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村小六][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第4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1-9-18 23:1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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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河流还要污秽。
女人踏入漂浮着泡沫的肮脏河水中,没有拉起裙子,也没有脱下鞋子,一直走到河中央才停下脚步。
距离三百公尺左右的对岸以水泥堆砌护堤,上方林立着工厂。
太阳躲在云层后方,遮蔽整片天空的云朵转为灰色,告知清晨的到来。
“妈妈。”
站在岸边的男孩如此呼唤浸在水中直到腰际的女人。
被称作“妈妈”的女人没有回头。
“你在做什么,妈妈?”
衣着褴褛的母亲只稍稍将头转向男孩。
她的头发凌乱,身穿破旧的棉衣,五官端正且气质高贵的脸上,刻印着她至今尝过的苦难痕迹。
“我在洗身体。”
男孩一动也不动,望着母亲在肮脏的河水中沐浴。
——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吗?
男孩这么想。
多亏母亲工作赚钱,今天他们才难得能够吃到美味的早餐。自从两人一星期前被逐出亚历山大宫殿、来到河岸的桥下遮风避雨后,这是他们首度吃到像样的食物。母亲想必工作得很辛苦,她现在仍旧静静地蹲在河里清洗身体。
——为什么?
填饱肚子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但男孩却感到极度的悲伤。映在河面的母亲身影,不知为何刺痛他年幼的心灵。
他的脸颊上滚落一颗又一颗泪水。
母亲为了赚来今天的早餐,一定承受极大的悲哀。他不想看到母亲这副模样。
男孩哭着跑进河里。
母亲察觉到了,转头看着他。男孩扭曲着脸,张开双手抱紧母亲。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
“我不会再吵着要吃东西!我会去工作,所以你不要再去工作了!”
母亲呆滞地听着儿子的话,接着抱起他小小的身体回到岸边,湿透的衣服滴下黄褐色的水。她一再呼唤儿子的名字,并紧紧抱住他。
“原谅我,老是让你感到悲伤。原谅我。”
“妈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我不会让你送死。”
男孩紧紧抱着母亲。他们被夺走居所,放逐到陌生的土地,男孩心中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我会去工作。我很擅长打架,可以去当强盗,让妈妈吃到好吃的东西。”
男孩虽然衣着破旧,但脸孔和母亲相似,模样非常美丽。他扭曲着端正的五官,如此央求母亲。
但是,母亲只是紧紧抱着男孩,颤抖的手显示她正强忍着泪水。
“不行,你怎么可以去当强盗?你继承了国王的血统,应该更有自尊才行。”
母亲斥责男孩,他的眼神立刻充满憎恶。
“我才不屑他的血统!我只要妈妈的血统就行了!我要杀死那个家伙!”
“别这样,拜托,别说这种话。”
“他拐走了妈妈,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家!他任意把你抓来,又任意把你抛弃……那种家伙,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别这样!”
母亲皱起脸孔,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
“憎恶只会替你带来不幸,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可是……要不是因为那家伙,妈妈现在应该还住在贝拿雷斯,过着幸福的生活吧?”
“别说了。反正我有你,国王将你赐给我,所以我不在乎。我很幸福。”
男孩哭得更加厉害。
他心中充分感受到母亲的温柔,内心涌出的情感化成泪水迸出来。
“妈妈、妈妈!”
母亲也呼唤着孩子的名字作为回应。
“可恶,给我记住……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男孩喃喃道出仇敌的名字。统治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正是男孩的亲生父亲,也是夺走母亲住处、将她放逐到边境的人。

在那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母子两人都居住在桥下。除了环境不卫生之外,三月的清晨和夜晚也冷到足以冰冻人的地步,母子俩只能裹在同一条毛毯中忍受饥寒交迫。
男孩主要靠当扒手赚点零钱,也曾不只一次将同年龄的孩童拉到巷子里殴打并抢夺钱包。他虽然瞒着母亲,但有几次他脸上被打到瘀青回家时,都会害母亲为他哭泣。
男孩打从出生便在亚历山大宫殿当仆役,因此早已习惯底层的生活。他虽然继承国王的血统,但母亲却连侧室的身分都称不上,所以从来没有人把他当作王子看待。目前仍安居在宫殿中的第一王子,大概连男孩的存在都不知道吧?男孩和他的母亲永远不会出现在史书中,属于被隐藏于黑暗中的存在。母亲只能住在宫殿的角落,在国王一时兴起的时候陪伴他一晚。由于最近政局不稳定,国王决定趁早铲除有可能被造反分子纠弹的种子,所以母子两人便被赶出宫殿,流浪到此地。
男孩虽然拚命赚钱,却很难买到足够的食物,这时母亲会在笼子里装满花朵,半夜离开住处,到了早上就会在笼子里装满食物回来,并在河里洗涤身体。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男孩都会紧紧抱着母亲哭泣。
贝拿雷斯帝国贵族出身的母亲无法长久在街头生活,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某天早晨终于再也没有张开眼睛。男孩在纹风不动的母亲身旁哭了两天,最后在河边将遗骸火化。
男孩望着葬送的火焰飘向阴霾的天空,朝着母亲的灵魂发誓:

“妈妈,我一定要向拉·伊尔皇家复仇。”

接着他举起手中的玻璃碎片,狠狠刺在右手背上。
他呻吟了一声,让碎片贯穿掌心。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
然而,这阵疼痛正是复仇的誓言。
今后他每次看到伤口,必定会燃起复仇的火焰。
“我一定要杀死你,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他喃喃自语,用力钻动着玻璃碎片,好留下永远不会消失的伤口。
“你也一样,卡尔·拉·伊尔。”
他喃喃说出同父异母的兄弟名字。
两人同样继承国王的血统,那家伙却悠然自得地在宫殿中生活,自己则无人知晓,在宛若世界尽头的角落将母亲的尸体火化。总有一天,他要让对方尝到同样的悲哀。
“革命爆发了!”
男孩被放逐到市井后,逐渐理解民众对于拉·伊尔皇家的不满已经超越极限。这时,在亚历山大东方遥远的边疆地区出现一名号称“圣阿尔迪斯坦的女儿”的少女——妮娜·维恩特。她具有自由自在呼风的奇迹力量,被拱为革命的旗帜人物,据说正逐渐扩展势力。只要参加革命军,获得一定的名声,总有一天一定能够向拉·伊尔皇家复仇。
“等等我吧,妮娜·维恩特。”
男孩说完,转身离去。
他不再回头,继续朝着掀起革命风潮的城市迈进。
他没有缝起贯穿手掌的伤口,口中呼唤着妮娜·维恩特的名字,遁入历史的阴影中。

隔年,妮娜·维恩特率领的十万市民在欢呼声中涌入亚历山大宫殿,将葛列果里欧国王处决。



第一章 你的名字是……


伊斯拉燃烧的那天晚上,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地下防空洞的角落。
这是专门让重要人物避难的防空洞,听说比一般人躲藏的防空洞更加宽敞,储备的水和食物也相当充裕,而且构造坚固,崩塌的机率很小。
然而,上方一再传来沉重的震动。在琥珀色的灯泡光线中,落下的土块和木屑越来越多,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表情也逐渐变得不安。在这里无法得知地面的情况,更增添众人的忧虑。
大家只知道一点——伊斯拉正受到炮击。
我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原地,心里想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同学们。
大家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人受伤?学生们奉命进行后方搜敌工作,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我只能向圣阿尔迪斯坦祈祷,让此刻飞到战场上的全体同学都能够如同昨日一般,迎接朝阳的到来。
但是,祈祷没有传达到上天。

两天后,共同葬礼在范·维尔军港的码头举行。
我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俯瞰仪队。在我左右两旁的是四人议会的成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的表情。其中最让人难过的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他因为自己不当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此刻犹如枯木般失去活力,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空。
数百声空炮回荡在伊斯拉的晴空。
寻获的遗体被放入棺木中,宣读过名字后,由士兵抬着棺材,经由木管投入圣泉中。出席者之间传来啜泣与痛哭声。人们朝着被抛落夏空的棺材,呼唤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死者名字。下方喷起的海面形成数百道彩虹,吞没一具具尸体。
没有找到遗体的人,便将写了名字的纸放在棺材里,投入圣泉。
熟悉的名字一一被宣读,这些人都是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
“浮士德·费德尔·梅塞。”
透过扩音器宣读的名字刺入我的心中。没有放入遗骨的棺木显得很轻,由士兵抬起之后投入圣泉中。
“光男·福原。”
刺入心中的无形之剑刺得更深,直到剑柄。
“沃夫冈·鲍曼。”
我感觉全身出现裂痕,从裂缝流出鲜血。我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粉碎,融解于空气中。
浮士德是班上的核心人物,虽然有些过于自傲,但他不论在课业或实技方面都相当优秀,这一定是暗中努力的结果。他那贵族般的傲慢态度,或许也是努力维持领导地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有时会主动向内向的我攀谈,也会关心我在中央厅舍的生活。从他那铁面具的缝隙,偶尔会掉落出如同氧化物般隐藏的温柔。
光男的个性很安静,说话的次数几乎跟我一样少,总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他虽然不喜欢引人注目,但是大家一起做菜时总是会率先帮忙,就连洗碗、收拾等大家常常忽略的工作,也都会细心完成。他很喜欢飞机,熟知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情,也能够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复杂的知识。
沃夫冈的块头很大,言谈举止很有男子气概,受到许多同学景仰。他的力气大,个性却很温柔,也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他虽然不是特别爱出锋头,但感觉相当可靠,随时随地都默默地守护大家。
范·维尔班的同学们也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顶尖飞行员,日夜努力着,期待能够凯旋回到被逐出的故乡。他们虽然都是高官贵族的子弟,却咬紧牙关、汗流浃背地忍受辛苦严苛的训练,时而欢笑并彼此打气,共同度过难关。
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也无法和他们交谈。
当战死的学生名字一个接一个宣读出来,这项事实就变得更加明显,哭声几乎从内心的破洞倾泄而出。但现在的我身为妮娜·维恩特,无法放声大哭。
身为管区长的义务,就是要将感情封闭于铁面具底下,冷眼旁观前方的情景——从小我就被训练随时做到这一点。
在会场远方的角落,我看到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脸孔像豆子般大小。抵达圣泉之前和平欢乐的气氛已经消失,每个人都冰冻着表情,无言地目送落入圣泉的一具具棺木。没有一个学生高声呐喊或崩溃哭泣。
空炮的声音越来越远,夏日天空的颜色也逐渐淡化。我仍旧将心灵压抑在面具底下,等待着有人走过来拉下舞台的帘幕,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不论我等多久,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我和路易斯提督一起用餐。中央厅舍遭受空族炮击而半毁,因此我和负责监督的乌西拉伯爵夫人借住在路易斯提督的私人住宅。
当我们吃着简单的餐点时,提督针对今后伊斯拉的运作方式进行简单的报告。
“我打算改变伊斯拉的航线。”
根据他的解释,这是目前的首要工作。
先前的战斗中,空族很显然预测到伊斯拉的航线,才能够预先埋伏攻击。
“否则,他们不可能策划出那样的作战计划。”
提督似乎是藉着和我对话,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因此好似在朝着远处的对象说话一般。
“要从三方面分头攻击移动中的伊斯拉,根本是奇迹。如果说空族真的是神明的眷属,那我也没办法,但是从拷问俘虏的经验可以知道,他们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一样都是人类。平凡的人类为什么能够进行那样的攻击?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伊斯拉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在前进。既然掌握了伊斯拉的航线和速度,即使凭人类的力量也能够发动先前那样的攻击。只要事前研拟详尽的作战计划,就能够将数支战队集结到预期的迎敌空域中。”
提督没有碰盘中的食物,自顾自地说话。
“既然如此,在脱离圣泉之前,就别让伊斯拉朝着艾堤卡前进。我们可以不断改变航路,回避敌人的埋伏,这样一来敌人也没办法展开同样的攻击方式。他们或许会进行零散的袭击,却很难再度发动大规模的决战计划。伊斯拉只要在离开圣泉之后,再度以艾堤卡为目标前进就行。问题是……”
提督干脆将叉子放回桌上,仍继续自言自语。
“改变航线有一个缺点,先前寄信给我们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或许也会失去和我们再度接触的机会|
伊斯拉与空族交战后,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装入通信筒寄达此地,我也读了那封信。
神圣雷瓦姆皇国据说位在往东南方前进之处。
他们和巴雷特洛斯同样信仰唯一的真神——圣阿尔迪斯坦,并且拥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身体特征与相同的国体。伊斯拉今后如果要继续生存,势必得和他们合作。
“据说雷瓦姆流传着和我们相同的创世神话,那么,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是以艾堤卡为目标,才能预测我们的航路,并投递那封信。但是,如果我们将航线偏离艾堤卡的方向,双方就会失去接触的机会。”
根据那封信,雷瓦姆也派遣探索舰队来到圣泉,并与空族处于交战状态,和伊斯拉的状况几乎相同。他们在探索中一定也为了避免空族的攻击,不断改变航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无法以无线电沟通的情况下,双方碰面的机会将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
路易斯提督考虑到这样的缺点后,仍决定要改变航线。
“总之,最重要的是要脱离圣泉。只要抵达可降落到水面的海域,就可以进行充电。飞机的航行限制解除之后,就能够对抗空族,也可以增加搜敌用的飞机,这样一来和神圣雷瓦姆皇国碰面的可能性便会增加——这是目前能够选择的最佳对策。”
提督祈祷般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平时嘻笑的态度。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此刻的局势相当急迫。
我感觉提督的声音好似从远处传来。他虽然向我进行报告,但这些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有关伊斯拉运作的一切都由四人议会决定,妮娜·维恩特只是装饰用的管区长,没有否定权,只能默默认可,和娃娃没什么两样。

用餐完毕后,我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简朴房间,换上居家服。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自从和空族战斗以来,伊斯拉到了夜间就会实施灯火管制,不再像以前那样半夜还有人在街上游荡。负责夜间戒备的双座式战斗机飞过寂静的范·维尔上空,旋转翼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我拉上窗帘、点亮桌灯,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闭上眼睛。
自从那一夜以来,一切都变了。这里已经不是抵达圣泉之前宛如乐园般的伊斯拉。
死伤实在过度惨重。
展现在眼前的“战争”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刺激胃部黏膜的异臭上层,弥漫着弹药硝烟、烧焦的人肉与粉碎的钢铁气味。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熟悉的人们一一死去。没有道别的机会,年轻的躯体瞬间被炸弹和机枪子弹撕裂。
悲哀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
我只能默默忍受着不可言喻的沉重压力,无法躲到任何地方。我只能紧闭着嘴唇,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默默承受一切。
今后该怎么办?
从明天开始,我将如何面对幸存的飞行科同学?
我有面对他们的资格吗?
我能够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装成一般学生“克莉亚”,厚颜无耻地接受训练吗?这样是不是太过卑鄙?
——我在欺骗大家。
我想到这一点。
即使平常和大家一起接受训练,到了战斗的时刻却独自被隔离到安全的场所,抱着膝盖躲在防空洞里。等到战争结束,又厚脸皮地回到大家面前,像玩游戏一样驾驶飞机。
——太卑鄙了。
责备自己的声音不断从意识底层响起,几乎要切碎我的心灵,让我痛苦不已。
——卡路儿。
为了寻找逃避的场所,我轻轻呼唤这个名字。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举止过于放肆,但至少在独处的时间,我希望能够照自己的意思度过。
——我好难受,卡路儿。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幻想中对他诉苦。
——该怎么办?
我在心灵的角落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口回答:
——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必须好好追悼大家。
——然后要连同他们的份更加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我点点头。幻想中的卡路儿对我微笑,继续说:
——没有人会说你卑鄙的。
——那是路易斯提督的命令,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你烦恼。哈哈哈,克莉亚,你实在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问他“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开口回应:
——你别独自一个人烦恼。
——我们是一起努力的同学啊。
——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找我商谈。
——希望你不要隐藏秘密,那会让我感到更难过。
虽然说话的只是幻想中的卡路儿,但我心中仍感到一阵刺痛。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床上。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并将枕头紧紧抱在胸前。
——就算我说出实话,你也不会讨厌我吗?
卡路儿闻言呆了一会儿,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克莉亚,你还真奇怪。
我犹豫一会儿,对着幻想中的卡路儿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歪着头问: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我看着他的金发、美丽的碧蓝色眼珠、气质高雅的眼神与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息。
火焰覆盖我的视野。
接着是群众野蛮的呐喊、压制夜空的飞行战舰,以及燃烧的皇宫。
国王跪在地上,王妃被拖到街上,受到众人嘲笑。
然后,王子被迫亲吻我的脚尖。
民众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但他仍奋力抬起头瞪着我,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
那是美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他眼中燃烧的憎恶火焰仍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神——和此刻卡路儿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询问他:
——卡路儿,你是不是卡尔·拉·伊尔?
这时,幻想中的卡路儿停止动作。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变成一座蜡像。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幻想无法继续发展。
——老实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妮娜·维恩特。
——没错,就是把国王和王妃送上断头台的人。
——是我鼓动十万市民,把卡尔拉·伊尔逐出宫殿。
——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卡路儿?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静止的卡路儿面带微笑,化为细小的微粒消散于空气中。凭我贫瘠的想像力,没有办法预测他的答案。
我更用力地抱紧枕头。
种种思念——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思念,在我脑中旋转。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好难受。
我的诉苦永无休止,在自怜自艾中,眼中甚至泛起泪水。虽然这种哭法相当难堪,不过反正没有人在看,哭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救救我,卡路儿。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幻想中的卡路儿求助。
他总是立即出现并予以援助,但只要我说出实话,他就会带着微笑静止,最后成为微粒子消散于空气中。
原本应该是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却无法带给我安宁。
痛苦的折磨立刻回来,不断苛责我的内心。
不知从何处传来责难的声音。
‘卑鄙的家伙。’
‘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假装是大家的好朋友。’
‘遇到危险就自己躲起来。’
‘等到安全之后才厚脸皮地回到大家身边,打算继续隐藏身分生活。’
‘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欺骗所有朋友。’
‘卑鄙的家伙!魔女!快滚出这里!’
不知何时,这个声音和把我赶出故乡的怒骂声重叠在一起。
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因为呼风的能力被称为魔女,走在路上都会被丢掷石头。
我回想起当污吏逼迫母亲选择要舍弃哪个孩子时,她指着我的表情。
不堪回想的种种景象压缩在一起,成为恶魔般的声音,切割我的心灵。
我把头缩到毛毯里,用双手遮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不断责难着我。
正如同这个声音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家伙。
只要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我就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
眼泪开始落下。虽然这种哭法很难堪,但我无法停止。
“卡路儿。”
我呼喊着这个名字,幻想中的他再度露出微笑,开口说:
‘妮娜·维恩特,我要杀了你。’
我张大眼睛,幻想中的卡路儿瞪着我。
“……卡路儿?”
‘不对,我的名字不是卡路儿·阿巴斯。’
“……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尔·拉·伊尔。”
幻想中的卡路儿说完,抓住我的手。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座断头台,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杀死卑鄙的家伙!’
‘杀死那个骗子!’
‘把魔女妮娜·维恩特的头砍下来!’
他们都是飞行科的同学,包括幸存和已死的学生,所有人都拉高嗓门批判我。
卡尔·拉·伊尔转向我。
‘我要让你饱受嘲笑,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然后送上断头台,砍断的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身体则丢入重罪囚犯的监狱里,和我母亲尝到同样的命运。’
卡尔·拉·伊尔说完,把我拉上断头台。
我发出尖叫声,从床上跳起来。
我抓着头发,想要把刚刚的幻想驱出脑外,但卡尔·拉·伊尔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剥落。
他眼中蕴合的复仇火焰永远无法凭我的力量消除。
——这是我唯一理解的事。

***

伊斯拉的墓地没有个别的墓碑。死者被葬在海里,在旅途中丧生者的姓名会刻在树立于锡克拉湖畔的巨大石板上,任人凭吊。
然而,无法承受悲痛的遗族仍旧会在石板周围替死者购买或建立墓碑,因此那一带便自然而然形成墓地。
此刻,幸存的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正汗流浃背地树立起临时的手工墓碑。
浅桃色的光线从天上照射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穿过防风林的风中甚少湿气,带着干草的气味。
墓地周围绿色的夏草随风摇曳。每当风吹过来,夕阳的赤铜色光线就会反射在青草的表面,将金色的光芒铺展在工作中的学生脚下。
卡路儿虽然还没拆下头上的绷带,但仍帮忙在隆起的泥土上竖起铁管架成的速成墓碑,并且仔细地用双脚踏平。他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接着在旁边堆起新的土堆。
不久之后,二十四座临时墓碑在草地上拖曳着拉长的十字影子,黑暗的铁管架成的墓碑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朝着天空伸展双手伫立在地面。
学生们一一走到墓碑前,谨慎地挂上老鹰徽章,每一枚徽章上都记载着死去学生的名字。
共同葬礼结束后,接着是授与死者勋章的仪式。
战死的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得到特别升等,获认定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正规军人,并以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授与代表正规一等飞行员的老鹰徽章——战死者比幸存的学生早一步被认定为正规飞行员。
在和缓的风中,二十四枚徽章分送到所有的墓前。
圣特汝尔班的女学生将摘来的花一一送到坟墓上。仪式结束后,大家在墓前排列整齐,低头默祷。
祈祷传送到夏日的天空。
女学生纷纷开始啜泣,卡路儿紧闭着嘴唇,勉强忍住泪水。
站在卡路儿身旁的是穿着制服的干妹妹艾黎儿。她负伤的左手臂仍旧以绷带吊在胸前,和大家一样在默祷。她原本应该待在医院里休养,却偷偷溜出病房,摘来献给死者的花。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莎朗等幸存的住宿生也在风中默祷。他们和战死的光男与沃夫冈曾在学生宿舍中同甘共苦四个月,因此悲哀也更加深沉。
其中又以在眼前失去正式搭档的千春受到的打击最为深刻。自从那一天之后,千春甚至失去语言和表情,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连饭都没吃,也没有参加今天的典礼。
千春以外的所有住宿生和其他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继续待在逐渐西斜的夕阳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骤然来到眼前的现实太过残酷,使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此刻最妥当的反应,就是像部分女学生一样压低声音啜泣,但大多数学生还无法进入哭泣的阶段。
他们仍旧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事实。
他们心中想着,或许那些同学并没有死,此刻正躲在石板后面恶作剧地看着大家悲痛不已的模样,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就会笑着跑出来。大家心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实现的迹象。浮士德、光男和沃夫冈都默默地成为墓碑,任风吹拂。
不久之后,太阳落到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脉后方,低矮和缓的棱线染成金黄色,切割着鲜红的天空。
卡路儿抬头望向天顶。在飞舞的蜻蜓上方,暗红色的碎云朝西方流逝,伊斯拉的云层近到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他想到此刻已经是八月下旬。
“夏天要结束了。”
他喃喃说道。
“嗯。”
艾黎儿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云朵飘逝。
如果能够大哭,卡路儿当然也会大哭。如果能够大声呼唤死去朋友的名字,拉扯地上的青草、踢起泥土,或许能够发散无从发泄的情绪。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此燃起追悼之火,聊着对于死者的思念。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似乎应该共同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事情——但卡路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新的人影不知何时掺入学生当中。
脆弱而无所依靠的人影摇摇晃晃地以蹒跚脚步穿过学生之间,走到一座墓前。
那是光男的坟墓。
人影以颤抖的手献上白色百合花,小小的背影虚弱地蹲在墓前。
“千春……”
艾黎儿喃喃呼唤。
千春背对着所有人,把一只手放入口袋里,拿出红色的勋章。
这是妮娜·维恩特赠与千春和光男搭档的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
他们在敌军集中炮火的攻击中射出照明弹,使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获得成功。为了表扬这项功绩,因而授与他们这枚勋章。这时,千春将自己和光男两人份的勋章挂在墓碑上。
鲜红色的两枚勋章和代表正规飞行员的老鹰徽章在光男的基前摇晃。
千春低着头,背影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无言地表达:“我不要这种东西,把光男还给我。”
卡路儿默默将手放在艾黎儿背上,艾黎儿回头,看到奈奈子和莎朗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艾黎儿点点头,随同奈奈子及莎朗走到前方,站在千春两边轻轻将身体靠向她,并将手环绕在她的背上温柔抚摩。
艾黎儿对她说:
“战争结束之后,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到我面前,要我等你恢复精神之后替他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的话吧。”
“……”
“‘军队组织只能藉由勋章的形式向士兵表达谢意,希望你能够将这枚勋章当作全体队员与伊斯拉居民感谢的心情。’”
“……”
[‘谢谢你,那是最棒的照明弹。’”
“……”
“就是这样。所以,千春……好吗?”
艾黎儿安慰千春之后,勉强抬起头,挤出声音对光男的墓碑说:
“阿光真厉害,你现在是圣堂座骑士了。不但是飞行员,还是骑士大人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沙哑而断续的说话声。
“……我……”
千春干枯的嘴唇张开。艾黎儿张大眼睛,看着千春的侧脸。她脸上没有平时夸张的妆




容,瘦削苍白的素净脸蛋在颤抖。
“……是我太笨……才会回头……那时候……我太笨了……没有看前方……阿光才会……”
千春的双唇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艾黎儿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如果我……顺利逃脱……阿光……现在还……”
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摇头。她明白千春在责备自己发射照明弹之后没有顺利摆脱敌机,因此她再次紧紧握住千春的手。
“没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千春,你不能这么想……”
“……是我太差劲……才会害阿光死掉……”
这时奈奈子也皱起脸孔抱住千春的背,将脸颊贴在她颤抖的背上央求。
“别这样啦~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啊……我实在看不下去啦~”
奈奈子在哭泣。她勉强挤出笨拙的安慰话语,双手紧紧抓着千春的背,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莎朗将左手放在奈奈子身上,右手绕到千春的肩膀上,说:“千春,你这样会让阿光伤心的……别这么想,好吗?我们得祈祷,让阿光能在天上安心生活。”
“可是……我……如果我……更振作……”
艾黎儿温柔地抚摩千春的手背,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也明白吧?这是拚命努力之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千春如果那么说,大家都会伤心的……”
“可是,如果……”
不论其他人如何安慰,千春脸上仍旧失去活力而表情僵硬。
“阿光……都是我害的……”
千春开口正要继续自责,这时心底深处突然闪过战斗前四天的夜晚,两人坐在秋千上对话的情景。
“咦……”
千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然而光男当时的模样却像录影重播一般,鲜明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好似映照在淡色透明的帷幕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星光下坐在秋千上交谈。
当时光男所说的话,此刻重新回到千春的脑海中。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光男这段话仿佛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些话重新浸染千春被撕裂的心灵。
从她的双眼滚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她仿佛看到光男站在面前鼓励自己。
——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千春呼唤这个名字,伸出了手。
如同当晚一般。
记忆中的光男包覆在淡色帷幕中,握住她的手。
“握着我的手。”
她出声央求,记忆中光男手上的温度传送到千春娇小的手掌上。
当晚的光男露出微笑,开口说: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
千春的表情崩溃了。
光男笑着说: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她张开嘴巴,大声吐气。
“呜哇啊……啊啊啊……”
哭声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原本被隐藏起来、蜷缩成僵硬块状的情绪顿时爆发。
“啊啊啊……呜啊啊啊……”
叹息化作痛哭,千春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不畏任何人的眼光大哭。
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都张大眼睛,面面相觑。
原本一直失去生气的千春脸上又恢复表情,毫无顾忌地表达悲伤并哭泣。
“阿光……阿光……”
千春抬头望着鲜红的天顶哭喊着。
围绕在她身旁的女孩们也流下泪水。或许是感染到千春的情绪,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也抛开理性的束缚,开始哭泣。
四人的手自然而然环抱着彼此的背部,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好似变成一颗球,皱起脸孔大声哭喊着失去的朋友。
赤裸裸的悲哀感染到站在后方的圣特汝尔班全体学生,大家不知不觉地抛开压抑、放声哭泣。
宪明、班哲明和卡路儿也哭到从未哭过的地步。
眼泪一直无法停止,直到太阳下山、四周笼罩在黑夜里,悲哀仍旧没有止境。
过一阵子,千春开始边哭边向周围的女生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夏日夜晚的空气中。
“光、光男说过,如、如果我们一直在悲伤,死、死掉的人……就会……呜呜……很难过。”
千春抽搐着喉咙,一再咽下心中涌起的情绪,试着将光男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他说过,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呜呜。我们不能气馁,要连死掉的人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呜呜……”
艾黎儿边哭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千春,千春也用双手环抱艾黎儿,把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贴在艾黎儿的脸颊上,继续说出她曾经承诺光男的约定。
“我跟光男……约定过……一定……不可以气馁,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千春勉强挤出的声音好似磨刀一般,让卡路儿听了心痛不已。
卡路儿用手臂一再擦拭眼睛,眼睑都磨得红肿,但他不在乎,仍以同样的动作不断擦拭流出的泪水。
接着他咬紧牙关,努力告诉自己:要感谢赌上性命战斗的朋友,对他们说声“谢谢”,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然后放声大哭,告诉他们,失去他们真的很寂寞。等到泪水流完、尽情表达悲痛之后,就要发誓,一定会连他们的份一起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要飞到天上。
要连大家的份一起飞翔,直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一再擦拭涌出的泪水,将这个誓言深深烙印在心底。他把誓言刻印在心灵中枢的最深处,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永远不可忘记。
对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而言,一个季节结束了。
这时——
风突然“飕”地吹了起来。
“……嗯?”
卡路儿抬头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大气中掺杂着不祥的声压。深刻记忆在肺腑中的火药、火焰与煤烟气息,再度刺激着鼻腔。
“空袭!”
所有学生都恢复清醒,转向卡路儿眺望的方向。
在此同时,范·维尔地区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并听见“砰、砰”的高射炮声,傍晚的天空中绽放数朵炸裂弹的花朵。
伊斯拉后方北北西的空中,出现一支飞机编队。
和先前攻击伊斯拉的编队相比,这次的规模较小。一共有三十架左右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编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侵犯范·维尔的领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掩护机立即出动迎击,银色的机翼飞舞在黄昏天空的一角。
学生们议论纷纷。
“怎、怎么办?”
“如果拖拖拉拉,马上又会飞来大群编队啊!”
“快、快躲到附近的防空洞!”
由于距离上次的战斗不到几天,学生们光是看到敌机便失去冷静,无法立即做出对应。
众人畏惧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卡路儿身上。
在范·维尔班全体学生战死的迎击战中,卡路儿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群人中算是唯一经历过空战的男生。他和艾黎儿的搭档击落七架飞机,在飞行科当中创下超群的记录。
卡路儿拚命压抑双脚的颤抖,内心激励着几乎陷入恐慌的自己。
——看着吧,浮士德。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对丧生的战友说话。
——我会继承你所做的事情。
卡路儿毅然睁开双眼,装出平静的表情,拉高嗓门说:
“圣特汝尔有四座对空炮,从这里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大家分担帮忙吧。”
“嗯、嗯。”
“快点!我们也得替伊斯拉尽点力才行。”
卡路儿迅速将在场的二十名学生分为四批,朝着圣特汝尔奔跑。他身旁的艾黎儿虽然左手仍以绷带悬挂在胸前,也跟着他一起奔跑。
“艾黎儿,你先回医院吧。”
“不要,我也要帮忙。”
“可是你受伤了。”
“这点伤不要紧,即使只有右手,我也能帮上忙。”
“……”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坚定的回答,便不再反驳,继续朝着圣特汝尔奔跑。
阿斯卑纳山地后方传来炸弹着地的声音,天空底层的红色不知是夕阳的色彩,或是建筑物燃烧的火焰光芒。

空袭的规模很小,目的大概只是要确认伊斯拉的复原情况。经过小小的冲突后,“天空一族”便在日落时分撤退。
问题在于敌机飞来的方向。
敌人由伊斯拉后方发动攻击,仿佛意图将伊斯拉逼向艾堤卡的方向。根据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的判断,其中隐含着来自敌人的非文字讯息。
“敌人追踪在我们后方。”
阿梅里亚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朝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的背影报告。
“追踪伊斯拉的飞行要塞似乎和先前埋伏袭击的飞行要塞规模相同,先前的编队攻击应该是为了侦查我方的武力状况。”
路易斯仍旧望着窗外的夜景,头也不回地问:
“空族是不是在发情呀?”
阿梅里亚在内心深处的笔记本记下:提督的心情越烦躁,发言越没品。
“他们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绝不让我们生还的决心,并意欲引发伊斯拉内部的动摇。”
“真是纠缠不清!”
“空族也知道,目前伊斯拉最值得忧虑的情况就是内乱。根据他们过去歼灭无数探索舰队的经验,一定懂得什么样的逼迫方式最有效。”
“真是的,即使我们放弃和神圣雷瓦姆皇国合流而改变航线,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不过藉由改变航路,可以回避像上次那样的大规模分头合击。请别忘记,我们现在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事项是脱离圣泉,为此才需要改变航线。能否和雷瓦姆会合,只能听天由命。”
“嗯……事情还真棘手。居民们的情况如何?”
“主张返回的居民增加了。如果不思考对策,这种声音或许会越来越多。”
“军队呢?”
“目前还没有人公开主张返回,不过士兵们似乎都开始产生思乡之情。”
“出现返回派的主张是探索旅行中无法避免的过程,我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才逃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在死了人之后,还厚脸皮地逃回去。”
“那么得即早说服返回派才行。但如果采用拙劣的方式,反而会替他们的主张火上加油。首先我们得派遣几名宣抚官到圣特汝尔进行游说工作,接着再由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发表仔细研拟过的演讲稿。”
“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啊……”
路易斯喃喃自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不久之后他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选和阿梅里亚想到的刚好相同。

锡克拉湖的水面闪烁着星光与月光。
湖岸的夏草在风中散发青色的气息。前日的战斗好似遥远的梦境一般,伊斯拉的星空显得碧蓝、透明而水亮。
可是,那不是梦。
卡路儿穿着制服跑过湖岸小径,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他的奔跑方式并不规律,反倒像在苛责自己般踩着粗暴的步伐。他紧咬嘴唇,盯着前方一点狂奔,直到喘不过气为止。等到他喘不过气,便弯下腰调整呼吸、擦拭嘴角,接着再度奔跑。
“哇啊!”
他迎着风吐出呻吟,发觉之后又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情绪,继续在星空下奔跑。
跑完外围约六公里的湖泊一圈之后,卡路儿喘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仍立刻开始跑第二圈。他抬头仰望星空,偶尔看看旁边的湖面,有时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粗暴地继续奔跑。
在替同学建造墓碑、大哭一场、回到宿舍之后,卡路儿仍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虽然疲倦,却无法进入梦乡。
在黑暗的房间中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使他感到胸腔里塞满沉重的情绪,胃部缩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他实在无法继续躺着。
“对不起!对不起!”
卡路儿无意识地喃喃念着。
他明白自己是在对死去的朋友和因他而受重伤的艾黎儿道歉。
对于无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卡路儿只能不断苛责自己并道歉。
他了解自责并没有任何意义,艾黎儿也为此斥责过他。当他看到幸存的朋友落入同样的窠臼,也会无法忍受而加以劝谏,然而要控制自己却相当困难,只要一不注意,悔恨的情绪就会浸染大脑,让他重新忆起再也无法挽回的现实。虽然理智明白懊悔无济于事,但理智以外的某种情感却化作痛苦的折磨,使他无法成眠。
“呜啊啊……呜啊啊……”
刻印在脑中的空战影像无法消失。
当晚的天空和此刻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相同。
数千道曳光弹将天空割裂为碎片,对空弹幕蒙蔽天空。在四处乱窜的火焰背景中,螺旋桨的转动声、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响、飞行战舰的巨影,以过分巨大的力量统治世界。
卡路儿仿佛看到当晚同学们的飞机出现在自己眼前,少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穿过鲜红色的火焰。
引导在单纵阵前方的浮士德转头对他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曳光弹撕裂身体,化作一团火球。
沃夫冈为了保护被银狐盯上的卡路儿,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展开枪击,却无法伤到敌人,徒然葬送宝贵的生命。
共同组成防御圆阵的范·维尔班学生,彼此屏障着旁边的同伴战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体丧生。
死亡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告。他的朋友相信平日训练的成果而坐上飞机,却如昆虫般毫无抵抗地死亡。
——守护伊斯拉。
如此微小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的正确、纯粹心情,却被敌人以嘲讽的态度连机身一同践踏为碎片。
统治战场天空的原则只有数量、机身性能和技术,不论拥有多么正确、纯粹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至少以卡路儿的情况来说,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情感中还掺杂着肤浅、轻率与傲慢的态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路儿边跑边朝着星空大吼,否则他无法忍受自横隔膜下往上冲的情感奔流。
即使他努力要凭意志的力量压抑自己,眼泪仍旧源源不断地落下。
他连忙擦干泪水。哭泣没有任何用处,男子汉怎么可以轻易掉泪!他虽然如此斥责自己,却无法停止涌出的泪水。
卡路儿怒斥自己,持续在夜空下奔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痛苦。
不久后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跌倒在地上。卡路儿喘着气,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繁星的大河在闪烁,无数星光照射在被他折磨到临界地步的身体,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慈祥而清澄。
卡路儿横躺在地面上,胸膛不断起伏。他沐浴着星光,将混乱的思绪寄托在静止不动的星空怀抱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追悼石板附近,斜眼瞥见居民各自建造的数座墓碑。
还有——
“咦……”
月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小小的身影以胆怯的脚步穿梭在墓碑之间,前往某个方向。
那里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白天为同学建造的墓碑。
卡路儿诧异地抬起上半身。虽然只凭月光与星光难以判别对方的身分,但他仍猜到这个人影是谁。
怎么办?卡路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打招呼。
他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觉得不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会挑选没人的夜晚前来。
卡路儿站起身,用一只手拍掉背上的泥土,追在人影的后方。
正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个人影停在战死的学生墓前,静静凝视着挂在墓碑上的正规飞行员徽章。
卡路儿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人影没有察觉到卡路儿站在身后。她跪在墓前,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祈祷。
看着没有祈祷文的祈祷,让卡路儿相当心痛。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显示出她内心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卡路儿想要这样告诉她,便轻轻呼唤:
“克莉亚。”
背影抖动一下,克莉亚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转头。
“卡路儿……”
克莉亚张大的双眼噙着宛若星尘的泪水,纯白色的上衣被月光染成青色。
“为……什么……”
“……我刚刚在跑步……接着看到你走来……”
克莉亚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卡路儿好一会儿,接着连忙起身,拍拍深蓝色裙子上的泥土,准备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卡路儿急忙追在克莉亚后头,克莉亚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逃离湖畔。
“你为什么要逃,克莉亚?”
卡路儿立刻追上她,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并将她拉近自己。
克莉亚低下头面向卡路儿,被卡路儿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克莉亚!”
“……放开我……”
克莉亚勉强挤出好似雏鸟般脆弱的声音,苍白的表情在月光下越加失去色彩。
卡路儿猜到克莉亚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因此仍旧握着她的右手腕说:
“我不会放开。”
“……”
“看着我,克莉亚。”
克莉亚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卡路儿,只是摇摇头。
“……我……还是……不行……”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些话。
“……我……要离开飞行科……”
“什么……”
“……我太卑鄙……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上课……”
那天在路易斯提督的指示下,飞行科学生中只有克莉亚和伊格纳修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学生们担任搜敌或迎击任务,有半数战死。克莉亚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在那段期间躲在防空洞里什么都没做吧?卡路儿如此推测,因此平静地告诉她:
“没有人会责备你。”
克莉亚再度闭上嘴巴摇头。
“是提督命令你避难的,你一点都不卑鄙。”
“不是……不是这样……卡路儿,拜托,放开我吧……”
“克莉亚,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
“我一直在欺骗大家。”
“什么?”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什、什么?”
卡路儿这才发现克莉亚的状况相当异常。
“克莉亚,冷静一点,我完全搞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
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无言地摇头。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你真的……不用管我……”
“克莉亚?”
“对不起……你不用原谅我……”
“克莉亚!”
卡路儿用力将握着的手腕拉近自己。克莉亚虽然抗拒,但她的力量比不上卡路儿,卡路儿几乎是强硬地抱紧畏惧的克莉亚。
克莉亚将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紧紧地缩起身体。
卡路儿笨拙地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瘦小的背上,用力抱住她,接着勉强说出:
“别气馁。”
“……”
“听说光男最后告诉千春,生还的人有责任要为死去的人更加努力,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
“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死去的同学一定会很难过。他们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而战斗的。”
“……”
克莉亚依旧没有抬起头,背部微微颤抖着。
卡路儿用力抱紧她瘦小的身体,想要鼓舞克莉亚的心情自然而然传递到双臂。或许是空战以来一直在他内心骚动的情感驱使他这么做。虽然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卤莽,但他现在不想放开克莉亚。他甚至毫无根据地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克莉亚,她就会跑到自己再也无法追到的地方。
“克莉亚。”
卡路儿在克莉亚耳边低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克莉亚依旧在颤抖,紧紧缩着身体伫立在原地。
“克莉亚。”
每次呼唤这个名字,卡路儿就感到内心涌起莫名强烈的情感。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反常,却无法抑制这股情感。
克莉亚抱在胸前的双臂稍稍用力,仿佛在抗拒卡路儿。她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说:“我太……卑鄙了……”
这声音跟五个月前卡路儿在湖畔首度见到她时一样脆弱。在那之后,经过和飞行科同学的交流,她的态度已经改变许多,能够正常跟人交谈,但她此刻似乎又恢复以前内向而退缩的个性。
“我不懂,你哪里卑鄙?”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我隐瞒一些事情……”
这些话就像是拿着诚意的扫把收集勇气的碎片,勉强以声音交织出来。
卡路儿不禁加强语气,说:“那又怎样?每个人都隐藏一、两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来,就不用勉强告诉别人。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而离开飞行科呢?”
“ ……”
“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如果你就这样离开,给我的打击会更大。你隐藏秘密没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你不告而别。”
“……卡路儿……”
克莉亚的声音中带着泪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
接着,她纤细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绕到卡路儿背后。卡路儿明白克莉亚是鼓起勇气才这么做。
两人笨拙地将双手放在对方身后,颤抖着伫立在原地。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悸动与体温。
克莉亚的额头贴在卡路儿胸前。卡路儿抱紧她,她的脸便埋在卡路儿的怀里。
数千道星光照射下来,飞舞在湖畔的青光则是萤火虫。星星与萤火虫的光芒伴随着晚风,在两人身旁飘动。
卡路儿感觉到原本混乱而激动的情绪逐渐变得平静,克莉亚柔软的肌肤和透过上衣传来的悸动,温和地安抚他凌乱的情绪。
“克莉亚……”
他喃喃呼唤这个名字,声音中带着与平常不同的感情。
卡路儿缓缓将双手放在克莉亚的肩膀上,克莉亚仍旧把头压得低低的没有抬起来,光滑的黑发在他面前散发香气。
“克莉亚。”
卡路儿每次呼唤这个名字,体内吹拂的感情也越加强烈。





“我……”
他的声音迷失方向,消散在黑夜中,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克莉亚更加缩紧纤细的身体,被卡路儿紧紧压着双肩,茫然无从地站在原地。
卡路儿觉得自己应该对克莉亚说些话。
他明白这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要表达的一定是无法化为言语的东西。
然而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此刻在他体内翻滚的奇特情绪传达给克莉亚,否则实在是难以忍受。
卡路儿的手自然移动,并拢的指尖碰触克莉亚的下巴。
他僵硬地施加力量,克莉亚白皙的脸孔便抬起来。
克莉亚没有说话,微弱的光线照亮她长长的睫毛,瞳孔映照着星光,形状姣好的鼻梁在黑暗中透着青色的光泽。
卡路儿感觉到强烈的情绪自胸中涌起,一口气冲到头盖骨。
他完全受到本能的冲动驾驭,毫无抵抗的余地。
不需要言语。
从贴在一起的嘴唇传来的,是甘甜的滋味与柔软的触感。
克莉亚有一瞬间缩起身体,紧紧握住绕到卡路儿背后的双手,但她没有推开卡路儿,只是闭上眼睛任凭摆布。
卡路儿移开嘴唇,总算理解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他虽然自觉过分唐突卤莽,却未感到后悔,只是再度抱紧手臂中的女孩。
“克莉亚。”
他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中充满情感。
他终于理解心中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他越是抱紧克莉亚,心中的情感越强烈。克莉亚的柔软、温暖以及透过嘴唇传递的香甜滋味,更加激发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我……”
此刻,卡路儿总算知道他刚刚说到一半的话是什么。
“我喜欢你。”
这句话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
“我不想放开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我不希望你离开,也无法想像没有你的学校。”
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卡路儿凭着冲动告白,努力加强语气表达心意。他想要使用更洗炼的句子,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我想一直这样。”
他只能以热情将情感化为语言传递给对方。
“我想和你……一直这样……”
他的辞汇已经用尽,不过此刻或许根本不需要语言。
向心爱的人表达真正的情感时,言语未免太不可靠。与其道出千百句陈腐的言词,他宁愿继续亲吻她。
卡路儿感觉到克莉亚的呼吸。自从那场空战后一直毛躁不安的心灵在克莉亚无言的温柔下得到安抚。光是和她在一起,卡路儿干枯的心情便恢复滋润。
“你喜欢我吗?”卡路儿问。
克莉亚的气息从近距离飘到卡路儿身上,让他更加陷入忘我的深渊。
“我……好喜欢你。”
“卡路儿……”
“叫我卡路就行了。”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中不知何时开始带着啜泣。
“怎么?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
“你如果不想谈,那就算了……不过我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可以吗?像是你出生的地方,还有家人……我想更了解你的事。”
“……”
“克莉亚。”
“……卡路……”
“什么事?告诉我吧,克莉亚。”
克莉亚把脸庞稍稍移开,像只胆怯的小动物般抬头看着卡路儿。
“……我也……”
“嗯?”
“……我也不知道……你的事情……”
卡路儿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困惑了一会儿后眨眨眼睛说:
“喔,说的也是。对不起,这样子很不公平吧?好,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事情,你尽管问我吧……啊!”
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窜过冰冷的念头。
有些事情他无法说出口。
关于自己的过去,他有一项必须隐瞒所有人的秘密。

——我曾经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只有阿巴斯家的人知道卡路儿·阿巴斯就是卡尔·拉·伊尔。

在伊斯拉则是只有他的干妹妹艾黎儿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克莉亚知道。
卡路儿瞬间这么想。
话说卡路儿之所以会逃到伊斯拉,就是为了远离企划王政复古的势力。折衷派的贵族担心,原本就已经很惨烈的斗争会因为第一王子生还的消息而更加恶化,因此提供资金让卡路儿和艾黎儿踏上“寻找天空尽头”名义的放逐旅程。
如果揭穿自己的身分,等于是本末倒置,失去踏上这趟旅程的意义。
没错,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卡路儿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克莉亚是“别人”吗?
不是,克莉亚不是“别人”。
她是足以信赖的朋友……不,应该说是更加亲近的存在。
对于克莉亚,他是否有必要持续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他现在所做的事,对于克莉亚是否相当不诚实?
——我在欺骗克莉亚。
卡路儿这么想。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因为克莉亚不愿谈及过去而焦躁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他只顾着批判别人,对于自己的行为却毫无反省,简直跟小孩子没有两样。他根本没有资格责备克莉亚。
卡路儿反省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将新鲜的空气送入肺中冷却火热的情绪,并以冷静的口吻开口说:
“……克莉亚,如果我说出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会让你吓一跳。就算我要求你相信我,你或许仍无法立即相信……这样也没关系吗?”
卡路儿以真挚的态度询问。
克莉亚湿润的眼睛凝视卡路儿好一会儿,思考足够充分的时间后,终于开口:
“……卡路,有件事……”
她缓缓地主动展开话题,让卡路儿感到自己的气势稍被减弱,不过还是问她:
“什、什么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咦?真、真的吗?好难得,克莉亚竟然会这么说。”
“……嗯。我只是觉得……在听你提起之前,最好先问问看……”
“喔,这样啊……好呀。虽然你大概不会猜中,不过即使你猜错了,我也不会笑你。我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
“嗯……如果猜错了……我会很高兴的。”
“啊……哈哈,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鬼吗?我开始有点害怕听你说了。”
卡路儿开玩笑地说。
克莉亚闭上眼睛,接着缓慢而平静地张开双眼,开口询问:

“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曾见过面?”

卡路儿盯着克莉亚的眼睛好一会儿。
“……什么?”
“……我觉得……很久以前……好像曾见过你。”
“……什么?”
“……在我九岁的时候,你也是同样的年纪……距今大约六年前……”
“大约六年前……”
“……嗯……”
“我……九岁的时候?”
卡路儿不需要搜寻记忆的抽屉,便能立刻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件。
他眼前再度浮现绝对无法忘怀的情景。
烙印在脑中的影像和刻印在他意识最深层的憎恶相同,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候举起镰刀的时机。
从下方往上吹起的飓风,拖曳着火焰坠落的战斗机,被毁灭的禁卫军空艇军团,断成两半、被火焰吞没而坠落的重巡空舰,肮脏的十万市民掀起巨浪……

——风之革命。

随着脑中闪过的可憎字眼,宿敌的身影再度浮现。
银白色的头发,巫女般的夸张装束,能剧面具般无表情的面孔,脸上的化妆,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

——妮娜·维恩特。

父母、王宫、第一王子的地位,都被这个呼风少女夺走。
要不是那个女人,革命不可能发生,父母亲不会被处刑,他生下来拥有的一切也不会被剥夺。这名少女是粉碎他人生的永远仇敌。
自从那天之后,卡路儿的日子便围绕着心灵中枢的憎恨而旋转。他要将母亲受到的对待全数还诸妮娜身上——这就是他的生存目的。他之所以会答应登上伊斯拉,也是因为听说妮娜将赴任为伊斯拉的管区长。他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不是寻找天空的尽头,而是要向妮娜复仇。
随着空族的来袭,他最近差点忘记这段仇恨。空战的冲击和失去朋友的悲伤覆盖长年的憎恨,漂浮在心灵的最表层。
然而只要一有机会,对于妮娜的憎恶就会突破一切情感,粗暴地支配卡路儿的意识。
自革命以来持续钉入心灵土壤中的憎恨之楔,能够瞬间撕裂卡路儿的灵魂,使黑暗情绪从裂缝中流入。卡路儿没有反抗的手段,自裂缝间源源不断涌入的黑暗情绪很快会将他的心灵染成同样的色彩。
卡路儿横眉竖目、怒发冲冠,连身体末端都在颤抖。他想要大声怒吼,并且破坏眼前的一切。
“……卡路?”
克莉亚也察觉到卡路儿的变化,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卡路儿勉强控制自己,装出平静的态度。
“……嗯……不要紧,没事……我只是有点……”
“……”
“……对不起,你会害怕吗?我有时候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嗯……只要再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
卡路儿一边颤抖一边设法辩解。他也知道当自己心中对妮娜的憎恶觉醒时,会露出恶魔般的表情吓坏其他人。他不想让克莉亚害怕,因此努力克制自己。
克莉亚也在颤抖,但她只是默默看着卡路儿,眼中逐渐泛起悲伤的表情。
“对不起。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 ”
“对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你刚刚在问,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
卡路儿重复克莉亚的问题,在记忆深渊中任意搜索。
“不知道耶,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是我自夸,小时候我周围有各式各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记得每一个人。”
“……是吗……你的地位……一定很高吧?”
克莉亚以细微但确实的声音询问。
对于这个问题,卡路儿犹豫了片刻。但他一转念,想到自己继续隐藏这件事,等于是在欺瞒克莉亚。于是,他老实回答:
“……嗯。”
在黑暗中,他看到克莉亚的喉咙吞下某样东西。
卡路儿不知道她吸入的是夜晚的空气,或是即将说出口的话语,然而,他知道克莉亚此刻相当紧张。
克莉亚以柔弱的声音勉强回答:
“这样啊……”
“……嗯。”
“那个……卡路,或许你会笑我……我也宁愿让你嘲笑我……不过……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猜测。”
“……嗯,没关系,我真的很想听你说说看。”
“那个……呃……”
卡路儿看得出克莉亚很努力地要鼓起勇气。
他在内心中替克莉亚加油,等候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心想克莉亚绝对不可能猜中。
她不可能会猜到的。
但是——

“你该不会是……卡尔·拉·伊尔吧?”

克莉亚的问题消散在夜晚的大气中。
卡路儿呆呆站在原地。
风带走沉默,接着,克莉亚再次吐出同样意义的句子。

“前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相传在监狱中病死的……王子。我在想……这或许是……你的真实身分……”

卡路儿只是呆呆望着克莉亚。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的时间。
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脸颊,这才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场,然后,没有经过思考的问句擅自从嘴里溜出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克莉亚缓缓地抬起头。
她湿润的眼中充满恐惧、悔恨、悲伤与面对真实的勇气碎片。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听到和先前同样的这句话,此刻才理解其中的重要含意。
眼前美丽的少女顿时转变为不同的形象。
卡路儿的手开始颤抖,口中再度吐出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语。
“……你是……谁……”
“……”
“……你……为什么……这么想……”
克莉亚痛苦地说出掺杂各种情感的问句:
“……你真的是……卡尔·拉·伊尔吗?”
“……”
“你不是卡路儿·阿巴斯……而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僵硬地看着克莉亚。
他的思考能力依旧无法正常运转,只是凭着感情的驱使而将双手绕到克莉亚背上。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内心擅自低语。
——不论在这趟旅程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不论有如何痛苦、悲伤或残酷的事件在等候我们……
——我都会永远爱着克莉亚。
他赌上自己的存在如此发誓。
所以,他说出实话。
“……嗯。”
“……”
“……你猜的没错,我以前的确被这么称呼。”
“……”
“卡尔·拉·伊尔……”
大气中产生电压。
“……正是我以前的名字。”
克莉亚全身顿时失去力量,弯曲双膝几乎要倒下来。
卡路儿连忙抱住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
他奋力呼唤,克莉亚才张开双眼,看着面前的卡路儿。
“对、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惊讶……不要紧吧?”
“……”
“要你别惊讶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已经不是王子,只是想成为飞行员、和大家一起上学的普通人。”
“……”
“……没错……嗯,我不是想要自豪,或是让你惊讶,只是不想再隐瞒你,所以才会……”
在卡路儿忙着辩解的这段时间,克莉亚缓缓站稳双脚,被卡路儿抱住的背部也恢复力量。她努力举起手放在卡路儿的胸前,确实踏稳在潮湿的泥土上,恢复原本的姿势。
卡路儿停顿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猜到的?”
“……”
“看穿这件事的只有艾黎,所以我真的吓一跳。你说你见过我,是在哪里呢?亚历山大宫殿里住了很多贵族,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
克莉亚如同被遗忘的冰雕般伫立在原地,默默盯着下方。
她没有回答,只传递出悲伤的情绪。
卡路儿逐渐感到焦虑。
“……别隐瞒我……我会难过的,克莉亚。”
“……”
“你说如果猜错了,你会很高兴,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是王子,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
他越是发问,克莉亚的表情越僵硬。卡路儿实在无法按捺自己,便说:
“克莉亚……鼓起勇气告诉我吧。别担心,我绝对不会讨厌你的,我保证。”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如同冰柱的水滴滑落,卡路儿迫不及待地俯身向前说:
“嗯,什么事?你说说看。”
“那个……我……”
“嗯,没关系,我在听,你努力说出来吧。”
“那个……我……”
“嗯、嗯。”
“……以前……阿尔迪斯坦正教会的神父……曾经教导过我……”
“嗯、嗯。”
“他说……真实末必会带来幸福……”
“……咦?呃,这个嘛,嗯……”
“……他说……真实有时是残酷的……所以……”
“……怎么样?”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勇气的碎片与无尽的悲伤在克莉亚的声音中强烈回荡。她越是想要隐藏,意识深处的悲哀越是从她脆弱的身影透出来,以超出言语的力量传递给卡路儿。
然而,卡路儿无法看清这股情感的根源,完全摸不着头绪。
“……什么?对不起,克莉亚,我没有听清楚……”
卡路儿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克莉亚低着头好一阵子。
大气中的电压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
过不久,克莉亚静静地抬起头,她的脸上像被迫在冰冻之地服刑的因犯般冻僵而面无表情。
“……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真相……”
雪水般的声音落在卡路儿的肩膀上。
“……我不想……被你讨厌……”
泪水沿着克莉亚的脸颊滑落。她的双手笔直朝向地面,仿佛要支撑即将崩溃的身体。她仍旧低着头,以僵硬的姿势在哭泣。
“……因为我……喜欢你……”
她勉强鼓起勇气,告诉卡路儿这件事。
“……我很喜欢你……”
“克莉亚……”
“所以……我不会再……见到你……”
“……什么?”
克莉亚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
“……克莉亚?”
“……请你……”
“……什么?”
“……请你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克莉亚再度退后一步。卡路儿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从你的记忆中……把我消除……才是最好的做法。”
克莉亚抬起头。她的脸皱成一团,卡路儿从来没看过她这样的表情。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克莉亚缓缓后退,两人之间拉开为伸手无法触及的距离。
卡路儿努力运转脑袋,勉强理解克莉亚这句话的意思。
——克莉亚在向自己道别。
当他领悟这一点,立刻大喊: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这么说?”
回答他的是克莉亚的啜泣声。她努力抑制自己,却无法阻止强烈的悲伤涌出。
“……克莉亚!”
卡路儿伸出双手想要抱紧她,克莉亚则转身开始奔跑。
他连忙要追上去,然而在这时候——夜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噪音。
卡路儿惊讶地抬起头仰望星空,看到的是银灰色的钢铁编队。
月光勾勒出层层重叠的钢铁翅膀轮廓。和那可憎夜晚相同的螺旋桨转动声,演奏出令人无法忘怀的旋律。
——天空一族。
探照灯的十几道光束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照亮敌军夜间轰炸机编队的底盘。这支编队由每组四架双人舰上轰炸机组成七组编队。轰炸机的机身不大,只悬挂一颗炸弹,引领着掩护用战斗机队往范﹒维尔方向前进。
敌机编队颇具规模,虽然比不上前日空战中由三方来袭的威胁,但从整齐的编队飞行也看得出这是一场规划完善的攻击。
——空战要开始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地面,看到克莉亚不顾眼前的异状,仍沿着湖岸小径奔跑。
“克莉亚,等等!”
卡路儿毫不犹豫地追着远离的背影。
通知敌军来袭的警笛声传到锡克拉湖畔,圣特汝尔的居民想必正急忙躲进防空洞里。伊斯拉右岸的高射炮群已经敞开炮门,朝着夜空射出数朵火焰的花朵。
克莉亚不时望着天空,加快脚步逃跑。
卡路儿一边观察敌机的动向一边追逐克莉亚。
远处的震动沿着地面传来,阿斯卑纳山地后方的天空染成红色。
敌机想必是在对梅克留斯机场发动攻击,来回于夜空中的探照灯光束偶尔会照亮空艇骑士团迎战敌机的场景。
敌军编队的航线从范·维尔横跨伊斯拉前往圣特汝尔方面,螺旋桨的声音逐渐接近,数架被骑士团战斗机追赶的敌军轰炸机放弃攻击机场,悬挂着炸弹继续飞翔。照眼前的情况看来,这些轰炸机有可能会将剩余的炸弹丢到圣特汝尔。
锡克拉湖不在敌军编队的航线上,应该还算安全,但盲目的奔跑仍旧会有危险。从先前的空战经验得知,空族相当喜爱夸耀自己的驾驶技术,他们或许会如同热衷猎兔的贵族般,半是游戏地朝着在地面上奔跑的目标攻击。为了日后向同伴炫耀,这些士兵不惜夺走他人的性命。
敌军编队越过阿斯卑纳山脉,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圣特汝尔即将面临危机,然而此刻卡路儿能做的事只有拦住克莉亚。
“克莉亚,等等,现在乱跑很危险!”
卡路儿大声喊叫。克莉亚仰望夜空,看到飞在前方的敌军编队侧面,三架仍挂着炸弹的轰炸机朝着圣特汝尔前进。聪明的她或许理解到卡路儿话中的含意,终于停下脚步。
卡路儿也停止奔跑,调整呼吸观察敌机的情况。
对空炮一再发射,圣特汝尔的天空被数百道火线割破,温柔的月光与星光被青紫色的炸药火焰蒙蔽。
五架空艇骑士团战斗机从范·维尔方面追在空族后方飞来,但敌军战斗机编队不仅没有逃避,反而在圣特汝尔的上空回转,由正面挑起格斗。卡路儿和克莉亚身处的伊斯拉左岸,天空中顿时回荡着螺旋桨的噪音。
另一方面,空族的轰炸机依旧异常勇猛,完全不畏惧对空炮,反而像是要夸耀勇气一般飞入炮火之间,纷纷丢下机上悬挂的炸弹。
卡路儿感到脚底传来沉重的震动,由地面喷起的火焰将防风林的树叶后方染成红色。转眼间,熊熊大火点燃夜空底层,即使隔着两公里左右,仿佛仍能听见负责灭火的消防队员在嘶吼。
敌我双方的战斗机接二连三拖曳着火焰划过夜空坠落。先前的静寂消失了,焚烧地面的火焰、生命殒落的火花,以及对空炮绽放的巨大花朵,将星空浸染成鲜红色。
克莉亚伫立在原地,沐浴着从天空照射下来的血色红光。
“克莉亚……”
卡路儿朝着瘦小的背影呼唤。
从卡路儿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圣特汝尔的火焰在克莉亚的背后燃烧。防风林黑色的轮廓将红色的天空切割为锯齿状,而克莉亚就像是映在红色背景上的剪影图案。
“别动,现在奔跑太危险了。”
“……”
“在这里比较安全,我们乖乖在这里等敌人离开吧。”
克莉亚没有回答,只是观望着远处的火灾,从她瘦小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内心蠢动着种种情绪。
卡路儿调整呼吸,又开口询问:
“……你可以说明清楚吗?”
“……”
“……我不了解,为什么当你知道我是王子,突然就拔腿逃走?”
克莉亚沉默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缓缓回过头。
先前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已经消失,月光在黑夜中映照出克莉亚失去感情的白色面孔。
不知道为什么,月亮、星星和战场的红色火焰好似都臣服于克莉亚。
此刻的克莉亚甚至带有威严的气息。
“……咦?”
卡路儿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光景。
在夜空底层扩散的火焰,人们的怒吼声,来自天上的光线映照出能剧面具般无表情的脸孔……
克莉亚的黑发被月光染成银白色,随风飘扬。
宛若银白色的头发……
“……咦……”
记忆的长枪刺穿卡路儿的脊椎。
“……咦……”
眼前的光景——
“……咦……”
——酷似他在六年前的亚历山大所看到的景象。
“……咦咦咦……”
银白色的头发,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具脸孔,还有……野葡萄色的眼睛。
坠毁地面的战斗机发出巨响,燃起更旺盛的火焰。
焚烧的气息钻入卡路儿的鼻孔,和六年前革命之夜间到的毁灭气息相同。
鲜血与铁的味道再度在他日中扩散。
他像一只狗一样被涌入宫殿的民众拉扯,强迫亲吻小小的鞋子。
那一天他被压倒在地上,却仍旧奋力抬起头,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狠狠瞪着宿敌的面孔——那副表情此刻刚好重叠在克莉亚脸上。
卡路儿哑然张开嘴巴。
“啊……啊……啊……”
他的双眼几乎和当时张得一样大。
“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类似动物的呻吟声。
“啊……呜啊……呜啊啊啊啊……”
呻吟声转变为无法抑止的狂吼。
卡路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扭曲着脸孔,双手放在身后往后爬。
克莉亚没有说话,仿佛刻意要维持面无表情的姿态。在她背后,一架又一架战斗机拖曳着长长的火焰坠落。在螺旋桨临终的噪音中,掺杂着卡路儿的尖叫声。
“啊啊啊!呜啊啊啊!”
他的理性已经消失,只有类似野兽的叫声从腹部底层升起。
卡路儿的右手指着克莉亚。
他的食指笔直地指向克莉亚的眉间。
“……你……你……是……”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扭曲。
“……你……你……你就是……”
他的语气夹带着憎恶,声音也变得沙哑。
累积六年的仇恨使卡路儿怒发冲冠、横眉竖眼,眼中布满血丝。从那一天以来,持续累积在他灵魂中的负面情感让他露出恶魔般的表情。
他扭曲的嘴巴吐出篡夺者的名字。

“妮娜·维恩特!”

晚风带走空中的炮火烟雾。
划过夜空的数十道火焰尾巴看起来就像鲜红色的流星。
克莉亚静静地注视着卡路儿,接着以没有表情的面孔回答:
“没错。”
她的声音也失去感情。

“我就是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张大的眼睛更加强烈地瞪着克莉亚。
尖锐的喊叫声穿破星空。卡路儿将双手贴在太阳穴上,拉扯着头发,在恐慌中只能继续尖叫,痉挛的横隔膜反覆喷出撕破喉咙的咆哮。
克莉亚没有做任何辩解。
她只是转身背对卡路儿。

“再见。”

克莉亚道别之后,再度开始奔跑。
卡路儿并没有追她,只是在星空下抓着头发狂吼。他没有办法做出别的举动,思考能力也早已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在不知何时能够结束的恐慌中,只有憎恶自灵魂底部涌现,唤起源源不断的尖叫。

克莉亚拚命跑向停在湖畔的脚踏车,骑上车逃跑。
她穿过黑暗的湖畔小径,来到市区。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她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反覆斥责自己。
克莉亚无法看清凹凸不平的地面,但她不在乎自己是否跌倒。她觉得自己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像这种毫无价值、胆小、卑鄙又拙劣的自己,干脆消失算了。
“真恶劣!我是最恶劣的人!”
泪水自她的脸颊上滴落,飘到脚踏车的后方。
她一直向周围的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这就是她受到的报应——残酷且严厉的报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克莉亚踩着踏板,不断向卡路儿道歉。
卡尔·拉·伊尔。
美貌、身分与权力——生下来便拥有一切的第一王子。然而,他灿烂的未来却被夺走,而把他放逐到市井间的正是克莉亚。如果没有她呼风的能力,“风之革命”不会发生,卡尔·拉·伊尔仍旧能安稳坐在王子的宝座上。
为什么她必须在伊斯拉见到这个人?
为什么她会爱上他?
她喜欢卡路儿,喜欢到胸口苦闷的地步。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喜欢上某个人。光是发现自己也具有和平常人一样的感情,就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然而——
“神啊。”
为什么?
“神啊!”
这种痛苦有什么意义?
“请回答我,神啊!”
——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吧?
——您只是在玩弄我、从中取乐而已。
——您现在大概坐在天上的宝座,手中拿着葡萄酒杯欣赏我受折磨的模样。
——如果不是的话……
“请说说话吧!”
这种痛苦如果真有意义……
“请开口告诉我。”
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展现类似的奇迹,让星星掉落下来,或将天空撕裂。
“请回答我。”
星空只是展现永恒的静谧,俯瞰地面的生活。
“请回答。”
沉默是否就是回答?还是——
“难道您根本不存在?”
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回答。
如果神不存在……那么忍受痛苦不就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咬紧牙关向前迈进,也没有任何意义,痛苦只会继续袭来。即使努力克服困难,哪天死了之后也会归为虚无,努力与成长都没有意义。
人类遭受痛苦折磨、匍匐于地面、彼此伤害、承受地狱般的时光,然后毫无意义地死亡,就如同虫子一般。这世上没有拯救人类的神——人类只是因为自然的有机反应偶然诞生在地面,只不过是传递遗传基因的工具。
如果这是人生的真相……
“那么,我就坐在椅子上吧。”
她没有必要努力逼迫自己成长。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
革命政府的干部给予失去呼风能力的她这项工作。
坐在豪华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前方。不说任何一句话,不和任何人接触,没有父母、兄弟姊妹或朋友,孤单地坐在椅子上,只需要偶尔承认提交到面前的案件——这样一来,即使像她这种人也能够受到他人需要。
没错,自己的工作就是永远孤单地坐在椅子上,如此而已。
正是因为贪求更多,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真是大傻瓜。
“我还是坐在椅子上吧。”
克莉亚仰望月亮喃喃说道。
没错,她应该一开始就听从乌西拉伯爵夫人的话。
她不了解自己的本分,胆敢逾越规范,才会得到如此惨痛的报应。
她不再追求多余的目标,只要扮演好妮娜·维恩特的角色,到死为止都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她人生的意义,也是她诞生的理由。
克莉亚下定决心,快速骑着脚踏车,泪水不断飘到脚踏车的后方。


第二章 复仇


圣泉仿佛没有尽头。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伊斯拉的航线上仍旧只看得到“喷起的海水”。
由于无法降落到海面上,氢电池自然无法充电。限电生活的影响扩及所有层面,警戒敌军工作只能从阿斯卑纳山脉的观测点进行目测,甚至连戒备用的飞机都无法派遣。居民们被迫过着没有电力的生活,主张返回的声浪越来越大。
在没有地图的探险航海过程中,船员中势必会出现主张返回的声音,为此在伊斯拉出发之前,已经发给所有参与者“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在抵达目的地前绝对不会返回”的切结书,只有签署这份文件的人才能够登上伊斯拉。不过人类处于极限状态时,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对神许下的承诺更重要,因此有许多居民开始倾向返回派的主张。
安抚民情也是航海长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经过缜密会议后讨论出的宣抚官前往民众居住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说服工作,并拿出伊斯拉出发前的切结书,努力摘掉暴动的种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现况下,即使回头也会遭遇同样的结果。空族从伊斯拉后方断续进行小规模的空袭,每受到一次攻击,空艇骑士团的战力就会被削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空族追上,被迫进行决战。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让踏入圣泉的人生还,不论航线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都没有太大差别。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前进——这是路易斯不变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约七年前曾经一度来到圣泉前方而逃回,这次他不能再度回头,不论如何都要越过圣泉,抵达“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就是为此而存在,他也是为此耗费七年的岁月。
在航海长坚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圣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阳照射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宿舍的中庭。
时节虽然即将迈入初秋,草坪却仍旧绿意盎然,蒙上闪闪发光的朝露湿气。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晒完衣服后,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以忧郁的表情望着天空。
天空似乎浑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旧透明清澈,毫无污点的白云吸饱了朝阳,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飘向伊斯拉的后方。
在抵达圣泉之前,这样的早晨一定充满欢笑。大家会把白色的户外用餐桌搬到绿色的草坪上,艾黎儿会准备好吃的料理,千春则会捣麻糬,大家边说笑边享受早餐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莎朗望着一片沉寂的男女学生宿舍,眼中露出感伤的神情。
两天前,他们替死者建造墓碑,并痛哭一场。
剩下的圣特汝尔班学生都努力要切换心情。他们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须连死去学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仍旧与昔日的开朗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负责迎击的范·维尔班学生全都战死,至于圣特汝尔班方面,光男和沃夫冈也已战死,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则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驾驶飞机,出院后将转入普通科。和卡路儿乘坐同一架飞机的艾黎儿因为肩膀受伤而住院中,即使伤口复原,左手臂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此外,奈奈子在领教空战的恐怖后,打算放弃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希望转入普通科。千春要恢复以往的开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莎朗忍不住叹一口气。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儿。
他在空战中幸存归来,大家都期待能够仰赖他的经验,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然而在前天晚上发生的小规模空袭以后,他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很奇怪。
空袭的隔天早上,圣特汝尔的居民发现卡路儿倒在湖畔,便将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没有重伤,但不知为何脸颊、太阳穴和头皮都有被抓伤的痕迹。由于他的指甲嵌着皮肤和头发,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伤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之后,卡路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叫他吃饭也没有回应。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莎朗担心地从门外大声呼唤,试图要强行进入房间,却被卡路儿以从没有听过的可怕声音怒吼。
光是想到当时卡路儿的怒吼声,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从那声音几乎完全无法辨识言语内容,好似野兽的咆哮。莎朗听到那阵怒吼,立刻明白此刻关在房间里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卡路儿。
如果有艾黎儿在,或许还有办法对应,但是她仍需要安静休养,莎朗不想让她担心,因此没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内没有人能够应付卡路儿,他一直没有吃饭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独自一人锁在房间里。
有谁能够想想办法?
连平日坚强的莎朗,都不禁认为沉重、阴暗、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学生宿舍。
“早安。”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莎朗转头,立即吓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面前的是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的娇小少女。
“舍、舍监!”
莎朗忍不住将双手举到眼前防卫,腰部往后缩,打算一有机会就要逃跑。
不过,派遣舍监静香剪成娃娃头的头发完全没有晃动,双眼依旧闭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么事?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
莎朗像是面对妖怪一般尖叫。
静香无声地拖着脚步往前进,逐渐缩短与莎朗之间的距离。
莎朗的太阳穴冒出冷汗。
静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钱,而且是惊人的食量与破天荒的金额。
她无法忘记在那恶魔般的夜晚,眼前这个妖怪的战斗方式。
莎朗当时面临空族地上部队的突击,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运动服打扮的静香却挡在她前方,只凭短刀和“苦无”飞刀就摆平手持机关枪的敌军部队,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简直属于不同的次元,甚至让人觉得只要有这只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处还不仅如此。
这只妖怪在制服敌人之后,回到己方阵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并以施恩的态度索取莎朗的粮食。莎朗胆怯地递给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势猛吃,完全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她的肚子不断咕噜咕噜地响着,吃尽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后,就在炮弹声中打瞌睡。从她那副模样可以想见,超凡的战斗力似乎无法持续太久,在过度疲惫之后便丧失战斗能力。她没有持续守护伊斯拉地表的防卫能力,只能针对单一据点进行暴风般的快速攻击。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相当具有威胁力。
隔天,静香向凯格斯高中的校长申请惊人的特别劳动津贴,据说校长看到文件上的金额便睁大眼睛昏厥过去。目前双方似乎仍在进行劳资沟通,很难断定这项争执能否在航行圣泉的期间获得结论。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莎朗吞下涌到喉头的疑问,双手掌心朝着静香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并且窥伺着逃跑的机会。
妖怪闭着双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逼近往后倒退的莎朗,口中低声说:“我有一个想法。”
“呜!”莎朗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猛烈摇头。“我没有钱也没有食物!”
静香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尽到舍监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带点无奈,算是相当罕见的态度。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场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烦你了……”
莎朗总算点了点头,看来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气氛。
然而,什么是舍监的责任?莎朗点头之后歪着头思考,这时从静香背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舍监,我准备好了哟,”
制服上套着围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过来,从静香背后抱住她。
“危险!”
莎朗高喊,千春以诧异的表情抬头看她。
“咦?为什么?”
“啊,没事,对不起……没什么。”
莎朗尴尬地羞红脸颊,心想千春没有实际目睹那场战斗,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好喜欢舍监哟~”
千春欢喜地以脸颊磨蹭静香的后脑杓。
静香面无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应:“我也很喜爱千春同学。”
“哇,我很爱你唷!”
千春将手臂插入妖怪的两侧腋下,把她像婴儿一样高高抱起举向天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旋转。妖怪不知为何显得全身无力,像一具尸体般任凭手脚随着离心力摇摆,两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门牙,从门牙缝隙发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声音。静香当晚就是在吐出这串意义不明的声音后,一瞬间制服敌军的据点。
莎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双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托!把她放在地上,离她远一点!”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哟!”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头,看到降落在地面的静香和双手绕到背后的千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歪着头看她。她勉强恢复镇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没事……对不起,嗯……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事情……”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对了,你刚刚说要准备什么?”
“啊,我们打算来捣麻糬!我想到好久没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爱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静香则坐在石自上静静等候。
莎朗呆呆地望着石杵和石臼,终于泛起安心的笑容。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们来捣麻糬吧!肚子吃饱才会有精神,我去叫大家过来。”
千春卷起袖子,以笑容回应。
“嗯,我们在这里捣麻糬。舍监,好久没捣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捣出最棒的麻糬。”
静香低声说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发出吆喝声,挥动那根得自斋之国外婆的石杵,静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动作拉动糯米团,两人以绝妙的默契捣起麻糬。
莎朗离开两人走向宿舍。
她边走边反省自己不应该过分畏惧舍监。仔细想想,舍监当时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战斗,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亏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于劳动津贴的争议,或许只是她隐藏内心害羞的举动,不是真心要申请……不对,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请津贴。不过……嗯,总之她的确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静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关。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听到千春的石杵轻巧地发出“啪、啪”的声音。
捣麻糬声中掺杂着笑声。千春的笑声比以前更开朗活泼,仿佛要唤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
莎朗耳边响起千春所转述的光男话语。
她闭上眼睛,将头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声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声音仿佛是要传递给不在眼前的对象。
“别哭。”
莎朗仍旧将脸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别哭,傻瓜。”
她紧咬嘴唇,全力忍住泪水。
“我得回应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励自己。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哭过,她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眼睛,在玄关侧面的镜子中确认眼睛没有肿起来,并勉强露出笑脸。
她得装出最像样的笑脸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没吃了……”
飞行科的学生之一——宪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刚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里咀嚼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却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鲁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眉毛一直保持着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没有食欲……”
一旁的班哲明也只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见状,笑嘻嘻地用网子烤麻糬,督促他们:
“喂,不行啦!振作一点!”
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总算勉强吃完一块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两人同时比出胜利手势,却看不出丝毫气势。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振作的样子啊~”
旁观的奈奈子无奈地叹一口气。
五名住宿生和舍监——总共六个人——一起吃早餐,场面理应还算热闹,气氛却仍旧有些消沉。
当众人聚在一起,就无可避免会想到不在场的人。
大家要永远一起飞翔。抵达天空的尽头后,要共同跳舞庆祝——过去许下的承诺,今后该如何实现?
宪明只吃一块麻糬,完全没有碰饮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试着鼓舞他,他也只是无力地笑着,不像以前那样轻佻地回应。
他在战争前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而且现在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这点深深刺痛宪明的心。
他因为言行轻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绰号,自己也很中意这个称呼,自以为“反正没人会拿我说的话当真,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紧”,因此更加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地步。
庆祝抵达圣泉的典礼当天,在大家收拾摊位后回宿舍的途中,他随性地对光男开玩笑,却引来千春哭着抗议,他一时恼火便使用相当过分的言词。他当时只想着,反正事后再道歉就好,而且光男应该很习惯被嘲笑,这根本不算什么。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〡”
‘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宪明想起自己当时的谩骂,胃部就感到一阵紧缩。
当光男在战斗的时候,宪明躲在土囊后方抱着头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发抖。他没有想到战场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另一方面,光男却在如此恐怖的战场为了保护千春与伊斯拉而奉献性命。那场空雷轰炸行动,可说是足以名留巴雷特洛斯战史的一大战果。
——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宪明打从心底这么想。他绝对比不上光男,也办不到那种事。
——我只是个路人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平凡到了极点,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赢过有才能的人。毕竟他的脑袋、运动神经和容貌等先天条件都太过平凡,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宪,你很没有精神哟~怎么不像平常那样说些蠢话啊?”
千春笑咪咪地对宪明开口。
宪明抬起视线看了千春一眼,立刻低下头。
“……嗯……真抱歉。”
“……”
莎朗从近处观察宪明的态度,难过地咬着嘴唇,接着又装出笑容说:
“你如果吃不下麻糬,要不要吃面包?艾黎做的草莓果酱还剩下一些。”
“呃……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下次再吃吧。”
“是吗……”
中庭笼罩在难以承受的沉默中,不论如何努力尝试,沉重的气氛仍旧再度降临在众人的肩膀上。
莎朗改对奈奈子开口。
“奈奈,你呢?还是没有胃口吗?”
“嗯……我不太想吃……”
奈奈子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也一直都没有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喜爱闲聊八卦。她只有一次不经意地提起,她想要放弃当飞行员的梦想。
“……你找到答案了吗?”
莎朗询问她,奈奈子无精打采地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我现在好怕飞到天上……”
“……没错,的确很可怕……直、的很可怕……”
“嗯……我喜欢驾驶飞机……可是没办法对人开枪……”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吧。好吗?”
奈奈子默默点头。
“我很喜欢说故事或写东西……所以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比较适合往那方面发展……”
奈奈子说到这里时——〡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
“艾黎?”
“哇,大家一起在吃早餐啊?好好喔,我也要吃,”
艾黎儿笑咪咪地走进来。
她穿着制服,左手臂用绷带挂在胸前。
艾黎儿的出现顿时扫去现场的阴霾。莎朗立刻跑到她身边,担心地问:
“艾黎,你不要紧吗?你现在的状况应该还不能出院吧?”
“不要紧啦!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被送进医院,我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占据那么好的床位呢?反正伤口已经缝合,我决定回宿舍继续疗养啦。”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艾黎儿周围。
艾黎儿放松心情,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哇,千春做的麻糬!我好想吃!”
千春也露出笑脸,双手握着艾黎儿的右手蹦蹦跳跳。
“嗯,我马上去烤!我会马上烤好哟,艾黎!”
她的声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情感,说完立刻跑向烤肉网。
“呃,这不是吃剩的……只是因为我吃不下,所以……给你吃吧,艾黎。”
当奈奈子扶着艾黎儿坐在椅子上后,宪明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麻糬递给她。艾黎儿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阿宪,你怎么了?眉毛都垂下来啦。哈哈,真奇怪。”
她毫不犹豫地把麻糬丢入嘴里,咀嚼几口之后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好好吃!好好吃喔!嗯嗯,砂糖酱油的调味恰到好处。我还想吃!”
艾黎儿晃动着双脚,欢欣喜悦地吃着刚烤好的麻糬。
“艾黎,太好了,你已经恢复活力啦~艾黎回来果然就不一样~”
奈奈子半哭丧着脸向她撒娇。
艾黎儿动着嘴巴,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真伤脑筋,麻糬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我住院以后已经养胖一些,可是还是吃个不停。算了,就当作庆祝出院大吃一顿吧。千春,再帮我烤三块麻糬!”
“没问题!”
“咦,那个笨蛋呢?怎么没看到他?该不会还在睡觉吧?要不要我去踢醒他?”
众人听到艾黎儿的问话,彼此面面相觑,接着由莎朗将卡路儿目前的状态告知艾黎儿。
艾黎儿在听莎朗讲述的过程中,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听完不禁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哦……这样啊……”
“他会常常变成这样吗?我觉得,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卡路……”
“呃……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几次,就像旧病发作一样……那家伙小时候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一直苦恼着他……当他因为某种契机想起过去的事情时,就有可能会……爆发吧。”
“这样啊……”
“嗯……不过听你的说法,他这次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你说他抓着头发晕倒在湖边?我好像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发作情况……”
艾黎儿说到这里,开始在脑中思考。
在伊斯拉只有艾黎儿知道卡路儿的过去。她知道卡路儿深深憎恶妮娜·维恩特,希望让她落入和母亲同样的下场。
在湖畔想必是发生了某种和妮娜维恩特有关的事件,才会让卡路儿自残并且失去意识,回来后也一直关在房间里,甚至对同伴大吼大叫。
艾黎儿抬头仰望男生宿舍,看到卡路儿的房间拉上窗帘。那个少根筋的男生,竟然不会想要晒晒舒服的朝阳。
——我不认识这样的卡路。
艾黎儿的心跳不寻常地加快。
她内心一直担忧着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当卡路儿过去的阴霾再度浮现……
他和妮娜·维恩特来到同一座岛,朝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自己过去的伤口。届时他会变得如何,连艾黎儿也不知道。
父母亲被杀、房子被烧毁、被剥夺第一王子的头衔并放逐到市井之间——这样的经验会造成何等程度的痛苦,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艾黎儿也无法轻易针对他的过去说出安慰或鼓励的话语。
“卡路……不要紧吗?连艾黎也没有看过的症状……不是很严重吗?”
奈奈子不安地询问。艾黎儿将右手举向天空,用鼻子吐出一口气。
“真是的,每次都这样……麻烦死了!他大概一点都不在乎让大家担心或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没这回事……”
“总之,现在先别理他,反正他好像想要独处。等他肚子饿了,就会像平常一样找一堆藉口走出来啦。”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别担心,那家伙是个笨蛋,明天就会忘记一切,变得跟没事一样。对了,听说在离开圣泉之前,学校课程和训练都暂停喔,真幸运!这样我们要做什么呢?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可以洗衣服……啊,莎朗已经洗好……我想到了,商店街正在进行复兴工作,我们去帮忙吧?面包店好像也遭到火灾,那里的阿姨常常算我便宜一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帮上她的忙。”
莎朗笑着说:
“也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活动活动筋骨,心情会变得比较好。”
奈奈子也立刻举起手说:
“我也要去~那家面包店好可怜喔~”
其他住宿生都没有异议,于是大家整理完餐具之后便换上飞行服,在舍监的目送下前往圣特汝尔。住宿生中只有卡路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去叫他也没有回应,因此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放眼望去,九月的蓝天没有一片乌云。大家走一会儿,看到圣特汝尔的市区。
街上处处可见空袭的痕迹。建筑的外墙被打穿,露出烧焦的室内;原本漂亮的石板街道处处都是裂痕,熏黑的路面往下凹陷。数百名居民忙着复原工作,脸上、手上和裤子都被煤烟染黑,不时发出怒吼声,汗水中夹带着尘土,卖力地在修复街道。
“灾情真的很严重……”
“而且不久之前又有一次空袭……真是的,这里是平民居住区,怎么可以当作攻击目标呢!”
“大概是因为在范维尔上空受到空艇骑士团强烈迎击,才把剩余的炸弹投掷在圣特汝尔吧?他们的目的或许是要让居民产生动摇,造成内部分裂。”
“空族感觉真讨厌,好像完全摸透我们讨厌什么。”
“有史以来踏入圣泉的探索舰队全都被他们歼灭,想必对方也累积了不少战术经验吧。”
听了班哲明的评语,众人的表情都变得黯淡。
大家常光顾的面包店已经全毁,在原本是厨房的瓦砾堆中,五十几岁的女店主正奋力要把埋在底下的烤箱挖出来。
“阿姨!”
艾黎儿跑上前喊道。
店主抬起沾满煤烟的脸,看到艾黎儿左手绑着绷带,不禁睁大眼睛喊:
“哎唷,艾黎,你怎么受伤了?”
“我只是一时不小心……对了,阿姨,让我们来帮忙吧!我们帮你挖出埋在底下的东西,收拾垃圾和废弃物!”
“你在说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好好躺下来休息啊!我会替你送去刚出炉的鸡蛋面包,你赶快回家睡觉!”
“阿姨,冷静一点!店里变成这样,你要怎么烤面包?你看,我带好多朋友一起来,拜托让我们帮忙吧!”
众人齐声打招呼,店主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眯起眼睛说:
“哎……你们真是好孩子,不过只帮我的店感觉过意不去,请你们分头去帮忙其他地方吧,这样对大家比较有帮助。”
“嗯……说的也对。好,大家分头帮忙吧!希望商店街能尽快恢复活力!”
其他住宿生当然没有异议,众人分散到大街上的各个角落,投入修复工作中。无法使用左手的艾黎儿以右手移开建材碎片,协助挖出埋在瓦砾下的家具。
将近三百名居民彼此协助,进行费力的修复工程。处处可以听到有人在谈论先前的空袭,有不少人担忧现状或对今后感到不安。居民间也开始有人对以路易斯为首的四人议会表示不平与不满。
到了中午,大家暂时休憩片刻,一起吃午餐。住宿生并排坐在地上,吃着商店街的店主们提供的配给黑麦面包及蔬菜汤。
“哎……好累喔。不过,大概还得忙上一阵子。”
“即使修复完成,如果又被另一场空袭破坏,那也没有意义……”
“阿宪,你真是悲观,眉毛都变成八字眉了!别老是说些灰心话嘛!”
艾黎儿以开玩笑的口吻取笑他,但宪明只是含混地在嘴里咕哝,没有正面回答。一旁的女店主双手又腰笑着说:
“辛苦了,谢谢你们。要不是我的店变成这样,就可以亲自烤面包给你们。”
“不用啦,阿姨。你平常总是算我们便宜一点,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真是的……像艾黎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也得受伤呢?路易斯提督到底在做什么啊!”
店主边叹息边抱怨。艾黎儿带着开朗的笑容,把可以活动的手举到面前挥了挥,说:“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们好歹会驾驶飞机,当然有可能会上战场。这不是提督的错。”
“即使这么说……可是造成这么大的灾害,为什么还要继续这趟旅程?他为了自己的功绩,把大家卷入危险,牺牲这么多人,应该可以考虑放弃了吧?如果继续前进,一定会出现更多死伤,或是像我这样失去整间店的受害者。”
艾黎儿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店主所说的话恰好是返回派的主张,虽然就道义上来说没有问题,但艾黎儿总觉得内心有些不能释怀。
——返回真的比较好吗?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转换为语言。
这时,艾黎儿身旁的千春开口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
千春低着头,朝地面说话。
“……这趟旅程……等于失败了……”
千春鼓起勇气,将意见传达给店主。店主皱着眉头说:
“即使没有找到天空的尽头,但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知道圣泉潜伏着敌人,算是很大的成果。何不趁现在回头,下次带更多军队回到这里呢?”
“可是……这样的话……”
正当千春要继续说下去时,商店街的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呼声。
“哇啊,是马车!”
“好棒喔!好帅的军队!”
原本在吃饭闲聊的居民也露出诧异的表情望着欢呼声传来之处。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朝他们接近,其中掺杂着马蹄声。
“……怎么回事?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吗?”
住宿生也站起来看同样的方向,喜欢凑热闹的群众率先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哦,是仪队!”
“还有禁卫骑兵!”
“这么说来,一定是妮娜!妮娜·维恩特来了!”
人墙发出欢呼声,住宿生也议论纷纷。
“好像是管区长来了。真难得,她平常不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呢。”
“大概是来慰问吧?圣特汝尔的民心变得很消沉,她一定是来鼓舞大家。”
“这么突然?事先完全没有联络就来了耶。”
“如果事先联络,会让返回派的人有时间准备抗议活动,所以这次算是奇袭吧。”
“我们也去看看吧。如果不快一点,就没办法亲眼看到她。”
“说的也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妮娜呢。”
大家都和艾黎儿一样,过去不曾有机会从近处看到妮娜维恩特,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瞻望小指头大小的身影,没有仔细看过她的长相和服装。听说她长得相当美丽,所以大家都想一睹芳容,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传来盛大的欢呼声,部分居民高喊着妮娜的名字。在前方引导的仪队将人群分散到两边,禁卫骑兵从马鞍上喊话:
“妮娜·维恩特管区长即将造访此处,请各位退散到街道两旁,绝不可以冲到道路中央。管区长的个性非常纤细,如果她主动攀谈,回答务必不得失礼!”
居民的表情因喜悦而散发光芒。妮娜·维恩特虽然被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放逐到此,但在民众之间的人气依旧很高。除了她的功绩之外,神秘的容貌与天人般的存在感,也让人们对她自然而然产生敬畏之心。她鲜少出现在人群面前,自革命以来或许是头一次造访民众居住的地区,因此不论大人小孩都无法隐藏兴奋的表情,乖乖服从高姿态的禁卫军下达的命令,站在大街两旁等候伊斯拉管区长的到来。
不久之后,由四匹马牵引的豪华马车来到圣特汝尔商店街。
马车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经过居民面前,坐在车中的正是妮娜·维恩特。她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冰冻的表情泰然望着前方。
全体居民都兴奋地挥手,高声欢迎她的到来。大家虽然知道实际运作伊斯拉的是四人议会,管区长没有实权,但她的人气依旧是伊斯拉第一。
马车来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停下来,居民们都屏住气息。
一名高个子的禁卫军单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打开车门。
妮娜·维恩特站起身,由禁卫军牵下马车。
居民们高声欢呼。没有人预期到能够在伸手可以触及的近处目睹妮娜·维恩特的尊容。
然而,艾黎儿此时注意到的不是妮娜,而是那名禁卫军。
“伊格纳修?”
这名禁卫军虽然将银色头盔戴得很低,盖住眼睛的上方,但从他高挑的身材和只露出一半的英俊侧脸,仍旧能看出他是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虽然是住宿生,但是在共同生活将近五个月之后,仍旧无意和同居的学生们进行交流。神秘的美男子伊格纳修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艾黎儿,以惯练的动作协助妮娜下车,并以和平时没有两样的冷淡眼神眺望居民的行列。
其他住宿生也注意到了。
“咦……那是……伊格纳修?”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打工……也不可能站在那里吧……”
所有学生都诧异地歪着头,但伊格纳修完全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注视着人群。
“好神秘喔,为什么?为什么伊格纳修会站在那里?”
最爱八卦新闻的奈奈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从以前便对拒绝与他人交流的伊格纳修抱持着种种臆测。
另一方面,主角妮娜维恩特将冰冻的眼神瞥向居民,无声地开始向前迈进,不时观察着崩塌的建筑物。
“好美……”
“真迷人……”
“她真的是……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呢……”
道路左右两旁的女人们陶醉地叹息。妮娜的身影在残破的灾区风景中格外突出,仿佛包裹在散发着淡光的茧中。她每走一步,商店街沉郁的空气就被来自天上的美貌吹散。
住宿生一眼看着伊格纳修,另一眼则注视着行进中的妮娜,原本只注意伊格纳修的艾黎儿也将些许视线移向妮娜。
“——咦?”
艾黎儿把原本歪向右边的头摆正,这回改为歪向左边。
“……咦?”
她揉揉眼睛,注视妮娜的侧脸。
“咦……那是……咦咦……”
妮娜长得和某人非常相似。
艾黎儿转头观察其他住宿生的反应。虽然每个人都是从近距离看着妮娜,却没有人表示任何疑问。
“等、等一下……咦咦咦?”
妮娜仍旧望着前方,走过住宿生的面前。
艾黎儿瞪大眼睛看着妮娜的背影。
纤细的背部、从脖子到肩膀的线条、瘦削的腰部、柔软的双腿、走路的方式……这个背影和某人未免太像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和长度不同,脸上也化了浓妆,但只要除掉这些,几乎等于是……
“等等!那是……咦咦咦?”
艾黎儿指着妮娜的背影,转向其余住宿生,但没有人像她那么惊讶。奈奈子露出陶醉的笑容对艾黎儿说:
“真是惊人,没想到伊格纳修竟然是禁卫军仪队。他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呢?”
“呃,我不是在说这个……咦?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吗?”
“嗯?发现什么?”
“呃,那个……咦?难道是我想太多?”
“什么事呀?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告诉我吧!”
奈奈子兴奋地凑过来,艾黎儿呆愣半晌,独自思索一会儿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呃,这个嘛……抱歉,我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嗯……我得再去确认一次。”
“怎么回事?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更在意啦,”
“对不起……嗯,对不起……不过,我得看得更仔细一点……”
艾黎儿嗫嚅说完,将视线转回妮娜的背影。
妮娜在禁卫军护卫之下检视商店街的情况,不时对居民们说一、两句话。被她问话的居民都摘下帽子,以戒慎恐惧的态度报告现状。只要是妮娜前往之处,居民们都会展露笑容,并予以温暖的掌声与欢呼。
妮娜巡视过毁坏的建筑物,并与民众交流之后,来到岔路上的广场停下脚步。禁卫军各自散开,仪队士兵在妮娜背后整齐排列,看来她似乎是要发表演说。人群顿时开始移动,想要抢得妮娜附近的位置。
“哇、哇、哇……”
住宿生在人群推挤中被分散了。
禁卫军怒声整理着簇拥向前的人潮上让居民以妮娜为中心在广场上呈扇形排列,总算平息了混乱。

在这段混乱中,妮娜一直闭着眼睛。
民众确保观赏位置之后,视线全都集中到妮娜身上。
不久之后,广场上终于安静下来。
妮娜张开双眼。
接着,她用双手稍稍拉起裙角,以优美的动作向居民鞠躬。她的高雅气质浸染到居民之间,所有人都无意识地为妮娜所散发的“圣性”折服。
仪队高声要求众人安静,等到群众鸦雀无声,妮娜才开口演说。
“我看到各位承受的苦难,心中感到相当痛苦,也为大家投入复兴工作的努力而感动。为了让圣特汝尔能够早日恢复美丽的街景,我保证一定会采取最佳措施。”
居民听了都热烈鼓掌。现场虽然没有使用扩音器,但妮娜稳重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传达到每一个居民的耳中。

由于从小接受演说训练,因此克莉亚在成为妮娜时,能够运用完全不同的声音。除了藉由声音强弱制造出音乐节奏效果的演说技术之外,她还能够藉由腹部呼吸,将吸入的空气透过腹肌和横隔膜推送到声带,加工为容易入耳的声音传递给听众。此刻的妮娜和平时内向退缩的克莉亚其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她凛然挺胸,将蕴含着威严的语句深深浸染到听众心中。

“各位对于今后的路程或许会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应该继续朝着艾堤卡前进,或者应该在此放弃这趟旅程……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中,会有这样的意见出现,也是早在出航前便能预期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听众都忘记闲聊,被妮娜夺走心灵。他们不在意演说的内容,而是奢望永远聆听如此悦耳的美声。
妮娜不愧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她在突袭亚历山大王城之前,曾以演说振奋十万市民的士气。此刻居民们亲眼见证传说的存在,因为亲闻她的演说而感到无比幸福。
“各位,让我们重新回顾创世神话吧。圣阿尔迪斯坦将建国英雄分散到三座海洋、予以祝福时,曾这么说过:‘在汝之业冠上我名,必能得到祝福。’圣阿尔迪斯坦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允许冠上祂尊贵的名字,并预言我们将因此获得祝福。顺从祂旨意的事业必定能够达成……这是神对我们承诺的约定。”
阿梅里亚准备的演讲稿相当巧妙,藉由空白吸引听众注意,并以意外的切入点抓住人们的心灵。她不去批判返回派,而是抬出圣阿尔迪斯坦的语言来强化说服力。历经漫长时代的教条简单易懂,能够轻易捕捉大众的心。
演说继续下去。
随着妮娜的语言,听众的心意开始转向路易斯与阿梅里亚希望的方向,控制现场的则是妮娜酝酿出的圣性。
“……回应圣阿尔迪斯坦旨意的时机来临了。我们终于可以强而有力地宣言,不论遇到何种苦难都不服输,不论遇到何种困境都能克服——这就是我对于这场试炼的看法。我们现在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不愧对圣阿尔迪斯坦之名的行动。”
居民间自然而然响起掌声,其中当然也有阿梅里亚派遣的部下混入群众里带头鼓掌,不过妮娜的演说仍旧让掌声自然扩散到人群中。
滔滔不绝的演说如同好几条支流汇聚为大河,妮娜的声音节奏中增添高贵的气质,原本压抑的声音凛然拉高,将清凉的气息吹向听众之间。
“艾堤卡之所以在天空中不会移动,是因为这颗星的名字代表‘伦理’。不论遭遇何种试炼,人们都不能迷失‘伦理’。‘伦理’是跨越时空而不变动的,它高居于天上的一处,点燃永恒火光引导我们……我们不能背弃它,否则会远离神的祝福,最终达到‘堕落’的终点。现在的我们是否正开始背弃上天昭示的‘伦理’,迈入‘堕落’的道路呢?”
音乐般的声音转调,成为强而有力的咏叹。居民们的鼓掌声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吹口哨或欢呼。趋势已经相当明朗。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让我们以伦理为目标,找到‘天空的尽头’,听取天使的福音。让我们祝福圣阿尔迪斯坦之名,感谢祂的引导。继续进行这趟苦难的旅程,才是表现我们信仰神的具体行动。”
句尾被欢呼声淹没,任谁都能看出何方才是胜者。
在众多满足的面孔当中,只有艾黎儿一个人表情僵硬,呆呆伫立在原地。

艾黎儿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望着妮娜。如雷的掌声好似在远方响起,她必须勉强撑住颤抖的双脚才能站稳脚步。
——怎么会……
艾黎儿仿佛看到卡路儿自残之后失去意识的模样重叠在妮娜的身影上。
“卡路……”
她内心感受到的痛苦,大概只有卡路儿承受的数千分之一。
然而,这阵刺痛仍旧宛若有人将短刀刺入她心中一般难以承受。
她哥哥感受到的痛苦,想必比这个还要强烈数千、数万倍吧。
艾黎儿看到眼前的景象失去颜色。在黑白的世界中,妮娜双手拉起裙角,鞠躬致意准备退场,身为仪队士兵的伊格纳修将妮娜牵到马车的升降台。
——怎么会有这种事!
艾黎儿奋力拨开人墙,朝着妮娜的马车前进。
禁卫军穿过围成扇形的听众之间,再度将人们分散到两边。
驾驶挥舞着鞭子,马车开始前进。
艾黎儿强硬地穿梭在人群间,途中踩到别人的脚,也被人踩到好几次,最后超越马车来到人群最前排,站在面对道路的位置。
她看到禁卫军阻挡民众的长枪柄横挡在眼前。在那前方的街道上,妮娜乘坐的马车逐渐接近。
妮娜的侧脸出现在马车车窗上——不,这不是妮娜,一定是她,艾黎儿不可能会看错。
“等等,妮娜!”
妮娜的视线转向艾黎儿。
艾黎儿将力气集中在丹田,扯着嗓门高喊。
“你……你不是妮娜!”
当她喊出这句话,妮娜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有瞬间的动摇。
——果然……
艾黎儿得到确信。马车穿越她眼前,这样下去妮娜就要离开了。
艾黎儿紧闭嘴唇,抱定决心。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起来痛殴一顿,甚至有可能会被关进牢里,但应该不至于送命。
——去吧!
她鼓舞自己之后,穿过禁卫军的长枪下方,右手贴上地面又立刻站起来,左手仍用绷带吊着,开始追逐妮娜的马车。
“喂,等等!”
观众看到状况出现,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从后方追赶艾黎儿,她必须在被抓到之前对妮娜说话才行。
艾黎儿全力奔跑,眼前就是马车的尾端。骑马的禁卫军出面制止她,骑在马上的正是伊格纳修。
“拜托,伊格纳,放过我吧!”
艾黎儿以拚命的表情央求。
伊格纳修露出奸笑。
两人在飞行科是正式搭档。虽然彼此除了训练内容之外没谈过多少话,但截至目前为止和伊格纳修有过交流的学生只有艾黎儿。
“伊格纳!”
伊格纳修跳下马,脸上浮现和平常相同的冷笑,接着无情地将手中拿的长枪横挡在艾黎儿面前。
“拜托,别阻止我!”
艾黎儿扭曲着表情大喊,伊格纳修嘲笑的脸孔接近艾黎儿的耳朵。
“把我推开。”
他对艾黎儿低语。
“咦……”
“快点。”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艾黎儿听得见。
艾黎儿瞬间理解对方的用意,心怀感谢地用右手推开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失去平衡,趁机将枪尖刺入马车的车轮。
马车往前方倾斜,驾驶发出怒骂声,在此同时,伊格纳修原本骑乘的马好似受到命令般挡在马车前方。
——谢谢你,伊格纳!
艾黎儿朝着背后表达无言的感谢,一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右手抓住窗框,把脸伸入车内。
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近在她眼前,只要再接近一点,两人的额头就要碰在一起。
野葡萄色的湿润眼睛望着艾黎儿。
没错。
不论如何化妆、如何巧妙地接上假发、穿上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服装并改变声音,艾黎儿也不可能认错自己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

在此瞬间,妮娜的表情崩溃了。
修饰为淡红色的铁面具底下,隐藏的正是克莉亚的脸。
艾黎儿的脑中,瞬间闪过种种疑问。
——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然而,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疑问。她不是为了问这些问题才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
她有话要告诉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此刻想必和卡路儿一样痛苦,她必须设法稍稍安慰无可取代的挚友。

“我会救回卡尔·拉·伊尔。”

刹那间,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

“所以,我们再一起飞吧。”

克莉亚发自内心的泪水滑到脸颊上。
眼泪滚滚而下,但克莉亚没有伸手擦拭,只是回答:

“我好喜欢你。”

克莉亚这时才理解到,人有办法面带微笑哭泣。
这时有别的禁卫军士兵出现,从艾黎儿背后抓住她的双手。
艾黎儿被用力拖下马车,好几名士兵大费周章地围捕左手悬着绷带、个子娇小的艾黎儿。
克莉亚从车窗探出头高喊:
“住手,别动粗!她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尊重一点!”
然而,居民的喧哗声淹没克莉亚的叫声,士兵们为了在群众面前展示破坏秩序者的下场,粗暴地抓住艾黎儿的头发,不顾她受伤的左手便从背后抓住她的双手,甚至有士兵举起拳头准备揍她。艾黎儿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负伤的部位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后,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克莉亚在丹田施力,使用腹肌与横隔膜将吸入的空气转换为声音,朝着正准备对艾黎




儿落下铁拳的士兵高喊:

“不准打她!”

妮娜·维恩特的命令如同弓箭一般划破喧嚣。
正要殴打艾黎儿的士兵仍举着拳头,睁大眼睛望着管区长。压制住艾黎儿的士兵和居民们也都停住动作,呆呆看着管区长。
平时总是端庄高贵、绝对不表现出冲动情感、保持神秘静谧态度的妮娜·维恩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事实上,这或许是妮娜·维恩特首度在公开场合对属下发布命令。妮娜·维恩特应该是只有虚名而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装饰用管区长才对。
“放开她!”
然而,此刻妮娜竟然从马车的车窗探出身体,愤怒地朝着禁卫军下达坚定的命令。士兵连忙松开艾黎儿。
面对眼前发生的异常状况,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吞声。
在马车、士兵和居民全都静止的情况下,妮娜自己打开车门,走下马车踏在地面上。她在居民的注视中缓缓走到艾黎儿前方,以毅然的语气告诉禁卫军:
“她是我的朋友,没有逮捕或处罚的必要。”
禁卫军面面相觑,接着站到艾黎儿后方踏步致意,保持不动的立姿。
妮娜缓缓接近艾黎儿,牵起她的右手,怀着忧愁的心情用双手握住,并以只有艾黎儿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道歉。
“真抱歉,我欺骗了你,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克莉亚……”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不奢求得到原谅,你可以骂我,或着用石头丢我。”
“这……我怎么会……”
“我深深伤害卡路。为了补偿他,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死了能让他获得救赎,那么我马上就去死。”
艾黎儿睁大眼睛。克莉亚——妮娜——的痛苦有数万分之一传达到她心中,就已经让她痛得想哭。
“你、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艾黎。请你帮我转告飞行科的同学,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甚至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事情,活着真棒。我不会忘记这五个月的时光,绝对不会忘记。”
克莉亚看着聚集在街道两旁的居民,在其中找到住宿生的身影,对他们露出只以嘴角表达的寂寞微笑。住宿生仍旧面带惊讶,他们没有发现妮娜就是克莉亚,因此完全没有掌握状况。
“克莉亚,等等,你是在道别吗?为什么?没有必要啊!”
克莉亚紧紧握住艾黎儿的手。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有时也会像今天这样,在大家面前发表别人交给我的原稿。只要做这些事,就会有人需要我。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是因为想要自由飞翔在天上。可是,现在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应该这么做。为了惩罚自己抱持着愚蠢的梦想,我决定今后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克莉亚……”
“卡路只要看到我、想起过去,就会痛苦。所以……我不会再回飞行科。”
“我不要,克莉亚……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
艾黎儿扭曲着脸、掉下眼泪,垂下嘴角发出呻吟。
克莉亚好似要抛开眷恋一般放下艾黎儿的手,努力挤出笑容,背对自己重要的朋友。
“请你救救卡路。我没办法发挥任何力量,只能祈祷卡路早日把我忘了。”
克莉亚说完便回到马车上。
艾黎儿感觉到好几百双好奇的眼睛朝着自己,但她仍旧呆立在原地,目送亲爱的好友离去。
驾驶挥动鞭子,马车开始前进,禁卫军的队伍在周围护卫。伊格纳修也没有回头,骑着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等到妮娜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居民好似松一口气般散开,七嘴八舌地闲谈,也有人接近艾黎儿询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这当中掺杂着熟悉的声音。
“艾黎,刚刚那是……”
“怎么回事?艾黎,你为什么会认识妮娜?”
住宿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看来他们依旧没有察觉到妮娜就是克莉亚。
“……嗯……对呀,嗯……”
艾黎儿仍旧怅然若失,默默望着克莉亚消失的方向。
——卡路有危险。
她猛然想到这一点,将视线转向学生宿舍旳方向。
不合季节的冰冷强风吹往宿舍的方向。

紧闭的房门,停滞的空气。日照虽然被窗帘遮蔽,但从细微的缝隙仍透入些许光线。在狭窄的光域中,飘动着琥珀色的微粒子。
停滞的空气带着血的气味。
太阳穴、双手、胸部、双脚……尽情自残之后未经治疗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卡路儿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双膝,默默瞪着对面的墙壁。
他的眼中带着野兽的色彩。
凶狠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眼球布满血丝,黯淡无光的虹彩直直盯着暗色的墙壁没有动弹。
此刻在卡路儿内心中蠕动的,只有六年前那场革命的记忆。
在仅仅一夜当中,他失去一切。
革命的中心人物是妮娜·维恩特——有着野葡萄色眼睛与银白色头发的少女。
最爱的母亲玛莉亚被载上家畜搬运车,遭群众扔掷石头,在嘲笑声中被斩首。
如果没有妮娜·维恩特……
母亲就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
卡路儿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夺走、杀害。
为此他发誓复仇,难道错了吗?
他想要展示在这六年来围绕在妮娜·维恩特记忆上的憎恶断层。他要将所有负面情感重叠而成的年轮压在那女人脸上,把她的脸磨碎。
他要让她哭喊、乞求原谅,为她所做的一切道歉。
接着,让她坐上运猪的货车,被扔掷石头、谩骂,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得到和母后同样的命运。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呼唤的革命之风……
母后就能够继续活着,周围环绕着高级贵族,穿着美丽的服装,在那座豪华庭园的繁花簇拥中露出微笑。
我也能继续当第一王子。
有一天我会坐上国王的宝座,统治隶属于巴雷特洛斯王国的所有国民和领土。
这样一来,王国一定能迈向更伟大、辉煌、繁荣的道路。
是你毁了一切,妮娜·维恩特。
美丽的母亲、第一王子的身分,以及辉煌的未来,全都被你的风夺走。
那阵风——由下往上吹的飓风,依旧附着在记忆中。
毁灭无敌的禁卫军空艇军团的那阵风,带来憎恶的气息。
憎恨的情感沉重而痛苦。越是憎恨,越是折损自己的身体。从憎恶繁殖的毒素浸染全身细胞,削减自己的生命。
头好痛,肺部像吸入煤烟一般痛苦,肚子里像是流入融化的铅一般沉重难受。
——可恶,好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种痛苦?
我想要……过着更开朗、快乐、舒适的每一天。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什么要遭遇这种苦难?
我想要逃离诅咒。
如果要承受这种痛苦,干脆死掉算了。
——好想死。
——母后,我好想死。
——杀死克莉亚之后,我也会死。
——我会前往母后所在的地方。
——你会称赞我吗,母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敲门的声音。
“……卡路……你在里面吗?”
艾黎儿压低的声音从门后方传来,看样子她又溜出医院。
卡路儿没有回答。
“……你不吃饭吗?至少喝点水吧?”
艾黎儿担心地问,但卡路儿无法回答。他此刻不想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接触。
“……我已经出院了,因为有太多人受伤被送进医院里,我不能一直占着床位,所以决定回宿舍慢慢休养。”
卡路儿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黑暗的空间,只有艾黎儿的声音穿入浓密的黑影当中。
“……我听说你倒在湖畔,一定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吧?嗯……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你一定遭遇了我无法想像的辛酸。”
“……”
“大家都在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恢复活力。我也是……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恢复以前的活力。”
卡路儿没有回答,接着是一阵沉默,艾黎儿似乎隔着门板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他开始想要塞起耳朵。
卡路儿唯一确信的是,不论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传递到他此刻的心中。
不久后艾黎儿似乎下定决心,以确实的声音开始说话:
“那个……我想告诉你有关爸爸的事情。就是把你带回家,教导你如何在城里生活,把你扶养到十五岁,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爸爸。”
她指的是米海儿·阿巴斯,卡路儿最喜欢的父亲。
“你也知道爸爸很早就失去两个儿子和妻子吧?没错,我原本应该有两个哥哥,但是他们没有长大,在襁褓中死了。妈妈生下我之后,也马上过世……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妈妈的脸。”
艾黎儿的话语中断一会儿,接着重新以确实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不是要炫耀自己的不幸,只是想说,如果城里有更好的医院,也有足够的医生,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两个婴儿都是在医院走廊上断气的,因为医生人数不足,等待接受治疗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就在等待当中……如果、如果有更完善的医疗制度,即使是穷人也能接受治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我妈也一样。她生下我之后变得很衰弱,爸爸想要替她买营养的食物,却因为太贵而买不起,最后……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累积对政治的不满,导致那场革命发生……”
这些事情卡路儿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只知道父亲米海儿曾有两个儿子和妻子,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阿巴斯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在贫穷却欢乐的家里,他一直和可靠的父亲与迷人的三姊妹过着快乐的生活。
“爸爸一定很懊恼,也很难过。如果有更多医生,如果可以用合理的价钱买到食物……两个哥哥和妈妈或许不会死。他可以大吐苦水,把一切责任算到皇家头上,但是,爸爸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对不对?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拉·伊尔皇家的坏话。”
的确没有。卡路儿曾经多次因为说谎、没做家事等理由被责骂,也被打过巴掌,却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些事。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这么做,毕竟你过去就是住在拿重税盖起的大宫殿里。如果说爸爸是为了一吐怨气才把你捡回家也不足为奇吧?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对不对?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之后只说些蠢话、吃拉面、喝酒、放臭屁、哈哈大笑,不是吗?他之所以把你捡回来,努力让你念到中学,只是因为看到你孤单地站在路旁,哭着说‘想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憎恨你,但他不仅不恨你,还教导你在城里生活的方式,并且把你送到伊斯拉……”
卡路儿紧闭的眼睑映出父亲的身影。听了艾黎儿的话之后,他才重新体认到自己对父亲的感谢。
诚如艾黎儿所说,米海儿有许多理由憎恨拉·伊尔皇家。卡路儿想起革命当晚面对国王、王妃与自己的十万市民脸上憎恨的表情。如果米海儿同样因憎恶而扭曲表情、怒骂皇家并投掷石头也不奇怪,他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爸爸常告诉你,要当个帅气的男子汉,不是吗?他是以身作则向你示范,怎样才算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汉。他是用态度和行动教导你。一定没错,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卡路儿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爸爸。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同时想起亲爱的父亲悠闲的笑容。
——我也想当个帅气的男人。
他衷心地这么想。
“所以……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没有人能够帮上忙,只能独自战斗……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输.像上次的空战,你不也展现出坚强的毅力吗?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爸爸一样露出帅气的笑容。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说吧。”
艾黎儿的温柔深深浸透卡路儿的心。
“……我把午餐放在这里,还有水。虽然你可能没有食欲……不过还是吃一点吧。毕竟,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咚”一声将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
“……再见,我晚上会再过来……其实,如果你能够自己走出来更好。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艾黎儿平静地说完,接着卡路儿听到沿着走廊远离的脚步声。
他再度孤单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越过床铺,来到卡路儿的脚边。
外面似乎已经是下午。
卡路儿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在他的心里,不断袭来的记忆和艾黎儿温柔的声音彼此交战。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艾黎儿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虽然感谢她的温柔,复仇的决心却掩盖这份温柔。
卡路儿一直在脑中描绘复仇的景象。
即使窗外变暗,他也没有察觉到日落,仍旧沉浸在黑暗的内心世界中。
他感觉胸口好似装了铅块般沉重而灼热。
这时——
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走近他的房门。
“卡路,你在吗?你一定在里面吧。”
这是艾黎儿的声音。
“……你没有吃饭吗?我拿晚餐过来了,放在这里,拜托,你一定要吃喔。至少要喝些水。”
卡路儿又听到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的声音。
他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喝水,但他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饥饿。他的身体完全不追求这些生命必需的元素。
“……大家都在担心你,我是说真的。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大家都想要仰赖你,因为你是上次空战的幸存者。大家认同你的实力,所以……嗯……”
艾黎儿替他打气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天他还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现在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声音无法传递到他心中。
“那个……你大概觉得我很啰唆吧,不过我还是得跟你报告一声……我刚刚已经告诉大家,但也想要直接告诉你……”
卡路儿希望艾黎儿别来烦他,他现在只想独处。
“……我昨天跟军医和老师讨论过将来的事情……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嗯,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艾黎儿一口气说完,卡路儿仍旧没有回答。她停顿一下,继续说:
“……不过,他们说我可以留在宿舍,不会被赶出去,所以今后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嗯……就这样,我报告完了。我要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还有……希望你早日振作起来。你是为了成为飞行员才来到这座岛上的,不可以为这种事情灰心,好吗?”

艾黎儿伫立在走廊上,想要得知门内的动静。
卡路儿在房间里,这点绝对不会错。但是,他的生命力似乎比白天更加稀薄。虽然艾黎儿看不到实际的模样,只能凭臆测来判断,但是卡路儿对于言语的反应显然变得更加冷淡。
——卡路不打算活下去……
艾黎儿直觉想到这一点,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如果照这样下去,卡路儿或许真的会将自己囚禁在室内直到饿死为止。
艾黎儿打从心底想要哭泣。他们两人从小就一起生活,但她从来没有看过卡路儿变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走开。”
“咦……”
艾黎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她旁边说话。
她吓一跳,不禁从门口跳开。
一名身材高瘦、面带嘲笑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艾黎儿身旁。
“……伊格纳?”
这名少年虽然也是住宿生,却从来不和其他学生交流。他孤僻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笑,盯着卡路儿的房门。
“你、你怎么突然……”
伊格纳修依旧望着前方,冷冷地说:
“别阻止我。”
艾黎儿张大嘴巴,脑筋无法跟上突然的发展。
伊格纳修举起右手,轻轻将艾黎儿推开。
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与外表格格不入的丑陋伤痕。陈旧的伤口似乎是以刀子或玻璃碎片刺穿右手,直接扭转刀身扩大伤口造成。
伊格纳修缓缓抬起一只脚,军鞋的鞋底朝向门板。
“喂,等等……你想干什么?”
艾黎儿高喊,伊格纳修回以嘲笑。

“复仇。”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力把门踢开。
艾黎儿发出的悲鸣声,划破宿舍停滞的空气。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踏入带有浓重鲜血气味的黑暗中。
卡路儿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角落。
他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看伊格纳修的方向,只是朝着前方的墙壁。
即使出现粗暴的闯入者,卡路儿也没有任何反应。
伊格纳修夸张地吊起嘴角嘲笑。

“真丢脸啊,卡尔·拉·伊尔。”

他愉快地俯瞰卡路儿,对他宣言。

“我已经看不下你这张白痴脸蛋了,笨王子。”

卡路儿总算抬起空虚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
艾黎儿终于大声质问:
“喂!你、你在干什么啊?”
伊格纳修一把抓住卡路儿的头发,用力拉扯以强迫他抬起脸,并朝着艾黎儿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要借一下这个笨蛋。”
伊格纳修说完,便将失去生气的卡路儿拖到走廊上。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异常的状况。
“你去阻挡那些住宿生。”
伊格纳修以严肃的口吻说完,狠狠揍了卡路儿的胸口一拳。卡路儿吐出一声呻吟,原本就软弱无力的身体倒向前方。
伊格纳修悠然将卡路儿扛在肩膀上,直接走下楼梯。
艾黎儿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她原本想要阻止,脑中的某个角落却有声音告诉她:“没有必要阻止。”





在此之前,伊格纳修总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现在他的言行虽然稍嫌粗暴,但总算介入宿舍的事务,而且不知为何竟然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分。因此,他的行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而且——伊格纳修不是坏人。
这一点艾黎儿从白天发生的事就明白了。当时伊格纳修为了停住克莉亚的马车,假装被艾黎儿推开,也因为如此,艾黎儿才有机会去鼓励克莉亚。
楼下的住宿生发现骚动,似乎正在质问伊格纳修。艾黎儿连忙冲下楼梯,制止宪明和班哲明。
“不要紧,交给伊格纳修处理吧!”
穿着睡衣的两个男生听了似乎都相当意外。
“为、为什么?艾黎,这家伙明显不太正常吧?”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没关系!不要紧。伊格纳,你走吧!卡路就交给你!”
伊格纳修笑了。他穿过挡在前方的两个男生中间,走出大门。
宿舍前方系着禁卫军骑兵用的军马,伊格纳修将卡路儿无力的身体放在马鞍前方,自己也以惯练的动作跳上马鞍、握住缰绳。
接着,他朝聚集在大门的住宿生冷笑一下,踢了马镫后奔驰向黑夜。
“……真的不要紧吗?”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不是坏人……虽然我只是凭直觉猜测,不过,嗯……总比继续束手无策来得好吧……”
艾黎儿有些没自信地回答,茫然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的军马消失在黑夜里。

锡克拉湖的湖面闪烁着星光。
透明清澈的静止水面,溶解着数千道光芒。
湖畔没有任何人。由于连日来的夜间空袭,伊斯拉的居民甚少在这时间外出。
然而此刻,有一匹马朝着这里奔驰而来。
马蹄踏入砂质的湖岸,终于在岸边停住脚步。
伊格纳修粗鲁地将卡路儿的身体从马鞍上丢下去。
啪——水花溅起,卡路儿面朝下地落入水里。
由于这里是岸边,因此卡路儿没有下沉,然而由于他的面部朝下,所以整张脸都埋入水中。
卡路儿的鼻子和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伊格纳修也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在沙滩上,脸上依旧带着冷笑,默默地俯瞰卡路儿。
“噗哈!”
不久之后,卡路儿吐出一口气,将脸从水面抬起。他的手脚贴在潮湿的沙土,将喝进肚里的水吐出来,喘着气调整呼吸。
“这副德行还真适合你。”
卡路儿的眼中映照着星光,类似野兽的视线瞪着伊格纳修。
“……你是……谁……”
他的声音几乎像恶魔一般沙哑。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你的事。你是个有严重恋母情结的笨王子。”
“回答……我……”
“看来你还没脱离王子的心态嘛。”
伊格纳修抓着卡路儿的头发,强迫他站起来。
“笨王子被剥夺地位后,只是个普通的笨蛋罢了,真可笑!”
伊格纳修抬起膝盖,踢向卡路儿的肚子。
“呜咕!”
卡路儿的身体弯成ㄑ字形。
“至少该稍微反抗一下吧?我从小就在期待这一天,如果太轻易杀死你,也无法得到满足。”
卡路儿无法承受冲击,往前倒入水中。
“真火大,还装出一副承受世间所有苦难的表情!”
伊格纳修走向倒下的卡路儿,声音逐渐掺杂着无法按捺的憎恶。
“你难道没有自觉,你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不幸中吗?”
伊格纳修抓起卡路儿的头发,抬起他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你!”
扎实的拳头挥向卡路儿的面孔。
然而——
“哦?”
卡路儿伸出右手接住伊格纳修的拳头,眼中泛着野兽的神情。
“别得寸进尺!”
接着,他突然用右脚扫过伊格纳修的单脚。
“唔!”
伊格纳修的身体失去平衡,卡路儿拦腰将他推倒,并压在他身上。
由于两人都在岸边,因此水深只及脚踝,被推倒的伊格纳修头发随着波浪漂动。卡路儿骑乘在伊格纳修身上,但伊格纳修即使被压倒在地,仍旧没有停止嘲笑。
“终于恢复活力了吗,笨王子?那也好,我们就来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打个你死我活吧。”
卡路儿的眼光依旧宛若野兽,举起右拳揍向伊格纳修的脸。
伊格纳修即使被揍,仍愉快地笑着说:
“这还不够,你的力气仅止于此吗?还是说,你除了自己憎恨的对象之外都没有什么兴趣?”
“谁是……你的兄弟!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明清楚!”
“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因为你那好色的老爹才生出来的,就像目前被你骑在胯下的家伙上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的样貌。注重面子的国王应该没有娶妾,但他曾数次听说王国史上没有记载的秘密关系确实存在。国王之所以和玛莉亚王妃不合,据说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葛列果里欧的性癖好。
伊格纳修趁卡路儿一时疏忽便把他推开,并以敏捷的动作站起身。
两人直立在脚踝高度的湖水中,彼此互瞪。
月光与星光照射在全身湿透的两人身上。
卡路儿用手臂擦拭脸颊,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
过分端正的五官和经过锻炼的坚韧身躯,还有脸上一贯的嘲笑与傲慢态度——的确和父亲葛列果里欧有几分神似。
然而,不论卡路儿如何搜寻过去的记忆,都想不起自己曾见过伊格纳修,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走开,我不想跟你啰唆。”
卡路儿低声开口,伊格纳修愉快地笑了。
“真遗憾,我是来复仇的,所以我要折磨你到我高兴为止。你的痛苦就是我送给母亲的饯别礼物。”
“别开玩笑,跟我无关!”
“随你怎么说,笨王子!”
伊格纳修大步迈向前,突然踢出右脚。
这一脚是以卡路儿的侧头部为目标,力道相当猛烈,卡路儿立即举起左手臂防御,感觉到手骨都在发麻,不禁摇晃脚步,伊格纳修的左拳旋即揍向卡路儿的右脸颊。
“呜咕!”
卡路儿的头往旁边弹开,伊格纳修边笑边以一气呵成的拳脚招式发动攻击。
“怎么?你打算就这样被揍死吗?”
“你……这家伙……”
“真没用。和你相比,艾黎儿和妮娜有骨气多了!”
伊格纳修以一脚中段踢朝着卡路儿的侧腹部踢过去。
卡路儿勉强伸手挡住这一脚,并且出脚扫过伊格纳修留在地面的另一只脚。伊格纳修倒在水中,溅起水花。
卡路儿毫不留情地由上方朝着倒下的伊格纳修猛踢。
“你竟敢……说我比不上妮娜!别侮辱我!”
伊格纳修抓住卡路儿的脚,扭转他的脚踝,卡路儿发出呻吟倒在湖中。
“你知道妮娜今天白天在圣特汝尔发表过演说吗?艾黎儿一看到她,就认出妮娜是克莉亚。那家伙真厉害,即使克莉亚经过仔细变装,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当时艾黎儿差点被禁卫军痛殴一顿,是妮娜阻止他们——那是她第一次对禁卫军下达命令,要他们别揍艾黎儿。和现在的你相比,妮娜明显优秀许多,而且今后你们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卡路儿仿照伊格纳修先前所做的,抓住他往下踢的脚用力扭转脚踝,把伊格纳修拉倒在水中,接着再度骑乘到对方身上,从上方挥拳殴打。
“闭嘴!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当然懂!我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在成长,只有你一个人被遗落在后头,永远被过去的回忆束缚,没办法动弹一步!”
“别侮辱我!我也有成长!”
“沉浸在自己仇恨中的家伙,怎么可能成长?别说笑了,有恋母情节的笨蛋!你只会找藉口逃避而已。”
卡路儿用一只膝盖跪在湖底,卯足全身力量站起来,接着在湖水中跨着大步走向伊格纳修,举起拳头揍向对方的腹部。
“别那么肯定!我也……我也有……”
伊格纳修摇晃一下,接着泛起冷笑说:
“你有听到刚刚艾黎儿说的话吗?她想要告诉你什么?”
“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艾黎的名字!”
“哈哈哈!”
伊格纳修愉快地笑出声。
“有什么不行?我跟艾黎儿是正式搭档。她是个好家伙,能力也很优秀,当你的妹妹实在太可惜。”
卡路儿听到这些话后,以野兽的气势踏在水面上冲向伊格纳修,握紧拳头揍向他的脸颊。这回轮到伊格纳修被打倒,面部朝下跌入水中。
卡路儿愤怒地颤抖着拳头说:
“不准对艾黎动手!你如果敢碰她,我绝对不原谅你!”
伊格纳修发出轻微的呻吟,从水面抬起脸。
“……谁说我要对艾黎儿动手?冷静一点,笨王子。你不只有恋母情结,还有恋妹情结吗?”
“不准靠近我妹妹!你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把你撕成八块!”
“……听人说话啊,我只是称赞艾黎儿的能力和个性而已,”
“不准你称呼艾黎的名字!别跟她装熟,要称呼她‘阿巴斯同学’!”
伊格纳修缓缓站起身,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低下头将一只手放在脸上,好似在忍住笑声。
“哎……我知道了。那么,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和阿巴斯同学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刚刚你妹妹在门口向你报告某件事,你有好好听进去吗?”
“……”
听到伊格纳修这么说,卡路儿开始搜寻记忆。
对了,今天傍晚……艾黎儿替他端来晚餐放在门前,但他当时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里,瞪着对面的墙壁,想着要如何向妮娜复仇。
所以……他没有仔细听艾黎儿说话。
艾黎儿似乎提到很重要的事,但他只顾着沉浸在过往的仇恨中……
此刻和伊格纳修彼此怒骂、殴打,卡路儿的思考才总算朝向外面的世界,开始恢复正常的思考功能。艾黎儿的声音转变为具有意义的音节串,从他的耳底重新涌现。
对了,他想起来,刚刚艾黎儿的确是这么说:
‘我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
没错,艾黎儿要离开飞行科。嗯……
“……咦?”
卡路儿现在才终于提出反问。然后,他再度听到艾黎儿的声音。
‘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
‘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卡路儿张大嘴巴,嘴唇因为刚刚被殴打而肿起裂开,滴着鲜血。他这时才理解到妹妹要成为飞行员的梦想破碎了。
刹那间,好似有一枝隐形的长枪刺进卡路儿的脊椎。
“……咦……”
卡路儿的眼睛没有看到伊格纳修,只有妹妹一贯傲慢的笑容浮现在夜晚的空气中。
——艾黎再也不能驾驶飞机……
——都是我害的……
卡路儿的肺腑感受到比被伊格纳修拳打脚踢时更难受的强烈痛楚。
他全身失去力量,双膝跪在湖底,腰部以下浸在水中,好似断了线般垂下头。
他说不出话,只能想起在阿尔康号后座不断抱怨的艾黎儿表情。
‘为什么是你负责前座?我的驾驶技术明明比较好,你应该跟我换才对!’
艾黎儿非常热爱驾驶飞机。能够自由自在翱翔天际,让她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她为了实现梦想,即使没有上中学仍凭自修努力,通过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入学测验,为了当上正式飞行员而一直努力到现在。
——然而,她的梦想破碎了。
——只因为她当时坐在自己的后座。
当空族对伊斯拉发动空袭时,卡路儿看到范·维尔班的学生纷纷飞上天空,因而无法抑制自己逞强的冲动,独自坐上阿尔康号。艾黎儿几次试图要说服卡路儿留在地面,但卡路儿完全听不进妹妹的话,最后艾黎儿虽然臭骂卡路儿一顿,仍旧坐上他的后座……然后受了重伤。
“……呜啊……啊啊啊!”
卡路儿发出悲鸣,惭愧的情绪冲击他的全身,难以承受的痛楚好似散弹一般在他体内窜动,切割破坏他全身的神经。
“……我太……差劲了……”
他的视线垂落在水面,喃喃说道,沿着脸颊滑下的水滴纷纷落入映照无数星光的湖面。
“艾黎……是因为我才受伤……我害她没办法再驾驶飞机……”
他开始呜咽,虽然自觉丢脸却无法压抑。
“她完全没有责怪我……”
泪水无法停止,掺杂着血液的水滴沿着因肿起而凹凸不平的脸颊落入湖面。伊格纳修默默地俯瞰着他。
“她明明可以恨我……却没有这么做……”
呜咽不知何时转变为号啕大哭。
艾黎儿的温柔让卡路儿连灵魂的最深层都在颤抖。
“我……我……”
卡路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继续呻吟。
“……我实在……太不中用……”
他抬头仰望夜空,天上恒久的星星发出灿烂的光芒。他现在只能哭泣,再也没有力气去殴打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默默地观察卡路儿好一阵子,耸耸肩冷笑一声,接着转过身,丢下卡路儿踏上沙岸。
他抓抓头发拂去水气,将头转向侧面,说:“顺便告诉你,明天克莉亚就会提出退学申请,因为她知道继续留在飞行科只会让你痛苦。你连克莉亚想在天空飞翔的梦想都夺走了——别忘记这一点。”
卡路儿将沾满血水、泪水和鼻水的脸朝向正面。
“……咦……”
“还有,我也会离开宿舍。我在伊斯拉的任务,就是在学校守护妮娜维恩特。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至于住进宿舍,则是我个人的要求,因为我想要就近观察你、分析你的性格,然后用让你最痛苦的方式杀死你。不过我现在了解,你是个根本不值得我去分析的笨蛋。真是的,害我白费一番工夫。”
伊格纳修以厌恶的态度狠狠说完,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湖岸。
卡路儿独自被留在湖边。

四周恢复静寂。
今晚发生太多事情,卡路儿大概得花好一阵子,才能整理头绪、了解状况。
只有痛楚仍旧留下,从破碎的心中传递出来。
“……啊啊……”
卡路儿面朝上倒在湖中,发出“啪”的水声。
他将身体泡在湖水中,以手划水朝着湖心缓缓漂流。
他以仰卧的姿势漂浮在水面上,望着夜晚的天顶。
脑袋在旋转,无法整理自己的感情。好似汇聚正与负等种种现象的泥丸子,塞满他的肠胃。
随着时间流逝,晚风、湖水与夜晚的空气让他混乱的思考清醒不少。他听着洗涤过耳边的波浪声,感受到渗入伤口的湖水触感。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母亲的模样。
她身上穿的不是华美的礼服,脸庞和衣服都蒙上泥沙,模样看起来相当寒酸。那是两人被关在牢里的记忆。
母亲的服装虽然破旧,但是在牢中,她对待卡路儿的态度却比以前更温柔。
母亲最后的微笑从卡路儿的记忆深渊浮现。
‘我会待在这里,一直待在你心中。’
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天晚上,玛莉亚裹在满是灰尘的毛毯里,指着卡路儿胸口中央、靠近心脏的部位这么说。
‘我会从这里对你说话,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还是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母后。
卡路儿对着胸口中央呼唤。
这时,从玛莉亚手指的部位涌出一股清流,洗去黏着在胸口的沉闷感受,疾驰在遍布全身的动脉与静脉。
卡路儿心想,母亲在鼓舞他,从心底深处成为他的力量。
‘我爱你。’
‘直到永远。’
母亲当晚的话语浸透他的全身。
——母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我把克莉亚送上断头台,你会感到高兴吗?
——你会赞美我,说我做得很好吗?
他问完之后,眼前的夜空再度浮现过去的记忆,那是永别之日的光景。
钢铁之门逐渐开启,回荡着沉重的回音,阳光顿时射入没有窗户的监狱中,刺眼的光芒让卡路儿忍不住眯起眼睛。在光线当中,并排的看守们形成剪影。
母亲跪下来,抱紧卡路儿,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你要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劣的对待,你都得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九岁的自己无法理解母亲的意思。
但是……现在呢?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最后的遗言.仿佛早已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原谅。
卡路儿思考这个字眼的意思。
这大概是指……抛弃憎恶、接受对方吧?
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实际要做到却相当困难。遭到践踏、抢夺、抛弃的记忆总是会被唤醒,散播负面的情感。
——为什么只有我要忍耐?
——如果我原谅了,那么夺走一切的妮娜不就获得胜利吗?
——使用暴力抢夺东西还能获得原谅,未免太奇怪了。
——我绝对不能原谅她。
卡路儿否定母亲的教诲,漂浮在湖面继续仰望星空。

如果可能,他希望黎明永远不会来临。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想看到朝阳。
他心想,如果有更多时间,或许能够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然而,天空当然不会听从他的愿望,时间到了东方的天空便自动染上新的色彩,完全不顾人类的需求。
卡路儿整晚没睡,空虚的眼睛望着天空低处。
天上飘浮着众多层云,细微的云朵缝隙之间透出好几道鲜艳的青紫色光芒。
这时卡路儿听到格外尖锐的警报声。层层重叠的警笛声,显示这场空袭规模的庞大。
卡路儿跳了起来。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编队发出巨大噪音飞过他的头顶上方。约五十架悬挂空雷和炸弹的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慌慌张张地飞向东方。
卡路儿注视编队前进的方向,在黎明的光线中,出现好几颗芥子大小的黑点。
轰、轰……升力装置的噪音从远方传来。
似曾相识的音调,正是前几天侵犯伊斯拉夜空的破坏旋律。
卡路儿踮起脚尖,凝视东方。
在夏季透明的曙光中,可以看到巨大且不祥的物体浮游在空中。
宛若魟鱼般的岛影,飘浮在目测约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水平距离则无法凭目测判别。和伊斯拉相同的天空之岛逐渐朝这边逼近,群集在岛屿周围的则是看上去宛如芥子的飞行舰艇。
“……空族!”
伊斯拉方面早有预期,空族势必会伺机发动大规模攻击。他们的空战模式便是将战力集中在一点,倾双方全力在短时间内决定胜败的决战主义。
那座岛屿本身便是飞行要塞,地表上装设刺猬般的对空武器,大口径的要塞炮想必已经对准伊斯拉。
卡路儿空虚的双眼逐渐恢复力量,他突然跪在岸边用湖水洗脸,发出“啪啦”的水声猛搓着脸庞,接着抬起头,一颗颗水滴从他的发梢滴落。
“我得过去……”
卡路儿环顾四周,湖畔的森林里系着一匹马,他重新穿上湿湿的上衣,跑向那匹马。这只栗毛的年轻马匹是伊格纳修骑到这里的军马,受到良好的照顾,也非常亲人。
这匹马明显是故意留在这里,好似刻意要引导卡路儿前往某处。
他想起伊格纳修可憎的表情——那家伙仿佛早已预期到会发生这种情况,眼前光鲜亮丽的马鞍等候着骑手。
卡路儿上次骑马已经是童年的事。他仔细回想骑乘的顺序,解开系马绳,一手握着缰绳并将脚尖插入马镫。栗毛马只吐了一声鼻息,模样相当乖巧。卡路儿的双脚插入马镫,将鞭子缠在右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抚摩着马的脖子,接着再次望向东方天际的飞行要塞。
飞翔在周围的钢铁黑点越来越多,并且不断朝这边逼近。偶尔反射光芒的物体,或许是掩护飞行战舰群的战斗机。眼前的情况已经不容片刻的犹豫。
卡路儿挥动鞭子,栗毛马便奋力往前冲。他又踢一下马镫,马蹄的步伐加速,转眼间他们便穿越湖畔小径,来到市区。
卡路儿将马首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的方向。
“快点!”
他命令栗毛马。这匹马仿佛听得懂他的话,马蹄加速向前疾驰。





第三章 射击观测


黎明水平的光线将范·维尔军港染成红色。朝阳在东方的天空燃烧,将圣泉的泡沫都煮成鲜红色。
系在军港的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着天空与圣泉的红锈色。路纳·巴克全长约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射程距离超过三万公尺,两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对准天空。
高级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骑士团的团旗随着喇叭吹奏升起,接着升起的则是称作“Z旗”的骑士团传统决战旗帜。
一群人聚集在埠头。在禁卫军护卫之下准备登上飞行战舰的,包括航海长路易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以及管区长妮娜·维恩特。
高级士官以最敬礼迎接三人登上路纳·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带头,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后方步入船内,走上舰桥的楼顶。船员都露出紧张的表情向平时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妮娜·维恩特敬礼。
路纳巴克的舰桥耸立在船身中央,高约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狭窄的阶梯,就是相当于路纳﹒巴克大脑的司令室。
厚重装甲守护的司令室内只有三名参谋将校与两名通信兵,毫无装饰的室内摆放两座大型双筒望远镜、磁力罗盘、通信机以及书桌。妮娜接受众人以最敬礼迎接之后,坐在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无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将视线转向雷波特。
雷波特点点头,命令参谋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机的听筒传达命令,不久之后升力装置的震动便传到司令室。
“你只要待在战舰上,就能够鼓舞船员的士气。”
路易斯小声地对妮娜说话。妮娜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点头。
“路纳是我们最后的依靠,如果路纳被击沉,伊斯拉也会灭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在这里比在防空洞抱着膝盖更有意义。”
“……”
妮娜没有回答,失去生气的双眼望着玻璃窗外。
浑沌的朝阳从海平线下方探出头,天空、圣泉和路纳﹒巴克都染成鲜红色。
在燃烧的红色火焰中,可以看到远方天际飘浮着不祥的岛影。
那座岛屿和伊斯拉同样是天空之岛,周围群集飞机的机影,数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飞行舰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战里没有出现的空族战舰以及巡空舰组成间隔稍长的单纵阵,飞在飞行要塞的北端。
“这个阵形还真奇怪。”
雷波特低声评论敌军的阵形。他因为自己错误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后,就显得失去霸气,虽然勉强试图保持威严,表情却落寞凋零,没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态度。当路易斯要求让妮娜登上路纳·巴克时,他也只是兴致索然地答应。
“他们打算挑起舰队战吗?”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战的家伙!”
雷波特似乎忘记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着他又询问在一旁使用望远镜观察的参谋。
“敌军的概况如何?”
“主舰一艘,重巡四艘,轻巡四艘,高度两千五百,速度二十四节,掩护用战斗机约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舰的炮塔吗?”
“看得到。口径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连装炮塔,和我们不相上下。”
“哼。对方是来客,我们可以联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纳的力量欢迎他们。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负责攻击敌方要塞的飞机场,战舰就由路纳对付。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
升力装置发出嗡嗡声,玻璃窗外的风景往下移动,钢铁巨鲸俯瞰着范.维尔军港,在朝阳中往天空高处上升。
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的一百五十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以远方的飞行要塞为目标,飞越路纳.巴克。舷侧高射炮的炮手挥手目送空艇骑士团的英姿。双方主力即将在敌军要塞的上空展开正面冲突,势必会演变为一场激烈的空战。
在距离路纳·巴克三万五千公尺之处,空族飞行舰队的单纵阵将左舷朝向路纳斜向接近。敌军舰队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觉到雷波特的意图,准备挑起炮击战。飞行战舰彼此间的炮击战相当罕见,因此想要发挥平日训练成果的船员总是心怀期待地在空中寻找敌舰。不论是空族或骑士团,都为了此刻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临而兴奋。
雷波特拿起望远镜,以欣赏同类的眼光观察敌军舰队,舔了舔嘴角。
“击沉主舰之后,从射程距离外攻击。派出观测机!”
参谋开始敲击通信机的键盘,路纳·巴克后方的飞机弹射器射出双座式观测机。承载沉重通信器材与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据路纳·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观测机负责的任务,是要判别炮弹射击的“远近”。炮弹落点上下左右的观测是由舰桥最上方的射击指挥室负责,但因为水平距离的判别较为困难,因此由观测机飞到比舰桥更高的位置观测“远近”,并以摩斯电信联络射击指挥室辅助炮击。有些军队会让观测机更接近标的,以便得到更详细的射击报告,但由于这么做容易受到对方掩护机的攻击,因此伊斯拉没有采用这种做法,而是让观测机在较安全的战舰正上方进行观测。
通信兵操作通信机的转盘,拿起听筒。
“这里是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观测机请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机没有异常。○六○三。”
为了得到迅速正确的情报,观测机与司令室之间也能够以无线电话相连。在司令室无法观测的地方,就由观测机作为战舰的眼睛来行动。
“掩护机的数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战斗机全都被派去掩护飞机场,观测机由于数量上居于劣势,必须一边闪躲敌军战斗机一边进行射击观测。路纳·巴克升力装置的驱动音盖过雷波特的抱怨,钢铁巨鲸完成上升,缓缓向右旋转,等候敌军的舰队。在伊斯拉地面,各炮台的主炮也朝着天空举起炮口。
在朝阳中,空族飞行舰队的影子逐渐变大,轮廓也更加鲜明。群集在舰队周围的单座式战斗机似乎在观察伊斯拉方面的行动,没有飞离战舰。
参谋向雷波特报告:
“艾斯可里埃机场传来电信,由于学校方面不肯合作,阿尔康号还要耗上一段时间才会到达。”
“现在情况紧急,强迫他们上飞机。快点!”
妮娜·维恩特听到雷波特的指示后,眼神稍稍变得黯淡。
“即使是学生的练习机,至少可以充当观测机的盾牌。”
雷波特低声自语。
“路纳!”
卡路儿骑在马上,看到超级飞行战舰的身影出现在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上方,观测机则从路纳的后甲板弹射器飞出,缓缓回旋并提升高度。炮击战想必即将开始,情况已刻不容缓。
这时,后方有一辆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儿将马靠向街道旁边,与巴士并排奔驰。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飞行科的学生,他们从巴士车窗探出头,朝着骑马的卡路儿高喊。
“卡路!”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卡路儿看到左手臂悬在胸前的艾黎儿从车窗伸出头。
卡路儿挥了挥手,艾黎儿也挥着右手,从巴士上询问:
“你的脸怎么了?”
对于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卡路儿皱着眉头说: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过已经没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声回答,艾黎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卡路儿从她的表情变化看出他妹妹相当担心,心里不禁感到痛楚。
“之后到机场再说吧!我们好像也被赋予了任务!”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儿朝着追过自己的巴士挥手。宪明和班哲明在后方的座位拍打车窗喊话,他们的态度显得既担心又严肃。
——圣特汝尔班也奉命出击。
卡路儿直觉猜到这一点。
伊斯拉的军力数量和空族相较处于劣势,没有余力让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学生和可使用的飞机闲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战中,学生的表现因为“替空艇骑士团再度装备争取到时间”而获得好评。当时范·维尔班虽然等同于被猫玩弄的老鼠,但至少争取到看门狗回来的时间。
——难道还要再次战斗?
卡路儿自问。在那一天,他已经深切体认到,凭自己的实力无法在战场的天空飞翔,也因此他决定抛下自以为是的心态,做自己能做的事。
当卡路儿即将被击落的时候,一名异国的飞行员——“黑尾鸥”先生,不求回报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够像那个人一样,拥有足够的技术、决心与经验,才能说出守护某人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因为他深刻体认到,战场不是能够以半吊子的心态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输了这场战争,伊斯拉就会被占领。
卡路儿绝对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为了阻止这样的局面,他是否也能够尽上一些心力?

当卡路儿抵达艾斯可里埃机场时,朝阳染红的天空已经开始晕染青色。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战斗仍旧还未开始,路纳·巴克巨大的舰影盘旋在距离伊斯拉海岸两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儿从马鞍上跳下来,冲入飞行员的等候室。
飞行科一年二班——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身穿飞行服,聚集在等候室里。
“卡路,你……”
艾黎儿立刻跑上前,卡路儿伸出一只手说:
“对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直接了当地道歉。艾黎儿呆愣一下,总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伤的左手。
“笨、笨蛋!别提这种事啦,反正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和伊格纳打架了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彼此怒骂、互相殴打。我感觉爽快很多,总比一直关在房间好。对了,你的伤……”
“哎呀,别提了别提了,真烦。反正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当维修员,因为我从小就在帮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马上当上维修员吧。先别管这个,目前情况不妙,飞行科的学生好像也会被派上战场。”
莎朗担心地走到艾黎儿身旁。
“教官和骑士团的人在指挥室里大声争执,学校方面和骑士团对于如何对待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
平时脸色就已颇苍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惨白的面孔补充说明:
“我听到班德拉斯老师和索妮亚老师对骑士团员怒吼,质问他们是不是要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都害死,看来我们似乎也会奉命出击……”
卡路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学生。
每个人都面带愁容地低着头,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想要逞英雄。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空战的恐怖已经深植在大家的脑中。学生们搭乘练习机前往战场,只会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到全数灭亡的结果。火鸡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赢过老鹰。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绝对没办法飞到那种地方……”
奈奈子因为过度恐惧已经哭了出来。对于放弃成为飞行员的她来说,目前的状况未免太过残酷。
“奈奈子,你现在立刻离开飞行科吧。这样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写你想写的书。”
宪明抛弃平时开玩笑的口吻,以认真的态度这么说,但奈奈子只是一边啜泣一边摇着头。
班哲明从旁开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我们没有逃跑的场所……”
宪明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
听到这段对话的二十名学生都无声地垂头丧气。正如班哲明所说,就算不战而逃,但要是败给空族也无济于事。伊斯拉被占领,居民全都会成为俘虏,由胜方行使特权,败者只能默默地任凭摆布。
如果没有逃亡之处……就算明知无法生还,是否也该战斗呢?
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在内心挣扎。
这时,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快速脚步声,等候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严肃,喘着气挺起胸膛走到全体学生面前。她宛若机械般转向学生,对他们毅然宣布:
“本日六点,雷波特团长向各位下达出击命令,任务是要掩护由路纳·巴克射出的观测机。你们今天的任务,是要守护观测机避免受到来袭的敌军战斗机攻击。所以——”
索妮亚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扯下军服胸前的骑士团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决定不当军人了。我要以个人的身分请求各位,千万不可以出击。凭各位的技术,如果飞到战场,绝对逃不过被击落的命运。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拿你们来争取时间而已。从观测炮击落点到传送电信给指挥室,需要两、三秒的时间,你们的任务只是赚取这点时间——这种事情不值得牺牲你们的性命。除非你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则绝对不可以出击。”
学生们露出不安的表情面面相觑。索妮亚老师虽然叫他们不要出击,但既然是团长下达的命令,飞行科学生便有义务要服从。这不就是军纪吗?
“班德拉斯正在阻拦骑士团员,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钟以内坐上巴士,我会带各位到防空洞避难。我绝不会让你们送死,责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担。”
等候室内的所有视线都投注在索妮亚身上。在她那张铁面具底下,透露着在先前空战中失去所有范·维尔班学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学生——从索妮亚的姿态,传递出这样无言的呐喊。她决定放弃军人的地位、成为一般人的决心,感动了所有学生。
“索妮亚老师……”
“想死的人留在这里,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准备,你们得在十分钟以内上车,快点!”
索妮亚说完,便从腰际掏出手枪,离开等候室。看来她不惜开枪,也要争取骑士团员到来之前的时间。
留下来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喂……怎么办?”
“逃亡是违反军纪的重罪吧?”
“我们还不是军人,即使逃亡也没有问题。”
“老师说责任由他们承担……”
“不上战场真的没关系吗?伊斯拉如果被占领……”
“可是,如果出击一定会送死!”
现场开始产生混乱,学生们的视线集中到卡路儿身上。他是那场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见。
卡路儿努力不让大家发觉自己的脚在颤抖,勉强挤出坚强的声音对大家说:
“现在出击一定会死,战场的天空不是我们能够擅自闯入。就像索妮亚老师说的,大家最好还是先逃亡吧。”
他这番话使得等候室内的气氛开始倾向门外。卡路儿继续说:
“我们没有义务服从无理的命令。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军人。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必须先具备必要的飞行技术才行。”
学生们彼此交换视线,卡路儿对艾黎儿点头,她便以绝佳的默契用右手打开等候室的门。
“快逃吧。老师刚刚说要在十分钟以内上车,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的光线与新鲜的空气从外面流入,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总算一个接一个跑出等候室。站在门外的索妮亚以严肃的表情注视指挥室的方向,并对跑出来的学生发号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边缘,快点!”
听到她以严厉的声音催促,仍在等候室里犹豫不决的学生们也冲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学生。
奈奈子正要出门时﹒注意到异状,转头回顾室内。
“……阿宪?”
宪明低着头不断颤抖,双手好似木棍一般朝着地面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么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颤抖的声音询问,宪明则以比她抖得更厉害的声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
“……咦?你在说什么,阿宪?”
“……快点,你快逃吧……别管我……”
奈奈子的脸庞转眼间变得苍白。她连忙跑回室内,握着正式搭档的双手。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战斗吧?拜托,不可能的,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阿宪,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头,带头逃跑才符合你的个性啊!走吧!”
宪明流着鼻涕,眼中也泛着泪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强挤出声音说:
“嗯,没错,那就是路人甲的戏分。逃跑真的比较像我的作风,我也很想这么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讨厌战争。”
“嗯,这不是坏事,所以……”
宪明努力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奈奈子的恳求:
“……可是,我对光男说出很过分的话,却没有机会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这……可是,阿光已经死了……”
“我每天都感觉好难受。光男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而我……却只是在远处抱怨,什么也没做……根本比不上他……”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气才能站直身体。奈奈子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湿润。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当作家、写出伊斯拉的故事吗?你想要把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或许不能表现得像大家那样杰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帅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写得更帅气一点。”
“……阿宪……”
“不要紧,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别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奈奈子,你要在书中写下我凯旋归来的英姿喔。”
某种不祥的预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泪水滑下她的脸颊。
“别说啦,拜托,阿宪,你绝对不可以出击!”
“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没有人跟你搭档,你一个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啊〡”
奈奈子终于依偎在宪明身上开始哭泣。
宪明满脸困惑,这时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来。
“奈奈子,请你快点离开,宪明的搭档由我来担任。”
“什么……”
奈奈子抬起涕泪交零的脸孔,呆呆看着班哲明。
平时总是冷静沉着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镜的镜框。
“我不会让他胡来的,放心吧。好,请你快点离开。”
“班仔……”
和奈奈子同时呼唤这个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来吗?”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在贝拿雷斯帝国的首都凯拉沙萨德一起长大,因为向往飞行而一同来到伊斯拉。
他们深知对方,即使没有交谈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已经失去冷静了!这次的出击命令,不论怎么想都太过胡来啊!”
莎朗难得地显得相当激动,走到班哲明的面前。
班哲明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莎朗肩上说:
“……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对宪明点点头,带着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渐由红转蓝,群集的碎云从东方飘来。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墙上,莎朗以锐利的眼光瞪着班哲明。
“……冷静一点,别被热情冲昏头。卡路说的没错,凭我们的技术根本不能上战场。”
班哲明望着天空,回答青梅竹马:
“只要不乱来、不做有勇无谋的冒险,还是有战斗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云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云朵,就有可能以寡敌众。”
“别说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面前,双手抓着他的领口。
“冷静点!你根本没有那种勇气吧?你是个软脚虾、胆小鬼,只会念书,老是被欺负,连一点毅力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在现在去那种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为这么愚蠢的任务而失去你!如果你为了这种事送命,那么我……”
莎朗将额头贴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紧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泪。
班哲明轻轻抱住莎朗的头,她的头发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这是夏天盛开于凯拉沙萨德的花朵香气。班哲明深深吸入这股气味。
“我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
“力气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紧紧抱住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面。因为你的外表比较成熟,周围的人自然而然都会希望你发挥领导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应大家。但事实上你脆弱又爱哭,却总是勉强自己鼓舞大家、率领大家……”
莎朗颤抖的双手,笨拙而胆怯地绕到班哲明背后。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证明,现在的我比你强壮,也能够守护你。”
“……”
“我一定会回来,所以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不行……别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涌出,滴落在地面上。
班哲明抬起头,听到远处传来枪击声,想必是索妮亚在开枪。时间已所剩不多。他温柔地推开莎朗,走向等候室,高声大喊:
“艾黎,请你带大家离开。”
“知道了!不过,给我一点时间!”
玻璃窗内传来艾黎儿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快点!”
班哲明大声说完,转向莎朗,看到她一双眼睛充满泪水。
“把眼镜拿下来。”
“啊?”
莎朗伸出一只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镜,将双手绕到他的脑后,亲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吹拂过的微风带着夏草的气息。
莎朗移开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应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镜。
“一定要回来。”
班哲明恢复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发誓,一定会再度回到你身边。”
莎朗取下飞行用的围巾,挂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这个当作护身符吧。”
“……好。”
班哲明抚摸着得自莎朗的礼物,水色的围巾闻起来很香。
接着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说:
“我会带领大家逃跑,因为不论怎么想,这都是最佳选择。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过愚蠢。”
“……是的,这才是正确答案。”
莎朗只将侧脸转向班哲明,对他说:
“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好,我一定会回来。”
莎朗听见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回头,仿佛要抛开眷恋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过去不论是读书或行动,总是选择正确的途径,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选择有勇无谋的愚蠢行径,抛弃自己、为了他人而献身。
少年转为大人的时刻,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莎朗为了不让班哲明看到自己哭丧的脸,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时,心中不禁这么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宪明之外,卡路儿和艾黎儿也留下来。
艾黎儿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紧紧握着的右手拳头笔直指向地面,全身愤怒地颤抖。
“你说……谁要为了什么战斗?”
面对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儿尽可能用平稳冷静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为了伊斯拉战斗。”
他听到艾黎儿太阳穴的血管绽裂的声音。
接着,艾黎儿张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连续二十发左右的怒骂声朝卡路儿袭来,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机关枪扫射停止,才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艾黎儿喘着气直瞪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这个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训吗?你输得那么惨,几乎要送命,为什么还要飞到战场?”
她用右手不断拍打着墙壁说教。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僵硬,咳了一下,试着对妹妹辩解:
“嗯,可是我还是……”
“别跟我说‘可是’或‘还是’!你为什么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让人担心、制造困扰?为什么还是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哽咽。
巴士即将出发,卡路儿催促着妹妹:
“……对不起。对不起,艾黎,你快点带大家离开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应该也知道,凭自己的技术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你明知自己会送死,为什么还要去呢?”
卡路儿低下头。他明白艾黎儿说的没错。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妹妹完全正确。
然而——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为无法获胜就逃避。”
“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等你要死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样下去,伊斯拉一定会输。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领,城市就会被蹂躏,我喜欢的人也会成为奴隶、被迫屈服于暴力……我没办法忍受那种情况。”
“这种事交给骑士团担心就行了!战斗不是我们的工作!”
卡路儿咬紧嘴唇、挺起胸膛,在语言中注入灵魂。
“如果我坐视不管,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输了,害你在我面前被人欺凌,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艾黎儿呆呆看着面前的哥哥,好一阵子哑口无言,最后终于红着脸颊说:
“这种事……这种事……可是……”
“我一直表现得很懦弱,总是造成你的困扰、让你担心,还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报恩!我希望你能够安心生活,我要为了你的笑容而飞到战场!”
艾黎儿用右手抓着头发,脸红到几乎要冒烟,朝着卡路儿怒吼:
“你不要一脸认真地喊着丢脸的台词啦!你脑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断掉?听你说这些话才让我觉得丢脸!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廉价、陈腐、愚蠢的台词?你还是跳进水沟里清醒一下脑袋吧!”
“就算愚蠢、陈腐,那又怎么样?这就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别人欺负!我希望你能够在伊斯拉继续保持悠闲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战斗、才要守护你!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也不会让他们碰到你一根指头!”
艾黎儿此刻全身上下都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高兴、害羞或绝望。不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混杂在一起,控制她整个人。她现在能说出的单字只有一个: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语尾因为悲伤而消失,不断吸着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种笨蛋……我根本没办法说服你,因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儿濒临绝望的深渊时,千春突然冲进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点!巴士已经要出发……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内的情况,不禁歪了头。
她看到奈奈子和宪明、艾黎儿和卡路儿,四人各自哭丧着脸,依偎着彼此或抓住对方的领口。
千春瞬间领悟眼前的状况。
“阿宪……卡路……你们打算飞到战场吗?”
这句话中的严肃含意,只有千春能够表达。
“……嗯。”
“……我们打算飞到战场。”
千春听到他们的回答,点了点头,转向艾黎儿和奈奈子。
“……不可能说服他们的。男孩子有时候就算抛弃生命也要逞强耍帅,凭我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他们。”
千春悲伤的瞳孔映出宪明和卡路儿的身影。
“……你们一定要回来。否则……大家都会为你们难过……”
“……嗯。”
“……我知道。”
千春听完他们的回答,对艾黎儿和奈奈子说:
“快点,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门之前,转向宪明说:
“阿宪,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在书中提到你,会假装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这样吧。”
“你如果活着回来……我会把你写得比实际还要帅上两成左右。”
“谢啦,我会好好期待。”
“约好啰,你一定要回来。卡路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会假装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人。所以……待会见。”
“嗯,待会见。”
“待会见,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抛开眷恋,冲出等候室。
艾黎儿也回头对两人说:
“阿宪,你是最不适合送死的人!识相一点,绝对不可以死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死了就是不识相吗?”
“如果遇到危险,尽管逃跑没关系,不要勉强战斗。拜托,好吗?”
“我知道啦。别忘记,我是一介乡民,逃跑正是我的强项。”
“至于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这句话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会追到地狱狠狠揍你、踢你一顿!我是说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
艾黎儿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哥哥。
“绝对、绝对不可以死。”
艾黎儿说完之后,也冲出等候室。
留下来的卡路儿和宪明面面相觑。
“我们感觉……好像都变成英雄了。”
“阿宪,你后悔吗?”
卡路儿开口询问。宪明思索一会儿,低声说: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许我不该耍帅……”
“……你现在还来得及上巴士……。”
宪明以眷恋的眼神看着窗外,接着无奈地叹气。
“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啦。算了,可恶……我一定要一直躲在云里头。”
这时班哲明也回到等候室,脖子上缠着莎朗送他作为护身符的围巾。留下来的三人看着彼此的脸。
自从宿舍生活开始,已经过五个月左右,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选择。”
“没错,真的很蠢。”
“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蠢蛋啊。”
远处传来炮火的声音,一想到即将前往枪林弹雨的战场,他们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战的恐怖重新涌上喉头。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圆环,拉着彼此的手,每个人手脚的颤动都传递到握着的指尖。他们稍稍前倾,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围成圆圈彼此打气。
卡路儿开口:
“我们要连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飞向战场。”
“当然!”
“好的。”
“我们不是孤独的,因为有大家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不要紧,我们一定能够战斗。”
“不要紧,绝对没问题。”
“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
“嗯,遇到危险,就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只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战斗,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面,别掉进圣泉就不会有事。”
“嗯嗯,没问题,我绝对不会离开伊斯拉的上空。”
“……看来迎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接近等候室,门被用力地推开,两名空艇骑士团员踏进门,确认室内的情况后,怒声询问:
“怎么搞的!为什么才这几个人?其他学生去哪里?”
班哲明回答:
“他们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
“我们是学生,身体不适时当然必须早退,乖乖在家中静养。”
“我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很跩的女教官带学生逃跑!”
“索妮亚教官带着身体不适的学生先行离开。”
“不要强词夺理!一点屁用都没有!伊斯拉遭逢危机,凡是具有飞行技术的人都应该要战斗!”
“是的,我们三人都准备好要作战,谨听吩咐。”
骑士团员听了这个回答,看看室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已经不多,忿忿怒骂索妮亚之后,对他们怒吼: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学生受命掩护路纳·巴克的观测机!你们必须竭尽所能,守护己方观测机避免受敌军攻击!”
“是!”
三人同时挺直背脊回答,骑士团员有些恼火地瞪着他们。
“阿尔康号已经在仓库里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飞行。赶快过去!”
他以高姿态命令完毕,三人立刻抓起飞行帽与飞行眼镜,冲出等候室。
他们沿着跑道边缘跑向仓库。
伊斯拉上空回荡着雷鸣般的炮声,硝烟笼罩在上空,遮蔽了阳光。敌军想必正在接近,但却看不到机影。
他们从跑道边缘看到仓库敞开的大门,石板建筑物阴暗的室内,可以辨识出并排停放的阿尔康号轮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墙上,等候着卡路儿等人。他身旁摆了一枝枪身长到异常地步的狙击用机关枪。
卡路儿停下脚步。
“伊格纳……”
他的异母兄弟稍稍皱起微肿的脸,对卡路儿露出嘲讽的笑容。
卡路儿向另外两人简短地说: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先进去吧。”
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但仍点了点头,穿过伊格纳修身旁冲入仓库。在里头等候的维修员,引领他们到准备完毕的阿尔康号旁。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妮娜的护卫吗?”
卡路儿质问他。伊格纳修耸耸肩,自嘲地说:
“妮娜登上路纳·巴克,在战舰里我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奉命驾驶战斗机,从外面护卫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样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够从近距离看到你死掉的模样。”
“……”
“你负责前座,我负责后座,如何?”
“……”
卡路儿原本想一口回绝,但他突然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纳修的正式搭档艾黎儿已经无法飞行,卡路儿的正式搭档克莉亚则在路纳·巴克舰上。
换句话说……
——他能够找到的搭档只有这个家伙。
卡路儿此刻才总算了解这一点,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种最不可靠的家伙搭档……”
“那你自己飞呀!”
“……”
卡路儿正在犹豫时,维修员驾驶着牵引车经过他身旁,车后方以绳索系着阿尔康号。
宪明已经坐在驾驶舱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后座,正在确认仪器的刻度。宪明挥着手说:
“卡路,快点!”
伊格纳修依旧带着嘲讽的表情说:
“没时间了,快做决定吧。”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的成绩明明很烂!”
“喂,你以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几岁当上禁卫军吗?我的技术比一般正规军人厉害多了!”
“……”
卡路儿瞪着伊格纳修好一会儿,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别把枪口对准我喔。”
卡路儿说完,拱起肩膀踏入仓库。
维修员立刻奔来,将两人带到准备完成的阿尔康号旁。
卡路儿坐上前座、伊格纳修坐到后座之后,黄色牵引车开过来,将绳索系在机首下方的连结器。维修员坐在机翼上对后座的伊格纳修说:
“透过通信机可以直接和路纳·巴克的舰桥通话。不过虽然可以发送讯息,收讯却不太好。如果只是单纯的联络事项,使用摩斯电信比较可靠,请你们用那个吧。”
为了顺利进行掩护观测机的任务,维修员已经事先将通信机设定为能够与路纳·巴克直接通话。伊格纳修点点头,继续听维修员提醒两、三项事宜。
卡路儿确认仪器正常后,向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示意。绳索顿时拉紧,缓缓将阿尔康号拉到仓库外面。
早晨的阳光被云层与炮烟遮蔽,由于战斗仍在伊斯拉沿岸进行,因此炮击声还相当遥远。当他们来到阿尔康号专用的起降场时,绳索便被切断,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挥着手离开。
两架阿尔康号静静沐浴在朝阳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
卡路儿将目光朝向同学的飞机。
宪明和班哲明也在驾驶舱中看着他,彼此抱定决心点了点头。
卡路儿点燃氢电池槽,一旁宪明驾驶的银色机身也开始颤动。
水平躺下的旋转翼发出隆隆声响、卷起沙尘,机身逐渐累积升力。
机身的震动越来越强,阿尔康号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飞机都在产生共鸣。
节流阀打开了。
氢电池槽发出格外高亢的嗡嗡声。
阿尔康号瞬间往前倾,轮子接着便离开地面。
两架飞机同时缓缓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渐降低到视野下方。
阿尔康号的共鸣声浸透到卡路儿体内,手上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让卡路儿体认到他们即将前往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
离开地表越远,越是远离平稳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战士——飞行员居住的场所‘
两架飞机拖曳着驱动音,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边空域,伊斯拉左岸的海面上方飘浮着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远处、距离三万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犹如青鱂鱼般细小的机影侧面,那想必就是敌军的飞行舰队。距离舰影稍远处,还有一座类似魟鱼的岛影,由于不知道岛屿尺寸,因此无法判别水平距离,不过那应该是空族的飞行要塞。周围明灭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面的战斗机、轰炸机联队在发动攻击。敌军舰队没有留下来守护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进,似乎想要挑起飞行战舰间的炮击战。
卡路儿凝视着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在战舰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约三千五百公尺之处,有一架搭载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以“8”字形回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守护那架飞机。
卡路儿回头看向后座。
伊格纳修正将大型弹匣装填进有着超长枪身的狙击枪中,枪身和子弹看起来都相当厚重。
“我打算用这家伙射穿你的后脑杓。”
他没有看卡路儿,随口说出危险的言词。
“……认真一点。你准备好了吗?”
“我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
“……把降落伞背好。”
“不需要,降落伞只会妨碍我射击。要死的时候,我宁愿死得干脆一点。”
“……随便你。”
卡路儿背起降落伞,再次望向路纳·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运作,三连炮缓缓仰起,接着停顿下来——在此瞬间,惊人的炮声撼动天际。
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轰”的咆哮声制造强大的压力,使阿尔康号的挡风板不断震动。开炮的路纳·巴克本身也因为强烈的反作用力,使得庞大的船身横向滑动。船身下方设置的缓冲机旋转着螺旋桨,缓冲炮击的反作用力,并将滑动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经过十几秒无声的时间,三万公尺远方的空域绽放数朵鲜红的火花,鱼群般的机影在火花中摇动。
装设计时导火线的炮弹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舰艇的炮击,可以藉由水柱来进行射击观察,但飞行战舰是让炮弹在预测空间中爆炸,无法看到有没有直击,不过首次发射不太可能会击中目标。观测机会观测炮弹在空中的落点,联络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反覆修正以求击中目标。尽可能迅速、正确地进行射击观测,使己方的炮弹比敌军更早击中目标——这就是飞行战舰之间的炮击战。卡路儿等人的任务,则是要让观测机能够专心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避免被敌军击落。
原本盘旋在敌军飞行舰队周边、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渐变大。
敌军掩护用的战斗机正朝这边飞来,它们的目标当然是路纳·巴克的观测机。笔直飞来的机影越来越鲜明,共计十七架下单翼单座式战斗机——那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
区区两架阿尔康号必须对抗所有敌机,卡路儿不禁想起索妮亚教官曾说过“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你们争取时间而已”。
他发觉自己握着操纵杆的手正在发抖。
如果有人间他是否害怕,他一定会老实回答“害怕”。
不论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心情是多么正确、纯粹,敌人仍会毫不在意地尽情蹂躏己方。正确的信念或年轻人的奋斗都与胜负无关,弱者飞翔在天空就只会遭受嘲笑,被折断翅膀——战场就是这样的地方。要在这片天空生存,必须变得比谁都要强。
卡路儿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飞上天空而送命的战友们。
——我会和你们一起飞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冈……卡路儿脑中浮现为了守护伊斯拉而丧生的每一个人。年轻的战士们被迫在迈向梦想的半途殒落。
——我会继承你们的勇气飞翔。
接着他张开眼睛,瞪着远处的敌机群。
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儿、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们担心的眼神重叠在敌机前方。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
他许下坚定的承诺,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
机身顿时加速,阿尔康号一举提升高度,迈向天空的更高处。
旋转翼的声音变调,挡风板前方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接近。
炮烟被风吹动,云量大约是六至七,破碎的云透着蓝天不断涌现。
从碎云之间可以看到十七架敌方机影飞来。

——前往决战的天空。

卡路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护己方的观测机。
宪明机紧跟在卡路儿机的斜后方,上升之后他们立刻分居观测机的左右两侧。观测机内的正规飞行员挥挥手,向学生掩护机表示感谢。驾驶观测机的飞行员是顶尖好手,才能够驾驶搭载沉重通讯器材、双翼上装置着水上起落架的飞机,与敌军单座式战斗机上演格斗战。他们对于学生的掩护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顶多只觉得聊胜于无吧。
敌方的单座式战斗机也上升到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这种外型细长、敏捷迅速的飞机,正是先前空战时交手过的战斗机型,伊斯拉骑士团称之为“螳螂”。
敌军“螳螂”机编队依旧勇猛无比,一发现阿尔康号便立刻从正面飞过来。
卡路儿深知敌机的恐怖。它们不仅具有异常强烈的战斗意欲,而且不论是飞行员的技术、机身性能或数量都比己方高出许多。
他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开始颤抖,臼齿不自觉地发出撞击声。
“别停在它前方。”
传声管突然响起。
“啊?”
“敌方机首的引擎部分装了机枪,逆向飞来时会发动攻击。”
伊格纳修懒洋洋地警告后,将过长的枪身伸长到卡路儿头上,指向敌机。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边滑行。”
他冷冷地下达命令。
“什、什么……”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完,以惯练的动作瞄准目标。
螳螂机不断接近,在视野中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异国螺旋桨的声音侵犯着天空。卡路儿不知不觉便做好随时踩下右踏板的准备。
螳螂机的螺旋桨不断逼近,彼此之间的水平距离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时速超过五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来看,这段距离只要一眨眼就会缩短。
伊格纳修仍将单眼贴在瞄准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卡路儿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甚至怀疑伊格纳修会不会是因为想跟他同归于尽,才故意迟迟不开口。
双方的水平距离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内,卡路儿已经可以透过螺旋桨看到敌机驾驶座的内部,但伊格纳修仍旧一语不发。
这时——敌机的螺旋桨后方有东西在闪烁。
接着,鲜红色的曳光弹穿过螺旋桨,朝这边伸展过来。
“咦?”
卡路儿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施展什么样的魔术。毕竟如果从机首附近射击,很有可能会射穿自己的螺旋桨。
就在他瞬间恍神的时候——
“滑行!”
伊格纳修发号施令,卡路儿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尔康号向右滑行,不可思议的曳光弹穿过机身左侧。
在彼此擦身而过之际,伊格纳修的狙击枪发出“砰、砰、砰”三声枪响。
连射的炸药弹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机的鼻头。
刹那间,螺旋桨被压扁,驾驶座洒上一片鲜血。
敌机的双翼朝着地面垂直倒下,无力地从蓝天中坠落。
“你……”
卡路儿瞪大眼睛看着后座。
伊格纳修的技术实在太惊人,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能够如此正确地在敌机航线上预先散布枪弹的学生。伊格纳修的技艺甚至比浮士德还要厉害。
“别发呆!接下来马上又会有别的敌机飞来。敌机对于逆向攻击有绝对的自信,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纳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话。看来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确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卡路儿感到有些嫉妒,开口问他:
“刚刚那发曳光弹……好像是透过螺旋桨射过来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装置。他们将螺旋桨的回转轴和机枪发射装置定为同步,才能够从螺旋桨的缝隙射出炮弹。就是因为有这项装置,他们才能够朝着机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会选用逆向攻击,正是因为知道我们没有相同的装置。”
卡路儿点点头,接着又看到下一架敌机飞来。
伊斯拉的单座式战斗机是在双翼配备机枪,于迎面互击时较难射中敌机的机身,然而搭载同步装置的敌机却能够直击伊斯拉机的机身。在那晚的空战中,敌军队长机“银狐”之所以像玩弄他们般使出逆向攻击,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卡路儿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烧。他无法忘怀当时的耻辱。
“可恶!真是卑鄙的装置,竟然用这种东西害死大家!”
他脑中浮现一个个化作火焰被击落的同学们。
“冷静点,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够有效击落敌机的发明。别小看空族,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战争。”
传声管中传来教诲的口吻,伊格纳修的态度冷静得让卡路儿感到恼火。
“别说教!别命令我!”
“我先说好,这次空战的条件比上次更恶劣,凭我的技术大概也很难幸存。”
“我、我当然知道!”
“那没事就别乱叫,保持脑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静,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儿再度被说教,却敢怒不敢言,只好重新握紧操纵杆。
不用伊格纳修告诉他,卡路儿也知道在残酷的战场中,只有保持冷静的人才能生存。
他环顾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机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优势高度举起镰刀。它们的目标除了观测机之外,还包括卡路儿的飞机。一旁宪明的飞机也在戒备着敌军是否会由云层中发动奇袭。
“云。利用云发动搅乱攻势。”
传声管传来平静的声音,卡路儿听见后左顾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云开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
四架螳螂机急速翻转,将驾驶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儿发出呻吟,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朝左倾斜下降,宪明机也跟随在后。卡路儿左眼瞥见涌起的圣泉,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远离伊斯拉地表,飞行在伊斯拉沿岸约一千公尺之处。在这片天空,无法使用降落伞着地。
卡路儿冲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云中。
视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见任何东西,冰冷的空气飘入驾驶座。
卡路儿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云层中飞行的时间如果太久,就会陷入空间失调症,容易因驾驶失误而坠落。
卡路儿看准时机,穿出云层。
一瞬间,世界转为一片蓝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寻找螳螂机,发觉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后方并开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后方,才刚穿出云层。
后座的伊格纳修举起格外长的枪身对准敌机。
伊格纳修迟迟没有开枪,似乎想要等敌机接近到极限的程度。卡路儿开始寻找接下来能够冲进去的云层,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发现密集的碎云群,便朝着该处翻转机身。
砰!伊格纳修开枪了,机身后方出现一团火焰。
爆炸的敌机转眼间落到后方,蓝黑色的烟雾弥漫在空中。
卡路儿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不得不承认伊格纳修的技术高明。他的技艺惊人,实在很难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积经验才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纳修想必体验过比飞行科训练严苛上千万倍的地狱般道路。
卡路儿一边臆测一边飞行,右眼瞥见路纳·巴克的钢铁装甲反射着朝阳。他虽然担心受到云层遮蔽而无法看到观测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后方的三架敌机。
他把机身恢复水平,穿入碎云群中。正如他所预测,碎云的间隔相当密集,简直像是云的丛林。他穿过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蓝天的怀抱中,接着又进入灰色世界。
云守护着阿尔康号。卡路儿对自己说,即使数量、性能和技术都比不上敌机,但只要善用云层,就能进行战斗。
三架敌机跟着进入空中丛林,践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儿。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将枪口对准云中,聚精会神地凝视。反射着日光的云层表面隐约浮现机影。
砰!沉重的声响从卡路儿的脚底传来。
云中传来机械压扁的声音,白云中冒出红色的火焰。
粉碎的铝合金掉落到云层底下。
“哇!”
卡路儿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后座,只见伊格纳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轻描淡写地更换弹匣。追逐在后方的敌机只剩下两架。
“我本来想速战速决,但对方也不是简单的货色,大概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后座传来的声音冷静得令人恼火。
“呃……好。”
卡路儿老实回应,接着又为自己这样的态度感到更加恼火。
这时,旁边的云突然裂开。
从裂缝之间,冷不防冒出另外两架螳螂机。
它们的出现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弹的光束朝着卡路儿机飞来。
“唔……”
卡路儿踩下踏板躲过射击,伊格纳修开枪却射偏了。螳螂机敏捷回转,轻松占据阿尔康号后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开追逐。
卡路儿将机身滑向旁边,不让敌机对准首尾线。
“技术不错嘛。”
传声管传来这样的评语,卡路儿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刚说完,后座便传来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我不是说你,是在说敌机的技术不错。”
卡路儿腼腆的表情转眼间因耻辱而变得通红。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劲,真抱歉啊!”
“小心点,差劲鬼!就算我的技术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们还是会被干掉。”
卡路儿无法反驳,只好注视后方。四架螳螂机仿佛在享受狩猎乐趣般追过来。
“我们跟友机分散了,他们比较危险。”
卡路儿听伊格纳修这么说便环顾四周,但由于云层的屏障,无法看清周围状况。
“阿宪、班仔……”
卡路儿以祈祷的声音低声呼唤两人的名字。
——不要勉强,如果发现苗头不对,赶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没时间去担心别人,必须拚命驾驶飞机躲过后方射来的机枪子弹。伊格纳修虽然努力要引来敌机发动狙击,但是敌机也朝旁边滑行以躲过射击,继续执拗地追过来。
“真倒楣,对方是王牌级的好手。”
伊格纳修喃喃说道。

另一方面——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宪明边喊边拚命驾驶着阿尔康号。
“宪明,冷静一点!请多利用云!”
班哲明透过传声管呼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架螳螂机追逐着宪明机,以从容的态度摇晃机轴,好似在玩弄小飞虫般闪烁着双翼四门黑色机枪。
班哲明也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后方,准备等敌机飞来好随时射击。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儿机已消失在碎云中,他们奉命守护的观测机也无法从这里看到。
学生机的任务是要吸引敌军战斗机的注意,争取射击观测的时间,因此他们此刻也算是达成任务,然而目前的状况如果持续下去就很不妙了,双方技术的差异已经相当明显,阿尔康号迟早会被击落。班哲明握住传声管,以强烈的命令口吻说:
“宪明,逃命应该是你的拿手招数吧?请你彻底逃躲。不可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一定要彻底逃命!”
“唔,说的也对!你、你说的没错,我的拿手招数就是逃命!”
宪明恢复镇定,努力抛开恐惧,开始在空中寻找可以逃亡的场所。
四周虽然飘浮着不少碎云,然而由于彼此间隔太大,因此飞机马上会穿出来,他必须寻找能够遮蔽前进方向的大块云朵。
“我的……逃命场所……”
凡人无穷的生存本能让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点。
“——在那里!”
宪明以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发现飘浮的层云。只要躲进那里,就可以甩掉敌机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来!”
宪明将机首对准层云急速降落。
螳螂机也急速回转追上来,两架飞机斜斜划过天空,机身不断颤动,钻入层云当中。接着宪明迅速将机身恢复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线前进。
四周看不到敌机的影子,视野的每个角落都是灰色,连旋转翼隆隆的声响仿佛都被云层吸收。带着水气的气流从挡风板前方袭来,立即又消散到机身后方。
虽然仍置身战场,但云中相当安静。宪明迟迟不想离开这个宁静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愿从棉被出来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处的云朵对宪明来说,是最能让他的身心得到安宁的场所。
“哎……”
班哲明一边感到无奈,一边也有些佩服。宪明完全没有落入空间失调症的迹象,轻轻松松地在云中飞行。或许是想要逃离敌人的本能太强烈,胜过能见度等于零的恐惧吧?即使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冰冷潮湿,又容易失去平衡感,宪明仍打死不肯离开。
“宪明……太强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这样一来,不论多厉害的敌人都无法追上来。然而在班哲明产生敬意的瞬间,视野染成一片蓝色,飞机穿出云层。
“啊啊啊!完蛋了!”
宪明情不自禁地发出绝望的叫喊,看来他还想在云中多待一会儿。
班哲明环顾四周,确认敌机已经消失。他们在云中飞行那么久,即使技术再高超的敌人,也不太可能追上来。
“真厉害!宪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吗?你是在称赞我吧?”
“老实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不过……”
班哲明指着后方水平距离一万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凭这样是无法达成任务……”
他指着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以及遭受四架敌军战斗机攻击的观测机。
虽然观测机的驾驶员具备杰出的技术,但如果必须忙着躲避敌机,就无法顺利执行任务。
“我们如果不去保护观测机,伊斯拉就会灭亡。”
“……”
宪明打从心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遥望着战斗空域。
“……一定要去那里吗?”
“那里也有云——只要有云,我们就能达成任务。”
“……”
“我不会强迫你,由你自己判断吧。”
宪明默默听着班哲明的话。
如果飞去那里,大概就没办法生还了。
那里不是他的技术能够应付的地方。虽然飘着云,但是对上四架螳螂机,即使有云也无济于事,顶多只能在被击落之前替射击观测争取些许时间。
宪明仍不敢过去。想到光男曾勇闯如此恐怖的天空,让他重新感到肃然起敬。
——光男。
——原来你飞在这种地方,真厉害!你太有勇气了。
——我还是不行,好害怕。
——虽然我一时逞强来到这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飞。
他在心中对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朋友诉说无言的藉口。
这时,在他呼唤的心中突然涌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绪。
“……咦?”
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绝地从心脏附近涌出,连宪明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冒出来的,仿佛隐藏在自己意识最底层的某样东西逐渐苏醒。
“什、什么……”
宪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内心竟然会有这种情感。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一直觉得,优秀的人天生具备优秀的力量,而身为凡人的自己则是因为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天分,才会变成凡人。
但是……
——不对。
他心中出现这样的声音。
——大家都一样。
——大家的内心都沉睡着惊人的力量。
宪明的心对他这么说。
——相信你自己。
在他体内奔驰的清流如此诉说。
——差别只在于相信或不相信。
宪明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细胞感觉都在沸腾。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个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后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时,体内的奔流变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说出口,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强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坚强,这股力量也越强大。
宪明直觉猜到这股从自己体内涌起的不可思议奔流叫什么。
——勇气。
他心中的声音也教导他如何使用这股力量。
——挤出来!
——勇气是要努力挤出来的。
使出全副精力,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唤醒,这样一来,勇气一定会做出回应,体内会冒出无穷的力量,使握着操纵杆的手不再颤抖,并教导大家: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达成。
宪明似乎猜到这是谁的声音。
“光男,谢谢你。”
他觉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飞行。
在心中鼓励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泪,接着用手臂擦干眼泪,连鼻涕也一起用飞行服的袖子擦干。
宪明抬起头,瞪着远处的空中战场。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够挺胸面对已故的朋友。
“我会和你在一起。”
后座的班哲明转头看宪明。
宪明的双眼中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力量。
“我要去守护观测机。”
“是吗……”
“没异议吧,班仔?”
“……没有,我们过去吧!”
宪明鼓起勇气,打开节流阀。
大气被劈裂开来。
阿尔康号发出咆哮声,斜向疾驰过夏日天空。
他们飞过高度为两千五百公尺的路纳·巴克旁边,巨鲸的主炮塔将三连炮对准距离三万公尺外的敌军舰队。在路纳的正上方,观测机闪躲着四架敌机,等候观测的时刻来临。
刹那间,路纳·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际,凄厉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蓝天染成朱色,连阿尔康号的驾驶座内也感受到震动。
他们没有看见弹道,经过十几秒恐怖的静寂后,远处敌军舰队的身影被火光吞没。没有望远镜是不可能观察到炮弹的落点,此刻在观测机内,侦查员想必正聚精会神地测量射击远近。四架螳螂机为了阻挠,从左右夹击观测机。
宪明开始寻找云朵。战斗空域似乎吹着强风,白云迅速变化轮廓,从东往西飞逝。宪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选择,就是躲在云中搅乱四架飞机。
飞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机察觉到宪明机接近,立即将机首转向他们,降低高度飞来。
宪明用颤抖的左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气。
——挤出勇气!
他替自己打气,将操纵杆倒下,飞入飘过一旁的云中。
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旋转翼的声音被风带到后方。
他盯着挡风板前方,笼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浓淡之分,偶尔会看到蓝色的云层裂缝晃过机身两旁。
宪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思考与视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觉到敌机的气息自空中传来。
“班仔,右斜后下方有东西。”
“咦?”
“……的样子。”
班哲明转向宪明所说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敌机吗?”
“……应该可以射击看看吧?”
听他这么说,班哲明便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穿甲弹、曳光弹和炸药弹朝着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远离云层。
“射中了吗?”
“射中了!我射中了!”
两人兴奋地大喊。宪明拉起操纵杆,飞出云层,蓝天在头顶上方延展。他注视底下,看到中弹的螳螂机翼尾冒着烟,逃离战斗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们打倒一架敌机!”
“是的,我们也能办到!”
宪明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勇气与自信。
飞行科的大家都在帮助他们。他心中确信,光男、沃夫冈、浮士德和范.维尔班的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飞在这片天空。
“我们也能战斗!”
他如此欢呼,然而在下一瞬间——

天空发生爆炸。

宪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连忙转向,躲避爆炸产生的气流。
空中燃起数百颗红色的火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阿尔康号周围响起。
爆炸、硝烟以及飞散的钢铁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舰炮射击!”
班哲明大喊。
敌军主舰的四十六公分主炮进行齐射,炸裂周边的空域。数十颗穿甲榴弹引爆计时导火线,在空中绽放巨大的火焰。
云层因受热而飞散,爆炸烟雾接二连三在蓝天中绽放。爆炸产生的气流挤压着阿尔康号,眼前尽是蓝黑色的喷烟和贯穿其间的炸裂光。
“我们进入炮弹的散布界了!宪明,快离开!”
“呃,好!”
阿尔康号旋转机身,脱离舰炮射击的散布界。
敌军猛烈的炮击将后方空域化为炼狱,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烟雾与尘埃遮蔽。
“路纳没事吧?”
“刚刚那是首次射击,应该不太可能直击……”
正如班哲明所说,炮烟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毫发未损的身影昂然出现,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唧唧声开始转向。
敌方飞行战舰此刻想必也正在观测首次射击的炮弹落点与目标距离,准备做出修正并发动第二次攻击。路纳转向以离开敌军预测的地点,并将自身的转动角度纳为下次攻击的修正值。
像这样相隔两万公尺以上的飞行战舰间的远距离炮击战,可说是高度物理计算的竞赛。与炮击有关的变数包括敌舰与己舰的航线、高度、速度、距离、风速、风向、舰身上下左右的倾斜角度、大气温度、湿度、效率系数等等。每次炮击之后就得经由观测修正这些数值,以求击中对方。
在计算出这些变数之后,当然不能直接让所有炮塔瞄准同一点发动炮击。远距离炮击的目标,是要让敌舰进入称作“散布界”的炸弹爆炸范围内。只要持续让敌舰处于“散布界”并发动炮击,以机率而言,最终一定能够命中敌舰——这就是远距离炮击的思考模式。射击观测的目的,就是要让敌舰被封锁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浓密的炮弹之雨。
观测得到的数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缩得越小,炮弹直击的可能性也会更高。决定胜败的关键在于正确的观测值和迅速的物理计算。因此,观测机扮演的角色才会如此重要。
爆炸烟雾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的炮塔做出射击。
这是今天第三次齐射,远处如小鱼般的敌机再度埋没在灰色的炮烟当中。
这时,敌军的飞行舰队开始有所行动。
追随在主舰后方的四艘重巡空舰和四艘轻巡空舰脱离单纵阵,开始朝前方逼近,当抵达水平距离一万三千公尺之处,舰桥后方的烟囱冒出蓝灰色的烟。
“它们在施放烟幕,大概打算躲在里头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说,共计八艘巡空舰射出的烟幕转眼间在天空扩散,遮蔽敌军主舰的身影。
“那样的话,它们不也看不到我们吗?”
“没错。可是……敌军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着烟幕流动的天空一点。
宪明凝视该处,看到五架螳螂机和先前没看过的双座式水上飞机组成六架编队穿过烟幕,在水平距离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处,缓缓画着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观测机!”
“它们大概打算穿过烟幕接近这里,进行射击观测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战斗机。”
“……那不是……有点糟糕吗?我们完全看不见对方,它们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如果要克服这项不利,我们的观测机也得越过烟幕接近敌舰才行,但这样一来,会更容易受到敌军掩护机的攻击。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守护己方观测机的战斗机……”
“……”
宪明只能咬牙切齿地从远方眺望敌军的观测机编队。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击落由五架战斗机守护的观测机。
“对了,我们的观测机呢?”
宪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这一点,四处观望。但在爆炸的烟雾中,他们完全迷失必须守护的己方观测机。
这时,两人上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云层的帷幕裂开。
从裂缝间出现的是银灰色的整流罩,发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桨将云层打散。这架双座式飞机的双翼下方搭载着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宪明和班哲明同时高喊。
他们负责掩护的己方观测机划过阿尔康号前方,朝着圣泉直落。
在它后方紧跟着三架螳螂机,追逐着观测机下降。观测机理应随时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却急速降落,可见一定是发生了突发状况。
“宪明,请你快点追上去!”
班哲明难得地拉高嗓门大喊。
宪明将操纵杆往旁边倒下,背朝着圣泉,一举降低高度。
强烈的重力压迫宪明。在突破云层的挡风板前方,视野顿时转变为一片蓝色飞沫。
阳光照射的圣泉表面散布着数千道彩虹,朝着宪明逼近,仿佛张开双手准备抱紧空中的战士们。
宪明以背面逆向下降的姿势凝视前方,看到己方观测机在八百公尺的高度将机首抬起,在圣泉上方宛若海蛇般扭动着机身,闪躲追随在后方的三架敌机发射的枪弹。后部回旋机枪射出的曳光弹和螳螂机双翼射出的十三公厘穿甲弹,在圣泉上方画出数百道笔直的火线。
宪明在九百公尺的高度抬起机首,追逐在螳螂机的尾部。在前方有数千颗弹丸穿过数千道彩虹,海平线因为雾状的飞沫而无法判别与天空之间的界线。一望无际的“海水喷泉”上方,则是交错的曳光弹与炸裂弹火光。
螳螂机的速度虽然比较快,但此刻由于在追逐笨重的观测机,因此即使是身为练习机的阿尔康号仍有可能追上。
转眼间,挡风板前方敌机的身影变得巨大而鲜明。
“班仔!”
“我会努力的!”
班哲明将步枪的枪口对准前方,屏住气息,注视着在瞄准器中越来越大的敌机。在飞行科的训练中,班哲明最不擅长的就是射击。他虽然在通讯、观测、导航等课程都获得比范·维尔班学生更优秀的成绩,在实技方面却不甚理想。
然而,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干了。班哲明下定决心,扣下扳机。
砰、砰、砰!步枪的枪口吐出火花,曳光弹鲜红的弹道朝着敌机延伸,然而所有炮弹都立刻无力地下垂,在抵达敌机尾端之前便坠落。班哲明自以为已经逼近到足够的距离,然而阿尔康号与目标的距离似乎比目测的还要远。
“再一次……再接近一点……”
他鼓舞自己,重新拿稳步枪,这时前方突然冒出红色的火焰。
“咦……”
他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只见前方三架螳螂机同时转向,以胜利的姿态朝着右斜上方飞行。
“喂!该不会……”
宪明发出绝望的喊声。
他们看不到原本应该飞在前方的观测机。
“怎么会……”
班哲明连忙在四周的空域寻找己方观测机的身影。
观测机不能被击落。如果无法观测,绝不可能赢得这场炮击战。而伊斯拉的守护神路纳·巴克若是被击沉,意味着伊斯拉的毁灭。
然而,残酷的情景映照在班哲明的飞行眼镜上。
“啊啊啊!”
平时总是冷静的班哲明也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
观测机被折断单翼,不停地旋转,朝着圣泉坠落。从驾驶座喷出的橘色火焰,意味着驾驶员已经死亡。
落下的机身上方画出长长一道螺旋状的黑烟,圣泉无声地将可悲的观测机吞入飞沫中。
声音消失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宪明和班哲明只是张大嘴巴,望着消失于圣泉中的己方观测机。
“喂……这情况……不太妙吧……”
过一会儿,宪明喃喃说道。
“……不只不太妙……这样一来根本没有胜算……”
两人面面相觑。
四周一片静寂。由于上方飘着许多云,掩蔽宪明机的身影,所以击落观测机的螳螂机没有察觉到宪明机追踪在后方,转而飞到云层上方寻找新的猎物。如果在这里静止飘浮,应该能够安全度过危机。
“……”
守护观测机的任务失败了。
他们已经没有事情可做,剩下的是要选择继续茫然待在这里,或是感谢自己保住一条命,并尽速回到飞机场。
“怎么办……”
宪明开口询问,班哲明默默地低头。
——我想要生还。
班哲明心中这么想。他们已经充分战斗,还击落一架敌机,应该可以挺着胸膛面对莎朗。对于平日脆弱胆小、只有在课业方面比较突出的自己而言,已经算是表现得很不错。
虽然这么想……
然而,他却感到胃部相当沉重。
班哲明依据自己的判断,掩护逃跑的飞行科学生并瞒骗骑士团员,最后只有两架飞机出任务。可是,他现在没有自信宣称这是正确的选择。
或许应该依照团长的命令,派遣全体飞行科学生挺身守护观测机。失去观测机,路纳就会被击沉,这也意味着伊斯拉将失去一半的防空能力,极可能导致灭亡。不论剩下多少飞行科学生,伊斯拉如果被占领就没有意义了。
既然如此,为了不让那种情况发生……
——我是否能做些什么?
班哲明在内心自问。
——此刻只有我能够做的事情……
在这片战斗空域,只有他能够做到的事是什么?
——为了不让伊斯拉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为了再也不要失去重要的人。
——为了让心爱的人能够继续保持笑容……
班哲明抬起头。
已故的朋友们和莎朗的笑容重叠在夏日天空中。

——就由我来进行射击观测吧。

他的射击技术很差劲。观测机之所以会被击落,可说是因为自己的射击技术不够成熟的缘故。
然而,凭他的能力却能够进行射击观测。
只要穿过烟幕、逼近敌军,向路纳·巴克报告炮弹的落点远近就行。如果能够进一步加入目标航线、速度、高度和周边空域的风速等讯息,就能让散布界更接近敌舰。虽然不知道舰桥指挥室的将校们是否会将学生机的报告当真,但总比什么情报都没有来得好。维修员之所以将阿尔康号的通信机设定为可和路纳巴克的舰桥直接通话,应该也是预期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现在的路纳·巴克等于是蒙着眼睛在战斗。这么一来,即使是戴着焦距不合的眼镜,也总比瞎着眼睛好。只要告诉己方敌人在哪里、要接近几步或左右移动几步,才能让自己的拳头打中对方。
这当然不是安全的任务。
一旦穿越烟幕接近敌舰,就会受到敌方的掩护机攻击。他们必须一边闪躲敌方攻击一边正确观测,向路纳·巴克的舰桥进行报告。技术较差的他们如果做这种事,结果一定会和正规观测机踏上同样的命运。
生还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而且,此刻在飞机上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宪明,我……”
他拿起传声管,想要传达自己的意愿,宪明却抢先说: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
“……真奇怪,平时的我一定会马上否决,想要立刻逃跑。可是,我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为什么呢?”
“……”
“大概是因为不甘心就这样输给对方吧,或者也可能是光男、沃夫冈和浮士德在踢我的屁股督促我。我感觉他们好像在踢着我的屁股,骂我没出息、要振作一点之类的。”
“……”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回去,奈奈子一定会在书中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才不要。我更不希望输了这场战斗,害艾黎儿、莎朗或千春被空族带走。我绝对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是的,我也这么想。”
宪明转向后座,露出笑容说:
“走吧,班哲明。接下来轮到我们当观测机。”
“……谢谢你,宪明。”
宪明哼了一声,望着上方的碎云。云量为六至七,从云朵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敌方舰炮射击引发的爆炸,情势压倒性地对伊斯拉不利。
“我现在就联络路纳的舰桥司令室。”
“好。”
宪明点点头,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发出声响,飞在几乎触及圣泉的高度。维持在这个高度,可以藉由上方云层掩护飞机的踪影。
上方传来巨大的噪音,敌军猛烈的舰炮射击在空中燃起一片火焰。照这样下去,首先被击中的一定会是路纳。宪明看着沿挡风板滑落的水滴,咬紧牙关全心全力地朝空族舰队飞行。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在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面色苍白地望着防弹玻璃前方的光景。一旁的通信兵忙着操作通信机,口头传达正规观测机的电话联络内容。
“观测机在向我们告别!‘祈祷各位继续奋斗,○七一○,伊斯拉左岸沿海四海里。’”
通信兵说到这里停下来,握着听筒沉默好一阵子,终于把听筒放回通信机。
“观测机失去联络,看来已经被击落……”
司令室内一片沉默,三名参谋将校、雷波特以及在一旁观战的路易斯都没有说话。妮娜坐在最后面的椅子上,依旧面无表情。
“嗯……”
雷波特努力要保持尊严,用鼻子吐出气息。
然后,他盯着笼罩在远方天空的敌军烟幕,以及在烟幕前方悠然画着8字形缓缓回旋的敌军观测机。
“也就是说……我们看不到对方,对方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他刻意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必须先击落制造烟幕的巡空舰队。没有烟幕就能从这里看到主舰。”
一名参谋如此建言,旁边另一名参谋立刻反驳:
“在我们把瞄准对象修正到前方的巡空舰前,敌军主舰的散布界就会先包围我们。我们应该相信炮兵熟练的技术,继续对敌军主舰进行炮击。”
被反驳的参谋露出明显的怒气说:
“什么都看不见,怎么进行炮击?”
“这样还能射中目标,才算是熟练的技术!”
“太蠢了,炮击一定要测距才行!”
“现在不是起内哄的时候,闭嘴!”
雷波特怒斥后,两名参谋忿忿地闭上嘴巴。
路易斯看着他们争执,悄悄附在妮娜耳边说:
“我想你应该理解目前的状况……因为那片烟幕,我方完全没办法出手。”
他压低声音,只让妮娜听到。
“……你不能呼风吗?如果有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吹散烟幕吧?”
妮娜抬起头,以悲伤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接着,她左右摇头。
“……我从刚才……就在尝试,可是……我已经失去那个力量……”
她的声音相当细微。
路易斯温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能主动尝试,已经算是一项收获。要突破目前的战局,只能仰赖你的力量。”
“很抱歉……无法达成期待……”
妮娜的语尾逐渐消失,低下了头。
这时,通信兵高声喊:
“收到学生机的通信联络!‘我们突破烟雾,即将开始观测敌军飞行舰队。’”
参谋将校张大眼睛,同时注视着通信兵。
“‘与敌军主舰的水平距离,一万三千!目标,高度两千七百,速度二十七节,航线三一五度,风速二十二公尺!’”
雷波特惊讶地目瞪口呆,一名参谋将校怒吼:
“你说学生在进行观测?别开玩笑!那种情报怎么能够信任!”
通信兵抬起困惑的脸孔说:
“可、可是,他们联络……”
“一千名船员同心协力在进行炮击,我们怎么可以把一千条性命赌在学生的游戏上!”
参谋怒斥,雷波特也点头。通信兵再度接收到学生机的通信。
“‘敌军主舰变换航线十五度!即将进行炮击!’”
司令室内的全体人员都屏住气息。
数秒之后——
随着划过大气的巨响,防弹玻璃外出现眩目的闪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包围着路纳·巴克。
全长超过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船身剧烈倾斜,连受到厚重钢铁装甲守护的舰桥也受到冲击。雷波特抓着悬挂式的双筒望远镜避免跌倒,锐利的眼神狠狠瞪着外面。
火焰在空中奔窜,火球好似在狂欢般彼此交错,蓝黑色的炮烟从上下左右包覆路纳的船身,火舌舔着钢铁的装甲。
“没有中弹!但有众多近距离弹!”
“我们被夹叉了,快改变航线,降低高度!”
参谋的怒吼声回荡在司令室内,通信兵们匆忙地敲打键盘传送讯息,并对传声管大声怒吼,顿时一片骚动。
使敌舰进入散布界的状态称作“夹叉”,只要维持“夹叉”状态,最终就能命中对方。目前空族主舰已经“夹叉”路纳·巴克,因此路纳巴克扭转船身,试图要逃离散布界。
然而,敌军能够藉由观测机掌握路纳朝着什么方向、以多快的速度移动,路纳却无法看见敌军的移动方式。
“也许我们应该相信学生的观测。”
路易斯这回附在雷波特的耳边低语,但雷波特斜眼瞪了路易斯一眼。
“战争的事情就交给战争专家吧。”
他言下之意是拒绝这项提案。
路纳将舰首朝下,司令室前方玻璃窗外的景象中,圣泉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被碎云分割的阳光在圣泉表面画出好几千道彩虹。
“学生机传来通信!敌方舰队航线变化十度,高度两千七百,速度二十节!正进行齐射!”
通信兵的语尾变得相当惨烈。
祈祷般的十几秒过去——
闪光再度包围路纳巴克。
玻璃前方变成一片鲜红,好似被卷入火山爆发中。
熔岩的浊流涌向路纳的船身,原本充满青色的世界被涂成红色,接二连三出现的闪光化作团团火焰,撼动着路纳·巴克。司令室内已经无法直立,每个人都蹲下来,紧靠着邻近的磁力籴盘或海图台,忍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直击!”
参谋的尖叫声被震动淹没。
﹒ “前甲板受损!发生火灾,必须紧急救火!”
另一名参谋抓住传声管怒吼,只见防弹玻璃前方的舰首附近开始起火。
“左舷第三升力装置中度破损,后方飞机弹射器重度破损,无法起降飞机!”
通信兵读出舰内传来的报告。
“不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观察到了!”
“路纳·巴克的速度在减慢,我方会持续受到单方面攻击!”
雷波特朝着通信兵的背后怒吼:
“快把飞机场的掩护机调派到这里!”
“……是!”
“掩护机越多越好!机场就算遭到些许破坏也没关系,但如果不能把那架观测机击落,路纳就会被摧毁,伊斯拉也会灭亡!”
路易斯听到雷波特的命令,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根本是临阵磨枪的做法。此刻梅克留斯机场也受到敌军大型编队的空袭,正在拚命防卫。战舰原本应该由战舰来对付,然而现在雷波特看局势不妙,就要求机场方面增援。
“战争是由双方一连串的失败所组成,能迅速弥补失败的一方才会获胜。”
雷波特喃喃说道,仿佛是在寻找藉口。
这时,妮娜突然站起来。
她以不稳定的步伐走到通信兵身旁。
“那个……请问一下。”
“……咦?”
通信兵惊讶地看着管区长来到自己身旁。
“我想请你询问……学生的姓名。”
“呃……什么?”
“……拜托你,我有点在意……”
雷波特苦涩地望着妮娜的举动,但他似乎不想浪费时间理会她,再度忙着对参谋下达指令。通信兵向路易斯确认后,操作通信机的键盘。阿尔康号搭载的通信机虽然能够发送声音,却无法接受声音讯息,因此只能藉由摩斯电信询问。
不久之后答案便回来了。
“前座是宪明·柏原,后座是班哲明·夏礼夫。”
听到答案后,妮娜静静地闭上眼睛。
“阿宪、班仔……”
她轻声呼唤两人的名字,接着挺起胸膛,以毅然的眼神看着雷波特说:
“我可以保证,班哲明是非常优秀的观测员,他的课业成绩总是保持全飞行科第一名,在通信、观测、导航方面不逊于正规飞行员。”
“……”
“他的责任感很强,排斥轻薄的言行与没有根据的议论,绝对不会传送草率的观测结果。”
“……”





“他们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观测,是为了守护伊斯拉,不想让任何人白白送死。请接受他们赌上性命与尊严的报告吧!”
雷波特默默地隔着玻璃眺望外头的火焰。
“……真愚蠢……这可不是扮家家酒……”
这时,路易斯插嘴说:
“团长,我也要拜托你。飞行科的教官是前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他培育的人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即使是不成熟的观测,也比什么都看不到要好。”
“……”
雷波特默默眺望着空中乱窜的火焰。在火焰之舞当中,他仿佛看到死去的独生子——浮士德——的面孔。
雷波特心中涌起新的情绪。
“……聊胜于无……是吗?”
他用手指压了压军帽的帽檐,藏起双眼的神情,接着转向通信兵下达命令:
“……我承认由那两名学生代替执行观测机的任务,把观测结果通知射击指挥室!”
“……是!”
“告诉那名学生,一千名船员都依据他的报告行动,一定要全力进行观测!”
通信兵大声回应,并敲下键盘联络远处的学生机。
“路纳传来电信!团长允许由我们担任观测机!”
班哲明接到电信,高声对前座说。
“真的吗?太厉害了……不过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
宪明压倒操纵杆,冲入烟幕当中。
“真想一直待在云里!可是这样就没办法观测!”
他踩下踏板,机身在空中滑落。
阿尔康号沐浴在阳光下,眼前出现敌军飞行战舰的威容。
“出来是出来了,可是未免太接近啦!”
这艘巨大战舰相当威武,与路纳·巴克相比毫不逊色,想必是空族舰队的旗舰。战舰全长两百二十公尺左右,虽然比路纳稍短,宽度却相当宽,厚重的上甲板搭载了三座四十六公分三连主炮塔,武力与路纳·巴克不相上下。底部则装有八具升力装置,银灰色的钢铁装甲也满载无数对空武器,惊人的重量仿佛具有扭曲空间的力量。像这样的战舰如果抵达伊斯拉上空,所有军事设备一定会遭到破坏,圣特汝尔和范·维尔也会化为灰烬。
所以,这艘战舰一定要在炮击战中被击沉。
若是路纳被击沉,一切都完蛋了。
“这艘战舰也藉由烟幕掩护接近,这样下去路纳的炮击都会失准!我们必须从这个距离进行观测才行!”
刹那间,主舰的舷侧发射雨点般的对空炮火,曳光弹的火光宛若暴风雨之日的土石流般压制天空。宪明卯足全身精力,拚命在炮火之间逃窜。
班哲明皱起眉头看着笼罩四周的火药与硝烟气味。
“进入云层中就无法进行射击观测了!宪明,请你设法逃避!”
“该死!可恶!真倒楣!路纳,快发射吧!”
在对空炮火中,他们上空传来不同的螺旋桨声音。
宪明抬头看正上方。
三架敌军舰队的掩护机从五千公尺的高度背面降下,直接朝着他们飞来。
这三架飞机完全不在乎被己方对空炮火射中的危险,凭着蛮勇降下。宪明感受到空族异常的战斗意欲压迫着自己。
“饶了我吧!”
他倾斜操纵杆,使飞机急转弯,躲过射线的攻击。阿尔康号原本所在的空间被螳螂机的镰刀劈过。如果瞬间的判断晚了一步,此刻阿尔康号早就被斩成两半,落入圣泉当中。
然而,敌方战舰的对空炮火依旧毫不容情地对逃过一劫的阿尔康号发动攻击,完全不在乎有可能射中己方。浑身是伤、被煤烟染黑的宪明机,只能拚命飞窜在空中不断绽放的火焰当中。
“可恶!可恶!我才不会输给你们这群混蛋!”
他一边怒吼一边逃跑,班哲明则以祈祷的心情观测主舰,手中抓着通话机持续向路纳报告敌舰的方向、速度、距离、航线、高度、风向等。由于阿尔康号无法接收声音讯息,因此回讯全是经由电信发送。
“路纳发射炮击了!宪明,再撑一会儿!”
“拜托,速战速决吧!”
班哲明屏住气息,观察敌军战舰的周边空域。射击观测的责任相当重大,路纳巴克下一次的射击会随着他的观测结果进行修正。再由一千名船员同心协力,赌上性命完成“炮击”的单一动作。如果传送不负责任的情报,等于杀害一千名船员——这就是舰队决战的残酷之处。搭乘飞行战舰的船员等于是命运共同体,只要船舰沉没,就会全体丧生。
经过漫长的十几秒后——
班哲明观测的空间突然被火焰淹没。
宪明发出的尖叫声也被爆炸声掩盖。
这场爆炸几乎让人以为连天空都炸开了,阿尔康号宛若树叶一般被风压吹拂,在空中不断旋转,然而班哲明的双眼依旧紧盯着爆炸发生的地点。
在一片鲜红的背景中,他看到敌军主舰的舰影。只见散布界落在船舰后方,巨大的敌舰身影完全没有动摇。
班哲明的指尖按下电讯。
“嘟——”
这是代表“远”的意思。这项情报必须最为确实地传达,因此他特别选用最值得信赖的电信通讯。
接着他再度凝神观察,确认这一波攻击的散布界状况,并以小型测距仪计算炸弹集中的空间、散布界与敌军飞行战舰的水平距离与高度差,再以声音朝着通信机报告。
“水平距离约一千二百公尺,高度差约七百公尺!敌军战舰改变航线十度!目前高度二千一百,速度二十节!敌军发射炮击!”
通话结尾被敌舰主炮的齐射掩盖,闪光瞬间笼罩天空,声压几乎掀开大气。班哲明和宪明受到冲击,几乎从驾驶座飞出去。阿尔康号在天空被折腾好一番之后,总算恢复态势。
然而,敌军的数量占决大优势,发射烟幕的轻、重巡空舰也勇猛地接近路纳,接连发动主炮齐射。此刻路纳的周边空域,想必充斥着炸裂的穿甲榴弹和轻巡空舰的空雷。
拜托,一定要尽早达成“夹叉”,否则就无法守护伊斯拉和大家——班哲明边祈祷边等候下一波舰炮射击。
“来了来了又来了!这些家伙真难缠!”
宪明的悲鸣从传声管传来,先前的三架螳螂机纷纷朝着阿尔康号的底部提升高度。即使想要逃跑,在观测中也无法逃入云中。
“宪明,请加油!”
此刻,班哲明只能设法打气。
宪明咬紧牙关,将恐惧吞入肚里,踩下踏板。
“可恶!可恶!真可恶!我绝对不会输!怎么可以输呢!”
阿尔康号的右侧腹被炸裂弹划过,挡风板外的炸药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碎裂,数千片的弹丸碎片撒在阿尔康号的机身上。
“唔唔!”
宪明的太阳穴也刺入几片碎片,鲜血喷了出来。
阿尔康号的机身大幅倾斜。
“宪明!”
班哲明的呐喊穿入宪明的耳朵。
宪明用手掌摸摸太阳穴确认伤口的情况,他的手掌染上大片鲜血。
然而——
“只是一点擦伤而已!我还能飞!”
宪明朝着后座大吼。
班哲明点点头,接着鼓起勇气,将视线转向敌军的飞行战舰。
——怎么能输呢!
他在内心大喊。正如宪明所说,他们绝对不能输。
“目标减速十六节!高度上升到三千,没有变化角度!”
班哲明朝着通话机报告。他相信路纳一定还飞在空中,相信一千名船员正同心协力为了发动下一波射击而努力。
接着——
天空再度爆炸。
云朵全被吹散,蓝天被扯裂,粗壮的火焰之枪刺向四面八方。
天空染成朱红色,好似凝聚了战场上所有飞行员的鲜血,源源不绝的暗红色火焰不断伸展着触手。
这是路纳献给敌舰的炮弹花束,四周再度卷起黄褐色的烟雾。
班哲明卯足全身上下的勇气,观测火焰花瓣的中心。
他在脑中确认通信表:短声代表“近”,长声代表“远”,一短一长代表“夹叉”。
他以颤抖的手指传送电信。
“咚·嘟—一
他几乎能从通话机听到路纳·巴克舰桥司令室与射击指挥室发出的欢呼声。
班哲明也在颤抖。
他确信自己的观测在炮击中获得采用。
他传递给舰桥的每一项讯息都会影响伊斯拉的命运。
——冷静一点,不可以太兴奋。我得冷静确实地传递资料才行。
目前只达成夹叉,还没有击中目标。
夹叉状态必须持续下去,当敌我双方都进入对方的散布界,炮击战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前座的宪明转头问:
“班仔,可以暂时躲进云里吗?”
“不行,请继续忍耐,我们必须传达敌舰的动态才行。”
“……知道了,我会努力!”
宪明吞下所有的不平与不满,拚命驾驶阿尔康号摆脱三架螳螂机的追随。他凭着天生的逃跑本能,选择细小的碎云作为屏障避免干扰观测,并且绝对不离开敌军的主舰周围。
“主舰下降中!高度一千两百,速度十六节,航线变化二十度!”
班哲明对通话机喊道。敌军主舰为了脱离散布界,突破云朵逆风航行在蓝天中,拚命进行回避。战舰拖曳着白色水蒸汽的尾巴,全副钢铁装甲都发出摩擦声回转下降,如同奋力逃脱网子的空中巨鲸。
接下来的修正过程格外重要,他们传递的观测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越狭窄、注入的炮弹会越密集,命中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班哲明以祈祷的心情等待下一波攻击。为了形成更密集的散布界,他们能做的只有忍耐。
周边的螳螂机开始发射曳光弹,宪明左右踩着踏板,拚命闪躲炮弹。机身受到擦伤,不断发出“铿铿”的恐怖声响。
“快点……快点射击……”
从这里看不到烟幕后方的路纳·巴克舰影。
下一瞬间——
空族主舰在进行回避的同时发射主炮,四十六公分的炮口朝着天顶发射出巨大炮弹。双方都在拚命,因为在这场炮击战中,败方的全体船员都会送命。为了生存,双方都将平日训练的成果发挥到极致,全心全力攻击。
“快避开啊,路纳!”
班哲明在祈祷中呼喊着伊斯拉守护神的名字。

路纳巴克收到代理观测机“咚·嘟——”电信的瞬间,司令室与射击指挥室的人员都高声欢呼。
“夹叉成功!我们逮到敌人了!”
参谋将校以传声管联络主炮发令室,隔着传声管也能听到发令室的船员兴奋的欢呼。
“好厉害的学生!干得好,他们一定可以得到勋章!”
参谋抓着通信兵的肩膀猛摇,以兴奋的口吻说道。
“冷静点,炮弹还没命中对方。”
雷波特出声训诫,但声音中也带着喜悦。
“紧急修正,缩小散布界!我们就赌在学生的观测上吧!”
雷波特下达指令,他此刻已经比先前更相信观测值。通信兵将观测机的报告传送到射击指挥室,主炮的方向与炮身的角度开始修正。
然而——
随着另一波尖锐的飞射声,路纳·巴克遭到几乎扭曲天空的冲击。
周围空域发生爆炸,穿甲榴弹装置的计时导火线精准地在路纳·巴克飞行的高度造成连锁爆炸。
敌军一样在拚命进行观测。这次正确而精密的舰炮射击显示,敌舰船员也同心协力要击沉路纳。
“被击中了!”
参谋的喊叫声被钢铁碎裂的噪音淹没。
“二号电探,全毁!”
“第二船舱甲板重度破损!”
“右舷第三、第四、第五高射炮重度破损!”
通信兵吼出受损状况。随着每次炮击,路纳·巴克的损伤就更加严重,显示敌军的散布界已逐渐缩小。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歼灭。
“快准备炮击!”
路纳·巴克破碎的钢铁装甲冒着烟,一边仓皇逃跑一边准备下一波炮击。
舰内处处是尸体。负伤者的呻吟、火焰与煤烟,以及从断裂的电线中冒出的火花,交织出宛如地狱的图画。在血肉与火焰、涌起的粉尘当中,沐浴在四处飞散的烧夷弹雨势中,所有士兵仍旧冒着危险执行自己负责的任务。有的全身是血仍忙着散布灭火剂,确认战舰的受损状况;有的忙着连结断裂的电线,将完整的氢电池槽切割下来使用,避免破损的区域影响到整体船舰的运作。
飞行战舰是整体合而为一的生物,船员负责的区域就像是让这只巨大生物运作的肌肉、骨骼与内脏。破损的部分可以由其他部分补偿,有时甚至不惜为整体舰队而主动牺牲自己。
如果是单座式战斗机,个人的失误只要以自己的性命补偿即可,所有责任都能够由自己承担。然而飞行战舰只要有一个失误,就会造成一千名船员死亡。一个一个小作业连结在一起,才能支撑整艘船舰飞翔。因此船员都跨过同伴的尸体,奋力进行各自的工作。路纳·巴克的一千名船员如果不想被圣泉吞没,就得击沉敌舰。海上舰艇沉没之后,船员还能逃到海面,但是飞翔在三千公尺高度的飞行战舰中却没有逃亡之处。因此没有人松手偷懒,即使全身被烧伤,也不替濒死的重伤者倒一杯水,背弃死者最后的哀求,死守着弥漫火焰、热风与煤烟的负责区域。
聚集在舰桥最顶端的测距仪周围的十几名士兵,正在利用收集到的资料预测敌军主舰的未来位置。这份资料包含班哲明的观测值,以及从烟幕缝隙间勉强测得的敌舰移动资料。计算出的敌舰预期位置会传送到主炮发令室,由名为射击盘的电算机向各炮塔指示炮击方向及角度。炮塔工作人员会依照指示旋转主炮,填装火药完成炮击准备。等到舰桥司令室楼上的射击指挥室之方位盘射手扣下扳机,电气讯号就会传递到炮塔,这时炮弹才会射出。下一波射击则要先藉由射击观测值进行修正,再度从头开始进行。路纳·巴克的主炮要达成任务,必须取得精密的观测值、经过高度物理计算,并根据其结果由各负责区域的数百名士兵进行密切的联系工作。
浑身是伤的路纳巴克从右舷射出九发炮弹,朝着夏空飞去。
白色的弹道承载着一千名船员的愿望,消失在天际。
“阿宪、班仔……”
妮娜在司令室以祈祷的心情,喃喃呼唤着坐在三万公尺外的观测机上的两人。

另一方面——
代理观测机此刻正冒着白烟,拚命逃窜。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增加到五架。当敌机群发现宪明与班哲明正在进行观测,便急于尽快击落他们。
如果现在被击落,好不容易达到夹叉的成果将会白白浪费。
宪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眼球布满血丝,将全身倚靠在操纵杆上驾驶着阿尔康号。
“咻、咻、咻……”
他因为喊叫过度,声音已经沙哑,只能发出可怜的喘气声,但仍旧拚命移动机身来躲避炮弹。他委身于天生的逃跑本能,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敌军杀气与恶意,凭藉超越技术的求生欲望飞翔。
“宪明,你真厉害!”
“咻、呼、咻……”
对于班哲明的感叹,宪明只能以喘息声回应。
挡风板前方飘过冰冻的白色条纹,驾驶舱中相当寒冷,风声中夹杂着从背后射来的数千道曳光弹声响。他们无法完全躲避,有几十发子弹发出“铿铿”的声响,打在阿尔康号后座的铁板上。班哲明的脊椎感受到惊悚的震动。
——快点!快点击中目标吧!
两人在心中一再反覆祈祷。
他们顶多只能再撑几分钟。宪明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如果放弃飞行,就会立刻被击落。
“……路纳!”
在呼唤的同时——
超重量的飞射声划过天际。
伊斯拉方面再度夹叉敌军主舰,九道闪光化作九团爆炸火焰,热风呈数千条放射线状爆发,烟雾以火球为中心形成遮盖夏日天空的帷幔。
路纳——巴克在接获班哲明的观测报告后,做出舰炮射击。
理应感觉恐怖骇人的光景,此刻看来却像是天使的赠礼。
班哲明注视着浓密的烟雾。
拜托,一定要命中。最好让敌舰折为两半,让船上的空族全都掉进海里。
——拜托……
风吹拂着黑色的灰烬与爆炸烟雾。
然而,与先前相同的升力装置声响依旧传来。
炮烟的帷幕被扯裂,毫发无损的敌军飞行战舰悠然展现全貌。
上甲板三座主炮塔,已经对准路纳·巴克的预期位置。
班哲明咬紧的嘴唇失去血色。
他懊恼到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失去冷静。
“咚·嘟——”
他传送电信。
命中时的讯号是“咚·嘟——咚”,但目前还没有到达那一步。
“可恶!怎么还没射中?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宪明发出悲痛的喊叫声。这样一来,他还得继续逃亡到下次齐射为止。
在这种状况下,他们是否能够活到下次的射击观测?
五架螳螂机追过来,仿佛在嘲笑他们。
曳光弹的光束射过来,宪明卯足已经超越极限的气力与体力闪躲。他只能继续闪躲。
“敌军飞行战舰,航线变化十度,速度十八节,高度上升到两千,风速二十二公尺!”
班哲明挤出沙哑的声音,以通信机传送讯息。他尽可能正确地测量,以求让这些数值替大型测距仪旁的观测手派上用场。
路纳想必也已经满身疮痍。数量占优势的敌军可以由正规观测机进行观测,由巡空舰发射烟幕掩护空雷,未受损伤的飞行战舰也能持续进行炮击。目前状况对路纳是压倒性的不利,但他们一定还没有放弃。一千名船员肯定怀着必胜的信念,在各自的负责区域拚命工作。
“宪明,绝对不可以放弃,我们一定要相信能够生还。”
“……我知道!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成功逃亡。”
两人彼此打气,继续飞翔在孤独的天空。
敌军战舰的炮口发出声响。
强烈的冲击波打散路纳先前射击造成的炮烟,敌舰再度展开齐射,不知路纳能够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只能祈祷对自己有利的未来。敌舰舷侧的对空炮接二连三发射,这回的目标是阿尔康号。惊人的炮火绽放在周边空域,阿尔康号只能单方面受到欺凌。
“可恶……可恶……可恶!”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忿忿抱怨,几乎要被绝望吞没。
螳螂机开始对准首尾线,敌军勇猛到过分的地步,完全不顾己方对空炮的攻击,只想着要击落宪明与班哲明。空族飞行员的战斗态度,就是把战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我已经……没力了……”
宪明已达到体力的极限。
班哲明虽然不断朝着逼近的敌机发射狙击枪,却完全无法命中。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班哲明心中突然涌现这个问题,但他连忙摇头。
——不行,我还不能死。
——要死也得等路纳·巴克命中对手后再说。
他鼓起勇气继续射击,然而少年士兵坚强的信念并没有受到天神眷顾,残酷的弹丸来自四面八方,他似乎听得到敌军飞行员正在嘲笑自己差劲的射击技术。
一架飞机加速接近,班哲明仿佛看得到座舱罩内空族飞行员嘲讽的表情。
他直觉猜到,对方是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宪明,快躲开!”
他朝着前座呼喊,但只听到“咻”的喘气声,机身完全没有滑动。
“宪明……”
他转头看前座。
只见宪明满身鲜血,俯身在操纵杆上,一动也不动。
——他失去意识了吗?
班哲明瞪大眼睛。
“宪明!”
在他呼喊的同时——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单翼被射穿了。
“咦……”
被击中的螳螂机不断旋转着向下坠落。
班哲明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见剩下的四架敌机连忙分散。
然而,逃跑中的螳螂机侧面却被无情地射穿大洞。瞬间前倾之后,敌方机身便断成两截,来不及发出悲鸣便爆炸了。
一架阿尔康号拨开云层上升,出现在惊愕的班哲明眼前。
前座一张熟悉的脸孔朝他挥手。
“卡路!”
卡路儿指着敌机,又指着自己胸膛,示意“那家伙就交给我吧”。
后座的伊格纳修表情依旧冷淡,没有看向班哲明,只是举起狙击枪的枪口对准螳螂机。
班哲明的心中顿时充满信心,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集中精神进行观测。
“宪明,醒醒……”
他呼唤宪明,并探身到前座摇晃宪明的身体。
“嗯嗯……啊啊啊,呜哇啊啊啊!”
宪明醒来之后脑中一片混乱,班哲明努力安抚他,并将狙击枪丢到机舱外。
“我要减轻机身重量。宪明,现在请你专心逃跑,螳螂机交给卡路儿应付。”
“咦……啊……卡路?哇,是真的,他们来救我们了吗?”
“冷静一点,我们现在可以专心进行观测。我要尽可能传送精密、迅速且必要的情报给路纳,让我们重新努力吧!”
“喔……好,我知道了!责任重大,我们一定得办到!”
班哲明将掩护应战的工作交给卡路儿,再度注视敌军主舰的方向。
巨大的船身受到夹叉,却只有表面稍微被熏黑,没有明显的损伤。这是因为散布界太广,无法密集攻击。现在必须缩小范围,否则无法命中敌方主舰。
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
“宪明……可以请你更接近敌方战舰吗?”
“……”
“只有缩短距离,才能将更正确的周边空域情报传送给我方。”
“……”
“……虽然这样一来,受到对空炮攻击的危险性会增加,搞不好还会进入路纳的散布界,但是……如果不冒这个危险,无法赢过面前的敌人亡
“……哼。”
宪明用鼻子吐气,盯着敌军的飞行战舰。毫发无损的敌舰身影让他火冒三丈。飞在上方的卡路儿正以三架螳螂机为对手在作战。
“……班仔,没想到你这么热情。”
“……是的,我也很意外……”
“……嗯,我们过去吧。我一定要让那艘战舰在这里被击沉,不让它碰到伊斯拉一根寒毛!”
宪明拉下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倾斜,缩短与敌军主舰之间的水平距离。
“我会保持和战舰相同的高度,这样比较容易观测吧?”
“……是的。请和战舰横向并排飞行,这样就可以计算正确的速度。风向和风力可以由仪器测量。”
班哲明以锐利的眼光看着战舰的右侧面,主舰的舰影占据他的视野,舷侧一座座对空炮的炮身也看得相当清楚。
在与战舰水平距离不到一千公尺处,密集的对空炮火突然对准阿尔康号射来。
“唔唔唔!”
热浪与火花的浊流涌向驾驶座,天空的蓝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的色彩。宪明的脸部被灼伤,热到无法忍受,皮肤破裂而掀起。
但是,宪明即使整张脸都灼伤了,仍旧突破煤烟、逼近战舰。无数炸裂弹如雨点般射过来,数千道射线涌向阿尔康号。
世界被炮火淹没,四周炸裂的火焰伴随着炮弹划过的风声,朝他们飞射过来。宪明巧妙地滑动机身,躲开炮手的瞄准。只要操纵稍有错误,他们就会当场被击落。他只能将天生的逃跑潜力发挥到极限,穿梭在炮烟之间。
班哲明看着仪表板,将空域情报传送给路纳·巴克。
“高度两千两百三十,速度二十一节。航线,西北西……风向东南东,风力二十点五公尺……主舰正在上升回转……高度两千两百三十、两千两百六十……两千三百!”
班哲明理解到敌军主舰正在画一个相当大的圆环上升。为了避免被观测机发现并脱离散布界,战舰变化航线与上升的速度都相当缓慢。
在惊人的对空弹幕中,班哲明不断追踪敌方战舰所有的航行轨迹并进行通信。他相信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一定会采用这些观测值,因此赌上年轻的性命,继续传送自己观测到的空域资料。

路纳·巴克此刻正在敌军的散布界内挣扎。
暴风雨般的榴弹在极近距离爆炸,舰身已经被命中三发炮弹,扯裂的装甲冒着烟,但仍旧继续在飞行。船内形成热浪与煤烟的地狱,船员们跨过烧死的同僚尸体,拨开热浪与火焰执行任务,让钢铁巨鲸继续在天空飞翔。
参谋们的怒吼声在司令室内此起彼落。他们针对舰内传来的损害报告,一一指示应对方式。雷波特双手交叉,眺望空中的烟幕。
通信兵拉高嗓门。
“代理观测机贴近敌军主舰!敌军战舰正上升回旋中!”
雷波特稍稍抬起眉毛,发号施令。
“把所有资料传送到射击指挥室,我要赌在他们身上。”
“是!”
通信兵将观测值传送到上方的射击指挥室。
指挥室内的士兵通常会将自己的观测值与观测机的数值对照比较后,将可信的资料送到主炮发令室。发令室内十名士兵经过协议后,再将观测值输入到射击盘,并决定主炮的方向和炮身的角度。此刻主任看到指挥室送来的资料,不禁感到迟疑。
路纳的命运真的能赌在代理观测机送来的数值吗?
他感到犹豫,但这个数值是学生赌上性命送来的数字,不是半吊子的观测结果。为了让这些数字传送到这里,学生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传递讯息。
主炮发令室的主任以祈祷的心情,直接将学生传送来的观测值输入到射击盘。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在视线被蒙蔽的此刻,他只能相信这是最佳选择。
计算后的炮击方向和角度传达给各个炮塔。目前舰上没有一座炮塔安然无事,在厚重钢铁装甲守护的炮塔内部,炮手在炙热的空间中因煤烟与灼伤使面孔变成红黑色,却仍旧拚命装填炮弹,把将近一吨的炮弹塞入炮身中。这项工作原本就相当艰辛,再加上炎热的环境,造成的负担更加沉重。但是·路纳﹒巴克的命运和伊斯拉的未来是由这些炮弹决定。每个人心中都怀着同样的信念,卯足力气将沉重的穿甲榴弹装入炮身中。
十几秒后,承载一千名船员祈祷的炮弹从右舷三座主炮发射。

此时——
宪明正使出浑身解数驾驶阿尔康号,跟随敌军主舰。
“我们一定能办到……班仔!从这里可以把敌人看得一清二楚!”
“别疏忽,宪明!敌军也在调节对空炮的导火线!先拉开距离……”
班哲明才说到这里,世界突然失去声音,视野变为一片苍白。
“……咦……”
下一瞬间,班哲明的右手手腕感受到严重的灼热。
接着,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裂了,超乎痛觉的冲击传上他的脊椎。
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他的身体大概已经被抛出驾驶座之外。
阿尔康号大幅往后仰,机身几乎上下颠倒并且不断降低高度。
“班仔!”
班哲明听到宪明的喊叫声,但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阿尔康号降下七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后,总算勉强恢复态势,班哲明也终于能够确认自己的状态。
“啊……”
他眼镜的镜片上沾满鲜血。
从未见过的浓密鲜红血流,正以惊人的气势在眼前喷起。
他不知道鲜血的出处是哪里。
“咦……”
班哲明举起右手,想要摘下脏污的眼镜。
然而,他无法摘下眼镜。奇怪,明明已经举起右手,但理应抓住镜框的手指却没有出现在眼前。
“啊……原来如此……”

他的右手掌被炸飞,所以无法摘下眼镜。

班哲明望着从截断处喷出鲜血的右手腕,总算察觉到这项事实。
“班仔!”
宪明发现班哲明受伤,不禁尖叫。
班哲明的意识几乎消失。
他此刻出血过多,无法止住从动脉喷出的血。
眼前的风景逐渐褪色,昏暗的天空在摇晃,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飞行战舰也变得朦胧而晃动。他感觉到生命正从右手腕的截断面流出。
他失去惯用的手,再也无法握住铅笔,也无法打电信。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
班哲明这么想。
右手腕被炸掉就完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无法止住源源不绝的鲜血,只能死在这里……
就在他放弃生还的瞬间,怀念的气息突然轻轻抚过他的鼻尖。
取代火焰与硝烟的气息,注入他胸膛的这股芬芳是……生长在故乡凯拉沙萨德的花朵气味。
他的嘴唇感受到某人的温暖。
温柔而柔软的触感,来自最珍惜的记忆。从小就在一起的怀念气息从遥远的故乡飘来,弥漫在圣泉的天空。
——莎朗。
他想要守护的人。
‘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他曾经许下承诺。
‘这是护身符。’
她曾给自己带着香气的……那是什么东西呢?
班哲明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对了,就是这个……带有故乡气息的水色围巾。
他卯足全身力气,睁开原本即将闭上的双眼。
“我发誓。”
班哲明在心中唤起出发前对莎朗说过的话。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他咬住围巾的边缘。
接着,以颤抖的左手紧紧缠住右手手肘。
为了生还,他使尽力气压住血管。莎朗在替他加油,大家也都在祈祷他能够生还,所以他必须尽一切努力以求生还。
班哲明松开咬住的围巾。
“谢谢你,莎朗。”
血肉模糊的截断面已经不再流血。他粗鲁地用左手擦拭沾到血液的眼镜,瞪着空族的飞行战舰。
——一定要回去。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瞬间,耳中再度听到声音——支配战场的炮火、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垂直倾斜的旋转翼声,除此之外,还有满脸泪水与鼻涕的宪明嘶吼的声音。
“班仔!”
班哲明忍住疼痛,用左手握住传声管,装出平静的态度说:
“我没事,宪明,请你继续飞行。我得将所有情报传送给路纳。”
“你这样还说没事?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啊!”
“的确不能说是没事,我感觉很痛,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此刻是代理观测机,这场炮击战的胜败决定在我们身上。”
“……我、我知道了!没错,我们要击沉那家伙,活着回到伊斯拉!”
宪明边哭边喊。
观测任务必须坚持到最后,绝不能中途停止。
他们必须赌上一切,赢得这场炮击战。
就在他们下定决心的这一刻——

三万公尺外的路纳·巴克一千名船员赠送的礼物终于抵达。

这次的散布界参考班哲明从近距离观测到的所有资料,因此炮火相当集中。
撒下的炮弹几乎全数对准敌军的主舰。
超过一公吨的穿甲榴弹接二连三发出沉重的声响,贯穿敌军主舰的钢铁装甲。
三发、四发……炮弹接连命中,敌方船舰的钢铁外壳随之破裂掀起。炮弹并没有贯穿船身,而是停留在船身内部。
五发、六发……炮弹以惊人的正确性贯穿主舰。
由于这些炮弹都是穿甲榴弹,尖端的钢铁贯穿敌军装甲后,内部装填的炸药就会爆炸,从敌舰内侧进行破坏。
因此——
“快离开,宪明!”
宪明听到后座的尖叫声,才恢复清醒,将操纵杆往左推倒。
节流阀打开了,阿尔康号仿佛被弹开一般,拉开与敌军战舰之间的距离。
班哲明以左手操作电信键盘。
“咚·嘟——咚。”
他将炮弹直击的讯息传送给路纳的舰桥司令室。
在此同时,他露出感谢的笑容。
他们挺身而出担任代理观测机,才得以将正确的空域情报传送给射击指挥室,命中的炮弹则是路纳一千名船员对于两人的努力所做的回应。
转眼间——
空族主舰开始膨胀。
原本笔直的轮廓好似烤麻糬般鼓起来。
钢铁的接缝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无法承受由内部冲出的力道,舰壳装甲好似橡皮一般被拉长。
班哲明领悟到此刻敌舰内发生的状况。
火药库着火了,情况相当危险。
“宪明,准备脱逃!”
就在班哲明高喊的瞬间——
敌方主舰化为一团火球。路纳发射的穿甲榴弹爆炸后,将敌方舰内搭载的所有炮弹都点燃,发散的能源量高达天文数字。在全长两百三十公尺、排水量超过六万公吨的铁箱内部,足以在一夜之间改变岛屿形状的炸弹全数点燃爆炸。
战斗空域染成一片银白色,云朵和蓝天都消失了。
所有声音朝着飞行战舰收缩。
大气发出尖锐的音波,被吞入膨胀的战舰内。
接着,爆炸。
宪明的悲鸣声被扯裂天空的暴风掩盖。
热浪、暴风与冲击波将天空与圣泉连结在一起。
阿尔康号如同树叶一般完全无法抵抗,只能任凭狂风吹拂到远处,根本无法操控机身。
这就是太过接近目标的代价。由于他们处于己方的散布界内,没有被卷入己方炮弹的爆炸中就已值得庆幸。他们只顾着进行观测任务,没有预期到会被卷入战舰的爆炸中。班哲明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实战经验不足。
阿尔康号受损的机身已经濒临极限,装甲板的钉子纷纷弹落,机翼下垂,看样子是无法继续撑下去。班哲明理解到这一点便拆下安全带,用左手抓着宪明,从驾驶座站起来。
底下是圣泉。
即使背着降落伞落下也无法得救。
虽然班哲明知道这一点,但仍想挣扎到最后。
他抱定觉悟之后,和宪明一同跳下阿尔康号。
班哲明头朝着下方落下,周围飞散着燃烧的战舰碎片,风在耳边咆哮。两人穿破好几层云和炮烟,急速往下坠落。
上方的阿尔康号终于在空中分解,热浪将他们推挤到远处。
落下时加速度的差异使得两人的身体逐渐远离。
宪明独自落在班哲明的下方。
“宪明!”
就在班哲明朝着下方呼唤时,宪明的自动索发挥作用,在空中张开降落伞。
“唔……”
班哲明的降落伞也张开了,双肩顿时受到负荷,四周原本呈线状流动的风景静止了,右手截断面流出的鲜血在空中画出红色的螺旋。虽然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但他绑在手臂上的团巾仍旧紧紧掐着血管。
他用左手操作降落伞,在空中滑向宪明。
宪明全身灼伤,手脚无力地下垂,一动也不动地往下掉落。他的飞行服着火,双眼闭上,不知是生是死,身上的衣服、皮肤和头发全都像烧黑的木炭。如此惨状让班哲明感到胸膛一阵刺痛。平时总是嘻皮笑脸、以不负责任的言行令大家感到无奈的少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远处敌方飞行战舰的炮烟冲到天上,铁屑、粉尘与煤烟伴随着一千名以上船员的血肉,遮蔽太阳的光线。班哲明望着好似章鱼脚般在空中扩散的烟雾,确认炮击战的胜利属于路纳·巴克。
“啊啊……”
班哲明感到安心。这样一来,那艘战舰再也无法炮击伊斯拉。他心中自然涌现达成任务的充实感,对于杀害一千名敌军完全没有罪恶感,因为在战场中,那只是愚蠢的感伤罢了。他只为了自己亲近的人不会死于那艘战舰的炮击而感到喜悦。
接着,班哲明俯瞰下方。
圣泉一直扩展到海平线,飞沫表面映照着战舰的炮烟和阴天灰暗的色彩。他和宪明两人即将被吞入那喷起的海水深处,这里就是自己这趟旅程的结束场所。
他望着右手臂缠绕的水色围巾,上面已经染上自己鲜血的颜色。
“请原谅我,莎朗。”
多亏这个护身符,让他得以看到射击观测的结果。剩下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要一直向上天祈祷莎朗不会被悲伤击倒,能够开朗、健康地生活。

与此同时——
卡路儿正拚命在空中驾驶飞机。被击落的敌军主舰吐出的烟、粉尘和钢铁绞肉在赤铜色的空中飞舞,阿尔康号的机身宛若燕子一般矫捷地在这片天空飞翔。
他看不到班哲明和宪明。在此之前,他还不时会在云层间瞥见他们的飞机,然而在大爆炸之后便完全看不到了。由于那两人深入路纳的散布界进行观测,因此卡路儿很担心他们被卷入炮击或爆炸中。
他原本想要立刻上前寻找,但事与愿违。
“好好驾驶飞机吧,笨王子!”
伊格纳修看穿他的心思,从后座怒吼。
“我正在好好驾驶,不要老是叫我笨蛋!”
“懦弱的少爷,都是因为你的驾驶技术太差,害我没什么战果!”
伊格纳修今天已击落九架飞机,却还一边如此抱怨一边替换步枪的弹匣。
“子弹快没了,都是因为你驾驶得太粗鲁,害我浪费好多子弹。你得负起责任,赌上性命飞行!”
“射击的时候闭上嘴巴!不要全都怪罪到我头上!”
卡路儿一边回嘴一边环顾四周的空域。
追逐他们的螳螂机一共有三架。从先前交手的经验,他知道这些空族飞行员的技术相当优异,如果正面挑战一定没有胜算,只能利用烟雾与碎云,边逃跑边寻找敌机的漏洞。
漆黑的炮烟伸展触手,不断扩张轮廓朝天空扩散,简直像是暗黑色的积乱云。卡路儿毫不犹豫地钻入粉尘当中。
如果是钻入真正的积乱云,他们就会被上下左右袭来的混乱气流蹂躏,最后落得机身在空中分解的命运。不过,幸亏这只是炮烟,他只要闭上气息钻进去,满脸染上煤烟再立刻冲出来,就可以扰乱敌人。
“真难看的逃法!”
后座搭乘者出声抱怨,脸上同样变得乌黑,但卡路儿只要假装没听见就好。他在先前的空战中深知自己的技术比不上敌人,因此选择弱者的战斗方式。
这时,伊格纳修突然开枪。
粗壮的红色火光朝着斜后下方的螳螂机延伸。
“十架。”
伊格纳修喃喃报出今日击落的数字。
在此同时,螳螂机化作红色的火球,起火的烧夷弹边爆炸边扩散到四面八方,弹出的数千万火花在夏日天空中绽放为巨大的花朵。
对于后座搭乘者天才的狙击术,卡路儿已经停止感叹,只能瞠目结舌。他虽然不想承认,但如果没有这家伙坐在后座,他大概早就被击落。
“真顽固,竟然还不放弃|
剩下的两架螳螂机不仅没有丧失战斗意志,反而更加勇猛,好似在享受和他们展开的空战,继续转动着旋转翼追上。
“可恶!”
卡路儿在被追逐当中,仍旧相当担心班哲明和宪明的安危,一有机会便观察四周,寻找他们的飞机踪影。
“……咦?”
云层覆盖的视野角落浮现小小的白色降落伞。他眯起眼睛,看到两朵飞行科练习生用的降落伞,随风摇晃朝着圣泉孤独地落下。
那是——
“阿宪!班仔!”
卡路儿在发觉的瞬间,立刻推倒操纵杆倾斜机身。
阿尔康号朝着两朵降落伞一口气降下。
“喂、喂!你是白痴吗?”
伊格纳修立刻抗议。他们正遭受敌军追逐,根本没有余力担心同伴。
卡路儿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仍旧打开节流阀。
如果置之不理,宪明和班哲明将会被圣泉吞没。他必须设法将阿尔康号钻到两人下方静止飘浮,接起他们的身体。
“喂,别想做傻事!如果要去接他们两个,就没办法防御敌机,到头来大家都会死!”
伊格纳修立刻看穿卡路儿的想法,对他提出忠告。
卡路儿知道伊格纳修说的没错。
他虽然知道,但是——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伊格纳修闻言,以冷酷的口吻说:
“没错,我们帮不上忙。”
“别开玩笑,蠢蛋!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重要的朋友……”
语尾被呜咽声淹没。
卡路儿了解伊格纳修的话是正确的。
如果他去接那两人,承载上限为两人的阿尔康号不仅无法进行空战,甚至无法水平飞行,这时要是螳螂机攻来,卡路儿和伊格纳修也会被圣泉吞没。
“想要生还就得抛弃感伤。”
伊格纳修压低声音告诉他。
卡路儿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仍旧朝两名同学的降落伞飞过去。
两架螳螂机欣喜若狂地追上来,但卡路儿不顾它们仍继续加速,穿破好几层云下降,逐渐接近降落伞。
“阿宪!班仔!”
他在两人的降落伞周围盘旋,从驾驶座探出身体呼喊。
圣泉在降落伞的两百公尺下方张开大口,覆盖在表面的数千道彩虹迫不及待地等着牺牲者到来。
宪明无力地一动也不动,全身都被灼伤,或许已经死了。
班哲明背着降落伞下降,朝着卡路儿挥动左手。他的右手下垂,手掌已经消失。班哲明以剩下的一只左手对卡路儿比出信号。
他并拢手指举向斜左上方,接着水平挥动手掌。
手掌挥动的方式和说“再见”时一样。
‘不要理我们。’
这是手势的意思。在空战的时候,有时会因为守护受伤的同伴而扩大己方的伤亡,所以当飞行员理解到自己无法得救时,会向友机比出这个信号,催促他们回到空战战场。
聪明的班哲明知道卡路儿想要做什么,才会催促他回去。他知道如果卡路儿前来救他们,卡路儿和伊格纳修都无法生还。
卡路儿的视野因泪水而扭曲,仿佛在湖水中仰望蓝天一般。自从抵达圣泉以来,他不知有多少次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挫折。
他无法忍住从双眼流下的泪水,眼泪、鼻涕与呜咽使他的脸变得一塌糊涂。
他从灵魂深处呼唤着无可替换的朋友名字。
“班仔!”
‘不要理我们。’
班哲明露出严肃的表情一再比着这个信号。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斥责沉溺于感伤的卡路儿。
“阿宪!”
卡路儿用几乎扯破喉咙的声音呼唤这个名字,却没有获得回应。如果在平常时候,宪明一定会嘻皮笑脸地开玩笑,说些愚蠢的笑话,但他现在却一动也不动。
不论如何呼唤,降落伞仍旧落入圣泉。
他无法制止降落伞坠落,也没有制止的手段。
宪明和班哲明被吞入圣泉张开的怀抱中。
两人的身体被银色的飞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白色的降落伞也被彩虹吞没。
好几朵云遮盖卡路儿的视野,两人消失的海面被水蒸汽涂成银白色。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圣泉依旧毫无变化,朝着天空喷水。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无言地望着眼前层层的云朵。
——我不了解。
卡路儿在脑中喃喃自语。
——我不了解这个意思。
宪明柏原。
班哲明·夏礼夫。
曾发誓一定要生还的两人,努力协助击沉敌军战舰的两人,不但没有得到荣耀,反而坠入圣泉。
卡路儿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喂!敌机来了!”
后座的伊格纳修出声怒吼,但在卡路儿耳中,这声音感觉相当遥远。
“听到了没有,笨王子!你想死吗?”
吵死了。
卡路儿这么想,转向后方。
与其说像螳螂,倒比较像蚱蜢的敌机正笔直飞来。
“你们想怎样?”
卡路儿还想继续思念宪明和班哲明,多沉浸在他们两人的回忆中一会儿。
“好烦喔,真的很烦。”
卡路儿喃喃低语。
“哎……可恶,你们……到底想怎样……”
他越说眼光越是锐利,双眼瞪着袭来的敌机。眼泪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有如野兽的眼光。
“真火大……光男、沃夫、浮士德、阿宪和班仔都被你们杀光……真火大……”
卡路儿喃喃自语,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回旋,面对迎面而来的敌机。
“……喂?”
伊格纳修发现卡路儿的情况不太对劲。
“你们害艾黎哭泣、害千春哭泣……现在又要害奈奈子和莎朗哭泣吗……”
卡路儿瞪大双眼,注视着螳螂机。
“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似乎听到额头内部发出尖锐的高音。
“我不会让你们……”
卡路儿的视觉仿佛离开机身,奔驰到空中。
“再对任何人下手……”
好似飞鸟一般,视觉从肉体抽离。
“我不会让任何人丧命……”
卡路儿的视觉鸟瞰着整片空中战场。
他能够透过云层和烟雾,完全掌握空中现存的所有敌机。

“我要守护伊斯拉。”

他喃喃说完,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宛若生物一般直接朝着敌机飞翔。


第四章 恋歌


收到代理观测机传来命中目标的报告后,聚集在路纳·巴克舰桥司令室内的两名参谋将校,同时拿起双筒望远镜确认三万公尺外的巨大烟雾。
突然出现的黑色积乱云越过烟幕,漆黑色的体积不断在夏日天空膨胀。眼前的局面一目了然。
“敌军主舰被击沉了!”
通信兵朝着传声管高喊,舰内一千名船员同时欢呼。他们浑身灼伤、流血,跨过同僚的尸体卖力工作的辛苦,终于得到报偿。
“代理观测机,请迅速返回。你们一定会得到比上次的骑士十字勋章更高的勋章。”
雷波特说完,通信兵立刻送出迅速返回的讯息,然而——
“……没有回答,想必是被卷入爆炸……”
“……是吗?真遗憾,又牺牲了勇敢的学生……”
听到这段对话,一旁的妮娜·维恩特立即询问:
“你们的意思是……那两人战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雷波特压下军帽的帽檐。
“管区长,这里是战场,士兵战死是经常发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进一步搜索……”
她虽然如此哀求,但雷波特只是咂舌一声,瞪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只好出面劝阻妮娜。
“管区长,这里就交给团长处理吧。请你回到座位上。”
“可是,他们两个还不一定是真的死了……”
难得激动的妮娜在路易斯的安抚下,坐回司令室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凑近她,低声说道:
“我不希望造成更大的损伤。拜托,找回呼风的力量吧。”
“……”
“没有你的力量,这场战争无法获胜。我们虽然赢得炮击战,但敌人还没有全数歼灭,路纳也未必能够安然无事。”
“……”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任性,可是还是要拜托你。”
“……那两个人……怎么了……”
“别担心,目前只是无法取得联络,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我们只能相信他们一定会生还。”
“……”
“如果有呼风的力量,就不再需要让任何人冒险,我也不想把学生送上战场。我需要你的力量。”
妮娜呆呆看着路易斯好一阵子,以恍惚的表情回答: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
妮娜没有自信地点头,但她的力量当然不是说要唤回就能唤回。
另一方面,雷波特几乎把脸贴在司令室的防弹玻璃上,俯瞰路纳·巴克的情况。
“主炮没问题吗?”
“右舷第一炮塔前方中弹了,不过其他都没有问题。左舷的三座主炮完全没有受损。”
“嗯。”
“右舷五门对空炮当中,有三门中度受损。虽然在炮击战中没有太大影响,不过目前以飞机为作战对象,或许会比较吃亏。”
“只要主炮还能运作就没关系,首先进行炮击。”
雷波特点点头,接着观察敌军飞行舰队的情况。两艘轻巡空舰停止放出烟幕,开始逼近路纳·巴克,大概是想要挑起雷击战。两艘重巡空舰则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要继续进行炮击战,不过在击沉主舰之后,巡空舰自然不是路纳·巴克的对手。
“先击沉轻巡空舰。”
“是!”
通信兵将指令传送到射击指挥室,十五公尺测距仪开始进行观测。由于隐藏战舰的烟幕早已消散在大气中,因此即使没有观测机也没问题。从远距离炮击切换到中距离炮击,需减少装填炮弹时的火药量来进行调整。
不久之后,主炮齐射的震动便传送到全舰,接着第二、第二次齐射也顺利进行。雷波特拿着双筒望远镜,看到敌军的轻巡空舰一一爆炸。
雷波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路纳·巴克的船员技术相当熟练,第一次射击便已相当接近目标,第二次射击达成夹叉,第三次则命中目标,轻而易举地歼灭敌方轻巡空舰,接着便将目标转向放弃炮击战而开始逃跑的两艘重巡空舰。
“从射击距离外攻击!”
战舰的巨炮可以从重巡空舰的主炮射程距离外进行炮击,因此能够悠然目送逃亡的重巡空舰。路纳·巴克抬起炮身角度,毫不留情地发动齐射。
“呵呵呵、呵呵呵。”
看到两艘重巡空舰的船身从中折断、舰上人员全都被抛落到空中,雷波特打从心底发出愉快的笑声。对于飞行战舰的将校而言,没有比赢得炮击战的胜利更痛快的时刻,司令室内先前紧张的气氛也消失了,参谋们都感到轻松不少。
“不愧是路纳,果然是伊斯拉的守护神,气势不凡。”
“只要有路纳在,伊斯拉就不会有问题。空族的飞行舰队被一艘战舰全数歼灭后,大概也只能举手投降吧?”
雷波特恢复军人的气概。他相信只要有路纳·巴克这艘无敌战舰在,这场空战就绝对不会输。
“舰内尽快进行复原消防作业,接下来的目标是敌军飞行要塞。和上次一样,由路纳来压制要塞上空。”
指令发出之后,路纳的推进装置开始嗡嗡作响。
路纳虽然仍旧处处冒烟,还是朝着远处的敌军飞行要塞迈进。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和空族战斗机正在要塞周围进行炽烈的空战,从远处也能看到闪烁的火花以及划过天际坠落的战斗机。
前次战役中,决定战局的也是路纳巴克。它虽然一开始被诱敌战术骗往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回来之后便不让敌人有反抗的余地,占据空族飞行要塞的上空,兼作飘浮炮台和观测机,将射击观测结果持续传送给伊斯拉的所有炮台。路纳与伊斯拉联手之后,几乎压倒性地攻破空族要塞,终于使空族落荒而逃,结束当天的空战。雷波特这次似乎也想要以上次的方式结束战斗。
“干脆把那座要塞抢过来,这样就有另一座伊斯拉。”
雷波特拿着望远镜观察逐渐接近的空族要塞,自信地喃喃自语。
然而——
这时,一名参谋将校发现底下有个奇特的东西,便将脸贴近防弹玻璃,俯瞰路纳正下方的圣泉。
“……影子……”
路纳·巴克此刻飞翔在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下方的圣泉将海水喷到两百公尺的高度,然而在一片水花当中,却看到几个类似鱼影的影子。
圣泉里当然不可能会有鱼类在游泳。
那么,那些影子是——
“……难道是……潜水艇?”
参谋喃喃自语,将携带用的双筒望远镜贴在眼睛上,凝视可疑的黑影。
这些影子如同跟随帆船的海豚一般与路纳·巴克并行,保持同样的速度前进,时而像是要躲入圣泉飞沫一般深潜,过一会儿又浮上来与战舰并行。
“喂!那是……”
参谋放下望远镜,正要询问一旁的同僚,却注意到更恐怖的事实。
只见潜藏在圣泉里的数百个相同影子重重包围路纳·巴克,宛若杀人鲸群朝着猎物龇牙咧嘴。
“圣泉中出现敌影!我们被包围了!”
司令室内所有人员听到都大吃一惊,凝视着参谋所指的地方。众人看到已经完成包围阵型的数百个影子,不禁哑口无言。
“那、那是什么?”
“……潜水艇吗?”
“难道是飞艇潜入圣泉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武器……”
回答参谋最后一个问题的是路易斯:
“……住在圣泉的空族,当然有可能开发出利用地理环境的武器……”
雷波特和参谋将校都屏住气息。
利用圣泉隐匿的“飞天潜水艇”——目前包围路纳巴克的特殊武器只能这么称呼。
“对潜警戒!准备投掷炸弹!”
通信兵将雷波特的指示传递到舰内,路纳的底部炸弹槽打开,准备投掷炸弹。飞行战舰平常都会将这类炮击装置设在船身底部,进行炮击与对潜水艇的战斗。
这时——
“飞行潜水艇浮出水面!”
随着参谋的报告,包围路纳·巴克的数百个影子溅起水花,在船身周边形成彩虹,同时浮出水面。
潜水艇穿破圣泉的帷幕,空族狩猎者出现在灿烂的阳光中,在路纳下方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悠然随行。
面对如此异状,司令室内的全体人员都哑口无言。
“那是……水雷艇?”
“不……应该称为空雷艇才对。”
伊斯拉没有人看过那样的武器。
潜水艇的外型与三人座的小型船相当,利用双翼的小螺旋桨飞行,船首搭载十四公厘的机关炮,下方则吊着一颗空雷。以装备而言虽然算是水雷艇,不过它们能够潜入圣泉,也能在空中飞行,因此或许应该称为“空雷艇”。数量总共有一百四十艘左右,重重包围着路纳。
“真狡猾!”
雷波特狠狠地说。
一般水雷艇在海上战斗的角色几乎清一色是负责“夜间雷击”。这些类似豺狼的战斗舰善用小小的船身,趁天黑时接近敌军大型舰艇,从近距离发动雷击并迅速逃遁。由于它们欠缺防御力,因此很少在白天的战斗中使用,然而这些“空雷艇”却能够隐藏在圣泉中接近敌军,在白天达到与夜间雷击战相同的效果。
路纳此刻已经进入空雷艇的包围网。
“投掷炸弹!主炮塔装填三式弹!对空武器全开!射击!全力射击!”
号令一下,路纳·巴克的炸弹槽投下数十颗炸弹,纺锤型的弹头发出“咻咻”的声音落下。
数颗炸弹被吸入圣泉,爆炸之后溅起巨大的水花。飞沫映照着炸药的颜色,染成一片橙橘色。伴随着“轰、轰”的声响,隐藏在圣泉的空雷艇被炸飞,在空中散成钢铁碎片。
路纳·巴克两舷的对空武器也同时射击,整艘战舰好似刺猬一般全身包覆着数千道粗壮的火光。数十艘空雷艇被扫射贯穿,连同悬挂于底部的空雷一起化作火球,一艘接着一艘爆炸,令人惨不忍睹,艇上的船员大概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在先前的战役中,大家已经知道空族的人民狂热地信奉教条,并且具备异常旺盛的战斗意欲,然而空雷艇船员的勇猛程度依旧惊人。这些船只没有像样的防御构造,底部挂着一颗就足以击沉驱逐舰的空雷,在对空武器的弹幕中不仅没有逃跑,反而向前逼近。
“他们是笨蛋吗?”
“只有笨蛋才愿意驾驶水雷艇!对手相当不好对付!”
雷波特加以警戒。以搭载鱼雷的小型船对抗巨大战舰,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任务,必须事先抱定必死的觉悟才能进行如此贴近的攻击。敌军空雷艇的所有船员都舍弃性命在飞行,将被炸碎的同伴抛在后头,自己炸碎之后又成为后方同僚的烟幕。最后剩下几艘空雷艇隐藏在被炸死的同伴造成的炮烟中,接近到足以命中目标的距离。
牺牲数十艘船之后,最后逼近射程的只有四艘。
誓死运送的空雷从船身下方被抛出。
“空雷掉下来了!”
“右舷!快闪!”
参谋高喊。投掷下来的四发空雷逼近路纳·巴克的右舷,接下来的瞬间,减轻重量的空雷艇便上升并左转,以友军为盾牌眺望空雷的轨迹。
路纳拚命扭转方向,然而敌军的贴近攻击却胜过路纳的机动性。
四发空雷贯穿右舷,造成破坏。
弹头的钢铁装甲裂开,导火线点燃内部装满的火药。
路纳·巴克的舰内产生四颗巨大的火球。
超越两百六十公尺的船身大幅倾斜,从右舷的破洞冒出剧烈的火焰。
“四发命中右舷!”
参谋在大幅倾斜的司令室内呐喊。
“不行,撑住!一定要撑过去!”
雷波特怒吼,然而回应他的是朝右舷迅速逼近的敌军空雷艇群。眼尖的敌人才不会放过路纳此刻的弱点。
“右舷成为敌军目标!”
右舷的对空武器几乎完全沉默,先前炮击战中裂开的伤口被空雷艇的枪尖刺入,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右舷主炮呢?”
“只有第二主炮塔勉强幸存!”
“快射击!用三式弹赶走它们!”
“是!”
急切的号令在舰内传送,右舷第二主炮塔装填完三式弹,对准摩拳擦掌的空雷艇群。
“发射!”
四十六公分炮的咆哮声回荡在天际。
转眼间,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自豪的三式弹便在空雷艇群的正中央爆炸。
三式弹内部是数千发小铅球,藉由导火线在空中引爆外壳之后,散出的铅球激流便会由内部撕裂敌军机群。
刹那间,惊人的光芒笼罩路纳巴克右方的天空。
空雷爆炸后卷入飞在近处的空雷艇,引发凄惨的连环爆炸,绽放出数十道光束,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太阳。
“干得好!我们成功了!”
“活该,蛮族!领教到文明世界的厉害了吧!”
司令室内纷纷传出拍手喝采的声音,雷波特也满足地抚摸着八字胡。虽然发明三式弹的不是巴雷特洛斯而是斋之国,但此刻不需要在意这些细节。
然而——
“……嗯?”
闪光消失之后,空中仍旧听得到不祥的螺旋桨声。
炮烟被风吹散,视野再度变得清晰。
蓝天中没有东西在飞翔,但圣泉中浮游着十条左右和先前相同的可憎鱼影。
“他们竟然躲入圣泉逃过攻击!”
“快装填三式弹!”
乐观的气氛瞬间消失,舰内所有传声管再度响起如同暴风雨般急切的怒吼。
防弹玻璃外头,退守到圣泉的空雷艇群再度浮出。躲过先前炮火、共计九艘空雷艇的机首,全都朝向右舷第二主炮塔。
双翼的螺旋桨发出噪音,幸存的九艘空雷艇翻转机翼朝路纳的右舷进攻。
右舷的对空炮依旧沉默,第二主炮来不及装填炸弹。
“右舷!右舷!”
拚命的叫声带着绝望的色彩。
“完了。”
雷波特低声说完,路纳·巴克的右舷再度染上灼热的色彩。
舰内回荡着惨叫声。
两发、三发、四发、五发,接二连三的攻击将路纳巨大的身躯染成赤铜色。
升起的火焰瞬间涌到舰桥。
奔驰在空中的空雷艇悠然自得地飞过路纳上方,好似故意要让舰桥司令室看到机身的下腹部。所有飞艇都投下空雷,其中五发命中目标。即使是超级战舰,右舷受到共计九发空雷集中攻击,损伤仍相当严重。
“无法上升,船身倾斜,无法复原!”
“第二主炮塔重度破损!”
“前方甲板重度破损,发生火灾!”
舰上处处交错着悲鸣,船首附近冒出火焰,甲板下的船员居住区被火舌吞没,船内此刻再度展开与火焰和煤烟的战斗。
“这、这样下去,无法继续战斗……”
“左舷的主炮和对空炮都还在,将左舷对准敌军飞行要塞,继续炮击!”
“可是照目前的状况,无法抵挡敌军的第二波攻击!”
“路纳如果放弃战斗,伊斯拉就输了。到最后关头,还可以占据敌军飞行要塞作为陆上炮台。会战结束之前,路纳不能回到伊斯拉。”
雷波特固执地下达命令。这项命令过分悲壮,但路纳·巴克是伊斯拉的生命线,路纳如果殒落,伊斯拉也会灭亡,参谋们只好点头。
“掩护机到底在干什么?快过来呀!”
先前要求派遣的掩护机到现在连一架都没有飞来,放眼望去,伊斯拉上空依旧进行着激烈的空战,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战力分配到这里。虽然心知肚明,但数量不及敌人的战斗实在是太艰辛、太痛苦。
这时传来几乎震裂传声管的叫声。
“左斜上方,四千公尺高度,敌军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接近中!”
雷波特用肉眼瞪着报告中的方向。
在灰暗的天空云层缝隙之间,出现一颗颗不祥的芥子粒般黑影。
在远比路纳·巴克航行的一千公尺高度更高的空中,井然有序的舰上轰炸机编队飞翔在四千公尺的高度。雷波特用手上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看到十架螳螂机掩护二十四架俯冲轰炸机,正朝着这边逼近。轰炸机底部悬挂的,是足以贯穿战舰装甲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凭路纳目前对空武器的状态,很难迎击对方。
雷波特不禁咬牙切齿。
最恶劣的敌人在最恶劣的时机来临。
对于飞行战舰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炸弹也不是空雷,而是俯冲轰炸机。
对付水上舰艇时,一般的俯冲轰炸机通常会在约八百公尺的高度投掷炸弹,继续俯冲到接近水面时抬起机身飞离。投掷高度越接近敌舰,命中率也越高,然而如果从太低的位置投掷,俯冲的机身有可能来不及抬起,直接冲入海中而坠死。即使是老手,投掷高度的最低极限也是四百公尺,在更低的高度投掷则必死无疑。
然而,如果是对付飞行舰艇,轰炸机就没有冲入海中的危险,可以顺着投掷炸弹的气势直接沿着舰艇旁边俯冲,直到远在底下的海面附近再轻轻松松抬起机身。因此即使是平庸的飞行员,也能与目标接近到四百公尺以内的距离再投掷炸弹,命中率也会大幅提升。对于俯冲轰炸机而言,飞翔中的战舰巨大的躯体是绝佳标的。
“降低高度!接近圣泉!”
雷波特自己在风之革命中,也藉由俯冲轰炸机摧毁守卫王都亚历山大的禁卫军团两艘重巡,因此深知眼前敌人的危险性。
“所有主炮准备三式弹!”
左舷的主炮仰起角度,但敌军编队似乎已掌握有关路纳现状的情报,避开左舷转向右舷方面。负责掩护的十架螳螂机固守在轰炸机周围没有离开。
敌军编队占据路纳的逆风方向,路纳拚命回旋下降,勉强将左舷前方的十二公分对空炮对准敌机群。
带头的队长机将机首往下钻,从四千公尺的高度一口气俯冲,其余飞机也以猛禽般的机动性跟随在后。第一编队共计十二架轰炸机,俯冲角度六十度。
“对空炮,等它们降到两千公尺!”
舰上传递着号令。
在对空炮的瞄准器中,宛若老鹰的十二架飞机体积不断扩大。敌方到达两千公尺高度时,炮身发动射击,经过调整的导火线在轰炸机前方布下炸裂弹的网子。在几乎抹灭天空的火焰包覆下,四架轰炸机一举被炸毁。然而敌机毫不畏惧,即使被预知航线、在前方布下炸裂弹的散布界,依旧没有回顾中弹爆炸的友机。
到达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后,仅剩的五架轰炸机抛下底部悬挂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接着,它们宛若挥下镰刀一般穿过路纳旁边俯冲,被抛下的炸弹分别落在路纳前方中甲板、后部舰桥,以及飞艇仓库。
排水量超过六万吨的巨大身躯受到爆炸的冲击而剧烈摇动,浓密的火焰朝着天顶延伸。
传声管传来濒死的惨叫,碎裂的钢铁在悲鸣。五发炸弹中有三发命中,其中落在前方中甲板的炸弹爆炸后,一举烧毁士兵室与士官居住区。
暴风从敞开的破洞涌出,烧焦的人们被抛到空中、落入圣泉。船内此刻陷入一片火海。
然而,敌人不给他们复原的时间。
第二编队剩余的十二架报炸机向下俯冲,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左舷剩余的三座对空炮仍旧努力在应战,然而路纳已经失去回头的力量。可悲的巨兽在受伤、流血状态中,只能眼巴巴地仰望着袭来的鹰群。
路纳发射的稀疏炮弹轻易地就被突破,只击中两架飞机,剩余十架飞机接近到与路纳只有一百公尺之遥的高度后抛下炸弹。
炸弹不可能会偏离目标。
十发炸弹全数命中,贯穿破损的钢铁装甲。
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路纳,接着冒出黑烟,船内形成火焰的滚流,席卷着因灼伤而惨叫的船员。
后甲板的铁塔倒下,压在船员身上,破裂的铁片、燃烧的木片和断裂的铁索在空中飞舞,船内纵横交错的蛇管变得滚烫,灼伤消防员。走廊成为一片血河,暗红色的烟雾笼罩在船内,坏掉的电灯不断明灭,映照着燃烧的器具、肉片和尸体。
幸存的十五架空族轰炸机飞翔在路纳·巴克的周围,好似要确认自己的战果。路纳已经无法射击对空炮,只能像婴儿一般在圣泉上方爬行。它没有再度上升的力量,只能等着坠入圣泉当中。
夸耀胜利的螳螂机由上方飞来,半是游戏地以机关枪扫射在甲板灭火的消防员。船员无法反击,只能单方面被机枪射杀、流血、被火焚烧,最后从倾斜的船身落到圣泉中。
司令室内没有人发言。
战斗的胜败已相当明显。
无敌战舰路纳·巴克已经无法回到伊斯拉。
舰上没有逃躲之处,只能等待沉没的时刻到来。
“往逆风的方向加速,用风力来灭火!直到最后都不能放弃!”
雷波特下达命令后,用军帽的帽檐遮蔽双眼,静静地俯瞰上甲板的火灾。很显然,此刻即使凭藉些许风力的吹拂,也很难熄灭如此旺盛的火势。如果是海上舰艇,还能下令“全体撤退”,然而飞行战舰却连撤退的选择都没有,全体船员都将迈向坠入圣泉的命运。
参谋和通信兵只能低着头忍住泪水。
航海长路易斯确认所有状况后,转身走向坐在司令室后方的妮娜。
“……看来已经结束了。”
他把手放在妮娜的肩上,以沉痛的表情宣告。
“我们无法逃脱……真抱歉,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妮娜抬起视线,开口询问: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路易斯以沉默代替回答。
“是吗……”
妮娜好似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你还真冷静。”
“……是的……我想……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唔……”
路易斯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思索。
这时候,舰桥防弹玻璃外传来另外一阵旋转翼声。
“嗯?”
司令室内的所有人都抬起头。这不是螳螂机的螺旋桨声音,而是更为熟悉的空艇骑士团的旋转翼声。雷波特的眉头动了一下。
“阿尔康号……竟然还有幸存者。”
一架阿尔康号飞过舰桥附近。
前座的学生瞥了舰桥内部一眼,后座的学生以手势比出承担掩护任务的信号,接着阿尔康号便伴随着旋转翼声,如海鸥般悠然离开舰桥。
“……卡路!”
妮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防弹玻璃凝视外头。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搭乘的阿尔康号单枪匹马向螳螂机挑起空战。原本在扫射船员取乐的螳螂机看到新猎物出现,欣喜地举起镰刀。卡路儿毫不畏惧,灵敏地操纵着机身与之抗衡。
“啊啊……卡路,为什么……”
妮娜的声音中含着泪水。
路易斯若有所思地说:
“他是你在飞行科的朋友吧?没想到竟能撑到现在,技术真不错。”
妮娜咬着嘴唇,思索一会儿后摇摇头说:
“……不,他跟我……没有关系……”
她的句尾消失在悲哀的声调中。
路易斯低头看着妮娜,对她说:
“时间不多了,别让自己后悔。”
“……”
“最后的时间,随你高兴如何运用吧。”
妮娜以湿润的眼睛望着路易斯。
“你不用再当妮娜·维恩特。”
“……”
“你不是想要以克莉亚·库鲁斯的身分,告诉他一些话吗?”
妮娜默默注视着路易斯。路易斯想必已从在学校负责监视妮娜的伊格纳修口中得到情报,完全掌握克莉亚在飞行科内的交友情况。
“……我可以告诉他吗?”
她小声地问。
“在最后的时刻,即使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路易斯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
妮娜默默望着玻璃窗外的阿尔康号,将充满决意的眼神转回路易斯身上。
“既然已经到最后时刻,我决定要任性一点。”
路易斯悠然点头。
“嗯,好啊,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妮娜静静地点头,迅速打开司令室的门,跑下狭窄的阶梯。
路易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喃喃说道:
“接下来只能赌在你身上了。”

风吹拂在耳边。
路纳·巴克窜起的火焰热度传递到阿尔康号的驾驶舱内。卡路儿俯瞰下方,上甲板的惨状令人哑口无言。烧焦的尸体、巨大的破洞、从裂开的装甲冒出的蓝紫色火焰、消防员散布的灭火药剂、从不断摇晃的船身被抛出的船员——在这惨不忍睹的地狱景象中,夸耀战果的螳螂机却依旧无情地以机枪扫射。
卡路儿握紧操纵杆,怒目瞪着挡风板前方无法动弹。
接着,他缓缓拿起传声管。
“右斜下方,二百公尺!”
“喔……好!”
伊格纳修被他声音中的气势慑服,将枪口对准他所说的方向,但前方只有云层,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是在平常,伊格纳修早就对前座怒吼了。
“咦……”
云层中开始出现灰色的影子,让伊格纳修再度大吃一惊。卡路儿到底是如何发现敌机呢?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盯着瞄准器,看到螳螂机从云中上升。
伊格纳修毫不犹豫地射击。
葬送的火焰燃烧螳螂机的机首,螳螂无力地坠入云中。
“你究竟……”
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朝着前座发出惊叹。
卡路儿没有夸耀,不时望着周边空域,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进行掩护。
伊格纳修边替换弹匣边喃喃抱怨:
“……出生时贵为第一王子……当了飞行员也具备王牌等级的天分……别开玩笑!即使是受到上天恩宠,也该有个限度吧?”
“右斜上方,四百公尺!”
“……哎,我知道!我知道啦!”
伊格纳修自暴自弃地怒吼,照着卡路儿所说的方向举起枪口,射穿从云中出现的敌机。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卡路儿已经完全掌握这片空域。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他狠狠怒骂,环顾四周。
路纳·巴克正缓缓下降,看来已经失去上升的力气。
乘坐在里头的妮娜·维恩特想必也无法得救。
“可恶……竟然落到这种下场……”
伊格纳修情不自禁地感到懊恼。他从少年时期参与革命便一直陪伴在妮娜·维恩特身边守护她,甚至一同被放逐到伊斯拉岛上。虽然他自觉那不符合自己的个性,但是他对妮娜已自然而然产生类似家人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妮娜和伊格纳修都失去家人,孤独的境遇让他产生共鸣吧?
“喂,笨王子,你满意了吧?这样下去,妮娜一定会死喔。”
“……”
“一直怀恨在心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痛快的一场好戏吧?”
伊格纳修狠狠地说。卡路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
厚重的烟雾弥漫天空,与云层融合在一起,好似雷云般笼罩在上空。日光被掩蔽,也看不到蓝天,战场的天空只有无垠的火焰、粉尘与鲜血的色彩。
阿尔康号目前的高度是一千二百公尺,同样高度的天空中笼罩着云层与烟雾,可见度相当低。路纳·巴克在燃烧中依旧拚命朝着逆风方向飞行。大约十五公里外的伊斯拉似乎也察觉到路纳严重受损,开始朝这边转向,准备以地表接住受伤的路纳。然而伊斯拉的飞行高度维持在不变的两千公尺,而路纳目前的高度约为一千公尺,它已经没有能力上升一千公尺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上。
“这样下去,伊斯拉也完蛋了,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让我想想看,该选择什么样的死法呢?”
伊格纳修兴致索然地喃喃说道。卡路儿没有回答,俯瞰下方的路纳。
坚强可靠的伊斯拉守护神已经失去原本的面貌,破损的装甲处处冒出火焰,烧焦的船身摇摇晃晃地反覆上下颠簸,似乎随时都会掉入圣泉当中。损伤特别严重的右舷火势无法平息,拖曳着烟雾污染天空。
坐在舰上的妮娜·维恩特一定也无法得救吧。
可憎的敌人即将连同巨舰掉入圣泉。
——母后,妮娜会死在这里。
——在那之后,我也会死在这片天空。
——与那场革命有关的所有人,都会在今天到达母亲所在的地方。
他在心中如此诉说的同时,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寂寞。
他虽然抵达复仇的终点,心中却只留下空虚感。
难道他是为了尝到这种滋味,而度过风之革命以后的六年时光?
憎恨的情绪引导他抵达的,竟是如此寂寥的场所。没有欢喜也没有祝福,只有无限的空虚充斥在心中。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
他想起母亲在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母亲当时一定已预知,如果委身于憎恨,同样的火焰会焚烧自己,无法生出任何东西,逝去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要这样结束?
卡路儿自问。
——不会后悔吗?
找不到答案。
——我从米海儿父亲的生活态度学到什么?
——我能挺着胸膛面对死去的同伴吗?
——我要怎么告诉艾黎儿……
空虚的情绪加入烦闷的心思。
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应该有些事必须在此刻进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
“喂、喂,那是……”
后座的伊格纳修探出身体,指着路纳·巴克的上甲板。
舰上的火势依旧在扩散,但甲板上的火焰几乎已被风吹熄,只见一地散乱的铁架、木片、器具、船员的遗骸和肉片、血浆等。
在这可悲的景象中,伫立着一名孤单的少女。
“喂,那是……”
“……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绝对不会看走眼。只见妮娜·维恩特穿着一贯的白色礼服,银白色的头发任风吹拂,独自默默地仰望阿尔康号。
——她是为了见我而跑出来。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注入力量,但他不知道力量的泉源是什么样的感情。

妮娜独自伫立在烧焦的上甲板,仰望飞翔在云间的阿尔康号。
她脚下的灭火剂、云朵的水蒸汽、煤烟与血肉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漂浮着木片及铁屑的泥浆。由于路纳正朝着逆风方向航行,加上船速的风吹拂在她身上,长长的假睫毛不断晃动。
然而对于妮娜来说,恶臭与凄惨的破损状况仿佛位在远方。
舍去对生命眷恋的现在,她的心情反倒变得平静而开放。
飞在空中的阿尔康号缓缓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
“对不起,卡路,你不用原谅我。”
她喊着不可能被听到的话。
“为了作为补偿,我会死在这里。如果你能够为此满足,我就很高兴了。”
她继续悲哀的谢罪独白。





“都是因为我的力量,害你遭遇残酷的命运。有关你母亲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像那样高贵而温柔的人会被处刑,全都是我害的。”
阿尔康号的双翼在路纳·巴克冒出的烟雾间若隐若现。
“不论我如何道歉,都不可能获得你的原谅。真的很过分吧?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是王子。换成是我站在你的立场,一定也无法原谅对方,一定会恨之入骨。”
妮娜轻轻用手触摸银白色的假发。
“还有,我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即使让你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还是爱上了你。”
她当场取下象征妮娜·维恩特的银白色假发。
及肩的黑发从假发底下露出,妮娜的真面目——克莉亚·库鲁斯——出现了。
“这是最后了,我很快会死在这里。所以……对不起,至少在最后,让我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动吧。”
克莉亚朝着天空高喊。
“我一直都听从别人的摆布,但卡路,是你改变了我。自从在湖畔见到你以后,我经历许多快乐的时光。”
舰上的火势依旧没有平息,甲板的裂缝冒出火焰,她感到来自脚底的热度。结束的时刻已经逼近,时间所剩不多。
“我们一起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端上,还到街上买东西,和大家一起吃艾黎面、吃阿巴斯咖哩。我们曾经一起躺在海上仰望星空。抵达圣泉的那一天,我们也在无数彩虹上方一起飞翔。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是无法取代的珍贵回忆,也是我的宝物。”
爆炸发生了,火柱从上甲板窜升,路纳正在下沉。克莉亚在青紫色的火焰包围中张开双手。
“我爱你。”
她自然地露出笑容。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以这样的形式表达心情,给予克莉亚莫大的喜悦。
克莉亚在燃烧的甲板上朝着卡路儿挥手。
“再见,卡路,能够见到你真的很棒。谢谢你,再见。”
她发誓绝对不哭,因此脸上只露出微笑。虽然她的话不可能被飞在上空的卡路儿听到,但只要能够传递最细微的心情,她就已感到心满意足。

卡路儿静静望着克莉亚从下沉的船舰甲板上对自己挥手。
隔着被吹乱的云朵,透明的野葡萄色眼睛传达她赎罪的祈祷。卡路儿虽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眼神与表情却传递出超乎言语的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克莉亚被迫降落在海上的那个夜晚。
他们当时在训练中与大家分散,迫降在海面上,乘坐同一艘小船仰望星空,聊了许多话。
卡路儿从未看过那样鲜丽且缤纷的星空。他想起克莉亚在梦幻的星光下,敞开心胸诉说的话。
‘……我从小……一直被人欺负,所以……总是感到很害怕。我尽量不去看自己以外的世界,封闭心灵……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上好几年,只依照周围大人的命令做事……完全不去思考……’
小小的克莉亚颤抖着说出这些话。
‘我当时觉得,自己只要当个洋娃娃就好。不去看任何东西,也不去感觉任何东西,只做别人吩咐的事,其余时间则默默坐在椅子上……这样一来,别人就会需要我。’
卡路儿当时感觉到克莉亚的悲哀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
他觉得这个女孩跟自己很像。
‘每当碰到痛苦的事或是讨厌的事,就会想到这也不过是众多星星当中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感觉……令人很安心。’
克莉亚——妮娜·维恩特,一定也经历过许多艰辛和痛苦。
‘和星球度过的时间相比,人类的一生甚至比不上星星眨眼的时间……所以,即使发生讨厌的事情,只要想到它马上会过去,就能够忍耐……’
她一定是如此熬过无数的悲哀。
——克莉亚。
——妮娜维恩特。
当他们第一次在湖畔相遇时,她甚至无法正常与人对话,极度内向且胆怯。
当时她的脚踏车链子掉了,因为无法修理而不知所措,卡路儿原本想置之不理,但想起母亲的话之后,便替她修理脚踏车,接着,两人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层当中。
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受。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受到对方吸引,脑中只想着克莉亚的事。当他们一起度过更多时光,看到克莉亚越来越活泼开朗,他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们曾在摊位上一起煮艾黎面、一起在宿舍狂欢、一起在森林里迷路,抵达圣泉那一天还一起飞在彩虹上方……
对了,当时妮娜·维恩特曾经这么说: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两人拥有相同的梦想。
‘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没错,他们曾经彼此承诺,要在天空的尽头和大家一起跳庆祝的舞蹈。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当他这么说,妮娜便露出笑容。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没错,妮娜·维恩特和他一样,只是想飞而已。
妮娜·维恩特和大家一样,想要和同伴们一起飞舞在天空的尽头……
‘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劣的对待,你都得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这是永别之日母亲对他说的话,他当时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但是……如果是现在呢?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他现在已经可以了解这些话的意义。

卡路儿拿起传声管,呼唤后座的伊格纳修。
“喂。”
“啊?”
“换你来驾驶。”
“你说什么?”
“尽可能让机身接近路纳,我有话要跟克莉亚说。凭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办到吧?”
“你打算干什么?”
“没时间了,快点!”
“……搞什么,真任性!哎,算我倒楣……”
伊格纳修喃喃抱怨,将身体钻到前座。卡路儿把操纵杆让给他,移动到后座。他心中怀着对伊格纳修的感谢,从后座探出身体,握住传声管。
“左斜前方会有风吹来,把旋转翼改为水平,让机身迎着风接近路纳。”
“嗯,知道啦……等等,你怎么知道风会从哪吹来?”
“别多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伊格纳修半信半疑地倒下旋转翼面,缓缓倾斜操纵杆。
这时,果真有一阵轻柔的风从卡路儿告知的方向吹来。
“别开玩笑!混蛋……”
伊格纳修虽然恼火,仍旧慎重地接近路纳巴克,并注视周边的空域。
四周从刚才便异常宁静,反而让他感到不安。空族或许是躲在云层中,企划着新一波攻击。
卡路儿从座位探出身体,交互观察空域与路纳。克莉亚的身影逐渐接近,在火海中望着他。卡路儿领悟到克莉亚打算死在这里。
这时候——
“……来了!”
伊格纳修指着右斜上方高喊,卡路儿也盯着他所指的方向。
卡路儿立刻看到敌机。
“第三波……战斗机、轰炸机联合编队!”
在高度四千公尺、水平距离大约一万公尺的地方,散布着芥子般的细点,空族编队依旧井然有序,笔直朝这边飞来。
共计三十六架俯冲轰炸机编队,外加二十架左右的掩护用螳螂机。
“……他们是来送上致命一击。空族打算彻底攻下路纳,直到它被击沉为止。”
路纳已经没有迎击的力量,第三波俯冲轰击如果开始,一切都完了。
除此之外——
“喂喂……他们真的打算杀到片甲不留啊……”
前座传来自暴自弃的声音,伊格纳修的右手伸到机外指着下方。
卡路儿俯瞰圣泉,看到为数一百以上的黑影在游动。
第四波的空雷艇一共有一百三十艘。
它们似乎已经确信获得胜利,毫不畏惧对空炮,溅起水花从海面升起。卡路儿几乎能够听到路纳·巴克的船员绝望的喊叫声。
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波状攻击——彻底的歼灭行动即将开始。十几分钟后,路纳·巴克会被解体为数千万细小的铁屑沉入圣泉。
卡路儿理解到,克莉亚和自己都无法活着离开这片空域。
——这里就是旅行的结束之处。
他心中这么想。
“看来我们大概也会死在这里。”
“嗯。你和我要是都死了,拉·伊尔皇家真的断绝啦。”
伊格纳修自嘲地笑着,卡路儿平静地请求他:
“在那之前,我想要对克莉亚说一句话。”
“……哼,如果是废话,我就要揍你。”
“是很重要的事情。”
“……哼……走吧。”
“嗯。”
伊格纳修用力踩下踏板,机身向旁边滑行,乘着风飘到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卡路儿从座位探出身体。
克莉亚几乎在他正下方三公尺左右的地方,以泛着泪水的双眼仰望他。
只要大声喊,对方一定能听见。
卡路儿将力气集中到丹田。
他必须用一句话表达自己现在的想法。
——一定要传达给她!
卡路儿在心中祈祷,说出这句话。

克莉亚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阿尔康号逐渐接近。
前座变成伊格纳修,卡路儿则坐在后座,探出身体接近路纳。
远处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正在逼近,周围海面再度浮起超过一百艘的空雷艇,每一艘底部都挂着空雷。
克莉亚心想,自己很快就会随同铁屑坠入圣泉中。
卡路儿或许打算从后座射杀她吧。
她觉得,如果是这样也好。既然都要死,这样的死法好多了。当她落入地狱被永恒之火焚烧,她会祈祷卡路儿得到幸福。
克莉亚挺直背脊,朝着卡路儿张开双手,任凭他要射击眉心或心脏。
机身缓缓向旁边滑行,乘着风飘到克莉亚的正上方。
卡路儿在距离三公尺左右的高度从座位探出身体,手中没有握着步枪。
克莉亚看到卡路儿的表情。
她的初恋对象双眼直视着她。
然后——

“活下去!”

卡路儿喊出的话语穿破风声与旋转翼的噪音,传到克莉亚耳中。
他只说了这句话,阿尔康号便由路纳的右舷飞到左舷,乘着风离去。
克莉亚独自站在甲板上,无法理解刚才瞬间对自己喊出的话语。
她试着在口中重复这句话。
“……活下去……”
当她念着这句话,才理解其中的意义。
原本一直忍住的泪水从眼中滴落。
“……卡路……”
卡路儿的温柔浸染她的心灵。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真是了不起的人。充满同情心,而且帅气无比。
她爱上的是这么棒的对象。
心中涌出无尽的爱慕,舒适凉爽的风自心中吹拂。
“卡路……”
克莉亚仰望阿尔康号。
少年们还没有放弃,以步枪扫射飞上空中的空雷艇群,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绝不放弃生存,勇敢挑战强大的敌人,试图以自己的手抓取希望。
——对,我也要像那样尽到自己的责任。
克莉亚露出坚毅的表情。
她用力将拳头握在腰际。
接着她挺起胸膛对自己说:
“……活下去!”
她斥责自己畏惧的心灵,挺直背脊瞪视空族。
心中怀着无限的爱慕。
她希望今后也能和卡路儿一起生活。
她想要守护伊斯拉。
所有的思念都传递到心中。
她希望风的歌声能够再度回荡在心中。
她试着鼓起勇气,再度唱出过去理所当然歌唱的风之歌。
“风啊,请你回应我。”
克莉亚低声说道。
——咻!
她听到了回答。
风的语言……如同熟悉的朋友。
她从幼年时期就自然听见这个声音,但自从革命以来便再也没有听到。
此刻,风的歌唱旋律再度回到她的耳际,自由自在飞翔在空中。
克莉亚缩起脸颊,瞪大双眼,奔驰在燃烧的甲板上。
她踩着血肉与油污,拚命穿过火焰,抵达路纳·巴克的舰首附近。
这里没有任何屏障物,风由逆风方向直接吹拂。
路纳·巴克正朝着逆风方向前进,希望结合船舰的速度利用风力上升。
克莉亚的眼前只有昏暗的阴天、烟雾和众多碎云。
她抬起头,看到敌军的战斗机、轰炸机联合部队由正面逼近,下方则是宛若杀人鲸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
克莉亚深深吸入一口气。
接着,她将双手高高举向天空,再度听到“咻”的风声。
她朝着天空祈祷。
她将双手高举向天空,忍受炎热的空气﹒向风敞开心灵。
——风啊。
——我想要与你歌唱。
——为了心爱的所有人。
——为了心爱的伊斯拉。
——为了让珍爱的人们都能够以笑脸迎接今后的生活。
——云啊,构成云的水粒子啊。
——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要用风雕塑你的轮廓。
——我要把你捏成迷人的模样。
——接着还要把阳光送到这里。
——大家一起唱歌吧。
——水和风和光,大家一起来唱歌。
克莉亚将高举的双手左右张开。
像是要抱住天空。
像是要接纳世界的一切。
像是要凭自己的力量开创前程。
她挺着胸膛正视前方,如同展翅般张开双手,朝着天空祈祷。
粗暴的螺旋桨声刺破无言的祈祷。
第一波共十四架俯冲轰炸机从克莉亚正上方四千公尺的高度,以六十度的俯角如鹰群般冲下来。
高度三千、两千八百、两千五百……螺旋桨的噪音逼近。
高度两千、一千七百……克莉亚看得到两百五十公斤的黑色炸弹在发光。
但她没有逃跑,只是张开双手直视轰炸机。
她盯着逼近的死神,继续对风细语。
——我要告诉你。
——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我想要将歌声传达给那个人。
克莉亚野葡萄色的眼睛带着清澄的光芒。
她的眼中出现星空。那天晚上在海上与卡路儿仰望的三千星光,此刻都汇聚到她的眼中闪烁。
克莉亚张开嘴唇,将心中唯一的愿望转变为言语。

“唱出恋爱的歌。”

——风啊。

“献给卡路。”

—一定要传递给他。

高度一千五百、一千四百……轰炸机达到最高速度,炮击手即将拉下投掷杆。
在这一刹那——

天空突然裂开。


隐形的刀剑在十四架轰炸机前挥动。
这是风之剑。
机身的双翼被斩断,飞过路纳巴克侧面,机身则悬挂着炸弹以惊人的速度坠入圣泉之中。
氢电池槽飞散到阴沉的天空。
破碎的螺旋桨、碎裂的座舱罩、折断的主翼、炸飞的辅助翼、弹开的铝合金、在抵达目标前爆炸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这一切都成为梅雨般的细点,在昏暗的天空中散落。
卡路儿、伊格纳修,司令室的路易斯、雷波特和参谋将校,空族飞行员、空雷艇驾驶员,路纳·巴克的船员——不分敌我双方,只要是身处决战空域的所有人,全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接着,坚毅的野葡萄色眼睛看着水平方向。
即将释放空雷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映入星空般的眼中。

“卡路。”

在此瞬间——

“绝对不能死。”

海啸冲击天空。

一开始产生了宛若天空咆哮般的巨大声响。
接着,整座天空都被掀开。
大气的秩序被搅乱,由下往上窜升着看不见的奔流。
视野被类似水花的东西——宛若大气爆发、超越天理的某种现象——所粉碎。
看不见的海啸伴随沉重的鼓动冲击天顶,在波动中剧烈颤动,飞向天空的顶点。
被海浪吞没的空雷艇纷纷爆炸,任凭激烈的上升气流摆弄,船身无法承受负荷而分解,爆炸的空雷将己方船舰也卷入其中。
火焰乘着风,宛若鲜红的飞龙奔驰向高空。好几道燃烧的风束扭动着飞向天空,看不见的海啸也染上火焰的色彩,将鲜红色的飞沫喷向高空。
撒落的火花接着被龙卷风吞没,再度飞舞到天空高处。这道龙卷风没有和云层相连,而是突然出现在晴空中,左右扭动、任意飞舞。圣泉的飞沫被龙卷风卷起,将银色水雾溅洒到整片天空。阳光穿破云层射下,反射在水雾上成为金黄色。金色与银色粒子密切结合,爆炸的火焰如同数百朵蔷薇一般绽放其中。
违反常理的上升气流来自飞翔在一千公尺高度的路纳·巴克,以惊人的气势直达五千公尺左右的高度。被风抬起的空雷艇残骸因为空雷引爆而化为细小的铁屑与火花,扩散在五千公尺的高空。
令人目瞪口呆的惊人景象全由克莉亚一手导演。
她依旧站在路纳巴克的舰首,将双手朝着左右斜下方张开,手掌朝着天空,全身笼罩在野葡萄色的雾气中。
风仍旧没有停止,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疯狂。
原本凝聚的云层被空中吹拂的风分散,数千道火焰在风中画着螺旋,简直像火之妖精的舞蹈。舞蹈没有结束,反而更增添气势。
风的声音编织着旋律,从高处往低处奔窜,接着又朝天空飞起,自由自在飞翔在空中,替空雷艇唱出葬送之歌。
先前血流成河的战场,此刻成为克莉亚一个人的舞台——由残酷的风支配的火与水与光之舞台。

卡路儿呆呆望着下方。
阿尔康号此刻的高度是一千七百公尺。先前他们还被空雷艇的机枪扫射,现在的局面却已完全改变。
“喂喂……真不得了。”
前座的伊格纳修望着四周,只能瞠目结舌。
呼风的力量强烈得违反常理。
在卡路儿眼中,这阵风反倒比较像压缩大气所形成的鞭子。以克莉亚为中心挥动的隐形鞭子,一一打下周围的空雷艇,缠绕住船身后高高抛向空中。
他想起革命的那天夜晚,由下往上吹起的强风搅乱禁卫军团的重巡空舰和掩护机,俯冲轰炸机趁此空隙发动攻击,决定胜负。
这次的呼风力量和当时相同——不,甚至变本加厉。
狂风依旧吹拂,避开卡路儿的飞机在四周尽情搅乱,从背后追击逃窜的空族。敌方的舰队有的被打落到圣泉中,有的被高高卷向空中爆炸。卡路儿还发现,风正努力抬起路纳巨大的身躯。
“云……”
一直笼罩在上方的厚重云层被强风吹散,原本四处扬起的烟雾与粉尘也被风的波浪推挤。
大气变得清澄,乌云散开,从裂缝透出阳光。
好几道光束斜斜地照射下来。
光线有如天使的祝福一般,注入原本被黑暗笼罩的战场。然后,光束彼此结合,扩张光明的领域。
不久之后,天空洋溢着光芒,卡路儿眼中映照着灿烂的金黄色。这是克莉亚的风呼唤的天空之光。

‘只要你肯原谅——’

母亲在永别之日对他说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回荡。

‘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卡路儿沐浴着无穷的光线,终于理解母亲的真意。
只要舍弃憎恨,就能得到幸福——母亲想要告诉他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个课题虽然单纯,实行起来却相当困难。
——我克服难关了。
他流下泪水,却没有去擦拭,只是尽情让泪水洒在金黄色的空中。
从小孩转为大人,一定就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母后。”
卡路儿的泪水洒在洋溢光芒的空中,在风中闪烁。
“再会,请你安息吧。”
此刻,卡路儿总算能够向母亲道别。为了自己的成长,他接受母亲残酷而无理的死亡悲剧。
悔恨、悲伤与憎恶,全都溶解在光线中。
阳光照射下来,把一切冲刷到夏日天空的远方。
接着他张大双眼,瞪向四周空域。敌军的轰炸机编队仍旧盘旋在五千公尺的高度窥伺动静。当它们俯瞰到底下的异常光景,便迅速退守到不受风势影响的高度,等候隐形的海啸平息。
前座的伊格纳修怒吼:
“可恶,轰炸机还没有放弃。喂,换你驾驶!”
射击技术还是伊格纳修高出一筹。正确地说,卡路儿也知道自己没有担任后座的才能。两人以惯练的动作再度交换座位。
卡路儿握紧操纵杆,抬起下巴。还未解决那些轰炸机之前,他不能安心,更何况克莉亚的风力也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这是最后的战斗!”
他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发出嗡嗡声飞向高空。

在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路易斯独自握紧颤抖的拳头,忍住兴奋与喜悦的心情。其他将校依旧无法理解眼前光景的意义,呆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只有路易斯内心确信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干得好。
他由衷感谢克莉亚,亦即妮娜·维恩特。打从决战之前,他就知道一定得凭藉风的力量。为了让克莉亚找到恢复呼风能力的契机,路易斯才把她带上路纳·巴克。希望虽然薄弱,但总比完全没有要好……路易斯原本就抱定这样的打算,但直到此刻,克莉亚总算才大显身手。
防弹玻璃前方上演着异常的光景。
类似龙卷风的好几道气流窜升到以红色为基调的天空,卷入空雷艇引发爆炸,将火花、瓦砾、铁屑和喷烟吹到五千公尺的高度,甚至还吹散云层,唤出金黄色的阳光。
所谓笔墨难以形容的景象,一定就是指眼前这种情况吧?无法想像的力量,制造出无法想像的景色。
“快利用这阵风!让路纳乘着风势浮起来!”
路易斯忍不住大吼。原本在下沉中的路纳乘着克莉亚呼唤的风,逐渐提升高度。如果顺利,或许能够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
然而,敌人还没有全数被歼灭。在风吹拂不到的五千公尺高度,还有一共二十架敌军轰炸机编队,与二十架掩护用的螳螂机,战力足以摧毁现在的路纳。
“喂,那是什么?”
一名参谋突然尖叫,指着天空的一角。
在高度六千五百公尺、水平距离三千公尺左右,直到先前都被云层覆盖而无法看见的空域,不知何时飞翔着一艘巨大的飞行战舰。
“他们还有战舰吗?”
“大小和路纳差不多,是超级战舰!空族的超级战舰出现了!”
悲鸣声此起彼落,路易斯也忍不住直盯着前方。看来由于云层的关系,先前彼此都没有看到对方,直到克莉亚唤来狂风之后,双方才赤裸裸地呈现在空中。或许对方看到路纳·巴克时,也感到同样的惊讶吧?
这艘陌生的超级飞行战舰包裹着全副钢铁装甲,有如刺猬般的对空炮和大型主炮毅然指向决战空域,崭新的外表毫无损伤。面对如此巨大的战舰,即使有妮娜的风,路纳大概也无法与之抗衡。
“怎么可能……”
路易斯为空族的战力慑服。如果说他们把如此强大的武力一直保留到现在,那么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然而——路易斯突然注意到飞行战舰底部有个熟悉的东西。
“……嗯?”
战舰的船身下方飘扬着好几面长长的旗帜。
路易斯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他的心中产生预感,拿起双筒望远镜确认,看到黄底的旗帜上绣有金色公鹿与飞天之船的花纹。
他不可能看错,那是自古流传在巴雷特洛斯的圣阿尔迪斯坦徽章。

——璜娜·雷瓦姆。

路易斯的脑中想起先前收到的异国信件之寄件人姓名与内文。
‘你们是否知道,我们和你们在遥远的古代是信奉同一神明、拥有同样血统的人民?’
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为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我们希望能够和未曾谋面的朋友携手合作,共同解开世界的秘密。’
‘如果你们愿意与我们接触,请在海上舰艇或飞行舰艇上高举圣阿尔迪斯坦的徽章,接近我们的舰队。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将以最高的喜悦迎接你们踏上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
路易斯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举起颤抖的手,指向陌生的超级飞行战舰。
“那、那、那……”
他无法说出话,只能勉强抬起摇晃的脚步,接近窗玻璃进一步观察。
“那不是空族。”
“……什么?”
陌生飞行战舰的炮门有所动作,大炮指着天空,参谋们都发出悲鸣。
“战舰要射击了!”
在他们喊完的瞬间,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出巨大的声响。
除了路易斯以外,司令室内所有人都闭上眼睛,抱定必死的觉悟。
转眼间——飞行在五千公尺高度的空族轰炸机编队由内侧被炸裂。
这种对空炸裂弹与三式弹相似,遭到突袭的十几架空族轰炸机与螳螂机毫无还手的余地便往下坠落。
“……什么……”
没有人理解其中的含意,只有路易斯一人张开双手,欢呼异国战舰的名称。

“爱尔巴斯特!”

神圣雷瓦姆皇国夸耀的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好似在回应他的呼唤一般开始转向,将左舷完全面对敌军的飞行要塞,以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动齐射。
空族飞行要塞的地表窜起火光,爱尔巴斯特毫不容情地接连发射巨大炮弹。
“怎、怎么搞的?那艘战舰为什么在攻击空族?”
参谋们都无法掌握状况,只有路易斯对未曾谋面的异国执政长官发出感谢的欢呼。
“啊啊,璜娜·雷瓦姆!太棒了,璜娜·雷瓦姆!”
他一反常态,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爱尔巴斯特的舰影,展现出异国执政长官值得信赖的处事方式。
“好险!差点连我们都被卷进去了!”
后座的伊格纳修朝着陌生的飞行战舰怒吼。
前座的卡路儿迅速离开炮击空域,在两千公尺的高度水平飞行,抬头仰望新出现的战舰。
“那艘战舰在攻击空族,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应该是雷瓦姆皇国的旗舰吧?大概是因为云层散开,他们才看到这里的局势。现在形势逆转了!”
伊格纳修的语尾被回荡在天空的螺旋桨声掩盖,这阵声音属于陌生的异国音调。
——不,卡路儿记得这个音调。
他环顾四周,察觉到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
青灰色的战斗机编队从云层缝隙降下,好似在守护爱尔巴斯特。
一共三十架左右的单座式战斗机群崭新的机身,凛然反射着日照,在与阿尔康号相同的高度抬起机首,缓缓摇动机翼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像是在告知伊斯拉方面他们的参战意欲。
“他们是来掩护我们的,太好了……”
卡路儿松一口气。
“不对,他们似乎也打算加入制空战,编队分开了。”
正如伊格纳修所说,三十架飞机中有十架留在路纳·巴克周围,剩余的二十架则抬起机首飞向伊斯拉的地表,大概是要参加在伊斯拉飞机场上空展开的制空战。这批盟友的确相当可靠。
制空队飞过卡路儿旁边,卡路儿露出笑脸挥手,向陌生的战斗机群表示感谢。
在此同时,他仔细在编队中寻找熟悉的机影。
——那个人也在其中吗?一定在吧?
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注视着飞过旁边的战斗机。
然后,他又见到那个人。
卡路儿从前座激动地探出身体,用力挥手并呼喊他所憧憬的飞行员名字。
“黑尾鸥先生!”
身为卡路儿努力目标的飞行员,坐在绘有黑尾鸥图案的战斗机座舱中,也面带微笑地朝着他挥手,接着便轻轻摇动机翼,直线飞向伊斯拉的地表。
卡路儿目送着离去的机身,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
“谢谢你,黑尾鸥先生……”
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雷瓦姆与伊斯拉协力,一定能够撑过这场战争。
路纳·巴克乘着风上升,圣泉表面涌起水花,伊斯拉已近在眼前。
克莉亚依旧张开双手,完全支配着风。路纳拚命驱动升力装置作为回应,受伤的巨大身躯摇摇晃晃地爬上天空。
“没关系,不要紧了……”
卡路儿替克莉亚加油,眺望前方的伊斯拉,接着他也追逐着黑尾鸥的尾巴飞行。他想要从近距离观察对方的空战技术,当作自己学习的对象。

路纳·巴克卯足最后力气坠落的场所,好巧不巧正是锡克拉湖。
筋疲力竭的巨大战舰卷起湖水,满是烟尘与血肉的船身降落在湖底的泥土中。
船身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后,在无法获得补给的伊斯拉大概再也无法战斗。不过,光是能够生还就已是一项奇迹。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航空战力与雷瓦姆的航空战力结合在一起,为了守护伊斯拉而奋勇袭击空族的飞行要塞。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的制空能力强大无比,舰队被歼灭的空族自然没有能力还手。
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
空族飞行要塞的整片地表都扬起烟雾,仓皇地逃离决战空域。

卡路儿等人的阿尔康号也在黄昏时回到艾斯可里埃机场。
阿尔康号顺利着地,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拖着疲惫的身躯,降落到地面上。
两人无法相信自己能够生还,一边确认脚底下跑道的触感一边面面相觑。
他们的脸上都沾满血液、泥土、汗水和煤烟,狼狈到了极点。两人同时尴尬地擦拭脸孔,反而扩大肮脏的范围。
卡路儿有些腼腆地看着伊格纳修。
“……我们回来了。”
卡路儿只这么说。
“……多亏有我在。”
伊格纳修粗鲁地回答。
一阵风吹过两人之间。
他们内心的怨恨,似乎被风卷到夕阳西下的天空。
卡路儿默默地伸出右手。
伊格纳修望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稍稍举起右手,接着又改变主意把手放下,别开了脸。
“……别这样,笨蛋,好恶心。我们是敌人啊!”
然后,他快步离开现场。
伊格纳修边走边庆幸自己的脸很脏,因为他不想让卡路儿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接着兀自穿过维修员之间离开机场。
“……真是个怪胎。”
卡路儿望着伊格纳修的背影喃喃自语。
他抬头看向暗红色的天空。虽然看得到几道喷烟,但没有敌机的踪影,战场的色彩已经消失。
无可取代的朋友其面孔映照在天际。
“阿宪、班仔……”
他呼唤着被圣泉吞没的两名挚友。
接着,他吸了一下鼻子。自己虽然安全返回,但失去的东西未免太过重大。那两人再也不会回来,自己再也不能和他们通宵聊些蠢话、在湖中游泳,或摆摊贩卖艾黎面。
卡路儿不断吸着鼻涕、擦拭脸颊,迟来的悲伤深深刺痛他的内心深处。
这时,远处传来旋转翼的声音。
“咦……”
他抬起头,看到一架阿尔康号从空中降落。这架阿尔康号肮脏又破旧,看起来疲惫不堪,摇晃着机身奋力降落在附近的草地上。
维修员连忙跑上前,卡路儿也一起奔跑。维修员探视了座舱之后,高声呼唤医护兵过来。
卡路儿挤出最后的力气奔向前,看到维修员扶着一名满身是血的男人双肩,把他从座舱中拖出来。
“班德拉斯老师!”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导师班德拉斯,喘着微弱的气息,正从座舱里出来。
班德拉斯老师满是血汗的脸上,一双白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他见到卡路儿便说:
“喔,你还活着啊……每个家伙都……太胡来了……”
他在旁人的扶持下总算降落到地面,拖着脚步狠狠说道。他的肩膀受重伤,鲜血染红飞行服。
班德拉斯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后座。
“那两个笨蛋……等一下一定要好好对他们说教,搞不好还得揍上一顿。都是因为你们太胡来,害我每次都抽到下下签!”
卡路儿望向后座,不禁高声欢呼。
“阿宪!班仔!”
全身湿透并沾满鲜血的两人叠在一起,躺在狭窄的后座里。
“还活着!你们还活着!”
卡路儿跳上旋转翼面,把头钻进后座摸摸两人的脸。他们虽然对卡路儿的呼唤没有反应,但仍旧有呼吸——他们还活着。班德拉斯老师把他们从圣泉中捞起来,并驾驶着沉重的机身逃过敌机的攻击。
“班德拉斯老师!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卡路儿对离去的老师背影道谢,可靠的老师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将受伤的身体横躺在医护兵搬来的担架上。
“班仔!阿宪!”
卡路儿抱住失去意识的两人,几乎想把脸颊贴到他们的脸上磨蹭。他和维修员一起把两人抬出座舱。虽然自己的身体也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你们还活着,我们都生还了……”
他露出满面笑容,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下,一路上陪伴着两人继续说话。
夕阳俯瞰着少年们,吸饱战场鲜血的天空拖曳着长长的鲜红云彩,不久后逐渐染成星空的颜色。
不变的夜晚降临在伊斯拉,星星的颜色相当温柔,好似在怜悯地面上的人们。

***

战斗之后过了两天。
锡克拉湖的湖面映照着九月的蓝天与重度破损的路纳·巴克。船内的火药、炮弹和战死者已经被搬出,原本担任伊斯拉守护神的战舰失去飞行能力后,在旅程结束之前将一直待在湖里成为鱼群的居所。候鸟栖息在舰桥和主炮塔上,营造出些许悠闲的气息。
失去主人的范·维尔军港中,来了一艘新的超级战舰。
这是神圣雷瓦姆皇国的圣泉探索舰队之旗舰——爱尔巴斯特。在仪队吹奏的欢迎喇叭乐声中,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和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进行了历史性的相逢,也与四人议会的重要人物欢颜握手。他没有隐藏对于“空中之岛”伊斯拉的惊讶,在迎宾设施举办的会谈中针对双方文化、语言、历史的相似点表达极度高昂的兴趣,接下来还继续展开无穷尽的非正式欢谈。马科斯中将也对内敛的妮娜·维恩特请求“务必要来访问神圣雷瓦姆皇国,会晤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他说妮娜和璜娜都是承担重任且尽责的女性,气质也相当接近。“两人都年轻、聪明且美丽,事实上个性却很倔强。”马科斯中将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然而,和乐的欢谈却因为突然飞来的空族战斗机投掷的传信筒而顿时变得紧张。藉由雷瓦姆的协助,四人议会不到一小时便能解读信中的文字,并为其中的内容惊讶不已。在场的马科斯中将没有提出轻率的建言,仅仅说明“空族主动进行交涉是很罕见的情况”。与马科斯结束欢谈后,四人议会的成员针对空族的要求一直谈论到深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做出结论。

在秘密决定重大议案的当天——
凯格斯高中的住宿生聚集在军事医院的病房热闹地聊天。
这间宽敞的双人房是军方特地为完成重任而身负重伤的宪明和班哲明所安排。宪明全身缠绕着绷带,班哲明则在失去的右手掌缠着绷带。两人都穿着睡衣打点滴,但表情相当开朗,和前来探病的卡路儿、奈奈子、千春和莎朗聊天。
“哎呀,我是说真的!我当时很英勇地驾驶飞机,‘咻、咻’地躲过螳螂机的炮弹,后来在战舰周围,‘轰、轰’地射来好多大炮!”
宪明包着绷带的脸上只露出右眼,对奈奈子如此说明。
奈奈子边听边抄笔记,歪着头说:
“感觉好没有真实感喔~听起来假假的~”
“喂,这是我的亲身体验耶,一定是充满真实感啊!这全都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喔!”
“还有,你的故事里有一大堆‘咻’、‘轰’之类的拟音词,很难描绘出实际情景……”
“不要抱怨这么多!乖乖写下我说的话就行了,保证一定会成为畅销书啦!嗯嗯,绝对没问题。对不对,班仔?”
“我总觉得你说的内容和我的记忆有些不同……”
“你、你说什么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当时真的很帅,不是吗?而且我很努力唷!对不对,卡路?”
“嗯嗯,一点都不像平常的阿宪。”
“唔,重点是读者能不能接受吧,感觉有点问题耶,如果把阿宪写得太帅,读者大概会觉得奇怪吧?”
奈奈子喃喃抱怨,宪明更加激动且口沫横飞地反驳。
一直陪在班哲明身边看护的莎朗见状,垂下眉毛说:
“阿宪真的很努力,把他写得帅一点也没关系吧?”
“这个嘛,怎么办呢?”
另一方面,卡路儿不断对千春夸耀自己憧憬的对象。
“然后啊,他真的很厉害喔!当我想着‘啊!黑尾鸥先生有危险’的时候,他就‘飕’地转身,像赛车甩尾一样‘咻咻’地转弯,原本被敌军追逐的他竟然转眼间出现在对手面前,然后朝着敌方的侧面‘砰’地射出炮弹。真的好帅喔!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厉害的人。”
“哦,原来还有这种技术呀|
“不过敌军的数量是三倍左右,马上又有别的敌人从这一带出现,攻击黑尾鸥先生的艾列斯V。”
卡路儿扭动着双手表现黑尾鸥的空战机动性,滔滔不绝地描述自己观察到的景象。
“接着,又有一架大型轰炸机飞过来!因为它的装甲很厚,我以为艾列斯V的机枪一定拿它没办法,没想到黑尾鸥先生竟然从高出一千公尺左右的空域突然向下俯冲,在擦身而过之际朝着轰炸机驾驶座‘砰砰砰’地射击,然后擦过飞行中的轰炸机鼻尖继续下降。落在后头的轰炸机突然失去力量,直接掉进圣泉里。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击落轰炸机的方式。黑尾鸥先生真的好帅、好厉害!真想见见他……”
“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那就太厉害了。虽然听起来厉害到很难相信的地步,不过没想到真有这种人耶。”
千春感叹地拍手,卡路儿得意地继续夸耀。
这两天他都没有见到克莉亚,不过他知道克莉亚一定是被迫参与和雷瓦姆皇国的交涉,因此暗中计划等克莉亚时间比较充裕时再去见她。
这时病房的门打开,艾黎儿笑吟吟地抱着一颗大西瓜走进来。
“哈啰!骑士团的大人物送我们一颗大西瓜,说要给驾驶观测机的两人吃。”
“哇~好棒喔~”
千春高兴地接过冰凉的西瓜,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要在哪里切西瓜呢?”
“可以在阿宪的床上切啊。可以放在他的肚子上。”
“别乱来!我烧伤了耶!”
“那我要切啰了”
“不要真的放上来啊千春!我不是砧板!”
艾黎儿转向卡路儿说:
“对了,卡路,有人来找你,说有话要跟你谈。”
“找我?”
“嗯,就是那个傲娇的家伙。”
“喔……”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这时病房的门又打开来。
面无表情的伊格纳修兴致索然地进入病房,粗鲁地对卡路儿动动下巴,像是在说“跟我来”。
如果是在从前,住宿生对他大概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不过他们在听完卡路儿的叙述后,对于伊格纳修的印象也有所改观。他把关在房里的卡路儿硬拉到湖畔打架,出击时刻意等在仓库前并坐上后座,虽然表面显得冷淡却仍旧为了生存而奋力战斗——因此,大家对于他的个性有了一致的结论。
“嗨,傲娇!”
“早安,傲娇。”
“傲娇,你过得如何?”
“你今天也很傲娇嘛!”
“傲娇也要有个限度喔。”
众人纷纷开口。
伊格纳修没有改变表情,也没有看向住宿生,只是盯着卡路儿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到屋顶上吧。”
他低声说完,直接走出病房。
“我过去一下。”
卡路儿乖乖跟随在伊格纳修的身后离开病房。
这时不知为何,伊格纳修再度回到病房里。他没有看住宿生,而是望着窗外的风景说:“……别搞错,我可不打算和你们变熟。今后也别管我的事,知道吗?”
伊格纳修说完,再度走出病房。
剩下的住宿生们面面相觑。
“这是货真价实的傲娇耶。”
“真严重~”
“而且他本人还没有自知之明。”
“真是国宝级的傲娇。”
“他可以称得上是傲娇王子。”
“感觉好可爱喔,”
“哈哈哈。”
“呵呵呵。”
众人开心地欢笑,一起吃完冰凉的西瓜。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来到医院的屋顶。
在夏日的天空下,护士们晒着大量衣物。伊格纳修将上半身靠在扶手,望着伊斯拉地表,首先开口询问:
“……什么是傲娇?”
卡路儿不知该如何说明,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这是称赞的话。”
“可是,听起来有点讨厌。”
“我也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是奈奈子教我的,听说是故事里个性冷淡的角色具备的特质。”
“……哼……真无聊,随便他们吧。”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伊格纳修望着风景一会儿后,欲言又止地说:
“我先说好,我之所以特地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为了你着想,而是想要看到你哭喊的表情才告诉你的,别误会!”(吐槽:傲娇果然是被动技能啊……)
“呃……好啦,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你快点告诉我吧。”
“昨天空族寄信到伊斯拉。他们先前只会发动攻击,完全没有交涉的空间,现在却突然主动提出交涉。关于这封信的内容……”
“……怎么样?”
伊格纳修咳了一下,装出戏剧化的夸张表情,简短转述空族来信的内容。
“‘空族还有剩余的战力,即使伊斯拉与雷瓦姆联手,我们也会继续攻击、予以歼灭。即使你们越过圣泉,我们也会追到天空的尽头,把侵犯圣域的家伙一个不留地从空中之岛丢下去……’信中还有一长串类似的威胁语句,最后才提到,如果伊斯拉同意接受一项条件,他们愿意放弃追逐。”
卡路儿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什么条件?”
伊格纳修继续望着底下的风景,只说一句话:
“呼风少女。”
卡路儿歪着头问:
“……什么?”
伊格纳修转向卡路儿说:
“根据那封信,空族也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其中预言‘呼风少女’的降临。据说这名‘呼风少女’来自越过瀑布的遥远陌生国度,将乘着空中之岛来访,带领‘天空一族’迈向新世界……对于空族来说,等待将近两千年的公主总算搭乘空中之岛来临了。”
“……什么?”
“四人议会决定接受空族的要求,接下来要展开调停协议,几天后克莉亚就会被带到空族居住的地方。”
卡路儿总算理解伊格纳修所说的话。
换句话说——
“克莉亚要被当成牺牲品?”


参考资料

《此一战》水野广德 每日新闻社
《“大和”型战舰完全指南苏醒的超超级战舰传说》一karos出版社
《Test Pilot一等飞行机操纵士森川勋的生涯》南堀英二光入社NF文库

※在此要特别感谢学术方面的协助。本书中有些部分是以趣味而非细节为优先,文章责任全由笔者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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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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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wstc753 子爵
每次结尾越来越纠结了。。。不知下卷什么时候来

12 年前 0 回復

iiguowei 子爵
这货算是完全折服俺鸟!看完之后,心情依旧澎湃。第五卷呀,俺想死你了

12 年前 0 回復

30000000 子爵
本帖最后由 03e7 于 2011-9-29 02:01 编辑


' 赤羽紅翼陣 发表于 2011-9-23 18:40 是的~ 在日本維基百科上的資料寫黑尾鷗就是他~ '


回忆里护送法娜(还是喜欢这名字)的作战名字就叫海猫作战(日语海猫=中文黑尾鸥),夏鲁鲁作战中的代号也叫海猫,飞机涂装上面群青色下面银灰色

光这个就足够说明黑尾鸥是谁了

ps.雷瓦姆皇国探索舰队的的司令就是当初接法娜的那艘空艇的舰长
再ps. 第五卷一句话剧透 カール・ラ・イール「ぼくはニナ・ヴィエントを愛している!」

12 年前 0 回復

幻滅 騎士
硫娜是不是追忆的女主!?时间太长忘记了。。。。。。
如果是,难道黑尾欧是追忆的男主!!!!!!!!!!!!!

12 年前 0 回復

z000 勳爵
這麼少回覆...這系列的人氣真的那麼低?==
不過比起戀歌我其實更期待夜想曲就是了...

13 年前 0 回復

yhseed 騎士
期待最终章   第五卷啊  

13 年前 0 回復

bebito 子爵
這集便當也發了一大堆 雖然有名字的人都沒事
靠著主角威能解決了令人痛心的戰爭場面
犬村老師喜悲交錯的控制仍值得一閱

13 年前 0 回復

a5016201 騎士
感谢楼主无私录入啊!飞行员系列是我看过最经典的小说之一!

13 年前 0 回復

shouge123456 騎士
这个看了回忆之后很压抑
因为很真实
难以跨越的等级差距
这个莫非是对那个美化 理想版

13 年前 0 回復

lzld 平民
终于出第四卷的翻译了,我第三卷都已经看了3遍以上了,实在是太感动了!!!

13 年前 0 回復

赤羽紅翼陣 伯爵
' drei 发表于 2011-9-23 17:58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剧情越来越燃了!话说黑尾鸥到底是不是追忆的主角啊!超在意的说 '


是的~ 在日本維基百科上的資料寫黑尾鷗就是他~

13 年前 0 回復

drei 子爵
剧情越来越燃了!话说黑尾鸥到底是不是追忆的主角啊!超在意的说

13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 milizzy 发表于 2011-9-23 00:1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我记得还有2卷就结束了。。。期待下次录入。。。 '


还有1卷,这种帖子还是先确认下再发比较好

13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 虹色青青 发表于 2011-9-23 00:2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6卷完结吗???这故事剧情能写不少的,没想到这么快,不过还是第一本最有意思,第二本很热血 '


是5卷完结,还有一卷

13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6卷完结吗???这故事剧情能写不少的,没想到这么快,不过还是第一本最有意思,第二本很热血

13 年前 0 回復

milizzy 勳爵
我记得还有2卷就结束了。。。期待下次录入。。。

13 年前 0 回復

sayuki 伯爵
上一集看得心情還不錯
這集怎麼這麼糾結...
想到妹妹 好難過
兩人的未來 好難過
真憂鬱....

13 年前 0 回復

8857367 公爵
妹妹.....唉,算了,求第五卷劇透+1

13 年前 0 回復

hinokatana 伯爵
' vision846 发表于 2011-9-19 12:1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刚看了日版的最终卷 结局真纠结 虽然也不能算杯具 又留了个大坑 好吧 作者你赢了我看你要什么时候填 其实我 ... '


求第5卷劇透,看完第4卷好糾結啊......

13 年前 0 回復

zb1991cc 侯爵
终于第四卷了~期待第五卷和夜想曲~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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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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