的罪恶」的女人们,同样也被当作世上最美丽的事物看待。
  不光是安迪鲁,她和那个男人旅行经过的每一条街道都一样,充斥着赌博的吵杂声、酒的香气,以及女人聚集而成的幽暗。
  洁儿在不知不觉中领悟到——
  在这个世界里,「污秽」是必要的。
  「……说这么多废话。」
  洁儿倏地抬起头来。不知道从何时起,路希德换上阴暗的眼神瞪着自己。
  他带着险恶的表情,再次对着洁儿挤出一句话:
  「妳的这番说词,也是想包庇自己过去的同伴吧。」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知为何,他似乎发火了。
  「那,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妳什么也不说!」
  他的语气一下子严厉了起来。洁儿被他突发的怒火吓到了。
  「……您指的是什么事?」
  「就是昨天我没有去妳的房间这件事。为什么对这件事闭口不提?妳要是有话想说就说啊!」
  「有话想说的,应该是陛下才对吧。」
  冲突已然箭在弦上,洁儿再度盯住路希德不放。
  「妳说什么?」
  「我才没有把话憋在心里。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一样,今天早上还有宗务会议要开,所以我们必须先讨论那个卡牌工会的事情。因为陛下没有任何表示,所以我才在这时候提出来。只是如此而已。」
  洁儿也知道,自己的话中带刺。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居然不自觉地看到他就生气。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陛下要在哪里跟什么人过夜,对我来说都没有影响。不过,这样说来……从下次开始就不需要事先报告了。」
  「什……」
  「没错,而且呢……」
  路希德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洁儿却故意抢先开口。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情不需要再特别提醒,不过昨晚陛下和欧露帕莉娜小姐共度良宵,所以她已经正式成为陛下的宠妾了,今后必须以正式的礼仪来对待她。」
  「正、正式的礼仪?」
  似乎被洁儿的气势压了过去,路希德路希德缩起下巴念道。
  「嗯,没错。依照惯例,国王的宠妾必须拥有相当程度的身分,因此必须授予适当的称号、也必须制作公开文书。还有——」
  洁儿彷佛害怕着沉默一般,不停地对他说着关于对待宠妾的方式,还有如何处理她的家族关系之类的话题。
  「另外就是,虽然对您不好意思,但在正式场合请由我负责露面,因为宠妾只需要和您晚上同寝就可以了,所以请您尽量公平分配过夜的时间。还有……还有……」
  (我到底在说什么……?)
  洁儿一边说一边困惑起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喋喋不休。可是如果不说话就冷静不下来,她发现自己只要一对上他的目光,似乎就会不由自主地口出恶言、责难于他。
  (你明明说过要欧露帕莉娜回家了,这个骗子!)
  「还有,关于她的正式称号……」
  「不要再说了!」
  「碰!」一声巨响,让洁儿回过神来。
  那是路希德敲桌子发出的声音。
  「您指的是什么?」
  「妳为什么还这么有精神?」
  洁儿的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嗯?」
  「大清早就忙进忙出……妳明明应该累到黑眼圈都要出来了。」
  他一脸火大的样子咂咂嘴。
  「我还一点食欲也没有,而妳居然在我眼前大口大口地吃饭。反正妳昨晚一定也睡得很好吧。」
  洁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出这种事来问罪,于是她顶了回去:
  「我平常就是吃这么多啊!」
  「我不是说这个……」
  「而且就如您所说,我昨晚也是按时就寝。要是睡眠不足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无法工作了。」
  路希德一点也不相信,只是盯着洁儿的脸瞧。
  「妳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为什么不会!」
  「为、为什么……那是因为……所以说……」
  他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
  洁儿被路希德不讲道理的行为惹毛了,她开始觉得有点累。为什么自己一定要骂他不可呢?他明明说过不需要宠妾的,却又自己主动接近欧露帕莉娜……
  (就是啊。假装很厌恶那种事情,最后还不是变成这样。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总是言行不一,见风转舵……)
  「可恶!」他咒骂了一声。
  「妳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他说话的速度加快了。
  「每次只要一看到我就念个没完没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讨论老是抓不到重点。」
  路希德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责任都怪在洁儿身上。接着他又沉默下来,开始害怕她会把所有的过错通通压在自己身上。
  (任性!)
  洁儿愤怒到极点,反问路希德:
  「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希德将握到发硬的拳头放在桌上。
  「妳打算一直瞒着我吗?如果我不问的话,妳打算一直瞒着不提吗?」
  「所以说,你想说什……」
  「妳跟黎戴斯见过面了吧?」
  那个瞬间,洁儿倒抽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紧紧捏住。
  (怎……)
  接着,她缓缓地呼出一小口气。
  那时候——发生了雅薇赛娜的事件,在圣?安琪莉里面引起大骚动时,她为了找出犯人而前往他所在的那间地下室。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告诉路希德这件事……
  「是啊,我们见过了。」
  洁儿爽快地说出答案。
  在事件结束以后,她要马修斯对此封口。即使如此,这件事情还是传进路希德耳中,他应该是从黎戴斯口中得知的……这样的话,再隐瞒下去也没有用。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是因为,陛下还在休养身体的关系。」
  「妳说谎!」
  面对路希德严重的斥责,洁儿硬是反驳回去:
  「不,我是说真的。那时候陛下中了第二次的毒,性命危在旦夕。而且又因为雅薇赛娜造成心灵上的巨大伤痛。在那种时候,我怎么敢提出来……」
  「理由很多嘛!」
  他使劲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一样。
  「是啊,妳一直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意见、正确的判断、正确的提案,妳的思路的确比我巧妙太多。国王的智囊、艾兹森真正的支配者,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既然妳是如此判断的,那就一定是正确的啰。可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他用力握住高脚杯(彷佛面对着敌人一般)开口说道:
  插图 098
  「……为什么不问我?」
  「陛下……?」
  「今天早上也是。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为什么』呢……」
  洁儿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洁儿觉得路希德此时应该是一脸怒气才对,但她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如果洁儿没有看错的话,他显得有些寂寞。
  他的眼睛下面是在逞强,从不甘心变成了愤怒。
  路希德甩下餐巾,起身把手放入净手用的碗里。他用湿湿的手抓了一把麝香葡萄,似乎是要拿去别的地方吃吧。当他不想待在这里,或是觉得吃不饱的时候,总是这么做。
  「我已经听腻妳说教了。妳想说什么就跟马修斯说,之后我会再问他。」
  「陛下!」
  「星教会的事就交给妳了。我会在这段期间里尽力解决另一个案件。我会按照妳的想法处理艾兹森的继承问题!」
  「陛下!」
  路希德不理会洁儿的呼唤,快步离开早餐室。
  马修斯在抱着头的洁儿耳边说了句话:
  「王妃殿下,那位您私雇的人已经到了。稍后还请您接见他。」
  洁儿不发一语地望着马修斯。
  那个私雇的人指的应该就是吉奇?巴隆吧。
  他率领的放浪武士集团——通称派搏特团,从雅薇赛娜的事件到现在的这大半年里在帕尔梅尼亚境内兴兵作乱,最后终于逼得讨伐队伍出军清剿,而逃到艾兹森公国来。
  (对了,可以让吉奇再去调查一次,看看珀鲁耶姆教区有没有发生什么丑闻。也许可以从这当中找到漏洞可钻……)
  洁儿在脑中飞快地思考着。现在她想找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就算找些复杂的事情伤神也好。
  「我知道了,就照你说的去做。」
  马修斯微微点头,接着起步追向路希德。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他似笑非笑,感觉有点哀伤地带着复杂的表情说:
  「难得看到王妃殿下会把事情搞砸呢!」
  「咦……」
  洁儿还来不及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身影又消失在挂毯的另一端了。
  洁儿愣了好一阵子。
  「这是什么意思……」
  仔细想想,今天早上的举止一点也不像自己的作风。面对路希德居然心情焦躁,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的确,明明以往都能保持冷静的,这太奇怪了。)
  而且,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的马修斯,居然也说了这一番话,洁儿心想,今天的自己果然「很不像自己」吧。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
  洁儿内心感到愤慨不已。
  即使知道自己不太对劲,但她还是认为路希德说得太过分了。他说自己对他叨念个不停,反过来指责自己没询问他的意见。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从她的食欲和睡眠时间这两点发难。
  洁儿心想,我明明是自己情愿睡眠不足,为什么连食欲不错跟可以熟睡这种事也要受到他的责难呢?他实在是很别扭。
  (算了,那个人每次都是这样……)
  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洁儿勉强自己咽下这口气。她再次大口大口地吃起眼前的盐渍芜菁。还剩下这么多,留着也是浪费。
  而且从早上开始心情就这么烦躁,该不会是很久没来的好朋友来了吧……
 

 



 *

  从此以后,路希德开始每隔两个晚上换一个房间过夜。
  以一个星期的开头算起,他一开始先和洁儿一起过夜,到了下一个星期二则在欧露帕莉娜身边渡过。接着在下一个星期三时,他不和洁儿也不和欧露帕莉娜在一起,而是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不过……
  「上星期三在三楼北侧的厕所就寝。而之前的星期日在马修斯大人房里。再前一个星期日则是拿了条被子在执务室睡。当然,也没有侍女服侍。」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担任王妃公认的偷窥队队长的莉莉卡,一边看着贴身的笔记本一边报告。
  「够了,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像往常一样,在中午以前都待在北塔的研究室里的洁儿冷淡地说道。
  「咦,可是王妃殿下……」
  「说实在的,与其睡在床上,那个人还比较喜欢缩在木头或枯草上睡觉。所以妳们不用费这么多工夫吧。」
  究竟是因为草原一族的血液使然,或者单纯只是本人的兴趣呢?路希德喜欢光着身体更胜于穿衣,骑在马上会比坐在椅子上更有活力。洁儿曾经见过他激情的一面,因此也了解这个道理。
  他简直就是一头野兽。洁儿是这么想的。不管是那激进的个性,或是静不下来的举止都是一样……
  艾兹森本来就是草原与火山之民。与马一同生活,隐没在山林之中。那古老祖先的血脉,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在他的肉体上展露出更为浓重的色彩。
  (可是,他是王。)
  洁儿思考着。
  灵魂穿梭在风中……可是身为一位王,他的肉体却被束缚在王座之上。
  他想必感到相当愤慨吧。
  为何自己无法战斗呢?
  因此为了宣泄这份遗憾,他选择「征服」和「远征」敌人来让自己好过一点。今后也不会改变吧……就如同为了策马奔驰而生一样,他是为了征服而活着,这座城不过是个短暂的休憩所罢了。
  对于这样一位野性男儿的夫君,在这座城堡里怎么过活,洁儿不会太过在意。只有墙壁跟屋顶,比起露营还要简陋的生活,从自己的经验中也很能体会。
  「但是,至少一个星期该拨出一半的时间和您一起……」
  莉莉卡语气中有些遗憾地说着。
  「那个女的……不不,凯蜜子爵夫人每逢陛下临幸之日都会盛装打扮,准备许多故乡当地的酒跟食物。陛下自己也很喜欢这样的招待,每次都会醉到不省人事……」
  由于已经正式成为宠妾的缘故,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伯爵千金被授予凯蜜子爵爵位,称为凯蜜子爵夫人。因为她总是带着椿花饰品、一身白色洋装,在宫廷内也开始有了「白夫人」这样的称呼。
  「没关系。」
  「可是、王妃殿下……」
  「那点程度的酒醉不会对隔天造成影响不是吗?而且她带进宫廷的物品也全都经过检查,没有问题的。」
  因为似乎会结霜的关系,昨夜便将花盆搬进塔的房间里。洁儿一边舔着盆里的泥土一边说道。
  之前曾有刺客混入召集到王城的宠妾候补之中,因此洁儿决定凡是出入王城的人随身物品都要彻底检查。化妆用的粉饼当然要查,就连发饰和项链镶石的内侧也要仔细检查是否藏有毒物或利器,尤其是那种无人见过的珍稀物品更是严禁携入。
  欧露帕莉娜运来给路希德吃的食物也一样,全都经过马修斯试毒。而携带的稀有物品也都由用银测试,洗净之后才能带在身上——连猫的项圈也一样。
  如此一来,她应该没办法带进任何对路希德有害的毒物了。
  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莉莉卡把眼睛瞇成三角形,数落着欧露帕莉娜——
  「就是因为王妃殿下这么满不在乎的关系,那个女的才会得意忘形!听我的同事说,那个女的还对陛下说谎,说自己要回国了,把陛下骗进房间里。还有啊,每次只要王妃殿下要检查她的携带品,她就会拿这件事说王妃殿下的坏话!」
  「我也不是都不在乎……」
  「没错,莉莉卡前辈说的没错。」
  最近刚出师的新进侍女可可,用一副不亚于前辈的气势插话进来——
  「凯蜜子爵夫人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她一边嘴上夸着王妃殿下,一边又说今天早上王妃殿下跟陛下两个人一同用餐很狡猾,这是我听朋友说的。
  虽然她每天都会去圣堂祈祷,装成虔诚信徒的模样,但她一定是个不安好心眼的双面人!」
  「妳怎么能肯定呢?」
  「就是因为那只猫!她养的那只叫做乌兰加的猫,态度恶劣到极点,而且牠只吃活的鱼哦!人家说猫会像牠的饲主呢。」
  这道理有点怪怪的。可可又轻哼一声继续说着欧露帕莉娜的不是:
  「她明明养了只黑猫,却说王妃殿下才是魔女。真是搞不懂,到底那一边才是魔女啊。」
  莉莉卡用手按着额头,刻意大大地叹了口气。她看到洁儿依旧没在听她们说话,不禁愣住了。
  「啊——真是够了,请您不要再吃那些土了。要是被别人看到的话,又会被那女人编排出什么鬼话!」
  「就算妳这么说……」
  洁儿一脸为难地洒下手中的土。虽然向莉莉卡说明过,要了解土壤最好的方法就是去舔它,可是她却充耳不闻。
  在恩帕利亚地区运来的土中播种好几个月了,可是却一点发芽的迹象也没有。那个地区的雨量稀少,所以不勤浇水是不行的。而且火山灰含量较多的土质本来就较难耕种……
  在她替土壤担心的时候,莉莉卡跟新进侍女可可两个人,还在针对欧露帕莉娜的不满唇枪舌战。
  「现在啊,欧露帕莉娜的胜算较大,有些侍女也被拉进她的阵营去了哦——您有在听吗,王妃殿下!」
  「咦?没有啦、那个……比起那种事情,莉莉卡妳看,里面有蚯蚓——」
  洁儿看着从花盆中跑出的蚯蚓,一脸高兴地说着。
  两人吃惊地看着王妃。
  「王妃殿下,您觉得泥土比陛下的宠爱还要重要吗!」
  「可是土里有蚯蚓,就代表土壤肥沃到一定的程度……」
  「没有人在说蚯蚓的事情啦!」
  莉莉卡气愤地说:
  「听好啰,从现在开始我跟可可会挑出不输给那个女人的出色连身裙,让您试着搭配不同的首饰。这样一定是王妃殿下比较美丽。只要您不要再吃土之类的东西,一定可以赢过她。妳说对不对,可可?」
  「是的!」
  听见前辈侍女的催促声,可可也充满精神地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站在王妃殿下这边。」
  「没错!」
  两人含泪倾诉,对洁儿说着绝对不可以吃土等等叮咛,才走出塔外。
  「该怎么说呢……」
  洁儿卷着自己的长发——
  虽然自己没什么自觉,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现在的立场真的这么危急吗……?

  「——不过呀,如果是普通的女性,看见丈夫有其它女人多少都会有些忌妒吧。」

  她自嘲地说着。
  洁儿发现纵列花盆的其中一盆上,有道清楚的人影。
  「如果是个普通的女性的话呀,不过妳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吉奇?巴隆。」
  影子轻柔地动了,那动作就像是黑色的果冻在冰上滑过一样。
  「你从珀鲁耶姆回来了吗?」
  「是啊,我的孩子看到妳传来的连络讯息了。」
  影子消失,有个人从窗户现身。脸上戴着面具,连四肢也套上贴身的黑色衣物,站在那里根本分不出那一边才是影子。
  洁儿前天在王城最左边的房间阳台上晒花毯。从旁人的眼中看来,不过是在晾衣物罢了,不过那却是她跟吉奇所敲定的呼叫信号。
  「在王城附近有派搏特的同伙。一看到花毯就发出通知,过了两天就传到我这里了。」
  他这么说。
  「哦——很优秀嘛。」
  「没什么,在我们这行是很常见的手段。在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同伙,不过可惜的是数量上没有教会多。」
  他率领著名为派搏特团的盗贼团,平常都在帕尔梅尼亚国境附近作乱。几年前帕尔梅尼亚忙着和艾德利亚打仗,加上首都洛兰特因为死神病而受到相当大的损害,现在反而是受害较少的南部乡下比首都来的丰饶。
  「地方上的领主已经不太理会帕尔梅尼亚的国王了。他们不再上贡中央,而是把钱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就是证据了。」
  「原来如此。」
  洁儿听他简短说明帕尔梅尼亚的现状之后,马上针对召他来此的事情进行讨论。
  「那么,关于拜托你的事情,有得到什么发现吗?」
  他点头回应。虽然因为面具的关系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但是那双眼却透露出他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事情。
  「首先,星教会打算强行推动的巧取税,提出法案的似乎是珀鲁耶姆教会的新司教。」
  根据他的调查,那位司教名为所罗门?索克。
  「他是乡间贵族出身。因为是次男所以不能继承家主之位,因而入了僧籍。」
  洁儿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代里,普遍是由长子继位家主,所以次男和三男多半是送给他人做养子,要不就是成为佣兵、僧侣。
  「他的才学相当优秀,经由达纳斯修道院的推荐进入伊力卡的神学大学。就在前阵子,因为妳让那个雅薇赛娜的父亲失势的关系,星教会展开大规模人事异动。这家伙也拜此所赐,成为珀鲁耶姆教会的其中一位司教。」
  洁儿又点了点头。
  发生在半年前的雅薇赛娜公主暗杀国王未遂一案,事件真相被洁儿和路希德隐瞒起来。而另一方面,他们公布了在背后操弄的雅薇赛娜之父——罗凯那巴德枢机卿的阴谋,向星教会提出正式抗议。
  身为保护者的帕尔梅尼亚高层也不再伸出援手,罗凯那巴德继承法王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沦为失败者的他消失踪影,而新任法王似乎也没有办法裁决这个曾位居枢机卿的人物。
  然而,身为法王的候补人选,却驱使自己的私生女公主杀害国王,实在是件大丑闻,星教会也只好暂时保持低调。
  艾兹森公国则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材料,拿这件事从教会那边挖了些钱作为新建街道的资金。
  接着,这次换成星教会展开反击了。
  而这是出自被称为秀才的所罗门?索克新司教的点子。
  「嗯……虽然目的是调查这家伙身边的人事物,但是他却干净得让人佩服啊。不论是和男性或者女性的关系,都干净得像是刚拆的床单一样。也没有任何收贿的迹象,在达纳斯的时候也没传出任何丑闻,不愧是受到法王重视而被特地指派到珀鲁耶姆的人物。」
  洁儿听见这番话之后不禁叹了口气。
  她原本心想,要是可以抓住这个狡猾新司教的弱点,就能阻止新税案推行,如今看来是没有把柄可抓了。
  吉奇取出怀中折迭的纸片,然后在洁儿面前摊开来。
  「这就是所罗门的画像。」
  洁儿轻轻点头,接过纸张。
  上面画着身材高眺纤瘦的男子素描。头发如木炭乌黑,瞳孔则是水蓝色。以一个艾兹森人,来说倒是非常罕见的组合。
  「……你只和他见过一次面吗?」
  洁儿自言自语。
  如果想了解对方、找出对方的弱点,不能只凭这张画,而是必须充分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再以之作为基础寻求对策。
  「不过,好像没有慢慢来的时间啰。」
  吉奇轻搔脸颊说道。
  「怎么说?」
  「之前提到的卡牌工会,由于国王迟迟没有具体的响应,因此干部们已经开始产生了不信任感,目前已经达到产生暴动的临界点。所有新生产的卡牌全都在城门那边被没收了,连一枚都没进入珀鲁耶姆市内,而教会在市内却把没收的卡牌透过「神的名义」恣意贩卖。工会赚不到一分钱当然会觉得很气愤,不是吗?」
  因为吉奇说的话和事实相符,洁儿也只能苦着一张脸点头同意。
  事实真的就像他所说的一样。
  如果现在不能阻止星教会,那么下一次就不只是卡牌了,想必他们会针对各种物品随意课税。如果情况发展到这种地步,人民的不满会爆发,而路希德的统治基础也会开始崩解。
  这时吉奇却突然冒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话说回来,昨天晚上,我到妳老公那边走了一趟。」
  洁儿凝视着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唉呀呀,一脸『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耶。不过有什么关系嘛,妳也没损失啊。」
  「真的是,多管闲事。」
  面对他这种得意的态度,她叹了口气。
  昨晚路希德在欧露帕莉娜房里过夜,但因为那是事先决定的顺序,所以没有什么好说的。
  「妳不想知道吗?里面是什么情况呢?他跟爱人相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语调微妙地高扬起来。顽固的路希德和宠妾在一起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似乎就是吉奇很感兴趣的地方。洁儿明明没有拜托他,他却还是跑去窥探,大概就是基于这个理由吧。
  「不用了。」
  「好啦、好啦,别这么说。话说回来,我到现场的时候国王已经睡着了,没看到什么好料的。」
  「多半是因为被劝酒的关系吧。」
  「说的也是。不过他可是一下子就睡着啰。」
  洁儿突然看见吉奇的瞳孔中带着诉说这件事另有隐情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不过那个当宠妾的女人,不是发下豪语要比妳早生下孩子吗?像这样的女人,不会把人灌到烂醉吧,应该是喝到微醺就可以了才对呀。」
  他挑出的矛盾之处,让洁儿恍然大悟。
  的确是这样没错。
  ……可是,也许只是路希德不小心喝过头了。
  「不过他喝下的量没有造成宿醉呢。」
  「他啊,可是很简单就醉倒了,简直像是被下了药一样。」
  「!」
  在这个瞬间,洁儿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丕变。不过那不是脸色变了,而是血气直往上冲。
  (被、下了药……?)
  洁儿绷着一张脸,开始觉得头痛起来。一阵一阵地抽痛……彷佛头盖骨被凿子敲击似的。
  (难不成欧露帕莉娜她……?怎么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奇瞇细双眼看着她。
  「难道妳没发现吗?……不对,不是这样,妳这女人不至于迟钝到这种程度,妳只是假装没有发现,换句话说,妳是不想发现吧?」
  吉奇的脸缓缓贴近洁儿。
  两人的影子几乎靠在一起。
  洁儿不假思索地把视线移向下方
  「怎么会、我才没有……」
  「还是说,妳根本不想去想呢?」
  被这么一说,她随即反驳回去。
  「怎么可能,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厌恶的一面啰!」
  「……你这是、什么意……唔!」
  她的头愈来愈痛,开始有想吐的感觉。但是思绪不能停下来。照吉奇的说法,欧露帕莉娜有可能下了什么药物。
  可是这阵头痛让她没有办法好好思考这件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
  洁儿从喉咙挤出声音:
  「……吉奇,拜托你一件事。」
  她开口说道。要是他说的是真的,一定要赶快调查。欧露帕莉娜到底让路希德喝了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
  吉奇扭动脖子,发出喀喀的响声——
  「妳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如果真的那么担心,不是还有个杰出的使魔吗?」
  「使魔……?」
  「那个,就那个啊。」
  吉奇?巴隆指着洁儿的锁骨附近。那里垂挂着一颗比鸡蛋还要大的漂亮蓝宝石。
  (蜜瑟罗黛!)
  洁儿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宝石。
  不论是蓝宝石也好、红宝石也好,这种尺寸的宝石可说是绝世珍品。而且这颗巨大的宝石,还有精灵栖宿其中,那是在远古时代坠落地面的星星——它们被特别称之为「星石」。
  「星石」
  那是全世界有权有势者梦寐以求之物。
  但是需要拿一切的幸福来换,这一点则是无人知晓。
  (吉奇知道这块蓝宝石就是蜜瑟罗黛?)
  洁儿咽下了一口口水。
  「只要在这个世界的暗处走过,大都会涉猎一点魔学的知识。不管是在太古时候精灵比人类还多,或是魔法的确存在,或是星星曾经降临过的事情,在那个圈子里打滚过的人都知道。」
  他的喉咙像是痉挛一样抽动着。
  「吉奇……你……」
  「我之所以会帮妳,有一部分也是看在这玩意儿的面子上。被星石选上的人,拥有撼动人世的力量,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王者的助力呀。」
  他用怜惜的眼神凝视洁儿。
  「妳是能够撼动人世的人啊,王妃小姐。我想看看这样的人物如何推动世界运转。所以啊,妳现在召唤蓝宝石的星之灵出来,我也不会被吓到的。」
  「不行,我办不到。」
  现在,蜜瑟罗黛肯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这场交谈。洁儿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不能拜托蜜瑟罗黛。」
  「那是为什么?」
  他并不知道——不,大部分想得到星石的人都不知道——拥有了它,会让自己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被偷走,也可以用「奉献」两个字来形容。
  如果倚靠蜜瑟罗黛的力量,她一定会向洁儿索求某些事物。
  笑容。
  还有,泪水。
  如果其它的表情也被夺走,那么洁儿会逐渐变成无法表露感情的人偶。
  其它的人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没关系。
  可是,她就是不能忍受那道声音谴责自己。
  洁儿下意识地压住太阳穴——
  (路希德是这么形容自己的——冰之心、「铁面的魔女」什么的话……)

  「打扰您了,王妃殿下。」

  (咦……)
  她压着太阳穴抬起头来。
  「莉莉卡?」
  那是刚刚离开不久的莉莉卡的声音。她明明知道我中午以前都会待在这里,却还是跑到这座塔里叫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回头一看,吉奇已经消失了。
  「进来吧。」
  她朝着门后说话。接着门扉发出「吱——」的声音打开了,莉莉卡就这样溜了进来。
  莉莉卡皱着眉头,一脸困惑。
  「有什么事吗?」
  「那个……有位人士非常紧急地想和您见面。」
  「非常紧急,跟我?」
  「是的。而且会面的时间就是现在。根据来人的通报,那一位已经往这里来了。」
  洁儿听了之后很吃惊。
  无论何时,权贵人士来访前通常都会事先做好约定。如此紧急,而且还是与一国的王妃见面,实在很不寻常。
  「那么,来访者的身分是?那位急着要和我见面的人是谁?」
  「是。那位是礼思齐伯爵夫人。」
  「礼思齐伯爵夫人?」
  洁儿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礼思齐伯爵夫人,不就是那个欧露帕莉娜的亲生母亲吗?而且为什么不找女儿,而是找我……?
  「那是欧露帕莉娜的母亲吧。为什么会……?」
  「奴婢也不清楚,但是来人一直强调这件事很紧急,已经遣了好几个人来传达了……另外,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莉莉卡又把手贴上那张藏不住困惑的脸的脸颊上。
  「对方的下人说,这件事要对欧露帕莉娜保密。」
  「对欧露帕莉娜、保密……」
  礼思齐伯爵夫人要瞒着女儿跟洁儿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的确、很奇怪……」
  洁儿和莉莉卡面面相觑。特别从五城市赶到王城来,却又不和出仕的女儿见面,确实很奇怪。而且来访的事情还要保密。
  难不成,这对母女关系很差吗?
  还是母亲想反对这次女儿的出仕呢……?
  「总而言之,不见上一面的话什么都不清楚。我们回去吧。」
  洁儿拍掉附在手上的些微尘土,走出北塔。
  在会见下臣时必须戴上冕冠,宝石也不能使用平时配戴的款式。和拥有官职的男性不同,传统上女性会以装饰品来表示自己的地位。不过洁儿总是戴在身上的大型蓝宝石,是被称为星石的不凡之物,在整片大陆上也找不到比这个更为高贵的物品了。
  (但是,我不会再借助她的力量了。我要靠自己突破一切的困难。)
  洁儿一边想着吉奇?巴隆刚才说过的话,一边在莉莉卡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化妆间。
  将发型重新编过,特别是盘起的部分比处理前更为蓬松,再插上数支有宝石垂饰的银簪。插簪的习惯是由东方大国伊瑟洛传来的。
  「王妃殿下,请用。」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将浮有许多花朵的水盥送到面前。得知有场紧急会面的她,替自己准备了插在头上的鲜花。
  「用这个。」
  嘉亚泰葛丝拿起王妃选中的花,除去水滴后递给编发的人。
  之所以刻意避开椿花,是因为刚才欧露帕莉娜的事情在脑中一闪而过。
  自己选的是平常所用的蔷薇。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安迪鲁,「蔷薇王」是继承花冠的妓女才有的地位。而椿花的位阶在蔷薇之下。
  (那个欧露帕莉娜的母亲,究竟是为何而来?)
  洁儿在化妆间里等待侍女通报礼思齐伯爵夫人到来的消息,一边思索着。
  (而且,如果吉奇所言属实,欧露帕莉娜也许真的对路希德下了什么药。有可能不是毒而是安眠药……可是,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她如果是某一方的势力派来的刺客,应该早就可以杀掉路希德了。但是她没有这么做,那么她的目的就不是路希德了。
  她到底给他喝了什么?洁儿一面看着眼前的镜子,一面不停地思考。
  强精剂……?的确是有好几种药可以帮助怀孕,而想要为他生孩子的她,也许会去寻求医生的帮助吧。可是喝下之后就睡着了,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如果带着这种可疑的粉末,应该会被马修斯没收才对。而身为侍女长的嘉亚泰葛丝应该连内衣里面都检查过了。
  他喝下肚的,果然还是酒吧?
  路希德只是单纯地被灌醉而已吗……

  「王妃殿下!」

  喀啷喀啷!响起一阵巨大的铃声。
  洁儿回过神抬起头来。
  镜子里映照出嘉亚泰葛丝在门口接受侍女可可报告的身影。只见她因为惊讶而睁大了双眼。
  可可通报的,不是礼思齐伯爵夫人来到殿上的消息吗?洁儿默不作声地等待嘉亚泰葛丝。
  「王妃殿下,有紧急的事情。」
  回到镜台前的她,脸上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洁儿把扇子拉到手边,让她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起身,一边说道:
  「怎么了?」
  「虽然这可能会让您受到惊讶,还请您冷静下来再听取消息。」
  就嘉亚泰葛丝来说,这算是很罕见的说词。而帮忙打扮的侍女们则是互相看着对方。
  「就在刚才,在王城里从礼思齐伯爵家的家人,还有市警巡逻队口中传来夫人的消息。」
  「市警巡逻队?」
  洁儿的脸上,因为这个意外而蒙上一层阴影。伯爵家的家人就算了,为什么市警队也跟着送上消息呢?
  在洁儿进一步思考之前,嘉亚泰葛丝就将理由陈述出来了。
  理由相当简洁。
  「——礼思齐伯爵夫人所乘坐的马车,从三日月桥上摔落了。」

  *

  礼思齐伯爵夫人玛莉库儿,在横跨流经市内的珍珠之泪河的第三座桥——三日月桥上,连同马车一起摔落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整座圣?安琪莉城。
  这个消息也理所当然地传到女儿欧露帕莉娜耳中,随后在巡逻队的努力下,将马车拉了上来。而她听见母亲死亡的消息后,不发一语地当场昏倒了。
  「母亲大人为了来看我才动身前来首都的。途中突然一阵强风让马匹失去控制……!」
  欧露帕莉娜面无血色,不住地痛哭。周围的人全都沉默不语。
  伯爵夫人玛莉库儿的遗体随着侍女和随从往领地所属的五城市而去。欧露帕莉娜获得了路希德的许可同行。

  ——大约半个月以后。
  「虽然她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她要是就这样留在领地不回来就好了。」
  莉莉卡就像往常一样,在用早餐前一边帮忙洁儿整理仪容,一边像是嘴里吃了酸的东西一样地嚼舌根。
  「而且啊,连半个月都不到就跑回来了,实在是不孝哦。」
  「莉莉卡!」
  洁儿不假思索地出声轻斥。
  为了母亲的葬礼而回到五城市的欧露帕莉娜,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居然又返回珀鲁耶姆了。
  她那意志消沉的模样的确是无法遮掩,但是除此之外,就和她刚来王宫时一模一样,一袭白色洋装配上椿花发饰。她似乎已经彻底将这身打扮当做自己的象征。那只当做宠物的黑猫当然也和她在一起。
  路希德很关心欧露帕莉娜,经常邀她一起去打猎。虽然洁儿对此投以强烈的反对,但是已经不信任洁儿的他则是完全不接受她的意见。
  「出去打猎哪里不妥了?只不过是到珀鲁耶姆的郊外而已,以前也去过好几次。」
  现在这个时间点就不妥!北方的远征才结束,对于哥尔哥特族的裁决刚拍板定案。该族的幸存者可能对国王抱持着恨意,而前不久欧露帕莉娜母亲的死亡也是疑点重重……即使洁儿这样跟他说明——
  「欧露帕莉娜的母亲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强风才让马车掉入河里,哪里有什么疑点存在?」
  接着他嘴角上扬,不怀好意地开口说道:
  「不知道是哪个人跑去跟丈夫的弟弟密会,这才叫可疑吧。」
  虽然被数落到这种程度,但洁儿却很罕见地没有回话。
  路希德不能原谅瞒着自己去见黎戴斯的洁儿。被关在那个地下室的弟弟,在路希德的心中是无法割舍的特别存在。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季节移转到深秋。
  路希德打猎的次数比以前增加许多,而每次同行的都不是洁儿,而是欧露帕莉娜。
  看到国王这个模样,估量着权力风向的宫廷人员,心想国王的宠爱是不是转移到这位宠妾身上了。虽然从之前到现在,他们在这位帕尔梅尼亚公主面前还是保持着对待国王正室的态度,但是也开始公然地向欧露帕莉娜靠拢。
  莉莉卡她们这些跟随王妃的侍女对于其它宫廷人员这样的态度,愤慨地下了「无耻」这个评语。
  「那个欧露帕莉娜真不愧是欧露帕莉娜,母亲的葬礼结束不到半个月就跑回来了,她一定是害怕在自己滞留的这段时间,陛下跟王妃殿下的感情会亲密起来。」
  不管是亲密还是什么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啊……洁儿说完这句话就闭口不谈了。
  是啊,像路希德和欧露帕莉娜这样的关系,才是正确的男女关系。而我们是虚假的夫妇。就算谈论的话题相同,却从来没有以一男一女的身分交过心……
  「我们绝对不会容忍那个女人。我们要找出她的把柄,把她赶出去。」
  莉莉卡一行人果敢地高举拳头,接着像往常一样护送洁儿到北塔,再返回左翼宫。
  (欧露帕莉娜的、把柄吗……)
  洁儿蹲在依然没有发芽迹象的花盆前思考着。她试着在脑中将过去到现在发生的事件,慢慢地按照顺序排列出来。
  首先,路希德在与父王的内战中,曾顺道经过欧露帕莉娜的故乡五城市,而她也在那时候对他一见钟情。
  在那之后过了四年,洁儿为了解决继承人的问题,公开募集宠妾。
  欧露帕莉娜说服双亲前来应募,被洁儿选中。
  关于路希德的宠妾一事,在雅薇赛娜事件以后又陷入胶着,但是到了最近又开始急速发展——事态出现进展,就是从欧露帕莉娜随着新娘队伍来到珀鲁耶姆开始的。
  那个时候路希德因北方的远征而不在。
  (到这里为止,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洁儿轻轻点头。
  要是莉莉卡她们所言不假,就表示欧露帕莉娜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她刻意和其它的侍女做出区别,还说服自己的父亲向洁儿请愿,对外发表「正式宠妾」的事实。
  她的计算实在相当缜密。而且非常抗拒宠妾的路希德,竟然也被她轻松地引入寝室,手段相当高明。
  拒穿侍女服,刻意运来大量的行李占据房间,她的所作所为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她坚持穿着纯白的连身裙,让宫庭人员对自己产生好印象,因为白色是让人联想到清纯的颜色。
  欧露帕莉娜这个人的形象能够就此定型的话,对她最为有利。因为这样一来,平常没有给人好印象的洁儿,就会被冠上「黑色」的形象。
  也就是说,洁儿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欧露帕莉娜贴上反派的标签了。
  洁儿对此感到佩服。她试着重新思考一过,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很漂亮。
  (可以称作是——策士吧。)
  如果这些行为单纯只是为了「得到路希德」,倒也还在洁儿的容许范围内。她本来就是自己选出来授予宠妾身分的。现在才来跟宠妾争宠,洁儿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若她这么做是别有意图的——她图谋着路希德的宠幸以外的东西,那就棘手多了。
  (如果她真的让路希德喝下什么东西,也就是吉奇说的是真的……)
  洁儿不禁吞了口口水。
  这个女人居然可以计算到如此精细的程度啊。在那个稚嫩的笑容里,不知藏有多么恐怖的谋略。
  不过,更加令人费解的是,除了路希德的心以外,欧露帕莉娜还想得到什么。
  (能够想到的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她有可能是其它国家的刺客,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用即效性的毒药杀掉路希德才对。就算在床上是两人独处,但是挂毯的背后还有马修斯在监控,所以她不可能把利器带进去。)
  ……这么说来,欧露帕莉娜想要的不是路希德的性命。
  这样的话就是第二种可能。就是她想要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
  宠妾生下拥有继承权的孩子,以嗣子生母的身分扳倒正室、掌握实权。计划真是如此的话,她那个少根筋的父亲也许是共犯。虽然以往对权力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是当权力来到伸手可及的范围时,也有改变意向的可能性。
  但是这些案子当中,有两个匪夷所思的疑点。
  第一点就是,想要早点拥有孩子的欧露帕莉娜让路希德喝下药物之类的东西。
  根据吉奇的报告,路希德在喝下酒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他所喝下的究竟是烈酒,还是药物呢?……可是,对于想要孩子的欧露帕莉娜来说,她应该不会故意做这种事才对。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礼思齐伯爵夫人可疑的死亡。
  根据莉莉卡的说法,夫人差遣过来的通报人曾说过:「希望能对欧露帕莉娜保密。」
  那就代表,伯爵夫人希望在女儿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洁儿商讨某件事。
  (比方说,希望把欧露帕莉娜嫁给某个人之类的……不过,她不在意会有失宠的可能,要把才送到国王手上的女儿嫁给谁呢?)
  她愈想愈不明白,伯爵夫人来访的目的究竟为何。
  还有她摔落河中死亡的事情也……
  (要说是意外也太过于巧合了。只能看作是某人为了封口而做的。不过到底会是谁……?)
  知道礼思齐伯爵夫人要和洁儿会面的人,还有这场会面会对其带来损害的人……
  以常理来推断,最可疑的肯定就是欧露帕莉娜,因为伯爵夫人还特地说要向欧露帕莉娜保密。
  可是母亲瞒着女儿造访珀鲁耶姆(而且还如此紧急)这件事情,欧露帕莉娜到底是从谁的口中得知的呢?
  还有,真的是她封了自己母亲的口吗?
  明明是亲生的母亲——?
  (不行。)
  洁儿摇摇头。
  虽然想找出真相,但是手上的情报太少了。
  至少在前往五城市调查欧露帕莉娜的吉奇回来以前,要先把这份烦恼暂时冻结起来。
  不这么做的话,烦恼只会愈陷愈深难以自拔。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像是卡牌工会之类的事情上。那个问题也一样,因为当事人路希德只顾着放老鹰打猎,所以一点进展也没有。星教会没收存货的动作已经进行两个月以上了,工会那边已经快要爆发了……
  突然间,好像传来什么东西的悲鸣,洁儿随即抬起头来。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像是一只小动物……而且似乎还听到翅膀拍击的声音。
  (难道是吉奇吗?)
  她想起派搏特团是利用乌鸦作为联络工具,洁儿连忙赶到塔的中庭,确认四周有没有乌鸦飞过。
  可是在那里只能看见苍郁的枝叶和天空的一隅,而树枝上也没有黑色的物体。
  (没有东西,是我的错觉吗……)
  她垂头丧气地走回房间,就在此时,她眼前的风景突然如涟漪般摇曳起来。
  「蜜瑟罗黛!」
  洁儿不禁唤出她的名字。
  在洁儿眼前出现的,便是守护着她的精灵化身——蜜瑟罗黛。
  洁儿下意识地握紧那块垂挂在衣襟附近的蓝宝石。
  栖宿在蓝宝石里的精灵蜜瑟罗黛,原本就不能离开这颗宝石太远。至于实际上距离能拉到多长,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平时很少现身.所以洁儿认为她应该是到别的地方去了。
  蜜瑟罗黛总是我行我素,价值观也与人类不同,洁儿也无法预测蜜瑟罗黛的行为模式。
  不过呢,她许久没有在洁儿面前现身了。
  「吓我一跳!原来妳在我身边啊。」
  「我可是一直都待在妳身边哦,不论是今天或是明天都一样,不过一百年后就不会了。」
  蜜瑟罗黛以她独特的讽刺语气说道。
  「我之所以待在妳身边,是因为觉得我这么做便于接近人类。只要待在妳身旁就不会无聊,就像刚才那样——妳看看这个。」
  她做了个像是在打响指的动作,同时某个物体突然掉落在洁儿面前。
  「唔……」
  洁儿不由得用手摀住嘴巴。
  越过蜜瑟罗黛的身体,可以看见一只没有头的乌鸦尸体。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那是某只猫的杰作吧。不然就是鼹鼠吧……?
  可是只有头不见了,以这些捕捉鸟类的动物来说,这种狩猎的结果有点微妙。
  「看看乌鸦的脚。那是妳在等的东西吧?」
  听见他的话,洁儿才发现乌鸦的脚上卷着什么东西。她在尸体旁边蹲下,解开绑在脚上的筒状书简。
  是吉奇送来的……所以这只乌鸦是吉奇的信使——也就是傀儡。原本派搏特团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每个团员都有饲养一只形同自己手脚的动物,所以才取了这样的名字。(译注:派搏特音同英文的傀儡puppet。)
  「是报告书啊。不愧是吉奇,速度真快。」
  洁儿忘了脚下躺了只乌鸦的尸体而笑了出来。
  吉奇?巴隆的报告书上记载了很多事。
  礼思齐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是一名待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她在五城市的城内和姊妹一起长大。伯爵似乎打算在长女出嫁以后,就从亲戚那边替她找个结婚对象。
  她的兴趣是刺绣和上教堂。
  夹在活泼的姊姊和顽皮的妹妹中间,让她养成没有主见、沉稳安静的个性。
  她在宗教信仰方面相当虔诚,也准时上教堂,在出闺的一年前左右进入修道院。这个举动也代表她准备要嫁人,或者是准备谈婚事的意思。贵族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以后,就会以学习礼仪的名义(也可以说是不让害虫接近的意思)在修道院度过一年左右的时间。
  家族之间感情也不是特别不好,家业是由长男继承,因此次男和三男便送给了别人当作养子,这也是很常见的。
  细数她的兄弟姊妹,总共有兄长两人、姊姊一人、弟弟两人、妹妹一人,还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调查过血缘关系之后,发现礼思齐伯爵一家似乎子嗣兴旺。这些兄弟姊妹是否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鼓着两个腮帮子呢——洁儿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去了。
  (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吧。)
  洁儿看完报告书之后,掩不住略显失望的表情。
  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欧露帕莉娜过的完全是一般贵族千金的生活。
  真要说哪里可疑的话,大概是个性文雅恬静的欧露帕莉娜竟突然说自己想成为国王的宠妾吧。
  洁儿知道她从以前就对路希德抱有好感。她自己也说过,在路希德为了进行补给工作而途经五城市时,她看见路希德的骑马英姿,因此对他一见钟情。
  她一直都把这份思念放在心里,在听到洁儿要征选宠妾的消息之后,认为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机会——如果这样想的话,这件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可是,不管恋爱能让人改变多少,一个本来的兴趣是上教会的内向少女,应该不会突然改变想法,想去当别人的宠妾,而且透过盛大新娘队伍让自己风光地进入首都。
  「难道……」
  洁儿想到一种可能性,身体不禁变得僵硬。
  (难道,欧露帕莉娜是别人假扮的?)
  比方说……对了,欧露帕莉娜在修道院里认识的修女和她交换了身分。
  一定是那个女的恰好和欧露帕莉娜长相神似。
  修女从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口中得知她对路希德抱持好感,便以此为由说服她的父亲礼思齐伯爵。那个修女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和名誉的欲望、为了从封闭的修道院离开,在五光十色的社交界中一展风采……
  如果用这个角度来思考,那么她对生下子嗣的积极态度,以及礼思齐伯爵夫人请求「对女儿保密」的事,就应该都说得通了……
  然后,为了不让人发现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于是欧露帕莉娜让马车沉入河里——
  「啊啊,可是这样也不对。」
  洁儿想过一遍之后,立刻摇了摇头。
  首先,这个想法太牵强了。如果这样的猜测是正确的,只要去调查欧露帕莉娜进行新娘修业的修道院里面的修女们,马上就能真相大白。
  接着,这个计划要成功,需要整个家族的成员都没察觉欧露帕莉娜被掉包才行。
  这个人能骗过长年住在同一座城里的家人,而且发色和瞳孔的颜色又和本人完全一样,这些条件真的能完全符合吗?而且这样的人还正好出现在欧露帕莉娜进行新娘修业的修道院里……
  还有,要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有多么困难,洁儿自己有亲身经验。超过四年没有见面,路希德还是看得出自己不是梅莉露萝丝。只是在那里过了一年,就能够完全模仿欧露帕莉娜本人吗?
  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的。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欧露帕莉娜本人在修道院中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和某人交换身分,或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改变个性,能够利用的时间只有在这座修道院里的一年而已。如果没有那么巧,并没有出现神似欧露帕莉娜的人,那么应该就是她发现了某些事情,导致性情大变。
  变成在头发上插着椿花、对身上饰品很考究的女人……
  也只能朝这个方向去想了。
  (对了,只有这个答案了。她有个双胞胎的妹妹,除了这种像开玩笑以外的可能性就……)
  可是,如果礼思齐伯爵真的出过这种事,吉奇应该会从他们家下人的口中得知一点消息。
  不管对身边的人再怎么隐瞒,他还是属于那种不靠下人就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啊。女儿未婚怀孕,或是浪荡子有了私生子,这种事情不可能完全不走漏出去的。
  另外还有一个更符合现实的问题,就是为何要刻意把那个被拐走或是送出去当养女的双胞胎妹妹找回来交换身分。她找不到理由足以解释,为何对「欧露帕莉娜」执着到这个地步,毕竟礼思齐伯爵家还有另外四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儿……
  这么说的话——
  「那个欧露帕莉娜果然是本人啊。」
  洁儿的目光不断地在纸面扫过,同时喃喃自语。
  若是如此,果然是欧露帕莉娜杀害了亲生母亲吗?这位母亲打算要告知洁儿的事情,居然重大到这种程度吗?
  (吉奇还刻意写上这对母女没有特别不合的情形。那就不是家人之间的怨恨了,应该是她觉得伯爵夫人和我见面会对她不利,所以才下手封口。可是居然连母亲都不得不杀掉,那个欧露帕莉娜到底有什么理由呢?需要杀害亲生母亲……)
  那么,要是果真如此,应该还有协助她的人。
  实际下手的犯人又是谁?
  为什么要和她合作呢?
  「还是说,处理掉礼思齐伯爵夫人的,不是欧露帕莉娜吗……」
  只是单纯的意外吗?伯爵夫人只不过是运气不好而已吗?
  洁儿用力摇头。
  不管怎么思考都是在原地打转。就算加上吉奇的报告书,情报果然还是太少了。
  (那样一来,只能自己主动出击了。)
  洁儿下定决心抬起头,摇着铃将莉莉卡唤来。
  过了一会儿,从负责呼铃的人那里接到通报的莉莉卡,踏着不像侍女的脚步声飞奔到房间来。
  「您叫我吗,王妃殿下……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卡一边指着洁儿的脚下,一边往后跳开。
  洁儿回头查看——
  (啊,是刚才的乌鸦!)
  急着想要确认报告书上的资料,好像不小心忘了清理乌鸦的尸体了。
  (唉呀呀,糟糕了!)
  洁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肯定又会传出王妃在北塔里拿乌鸦尸体施行黑魔术的谣言。
  「那、那个,不会是要清、清掉那个吧……」
  「留在这里就好了,我会自己清掉的。」
  「可、可是……」
  洁儿知道莉莉卡不想碰这个东西,于是准备自己动手清掉尸体,但是她的手突然间停住了。
  (这个、伤……)
  直到刚才为止还觉得没有异状,可是仔细查看才发现,乌鸦被攻击的部分不是身体而是头部,实在很奇怪。如果犯人是狐狸之类的动物,反而应该攻击绑着报告书的脚才对啊。
  所以说,攻击这只乌鸦的不是大型动物。
  还有,只有头部被扯掉这一点……
  「——难道是……!」
  洁儿不再理会乌鸦的尸体,而是朝着从刚刚到现在都背对自己发抖的莉莉卡大吼:
  「莉莉卡,有件很紧急的事情要拜托妳。」
  莉莉卡很抗拒地摇着头:
  「我、我办不到啦,那、那个乌鸦的尸体……」
  「不是要妳清理啦,只不过想让妳去帮我找三个人过来。」
  「咦……」
  洁儿着急地几乎要出声催促,她推着莉莉卡的背部。
  「要叫人来、是谁……」
  「第一个,是把礼思齐伯爵夫人的马车拉起的市警巡逻队队员,我想要问问当时的详细状况。再来第二个是……」
  她在莉莉卡耳边像是讲悄悄话一样低声吩咐。
  莉莉卡则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要、要带过来的人,是那个厨师跟园丁吗?怎么回事,到底是为什么……」
  「好啦、快去快去。」
  莉莉卡看着那张态度坚决的脸,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瞄了一下乌鸦尸体的位置,像是逃命一样地离开了房间。看起来她是想快点跑到看不见那东西的地方。
  「——怎么啦,洁儿?居然这么着急。」
  洁儿抬头一看,只见蜜瑟罗黛坐在摆放着药品壶的桌子上。她的动作还是像往常一样,感觉不到有半点重量。她轻飘飘地交叉起双脚。
  「蜜瑟罗黛。」
  「妳发现什么了?」
  「有点苗头了吧——不过有些地方还不清楚。这个部分也许只能问当事人才能知道吧……」
  洁儿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乌鸦尸体。
  变黑的血肉已经引来蚂蚁了。
  蜜瑟罗黛「嗯——」地闷哼一声,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住下巴,眼睛像猫看到光亮处那样瞇了起来。
  「我想只要问过厨师跟园丁,事情就清楚了。欧露帕莉娜为什么变了,还有到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另外,如果我的推论是对的,那么礼思齐伯爵夫人的死肯定是他杀。但是欧露帕莉娜并没有杀害自己的母亲。动手杀人的是……」
  洁儿用带着锐利的眼神说——

  「动手杀人的 另有其人 。」

  *

  从莉莉卡那里接到通报的马修斯,连忙处理相关事宜。负责检查礼思齐伯爵夫人马车的警巡逻队队长在当天就抵达了圣?安琪莉城。
  就在这时候,路希德正好带着老鹰到珀鲁耶姆郊外去打猎,而欧露帕莉娜也跟着一起去了。
  「……妳要不要也一起来?」
  其实今天早上在早餐室见面时,路希德就邀请洁儿一起去狩猎。
  每次吵完架之后,他第一次开口跟对方讲话都会故意错开视线。
  「偶尔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我想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他手上的面包,被他撕扯到比入口的大小还要零碎。
  洁儿苦笑了。恐怕是宫里的人流传着一些关于洁儿的谣言被他听见了,所以才会关心起自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洁儿很高兴他有这份心,但是她拒绝了。
  因为现在优先要完成的事情是,解开欧露帕莉娜的真面目,所以能在她不在城里的时间完成是最好的。洁儿希望欧露帕莉娜最好是跟路希德一起出门。
  洁儿假装自己肚子痛,婉拒了他同行的邀请。路希德则是没有特别说什么。他心想,只是轻微的肚子痛,洁儿应该可以自己用药解决吧。
  「虽然讲了很多次,但还是要请您在吃东西时要小心一点。即使是河水或花蜜之类的,还是先给马修斯试过吧。」
  送路希德出门时,洁儿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咛着。其实她还想告诉他,不要吃也不要喝欧露帕莉娜送上的东西,可是她知道,说出来他一定会不高兴。之前她听说欧露帕莉娜要跟着去老鹰狩猎时,也讲过一样的话,结果他居然说「不要嫉妒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洁儿在心里傻住了。
  (谁会嫉妒啊……某人明明连心爱的宠妾给自己喝下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
  昨晚也是,路希德在欧露帕莉娜的房间过夜。根据马修斯的说词,他喝了不少试过毒的酒,似乎早早就睡了。不过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没有宿醉的症状。对于光是喝掉餐前酒就会微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很奇妙的情况。
  不过只要马修斯试过毒就放心了。
  路希德带着他上路,一行人刚离开圣?安琪莉,洁儿马上就开始实行计划。
  洁儿首先对从城里召来的警巡逻队队长提出几个问题。
  「队长,那起坠落事故发生以后,有下过雨吗?」
  「没、没有,从那之后就没再下过雨了。」
  听见他的回答,洁儿轻轻点头。
  「很好。那么麻烦你描述一下伯爵夫人从河里拉上来时的样子。没事,我不是质疑溺死的死亡判断。对了,特别是 脸部的状况 ……
  当时桥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损伤或凹陷呢?
  还有,夫人头部的情况……」
  一开始,那个警巡逻队队长,对于洁儿的质问吃惊地觉得「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但他只是在心里想而没有说出口。因为对方是传说中几乎不会离开城堡(除了礼拜一的早上以外)、还会利用黑魔术操纵使魔的那位王妃。要是太多嘴,之后搞不好会被诅咒。
  之后大约过了三天,从五城市而来的两个人抵达圣?安琪莉了。
  一位是长年在五城市担任园丁的老人,另一位则是在厨房工作的杂役女工。
  这两位是马修斯找来的,原来在礼思齐伯爵家服务的下人。
  被王妃殿下这种在云端上的人物叫来的他们,又惊又怕地被引导至城内。这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的身分本来不要说上殿晋见,就连担任城内清道夫的资格也没有。
  这一天也一样,路希德说要检阅关卡而去了郊外(欧露帕莉娜当然也跟去了),所以洁儿也顺势实行那项计划。
  「你在五城市都是栽种哪些花呢?
  每一天使用的食材有哪些?夫人她们跟伯爵的餐点应该不一样吧……」
  洁儿抛出好几个问题,而他们也和警巡逻队长一样心想为何要问这些事情,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回答着问题。
  「主要栽种的是紫罗兰、万寿菊和蔷薇等等。其它还有蔓性玫瑰、三色堇和迷迭香……」
  「是、是,太太他们和老爷用的餐点的确不一样。主要是水果、鸡肉冻和蔬菜汤……」
  接着到最后,他们都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异口同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王妃殿下您会知道呢?」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

  吩咐这两个前任佣人不可泄漏今天之事,让他们回去以后,洁儿在北塔自己的研究室里,默默地盯着陈列药瓶的架子。
  这三个人的证词,足以支持洁儿的推理。再来只要拜托吉奇去查的「那件事」有了结果,就能充分解释欧露帕莉娜身边所发生的奇妙事件了。
  奇妙的事件……也就是欧露帕莉娜究竟是不是本人。
  还有,是谁杀了伯爵夫人。
  以及为什么要动手行凶……这些疑点都能解开了。
  可是真正的问题是动机。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为何不惜成为宠妾的后补人选也要接近路希德?不解开这些疑点,就不能说是真的解开谜团了。
  此外,究竟她给路希德暍了什么?还是问题根本不在于喝了什么……
  「不是酒的关系。可是,那种马上就能入睡的药……也就是拥有即效性的睡眠效果啰……?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洁儿拿着好几个瓶子跟药草,摇摇头再走回架子旁。
  如果欧露帕莉娜真的让路希德喝了安眠药,那么她到底是把药藏在什么地方呢?
  女性的身上的确是有好几个藏东西的地方,不过欧露帕莉娜身边随时有人在监视。那些新进的侍女也是一样的。
  而且当她从宫外回来时,都会连嘴巴和耳朵一起检查…在这种情况下,要藏住一片药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从她自故乡带回的珍品中取出的话,那么马修斯老早就会找到了。
  也不可能让侍女去帮自己买药。
  这样一来,就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藏东西了。
  ……这样一来,欧露帕莉娜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药物、又是为了什么要让路希德喝下的呢?
  咚咚!响起敲门的声音。洁儿连忙把手上的瓶子放回架上,走向门口。
  接着传来声音。
  「王妃殿下,是我。」
  是莉莉卡。
  伴随着「吱——」的沉重铁质声响,莉莉卡从门的另一头现身了。在洁儿的催促之下,她像冬天钻过缝隙的风一样溜进房间。
  「我照王妃殿下吩咐的去做了。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看到。」
  她一脸得意地笑着。
  洁儿稍早曾拜托莉莉卡跟今天负责看顾欧露帕莉娜房间的侍女换班,目的当然是到欧露帕莉娜的房间里翻找。
  「今天当班的是跟我同期的人,她最近跟国王陛下的其中一个近卫发展的还不错哦!所以我告诉她要在他守城门的时间跟她换班。」
  莉莉卡很聪明地卖给朋友一个人情,她趁这个机会按照洁儿的命令进入欧露帕莉娜的私室四处翻找。当然,为了不要留下手上的油脂,她还戴上手套。
  「那么,找到了什么?」
  面对洁儿的小声询问,她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没有,王妃殿下您提到的东西,我一个也没找到。不管是药草、树枝还有药水的瓶子都……当然我也查过了,里面没有栽种植物,不过那里是二楼,本来就没有庭院了。酒类也都是需要时才运送过去……」
  莉莉卡还说她连坠饰的内侧都查看过,没有发现任何精巧的机关。
  「这样啊……」
  洁儿听完报告后,在脑中消去几个猜想。
  也就是说,欧露帕莉娜如果拿某个东西投进饮料中,那一定是可以携带的物品。而且是带在身上也不会让人起疑的物品……
  (首饰每天都会更换,发饰跟发簪也一样。粉饼虽然可以随身携带,但是马修斯应该看得出里面有没有毒。而且口红跟粉饼这种固状物很难溶进酒中。而发油也会跟酒液分离,而且一闻就知道有没有问题。……所以说,欧露帕莉娜使用的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反而是那种任何人都会用的东西,才不会被人发现……)
  「现在要怎么办,王妃殿下?」
  没有达成主人期望的莉莉卡,垂头丧气地抬眼望着洁儿。
  「虽然我也觉得,那个女人一定在房间的某个地方藏有媚药……」
  她「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埋在墙里之类的。有人在她到圣?安琪莉之前先动了手脚。」
  洁儿静静地摇头说道:
  「不会,不是这样哦,莉莉卡。她是自己要求更换房间的。」
  洁儿一开始也想过,欧露帕莉娜在王宫的侍女中有内应,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动了些手脚。可是她后来又换了房间,应该没有时间去挖墙。
  莉莉卡突然抬头仰望研究室的架子,佩服地呼出一口气。
  「话说回来,这个储藏量还真惊人呢,王妃殿下。这里的每一种药草,王妃殿下您都知道吗?」
  「不知道的话,这些东西就没用了吧。」
  洁儿一边苦笑一边说着。莉莉卡怯怯地稍微跟架子拉开距离接着说道:
  「说、说的也是呢。我啊,只有感冒的时候才会吃药。而且在圣?安琪莉里的侍女是不能随身携带药品的……」
  「是啊。」
  她点了点头。为了预防毒杀或其它阴谋,王宫之内是不允许携带药物的。生病的人可以向管理药品的侍女长领取,必须当场服用。
  所以欧露帕莉娜拜托侍女去买某样东西,然后带进宫中,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在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告知时间的钟声,刚好到了晚膳的时刻。
  钟响后约半刻就可以准备用餐了。所以每次听到钟声之后,莉莉卡都会到北塔来通报。因为晚餐是正餐,所以必须为此特别做准备。
  另外,这也是入浴的时候。
  「王妃殿下,晚钟响了,请回去吧。」
  洁儿点头同意。现在休息室里应该站着一列捧着水盥的侍女吧。不快点赶过去的话,等到热水冷掉她们就太可怜了。光是要运送热水就是一件重劳动工作。
  (提到这个,以前在安迪鲁时我也常常负责运热水呢。在白天的表演结束之后,她们会一起洗澡……)
  因为洁儿的母亲是被称为花冠的顶级花妓,所以她有时也会偷偷地假装在帮忙运热水,然后一起洗澡。
  她跟妹妹荷莉赫丝会互相帮忙淋热水,或是帮姐姐琪琪洗头……那时候总是觉得,姊妹之间不用保持距离真好。
  「今天是殿下到王妃殿下房间过夜的日子吧?我会拿出十二万分的干劲替您洗浴的。」
  只见身后的莉莉卡用怪异的手势不断搓揉。话说回来,她可是伴随宫妃身旁的高位侍女,实际上负责清洗洁儿身体的是较下位的侍女才对。
  (其实就算路希德来我这睡,也不会发生什么事……)
  洁儿把身体浸入那个搬运进来的大型陶制有脚浴盆,满脑子都在思考欧露帕莉娜所用的药物。
  真相肯定就在眼前了。但她的目的以及她的真面目,就像隔了层雾般还无法看清。
  从热水中起身以后,来到镜子前打理仪容。莉莉卡送上一件洁儿没有看过的衣服,这是侍女们渴望以新款式一决胜负的心情吧。即使不这么做,洁儿也会嚷着「好麻烦」、「我搞不懂」,然后把选布料的事情通通丢给侍女负责,这也让对裁缝和欧露帕莉娜燃起对抗心态的宫妃跟班们感到失望。
  (不过,至少今天自己要试着主动跟他说话,聊一些问题以外的话题……)
  洁儿盯着自己那颗每看一次镜子就增加一些饰品的头,产生这个想法。
  到了现在,她也不觉得自己跟路希德能够成为互诉情话的关系。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心依旧系在初恋对象梅莉露萝丝身上。他和欧露帕莉娜同床是为了解决继承问题,而自己的使命只是辅佐路希德而已。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洁儿和他从来没有聊过一次天。
  洁儿下了决定,她要跟他好好说明自己跟黎戴斯见面时的事情。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暧昧的情况,还有只和他谈了几分钟等等……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路希德能说说他跟黎戴斯究竟发生什么事。)
  对于洁儿来说,家人是无可取代的。那是自己衷心期望能够再一次取回、待在身边一起生活的对象。
  正因为这样,不得不对和自己分享血缘的弟弟下如此重手的路希德,洁儿为他感到同情。
  然后可以的话,她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想要,成为他的力量。
  不能成为恋爱对象,也不能成为替他留后的妻子,至少……
  「……咦?」
  进入正餐室的洁儿,稍微睁大双眼。
  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刀和汤匙。
  「陛下,不在吗?」
  洁儿看着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侍女长双手交迭在肚脐附近,似乎有点为难地开口说道:
  「是的。其实在王妃殿下打理仪容时收到了通报,因为今天时间晚了,所以就在圣?珍戴尔的狩猎小屋过夜……」
  「圣?珍戴尔的……」
  「狩猎小屋」只是一种叫法。实际上这是国王家在狩猎时使用的郊外行馆,说得明白一点,其实除了盖在城外这点之后就没有可取之处了。
  「发生得真突然啊。」
  「是的。因为欧露帕莉娜大人突然说自己肚子痛,所以才决定不回宫了。」
  「肚子痛……」
  洁儿像是线被切断的傀儡一样,「砰」一声无力地摊坐在椅子上。
  (欧露帕莉娜、肚子痛……)
  体内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一样。
  她从呆滞状态回神后,从腹部深处涌出一股怒气。
  (那个、大骗子!)
  她用飞扑般的气势,把汤匙插进刚分好菜的碗里。
  (骗子、骗子、没用的家伙!还说什么不需要宠妾。现在很享受嘛。而且还跑到我不在的地方两人独处……)
  而且只不过是欧露帕莉娜肚子痛而已,居然就不来跟自己吃晚餐了。我说肚子痛不跟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却什么话都没说……
  也就是说,跟她在一起比跟洁儿在一起还要好……没错,路希德心里想说的就是这个。而且宫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路希德这个笨蛋!)
  她撕开面包,插进刚送上来的炖菜里。
  (笨蛋、笨蛋、优柔寡断、没用的家伙!)
  接着她又咔滋咔滋地吞下盐渍芜菁,吃起鸡爪就像狮子捕食黑斑铃一样。
  一直吃。
  一直吃。
  一直吃。
  (这个闷声色狼、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墙边站成一排的侍女们,呆呆地注视着这豪迈的吃法。
  但是洁儿不在意周围的眼光,她只是饥渴地、专心扫平眼前的食物。
  (欧露帕莉娜真的那么好的话,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约半刻钟以后,送到眼前的鸡已经通通化为骨头了。锅子也是空空如也,水果全都消失无踪,面包也只剩残屑。
  洁儿的怒气终于收敛了。
  「好啦,大概吃到这样就行了。」
  面对战战兢兢地问着是否要再上餐点的大厨,洁儿没好气地说着。
  虽然平常她也会替路希德的食物试毒,但是今天可是清光了整整两人份。所以在场的人会感到惊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该怎么说,人只要一生气,肚子好像就会产生强烈的饥饿感。
  「我要去睡了。」
  洁儿用餐巾擦擦嘴,用水洗过手之后,离开了正餐室。吃饱之后,很快地就会想要睡觉。尤其是在这种令人火大的日子,更是什么也不愿去想,只要睡觉。

  (现在这个时候,路希德应该也睡了吧。)
  负责炉火的下人熄掉暖炉的火之后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洁儿躺在床上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真是的,明明说了有话要告诉他,居然还不回来……)
  不管是卡牌工会的事,或是教会推出的新税案,执政当局都还没有做好对策。
  而且这样一搅和,明天之后的预定行程也被打乱了。现在马修斯大概正拿着那只金色的时钟抱头苦思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睡不着。明明没有风,可是耳边却能听到沙沙的杂音。
  (真的是肚子痛吗?)
  洁儿用负面的角度去思考。预定行程之所以会延迟,一定是欧露帕莉娜不想回来而硬是求路希德改变主意。她一定是想在碍事的自己不在的行馆里,制造出两人独处的环境——
  思考到这个地方时,洁儿突然倒抽一口气。
  不单单是这件事不太对劲,连自己也是不太对劲。从以前到现在,不管被她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曾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怎、怎么了。这样就好像我真的在嫉妒一样……)
  洁儿有种想要找个人抱住的感觉,于是她紧抱住枕头,像毛毛虫一样钻进被窝里。
  (太愚蠢了!我要睡了,睡觉啦、睡觉了!)
  没过多久,安静无声的走廊上,传来某人沙沙的脚步声。
  由这种让脚底在她板上滑过的走路方式判断,来人应该不是莉莉卡。
  「王妃殿下,打扰您休息,真的很抱歉。」
  声音有些僵硬。这是洁儿听过的声音,记得她叫做可可……今天似乎是她负责守夜。
  「怎么了?」
  「那个……刚才送来一份急讯。」
  她的左手提着防风的烛灯,而左手似乎握着某样物品。
  她在洁儿面前缓缓打开手心。
  「没有任何传言,只说王妃殿下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没有传言?」
  真是奇妙的传讯。洁儿就着可可的灯光,在照明下看着从她手上接过来的物品。很重,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项链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是……」
  在灯光下现形的,是一个锁。形状比项链还要粗……这是男性需要在腰上垂挂某些东西时使用的、镀金的……
  (不会吧!)
  洁儿每天早上都会看到这个样子的链子。这东西不是用来吊挂钱包的,它的末端接着一只时钟。而拥有这个物品的人是……
  (是马修斯,到底发生什么事?)
  洁儿用力握紧链子。
  他没有留下任何传言,只送来这个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事情太过紧急——可能是这样。还有,他可能怕传言的内容泄漏出去,也就是说——
  (路希德遭到监禁了吗?)
  最重要的是,送来的物品是锁,这是个提示。
  难道是路希德被某个人挟持,也就是所有人都陷入无法动弹的状态。为了让洁儿知道这件事而送来这个吗?
  「可可,帮我卷好床单,白色的那片!」
  洁儿突然对可可下了个命令。
  听见这句话的可可,一瞬间露出一张听不懂洁儿在说什么的表情。
  「哦好、是床单吗?」
  「没错。拿着那个,接下来照我的话去做。」
  可可吃惊地瞪大双眼。
  「可、可是王妃殿下,现在是半夜……」
  「就因为是半夜。等一下帮我找一台不显眼的马车停在后门。不要跟嘉亚泰葛丝说!」
  如果马修斯只能用这个方法求援的话,表示情况非同小可。他一定有什么理由,才不愿惊动军队……马修斯没有嘱咐自己去动用杰西德等人的龙骑士团,肯定是路希德身上发生了某些重大的变故。
  (这样一来,也只能秘密出宫了。再来就是要隐密地潜入……)
  支持路希德的人居然这么少,洁儿深刻体认到这个事实。马修斯也害怕这件事公布后,会有某处的国王家亲戚直闯圣?安琪莉,自行夺取国玺。换句话说,就是解放黎戴斯,将实权掌握在手中……
  当然,也就不用去管路希德是死是活了。
  他镇坐的玉座,是如此的脆弱……
  也可以这么说,玉座本身就是个脆弱的东西。
  (这些事端,都是帕尔梅尼亚在背后搞鬼吗……)
  洁儿一面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一面脱掉睡衣。必须尽量选择不会引人注意的衣服才行。
  自从发生那件雅薇赛娜的事件之后,真正的国玺和令牌就不再存放于玉座后面的藏宝库里了。所以就算路希德被掳走,让某人趁机进入王城,也拿不到这两样东西。
  相反地,洁儿可以利用这个当作交换路希德的条件来交涉。
  虽然这是到最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但是事情到那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做了。
  (但是,我不会让路希德被杀的,不管是谁动的手都一样!)
  「王妃殿下,马车准备好了。」
  可可压低音量通知洁儿。洁儿换上简洁利落的外出服装,拿掉一切会反光的物品,赶往圣?安琪莉城的后门。
  在犯人提出要求之前该不该保持被动,洁儿为此烦恼了一下。不过,既然马修斯留下这种讯息,代表还是需要洁儿出面协助。
  恐怕路希德是被下了毒。
  下毒的是欧露帕莉娜吧。
  又或者是,出现了新的刺客……
  (啊啊,希望不要是即效性的毒药啊!)
  洁儿很快地上了马车,指示车夫将自己带到圣?珍戴尔的狩猎小屋附近。
  伴随喀啦喀啦的声响,载着洁儿和可可的马车,轮子开始卷起沙尘。
  「现、现在要去陛下那边吗?」
  可可又惊又怕地询问洁儿。
  「是啊。」
  「难道陛下他、发生什么……」
  洁儿默默摇头。这是因为洁儿还不知道实情,也尽量避免去提不吉利的事情。
  在马车前进的道路前方,伸手不见五指。啊——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他要一起去呢?之前放鹰狩猎时,还有检阅关卡时,他明明都有找洁儿一起去的……
  「!」
  喀咚一声,这台大型马车翻倒了。似乎是车轮压到石头之类的东西而弹起。正当洁儿要抬起头时——
  「什、呀啊啊啊!」
  马车的门突然被打开,坐在附近的可可被冷不防伸出的手拉到车外。
  「可可!」
  洁儿叫着她的名字,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不是灯光消失,而是自己的脸被蒙上一层布。
  接着,她觉得脑中闪过一阵抽痛。
  (这些人让我闻了什么……!)
  像是大茴香酒,有种独特的草香。
  但是洁儿也只能分析到这边为止。
  (不行,要失去意识了——)
  她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马修斯的链子被拿走了。洁儿的意识沉进比睡眠更深的黑暗中……

  *

  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陷入如此事态的路希德,现在正困惑着。
  ——不,正确来说,自己最近一直都是困惑的状态。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以往一直对艾兹森政权采取反抗态度的哥尔哥特族,因为不能放着不管,而选在今年对他们略施薄惩——到那时候为止日子都还算平顺。
  可是从北方远征回来以后,路希德就好像掉入恶梦之中。
  先是那个叫做欧露帕莉娜的女人擅自入城。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许可,身为正妻的洁儿却突然接纳了她,要他收作宠妾。
  然后早上起床时,她就睡在自己旁边。
  而且还是——全裸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记得自己偶然间在走廊上遇到她。印象中那时自己刚从黎戴斯的地下牢房回来,因为她突然说「要回老家了」,最后可以喝杯茶也好……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日照良好的中庭摆上桌椅,喝着温暖的茶,聊着聊着就提到她好不容易从故乡带来的东西还存放在宫里。五城市以蜂蜜酒闻名(蜜蜂在悬崖上筑巢,这就是有名的「蜜之塔」),其中只采用今年第一批樱花蜜制作的,称为「初蜜酒」。
  本来就很爱蜂蜜酒的路希德,很快地找人试过毒以后就品尝起来了。
  虽然洁儿天天都会好言相劝,要他不要在白天喝太烈的酒,但是喝酒是北方草原民族的传统,所以喝酒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的。自古以来,住在北方草原一族的男性为了不让身体冷却身上都会带着酒。听说在那个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的故乡,夏蛇族之类的族群不分男女每一天都是醉茫茫的样子。
  另外,普通的市民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他们在用餐时也会拿葡萄酒或苹果酒代替水。
  (没错,不过就是蜂蜜酒而已。这东西和茶差不多。)
  路希德替犹豫不决的自己找了个借口,喝起欧露帕莉娜故乡的土酒。
  今年第一批蜂蜜制成的酒,非常爽口好喝。路希德在她的劝诱下一口干掉。虽然途中他似乎听见欧露帕莉娜劝他差不多该停了,他还是不停地喝。他心想,如果拥护洁儿的那些女官知道这是欧露帕莉娜故乡的酒,看到他这样牛饮肯定会不高兴吧。
  然后,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坐起身子,看见一顶没见过的顶篷、还有欧露帕莉娜雪白的肩膀,让他脸都绿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马修斯!)
  马修斯一定知道我在失去记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对,路希德一边这么想一边大声呼唤他。但马修斯只是带着一脸遗憾的神情摇摇头说:
  「我想您应该是去见地下室的那一位了,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来找您。好不容易找到时,您已经和欧露帕莉娜大人在顶篷中……」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只是喝了几杯蜂蜜酒而已!」
  在抬头喊冤的路希德面前,原本是位僧兵的马修斯以无比正确的方式摆出对神祈祷的姿势说: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路希德身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原本只是客人的欧露帕莉娜,正式被冠上路希德的宠妾之名。
  路希德从空置的称号中找出一个适合的来授予她爵位。
  从此他每周要和欧露帕莉娜在寝室见两次面。上了年纪的侍从告诉他,对待妻妾要公平,但是要以正妻为重才是家庭圆满的诀窍。
  (所以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就这样成了我的宠妾!)
  他好想大声吶喊。
  可是那一天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而且又光着身子睡在她房间的床上;所以大家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而且路希德不是个平凡的人物,而是统领草原二十四部族的大王——艾兹森国王。只要发生过一次关系,那个女人理所当然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在他脑袋一片空白的期间内,欧露帕莉娜成为宠妾的事情,在他身边的人们心中已经拍板定案。就这样,路希德又再一次和欧露帕莉娜一起过夜。
  她开口说道:
  「我知道,那件事不是国王您的本意。」
  (那件事……也就是说我果然——)
  路希德十分丧气。他的脑中浮现出既成事实这四个字,就好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那样,不停地在脑中绕啊绕的……
  「不过,为了我的名誉,请您不要立刻将我逐出首都。」
  她像在求情一般跪倒在路希德面前。路希德被她突然哭出来的举动吓到,接着欧露帕莉娜向他说明,在女人的世界里有着微妙的立场。
  「因为,若是陛下强行将我逐出,外界会认为我是被国王厌恶到这种地步的女人。如此一来,回到故乡以后我就不知道以何种立场自处。理所当然地,打算要迎娶我的男性也不会再来提亲了。而我也没有脸去见家父。」
  路希德也只能唔唔地应着。
  欧露帕莉娜说的每件事都很符合情理。要是在这时候让国王一度临幸的女人(似乎已成定论)回乡,外界也许会猜测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要一年就好。请您让我留在宫里。即使您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也好,只要把我放在至少能和您见到面的位置就可以了,请您能够允许……」
  她连额头都贴到地上了。随着她这个动作,插在她头上的其中一朵椿花也掉落到地板上。
  路希德终于明白欧露帕莉娜所要表达的意思。
  她所说的「只要一年就好」,意思是只要她以宠妾的身分在宫中待上一年,即使之后返乡也不会被当作是遭到舍弃。
  原因在于,有时成为权贵的爱人,能够提升女人的身价。将美丽的宠妾赐与家臣也是王者常用的手段。如果立刻让她回家,反而会伤害到她。
  路希德同意了。原本她就没有错,一切都要怪那天不小心暍醉而神智不清的自己。
  「妳说的我懂了,欧露帕莉娜小姐。」
  那时候,面对伏在地毯上的欧露帕莉娜,他以尽量不刺激到她的动作,在她面前蹲下。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那双白蜡般的手。
  「就照妳所期望的方式来做吧。虽然在感情上我无法再进一步,但是我也不会贸然地伤害妳的名誉。」
  然后他对欧露帕莉娜做了承诺——
  在这一年内,狩猎时必定带她同行,让她享有和洁儿一样的待遇。为了不让外界发现他们没有感情,所以每周要在欧露帕莉娜的寝室待上两个晚上。另外,他们没有互相喜欢对方的事情不可以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欧露帕莉娜得知自己的名誉能够保住,又开心地哭了出来。而且为了感谢路希德,她发誓一年后一定会乖乖回家。
  路希德则是拚命说服自己。
  (这样一来,洁儿那家伙也不会为了继承问题再去推个爱人给我吧。而且,这样也顾到欧露帕莉娜的父亲,那位五城市伯爵的面子。那个街道的工程,一定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这种世间罕见的奇妙关系,从此展开。
  路希德不光是和正室洁儿维持假面夫妻的关系,连宠妾欧露帕莉娜也是架空的爱人关系。
  「陛下,我们两个就像是假面的夫妻一样呢。」

  某一晚,欧露帕莉娜用这句话揶揄他们的关系。
  虽然说是两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路希德就睡在欧露帕莉娜房里的长椅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常常被她拿出的蜂蜜酒灌到烂醉,就这样一个人倒在床上。
  「假面、夫妇……?」
  路希德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欧露帕莉娜应该不会知道自己跟洁儿就像是那种假面夫妻的状态。她所说的,应该是她自己跟路希德之间的关系。
  但是这句话还是撩拨到他的心弦。
  (……跟那个家伙一直保持这样,也不是我的本意……)
  路希德回想起自己看穿她不是梅莉露萝丝的那一天,还有在那之后,每天过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生活,接着便沉默不语。
  洁菈萝娣?格朗恩。
  拥有古老神明之名的少女。她说格朗恩这个姓氏,是她母亲花名的由来。没有领地的普通市民,常常会将出生地的地名或是户籍所在的教会名称当作姓氏来使用,路希德猜测她的姓氏也是这么来的。
  「假面夫妻吗?这种说法还真是有趣啊。」
  「其实啊,我稍微有点嫉妒呢,殿下。」
  「嫉妒……?」
  「因为……」
  欧露帕莉娜用淡桃色的手指按着嘴角,一面说道:
  「您无法对我动情,不也代表着您对王妃的爱就是这么深刻吗?」
  妳说错了,路希德在心里这么说。
  洁儿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爱着她。
  路希德深爱的人,仅仅只有那位青梅竹马的公主梅莉露萝丝而已。那位被世人赞颂为银色妖精、为世上诗人而生的宝石之人,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他和洁儿确实是在神的面前互相立誓,但是说出的那些誓言全都是谎言。成为夫妇也是谎言,她是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这件事也是谎言。
  她是从帕尔梅尼亚送来的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是假冒的宝石。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彼此的利害关系而已,所以在床上听不到枕边细语,只有争吵声,他们不会互相枕腕而眠,只会拿文件当枕头睡觉……虽说是假扮夫妇,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见面就吵架的关系而已。
  而她和他的关系就和欧露帕莉娜的一样,是有期限的。等到路希德征服了帕尔梅尼亚,让她寻回失去的家人之后,一切的契约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只要路希德平安无事地得到梅莉露萝丝,洁儿也能与分崩离析的家人再次见面的话,他们两个就会变得形同陌路,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她就跟欧露帕莉娜一样。
  她们都只是因为利害关系才和自己绑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她和洁儿是「不一样」的?)
  路希德吞了口口水。
  他对洁儿或欧露帕莉娜都没有放入半分爱情,她们两个应该只是利害关系跟自己一致的对象而已。可是他却觉得两人不一样——不,那不是感觉而是确信。洁儿不是那样的,她在自己心中应该是更加、拥有更大的——

  ( 更大的 ……)

  因为欧露帕莉娜说自己肚子痛,所以连忙决定改到别馆过夜的那一个晚上。路希德让侍医去照顾她,而自己一个人在火旁取暖,一边不断地思考着那件事情。
  究竟该不该跟洁儿坦白欧露帕莉娜的事情呢?路希德经常在这一点感到迷惑。
  其实自己对她没有任何戚情。虽然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在那天晚上铸下大错,但现在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将她收作宠妾绝对不是他的本意……
  可是每次一有这个念头,他就觉得刻意去提这种事情实在很蠢。
  最重要的是,纳宠妾这件事是洁儿本人向路希德提出的。到了现在才让她知道两个人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她会觉得开心吗?也许会发火也说不定。搞不好她反而会痛骂路希德,说欧露帕莉娜很可怜之类的。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而且,自己也和欧露帕莉娜做了约定。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两个是清清白白的……
  「算了,不要再想下去了,根本就没有答案。」
  路希德果断地打住这个原地打转的问题,选择去梦周公。在他陷入沉睡之前顿时想到,自己突然延迟预定行程,洁儿会怎么想呢?不过他很快地放弃去思考,反正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到了第二天,路希德把腹痛病倒的欧露帕莉娜留在别馆里,自己和马修斯一起赶回圣?安琪莉城。
  管理着国王一切预定行程的干练秘书官说:「就算赌一口气也要让您赶上预定行程!」只见他加倍鞭策马匹赶路前进。
  根据侍医的诊断,欧露帕莉娜的腹痛有渐渐舒缓的迹象。虽然周围的人都害怕万一流产会被追究责任,只有路希德一个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
  「啥……这是怎么回事?」
  在中午以前赶回圣?安琪莉的国王陛下,听着侍女长的报告愣住了。
  在圣?安琪莉城的左翼,也就是国王夫妇妻居住区域的宫殿发生大骚动。
  ……简单来说就是,什么时候不挑,偏偏在国王突然没回来的那个晚上,身为妻子的王妃却失踪了。
  「失踪……该不会,被谁诱拐了吧?」
  「那个,虽然相当难以启齿,但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
  「殿下本来要回宫的那一晚,王妃殿下在正餐之前花了不少心思打扮。而在得知殿下不回宫之后,王妃殿下开始用很惊人的气势用餐……」
  「很惊人的气势,来用餐……」
  也就是大吃特吃的意思啰。听见侍女长的话,路希德和马修斯面面相觎。
  (那个洁儿,居然会大吃特吃?)
  「而且,那个……王妃殿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只说自己要去睡了,早早便入寝了。而我们也稍稍猜到王妃殿下发怒的理由,所以也听从王妃殿下的命令,希望她能早点息怒。
  但是到了今天早上,在负责炉火的下人进入房间时,发现床上居然空无一人——」
  嘉亚泰葛丝把脸别开了一下说道:
  「问过侍女们以后,王妃殿下似乎在半夜,只带着一位叫做可可的新进侍女,试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从后门搭着轻便马车离开了……」
  「搭轻便马车?」
  路希德在惊讶之余,脸色也沉了下去。
  她如果要出城办事的话,应该使用宫妃专用的马车才对,应该用那辆刻有纹章拥有车顶的马车才对。
  她冒险从后门乘坐轻便马车,是想掩人耳目,出其不意地离开……真的是这样吗?
  洁儿连平时的随行人员也没带,就这样出城的理由……
  「该不会……」
  听见路希德的喃喃自语,嘉亚泰葛丝以点头回应。
  「是的。王妃殿下并不是遭到诱拐,而是出于自愿的失踪。」
  换句话说,是她自己离开的。
  也就是,她舍弃掉路希德的意思。
  「怎么会、因为她……那她,有留下书信吗……」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侍女们。但是她们全都苦着脸对路希德摇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留。」
  路希德从这个冷淡的反应中领悟了。侍女们正在埋怨路希德,她们在责怪那个沉溺在新的爱人怀抱里而取消回宫的行程,把正室丢在一旁不管的笨蛋色狼国王!
  她们认为洁儿是因为失去路希德的关爱才离开的。
  「不、不是这样的!」
  可是嘉亚泰葛丝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很遗憾的,每个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这么说。」
  「每个人是在说谁啊?总而言之,她并没有失宠啊!」
  「……」
  「……」
  「……」
  令人难过的是,众人的反应相当冷淡。路希德变得很狼狈。
  「妳、你们是怎样啊?」
  「没错,王妃大人才不是自己失踪的!」
  从侍女构成的高墙中,终于出现支持路希德的声音了。为他辩护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王、王妃大人才不会瞒着我自己出去。更不要说她还只带着那样的新进侍女了!」
  嘉亚泰葛丝一脸呆滞地看着那个侍女。那个拿着湿透了的手帕在哭的侍女,就是莉莉卡。
  「莉莉卡……冷静一点。而且妳昨天不是休假吗?」
  「可是……可是啊——」
  莉莉卡带着无法接受的神情开口辩解:
  「很、很久以前就讲好了,昨天要去买雷吉纳尔德大人的卡片。而且王妃殿下一直对我说好想去买那个,所以王妃殿下怎么可能会自己失踪!」
  「她想要、演员的画像?」
  路希德相当意外地看着莉莉卡。
  说道飞龙剧团的雷吉纳尔德,是一位拥有当代美男子称号的人物。
  (那家伙喜欢那种脸……)
  路希德的脑中浮现出雷吉纳尔德那张五官分明、柔情似水的容貌,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总之,先调查王妃殿下的去向吧。去跟大门的看守确认,有没有看到一辆可疑的轻便马车经过。还有那个叫可可的侍女是哪里人?」
  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冷静的马修斯,向嘉亚泰葛丝询问。
  「嗯、我想想,我记得是帕尔帕堤。」
  「帕尔帕堤吗……」
  帕尔帕堤在帕尔梅尼亚境内,也是帕尔梅尼亚的语源,是一块古老的土地。从过去到现在,有很多帕尔梅尼亚人居住在此。
  「王妃殿下该不会拜托那个人带她回家了吧?」
  「唉呀!」
  「怎么会……」
  嘉亚泰葛丝的自言自语,让场面再度骚动起来。这些人的讶异是很合理的。身为帕尔梅尼亚公主的梅莉露萝丝,如果是因为路希德纳了宠妾而生气才返乡的话,整件事会发展成国际事件。
  可是现场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的人,只有路希德跟马修斯而已。
  (怎么可能,她才不会跑去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用眼神向马修斯传递自己的想法。
  梅莉露萝丝是假冒的。洁儿才不是什么帕尔梅尼亚公主。洁儿能够回去的「故乡」并不存在。即使回去了,也会被那个帕帕拉奇抓住——只有从世上消失一途可走。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回头余地的女人。
  (所以说,洁儿到底跑去哪了!)
  路希德凝视着那个已经成为空壳的,洁儿的寝室。
  (妳究竟出了什么事!)

  *

  第一个恢复的,是听觉。
  洁儿试着在可能的范围内移动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回荡着一阵沉重的铁质声响。
  「回音……也就是说,这里是室内吧。」
  她冷静地动起脑筋。
  接下来,嗅觉恢复了。有股难以形容的霉味……这里很明显地不是普通的房间。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声音……所以这里没有窗户。
  说到没有窗户的场所,只能想到自己身处在地面之下。
  接着,既然位置在地下,那么究竟是仓库还是下水道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就是刚才闻到的霉味。会发霉就代表这里湿气重,而且平时晒不到阳光。
  再加上这个铁锁。
  也就是说,这里是牢房。
  「被摆了一道啊……」
  洁儿面对这片不管瞇得再用力也看不到东西的视野,觉得心情有点懒散。以前晚上的视力比现在好多了,但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就是因为没有训练,感觉才会迟钝。因为自己的怠惰,才会让那个男人替自己锻炼出的能力衰退。真是太不小心了,洁儿这么反省着。
  「可可、妳在不在?」
  试着呼唤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响应。看来她不在这里的样子。还是,她也是共犯……?
  (这里到底是哪里?)
  洁儿将注意力放在眼睛上,只要出现一点点变化就能以此做为推理的根据了。于是她屏气凝神等着变化出现。
  现在她的手被铁制的锁铐住,呈大字形固定在墙上。就算奇迹出现,能够解开墙上的固定装置,铐在手脚上的铁锁和重量,也会对逃亡造成负担。
  另外就是回音。从这个锁具的回音来判断,这里离地面不远。造访黎戴斯的地下室时也曾经感受到,愈是深入地下,空气愈不流通。长时间没有动的空气,跟短时间内曾经存在于外面的空气,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根据这个道理来判断,这里的空气是能够流通的,而且不是垂直移动,而是水平流通的。
  从回音来判断,这是间有相当规模的房间。
  (地下、一楼。)
  手背上感觉到的不是石头,而是木头。如果这里是长年作为牢房使用的场所,用来固定锁具的应该是石柱,而不会是木头。这里选用木材建造,也许是暂时性的简易场所也说不定。虽然只要摸摸栅栏就知道了,但是那东西在手能碰到的范围之外。
  (换句话说,这里是马车行驶半天以内的距离,位在地下的宽广房间,而原先并不是作为牢房之用……大概就是这样吧。)
  能够了解到这个地步,就能将可疑的地点缩小到一定的范围。因为这么宽广的房间,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拥有的。这个规模的结构,是为了尽可能提升食物的耐久性,才建成半地下的型式。
  (不是牢房的地底下。不是用来当牢房的地下室、吗……)
  对于那个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犯人,洁儿几乎可以确定对象了,就是「她」。不过,因为她本人应该跟在路希德身边,所以袭击洁儿乘坐的马车,又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应该是她的共犯。
  那个和她保持秘密连络、并加以协助的,究竟是谁呢……他们的利害关系一致、或者是她的崇拜者、还是伙伴?又或者是——
  喀锵!传来一声铁器互撞的声音。
  (有一道铁制的栅栏。另外就是、门锁……)
  又传来一阵沙沙声。那是绢质鞋子的声音。和脚跟紧密贴合的长靴不会发出这种声音。走路的方式几乎是贴着地面行走。就连在这种石制地板上也能踩着绢鞋贴地行走,显然已经把这种走法化为习惯了。而且,一共有两个人。
  光亮愈来愈接近。
  那是蜡烛的光芒。没有讨人厌的臭味,光芒也很清澈,是蜜蜡。那是庶民负担不起的蜡烛。
  「妳、醒过来了啊。」
  是男人的嗓音。
  洁儿拚命集中精神看着光亮处。在这片地下广阔的黑暗中,仅仅一支蜡烛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要被吞噬殆尽一般,光是要提供手边的照明就很勉强了,根本没办法让她看清这两个犯人的模样。
  在光芒旁边,可以看见一只拿着烛台的男人的手。手上戴着戒指,而且他的袖口很宽。
  那不是战士用的款式。
  (一个是男的,另一个静悄悄地行走的……是女的吗?)
  「小人深感惶恐,让王妃殿下受此待遇,还请您见谅。」
  「你要是真的这样想,就马上把这个解开。」
  洁儿面对着他反问回去。她想要听他多说几句话,想要看到他的样子。只要他们在这里待得愈久,就愈有机会让他们的真面目暴露出来。
  「不行啊,好不容易策划了这么周详的计划才抓到您,要是这么做的话不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男人谨慎地选择用词。
  洁儿很想在心里咒骂一下。这个男的使用十分普遍的大陆公用语言来说话。他也刻意不提惯用名词跟地名,让洁儿无法推测他的出身或所属。
  有个人在男人的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洁儿猜想这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而且脚步声也很谨慎,如果不是宫中的人,也代表这个人受过良好的训练。
  (再往前一点,前进一点,这样我才看得到妳的脸!)
  男人的脚踏过浅水,响起一波水声。
  (就是现在!)
  洁儿马上看向男人的脚。
  那人跨过积在地上的水洼,光芒一瞬间变成两倍亮度。那是因为水洼拥有镜子的作用。
  (啊!)
  方才映照出的,只有那个拿着蜡烛的男人的脸而已。很可惜的,没有照出另一个人的模样。那个静静走路的同伴,没有办法确认是男是女。
  不过光是那瞬间照出的男人脸孔,就让洁儿得以掌握这次事件的全貌。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就是你……」
  她开口说道。
  听见洁儿的叹息跟细语,男人说:
  「唉呀,被看到了啊。可是,妳应该没有跟我见过面才是。」
  「是啊,的确没有,可是我知道你是谁。还有这次的主谋是如何对路希德下药,以及为何要杀害伯爵夫人,还有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都明白了。」
  洁儿轻笑了一下。
  原来事情这么简单。
  ……之前自己一直都没注意到。被不可思议的事情蒙蔽双眼。洁儿没有去思考,自己不可能会嫉妒欧露帕莉娜的,而不愿去思考自己会嫉妒这件事也……
  那是因为自己迟钝到这个地步,才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一下子就能察觉到的事情!
  她「呼」地吐出一口气。随着这个动作,黑暗缓缓地大幅动了一下。男人身后那个人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够了。」
  「她」这么说。
  洁儿点了点头。果然是、女性的声音。
  而且那恐怕是,洁儿认识的人……
  那个女人刻意挤进照出男人的狭小光芒里。附有连帽的黑色长斗篷,或许是为了便于隐身在黑暗之中。
  原因在于,隐藏在斗篷下的颜色,即使在黑暗中也相当亮眼。那是一袭纯白的连身裙。
  「欧露帕莉娜。」
  洁儿唤着她的名字。
  「不对,妳 不是 欧露帕莉娜。」
  她的脸庞在光线下明显地浮现出来。连同她喜欢拿来当发饰用的椿花那抹红也跟着现身。
  她再一次对着洁儿说话。
  伴随着笑容。
  「您好、王妃殿下。不对,妳 不是 梅莉露萝丝。」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完全一样的话。

  「——妳到底是谁?」

  插图 144



  后记


  不管是旧友或新知,都在这里向各位打声招呼。
  本书是由少女小说不该出现的假面夫妻担任主角的『公主心』。
  写出本书的人,就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做着骨盆体操的高殿我。
  姑且可以称为作者啦。
  有件事要跟大家说;就是骨盆不够紧实的话,好像会瘦不下来哦。
  放着不管的话,内脏会下沉到骨盆的位置。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可是拚了命地在做体操。
  怎么可以再胖下去啊!

  这一次,我也努力地呈现华丽王宫的罗曼景象。
  因为这是少女小说的关系。
  这一次,我也努力地在洋装上迭满蕾丝和宝石。
  因为这是少女小说的关系。
  另外呢,这一次我也努力地描写夫妇剑拔弩张的情况。
  ……因、因为这是少女小说的关系!(是这样吗……)
  明明是少女小说,采用夫妇这样的题材好吗?
  不过啊,反正是假面夫妻嘛,所以没有问题。
  虽然连主仆也都是假面。

  因为超私人的事情而给各位添麻烦了。其实在前阵子『~华丽的~』一书出版后,发生了一个事件;就是有个坚守在人家肚子里长达十个月的犯人,终于跑出来了。
  这个死守不出的犯人,现在变成怪兽了。每天都带着惊人的气势四处暴动。救命啊,咸蛋超人。
  事实上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稍稍拖延到本书出版的时间。
  让各位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对了对了,其实『~双手的花~』这本书和前作『~华丽的~』一样,都有附上广播剧CD的特别版,不知各位是不是已经听过了呢?(编注:此为日版企划。)
  那是很用心写出的新桥段哦。
  有件事让我无法忘怀,就是在产后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那位神经大条的责任编辑O氏的电话,然后一不小心就被他轻松地摆了一道。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我终于能够休息一下,心想接下来可以悠闲度日时,这位O先生就会立刻来了电话。
  ……难、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奇异的放松电波吗……
  然后在我放下话筒时,才惊觉工作怎么增加了。我、我要振作一点才行啊。
  虽然每一次都下定决心「觉得不合理的事情就要勇敢说出来!」但是每次讲完电话,都会发现工作一不小心又增加了。我、我要振作一点才行啊——

  这次是难得的短篇,主角也换了人,变成干练秘书官马修斯氏与路希德的贴身报告。而香代乃老师也再度绘制了特别的封面,非常感谢您。
  唉呀,这一次的洋装设计和装饰的细节也很精彩呢。实在太出色了!

  发生这么多有的没的,还有骨盆……总而言之,送上第二集的时间稍稍晚了一些,第三集会尽早呈现在各位眼前哦。
  我希望能在春天之前完成啦。
  和我家的怪兽、电波接收器O氏奋战的同时,华丽的王宫罗曼故事依旧会持续下去。
  期待下次与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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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wind_eme 子爵
什麽都没有~求解析~

12 年前 0 回復

ryuusei 平民
一年以前看过第一本,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今天会看到第二本
在看之前,我得先回去复习一下

13 年前 0 回復

althead 騎士
终于看到2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像第一本事件是一卷完,这结尾也太吊人胃口了,不知道3什么时候能出啊……

13 年前 0 回復

应直营 騎士
这个好像是一年一本,不知第三卷出了没

13 年前 0 回復

wuwo2 子爵
  这个终于出2了  等了多少年啊.........恭喜...

13 年前 0 回復

zizhu122419 騎士
这个日文版都出到10卷了啊,这个是翻译录入?还不错,希望能把坑都填了。。。不过一年内估计不可能,毕竟要翻译的应该有很多

13 年前 0 回復

清影 公爵
好事啊证明还有人记得这个坑,第三卷能够早点出就好了

13 年前 0 回復

thlovewfl 子爵
这个很早就看见,是不是以前有啊

13 年前 0 回復

zjw920710 勳爵
终于有录入了,泪目!(等了好久好久)

13 年前 0 回復

roseoverture 平民
怎么说呢,嗯......总之楼主辛苦啦~~

13 年前 0 回復

lindarcher 伯爵
奇怪啊 这个好像好早以前就出了吧

13 年前 0 回復

www.wuler.cn 平民
不错 支持下、、

13 年前 0 回復

y362765885 騎士
T T没插图么,这个没看过

13 年前 0 回復

tsubasawow 勳爵
本帖最后由 tsubasawow 于 2011-8-31 15:22 编辑


看了下简介 我咋那么感觉那名字有点乱 都分不清了
是不是打错了

13 年前 0 回復

tnti 侯爵
水区FFF团团长 某字幕组渣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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