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王国02 天之玉座[毛利志生子][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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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之王国 2
  KAZE NO OHKOKU
  天之玉座
  TEN NO GYOKUZA
  作者:毛利志生子
插图:增田惠
翻译:孙依雯

  路途中爱上的那名男子居然是吐蕃王!?因为政略婚姻而意外成就初恋的翠兰,受到吐蕃人民温暖而热情的接待并顺利成为利吉姆的妻子,尽管平淡,两人仍在无形之中逐渐加深彼此的爱意。利吉姆与前妻所生的儿子——拉塞尔也将翠兰当成亲生母亲般仰慕,让她得以暂时沉浸在平稳幸福的恋情中。然而,此时却有人在暗中策划阴谋,打乱了短暂的安宁……古代中国罗曼史第二集磅礴上市!




  菁英文库 毛利志生子
  风之王国 1
  风之王国 2 天之玉座

  作者介绍 Author int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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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利志生子 Shiuko Mohri
  1 17日生,天蝎座,O型。居住于广岛县。于龙谷大学文学部毕业后,陆续进入专门学校学习日本传统花艺与宠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ファイル~金蚕虫~』获得1997年罗曼大赏。于集英社Cobalt文库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の眠り』系列、『外法师』系列、『风之王国』系列、『遗产』。目前与四只猫、三只狗同居,每天为了它们的健康、对食物的喜好和个性而过着一喜一忧的日子。当完全被这群宝贝们整得团团转时,偶尔会怀疑其实自己才是被它们饲养的宠物。

  登场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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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翠兰
  唐朝皇帝李世民的侄女。在商人世家被抚养长大,无论起码或剑术都不输给男人,是个威风凛凛的少女。

  刘朱璎
  翠兰的密友。以侍女的身份与翠兰一同前往吐蕃。擅于占卜。

  利吉姆
  吐蕃国的年轻国王,曾对翠兰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前妻已逝,育有一子。

  拉塞尔
  利吉姆与前妻蒂卡儿所生之子,4岁。

  尉迟慧
  翠兰青梅竹马兼习剑伙伴。翠兰和亲之际,以护卫官的身份同行。

  桑布扎
  吐蕃的贤人、利吉姆的忠实大臣。

  古辛
  为利吉姆效力的吐蕃祭司。其父亲是汉人,在圣寿大典上担任领受神嘱的要职。

  姬儿
  松赞·干布王的使者——各什故的侄女。年仅15岁却娇媚动人、千方百计想让利吉姆纳她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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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2-11 17:54 编辑 ]



  「听起来不错呢。」
  皇太后也微笑同意朱璎客气的提议。
  原先,皇帝为了和亲而帮翠兰准备的嫁妆,几乎全被那些受到恶人蛊惑的脚夫们在途中偷走了。
  如今,翠兰手边只剩下少许的衣物及首饰。
  朱璎提及的金发簪便是其中之一。
  这支发簪是经商的祖父母特地请熟识的工匠打造,在翠兰自长安出发的前一刻专程送来,并附上『母亲赠』的宇样。
  翠兰的父亲名叫李淑鹏。
  他是李世民皇帝同父异母的兄长,官居中书侍郎。
  但是他并非翠兰的亲生父亲。这故事说来话长,翠兰的生父是李世民皇帝同母异父的弟弟——李元吉。
  与李世民关系恶劣的元吉掳定并凌辱淑鹏的未婚妻,还让她生下了小孩。
  那个小孩就是翠兰。
  翠兰的父亲淑鹏,把元吉与自己未婚妻所生的翠兰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般抚养。
  而翠兰的母亲却对她恨之入骨,在翠兰出生后曾多次试图杀害她,祖父母因为于心不忍,所以将翠兰带回扶养。
  因此翠兰很清楚,这个发簪绝非母亲送的礼物。
  祖父母一定是替得不到母爱、还要远嫁异国的翠兰感到哀伤吧。
  至于身为万恶之源的元吉,则在十四年前因谋反之罪而遭杀害。当时翠兰才四岁。
  翠兰以商家之女的身分在祖父母家长大,除了帮忙家务,也勤于练习剑术和马术;她平时不喜欢着女装,总是穿着男性胡服跑来跑去,因此被称为「特立独行的姑娘」。
  尽管如此……
  翠兰不免在心中叹气。
  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会有结婚的一天。
  对翠兰而言,所谓的婚礼是祈愿他人幸福的大喜之日,同时也能促成许多商机。除了添购新衣家具,还要到举行婚礼的宅邸内帮忙、打理杂事,或者是在厨房大串鸡鸭准备宴会佳肴。
  而这门从天而降的亲事,对象还是条件如此好的利吉姆,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
  然而,翠兰仍一直迷惘自己是否配得上他。
  「皇太后,就是这支发簪。」
  朱璎在吐谷浑侍女的协助之下,将雕刻着凤凰图案的金发簪递给皇太后。
  在一旁帮翠兰整理头发的侍女们都注视着发簪,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
  「哇,金色的鸟儿呢。真是美丽。」
  皇太后也不住地称赞,她将金发簪插在翠兰梳理好的头发上。
  发簪与其它金饰互相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公主殿下,鸟儿在吐蕃代表好预兆哦。」
  皇太后轻声说着,并牵起翠兰的手。
  「来,该走了,吐蕃王在等候呢。」
  翠兰被皇太后牵着,踏上一路铺设到帐篷外的长地毯。
  仿佛一条白色小径的地毯那端,搭建了一座可容纳数百人的巨大帐篷。
  当翠兰走到大帐篷附近的时候,在入口处等待的乐手一同演奏起来,热闹的乐声传遍碧绿的草原、响彻云霄。
  在帐篷入口处守候的数名士兵以训练有素的动作举剑示礼。
  打扮华丽的白发老婆婆恭敬地升起帐篷入口的帘幕。
  一阵阵吵杂人声从里面传出。
  翠兰因为穿着一身沉重的礼服,已经开始汗流浃背了。
  「请往前直走。」
  皇太后低声说道,翠兰也低哑地小声回应。
  帐篷里头许多穿戴五颜六色的服装和帽子的人向她叩头鞠躬,看起来仿佛花朵铺在地毯上一样。
  翠兰感觉帐篷内又热又湿的空气将自己团团围住,整个人难以动弹。
  于是她只好加快脚步往前走。
  穿着新郎礼服的利吉姆站在帐篷中央的地毯前端。
  比翠兰大二岁的吐蕃王,身高也比原本就很高挑的翠兰还要高出许多,威风凛凛的虎皮包裹着他那匀称的身躯,脸上的表情从容而平稳。
  翠兰看见他,一方面感到安心,另一方面却想拔腿逃跑。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皇太后把翠兰引领到利吉姆面前之后,便退到站在一旁的大臣们身边。
  翠兰被留在中央不知所措地看着利吉姆。
  「始于天地之初……」
  利吉姆发出清朗的声音。
  「赐予我们粮食的神之武器;像飞鸟般的两边侧片,献给我生涯中的伴侣。我们向至高之神起誓。」
  朗诵结束后,利吉姆递出一支箭。
  翠兰微微半蹲,以鞠躬般的姿势接过箭。
  「我愿恭敬接受。」
  「那么,请站到我身旁。」
  利吉姆突然弯下身,在翠兰的耳边低语。
  然后用他的大手有点粗鲁地把翠兰拉了过去。
  接下来,一直守候在外的乐手们进入帐篷开始奏乐。
  叩头的人们以乐声为信号,纷纷站立起来。
  「恭禧!
  吐谷浑王马札多哥可汗走到利吉姆与翠兰的跟前,表达其回顺之意。
  可汗的妃子们也紧跟在后。
  接在她们后面的是吐谷浑的大臣们。
  翠兰站在利吉姆身旁,向不断涌现的来客回礼寒喧。
  寒喧的话语以及让与宴者增添乐趣的话题相互交错着,在夜幕低垂后,酒宴开始进行。
  当众臣们围坐成几个半圆形愉快地和同座者交谈时,也不忘偶尔朝坐在里头的新郎与新娘露出笑容。
  这时候的翠兰已经筋疲力竭了。
  整个脑袋因为头发紧紧地绑住而感到疼痛,后背也因为沉重的礼服而觉得僵硬无比。
  但是,只要一想到众人都是为了自己和利吉姆的婚礼而聚集于此,就不该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翠兰悄悄地叹了口气,利吉姆立刻小声问道:
  「累了吗?
  「……是的,有一点……」
  翠兰谦恭温柔地回答,让利吉姆瞪大了眼睛。
  「妳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利吉姆的问题让翠兰心中不禁燃起小小的怒火。
  「朱璎提醒过我,说话要恭敬一点。」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基本的礼貌。不过,妳不必在意那些,就算在臣下面前举止要像王妃,在我面前还是保持平时的翠兰就好。」
  说完,利吉姆迅速地亲了一下翠兰的脸颊。
  翠兰随即涨红了脸,害羞地低下头。




  眼前出现的美景,不正是唐诗人梦想中的桃花源吗?
  「翠兰,怎么样?妳喜欢逻些吗?
  翠兰无法回答利吉姆的问题。
  因为她已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利吉姆将翠兰的不语视为默认,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翠兰的故乡。」
  他亲吻着翠兰的秀发。
  此时,队伍前方的众人回头大声地对着翠兰说:
  「欢迎莅临!
  众臣与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着。
  翠兰对这意外的惊喜投以小声的回礼。
  面对他们盛大热情的欢迎,翠兰在高兴之余又觉得受之有愧。
  「走吧!
  平抚众人兴奋的情绪后,利吉姆开始催促队伍前进。
  队伍回复了原先的纵长队型,气势比先前更盛地继续往前迈进。
  一进入村庄,人群便从路旁的民宅涌出。
  他们笑容满面地朝着队伍用力挥手。
  不久后,队伍进入一个大村落。
  人们手提花篮站在特地整理过的道路两侧,向他们抛洒鲜花。
  孩童们在队伍旁边跑边喊着:「王妃、王妃!
  不时还传来狗吠声一起凑热闹,吠声更与欢呼声合而为一,和五彩缤纷的鲜花一同飘落在翠兰身上。
  此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这种热闹的场景她在长安也见识过,过去她的角色总是在街旁洒花的民众之一,或是在一旁贩卖花篮和装饰花篮用的鲜艳彩带。
  她从未想过被洒花的人是抱持着何种心情。
  直到现在,轮到她处于高位却反而觉得手脚冰冷,虽然被众人环绕,却有一股莫名的孤寂感油然而生。
  「午兰,妳不舒服吗?
  利吉姆担心的声音让她内心的不安瞬间消失无踪。
  「没事。」翠兰简短地回答。
  她回神后抬头一望,有座石造的城堡位于前方的山坡上。
  这座城堡彷佛紧贴岩石而建,完全不同于翠兰所知道的任何建筑物。
  以湛蓝青空与灰暗岩山为背景的城堡,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仿佛是遨游天界的神仙居处。
  翠兰感动之余,内心也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虽然城壁上有数个小窗,但是完全没有唐式建筑或皇城的开放感。
  「那就是翠兰的城堡。」
  看到利吉姆自豪地说着,翠兰也只能含糊地点着头;她还无法将眼前这座城堡当成是自己未来的家。

  从队伍穿越村庄到步出街道,所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费时。
  尽管进入王都后午餐时间已过,队伍仍继续前进,在一段长时间的行进后,终于抵达了连接城堡的斜坡。
  当队伍前头的旗手一进入城门的广场,高亢的欢呼声立即响彻云霄。
  紧接着,热闹的乐声加入,与欢声重迭在一起。
  翠兰原本还担心马儿会因为这些喧闹声而失控,但是利吉姆熟练地操纵着马匹,毫不费力地便登上了坡道。
  城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大批的群众与马匹。
  出来迎接的民众和队伍的士兵们欢喜地互道平安,放眼望去,人群中有抱着父亲大腿的小孩子,还有夫妻或亲子相互拥抱的身影。
  此景映入眼帘之际,翠兰知道旅程已到终点。
  她坐在马上望着广场,内心充满成就感,此时,她发现广场中央摆了一个很大的银盘,这个需要数人才能搬动的大盘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翠兰,要下马啰!
  利吉姆说完便从马鞍上滑下,然后将她抱下马。
  两人下马后,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接过缰绳,翠兰转头想道谢,却忽然受到惊吓而说不出话来。
  那名走出来的男子整张脸都是红色的。
  看起来就像是刚受伤一样。
  可是他却完全不以为意,行完礼后就将马牵走了。
  仔细观察聚集在此的人群,当中还有好几名红色脸孔——赭面的男女伫立其中。
  「利吉姆,那个是……」
  「抱歉,待会儿再说吧。」
  利吉姆拥着翠兰的肩,向银盘子走去。
  看来赭面的男女在吐蕃并不稀奇。
  翠兰暂且把疑问摆在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闪耀着光芒的银盘上。
  盘子前方站了一名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头上装饰着羽毛的男人。
  男人的右手握着大刀,张开双脚站立,眼睛直瞪着天空。
  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
  他的容貌清秀,羽饰下的头发光泽美丽。
  「这个男人,是我的古辛(注:藏语,sku gshen,护身医之意,历代赞普(吐蕃王)身边都有一位,主要为赞普卜卦,医病、巫祸,举行各种皇室宗教仪式等)。」
  利吉姆低声向翠兰说道。
  翠兰歪着头想了想。
  ——古辛?还是古·辛?
  『辛』在吐蕃话里是指祭司。
  从这个男人戴着羽饰的外表看来,无疑是担任与宗教相关的职务,由此可知,在『辛』的前面加上敬称『古』之人,就是这里地位最高的祭司。
  这个男人不断摇晃着头上的羽饰,并大声吶喊着。
  以他的声音为信号,三个年轻人扛来了一只圆滚滚的肥羊。
  羊只发出悲鸣似的叫声,四肢不停地挣扎。
  年轻壮士将牠抬到盘子上,下一秒,戴羽饰的男子举起亮晃晃的大刀一口气砍掉羊头。
  虽然仅只一瞬间的事,但是伴随着羊头被砍掉的奇怪声响,似乎让翠兰耳边的声音都静止了。
  羊头落下之际,让人有种彷佛所有的动作都暂停的错觉。
  戴着羽饰的男子抓起羊头放到另一个盘子上。
  壮士们则专心一意地将羊头流出的血倒入银盘中。
  「来吧,翠兰。」
  利吉姆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直到被他温暖的手指触碰到,翠兰才猛然回过神。
  戴羽饰的男子用银杯舀起羊血,丝毫不在乎自己从手指到手腕上都沾满血,然后他对利吉姆献上银杯。
  利吉姆将银杯接过来,一口气喝光杯中的羊血。
  这一幕让翠兰全身冒出冷汗。
  想也知道,自己等一下也会被要求做同样的动作。
  翠兰也曾宰杀自己猎来的猎物,所以并不害怕家畜的死亡和血,但是,这种祭拜仪式下的羊血着实令人敬畏。
  再加上,翠兰原本就不大能接受味道强烈的食物。
  羊血被倒入银色大盘子里,散发出阵阵令人晕眩的腥味。
  喝下那满满一杯红色液体不只需要极大的勇气,同时,也要与那彷佛一辈子之久的时间奋战。
  翠兰喝完之后,腥味依旧弥漫在喉咙内。
  她尽全力憋着,以免将刚咽下的羊血全吐出来。
  「祈祷我国欣欣向荣!
  男子自己也喝下羊血。
  接下来,聚在城门前的众人犹如附和男子的宣言一般,一个接一个传递着杯子。
  翠兰处在这场不可思议的宴会中,拚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似曾相识的三、四岁小男孩。
  男孩的身形十分瘦弱,削瘦的下颚线条更衬托出他那双大眼睛,淡棕色的眼睛让人联想到晴朗的秋日。
  翠兰立刻忘却刚才的不适,直盯着这个小男孩。
  「这是我的儿子拉塞尔。」
  利吉姆生硬地说着。
  虽然翠兰想以微笑响应这个男孩——拉塞尔,但是嘴角只要一动便会让她想吐,所以翠兰只好歪着嘴,好像她不喜欢他似地。
  但是拉塞尔仍然天真无邪地笑着,双手捧着花束要献给翠兰。
  「送给母亲大人……」
  「给我的吗?
  听见男孩那微弱得几乎要消散掉的声音时,翠兰心里充满了一股暖意。
  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母亲大人』这个称呼,然而现在却又重新燃起了拥有孩子的梦想。
  翠兰蹲下来接过花束,男孩露出害羞的微笑,然后向城内跑去。
  手中的花束,是一朵朵的白色小花。

  拿着花束站起身的翠兰,又再度受到呕吐感的袭击。
  尽管她站在利吉姆身旁接受众人的问候,却完全听不到那祝福的话语。
  即使想要感谢照顾自己的士兵们也开不了口。
  终于,在漫长的痛苦结束后,利吉姆牵着翠兰的手向城中走去。
  翠兰在离开广场后安心不少,但是城堡内的昏暗却令她呼吸困难。
  走廊完全以石头砌成,没有任何窗户,而且充斥其中的异味一直紧跟着翠兰。
  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原来是使用野兽脂肪为燃料的兽脂灯所散发出的。
  翠兰用握着花束的那只手掩住嘴巴,想止住渐渐增强的呕吐感,她不断地吞咽口水,想要消除在喉咙内蠕动的不适。
  但是不舒服的感觉有增无减,令翠兰无法再继续前进。
  「翠兰,怎么了?
  翠兰突然停住脚步,察觉异状的利吉姆转头询问。
  几乎同时,翠兰甩开利吉姆的手,在走廊的墙边吐出由喉咙涌上来的羊血。
  因为原本喝的量就不多,所以翠兰吐出来的血立即就消失在石版的缝隙间。
  翠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羊血恐怕带有特殊意义吧。
  利吉姆轻拍翠兰的背,然后用自己的袖子擦拭翠兰嘴边的脏污,再温柔地将她扶起来。
  翠兰只要一动,口中的铁锈味就扩散开来。
  不过把可怕的东西吐出来后,身体已经觉得舒服多了。
  「那个羊血……有什么用意?
  「羊是献给神的祭品;至于血,则是神赐给我们祝福的象征。」
  翠兰愣愣地想着,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拒绝了吐蕃神给的祝福?
  利吉姆面对翠兰这样的行为,反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别放在心上。古辛说过,汉人是无法忍受喝羊血的,但是这并不表示对神有亵渎之意,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个头戴羽饰的男子说的?
  利吉姆点头。
  「古辛的父亲是汉人,他在十二岁之前也在汉土生活,所以非常熟悉汉人的风俗习惯和兴趣。翠兰,待会儿妳可以和他谈一谈。」
  「嗯……」
  「不过,晚膳前先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利吉姆说完又牵起翠兰的手,带领她往城内走。
  翠兰和利吉姆的动作引起空气一阵小小的飘动,让置于地板上的灯火随之摇曳,好几盏灯同时摇晃起来,让他们的影子也令人畏惧地晃动着。
  翠兰不禁用力握紧利吉姆的手。
  深怕一旦放开了就会迷路,再也无法走出去。
  「很痛耶,翠兰。」
  「啊……对不起。」
  翠兰慌张地想松开,但是利吉姆执起翠兰紧握的手,在她泛白的指节上亲了一下。
  「……妳的脸色不太好,还是不舒服吗?
  「嗯,不是啦……我觉得城里好暗哦……」
  「会怕吗?古辛也这么说过呢。」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汉人女性大概不会喜欢吐蕃城。」
  利吉姆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翠兰的脸颊。
  「忍耐点,这可是妳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哦。」
  翠兰低声点头回答:「嗯。」

  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弯之后,利吉姆向一名恭候的中年妇女介绍翠兰。
  这名妇女的体型丰满、身高中等,微卷的头发紧紧地绑在脑后;身上穿着茶色的上衣和颜色鲜艳的裙子。
  「这位是侍女长燕莎。」
  「欢迎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燕莎优雅地俯身致敬。
  「我负责伺候您身边所有琐碎的杂事,有任何事请尽管吩咐。」
  「带翠兰去休息吧。」
  「遵命,这边请。」
  待翠兰点头后,燕莎便带路向前走去。
  翠兰急忙用眼神向利吉姆示意,接着就跟在燕莎后面离开了。
  城内比翠兰想象中还要宽广,而且构造也很复杂。燕莎以滑行般的轻盈步伐在城内穿梭,紧跟着她的翠兰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久,燕莎在走廊上左转,进入一间房间。
  翠兰跟在她身后,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房内有个石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其中也放着翠兰从长安带来那为数不多的嫁妆。
  「请往这里走。」
  燕莎掀起挂在左边墙上的布帘。
  原来里面还有个房间;不同的是,那里有扇小窗,亮光微微地从那里射了进来。
  翠兰放心地进入房内,她看见墙边有张很大的床,上头铺满了毛毯和质地高级的毛皮。
  「请坐。」
  听到燕莎这么说,翠兰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马上为您准备更换的衣物,请问要把热水拿过来吗?
  「谢谢您,燕莎大人。」
  听到翠兰的话,燕莎露出微笑。
  「王妃殿下,叫我燕莎就行了。」
  「既然如此,妳也称呼我的名字……翠兰好吗?
  「是,我知道了。」
  燕莎退回另一个房间,接着传来了她吩咐其它侍女准备热水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拿着翠兰的睡衣回到房内。
  翠兰起身接过睡衣后,略带歉意地向燕莎提出要求:
  「我想自己换衣服,如果穿法比较复杂的再请妳协助,不知道在吐蕃可以这样吗?
  「在这个国家并不会嘲笑凡事自己经手之人。我会将翠兰殿下的意思转告给送热水来的侍女。」
  然后燕莎将目光转向放在床边的白色花束。
  「能否将那束花交给我呢?
  「要丢掉吗?
  「不是的,我要拿去插在水里。」
  翠兰松了一口气,燕莎则在旁微微笑着。
  「这花是拉塞尔殿下送的吧?
  「嗯,可是有点枯萎了,还能让它恢复吗?
  「请不用担心,这花的生命力非常强韧,拉塞尔殿下听到队伍即将归来高兴不已,立刻去远处的山谷摘花呢。」
  「……为了我?
  「是的,翠兰殿下是拉塞尔殿下的新母亲呢。」
  燕莎的话让翠兰僵硬的嘴角缓和许多。
  「拉塞尔真能这样想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能请您和拉塞尔殿下和睦相处吗?
  翠兰点点头。燕莎带着满足的笑容行礼致意后,退出了房间。
  没过多久,一名赭面侍女送来了热水,这名看来很年轻的侍女似乎不敢相信燕莎的吩咐,一直在翠兰身边徘徊着。
  翠兰也按捺不住地问她:
  「为什么要把脸涂成红色呢?
  「嗯……?这是服侍高贵者的人该做的。」
  「可是燕莎没涂啊?
  「因为,燕莎大人也是有地位的人。」
  由于翠兰不停地询问,让侍女更加紧张,翠兰见状便请她退下后,她松了口气似地快速退出房间。
  房内只剩下翠兰一人,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奢华的床上。
  抬头向上一看,可以看见挑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也和地板与墙壁一样,都是由石头砌成的。
  但是似乎是上了什么涂料,看不出是石造的。
  只不过翠兰仍担心天花板会不会掉下来。
  为了排除不安,她将目光转向旁边,这次则是看向墙壁。
  上下左右,无论往哪里看都是石头。
  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只有那扇在石头间凿出的小窗户。
  翠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囚犯。
  然而这种感觉也只有一会儿,当脸颊贴上柔软舒适的羊毛后,翠兰立刻陷入沉睡。
  在沉睡前有那么一剎那,翠兰幻想着——待会儿睁开眼睛后,自己说不定就会在长安的家里。

  ——好像有人在房内……
  翠兰感觉到人的气息而惊醒,想伸手拿藏在床下的剑,却又想起这里并不是长安的家。
  她朝不对劲的地方望过去,有个女人站在墙边。
  她手中提着一盏灯,光线将人影拖得又黑又长。
  「是谁…………」
  翠兰以尖锐的声音问着,让那名女子吓得肩膀直抖。
  然而女子转过身来后,也让翠兰吓了一跳。
  又是一张通红的脸——是名赭面女子。
  「……对不起,王妃殿下,我把灯提来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并想闪开翠兰的视线,她的举止让翠兰注意到自己正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
  「哦……嗯,谢谢。更换的衣服放在隔壁房间吗?
  「是的。」侍女说完便跑去隔壁拿来一套吐蕃式的衣服,然后什么也没说就靠过来要帮翠兰脱掉睡衣。
  翠兰又吓了一跳,连忙将她的手挥开。
  「……不好意思,妳不用帮忙。」
  翠兰请她退下时,侍女以略带受伤的表情走出房间。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离,翠兰叹了一口气。
  就算自己受到惊吓也不该如此怒吼,但是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喝羊血的仪式、石造的城堡、还有赭面的男女都可怕得超乎翠兰的想象。
  但是现在也只能慢慢去习惯不同的文化了。
  翠兰换完衣服坐在床上,用手指抚摸着柔软的毛皮,同时想起自己的朋友们。
  从大唐帝国一同前来吐蕃的两位朋友。
  ——尉迟慧与刘朱璎。
  慧以翠兰的护卫官名义同行,为了转送吐谷浑的皇太后所委托的家书,他与其它武将前去一个名为萨尔摩肯的地方。
  至于朱璎,大概也和翠兰一样被带到自己的房内休息了吧。在旅途中利吉姆答应她要为行动不便的朱璎指派侍女以及协助她行动的人。
  从长安出发时,翠兰身边有数名宫女。
  也有数十名脚夫列于奴仆之中。
  但是在抵达河源之前就有人逃跑,剩余的人也得到利吉姆的允许回乡去了。其实他们非常惧怕吐蕃,所以当利吉姆回葸让他们返乡之后,还高兴得喧闹起来。
  因为翠兰自己也很希望宫女和脚夫能够返乡,所以同样为他们幸运的际遇感到高兴。
  然而像这样一人独坐在房间里,实在是寂寞得无可言喻;或许这辈子除了朱璎和慧,再也见不到其它汉人了。
  正当翠兰不断叹息时,隔壁房间传来燕莎的声音。
  「翠兰小姐,您起床了吗?
  「嗯,我已醒了。」
  翠兰站起身,掀开了代替门的布帘。
  燕莎提着的灯火,因为掀起帘子的风而轻轻地摇晃着。
  「若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带您去用膳。」
  「……利吉姆也会一起吗?
  「是的,古辛也一起等候着。」
  翠兰随着燕莎步入黑暗的走廊,城内虽然到处摆放着兽脂灯,却依然昏暗得需要提灯。

  步出翠兰的房间后,走廊上转两个弯再上两层楼的台阶中段处就是用膳的地方。
  只有利吉姆和一名长发的年轻男子在里头。
  座席并不是椅子,而是直接在石造地板上铺着厚毯子,再垫毛皮当成坐垫,与帐篷内一样。
  利吉姆向翠兰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王妃殿下,身体舒服点了吗?
  这名男子待翠兰坐定之后,以客气的语调询问。
  他那垂到膝盖的光泽长发随着说话的声音晃动着。
  当翠兰还好奇地在想他是谁时,男子察觉她的想法而苦笑了一下。
  「我应该先打招呼才对,我是先前您在城门处见过的古辛。」
  「啊!!请原谅我的失礼。」
  翠兰慌张地低下头。
  古辛比在广场上看到时更为年轻。他那在羽毛发饰之下依然出色的容貌,在取下多余的装饰品之后更加醒目。
  古辛映照着翠兰的细长清澈双眼描绘出和缓的弧形。
  「王妃殿下,把我当下臣说话就可以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样,不会失敬吧?
  「当然不会。」
  「翠兰,古辛好像挺喜欢妳的。」
  利吉姆微笑地说道,并把翠兰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膝上。
  翠兰心里嘀咕着,这样我怎么吃饭。不过,一看见眼前摆着的食物是烤饼(小麦粉加水搓成面团再加以烧烤)、奶酪还有奶油,她顿时就食欲全消。
  「别一副失望的表情嘛。」
  「才没有……」
  当翠兰正想反驳之际,负责上菜的侍女送来了其它餐点。
  想不到冒着腾腾热气的容器内,竟然是鸡丝青菜粥!
  看到久违的米饭热食,翠兰睁大了眼。
  「怎么会有这个?
  「一点小心意,献给我亲爱的王妃。」
  利吉姆一脸正经地说:
  「我可不能让妳再消瘦下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翠兰羞红了脸。
  这段漫长的旅途中,最主要的食物是烤饼、肉干和奶酪。
  翠兰在河源第一次尝到时便觉得难以下咽;当初她还乐观地认为以后就会习惯了。
  谁知道,别说是习惯,厌恶感反倒与日俱增,已经到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习惯的地步了,后来她只要一吃肉干或奶酪便想呕吐、冷汗直流。
  翠兰只好勉强以少量的烤饼和水度日,渐渐地,她的脚步也变得蹒跚。
  某一天,利吉姆把翠兰抱下马时,曾问她是否不舒服。
  原来他注意到翠兰瘦了不少。
  然后朱璎趁机告诉他翠兰喜欢吃的食物。
  于是利吉姆立刻延缓行程,并且不时在餐点里加入兔肉或鸟肉之类的食物。
  就是因为这样,才取消了巡访各小王领地的计划。
  「听说王妃殿下吃不习惯吐蕃的食物,所以特别请厨房做了汉土风味的膳食。」
  古辛温和地笑着说:
  「相信您也听说了我父亲是汉人一事。松赞·干布大王命令我要担任从远方嫁来此地的王妃殿下的谈话对象,有任何不适应之处请尽管告知,不用客气。」
  翠兰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关于赭面侍女的由来以及圣寿大典的详情。
  不过她又担心在餐席间问这种问题是否妥当。
  大唐帝国与吐蕃的风俗习惯有着奇妙的细微差异,从河源来这里的路上,翠兰就出了好几次差错。
  「我可以问古辛一些事情吗?
  翠兰首先询问利吉姆的意见。
  这似乎是她在旅途中培养出来的习惯。
  利吉姆笑着点头,将目光移向古辛。
  「回答她的问题吧,不过可得小心,她会问得很详细喔。」
  「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很乐意为您解答。」
  「我想知道侍女或卫兵们把脸涂红的理由。」
  翠兰趁势继续问:
  「还有,关于圣寿大典的详细情形。」
  「在城内任职、没有宫阶的男女必须把脸涂成红色,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习惯。」
  古辛以听来相当舒服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说原本是祭司在向神祭拜时,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把脸涂红,但是后来演变成敬奉国王的行为。」
  古辛苦笑着说:
  「其实我的母亲在结婚前,曾于西方一位小王的城内工作。她说她很讨厌把脸涂红,因为一涂上颜色,自己好像就会消失不见。」
  「的确是很难看出表情。如果从远处看就更难分辨到底谁是谁。」
  「是啊。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因为都会互相交谈而能分辨出对方,但是城内人们进出频繁,就安全防卫而言,我觉得这并不是很好的习俗。」
  话说到这里,古辛觉得点有不好意思。
  「抱歉,其中掺杂了我个人的意见,也许不是很正确的说明。」
  「不,没关系,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听到翠兰的话,古辛露出了微笑。
  「关于赭面,利吉姆殿下也曾表示过意见。」
  感觉到古辛投来的视线,利吉姆大方地点了点头。
  「我也赞成古辛的意见,只不过想改变自古流传下来的习惯并不容易。」
  「那么,古辛现在是用什么来代替涂脸呢?
  「戴面具。『古辛』是专门侍奉国王一人的祭司,扮演的角色是在圣寿大典上接受神嘱的人,必须在大典十天前,以恭敬的心开始斋戒净身、戴上面具且不能与任何人交谈。要从身体内部开始清净、整顿自己的肉体,以领受神的旨意。」
  古辛又接着说:
  「所谓的圣寿大典,是为了赞扬『命运之神』念青(注:念青即藏语的「大神」之意。)。除了占卜国王的命运及国家的未来,也是向神祈求国王长寿、国家繁荣的祭典。念青是住在西方雅拉香波圣山上的灵神,专门守护王室成员。」
  「距离大典还有几天呢?
  「约莫四十天。」
  「那古辛最近很忙啰?
  「不会,我要做的就是固定那几件事,大典十天前开始戴面具、禁语,并以特别的方式洁身斋度即可。大典当天,我会和来自各地的诸王一同跟随利吉姆殿下前往西峰,然后由我们两人登上山顶请示神明。」
  「那可不可以问你是如何洁身斋度的呢?
  「当然可以。」
  面对翠兰的询问,古辛点了点头。
  「用山腰的泉水一日净身七次,只喝牦牛的奶,然后保持沉默安静渡过。」
  「听起来还蛮冷的。」
  听到翠兰脱口而出的低语,古辛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的头一动,亮丽的长发也会随之摆动,而他的笑声就像银钤般清亮。
  「如果没有经过任何考验便请示神意,可是大不敬唷。」
  「话是这么说……」
  「没关系,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着说着,古辛用手指抚着嘴角。
  「不过,得请利吉姆殿下多加保重身体;身为国王,利吉姆殿下的职责是接待诸王。吐蕃自古以来都视款待宾客为主人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麻烦。」
  利吉姆粗声地说。为缓和僵硬的肩膀,他将脖子左右伸展。
  「只要座席的安排出点差错,就在那里为了谁是上位、谁是下位而吵个不停。古辛说汉人相当重视面子,吐蕃人也一样喔。所以翠兰妳可要小心,别再做些粗心大意的事了。」
  「……嗯。」
  这可不得了,翠兰心中浮出阵阵不安。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胆小。
  利吉姆拍拍翠兰低垂的头。
  「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翠兰悄悄叹了口气。

  用膳结束后,她返回自己的房间并换上睡衣。
  跟晚膳前自己睡醒那时相比,房内又多放了好几盏灯。
  只可惜,金红色的火光照不到挑高的天花板,虽然感觉不到风,但是灯火却一直闪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诡异地晃动着。
  从河源到这里,一路上用的都是兽脂灯;虽然到现在还没适应也未免说不过去,不过之前在帐篷里倒没有特别去在意。
  或许是石造城堡特有的闭塞感造成翠兰有这种感觉。
  一想到从这座石堡不容易迅速通畅地出去到外头,就更加令人不安。
  翠兰叹息着走向窗边。
  小窗上挂了好几层皮革,看不到外面,翠兰掀起比想象中来得沉重的皮革,想看一下外头,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好暗哦……
  她独自凝望着黑暗;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思绪,翠兰怀念起长安的日子,一想到这儿,她紧紧闭上双眼希望能去除这股思念。
  再度将视线移回屋内的翠兰突然发现——
  插着白色花束的瓶子就置于屋内角落的灯火旁。
  那是拉塞尔送给翠兰、后来又交给燕莎的花,低垂的花朵看来依旧有些无力,但是比之前有生气多了。
  摇曳的灯火照在闭合的椭圆花瓣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此时翠兰的脑海里浮现出喊着『母亲大人』的拉塞尔。
  她忆起吐谷浑的皇太后曾说过,白色是吐蕃最高尚的颜色。
  同时,狂风暴雨般的欢呼声也在耳边响起。
  ——王妃殿下……?
  翠兰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是奉皇帝的命令来此,但是之后能否一切顺利呢?
  苦恼不安的翠兰坐在床上凝视着花朵。
  这时,门口布帘的另一端传来了利吉姆的声音。
  「翠兰,我要进去啰。」
  「等一下,我还没穿好衣服呢!!
  翠兰慌张地起身。
  不过,利吉姆对于翠兰的制止置若未闻,依旧大方地跨入房内。
  他也穿着和翠兰相同的睡衣,看见他的模样,翠兰才惊觉自己刚刚的话真是愚蠢;无论礼服或便服都无所谓,利吉姆此时来造访的目的,即使是穿睡衣也无伤大雅。
  「怎么了?明明就有穿衣服嘛。」
  「这个哪能算是衣服。」
  翠兰装作若无其事般将双手挽在胸前。
  不管房内再怎么昏暗,轻薄的睡衣仍旧掩不住身体的曲线。
  在昏暗的蜜色光线下,利吉姆的身形看来更加地高大;相对的,自己则越显得娇小。
  利吉姆在床铺前停下来,环视房内。
  「喜欢这个房间吗?
  「嗯,用了很多石头……」
  好像陵墓一样。翠兰惊觉不妥,赶紧把话打住。
  尽管像是无法立即到外头去、窗子太小等不满一直浮现在脑中,但是翠兰明白这些话不该说出口。
  「利吉姆的房间也和这里一样吗?
  「是啊。这里每个房间都一样,只是大小不尽相同罢了。」
  「离这儿远吗?
  「在另一头,中间隔着侍女房……身分地位较高的汉人,即使是夫妻也分房睡对吧?
  「是啊,吐蕃人不是这样吗?
  「因人而异吧。大王……父王有三个后妃,所以她们都有各自的房间。不过,听说也有些人是休息室分开,但寝室在一起的。」
  「队伍里的人都回家了吗?
  「嗯。只有桑布扎住在城内,其余的人都回家了。」
  当翠兰正想点头时,利吉姆大步靠了过来。
  感觉到那袭来的压迫感,翠兰不自觉地缩起身体。
  利吉姆轻轻地伸出双手抱住翠兰。
  是因为呼吸困难的关系吗?她的心跳声变得特别响亮,翠兰焦急地想转移利吉姆的注意力。
  她在思考着要不要问喀鲁的事。
  不过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喀鲁·通杰·由尔逊是吐蕃的年轻宰相,当初他到长安迎接翠兰时,皇帝相当赏识他的人品与博学,曾大力挽留他。
  喀鲁回绝了皇上欲封他为臣的好意,却提出另一建议,也就是留下来作人质,直到大唐帝国的官吏——道宗护送翠兰到河源再平安返回为止。
  因此,吐蕃只好将宰相喀鲁留在大唐帝国。
  听说利吉姆的前妻蒂卡儿在婚前就心系喀鲁,就连生下孩子后,也依然对利吉姆紧闭心门。
  这些话也许不太适合现在提起。
  然而,翠兰心里是真的在担心喀鲁的家人。
  他的家人,应该正引颈期盼他的归来吧。
  「利吉姆,我想问……」
  翠兰一抬起头,利吉姆便温柔地吻了她。
  翠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立即将他推开。
  「翠兰……」
  利吉姆露出困惑的表情,望着翠兰的眼睛。
  「妳不愿意吗?
  如此直接的询问让翠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老实说,她希望利吉姆能再给她一点时间。
  当然,她明白这要求并不公平,婚礼后到现在过了四十多天,利吉姆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不是不愿意,只是……」
  「妳还是在意自己并非真正的公主吗?
  利吉姆无预警的话,让翠兰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诚实地写在脸上,利吉姆微笑着抱紧翠兰,然后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翠兰只好不知所措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别担心。」
  利吉姆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永远守护着妳。」
  真的吗?
  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已溶化在翠兰口中。
  「别抖得那么厉害嘛。」
  利吉姆苦笑着,手腕上的力道又更加重了些。
  翠兰被紧抱着,感到一阵天眩地转。
  「翠兰……我爱妳。」
  随着利吉姆真诚热切的话语,翠兰被压倒在柔软的羊毛垫上……她的心沉浸在他随心所欲的贪婪亲吻中,除此之外,紧闭着双眼的翠兰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感觉到利吉姆炽热的体温,以及睡衣的绑带逐渐松开……




才能完成如此霸业。
  议会的这种型态最初也是由地方区域开始渐渐扩张,最后才演变成由位高者集结商讨的模式。
  有时也会召开称作大议会的特别议会,不过那与已经排定举行时间的一般议会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形式。
  「也就是说,议会的准备是指利吉姆要先和大臣们讨论并决定逻些城的事,对不对?
  「不,是要谈整个东吐蕃的事。我必须先整理好内容。站在大王的角度来看,如果任由小王自行决定,势必会侵犯到王的统治权。」
  「不过,采用协议制来治理国家真是了不起呢。」
  「只是针对小王们同意的议题仔细说明到日后不会产生问题为止。若在一旁观看的话,或许会觉得很有趣,可是吐蕃的议会还要举行咏唱,所以要让妳参观的话,恐怕会有点不好意思。」
  「还要唱歌啊?
  「对啊,这样能为讨论增添一些轻松的气氛。当进行严肃的话题时,场面难免会变得沉闷;而意见有所冲突时,更有人会勃然大怒。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才决定进行咏唱;只不过,我实在不擅长咏唱。」
  「那就练习嘛。」
  翠兰小声地笑了出来。
  一想到利吉姆和大臣们面对面练习唱歌的画面,就觉得很好笑。
  但是她也知道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利吉姆虽然只比翠兰大二岁,却是让大唐帝国刮目相看的大国之王。
  「对了,翠兰……关于议会的筹备真的很繁杂。」
  「嗯,不好意思,还要你留下来。」
  「而且不只今天……可能暂时都无法过来。」
  翠兰面对利吉姆认真的语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燕莎商量。」
  然后利吉姆害羞地低声问道:
  「翠兰,妳亲我一下好吗?
  这还真是个超乎她想象的要求。
  但是翠兰仍战战兢兢地吻了利吉姆的脸颊。
  利吉姆轻笑着回吻了她的头发后步出房间。
  翠兰也赶紧下床,目送利吉姆步入走廊。

  翠兰换好衣服后,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
  利吉姆忙着筹备议会,翠兰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虽然她现在肚子饿了,却不晓得食物放在哪里。
  更何况,如果离开房间太远好像就会走不回来;走廊上每个房间的出入口都挂着布帘,也无法随意窥看。
  像这样孤独地坐在床沿,身处异地的实感更加强烈。
  虽然那样做有点不识大体,不过至少可以先请利吉姆带自己去厨房,正这么想之际,燕莎走进房内。
  「听说您已经起床,早膳为您准备好了。」
  听到燕莎这么说,翠兰放下心来。
  是利吉姆通知燕莎的。
  早膳摆在隔壁的房间,和昨晚同样是汉上膳食。
  不同的是,只有翠兰一人享用眼前的食物。房间虽然不大,但是独自坐在座垫上用膳,难免有点心浮气躁。
  「请问……妳知道朱璎……就是……我的侍女在哪儿吗?
  「知道,她正在和别的侍女学习吐蕃的风俗习惯,要叫她过来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
  翠兰连忙拒绝,改问其它问题。
  她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想想还是问一下吧。
  「拉塞尔平时不和大家一起用膳吗?
  「他已经用过了。翠兰殿下昨晚才刚抵达,所以今天早上特别不吵醒您;但是如果稍有不安就向丈夫撒娇、难分难舍的话,不是妻子应该做的唷。」
  翠兰没想到会被燕沙指正,因而相当困窘。
  「利吉姆殿下相当忙碌。翠兰殿下也可以勉励自己做应尽的工作。」
  「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您可以帮利吉姆殿下缝制衣服。」
  「要我缝衣服吗…………」
  「是的。刚开始我当然会教您,因为吐蕃与唐的服装样式大不相同。」
  看到翠兰慌张的神情,燕莎急忙补充。
  但是她马上就知道问题不在于服装样式。
  因为翠兰手上的针扎到手的次数,远远多过正确刺在布上的次数。
  用来练习的布料,没过多久便沾满了翠兰指尖渗出的血。
  她的笨手笨脚让燕莎实在看不下去。
  对翠兰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
  就算再怎么笨拙,离开大唐帝国之前她可是有练习过的,只不过吐蕃的布料和当初练习时的布料柔软度大不相同。
  绣针比较粗,还上了一层薄薄的油,因此变得非常滑溜。
  过于滑顺的针反而对翠兰造成危险。
  「……唐国女子都不碰针线的吗?
  燕莎神色讶异地问道。
  「没这回事。」翠兰红着脸摇头回答。
  「只是我比较不擅长。」
  「那么,我示范给您看。」
  在燕莎的催促之下,翠兰只好盯着她的手,只见她粗糙的手指拿着针,巧妙地在布料上穿梭滑动。
  「不用缝得这么快也可以,但是请记住顺序。请您小心,别再刺伤手指了。」
  翠兰点点头,再度认真地拿起针线。

  抵达逻些后的第七个晚上。
  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出现的利吉姆来到翠兰的房间。
  虽然她知道利吉姆因为准备议会而相当忙碌,但是见不到他的日子果然还是很寂寞。
  许久未见的两人再相会时变得格外腼腆,却又欢喜不已。
  利吉姆和那天晚上一样穿着睡衣。翠兰心想,他是穿着睡衣走过来的?还是在附近的房问换好的?
  然而,在翠兰提出这个小疑问之前,利吉姆先开了口。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翠兰差点脱口说出她想要缝纫的才能。
  即使翠兰每天从早上到中午都跟着燕莎练习,却始终无法进步。
  虽然一开始燕莎为了缓和翠兰过于紧绷的神经,还会和她聊天,没想到她因而分神扎到手,此后,在练习中保持沉默已是彼此的默契。
  不过翠兰还是打听出一些关于利吉姆的前妻——蒂卡儿的事。
  翠兰一直想着,到了逻些城之后要去为蒂卡儿扫墓。
  对汉人而言,奉祀先人是一件如呼吸般自然的事;翠兰的祖母也教过她,祭拜祖先之事不可怠慢,蒂卡儿虽然不是她的亲人,却也不是毫无关系的人;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去墓前参拜以示敬意。
  但是,蒂卡儿的墓地在一个叫各波的地方,距离逻些城似乎相当遥远,再者,吐蕃人在一年之中只有固定几天才会去扫墓。
  『平时靠近墓地的话,会被当作『死者』唷。』
  燕莎的口气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吐蕃贵族的墓地有特别的守墓者,若被他们抓到就会变成被称做『死者』的奴隶。
  至于负责守墓的人,是由贵族生前称为『共生』的朋友们担任。在赤岭(日月山)和利吉姆一起攻入翠兰队伍的那些男子,都是利吉姆的『共生』。
  翠兰真想多听听像这一类与吐蕃相关的事情。
  虽然尚未学会裁缝,但是她也想学习吐蕃的文字。
  翠兰有时不安的原因,或许是来自于无知;若是这样的话,就得努力充实知识才行。
  「希望能有老师教导我吐蕃的文字。」
  「那么,就跟着桑布扎学吧,但是得等到议会结束之后喔。」
  利吉姆的回答让翠兰有点气馁。
  当然,能由创造吐蕃文字的桑布扎来指导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到议会结束还要好一段时间。
  「那……」
  当翠兰抬起头要表示自己还想学吐蕃的历史和地理时,利吉姆已经用吻堵住了她的唇。
  轻啄般的浅尝逐渐转为激烈的探索,翠兰随即被压倒在床上并顺势闭上双眼,虽然她想再多谈谈,但是已经没有让她再开口的机会。
  半夜之时,利吉姆躺回翠兰身旁并裸身睡着了。
  兽脂灯的暗蜜色光芒映照着他呼吸规律的脸庞。
  翠兰凝视了利吉姆的睡颜一会儿后,拉起毛毯想要盖住他的肩膀。
  这时……
  她看见一道从利吉姆的左肩延伸到背后的伤痕。
  据说这是他以前攻打松州时所受的伤。
  尽管已经痊愈,但是仍可由那残酷的伤痕想见当时受伤的惨状。
  翠兰想去触碰那道伤痕,却犹豫不决而停住了手。

  又过了半个月的某个夜晚。
  这是利吉姆第三次来探望翠兰。
  原本恍神坐在床上的翠兰连忙起身。
  再见到他的翠兰满心喜悦,同时也有点恼火他为何此时突然来访。
  利吉姆似乎立刻就看透了翠兰的不悦。
  利吉姆一边微笑着说:「心情不好啊!」一边坐到翠兰身旁。
  「……我正想梳头呢。」
  翠兰沉着声音响应。
  自从和利吉姆结为连理后,翠兰就格外在意起自己的容貌;尽管自己不太会打扮,但是她觉得至少也该把头发梳理整齐。
  利吉姆向无精打采地把玩着梳子的翠兰伸出手。
  「梳子给我,我来帮妳梳吧。」
  「……好吧。」
  「不用介意,吐蕃的夫妇经常为彼此梳理头发的。来,给我。」
  利吉姆再次要求,翠兰只好把梳子交给他。
  银梳的青铜底面镶有黄金和土耳其石,上头还雕刻着花鸟图案。这是翠兰所剩无几的嫁妆之一。
  这个梳子和婚礼时装饰在头发上的金发簪一样,都是祖母为她准备的。
  利吉姆梳着翠兰的头发时,故作轻松地低声说:「别气了啦。」梳子梳过长发的感觉相当舒服,而且当利吉姆的指尖碰触到翠兰的颈子和肩膀时,她的心脏便怦怦地跳。
  「妳好安静喔,翠兰。」
  「哪有。」
  翠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利吉姆从背后搂住翠兰的肩膀,轻轻笑着说:
  「已经不要紧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从微浅的晕陶中回过神来。
  翠兰不理解其话中之意而回过头,她看到利吉姆以认真表情问:
  「妳不是来潮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翠兰的脸顿时像火烧似地赤红。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
  「是燕莎告诉我的,妳可能不愿直接告诉我吧。」
  利吉姆似乎不明白翠兰为何如此惊愕。
  但是他随即从她的反应中察觉到翠兰的害羞。
  「不喜欢我提这件事吗?以后我会注意的。」
  利吉姆叹了一口气后,将梳子还给翠兰。
  「唐帝国的装饰品真是美丽吶!不过吐蕃的黄金工艺品也很精巧,我订做雕花耳环给妳好不好?还有其它想要的吗?
  翠兰以苦笑回应利吉姆安抚似地口气。
  比起饰品,她想要更多和利吉姆共处的时间;然而却有太多的顾虑,让她无法说出口。
  于是,她选择将双手伸到利吉姆面前。
  「任何要求都可以的话,那我想要有女工针指的本领。」
  翠兰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
  今天白天练习时,一个不留神,针又深深地刺进了左手大姆指的根部,但是利吉姆刚才的问题让她害羞到一时忘却了疼痛。
  翠兰还以为利吉姆会嘲笑自己的笨拙。
  没想到利吉姆却皱起眉头,抓起翠兰的手腕拉到眼前。
  「妳的技术有差到会伤成这样吗?
  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吧?翠兰再次羞红了脸。
  但是利吉姆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没必要勉强自已学缝纫的。」
  「可是,我希望学会做衣服。」
  「如果想要新衣服,请师傅做就可以了。」
  「不是啦,我……」
  利吉姆打断了翠兰的话,又提出别的问题。
  「白天的时候,妳是不是走到了中庭?
  「是啊。因为受了伤无法再练习,所以燕莎劝我去散散步。」
  「以后别再一个人到处乱跑了。」
  利吉姆以温柔的语气命令着,然后将翠兰拉过来想亲吻她。
  翠兰对此话一头雾水,无心回应他的吻,但是又烦恼着能否拒绝他方才的命令,于是稍微避开了脸。
  「怎么了,翠兰?还在不高兴吗?
  「也不是……你是不是想要小孩?
  利吉姆听到翠兰的问题皱起了眉头。
  「孩子?有拉塞尔就够了,不用再多了。」
  「那么……能让我跟他见面吗?我每次问燕莎,她总是说拉塞尔在读书。打从进城那天,我就没见过他了。」
  翠兰心里也很清楚,这话题已经扯太远了。
  但是利吉姆说不想要有小孩让翠兰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悲伤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至少,她想要和拉塞尔好好相处。
  然而,利吉姆却粗声响应道:
  「我不希望妳接近拉塞尔。」
  「为什么?
  「他和翠兰没有关系。」
  听了他的话,翠兰也不甘示弱地说:
  「当然有关系!!在律法上我们是母子耶!更何况,拉塞尔也称呼我为『母亲大人』。」
  「那是因为侍女或奶妈这么教的吧。翠兰无须在意拉塞尔,只要尽到身为我妻子的义务就好了。」
  「妻子的义务……」
  燕莎曾提及翠兰的责任是缝制衣服。
  利吉姆却说不需要学做衣服。
  究竟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翠兰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只剩下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喔!
  利吉姆看到翠兰在片刻沉默后的郁闷表情,赶紧慌忙地解释。
  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将翠兰拉过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完全没有任何情欲上的杂想,利吉姆纯粹只是安抚着翠兰。
  两人并肩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利吉姆见翠兰已睡着,便起身步出房间。
  翠兰则在床上屏息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翠兰在房内慵懒渡过。
  因为大姆指的伤比想象中严重,所以燕莎说最近先暂停练习。
  再加上被吩咐不能一个人闲逛,所以翠兰连在城里散步的念头都放弃了。
  利吉姆言下之意,应该是要翠兰带侍女随行吧。
  可是,要找人陪同散步也令她很困扰。
  侍女们似乎都有意避开翠兰,她也不好意思要忙碌的燕莎陪她。
  况且,翠兰并不想违抗利吉姆的命令,也不想惹他生气;倘若真的激怒了他,或许他就不会再到自己的房间了。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翠兰很希望能够见到利吉姆、和他聊聊。
  她就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些思绪中。
  不,翠兰偶尔还会盯着镜子,望着自己的面容叹息。
  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从未这样。
  翠兰开始有点害怕起逐渐改变的自己;这种并非进步,而是近似改变一个人本质的变化,正不知不觉地在她的体内发酵。
  「怎么了?
  朱璎询问着午膳中仍旧在发呆的翠兰。
  自从来到逻些城后,她一直都是和朱璎共进午膳。
  除了这个时间以外,朱璎似乎也很忙碌,她除了得强迫自己不良于行的双脚行动外,还要学习侍女的工作和吐蕃的日常习惯,并且与其它侍女们作更深入的交流。
  吐蕃的食物应该很合朱璎的胃口,她的脸色比在长安时红润多了。
  「利吉姆说我可以不用学缝纫。」
  「是因为您那些惨烈的伤口吗?
  深知翠兰手艺拙劣的朱璎歪着头继续说:
  「那不是正好吗?除了缝纫之外,翠兰小姐无论什么事都很在行,所以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您身为王妃,只要吩咐别人去做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而且别人缝得更好。」
  「不过,多练习当然也没有坏处。」
  朱璎似乎察觉到翠兰的失落,又急忙补上这句话。
  基本上,朱璎说得没错,她的看法也与利吉姆一致。
  翠兰的脑海里也一直有相同的想法。
  「……您累了吗?
  朱璎关怀地问着。
  「有一点。」翠兰以虚弱的笑容回答,然后起身离席。
  自己竟被问到是否很累了,翠兰不禁想着,自己看来真的很累吗?
  拥有太多空闲时间反而让人越来越疲倦,这实在太奇怪了。
  翠兰还在长安时,几乎一整天都不停地工作着。
  早上起床后就清洗马匹、递送货品、还要记帐;祖父母偶尔也会委托她与商队交涉。还有时间的话,她会骑马出去散心,也不疏于练剑。
  没想到自从进城之后,翠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何事。
  虽然平日有练习缝纫,但是练习结束之后却毫无可做之事。
  只要往前踏出一步就会遇到阻碍——想到这种状态就令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正当翠兰以凌乱的步伐在走廊上踱步时,有人拉住了她上衣的下襬。
  回头一看,是拉塞尔站在后头。
  许久未见的小男孩感觉又比最初相遇时更瘦小了。
  「……母亲大人,午安。」
  拉塞尔紧张得直吞口水向翠兰打招呼。
  「午安。」
  翠兰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拉塞尔的脸同高。
  这时拉塞尔的表情显得轻松不少,并且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拉塞尔,你一个人吗?
  「我是偷偷来的喔。」
  说完,拉塞尔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他的小手里握着数十朵黄色的花。
  「要送给……母亲大人。」
  当拉塞尔叫翠兰『母亲大人』时,脸庞一阵羞红。
  而翠兰轻抚他的脸颊时,拉塞尔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谢谢你,好漂亮哦。」
  「在马鲁可的山谷里开了很多花唷。」
  拉塞尔说完这话后,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但是,已经没有白色的花了。」
  「黄色的花也很美丽,而且很香呢。」



  翠兰把花拿近闻了闻,娇弱单薄的花办散发出甘甜的清香。
  「不是白色的花也可以吗?红色或蓝色的花也可以吗?不是小小的花也可以吗?还有更大的花哦。」
  「真的吗?我也想看看大朵的花呢。」
  「那我下次去摘大朵的花来。」
  拉塞尔低声继续说。
  在那稚嫩幼小的脸庞上,唯有乌黑的瞳孔里闪烁着成熟的光芒。
  「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
  「为什么呢?
  「其实,有人叫我不可以和母亲大人见面。」
  然后拉塞尔嘀咕着他得走了,便朝反方向跑走。
  当下,翠兰只是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拉塞尔跑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向她轻挥右手,然后转了个弯,又采出头挥了挥手。
  拉塞尔重复了三次这样的行为,最后消失在翠兰的视线中。

  翠兰随即回到房内,把黄色小花插入花瓶里.花瓣随着小窗吹进来的微风轻轻舞动。
  翠兰注视着摇曳的花朵,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然而……
  她忆起拉塞尔的话,不禁眉头深锁。
  『有人叫我不可以和母亲大人见面。』
  虽然拉塞尔说的很小声,但是绝不至于听错。
  是谁交待的?
  她首先想到的人是燕莎;可是抵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她曾说过,希望翠兰能与拉塞尔维持良好的关系。
  如果不是燕莎,会是利吉姆吗?
  还是说,是哪一名侍女?
  翠兰曾在无意间发现侍女们刻意避开自己的理由。那天她为了要找燕莎而走到侍女房时,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我曾被王妃殿下怒吼呢。』
  愤恨不平说着这话的人,好像是翠兰进城当晚提灯来给她的侍女。
  『她对我说,不需要别人帮忙更衣。』
  『其实是不想被吐蕃人碰触吧。』
  『哟~~可是,利吉姆殿下也……对吧……』
  接着就传来了一阵窃笑。翠兰觉得自己这样在门外偷听很丢脸,于是便离开了。
  她明明不在乎这些闲话,但是侍女们的声音却一直萦绕在耳边。
  ——好想骑马喔……
  翠兰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若能奔驰在青翠草原上;心情也能变得舒畅吧。
  即使被叮咛要待在房里,她还是很想稍微出去透透气。
  于是她立即离开房间往马厩走去。
  翠兰对城内还不是很熟悉,不过她记得由房间走到中庭的路;而且她也知道,从中庭通往厨房那条路附近有个大马厩。
  但是,当她抵达马厩表示想骑马后,年迈的看管人抱歉地摇摇头。
  「非常对不起。利吉姆殿下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不能让王妃殿下骑马。」
  「真的得要利吉姆同意吗……」
  「是的,只要得到许可,我会立刻为您备马。」
  「好,我知道了。」





恢复自治,因此松赞·干布一个个征讨叛离的臣下,战胜后更毫不留情地杀害其家族。
  这种行为已经大幅偏离吐蕃人的行事之道。
  大致来说,在吐蕃只要斩下敌方将领的首级,就应视为战争结束。
  然而松赞·干布违反传统的手法,令那些叛离的臣子们胆颤心惊;即便是王国已统一的现在,他也充分发挥了支配力。
  利吉姆听闻此事时,并非惊讶松赞·干布过去冷酷的本性,而是他凡事都经过缜密算计才付诸行动的能力——也就是远见。
  对于只凭感觉处理事情的利吉姆而言,就算知道松赞·干布的目的是为了吐蕃的繁荣,也无法预测他会采取的手段。
  只不过,利吉姆应该保护的翠兰,也和松赞·干布一样是个令人担心的人物。
  「大王的使者来访一事,你通知翠兰了吗?
  「侍女长燕莎应该正在服侍她更换礼服。」
  桑布扎对于利吉姆的询问有点吃惊。
  「难道,从骑马事件那天以来,您就没有再去见翠兰殿下了吗?
  「因为各什故要来啊。」
  「这……属下知道您很忙碌,虽然这是不容我置喙的事;不过连去探望翠兰殿下的时间也没有,实在令人不解。」
  桑布扎的话令利吉姆觉得有点内疚。
  真不愧为利吉姆手下最有胆识的得意臣子,句句一针见血。
  「您的确是为了翠兰殿下费尽心思,不过倘若将她当成易碎品似地照顾,说不定反而会造成她的不安。相信利吉姆殿下应该是最了解翠兰殿下脾气的人了。」
  「但是,翠兰才刚到逻些不久,不但意外地胆小,而且爱管闲事。」
  「所以您才禁止她骑马吗?这对爱马的翠兰殿下而言,是很残酷的事。」
  「我并没有禁止。议会结束之后,我就会带她去的。」
  利吉姆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目前要面对的问题是各什故,因为不知道他会如何禀报大王。再加上翠兰想要照顾拉塞尔。」
  「那不是很好吗?翠兰殿下是拉塞尔殿下的继母哪。」
  「也是有人不乐见。」
  「您是指松赞·干布大王吗?
  桑布扎歪着头猜测。
  松赞·干布强烈主张王位的父子相传只能传给长男,原本在吐蕃还是小国林立的时期开始,名门的血脉就一直是由同一家族的人所继承而来,后来松赞·干布又更进一步要求严格执行。
  或许这也是为了牵制不忠的臣下吧。他根据现实的状况确立自己的政策,违反者会被立即定罪。
  「所以他才会命各什故为使者吧?
  「您认为他是来警告翠兰殿下不能生子的吗?您太多心了。」
  桑布扎笑着否定了利吉姆心中牵挂的事。

  翠兰听到松赞·干布派使者来访,便在燕莎的协助下,穿起了数层相迭的吐蕃礼服。
  衣服与结婚礼服很相似。
  只不过颜色是鲜艳的蓝色,还有类似皮革的衣料从两肩垂到前臂上。
  层迭其下的衣服则是丝绸材质。
  翠兰听说过吐蕃并没有丝绸,因而对此有点惊讶。
  「这是利吉姆殿下听从古辛的建议,请人带来的丝绸。虽然是在匆忙之下缝制的,所幸没有任何瑕疵。」
  燕莎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翠兰。
  翠兰换装结束后,由燕莎带领走向会堂。
  会堂比平时添了更多盏灯,数名大臣也都身穿正式的礼服并排站在墙边。
  武官和文宫的礼服样式似乎不大一样,而且武官占大多数。
  利吉姆也和他们站在一起。
  他站在中央稍后的位置,所有站着的人当中,他仍是最为醒目的一个。
  「翠兰,妳真美。」
  利吉姆发现翠兰走进来,便展开其双手。
  毫不迟疑即脱口而出的赞美,反而令翠兰感到害羞;另一方面,利吉姆看起来并未将前天的事放在心上,让她安心不少。
  此时松赞·干布的使者——各什故也大步走进会堂里。
  他是一名约莫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比利吉姆矮一点,但是由于体格壮硕,因此两人身材看来不相上下。
  精壮的脸上蓄着粗犷的胡子,还有油油的狮头鼻,横肉包围着他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锐利双眼;可能是长途旅程的疲累之故,让他的眼中带有一些血丝。
  「在下奉松赞·干布大王之命前来。」
  各什故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跪在石造地板上。
  利吉姆在翠兰身旁以低沉的声音表示:
  「无须下跪,各什故。既然是大王派来的使者,应该由我方敬礼示意才是。」
  但是他不仅没有抬头,反而更深深地低下了头。
  那看来似乎很硬的胡须前端碰到了地板。
  陪同他来的几个人,也同样在会堂的入口处叩着头。
  「把头拾起来吧,各什故。」
  利吉姆再次命令,各什故才终于有了动作。
  只有头拾起来的各什故让人觉得像一只石狮子。
  「在下向王禀报,松赞·干布大王打从心里感到喜悦、并祝福这场婚礼。他命令在下各什故,向远道而来的王妃殿下献上祝贺礼口凹。」
  「知道了。」
  利吉姆简短地回答,并拉住他的手要他起身。
  「不用再行这种硬梆梆的礼数了。各什故,好久不见啊。」
  「很高兴看到利吉姆殿下一切安好。」
  利吉姆大方地拥住流露出喜悦之情的各什故。
  各什故越过利吉姆的肩头凝视着翠兰,他那带着笑意的双眼使得严肃的表情逐渐消失,厚唇也略为歪斜地浮出笑容。
  翠兰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无论如何,她用眼神向这位粗犷的须面使者致意。
  「初次与您会面,我是翠兰。」
  「哎呀,王妃殿下,请先让在下各什故自我介绍啊。」
  各什故面带笑容地更正顺序。
  「再一次向王妃殿下致敬,在下是蒙赐琼结南边涅鲁领地的各什故。」
  流畅的陈述突然中断了。
  翠兰吞咽着口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连最基本的回礼方式也不懂,不禁让翠兰有些挫败。
  这不只是吐蕃与唐之间的差异,而是在商人家长大的翠兰,行为举止根本就不像贵族。
  不过,各什故的嘴角稍稍上扬并立即接着说:
  「恭禧王妃殿下与利吉姆殿下成婚。」
  「各什故曾是我的剑法老师。有西南之鹰的称号,同时也是所向无敌的勇士。」
  利吉姆向翠兰说明,接若转向各什故。
  「各什故,听说你这次带家人来访是吗?
  虽然各什故点头,却不知为何露出无奈的神色。
  「在下的侄女姬儿也坚持要向两位祝贺;在下明知失礼,还是让她同行。」
  「啊,我见过姬儿嘛。」
  「记得是五年前于在下的领地涅鲁时见过。」
  「是啊。那时姬儿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利吉姆用手比划着她当时的身高,露出怀念的笑容。
  各什故则带着犹豫的表情,淡淡地微笑着。
  「把姬儿带过来……」
  听到利吉姆下令的各什故摇头轻叹。
  「让姬儿跟着前来乃在下的私事。首先,请您过目大王的贺礼。」

  遵照各什故的话,松赞·干布所赠的贺礼陆续被送进会堂。
  里头的礼物包罗万象,令人叹为观止。
  金银制的餐具和首饰。
  实战用与礼教仪式用的刀剑。
  羔羊毛编织的服饰。
  手工精致的皮革外套。
  所有物品全都是质地高级、手艺精巧、并且毫不吝惜地镶上各式金银宝玉的礼品。
  贺礼还不止搬进城内这些,就连城前的广场上也有。
  广场上的礼物则是二十几匹骏马。
  「大王吩咐,要赠送最优良的马匹给王妃殿下。」
  听从各什故的话,翠兰选了一匹青毛的马。
  利吉姆立即命令马夫安上马鞍。
  「骑上去看看吧,翠兰。」
  利吉姆使力帮助她上马。
  翠兰跨上马鞍后,马儿蹬着地面、摇起了尾巴,这表示牠接受背上的主人,并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感觉如何,舒服吗?
  「嗯,好想让牠跑跑看喔。」
  「改天吧。马儿已经筋疲力尽了。」
  利吉姆说得没错,这些马匹远从琼结赶来,经过了一段不亚于长安跋涉到此地的距离才到达逻些。
  翠兰下马检查马脚的状态,马蹄状况正常,也没有受伤或浮肿。
  她拍拍马颈轻唤了一声,马儿立即高兴地发出鼻息。
  翠兰在心中对牠低语,改天让我们痛快奔驰一番吧。
  「王妃殿下能中意这匹马,真是光荣。」
  各什故笑着问翠兰:
  「要不要赐名给这匹马呢?在下向大王禀报时,也可以报出牠的名字。」
  「也对,就叫牠拉塞尔吧。」
  翠兰觉得自己有点卑鄙,竟然提出拉塞尔的名字。
  她认为只要能在众人面前得到默认,也许不久后就能见到拉塞尔。
  「真是好名字。」
  各什故满意地点头。
  接下来,他开始说明其它马匹的产地和年龄,这好像也属于仪式的一环,待全部介绍完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不久后,欢迎酒宴开始。
  在铺满地毯的会堂里,除了各什故,还有与他一同前来的侄女姬儿以及家臣们;而逻些这方以副宰相堤·涩鲁为首的其它重臣们也都一并列席。
  餐桌是细长的椭圆形。
  用餐前,每人都分配到酒杯,然后共同举杯祝贺使者们平安抵达。
  大家干杯后便开始上菜,并依序斟酒。
  来客们轮流向利吉姆敬酒致意。
  翠兰也在利吉姆的怂恿之下喝了几口。
  乳白色的酒不但气味甘甜,而且喝起来毫无刺激感,反而有种像水果般的清爽口感。
  「您喜欢吐蕃的酒吗?
  坐在利吉姆斜对面的各什故,神情愉快地问道。
  「与唐的美酒相比,也许不够味吧。」
  「不,非常好喝。」
  听到翠兰的回答,各什故露出泛黄的牙齿笑着。
  「王妃殿下,对在下请用一般语气说话就行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翠兰回应后,各什故笑得更深了,他越过利吉姆的膝盖为翠兰斟酒。
  「这酒是在下从涅鲁带来要献给王妃殿下的。」
  「各什故统治的涅鲁和逻些一样气候很好。」
  利吉姆边说边把各什故靠在自己膝上的手推回去。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因为是利吉姆昔日恩师之故,各什故对利吉姆的态度可说相当亲腻。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
  各什故突然拍手大声叫着。
  与他同坐的众家臣似乎对他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一点也不惊讶。
  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各什故取出了一个小银盒,盒子小巧到可放在手掌上,且表层的装饰相当精巧。
  「这个也是在下要送给王妃殿下的礼物。」
  虽然翠兰向他道谢,但是心中觉得在酒席中接受馈赠的行为有如烟花女子一般。
  她以求助的眼神望向利吉姆,而他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高兴。
  果然。各什故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面对王妃时应有的态度,但是因为利吉姆轻轻点了头,所以翠兰还是默默地收下了盒子。
  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放的是金耳环和戒指。
  手工精细的程度完全不输盒子外层。
  翠兰再度望向利吉姆,但是他已经离开座位,正接受其它家臣的致意。各什故满脸通红、笑瞇瞇地看着翠兰的手。
  赠送的马匹已经骑上去给他看了,
  那么,这些首饰该怎么办呢?
  思考了一会儿,翠兰将盒子交给站在身后的侍女。
  「喜欢这礼物吗?
  各什故以醉醺醺的眼神直盯着翠兰,
  还用颜色怪异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在下统治的涅鲁地区里有金矿和银矿;因为听说汉土女子的皮肤白皙,所以选了黄金饰品来搭配。」
  各什故瞇起充满血丝的眼睛。
  「白色可是吐蕃最上等的颜色喔,真是羡慕利吉姆殿下啊。」
  「各什故,你太无礼了。」
  利吉姆压低声音叱喝。
  翠兰用手按住利吉姆的膝盖,轻轻地摇头。
  各什故的领地涅鲁在琼结附近,也就是说距离逻些非常遥远。
  他经过长途旅行,或许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不支了。
  先前谒见时,他还保持着礼仪风度,由此可见现在真的累了。
  「王妃殿下,请接受在下的敬酒!
  各什故往翠兰杯里倒酒。
  接着自己也握着酒杯,以眼神要求翠兰回敬。
  尽管翠兰一直顺着他的请求,可是接连喝了三杯之后,她开始想找方法阻止他了。
  各什故似乎是个酒品奇差无比的人,翠兰望了宴席一周,所有与她视线交会的家臣个个都低下了头。
  当中只有古辛有所响应,他以眼神示意翠兰望向姬儿,坐在下位的姬儿正安静地吃着吐蕃烤饼。
  姬儿发现翠兰正在看她,她也抬起头回以花朵般的笑容。
  这是翠兰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姬儿的容貌。
  ——好美的人……
  翠兰在不知不觉中脸红了。
  被绝世美人这样盯着看比被其它人盯着都更让人紧张。
  姬儿的肌肤在兽脂灯火的映照下,好像最上等的铜一般光滑。
  微微往下看的乌黑瞳孔犹如点点星辰投影的夜湖般深邃,直挺的鼻梁、紧实的双颊,以为有如花朵般娇艳欲滴的粉红嘴唇,组成了一张完美的睑庞。
  盘在头上那细心编织的吐蕃式发型、镶着大颗琥珀的项链以及鲜艳的吐蕃服装,所有的搭配都令原本就很美丽的她更显动人。
  仔细一看,姬儿周围的人都对她关爱有加。
  一圈无形的波纹以她为中心,在空气中扩展开来。
  「您是不是想和姬儿聊聊呢?
  各什故注意到翠兰的眼神,于是询问她。
  「若王妃殿下有意的话,就把姬儿唤来吧。不过很抱歉的是她现在喉咙微恙,声音恐怕不怎么好听,还望您见谅。」
  「如果她身体不舒服的话,就等她好了再说吧。」
  翠兰连忙回答,但是各什故却摇摇头。
  「只要能和您说话,姬儿就会很高兴,毕竟她是为了见利吉姆殿下伉俪而来逻些的。」
  各什故说完便径自命令侍女去叫姬儿过来。
  姬儿以优雅的仪态前来上位,被安排坐在利吉姆和各什故中间,致意的脸上闪耀着欢欣愉快的光辉。
  「恭贺殿下,结婚大喜!
  从玫瑰色唇办里所发出的声音确实相当嘶哑。
  利吉姆温柔地看着姬儿问道:
  「从涅鲁过来的路途很遥远吧。」
  「是的。不过只要能见到利吉姆殿下,再远的旅程也会变得轻松。」
  「喂,姬儿。」
  各什故顶了一下兴高采烈回答着的姬儿手肘。
  尽管他自己也醉醺醺地,似乎还是很在意家人的失礼。
  姬儿错愕地望着伯父,以眼神询问自己为何会被斥责的原因。
  看到她的样子,利吉姆笑了起来。
  「别在意,各什故。姬儿只是很高兴能与我重逢罢了。」
  「您还记得啊。」
  姬儿的双手合在胸前,一脸兴奋地高声说着。
  「您娶了一位这么美丽的妻子,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
  「就算娶了妻子,也不会忘记小时候的玩伴吧?
  「嗯……看来您还是不记得嘛。」
  姬儿略带悲伤地低下头。
  「五年前,利吉姆殿下来到涅鲁时曾经说过想娶我为妻,但是以当时王太子的身分,无法将我正式封为王妃;可是您说过一旦即位,就要封我为妾的。」
  「姬儿,闭嘴!!
  各什故脸色大变、斥责姬儿的发言。
  激动的声音打断了周边的谈笑声,每个人都转头注视着各什故。
  但是,利吉姆大手一挥,分散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仿佛在无言中收到了不许看的指令,又各自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中。
  「姬儿,刚才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姬儿将身体往前倾,向上看着利吉姆。
  她的容貌仍有些许稚气,然而,此时全心全意凝视着利吉姆的姬儿,眼神中有一股独特的妖媚。
  「利吉姆殿下带着我去骑马,甚至没带任何随从,只有我们两人在草原和森林中奔驰。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湖,在湖畔……您亲吻了我的嘴唇。」
  姬儿说得出神,身边的各什故则抱着头烦恼不已。
  利吉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沉思。
  「我是记得一起骑马这件事……」
  「那么请您回想那时在湖畔许下的诺言。」
  「各什故,涅鲁有湖吗?
  各什故被利吉姆这么一问,无力地点点头。
  虽然还满脸通红,但是他已完全清醒了。
  「是娜哇鲁湖。不过湖并不大,就在城外不远处。」
  「水边还有两只鸟唷。」
  姬儿完全不理会伯父那带有责备意味的眼神,兴冲冲地描述着过去的回忆。
  「利吉姆殿下把我拥在怀里……说现在变成女人还太早,所以就先留下承诺的印记。」
  哼!翠兰独自一个人把酒喝得精光。
  姬儿的话令她口干舌燥。
  「姬儿,是什么样的印记呢?
  「是一个像朵红色小花的印记。原本像开花般印在我胸前,后来不知道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话一出口,各什故随即按住姬儿的肩膀。
  「不要太过分了,姬儿。这不是妙龄女子该在人前谈论之事!
  「咦,为什么?
  这般干脆的反击让各什故愣住了,要说明为何这是件羞耻之事,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猛将而言也非易事。
  相较之下,姬儿则是满面春风地为翠兰斟酒。
  「王妃殿下……不,我可以称呼您翠兰殿下吗?
  姬儿把酒杯交给翠兰,故作可爱地询问,既然已经握住酒杯,翠兰也只好一饮而尽。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翠兰感觉自己胸口灼热不已。
  「翠兰殿下,您愿意迎我为利吉姆殿下的小妾吗?
  「翠兰,妳可以不用回答。」
  利吉姆从旁插进话来。
  这句话唤起了翠兰一直潜藏在心中的焦躁。
  姬儿牵起翠兰的手,硬要把她拉起来。
  「请让我看看从汉土带来的东西嘛。」
  姬儿撒娇的声音似乎往后头飘散远去——在这瞬间,翠兰往前趴倒在餐桌上。
  宴席上响起一阵杯盘碰撞的匡当声。
  公然在宴席上露出醉倒的丑态是最令人轻蔑的事之一。
  翠兰趴倒在桌上,茫然地望着手边杂乱的桌面。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因为醉意而双脚瘫软无力。
  「啊,翠兰殿下!!真是对不起!
  姬儿大声喊着,并试图扶起翠兰,但是利吉姆用力推开她,接着便将翠兰从背后拉起并且抱入怀中。
  负责膳食的侍女慌张地收拾满桌翻倒的菜肴。
  这段时间内,翠兰一直瑟缩在利吉姆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翠兰怀着郁闷的心情和朱璎一起用餐时,侍女前来为利吉姆传达他将招待各什故去狩猎一事。
  原本翠兰不想跟去,但是在朱璎的规劝下还是决定一起参加。
  她骑着松赞·干布赠送的那匹马。
  朱璎也与桑布扎共骑一匹马前往狩猎场。
  大约有四十个人参与狩猎,虽然利吉姆的身影也在其中,不过他把队伍统整好、出了城后,便一直和翠兰保持距离。
  也许,他因为翠兰昨晚的失态在生气吧。
  姬儿在出发前就一直紧跟在利吉姆身旁。
  身穿皮革上衣、精神奕奕地骑着马的利吉姆,和身着吐蕃服饰的美丽姬儿就像是天生绝配。
  「王妃殿下,昨晚的事还请您原谅。」
  与翠兰并骑的各什故,终于以沉重的口吻向她道歉。
  「姬儿那孩子的行为,以其身分而言是非常不得体的;就连在下昨晚在宴席上的态度也相当失礼,请您见谅!
  「没关系的,各什故大人。」
  尽管心情郁闷,翠兰依然带着微笑回答。
  「只要利吉姆没有追究就无所谓。况且,昨晚我也让大家看到我的丑态,彼此彼此吧。就先别说这些了,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利吉姆小时候的事呢?
  「当然可以!
  各什故在马鞍上挺直了背,似乎安心多了。
  「利吉姆殿下小时候好胜心很强,尽管是大王的公子,但是在练剑或骑马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会受伤,不过他绝不流下一滴眼泪。」



  「听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呢。」
  「是的。他总是充分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能力,甚至得到了战神的称号;前次攻打松州时,他的动作之敏捷,着实令人目瞪口呆。」
  各什故兴高采烈地谈起松州的话题,在翠兰的耳里听来却是分外痛苦;尽管如此,她仍小心不要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各什故望向天空,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开始缅怀往昔。
  「虽然对方是闻名天下的大唐帝国军队,我方却始终占尽优势。那场战争打得激烈,促使某位急于立功的武将深入唐的阵营,利吉姆殿下为了援助那名武将,自己也身负重伤。」
  「……是背上的那道伤吗?
  各什故的目光飘向远方,用力地点了个头。
  「看着曾经年幼的殿下发挥出远远超过老师的能力、指挥着全军,真是令在下感慨万千。而且利吉姆殿下得到了全体兵士的深厚信赖,并对他唯命是从。」
  接着,各什故隐藏住笑意,垂下头低语道:
  「不过,攻击松州时严禁好淫掳掠一事让诸将领非常不满;然而到最后,利吉姆殿下还是让大家信服了。」
  各什故的陈述在某种程度来说,是相当赤裸、坦白的。
  完全没有顾忌到翠兰是汉人,也是女人的立场。
  也许在潜意识中,他已认定翠兰是吐蕃人了。
  在遭受军队攻击的地区里,最大的受害者便是无法自卫的老弱妇孺,即便那可能是他用来与唐顺利交涉的手段,利吉姆仍这样下命令,让翠兰感到十分安心。
  在战场上最为困难的不是如何下达战斗指示,而是如何统御军心;利吉姆在这方面的能力让翠兰相当赞赏。
  「王妃殿下实在很幸运哪!
  各什故高兴地边说边策马前进。
  「利吉姆殿下是我国最优秀的人士,诸王甚至其家臣部千方百计想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利吉姆殿下呢。」
  「各什故大人也有此意吗?
  「是的,只可惜在下没有女儿。」
  「不是有姬儿殿下吗?
  「不,那个……」
  各什故吓了一跳,欲言又止。
  「怎么了?姬儿殿下那么可爱,利吉姆好像也很喜欢她。」
  「……她、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各什故突然口齿不清;心不在焉地搓着腿。
  看来他已经不想再和翠兰谈下去了吧。这时堤·涩鲁正好由后方靠近,好像等着要与各什故讲话。
  翠兰致意后,便策马离开。
  各什故脸上显出安心的表情,向翠兰回了礼。

  翠兰一行人在森林环绕的小草原上搭起帐篷。
  副宰相堤·涩鲁一脸正经地进进出出,将参加者分成了三组。
  「翠兰殿下要参加吗?
  堤·涩鲁最后在翠兰面前停下来问她。
  姬儿和朱璎都待在帐篷内,看来并不打算参与。
  「翠兰,妳和我一起来。」
  利吉姆轻轻招手,命她前来。
  于是,三组分成三个方向进入森林中。为了不影响在帐篷内等待的人或是别组的人马,利吉姆带队进入森林深处。
  吐蕃的森林里长满了常绿树,时而也能看到点缀着鲜艳颜色的落叶木掺杂其中。
  鸟儿发出尖锐啼声,飞过林问流泄出的金黄色光芒。
  ——好美的景色……
  翠兰出神地欣赏着眼前的风景。
  吐蕃的风景怎么看都漂亮,就连从河源到逻些途中,那荒野的苍凉景色也让翠兰十分着迷。
  再往前进了一会儿,前方密林中出现了一只鹿。
  在灌木丛中发出声响的鹿似乎立即意识到自身的危险。
  于是牠咻地一声高高跃起、迅速转身逃开。
  「在那里!!
  「快追!
  利吉姆等人大喊,并策马追赶目标。
  虽然翠兰也加快速度跟上去,但是途中发现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
  主人利吉姆和主客各什故骑在中央的最佳位置;其它人虽然围着他们而行,不过主要目的是护卫,而不是打猎。
  翠兰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
  周围的家臣看出了翠兰的疑惑,于是熟练地将她的马引导到利吉姆后方。
  无论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还是呈不规则状生长的树林中,他们都以精湛的技术、从容地驱马前进,踏在草地上的马蹄发出悦耳的声音,不时还传来擦过草木的声响,而骑士叱喝马的声音里,犹如利刃般尖锐高亮。
  突然之间,翠兰发觉自己座骑的蹄出现异状。
  ——马在跛行……?
  虽然只是稍微不对劲。
  却无法让她不在意。
  翠兰小心避免与他人碰撞、慢慢地停下马来。
  两名家臣——利吉姆的『共生』——齐夫尔和坦凯鲁和翠兰一同止住马,然后下马走向翠兰。





  堤·涩鲁神色不安地询问。
  翠兰笑着摇摇头。
  话题暂时就此打住,大伙儿一同享受送上的美食。
  原本对火锅有所抱怨的姬儿吃个不停。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那娇小的身体居然能容纳得下这么多食物,翠兰看着她的模样时,姬儿也正好抬起头,她将视线上移看着翠兰,惹人怜爱的嘴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在餐宴接近尾声时,古辛拿出一个小皮袋献给翠兰。
  「完全忘了这一回事,在下带来了这个,想要献给翠兰殿下。」
  这只皮袋大约手掌大小,由柔滑的皮革制成,袋口绑有红色垂缨的绳子。
  「这是……?
  翠兰接过来后忍不住询问,古辛对她露出神秘的微笑。
  「请打开看看吧。」
  翠兰解开袋口、拿近眼前查看里头的东西时,一阵甜蜜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蜂蜜耶。」
  但是,翠兰皱起眉头望向古辛。
  蜂蜜在长安也算是相当昂贵的食品,偶尔会当作药材使用;即便是在富商家长大的翠兰,也难得吃到。
  「我可以接受这么珍贵的东西吗?
  「当然。其实是因为想送给拉塞尔殿下而拜托琼结的朋友准备的;刚好这次请各什故大人顺便带过来,请您与拉塞尔殿下一同享用。」
  经过几番犹豫后,翠兰收下了蜂蜜,没想到此时姬儿突然放声哭叫。
  「人家也想要!哪,翠兰殿下,蜂蜜送给我嘛。」
  「姬儿殿下,请勿放肆。」
  堤·涩鲁严厉地斥责姬儿的无礼。
  「再这样,别怪臣禀报利吉姆殿下在圣寿大典之前将您送回涅鲁喔!
  姬儿受到斥责,嘟着嘴把脸撇向一旁。
  「这事跟堤·涩鲁大人无关吧……明明就是翠兰殿下吝啬;如果是前夫人蒂卡儿殿下的话,一定会把蜂蜜送给我的。」
  「姬儿殿下!
  堤·涩鲁再次大声怒喝,姬儿立刻起身像只蝴蝶般飞奔出去。堤·涩鲁抱头低语着:「真拿她没办法。」
  翠兰把古辛送的蜂蜜放在一旁,这才开始询问堤·涩鲁关于在狩猎场发生的事。
  可是,堤·涩鲁的响应却很冷淡。
  看来他们也尚未掌握到详细的情报,翠兰只知道他们已将射向利吉姆的短箭带回城内交由桑布扎调查。

  当翠兰和堤·涩鲁一同招待姬儿的同时……
  利吉姆和桑布扎也在别的房间款待各什故。
  各什故这边准备的是他喜欢的各种肉类菜肴,和翠兰那儿大不相同,利吉姆等人并未谈起中止狩猎的真正理由,只解释是马匹出了问题。
  时间尚早的晚膳在沉静的气氛中进行。
  隔了一段时间未见的各什故,正忙着先填饱肚子。
  利吉姆手握酒杯,回想狩猎场上发生的事情。
  当然,发箭的人和其目的都令人在意,尽管可以轻易断定这是场失败的暗杀行动,然而从对方本领不佳、以及箭头上没沾毒这几点来分析,想必另有目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翠兰竟然奔出来挡箭。
  回想起那一瞬间,利吉姆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虽然他未经考虑便大声斥责翠兰,但是她却也直接反击回来。
  尽管那不是王妃应有的态度,不过当下也没人在意;大部分的吐蕃男人早已习惯被女性怒吼。
  翠兰对他怒吼之后却又马上露出畏缩的模样。
  他想告诉她别在意,但是倘若就这样容许她,未来如果一再重复同样的事可就为难了,因此利吉姆才会在回程的路上刻意不接近她。
  不过,还是早点解释当时斥责她的原因比较妥当吧。
  翠兰总是会做些出乎利吉姆意料之外的事情。
  向燕莎学习裁缝也是其中之一,原本在诸王为了圣寿大典聚集之前,利吉姆想让翠兰清闲一阵子,没想到她却学起了缝纫。
  她一定是觉得不做点事会不安心吧。
  利吉姆也想陪她多聊聊,只是现在的他并非合适的交谈对象;和翠兰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份难以抑制的冲动。
  多么想要紧紧拥着她,想随着体内的热情起舞,在她每一吋柔软的肌肤中流涟缠绵。
  多么想深刻体会翠兰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
  但是如果强行要求,反而会引起翠兰的反感,让她更加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松州沦陷后,为了维持唐和吐蕃之间的关系而必须扮演吐蕃王伴侣的角色。
  或许,她还会因而提出迎姬儿为侧室的要求。
  他不想让事情进展至此。
  原本利吉姆并不擅长注意这种细节,这与自己有没有自制力无关,而是至今他还不曾有过像这样强烈渴望一件事,强烈到必须压抑自己的经验。
  为了不让翠兰害怕,他只好粗率地采取保持距离的方式。
  大王要是知道了他内心的交战,一定会嗤之以鼻吧。
  但是,如果被嘲笑就能解决的话还好;事实上则不然。
  「各什故。」
  利吉姆叫唤在他斜对面大口吃肉的须面使者。
  各什故从满桌肉食里抬起头,用手背擦拭嘴边的油渍。
  「什么事?
  「今天早上前往猎场的路上,你曾和翠兰并骑而行对吧?
  「是的。王妃殿下想听一些关于利吉姆殿下小时候的事,所以我们谈了一下。」
  「只有这样吗?
  「……不,还说了一点关于松州的事,也提到利吉姆殿下禁止我军好淫掳掠之事。」
  听到各什故的话,桑布扎绷紧了睑。
  「你告诉翠兰殿下这些事了?
  「是的,但是王妃殿下的态度很冷静,大概对平民的事没兴趣吧。」
  各什故武断的批评让利吉姆有点生气。
  翠兰的确是个不轻易将情绪显现在脸上的女子。
  不过,相信她一定对发生在松州的事耿耿于怀。
  还好各什故在言谈之际,并没有对好淫掳掠之事沾沾自喜。
  「有提到叔父大人的事吗?
  能拿来夸口的应该是这件事吧,利吉姆试探性地询问。
  各什故摇摇头:
  「汉土的女人哪懂得吐蕃的事。」
  「发言请谨慎一点,各什故大人!!
  桑布扎罕见地动怒了,并以手掌击打地毯。
  利吉姆觉得各什故的回答很奇怪。
  对于爱慕虚荣的各什故而言,与利吉姆在数年前去世的叔父——赞宋有关的事,绝对是个可以拿来自夸的话题。
  他为什么没有向翠兰提起呢?
  在利吉姆出生前,以武力支持松赞·干布为了统一吐蕃而东征西讨的,便是他的亲弟弟赞宋。
  当时邻接王都琼结南部的涅鲁是赞宋的领地;而各什故拥有的,只是位处角落的一小块土地。
  各什故当时并非直属松赞·干布的家臣,而是赞宋的家臣。
  然而各什故却在赞宋计划谋反之际,向松赞·干布告密,在赞宋被捕之后,其处置与领土的支配权都被转移给各什故。
  后来,赞宋被幽禁在各什故城内的某间房内。
  各什故的行为则被赞扬为『避免了无谓内乱』的勇敢举动。
  在吐蕃,所事之主的更迭乃兵家常事。
  当今的宰相喀鲁一家、前宰相丘保、琼结的重臣巴尔与尼亚两人,还有其它众多家臣都放弃了原来的主人转而效忠松赞·干布。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在新势力兴起时,倘若误判局面反被征服,以后将会陷入斗争之中,且各方面都有可能遭逢不遂。
  跟随强者——此乃吐蕃自古以来的传统。
  当时松赞·干布极力推广父传子的世袭制度,他所标榜的长子继位也是利吉姆祖父生前的愿望。
  而且松赞·干布在赞宋计划谋反之前,就已被立为王太子。
  因此综合所有因素,各什故的举动是情有可原的。
  从以前开始,各什故总爱在人前夸耀自己的果断。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提起。
  难不成是姬儿宣布自愿成为利吉姆侧室的事令他分神了?
  ——应该不会吧。
  利吉姆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各什故也不可能是在姬儿强求之下,才带她同行的。
  五年前,利吉姆拜访涅鲁时,看到的各什故是宛若暴君的姿态。
  他的夫人因言语失当而被大声怒骂,连一旁的侍女也都吓得打颤。
  看来,他是一个把女人的话当耳边风的蛮横之人。
  其实吐蕃也和汉土一样不让女性参与政治。妻子的责任就是照顾家庭。
  他们有这样的格言:『与妻子交谈不嫌烦』;也有另一种格言:『与妻子交谈时不要带耳朵。』
  各什故与这些格言都无缘,为何会甘冒有损自己名声的危险,带着个性奔放的侄女姬儿一起前来呢?
  「各什故,姬儿同行这件事有获得大王的许可吗?
  利吉姆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各什故脸色发白。
  「没有,因为臣下将她视同家臣。」
  「出发前你见过大王了吧?
  「当然,除了接受使者身分的授予外,还必须接收大量的礼品;老实说,在松赞·干布大王面前,我还是会紧张呢。」
  嗯——利吉姆发出一声鼻音,盯着各什故的眼睛。
  「还有交待你其它东西吗?
  「没有,只命臣下问候公主殿下。」
  原来如此,利吉姆低声道,并将眼光移向别处。
  看来各什故不像是松赞·干布特意派来的探子,虽然有可能是大王要利吉姆回想起赞宋的事,藉此提醒他不可将后继者的问题复杂化,但是也有可能是各什故根本就不明白大王的本意。
  这些与狩猎场上发生的事有关联吗?
  利吉姆以意味不明的眼神望着这位须面使者。

  即将日落,雨仍然不停地下着。
  翠兰前往马厩去照料那匹马蹄被针刺到的马。
  可能的话,她想与利吉姆本人确认短箭一事,然而侍女表示他和各什故、桑布扎正在举行私人酒宴。
  对于在狩猎场大声怒吼一事,不知道利吉姆是否还在生气?翠兰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件事,使得她的行动缓慢了起来。
  起初翠兰待在马厩内时,还让马夫们有点为难。
  但是渐渐地就不以为意了。
  后来,马夫们还教她吐蕃的马匹照料方式。
  随着日落西山,雨势也逐渐增强,最后开始打起雷,于是马夫们劝翠兰赶紧回房。
  从马厩到走廊入口,必须先穿越中庭。
  马夫们顶着代替仓库门的沉重木板,送翠兰回到走廊。
  走廊里头比外面来得更加昏暗。
  雨声中时而夹杂着雷鸣,晦暗的湿气令人发抖。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连没有窗户的走廊也在剎那间闪过一道白光。
  ——好大的雨……
  翠兰心想,会不会影响到收割的工作呢?
  进入逻些城前,曾看到梯田上的金黄色麦穗随风摇曳,不过翠兰除了今晨的狩猎以外,就没有再出城,所以不知那些麦子是否已经收割完毕,希望麦穗在被豪雨打落之前,就已经 移去安全的地方。
  翠兰边走边不停地想着,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她止住脚步仔细一听,好像是哭泣声。
  「是谁……?
  翠兰压低嗓门,一边发问一边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哽咽的啜泣声随着雷声落下而转为惨叫。
  是因为害怕雷声而哭泣吧。
  翠兰找到传出哭声的房间,并且从走廊向室内询问:
  「可以进去吗?
  「……母亲大人?
  没想到回应的竟是语带啜泣声的拉塞尔。
  翠兰掀开入口的布帘,走进昏暗的室内。
  有石造台面的房间后头,有个和翠兰房间相同的寝室,墙边放置了一张大床,而拉塞尔将毛毯盖在头上,像小狗般蜷曲着身体、缩在床的角落。
  「母亲大人……!
  拉塞尔从毛毯的缝隙间看到翠兰,立刻冲过来搂住她的脖子。
  翠兰抱着他坐到床上,用毛毯裹住他瘦小的身体。
  「侍女不在吗?
  「……我刚才在睡午觉……」
  原来,侍女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守在拉塞尔身边。
  在睡梦中被雷声惊醒,想必更加令人害怕吧。
  「没事的,等一下雷声就会停止了。」
  翠兰把脸贴在拉塞尔的头上,轻轻拍着他的肩。
  然而雷声并未如预期般停歇,不久后侍女跑了进来,那名赭面侍女发现翠兰也在房内时,惊讶地停住脚步。
  「王妃殿下…………」
  「不好意思,因为拉塞尔在哭,我就擅自进来了。」
  「这不打紧,只是王妃殿下的衣服……」
  她试图擦干翠兰被拉塞尔的眼泪溽湿的肩头。
  「还是先照顾拉塞尔吧。」
  翠兰说完,想将拉塞尔交给侍女。
  然而他却紧搂着翠兰不肯放开。
  「拉塞尔殿下,不能这样。」
  侍女低声斥责。
  结果,拉塞尔更用力地搂住翠兰的脖子,还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
  「如果让拉塞尔到我房间休息的话,利吉姆会不会生气呢?
  「这个……我不知道。只是燕莎大人曾命令过,不能让拉塞尔殿下接近王妃殿下。」
  「燕莎命令过?为什么呢?
  「不清楚,她没有说理由。」
  侍女含糊带过,并将手放在脸颊上、歪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翠兰对此有点吃惊,但是仍然藏起自己的情绪向侍女建议:
  「我会向燕莎说明的。」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立场反对了。」
  侍女安心地喘了口气并且回答。
  没有功绩的王妃,说话的分量还是胜过有功绩的侍女长,一想到这里,翠兰的心情变得很复杂;总而言之,她还是将拉塞尔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拉塞尔在自己的房里或许能比较安心吧。
  但是,翠兰也在想,不知道利吉姆会不会过来?
  才刚回到卧室,窗外又响起雷声。
  「……母亲大人,好可怕。」
  「不要紧,睡着就听不见了。」
  翠兰安抚着拉塞尔,并且和他一起躺在床上。
  虽然胸口被他的小脸贴住而酥酥痒痒的,但是幼童较高的体温却令人觉得舒服,尽管离就寝时间还早,不过翠兰抱着拉塞尔,不知不觉也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似乎有人在房内走动。
  大概是做梦吧。
  翠兰意识蒙胧地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接着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翠兰被木箱摇晃的声响吵醒。
  她朝身边望去,拉塞尔蜷着身体在睡觉,房内没有其它人影,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翠兰在床上屏息倾听,分析隔壁传来的是有人在翻东西的声音,于是她悄悄下床,从布帘的缝隙间偷看。
  没有窗子的邻室也泛着微光。
  鬼鬼祟祟在微光中钻动的人,似乎是个女子,那个翻动着衣箱内的东西、连头都快要伸进去的人,下半身穿的是裙子。
  ——她在做什么啊?
  翠兰皱起眉,盯着那不停摆动的裙子。
  她观察了一下那女子的行动。
  女子离开衣箱后,又从桌下搬出别的木箱。
  那箱子里头装的是翠兰从长安带来的东西。
  打开盖子之后,女子马上拿起雕有凤凰的金发簪。
  叮钤叮钤……精致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
  翠兰按捺不住地冲了过去;唯有这支祖父母送的发簪,她绝对不容许被人拿走。
  「妳在做什么?
  翠兰一问,女子立刻回过头来。
  灯光映照出的竟然是姬儿的脸;她立刻将握着发簪的手藏到身后,美丽的脸庞露出惊讶以及类似谄媚的表情。
  「……翠兰殿下!!
  姬儿神色不宁地向她问早。
  「姬儿殿下,妳在做什么?
  「对不起……我想看看翠兰小姐从唐带来的物品。」
  「这样啊。不过也没剩多少东西,大部分都在途中遗失了。」
  「喔……但是,这个很漂亮耶。」
  姬儿拿出金发簪。
  翠兰连忙将发簪收回,她交互看着那细致的雕工与姬儿的脸。
  「不好意思,姬儿小姐。可否请妳改天再来……」
  翠兰才刚开口,拉塞尔便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
  「……母亲大人,您在跟谁讲话?
  翠兰将依偎在她身旁的拉塞尔抱起来
  「是各什故大人的侄女,姬儿殿下。」
  「早安,拉塞尔殿下。」
  姬儿伸手摸了摸拉塞尔的脸颊。
  拉塞尔吓了一跳,连忙甩动肩膀闪开姬儿的手转身抱住翠兰,还把姆指含进嘴里。
  「唉呀,他不喜欢我呢。」
  姬儿一点也不在意拉塞尔抗拒的反应,反而笑嘻嘻地说:
  「怎么办?如果我成为利吉姆的小妾,有时也得照顾拉塞尔殿下。翠兰殿下,您要和拉塞尔殿下一起用早膳吗?也让我同席吧!
  「那么,待会儿到用膳的房间来吧。」
  翠兰草草响应姬儿的要求,总之得先将她送出房间;虽然拉塞尔似乎不喜欢她,但是倘若不答应,她可能会一直待在房内纠缠不清。

  翠兰换完衣服便牵着拉塞尔的手走向马厩。
  昨晚没来得及交待就睡着了,因此得先到侍女房找燕莎,可惜她正好不在。
  马儿正在吃饲料,因此马厩内有一股独特的热气与骚动,马儿的鼻息和咀嚼声似乎让拉塞尔感到害怕,他用力抓紧了翠兰的手。
  「你是不是会怕马?
  翠兰一问,拉塞尔就轻轻地点头。
  「他们叫我多练习,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到。」
  「跟别人一起骑,慢慢就会习惯了。」
  「母亲大人也曾和父亲大人一起骑马对吧。」
  嗯,翠兰在心里回答。
  听到利吉姆被称为『父亲大人』——翠兰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
  「拉塞尔喜欢父亲大人吗?
  「嗯,可是父亲大人不喜欢我。因为啊,我常常发烧、不喜欢喝牦奶、不会骑马、而且又害怕练剑。」
  「那就跟我一样嘛。」
  「母亲大人会骑马不是吗?
  「可是我不会缝纫。」
  而且老是做一些惹利吉姆生气的事。
  翠兰抱起拉塞尔。
  这个瘦弱的孩子,体重比看起来更轻。
  拉塞尔被抱起来之后,提心吊胆地将脸靠在翠兰肩上。
  「母亲大人,您喜欢我吗?
  「嗯,喜欢,父亲大人一定也会喜欢拉塞尔的。」
  翠兰抱着拉塞尔,在原地旋转起来。
  他抓紧翠兰的脖子,高兴地叫着。
  两人嬉闹了好一阵子,直到翠兰累得停了下来,拉塞尔也喘着气,然后有点不安地看着翠兰。
  「我问您喔,母亲大人如果生了自己的小孩后,会讨厌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翠兰的胸口一阵郁闷。
  就政略婚姻的性质而言,会出现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奈何;只不过,实在不该对年幼的孩子说这种会使他不安的事。
  然而,翠兰给予拉塞尔最真诚的答案。
  「没有这回事,我最喜欢拉塞尔了。」
  「我也最喜欢母亲大人了!所以,如果我的弟弟或妹妹出生的话,我要把『王位』让给他,我要努力学习,变成像桑布扎一样的人。」
  应该是拉塞尔要继承王位才对——但是翠兰说不出口。
  这个弱小的孩子,才年仅四岁就已经对未来感到不安了。
  回想当年翠兰四岁的时候,每天都又哭又笑地渡过,从来不曾烦恼过自己的将来;唯一不满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从来没有被母亲拥抱过。
  「我跟您说唷,我虽然不会骑马,可是会写字喔。」
  「拉塞尔好厉害喔。」
  翠兰发自内心地说。
  拉塞尔听到翠兰的赞美害羞地笑了起来,然后双手掩着嘴继续说:
  「母亲大人,您知道为什么桑布扎大人的头发是白色的吗?
  「不知道,我没听说过。」
  「听说是他到印度的时候,被老虎袭击而吓白的。」
  翠兰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看来这应该是拉塞尔最喜欢的故事,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着。
  当故事中的桑布扎来到吐蕃南边的国境时,神色慌张的燕莎从马厩暗处出现,希望翠兰能跟她出去一下。

  翠兰被带到了厨房。
  厨房外有几个人面对面,正在专心讨论着什么事情。
  朱璎也在其中。
  这些人一看到翠兰出现,不约而同向她投以求助的眼光。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厨师欲言又止。
  朱璎代替他叹息着说明:
  「镇上的人带来了小狗。」
  「他说那是要献给翠兰殿下享用的。」
  朱璎说完,燕莎便马上生气地接着说:
  「因为他听说汉人有吃狗肉的习惯……」
  「市场上确实有在卖狗肉。」
  那个穿着和厨师不同服装的男人,一听闻此言放心地叹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带来小狗,却遭到众人的指责而十分气馁。
  虽然长安的市场上有卖狗肉,但是其实只要想得到的食材全部应有尽有,或许不是一般常见的主食,不过就连翠兰讨厌的奶油和奶酪,也被当作商品在贩卖;至于吐蕃人喜欢的小麦,则是目前正流行的『异国风味』。
  「不过我是不吃的……」
  翠兰走向前,看到被大家围绕的小狗。
  笼子里的小狗一共有五只,颜色有白色、黑色、咖啡色以及花色,小狗们正调皮地互扑玩耍。
  「拉塞尔你看,好可爱喔。」
  「嗯……我想要这些狗狗。」
  「那么,向父亲大人拜托看看吧?
  说完,翠兰将目光移向燕莎。
  「城内可以养小狗吗?
  「应该可以吧,不对,当然可以。」
  在侍女长故作威严的回答下,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带来小狗的男人也很满意翠兰等人的决定,他让拉塞尔挑了其中三只后,便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早膳时间,朱璎也一同出席。
  燕莎虽然没有与她们坐在一起,但是也待在同一问房内,整个室内彷佛后宫一般。
  当以来客身分坐在上位的姬儿瞧见端来的膳食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吃米粥啊?
  姬儿毫无顾忌的发言让燕莎皱起眉头。
  不过姬儿非但没有注意到侍女长的不悦,反而变本加厉地说:
  「像这种病人吃的食物……」
  「说话请客气点!
  立身在后方待命的燕莎,忍不住强硬地出口训斥。
  她以严厉的眼神盯着姬儿,两人互瞪了一下子,最后姬儿将目光闪开,满脸悔恨地咬着嘴唇。
  「我最讨厌喝牦奶了。」
  拉塞尔一点也没注意到女士们无言的斗争,径自从旁插话。
  朱璎则表示自己很喜欢喝。
  燕莎接着又响应,吃东西不可以挑食。
  翠兰稍微想了一下,然后问燕莎:
  「把蜂蜜加进牦奶里,味道会不会变得很奇怪?
  「不会的,如果是加了蜂蜜的牦奶,拉塞尔殿下就会喝了。」
  「那正好,我把古辛昨天给我的蜂蜜交给厨房了。可否请妳去拿来呢?
  「遵命,马上去。」
  燕莎没有命令其它侍女,而是自己踩着愉快的步伐走向厨房。
  没过多久,她捧着数个符合人数、装有热腾腾牦奶的器皿以及装着蜂蜜的小皮袋、汤匙回到房间,并将食物交给翠兰做分配。
  「大概要放多少呢?
  「少许的量便足够了。」
  说得也是,翠兰自语着。听说婴儿吃蜂蜜会闹肚子,虽然拉塞尔已经不是小婴儿了,还是不要一次吃太多比较好。
  翠兰谨慎地将蜂蜜滴入自己和拉塞尔的器皿内。
  拉塞尔将身体往前,凝视着金色的蜂蜜滴落在纯白的牦奶里。
  「我也要。」
  姬儿伸出手。
  那纤细的手指差点把器皿弄翻。
  翠兰慌张地压住,然后将装着蜂蜜的皮袋与装着牦奶的容器交给姬儿。
  「随妳的喜好加入吧。」
  朱璎则是拿了没加蜂蜜的牦奶。
  拉塞尔则把鼻子靠近器皿嗅着味道。
  「不可以这样啦。」
  翠兰笑着纠正拉塞尔,然后喝下加了蜂蜜的牦奶。
  就在那瞬间——
  苦涩的味道在喉咙内散开。
  翠兰的嘴里一阵麻痹,难以忍受的烧灼感充斥整个食道。
  她立刻伸出手打掉拉塞尔手中的容器。
  拉塞尔立刻放声大哭。
  「燕……把……拉塞……」
  翠兰想叫燕莎把拉塞尔带开,却因为嘴巴麻痹而发不出声音。
  她不愿意从小就失去母亲的拉塞尔看见自己痛苦翻滚的模样。
  然而,她完全无法自制地倒在地上,纵使撞翻了装有热食的锅子,却一点也不觉得烫,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
  翠兰以手指扒着地毯,唯恐就这样晕倒过去。



  翠兰躺在床上痛苦喘息,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旁的朱璎着急得咬着嘴唇,几乎快要渗出血来了。
  她因为太过担心,忘了让位给接到通知后冲过来的利吉姆,甚至连头也没回。
  「朱璎,让开!!
  利吉姆粗暴地揪住朱璎的肩膀,桑布扎立即悄悄从旁按住他的手。
  他抓住桑布扎的衣襟,以颤抖的声音质问详细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被下了毒。」
  桑布扎冷静地向利吉姆报告。
  「早膳吃的蜂蜜里好像有毒。」
  「可是,我听说翠兰是喝了牦牛的奶才倒下的,该怀疑的不是牦奶吗?
  朱璎冷冷地回答利吉姆的疑问。
  「我也喝了,所以应该不是牦奶的问题。」
  「那,翠兰的情况如何……?
  「很难说。」
  桑布扎的回答相当直接。
  「翠兰殿下倒下之后引起一阵骚动,重要的蜂蜜也消失无踪。翠兰殿下和拉塞尔殿下手上的器皿都被翠兰殿下打翻了,所以无法判别使用的毒药种类。」
  「你的意思是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只能先一边观察、一边思考对应方法了。」
  利吉姆愤怒地反驳桑布扎的话。
  「下毒的人应该知道毒药的种类吧!!蜂蜜是谁带来的……」
  「是各什故大人。」
  桑布扎干脆地回答。
  「蜂蜜是各什故大人从琼结带来的,古辛收下后交给了翠兰殿下,而翠兰殿下又将蜂蜜放在厨房。换句话说,很难断定下毒的人。」
  「问过各什故和古辛了吗?
  「是的,现在我的属下正在详细询问他们。」
  「话说回来,就算是他们下的毒,他们也不会诚实招供的吧!
  朱璎斜睨着和自己一样紧咬着唇的利吉姆,并压低声音说:
  「利吉姆殿下还真是烦人。」
  其实朱璎的焦虑已经到达极限了。
  自从河源的婚礼之后,朱璎便与翠兰保持距离,因为翠兰往后的人生,已经托付给丈夫利吉姆了。
  但是,利吉姆却辜负了朱璎的期望,甚至让翠兰的生命受到威胁。
  「翠兰小姐由我来照顾,请利吉姆殿下回去处理要务。」
  「朱璎,妳说得太过分了!!
  「就算利吉姆殿下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好了,好了,请两位冷静一点。」
  桑布扎连忙安抚两人,接着抱起朱璎。
  盛怒的朱璎也只好顺从了桑布扎的制止,因为如果利吉姆帮不上忙,那么至少桑布扎可以救助翠兰。
  朱璎必须借助桑布扎之力才能守护翠兰。
  「我非常能理解朱璎小姐的心情。」
  桑布扎首先对朱璎的态度表示认同。
  「只是,这里还是应该让给夫君处理。况且翠兰殿下现在睡着了,我们就别在枕边打扰她,还是退到邻室去等待比较妥当。」
  「既然桑布扎大人这么说的话……」
  虽然想怒骂说这是什么话呀!但是朱璎还是抑制住情绪,小声地表示同意,毕竟就翠兰现在的情况而言,朱璎也和利吉姆一样帮不上忙。
  朱璎怀着不安的心情,由桑布扎带着离开了翠兰的房间。她本来想在邻室等待翠兰醒来,后来还是要求桑布扎送自己回房。
  朱璎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丝绸袋里取出水晶片排在毛毯上。
  她想查出翠兰喝下的毒药种类。
  但是,拿着水晶片的指尖不停地颤抖,精神也完全无法集中,就连告知适当占卜时间的透明龙神——都无法掌握占卜时机。
  为什么总是这样?
  朱璎不禁泪流满面。
  自己明明应该是个『优秀』的占卜师才对,可是每当翠兰出事时,这种能力却因为自己的焦躁而荡然无存。
  朱璎三年前还在酒楼里担任占卜师。
  自从七岁那年被双亲卖掉之后,她就在那里生活了五年。
  直到有一天翠兰出现,并带领她离开昏暗的房间。
  现在只要稍微回想起,那天的光景依然历历在目;当时翠兰提心吊胆地走进朱璎的『占卜室』,并紧张地叫着她的名字。
  「朱璎小姐。」
  现实中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朱璎的回忆。
  她连忙四处张望,发现姬儿站在入口处的墙边。
  朱璎惊讶中又有些许无奈,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浮起嫌恶的情绪。
  「有什么事吗?
  「想请问您知不知道翠兰殿下的状况……」
  姬儿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
  她和朱璎说话时,眼光也不时飘向门口。
  「姬儿殿下,您知道些什么吗?
  「咦?不、不知道!
  姬儿慌张莫名地摇着头。
  「因为当时我也在场,所以心里很在意。」
  「您知道装蜂蜜的皮袋在哪里吗?
  朱璎想起最后拿到皮袋的是姬儿,所以向姬儿询问。
  但是,姬儿还是摇头表示不知情。
  「人家不知道,明明放在一旁的,不知何时不见了。不过,朱璎小姐不是占卜师吗?应该知道皮袋的下落和毒药的种类才对吧。」
  「包括下毒的人,是吗?
  虽然朱璎提出了非常具挑战意味的问题,不过那不可能占卜得出来。
  朱璎占卜时所遵循的易经是很难解释的;要找寻特定的人物,必须借助与那人有深切关连的人,换句话说,只要逮住下毒的人、强迫他协助,就可以查出主谋者;然而,像现在这种一片茫然的情况下,是无法引导出正确答案的。
  如果是要找出地点或物品还有可能,只要抓到正确的占卜时机,告知真相的解答就会像现实一样清楚地浮现于朱璎的脑海中。
  只可惜,现在并没有好方法可以为翠兰占卜。
  一提到与翠兰有关的事,朱璎也依旧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
  「在狩猎场的帐篷里,您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呢。」
  朱璎皱起眉头,脑海里浮出在狩猎场时的记忆。
  她们一起留在帐篷里的时候,姬儿不停地询问朱璎有关占卜的事。
  虽然她对易经的准确度有高度的兴趣,但是却没有要求朱璎为自己占卜。
  想伺机成为利吉姆侧室的姬儿会这样,实在是非常怪异。
  会问朱璎占卜之事的人就只有分为两种:一种是迷失在转折点的人;另一种则是心存恶意、害怕被揭穿的人。
  「如果知道任何消息,拜托请告诉我。」
  最后朱璎提出了恳求。
  此时,她也没有心情再与姬儿继续谈下去了。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姬儿欲言又止地张开了嘴,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便走出了房间。
  朱璎叹了口气,重新将视线移回到排列在床上的水晶片。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唯一可选择的路了。

  ——好痛苦……
  翠兰在黑暗中抱着膝,努力忍着那股彷佛要将她全身压碎的力量。
  她的四肢无法动弹、筋骨酸痛、感觉连内脏也搅成了一团。
  翠兰因太过痛苦而显得气息微弱。
  只要一吐气,痛楚便会更加强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感觉到利吉姆就站在身旁。
  尽管身体蜷曲在阴暗里,依然能感觉利吉姆的气息。
  可是……
  箭头正对准了他的胸口。
  有人正拉紧弓弦。
  然而,翠兰无法出声,也无法飞奔到利吉姆的身前。
  再这样下去,利吉姆会被杀掉——
  ——下行……!
  翠兰张开嘴想出声吶喊。
  突然间,她的口中被灌入苦涩的液体。
  嘴巴被堵住,无法吐出来。
  想吐的感觉与苦痛感混杂在一起,让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
  凝结在胸口的苦楚,在体内折磨着翠兰。
  ——利吉姆……
  忽然,痛楚减轻了。
  暖流徐徐地扩散开,压迫感也和缓下来了。
  翠兰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一睁开眼,看到的是石造天花板。
  背后感觉到柔软的毛织品。
  手脚都被包覆在温暖之中。
  左手则被人紧紧握着。
  「利吉姆……?
  不用确认对方的脸,翠兰已经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温暖。
  一发出声音,喉咙内的粘膜就感到一阵摩擦般的疼痛。
  翠兰于是止不住地猛烈咳了起来。
  利吉姆那交杂着不安与欢喜的脸庞,出现在翠兰因为泪水渗出而朦胧的视线中。
  他赶紧托住翠兰的头,将装有水的器皿贴近她的嘴边。
  翠兰感觉到水气的瞬间,立即贪婪地大口喝着。
  只不过是普通的水,却比任何甜味都来得甘美。
  「身体觉得如何……?
  利吉姆战战兢兢地问。
  「……嗯……拉塞尔没事吧?
  翠兰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尽管身体仍然虚弱无力,但是倒下时的痛苦已经奇迹似地消失了。





  「怎么了,翠兰?
  「利吉姆不是也被盯上了吗?赶快回房比较好,现在这个时间还在外头,要是又遭到偷袭就不好了。」
  翠兰着急地回答,但是利吉姆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嘛!?
  「我在想,如果这句话是我说的,妳同样也不会听吧。」
  利吉姆的话令翠兰一阵害羞。
  他捏了一下翠兰羞红的脸颊并笑着说:
  「不用担心,对方大概也不会在这里偷袭,如果真的要在这里袭击的话,反而让我们轻松得知对方的身分和目的。」
  利吉姆想坐着好好谈话,于是在附近的岩石坐了下来。
  「可是,利吉姆……」
  「妳也不想回去不是吗?妳瞧,我把剑先拔出来准备不就得了。」
  利吉姆从腰间抽出剑,再以右手握住剑柄,让剑尖轻触地面;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膝,以眼神示意翠兰坐到他的膝上。
  翠兰无从反对,于是不好意思地在利吉姆膝上坐了下来;利吉姆挺直腰抱住翠兰的肩,并用力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翠兰下意识地屏住气息,肩膀传来了利吉姆的心跳鼓动;他的心跳速度比平时还要快一些。
  翠兰心想,两人依偎在一起时,利吉姆也会紧张吗?
  利吉姆平时总是从容不迫地执行身为王的任务,然而和翠兰相处时,也一样会变得无所适从吗?
  她试着回想婚礼后到现在利吉姆的反应。
  只不过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稳重的眼神和少少的几句话而已,而那几句话,全都是表达对翠兰的关心。
  翠兰没有抬头看利吉姆的脸,而是放松身体靠在他胸前。
  贴近他的身体之后,翠兰感到一股温暖的安心感。
  从自卑与不安之中产生的那有如纠结不清的丝线一般的混乱,已逐渐消散而去。
  利吉姆似乎意会到翠兰心境上小小的变化,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肩膀。
  这安抚般的动作使翠兰忍不住开口:
  「利吉姆为什么认为放箭的人不会在这里偷袭呢?
  「什么嘛,我还以为妳会轻声细语地说喜欢我呢。」
  利吉姆露出顽皮少年般的笑容,然后又正色继续说道:
  「对方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在狩猎场用箭偷袭;然而在这样昏暗的场所中无法放箭,只能直接从正面攻过来,万一偷袭不成留下尸体,很容易就会暴露暗杀者的来历,对方当然不会冒此危险。」
  「所以才使用毒药啊……是为了杀害拉塞尔吗?
  真是奇怪,翠兰发现自己的话有矛盾之处。
  古辛把蜂蜜交给翠兰时曾经提到是为了拉塞尔才委托他人带来的。
  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呢?难道,是利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这点来杀害拉塞尔吗?
  再者,仔细考虑翠兰的恢复状况,这种毒药也可能不至于危及生命。
  桑布扎曾说如果无法判别毒药种类的话,便无从使用解毒剂。
  或许有人——那个在蜂蜜中混入毒药的人,偷偷地将解毒剂灌入了翠兰口里吧。
  翠兰依稀有着曾在半梦半醒间喝下了什么的记忆。
  原本她就难以确定是否真有此事,而且要让昏迷的人喝下解毒剂的方法也不多,目前还是先不要告诉利吉姆这个推测好了。
  「那毒药应该不是针对拉塞尔下的毒吧?
  利吉姆以冷静的声音说出了和翠兰的想法相同的事情。
  「虽然,若以目标是拉塞尔的方向考虑,那下毒的人可能是各什故或古辛,但是古辛将蜂蜜交给翠兰时曾与妳同席,而且杀害拉塞尔除了会令我悲哀之外,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拉塞尔是王太子啊,他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听到翠兰的反驳,利吉姆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不过小孩再生就有了,如果连我也一起死了,我想在琼结的大王也顶多苦笑而已,因为这并不足以造成王国的动摇。只要大王还活着、坐拥他的王位,国家即可安然无恙。」
  「利吉姆现在不是国王吗?
  「我只不过是汉土所谓的都督(地方的总司令官)罢了。」
  利吉姆要翠兰仔细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
  「大王想要稳固由父亲传给长子的王位继承制,因为这样便可清楚地知道谁拥有权力。当宰相或大臣拥有过多权力时,便可剥夺其权,而下臣也能明白自身该效劳的对象,以便致力于国力的充实。」
  「可是,松赞·干布大王提倡王位要由长子继承,其原因不就还是在于王位所代表的权力?那假设……利吉姆和拉塞尔都不在的话,王位将由谁来继承呢?
  「没有确切的递补人选,大王只有我一个儿子。」
  「没有?这么一个大国,大王居然只有一个儿子……」
  「万不得已时,大王会想办法的。应该会领养下臣的儿子,或是指名能干的下臣为继承人吧。父传子的王位继承制度只是为了维持国家存在的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大王绝对不会作出那种因为执着于手段而违背了目的、本末倒置的行为。」
  「……会不会是有人对议会不满而做出的勾当呢?
  翠兰改变观点继续分析。利吉姆笑着对她说:
  「翠兰,妳还真乐在其中哪。」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耶!!
  翠兰因为被取笑,不禁粗声了起来;利吉姆左右轻摇她的身体,想安抚她。
  「别动怒,虽然也有这个可能性,但是现在杀掉我并非上策。我不是曾经提过,吐蕃东西两侧不同的局势吗?而我就好比是东西之间的谈判官,如果东侧的人要发动袭击的话,对象应该是琼结的大王。」
  「对松赞·干布大王下手吗?
  「是啊,稍有智慧的人一定知道,只要杀掉大王,整个王国就会面临崩溃,因为是大王的存在,才支撑了整个吐蕃。所以现在无论是吐谷浑还是靠近大唐帝国的东吐蕃人士,绝不会希望让王国崩溃而失去琼结的保护;至于西侧的人也不会特意暗杀我的,这么做只会让东西两边的关系变得更复杂。」
  听完利吉姆的说明,翠兰微微点头。
  越想越不明白——想要谋害利吉姆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利吉姆,你有没有派人保护拉塞尔?
  翠兰突然挺直腰杆问道,利吉姆微微皱起眉头。
  「那是当然的,因为刚才说的也只不过是我方的见解。」
  「但是拉塞尔经常一个人独处。」
  「他好像很喜欢躲开侍女。」
  利吉姆边叹息边搓着自己的后颈。
  「我可以理解,对小孩子来说,躲开侍女或守卫是很有趣的游戏。」
  「利吉姆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是啊,我以前也喜欢加了蜂蜜的牦奶。」
  「果然,利吉姆和拉塞尔很像呢。」
  利吉姆有点惊讶地看着露出笑容的翠兰。
  「不过只是那种小事……」
  「举止和相貌也很像喔。」
  「当然,他是我儿子嘛。」
  「嗯……能不能让我和拉塞尔相处呢?并不是为了想保护他或是当他的母亲,只是单纯因为我很喜欢他。」
  利吉姆无言地叹了口气,然后要翠兰起身。
  翠兰站起来后,利吉姆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翠兰垂头丧气地想,果然还是不行吧。此时利吉姆突然开口了,语气倒是一点也不冷淡。
  「随便妳吧。圣寿大典时将有许多客人到访,多一点人照顾拉塞尔应该也比较好。不过,睡在翠兰身旁的人,我可是排优先顺位喔。」
  翠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啊?但是她立刻理解了利吉姆的话中之意。
  「去狩猎那天的夜里,是利吉姆来我房间的吗?
  「关于这件事,我想向妳道歉。」
  连在昏暗的走廊上也看得出来,利吉姆的耳根发红得厉害。
  翠兰忍住笑意,小声地说:「这次原谅你。」

  利吉姆上午处理完急事、用过午膳后,便到马厩察查看马匹的状况。
  接下来,诸王将会为了圣寿大典而聚集到逻些,因此必须先将一部分的马移往镇上的马厩,以便空出地方给来访的诸王使用。
  直接向马夫们下令的并不是利吉姆,他不过只是先来看看马厩的情形。
  议会的筹备大致上都已结束,其余都是圣寿大典之后才要做的事。
  利吉姆步出马厩来到中庭,看见拉塞尔坐在岩石旁的阴影下。
  周边没有卫兵或侍女的身影,只见那个瘦小的孩子抱着一只白色小狗。
  拉塞尔对着怀中的小狗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用力抱紧了牠。
  小狗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并从拉塞尔怀中逃开。
  「啊!!等等!
  利吉姆捉住了跑到自己面前的小狗。
  追着小狗跑来的拉塞尔一见到利吉姆,吓得停住了脚步,他的肩膀颤抖不已,整个人僵在原地。
  很显然地,拉塞尔非常惧怕利吉姆。
  利吉姆也早已习惯他这种反应。
  拉塞尔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惧怕起利吉姆,而利吉姆也一直烦恼着该如何与他相处。
  但是,利吉姆自己也了解最根本的原因。
  拉塞尔会惧怕利吉姆是因为利吉姆也害怕拉塞尔。
  那对仿佛秋季天空一般的眼睛,让利吉姆不由得想起了拉塞尔的母亲蒂卡儿。
  梦莫珍·蒂卡儿——
  拉塞尔的母亲曾是邻近琼结的各波王族后代,因而拥有最高尚的贵族女性才有的称号。
  各波是被利吉姆的祖父征服。
  就地理条件而言,各波是持续扩张的王国中十分重要的据点之一。
  然而,在各波的人们之中,有些人在松赞·干布尚未让诸王归顺的时期,就已知道他的名号;但是也有一些人,因为被征服的屈辱感而对王室抱持着敌意与反抗之心。
  松赞·干布为了封住这些人的口,而提倡传统王室的血脉融合。
  当利吉姆得知自己被命令与蒂卡儿结婚时,也非常惊震。
  因为她的恋人,是利吉姆当成兄长般仰慕的喀鲁·通杰·由尔逊。
  蒂卡儿打从婚宴开始直到因病去世的两年间,都一直无视于利吉姆的存在。
  她的眼睛,如同两颗冷硬的黑色石头。
  如果是现在的利吉姆,他可以丝毫不在意封锁自己心门的妻子;但是当时他承受着传宗接代的压力,所以完全无法反抗这段婚姻。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当时到底是如何行夫妻之实的。
  因为他对蒂卡儿完全没有一丝丝的欲求或愤怒。
  只是,在得知她仅仅因为一次的接触就怀孕时,利吉姆心里微微地感到疑惑;在他脑中浮现出为了安抚蒂卡儿而时常进出她房间的喀鲁。
  尽管如此,利吉姆还是吞回疑念,并宣布拉塞尔为继承者。
  这也是因为拉塞尔实在非常讨人喜爱。
  然而,蒂卡儿却讨厌利吉姆接近当时还是婴孩的拉塞尔。
  利吉姆考虑到蒂卡儿的精神状态,因此与她保持距离;后来蒂卡儿去世了,利吉姆也奉命准备攻打松州。
  那时的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幼小的拉塞尔接触。
  不对,应该是利吉姆刻意避开了拉塞尔;利吉姆觉得和拉塞尔相处是个沉重的负担,而敏感的拉塞尔同时也感受到他的心情,时至今日,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重建父子关系。
  由于他不愿让翠兰也陷入这种胶着状态,所以才不让她接近拉塞尔。
  可是,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就与拉塞尔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利吉姆脑中浮现出,翠兰和拉塞尔相处时的样子。
  记得她在第一次见到拉塞尔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于是利吉姆单手抱着小狗屈膝蹲下,然后将小狗轻轻交还给拉塞尔。
  「……谢谢你,父亲大人。」
  他应该是为了小狗才压抑住想逃跑的情绪吧。
  拉塞尔战战兢兢地答谢。
  利吉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我要去找翠兰,要不要一起去?
  「……好。」
  不知是否出自于直心,总之拉塞尔点了一下头。
  利吉姆站起来,把手伸向年幼的儿子。
  拉塞尔左手拥着小狗,右手则轻轻地放到利吉姆的手上。
  他们踏上走廊往翠兰的房间走去,两人的手都因为紧张而冒出不少汗水。
  「那只是拉塞尔的小狗吗?
  利吉姆打破沉默问道。
  拉塞尔听到后,小声地回答:「是的。」
  你抱得太紧了,所以牠才想逃开;这句话,利吉姆忍住没说出来。
  就算不说出来,说不定小孩子自己也知道;即便现在不懂,相信拉塞尔也会因为先前的经验而注意到。

  从翠兰身体康复的第二天起,古辛便展开穿着特殊祭司服装、戴上露出獠牙狰狞面具的日子。
  虽然偶尔会和他在城内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但是他也对翠兰视而不见。
  此时翠兰会将身体靠在墙边、低下头,不与古辛的视线相对。
  之前她曾被告知,这是对待主持圣寿大典的古辛应有之礼仪。
  自从下毒事件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除了一件很小的事。
  燕莎以相当正经的态度向翠兰致歉:
  『我想这些话迟早会传入翠兰殿下耳里。』
  燕莎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接着开始解释:
  『我在迎接翠兰殿下到来时,曾叮咛拉塞尔殿下不要接近您,主要是考虑到千里迢迢而来的翠兰殿下想必身心疲惫,所以不想让年幼的拉塞尔殿下引起您的不快。』
  『因为那时您还不清楚我的个性吧。』
  听到翠兰回应后,燕莎低下了头。
  『拉塞尔殿下是一个性格倔强、身体虚弱的小孩,因为大家都向他强调将有一位新母亲来临,所以他也非常期待翠兰殿下的到来,但是……若遭到您的拒绝,他恐怕会非常伤心。』
  『您是担心如果我生了小孩,也许就会嫌拉塞尔碍事吗?
  『是我杞人忧天了。』
  『这可不一定喔。』
  翠兰故意好笑着。
  『有人这么关心拉塞尔,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谢谢翠兰殿下的体谅。』
  看着燕莎低下头,翠兰在心中思考着。
  燕莎的做法虽然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是毕竟出自想保护拉塞尔的心情;另一方面,她一定也有教导拉塞尔要表现出对继母的敬意,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对翠兰表现出那样的崇敬爱意。
  虽然和利吉姆约定过不当他的母亲,但是抱着拉塞尔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而能有这种感觉,全都要归功于燕莎。

  不久后,各地的小王开始在城内聚集。
  翠兰身着王妃的装束,坐在利吉姆身旁迎接他们。
  款待宾客的宴席从早到晚不断持续着;翠兰则负责接待随同小王而来的家臣与妇女们。
  燕莎和堤·涩鲁一起协助翠兰决定佐膳内容以及如何款待宾客。
  有时翠兰会诚实地提出不解之处,并向贵妇宾客们请教。
  交谈的过程相当愉快,内容从夸耀自己领地的好处到缺点、吐蕃的传说、传统的老规炬等等,也不乏对先生和小孩的牢骚。
  她们的话语充满惊奇,同时也很有意思。
  越接近圣寿大典,城内的气氛就越加热烈。
  尽管如此,翠兰还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伴拉塞尔。

  「这个啊,叫做尤尤利鲁喔。」
  在翠兰房内玩耍的拉塞尔指着朱璎的腰带愉快地宣布。
  自从翠兰帮松赞·干布所赠的马命名之后,拉塞尔也开始热衷于命名这件事。
  从城内饲养的牦牛和羊,一直到衣服、发饰或器皿,他都一一取了名字。
  现在连朱璎都被盯上了。
  令人惊讶的是,拉塞尔很懂得依特征或性质来命名,而且取了之后绝对不会忘记。
  像是翠兰弄错了前几天才开始养的小狗名字,还被拉塞尔纠正。
  「不对喔,母亲大人。不是乌尔,是乌摩啦。」
  「白色的不是乌尔吗?
  「完全不对,白色的是耶布立姆。」
  拉塞尔在纠正翠兰之际,语气也逐渐变得放肆起来;原本坐在床边地毯上缝衣服的燕莎也不禁拾起头来。
  只要拉塞尔对翠兰的言行稍有逾炬,她一定会温柔地规劝他;虽然拉塞尔偶尔会有小小的反抗,但是依然会遵从她的劝诫。
  「这样吧,母亲大人,再重新教您一次吧。」
  拉塞尔指着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小狗,一只只地念出牠们的名字。
  「谢谢,拉塞尔真聪明。」
  翠兰抱起拉塞尔亲吻他的脸颊,拉塞尔大声地笑起来,然后从翠兰身边飞奔到燕莎的裙子后头。
  但是,一听到利吉姆在外面说要进来的声音,一直笑声不断的拉塞尔突然脸色遽变;他先是躲在燕莎背后与墙壁之间的缝隙中,发现藏不住之后,又慌张地躲到翠兰怀里。
  没过多久,利吉姆出现了。
  看见翠兰怀中的拉塞尔,利吉姆的表情略显僵硬。
  「怎么没向父亲大人问安呢?
  翠兰问拉塞尔,然后来回看着两人。
  那天,当利吉姆与拉塞尔手牵着手来到翠兰房间时,两人都紧张得板着脸孔、满身大汗。
  「……午安,父亲大人。」
  拉塞尔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打招呼。
  利吉姆「嗯」了一声。从容的语气中也可以感到一丝颤抖。
  父子两人虽然面对面,眼神却没有任何交会。
  「接下来要陪诸王到喀鲁丘河的河滨去踏青。」
  「嗯,我也该一起去吧。」
  「那么,我来帮忙准备。」
  燕莎站起来,想从翠兰手中接过拉塞尔。
  但是拉塞尔搂着翠兰的脖子不放,并用撒娇的声音恳求:
  「母亲大人,我也想去。」
  「这样的话,要向父亲大人拜托喔。」
  翠兰拍拍他的肩膀,拉塞尔吞了一下口水,想要发出声音。
  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
  「父亲大人,我也想……去。」
  「可是……拉塞尔又不会骑马。」
  可以明显地听出利吉姆努力不让语调听起来很冷淡。
  只不过对拉塞尔而言,问题似乎是出在内容而不是语调,他垂头丧气地靠在翠兰胸前,开始吸吮起自己的大姆指。
  翠兰对利吉姆的回答微微感到吃惊。
  四岁的小孩当然不可能会单独骑马,但是只要让他和别人同骑一匹马、靠着对方就可以了,至于最适当的人选,当然就是利吉姆。
  「利吉姆,让拉塞尔和你一起骑不就好了?
  「啊……?父亲大人的马……?
  拉塞尔对翠兰提出的意见露出了为难的脸色。
  「我比较喜欢母亲大人的马,带我一起骑嘛。」
  利吉姆听到拉塞尔的话,嘴巴不自觉地一张一合的。
  他大概正在思考是否该稍微责骂一下拉塞尔,或者诸如此类的事吧。
  然而,利吉姆没有任何响应便转身离开,最后还是由燕莎追出去得到许可后,拉塞尔才得以同游。

  从西北方流向东南方的喀鲁丘河位于逻些西边,与东边的河流一起从上游带来肥沃的土壤;两条河在逻些的南边汇流,形成了一片美丽的大自然。拥有河谷间的土地,再加上稳定的气候,逻些的丰饶,全仰赖东西这两条河流。
  利吉姆挑选的地点是喀鲁丘河的上游区域,离逻些的中心很远;不过,吐蕃人似乎和长安的人民一样喜爱游山玩水,不但熟知游玩踏青的景点,就连出游的准备也很快就完成。
  身为宾客的诸王们也都感到相当满意。
  利吉姆到房间邀请翠兰一起参加后没多久,便在中午前带着一行人出城。
  抵达河滨后,众人立刻搭起休息用的帐篷,厨师们也开始准备午膳。
  男士们拿着饮料在阴凉处愉快地交谈,而妇女们则在浅滩戏水或到原野上采花。
  所选择的河滨景点比翠兰想象中还要宽广。
  从布满小石子的河边到覆着白砂的沙滩,还有一大片由肥沃黑土孕育出来的青翠草原与高低起伏的丘陵地。
  耸立的岩山围绕着丘陵地的三面。
  翠兰暂时先待在帐篷里与利吉姆一起渡过。
  在这里,他们再次接受诸王的致意,并互相交谈着;有些小王重复着同样的话题,不过其中当然也有善于言谈的人,让翠兰开心地笑个不停。
  这段时间,翠兰也一直注意着一同前来的拉塞尔;他在偌大的场地里跑来跑去、闪躲着看顾他的侍女。
  看来没有同年龄的玩伴,拉塞尔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至于姬儿的情形正好与拉塞尔相反,身边有许多人围绕着她。
  姬儿巧笑倩兮地应付着周围的仰慕者。
  「那位小姐是谁?
  来自波剖的王妃询问翠兰。
  「是涅鲁的各什故大人的侄女。」
  「还这么年轻就对他人的追求挺习惯的嘛。」
  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王妃悄声批评着姬儿。
  在游山玩水之际,有男性追求女性原本就无伤大雅;大部分的人都面带笑容看着姬儿他们,也有人故意戏弄想追求她的人。
  在玩闹当中,略为耽搁的午膳也已准备齐全。
  大家聚集在帐篷内望着种类繁多的菜肴;在河滨炊煮的餐点相当随兴自由,随风飘来的香味也令人食欲大增。
  翠兰心想,该让拉塞尔吃点东西了。
  她为了挑嘴的拉塞尔,特地请厨师准备几样他会吃的食物。
  然而,此刻却遍寻不着拉塞尔的踪影。
  翠兰三番两次张望寻找,才在帐篷外稍远处的原野上发现了单独漫步的拉塞尔。
  只见他不时弯下身子,好像在采花。
  「明明再三叮咛过不准他单独行动的……」
  翠兰跑了出去,准备带他回来。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也不需要骑马。深秋的绿色原野散发出阵阵清香,那温柔的阳光也令人心旷神恰。
  「拉塞尔……回来了!!
  翠兰边跑边呼唤着。
  听到翠兰的声音拉塞尔拾起头,剎那间,翠兰感觉背后有道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她回头一看,四下无人——不,岩壁上停了一只老鹰,正盯着拉塞尔。
  那只羽毛上有不少损伤的老鹰展开了巨大的翅膀,身体看起来非常庞大;强壮的爪子紧抓着几近垂直的岩壁,眼神异常地锐利。
  翠兰察觉不对劲,于是加紧脚步奔向拉塞尔。
  「母亲大人!
  拉塞尔大声叫着翠兰,精神奕奕地跑了过来。
  同时,老鹰也蹬足飞离岩壁。
  乘着风飞舞的老鹰突然在空中定了下来,接着滑行俯冲而下。
  牠亮出了锐利的鹰爪,爪子的前端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拉塞尔。
  「拉塞尔……!
  翠兰比老鹰稍晚一步,她拾足一蹬。
  来不及了——正当这么想时。
  就在鹰爪将撕裂拉塞尔的喉咙前,翠兰实时抱住了拉塞尔。
  嘶地一声,鹰爪撕裂了翠兰的袖子,而她也因为那股力量,整个人往前趴倒。
  她怀中的拉塞尔则是仰躺在地。
  「母亲大人…………」
  「别抬头,拉塞尔!
  翠兰着急地命令他。
  老鹰偶尔也会袭击人类。
  但是,现在发生的事绝非寻常,老鹰如果不是极度饥饿,就是对人类怀有恨意。
  正当翠兰还在猜想时,头部又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老鹰如果袭击失败,会返回展开第二波攻击,绝不会轻易放弃猎物。
  幸好,鹰爪只掠过翠兰的头发。
  然而,老鹰接着发出了疯狂的叫声,并且一直用爪子攻击翠兰的身体;那种痛楚就像是尖锐的细棒不停地刺在身上一样。
  ——若继续这样被攻击下去……
  「姬儿!住手!!
  走投无路的翠兰听见远处利吉姆的怒吼。
  她从手臂间的缝隙窥探声音传来的方向。
  剎那间,她惊愕得颤抖不已。
  姬儿架起了弓箭,对准翠兰及拉塞尔。
  来自西方的美丽女子,那红色的嘴唇露出笑意,然后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
  同时,有人惊慌地叫喊。
  碰!听到一阵刺耳的声响之后,攻击翠兰的鹰爪消失了,不,是老鹰被弓箭射穿,掉落在地上。
  被射落的老鹰一动也不动。
  从河滨吹过来的风让老鹰已经损伤的羽毛凌乱飞散。



  不久后,利吉姆骑马飞奔而来,把翠兰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被翠兰压在身下的拉塞尔早已晕了过去。
  翠兰轻摇他的身体,没过一会儿拉塞尔便回过神来睁开眼睛。
  他一时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
  但是当他转头一看到身旁的老鹰尸骸时,立刻搂住翠兰的脖子并大哭起来。
  「已经不要紧了,别怕。」
  翠兰抱紧拉塞尔,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虽然利吉姆也伸出了手,但是拉塞尔一见到他,反而哭得更凶。
  「这样吧,我先带他回城;你派两、三名可以信赖的护卫给我。」
  翠兰抱着拉塞尔站起来,利吉姆也随之起身。
  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不同意翠兰的提议。
  「我也一起回去吧。」
  「不行,才刚来不久就要众人回城,这样未免太招待不周了。」
  「王太子的事可是事关重大哪。」
  翠兰心想,也许吧。
  只不过,几天前的狩猎也是在没有说明理由的情况下便打道回府了。
  如果连续发生这种情形,恐怕会引起不信任感。
  利吉姆以前曾经说过,吐蕃人重视面子的程度不输给汉人;实际与小王们欢谈后,翠兰也深深体会到这点。
  尽管拉塞尔的确是王太子,但是在诸王的想法里又是如何呢?
  前几天夜里,利吉姆自己也提过王太子的存在轻如鸿毛。
  对王之子心存敬意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诸王是否视拉塞尔的地位在自己之上就很难说了。
  况且,拉塞尔并没有受伤。
  只不过是受到惊吓而大哭。
  如果因此而中断郊游,说不定会给诸王留下轻率的印象。
  「利吉姆留下来继续招待他们。」
  翠兰有些踌躇着这种命令式的发言,但是此时的她恐怕比利吉姆还来的冷静,而望着拉塞尔的利吉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无论如何,我和拉塞尔一起回去。」
  「翠兰,妳也受伤了。」
  利吉姆脸色严肃,用指尖抚摸翠兰的鬓角。
  虽然已经不痛了,但是还感觉得到肌肤上沾附着凝固的血块。
  「流了很多血吗?
  「……没有。」
  「那就好,只不过被鹰爪擦过而己。」
  在谈话当中,几名臣子匆匆赶到。
  翠兰在他们的围绕下走向休息用的帐篷。
  帐篷周围挤满了人,正在屏息注意事情的发展。
  其中有面露关心的人,也有一副像在看热闹的人。
  姬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她那娇柔似花的脸庞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
  翠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又似惊讶、又像嘲笑、却又存着敬意的复杂笑容。
  「请原谅我的无礼。」
  姬儿优雅地低下头。
  翠兰反射性地从容点头,以充满英气的声音响应她:
  「姬儿殿下,您射得真是太神准了。」
  这是发自真心的赞美。
  姬儿听到此话却露出心虚的表情。
  「真是抱歉,因为王太子已经累了,恕我先行失礼。」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2-13 11:20 编辑 ]




  「但是……」
  「当然,只要结果显示出古辛还在城内,就不会有问题了。」
  桑布扎及时制止利吉姆的反驳。
  「只不过,如果是在别的场所……虽然史无前例,但是我希望您能够命令古辛卸下面具。」
  「要中止圣寿大典吗?
  「只要再次任命新的古辛,并重头再来一次即可。」
  「看来得尽可能私下解决此事哪。」
  利吉姆低语,桑布扎也点点头。
  「因为,想要找到能媲美现任古辛的『古辛』很困难。」
  桑布扎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来。
  「那么,我想马上出发,请随时注意自己周遭的安全。」
  「你们一路上也要小心注意。」
  桑布扎点头向利吉姆致意后便离开房间。
  接着,利吉姆步入邻室更衣。

  听完了桑布扎的报告,利吉姆立刻前往翠兰的房间。
  只见翠兰已经起身并换好衣服坐在床上,拉塞尔则坐在她的膝上背靠着她,双眼无神地吸吮着大姆指。
  翠兰出声呼唤他才稍微有些反应。
  利吉姆在翠兰身旁坐下,拉塞尔也只是转动着眼睛看他。
  「他从昨晚就是这个样子吗?
  「嗯。不过,只要让他好好休息,情绪应该就会安定下来了。」
  翠兰一边温柔地抚摸拉塞尔的肩膀一边回答道:
  「也有可能是最近城内人多,所以他的情绪比较亢奋的缘故吧。」
  「妳认为他能出席圣寿大典吗?
  「这就不知道了,总之不要太勉强他。」
  那可行不通,利吉姆没有说出这句话。
  尽管利吉姆并不想让诸王知道王太子拉塞尔的弱点,但是翠兰说得也没错,过于勉强反而会使拉塞尔的状况更加恶化;朱璎和桑布扎一起出城的事,也等到待会儿换个场所再告诉她吧。
  「翠兰,我想,还是先让姬儿回涅鲁去吧……」
  「因为她朝拉塞尔射箭的关系吗?
  翠兰看来有点惊讶。
  「那是吐蕃的行事风格吗?当然,在大唐帝国将弓箭瞄准王室的人也是不被原谅的。」
  「也没有那么严重。」
  「这样的话,既然她专程从远方来此,让她待到圣寿大典结束如何?
  利吉姆露出微笑,并轻吻翠兰的脸颊。
  「既然翠兰都这么说了,就顺妳的意吧。」
  「如果你见到姬儿殿下,请再次帮我向她道谢。」
  利吉姆正要踏出房间,却因翠兰的请托而停下脚步。
  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现在正要去见姬儿?
  利吉姆讶异地回头,而翠兰则用一副『还有什么事吗?』的表情歪头看他;利吉姆把头一横,大步走出房间。
  这种无言的交谈令他稍稍感到满足。

  因为利吉姆不便造访姬儿的房间,所以请她到别的地方。
  为了不让她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还请了一位意气相投的武将陪同,利吉姆原本并不是如此多心的人,但是他不想引起翠兰误会,因此不得不谨慎点。
  「按您的吩咐,姬儿前来叩见殿下。」
  姬儿走进房内,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戴着硕大的琥珀项链,耳朵上装饰的大颗土耳其石耳环散发出蓝色的光芒。
  虽然还是大清早,她却已经用心化好妆了。
  夜晚的宴席上,在兽脂灯的朦胧灯火照耀下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她的容颜在微亮的朝日之中却显得稚气。
  姬儿进来之后看着利吉姆的脸,又瞄了一眼陪在一旁的武将。
  「知道为何唤妳前来吗?
  利吉姆单刀直入地问。
  姬儿最初一脸不知情、还故作可爱地将头歪向一旁,但是没过多久态度就转变了。
  「是因为昨天在河滨发生的事,对吗?
  她的口气也不同了,虽然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一股独特的英气。
  「虽然您并没有责骂,但是我非常明白,尽管当时情况紧急我仍不该将弓箭瞄准王妃殿下和王太子殿下;若您下令的话,不待圣寿大典举行,我会立刻返回涅鲁。」
  「不,允许妳继续留在此地。」
  利吉姆的回答让姬儿一阵讶异。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姬儿是否期盼能被命令返回家乡?刚才那些圆滑的说词也许正表示了她的心情。
  「这是翠兰殿下的好意吗?
  姬儿询问。
  利吉姆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回答:「是的。」
  「她希望我为她传达,谢谢妳救了她与拉塞尔。」
  「真是天真。」
  姬儿再度改变语气,喀喀地笑了起来。
  「还是说,她愿意承认我成为您未来的小妾了呢?
  「我正要和妳谈这件事。」
  利吉姆沉重的语气令姬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虽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我是为了……向叔父报告和蒂卡儿的婚事才拜访涅鲁。姬儿当时只有十岁,所以我不可能承诺要纳妳为妾。」
  「您果然还是不记得哪。」
  姬儿露出暧昧的微笑。
  「您说得没错,承诺一事是我编的,不过……」
  「什么?
  「骑马奔驰那件事是真的。」
  姬儿冷静且清晰地叙述着,眼神抛向远方。
  「我从涅鲁城的窗口往外看,见到利吉姆殿下的来临;取得伯父的允许后,您带我骑上黑色的马驰骋到湖畔。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景色。」
  「那里是姬儿的故乡不是吗?
  利吉姆纳闷地皱起眉头,姬儿打从鼻子哼出笑声。
  「唉呀,利吉姆殿下,与思慕的殿下一起欣赏的景色可是格外不同哪。」
  「但是,妳对我并没有爱慕之心。」
  「不,我朝思暮想的都是利吉姆殿下的事。」
  姬儿往前一步走到利吉姆面前。
  两人的距离近到再差半步就会碰触到对方了。
  利吉姆不自觉地想拔出剑。
  姬儿旋即按住利吉姆放在剑柄上的手,并将唇贴近他耳边悄声地说:
  「注意古辛。」
  她的低语出乎意料地认真而严肃,而且她未经利吉姆允许便转身背对他,并以优雅的姿态步出了房间;那模样,彷佛是悠闲阔步于山林间的豹。
  犹如孤独而美丽——离群索居的野兽。
  利吉姆心想,是否应该要叫住姬儿,再向她询问一些问题。
  然而,她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踌躇之间,她已消失于房间外头。
  利吉姆抱着满是疑问的心情,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两名武将齐夫尔和可鲁古姆陪同下,朱璎和桑布扎同乘一匹马出城,日落前抵达了古辛母亲的家。
  这里是逻些城外以南的地方。
  建在半山腰上的房子和一般房子一样是石造屋;虽然是一栋大约定十几步便可绕完的小房子,但是日照十分充足。
  小麦在屋外晒着并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为单调的景色增添了几分色彩;一个接着一个紧铺在墙上的牦牛粪,看起来也好似屋子的装饰品。
  朱璎等人一靠近屋子,就有一只大黑狗奔了出来、狂吠不止。
  这时从里头走出一位女性喊了一声,大狗立刻停止吠叫,并跑向牦牛正在吃草的山坡斜面上。
  「您是古辛的母亲吧?
  桑布扎温和地询问,那名女性则沉默地低下头。
  这是在面对意外的访客时才会出现的态度。
  桑布扎把马系在屋旁的栅栏上,然后带着朱璎一起进入屋内。那名女性送来了装着水的器皿。
  「要不要我去挤点牦牛的奶来喝呢?
  从她那丰润的嘴唇里发出口音很重的汉语。
  「如果不麻烦的话。」
  朱璎礼貌性地以吐蕃话回应。
  女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古辛的母亲并非朱璎想象中那般削瘦;她是一位虽然身材瘦弱,却十分健康的女性;外表看起来或许不是很坚毅,但是黑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有好吃的奶油喔,要不要一起尝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朱璎回答后,古辛之母笑得更开心了。
  吐蕃人喜欢奶油,但是不会单独品尝;通常奶油会和烤饼或肉干一起搭配食用。朱璎也猜得出,她大概会招待他们一餐。
  果然,她们在屋外享用了一顿充满人情味的午餐。
  自制的奶油、烤饼和肉干都是简单朴素的口味。
  牦奶的甜度也刚刚好,想到古辛是被这种乳汁养育长大的,朱璎不禁感慨万千,但是随即又想起他是在汉土长大的。
  古辛的母亲也因为嫁到异国而受了不少苦吧。
  「汉土来的小姐,今天造访这里有何贵事呢?
  用餐后休息了一会儿,古辛的母亲问道。
  朱璎起初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有所隐瞒,将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
  这样也有助于古辛的母亲坚定寻找儿子的决心,若含糊其词,反而会影响占卜的结果。
  无论如何,若要占卜古辛的行踪,她需要长时间来束缚自己。
  占卜有其最适当的瞬间。朱璎首先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时机来临;接着必须为了提高集中力而舍弃自我,以利在最佳的时机转换十八次水晶的排列。
  这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假如古辛的母亲不希望知道占卜的结果,那么原先就很费时的占卜程序将拉得更长,因此必须以最真诚的态度来与对方交涉。
  「您说应该在城里的那孩子,现在变成了别人?
  古辛的母亲听完朱璎的解释后,以不安的口气询问。
  朱璎歪了一下头,诚实地表示:
  「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小姐却有所怀疑。」
  看到古辛的母亲表情变得暗淡,朱璎一鼓作气接着说下去。
  「我并不认为古辛有参与某种阴谋。我担心的是,他很有可能被怀有邪恶目的之人囚禁起来了。」
  朱璎点着头并加强语气。
  「当然,希望这些全都是我的杞人忧天。刚才也解释过了,近来城内接连发生了很多事,为了平安地迎接圣寿大典,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我明白了。」
  古辛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她那张担心的容颜,看起来又更苍老了一些。

  朱璎进到屋内和古辛的母亲面对面坐在简朴的地毯上。
  她从丝绸袋中取出水晶片,古辛之母的眼睛亮了起来。
  「用这个吗?……啊,不能和您说话对吧?
  「不,若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一些古辛的事。」
  「唉呀,都是些母亲夸赞自己小孩的话喔。」
  她无力地笑着。
  古辛之母在昏暗的屋内看来格外憔悴。
  「古辛是非常优秀的人呢。」
  这是朱璎的肺腑之言。
  这位母亲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是啊,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虽然年轻气盛、又为了思虑不周的我而受尽辛劳,但是他总是开朗地鼓励着我;当松赞·干布大王命令他担任利吉姆殿下的古辛时,他也很高兴能为利吉姆殿下效劳。」
  「王妃殿下也相当依赖古辛呢。」
  「真的吗?那真是荣聿。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要成为联结吐蕃和唐的桥梁;虽然语言、风俗习惯不同,但是同样都是会欢笑、会哭泣的人类。」
  她的笑容和古辛重迭在一起了;这一瞬间,朱璎抓住了游走在空气中的透明之龙。
  这就是称为『占卜时机』的龙。
  它预告了占卜的最佳时机。
  朱璎露出微笑,把自己的意念注入手中的龙;她眼前的景色全部消失了,只有模糊的黑暗逐渐逼近。朱璎的身体化为容器,内部充满了透明的气体。
  在那之中,唯有龙的起伏能左右朱璎的意识。
  右边、左边——
  朱璎将水晶片分成左右两边,但是并没有低头看。
  右边代表『地』,左边代表『天』。
  古辛的母亲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将被分到右边的其中一片水晶移到一旁。
  那表示『人』——也就是古辛。
  朱璎没有理会被移走的水晶片,她开始四片四片地排起左右两边的水晶片,直到右边的水晶剩下二片,左边的水晶也剩下二片之后,朱璎将这些剩下的水晶片一起放到一边,然后再用剩下的四十四片重复同样的动作。
  就这样一边减少水晶片的数目,一边持续了三次相同的动作。
  在这之中,显现出了阴阳之别。
  然后,她再次使用全部的水晶片,又重复了三次同样的排列顺序。
  接着又重复了六次这三个程序。
  最后,终于显示出了六十四卦的其中一卦。
  朱璎让身体沉浸在黑暗之中,并眺望胸中显示出的结果。
  ——毫无根据的怀疑……踩住虎尾……流水……溶于水中的血……大小不一的接点……死者被食尽……
  一阵恶寒爬上了背脊。
  朱璎的身体不小心动了一下,突然,她从体内的『气』中恢复了意识。
  龙的『气』一下子全流入了意识中。
  朱璎彷佛意外落水一般无法呼吸。
  ——要溺水了……!
  朱璎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抓住了某个人。
  唰——地一声,水在一瞬间退去。
  她全身湿淋淋地倒在河边,脚边则是一条和缓的小河,再向前一点,则有一条大河与其汇流。
  河边有好几个巨大的岩石。
  她看到古辛站在岩石上。
  他站在那个看起来似乎不易站立的岩石尖顶,但是身体丝毫没有摇晃。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朱璎依然看得见古辛的表情,古辛的双唇发青、两颊下垂,从两颊肌肉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他洁白的牙齿。
  ——古辛……
  古辛伸出左手,就像是在响应朱璎的呼唤。
  仔细一瞧,白色的手指竟是骨头。
  接着,白骨七零八落的松开、掉入河里。
  ——不行……!
  古辛对她说:「回去吧。」
  紧接着,强烈的冲击摇晃着朱璎的身体,眼前的景象还有体内捕捉到的龙顿时消失无踪,然后,她的耳边传来女性担心的声音。
  眼睛慢慢睁开后,她看到了古辛之母的脸。
  「小姐!!妳到底怎么了!?
  追问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任何恶意,只有满满关怀朱璎的温柔。
  朱璎的双眼不停地流下眼泪。
  定下神后,她才注意到屋内一片昏暗,夜幕早已低垂;朱璎仰躺着,朦胧的视野里只看见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

  拉塞尔坐在床上,正在玩着一只玩具马。
  但是若不加以说明的话,恐怕没人看得出来是匹马;那是翠兰用碎布缝的替代品,另外缝上的四只脚还可以前后摆动。
  自从在郊游时被老鹰袭击后,拉塞尔就一直待在翠兰房内。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似乎就会想起那时的惊吓,然后马上放声大哭。
  因为拉塞尔寸步不离翠兰,所以自然而然地,她也几乎都待在房内;自从那天的郊游活动之后,她就没有再现身招待诸王及贵妇人们。
  并由堤·涩鲁代替翠兰担任接待工作。
  翠兰偶尔会在走廊上与他擦身而过;眼袋与日浮肿的堤·涩鲁会一边露出疲惫的笑容一边关心拉塞尔的状况。
  翠兰会告诉他,拉塞尔还不错。
  尽管饮食有点不均衡,不过都有进食,晚上也睡得很安稳。
  利吉姆带着小狗来探望他时,两人也会高兴地一起玩耍;虽然拉塞尔对父亲的态度依然有些拘谨,但是偶尔也会用撒娇的口气要糖果吃。
  然而……
  另一方面,翠兰不得不担忧起拉塞尔继承王位的困难性。
  拉塞尔曾经自己说出『要让出王位』的话,听来并不像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与个性造成他说出这种话的吧。
  与年纪相仿的小孩相较之下,拉塞尔发挥了比大人还敏锐的洞察力。
  或许就是这个杰出的部分使他的精神负担更加沉重。
  她多么希望拉塞尔能抛开王位继承的重担、舒展他的身心,就算只是暂时也好!
  翠兰一直这么想着。
  因为翠兰亲身体验过那种被强迫扮演不适合自己角色的痛苦。
  只是,这并非刚嫁入此地的异国女子所能插手的问题。
  强力主张王位要由父传子继的松赞·干布,是如何看待自已的孙子呢?
  「吶,拉塞尔,你有见过祖父吗?
  翠兰一问,坐在地毯上缝衣服的燕莎便抬起头来。
  「拉塞尔殿下曾住在琼结,不过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燕莎笑着说。拉塞尔嘟起了小嘴。
  「我还记得喔,爷爷脸上有很多胡子。」
  「对了,拉塞尔殿下称大王为『胡须爷爷』呢。」
  「『胡须爷爷』啊。」
  翠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留了很多胡子的老人。
  听说松赞·干布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虽然利吉姆说过吐蕃的王位是因他而存在的,但是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会与他有关吗?
  话说回来,听说也是他任命古辛为『古辛』。
  桑布扎和朱璎前去拜访古辛的母亲,目前尚未返回。
  再过几天就要举行圣寿大典了。
  翠兰的内心祈祷着,不要再发生任何风波。

  等到朱璎的精神状态安定下来之后,桑布扎走出了古辛母亲的家。
  占卜的结果虽然已经出来,但是朱璎却不愿开口。
  古辛的母亲也一样,什么都没问。
  可是当她们忧愁地四目交接时,彼此都不禁垂下头来。
  桑布扎见到她们这种模样,已能猜测到古辛的死亡。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骑马离开古辛之母的家后,桑布扎自言自语道。





  「原来你在这里啊,乌摩。」
  翠兰苦笑着,并把手上的提灯放到墙边的台子上,然后挪开入口沉重的木板门。
  然而,原本应该会高兴奔出来的小狗却久久不现踪影。只听见牠的叫声。
  翠兰觉得事有蹊跷,便走进仓库。
  从那个位在挑高屋顶附近的小窗,可以瞥见清晨的天空依然昏暗;一层又一层堆积起来的干草发出了阵阵芳香。
  从木板门的缝隙间射进来的摇曳灯火,映照着布满在整个仓库中由干草扬起的粉尘。
  乌摩就在里面。
  那只花斑小狗好像是要告知什么似地,对着干草堆不停吠叫。
  小巧的鼻子拼命地嗅着!在牠的鼻头前,竟有双男人的脚。
  翠兰的心脏猛然地跳了一下。
  若从干草堆下露出来的是活人的脚,也未免太奇怪了;虽然只是干草,但是大量堆积起来,也是相当沉重的。
  压在男人身体上的干草重量不是活人能承受得住的。
  翠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男人的脚拉出来。
  原以为干草堆会崩塌下来,但是想不到她轻易地就将那具尸体拉出来了。
  被拉出来的男人身上沾有干涸的血迹,腹部的地方血色最深,大概是腹部被刺而死的。
  翠兰凑近前看男人的脸,惊觉他是桑布扎身边的武将可鲁古姆。
  翠兰心想,无论如何必须先赶紧离开仓库。
  「……乌摩,过来。」
  翠兰呼唤小狗来她身边。
  然而,正当她伸手准备抓起小狗时,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两个赭面男子。
  仓库入口的木板门已经完全被挪开,两名男人手上都拿着剑。
  「唉呀,被发现了吗?
  站在前方的男人笑着说。
  那是一个貌似螳螂的男人。
  站在后面的人则与他相反,是一个圆睑男人。
  翠兰从未在城内见过这两个人。
  「请妳别出声喔。」
  站在前方的男人说道。
  翠兰沉默地点头。
  狭窄的仓库只有一个出入口,因此他们只能一前一后地站着。
  想在如此狭小的场所使剑是非常困难的。
  尽管如此,仍然改变不了翠兰处在危险中的事实。
  「你们是……」
  翠兰才要开口问你们是谁,站在前方的男人便在她面前挥了一下手中的剑。
  「闭嘴,刚才就命令过妳了。」
  威胁她的男人,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翠兰在脑海中思考着,也许有机可乘。
  是因为她发现了可鲁古姆的尸体,所以他们才现身?还是他们一开始就盯上了翠兰?
  不对——也许是想偷袭拉塞尔。
  在翠兰反复思索的同时,全身冒出了泠汗。
  目光锐利的男人看穿翠兰表情的变化,于是一边笑、一边压低嗓门说:
  「别摆出这种表情嘛,我们接到命令说不准杀王妃殿下。」
  「为什么……?
  翠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男人松开嘴角露出下流的笑容,似乎是厌烦了刚才的横眉竖眼。
  「大概想把王妃殿下占为己有吧?
  男人故意轻佻地回答。
  这话中或许也掺杂了他本身的欲望。
  翠兰此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让这个男人疏忽大意,最简单的手段便是色诱;不需要任何工具,而且只是要使他分神,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术。
  虽然这方法并非对每个人都适用,至少对眼前这个男人可能有效。
  成功的话,或许可以一次撂倒两个人吧。
  虽然不想利用女性天生的武器,但是若不这么做便无法回到拉塞尔那里。
  于是,翠兰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不知道这种笑容看起来够妩媚吗——?
  男人的嘴角笑得更歪了。
  翠兰慢慢举起两手,松开绑住头发的饰绳,脑中回想起在长安的宴席上看到的西域舞者的舞姿,她将脑袋左右一晃,让头发披散在背后。
  站在她前方的男人低声吹起了口哨。
  翠兰在心中命令这个男人,还不可以动;她努力不要破坏仓库中逐渐凝聚的气氛,然后轻轻解开身上的腰带。
  她以右手拿着镶有装饰宝石的皮带,然后将手往旁边伸直,一边装作要将腰带丢掉的样子,一边把左手放在颈边,慢慢地撩起长发。
  前方的男人张大了嘴,一副想将翠兰吞下肚似地盯着她的颈项。
  只见他握着剑的手无力地下垂,剑尖差点就要刺中地面了。
  后面的男人也是同一个模样。
  原本在仓库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完全改变了。
  下一瞬间,翠兰一个箭步往前,将腰带当作皮鞭一般快速挥出。
  在一声尖锐的声音下,腰带打中了前方男子的手腕。
  他的剑旋即掉在地上。
  男子发出的惨叫声与金属声同时响起。
  他痛得压住手腕跪下,翠兰趁势用力踢向他的下巴。
  他的身体往后倾、撞上了后面的男人。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这一撞让后方男子拿在手上的剑,浅浅地划过了前面那个男子的腰侧。
  刚刚还陷入满腹欲望的男子口中,发出了比之前更剧烈的惨叫。
  不过,这种伤势也要不了他的命。
  受到惊吓的小狗飞快地奔出了仓库。
  翠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接着就想跳过仰躺在地上的男子们。
  但是万万没想到,脚居然在途中被抓住,翠兰立刻摔倒在地上。
  她的脚被压在下面的那个胖男人抓住,他想揪住翠兰的脚,但是却没有抓紧。
  翠兰快速起身,几乎同时,被压住的男子推开身上的同伴也立刻站了起来。
  此时的翠兰正站在可以逃跑的位置上。
  但是,若想转身逃跑,一定会从背后被袭击。
  想当然,这名男子现在已处于暴怒的状态,脸上露出坚决要杀死翠兰雪耻的表情。
  只好开战了。就在翠兰决定的同时,
  瞪着翠兰的男子突然吓得睁大了双眼。
  接着,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把头低下!
  翠兰还未来得及意识到对方是谁就立刻弯下了身体。
  剎那间,一阵划破空气的声音,有个物体从翠兰头上飞过。
  原来是追逐马儿时使用的长棒。
  长棒直接命中男子的胸口,把他击飞到干草堆旁。
  「请让开!
  等不及翠兰完全退开,一个巨大的身形已经用木板门堵住了仓库入口。
  接着,还用绑成十字型的棒子抵住木板门。
  厚重的木板门被牢牢抵住,已经完全无法移动了。
  「翠兰殿下,您没事吧!?
  出声的是那名白发苍苍的大臣。
  拜访古辛之母时所穿戴的整齐服装,如今居然脏到不行,到处都是钩破的撕裂痕,一部分还沾染着血迹。
  「桑布扎大人,为什么……不,待会儿再谈吧。」
  翠兰连忙把破旧缰绳般的皮绳取代腰带绑在自己腰间。
  其实也可以把外衣脱掉,但是考虑到如果真的打了起来,衣服的厚度也可以保护身体。
  翠兰跑了起来,桑布扎跟在她身后。
  「朱璎在哪里?
  「我将她安置在镇上的朋友家,我和齐夫尔一起进城,可是……」
  翠兰想起了体格魁梧的齐夫尔。
  齐夫尔肩负『共生』之职,不但是利吉姆的好朋友,还是未来将看守其陵墓、身分特殊的武将。
  翠兰打从心里希望,他现在能到拉塞尔身旁。

  拉塞尔现在人在中庭。
  一脸沮丧无功的燕莎抱着满脸泪水的拉塞尔,两人被满脸通红的五名男子团团围住。
  连想要躲起来偷看的余地都没有,从仓库返回的翠兰等人,就这样与他们碰个正着。
  男子们看来相当惊讶,但是他们依然不慌不忙地把小刀架在拉塞尔的脖子上。
  「把剑扔掉。」
  站在前头的男子命令着。
  翠兰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剑丢下。
  他们与刚才在马厩仓库里遇见的男子不同,行动显然比较有组织。
  再者,他们看起来真的想杀死拉塞尔。
  只不过是考虑到在城内不适合动手吧?
  从下命令的眼神中,翠兰解读出他们的心态。
  尽管如此!
  「放了拉塞尔。不管怎样,小孩子是无辜的。」
  面对拚命劝说的翠兰,带头的男子严肃地回答。
  「王太子不是一般的小孩。」
  「因为他是王位继承人?但是,那……」
  那不过是大人的事情。翠兰尚未说完,一支箭便划过空中,射中拿刀架在拉塞尔脖子上的男子肩膀。
  呜啊!男子惨叫着倒下。
  燕莎一边尖叫一边转身躲开。
  她用双手抱紧拉塞尔,并用整个身体护住他,然后试图冲出男子们的包围。
  然而,他们用身体挡住了她的去路,然后抽出剑。
  翠兰也立刻拾起地上的剑。
  就在这时——
  第二支箭飞来,射中了燕莎面前那名男子的胸口。
  燕莎再次发出惨叫声,并快步跑了起来。
  男子们则在她身后追赶。
  翠兰挥剑斩向前方的男子;倘若时间足够就能打倒这个对手,可是当翠兰厮杀此时,其他男子却在追赶燕莎。
  在如此焦急的情绪之下,翠兰无法发挥她的剑术本领。
  这时,短箭一支接着一支射了过来。
  男子们一个个倒下,最后连翠兰的对手也中了箭。
  「拉塞尔!燕莎!
  翠兰冲向吓得呆立不动的燕莎。
  桑布扎则是急忙从倒下的男人们手中取回武器。
  「翠兰殿下!
  燕莎哽咽地叫喊着。
  「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清楚,总而言之,先往这边……」
  翠兰引领燕莎前往安全场所的时候,援军从走廊入口陆续出现;但是在赭面卫兵之中,还掺杂了数名翠兰认识的侍女。
  是平时那些冷眼旁观的侍女。
  此时侍女们的脸色发青,但是看到翠兰等人安然无恙之后,脸上也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啊,王妃殿下,真是太可怕了。」
  「您没事吧?
  翠兰拍拍那些不停询问的侍女们的肩膀,然后向前询问卫兵。
  「为什么没有人保护拉塞尔呢……」
  在翠兰不满的责骂声中,士兵深深低下头表示歉意。
  「各处都有骚动,因此城内一片混乱;但是现在已经抓到贼人,骚动也逐渐平息。」
  翠兰回答:「那就好。」接着将眼光移向被燕莎抱着的拉塞尔。
  她双手环抱燕莎与泣不成声的拉塞尔,然后静静地说:
  「拉塞尔,我去把父亲大人找回来的时候,你要勇敢地保护城内的人好吗?
  其实翠兰心里很明白,这对拉塞尔而言是相当残酷的要求;若非不得已,她真想一直这样拥抱着他。
  但是,她必须立刻去和利吉姆会面。
  不,应该说,翠兰想亲眼确认利吉姆安然无恙。
  拉塞尔努力忍住啜泣、紧咬着唇,点头答应了翠兰的要求,他颤抖地说:
  「知道了,母亲大人。您要小心。」
  「…谢谢。」
  翠兰吻了吻拉塞尔被泪水沾湿的脸颊,然后将视线转向卫兵。
  「能把保护拉塞尔的职责交给你吗?
  「当然,我一定会舍命护卫。」
  卫兵也大声担保。
  翠兰仿佛想要看透他的内心似地,直盯着那红色的脸庞。
  卫兵保持沉默,耐心地接受翠兰无言的审视。
  他深邃的眼中充满了真挚的光芒,并非虚张声势。
  「那么,请先把王太子带进去。」
  「王妃殿下,请问您要前往哪里?
  「我要前往『方山峰』向国王传达有人叛乱之事。」
  「那么,让我们……!!
  卫兵站了出来。
  但是翠兰摇摇头,尽量以平稳的语气说:
  「留在城里的卫兵人数已不多,唯恐还藏有叛贼,但是连我也难以辨别。,而且疑神疑鬼的态度也有可能会伤害到忠心的人,所以由我去传达是最好的方法。」
  翠兰以威肃的口吻拒绝支持,卫兵只好低下头。
  「遵命。」
  翠兰向卫兵点头示意后即转身离开,但是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问:
  「刚才从城内放箭的是谁?
  「不是我们之中的人。」
  卫兵脸上立即现出了警戒的表情。
  翠兰补上了一句:「那个人救了我们。」
  翠兰不舍地离开拉塞尔之后,向马厩走去。
  今天这种大规模的攻击计划完全不像以往单发的狙击行动,若已展开的话,即使在大典途中也得劝利吉姆取消。
  从后面追赶而来的桑布扎,急忙向翠兰说明。
  「朱璎小姐占卜出古辛已死,我们前往河川下游寻找遗体时遭受到叛贼袭击,好不容易才捡回一命。」
  「那古辛的遗体呢?
  「已经打捞上来了。」
  桑布扎以遗憾的语气继续说道:
  「只是,他的脸被毁坏,衣服也全被脱光了。」
  「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翠兰的内心相当愤怒与悲伤,并紧紧皱起眉头。
  她忆起古辛俊秀的笑脸,不敢相信他已惨死。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哀伤了。
  在准备马匹的同时,齐夫尔握着剑出现了;他手中的剑沾满血,身上的衣服也都是血贵。
  「齐夫尔,一起去『西方山峰』吧。」
  「是的,请让我同行。」
  齐夫尔和翠兰一样迅速地安上马鞍准备出发。
  「桑布扎大人,徒步到『西方山峰』需要多久呢?
  「从他们的出发时间推算,快马加鞭的话应该追得上。」
  但是……桑布扎接着又迟疑地说:
  「如果沿着相同的路径追赶,在尚未追到前头的利吉姆殿下之前,冒充成古辛的敌人可能就会先对他下手了;我们在下游遇到的叛贼也想把古辛的遗体打捞上来;换句话说,我认为他们想杀害利吉姆殿下,再嫁祸给古辛。」
  「这样的话……最好先抵达西边山顶,然后在那里等待利吉姆……是吗?
  「是的,从山后方登上峰顶等待才是上上之策。只是,山峰周围都有卫兵,或许他们会打过来。」
  「就算有王妃在……也得挡下来吗?
  「我的意思是,那些卫兵也有可能是敌人假冒的。」
  「没有其它办法,只能见机行事了。」
  翠兰果断地下了决定,让桑布扎露出苦笑。
  「既然如此,我们出发吧。」

  翠兰在出城之前,原本以为只要快马加鞭就可以轻易赶上、并且绕到徒步的利吉姆一行人前方。
  但是,才刚追赶没多久,她马上就发现自己想得实在太天真了。
  前往『西方山峰』的利吉姆一行人,走的是通行用的大道,翠兰等人只能绕小路;然而这个快捷方式却不适合骑马。
  不仅路面狭窄,地上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石块;前去山峰的路程看起来是和缓的上坡,实际上却是不断上下起伏的道路。
  路况恶劣到无法顾及马匹的脚,所以翠兰只好拼命拉紧缰绳以控制马。
  越接近『西方山峰』,周围的树木也越多。
  若是平时,这正是适合休息的地方。
  然而,因为路况意外地恶劣而焦急不已的翠兰没有放慢马的速度便进入了森林;不过,这对马术精湛的齐夫尔来说当然不成问题,在路途中他还不断回头望向翠兰,以确认她的安全。
  森林中的小路越来越难走。
  路变得更窄、地上的石块也更多了,就连视线都会被突出的树枝挡住、妨碍了前进。
  虽然齐夫尔在前首当其冲,但是翠兰在他身后也尝到了被树枝反弹打中的疼痛滋味。
  就在这时。
  齐夫尔的马不小心踢起的小石头击中了翠兰坐骑的眼睛。
  翠兰只顾着注意树枝,所以没有注意到马被小石头击中的事。
  直到马儿突然高举前脚时,她才惊觉异状。
  此时,翠兰只能抓紧缰绳,以防摔落的时候不要直接撞到地面。
  翠兰最后还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她的脚先着地、跌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里。
  身体与枝叶擦碰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马儿不停用脚踢起泥土。
  齐夫尔和桑布扎连忙前后包夹失控的马,防止牠继续往前冲,并大声呼喊试图让牠镇定下来。
  翠兰立刻站起身,重新拉住因惊吓而不断发出急促鼻息的马身上的缰绳。
  「乖、乖,没事了,乖马儿。」
  马儿口中吐出白色的飞沫,并用充血的眼睛望着翠兰。
  好像没有伤到眼球。翠兰继续出声安抚牠,然后一脚跨上马鞍。
  「齐夫尔,桑布扎大人,不好意思,继续赶路吧。」
  「是。」齐夫尔坚定地回答。
  接着三人马不停蹄地赶路,来到了人群聚集的草原另一头,那是满布岩石的荒凉原野。
  「把马留在这里吧。」
  抵达某个地点后,齐夫尔这么提议。
  眼前是一片无法骑马前进的岩石区;尖险的斜面看来也没有可供人行走的路。
  「要一起来吗?
  齐夫尔询问翠兰。
  翠兰点点头便走向岩山。
  「当然,如果我碍手碍脚的话,途中把我留下来也没关系。」
  「知道了,请跟在我后面。」
  齐夫尔抓紧前方的岩石,踩上岩山。
  翠兰也学着齐夫尔的动作,一鼓作气撑起自己的身体,开始登上岩山。
  桑布扎在后面叮咛着,小心不要掉下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攀爬了一阵子,眼前的小路突然变宽,坡度也缓和了不少;或许是齐夫尔为了避开登山口的卫兵,才特地挑选这种险路上山。
  「没办法避开所有的卫兵,但遇到的人数越少越好。」
  偶尔会回头拉翠兰一把的齐夫尔这么说着。
  翠兰默默地点头,并专心向前进。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登山,比骑马疾行在刚才的小径上还要艰困多了。
  翠兰又爬了一会儿后,渐渐感觉膝盖无法使力。
  她不停慌乱地呼吸,使得喉咙疼痛不已,虽然现在还是清爽的早晨却已经满身大汗,而且汗水流过刚才落马造成的伤口时,她又感到一阵刺痛。
  「来了!
  正俯身前进的翠兰耳边传来齐夫尔紧张的声音;抬头一看,持剑的赭面卫兵们正陆续攀着斜面下来。
  他们在途中停住,困惑地望着翠兰等人。
  翠兰以坚定却沙哑的声音说:
  「有紧急之事要向王报告,快让开!!
  赭面卫兵们彼此互望了一眼。
  但是,他们马上举起剑并攻了过来。
  齐夫尔迅速拔出剑、护卫身后的翠兰。
  翠兰也抽出剑,然后与齐夫尔背对背,准备抵抗卫兵们。
  「翠兰殿下,请您先走!
  齐夫尔与翠兰对调了位置并大声地说。
  刚才气势满满追过来的卫兵们,发觉对手是齐夫尔后,纷纷露出畏惧的表情。
  「翠兰殿下,请别太勉强!!
  「知道了,齐夫尔你也要小心!
  互相交待几句话后,两人便分头行动。
  齐夫尔对付由下方而来的敌人。
  翠兰则前往利吉姆所在的山顶。
  桑布扎切过齐夫尔身旁追了上来。
  越往上爬坡度越陡,尽管心情急促,但是也无法再加快脚步了;翠兰只能拚命地不停向前攀爬。
  额上的汗水流过眼角,一股不适感流窜过颈顷。
  当翠兰开始觉得汗湿的衣服渐渐妨碍行动时,她的视线突然瞬间变得开阔。
  同时,前方吹来了阵阵强风,让翠兰差点失足滑落倾斜的山坡。
  逻些的圣地『西方山峰』山顶是一个被岩壁围绕的漥地。翠兰登上了岩壁的最顶端。
  她看见古辛和利吉姆正在斜下方的漥地,连忙弯腰躲藏。
  古辛朝着西边走去。
  利吉姆跟着他,同样向西前进。
  翠兰犹豫着自己是否该出声呼叫。
  利吉姆已经对古辛起疑了,所以自己应该也会小心吧。
  而且,不该在此地出现的翠兰如果出声叫利吉姆,说不定反而会打断他的警戒,让他因此遭遇危险。
  这时,原本被翠兰抛在后头的桑布扎出现在利吉姆后方。
  他选择了和翠兰不同的快捷方式上来。
  利吉姆察觉到桑布扎的脚步声,向后瞥了一眼并轻轻地点了头。
  利吉姆一停下脚步,古辛随即感到不对劲也停了下来。
  这时利吉姆在他背后出声询问:
  「你是什么人?
  古辛没有回应,而是从祭司服中取出剑,往后对着利吉姆挥去。
  利吉姆敏捷地闪开攻击并擒住古辛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夺下了他的剑。
  他的动作非常利落迅速。
  他将失去了武器、横倒在地的古辛的面具取下,面具下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一点也不像神清气爽的古辛。
  这个男人茫然地抬头望着利吉姆。
  他虽然用剑挥向赤手空拳的利吉姆,但是却被轻易打败了,因而惊讶得不知所措。
  由于太过于吃惊,使他失去了反击的力量。
  利吉姆一接近那个头发随风飘动的男子,他立刻就爬了起来,然后像侥幸从刀下存活的脱兔般迅速地逃跑了。
  就在此时,岩石后面闪出了一个身影,从旁斩杀了逃跑的男子。
  从浅紫色薄雾中现身的竟然是各什故。
  「真是危险哪!
  他那难听的嘶哑声音被风吹散开来。
  那名武将体格的蓄胡长者的厚唇上挂着微笑。
  「终于除掉叛贼了。」
  「叛贼不就是你吗?
  利吉姆反问敞开双手走近的各什故。
  各什故止住脚步,脸上浮出暧昧的表情。
  「凭什么理由判断在下是叛徒呢?
  「你自己最清楚。」
  利吉姆这么一回答,各什故便扬起嘴角,露出凶恶的笑容。
  「利吉姆殿下,您还是老样子啊。」
  「而你却变了,各什故。」
  「这并非我所愿。」
  各什故举起剑,将剑尖对准利吉姆。
  「在下一直对松赞·干布大王忠心耿耿,但是,大王却无情地对待我。」
  「你对大王的赏赐不满意吗?
  各什故嗤笑着回答利吉姆的质问。
  「大约二十年前,在下协助松赞·干布大王平反了谋乱,将一同努力建国的赞宋大人安上谋反者的污名、还将他幽禁在涅鲁。」
  「因为那个大功,你得到了涅鲁。」
  「涅鲁的确是块有着金山银矿的富裕土地,可是税金也很重;不管是金块或银块,挖掘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进了国库。」
  各什故继续以粗鲁的口吻倾吐他的愤怒:
  「而且,我一直无法成为松赞·干布大王的直属家臣,位阶也一直停留在白银阶级;大王重视有知识学养的臣子,不学无术的我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就算想要立些战功,如今却连战争也减少了。」
  「两年前的松州之战,你应该立了战功不是吗?
  哈哈哈——各什故露出鄙夷的笑容。
  「可是,当时利吉姆殿下禁止我军在当地好淫掳掠,那种哄骗的手法我根本就不认同,战败者就是要任凭处置,才能让人深深体会胜利的喜悦。」
  「各什故……」
  利吉姆叹息着,脸上的表情已分不清是轻蔑还是怜悯。
  然而这种表情似乎惹恼了各什故,他大剑一挥,将冒牌古辛的血迹由剑上甩去,全身也散发出腾腾杀气。
  利吉姆也利落地握好剑并摆好架势。
  但是,在刀剑相向之前,各什故选择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
  「擅于打仗的利吉姆殿下,您也和赞宋大人一样笨头笨脑啊。」
  「我知道,但是我有臣下的支持。」
  哼,各什故对此嗤之以鼻。
  「就算死命地支持主子也没有一点好处,只有被压榨、利用的份;无论是服侍头脑混沌的赞宋也好、精明的松赞·干布也罢,结果都是一样。」
  「你可是因此而接收了叔父大人的领地。」
  「我是被逼的。」
  各什故毫不迟疑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期望赞宋大人被定罪,因为这样才能杀鸡儆猴;可是,松赞·干布大王却命令我看守赞宋大人,或许他想借机监视我。」
  「为什么要监视你?
  「因为他轻视我吧。不管再如何为他尽心尽力,我在他眼中也只是个背叛主人的叛徒;大王原本就是个性刚烈、有洁癖、又残忍的人。没错吧?
  各什故用阴险的声音征求利吉姆的意见。
  利吉姆不予响应,而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你从何时开始计划的?
  「计划什么?
  「背叛大王这件事。」
  各什故耸了耸肩。
  「我也不太清楚,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吧。打从我年少服侍赞宋大人开始,就逐渐对他感到厌烦,就连对松赞·干布大王也是越来越反感。」
  「……既然如此,直接攻击大王不就好了?
  各什故高声笑了起来。
  「好残忍的话呀。我想,就算是像松赞·干布大王这样无情的人,若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也会心怀悔恨吧。」
  「就因为你厌恶大王,所以才袭击我和拉塞尔吗?
  各什故不再回答,大脚蹬向地面。
  利吉姆也同时向前跨出。
  不待对方的剑落下来,利吉姆打算给先出击的对手迅速凌厉的一击。
  实际上利吉姆挥出的剑也的确令各什故脸色大变。
  沉重的金属声消散在晨间的强风中。
  利吉姆完全不同情瞬间沦为攻击对象的各什故,他没有分毫迟疑、迅速地又挥出一剑。
  利吉姆展开如行云流水般的攻击,每个动作都强而有力。
  虽然翠兰从岩山往下,朝桑布扎的所在位置移动,但是途中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打斗,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一开始是由利吉姆占上风。
  但是接着,各什故也逐渐显露出实力。
  看得出来,他不愧为勇猛的吐蕃武将。
  接下来,情况出现了转折。
  刀剑再度交锋后,利吉姆稍微皱起了眉。
  下一瞬间,利吉姆的剑就从中间折断了。
  各什故露出欢欣的表情,目送断裂的剑身弹至空中。
  另一方面,利吉姆则迅速地判断出剑身飞落的轨道是否会伤害到自己,接着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
  这一连串的动作仅有分秒之距。
  当各什故注意到时,利吉姆的手已经紧抓住各什故持剑的手。
  他脸色遽变、激动地左右挥动手腕,企图挥掉利吉姆的手。
  虽然利吉姆想趁势把剑夺下,但是却不像之前那么顺利。
  一时之间,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直到第三者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不许动!把剑丢掉!
  暸亮的声音穿过风中。
  翠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姬儿正站在围绕洼地的岩山上。
  只是,她穿的并非以往的华服,而是朴实的男装,长发也绑成一束马尾,看起来就像个少年。
  但是——
  问题不在于她的装扮。
  姬儿不顾强风的吹拂,手拉弓箭站在岩石上。
  弓弦已经拉到极限,箭头则瞄准利吉姆。
  各什故的笑声在晨雾中回荡着。
  他对着站住不动的利吉姆腹部踹了一脚,并将他从身边猛力踢开。
  利吉姆来不及抵挡便摔坐在地上。
  但是,他依然小心不让自己的身体向后仰。
  看来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输了。
  翠兰则是后悔自己急着从岩山爬下来。
  「情势逆转了呢,利吉姆殿下。」
  各什故露出胜利的笑容,举起剑想朝利吉姆的头上劈下去。



  就在这时——
  姬儿放出了箭。
  划破山顶寒气疾驰而来的箭贯穿了各什故的颈子。
  他的身体前后摇摆,并同时松开了手中的剑。
  当!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
  各什故充满血丝的双眼想朝姬儿的方向望去。
  然而,他连转头的机会也没有,便跪倒在地上;以双手抱胸的姿势向前倾的各什故,口中吐出了大量鲜血。
  他用被自己的血染红的指尖,碰触从喉咙刺穿出来的箭头,最后,他终于低下了头、扑倒在地上。
  「姬儿……!
  利吉姆捡起了各什故的剑。
  几乎同时,姬儿把弓箭抛向漥地。
  接着她将系在腰间的箭筒丢下,并张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图,然后悠然地走向漥地。
  翠兰的视线不禁被她那优雅的姿态吸引住。
  利吉姆持剑奔向翠兰,将她拉到身边。
  因为翠兰所站的位置正好在姬儿走下岩山的通路上,利吉姆不明白姬儿真正的意图,所以担心她会危害翠兰。
  直到利吉姆拉住自己的手,翠兰才觉得自己像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样,她抱住利吉姆,想确认他的存在。
  然而,事情尚未结束——
  「这、这……」翠兰身旁的桑布扎喃喃自语着。
  话语刚落,姬儿就来到了洼地、背靠着岩壁站着。
  「我没有带任何武器。」
  姬儿慢慢地说着,然后慢条斯理地脱起衣服。
  她似乎想证明自己没有把武器藏在身上。
  当她脱掉皮外套时,利吉姆连忙命令她住手。
  但是姬儿似乎相当乐在其中,她对面露难色的利吉姆投以美艳的笑容,接着脱去上衣。
  呈现在翠兰等人眼前的,竟是一个像小树般的少年胴体。
  「平的?
  桑布扎脱口而出,但是连忙又咳了一声表示歉意。
  翠兰也呆住了。
  只有利吉姆依然保持冷静。
  「姬儿……你是叔父大人的孩子吗?
  「是的。」
  姬儿套上上衣,沉稳地说道。
  「我是各什故的妹妹吉拉和王弟赞宋所生的小孩。」

  「伯父他,一直冀望能攀上受世人敬仰的地位。」
  姬儿的声音回荡在满是雾气的早晨空气中。
  利吉姆要求姬儿从头开始说明后,她——他便开始解释;他颈后的头发顺着山顶的风吹缠绕在纤细的脖子上。
  「我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
  「说来听听吧!
  「是的,过去还在诸王相争时期的吐蕃,最后是靠着松赞·干布大王的力量统合为一。在此形势下,伯父的危机感日益加深,因为若以大王为最高掌权者的国家形态定型之后,地位在大王臣子之下的伯父就失去了获得更高位的机会。」
  姬儿稍微侧开脸,继续说下去。
  「而且,周围对我父亲赞宋的评价似乎很差。」
  「……他的性格豪气,是个以武斗为优先考虑之人。」
  「请干脆地说,他是个毫无人性的暴力者吧。」
  姬儿苦笑着反驳。
  「伯父断定在父亲麾下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因此诬陷他谋反,使得父亲被幽禁了起来;松赞·干布大王命令伯父不能让父亲赞宋生子。就算饶了胞弟的命,但是让其留下血脉就等 于是埋下不必要的地雷;而且伯父当时对松赞·干布大王非常忠心、尽心尽力地为他工作。」
  「那正是大王喜欢的行事方式。」
  利吉姆的语气中带着厌恶,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各什故还是隐瞒了你的存在。」
  「不是伯父隐瞒的。」
  「那是谁?
  「我的母亲和伯母。怀了我的母亲,欺骗伯父说我是战死的武将之子,因为当时母亲未婚,所以重视面子的伯父就想将我藏起来。」
  「这也在你母亲她们的计划之中吧?
  「是的,而且唯恐我长大后会让人看出我长得像父亲,所以只要我被隔离,能见到的人也会变少。」
  姬儿微微低下头。
  「当然,为防万一,她们还不忘提醒我:『妳是女儿身。』她们让我穿女装,在宅邸的某个房间里养育我;还是小孩的我虽然心中对不自由的生活感到不满,但是我自小就明白,母亲和伯母为了我而费尽苦心。」
  「各什故没有发现吗?
  「没有,直到五年前。」
  五年前,翠兰在脑海中反复思考。
  那正是利吉姆拜访涅鲁之时;姬儿提过,他和利吉姆出城、骑马奔驰到湖边。
  「我从房间窗户看见利吉姆殿下,而殿下也看见了我。」
  「我当时还在想,好一个美丽却面色苍白的孩子。」
  「您至少还记得这一段嘛。」
  姬儿流露出悲伤的眼神。
  「利吉姆殿下向伯父要求带我到湖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到那么远的地方,看见我欢欣的样子,伯父想到可以让我成为利吉姆殿下的小妾;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就算不是正妃,只要能变成王的爱妾,多少对国政也会有影响力;或者,也可以彰显自己的权势。各什故是这么想的吧。
  「伯父急着想将我拱出来,此时才发现被骗了,自然也知道了我伪装成女儿身的理由,他当下就想要杀了我……却砍伤了保护我的母亲。」
  「……那你的母亲呢?
  「所幸捡回一命,但是身体却留下了伤,在冬令时节会非常疼痛。」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没错,都是因为利吉姆殿下。」
  姬儿带着悲哀的笑容,一口回应了利吉姆的低语。
  「但是,伯父从以前就是这种人。他总是强行支配他人、完全不顾他人的感受,所以也无法理解领土内所产生的改变,只是一味地想执行他愚蠢的计划。」
  姬儿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各什故,目光中除了压抑的愤怒,还有其它复杂的感情存在。
  「伯父会饶我一命,靠的全是母亲和伯母的苦苦哀求;她们哀求着说,已经隐瞒到现在部没出事,以后应该也没有问题:况且,万一利吉姆殿下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得到大王的感谢。」
  「原来如此,真是聪明的女子。」
  利吉姆低声笑着。
  「因为大王的儿子只有我一人,更何况五年前拉塞尔尚未出生;不过,在拉塞尔出生以后,又有何打算呢?
  「我也曾经考虑逃离涅鲁,但是那时候伯父改变了心意。」
  然而那之后,吐蕃就出兵攻打松州了!
  各什故对于当时的战略和奖赏都极为不满。
  「他想杀了利吉姆殿下和拉塞尔殿下,让我成为王位继承人;他打算以诬赖我父亲造反这件事威胁松赞·干布大王,逼大王承认我是他的侄儿。」
  哼,姬儿的笑声里交杂着沉重的呼吸声。
  「真是愚蠢的计划。只顾眼前不顾将来……」
  「在蜂蜜里下毒的也是各什故吗?
  「是的,伯父对拥有汉人血统的古辛处于高位一事似乎相当不满,因此他想在杀死拉塞尔殿下的同时嫁祸于古辛,让他丧失地位。」
  姬儿的回答让利吉姆皱起眉头。
  「这么说的话,让刺客冒充古辛一事是计划之外的行动啰?
  姬儿点了点头。
  「翠兰殿下中毒倒下后,古辛曾质问伯父……当时我也在场,伯父原本就对古辛怀有恶意,所以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姬儿结尾那含混不清的说明,利吉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又立刻振作起来,并继续追问姬儿。
  「老鹰的事件呢?
  「那是……我个人的行为。」
  姬儿低声说:
  「真的很对不起,伯父原先企图在他形迹败露之际将我杀掉,再把谋反之罪推给我;因为我也被伯父的手下监视着,所以极力思考有什么方法可向人暗示;伯父的别名是『西南之鹰』,为了暗指这点,所以使用老鹰……」
  「你害拉塞尔差点丧命,而且翠兰也受了伤。」
  「……是的,虽然为了要控制老鹰不畏人类而在饲料中掺药,却因为药量过多而导致牠失控,不得已只好把牠射下。幸好两位都平安无事,我也安心多了。」
  「就算是神射手,也不该有如此危险的举动。」
  「那的确是我不对。」
  姬儿垂下头,但是旋即又视线往上移,从浏海之间看着利吉姆。
  「为什么不把我遣送回去呢?当我顺利地把老鹰射落时,以为终于可以离开伯父了;但是,利吉姆殿下却宽恕了我。」
  「尽管是危险的举动,但是若处罚了拯救皇太子和王妃的人,今后可能就不会有人愿意冒着危险救他们了;再者,如果因而中了谁的伎俩的话就糟了,很有可能也会让诸王的想法变得消极。」
  听了利吉姆的回答,翠兰为自己当时天真的想法感到羞愧。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逃出伯父的掌控、守护母亲和伯母。」
  姬儿以认真的口气回答。
  「我原本打算让伯父认为我参与了计划、再从中阻挠,当他的计谋逐渐成形时,再趁机捉住他;但是,只把伯父一个人交出来并坦白所有的谋反计划,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我担心会连累母亲和伯母……还有完全不知情的表兄弟们被定罪。」
  「你认为那种担心已经消失了吗?
  利吉姆看了一眼各什故的尸体。
  姬儿苦笑着摇头。
  「没有,不论选择那一条路,我的眼前总是伴随着死亡,我只不过是选择了生存率较高的方法而已。」
  「掺入蜂蜜中的是哪种毒药?
  「是生长在涅鲁沼泽里的毒草,是我……让翠兰殿下喝下了解毒剂。」
  「那没有使各什故更生气吗?
  听到利吉姆的问题,姬儿点点头。
  「伯父好像也认为若杀了翠兰殿下而引起大唐帝国的愤怒就糟了,所以命令我制造一些风波,让你们两人渐行渐远。」
  「难不成……在翠兰胸口留下印记的是你吗?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一方面遵从伯父的命令,并悄悄地传达我不是敌人的讯息。」
  低头呢喃的姬儿,稍停了一会儿又再度抬起视线。
  「现在所说的话,不过是出自我一人口中的『真相』,利吉姆殿下有何打算呢?逮捕我予以处刑吗?
  就像各什故让赞宋落入圈套,然后交由松赞·干布处置一般。
  姬儿也让各什故陷入圈套,说不定他想让利吉姆做出错误的处置。
  话中暗示了这种可能性。姬儿在逼迫利吉姆做决定。
  姬儿注视着利吉姆的眼神里充满了觉悟。
  然而……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姬儿轻声向利吉姆请求:
  「可能的话,请将我送到琼结;如果不准许,那请帮我向松赞·干布大王乞求饶恕我的母亲、伯母和表兄弟们的性命。」
  「那就按照你的期望,把你送到琼结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利吉姆平心静气地回答。
  「但是,是以我的使者的身分将各什故的人头带去。」
  这个回答令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姬儿也不免感到惊讶。
  「是为了什么理由……?
  「我要你向大王报告,各什故的侄子姬儿发觉伯父的谋反而讨伐了他。」
  「但是,利吉姆殿下……」
  「幸好,你长得并不像我的叔父赞宋。」
  利吉姆以严肃的口吻继续说。
  「只要你自称是你母亲所说的战死武将之后代就行了,我会让桑布扎以副官的身分与你同行,反正桑布扎在议会里也没有担任什么要务。」
  一旁的桑布扎面带苦笑提出异议。
  「松赞·干布大王也许会察觉事实喔。」
  「我知道,就是因为再隐藏也于事无补,所以才要在大王面前露脸;更何况,各什故是大王指名的使者,若是大王对姬儿出手,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我不觉得大王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说得也是。」
  利吉姆笑着点头同意桑布扎的话。
  「那就逗一下大王也好;我的父王只要能吸收到有才气的贤者,即使自己会遇到再多的危险也不在乎,想办法让大王因为你那射箭本领与伶牙俐齿而想留下你,这样就能保住家人的性命了。」
  但是,利吉姆沉重地道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父王,也有可能会杀了你。」
  「……我也这么想。」
  姬儿无力地笑着。
  「伯父曾经说过,到琼结就好比进入虎穴一般。」
  利吉姆微笑的眼神中带有些许哀怨的色彩。
  「姬儿,别说得这么简单;就算逃跑,老虎也会追上来的。你们的……不,各什故的谋反,虽然就像一场儿戏,但若大王决定要定罪,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被追杀。」
  姬儿咬着唇低下头。
  沉默半晌之后,他以充满决心的眼神望向利吉姆。
  「利吉姆殿下,请赐给我一个男性的名宇。」
  「好,让我想个好名字。」
  「前去叩见松赞·干布大王之后,如果能被饶恕的话,我想回到逻些效力。」
  「我答应你……不过,目前还是先专心思考如何面对大王吧,大王可不是各什故那种人比得上的人物哦。」
  姬儿对利吉姆的话露出微笑,然后深深地低下头。
  好像终于等到了姬儿的响应一般,齐夫尔就在此时带领数名卫兵来到山顶上的漥地,当他们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各什故以及穿着古辛衣服的陌生男子时,个个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在桑布扎下达指示之后,他们便开始井然有序的收拾遗体,卫兵们用手边的工具和衣服草草包好遗体,然后再从翠兰辛苦攀上来的小径下山。
  他们拾着各什故等人的遗体离开后,接着桑布扎也催促姬儿和他一起离开。
  姬儿点点头,在他走向小径时,翠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询问:
  「姬儿殿下,刚才在城内救助拉塞尔的是你吗?
  姬儿回头并露出淡淡的微笑。
  「是的,因为夺取拉塞尔殿下的性命已经失去意义了。」
  「谢谢你,多亏姬儿殿下的相助,否则拉塞尔性命难保。」
  「不敢当,我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
  「失陪了。」姬儿轻声说完并行了个礼后,就随着桑布扎下山。
  翠兰也想跟随他们一起下山。
  毕竟,自己原本就不该出现在此。
  不过,她希望至少在下山前和利吉姆说句话。
  利吉姆看了一下翠兰,然后将目光移到掉落在地上的古辛面具;翠兰也跟着望向面具。
  地上那个露出尖牙的狰狞面具,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虚伪的怪物。
  利吉姆避开了假古辛的血迹走向面具,然后单膝着地蹲下,他露出苦涩的微笑,并默默拾起面具。
  翠兰也走近利吉姆身边。
  利吉姆将视线往上移看着翠兰。
  「……桑布扎,什么也没报告就下山了。」
  他的声音,令翠兰的胸口为之一窒;古辛的死亡已经从姬儿口中说出,只是利吉姆还不知道详细情形。
  「古辛的遗体……好像是被丢在河里。」
  翠兰的声音听来痛苦,而利吉姆低语着:「是吗?
  「我遇到古辛是在两年前,他说自己是为了公主而被任命的古辛。」
  「……他是利吉姆的古辛才对。」
  「是啊,他给了我很多帮助,迎娶翠兰的准备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他还劝我要好好珍惜来自异国的新娘……虽然我曾在心中嫌他啰嗦。」
  利吉姆用力抓紧了古辛的面具。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分不清后悔还是悲伤的表情。
  翠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利吉姆是否未曾真正信赖过古辛?不对,信赖这个字眼或许并不恰当。
  而是更模拟两可、从政者不可缺少的东西——无论恩仇都能冷静以对的空间;就像是物体之间的缝隙,无论与谁相处,人与人之间都会有这点距离,不是吗?
  当然,翠兰并未开口问他。
  不知道利吉姆是否有自觉?
  翠兰的身体稍微向前伸出双手,将正在凝视古辛面具的利吉姆拉近自己,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那是不让他的脖子有负担的轻柔动作。
  利吉姆在那瞬间似乎吓了一跳,肩膀僵了一下。
  然而,他也立刻用双手环抱住翠兰,把头依靠在她怀中。
  「翠兰……」
  利吉姆的声音消逝在风中。
  「姬儿能活着回来吗?
  一定可以,但是翠兰没有说出来。
  吐蕃大王松赞·干布或许会将姬儿定罪;为了守护王国的繁荣,谋反之罪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被原谅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标榜长子的王位继承权。
  姬儿成为牺牲品的可能性实在太高了。
  利吉姆大概也对此感到犹豫吧,若由他逮捕姬儿、并将他留在逻些处置,或许能得到更柔性的结果。
  翠兰没有响应利吉姆的问题,而是用指尖梳着利吉姆的头发;直到他起身为止,翠兰都一直紧紧地抱着他。
  从东方的天空缓缓升起的旭日赶走了漥地上的岩山阴影;绵延不绝的西方峰群被染成一片淡红。
  经过短暂的拥抱之后,利吉姆离开翠兰的怀抱。
  翠兰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然后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先回城里和拉塞尔一起等你回来。」
  「好。」利吉姆回答时虽然略显害臊,但是已然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拉塞尔睡在翠兰的床上。
  小小的双手互相交迭,接着翻了个身。
  翠兰又再一次为他拉上由肩膀滑下的毛毯。

  今晨翠兰独自从『西方山峰』下山,和在山脚下等待她的桑布扎会合。
  接着他们骑马回城,为各什故惹出的骚动善后,并急忙张罗黄昏时分的晚宴。
  参与各什故计划的人之中,若是还活着的都被关进了牢里。
  桑布扎等人带回的古辛遗体,被安置在城内最高楼的房间里。
  齐夫尔则前去接回朱璎。
  拉塞尔只是稍微抱怨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慌失措,所以翠兰认为他可以出席晚宴。
  只有燕莎出乎意料地消沉。
  她因为今早的意外,身体状况变得很差。
  『不要紧的,我会守护燕莎。』
  虽然拉塞尔自己也躺在床上休息,不过他仍然鼓励着燕莎。
  翠兰吩咐几位侍女照顾拉塞尔,接着便忙于迎接从『西方山峰』返回的人群。
  归来的人们虽然都露出疲劳之色,但是兴奋无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
  不久,酒宴开始了。
  翠兰很担心利吉姆是如何渡过没有古辛相伴的大典,好在她从不断前来致意的客人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
  利吉姆回到山下的时间比起去年初夏的圣寿大典延迟了很多。
  利吉姆下山后,高举起古辛的面具大声宣示:
  『对王国刀锋相向者,玷污了我神的圣日。叛贼经我祭司的牺牲已被讨伐。我们将持供品抚慰神心,并祈愿次回大典来临之日为止,我王国之安宁——』
  翠兰原本以为他会捏造神嘱,因此对他采取的方式感到惊讶。
  『老实说,这实在是前所未闻的事呢。』
  『是啊,利吉姆殿下的确是很称职的神嘱代传人。』
  妇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并互看了一眼表示同意。
  『他那时的英姿真是威风凛凛呢。』
  邻国小王的妃子替翠兰斟酒,并以陶醉的语气表示:
  『在如此优秀国王的统驭之下,吐蕃定能安泰承平。』
  利吉姆面带苦笑,看着身旁睁大双眼的翠兰。
  『就算是为了王国,也不允许伪造神嘱,否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利吉姆仍像是往常一样,神态自若地说着。
  翠兰凝视着利吉姆,想找出在他的容颜上是否有她曾看见的那软弱一面。
  但是,在他的眼神深处完全看不出内心有任何动摇。
  然后……
  宴会结束了,翠兰回到房里。



  后记

  各位好。
  或者应该说,初次见面。
  我是毛利。开始动笔撰写本书原稿时,我也同时挥着锄头种植本年度的甘藷,最后导致筋肉酸痛,两、三天都抬不起肩膀。
  延续前作,这次撰写的依然是古代西藏的故事。
  舞台由吐谷浑与河原转移到吐蕃的东南部;该怎么说呢,描述的应该是新婚生活……的故事吧。虽然故事进展得不太(很不?)顺利,仍希望各位读者看得愉快。
  接下来,这次也有一个要道歉的地方。
  文中曾出现『牦(牛)奶(注:牦牛称为yak)』这个名词,但是在西藏话里,母牦牛应该称为dri才对;所以『牦奶』这种说法,严格来说是不正确的。
  我选择了比较容易理解的写法,这点还盼各位不要予以深究。

  说到撰写原稿的时候,我家还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
  有燕子在与室外相通的走廊上筑巢育子,但是雏鸟却和鸟巢一起掉了下来。
  再过几天就能学会飞翔的雏鸟被猫咪盯上,而且被吃掉了,结果只剩下一只。
  父亲听到燕子的骚动声,把剩下的最后一只雏鸟移到隔壁的鸟巢后,母鸟依然会带食物来给牠;总之,只有一只雏鸟平安地离巢了……
  嗯……虽然这样说有点过分,但是会造成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是燕子自己造成的。
  因为,牠们用的是五、六年前筑成的巢,而且还未经整修就住了下来。
  筑巢当时就已经让人觉得危险了,我们还用夹板帮忙补强;就算是从燕子的角度来看,也让人不禁怀疑那个巢有偷工减料之嫌。
  不过,当鸟巢整个掉下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吓了一跳。
  因为其它还有好几个老旧的鸟巢,所以我们决定当救起来的那只鸟离巢后,包括牠的父母用来休息的鸟巢在内,要将旧巢全部清掉;只不过在实行之前,又有别的燕子在其它巢里下了蛋。
  你们还真是学不乖啊,之前不是还发生过蛇抓走雏鸟的事情,所以你们才会好几年都没有再回来不是吗?我在心中反复地质问着燕子这些问题,现在则每天祈祷着嘎嘎叫个不停的雏鸟们可以顺利离巢。
  只不过,燕子们似乎没有感受到我关心的眼神,因为牠们吱吱喳喳地阻挠清理行动;每次看到将体重全加诸在那老旧的巢上喂食幼鸟的成鸟,都令人胆颤心惊哪……

  虽然这实在是一篇毫无重点可言的近况报告,但是依然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们。
  在文章最后,对于延续前作、继续接下插画工作的增田惠老师,以及很有耐性地倾听我打去的莫名奇妙电话的责任编辑。女士,我要向各位致上最深的谢意。由衷感激制版的工作人员、帮忙校稿的编辑、装订与美术设计者以及印刷厂的每一位。
  那么,差不多该向各位告别了。
  敬请各位多多保重身体,一同迎接愉悦秋日的来临。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参考文献
  《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山口瑞凤/岩波书店
  《古代西藏史研究》佐藤长/同朋社
  《西藏》山口瑞凤/东京大学出版会
  《西藏文化史》D.SnellgroveH.Richardson/翻译:奥山直司/春秋社
  《大唐帝国的女性》高世瑜/翻译:小林一美、任明/岩波书店
  《西藏语辞典》Kelsang·Tahuwa/Kawachen
  《西藏·全西藏文化圈完全导览》旅行人Note
  《易学》本田济/平乐寺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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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g215038 騎士
姬兒原來是男生嗎?
真是讓我驚訝
插畫畫得很不錯呢
故事內容也很精彩
謝謝樓主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jpykrocket 平民
謝謝樓主的分享,現在有股衝動想去買!!好恨人家日本出版的那麼快,自己看不懂日文,翻譯的還趕不上噢....實在很心急接著的劇情!!

15 年前 0 回復

lxc871204 子爵
第二本也同样很精彩呢,太感谢了

16 年前 0 回復

yu011 勳爵
看了这一卷后更让我觉得这是把史实加以润色后的故事,在情节的描写还稍欠火候,不过还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16 年前 0 回復

Daisuka 侯爵
看了插图感觉很华丽
貌似小说内容也不错,读书中

16 年前 0 回復

*思~ 平民
看完後心情也不好了起來
姬兒原來是男的喔= =
真是~
難怪射箭時那嚜帥

不過覺得最難過的地方是
古辛居然死了
不僅衣服被剝光~連臉都毀了
嗚~~真的是很悲劇呀!!
尤其他又是那嚜好的一個人
唉呀呀~或許如果他不要這麼美我還不會這麼難過(我承認我以貌取人)

希望它可以復活XD


最後謝謝樓主的分享~
感謝你的用心讓我看到小說
第3集我明後天在努力好了....
有點累

16 年前 0 回復

wuzhenwz 侯爵
插图很精美,故事也有意思。谢谢提供啊!话说下载版什么时候会有?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支持下,这个小说我还是挺喜欢的。。最近看够了爱情戏子。。。那种半吊子恋爱。。

16 年前 0 回復

vanny 子爵
恩.终于看到第二本了呢.有些出忽意料的情节,不过非常精彩的说,说起来,插图的拉塞尔真的是好可爱啊

16 年前 0 回復

lihanyang1234 平民
这个是日本人写的轻小说吗??有点不像?

16 年前 0 回復

chz2631 騎士
中国风的东西要顶  

16 年前 0 回復

kircheis 騎士
为什么7楼和8楼的图都是第六章?

16 年前 0 回復

Eflet 子爵
封面太拉风了,有没有下载版本的啊,我用电脑时间不能太长

16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这个算是女性向的东东吧?辛苦了,LZ.还真是快啊!!

16 年前 0 回復

ygpz2000 王爵
七夜大的速度也爆发了啊,最近录入了好多啊

16 年前 0 回復

200435 王爵
第一卷收了还没有看,等多了一起看

16 年前 0 回復

mikaze 騎士
感謝大大分享呀~ 其實已去了書店訂了1-2期..因為新年所以未有得拿...
所以可以看到真的好開心呀...第3期也到手了...正期待第4期...
录入的工作辛苦啦!大大

16 年前 0 回復

xyz13 伯爵
嗯,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故事二啊,多谢了。

16 年前 0 回復

SBSBSM 平民
感谢LZ的分享. LZ辛苦了.

16 年前 0 回復

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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