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国物语 3 ~水面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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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作者:仓吹智绘
插画:片桐郁美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校对:Alphei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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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隔了好几年终于下雨了,众人欢天喜地地享受即席淋浴。
然而,雨却引发了山洪。这时一名美少女从化为河川的涸谷漂流过来了。
这名蓝眼少女名叫法提,自称是某部族族长之女,在出嫁的旅途中遇上大雨,失足滑进河里。
拉比莎和杰泽特因此踏上旅途要送法提回去,却因她隐藏的秘密而卷入风波……?
拉比莎
16岁,迦帛尔出身。天真烂漫的男装少女。能够自由操纵精灵。尽心尽力促进塔拉斯伐尔镇发展。
杰泽特
19岁。目视精灵的能力过人,屡次帮助拉比莎。剑术相当高超。个性冷静谨慎。
亚里耶
14岁。被有钱人家私藏并作为卖艺奴隶的美少年。会以优美的歌声吸引水精灵。
法提
18岁。被山洪冲到塔拉斯伐尔镇的少女。然而在她的美貌背后,隐藏了某个秘密……
夏里曼家夫人
主宰纳古鲁斯镇的富豪·夏里曼家的夫人。兴趣是收集奇珍异宝。
雅诺朱
夏里曼家的总管。
目 次
1.·流转少女
2.·笼外的小鸟
3.·无形的线
4.·水的记忆
5.·密谋
6.·鸟媒之理
7.·水面绽放的花
后记
亚里耶……亚里耶。
肚子饿了吧?过来这边。
你跟那个人过去看看,他会给你很多面包。
姊姊已经吃过了。
姊姊之后会去接你,你先自己过去。
可以吃好多好多面包喔……
1.·流转少女
——水总是映着天空的颜色。
「不好了……快到高处避难!」
——那通常是跟自己的眼睛一样,鲜艳清爽的蓝色……
「凉鞋掉在涸谷了?忘了它吧!听听这个声音,那个马上就要来了!」
——今天却是不吉利的土色。
「……来了,是山洪!」
轰隆巨响涌来,浊流吞没了大地。
众人尖叫、抱头鼠窜,唯独少女一个人手扶窗边,注视着这幅光景。
水转眼间增加,原本是城镇一部分的干燥大地,在那双蓝眼前摇身转变为陌生的大河。
——有生以来,从没看过这么大的豪雨。
柔嫩的喉咙发出一声咕噜,少女倒退两三步之后,转身就跑。
已经有许多人收拾行李要逃走。少女毫不迟疑地穿过混乱,在某个房间抓了一个顺眼的皮囊,旋即撞开数人回到原本的窗边。
背后有人发出了怒吼,但在少女听来不过是杂音。那双蓝眼里只有一样东西——窗外奔腾的土色浊流。
细瘦柔韧的身躯,一溜烟穿过了截取一方天空的窗户。
满满的汹涌水面顿时逼近睁大的双眼前。
——精灵、精灵、水精灵。
少女在着水那一瞬间闭上眼睛,内心恳切地呼唤非人。
——求求你,引导我……
大河发出响亮的噗通声掀起了水花,或许有几个人从窗边目击到这幕景象。
少女的身体被持续暴涨的水流吞没,上下沉浮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 * *
那天从早上开始,弥漫的空气就跟平常不大一样。
在中央沙漠最东端,坐落于黄色大山丘脚下的塔拉斯伐尔镇,最切实感受到这点的应该是那些在辛姆辛姆庭园建设工地工作的男人吧。
「喝咿!」「喝咿!」「来!」「嘿!」
从手传向手,从空中传向空中。和着轻快的喊号子,晒干的泥砖接二连三地往上方抛递。泥砖传到在楼台最高处待命的人手里,以泥巴当黏着剂迅速堆叠起来后,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很好,照这个样子继续来!」
大伙儿不时互相喊话重拾干劲,继续卖力传递泥砖。
有个男子忽然歪头纳闷起来。
「诶,你不觉得今天工作特别地顺利吗?」
被问到的男子想了一下,最后扬起嘴角。
「一定是因为那个吧——因为那些家伙今天还没出现!」
「啊,对喔,那些家伙……哦,说人人到。」
听到好几个脚步声从背后乱哄哄地接近,两人不禁对看大笑。
「啊——!今天也在喝咿喝咿——!」
不用转头确认也知道,来者是镇上正值最调皮年纪的小孩子。尽管已经严格警告他们不可以到工地,却还是天天跑来,讨园丁约西卜的骂。
「喝咿喝——咿!喝咿喝——咿!」
孩子们模仿堆泥砖的号子和动作,一边上下摆动双手,一边在地面蹦蹦跳跳起来。
「真是的,你们居然每天玩不腻!小心又挨骂喔,到那边去!」
就算这么警告,他们还是一脸嘻嘻哈哈的,一点效果也没有。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起脾气,突然面向孩子们,举起双手粗声咆哮威吓。
「吼吼吼吼——吼吼——……」
「哇啊啊!」
孩子们大惊失色,一齐往退后。
过了一会儿,等男子回到工作岗位以后,小小的影子开始悄悄接近他背后……
「吼吼吼——吼吼吼——」
「呀啊啊啊!」
这群小萝卜头又乐又怕地再度逃走了。
「喂,干嘛逗他们玩啊!」
「谁教他们……」
「没办法,换我来吧!」
新怪物登场,孩子们更加开心地四处逃窜。就算陆续有不同的怪物参战也只是反效果罢了,现场的笑声不曾中断。
「……这些人在做什么呀……」
碰巧经过附近的医疗所长涅拉看到这幅光景觉得不对,停下了脚步。
「我说你们,奇怪的游戏也该停止了。那个人差不多要……」
「你们这些人!」
涅拉正要好心警告,就听到「那个人」的怒吼声从背后抢先打岔,于是便带着死心的笑容退场了。
「好像太近了。」
来势汹汹扬起沙尘跑过来的,当然就是派驻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的园丁约西卜了。他虽然穿着一身绿长袍,跑起步来倒是挺快的。
「啊——!是约西卜——!」
「哦?跑步意外地快啊!」
「嗓门也很大啊!肺活量应该很好。」
看这气氛明明是要挨骂了,但不论是大人或小孩却都一副欢迎之至的样子。
约西卜一抵达,立刻以那双充满怒火的绿眼环视在场的众人一圈。
「你们在做什么!不是说过工地很危险,不许让小孩子进来的吗!」
「我们也威吓过他们,想要赶他们走啊!」
「对啊,没想到这些小家伙意外地顽强!」
约西卜狠狠瞪过这些满不在乎、毫无歉意的大人之后,才将视线转向上方。
「还有你,杰泽特,你应该要出面制止才对!」
「……奇怪?约西卜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啊?」
用来砌高处泥砖而搭盖的楼台微晃着,在接近顶端的位置露出了夜色的头发。
负责在最上面砌泥砖的杰泽特,本来似乎想趁底下打打闹闹的时候偷偷睡个午觉。用椰枣枝叶搭了遮阳棚的楼台上面不仅通风,视野也很好,意外地舒适。
「可是,最不应该的人是你们!」
约西卜最后瞪了孩子们一眼。
「不可以妨碍大人工作!听好了,他们正在进行建造辛姆辛姆庭园这项重要的工程……」
大人和小孩有如泄了气似地一起垂下头,被约西卜骂得狗血淋头。
在一旁看戏的涅拉——这种滑稽的画面在这个镇上并不稀奇——听到脚步声之后转过头去。刚好和对方那双太阳色的眼眸对个正着。
「啊——啊,今天果然又挨骂了呢!」
「就是啊,这些人还真是学不乖耶!」
她原本应该是和约西卜走在一起吧。拉比莎一脸悠哉地走到涅拉的旁边,两人对看了一眼,接着便忍不住笑出来。
「你没穿绿袍,就表示园丁的课已经上完了吧?」
「上完上午的课了。约西卜说要来看建设工程的情况,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约西卜也真是的。每次都这样苦口婆心地骂人,真亏他都不会腻。」
「可是,我就喜欢他这种会好好解释生气理由的地方。」
「没错、没错。虽然有点正经过头,不过这个镇就需要这种老兄。」
不知不觉间,有几名男子脱离了『挨骂圈』,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加入涅拉她们的对话。
「那些调皮鬼也只有在吃东西和约西卜生气时才会安静下来。」
「毕竟老兄为人很一板一眼,所以说起话来也很有说服力。」
「最近只要说『约西卜会生气』,大部份的小孩子就会乖乖听话了。」
「哎呀,那可真是妈妈们的好帮手。」
然而,拉比莎等人能够谈天说笑的温馨时间就到此为止。
只见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的约西卜转身面向这边。
「什么?你们是那样教小孩子的吗?」
「咦?」
他们还来不及想到大事不妙,约西卜的目标就已经转向『最近的大人』了。
「不像话,真是令人心寒,那种管教方式最不可取了!听好,重点在于让小孩子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挨骂……」
大人缩起脖子准备熬过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判断说教时间已经结束的孩子们则是在滔滔不绝的约西卜脚边动来动去。
「约西卜、约西卜,为什么你总是穿着绿衣服呀——?」
「跟辛姆辛姆一样耶——?」
「因为是约西姆西姆吗——?」
约西卜阐述过教育论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重新面对孩子们。
「哦?你们注意到了很重要的地方呢!我趁这个机会告诉你们好了,这个绿色的确是象征辛姆辛姆,但意义还不光只是这样而已……」
杰泽特望着约西卜忙碌的身影,在上空一脸傻眼地喃喃说着:
「约西卜啊,你怎么抛下正事不管了……」
工程恐怕会就此中断,全镇直接进入下午茶和午睡时间。在不断升高的阳光催赶下,上午眼看就要结束了。
「算了,没差。今天的进度反而超前了。」
杰泽特同时伸懒腰和打呵欠,摆出一副确定要睡午觉的姿势,含着呵欠泪眼望着远方的天空。
……那副悠哉的表情冷不防地僵住了。
「咦?」
杰泽特整个人从楼台边缘探出身去,他揉了揉眼睛再度凝视远方的天空。
那片总是晴朗无际到看了就觉得可恶的天空,此时竟然飘着某样不甚眼熟的东西。像是把水弄浊的泥巴,又像是火堆升起的烟雾般黑漆漆的东西。
「那是什么……云吗……?」
夜色眼眸再度凝神细看,杰泽特半信半疑地猜出那样东西的真面目。
那双捕捉得到精灵身影的特别眼睛,下意识地追逐起眼前穿梭的水精灵。
(对了,难怪从早上就觉得今天跟平常不一样……)
尽管觉得不对劲,却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的事实。
今天漂浮在空中的水精灵出奇地多。他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么说来,飘浮在那片天空的奇妙东西果然就是——
「……啊!」
杰泽特原本想说什么不过又吞了回去,随即溜下了楼台。他跳过最后几阶梯子,哒的一声着地之后,跌跌撞撞地冲向同伴们。
「要下雨了!」
杰泽特指着天空大叫,平常的他很难得这么激动。
「是雨云!雨云飘浮在东边的天空!」
每个人起初只是愣怔地转过头,望着杰泽特指着说「你们看!」的方向,最后统统睁大了眼睛。
「啊……真的耶,要下雨了!」
「东边的天空好暗……云是黑的!」
这场骚动也扩及到周遭的镇民,全镇的人都指着天空七嘴八舌起来。
「喂……听说要下雨了……」
「雨?原来真的有那种东西啊?」
塔拉斯伐尔镇的人直到几个月前,都关在风之伊弗利特支配的沙暴里面,就算知道关于雨的知识,也不晓得真正的雨是什么样子。
就算是来自迦帛尔的人,也很少有人实际体验过雨。纵使有雨云出现,也多半在来到中央沙漠正中央的迦帛尔以前就干掉了。
「那就是雨……」
拉比莎也喃喃自语着,凝视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黑云。
虽然外表类似沙暴时形成的沙云,但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一样。雨云弥漫着半夜房间角落那种潮湿漆黑的空气。
「空气湿湿的。」
「没错,比平常湿!啊啊~可恶,我怎么会没发觉,难怪今天施工特别顺利。因为涂接用的泥巴干得比平常慢,省了一道加水的工夫!」
杰泽特一边眉开眼笑地讲个不停,一边兴奋难耐地注视着远方昏暗的天空。
「有点远呢……看样子不会过来这边……不过,也不是到不了的距离。」
听到这句话,周围好几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飞奔而出。
「冲澡啰——!」
「喔喔喔喔喔!」
管他是工作、下午茶还是午睡统统抛诸脑后,野蛮的男人们只是依照本能行动,开始争先恐后地穿越黄色荒地。
「不行!你们不准去!」
眼看孩子们也要跟着一起冲出去,涅拉以及镇上的女性赶紧拎住他们的衣领,露出可怕的表情警告他们。谁敢把孩子交给那些恢复童心的男人们照顾。
「真是的!不管到了几岁,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对吧,拉比莎——涅拉转头想要征求同意,这才发现本来应该在身旁的拉比莎不见了,她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拉比莎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冲啊,冲啊!」
「雨要走掉啰!」
一群大叔宛如少年般,眼神发亮地前往荒地。
虽然其中也包括真正的少年,但不知道为何最兴奋的却是中年人,因此自然加重了整群人的大叔色彩。
「我第一!」
「少蠢了,是我才对吧!看看这双飞毛腿!」
「都被人超过了还敢说!」
听到众人互争第一,身穿绿袍的男子在后方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到你们这些人,还真是……」
周围的男子从这句嘟哝声注意到他的存在,立刻吓得退避三舍。
「约、约西卜~?」
「难不成是跟来说教的?」
有可能——就在所有人都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秒,约西卜奋力冲刺了。
「你们是小孩子吗————————!」
「呜哇——!?」
约西卜转眼间超越了大约二十个人,跃升为第一的他就这样以绝佳的速度穿越荒地,背后飘逸的绿袍鲜艳无比。
「大人比赛至少得拿出这种速度才能看!」
「好快!」
「约西卜好快!」
「呵呵哈哈,我在迦帛尔沙地跑步大赛可是每年都打进半准决赛的喔!」
「居然有这种事!」
在展现新的一面的园丁带头下,众人不知不觉间进入了雨下个不停的荒地东方。那里是位于中央沙漠东端与外沙漠交界的干涸山谷豁然开阔、蜿蜒绵亘之地。
雨起初滴答、滴答地缓慢落下,不久后雨势变大,如今已经覆盖住男人们全身上下。唰——陌生的声音充斥在众人的耳膜中。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过降雨的沙漠,一开始只是不安地张望四周。
「这是什么声音?」
「沙漠在唱歌……」
看似黑漆漆的云,最不可思议的是从下面仰望却是参着灰的白色。他们目瞪口呆,陆续走下吸水后变得松软的斜坡,前往谷底。
每个人都仰望着天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着便捧腹大笑。
「哈哈……喂……水从天上掉下来了……!」
「如果是太阳掉下来的话,我还相信……!」
大家都兴奋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语有如决堤般地涌出。
杰泽特那双夜色眼眸专注地看着天空,同样难掩兴奋。
(因为风之伊弗利特离开了这里……)
活蹦乱跳起舞的水精灵比风精灵还多——他目睹这幅稀罕的现象,胸口悸动不已。
(今后塔拉斯伐尔或许也会下雨……!)
在他身旁,冷不防晃过一抹太阳色的光辉。
「好壮观喔——原来人家说的下雨,是真的会从天上掉下水来呀!」
杰泽特被这个雀跃的声音吓得转过头去,然后便看到了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他当场鬼叫起来。
「拉比莎!?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还问我为什么?」
拉比莎嫌碍事地拨开塌下来的浏海,一脸不解地看着杰泽特。
「当然是来看雨的啰!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下雨呢!」
「你跟过来了?」
「这……有规定不可以跟来吗?」
「哪有人会跟过来看男人冲澡的!」
「虽然说是冲澡,但这是下雨吧?又不是去浴场。」
杰泽特的口吻明显带着责难,拉比莎忍不住纳闷地歪着头。
水滴沿着她的头发流过纤细的颈项,渗进已经含有大量水分的衣服。薄布料早已湿透并贴住皮肤,清楚看得出肩膀之单薄。
由于杰泽特突然不说话,拉比莎便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身体,这才发现镶着青色石头的项链挂在衣服外头,她连忙以手包覆住。
「啊,对不起!难道这个碰到水会生锈吗?啊——要是拿下来……哇!」
拉比莎话还没讲完,一件上衣就盖到她的头上。是杰泽特的衣服。
「你做……」
「穿着它!不许脱掉!」
「为什么?杰泽特的上衣又重又大件……」
「穿·着·它!绝对不许脱掉!」
「呜呜呜~真霸道……」
杰泽特抓住她的头这样命令,拉比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套进大袖子里面。
「话说回来,这场雨还真大呢!雨都是这个样子吗?」
「不是喔,这一带的雨通常很快就干了。」
两人一齐仰望天空,雨水直接打到眼睛,让他们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过,雨势倒是明显比刚刚更强了。」
「是啊。我记得以前听父亲说过,雨要是下太多会有麻烦。」
听到脚边发出啪喳的水声,拉比莎低头一看,当场睁大了眼睛。
「你看,杰泽特,出现小河了。」
仔细一看,地面出现了好几条如涓涓细流般的小河。喝饱水分的土壤已经放弃吸水了。
周围的人也注意到这些小河流,开始抬脚露出怀疑的表情。大家似乎不约而同搬出了尘封已久、关于雨的知识,而且尽是不好的预感。
众人发觉雨势出乎意外地强且持久,重新环视起自己所在的地点……
「——不好了!大家立刻移动到高处去!」
约西卜突然放声高喊。
「这里是涸谷,水马上就要淹过来变成河了!」
一听到这句话,紧绷着脸的男子们立刻牢牢攀住山谷的斜坡。
所谓的涸谷,是指只有下大雨时才会变成河的山谷。因为平常旅行时多取道于此,因此容易让人忘记雨天待在这种地方是很危险的。
草木稀疏的沙漠土壤缺乏蓄水力。流过土壤表面灌入低地的水在涸谷汇流后一口气暴涨,时而引发山洪。
「快!水已经淹到脚背了!」
从远方天空传来某样东西轰隆轰隆地撼动空气的征兆。大家拼了命抓住泥巴,互相往上推挤,爬向山谷边缘逃脱。
「拉比莎!」
杰泽特眼看拉比莎连同抓着的泥巴一起往下滑,赶紧抓住她的衣领。
「唔~好重。」
「有一半是因为衣服的关系啦!」
等最后一个人平安无事地爬上山谷时,涸谷已经化为河川了。
「山谷边缘还是很危险,我们回镇上去吧!」
在约西卜一声令下,众人只得乖乖行动了。
「没想到难得下雨,竟然会变成这样……」
「难道就不能下得恰到好处一点吗?」
「哎呀,总比不下雨来得好吧!」
大家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河川,陆续转身离去。
「走了,拉比莎。」
「嗯……」
在杰泽特的催促下,拉比莎正要把脸转向塔拉斯伐尔的方向时——
(奇怪……?)
她在土黄色的浊流中,发现了某种不搭调的颜色。
拉比莎总觉得很在意,于是停下脚步再度面向河川。
……浮沉……
「啊……」
只见水面一瞬间浮现出人脸,随即又被水流给吞没了。
是人——在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拉比莎什么都还来不及思考就跳下去了。
「喂!」
在大惊失色的杰泽特眼前,喷起了褐色的大水柱。太阳色的头才刚冒出水面又被浊流给吞没,约西卜见状也仓皇地冲了过来。
「刚刚那个不是拉比莎吗!?」
「那个笨蛋!明明就不会游泳!」
杰泽特才说完,自己也纵身一跃。
「那你就会游泳了吗?」
惊声大喊的约西卜,留意到夜色眼眸一瞬间有如陷入沉思般地注视着半空中。
只见比刚刚更大的水柱喷起,夜色的头很明显地一边挣扎,一边载浮载沉。
「拉比噗哈!你在哪里咳!」
「杰泽唔咳!有人唔!」
发觉骚动而回过头的男子们大惊失色地指着两人。
「喂,那些家伙溺水了!」
「两个大笨蛋!」
约西卜从丹田怒吼了一声后,突然从站在隔壁的男人头上扯下头巾。
「别拖拖拉拉的,快把头巾给我!把头巾接起来当作绳子!」
一群男人手忙脚乱地从头上解下湿头巾,连接起来做成就地取材的绳子。约西卜将绳子卷在肩上,发挥引以为豪的飞毛腿功力追上被冲走的两人。
「杰泽特!我丢救生绳给你,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条绳子和拉比莎!」
「少强人所难了噗哈!咕噜咕噜……」
「搞什么,杰泽特!你可没闲工夫沉下去!」
「你就不会像用刀那样,两三下就游过去吗!」
「杰泽特!在一只脚沉下去以前,往前划出另外一只脚!」
为什么只针对我一个人!?——尽管在心里哀号着,杰泽特还是拼命划水试图接近拉比莎。他凭着与生俱来的过人运动神经,勉强抓到游泳的感觉(虽然怎么看都比较像是狗爬式),总算在浊流中逐渐前进了。
另一方面,拉比莎也好不容易从落水后的混乱中振作起来。她死命朝眼前载沉载浮的人伸长了手,想要抓住那个人的衣服。
(是女生……她昏过去了。)
她利用撞向她后脑勺的木头让身体浮起来,总算免除了溺水昏迷的危机。这时,她才突然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最有用的能力。
(对喔,用水精灵就行了!)
拉比莎不假思索,还来不及仔细评估就轻易许愿了。
「玛卜,把那个女生推向我!」
只见周围的水流顿时停住了。
「……咦?」
不好的预感掠过心头。总觉得水好像开始在昏迷的少女背后不断高涨。
「咦……奇、奇怪?不、不会吧!?」
换做是海边的居民,应该会大喊「海啸来了」。
幸好这只是临时形成的河川,因此浪涛的规模并不大。不过,威力似乎也足以让三个人类逆流了……
在褐色墙壁猛烈推挤中,拉比莎紧紧抱住了姑且照约定送到手边的陌生少女,一边被推回原本的方向,一边喝了好几口水。当然,在后方努力习得狗爬式的杰泽特也是同样的命运。
在陆地上照惯性持续奔跑的约西卜等人,漫不经心地目送两人随着「哗沙——」一声迅速地被冲向上游,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似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什么……」
一行人紧急停住,掉转过头,又狂奔着折回原路。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有点常识好不好——!」
约西卜急切的呐喊声在下着雨的沙漠里回荡着。
「「……哈啾!」」
「还敢打喷嚏!真是的,谁教你们要逞强!」
涅拉轮流瞪了吸着鼻水的两人一眼,双手插腰板着一张脸。
「明明就不会游泳还跳进河里,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没错,拉比莎,你要好好反省喔!」
「你说什么?杰泽特。」
「啊,没事。」
被罚并排跪坐、喝下很苦汤药的拉比莎和杰泽特偷偷用眼神对话——「看来玩笑是行不通的!」「不但没缓和气氛,还惹毛了涅拉。」
「不、不过,虽然鲁莽,但能够成功把那女生救起来真是太好了~」
「也对。以结果来说是值得庆幸没错……」
这次换拉比莎出马从别的方向下手,还好涅拉似乎愿意既往不咎。那双担忧的黑眼珠转而望着躺在背后的少女。
拉比莎在浊流间发现、经众人协力救起的女孩年约十七、八岁,在拉比莎至今看过的人里面,应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少女。
微波起伏的茶褐色鬈发、充满光泽的长睫毛、饱满的红唇、细致挺拔的鼻梁……就连替她擦拭泥巴洗净伤口、拧干衣服的镇上女人也陶醉在她的美貌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过去的缘故,她似乎没有喝到太多水,所幸没有大碍。
「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吗?」
「是啊……差不多该醒了才对呀!」
「要不要摇几下看看?搞不好已经醒来了也说不定喔?」
杰泽特瞥了少女一眼,提出上述意见。拉比莎以责难的眼神看着他。
「搞清楚。人家是溺水昏过去了,跟叫早上睡过头的杰泽特起床是不一样的。」
「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早上爬不起啦?难道我最近感觉到的视线是……」
「你——呆子!当然是因为你母亲感叹笨儿子太懒散了好吗!」
「你在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怎样。」
「我才没紧张!」
「什么嘛,原来还没恢复意识啊——」
突然加入第三者的声音,两人惊吓之余,不约而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几名男子在医疗所入口探头,一脸担心地望着少女。他们也是当时帮忙救起少女的人。
「没事吧?她看起来很纤细,不知道要不要紧。」
「脖子和腰都这样细细的。睫毛也很长。」
「长得很漂亮呢——」
几名男子聚集在入口处连连点头地交谈着,涅拉受不了地扬声说道:
「你们是怎样?我不是说过不要紧,没有生命的危险吗?」
「可是,那个女生跟拉比莎不一样,感觉很柔弱……」
「好像稍微碰到就会碎掉一样,你们说是吧?」
其中一人转头向背后征求同意,看来帐篷外还有好几个人。
「什么叫跟我不一样!没礼貌!」
「不过,她的确是美得足以骗倒一堆男人。」
那群男人不理会愠怒的拉比莎与点头的杰泽特,忙着想入非非,轻浮地聊起怎么想都跟探望无关的话题。
「是从哪来的呢?」
「有没有情人呢?」
「要不要直接问本人?她就在那里。」
杰泽特意兴阑珊地说着,一群男人投以诧异的眼神。
「可是,人家还昏迷不醒耶!」
「是这样吗?」
杰泽特以只有一旁的拉比莎听得见的音量嘟哝着。
「嗯……」
既不是拉比莎,也不是涅拉的女性声音微微振动着空气。
在场所有人将视线一齐转向那名横躺着的少女。
仿佛在回应这些视线一样,少女稍微动了。薄薄的眼皮抖了一下,在众人屏息关注下缓缓睁开来。
现场顿时静得仿佛连眨眼的声音都听得见。
少女稍微坐起身、没什么精神地看向这边,第一个和她四目相接的大概是拉比莎吧。
(呜哇……睁开眼睛更美了……!)
大而澄澈的蓝眼睛,仿佛倒映着一根根长睫毛的影子。醒过来的她如此充满魅力,也难怪男人们会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少女缓缓地张望四周,一注意到陌生人群便吓得绷紧神经。
「……这里是纳古鲁斯镇?」
颤抖的微弱话语响起,紧张气氛也为之缓和下来。
「不是,这里是塔拉斯伐尔喔!」
涅拉尽量以温柔、安抚的语调回答。
「这里是位于中央沙漠最东边的城镇。你是从涸谷漂过来的。」
「当然,那时候河谷并没有干涸!」
「真是一场豪雨对吧?你是不是滑倒掉进河里了?」
那些想要插嘴的男人被涅拉一瞪,再度安分了下来。
「塔拉斯、伐尔……?」
听到镇名之后,少女原本略显不安的表情变得更加忧愁了。
「你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吧?也难怪了,毕竟这里是最近才建立的新城镇。不过你放心,这里没有人会危害你的。我是医生,叫做涅拉。你的名字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少女注视涅拉,接着看向那群男子,最后视线落到了地板。表情略带忧虑,好像很畏惧的样子,一脸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
「我叫法提。本来沿着涸谷前往纳古鲁斯镇,却在途中滑倒了。」
「纳古鲁斯……」
男子们面面相觎,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好像没听过对吧?」
「说起来,我们本来就不太清楚中央沙漠以外的地方。」
「是蔬菜供应地吗……好像在曼纳听过。」
其中一名男子从记忆中找到那个名字,托着下巴开始思考。
「人家告诉我那是位在东方涸谷沿岸的城镇……对了对了,听说小黄瓜特别好吃。」
「曼纳我听过。就在这附近吗?」
「对。从这里骑里固过去,不到半天就到了。」
终于听到认识的地名,让法提眼神为之一亮,但是——
「那么,从纳古鲁斯到曼纳大概有多远?」
拉比莎这么一问,法提一脸乱了阵脚似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这样啊……毕竟曼纳是有名的队商都市嘛!」
「对了,原本要去纳古鲁斯的你是从哪里来的?」
一名男子也不管涅拉在瞪人,再度趋前发问。
「我……」
法提支吾其词,隔了一会儿之后,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我是从东边来的。比纳古鲁斯更东边的地方。」
「镇名叫什么?」
「可以不讲吗?」
法提垂下蓝眼睛、低声说道。众人愣怔地盯着她看。
「父亲教导我……不可以随便把自己的出身告诉别人。」
「原、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我们还不太清楚其他城镇的事情。」
男人们噪动起来,涅拉以眼神制止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
「当然可以。我们只是想知道等你康复以后,该送你到哪里去而已。」
「送我……你们愿意送我一程吗?」
「当然啰。对吧,各位?」
尽管一脸舍不得,但是男人们一看到涅拉的表情,就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就算你要住在这里,我们也完全不反对喔!」
「你们闭嘴。」
「……就送我到纳古鲁斯吧!」
法提插进涅拉等人的小声对话中,轻声说道。
「我原本就是要去纳古鲁斯的。既然你们愿意送我过去那就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涅拉仿佛要她安心似地用力点头。
「好的。我们会先跟镇上的人商量好,请大家准备送你一程。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多休息一阵子吧。等一下食物就会端过来——好了,各位,出去了、出去了!这孩子还需要再多休养一下,脏鬼统统出去!」
「连、连我也算在内吗~涅拉?」
尽管念念有词,大家还是乖乖地离开帐篷。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盘腿拄着膝盖托腮,始终不发一语地望着法提的杰泽特这时突然开口了。
「有人在追你吗?」
「咦……」
这个唐突的问题似乎吓到了法提,只见她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杰泽特。
杰泽特看她没有立刻回答,摇了摇手,改口说道:
「这样问似乎很难理解,我换个说法吧。你去纳古鲁斯镇的目的是什么?照理说就算有什么重大原因,也不可能以女性装扮一个人旅行。假使有同行者,那些人应该也会追着你到这里来吧?」
「喂,杰泽特……」
这种冷漠的问话方式让大家皱起眉头。不过,或许是想知道答案的好奇心战胜一切,每个人都静观其变。
法提像在瞪人似的看着杰泽特,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是结婚。为了增进我们一族和纳古鲁斯镇的友好关系,我这趟旅行是要嫁过去的。当然,本来是有人随行的,可是我们走散了。与其等他们来,直接过去会比较快。」
咦——居然要结婚了——众男子发出了显然很失望的声音。
「这样啊……我明白了。」
杰泽特盯着低头的法提看了一阵子,最后简单地点个头,站起来往帐篷外走去。其他人也一边交谈着,一边移动脚步。
拉比莎见状连忙追过去找杰泽特。她从他的态度感觉到一股异状。
「我说杰泽特——」
拉比莎出声叫住杰泽特,但是杰泽特的表情却跟平常一样,只是转头「嗯?」了一声,害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杰泽特不是已经解释过问题的意思了吗?)
因为不想被杰泽特当成笨蛋,所以她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
「看你走得这么快,脚没有麻掉吗?」
「……其实很麻。」
「我果然没猜错!嘿!」
「喂,不许踩!」
「抱歉,在你们感情融洽的时候打扰,如果你们也有意愿就到集会所来吧!」
涅拉在后面对嬉闹的两人如此说道。
「关于法提的事,我觉得护送人选的条件最好是开临时集会讨论比较好。」
「也对。我就去一下好了。」
一行人出了医疗所之后呼应涅拉的号召,一路上边召集附近的居民,边前往集会用的帐篷。临时集会是有特殊事项要商量时召开的会议,指定商量人选以外的镇民也可以自由参加。
涅拉看着聚集的居民,首先简单说明情况。
「从涸谷漂流过来的女孩,似乎是在出嫁之行的途中不幸碰到豪雨,只有她一个人失足跌进河里……」
「原来是这样。她想必很害怕吧!」
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表示同情之意,周围的人也点头附和着。
「她应该很希望能赶快回去吧。随行的人和夫家应该也很担心才对。」
「所以,等她再多调养一下身体恢复健康,就尽快送她回去。听说目的地是比那个涸谷更东边的地方。我认为请大家帮忙捐钱筹措旅费,找个人送她回去是最好的。」
「我没有异议。既然要送她一程,找旅行经验丰富的人比较好吧?」
要嫁人啊……本来惋惜地嘀咕着的男子们抬起头,开始列出护送人选的条件。
「最好是身手还不错,遇到盗贼才有办法应付。」
「要是讲话太无趣的话,也很可怜……」
「不过,如果是色眯眯的也很伤脑筋。」
「必须要适度习惯和女生相处,又有适度的自制力才行。」
大伙儿自问符不符合护送人选的条件,然后又摇了摇头。所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嗄?我?」
成为瞩目焦点、指着自己脸的是缩在角落观望的杰泽特。只见他脸颊抽搐,举起手心对着大家,摆出拒绝的姿势。
「不用,这次我就免了。」
附近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诚恳地郑重表示:
「你要是敢出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居然就这样决定了!」
周围的人无视于当事人的意愿,开始照这个方针继续进行讨论。
「不过,就算是目前表现得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杰泽特……」
「对方毕竟是那种大美女……还是要有人监视才行吧?」
「就是说,待嫁的黄花闺女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喂,你们这些人,擅自决定就算了,还把人讲得那么难听。」
「要她和男生独处,她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这么一来,负责监视的人,就是旅行经验丰富、又能制得住杰泽特的……」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比杰泽特低一截的那一点上。
「……嗯?我吗?」
浑身不自在地扭动,战战兢兢地歪着脖子指着自己的正是拉比莎。
附近的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诚恳地郑重表示:
「就算杰泽特变心,也不要放在心上喔!要知道你长得也不错。」
「居然开始安慰我了!?」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出发时间视法提小姐的身体情况,愈早愈好!」
如此含糊不清的宣言不知为何引爆了喝采,表情难以言喻的两人互相投以困惑的眼神,无可奈何地被掌声的漩涡所包围。
「哎,姑且不论原因,就当作是出去旅行吧。杰泽特不愿意吗?」
「老实说是不愿意。但既然连你都牵扯进来了,这下真的非确认不可……」
嗯?拉比莎歪着脖子一脸不解。杰泽特瞄了她一眼,捂着嘴角略微思考之后,叹了口气悄声说了一句——关于这件事,等一下有话跟你说。
嘈杂人声逐渐远离帐篷,周围再度恢复了寂静。
独自留在医疗所的法提以尖锐的眼神瞪着出入口的布帘。因为不满最后那个男人问话的态度,眼神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男的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仿佛连人心都能看穿的深蓝色眼睛。
虽然她当作没看到,但是那双眼睛好像从她和其他人对话时就一直在观察她,让她觉得很心烦。
在她睁开眼睛时,所有人都倒吞一口气注视着她,就只有那家伙无动于衷,仿佛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睁开眼睛一样。还有他提出的疑问……
(怎么可能。应该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还是得小心才行。)
那个男的或许知道些什么关于她的事,这也不无可能。法提将这点铭记在心,视线从门口移开,再次躺卧在床单上。
(喝到水之前的部分都还记得……之后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头了。)
手指扫过头部传来阵阵的疼痛,法提开始回溯记忆。
(之前听说沿着涸谷往下游走就能到纳古鲁斯,没想到却跑到中央沙漠来了。一定是河流在途中分岔,让我被冲到往西延伸的支流了。)
明明想尽快抵达,不料却反而绕了远路。法提皱起眉头,咬紧着嘴唇。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镇好像很多傻子,就让他们好人做到底吧!)
她忽然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便躺着不动,眼神迅速地转向入口。
原本在缝隙间偷窥的几只眼睛似乎吓了一跳、飕地消失,随后又战战兢兢地窥探着。法提坐起上半身,面露疑惑地开口说道:
「什么事?有事的话,请进。」
听到这声呼唤,扭扭怩怩地掀起布帘进来的,是一群大约十岁左右的少女。
(小孩子……)
不管哪个孩子都是一身绝对称不上整洁的装扮,只有眼睛闪闪发亮。
法提一看到她们那副模样,便反射性一脸厌恶地伸手赶人。
「别过来,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们。我要叫大人来喔!」
少女们被法提刻薄的语气吓到顿时停下脚步,不过很快又用力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来讨东西的。我们是担心大姊姊的身体不知道要不要紧。」
「想说大姊姊会不会想喝水。」
「还有,我们是来还这个的。」
少女们围住蹙眉的法提七嘴八舌地说着,然后戳了戳其中一名较年幼的少女催促起来。
「好了,快点拿出来。」
「这样不行喔,要还给人家。」
周围的人以姊姊的姿态开导少女,推了推她的肩膀。少女瘪着嘴,眼眶泛泪。法提看到这幅景象突然想起某件事,慌忙掏了掏自己的衣服。
(不见了……我记得确实有放进衣服内袋的!)
她在跳进河里的前一刻,情急之下抓了就塞进怀里深处的小皮囊。
「你偷拿了我的东西?」
「才、才没有!」
少女哭了起来,一边哽咽着,一边从裙子里翻出了变得皱巴巴的皮囊。少女伸出小手将皮囊递给法提,开始辩解着:
「是、是地上捡到的啦!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看了里面,觉得很漂亮,就只是这样而已嘛!」
「但是,那是大姊姊的东西吧?」
「因为湿湿的,而且好像是在大姊姊被抬进镇上以后才掉的。」
「明明要她还给人家,她却一直坚持是自己捡到的,就是听不进去。」
「可是……!」
啊啊,好了好了,别哭了……法提听着其他人忙着安慰少女,一脸疑惑地注视着回到自己手里的皮囊。看了里面,觉得很漂亮?
(她是不是不晓得价值呢?既然是小孩子,或许会觉得漂亮吧!)
尽管这么想:心里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当时顾不了那么多,情急之下没多想就拿走了。不过仔细想想,这若是装着她想要的东西,也未免太轻了……
法提打开袋口,确认内容以后发出「啊啊」的叹息,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面陈旧的手拿镜。浑圆的镜面连着纤细的握柄。
(亏我还以为这是钱包……)
虽然也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是枚数却寥寥无几,也不是金或银,而是铜色。
(结果不小心带了没用的东西。)
就在法提臭着一张脸和镜中朦胧的自己大眼瞪小眼时,那个叫涅拉的女医师从入口进来了。刚刚那名金发少年也跟着她一起进来。
「哎呀,怎么了吗?不可以擅自跑进医疗所喔!」
少女们一副心虚的表情,瞥了法提一眼之后,一边回答「是」,一边护着哭哭啼啼的女孩出去了。
「是不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不会,不要紧的。」
法提此时已经对皮囊里面的东西失去兴趣,也无意说明来龙去脉,她一边旋转把弄着手里的镜子,一边冷淡地回答。涅拉虽然觉得纳闷,不过随即转换话题。
「我们刚刚跟镇上的人商量过要怎么送你去纳古鲁斯。最后决定,由拉比莎和一名叫杰泽特的青年骑里固送你过去。」
「我是拉比莎,请多指教。」
太阳色头发的少年朝气十足地朝法提伸出手。
「杰泽特就是先前在场的夜色头发男生。他的旅行经验很丰富,放心吧!」
正在跟拉比莎握手的法提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看着两人的脸。
(是刚才那个或许在怀疑我的男生……)
「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两个人都是男性会造成我的困扰。」
这句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你们想想看嘛,再怎么说我都是待嫁的新娘,这样会引起误会……」
请改成由一位女性和你一起送我——法提还来不及说完,就被笑声打断了。
「呵呵呵,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拉比莎是女生喔!」
涅拉一边笑着,一边指着一脸困扰的拉比莎。
「她打扮成这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男生吧?呵呵,我都忘了!」
「啊,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
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法提保持沉默的原因,赶紧笑着说道。
「杰泽特看起来或许有点轻浮、不可信赖,不过他不是会乱来的人,你大可以放心。而且有我看着他!」
这下子法提没有理由排斥杰泽特了,尽管感到不安,她还是勉强对两人点了点头。要是执意坚持自己的主张,或许会引起无谓的怀疑吧。
(没办法,在抵达纳古鲁斯之前就先忍一忍吧……)
这点失算在大事前不过是件小事,法提这么提醒自己。
* * *
三人在临时会议后的第三天启程,出发时间意外地早。因为身体几乎已经复原的法提希望能尽早回去。
「路上小心喔!虽然你的身体状况好像还不错,不过有很多小擦伤还没好,不要忘记涂这个。」
涅拉这么说着,把一小盒药递给坐在鞍上的法提。接着转向拉比莎和杰泽特,也递给他们同样的小盒子。
「你们也一样。受了伤可不能轻忽。记住,不许再乱来!」
「我是不会啦,拉比莎就难说了……」
「我是会小心,杰泽特就不知道了。」
两人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前来送行的镇民见状,立刻鼓噪起来。
「你们两个真有趣!路上小心喔!」
「要把法提小姐平安送到目的地喔!」
「就不用操心礼物了。好想吃稀奇的水果哟!」
「对啊,礼物就用不着费心了。有没有美味的甜点呢?」
「回程时行李会减轻许多吧?东方的书籍好像很有意思。」
「要是看到好的纺织品,真想拿来参考参考。」
「你们这些人给我客气一点!」
仿佛以杰泽特的抗议声为出发的信号,四头里固慢条斯理地前进了。甫从地平线露脸的金色阳光很刺眼。
这次因为是三人之旅,所以动员了两对里固夫妇。老面孔的马护和库库载着法提,由拉比莎牵着缰绳。杰泽特则是牵着刚成为夫妇的丈夫巴拉和妻子可可。
在大大挥手送别的同时,几个小孩子一刻也静不下来地跟到途中。
「好好喔,拉比莎都可以骑里固去旅行!」
「有一天你也可以的,纳迪。只要再过两年,经过扎实训练的话。」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次会比以往还快,你放心吧!要乖乖帮妈妈的忙喔,罗洁。」
看到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向牵着缰绳步行的两人问个不停,甚至突然唱起歌来,法提在头纱下忍不住皱起眉头。
(大人和小孩都一样天真得可以。真是奇怪的镇。)
在法提看来,塔拉斯伐尔实在称不上富足,每个人感觉都过得很贫困。这种镇的小孩通常是饿着肚子,一看到旅客就靠过去讨东西才对……然而,眼前的孩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一点也不世故。
(就算在中央沙漠,这里想必也是相当偏僻的乡下地方。)
因为是鲜少有外地人造访的边境土地,所以既不晓得东西的价值、也不懂得奢侈。
这些人还真幸福——就在法提暗暗嗤之以鼻之际,她发现另一侧突然有只手偷偷拉住她的衣摆。
往下一看,只见有个少女拼了命地注视着鞍上的自己。
「大姊姊……对不起。」
「咦?」
突如其来的谢罪吓着了法提,她仔细观察对方的脸,终于想起这孩子是谁。
(是捡到皮囊的孩子。她是为了什么事而道歉呢?)
「之前没有马上把东西还给你,对不起……」
法提看着少女羞愧地低着头,突然懂了。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发现皮囊是法提掉的。
因为看到漂亮的手拿镜以后很想要,于是就装作不知情……
(这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道歉的。)
法提没什么感觉,只是沉默地望着跟在身旁走着的少女。
(反正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再说,那种老旧手拿镜一点也不漂亮。)
镜面雾掉不说,拿来照脸也是模糊一片。背面的雕刻图案不仅老气而且还磨损了,实在称不上是让人爱不释手的东西。
尽管如此,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的镜子,在年幼的少女看来应该像宝物一样。而且也像时髦的成年女性会拥有的东西。要买的话得花不少钱。对小小的少女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世界中,令人向往的物品。
看到那样的东西掉在路上,当然会想要捡起来据为己有。
『——我当时不知道。』
脑海一角冷不防浮现遥远过去的记忆。
『我当时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大呼「小偷」的斥骂声。响彻巷弄的钝响。不断、不断地挨打——
法提赫然回过神,她甩了甩头,将手伸进怀里。然后从皮囊中掏出手拿镜,将它递给步伐沉重的少女。
「给你。」
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法提。
「给你。其实我讨厌镜子。」
就算法提这么说,少女还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迟迟没有伸手。
法提看少女不肯收下,咂了下舌,随手扔掉了手拿镜。少女连忙朝掉在地上的镜子伸出手,法提看也不看地通过。
(我才不要什么镜子。那只会映出脏东西而已。)
『——姊姊,你看,』
耳膜深处好像又响起了记忆中的声音。
『你看,这是姊姊的镜子喔。是姊姊专属的喔……!』
(别说了。)
法提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逃开那个声音。清澈的蓝色在眼前忽隐忽现。粼粼反射强烈的阳光,映着天空颜色的波纹。
那时在水面荡漾的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吗?还是——
「……提、法提!」
听到现实中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法提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只见牵着里固的金发少年……不对,是少女——记得是叫拉比莎吧——面向后方,用力挥着手。
「你不向大家挥挥手吗?特别是那个小女孩。」
只见背后,一路跟过来的孩子们仍在做最后的目送。其中最小的女孩手里握着反射阳光而闪耀着的小手拿镜。
全镇的人都来送旅行者上路,多么美丽的牵绊啊!
(令人作呕。)
法提只觉心烦地叹了口气,没挥手就重新面向前方。
(感觉真恶心。明明都是不相干的个体……)
法提瞥了拉比莎一眼,只见她一边倒退走,一边笑容满面地挥着手。
(好像笨蛋一样。又不是这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
法提在心里嘲笑着,冷哼了一声。
「谢谢你。」
突然被道谢,法提忍不住脸色一沉,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态度冷淡的疑念瞬间掠过脑海。不过,看样子似乎不是。
「谢谢你刚刚原谅了那个孩子,还割爱送给她镜子。」
「……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镜子的事也是昨天……」
拉比莎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又改变心意,没再说下去。
「总之,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接纳那孩子的勇气。」
(嗄?)
法提目瞪口呆,望着拉比莎包裹着头巾的后脑勺。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是这家伙向我道谢啊?)
简直莫名其妙。还有,这家伙说她接纳了什么?
她根本就没有接纳任何事。也没提过半句原不原谅之类的话,只是因为她不要手拿镜了才扔掉而已。拜托不要擅自美化。
好吧,就算她真的做了拉比莎所说的事,为什么是这家伙向她道谢?
「那孩子是你妹妹还是你什么人吗?为什么你要向我道谢?」
「不是,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同镇的朋友。之所以道谢——」
拉比莎把话吞了回去,浮现一抹思考的眼神,随即笑着回答:
「是因为我觉得很开心。」
(啊啊……我最讨厌的类型。)
听到这个答案,法提感到更加厌烦,因而别过脸去。
离情依依、感同身受地流泪,一起为对方的成功喜悦——
不管是谁,人类终究都是不相干的个体,能够做到那种事的人最不值得信任。因为那种人多半不愿正视自己丑陋的一面,只会自欺欺人,所以才麻烦。看样子,拉比莎也是这类型的人,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够分享喜悦。想怎么做是那种人的自由,但是别和她扯上关系。
「不过,手拿镜送人真的好吗?因为那是——」
「无所谓吧?反正我用不到。」
法提打断拉比莎,冷漠地撇下这句话。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吓到,只见她沉默了一下,最后又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朝气地开口说道:
「听我说,在这趟旅行期间,我一定要找机会答谢——」
「我是第一次骑里固。你懂我的意思吧?在我习惯颠簸以前,别让我讲话。」
法提毫不隐瞒不适地这么一说,拉比莎总算是彻底闭嘴了。
(或许真正麻烦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这边这个小姐……)
说到那个镇的人,真会给她挑麻烦人选。
法提皱起眉头在心里埋怨着,不经意地看向前方,随即吓得抖了一下。
那双仿佛夜色的暗色眼眸刚好移开视线。
2.·笼外的小鸟
拉比莎不晓得沙漠以外的世界。
她从小就相信迦帛尔外面是沙漠,再过去是沙漠,再过去即使到了尽头处也还是沙漠……就算有土漠、岩漠的区别,但无处不是沙漠。
第一个打破拉比莎这种对『世界』模糊印象的人,就是让她非常尊敬的哥哥哈迪克。
「不是喔,拉比莎。沙漠并不是永无止尽的喔!」
记得是在去帮妈妈跑腿的返家途中吧,将深太阳色头发理成短发的少年哈迪克抱着一麻袋碾磨过的小麦,一边走着,一边忽然有感而发地说了起来。
「沙漠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难以置信的地方喔!像是长了很多树、连脚都没地方踩,或是放眼望去都是水,看到水就觉得厌烦的地方。」
「真的吗,哥哥?」
「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
那时候,哥哥还是用男性自称「俺」。拉比莎因为凡事都爱学哥哥,甚至连这一点都开始模仿。于是哥哥从某个时期起,不得已改成中性自称「我」。但拉比莎本人不仅没有察觉哥哥这番苦心,最后反而受到异性玩伴的影响,习惯用男生的语气讲话。
「你大略记着就好。以这座迦帛尔为中心的中央沙漠周围是外沙漠。再过去是全然不同的世界。北边是海,西边是山脉,东边是草原,南边是影子世界……据说从前吟游诗人就是这么传唱的。」
「唱歌的人是不是亲眼看过呢?」
「不,那些人似乎也是从他们的师父或其他人那边听来的。」
「他们的师父是不是亲眼看过呢?」
「那些歌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所以应该也是听前人讲的吧!」
「明明就没看过,为什么会晓得呢?」
看到妹妹瞪大眼睛注视着自己,哈迪克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终于抵达家门后,他放下沉重的麻袋并打开袋口,以小小的指头指着米白色的小麦表面。
只见如沙丘般隆起的小麦粉表面,有好几颗褐色的麸皮探出头来。
「听好,拉比莎,假设这些小麦是沙漠的话,拉比莎就是这颗麸皮。」
「哥哥呢?」
「俺就不用了……嗯,那就这个好了。」
「妈妈跟爸爸呢?」
「这个跟这个。然后啊……」
「艾写(雪)呢?」
「真是的。认真听啦,拉比莎。你这样根本让人讲不下去。」
尽管鼓着腮帮子,哈迪克还是认真指着麸皮,赶紧继续说道:
「麻袋外面还有广大的世界对吧?可是,有办法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最外侧的麸皮。所以这家伙告诉隔壁的麸皮『外面的世界长这样喔』。得知这件事的麸皮再转述给隔壁的麸皮知道……」
小指头点过一颗颗麸皮,敲了敲位在中央附近的哈迪克和拉比莎麸皮。
「……懂了吗?现在拉比莎就从俺这里听到外面世界的事了。」
拉比莎一时呆住,盯着哥哥的脸看。
她心想,真的耶!就算没亲眼看到也能够知道。可是,有件事她很在意。
「哥哥,我们没办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吗?」
「唔嗯……应该是没办法吧!光是中央沙漠就已经非常大了。」
「可是,拉比莎想看!」
年幼的拉比莎握着小小拳头,站稳双脚,天真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未知的世界借助现实的风景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如果长满了树,连脚都没地方踩,是不是像非常大的椰枣田呢?
无边无际的水,那一定是大得要命的水井吧!
海、山脉——拉比莎不晓得那是什么,因此也没办法想像。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能够亲眼看到的话该有多棒啊——
「哥哥,将来有一天我们到外面的世界去好不好?」
拉比莎兴奋地拉着哥哥的衣服,这么提议了好几次。
既然要去,当然要跟哥哥、还有爸妈一起去。那时的拉比莎根本无法想像跟家人分开生活。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后来会只身离开迦帛尔,在以前从没听过的城镇定居。
「拉比莎和哥哥、妈妈,还有爸爸!」
在她心目中,扳起的四根小指头就是一切。只要全家四个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不管到哪都能够永远欢笑、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而,世事难料。
如今拉比莎和家人以外的人,一同置身在感觉曾是那么广阔遥远的中央沙漠外。
黄褐色的地面逐渐偏红,感觉得到坡度正在缓缓地增加。
「嗯……原来东方的地势比中央沙漠高了一点啊!」
拉比莎一边谨慎地要里固避开零散的大石头,一边看着前方平缓隆起的地面,不禁这么感叹着。
「是啊。所以山洪才会如此猛烈地冲过来吧。以方向来判断,流过山谷的水应该会贮存在曼纳地底下那一带。」
「这么说,暂时不用担心曼纳的水井会干枯啰!」
拉比莎听了杰泽特的话,忍不住想转头去看位于后方的曼纳,接着想起后面载着法提。她连忙转回正面,转而望着左手边绵延不绝的涸谷。
两天前还化为那么壮观的河流,如今水已消去,恢复了原本干燥的模样。谷底散布着从上流冲过来的泥巴与木屑,连凉鞋之类的人工制品都有,其下的地面则是凌乱地刻着好几道水流。
「哇啊……水流真的好大。将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冲过来了。」
「喂,别看得太入迷!雨水冲刷后露出来的石头很多,小心脚边!」
「我知道啦!」
拉比莎略微嘟起了嘴巴,乖乖面向前方。
三人的目的地是纳古鲁斯,他们先直接前往涸谷,然后再沿着涸谷往东南方前进。这是参考法提提供的「要去纳古鲁斯的话,沿涸谷走应该就会到」的资讯而采取的路线。法提的资讯若是正确的话,之后会跟别的涸谷汇合,然后再沿着新汇合的涸谷走,应该就会看到城镇了。
「法提你还好吗?习惯里固的颠簸了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是有一点不舒服。」
法提说话虽然小声却有力,拉比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法提说自己是第一次骑里固,不过幸好她很快就适应了独特的颠簸。有很多人第一次骑里固时晕了,导致后来变得不敢骑里固。因此拉比莎一直偷偷担心着,不过看来似乎是她多虑了。
「太好了。有些人因为这种颠簸就讨厌里固,所以我本来还很担心。」
「……我并不觉得特别喜欢或讨厌。」
「这样啊。不过,你之后一定会喜欢的。里固既聪明又可爱。我偶尔会觉得它是不是真的听得懂人话呢!因为有时候跟它讲话它会回应,不是有句格言说『像里固一样听别人讲话』吗?啊,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别多话,先仔细听听对方怎么说……在东方也有这种说法吗?这是不是中央沙漠才有的格言?」
「……」
现场一阵沉默。
(呃……呃?)
奇妙的气氛弄得拉比莎浑身不自在,坐在鞍上的她挪了挪屁股的位置。
法提跟里固相反,有时候就算跟她讲话也不应声。不对,并不是有时候,而是几乎都这样才对……
她是不是不喜欢讲话啊?
就算偶尔回应,也是惜字如金、冷漠无比,完全没有想要打开心扉的气氛。拉比莎觉得难得有缘,很想跟法提变要好,也想听她讲东方的事情,跟她打成一片、天南地北地聊,因此这样的情况让拉比莎很伤脑筋。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讨厌的事啊?)
尽管偷偷在心里面左思右想,却完全不记得有那种事。
「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走在斜前方的杰泽特突然面向这边,拉比莎听到杰泽特要跟法提讲话,内心「哦哦」地大喊了一声。
(了不起,杰泽特!拜托你快努力打破隔阂吧!)
杰泽特没发现拉比莎偷偷握拳声援,眯起夜色的眼睛,观察着法提头纱底下的表情。
「你当初是要出嫁吧?还有人随行。可是,你居然没骑过里固……你们本来是打算一直走过去吗?」
法提的身体稍微绷紧了。
「是驴子。我是坐驴车。」
「哦?我以为沙漠人民找驴拉的车都是用来载货的,意思是你就像货物一样给驴子载吗?」
那双雪亮的蓝眼一眯,狠狠瞪着杰泽特。在前面瞪大眼睛的拉比莎绷着脸,也凝视着杰泽特。
(笨蛋!你干嘛挑衅人家!)
杰泽特发现拉比莎用唇语向他抗议,有点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再度面向前方。似乎以背影表示「随你吧」。
(真是的!不是决定好要先跟法提打成一片再问话的吗!)
拉比莎鼓起腮帮子瞪着杰泽特的背影,像是要再度确认般,试着回忆起那天临时集会后和杰泽特讨论时的情形。
召开临时集会那天,晚餐后仍持续着关于法提的话题。
由于杰泽特悄声地说了「关于这件事,等一下有话跟你说」,之后便和拉比莎约在镇上一角的石造遗迹后头碰面。
他单刀直入地表示,并不相信法提自述的身世。
「这是我的猜测,那家伙恐怕不是普通的新娘。」
杰泽特对着惊讶的拉比莎,开始一一举出证据。
「首先,那家伙应该早在睁开眼睛前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可是,她却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偷听我们对话。」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知道那种事?」
「看呼吸。睡着的人跟醒来的人呼吸方式完全不一样。」
「这种事我也知道。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
「你或其他人可能都被蒙混过去了,但我可是累积了扎实的用刀训练。要论观察呼吸的话,我有自信比别人精通好几倍。」
这么说的确是没错——拉比莎同意杰泽特的说法。拉比莎在迦帛尔也受过用刀训练,她想起练习比赛时,老师再三叮咛「要观察对手的呼吸」。
「还有视线。一问到深入的问题,眼神就变得异常尖锐,首先观察我方,换自己讲话时就移开目光。这是有事隐瞒而说谎的人会不自觉采取的态度。既想看清对方究竟察觉了多少,又不想要自己的谎言被看穿。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
「原、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没有人追过来也很奇怪。她既然要嫁到别镇以促进两镇友好,应该是出生在相当显赫的名门才对。家仆为了救小姐,不是应该会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才对吗?要是傻傻地跑回去,难保不会真的人头落地。」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忽然想起某件事而沉默了下来。
杰泽特当时在拉比莎跳进河里之后,马上就追过来了。他明明也不会游泳,却一点也没考虑到这点就……
(不、不对不对,现在先讨论法提的事要紧。)
拉比莎轻轻摇了摇头打断思考,重新在脑海里回想法提的长相。
仿佛镶了蓝宝石的蓝色眼睛,配上波浪起伏的丰盈茶褐色秀发。
光看外表的话,就算说她是某国身分高贵的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但是经杰泽特一说,她的确是有些许可疑之处。
「可是……就算新娘那件事是骗人的,那又怎么样?她从河流漂过来是事实,而且她表示想去纳古鲁斯,那么我们就要帮她,跟她是不是谎造身世根本没关系吧?」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我在医疗所套话是为了确认那家伙是不是说谎,并没有其他意思。但……遗憾的是,我竟然成为护送人选。再加上你又要跟来。」
杰泽特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在抵达纳古鲁斯之前都没发生任何事最好。问题在于万一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拉比莎,我啊,目前对那家伙的真实身分有两个推测。一个是逃亡奴隶。」
「逃亡……奴隶!?」
「对。听说在中央沙漠以外,那些迦帛尔管不到的地方,富豪养奴隶似乎是很普通的事。因为是跟人口贩子花钱买来的,所以并不犯法。反而是奴隶逃走会被问罪。」
「怎么这样……」
拉比莎难过地嘟哝着,同时又感觉到或许真的有这种事。不久前,他还以为奴隶只出现在童话世界的遥远存在,现在不一样了。
「有钱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件见不得光的丑闻。万一被逃走的奴隶说出来就麻烦了。所以奴隶逃走时,几乎都会派追兵将奴隶带回,不然就是就地收拾掉。」
杰泽特以淡然的口吻述说着骇人听闻的事,拉比莎脸色苍白地吞了吞口水。
收拾掉……拉比莎当然懂这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么回事吧。
「现在问题来了。万一法提是逃亡奴隶,在送她去纳古鲁斯的途中出现追兵,拉比莎,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咦?」
杰泽特突然征求拉比莎的意见,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不过,她马上就拿定主意。不管合不合法,她实在无法认同买卖人类的行为。她单纯讨厌这种事。于是便握住双拳地回答了:
「当然不会轻易把人交出去啰!我要帮助她逃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拉比莎眼里映着淡淡星光,高声主张着。杰泽特则是半眯着眼睛,近乎呻吟地嘀咕了一声。然后以唇语补了一句「所以我才不愿意」。
「我先声明一下,既然奴隶逃亡是犯罪,想当然尔协助奴隶逃亡或许也同样被视为犯罪喔。就算如此,你还是要那么做吗?」
「当然。我才不相信制定这种罪名的法律。」
杰泽特知道拉比莎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为所动的个性。他抓了抓脖子后面,叹了口气之后,缓缓说出了另一个推测。
「但是,那家伙也有可能是真的犯了罪,正在逃避追捕。」
「咦?啊啊,对喔。现在讲的都是推测。」
拉比莎说着说着,已经在脑海里把法提当成了逃亡奴隶,这时总算想起事情还不确定就是这样,因而松开握紧的拳头。
「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办?放她走吗?」
「这……如果是这样,我是觉得不可以帮助她逃走。」
那么漂亮的人不可能是犯罪者——拉比莎克制住这份情感,经过思考后做出理性的回答。
「不过,另外一个问题来了。万一追兵赶到,法提声称自己是逃亡奴隶,而追兵却主张法提是犯罪者,这时你要怎么做?」
「咦~」
拉比莎顿时哑口无言,拼命在脑子里反刍杰泽特的问题。
「这……这个问题很难耶……!该相信哪边才好……?」
「看,很伤脑筋吧?但是,要是追兵真的出现,十之八九会变成那种情况。」
「嗯……到底哪边才是真的……」
拉比莎抱住头,陷入了烦恼中。杰泽特则是看着她,静静地说了下去。
「旅途中,你要把上述这些事放在脑子里。这么一来,自然会仔细注意法提的举动,事到临头时也比较容易做出结论。」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跟我讲这些事。你做事真周到,杰泽特。」
「遗憾的是,我自己也觉得太机警了一点。」
杰泽特苦笑着说道「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转过身,拉比莎反问他一个问题。
「我说杰泽特。我在想,既然这样,直接去问法提真相如何不就好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杰泽特说了跟刚才同样的话,微转过身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不觉得要是问就肯讲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所欺瞒了吗?」
「可是,她或许只是一开始在提防陌生人而已。等她再稍微解除心防,搞不好就会告诉我们了呀?对了,只要我们变要好的话……」
拉比莎沉思片刻,找寻自己的解决之道,最后点了点头。
「我觉得,果然还是等打破隔阂以后,从本人口中问出真相最好。再说,就算不是基于这个理由,我也想跟法提变要好。难得有缘能够结识外沙漠的人。」
这样没问题吧?拉比莎笑着表示。杰泽特傻眼地看着她,只能无奈地点头。
「知道了。反正也没有理由反对,就随便你吧。我啊……」
只要你不会受到伤害就好了——虽然后半段留在杰泽特嘴里,并没有传进当事人拉比莎的耳中,不过总之两人的确这么谈过了。
经过这次的商量,拉比莎拼了命地想要跟法提打成一片。也难怪拉比莎会对杰泽特冷漠的态度感到不满,希望他没事不要来捣蛋。
(受不了。要是法提闹脾气闹得更凶了,看你要怎么赔我!)
无论如何,得设法让法提对杰泽特也抱持亲近感才行。
「跟你说喔,法提,别看杰泽特那样,他其实也有非常孩子气的一面。」
拉比莎以单手捂嘴,整个人倒向后方,靠在法提耳边讲悄悄话。
「像是偷吃烤全梅乌焦掉的部分、砌泥砖的时候总是找机会偷懒、用奇怪的歌呼唤风精灵跟小孩子一起恶作剧……」
所以这次失礼的言行也请多包涵——拉比莎正想这么接下去,法提的身体却突然抖了一下。
「用歌呼唤精灵?」
被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近距离注视,让拉比莎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自从出发以来,这搞不好是她和法提第一次正眼对望吧。
「唔……嗯。应该算歌吧,虽然没有歌词。他总是吹口哨、哼唱着擅自改编的奇怪舞曲,然后很不可思议地,风精灵就会聚集过来……」
那首随兴编曲的乐谱只存在于杰泽特的脑子里,因此这项才艺其他人都无法模仿。似乎就连杰泽特也还没发现其他精灵喜好的曲子。
「精灵喜好的歌……」
法提垂下目光喃喃说完之后,又沉默了。
「呃……你还好吧?总觉得你的脸色很差耶……」
尴尬的对话弄得拉比莎开始担心起来,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发问时——
「喂,山谷里面有人!」
杰泽特突然指着前方大喊着。仔细一看,的确有人影在谷底走动。
「正好。我去问一下事情。」
他说完就轻轻踢了巴拉的肚子飞奔而去。妻子可可没接到留下来等候的命令,也追过去跟在丈夫后面。
拉比莎悠哉地认为这种事交给杰泽特去处理就好,耳边却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还来不及转过头,法提纤细的手指已经开始粗暴地摇着她的肩膀。
「喂,那个男的想做什么?」
「你问我做什么……」
拉比莎惊讶的眼中,映着法提比刚才更苍白的脸庞。
法提绷紧着一张脸,凝视着杰泽特奔驰而去的背影。
「那家伙想去跟那些人讲话对吧?」
「这……与其说是讲话,我想他应该是要问纳古鲁斯的位置……」
拉比莎再度望着杰泽特的背影,眼神之中带着困惑。
只见已经抵达人影处的杰泽特下了里固,开始比手画脚地和对方交谈。他不时以手示意或是面向这边,由此可见……
(他是在说明我们是从中央沙漠来的吧。)
拉比莎没多想就这么判断,但是法提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那双细瘦柔韧的手从后方伸过来,都还不及阻止,她就突然用力扯住了拉比莎手里的缰绳。
「法提!?」
「咕啊啊!」
突然被人粗暴地操纵,马护发出了愤怒的叫声,暴躁地左右甩着脖子。
「对不起,马护!对不起,你先停下来!库库也是!」
拉比莎连忙搔着马护脖子旁边讨好它,同时要两头里固停下脚步。
直到两头里固完全镇静下来之后,拉比莎又急忙转向法提。
「法提,你怎么这样!换作是不够老练的里固,老早就被甩下来了!」
「我想停下来嘛!」
法提应该也没想到里固这么纤细,她似乎也知道这次是自己做错事,口气透露出些许怯意。
「既然这样,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事!」
「我知道了……」
听到法提细如蚊声的音量,拉比莎姑且也消气了。紧接着,她便看到那双蓝眼睛再度发出锐利的光芒而吓了一跳。原来是杰泽特回来了。
「和我预想的大致没错。涸谷似乎的确在前方分岔为二。这里离那边虽然很近,但从那边到纳古鲁斯好像需要一天的时间。」
杰泽特应该也看到了刚刚的插曲。尽管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眼神却观察似的看着法提。法提紧则是咬着嘴唇,别开了视线。
「要赶路了。途中似乎有座小小的旅镇。我希望能在今天之内抵达。」
杰泽特挑衅般地催促着,要里固掉头。
「对了,杰泽特,那些人为什么会在谷底?是旅行者吗?」
「不是。他们看来似乎是在找东西。」
夜色的眼眸望着拉比莎的后方。
「说是因为前阵子的豪雨,被河水冲走……」
法提意识到自己肩膀的颤抖,硬是压抑了下来。
(那家伙在怀疑我……那只是在吓唬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尽管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但随着人影愈来愈接近,她也更加坐立难安了。
(看了也认不出来吧?我不认识那些男人。他们全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冷静想想,应该可以确定就是这样没错。但是,法提就是没办法排除掉脑海里的另一个可能性。
这些男人虽然是生面孔……但是,万一他们是接受委托来追她的呢?
就算自己不认识对方,但对方如果知道她的长相呢?
跟人影的距离,已经缩短到能够以肉眼确认彼此的长相了。
只见男子们仰起脸,注视着举手打招呼的杰泽特及同行者。
「唔……」
法提立刻拉低头纱遮住眼睛,别过脸去忍受着他们的目光。
她的心跳和呼吸声,与穿透布料减弱的阳光一同闷在头纱里。
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法提对维持这个姿势开始感到疲倦,心想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应该可以了吧!于是缓缓伸直脖子,将不透气的头纱从眼前拨开。
接着,她一脸错愕地僵住了。
(糟了……)
仿佛突然被泼了一身冷水似的,全身逐渐发冷。
只见谷底多了两个新的人影。不妙的是,这次是法提有印象的人。
而且她在掀起头纱的那一瞬间,还不小心跟其中一个人对上眼了。
法提才刚见到两人一齐仰望她,便拔高音调对拉比莎轻喊着:
「快逃!」
「咦?」
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拉比莎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她转过头,从余光中捕捉到两名男子结伴跳上了里固。只见他们直接从谷底朝着这边冲上来。
「怎么回事?奇怪,那些人往这里过来了耶……」
等保持一小段距离走在前头的杰泽特查觉后方有异状时,男子们已经从腰间的刀鞘拔出白刃了。
「拉比莎!」
杰泽特大叫一声,以平常不可能有的粗暴驾驭方式,要里固面向背后。
拉比莎看到从后方逼近的男子们突然拔刀吓了一跳,直觉反应就是要马护紧急起步。剧烈的颠簸让法提尖叫,手从鞍鞯的扶柄滑掉,紧紧抓住拉比莎的背。本来要进行下一个指示的拉比莎突然无法自由活动上半身。
(糟了!)
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停下来的模糊指示弄得马护无所适从,因为不慎踩空而瞬间停下脚步。这个破绽赋予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其中一名男子从背后绕到旁边。
「瞄准里固。」
听到背后的男子这么指示,拉比莎使劲地要马护转头面向旁边的男子。嗡一声划过空中飞来的尖角擦过脸颊令男子大吃一惊,他暂时采取退避姿势,不过随即又重整态势。
「可恶!」
男子悻悻然地咂了下舌,抡出的白晃晃刀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骑士拉比莎。
(呜啊,看不见——)
被反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的拉比莎不管三七二十一,作势要马护冲撞过去。
「往前跑!」
杰泽特挥左手指向自己的后方。拉比莎的脚跟迅雷不及掩耳地踢了马护的腹部,载着两人的里固加速脱离了现场。
之后就是如疾风般冲进场子的杰泽特一个人的天下。他用刀背往上弹开男子伸向法提背后的手,刀尖埋进男子因而失去防备的喉咙。
跟被里固的角撞得整个人摔到地面的伙伴一样,男子当场毙命。
(……可恶,情急之下没办法手下留情……!)
杰泽特吐着大气,在鞍上把刀一挥甩掉血以后,立刻去追拉比莎她们。
「快跑!在我说好以前不许回头!」
四头里固在杰泽特的催赶下加速,专注地持续疾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头上的太阳眼看着即将进入一天中最耀眼的时间带。
「——那么。就趁这个机会问清楚好了。」
林立的盾状岩石互相依偎,提供了暂时避开灼热太阳的躲藏处。在这片岩地一角,杰泽特以严厉的语气对低着头的法提这么说道。拉比莎从佯装不知情的冷冷目光中感受到宁静的愤怒,尽管不是当事人却在旁边缩起了脖子。
(杰泽特真的有点生气了……好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照你的说法,应该没有人追你才对。实在料想不到会碰到这种危险耶?」
现在不适合插嘴说「明明早在你预料之中」的玩笑话。只见法提垂下眼,抱着大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发一语。
「他们可是想杀掉这家伙喔!」
拉比莎发现杰泽特在低语中提到自己,转动眼睛看着杰泽特。
「那些人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为了得到你、让你跑不掉,那些家伙锁定了里固,甚至还想对拉比莎下手!」
加重语气的句尾响彻周围,沿着岩壁运往上空。
(啊……是因为我差点被杀的关系……?)
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胸口忽然有种好像很难为情、又有点窝心的感觉。
(少、少蠢了。这种时候我在想什么啊!同伴遇到危险,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明明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拉比莎心神不宁地在心里叱喝自己时,法提似乎也有些想法。
「是啊……我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因为我的关系害你们遇到危险。」
法提抬起因忧愁而沾湿的长睫毛,大大的蓝眼睛注视着杰泽特。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这样。」
语音颤抖,目光再度转开。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拼命地继续说下去。
「那些人……对,他们的目标的确是我。我记得他们。印象中,那是叔叔派来的随行人员。叔叔直到最后都反对我出嫁……」
法提说到这里便打住,现场鸦雀无声。
「呃……也、也就是说……你叔叔他……」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沉默,拉比莎战战兢兢地发出了嘟哝。
「可是,怎么会……再怎么说,要手下拔刀未免也太过火了。」
「这就难说了。因为叔叔一直想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我不知道叔叔是打算绑架我再由他女儿顶替,还是打算杀了我……不瞒你们说,我之所以掉到河里,也是因为有人推我的关系。虽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
法提面向杰泽特,但是目光却茫然地望着别处,继续说着:
「你会如此生气也是当然的。你想必会说,既然有这种危险性,为什么不事先讲。可是我根本讲不了,因为我当初也不晓得啊!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有这种危险,我就不能再依赖你们了。」
法提把嘴埋进紧握在胸前的拳头里,仿佛即将发表重大宣言、又仿佛承受了某种煎熬般地沉默了一下,细瘦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这家伙……)
那模样让杰泽特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还来不及开口,法提就仿佛下定决心般迅速抬起头来。眼眶湿润,渗进了长长睫毛的根部。
「请你们折回去吧。我要一个人前往纳古鲁斯。」
「怎么可以——太乱来了!」
拉比莎惊讶地大叫,法提则是瞥了她一眼。
「是啊,或许是很乱来,但是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许又会遭到波及。」
「可是,万一你在落单时被盯上的话,绝对逃不掉的!」
「应该是吧。我既不会操纵里固,也不会拿刀战斗。不过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命运。总之,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就算这样,我们怎么能丢下你回去呢!」
拉比莎用力拍打地面,身体往前倾愤怒地说着。
「别小看人!我们是接受镇上的人所托,要把你平安送到纳古鲁斯。既然知道有危险,只要找出应对方法就好。总之,我们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沙漠不管的!」
「拉比莎……」
让人联想到深邃泉水的眼睛,扑簌滚下了豆大的泪珠。
「谢谢你,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之前我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其实我非常不安。不仅要嫁给不熟识的人,婚姻也不全然受到祝福……」
沿着光滑脸颊滴落的眼泪吓了拉比莎一跳,她才慌慌张张地搂住法提的肩膀,法提就主动伸手抱紧她。拉比莎更紧张了,她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法提的背,还用袖子替她擦掉眼泪。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我记得她好像说她十八岁。跟我差不多年纪,却得为了家族而出嫁,而且还被亲戚追杀……)
以拉比莎的境遇,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因此她益发同情对方了。
「别哭了,我绝对会把你平安带到纳古鲁斯去的!」
法提紧紧抱住拉比莎的背,把脸埋在拉比莎肩膀里不时哽咽着。她的体温直接传进胸膛,拉比莎总觉得突然多了一份亲近感。
(这是不是表示,她稍微向我们打开心房了呢……)
拉比莎一边慢慢地抚摸法提的背,一面怀抱着淡淡的期待。
之前保持沉默,持观望态度的杰泽特这时动了一下。
「拉比莎,你过来一下。」
杰泽特一说完,立刻走到岩地外面去,拉比莎连阻拦他的时间都没有。坐在出入口附近的里固稍微抬起脖子,目送他的背影。
「什么嘛,有话在这边说不就好了。」
眼看法提好不容易主动打开心房自己却要走开,拉比莎觉得很可惜,因此不服气地嘀咕着。法提听了一脸不安地抬起头来。
「他一定是……不信任我吧。」
「法提,没这回事。」
「不,绝对是这样没错。他好像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眼神总是像在瞪我一样……没办法,我的确做了跟说谎没两样的行为。」
「不是的,法提,你千万不要责备自己。杰泽特只是有点烦躁而已。虽然是迫于无奈,但是他不小心杀了追兵……」
拉比莎想起每杀人一次就在他心里累积的黑暗,忍不住欲言又止。
(要是说了这件事,法提一定又会感到自责吧!)
「……他或许并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没这回事——应该啦!杰泽特现在只是有点……呃,对不起,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法提勾起嘴角目送她的背影。
(收回之前的话,果然还是男的比较麻烦!不过只要把这位小姐拉拢过来,一切就操之在我了,因为那家伙好像很宠这个女孩……)
能够为别人气成那样可真是伟大。她本来在那个男人身上感觉到跟自己类似的味道,还一直提防他。看来他终究和拉比莎一样,是在不知人间险恶的世界,不知挨饿受冻为何物地活过来的人吧!
(拜此所赐,还可以顺利前往纳古鲁斯,或许反而该庆幸追兵出现呢!只要抵达纳古鲁斯,再来就……)
是因为一口气说出来的关系吗?脑袋里朦胧地弥漫着一股倦怠。而自己冷静且悲观的声音便趁着空档,选在这个时候响起。
——真的见得到吗?
之前只要不顾一切、一心一意的考虑如何抵达纳古鲁斯就好。但是,就在那个计划感觉不再是梦的此刻,另一股不安忽然涌上心头。
他真的在那里吗?
就算他在、就算见到了面,自己又该如何对他解释呢?
(……我真笨。事到如今才在思考这种事。)
之前明明多的是时间可以思考——
拉比莎踏出岩地阴影进入向阳处,向待在直射日光下等候的杰泽特走去。
那里离法提所在的岩地出入口有段距离,不用担心对话会被偷听。
「杰泽特,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法提也不是故意害我们遇到危险——」
「我说你啊,再好心也要有个分寸。还是说你只是个笨蛋?」
杰泽特依然双手环胸,声调刚硬地打断拉比莎的话。
「还记得出发前我讲过的话吧?那家伙曾经看着我们的眼睛说话吗?别被廉价的眼泪给骗了,全都是编出来的。如果她不知道有追兵的话,那么我跟陌生男人讲话时,她为什么要那样害里固失控?」
「这……」
被杰泽特点出这点,拉比莎不自觉沉默了。那时法提的行动的确很不自然。
她害怕杰泽特是不是对那些男子说了什么,要里固停下来。
(法提或许确实早就知道有危险的追兵在后。)
果真如此的话,就表示法提当初是在明知或许会有危险的情况下,要他们送她去纳古鲁斯。就像杰泽特所气愤的那样,法提是眼睁睁要护送她的两人陷入危险。
尽管如此——拉比莎心想——杰泽特因为自己还有些本事的关系,或许没有发觉,但是……
(法提很清楚自己没有力量。凭她一个人是到不了纳古鲁斯的。但是说出实情,或许就没有人愿意送她了,她应该是害怕这点吧。)
以正常来说,不可能会有人率先揽下危险的工作。
况且当着生气的人的面,要承认自己明知道却刻意隐瞒应该很难吧。
(明知道……)
拉比莎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先开口了:
「听我说,杰泽特。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其实法提之前在塔拉斯伐尔,被某个小女孩偷了手拿镜。」
「手拿镜?是那家伙被救上岸的那天吗?」
「嗯。我本来也不晓得,是昨天那个小女孩问我法提有没有说什么,我反问她问这个要做什么,不晓得这件事的。那孩子哭着坦白了。她说她明明知道那面镜子是法提的东西,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却还是装作不知情地偷了镜子。而且在还回去的时候,还是坚持自己不知情,连句道歉也没有说。」
「有这种事……哎,不就是年纪小不懂事吗?」
「嗯。可是那孩子的确是做错事,所以我建议她直接跟法提道歉。其实我当初有点不安,担心万一法提很生气,不肯接受那孩子的道歉该怎么办……不过,后来证明是我白担心了。」
拉比莎缓和表情,仿佛被照得睁不开眼睛般,眯眼望着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杰泽特。
「法提不但原谅了她,还把照理说很宝贝的手拿镜割爱送她。那孩子应该不会再偷别人的东西了吧。而且每当看到那面手拿镜,一定会想起那个曾经宽恕过自己的美丽女人。」
「哼,光听这段叙述的确是桩美谈。但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叙述者是拉比莎、登场人物是法提,杰泽特自然怎么样也听不进去。他半条件反射地泼了拉比莎冷水。
「不过就是手拿镜吧。她愿意割爱或许是很好心没错,但你是不是将它夸大其辞解释过头了?那种东西只要到稍微大一点的城镇去,要多少有多少。」
「你在说什么啊,杰泽特,你不知道吗?出嫁时的手拿镜可是很特别的。」
拉比莎手插腰,一脸得意地挺胸说道。
「在出嫁前的满月夜晚,要用手拿镜照过月亮和自己的脸以后再小心收好。如此一来,结婚之后镜子就会得到魔力,有个万一时会映出丈夫的不贞。」
「妈啊~真的假的?每个结婚的女人都会干这种事吗!?真可怕。」
「虽然不是全部,但好像有不少人这么做。而且结婚礼俗好像在东方也一样,那边搞不好也流传着同样的传说呢!法提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做过吧?如果不是自愿结婚的话就更有可能了。」
「啊啊~捉奸在床以作为离婚的理由……没想到你会思考这么肮脏的事。」
「这世间可是比你以为的还要艰苦喔,杰泽特。」
就这家伙最没资格跟我谈论世间——杰泽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看着拉比莎。不过,如果是这样就更加令人无法信服了……
(若真是那么特别的东西,一般会送给偶然路过的城镇小孩吗?)
这件事对杰泽特来说,只是让『法提新娘说』更加不可信而已。
拉比莎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耸了耸肩接着说道:
「不过,会把那么特别的东西拿来送人,确实是完美到不太像真的。所以我在想,法提会不会是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
杰泽特听到这里,总算理解拉比莎想要表达什么了。
「所以呢?你是想说,法提『明知道却隐瞒』有关于追兵的事,但她本身对这件事或许是有罪恶感的,是吗?」
「你脑筋转得真快,替我省了不少工夫。没错。这样的推测也还算合理吧?」
所以你是要我别责怪那家伙吗——在杰泽特这么说之前,拉比莎先声夺人。
「所以拜托你不要再责怪法提了,杰泽特。」
被那双率直明亮的眼眸盯着抢白,杰泽特一时哑口无言。
(你想太多了,那家伙才不是那种人。总觉得她跟我的味道很像。很危险。)
尽管脑中发出这样的警告,自己却莫可奈何。
要抛下法提回去其实很简单。就算拉比莎不愿意,一旦自己认真起来,随便都有办法对付这个小丫头。只要让她昏过去,把她当成行李载回去就行了。
但是那种行为等于无视、践踏拉比莎的心情——连同拉比莎对自己的信赖。
「我不会要你勉强信任法提……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吗?」
听到拉比莎这么说,杰泽特抓了一下头巾。
「……好啦。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就配合你一下。这样你满意了吧?」
「嗯,谢谢你。」
看着拉比莎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岩地跑去的背影,杰泽特深深地叹了口很长的气。
(我的任务就是那家伙相信什么就怀疑什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决定,首先就从怀疑拉比莎此刻的笑容是否没有半点心机开始。
* * *
花费漫长岁月在大地上刻下自己,不仅供水行,有时也供人行走的涸谷。
在谷畔,经常有指望地下水脉的人形成的聚落。
与其防范不知何时降临的豪雨威胁,不如享用滋润每日生活的地下水恩惠吧。抱持这种想法的人意外地多,这样的聚落一日一形成,往往会日益庞大。建筑物有时甚至还盖到极接近涸谷边缘的地方,丝毫不把危机管理当一回事。
住在这种建筑物里虽然每逢豪雨就会面临住处崩坍的危险,但由于这样的问题几十年也不见得会发生一次,因此一旦过去,很快就会为人所遗忘。
其中也有一些屋主在建筑物下方砌石头当堤防防范洪水,不过那仅限于部分有钱人。几乎所有住在谷畔的人都是不断重复着「被水冲蚀就涂泥巴补强」的作业,勉强防止住处崩塌。
麻烦的是,少年住的那间宅第是用石头盖堤防的有钱人家。
(怎么不干脆坍掉算了,真是的!)
少年连连无声地赤脚走过昏暗的走廊。他时而贴住墙壁,时而躲到柱子后面躲避人影,在那间大宅第里寻找出口。
(要是这阵子的豪雨在哪开了洞就好了!)
少年一面厌恶地咂舌,一面在脑海里摊开宅第地图,确认自己目前的位置。
遗憾的是那张地图到处都是虫咬的洞,少年能够确实掌握的地点可说是寥寥无几。虽然住在大宅第里面,但是他获准活动的范围却极其狭隘。
他现在走的是经过各房间背面的狭小走道,是便于仆人能够在宅第内四处走动而不被客人看见的通道。里头几乎没有窗户,只能仰赖正面房间透出来的光作为照明。
(动作再不快点会被发现的!)
少年焦急起来,一拐一拐地沿着不熟悉的通道前进。
他下定决心要逃出去是最近的事。以往这栋宅第对少年来说,绝不是个教人待不下去的地方。只要听主人的话唱歌,主人就会温柔地对待自己。有时客人也会给他奖励,帮他订做跟声音相称的美丽衣服,待遇好得像梦一样。当然,从来没有一个夜晚是饿着肚子哭泣的。梦到小时候而哭着起床的早晨倒是常有的事……
本来以为,今后也能在脱离现实的日常中过着飘飘然的生活。
然而几天前听到主人们那段对话之后,他的人生为之一变了。
『那孩子也差不多要进入青春期了吧?』
那是一如往常唱完歌,受命回自己房间后的事。他发现忘了拿赐给自己当作奖励的美丽薄纱,于是又折回主人们的房间。
他在敲门前听到了这句话:心想是在说我吗?因此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着。
『那孩子是指我的小鸟儿吗?』
听到夫人这么说,少年确定主人果然是在说自己。
『没错。你听了今天的歌没有感觉到什么吗?那孩子就要成长了。声音不是稍微变沙哑了吗?』
『哎呀~讨厌。意思是说,我的小鸟儿就要变成粗野的男人了吗?』
『没办法。我早就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的。』
『那么,到时候就再也听不到那孩子唱歌了吗?亏我这么爱少年柔弱纤细的嗓音。还有那特殊的力量……』
『恐怕也会消失吧。这点我也希望能设法解决。』
少年听了大受冲击,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喉咙。
原来是这样吗——
这阵子总觉得声音偶尔会沙哑,唱歌有点辛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自己就要变成大人了。
『不会唱歌的小鸟养着也没意义!就不能想点办法吗?』
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好了,你等一下。要办法也不是没有吧。』
主人这么安抚夫人,稍微压低了音量。
『是因为变成大人,才会失去美妙的嗓音。既然这样,阻止他变化就好了。』
『你说阻止?有那种方法吗?』
『当然有。为了让那孩子不要变成男人,维持永远的少年——』
少年听了主人叙述的方法,倒吞一口气。
他慢慢地倒退,朝自己房间头也不回地冲过黑暗的走廊。
主人的话太过残酷、教人难以置信,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绝对不是他听错了。因为他的耳朵确实听到了主人的企图。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以那样。居然想要擅自切掉别人身体的一部分,好让他永远停止成长……怎么能允许那种事发生!
但在这座宅第里面,那种事恐怕是属于允许发生的那一类。
因为主人夫妇是这座宅第的支配者。他们就等同于神——
少年打定主意。只能逃走了。
听到那些话的隔天,下了一场无可比拟的大雨。外头似乎发生了洪水,因此主人夫妇忙得不可开交,目前还没有叫自己过去的迹象。但应该也是迟早的事。
非逃不可。所以他才会在陌生的宅第通道中徘徊着。
(虽然从正面的房间出去比较快,不过问题就在于房门钥匙……)
凡是当天没有预定使用的房间,房门一律上锁。因此就算发现门也打不开,他到目前为止已经碰过好几次壁了。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少年眼前出现了一道货真价实的光。
只见身旁的门微微打开,从细长的缝隙间流泄出室内的灯光。
事后仔细想想,门开着,就表示有人正在使用,也就是有人在里面。没做任何准备就冲进去是很危险的。
但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门开着——!脑海产生这样就能出去外面的错觉,急于抓住一线希望,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冲进那个房间里面了。
幸好进去以后第一个房间没有人,这让他更大意了。
那是他没有看过的房间。涂灰泥的白墙上挂满了缠着织着精细花草图案的流苏挂毯,地板则是铺着触感舒适的细致地毯。中央放着各种形状的靠枕,角落摆着茶器组,用来清洗手脚的雅致玫瑰小瓶子映着灯火,看起来闪耀辉煌。
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墙壁分别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从左手侧那边传来类似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是什么呢……)
因为从昏暗通道进入明亮房间的关系,他整个人松懈不少。
也许还包括先前一路上都没被人发现而产生的奇妙自负吧。
原因应该很多。总之,麻烦的是他一时大意偷窥了那个房间——
然后,就这么不小心看到了。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穿着紫色礼服的大个子夫人的背。
在微蹲着的夫人脚边,有一样像是布、揉成皱巴巴一团的东西。那是白底红斑点,花样非常抢眼的奇妙的布。
随后,一股既像生锈、又带点腥臭的味道掠过少年小巧的鼻尖。
他鼻子一抽,不小心发出些微声响,在他冒出糟了的念头时已经太迟了。
「雅诺朱,拜托快点,不然血要——」
夫人一边叫着总管的名字一边转过头,刚好和少年四目相对。
只见身材丰满的夫人手上,拿着一柄沾血的锋利匕首。
在她脚边,是双眼无神对着天花板、倒在地上嘴角涌出红沫的主人——
「噫——」
少年发出了仿佛胃痉挛一般的声音,立刻反射性地转身往后逃。
「雅诺朱!雅诺朱!」
夫人呼唤总管的声音在后方回荡着。
少年不确定自己是穿过哪些地方、怎么找到路逃出来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进矗立在涸谷畔的城镇昏暗的巷弄里面,抱着头浑身颤抖。他整个人六神无主,就连小石头扎着赤裸脚底也不觉得疼痛。
他根本不愿去思考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3.·无形的线
那家旅店盖在眺望涸谷分歧点的土地上,名字似乎就叫『裂谷亭』。在那座聚落——规模称不上旅镇,顶多是供旅客休息的设备比沙漠齐全——最显眼的建筑物就是那家裂谷亭。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管是居民还是旅客都称这座聚落为『裂谷』。
「啊啊?怎么可能住在这里,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出外赚钱了啦!」
貌似裂谷亭管理人的男子,对惊讶于聚落规模的拉比莎等人露出了豪迈的笑容。
「这家旅店真正的主人好像是纳古鲁斯的有钱人吧!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过,所以不是很清楚啦。我只是经人介绍,来当限期的管理人而已。」
来,这是房间钥匙——管理人一边亲切地将钥匙递给杰泽特,一边指着最里面的楼梯。
「你们真幸运。今天客人少,我给你们安排了特别大的房间喔!食堂在这边,茅坑在那边,水井就在楼梯下的门出去的地方。没有浴室。」
「谢谢你。我也想让那些里固休息一下,有厩房吗?」
「嗯~什么?厩房吗?这个嘛,有是有。呃~不,应该说也不是没有。」
开朗的管理人突然变得含糊其辞,拉比莎歪着脖子感到不解,倒是杰泽特看到那个态度心里就有数了。
「经常有里固失窃吗?」
「啊呀,这位客人……你讲话不可以太直接啦!」
管理人一脸慌张地望着其他客人,靠近他们悄声说道。
「哎,事实就是这样。这一带有许多精明的家伙,好像是从涸谷上游的城镇流窜过来的盗贼集团……」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刻意不介绍厩房,当作是擅自使用旅店旁小屋的旅客自己倒霉,借此逃避责任就对了。看来你也很精嘛!」
「哎呀,真是服了你了!要知道我也没有恶意喔!」
裂谷亭隔壁盖着一间怎么看都像是旅店附设厩房的小屋。杰泽特也有看到那间小屋,之所以故意开口确认,就是因为对管理人虽然亲切,却只字不提厩房的态度感到怀疑的关系。
(由他马上就老实说出缘由这点来看,应该是没有恶意吧。)
杰泽特瞥了张口结舌看着他和老板对话的拉比莎她们一眼,对管理人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微笑。
「我也一样既没有恶意,也不是正义使者。就算讲了什么会降低旅店评价的话,也没有任何好处……不对,应该有好处吧……?」
「不不不!我认为不讲绝对比较有好处!」
管理人一脸惊慌地说着,马上从刚收到的货币里面拿出几枚塞到杰泽特手里。杰泽特看也没看,只是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然后面向拉比莎以眼神示意里固。
「因为这样,所以今晚我睡厩房。房间就给你们两个住……怎、怎样啦,那是什么眼神?」
「没——没事——」
虽然明白杰泽特并没有做坏事,但是看到他那种不放过任何赚头的高明手腕,拉比莎还是忍不住半眯着眼睛。
她换个心情转过身去,开口对以头纱遮住脸部的法提说道:
「那么,我们这就到房间去吧,法……」
拉比莎正要喊出名字,却被本人狠狠瞪了一眼,当场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对喔,这里或许有人在找法提。)
「不,姊……姊姊。」
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总之就先这么蒙混过去吧。
不过说完之后再重新想想,这个主意感觉还满不错的。如果是法提和拉比莎的话,只要对方不仔细打量她们的长相,要扮演姊弟应该行得通吧。
法提不知道是否也这么认为,一瞬间散发杀气的眼神突然缓和下来。不对,与其说是缓和,不如说是解除敌意?要推测被头纱遮住的表情是件意外困难的事。
(好,接下来就装成姊弟吧。)
「走吧,姊姊!」
拉比莎仿佛宣言般很有活力地说完后,牵起法提的手。
「别忘了钥匙喔!吃饭时记得过来替我照顾一下里固。你可以先吃再过来。」
杰泽特在背后这么提醒,拉比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等确认过房间位置之后,两人回到一楼的食堂准备吃饭。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房里用餐。」
看到拉比莎东张西望地考虑找哪张桌子坐,法提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这么说。
「啊,对喔。吃东西的时候必须把头纱拿下来才行。」
察觉到这一点的拉比莎立刻向女侍询问。
「不行不行。管你是有钱人还是病人,一律都要在这里用餐!」
不过,却得到对方如此冷漠的答覆。
「要是盘子再少下去,我会被打的……」从女侍这么嘟哝着看来,这里似乎连餐具也经常失窃。拉比莎没办法,只好领着法提到能够面向墙壁用餐的角落。
她交代女侍上些价钱实惠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后,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四周。
顾客想当然尔以男性居多。扮男装缠头巾的拉比莎就另当别论了,但用头纱把头整个包住的法提果然很引人注目。不少不识相之徒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边。
「法提,你觉得这些人里面有追兵吗?」
「不晓得。毕竟追兵不见得都是我认识的面孔……」
呣……拉比莎双手环胸,稍微动脑筋思考着。
法提从涸谷飘过来是两天前上午的事。追兵若是立刻就追过来的话,事到如今还在这里逗留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中午攻击他们的那些人,当时也是正要前往比这里更下游的地方搜索……
「你掉进河里的地点,离这里大概有多远呢?」
拉比莎开口确认,法提略为支吾了一下才回答:
「大概……要不了半天的时间。」
她说完之后,便一脸很后悔似的噤口不语。
(这么说,追兵还在这里的可能性很低啊。)
但是,追兵的确出现过。哪怕一点点也好,有没有办法得到那些家伙的情报呢?像是长相、人数,或是接下来要去哪里……
「诶,法提,要不要稍微打探一下追兵的情报看看?知道长相等特征的话,在躲避他们的时候或许也能派得上用场。」
听到拉比莎的提议,法提先是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点头。
「麻烦你了。」
于是,拉比莎找上坐在最近一桌的男子们问话。因为他们很少盯着法提看,因此拉比莎认为他们应该是很谨慎规矩的人。再加上他们从刚刚就跟女侍聊得很热络。如果不是旅客,而是在裂谷工作的话,应该也很熟悉这附近出入的人才对。
「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你们是在裂谷工作的吗?」
本来聊得很愉快的三名男子仿佛很稀奇似地望着拉比莎,接着便很随和地点点头。
「对啊。你那头发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我想问一下,这几天有没有似乎在找东西的旅客来过这里?」
「那样的旅客很常见喔!」
拉比莎本来以为对方多半会回答「不知道」,因此一脸惊讶地探身追问。
「很常见?意思是这一带有很多人在找东西吗?」
「要说多的话的确是很多。」
「该说是风土民情吗?毕竟这附近有个叫纳古鲁斯的大城镇。」
「上游还有流浪者聚集的风化区。」
一听到风化区,另外两个人不禁偷偷笑了起来。看到拉比莎一头雾水,其中一个人凑过来亲切地悄声告诉她:
「虽然对小弟弟来说还太早了点,不过要是你变成大人的话就去看看吧!从这里往上游走,要不了半天就到了。不过你千万要小心,那个镇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喂喂,别闹了,别闹了!」
最初回应男子露出苦笑地打岔,重新面对拉比莎。
「看来你也是在找东西吧!你想知道什么呀?」
这些人似乎可以信任,拉比莎几度犹豫着该不该老实说以后,这么回答:
「比方说,是在找什么样的东西的人来过这里。」
「唉呀哎呀,看来这家伙大有隐情呢!说起来,各种东西都有人找喔!像是找儿子、找女儿、找老爸、找老妈、找失散的兄弟姊妹……」
「也就是说,找家人的人很多啰?」
「您真敏锐。虽然我不想批评自己生长的土地,不过这一带从以前就经常有人消失呢!」
男子稍微压低音量,改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你也要小心一点喔!在这种有钱人和穷人住在一起的土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有人——消失?」
拉比莎一脸诧异地重覆着,这时从背后传来一声喀铛的坚硬声响。
回头一看,只见法提紧握着桌上的金属杯,而里面的水溅出来,洒在手背微微浮起的青筋上。她应该是放下杯子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吧。
就在拉比莎转开视线的那个空档,从别桌传来一阵狂骂声。
「真是的,你们这些人不要乱吓小朋友啦!你们错了,他才不是想听那种事!说到这种年纪会沉迷的事情,当然是寻宝故事好吗!」
应该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吧,隔壁桌一个连吐的气息都是酒臭味的红脸男子拿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着再度转过脸的拉比莎口沫横飞地演讲起来。
「听好了,小兄弟,再过去的纳古鲁斯镇住着一户喜欢奇珍异宝的有钱人家。那票慕名而来、想看那家伙收集的宝物一眼的好事者,也常常来这家旅店啦,就像这样他妈的!」
「哦~宝物?」
拉比莎虽然不是很清楚最后那句妈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听到宝物,眼睛立刻为之一亮。『宝物』这个名词,确实有着诱人的魔力。男子似乎对拉比莎的反应非常满意。
「对——咳。这几年来独占目光焦点的,似乎是叫什么『唤水』的鸟。所以我们猜测,这阵子的雨该不会也是那家伙引来的吧……」
男子挺直背脊,注视着天花板更加卖力地演说着。
「是唤水之鸟吗!」
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叫声吓得男子双眼圆睁,把接下来要讲的话给吞了回去。
整间食堂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其他桌的男人也注视着这边。
拉比莎发现众人面向这里,几乎维持那个姿势僵住不动,连忙看向隔壁。果然不出她所料,从松开的头纱缝隙间露脸的法提明确地转头面向那些男人。
「你说持有者在纳古鲁斯,确定是那样没错吧?」
这几个人被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迷住,忍不住吞着口水。看这气氛,就算没有追兵,事情显然也会变得很麻烦。
「法……不对,姊姊!你、你突然这样是在做什么,很没礼貌不是吗!」
拉比莎赶紧按住法提的肩膀,拼命使力要将她转回正面。
「啊~你看,饭来了。米、豆子跟肉煮在一起,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快开动吧!」
「啊哈哈~抱歉,打扰各位用餐了——拉比莎朝那些失了魂的男人装出笑容,一心想要赶快退场,拼命把热腾腾的饭扒进嘴里而呛到。发觉自己失态的法提也重新披好头纱,默默地拿起汤匙往唇边送。
(还真吓人。没想到比起找人,提到宝物反而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背后承受着刺人的视线,拉比莎不由自主地朝法提投以困扰的目光。不料却被她以不悦的眼神回瞪,吓得连忙专注在自己的盘子上。
等用完餐,离席要回房间时,法提又做出了令人费解的行动。
她原本跟在拉比莎后面要走出食堂,却突然转身朝刚才三人组那一桌大剌剌地走过去。
「我想问你们一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次她用头纱确实遮着脸,以认真的语调询问。
「我想知道先前提到的喜欢奇珍异宝的有钱人叫什么名字。」
男子们以参杂着紧张与困惑的眼神互看着,最后其中一个人摇了摇头。
「抱歉,好像没人记得。」
「是吗?那就算了。你们就当我没问过吧!」
法提说完便再度往门口走去。跟在后面跑回来的拉比莎配合她的行动来回不定,不禁在心里纳闷着。
(有钱人的名字……法提果然很在意宝物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还以为该在意的应该是找人,而不是宝物才对……
(看来,她或许还有些什么没办法告诉我们的隐情吧!)
拉比莎虽然不像杰泽特那样怀疑她的话,但再也无法抹消这个念头。
当然,法提应该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讲才不讲的吧。要是问了只会被她嫌烦,拉比莎也知道这样很鸡婆,但是——
(还是找机会问问看吧!对了,趁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问好了!)
如果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很想助对方一臂之力。
就当做是答谢手拿镜——想到这里,拉比莎轻轻摇了摇头。别再自欺欺人了。这么做要是算得上答谢的话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她单纯只是很好奇而已。
总之,现在得先让杰泽特吃饭才行。
拉比莎先送法提回房间,等她从内侧确实上锁以后,就赶去找在厩房等待的杰泽特了。
「喔——来了、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正要再多拿几块肉干……」
温暖的灯光微微照亮了老旧的厩房,杰泽特坐在角落处的四头里固中间,随意伸展双腿。他一看到拉比莎出现,立刻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无力地垂下头,伸手按着肚子一副虚弱的样子。
「对不起,有那么久吗?因为什锦饭很烫,所以花了点时间等饭凉。」
拉比莎连忙冲到乍看之下就像尸体的杰泽特身边,但是他始终维持这个姿势,就是不肯动一下。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杰泽特?」
戳他的肩膀、推他的头也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在他身旁一屁股坐下,摇摇他的身体说着「起床了——」也还是一样。
(咦~真的那么虚弱吗?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拉比莎开始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他低垂的脸。
「杰泽特?你该不会是饿过头生病——」
她的话还没讲完,脖子就被用力搂住,一把拉了过去。
才见那双夜色眼睛急速逼近,还来不及慌张,就被紧紧捏住了鼻子。
「呼哪啊!」
「哼哼,这算是报答你之前踩我麻掉的脚。」
杰泽特瞥了惊魂未定的拉比莎一眼,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轻快地站了起来。接着快活地拍了拍裤子的灰尘,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像具尸体一样。
「你……你居然敢整我!」
「刚刚那种情况是上当的人不好吧?谁教你毫无防备傻傻地靠近。」
杰泽特一脸得意地下了这个结论,以一副潇洒的模样看着拉比莎。
「可恶,既然这样,下次我要先找根棍子来,然后远远地捅你!」
「噗……那我就先找块坚硬的石头来敲断那根棍子好了。」
杰泽特忍不住笑出来,很干脆地放弃继续恶作剧。
「那么,就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些家伙啰!」
他马上变了一个人,开始迅速地交接厩房的工作。
「卸下来的行李为了慎重起见,就藏在后面的稻草堆里面。我刚刚已经先喂过里固了,等一下记得用刷子刷一下。工具在那边的柜子里面。万一有奇怪的人来了,千万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乖乖把东西交出去喔!然后立刻叫我,你从这边喊我应该听得见。」
「唔……嗯,我知道了……」
相对地,拉比莎则是嘟哝着回答。
杰泽特总是这样,这种时候他情绪转换之快,让拉比莎觉得非常地狡猾。
(一般会那么随便就把人搂过去吗?)
拉比莎一边恨自己的脸颊干嘛发烫,一边在心里气愤地抱怨杰泽特身为男人会不会太轻佻了一点。感觉好像被当成小孩子耍,让她很懊恼。
(因为单方面被取笑就认真起来,结果显得自己像小孩子一样……)
明明是设计人的那方才幼稚,这样太奇怪了。拉比莎不能接受。
杰泽特无视于她的不满,又用那种取笑人的语气对她说道:
「你曾经被混混缠上过吗?不过应该是没有人会来缠你吧。」
「为什么?虽然我的确没被缠过。」
「因为流氓还不至于闲到找上小鬼勒索啊——」
果然把我当成小孩子——拉比莎生起闷气,别过脸去顺便告诉杰泽特:
「不但没被缠过,我还主动找他们讲话喔!为了收集资讯。」
她特别强调「收集资讯」这四个字。用意是暗指自己也会动脑筋采取有益的行动。怎么样,小鬼可是不会收集资讯的吧?
不料杰泽特听了这句话却皱起了眉头。
「收集资讯?你跟谁问了什么?」
「问关于追兵的事。追法提的人或许在不久前来过这里吧?」
拉比莎故意抬起下巴,但看到杰泽特沉默的态度,竟有些不安起来。
(……奇怪?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当、当然没有问得那么直接喔?我是问,有没有在找东西的人过来。」
她不自觉语无伦次地补了一句像是在掩饰失误的话。
「哦……然后呢?打听到什么了吗?」
「这个嘛,结果没打听到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了……」
「那不要紧的事情呢?」
「这个嘛……」
如今骑虎难下,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不得不将食堂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杰泽特报告了。不过,她绝口不提法提令人费解的举动。
(我可不希望这两个人又闹僵了。)
拉比莎偷偷决定,等自己先问清楚以后再告诉杰泽特。
「听起来的确是没打听到要紧的事情。」
听到拉比莎似乎没跟别人乱说话,杰泽特松了一口气地点头。打听到的事情也都是人消失或宝物等,这些应该跟这次旅行没关系的内容。
「算了。也差不多真的要饿起来了,我得趁早去一趟食堂才行。」
「啊,对喔!对不起,讲了那么久,你快去吧!」
拉比莎使劲地挥着手,杰泽特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举起手示意厩房上方的小窗户。从窗户正中央可以看见皎洁的月亮。
「我会在那个走到窗框外面、完全看不见以前回来的。」
「没关系,别在意。你就慢慢品尝味道……」
「我会回来的。」
杰泽特留下这句话就走出厩房。他观察周围,确认没有异状以后才进入旅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晚餐时间的关系,食堂里把酒言欢的人比用餐的人还多。杰泽特穿过口齿不清的对话及刺耳的笑声抵达桌位,向爱理不理的女侍点了「马上就好的东西」。结果端上来的是跟拉比莎她们一样的什锦饭。虽然对舌头怕烫的杰泽特来说没办法马上开动,不过在他认真挑出不吃的白肾豆时,饭也凉得恰好入口了。
吃到剩半盘时,杰泽特环视食堂,发现了疑似拉比莎提到过的男子三人组。他不经意地望着,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眼。
对方静静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往这边走过来。
(不妙,他是不是以为我在瞪他?难道是盗贼当太久,眼神变凶恶了?)
杰泽特无关紧要地想着「要打架也等吃完饭再打嘛」,男子仅仅三步就来到他的眼前,充满魄力地盯着杰泽特看。
「你是跟那对漂亮的姊弟一起来的家伙对吧?」
杰泽特脸上瞬间浮现问号,不过随即含着汤匙点点头。
「户(是)没或(错),怎样?」
「可恶,真羡慕你这家伙。有件事想拜托你转告那位漂亮姊姊。」
看样子似乎不是来打架的。原来在旁人看来是很值得羡慕的事啊?杰泽特感到既新鲜又惊奇,同时以眼神催促男子继续说下去。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有钱人的名字叫做夏里曼。全名是穆拉德·夏里曼。夏里曼家在纳古鲁斯镇可是盖了市场、医院的望族,赫赫有名咧!」
「……有钱人的名字?」
「对,传闻拥有唤水之鸟的人就是他,不会错的!」
「把名字告诉那个姊姊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事?」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想知道啊!」
——她想知道?
杰泽特以眼神致意后,一脸茫然地目送男子回去的背影。
拉比莎完全没有提到法提想知道有钱人叫什么名字,但就算是这样,刚刚这个男的应该也没有理由说谎才对。
(唤水之鸟……假使真的有这种东西,的确是很贵重的宝物。那个持有者的名字……)
法提想知道……为了什么?
杰泽特匆匆忙忙地扫空盘子,这次换他主动靠近男子那桌。
「请教一下,那个姊姊对刚刚的宝物话题有反应对吧?那么寻人话题呢?」
「寻人?喔……没有喔,她看起来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对吧?」
「对啊,醉鬼才开始讲唤水之鸟的事,她就扯开头纱转过头来。」
「她长得好漂亮啊!我啊~实在忘不了她。」
杰泽特随便道过谢就走出了食堂,碰的一声靠在门口旁边的墙壁。至今得到的有关法提的资讯在脑中眼花撩乱地展开。
「那家伙难道比我想的还要危险吗——?」
这样的疑虑忽然掠过脑海,杰泽特离开墙壁,敲了敲眼前管理人室的门。管理人颇感困扰地探出脸来,杰泽特也没打声招呼劈头就问:
「这附近有风化区吗?」
「有啊!沿涸谷往上游走大约半天就会看到了,就在谷边而已。」
你可要小心别被扒个精光了——管理人好心这么提醒后就要把门关上。但是,杰泽特的鞋尖却卡进了门缝。
「你刚才说,有窃贼集团从上游流窜过来对吧!主脑就是那座风化区吗?」
管理人双眼浮现怯意,重新打量着杰泽特。
「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就跟你说了讲话不可以太直接,表面上装作没这回事是这里的常识,拜托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原来如此。背后八成是哪个有钱人在当靠山吧!听说这附近常常有人消失是吧?就表示这里是人口贩子赚钱的绝佳场所。」
「拜托你小声一点!我知道了啦!的确就像你推测的那样,这个裂谷与上游的风化区似乎是同一个富豪集团合资经营的。有人口贩子也是事实。但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啊啊,抱歉,我并不是想要告发你。」
杰泽特发觉自己的质问似乎意外地逼慌了管理人,于是缓了缓口吻。
「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在风化区玩个痛快是无妨,不过不是常听到有男人最后被蛇蝎美人骗得毁了人生的故事吗?我可是很胆小的。要是不先好——好弄清楚这方面的事情,我没办法安心地赌一赌。」
管理人听到如此轻快的口吻,表情显然放松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是这么回事,我是有一大堆注意事项想告诉你啦,不过目前只要小心一点就行了——如果在那条街附近看到美女被盗贼袭击也绝对不要出手搭救。」
仿佛那是什么独家秘密一样,管理人凑近脸悄悄地告诉杰泽特。
「要是救了美女的话,她会说自己是从某镇要远嫁他乡,在途中突然遭盗贼袭击险些丧命。她无论如何都想答谢救命恩人,刚好前方有座旅镇,她想提供一顿饭与一夜住宿以报答恩情。男人傻傻地接受美女的提议,啧啧赞叹地享用豪华料理时不知为何愈来愈困,还不小心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已经被扒个精光置身在陌生的地方了。」
「出嫁……!?」
「好色是会害了自己的。就这样,小心点,玩个尽兴喔!」
管理人趁杰泽特稍微往后缩之际,迅速把门关上了。
(远嫁他乡的美女、从上游漂过来的可疑新娘……是吗?两者一致是巧合……)
最好是。
杰泽特再度迈开脚步,他的视线焦点不是通往厩房的旅店玄关门,而是楼梯。他走过发出夸张轧轧声的走廊,来到安排给他们的房间门口。
「法提,我是杰泽特。我有话跟你说。」
他敲敲上了铆钉、感觉很坚固的门,静静地朝里面出声。
「是关于纳古鲁斯的有钱人。我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以及唤水之鸟的其他消息。你能不能开一下门……我不想在拉比莎面前讲。你应该明白吧?」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接近,紧接着从里面传来开锁的声响。
杰泽特从稍微打开的门缝溜进去,一进房内就背对着门站立。
「这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法提一脸紧张地低声问道,声音透露出疑虑。
「是啊,至少我知道你的真面目。这次出嫁是第几次了?因为我们救了你,所以也会吃到掺了安眠药的豪华餐点吗?」
法提吓得倒抽一口气,惊愕地睁大眼睛。相反地,杰泽特则是充满敌意地眯着眼。
「看来你心里有数。能不能告诉我,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你骗我……!明明就没有任何情报……!」
法提咬住嘴唇瞪着杰泽特,口气强硬而不掩气愤地这么说道。
「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偷走那个有钱人的宝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想再跟你有所牵扯。我可不想成为傻傻地送窃贼到职场的笨蛋啊!」
「我应该已经说过是出嫁了。之所以在意那个有钱人,纯粹是因为一些私事。你肆无忌惮地过问别人的私事到底有何居心?没礼貌!」
「谁管你礼不礼貌。既然你的私事有可能危害到我们,我就不能坐视不管。目前我们就已经遭到一次袭击了。」
「不会再有更大的危险!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出去!」
「有没有危险由我来判断。说出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
紧迫的气氛包围着一步也不肯退让的两人。
沉默地互瞪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是法提露出了一抹紧绷的微笑。
「你这个人真奇怪。既然你疑心病这么重,大可丢下我马上回去不是吗?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吧?」
杰泽特仍旧不为所动,没有浮现任何动摇。但是——
「不过,答应送我到纳古鲁斯的拉比莎,应该会实现诺言吧!」
法提才刚提到那个名字,夜色眼眸就稍微动了。
「我要向拉比莎告状。我要告诉她——你的同伴怀疑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被监视的囚犯。他趁我一个女生在房间独处时闯进来,不识相地逼问我。我好害怕、好害怕,真的怕得要命……」
「——不许利用那家伙的信赖!」
杰泽特发出了尽管压抑、却明确表现出愤怒的声音。法提隐约看出对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情感,又把话吞了回去。
(跟当时一样的眼神。跟在岩地发怒时一样……)
能够为别人生气可真是伟大。那时候法提是这么想的,还忍不住嗤之以鼻,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她感觉自己体内也有类似愤怒的情感沸腾涌上,并对此感到厌恶,于是更加火大了。
(你是笨蛋吗?你的话是对的。像我这种人,应该赶快丢下才是上上之策。你明知道却做不到,全都是因为拉比莎的关系。那个女人在扯你的后腿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要为她这么生气呢?)
第一次见面时,法提就感觉到杰泽特身上和自己散发同样的味道。行事谨慎,擅于观察别人,能言善道地试探对方,判断对方是不是能够带给自己好处……
拉比莎没有这种本事,那是人生过得绝非幸福的人才有的本事。法提看得出这点,杰泽特应该也这么认为。他们很像,所以法提才会特别提防杰泽特。
然而,杰泽特有时却会轻易舍弃那张狡猾的面具——为了拉比莎。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令法提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躁。
(那种轻易就受骗的小丫头,光是待在她身边就会遭到池鱼之殃。要不是遇到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应该也明白才对。)
「那算什么,你明明就跟我一样还敢说……!」
法提克制不住烦躁的心情,脱口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在利用那孩子的信赖而已。你明明就是猜忌多疑的丑陋禽兽,凭甚么装成幸福的人生气!不管披着多么漂亮的外皮,禽兽就是禽兽。人类都是这样。我们既然已经发觉这点,就再也没办法变回人类了。信赖是什么?皮与皮互相谄媚奉承吗?除了利用以外,还有什么价值可言?那种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也活不下去!」
「你突然变得多话起来了嘛!那就是你的真心话吗?天底下哪来这种新娘。」
杰泽特以冷冷的眼神望着呼吸急促的法提。
「不要随便把我当成同伴。抱歉,我可不是来跟你谈信赖的。」
他的眼神让法提发觉自己太激动,于是握紧拳低下头。
「……你出去!」
「我也很想赶快这么做。」
紧绷的气氛再度流过对峙的两个人之间。
屋外,点缀夜空的月亮差不多要停止上升了。
拉比莎靠着简单刷过的里固的背,一边小声唱歌,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厩房天花板附近的四方形小窗。
(看不见月亮了。)
但是,杰泽特还没有回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闭目养神的库库从喉咙发出声音回应她的喃喃自语。拉比莎摸摸库库的脖子,在心底把对自己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要他好好品尝味道再回来的人是我。而且杰泽特有点怕烫,或许是搞不定热腾腾的料理。又或者是被混混给缠上了……)
自从月亮移到窗框外看不见的地方以后,感觉又过了很久了。
(……明明是他自己讲的。)
他说会在月亮看不见以前回来。这么说,八成是为了缓和落单的拉比莎的不安吧。
虽然个性有其轻浮的一面,但拉比莎认为杰泽特是会确实遵守这种约定的人。
(这样不是害我更担心吗?)
拉比莎慢吞吞地站起来,悄悄推开了厩房的门。
她从稍微打开的细缝伸出头,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四周。
「哎,想也知道不可能在……」
拉比莎死心地喃喃自语,正要把头缩回去时,一群眼熟的男子从旅店那边出现了。是收集资讯时间话的三人组。
「请问……」
他们闻声停下脚步,发现只有一颗头露出来的拉比莎,不禁吓了一跳。
「我的同伴还在食堂吗?头发和眼睛是夜色的男生。」
「喔……他早就离开了。」
「咦?啊,这样啊,非常谢谢你。」
拉比莎隐藏内心的动摇,道过谢之后关上了厩房的门。
(既然早就离开了,应该要回来了才对啊……)
心脏起伏波动起来,感觉很讨厌。
他会去的地方除了厩房以外,再来就只有旅店房间这个可能……
(但是,房间里面有法提在。)
杰泽特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她呢?
(不过,房间钥匙在我这里。)
再来就只剩从内侧打开一途了。他是不是出声要法提替他开门呢?
(可是,他会做这种事吗?跟不是亲姊妹的异性在房间里面独处。)
有事找法提,应该会要求拉比莎同行才对。虽然看管里固是很重要没错……
「去……去看看好了……」
拉比莎没什么自信地喃喃自语着,再度推开厩房的门。
等她去窥探过情况以后要是没问题,当然马上就回来。
(要是吵架就伤脑筋了。)
要是没吵架的话……总觉得这样好像也很伤脑筋。
拉比莎提心吊胆地打开旅店的门,不自觉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
冰冷的房间里,只有时间照常流动。
杰泽特尽管表面佯装平静,内心却相当焦急。
(不能永远持续这个状态。)
拉比莎在等着。她一定相信他的话,此时正仰望着窗外的月亮。
(相信我……是吗?)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在利用那孩子的信赖而已。』
总觉得法提瞪着地板的蓝色眼睛似乎在重复这句话。
(利用?我利用那家伙?)
杰泽特发现自己无法全然地一笑置之。
毕竟法提的部分话语对他而言也是事实。她的确和他很像。
(刚相遇时,我的确是想要利用那家伙没错。)
不如说那就是他们相遇的理由。那不是该后悔的过去。但是,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痛。因为觉得自己伤她相当深。
杰泽特看不过反常地感伤的自己,看准时机开口了:
「保持沉默,就等于承认你作贼心虚啰?」
蓝眼睛狠狠地瞪着自己。因为长得美,那副表情看来格外地诡谲恐怖。
「……那么,这个沉默算是回答你了。你可以出去了吧?」
「那可不行,我想知道内容。」
杰泽特叹了口气,以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表情继续说道:
「就算你想要行窃,我也不打算对你怎么样。要我直说吗?只要不会危害到我们就好了。我只是想要判断依据而已。」
只顾自己,自己的得失永远摆在最前面——意识着这点。
(既然你想要这种态度,我就如你所愿。)
人只能以自己的基准评量他人。既然这样,只要配合对方就好。
就在杰泽特准备照这样子继续猛攻时,突然察觉到屋外有人。
最先是杰泽特,不久法提也注意到,因而将注意力转向门口。
耳里听得到走廊发出微弱的轧轧声响。有人踩着慎重的步伐靠近二楼最里面的这个房间。
(是外行人的走路方式……好奇心过剩的家伙吗?)
偏偏在正忙的时候——就在杰泽特不耐烦地要问来者何人之际——
先是「咚」一声传来撞到东西的声响,接着是「哇」的熟悉嗓音。
「拉比莎?」
意外登场的人物吓了杰泽特一跳,他忍不住将视线完全转向背后的门。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盗贼闯进来了吗!?)
不好的想像在脑海里打转。懊悔自己是不是耗了太多时间的心情席卷而来,那一刻他完全没有心力去注意法提。
那是一大失误。
等他发觉时,某样柔软的物体已经缠住身体。
「什!」
杰泽特被茶褐色的鬈发挡住视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望着法提将脸埋进他的胸前。因为距离太近,视线甚至难以对焦。
「你做什……」
好不容易挤出口的嘶哑声音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嘴唇被堵住的关系。有如蛇爬过腰际的触感让他背脊的寒毛直竖,但身体却僵硬地不听使唤。
(刀被……!)
「住、住手!!」
本能感到危机让杰泽特浑然忘我,一时忘了控制力道,一把将法提推开。
被拔出的刀掉到地上铿然作响,法提则是重重地趺落地板。
「呀啊!」
她发出短促的尖叫声摔倒在地,接着便自己动手扯开衣襟。
「……你!」
「法提!?刚才的尖叫是……」
是晚一步察觉她意图的杰泽特先发出怒吼,还是被剧烈声响吓得打开房门冲进来的拉比莎先愣住呢?
法提在那双睁大的太阳色眼睛看向杰泽特之前,率先采取行动。
「拉比莎!」
她抱住比自己还要娇小的拉比莎,发出了求救声。
「我好怕、我好怕喔……!」
「法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比莎以微弱的声音问着,眼睛越过法提肩膀,穿透茶褐色的头发看着杰泽特。
「没事。是那家伙突然——」
杰泽特才刚开口,法提的肩膀就猛然抖了一下。她一边发抖,一边使劲抱紧拉比莎。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害怕的对象是谁。
「喂,别开玩笑了,你——」
「不要!拉比莎!」
「法、法提,你冷静一点,总之先坐下来吧……」
拉比莎一边安慰法提,一边要她和自己一块坐下,先轻轻摸了她的背几下,才缓缓地看向杰泽特。她垂下眼睛,再看了一次,又垂下眼睛之后小声地喊他。
「杰泽特……」
「离开那家伙,拉比莎。」
杰泽特发出了难掩气愤但已经相当克制的低沉声音,又接着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是那家伙——」
「能不能请你出去?」
只见夜色眼睛瞪得老大,屏住了呼吸。
他好几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
「……我知道了。」
嘶哑的声音只说了这句话,捡起刀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门应声关上,静悄悄的房间里面只有间歇不断的微弱呜咽。
一声声的呜咽从咧嘴嘲笑的红唇间不断溢出。
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拉比莎背靠着墙壁,任由法提将额头依在自己胸前,慢慢地抚摸她的背,一脸茫然地望着半空中。
灯芯应该快要烧完了吧。只见灯光时而不稳地摇曳着。
「法提……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比莎有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完后,法提终于离开了她的胸前。
「他、他说有话要说,所以我就打开门锁了。谁知道他突然拔刀……」
法提一边叙述,一边以双手抱住自己,浑身颤抖着。
「他威胁我,要是不听他的话就要杀我。之后……你看了就知道吧?我很害怕,不小心发出了尖叫,然后你就——」
法提再度轻轻抱住了拉比莎,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你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喔!」
她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对拉比莎一点反应也没有感到诧异,于是悄悄地抽身观察她的表情。
那双太阳色的眼眸依然茫然地望着半空中,表情显得有些哀戚。
(哎呀呀……对小姐来说刺激太强了是吗?)
尽管暗自窃笑着,她还是露出类似忧虑的神情。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等于是破坏了你们的友谊吧!亏你救了我,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只见拉比莎无精打采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的。」
(我不需要为这件事负责——是这个意思吧。当然啰,是那个多事的男人不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法提在心里浮现满足的笑容,开口想要继续火上加油。
「可是拉比莎,要是我没有出现的话,你们一定……」
「不是这样的,法提。我想要听真相。」
咦?舌头瞬间冻住的法提,终于发觉拉比莎的声音意外地冷静。这使得她原本高昂的情绪一口气冷却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这不是演技,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不是的。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拉比莎终于转动视线了。她正面直视着法提说道:
「而是我相信杰泽特。」
眼神依旧略显哀戚,但却坚定不移。
「那算什么……」
被那双眼眸盯着看,法提冷不防心痛起来,急躁地狡辩着。
「无辜受害的人可是我喔?我当时有多害怕,同样是女人的你应该懂吧!因为你相信同伴,就要说我是骗子吗!?」
「这么说也不对。我也很想相信你。」
拉比莎再度缓缓摇了摇头,相较于法提,她的态度显得平静许多。
「所以我想要听真相。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结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就因为我是外人吗?之前一直装作站在我这边的样子,一旦出事就包庇自己人?」
「不是的……我……」
拉比莎苦恼地噤口不语,等稍微思考之后才又再度开口:
「杰泽特他拔刀威胁你吗?要你照他的话做。」
「我刚刚不也说了!而且你也看到掉在地上的刀了吧?那是我从他怀里挣脱时弄掉——」
「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拉比莎略显迟疑地注视着地板,不过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杰泽特不会为了那种事拔刀。」
「你说什么?你把别人的贞操当成什么了?」
「杰泽特很清楚拔刀的意义。他会作恶梦。今晚想必也会吧。」
拉比莎低下头,想着现在应该已经在厩房的杰泽特。
白天他才杀了两个人。
(他应该很痛苦吧……一个人独自颤抖着……)
牙齿打颤的声响在耳膜深处响起。其实拉比莎很想马上过去陪他。虽然那里应该没有任何自己能做的事,但她还是很想过去。
法提仿佛遭到背叛似地瞪着拉比莎,从鼻子发出了冷笑。
「既然如此,你赶快过去陪他怎么样?你刚刚的态度一定被他误解了。你就过去替他疗伤吧。两个人一起说我是女骗子。」
「这我办不到!我说过了吧,我也很想相信你,所以——」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愤怒突然达到沸点,法提激动地大叫了起来。
「别一厢情愿地相信我。那是困扰!你明明就对我一无所知!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幸福的人混为一谈!」
她的愤怒充斥整个房间,瞬间过后则是换成难堪的沉默造访。
法提发觉自己刚刚情绪完全失控,颤抖着吐了长长一口气之后,站起来背对着拉比莎。
(……蠢、蠢透了……)
她走到设置在房间对侧的卧榻,一面盖上毛毯,一面低声撇下一句:
「你想知道的话,就问那个男的吧!他应该会连说带唱地告诉你哟!」
「我想从你口中听到真相。」
拉比莎等了一段时间,但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夜灯以外的灯熄掉以后钻进被窝。法提听着背后这些声响。自己的神经太亢奋,这样下去似乎没那么容易入睡。
——不许利用那家伙的信赖!
——我相信杰泽特。
哀痛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更加刺激着尖锐的感情,强化了烦躁。
(就算再怎么相信,人类终究是披着皮的龌龊禽兽。我就不相信。那个男人和这个小丫头反正也是这样,明明想也知道剥掉一层皮就会露出丑态,他们却没发觉,是因为他们从来没饿过的关系。之前想必在那座幸福、安逸、天真的愚蠢城镇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吧!但是,却自以为很懂地把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看了就想吐!)
之所以佯装遭到侵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深的用意。只是为了向刺探内情的杰泽特泄忿,才将临时想到的主意付诸实行而已。
然而,现在的她却忍不住想要破坏两人的关系。
她自己也觉得很奇妙。交情这种东西,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自然消失。既然她这么想,就没有必要特地破坏才对……
内心的矛盾让她感到更加气恼,无法自拔。
(那种人就别管了。明明只要能实现我的目的就好,为什么我心里还这么烦躁呢……!?)
她对这种感情有印象。那是在人皮内部蠢动的黑暗部分,孕育出羡慕或嫉妒那一类的东西。
难道自己……觉得很羡慕吗?
过去几个记忆浮现,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但法提立刻否定了。
(不对!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是丑陋的禽兽!)
信赖对她来说与廉价的衣服同义,随时可以脱下来扔掉。事到如今还羡慕那种东西,简直要笑掉别人大牙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至亲、邻居、萍水相逢的路人——尤其最不相信的是自己。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龌龊的禽兽……)
法提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昏昏欲睡。
眼前隐约看得见怀念的风景。
凌乱的巷弄、干枯的城镇一角,一个非常年幼的少年蹲在那里。
应该是有人在叫他吧,只见他弹起似地抬起头,笨拙地跑过去。
看起来像橙色的浅茶色天然鬈任风戏弄,蓝色大眼睛幸福地笑着。
乍看有如少女般,非常惹人怜爱的少年。
某人的手一指,于是少年转过头去。视线前方是一名陌生男子。
少年不安地回头看这边。他听到某些话,厌恶地摇了好几次头。
但是他提起某件事,也得到答覆,结果似乎就同意某件事了。
他一边频频回头,一边踩着不稳的步伐走向男子。
(不可以!别相信!)
他和男子一同走向更远处,走向赖着不动、沉默得诡异的大篷马车。
(别走!别相信我!)
少年最后回头朝这边轻轻挥了挥手,钻进篷马车不见身影了。
然后将他小小的背影吞没了的篷马车,也如梦幻般地消失了。
「…………亚里耶……」
睡着的法提并没有发觉,从自己双唇溢出的呢喃与沿着脸颊滑落的泪滴。
微微打开的门缝间射入一丝月光,一个小小的人影溜进了厩房里面。
在仅限于照亮自己周围的灯光中,杰泽特从感觉到有人时就已经预备拔刀,等看清楚现身的人是谁,才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你啊!」
拉比莎不发一语地走近,在杰泽特身旁坐下来。
「……我可没怀疑你喔!」
她很唐突、毫无预警地这么喃喃说道。
杰泽特微微张大眼睛,接着便笑着伸出掌心包住她的头。
「那当然啰!」
他就这样粗鲁地搓揉她的头。
因为发现自己很自然地绽放了笑容,所以他别过脸去更加使劲地搓揉。
唔——拉比莎被弄得整颗脑袋瓜跟着晃来晃去,她一边抗议,一边伸出双手将杰泽特的手从自己头上拉开。
「还不住手!亏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哈哈,抱歉、抱歉……所以呢,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除了里固那有如微浪拍打的鼾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响。虽然安静得叫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却又非常惬意的空间。
「……我出房间时,法提已经睡了。」
拉比莎注视着浑圆灯光中浮现的巨大影子,开口说道。
「她哭了。」
杰泽特动也不动地听着喃喃吐出的话语。
「她哭了喔!在睡梦中。而且……她还叫我不要一厢情愿地相信她。」
「……这样啊。」
杰泽特眨着眼睛,接纳拉比莎做出的结论。
「要姑且听听我的意见吗?」
「嗯……不要好了。就算不听我也知道。你说了也只是让自己的血压上升而已。」
「……也是啦。」
两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在略微放松的气氛中,看着不同的空间。
「听我说……我想起杰泽特的事情。」
一会儿之后,杰泽特才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不好意思,我还活着……」
「啊~不是啦,我是指我们刚相遇的时候。」
拉比莎以悠哉的口吻更正,又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杰泽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一直对我有所隐瞒。所以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差。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但哭了还很生气。」
啊——杰泽特以含糊的声音回应着,让人无法分辨是肯定还是否定。
「可是,知道真相以后……现在倒觉得当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沉默再度降临。拉比莎的话似乎说完了,于是杰泽特点了点头。
「这样啊。」
「……什么嘛,你的反应好冷淡喔!我可是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要继续陪伴法提的根据喔!你再多点反应也不为过吧?像是有道理,或是就是要这样才对之类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耶!」
两人再度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拉比莎改以较有活力的语调询问:
「对了,杰泽特,你今晚睡得着吗?」
「怎么了?喔,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会马上起来,所以没问题。我会边睡边看守的。」
「那个~在你想睡之前要我陪你聊天也是可以的喔……反正我也还不困。」
看到拉比莎吞吞吐吐的态度,杰泽特发出「哦呀?」一声歪着脖子感到不解。
(真难得,这家伙竟然会主动这么提议。)
虽然很感谢拉比莎的好意,但是明天还有路要赶,而且厩房比旅店的房间冷。
「不用了,旅店的门也不是一直都开着吧。趁奇怪的家伙还没来之前快走。」
「啊——说的也是。嗯,那就那个……」
拉比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晚安」。
杰泽特突然发觉到某件事。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在意我白天杀了人吧……)
因为她不是问自己「你会睡吗」,而是问「睡得着吗」。
杰泽特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半站起身的拉比莎的手。
「咦……怎样?」
突然被拉住,一屁股跌坐下来的拉比莎焦急地转过头,杰泽特见状赶紧放开手。
「没有,没什么。没想到你真的跌倒了。你最好多锻炼一下下盘喔!」
他以一抹坏心眼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心情。
「真是的,你快睡啦!」
拉比莎气嘟嘟地鼓着腮帮子,挥挥手走出了厩房。
杰泽特目送她离开,等确定她进入旅店以后才终于解除紧张。
「啊——啊,真是的。这家伙偶尔还是不能小看啊……」
杰泽特钻进了干稻草堆,一边嘟哝着,一边摸索着舒服的睡姿。
总觉得今天可以不用那么惧怕恶梦了。
4.·水的记忆
天一亮,法提感觉很差地醒了过来。
眼皮肿肿的。一揉就刺痛,感觉很紧绷。
(怎么回事?虽然早上起床常常会这样……)
法提在卧榻上坐起身,以双手手背按住眼皮,试着吸收热量。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走廊接近,紧接着门锁打开,拉比莎进来了。
「早,法提。哇~你的眼睛!」
生硬的微笑立刻被惊愕的表情取代了。
「怎样?我的眼睛沾到什么了吗?」
「并不是……」
「可不可以告诉我眼睛怎样了?平常我自己是看不见的。」
法提反覆眨了几次眼睛,一边确认眼睛的状况一边这么询问。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刚起床时的脸,所以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平常……你常常这样吗?」
「偶尔。」
脑袋逐渐清醒,昨晚的事也一一浮现,法提突然觉得难堪,不多话地回答。她一面喃喃说着虽然我并不在意,一面下了床。
「你的眼睛肿起来了喔!呃~看起来像是哭过……你没有印象吗?」
「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好哭的。」
法提直接就要踏出房门,拉比莎有点顾忌地对着她的背说道:
「可是,真的是哭过的感觉。你从来没看过吗?」
「我从来不在身边放镜子的。」
「咦?你之前不是有吗?」
经拉比莎一说,法提这才想起出发前的插曲:心头一惊顿时停下脚步。
「……那是特例。再说也送人了,已经不在身边。这你知道吧。」
她以无所谓的口吻说完后,正要随手关上房门随即又念头一转,转身看着房里的拉比莎。踌躇仅止于一瞬间。
「拉比莎,昨晚真是对不起。没想到我居然那么激动。」
只见法提缓缓地低头道歉,一脸难过地垂下眉尾。
「仔细想想,那或许是意外吧!因为我当时头脑很混乱,已经没什么记忆了。我决定不再责怪他了。虽然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过那都是骗人的!我好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拉比莎愣愣地张嘴听着法提说的话,不过很快便笑容满面。
「嗯。我也讲了不中听的话,对不起,谢谢你谅解我。」
「你已经不想送我一程了吗?」
「没这回事。我会送你到纳古鲁斯的,你放心吧!」
「谢谢你,拉比莎。能和你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法提勾起嘴角,这次真的出了房间关上门。
(令人作呕的猴戏。没办法,谁教我昨天做得太过火了一点……)
她摆出一张臭脸,朝楼下的水井走去。
一打开通往中庭的门,她便忍不住在心里咂了下舌。因为已经有人先到了。
那人把布浸在汲上来的水里,正在擦拭脸和手脚。湿掉的夜色头发看起来近乎黑色。
中庭十分狭窄,仿佛只为了水井而存在。照理说,他不可能没发现自己来了才对,但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脸毫不知情的表情。
总觉得就这么转身走人很讨厌,于是法提便一直站在那里等水井空出来。汲水用的桶子早就空了,其实根本不用等,但法提就是不想在他附近做同样的事情。
不久,也不知道杰泽特是否满意了,他拎着布站起来,突然看了法提一眼。
「等你用完水之后,就跟拉比莎一起去吃早餐吧。我们马上出发。」
法提吓了一跳先是反射性地往后退,然后才傲慢地抬起下巴语带讽刺地说道:
「哦,意思是你还有意愿送我吗?你人真好呢!」
「要谢就谢拉比莎吧!」
杰泽特显然很冷静。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法提一眼,就准备离开中庭。那个态度莫名地气人。
「简直就是狗!狗是指随侍的奴隶。你知道吗?在东边都是这么叫的。」
法提在杰泽特经过身旁时这么说道。杰泽特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半空中。这意外的反应令法提有些焦急,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拉比莎忠实的狗。难道不是吗?只要那孩子说是白的,就算黑的也会变成白的。」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法提瞬间以为杰泽特承认自己是狗,不过看来并不是这样。
「随侍是狗,侍寝的奴隶是猫,唱歌跳舞表演才艺的是……」
夜色的眼眸转动,视线稍微掠过法提。
「……鸟对吧?」
法提不知所措,一时无言以对地陷入了沉默。她并不期待这么正经的答案。这段时间,杰泽特也离开中庭了。
「那家伙是怎样!那又如何!」
法提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太多而感到不安,忍不住自言自语着。
(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吗……)
尽管有拉比莎这个弱点,他依然是个强敌,不能轻忽。
法提慢吞吞地走向水井,一边用水,一边对自己承认昨晚那么做是个败笔。既然没办法一个人前往纳古鲁斯,就必须拉拢他们。其实她早就发觉,就算无法将两个人都拉拢过来,只要拉拢到拉比莎,一切就操之在己。然而却始终不顺利,她为此而焦躁不已,一不小心就做得太过火了。
(差点就要打乱预定计划了。幸好拉比莎是个笨蛋。)
法提想要一如往常地这么嗤之以鼻……
但是却做不到。
脸颊绷紧、生涩僵硬,做不出从容不迫的表情。
(什么嘛!)
她故意在心里想一些贬低两人的话、瞧不起两人的行动。谁知心情不但没好转,反而还加深了迷惘。
「啊啊~讨厌,真不像我……!」
她对自己感到气愤,手掌用力拍打装了水的石盆。水滴飞溅,在脸上以及衣服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飞沫痕迹。
(都是那些家伙的错!)
法提将手浸在泛着波纹的透明水中,甚至感到恐惧地如此确信着。
(只要跟那些家伙在一起,就会乱了步调:心浮气躁!这样下去,就算到了纳古鲁斯,或许也没办法顺利行事……)
现在的自己显然跟平常不一样。以往总是面不改色,献媚陪笑地欺骗男人,如今却暴露出这么丑陋的自我。
(这样下去会无法顺利……都是因为那些家伙的关系……!)
法提看到石盆的水面起了涟漪,这才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发抖。
是恐惧,还是愤怒呢?连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感情贯穿身体正中央。
一行人用过早餐后便离开裂谷,再度展开沿涸谷行走沙漠的旅程。
根据旅店管理人的说法,清早出发,傍晚似乎就能抵达纳古鲁斯了。四头里固轻快地走在跟中央沙漠比起来略偏红色的大地上。除了偶尔可以远远看到突起的山丘或干得像岩石的古木以外,风景单调得教人想打呵欠。不过,幸运吸收到日前大雨的植物紧贴住地面抽出嫩芽,只要睁大眼睛仔细看,倒是意外地热闹。
相反地,在缓步前进的里固鞍上,却肃静得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一样。
拉比莎一边盯着马护耳朵白白软软的毛,一边针对昨天目睹到的法提的眼泪反覆思索着。
(法提果然不是普通的新娘。她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欺骗我们……要她老实告诉我们果然很困难吧……)
在她后面,用头纱遮住半张脸的法提则是努力提醒自己。
(只要到了纳古鲁斯就是我的天下。问题在于抵达之后。现在可不是受这些家伙影响、动不动就感到烦躁的时候……!)
杰泽特跟在两人后方,一边不时注意着前后左右,一边在心里复诵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送那个女人到纳古鲁斯,就这么简单。再来只要不要遭到池鱼之殃就好。不管拉比莎怎么说,一达成目的,我们就要尽速返回……!)
四头里固载着三个人三样心情,顺利地持续旅行。
从蜿蜒的涸谷在右手边拐一个大弯开始,太阳绕到一行人的背后逐渐降低高度。周围的光从白色加深色调转为金色、橙色、红色,万物的影子渐渐变黑拉长。有时从影子的动态就可以知道,长尾巴的沙鼠一家从岩地窜过岩地的瞬间。
天空凑齐了从浅红到群青之间所有的颜色。小小的银星星有如闭起的眼睛一一睁开般,从天空下缘陆续出现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与无数朝露映着拂晓晨光闪耀的情景非常相似。
薄暮就这样加深色彩转为夜晚,等到旅人将目光转向天空不再是为了寻求烈日,而是月娘皎洁和蔼的面容时,那座城镇终于在三人眼前出现了。
纳古鲁斯——仿佛一窝蜂拥向涸谷畔的高层建筑物林立,是个规模仅次于曼纳的大都市。
「呜哇……好高的建筑物啊……!」
拉比莎通过简单的盘问,进入纳古鲁斯镇首先说出口的就是这句话。
迦帛尔的建筑物一般是两层楼,最多是三层。因此对在迦帛尔长大的拉比莎来说,高达八层楼的建筑物占了城镇大半面积的纳古鲁斯街道值得惊叹。
当然,杰泽特一开始进入纳古鲁斯时也是目瞪口呆,但他只是张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象而已。法提则是扫视了建筑物的顶端一眼,看来并不兴奋。
「真厉害……没想到用晒干的泥砖可以盖成这样!」
杰泽特拍了拍涂抹泥巴的厚实外墙,一脸佩服地说着。
不知是否为了支撑建筑物重量的关系,不管哪户人家都是愈往上愈窄。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强行修复了倾斜部份的缘故,表面在泥巴与木材补强之后变得凹凸不平。尽管不甚美观,不过这个镇就是有股魄力,让人觉得那是创意使然。
「恐怕是为了防范洪水,于是避开横向,改成纵向扩展住家吧。这一带的地势颇低。而且涸谷谷底和城镇边界好像也没什么落差。」
在群青色的夜色中,从各层楼凿穿的小窗户透出暖色光芒的高层住宅区,令人联想到巨大的灯笼。
三人穿过在建筑之间无缝不钻的狭窄通道,总算来到了镇内繁华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经人介绍找了一家合适的旅店,总之先去投宿再说。
「法提,接下来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拉比莎下了里固牵着缰绳,心一横找法提说话。
「你知道走散的同行者的下落,或是夫家的位置吗?」
拉比莎以外的两人周围顿时弥漫着怎么想拉比莎都是明知故问的气氛。
都发生过那么多风波了,事到如今还来什么「同行者」「夫家」……两人很显然这么认为。就连最先提起的拉比莎都感受到那股气氛,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过,既然法提不承认那是假的,就算再怎么缺乏根据,都要当作「事实」。否则对话就无法成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法提怀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拉比莎演这种猴戏的心情,开口回答了:
「这个嘛,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夫家的事。因为之前都交给父亲和同行者全权处理……还是等明天再找吧,今天我想先休息了。」
「这样啊。现在的确已经很晚了。你要跟我们一起住旅店对吧?」
法提默默地点头接受拉比莎的提议。因为她身上没钱,本来就打算要尽可能地利用他们的好意。
但是,拉比莎似乎对法提的态度有所误解。才看她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微笑,随即又缓缓说出这种话来:
「既然这样,明天我也一起帮你找夫家吧!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不想半途而废地回去,而且你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也不方便吧?」
「拉比莎。」
似乎全都听见了的杰泽特立刻以冷静的声音打岔。
「你那是鸡婆。人家又没拜托你,不许多事。」
「呜……可、可是……」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没问题的。我一个人也有办法应付。」
法提心烦起来,在拉比莎提出反驳之前便插嘴这么说道。
「可是,法提……」
「怎样?啊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要得到我亲人的谢礼是吧?」
法提装成肤浅的女人,说出了超过分寸的玩笑话,以为这样拉比莎就会知难而退。
不过,拉比莎的反应却和法提预料的不同,也没生气,只是睁大了眼睛。
「谢礼……」
拉比莎以手指托着自己的下巴,念念有词地思索着。
「谢……答谢吗?对了,嗯。我都忘了……」
紧接着,她开始边走着边打量周围。法提耸了耸肩,将视线从拉比莎身上移开,从头纱底下望着人群。
愈往城镇中心前进,不仅道路变得格外宽敞,人潮也愈来愈多。这里应该很接近主要市场了吧。远方那个高出人群一大截的巨大圆屋顶,八成就是这座城镇最大市场所在地的地标。一路上,零星看得到似乎无法在那里取得好位子的露天商人。不论是贵金属工艺品、未裁剪的布,还是利用椰枣枝叶编的各种笼子,商品可说是五花八门。
(如果有追兵的话就是在城镇中心,这样判断果然还是比较妥当吧?)
法提小心地确认着在昏暗中浮现的人脸,忽然陷入了沉思。
他们应该不晓得法提的目的才对,不过他们知道她跳进涸谷。最近在纳古鲁斯有没有从河里救起任何女孩……要打听这件事的话,果然还是会选在闹区吧?这个镇很大。考虑到光是要掌握一定程度的情报网就得花上一、两天,他们现在或许正在四处奔走好确认消息的真假吧。
(说到适合打听这类消息的地方,就是酒馆和市场吧!)
法提看到道路左手边略微开阔的地方有提供酒与食物的摊贩,因而联想到这一点。她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饮酒作乐的人——
「……嗯?」
法提忽然蹙眉,按着头纱稍微探身,仔细观察其中一个人的脸。
一根毛发也没有、凹凸不平的光头,以及狡黠发亮的小眼睛、不停奸笑的嘴角——那是自己认识的面孔,也是法提最讨厌的、脑筋不灵光的小喽啰。
(那种人竟然是我的追兵!?)
心想还真是被人看扁了的法提忍不住小声咂了下舌,摆出一张臭脸。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正好。那个笨男人对我有意思。干脆由我主动跟他接触,或许也未尝不可。)
看那个样子,他应该还会再喝上一段时间吧。法提在脑海里记住摊贩的位置,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重新面向前方。
根据介绍,位在『左手边看到圆屋顶之后,数两个亚鲁基鲁头的右边转角』的『绿窗框亭』——在过了两间店面挂着许多亚鲁基鲁头与胃囊的肉店以后弯进第一个转角,就看到店如其名、将窗框漆成绿色的奇特外观出现在眼前。
一楼是拴里固及驴子的厩房,二楼是食堂等住宿者共用的空间,三楼到六楼则是客房,这似乎是这个镇普遍的旅店构造。指甲跟窗框同样是鲜绿色的旅店女老板一问要订几间房,杰泽特便毫不犹豫地包下了三楼的两间房间。
「两间?平常明明都是一间啊?」
拉比莎一边沿着走廊前进一边悄悄地询问,杰泽特也小声地回答她。
「我可不想再被那个新娘平白无故地怀疑了。」
杰泽特是用这套说词说服拉比莎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要是住同一个房间,钱包或行李都有可能被偷。而且房间分开比较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采取行动。)
杰泽特打算瞒着两人独自行动。
虽然不想再跟法提有所牵扯,但是他已经嗅出太多可疑的味道,无法就此收手。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明天发生任何事,即使不惜在拉比莎的脖子套上绳子也要带她回去。不过就算是这样,也难保不会有个万一卷入麻烦事。他可不希望到时候再来后悔手边的情报不足。
(穆拉德·夏里曼和唤水之鸟……就从这条线索下手吧!)
在不熟悉的城镇收集资讯,要从哪一带开始才好呢……杰泽特在脑中拟定今晚的计划。他打算等晚餐过后,就要将两人赶进房间好展开行动。
「拉比莎,今天也一样,吃饱饭就赶快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不要擅自出外走动喔!」
杰泽特神色自若地叮咛拉比莎。
「还用你说。法提应该也累了,今晚会早点睡的。」
看到拉比莎一脸理所当然地乖乖点头,杰泽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 * *
「法提,我去看一下里固。」
晚餐过后,拉比莎进房间没多久又再度站起来。
「或许会晚点回来,你先睡吧!」
晚安了——拉比莎挥了挥手,随即一副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法提在短暂的旅行期间,已经充分理解到拉比莎爱里固成痴,因此并不觉得可疑,只是默默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
「你放我独处,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忙。这样要溜出门就容易多了。」
法提喃喃嘟哝着,隔了一段时间后也溜出了房间。因为钥匙被拉比莎拿走,所以房门只有掩上而已。她一边用长纱巾紧紧围住脸孔与上半身,一边匆匆踏出了旅店。
沙漠大型都市在深夜以前人潮多半络绎不绝,纳古鲁斯自然也不例外。
白天关在家里谢绝太阳光热浪的人们,一到晚上就一涌而出到处拓展社交圈。饮食摊贩以及卖珠宝饰品类的露天商店也看准了这些居民的荷包,在晚上时间几乎照样卖力地营业着。
欺骗法提、瞒着杰泽特偷偷溜出旅店的拉比莎,就在这个充满活力的不夜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放眼所见无不攫住她的目光。
一看就知道内容的店家当然很多,但也有怎么都想不透里面究竟卖些什么的帐篷。头上包着又大又长的白头巾,和肩膀缠绕的翡翠色细蛇一起默默盯着路人看的鹰勾鼻老人;眼前排满了样式复杂夸张的锁头,双手环胸默默等待客人的壮汉;拿着芦苇笔、不理会行人,专注且恣意地写下行云流水般文字的男子……
然后是团团围住这些光景,有如高大魔物林立的建筑物。
「呜哇,真有趣……!那家店是什么啊?」
拉比莎刚开始难掩激动,一脸兴奋地到处探头张望各个帐篷,后来总算想起此行的目的。她转换好心情,朝金属工艺店连绵的市场一角走去。
咚叮铿、唰唰唰~那条路上充斥着各种金属加工时的声音。不管是锅子、茶壶、镶嵌窗户的饰物还是装饰品,所有金属制品可说是一应俱全。
在各式各样的声音当中,拉比莎发觉从某处传来削东西的唰嚓唰嚓声响。她竖起耳朵,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只见一名男子盘腿坐在脏乱的帐篷下,拼命地进行某项作业。他直接坐在铺了草蓆的地上,拿着形状有如曲刀刀刃两侧加上柄的不可思议工具,将刀刃抵着圆形金属板维持一定的速度来回移动着。
拉比莎注意到男子周围那些闪闪发亮的物体,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店。
「是在做镜子对吧?」
还很年轻的工匠对拉比莎不经意发出的声音有了反应,朝她点头致意。
「这里正是镜子店。只要加一点钱,就可以在背面刻上客人想要的花纹喔!要不要订制一面呀?我会特别帮您赶工,一天就能交件。」
「可是,不是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了吗?」
「卖出去的机会到来就是营业时间。换句话说,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休息。」
「生意做得真随兴。」
「是啊。随兴到明天的生活都快要没着落了。」
工匠装傻的模样逗得拉比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指着放在角落的成叠小手拿镜。就歪斜的价目表看来,那个的价格最符合预算。
「不过我也阮囊羞涩,没办法提供丰厚的生活援助。再说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你能不能推荐几个图样给我看看呢?」
法提背对绿窗框的建筑物想了一下,随即弯过左边的转角走进闹区。
她走在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正面大街上。边走着边对这件事感到些许不对劲。
建筑与建筑之间多半有通往暗处的小巷弄,沿着这些巷弄不断往深处前进,就会发现城镇逐渐展现跟表面截然不同的面貌。醉客的喧哗声与姑娘的娇笑声、食物的香味、放养的家畜散发的腥臭,全都融为一体形成了喧骚——然而这里与那种喧骚完全无缘,是屏除在生活气息以外的人们度日的空间。
他们屏气敛息,潜藏在黑暗中看着表面的光明世界。他们可不是抱着憧憬之类的天真情感,而是有如饥饿禽兽般地在寻找猎物。
力量较强悍的大人,狩猎方式多少会变得粗暴。至于力量微弱的小孩子就只能利用人海战术,或是以自己的柔弱当武器这两种狩猎手法而已。
法提意兴阑珊地思考着,不知现在围在自己周围的他们是属于哪一边。
女人独自走在路上很容易被盯上。这点法提早就心知肚明,所以一点也不心慌。
只见五、六个小孩包围住法提。就算是个子最高的少年,也只到法提的胸口。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给个一枚、给个一枚」,开始朝她伸手要钱。
一段时间没见的光景,不可思议地让法提觉得心情平静。
同时感觉到这里并不是自己成长的城镇。
在那里,法提绝对不会像这样被包围。因为大家都知道包围同类根本讨不到几个钱,所以也没人会这么做。
他们不在乎法提只是默默地看着,一边缩小圈子一边尖声重复着「给个一枚、给个一枚」。想也知道,只要给了一枚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开始缠着人不放,无止尽地要求「再给一枚」。
法提轻轻用手制止他们,然后把手伸进怀里。不知道吹的是什么风,她觉得既然身为前辈就陪他们耗一下好了。
「——我给你们三枚。」
法提取出皮囊,把跟手拿镜装在一起的铜钱放在掌心上摇。孩子们大声欢呼,法提在他们抓住那只手不放之前,迅速握拳举到他们的头上。
「不过,要先取悦我才行。我会给为我带来最多乐子的人。」
孩子们不曾遇过这种要求,当场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法提。
不过一有人动起来,所有人便慌张地表演起各自的才艺。
有人用手把脸掰得歪斜、有人说出所有想得到的脏话、有人大声讲述自己知道的机智故事、更有人学娼妇搔首弄姿……这幅景象就算在旁人看来也是相当诡异,但置身其中的法提笑也没笑,只是冷静地评定那些小孩的表现。
「不行,不够有趣。没有别的了吗?」
孩子们照要求换把戏、变花样,努力地想要取悦法提。无奈点子一下子就用尽,只是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戏法罢了。也有人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索性杵着不动。
突然间,在孩子群最外侧的少年揍了一下身旁年幼少年的头。
他们应该是兄弟,脸长得非常像。挨揍的弟弟按住头吓了一跳,睁着大大的眼睛打量哥哥的脸。这时拳头再度落下。
法提的视线顿时被两人吸引过去。哥哥发现她在看自己,露出一抹腼腆的微笑,再度挥拳揍了弟弟的头。
弟弟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哥哥,这期间拳头仍不断地落下。
法提注意到哥哥不时转头看她,露出巴结的笑容,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哥哥确认法提是看着他们在笑,更加用力地揍着弟弟。
他的眼里看不到弟弟泛着泪光的脸。脸上挂着逢迎巴结的笑容,一个劲儿地观察法提的脸色——就为了得到区区三枚铜币。
「……哈,真有趣……!」
法提感觉到有东西回到自己体内,再也克制不住笑意。她觉得自己取回了这两天丧失的东西。
(没错……人类就是这样。就算年纪再小,本质都一样!人类很肮脏。为了图利自己,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就算是血亲也一样……!)
弟弟此刻已经用双手捂住眼睛抽泣了。但哥哥还是毫不在乎,不停地用拳头殴打逃走的弟弟的头。法提认为差不多该放过他们了,于是举起拳头。
「来,这给你。你就拿去吧!」
三枚铜币画过抛物线飞去,发出坚硬的声响掉在后方的巷弄。法提最后看了孩子们簇拥过去的身影一眼,就潇洒地离开了。
原本的自己回来了。法提有这种感觉。
之前被盲目互信的那两人搞得心烦,甚至步调大乱,现在终于摆脱那个毒害了。多亏了那对展现人类丑陋面的年幼兄弟。
(这样我也就能摆脱追兵……!)
法提有自信。对手是那个笨男人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她快步沿着先前骑里固颠簸过的路逆行,找寻预先烙印在眼底的路上酒摊。
那间露天酒摊就在两家肉店的正中间。幸好那个可以说引人注目、也可以说引人侧目的秃头还赖着没走。
法提从他背后悄悄接近,在那堆满污垢的耳朵旁妩媚地呢喃着:
「哥哥一个人吗?诶……我在叫你耶,真冷淡。你已经忘了我的声音吗?」
「哦、哦呜?」
秃头男子惊慌失措,摇得木椅喀嗒作响地转过头来。他一看到头纱底下如宝石般的蓝眼睛,就结结巴巴地开口要说话。
「哦、哇哇、法……」
「安静。在这里不方便。有没有什么别人不会看见的地方?」
法提很擅长对付他。只要先下手为强地迅速下达指示,这种头脑简单的男人,肯定就会忘了自己是追兵,慌慌张张地替法提带路。
果不其然,只见他大口把酒喝干,桌上剩的食物塞得满嘴都是以后,便匆匆忙忙地率先走在前头,脚尖朝着暗巷前进。
「我不想被其他同伴听见。我想跟你两个人谈谈。」
为了慎重起见,法提边走边提醒。他一副「那当然」的样子连连点头。
「因为找不到法提,所、所以其他人先回去了。他、他们说要去中央沙漠那一侧的山谷找。我、我担心法提,想要再多找一下这侧的下游……」
这表示派来追法提的追兵有三个人,昨天被杰泽特杀掉的是其中两个人吧。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威胁已经排除掉了。
「是吗?那就好。」
法提顿时放心不少,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简单点头。
等来到不会直接看见正面道路光线的地方,法提就迅速绕到秃头男的前面。她伸出手指抵住秃头男厚实的胸膛,手插腰尖锐地说道:
「我可要好好问清楚。你们来追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不是我害的!只是上面有交代。要我把法提偷走的东西拿回来……我、我、只是照命令行事而已。」
「偷走的东西?哼、那种东西……根本是白偷了!亏我看大姐头小心翼翼地拿进房间,还以为是装了钱币之类的东西!」
「不,不是钱币。大姐头说过镜子怎样又怎样的。不是钱币……」
「……你说镜子?」
法提蹙眉,脑海浮现送给少女的镜子。
当初怎么看都是老旧不堪、模糊不清的普通手拿镜,不过或许意外地有价值。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了。
「话先说在前头,那已经没了。在我被河水冲走的时候就不见了。」
「咦咦!?被、被冲走了!?」
秃头男一脸错愕地大叫着,颓丧地垂下肩膀。
「上面可是交代要拿回去的啊……」
「交代你的事就只有这样?我不需要受任何处分?」
经法提这么一问,秃头男肩膀一抖,发出夸张的声音抱头苦恼了起来。
「啊、啊啊啊——对了对了,上面交代我,一找到法提就要杀掉!」
(果然……借此杀一儆百与发泄头目的私人愤怒,应该是这样吧。)
相对地,应该自身难保的法提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既然被你找到了,要杀我吗?」
法提伸出柔韧的手臂一把搂住秃头男的脖子,以哀伤的声音恳求着。
「诶,求求你!我怕死,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能够救我的人只有你了!等我找到地方安顿好之后,就只告诉你一个人……」
被湿润的眼睛盯着看,男子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他原本就对自己有意思,心里肯定相当摇摆。法提认为就差一点了,于是乘胜追击。
「你想想看嘛,杀了我,谁有好处?不如当作被河水冲走下落不明,不仅我能得救,你也可以不用舍弃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一、一起生活?我,和法提?」
「哎呀,我还以为你早就有那个打算了。」
法提露出难过的眼神垂下脸。男子慌张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啊~不是啦,法、法提,我、当然也……真、真伤脑筋,怎么办?」
「什么嘛!居然不肯下定决心,你就那么怕大姐头吗?」
「可、可是~要是我既没把镜子、也没把法提的耳朵带回去证明已经杀掉你的话,头目一定会对我们发一顿很大的脾气吧?我、我受得了吗?会怕也是当然的吧?」
看他抱着难看的头烦恼的模样,似乎是真的很畏惧大姐头的怒火。
(真是的,这男人就会给人找麻烦。真没用……!)
法提尽管在心里咂舌,还是动脑筋思索起来。为了拢络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需要附送一份有说服力的见面礼的话……
「对了!」
法提抬起脸,露出大大的笑容,充满自信地提出某个建议。
「我懂了。简单说,只要尽量抵销大姐头的损失就行了吧!」
其实没必要做到互不相欠。不过现在先笼络这个男人要紧。
「抵、抵销损失?这种事办得到吗……」
「或多或少。像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女奴隶,你看怎么样?」
法提离开男子身边,双手环胸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拥有太阳色的头发和眼睛,十六岁的丫头。带那种货色回去,头目应该也不会有怨言了吧?」
「哦、喔喔……那、那可真稀奇啊!头目应该会很高兴的……!」
「那就这么决定。你要放过我喔!我把丫头交给你,跟我过来。」
法提迅速转过身,随同壮汉朝柔光洋溢的大街迈进。
真的是迈进的感觉。肩膀擦过风,穿过混杂的人群。
这里是人模人样地披紧人皮的禽兽的园地,没有法提容身的地方。
法提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对行人品头论足。看起来懦弱、好心,最适合敲竹杠的猎物在周围攒动。这种皮肤感觉回到身上,带给她奇妙的平静感受。自己果然是以吃他人维生的禽兽。
刚才的兄弟已经证明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那个弟弟应该也学到教训了吧。就连血亲都不值得信任。)
人知道愈多就会变得愈坚强,不管到哪都活得下去,就像自己一样。
就在『绿窗框亭』映入眼帘之际,法提要秃头男停住。
「你在这里等我。我会把丫头骗来,你可不要搞砸喔!听好,从现在起你是我夫家的仆人。我们要演一场请客答谢丫头救了我的戏。跟平常做的事大致差不多,你应该懂吧?」
「我、我比较想演丈夫耶!该到哪里给她吃东西呢?」
「笨蛋,今天不需要给她吃东西!到没人的地方把她弄昏带走就行了!」
「我我、我知道了啦……」
(真是的,简直无药可救。所幸就是因为他笨所以才忠实。)
虽然好使唤的反面是不会应用,不过总比他自作主张好。
(我什么都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心中充满了近乎赌气的决心。就算是拉比莎也不例外。
(你等着认清吧,人类都是肮脏的禽兽。谁教你一厢情愿地把信赖强加在别人身上……等着后悔吧!)
想到拉比莎,一股烦躁感突然席卷而来。
亲昵的态度、不求回报支援协助的神经、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相信你」的厚脸皮……
(你等着认清吧。就像那对兄弟的弟弟那样。)
弟弟本来应该对哥哥深信不疑吧。所以挨揍时才会愣住。
(……就像弟弟那样。)
本来应该深信不疑吧——
就在这时候,两个小小的影子喧哗着跑过了陷入沉思的法提眼前。抬头一看,是那对兄弟的背影。
法提发现跑在前头的哥哥抱着大块扁面包,便下意识地偷偷尾随他们。她钻进『绿窗框亭』旁的巷子里转了几次弯来到土围墙前,听到从后方传来了讲话声,于是停下脚步。
「多亏那些铜币,终于能买面包了。你还记得上一次吃到是什么时候吗?」
那个轻声细语的稚嫩嗓音,似乎是哥哥发出的。铜币应该是指法提给的铜币。看来他似乎摆脱那群孩子成功守住钱了。
「都是因为成功逗那个女人开心的关系。」
听到他自豪的声音,法提预想接下来的发展,嘴唇浮现扭曲的笑容。
看来自己是想确认这件事,才情不自禁追着两人来到这里的。
她想要再度确认当时他们展现的丑陋——
窸窸窣窣类似衣物摩擦的声响持续片刻后,弟弟尖细的嗓音小声响起。
「哥哥……」
法提从那蕴含惊讶的声调,想像弟弟因懊恼而扭曲的悲痛面孔。
弟弟紧握着从哥哥手里分得的一丁点面包屑,整个人呆住的模样。
「这是当然的吧?那是你该得的份。」
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啃着手里近乎完整的面包。
(没错。根本就没有余裕分给别人。在饥饿前,亲兄弟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要啦,我不能拿这么多……」
兄弟俩接下来的对话,让法提一瞬间混乱了。
「你就吃啦,那是你应得的份!」
「可是哥哥食量比较大,总是饿着肚子不是吗?」
「你还不是一样。好了,你就把面包吃了赶快长大,然后我们就去找工作吧!」
法提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缓缓地睁大眼睛。
「……刚刚对不起喔!你一定很痛吧?为了拿到钱,我想不到其他法子。」
「不会,没关系的!谢谢你,哥哥。」
专心咀嚼面包的声音在阴暗的巷弄里响起。
「可……恶……!」
法提拔腿就跑,她扬起拳头,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吼大叫的冲动,飞奔着折返原路。胃部不由自主地作呕。
(骗了我是吧……!骗了我是吧、骗了我是吧!这些背叛者!!)
像这样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台词不知为何在心里散播。眼前发红,风景也碎成片片流过周围。
先前坚定不移的自我开始衰退,应该已经取回的世界逐渐瓦解。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说:只有你一个人是禽兽。
只有你一个人丑陋、龌龊、披着不必要的人皮。
(不对,人类都是肮脏的……!不只有我而已!)
法提一冲出大街,就撞见了显得很吃惊的太阳色眼眸。
「法提!你去哪了?我回房间发现你不在,很担心——」
「……我知道夫家在哪了,拉比莎。刚才使者过来了。」
她煞不住脚,一把抓住拉比莎的双肩停了下来。波浪起伏的鬈发从松开的头纱底下一跃而出,拂过呆住的拉比莎脸颊。
「我提到了你们的事,夫家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招待你们……迎接的人已经来了。不好意思,拉比莎,可不可以请你先跟他过去呢?」
本来应该是蓝色的眼睛,带着昏沉无比的暗色从睫毛下毫无表情地透出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拉比莎的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接着仿佛被法提阴暗的双眼吸走光辉般,不安地带着阴霾。
「啊,不过,既然这样就大家一起去……对了,也得通知杰泽特才行。」
「我已经跟他说了。他也要你先过去。拜托你,虽然不想做出知恩不报的行为,害迎接的人接不到人白跑一趟,不过既然要去夫家,我想先梳妆打扮一下。等我收拾完行李随后就到。」
太牵强了。法提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却无法住嘴。
——来了,看你要怎么办。这样你还要相信我吗?
不可能相信的。这种明显破绽百出的谎言,就算是拉比莎也不可能会相信。法提半自暴自弃地冒出这种想法。
(你就怀疑我看看啊!)
法提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简直是乱来。但她还是无法就此罢手。
(就让我见识见识啊!你也是会怀疑、拒绝别人,然后保护自己的吧?)
那一定一点也不丑陋,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样也无所谓。一部份就够了。
所以,拜托别——
「……知道了。」
拉比莎僵硬地点点头,往上盯着法提的脸。
「那我先过去喔!迎接的人在哪里?」
法提闻言愣住,一脸茫然地望着拉比莎带有少年气息的样貌。
「那边……在那边。那个大块头……」
法提指着道路对面,示意某个呆呆等候的秃头壮汉。
「你就跟着那个人走。之后……」
就在法提做出这个动作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冷不防袭向她。
——之后会去接你。
「我会尽快过去的,所以……」
——你先自己过去。
「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在那种感觉的袭卷下,法提有如受到操纵般,最后低声这么说道。
拉比莎确认壮汉后不安地微转过头,只说了一句「那我先过去了」,接着从怀里掏出房间钥匙递给法提,便慢慢地走远了。
「啊……」
不知为何感到焦虑的法提差点喊出「等一下」的瞬间,拉比莎突然转身了。
「对了,回房间以后记得看桌上!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给你的结婚贺礼。」
她难为情地笑着挥挥手,改以小跑步奔向道路的对面。
拉比莎小小的背影混入人群,很快就看不见。有如幻影一般。
法提杵在原地半晌,目不转睛地看着拉比莎消失的人群那带。
紧握的手心、额头以及腋下,不知为何冒出讨厌的汗水。
(这样就好了。不是正如计划吗?可是,为什么我却这么不安……?)
仿佛要敷衍自己的心情似的,法提用力打开旅店的门,粗鲁地上楼冲进房间。她背倚着关上的门,努力平复呼吸想要甩开讨厌的感觉。可恶的是就连心跳都加快了。
「我在怕什么……一点也不像我。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法提发出干笑,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一角,手扶着墙边的木桌低下头。
——垂下的目光冷不防看到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吓得她抖了一下。往后跳开的反作用力让桌子发出喀当一声。
「什……什么,镜子……?」
表面映着窗外射入的星光微微发亮,于是迷底揭晓了。
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是手拿镜。接近银色的灰色金属制外框镶着崭新的镜子,加上扭出花样作为装饰的细致握柄。
(结婚贺礼……)
法提想起拉比莎离去之际说的话,怀着五味杂陈的心境拿起那面镜子。
(我没对那孩子说过吗?我讨厌镜子的。)
她不愿光滑的表面照到自己的脸,索性以指尖转到了背面。
背面有雕刻。似乎是用一条线简单刻成的,乍看之下酝酿出颇有韵致的氛围。拿去卖或许可以换几个钱。
法提一边下意识地推测净价,一边认真看着雕刻的内容,随即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她就着背后的窗光,用指尖战战兢兢地抚摸,确认雕刻的图案。
镜子背面,用细线柔和地描绘着一对面对面站立的少年与少女。
小小的少年踮起脚,要把手拿镜送给比自己年长的少女。
少女则是张开双臂,摆出惊讶的动作微弯着身体。
两人的脸没刻表情。顶多就是眼睛的位置看起来稍微凹陷。
但是,法提却了若指掌地明白两人是什么表情。就连两人的对话、以及周围的情景都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不对,这是我的记忆……)
有如堵住的水再度溢出般,记忆的洪水袭向法提。
——姊姊,这给你!
年幼的少年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
手里拿着散发白银光辉的漂亮手拿镜。那东西一看就知道很昂贵。
少年说那是在路上捡到的。并不是偷来的。
去年底的寒夜中死去的母亲总是再三叮嘱他们,就算再穷也不可以偷拐抢骗。所以姊弟俩就算饿得四肢无力,也绝对不会偷东西。两个人也以这点为豪。
两人下定决心,只有掉在路上、不知道所有者是谁的东西才可以出手。
——这样姊姊又能再见到妈妈了。
面对说得笑咪咪的弟弟,法提百感交集地默默点头。
母亲去世之后,两人就一点一点地卖掉手边的东西以维持生计。最近终于还是把努力坚持到最后都不放手的手拿镜给卖掉了,那是母亲的遗物。这下两人真的一无所有了。
弟弟知道姊姊会揽镜看着相貌跟母亲非常神似的自己,偷偷想念亡母。因为体谅姊姊的心情,所以才像这样捡镜子回来给她吧。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爱护姊姊又心地纯洁,比任何人都心爱的弟弟。
……然而,他的温柔偏偏在这种时候弄巧成拙。
那面手拿镜的主人是个令人作呕的有钱人女儿,而她父亲的仆人找到了法提。明明是那个女儿自己弄掉的,却坚称是法提偷走的。
法提被狠狠揍了一顿。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她在挨揍的同时,不时朝从巷子里浑身发抖看着她的弟弟使眼色。
——不可以过来。你待在那边就好。
法提始终盯着弟弟的蓝眼睛看——他稍微摇了摇头,感觉随时会冲过来。
最后弟弟奔向浑身是伤地被丢在路边的法提,嚎啕大哭了。
他边哭边用小小的身躯拼了命扶着法提,带她走到位于古老壁垒遗迹的住处。
为了身体痛到睡不着的姊姊,弟弟整晚用那高亢优美的嗓音,唱了母亲以前常唱的摇篮曲。应该是他本来就有的才能吧,他的歌声非常温柔悦耳。
……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隔天早上姊弟俩醒来,发现枕边石壁的凹洞充满清澈的水。
那跟平常喝的掺着泥巴的水截然不同,不可思议地透明。就算是露水也不可能只在这个地方凝结这么多。水就好像是忽然从那里涌出来的一样。
尽管百思不解,两人还是心怀感激地用那些水润喉。水的滋味在舌尖扩散开来,比至今喝过的任何饮料更加柔顺甘甜。
那天晚上弟弟也为她唱了摇篮曲。隔天早上,枕边依然涌出水来。
之后几天也都发生同样的事。姊弟俩开始习惯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某天晚上,弟弟没唱摇篮曲就睡着了。隔天找遍枕边就是没有发现水。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几次后,姊弟俩终于发觉了
水并不是自动出现,而是弟弟的歌声唤来的。
察觉这点之后,弟弟积极地唱歌,最后成功照自己的意思让小水滩出现了。说到他发现水滩那一瞬间的开心表情——
——姊姊,你看!
闪闪发亮的纯真笑容,在中午的阳光下灿烂闪耀着。
——你看,这是姊姊的镜子喔。姊姊专属的喔……
弟弟指着地上,在他脚边有个小小的水滩。法提探头看着那滩清楚映着蓝天色彩的水,看到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也自然而然地笑了。
她想要保护这孩子。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保护这个温柔的孩子小小的幸福。
那时候,法提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的。
可是却——
喀当!
镜子从手里掉落撞到桌子的声音,让法提从过去回到现在。
吁……吁……
她知道那急促的呼吸是自己发出来的,内心还在持续动摇。
——我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镇不是为了重复同样的过错。而是为了挽回。
她难堪地笑起来,拉比莎离去的背影不时在眼里浮现。
(我以为她不可能会相信的……)
本来以为拉比莎会怀疑、质问、拒绝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她一方面拟定了计划,一方面却又在心底深处祈求计划不要成功。
——别相信我!
祈求拉比莎能够发觉从她内心深处发出的小声叫喊。
「……她是笨蛋吗……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唔!」
法提咬紧臼齿,一度紧紧地握住拳头。
她抓起唯一的行李——那面手拿镜,随即冲出了房间。她巴着隔壁房间的门,用拳头敲门呼唤应该在里面的杰泽特。
「杰泽特!拉比莎有麻烦了,杰泽特!」
然而就算她敲痛了拳头,房内始终没有传出回应。就在法提判断杰泽特不在房里而要放弃的那一瞬间,从旁边传来了诧异的说话声。
「你在吵什么?那是我的房间。」
杰泽特一脸不解的表情,手插在衣服暗袋里站在昏暗的走廊上。法提一看到他直接省略说明,只是简洁地叙述要点:
「拉比莎有危险!跟我一起去找她!」
夜色的眼眸顿时锐利起来。他打量了一下法提的表情马上转过身。
「走吧!」
两人没再多做交谈就飞奔前往夜晚的街头。
* * *
打从跟着据说是来迎接的男人踏出第一步起,拉比莎就明显有种不好的预感。
姑且不论那颗凹凸不平的秃头,不管是始终合不拢的狞笑嘴角也好,还是袖口及领口都因为污垢而闪闪发亮的脏衣服也罢……他实在不像是个在会特地派人招待恩人的名家工作的人。
(虽然我之前就觉得奇怪。)
不管是法提火急的样子、还是夫家使者突然出现的说词,再怎么说都太可疑,拉比莎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好心,会完全深信不疑。她之所以还是照着法提的话做,是为了下判断的关系。
(这样至少就能知道新娘的说法是真是假了。)
拉比莎打算只要稍微感觉到危险就立刻逃走。她对自己的逃跑速度和体力有自信,而且要是有个万一,自己还有精灵使的能力。再怎么说自己至今也好几次逢凶化吉,到时候应该会意外地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拉比莎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她此时正在纳古鲁斯密布如网的暗巷内,以猛烈的态势四处逃命。
「站——住————!!」
「噫——!!」
巨大的黑色剪影一路制造出「哒哒哒咕咚!啪叽!碰!啪嚓!」等各种夸张声响,追赶着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窜的娇小人影。
「嗷嗷嗷~怎么办~预定!这跟当初的预定不一样啊!」
拉比莎一边死命狂奔,一边在脑中认真地反省自己的天真。
虽然钻进了勉强容得下身体通过的狭窄岔路以摆脱背后的壮汉,但是……
「哇!怎么这条也是死路!?」
她差点撞上墙壁,仓皇间用脚跟紧急煞住,回到原路后再度拼命奔跑。
她太低估事态了。没想到陌生的城镇巷弄竟是这么复杂,搞得她方向感大乱。
秃头男虽然块头大,动作却意外地敏捷,就算拉开距离,只要稍微大意就会立刻被追上,因此拉比莎也没空召唤风之伊弗利特。在对方的腿长和体力都占上风的情况下,不管怎么算,被捉到都是迟早的问题。
这里似乎已经远离大街,周围的光源不仅等同于无,再加上脚步声在密集的高建筑物间回响,以致有时会搞不清楚对方的所在方向。没有比这更难逃走的状况了。
拉比莎靠着建筑物剪影间零碎的夜空,时右时左,偶尔往斜方向跑。一路上不断撞到墙壁让她在脸颊以及手脚弄出好几道擦伤,她努力想甩掉背后的动静。
无奈脚步声就是不肯离开。不仅没有变远,反而好像变得更加剧烈,在四面八方响起——说来奇怪,总觉得数量似乎增加了。
(难、难道是同伙聚集过来了吗!?)
脑海里浮现不断分裂追过来的成群秃头男。太恐怖了!她绝对不能被捉到!
尽管喘不过气、喉咙痛、心脏也快裂开了,但对秃头男军团的恐惧促使拉比莎的脚不断前进。以离谱的速度怦怦跳动的脉膊声、光听就觉得胸口难受的呼吸声在耳边作响。再加上跟背后脚步声比起来自己间隔较短的脚步声,以及节奏更加细密的莫名脚步声——
(奇怪……?)
从近处传来既不是自己、也不是追兵的脚步声。
注意到这点的拉比莎,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
(有人在我旁边跑……?)
一旦在意起来,就一直感觉得到那个人。
脚步声、呼吸、衣物摩擦声、不时咽口水的间隔……近处绝对有人。
拉比莎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右边,果不其然,确实有个体格和自己相近的人。
那个人为什么跟她一样在跑呢?是追兵吗?还是——
在她做出判断前,那个人影突然有如沉入地面般地消失了。
(咦?)
拉比莎惊讶地停下来,用脚探查人影消失的右侧墙壁下方那一带。本来以为会碰到有人倒在那里,没想到和预料相反,空无一物。因为真的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整个人沉下去了。
「哇……」
原来地面沿着墙壁有一道很深的裂缝。拉比莎跌坐后沿着斜坡滑落,也被吸进那道裂缝里面。紧接着,有复数脚步声从头上通过。追兵似乎没发觉消失在黑暗中的拉比莎。
「太好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蹲下,想靠着背后的墙壁以平复快蹦出来的心脏,结果却压到了某样充满弹性的柔软物体。
「「呀啊!」」
拉比莎听着自己的尖叫不知为何变成双重音效,惊慌地跳开。
「嘘,笨蛋,不要大叫啦!」
刚才压到的东西压低嗓子发出焦急的声音。看来那似乎是人类。
「对不起,我没想到有人在那种地方。」
「总之,我们先到更里面去吧!在这里讲话会被听到。」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凭动静就知道对方动了,于是拉比莎也朝深处前进。
地面的裂缝似乎连接到建筑物的地下室。在崩落的土砂与被风吹进来的沙子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地面转为石造的硬质地板。
「从这个楼梯往上走。没有扶手,要小心喔!」
听到走在前头的同龄少年这么说,拉比莎一阶一阶地摸索着上楼。
「那个,这里应该是某人家吧……擅自闯进去好吗?」
「可是这是废屋啊!如果有人住的话,哪会放着那种洞不管。」
拉比莎觉得少年说的也有道理,索性心一横爬到一楼看看。
这里的确是间废屋的样子。只见泥砖墙壁到处龟裂、崩坍,从缝隙间透进些微夜光。
两人为了慎重起见爬到二楼,拉比莎和少年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着对方。话虽如此,但因为光线不够亮,所以只看得出对方的轮廓。
「我就觉得奇怪。总觉得有人跟我一样在逃跑。」
「我也是。追兵突然增加吓了我一跳。那几乎都是在追你的吗?」
「大概吧。我心里有数。」
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背靠着墙壁坐下,拉比莎见状也在他身旁抱腿坐下。因为一起逃跑的关系——虽然时间短暂,两人之间萌生了类似战友的奇妙共通感。就好像互相称许彼此的奋战一样。
「我不会问理由,还有名字也是。我认为不知道这些事对彼此都好。」
拉比莎点头同意少年的话,茫然地想着对方真的是少年吗?因为他的声音以同年龄的少年来说稍微偏高,有如音乐般地悦耳。
过了一会儿,少年喃喃地开口问了:
「你有把握逃走吗?」
「嗯,我有同伴。就算因为追兵的关系没办法离开这里——」
拉比莎迟疑了一下,改以保守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想,同伴大概也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到我的。」
「……嗯。」
少年抱紧膝盖,将下巴放在上头,有如呻吟般地应了一声。
「你呢?对方人数好像很多,这样逃得掉吗?」
「……嗯,是没错啦!大概没问题。」
听到少年含糊的回答,拉比莎有些担心。她一边注意不要表现得过分干预,一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建议:
「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是你没有确切把握的话,我们一起……」
「不用了。我也是有人会来接我的。」
不知是否觉得拉比莎是在同情自己,少年以不悦的口吻如此说道。
「就像你一样,会有同伴来找我。我得等那个人来才行。」
「这样啊?那就好。对不起,是我多事了。」
察觉到这点的拉比莎坦率地道歉,幸好他的心情似乎很快就恢复了。
「没关系啦!不知者无罪。」
从声调马上就能知道他情绪上的转变。少年的实际年龄或许比体格还小。
「……追兵差不多走远了吧?」
「嗯,应该没事了……你要走了吗?」
少年面向站起来的拉比莎,听起来有些落寞地这么问。
我再待一下——拉比莎忍住想这么说的心情,点点头。
「我走了。同伴一定在担心我。」
「是吗……那,改天见。」
「嗯,改天见。」
拉比莎挥挥手走下楼梯,忽然想到这个道别也真奇怪。
明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才对,他却很自然地这么说了。
一楼玄关门的门锁和铰链已经生锈,而且缝隙间积满灰尘,动也不动,于是拉比莎死心,从地下沿原路回到地上。
跟进来时相反,是肚子贴着斜坡爬向地面的裂缝。
途中,拉比莎听到哒哒哒的跑步声,吓得绷紧绅经常场停住。
她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发现,一边紧贴着斜坡中段,低下头屏住呼吸。
脚步声逐渐接近,通过头部下方,拉比莎正想松一口气时,脚步声停住了。
喀哩~鞋底磨擦沙子的声音响起,由此可知那个人稍微扭过身。
(呜哇~拜托快走啦……!)
随时会从斜坡滑下去的拉比莎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竖起耳朵不放过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拉比莎……?」
就在这时候,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有如询问般的呢喃着。
拉比莎惊讶地抬起头,忘我地爬上了剩余的斜坡。
等她探出地表一看,那个人影已经快要走远了。
「等……等一下,杰泽特!」
拉比莎一死命呼喊,那个人便惊讶地转身,慌张地冲了过来。
「呜哇~怎么搞成这样?」
杰泽特看到疑似拉比莎的剪影从地面探出上半身挣扎着,尽管多少感到退避还是伸手帮忙,把她拉了出来。
「谢谢你,终于得救了!我被奇怪的大叔追赶,情急之下逃进那边的洞里面。」
「喂,你看你都站不稳了。没事吧?」
「好像是膝盖弯着维持奇怪的姿势太久了,有点麻痹。」
拉比莎拼了命解释的同时差点站不住,杰泽特赶紧抓住她的手。
「抱歉……」
本来要感谢杰泽特扶她一把,没想到就这么被拉进怀里,她当场把话吞回去。
拉比莎一时说不出话来,绷着身体连眨了几次眼睛后,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
「……那、那个……」
「抱歉,太暗了,抓不到距离感。」
杰泽特用平静得可恶的声音这么说,边梳理着拉比莎的头发。
拉比莎心里想着少骗人了。因为这么想,所以她开口要抗议。
「……泥……泥巴……」
「嗯?」
「我浑身都是……泥巴……」
(不不不、不对吧!我干嘛要顾虑他啊!!)
就在拉比莎对不自觉心口不一的自己感到错愕之际,她感觉到杰泽特在自己头上微微笑着。
「我担心死了!」
后脑勺被温柔地敲了一下,暖意迅速与身体分开。
「……对不起。」
拉比莎有如喃喃自语般地回应。尽管迈步前进,但是直到脸颊降温前,她都不敢抬起头来。
「对了,杰泽特……」
法提呢?拉比莎本来想要这么问,但想一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答案昭然若揭。状况已经显示了结果。法提说谎。
(她一定已经不知去向了吧!)
以拉比莎的立场大可以对此感到生气,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愤怒,只是觉得空虚。或许是对法提到最后还是不肯打开心防感到悲伤。
(她有没有收下手拿镜呢?)
背面刻着成年女性将手拿镜转送给少女的景象。周围则是用装饰文字写着「美将继承」。
随着大街接近,光亮与喧骚也逐渐回来。现在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几乎所有的店都打烊,行人也慢慢减少了。
从稀疏的人群间看得见『绿窗框亭』。拉比莎一看到伫立在玄关前的人影,忍不住停下脚步。杰泽特讶异地转头询问:
「怎么了?」
「杰泽特……那个,法提在那里!」
嗯?杰泽特看向旅店,点头的同时再度面向拉比莎。
「当然在啰。我们可是分头去找你的。」
「咦?可是,法提她……不是应该已经离开了吗……?」
「你在说什么?要是那家伙不在,我是从哪儿听说你的遭遇的?」
的确。他们住不同房间,杰泽特应该一整晚都不会发现拉比莎不在才对。
(法提替我通知了杰泽特……?)
她到底打什么主意?骗人在先,然后又真心要找她。
拉比莎无法判断自己该道谢还是生气,只是一脸困惑地站在法提面前。
「……我就全都告诉你吧!」
法提看到拉比莎的表情之后,垂下目光低声说道。
「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你听了,应该就不会想再理我了。」
5.·密谋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究竟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是希望别人相信、还是不希望?
唯一确定的是,拉比莎当时的背影令她想起弟弟。
虽然明白,拉比莎并不是弟弟。但是——
被人相信,让她很痛苦。
那是她的宝贝弟弟。
这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血肉相连、无可取代的亲人。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渐渐对他感到厌烦。
大概是从卖了母亲的遗物手拿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时候开始的。
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状况下,年幼的弟弟是绊脚石。
连乞讨也不会,不仅饿了就哭,连想念母亲时也哭。
在法提看来,最想哭的人其实是自己。因为她也才九岁,却被迫这么早就得背负养育五岁孩子的责任。
——某一天,尽管乞讨了一整天,却没有半点收获。
她到处翻找垃圾堆,周围渐渐看不到住家,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外。
她正要折返时眼里映入一辆大篷马车,她的目光就这么盯住不放。正确来说并不是盯着篷马车,而是坐在前面的男子的手。
只见男子双手捧着刚出炉的大块圆面包。脚边的篓子叠了好几块同样的面包,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嘴里一口气涌出唾液,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摇摇晃晃走到那名男子眼前了。
她和停止啃面包看着自己的男子四目相对。
「求求你,请施舍那块面包给我们。我们已经快饿死了。」
法提对乞讨行为早就没有任何抗拒。可怜兮兮的声音并不是演技。
「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爸爸生病,妈妈的眼睛看不见……」
「所以要我免费把面包分给你们全家吗?真是厚脸皮。」
男子的声音感觉不出半点同情心,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像你这种家伙,光是这个镇就已经多到泛滥。要是你们这些家伙跟我讨多少面包我就统统给的话,我看我也马上就成为你们的同伴了。」
「求求你,我绝对不会说是谁给的……」
「不好意思,我的原则是除了公道的交易以外一律不碰。」
男子浮现称不上高尚的狞笑,冷冰冰地说着。
「既然想要面包,就得支付相对的代价。就是钱,会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是人口贩子。你知道人口贩子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从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笑声,再度啃起了面包。
「只要肯支付代价就给你面包。如果听懂了就给我滚。」
男子说到这里再也没看她一眼。法提盯着他的面包,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她想吃面包。
她想现在就把那块面包塞满嘴巴、填饱肚子。她无法克制这股欲望。
「我会带过来的。」
法提盯着那块面包不放,这么告诉男子。
「我会带我弟弟过来的。他拥有用歌声呼唤水的能力,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怕生、内向、动不动就躲到姊姊背后、爱撒娇的弟弟。爱哭又胆小,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偏偏只有肚子饿和寂寞时一定会讲——除了呼唤水的能力以外就没有任何价值的弟弟。连那种能力都只有微不足道的成果。
她已经累了。
「要就快。」
男子看也不看法提一眼,低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带他来的话。」
法提转身就跑,一时忘了饥饿。
她回到住处,弟弟果然正在轻声唱歌。像这样唱一整天的歌,也只收集到喝了一、二口就没了的水,还以为自己独当一面地做了什么事。也不想想这里是涸谷边的城镇,水这种东西,只要不在意掺着泥巴的话,能喝的地方多的是。
法提隐藏心中那股烦闷,压抑住急躁地呼唤着弟弟。
「亚里耶……亚里耶。」
歌声应声停止,弟弟略显不安的脸从石壁后面探出来。
「肚子饿了吧?过来这边。」
很久没听到最近总是不耐烦的姊姊温柔的说话了,弟弟甚至露出了笑容朝她走近。法提牵起小小的手,将他带到篷马车停放的镇外。
法提在离篷马车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指着人口贩子。
「你跟那个人过去看看,他会给你很多面包。」
亚里耶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姊姊不动,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姊姊呢?」
法提还是保持着和蔼的笑容摇了摇头。
「姊姊已经吃过了。姊姊之后会去接你,你先自己过去。」
她把踌躇的小小背影再往前推了一把,投以一抹微笑要他安心。
「可以吃好多好多面包……」
亚里耶注视姊姊的脸,望着招手要他过去的男子,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来接我喔!」
法提不是看着弟弟前进的背影,而是男子脚边堆积的面包塔。
她想快点吃到。她想快点吃到那个。她想马上得到那个。
弟弟在快走出视野外时回过头来,说了些什么。
「……子,记得看喔,姊姊!」
怎样都好。希望他赶快走。要不然就吃不到面包了。
男子要弟弟进车篷,然后从篓子取出三块面包递给法提。
法提接过面包后,飞也似地跑回住处。
她大口咬着开始冷掉变硬的面包,再嚼碎,吞下,接着又立刻啃住不放。简直像禽兽般忘我地填饱肚子。
她吃完整块面包以后,决定把剩下的两块藏起来。只要用以前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破布包住,当作枕头垫在头底下,就算睡着应该也不会被偷了。
这样明天和后天就不会为饥饿所苦了。法提喜形于色地面向枕边,接着整个人吓到,肩膀顿时抖了一下。
只见地面积了一小滩水,水面映着自己的脸。
——我做了镜子,记得看喔,姊姊!
这么说来,弟弟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水唤到地面做成镜子呢?平常为了当作饮用水,向来都是储在石壁凹洞里面的。这是亚里耶第二次做水镜子。
最初那次,他拼了命要逗姊姊开心。法提微笑,他就一脸腼腆显得很开心。
这次一定也是想逗她开心吧。因为他无论何时都是爱护姊姊的温柔孩子。
「……亚里耶?」
饥饿消除,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作,法提发现自己丢下弟弟走了。那孩子很小,动不动就哭。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
法提赶紧跑回镇外,但是篷马车已经不在那里。
「亚里耶,我来接你了!亚里耶!」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弟弟究竟去了哪里?
那孩子很小。既内向又怕生,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
「——亚里耶!」
恐惧窜过心头,法提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遍整座镇,弄得赤脚伤痕累累。
卖掉了?我把弟弟卖掉了?不,怎么可能,因为他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虽然偶尔会厌烦,有时甚至觉得他不在最好,但她不是真心那么想。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怎么可以分开——那么亚里耶在哪里呢?
法提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脚回到住处,当场瘫软。
到处都找不到人。
突如其来的灾厄,世界因此急速失去颜色——但这并不是灾厄。
是她自己把相信她、依赖她、爱她的弟弟给卖了。
只因为想吃面包。
* * *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是禽兽!」
坐在卧榻、叙述儿时记忆的法提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了填饱自己饥饿的肚子就把弟弟卖了!这一路活过来,什么肮脏事我都做过。因为我已经做了最肮脏的事,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没用了吧!不只是我而已,不管披着再怎么光鲜亮丽的皮,绝大多数的人类终究是禽兽,像你这种人只是没发觉这点而已。」
默默聆听的拉比莎接到法提的眼神,视线落到了脚边。
「你猜想的没错,我之前是在比裂谷更上游的风化区一家黑店洗劫旅客。得手的钱是最多的。本行不是新娘,而是喂人喝掺了安眠药酒的酒家女。」
这次她将视线转向杰泽特,一脸不自在地扬起嘴角。
「听一个客人说饲养唤水之鸟的有钱人似乎就住在纳古鲁斯,所以我想亚里耶搞不好就在纳古鲁斯也说不定。可是,一旦进入盗贼组织就很难脱身。所以我利用这次大雨逃了出来,心想只要顺着河谷漂流就能抵达纳古鲁斯。」
杰泽特双手环胸倚靠墙壁,静静地看着法提的双眼。
「这下了解了吧?这就是全部你们想知道的真相。知道我是丑陋肮脏的生物以后满意了吗?应该够了吧。觉得当初相信我这种人,很愚蠢是吧?既然懂了就不要再理我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法提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突然想要说出来呢——就连法提自己也无法理解,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
自从漂流到那座城镇,遇到这两人以后,确实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坏了。互相信赖的两人,同样天真无邪地要信赖法提的拉比莎,就是那种态度让法提想起长久以来被自己掩盖起来的有关弟弟的记忆。
总觉得很心烦。痛得有如旧伤复发。
她不希望拉比莎再继续信赖自己了。
就算如此,有必要说这么多吗——?
有如撼动沉重的空气般,拉比莎终于开口了: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法提。我非常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了。」
拉比莎语气严肃,斟酌用词一脸慎重地说着:
「你无法相信自己和别人——所以才会说谎对吧?因为你认为大家都是禽兽。」
拉比莎轻轻吸了一口气。「可是——」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我不认为你丑陋。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禽兽。」
「……别同情我了。被人随口安慰最令我感到火大。」
「这不是同情,我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禽兽是不会后悔的,法提。」
拉比莎说到这里抬起头,透过星光看着一时为之语塞的法提。
「你一直很后悔。所以才会来接弟弟的吧?」
法提依然说不出话来,蓝眼眸在瞠大的眼睛里摆荡。
「你一直很自责,甚至自认是丑陋肮脏的禽兽……你害怕信赖,非常地怕。」
就算再怎么坚定的牵绊,自己也一定会将它摧毁。既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好。
「你不想透露真正的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欺骗,习惯被人怀疑……可是,却始终忘不了自己卖了弟弟这个事实。」
亮色的眼眸有如照亮法提般地盯着她看。
「我不认为这种人是禽兽——你很难受吧,法提。」
很难受?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法提愣愣地看着拉比莎。
我?
吃他人为生、折磨别人的总是自己。
她明明就知道这点。
滴答。某样东西掉在胸前,就这么渗进布料变得冰冷。
就在她垂头一探究竟时,同样的东西又滴答滴答连续落了下来。
「唔……呼……」
她痛苦地抽噎着,就算用手背再怎么擦怎么抹,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对,我很难受。
一直一直都很痛苦,但是却不敢告诉别人,因为背叛的人是自己。
她想要遗忘。但那就像沉淀物一样,只是不断地堆积在体内深处。
一句话就好,她一直希望有人对她说。
你也很难受吧——
「呼……呜呜、呜……」
我利用了拉比莎。法提一边哭,一边这么想着。
因为拉比莎一定会给她想听的话。之所以全盘托出,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真狡猾,我果然是禽兽。
可是假使真的挽回了,说不定,总有一天会——
* * *
「——起床了,法提,今天也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喔!」
法提被人缓缓摇着肩膀醒了过来,发现今天早上眼皮又是一样沉重刺痛。她用手背按着眼睛,慢慢地起床。
「……眼睛好痛。」
「那是当然的啰!因为你哭过啊!」
原来如此,拉比莎说得没错。平常感觉到的眼皮肿痛跟现在这个完全一样。
法提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拉比莎对她展露一抹腼腆的笑容。
「早!」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她别过脸去冷漠地回了一句「早」。她想起昨晚的失态,当时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杰泽特已经离开房间,而拉比莎则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背。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经过那样的一晚醒来,今天早上的心情并不差。
「我们去吃早餐吧!吃完以后就来开作战会议。」
拉比莎身体一侧笼罩在窗外照进来的白金晨光中,轻柔地朝法提伸出手。
那头反射晨光的头发此时看起来很炫目,法提眯着眼睛略微迟疑了一下。
作战会议……意思也就是,拉比莎打算继续陪她吗?
不过思考仅止于一瞬间。法提立刻便主动伸出手了。
杰泽特已经先在食堂占好位子了。法提趁拉比莎暂时离开位子时偷偷问杰泽特,拉比莎似乎打算陪自己,他难道无所谓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唤水之鸟这样宝物而已。」
他一边把鸟骨头吐在盘子上,一边潇洒地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
法提突然觉得好笑,赶紧别过脸用手遮住嘴。
原来如此,这的确很像他会讲的借口——这样想的自己,感觉很新鲜。
「唤水之鸟……这名奴隶或许是你弟弟亚里耶,而拥有他的有钱人名叫穆拉德·夏里曼。夏里曼家在纳古鲁斯是数一数二的望族,似乎是因为以前某代当家盖了最大的市场以及附属的医院、浴场,因此备受尊敬。现任当家穆拉德听说膝下无子,夫妻俩热衷于收集古今中外的珍品。宅第经过反覆扩建后,现在位于离涸谷最近的地方。穆拉德最喜欢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收藏品,宅第似乎有许多人出入。唤水之鸟确实是那对夫妇的宝贝,好像也有不少听到传闻的好事者专程来看。以上。」
杰泽特有如风刮走沙丘的沙一般滔滔不绝地讲完,拉比莎和法提两人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的脸。
「你……你是什么时候打听到这些事的?详细得不得了嘛!」
「你以为你被那奇怪的大叔追赶的时候,我在悠哉地睡觉吗?」
「难道你是趁昨天……?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在房间啰?」
「倒是万万没想到隔壁的房间居然也是空的。」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看着别的地方,忍受有些冷的夜色视线。
「现在大概晓得有钱人的所在地以及性格了。问题在于要如何确认那是不是亚里耶,如果是的话要怎么带他出来?这部分你有事前计划吗?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突然被杰泽特问到,法提一脸惊讶。只见她面向斜下方,以无可奈何的口吻喃喃说道:
「……假装是在出嫁的旅途中听到传闻,因而顺路登门求见……」
片刻的沉默过后,拉比莎和杰泽特浮现飘渺的眼神异口同声地嘟哝着:
「啊啊……出嫁是吧……」
「那、那是什么反应!我只想得到这个主意嘛,不好意思喔,变不出新把戏!」
「没有啦,但是这或许不赖喔!」
杰泽特双眼发亮地按着嘴角,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
「你一个人的话或许很困难,不过幸好人数增加了。某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掩人耳目来到纳古鲁斯观光后,听到了这个传闻——你们看这个主意怎样?只要我们扮成随从跟着你,可信度也会增加吧!而且你似乎也很擅长演戏。」
「当然。那可是我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管对方眼睛再尖,我都有办法骗过。」
「哦哦,好厉害喔,法提!」
「现在是佩服的时候吗,拉比莎?你要扮成法提的贴身侍女,绝对不许用男性用语、或是大步走路。富家千金配知书达礼的侍女是一定要的。」
「咦~是这样吗?」
拉比莎打住话头思索片刻,她试着想像自己举止优雅地进行高雅的淑女对话,结果好几次感到晕眩,最后只好冒着冷汗回答:
「我、我会努力……」
事情一旦敲定,再来就剩采取行动了。三人活用快要见底的盘缠,勉强张罗到各自适合的衣服以后,开始悠哉地走在朝气蓬勃的纳古鲁斯街道上。
在金色阳光笼罩下,载满各式各样蔬菜水果的平板车、驮着粉袋的驴子以及清晨抵达的行旅中成群的里固在石板路上来来往往,发出各种声响。
他们从标示市场所在地的大圆屋顶左侧绕进去,经过椰枣树围绕的白墙医院,再穿过应该是用来举行祭典之类的圆形广场,朝涸谷谷畔的大宅第前进。
等穿过那些高又细、仿佛随时会从上头倒向自己的建筑物之后,视野便豁然开朗,一栋不管是纵向或横向都非常巨大的豪宅忽然出现在眼前。
金合欢与椰枣构成极自然的树篱,以本地特有的浅红色泥土盖成的坚固墙壁无止境地绵延。大理石削薄后拼成的花形窗户总共有六扇,垂直排成一行,可见应该是六层楼高。屋顶还有好几座方形的塔状物体向上延伸,墙壁上到处都看得到花草图案的雕刻。
三人被那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外观震慑住,无不吞了吞口水,发出咕噜一声。
「有、有钱的人就是这么有钱啊……」
「难道世间其实是不公平的吗……?」
「一片大理石窗户就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块面包了……」
三人猛然惊觉自己不自觉喃喃吐露出心中的感想,赶紧重振精神。不行,他们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与随从,得摆出「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态度才行。
「好,我们走吧……!」
一行人小声地重新提起干劲,稳重地敲了敲外侧贴有青铜的豪华门扉。
他们请探头出来的仆人转达来意,静候主人许可。
为了应付对方以「没听过克拉布尔家的法提玛这个名字」为由拒绝时的情况,三人事先在古物店准备了类似的印章。不过根本不用亮出那种东西,对方二话不说就请他们进去作客。看来就如传闻所言,突然上门的客人很多,以致对方已经习以为常。开门带三人穿过中庭到客厅的仆人也是一脸毫不怀疑的表情。
进去一看才知道,现在不是被建筑物外观震慑住的时候。只见方形中庭里铺满了反光闪耀的白色小石头,空隙则是种满藤蔓或开出鲜花的花草。中央有座用玻璃盖的小喷水池,透明至极的清水源源不绝地汩汩涌出。
支撑回廊的柱子每一根都是不同的造型,仔细一看,就连天花板都描绘着精细的花草图案。至于客厅又是座壮观的工艺品山。只有少女的细指才有办法编织的精致壁毯、上了虹色釉药的巨大瓷壶、乍看很朴素的水瓶边缘停驻的绿色琉璃蜻蜓……
就在拉比莎开始厌倦奢华,往沙发椅背一倒望着天花板时,仿佛忠实地描摹了黄昏天空的壮观绘画随即展现在眼前。这下只能甘拜下风了。
「真是佩服之至啊……」
「别再感叹,差不多该站好了。你是侍女,应该待在这边才对吧!」
扮护卫的杰泽特在沙发后面这么说,拉比莎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到隔壁站好。
「我说杰泽特~你不觉得我们好像显得格格不入吗?」
「不许说,说了会成真。」
反而是法提倚着圆靠枕悠悠躺下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是有模有样,非常不可思议。看来演员派头的差距果然藏不住。
「嘘,有脚步声!来了!」
法提提醒之后没多久,穿着浅紫色礼服的大个子夫人,随同一名仆人进来了。简单寒暄过后,法提和夫人分别倚进沙发里面。
「枉费您远道而来拜访,真的非常抱歉。现在外子身体欠安……」
「竟有这么回事,还请多加保重身体。在府上正忙的时候突然叨扰,我才应该致歉。因为听说府上收集了许多贵重的逸品,务必亲眼一睹之后再回故乡。」
法提突然用温柔的声调说起流畅的敬语。历练果然跟后面两人不一样。
「特别是那个~『唤水之鸟』是吗?我对那非常感兴趣。」
「啊啊,专程来看那个的客人很多喔!这……」
只见夫人扭过浑圆的身体,对随侍在身后的仆人耳语了几句。仆人行礼之后,不从来时门,而是从另一扇设置在房间角落较不显眼的门出去了。
「那边也有门吗……」
「那扇门连接着仆人与奴隶专用的通道。毕竟总不能让客人看到他们奔波劳碌时的丑态。」
「哎呀,府上的款待真是无微不至呢!都会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法提没理会身后两人超越佩服、已经到达呆若木鸡的视线,展露优雅的对话陪夫人聊了一会儿。这样聊着聊着,只见刚刚的仆人独自回来,附在夫人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夫人歪着细眉重新面向法提等人,露出一脸非常遗憾的表情。
「很抱歉,唤水之鸟最近身体状况欠佳……刚才我要人探视过他,他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来见客……」
「咦咦?」
不自觉跳出来这么大叫的人,是应该扮演侍女的拉比莎。
拉比莎挨了周围的白眼(尤其来自隔壁的),刻意清了清喉咙掩饰过去。
(运气真差。枉费我们好不容易才潜进来的……)
不过,想当然尔打击最大的人是当事者法提。
「请问,身体状况不好的意思是……」
「是的,他应该是跟外子一样得了感冒之类的病。现在的状态没办法随意发出声音。再说呼唤水的是那孩子的歌声,就算叫他过来也……」
即使想说「没关系,请叫他出来」也说不出口。
法提揪紧衣服,努力想要问出更多讯息。
「那可真是遗憾。既然拥有足以呼唤水的美丽歌声,容貌想必也非常秀丽吧?」
「对,您猜得没错,那孩子虽然是奴隶,不过长得非常美喔!正好有双和您一样的蓝眼睛……」
夫人看到法提睁大眼睛,赶紧用扇子捂住嘴。
「哎呀,奴隶怎么能和您比较,我真是失礼。还请您原谅。」
「不会……!那么,大概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康复吗……?」
是亚里耶——!法提终于确定,她拼命克制住声音的颤抖这么问。
「这个呀……医生也说过似乎没那么快就能痊愈……」
夫人突然支吾其词,心神不宁地回答。她不时瞥向仆人的模样颇为奇怪,但此时的法提并没发觉这点。
「医生?替奴隶请医生吗?」
「是、是呀……那当然。因为他是我们的宝贝,我们特别疼爱他。好了,尽是聊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虽然不能为您展示小鸟,不过还有许多跟那同样稀奇的珍品喔……」
仆人仿佛正等着夫人这句话一样,弹了一下手指。紧接着,手里捧着各式奇珍异宝的仆人便鱼贯进入室内。
「请过目。这是在西方采集到的琥珀,里面的昆虫……」
这种时候总不能无视对方,于是法提开始随声应答,表现得对每样物品都充满热忱似的。珍品的行列非常长,看似永无止尽。
拉比莎起初从法提身后感兴趣地望着珍品,后来渐渐地厌倦夫人过于冗长的说明,开始强忍着呵欠。等到再也忍不住之后,就频频点头打起瞌睡了。
「喂,饶了我吧……!」
虽然每每被杰泽特用手肘一戳就吓醒,但是她实在敌不过愈来愈强烈的睡意。
「这是透明的孔雀羽毛,从前一名猎人不断追踪着仅栖息在某知名南方密林的白色稀有种,某天发现了在草丛后面摇曳的不可思议影子……」
(呜呜……好、好困……)
在拉比莎眼前,拍动翅膀飞来的白孔雀突然被关进琥珀里面,被三只爪子的巨大螃蟹剪断,哭着寻找巨人的足迹。她已经到达极限了。
拉比莎突然无预警地整个人往旁边倒下。
「喂!」
杰泽特慌张之际不小心喊出声,立刻抓住拉比莎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重新站直时的反作用力使得头纱从拉比莎头上飘落。
「啊,对不起、非常抱歉!」
拉比莎总算清醒过来,红着脸捡起头纱。
本来以为会挨大家白眼,没想到夫人和仆人们全都一脸讶异地看着拉比莎。
「哎呀,你……头发是太阳色的呢,真稀奇……」
还好自己的发色似乎触动了喜欢珍品的夫人心弦,夫人因此没追究这无礼的举动。拉比莎松了一口气,向众人鞠躬致歉。
之后夫人依然喋喋不休地介绍珍品,不过目光却不时朝拉比莎投去。
最后珍品介绍终于结束,仆人们鱼贯而出,现场又恢复为原本的五人。
「本日承蒙您展示众多珍品……」
法提开始表达谢意,但夫人却向前探身打断了她的话。
「法提玛小姐,我知道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冒昧。不过,能不能请您务必将身后的侍女让给我呢!?」
「什么?」
法提等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一看到稀奇的东西,就会很想弄到手,整个人坐立难安。太阳色的头发实在太稀奇了。虽然早就耳闻世上也有这种颜色的头发,但还是第一次目睹呢!」
夫人兴奋地提高音调,眼神闪闪发亮。看来她是认真想要得到拉比莎。
「不,这就……那个,非常抱歉——」
法提慌张地表示为难之意。但是,从后面发出的声音先发制人。
「大小姐,请您也听听我的意见。刚刚的请求,我想考虑一下。」
「什——」
法提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站在她身后的当然是一脸不苟言笑的拉比莎。
「你在说——」
「主人常说,要是想换个地方工作就自便。」
拉比莎如此说道,态度以侍女来说相当傲慢。夫人见状,似乎判断法提他们应该需要些时间。只见她起身恭敬地说道:
「请几位好好地商量看看。我暂时先离席了。」
法提目送夫人在仆人随侍下离去之后,再度转身面向拉比莎。
「诶,你在想什么啊!你说那种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不经考量就说出那种话……」
杰泽特站在不敌法提咄咄逼人气势的拉比莎身旁,以冷静的口吻低声说道:
「——你想找鸟吗?」
听到这句话,法提也惊觉拉比莎的意图。
「没错!这是潜入屋子内部的大好机会,或许能见到亚里耶,告诉他法提来找他,再伺机一起逃出来,你们看怎么样?」
拉比莎一副想到恶作剧点子时的眼神,环视另外两人的脸。
「唉~的确很像是你会说的鲁莽计谋。先不论要不要一起逃出来……以侍女的身分潜入倒是不错。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杰泽特以指关节抵着嘴唇,注视着半空中静静地沉思。
「是啊……总之就以试用期的名义,请对方先借个几天再考虑要不要录用,你们觉得如何?就说是把管教不当的侍女交出去,有损克拉布尔家的名声。而你就趁那几天和亚里耶接触,之后再闯个祸黯然离开就好了。只要把夫人引以为傲的壶打破个两三个,应该就会被赶出来了。为了一件珍品却得赔上其他所有珍品,任谁也受不了吧!」
如果是你的话不必刻意演戏,也会真的干出这种事吧——杰泽特边说着边哈哈大笑。拉比莎睨了他一眼,换个心情询问法提的意愿。
「你觉得呢?法提,要不要照杰泽特说的那样试试看?一定会顺利的。」
亚里耶要是知道姊姊在找自己,接下来的作战应该也会比较容易拟定才对。拉比莎原以为法提听到这里绝对会点头才对,但是……
法提悄然垂下了眼帘。
「我……我……我不知道。这样真的好吗……」
「咦~你突然这样是怎么了?」
拉比莎一脸惊愕地询问。法提紧咬着嘴唇,紧紧抓住大腿部分的衣物。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他们为亚里耶请了医生。」
「是啊,说是因为是宝贝……」
「可见那孩子备受呵护。这样的话……把他从这里带走真的好吗?」
拉比莎不知所措地看着杰泽特,但他却望向远处,只是默默听着。
「仆人也都穿着上等的衣物,红光满面。听说愈是上流的望族,愈不惜让最底下的人过着优渥的生活,以便向外人展示权势。虽然是奴隶,但亚里耶一定也是这样吧。我真笨……在来到这里之前竟然都没发觉这种事。」
法提自嘲地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顾着在乎自己的罪恶感,却没想过弟弟见到卖了自己的姊姊会是什么感觉。一心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哭着找我。他怎么可能不恨我呢?不对,他或许已经忘了我了吧!」
法提终于抬起头来,只见她僵硬地扬起嘴角,但却挤不出微笑。
「带他离开这里以后,一定又会过着流落街头的生活。为了躲避追兵,每当和人擦肩而过就得遮遮掩掩……到时饿得想要面包,一定又会出卖那孩子的。我不惜把他扯进那种生活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拉比莎轻轻把手放在法提的肩上。她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拜托你,拉比莎,别把我的事告诉那孩子。只要知道那孩子过得平安幸福就够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拉比莎既无意问她这样好吗?也无法全盘接受地说我知道了。一旁的杰泽特尽管有些愁眉苦脸却还是保持沉默——
拉比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去见亚里耶一面。该怎么做等之后再说吧。」
夫人不久之后回来了,法提向她表示愿意出借拉比莎几天。
* * *
「——您差不多该下决定了,不然会很困扰。」
男子以恭敬的口吻站在带着淡淡浅红色的纱幕外向内禀告。
「从丫头里面选一个出来当活人祭品就行了。」
「可是呀,你……就算这么说,我总觉得怕。」
「所以我当初才提议应该在大雨那天实行的。」
男子的声音带着烦躁,女子从褥子上半坐起身。
「那个水量足以轻易把一个人冲到远处。这么一来,就能够对外宣称是溺死了。明明那样就能够省去处理的功夫,却弄到被人目击……」
「还没找到小鸟儿吗?」
「白天因为要顾及世人的眼光,不能大肆搜索。今晚手下也会继续找……」
「绝对要带他回来喔!要是那件事流传出去的话……」
「所以应该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尽快处理掉主人的遗体才对。」
男子难掩烦躁,语气尽管客气却不失强硬,有如责备纱幕中的女子般这么说。
「既然您无法决定的话,要我来决定吗?我想想……那个您看如何,今天得到的太阳色头发的丫头。应该很容易引起喜欢稀奇东西的主人注意吧。」
「可是,雅诺朱……那丫头照约定来说还在试用期喔!」
听到夫人懦弱的声音,总管有如嗤之以鼻般地回答:
「所以才更应该那么做。试用期根本是笑话,对方摆明是舍不得放手,想要抬高丫头的价钱。要是在试用期间出事,您就有理由扣留那丫头了。而且我方支付的礼金也会一笔勾销吧。」
夫人玩味过总管淡然陈述的内容之后,按住胸口发出了赞叹。
「哎呀……雅诺朱,你的脑筋怎么这么好!务必要这么做!」
赞叹之余,夫人顺便搔首弄姿送秋波。
「我说……你打算在那纱幕外头讲到什么时候呢?你身为下任当家,可是有权利进这床褥的……」
「属下惶恐,夫人。」
雅诺朱尽管嘴唇浮现浅笑,依然以仆人的态度行礼。
「因为这个家的主人还活着。」
* * *
从借入夏里曼家当侍女的隔天起,拉比莎就决定要立刻展开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和亚里耶直接交谈。
话虽如此,成为侍女的拉比莎的自由时间很少。在负责指导的中年侍女连连催促下,她首先得学会如何打扫各房间才行,根本无法偷闲。
「抹布要用力拧干,绝对不可以让地毯滴到水。手也不要随便摸墙壁。先把这个柜子的摆饰全部拿下来……啊,喂!不要拿那么细的地方!」
最后还被侍女长投以狐疑的眼神,质疑她真的在有钱人家当过侍女吗?
(啊——啊,当侍女还真辛苦……)
拉比莎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嫌。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什么不用做就会被赶出去了。她真想连连唉声叹气。
她总趁着在房间之间移动的空档,偷看其他门开着的房间想确认亚里耶在不在,不过只要被发现马上就挨骂。
「嘿!突然上门的客人可是很多的,不许这么没规矩!」
「呜呜,是——唉……」
「叹什么气!有精神一点!」
拉比莎似乎被认定缺乏教育,已经被牢牢盯上了。
(不行、不行,这样永远也找不到亚里耶……!)
既然无法在屋内自由走动,就问别人好了。
「请问,侍女长,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是工作上的问题吗?」
「不是,请问这间屋子里面——」
「除了工作以外严禁私下聊天!要聊天就等午休时间!」
好个热心教育的侍女长。拉比莎忍不住想起了约西卜。
拉比莎听从侍女长的吩咐,等午休时间才向其他侍女打听。
「唤水之鸟?喔……那孩子啊。我只看过一、两次而已。」
其中一人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茶,看着天花板回想着。
「他长得很可爱喔!歌我也听过一点点,歌声非常优美……」
「那孩子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哪一带呢?我也想听他唱歌。」
「这我就不知道了。上头有规定各自负责打扫以及招待客人的责任区域,不可以去自己负责区域以外的地方。所以就算同样都是仆人,也有人从来没见过面的。你也不可以到陌生的地方乱晃喔!一个不好难保不会真的人头落地。」
「他是艺奴隶吧?所以我想大概是在主人卧房所在的西栋……不过为什么你会想问这种事呢?能够要求他唱歌的人就只有主人夫妇喔!」
侍女们一脸兴致勃勃地反问。拉比莎拼命躲避她们的眼神,午休时间一结束便仓皇跑回侍女长跟前。她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表示自己想负责西栋。侍女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你还早了一百年!」
拉比莎早就料到了,因此捂住耳朵的时机抓得非常完美。
那天晚上,终于从成堆工作里解脱的拉比莎,蹒跚地走向为侍女们准备的大房间。半途中,她听到有人朝自己喊「你,过来一下」,于是便转过头去。
昨天一直随侍在夫人身边的男仆人站在她眼前。印象中对方统管所有仆人,是职位最高的人,名字应该是叫雅诺朱吧。
「夫人在叫你。跟我过来。」
拉比莎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过昏暗的走廊。跟正面的走廊不一样,仆人使用的通道没有任何装饰,非常简朴。只能仰赖自己手里的烛台照明。
拉比莎在雅诺朱的带领下进入房间,那是白天她学过打扫步骤的房间之一。家具以及地毯全部以蓝色为基调。只见夫人横躺在豪奢的长沙发上,一边拈起盘子里的水果与点心,一边等待着。
「哦,你来啦,太阳丫头。我想一边欣赏你的头发,一边跟主人小啜几杯应该会很愉快吧。你去地下酒窖拿葡萄酒来好吗?白天应该已经听过位置了吧?」
地下酒窖的位置,白天确实听侍女长说过。拉比莎回答「遵命」,拿着烛台再度走回仆人通道。
等听不到拉比莎的脚步声之后,留在房里的雅诺朱与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回到了昏暗的通道。不久,他叫住一名刚好从对面走过来的侍女。
「啊,你来得正好,夫人要葡萄酒。不好意思,你可以去拿过来吗?」
侍女回答「遵命」后,走向通往酒窖的狭窄阶梯。
6.·鸟媒之理
从拉比莎潜入夏里曼家以来,已经过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在『绿窗框亭』的公共食堂里,其余两人在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中坐在餐桌边。明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拉比莎不在而已,为什么会如此尴尬呢?既然这样大可以分开来用餐,不过却有原因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今天是第三天了。虽然当初约定的试用期是六天,但在中间的日子去探视一下情况,应该不会显得不自然吧?」
「是呀。不然就说有事想跟那孩子确认……这样也行。」
「要是有收获的话,就要她赶快引发骚动回来。」
「是呀。只要知道亚里耶平安就够了。」
本日会议瞬间结束,现场鸦雀无声。两人都不是硬要聊天作乐的那种类型,于是便开始默默地用餐。
等到碗里的粥消失一半左右时,杰泽特便放下了汤匙。他坐姿不雅地抱着一条腿,手拄着桌面撑住身体,望着右手边窗外的街景。
「——不吃了吗?你昨天也没吃完。」
法提开口询问,语气中透出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问。
「我发现不怎么好吃。是因为早餐包含在住宿费里面,我才将就着吃的。」
在那之前——三人一起前往豪宅的那天,三个碗都吃得干干净净。
「不要发现比较幸福。」
「是啊。」
虽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不过拜此之赐,先前的尴尬气氛稍微淡化了。法提自己也吃到剩半碗左右就放下汤匙,把手搁在大腿。
「我也是,以前曾经发现一件事。自从弟弟不在以后,不管得到再怎么大块的面包或串烧肉,都不再觉得有多开心了。只是想着,啊啊~这样今天又能活下去了吗?就只有这样而已。进入组织之后,用餐更成了工作的一环。」
杰泽特没有回应,只是将夜色眼睛转向法提。
「偶尔……会作梦。有时是幼小的亚里耶哭着找我,有时是最后分离的场面……我明明就看着那一切,却总是无能为力。」
根本没人催促却又继续说下去,法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的关系吧。我现在也还是觉得亚里耶依然年幼,正哭着找自己……不过现实中他却是生活在豪宅里面,备受呵护呢!」
「就算如此,也不表示被你卖掉的心痛已经消失。」
「那还用说。我无意将那点正当化,也无意辩解。」
法提略微绷紧身体这么说,随即又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对,对不起,这果然……是在辩解也说不定。我大概是害怕见到那孩子,害怕他向我发泄恨意吧。因为我毫无根据地以为,那孩子依然是分开时的样子,一见到我就会开心地冲上前来……」
法提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置于大腿上的拳头。杰泽特也拄着立起的那只膝盖托腮,目光再度移向窗外的街景。
「……你刚刚说你发现了。」
「咦?」
「你说自从弟弟不在之后,你就不觉得东西好吃或开心了。」
杰泽特瞪着窗外,继续说了下去。
「这单纯是我个人的意见……对我来说,与其过得富裕,就算再穷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才开心。和家人,以及推心置腹的伙伴在一起。」
夜色眼眸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
「……谁能说你弟弟不是这样?」
「……也是。」
振作点——法提觉得杰泽特好像这么替她打气,因此很自然地展露笑靥。
就在这时候,窗外突然弥漫着一股骚乱的氛围。
不好了!不好了!在人群的纷纷嚷嚷之中,传出了这句特别大声的嘶喊。
「怎么回事?」
杰泽特起身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间探头望去,想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好了。只见其他窗户也陆续有人探出头来。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夏里曼家的主人被仆人给杀了!」
参杂着尖叫声的喧嚷在路上的行人间传开来。法提也错愕地伸手攀住窗格。
「夏里曼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如回答法提的疑问般,那名宣传事件的男子大声嘶吼着:
「审判、审判!即将在圆形广场执行审判!纳古鲁斯引以为傲的伟大名士穆拉德·夏里曼之死,想要看涉嫌重大的金发侍女的人就去广场吧!」
里固的嘶鸣与众人的怒吼交错。只见一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衣服随之翻飞。应该是准备前往执行审判的圆形广场吧。
两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半晌,接着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
「金发侍女……」
「刚刚是这么说的对吧……」
杰泽特抓着雕花窗格按住额头,颓然垂下了肩膀。
「我的确是要你引起骚动没错,但可没叫你做到这种程度啊,拉比莎……」
杰泽特迅速起身,低声说了句「走了」就大步穿过食堂。法提也赶紧站起来跟过去。
「或许需要准备逃走。把里固也带过去吧。」
「逃走……你想要将拉比莎带出审判场吗?」
「看事情与情况而定。不去看看不晓得情况。」
「可是,假如……假如拉比莎真的涉及杀人的话……」
看到杰泽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法提惊觉失言而捂住嘴巴。虽然只是陈述一个可能性,但在他听来或许说得太过分了。
「……先说清楚,我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拉比莎不是会杀人的人。」
杰泽特仿佛看穿了法提的想法,轻轻吐了口气这么说道:
「……我只是觉得,连那家伙都会杀人的那种世界去吃屎吧!」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杰泽特说完之后,再度转身迅速往外面走去。
「……呵呵,原来如此。」
追上前去的法提,嘴唇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在昏暗的废屋角落,他听到了那阵喧骚。
(外头怎么这么吵……)
群众反常的兴奋传来,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搞不好——他一方面也抱持着期待。
搞不好他目击到的那起事件已经公诸于世了。
于是他心一横,决定走出废屋去看看。
他紧偎着建筑物的阴影,赤着脚迅速跑过巷道。
那些追兵白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世人眼光的关系,不会大举搜索他。于是他稍微大胆起来,紧紧贴住面向大街的建筑物侧面,在昏暗中屏气凝神地倾听路人的交谈声。
杀人——夏里曼——审判——依稀听得到这几个词。他按住狂跳的心脏,提心吊胆地跟随众人的步伐,沿着建筑物背面的小路前进。
看来被他料中了。夏里曼夫人一手策画的杀夫计谋终于公诸于世了!既然接下来夫人即将要接受审判,那么想必再也不会有人追他了,因为到时候就算抹杀目击者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众人停下脚步,开始聚集。在石板连成的圆形广场中央,接下来即将接受审判的人被关在囚笼里示众。
(是夫人落网了吗……真的吗……?)
总是裹着奢华礼服的丰腴身体,真的就关在囚笼里吗……关得进去吗?
尽管冒出这个稍嫌失礼的念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踏进人群中。
纤细瘦弱的身躯钻过并排站立的大人之间,不断地往前迈进。
他一度抬起头来确认这些大人的目光,结果发现没有半个人在注意自己。
虽然不时被手肘戳到头,赤裸的脚还被踩到,但他仍旧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进。都来到这里了,没看到夫人被捕的模样怎么能回去呢?
最后他总算是逼近最前列了。他拨开前面的人的衣服,从缝隙间探出头,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起初映入眼帘的是阴天……在沙漠难得一见,满是云层的天空。
最近曾看过类似的天空。那天下了罕见的大雨。今天搞不好也会再下一场类似的雨吧。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穿得一身黑的夫人,那身衣服黑归黑,却还是一样奢华。她在广场中央放置的木制四方形囚笼的……不是里面,不知为何她竟站在旁边。
(啊啊,果然装不进去吗?)
他相当失礼地这么认定,同时看着囚笼里面,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人关在里面——
他睁亮眼睛再仔细一看,囚笼里面蹲着一个跟夫人一点也不像的娇小人影。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咬着布不能讲话,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尽管稍微低着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有如瞪着群众一般。
强悍的眼神,与在阴天下依然明亮耀眼的太阳色头发,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那是谁……?怎么回事?要审判的,不是夏里曼家主人被杀的事件吗?)
尽管困惑少年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在他眼前,这个镇的司法官即将召开审判。
「肃静、肃静!现在开始审理穆拉德·夏里曼遭杀害一案!凶手是现场扣押的这个丫头……呃~名字是……拉、拉比楂?名字是拉比楂!」
群众间纷纷传出了尖叫、鼓噪,以及从喉咙发出的粗鄙非难声。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要求肃静。接着,司法官朗读了死者穆拉德的经历以及功绩。至于其后朗读的杀人犯拉比楂的经历,就只有「两天前被夏里曼家雇用。以上。」这么短而已。
(两天前……?怎么可能!我看到的那一幕可是发生在四天前!)
他的确看到夫人拿着沾满鲜血的匕首,站在倒下的丈夫身旁。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两天前才雇佣的侍女被指控杀人呢?
「同样受雇于夏里曼家的侍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杀人现场。之后立刻赶到现场的几名仆人也做了同样的证词。意即,当时在腹部插着匕首死去的穆拉德·夏里曼身旁的人,就只有这个丫头而已!也就是说!杀害穆拉德·夏里曼的人,除了这个丫头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群众的情绪沸腾起来,接连提出要求严刑处罚的意见。砸石头!不对,绞首!不对,应该跟被害人在同样的部位被刺上同样的东西才对……教人不由得佩服,原来处罚人的方法竟然有这么多种。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再度要求众人肃静。
「一面倒可不好。各位,我们何不也来听听犯人的说词呢?」
司法官一说完,助理立刻从笼外迅速伸手进去,松开了杀人犯拉比楂嘴里咬的布。年轻人尖锐清脆的声音顿时有如直贯云霄般地响起。
「——不是我!是腹部插着匕首的尸体突然倒向我!」
「对。每个凶手都是这样说的。你的反应非常符合人性。」
司法官看似有理地说完,接着手一抬,助理再度要拉比莎咬紧那块布。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似乎只要一个动作就能办到。
「针对刚刚凶手的说词,考量是否有酌量减轻的余地!有意见的人举手!没人举手的话,就确定此人罪无可逭!」
「哪有酌量减轻的余地!快杀了她!」
司法官环视众人破口大骂的景象,目光停在某一点。只有一个人举手表示异议。那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只见穿黑衣泪湿手绢的夏里曼夫人,将胖嘟嘟的五指并拢举向天空。
「哦呀,夫人,难道您……有什么高见吗?」
不光是司法官,周围所有关注这场审判的人都愣住了。在这静悄悄的空间里,夫人拼了命要表达其主张的微弱声音颤抖着。
「各位,没想到这次竟然发生了如此悲伤……不对,如此恐怖的事件。外子生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他继承了夏里曼当家为家、为镇、为民尽瘁的血统,堪称是当家的楷模。这样的他是不该被人无故夺取性命的。对,杀害外子的这名侍女,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对。」
广场充满了惊讶的议论纷纷。司法官睁大双眼,代表众人发问了。
「夫人,既然是这样的话,凶手大可以说出理由,但是这个拉比楂刚才却否认了罪行。您会这么说,就表示您知道理由是吗?」
「是的,司法官大人……那当然。但是要说出口需要勇气。因为——」
有如等待众人的好奇心高涨般,夫人一度中断话语。
「因为,那会害外子辉煌的业绩蒙羞!」
夫人的话让群众面面相觑,歪着头诧异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各位应该也知道外子生性爱好奇珍异宝吧。」
夫人开始静静陈述着,好几颗头点头表示没错没错。
「不过,各位不晓得的是,外子同样爱好女色。」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广场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根据最初目击的侍女的说法,外子压在仰躺的她身上倒下,腹部插着匕首……是这样没错吧,司法官大人?」
司法官听到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手忙脚乱地翻起手边的文件。
「对,就是,呃——呃——……咳,正是如此。」
「据说凶手自己也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有这样的证词对吧?」
「的确。证词指出她拜托目击的侍女帮忙移开主人的遗体。这不像是寻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大受动摇吧。」
「就像各位所听到的——」
张开双臂、集众人的注意力于一身的夫人有感而发似地演说了起来。
「——杀人无论何时都是应该憎恨的行为,不可饶恕。但是人经常会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不得不那么做的状况。她……她恐怕也吓到了吧。自己敬爱的主人竟然……不对,毕竟酒窖非常昏暗,假使她知道对方是主人的话,事情或许就不是这样了。总之她为了保护自己,情急之下不小心动手了。这个行动造成了应该受到谴责的结果。但是论其原因,外子也有不是……纵使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依然深爱着外子。不过我不能一味受憎恨蒙蔽,而不去正视真相。各位觉得呢?能否念在我对外子的爱与追求真相的心意,将这个丫头全权交给我来处置呢?」
说到最后,声调已经洋溢着自我陶醉。拜此所赐,她的演说莫名地有说服力,群众们听得鸦雀无声——
接着,众人纷纷以鼓掌与喝采表示赞同。
「好啊,夫人!」
「了不起!不隐瞒丈夫之耻,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甚至还不忘体谅杀了丈夫的丫头,太感人了!」
还出现「原本以为那位老爷太清廉洁白、一点意思也没有,没想到还真是相当有人情味不是吗」等意见,连死去的穆拉德的评价都一并提升了。
在一连串的过程中,他——因为期待不同结局而来到这里的少年呆滞地瞪大双眼,整个人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事件就如他的预想落幕了。只不过,那是献出了跟真相差距甚远的犯人作为代罪羔羊……
「不,不该是这样的!那孩子是……!」
刚才只听过一次的牢中少女的声音,他有印象。
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严肃宏亮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的话,跟那天晚上,在那间废屋听到的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枉费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跑的!)
能够救她的,或许只有知道真相的自己。
这样的念头掠过脑海,但他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一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夫人,一边是从那个家逃走的奴隶。虽然不是全然无望,但是打赢官司的指望不到万分之一。也就是说,身为事件目击者的自己还很危险。
他发觉到这点之后连忙转身,想逃进巷弄间的昏暗处。
但是已经迟了一步。
对接近尾声的审判失去兴趣的听众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因为人群转为稀疏之故,他的身影变得格外抢眼。
等少年转身时,背后已经被堵住了。
「啊……」
就算马上倒退还是无处可逃。一群高大的成年男子以冷冷的眼神俯视自己,此时的他有如被关进笼子里。
「找到你了,鸟!害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粗暴地抓住少年细瘦的肩膀拉了过去。
少年被对方扭着手臂,一边发出惨叫一边仰望白浊的天空。
天空开始下起雨来,落了一滴在他柔软的脸颊上。
「现在是什么情况……」
滴答、滴答。在间隔愈来愈密集的雨势中,站着不动的只剩下一对带着里固的男女而已。
法提愕然地低声说道,生硬地转动蓝眼睛看着身旁的杰泽特。
「诶……你不是要去救她吗?人要走掉了喔?诶!」
杰泽特注视着被关在囚笼里的拉比莎被带走的方向,依然抿紧嘴唇就是不肯动。雨滴在石板上打下无数点描。
随着雨势愈来愈大,周围人群的动作加快了。成群男子尽管慌张却早就习惯的样子,只见他们抱着好几个刚做好的泥砖在路上穿梭。
「杰泽特!」
就在法提忍不住大叫的同时,杰泽特突然动了。他一把抓住带着湿气的头巾,从头上扯下并解开。眼里映着从肩膀滑落的头巾末端接近地面摇晃的模样,他终于开口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咦?」
他垂下目光看着手里的头巾,以异常冷静的语调有如朗读般地说着:
「你以拉比莎原主人的身分为武器去见夫人。不管什么理由都行,总之你就坚持主张希望对方交还拉比莎。虽然想当然尔会遭到拒绝,但你千万不可以让步。你要无理取闹,让整间屋子的仆人和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厅。我就趁这段时间从屋子后面设法侵入屋内,救那家伙出来。」
从湿掉变成黑色塌下来的头发间,透出晶亮的夜。
「——办得到吗?」
面对那不容许含糊答覆的认真眼神,法提一时无法呼吸。
她从双唇间吸进富含水气的空气,吐气直接回答:
「——那当然。」
杰泽特点点头,操作里固的缰绳之后,向法提指示通往夏里曼家的路。
「我从别条路过去。你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的。」
杰泽特跳上了抖动身体甩得水花四溅的马护背上,才向其他三头里固发出短短的信号,就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要是我就这么自己逃走的话……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如今她对带回弟弟一事显得很怯懦,根本无法保证她不会那么做。
(真是的,根本没资格讲拉比莎嘛!你也相当乐天好吗!)
法提叹了口气,像是要遮雨般地将头纱重新披好。
(太天真了!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真的太天真了!我不是说过吗?我最擅长演戏了。)
嘴唇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在潮湿的石板上慎重地迈出脚尖。
(我会替你争取时间的,充裕到足以将整屋子的珍品全部偷出来……!)
法提看也不看旁边,直接走上通往夏里曼家的路。
* * *
在广大宅第里面,最远离尘嚣的那一栋——背后紧邻涸谷的西栋一角,有个妙龄少女搬出所有知道的词汇大骂着。
「笨蛋——!!呆子、呆子、冒失鬼、沙怪!!炖丝瓜——!!」
那恐怕是迦帛尔人之间的流行语吧,外地人听了也不懂意思的恶言辞就像这样地持续着。偶尔会戛然而止,然后又再接再厉。
就连起初听到有人大喊「要她闭嘴」就来到房间的仆人,都对不管怎么说或用棍子戳都不肯闭嘴的拉比莎没辙,后来就再也没有半个人过来了。其实只要塞住她的嘴就能一劳永逸,但是目前这间屋子名符其实的最高权力者——夫人没这么下令,所以也不能那么做。刚才最后一次过来的人不仅没抱怨,还很周到地替她放下了门口厚厚的隔帘。
「蜘蛛网头!札黑姆老头的抹布!黏人虫!再来是,呃……」
拉比莎迅速搜索过脑袋一遍,满意地就此打住,便坐起上半身了。
因为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住的关系,她在狭窄的囚笼里面只能用滚的移动到最边缘。然后对着隔壁囚笼里面的人投以笑容。
「对不起喔,很吵对吧?不过,这样总算能安心讲话了。」
隔壁的囚笼里,蹲着一个跟拉比莎一样手脚被绑住的少年。
少年有着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像橙色的浅褐色头发,与鲜蓝色的眼睛,长相非常惹人怜爱。年纪不是跟拉比莎一样就是比她小。
匀称的脸庞从刚刚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打量着叫个不停不嫌厌烦的拉比莎。他轻轻点头发出了疲惫的声音。
「没关系……真亏你有办法那样吼个不停呢……」
听到那以少年来说有如音乐般悦耳的嗓音,拉比莎讶异地歪着脖子。
「你该不会……这阵子半夜在巷子里逃窜过吧?」
「我正好也这么想。」
两人互相打量彼此的脸,回想起曾短暂时间一起逃命的那晚。
「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被捉到了。不是说有同伴在找你吗?」
少年忽然别开视线这么说,口气听起来有点像在闹脾气。
「都是因为你被捉到召开审判,才会连累我也被捉到的不是吗!」
「咦?对、对不起,原来是这样啊?」
拉比莎不是很清楚两者有何关联,不过还是先老实道歉吧。她顾着思考别的事情,没空仔细玩味少年讲话的内容。
(怎么想都是亚里耶……应该没错吧。果然……)
那双蓝眼睛和匀称的五官,轻易就让拉比莎联想到他和法提有血缘关系。
「我是拉比莎。你的名字是?」
「……亚里耶。虽然在这间屋子大家都叫我小鸟。」
(果然是亚里耶!我找到了,法提!应该说对不起,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
尽管暗自兴奋不已——不过……等一下——拉比莎更加感到不解了。
应该备受呵护、尽管身为奴隶却能够得到医生诊治的亚里耶,为什么会半夜在街上逃窜,最后甚至被捉住,手脚被绑起来扔进牢里呢?
拉比莎单刀直入地询问,亚里耶便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原因了。
「我啊……不小心看到了,看到夫人杀人。」
「咦?你说杀人……难道是这个家的主人……」
「嗯。杀了主人的凶手就是夫人喔!帮凶是总管雅诺朱。」
雅诺朱……是昨晚告诉拉比莎说夫人住叫她的那名男子。
(意思是他们联合起来设计我吗……!)
竟然还有脸在听众面前说些维护拉比莎的话。结果夫人一举脱罪,也赢得了民众的爱戴。
「他们追我是为了封口。不过,我逃出去还有其他理由就是了……后来听到你受审判的传闻,一时疏忽跑去看结果就被逮到了。」
「哈哈,你还真是大意啊!」
「不许笑!都是你害的耶!而且你还不是一样被捉了!」
亚里耶沮丧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着「啊啊……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双手自由的话,现在应该正抓着头吧。
「夫人是不可能放我们自由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弄成一辈子动弹不得的身体……应该会变成那样吧!如果要杀的话,应该早就动手了才对。」
「那么,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以前逃出去才对喔,亚里耶!」
听到拉比莎自信满满的说法,亚里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你知道什么方法吗?你有自信逃出去吗?」
「大概吧。那个方法你一定也略有所知……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忽然闭上眼睛,反覆大口深呼吸借以沉淀心情。她集中意识,等到皮肤甚至感觉得到周围空气的流动之后,呼唤那个名字。
「——法纪鲁。」
在要冷不热的空气缠住身体前,有段时间的空白。
紧接着从周围分割开来的空间里面,拉比莎对风之伊弗利特说道:
「怎么了,你平常一出现就会抱怨个不停,今天没精神吗?」
『…………正是如此…………唉…………』
法纪鲁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这么点回应,拉比莎顿时无言。
「咦……咦咦?叹气!?」
原本是想说些俏皮话代替寒暄,不过看来法纪鲁似乎是真的没精神。
「怎、怎么了,法纪鲁!你肚子痛吗?」
『说什么蠢话……伊弗利特哪有那么麻烦的部位……真是的,都是汝害的。居然在这种地方召唤吾出来……』
「地方?意思是召唤你出来的地点不好吗?」
『吾等本来是住在「中央大地」之物,在其他地方无法如愿保持力量。再加上这里现在充满了水气不是吗?根本轮不到风出场。』
法纪鲁不知道是不是稍微好转的缘故,透露出原本爱抱怨的一面。不过,一下子又变回有气无力的口吻。
『因此吾现在提不起劲……吾今天就此告辞了……』
「你要回去?咦~敬语!?等等、等一下!」
风黏稠的气息转眼间汇聚凝缩。
「嘿!法纪鲁!你、等一——」
拉比莎拼了命要叫住法纪鲁,同时发现自己朝空无一物的空中伸长了手。法纪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竟、竟然因为提不起劲就回去……)
就算是爱装病、按日计酬的夫子,都会找个比这更好一点的借口吧?
「拉、拉比莎……?你刚刚一直在这里……?」
亚里耶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刷白了脸看着自己。拉比莎勉强朝他露出笑容,背后则是狂冒冷汗。
「啊哈哈……对不起,亚里耶。看来要马上逃出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困难……」
刚刚还讲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丢脸丢到家了。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呜呜~法纪鲁是笨蛋……这种事拜托先讲清楚啦……!)
内心某处不由得深切觉得,真不该当什么伊弗利特附体的。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只能等待援军了。
(毕竟是那么盛大的审判,杰泽特应该注意到了才对。)
既然注意到了,就不可能不来救自己。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拉比莎也绝对会那么做。你在做什么啊——一见面劈头第一句话应该就是这么怒吼的杰泽特,他安心与愤怒交杂的表情浮现在眼前。
「没问题的,亚里耶。就算现在不行,不久之后一定能够逃离这里。」
杰泽特和伊弗利特不一样,没有定任何契约。正因为这样才信得过。
拉比莎以坚定的眼神这么断言。亚里耶注视了她半晌,忽然看着地板。
「那就表示,你的同伴会来接你吗……?」
「没错。他比我要聪明的多,身手也很好。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为了让亚里耶安心,拉比莎以更加强烈的语气这么补充。
「是吗……但愿真的会来接你就好了……」
亚里耶依然盯着地板不放,悄声说道。
同一时间,夏里曼家一角有如捅了蜂窝般骚乱不已。
主要忙碌的是外人频繁出入的客房栋。因为审判结束的关系,登门吊问、慰问、发问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次穆拉德先生突然遭逢不幸,我们也受到莫大冲击……」
「啊啊,夏里曼太太,您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因为我丈夫上个月也才刚过世。」
「抱歉,在这种时候冒昧请教一下,今后市场的管理窗口就是夫人您了吗?」
原本负责主人工作的仆人不得不到玄关口一一应对,似乎会长谈的客人就依照来意先带往客厅再说。只有负责客房栋的仆人的话人手还不够,连平常在其他栋工作的人都被调过来支援了。
「白厅新增三名客人!上茶和点心!」
「是谁把纳茱尔家和哈利德家一起安排进黑厅的!想上演决斗吗!」
「千里迢迢来看珍品?现在哪有那种闲工夫!赶回去!」
无论是谁都杀气腾腾,根本没有闲情逸致为主人的死哀悼。新来的侍女甚至拿着堆满点心的篓子哭喊着:「我要回老家!」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让他们冲到头顶的血更加沸腾的事情。
只见蓝眼睛的美女猛然敲着玄关口,大叫着——把我的侍女还来!!
总管雅诺朱赶过去时,几个仆人正围住那名美女,劝她安静下来。想当然尔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还在试用期喔,那是我的侍女!我要带她回去听她如何申辩!」
「所以说这件事我们会通知夫人,今天请您暂时先回去……」
「不要,我不要!在这段时间,这次事件的风声就会传到父亲耳里了!」
看样子,这个富家千金似乎是担心父亲会责备她在外地旅行时卷入麻烦——雅诺朱这么判断后毫不迟疑地朝她走近。
「这不是法提玛小姐吗?方便的话请告诉我您的来意吧,请进来里面。」
「您就是前天和夫人一起招待我的那位吧?拜托你,让我见夫人!」
「那当然,小姐。来来来,这边请。」
看雅诺朱推着法提的背,周围的仆人用视线无声地发问「 这样好吗?」。雅诺朱再瞥了周围一眼,回答疑问。
其他客人听到法提的话,开始对她感兴趣。就连不是客人的路上行人也过来围观。雅诺朱判断继续这样放任她在玄关口大呼小叫不好,结果采取了这个行动。
(让她见夫人一面,她应该就会稍微满意了吧!)
居然连随从都没带就上门,看来这个任性的丫头应该相当惊慌失措。要是她知道,如今位居夏里曼家顶点的夫人在百忙中抽空来和她打招呼的话,反而会安分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这类人生性就是爱趋炎附势。
没想到跟预期的相反,就算夫人露脸了,她还是一样咄咄逼人。
「您说我的侍女杀了您先生,请问您有证据吗?」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一看到夫人的脸就说起这种话来了。
「当然有呀。我在审判时也说过了,第一个发现的侍女——」
「为什么您能断定那个侍女没说谎呢?」
「哎呀,法提玛小姐,您怎么这么说?」
「这种时候真相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您肯将我的侍女归还就好。」
「这就伤脑筋了。照判决,那个丫头是交给我扣留。」
「那么,您不是应该可以自由还给我才对吗?」
强硬的态度逼得夫人畏缩起来,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每当夫人找理由要告辞,她就从风马牛不相干的地方延续话题。或是要求重新审判、希望亲自询问第一个发现的侍女、甚至表示自己其实拥有看清真相的工具……因此夫人一直没办法离开房间。就连陪伴在夫人身旁的雅诺朱也一样。
(真是棘手的丫头……!)
雅诺朱只觉得愈来愈烦躁,就在温和的总管面具也快要挂不住时,他从眼角余光捕捉到仆人用的门稍微动了。
只见同伴迅速靠过来,似乎有什么紧急的要事,雅诺朱小声询问要件。
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雅诺朱打定主意要趁机将夫人带开,现在已经顾不得礼仪了。他大步介入讨论不休的两个女人之间,催促大人站起身。
「恕我失礼,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所以我们先告辞了。」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法提焦急起来,扬声想要绊住他们。
「请等一下。话还没说完喔,这样太无礼了!」
「有话请改天再慢慢聊。我立刻命人带您回玄关。」
雅诺朱话一说完就强行推着夫人的背,从仆人用通道离开了。法提咬住嘴唇。
(到此为止了吗……?不对,我还不会让事情结束。)
负责带路的仆人肯定马上就会过来。虽然也考虑过到时候再大闹一场,不过……
(在身体表面怎么闹也打不倒怪物。要打倒就要从里面着手。)
她一下定决心立刻站起来,拿起三芳摆设的美丽的壶——大小约一个成人可以环抱——就这么打开夫人等人走出的门,溜进了仆人用通道。
然后开始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
* * *
法提走进客厅时,宅第最西边的外墙爬着一只非常大的壁虎。那只壁虎毫不在乎下个不停的雨,非常了不起——要是有人看到的话应该会觉得佩服吧。不过,那只壁虎突然从浅红色外墙上猛然滑落一截,大约掉了一个身长之多。
「唔唔!?」
壁虎发出紧张的声音,牢牢抓住缠在自己手上的头巾,闭紧眼睛。从头顶正上方传来喀铿一声清脆声响。
壁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到缠着头巾的曲刀刀鞘顺利卡住小窗子。
「得、得救了……」
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以及雨水,吐了一口气的巨大壁虎……不对,是杰泽特。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楼,又要从三楼重头来过。
「真是的,只能按部就班来了……」
他用手摸索着泥砖的凹凸部分,再度开始慎重地攀墙。
面向涸谷的西栋一角,在各层楼凿了连人头都穿不过去的小窗子。那里恐怕是楼上倒垃圾用的纵长空间,而窗子应该是用来排散臭气的空气孔。这么判断的他想出了一套方法,首先将缠着头巾的刀鞘扔进窗子,接着巧妙地拉扯头巾,让刀鞘卡住窗户,将那当成安全绳在墙壁上攀爬。虽然有窗框和刀鞘承受不住自己体重的疑虑,不过目前看来似乎不用担心这点。
既然要放置俘囚,比较有可能选在难以逃跑的最顶楼房间。与其从一楼后门侵入和仆人一一周旋,从屋顶直接潜入可能性最高的楼层应该会比较省事。杰泽特本来是基于上述考量才爬墙的,但是……
(可恶,雨水弄得墙壁都泥泞了,意外地难搞啊!)
而且高度比当初预想的还高。要是害怕往下看而疏于确认立足点的话,就会像刚刚那样掉下去。此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从窗户露脸,让他始终提心吊胆。插在腰带的裸刀偶尔还会戳到膝盖内侧非常地痛,衣服和脸也沾满了泥巴……
(这副德行——在旁人看来一定像只巨大的壁虎吧……)
总觉得自己这样好土。
要是拉比莎问起他是怎么过来救人的,就说是从后门侵入,把所有遇到的人统统打昏,像一阵风一样潇洒登场的好了——杰泽特在心里暗自这么决定。英雄传的幕后秘辛都是这样。
——可是,拉比莎听了一定会歪头愣住。然后指着他说:可是杰泽特,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然后……我要把那家伙也弄得浑身都是泥巴。
嘴角忽然绽放笑容,杰泽特有如要挑战冷却身体的雨水般瞪着天空。
屋顶就在眼前了。
——拜托你,拉比莎,别把我的事告诉那孩子——
拉比莎想起法提说过的这句话,看着手脚被绑起来的亚里耶,在心里烦恼地发出呻吟。
法提认为亚里耶在这幢宅第备受呵护,因此要拉比莎别跟亚里耶提到她。但亚里耶实际上却是被绑住手脚关进笼里,还曾经试图自行逃跑。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法提害怕弟弟是不是埋怨、憎恨自己。那么,只要确认他既不埋怨也不憎恨姊姊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对他讲法提的事呢?
拉比莎这么想着,试着用对话刺探亚里耶的想法。
「我听传闻说你是唤水之鸟。你住在这里那么久,会不会很难过呢?有没有遭到虐待呢?」
「没有,没那回事。主人和夫人都非常中意我,只要我开口,大部分的任性要求都会答应。他们帮我用漂亮的布订做衣服,给我吃流行的点心……因为我是艺奴隶,所以待遇比一般的仆人还要好很多的样子。」
「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想要逃出这里……啊,对喔,因为你不小心目击到了。」
「嗯,虽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那个原因也是这几天才冒出来的。」
亚里耶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拉比莎虽然很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看到他的表情实在问不出口。于是她换个话题继续问:
「那么,在那之前你都不曾想过要逃出这里吗?」
「嗯,不曾想过喔!」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眼神毫无半点虚假地点点头。
哦,这样啊。拉比莎一边跟着点头,一边在心里抱头苦恼。
(伤脑筋了……照这样看来,就算真的讲了法提的事,或许也无济于事。)
他是憎恨姊姊?还是已经忘了呢?
「那个——你有兄,兄弟姊妹或是家人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拉比莎还是心一横问出口了。
「天知道。以前应该有过,现在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来这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点也不迟疑,立刻这么回答。表情毫无变化。
啊啊,果然忘记了吗?拉比莎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
因为是小时候的记忆所以忘了,这点还可以理解。但是,亚里耶的回答感觉格外娴熟。仿佛至今为止已经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
「以往也有人问过跟我同样的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问?不会有人对奴隶的生平感兴趣的。」
他第一次动了眉毛,露出诧异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吗?也对喔……」
……那么,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拉比莎陷入沉思,耳朵忽然听到了些微动静。那是有人在走廊走动的声响。
或许是仆人听到拉比莎突然静下来而心生怀疑,又靠过来了。拉比莎心想就再吵闹一次好了,她打定主意之后吸了口气,重新开骂:
「喂!放我出去!笨蛋!白蚁师!被粪金龟滚走吧!」
这次脑袋不知怎地一直浮现昆虫类的坏话。就在拉比莎愈骂愈起劲,更加提高音量时,那个加快脚步声的人突然推开门口厚厚的隔帘现身了。
「原来你在这里,拉比莎!」
「只会像蝗虫一样成群结党杰泽特!?」
因为时机不对导致像在痛骂杰泽特一样,不过拉比莎的表情为之一亮。
「我来救你了……要我成群结党再过来吗……?」
「啊啊~不是、不是啦!」
眼看杰泽特要掀起才刚关上的门帘,拉比莎摇头如铃鼓,仓皇否定着。
「真是的,你在搞什么!跟计划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啊哈哈~唉,一不小心就傻傻地中了圈套……对不起,劳烦你了。」
听到拉比莎说了预料中的台词,杰泽特尽管喃喃抱怨着,还是动手开始破坏囚笼。
「奇怪~话说回来,杰泽特,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拉比莎发现他的衣服前面与脸颊沾了许多色泽偏红的泥巴,愣愣地睁圆眼睛这么问,杰泽特听了却显得很错愕地瞪大眼睛。
「喂!现在还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吧!」
「咦~怎样?奇怪,话说你是怎么过来救我的?」
「啊啊——!顺序相反了!可恶,我好不容易……」
不知为何,杰泽特一副自暴自弃地用刀鞘重击囚笼的格子。他抱着刀刃会钝的心理准备砍切木制的格子,等稍微弄出一道缺口以后,便集中朝那部分又踢又打加以破坏。他始终觉得今天一直弄错刀的使用方式。
杰泽特也用同样的方法破坏亚里耶的囚笼,这次拉比莎也尽棉薄之力参战。两人一脸认真、毫不留情地踢踹,吓得亚里耶脸色发青地缩在囚笼的另一个角落。
最后总算打开逃生口,拉比莎大口呼吸,朝亚里耶伸出手。
「万岁!走吧,亚里耶,我们一起逃走!」
窥探着走廊情况的杰泽特转过头来迅速说道:
「动作快!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但是亚里耶依然脸色发青,不肯离开囚笼角落。
「怎么了?留在这里不知道会被他们怎么处置喔!」
亚里耶看了看焦急催促着的拉比莎,又看了看朝自己投以锐利眼神的杰泽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伸过来的手,畏畏缩缩地摇头了。
「我不要……我不走。」
「亚里耶?」
「你们要走就快走,不用等我!」
口气听来有点稚气,像在闹别扭。
「拉比莎,有人来接你真是太好了。再见。这次你要平安无事地逃出去喔!」
亚里耶冷淡地别过脸去,望着远处。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逃走!?」
「为什么?毕竟我们只是碰巧被关在一起的陌生人。别管我了,我有我的想法。」
「既然这样你就闭上嘴那么做。总之你出来。这家伙不肯动,我会很困扰。」
杰泽特以辛辣至极的话语催促着,亚里耶脸泛红晕,终于肯动了。不过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看也不看拉比莎伸过来的手,自己从笼里爬出来。
房间前横亘的走廊,有人的动静从左手边逼近。右手边尽头的左右两侧各有通道。
「左边吧。看得到下去的楼梯。」
就在拉比莎和杰泽特彼此点了点头要前进的下一秒,亚里耶突然迅速转过身。
「啊!」
只见他独自冲向走廊右边的方向。
「亚里耶!」
拉比莎才要追上前去,就被从后方走近的仆人发现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快走,拉比莎!」
杰泽特将拉比莎挡在背后,锵的一声拔出了刀子。
尽管六神无主,拉比莎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亚里耶不管,因此还是跑过去了。
尽头转弯的走廊就这么引人进入建筑物中心。这样下去别说是逃走了,肯定会成为瓮中之鳖。背后已经开始传来类似争执的骚动声。
「等等,亚里耶!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小的背影没回应拉比莎的呼唤,只是跌跌撞撞一味地往前冲。拉比莎虽然担心有人会从哪个门或转角冲出来,还是拼了命边喊着边紧追在他后面。
「亚里耶!!」
再度来到走廊尽头的亚里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拉比莎摆出一张臭脸。
「别跟过来!」
然后便左右张望,随即投靠开了一扇窗户的右手边墙壁。既然有窗户,应该表示对面就是户外了才对,但那里不知为何却有一扇小门。
——同一时间,在拉比莎等人奔跑的楼下,一名女子尽管感觉到骚乱的气氛,依然蹑手蹑脚地移动着。
两手抱着看起来很高级的大壶的她,有时用那个壶遮住自己的脸,有时用那个壶朝麻烦人物的头顶砸下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传闻囚禁了杀人犯的西栋。
她听到仓促的脚步声在附近楼梯爬上爬下,惊慌之际赶紧贴住墙壁,将壶举到面前竖起耳朵。
犯人——逃亡——连络夫人——尽管断断续续,但是听得出仆人的对话对她来说是重要资讯。
(看来拉比莎已经逃出来了。可是,也被人发现了……)
难怪从刚刚就觉得那些仆人动作慌乱,原来是这么回事。从楼下冲往楼上的复数脚步声响个不停,可见逃亡的拉比莎应该还在楼上。想当然尔杰泽特也和她在一起。
法提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其他条路可以上去,接着发现在走廊尽头有小窗户和门。她冲过去从小窗子查看情况,只见门外是用来晾衣服或作其他用途的阳台。然后又发现沿着墙壁斜斜设置了随时会崩塌的上楼用楼梯,不禁在心里欢呼着。
(万岁!这边半个人也没有。)
门不费吹灰之力就开了。大概因为这里是从五、六楼突出去的简易阳台,所以也没必要上锁。法提一踏出去就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人用了。涂在地板上的石灰被雨淋湿,变得非常容易滑倒。
法提将壶放在地上,手扶着浅红色墙壁,小心地爬上称得上扶手的矮墙也没有的楼梯。身体左侧被豆大的雨滴打湿,愈来愈冷。正下方看得见开始出现水流的宽涸谷——尽量别看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法提抵达六楼的阳台,要从小窗子窥探里面的情况时——
门猛烈地打开了。
咦?立刻绷紧身体的法提眼里,映入一名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少年。
少年应该没料到这里会有人吧。他踏进阳台的同时瞪大眼睛,立刻想要退回去,却在湿地板上滑了一跤,反而整个人倒向法提。
「哇——!」
「呀啊!?」
法提因为抱住胸前的少年也跟着滑了一跤,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漉漉的阳台上。
挣扎着要起来的两人四目相对,两双蓝眼睛对上了。
两人倒抽一口气,互相凝视着,瞬间确认对方是谁。
「亚里耶……?」
「姊、姊姊……!?」
亚里耶连忙跟法提分开,因此又跌坐在地上。从背后追过来的拉比莎这时才现身,她看到法提也同样发出了惊叫声。
「法提!?」
拉比莎惊讶之余不忘确认阳台和走廊,先把门给关上了。
(怎么办,还没确认亚里耶的心情……!)
虽然亚里耶说他忘了,但是在拉比莎看来,亚里耶似乎已经确认出眼前的少女是谁。那么,他当然会有什么想法才对——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少年颤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面悄然传来。
「你穿的衣服很不错嘛!卖了我得到多少钱?」
有如自语般的低语冲击了法提的心,她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穿的是为了扮成有钱人家小姐而订做的服装。虽然称不上奢侈,但是用的布料不错……至少不是流落街头的人拥有的东西。
「不是的,亚里耶,这是……」
法提本来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哪里不是了呢!
她卖了亚里耶换取东西。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钱没了,又需要我了吗?」
下个不停的雨,毫不留情地打湿亚里耶白皙的脸颊。
亚里耶的皮肤很白。是未暴露在阳光下成长的人特有的白。
那样的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
「亚里耶,法提她——」
「不要,拉比莎,拜托你!」
法提阻止看不过去的拉比莎,她依然坐在地上不动,目光落在地板。
「……原来你跟姊姊认识,拉比莎。」
看到亚里耶朝自己投以僵硬的视线,拉比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是……你却不知道我这个人。」
亚里耶现在说话就连对拉比莎都充满了敌意。
「诶,难道说……拉比莎的同伴,就是刚刚那个人和姊姊?是吗……原来姊姊是来救拉比莎的。」
他从喉咙发出了干笑声,拉比莎忍不住开口了:
「不是的,亚里耶!法提是来救你的,不是我!」
「没关系啦,事到如今不用那样安慰我了。你少同情我。」
「我才不是同情!法提真的是来救你——」
「少骗人了!既然那样为什么现在才来!」
激昂的蓝眼睛,狠狠盯着朝向上方的同色眼睛。
「你以为在那之后经过几年了?既然有心,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来!你根本没来不是吗?明明说要来接我……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就算我一直相信你,你始终都没来不是吗!」
拉比莎感受到他尖锐响亮的声音里蕴含的愤怒与悲伤,忽然发觉了。
(啊……)
她微张着嘴,想起之前曾短暂时间一起逃跑的那晚,其中一幕。
在废屋休息时。拉比莎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逃走之际……
——不用了。我也是有人会来接我的。
亚里耶突然像是生闷气一样,这么拒绝了。
那时拉比莎没有多想。她心想既然这样就算了,很干脆就作罢。
那时候,亚里耶说的有人是指谁呢?
明明小小年纪就成为奴隶,在宅第里过着只知道唱歌的生活长大。
(亚里耶……!)
眼前突然整个豁然开朗。
他不是因为幸福而不愿逃走。他也没有忘记。
他是在等待,等待法提来接他。
(所以刚刚才会不肯跟我们一起逃走……?)
要是他行动了,或许就会跟法提错身而过。
亚里耶一直相信着,相信总有一天到来的专属迎接。跟拉比莎一样,不对,搞不好在她之上……
(他根本就没忘记不是吗!)
对于家人问题的娴熟回答。
一再向亚里耶重复这个问题的人,一定就是他自己。
姊姊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不知道,可是一定再过不久就来了。
所以在那之前就先暂时忘记姊姊吧!因为想起来就寂寞,所以就假装忘了吧!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忘了姊姊,姊姊也忘了我——可是,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姊姊一定会来接我。
「法提、亚里耶!」
拉比莎很着急,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心浮气躁地肠枯思索着。
亚里耶或许恨法提,应该也很生气。但是,更超乎那之上的是——
亚里耶在等待。他一直相信那句话。
两人明明一直深深惦记着对方……应该发觉这点的人不是拉比莎,而是当事者才对。但是,要说出一切让当事者了解这点太花时间了。
况且这种事透过第三者说明一定行不通的。
「~唔,总之!现在先从这里逃出去再说吧……」
拉比莎抱头大叫着。就在这时候,她跟从窗户探出头的陌生男子四目相对了。
「「啊!」」
拉比莎和男子不约而同叫出声来,然后目瞪口呆的两人又同时大叫了。
「快逃!」
「找到了,在这里!」
拉比莎推着亚里耶的背,拉住法提的手,想要带领两人到楼下的阳台去,却不小心滑倒了。门砰一声打开来,变了脸色冲出来的男仆人也接而连三地失去平衡,那画面有如喜剧一般,但现在并不是看笑话的时候。
「等一下,喂,奴隶……」
「你做什么!」
法提发出怒吼,用指甲狠狠抓了仆人伸向亚里耶的手。被抓伤的男子惨叫着后退,在看到法提的脸之后惊讶的提高了音量。
「啊!为什么客人会在这种地方……」
「那、那两个人是鸟和杀人犯喔!?不离开的话会有危险!」
「你说谁是鸟和杀人犯!」
拉比莎气得跳起来粗声人吼着,仆人们立刻吓得往后跳。
「不许擅自认定!亚里耶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而且我也没杀任何人!」
「没用的,拉比莎。那些家伙对主人的话言听计从,他们听不进去的。」
三人趁对方畏缩之际,踉踉跄跄地冲下了狭窄的楼梯。不过,五楼的门在三人抵达、动手打开前就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了。
「呜呜,可恶,被包抄了……!」
眼看去路受阻,三人不得已只好聚集在阳台中央。蜂拥而至的大批仆人开始慢慢逼近三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上前动手捉人。
「……?这些人在做什么啊?」
「当然是要逼得我们无处可逃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些家伙对主人的话言听计从。」
拉比莎不自觉以正常的音量嘟哝着,亚里耶则是以一副受不了的口吻回答她。
「这些家伙并不是想率先捉到奴隶和杀人犯。而是因为上面下令要把人找到并捉起来而来到这里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拜托哪个人来跨越最后一条线。再说要是一个弄不好受伤也很讨厌。特别是拉比莎看起来精力旺盛……」
原来如此。亚里耶不愧是在宅第里看着他们长大的,非常冷静地分析着。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起初固然传来「找到了」、「休想逃」等充满气势的呼喊,后来却渐渐转为「怎么办」、「要捉起来吗」等类似商量的嘟哝对话。
「可是,就算捉起来也没房间安置。再说囚笼也坏掉了……」
「还是等夫人来比较好吧?」
「而且对方挟持了客人当人质……」
不知道是谁抛出的这句话让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又注入了新活力。
「没、没错没错。人质要是有个万一就危险了。」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只能听从夫人的指挥!」
看到他们这副德性,拉比莎下巴快掉下来地呻吟着。
「真、真没出息……」
不过,她马上就落得改观的下场——原来跟这些人对峙的时候正是大好时机。只见夫人和总管雅诺朱从眼前的门慢条斯理地现身了。
两人一看到法提,便睁大了眼睛。
「哎呀~法提玛小姐,原来人质是您吗?」
「怎么可能?为什么您会在这种地方……我应该已经请您离开了才对!」
接下来,夫人盯着拉比莎和亚里耶,咬住手绢「吱——」的叫了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快捉住她!那可是杀了你们主人的凶手喔!」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杀的,居然敢厚着脸皮这么说!」
拉比莎这下真的发火,也不自觉地指着夫人大叫了起来。
「我就觉得奇怪,那具尸体连一滴血也没流出来!这就证明那个人早在发现以前就已经被杀了!你们应该也晓得这件事吧!?」
仆人们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们来的,吓得缩成一团。
他们的动摇显而易见,就连在灰色的雨中都看得出来。拉比莎确定他们果然早就知情。只是因为害怕夫人,以致谁也不敢说出口。
「明明是自己杀的却嫁祸给仆人!你们打算侍奉这种人到什么时候!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当替死鬼喔?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这是诱导,不可以听信!你们是夏里曼家自尊甚高的仆人!」
拉比莎瞪着连忙打岔的雅诺朱,这次将手指向他。
「你之所以那么说,也是因为你不用担心被冤枉的关系。因为你是共犯嘛!外加还设下圈套陷害工作伙伴,你才应该觉得羞耻!」
仆人之间传出了「不会吧」、「怎么会」之类的耳语。夫人不知是否因为被罗列罪状而心生动摇,只见她双手捧着脸看着雅诺朱。
「啊啊,雅诺朱,怎么办~没想到事迹居然败漏到这种程度。」
「唔!您是笨蛋吗……!」
夫人的话等于承认他是共犯,雅诺朱听了忍不住一阵晕眩。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吃了秤砣铁了心,他看着那些仆人的目光只能以凶恶来形容。
「——算了。反正下任当家就是我了。会将刚刚的事随便说出去的愚蠢之徒,在这个家应该没有吧!诶,你们说呢?」
仆人们头上弥漫着类似战栗的紧绷气氛。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就连身为外人的拉比莎也看得出这股沉默是服从之意。
「怎么会……明明就有这么多人在,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出声呢……!?」
法提从眼角余光捕捉到拉比莎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这就是所谓的人呀,拉比莎。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不管是谁都会那么做。)
这不是正义。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辜者正遭受不当欺压。那又怎么样呢?
正义无法填饱肚子。拯救无辜者,只会换自己被欺压。
就算良心隐隐作痛——只要想着不只有自己这样,疼痛就会减轻了。
法提痛切地了解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心情。
(没办法。换作是我也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为了真相而发声,这种事不必雅诺朱说,他们也知道是愚蠢的行为。
一旦自身不保的话,那种东西就会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除了拉比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点。没错,恐怕连年纪最小的亚里耶都——
法提接受黑暗的现实,垂下目光看到亚里耶的侧脸时心头为之一惊。
(咦~亚里耶……?)
只见被下个不停的雨淋得湿透的亚里耶从贴住额头的浏海间露出蓝色大眼睛,以没有丝毫色彩的表情冷冷望着在场的大人。
从他的脸上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真要说的话,就是仿佛看开一切的神情吧。
才十四岁的他因为那个缘故,脸庞看起来格外地苍老。与毫不隐瞒困惑与愤忾,以强悍的眼神注视众人的拉比莎刚好形成了对比。
因为他确实知道——知道栖息在人心的丑陋禽兽的存在。
他知道那点,然后接受、死心。心想,反正就是这样。
世间、人类、自己的人生,反正就是这样。不值得相信。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视线,他略微转动眼睛看着法提。
他以一副跟先前相较没什么改变的表情看了姊姊一会儿后,再度转回目光。
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意见……眼神跟看其他大人毫无差别。不知为何,亚里耶这一瞥,让法提感受到至今为止最大的冲击。
——就是这么回事吧?亚里耶的眼眸似乎这么说着。
教会我这件事的人就是你喔!对吧,姊姊?
就算相信也没用对吧?
「啊……」
法提在奇妙的焦躁感驱使下试图说些什么,但雅诺朱却抢先开口了:
「法提玛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之类的问题,此刻都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您今后的表现。聪明女子三缄其口是世间常理。如果不是的话会因为那张嘴而自取灭亡……您是哪一种呢?」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似乎还以为法提是富家千金。雅诺朱以高压却不失客气的口吻要她自行抉择。这一问实质上是攸关生死吧。
「如果是后者的话……您打算怎么办呢……?」
让他们继续误解比较好。法提始终保持千金小姐的口吻如此反问。
雅诺朱闻言微微挑起眉毛,仰望着灰色的天空说道:
「照这个雨量,涸谷现在应该水势浩大吧。您说呢?从那边应该看得见吧?那是天降甘霖。」
就像他所说的,阳台遥远的正下方已经化为河流。法提确认以后点点头,雅诺朱扬起嘴角露出了浅笑。
「在这个家优秀勇敢的仆人奋斗下,被逼到阳台的盗贼三人团无路可逃,最后投河自尽溺死了——这个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全镇了吧!」
(该死的禽兽!)
法提没让外人看见,偷偷地咬住嘴唇。
得知雅诺朱打算杀掉他们三人,夫人在后面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她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在她心目中,雅诺朱几乎已经是实际的当家了。
「开什么玩笑!像这样以谎圆谎……你们以为永远都能够这样了事吗!」
拉比莎大声表达愤忾,但现场沉重凝滞的气氛依然不为所动。
「您是客人。我想尽可能让您平安回去……您说呢?」
支配这个场面的雅诺朱,以声音逼迫法提做出决定。
(该怎么做才好……?)
在她回答的那一瞬间,现场的气氛将会转变。大方向也会确定。
法提有这种预感,因此无法轻易回答。她死命思考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脱离困境,却想不到任何法子。她找不到方法。
(不是只有我得救,就是三个人都被杀……)
法提抱住自己彻底发寒的身体,看着站在左边的两个人。
拉比莎应该是不知该怎么对持续扮演千金小姐的法提开口才好吧?只见她一脸不知所措,好像有话想说、正拼了命地动脑筋似地看着法提。
亚里耶则是——依然面无表情。
虽然是蓝色,却有如古木树洞形同黑窟窿的眼睛。
——你会背叛我们吧?
总觉得有人冷不防在耳边这么嘟哝着,令她浑身一颤。
你就出卖啊!尽管出卖我和拉比莎吧!
你就出卖我们,自己独活啊!
反正人就是这样!对吧,姊姊!
(我做不到……!)
冰冷的汗水混着雨水留流下背脊。
(不可以那么做,就只有那种事不能再重演!)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待在这里不是为了重蹈覆辙。而是为了要挽回……!
「您还真是优柔寡断。算了。」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雅诺朱举起手,以当家的威严命令仆人。
「先收拾掉小姐以外的两个人。直接推下涸谷就好。」
法提感受到原本静观其变的仆人间再度高涨的紧张,不顾形象地大声疾呼。
「夫人!夫人觉得这样好吗?毕竟这两个人非常稀有!」
「这个呀,我当然是希望能留下活口啦!」
夫人发出跟状况一点都不相称的悠哉语调,托着丰腴的脸颊看向雅诺朱。她无视于雅诺朱仿佛有苦说不出的表情这么问了:
「这主意你看怎样,小鸟儿只要打断手脚就行了吧?至于太阳丫头只要弄成哑巴不就行了吗?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您那天真无邪的残酷有时超出我的理解。」
雅诺朱一副拿夫人没辙似地摇摇头,尽管眉头深锁还是点头答应了。
「没办法。算了,这样也好。你们几个,捉住那两个人。」
「唔!住手……!」
眼看拉拢夫人的盘算竟招来更严重的事态,法提发出一声惨叫,立刻将亚里耶藏在背后。知道现在不用『推下涸谷』而是先『捉住』就好的仆人稍微恢复了活力。先前远观的举动好似骗人的一样,只见他们纷纷靠过来。
「住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被抓住手臂的拉比莎非常愤忾,一边扭转身体一边从丹田发出了怒吼。
「你们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不要脸的是支配这个家的那两个人!任由他们束缚心灵、剥夺自由、栽赃嫁祸,这样真的好吗!」
燃烧着怒火的太阳色眼睛盯着一个个仆人看。
「既然你们认为不能违抗主人,那么就想起这么认为的人是谁吧!你们真正不能违抗的并不是那两个人,能够下绝对命令的人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们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太阳色的少女对天嘶吼着。
「这样你们还能够不以自己为耻吗!!」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好几个人别过脸去,但他们还是坚持听命行事。
「嘎啊~这家伙,竟敢咬找!」
正后方的男子激动地惨叫着,法提连忙回头弯着身将亚里耶搂进胸前。火热的冲击窜过她的脸颊,眼前顿时发黑。
「唔、喂,你打到客人了!」
「惨、惨了,不是的,我是想揍那只嚣张的鸟……」
亚里耶得知姊姊代替自己挨揍,在她怀里扭动着身体。
「姊姊……?」
声音小得有如蚊子叫一样,亚里耶战战兢兢地呼唤着。
那双原本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动摇了,此时正不安地看着她。
「你、你做什么啦……事到如今才这样……」
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的他,突然中断了话语。
只见他脸一皱,以颤抖的手指轻抚着法提挨揍的脸颊。
「对……对不起……」
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姊姊……我总是碍手碍脚……」
这句低语猛然冲击内心,法提掩护亚里耶的手抱得更紧了。
「傻瓜……!你在说什么呀……!」
热块涌上了喉咙。
仿佛被雨水带走般,心结逐渐化解。
「对不起……」
这次轮到自己了。法提一边这么想,一边以颤抖的声音低语着。
「对不起,拖到这么晚才来,亚里耶……!」
夺眶而出的泪水流过脸颊,连同雨水一起落下了。
「对、对不起,姊姊,对不起,我,其、其实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亚里耶一边抽噎,一边拼了命地说着。
「虽、虽然刚刚说、我一直相信你,但、其、其实……」
他紧紧抓住法提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副爱哭的模样。
「因……姊姊、总是、为、为了我牺、牺牲自己——」
「不是的……!我是想要保护亚里耶……唔!」
热块扑簌簌地滚落脸颊,停不下来。
亚里耶的体温让她觉得好开心。
在怀里啜泣的幼小弟弟,无比地惹人怜爱。
——终于挽回一样了。
她不再迷惘。这次绝对要保护他,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为自己的性命远比不上亚里耶带给她的满心温暖珍贵……
突然间,夫人等人所在位置的门那边起了一阵骚动,吓得法提抬起头。不敢对拥抱的两人出手、一脸不知所措的仆人也一齐往那里看去。
只见门内的仆人突然不吭一声就跪倒了。原本在屋内隔岸观火的夫人和雅诺朱、跟班慌张地来到阳台。拜此所赐,狭小的阳台这下真的是人满为患了。
没多久之后,略显憔悴的杰泽特拄着入鞘的刀出现了。
「就是这里吗……终于到了……我已经厌倦障碍物赛跑了……」
忙着揪住一个仆人的头发、推开一个仆人的脸颊、还踢了一个仆人肚子的拉比莎一看到他,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杰泽特!我还想说你怎么这么慢,果然是迷路了吗!」
「是啊。为了甩掉追兵,不知不觉跑到奇怪的地方。你的大嗓门派上用场啰!」
原来如此,本来还想说拉比莎怎么格外卖力地大声嚷嚷,看来是在设法告诉他位置。法提听着跟场面不搭调的温馨对话,不小心稍微松懈了。
再加上「既然他来了,应该就没问题了」的奇妙安心感推波助澜。
——等她发觉时,变了脸的雅诺朱已经逼近眼前,将亚里耶推得远远的。
法提还来不及大声抗议就被架住身体,直接拖到阳台边缘,眼看再后退一步就要倒着掉进河里了。
先前一度支配场面的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众人张口结舌。
雅诺朱喘着气,以凶狠低沉的语气对杰泽特说道:
「丢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把你的主人从这里推下去。」
杰泽特一瞬间蹙眉,不过他立刻就了解情况了。
雅诺朱以为杰泽特是法提的护卫。他大概认为杰泽特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救法提。于是把应该是杰泽特要找的法提当作人质,要他丢掉危险的武器。
虽然是误解,但这的确是有效的手段没错。杰泽特和拉比莎交换了一下眼神,瞥了亚里耶一眼后,很干脆地把刀放在地上。
他本来就无意为了威胁以外的用途拿刀对付外行人。一路过来都是把刀当作使人晕厥的钝器运用,因此没了就没了,只要再想其他法子就好。
杰泽特虽然冷静地如此考量,但雅诺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一确认对方手无寸铁,他突然恢复盛气凌人的态度高声说道:
「喂,快拿绑的东西过来!这样正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雅诺朱眼尖地注意到不知为何连拉比莎和亚里耶都安分起来,于是下令仆人这么做。几个人听到后连忙跑进屋内。
「哼……应该一开始就这么做的。不好意思,要麻烦你配合一下了。」
突然被迫跟亚里耶分开而陷入混乱的法提恢复神智,她听到雅诺朱在耳边这么低语,再看着眼前的光景——重新确信了某件事。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和雅诺朱身上。
那些仆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夫人、拉比莎、杰泽特也一样。
他们只注意这边,对其他方面并不特别在意。因为没有必要。
支配这个场面的人……是雅诺朱。
(一切的元凶是这家伙。)
从至今的对话听来,显然就连夫人都是由他掌握主导权。
仆人都是听他的命令行动的。
也就是说,只要没有他的话——
被推开的亚里耶瘫坐在打滑的地板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边。
仿佛只要自己开口,姊姊就一定马上会被杀掉一样,濡湿的蓝眼睛睁到最大,紧紧咬住下唇,眼神看来有如在祈祷一般。
从下方传来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法提骋思其间。
这里是五楼。虽然或许真的远了点……
……不过刚刚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
仿佛在说「没问题」般注视着她,要她安心的拉比莎。
一副想说「真麻烦」的表情,一脸置身事外的杰泽特。
(真是的,这两个人真的很妙……)
看到两人就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法提收敛起表情。
不管是个性或性情都完全相反,只要单独一个人就会很不安定,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起初明明很讨厌的。明明讨厌得不得了。
现在却坦率地觉得……自己或许有点羡慕他们吧!
他们现在一定也在偷偷地互使眼色,盘算着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吧?既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像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鲁莽计策。
(……不过,抱歉啰。这次轮到我出场了。)
嘴唇浮现大胆自信的微笑,并吸进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法提突然发出细弱的悲痛声呼喊着:
「不要啊,救救我!拉比莎、杰泽特!」
唔!?本来正以眼神在讨论事情的两人一脸不解地看着法提。
「哈!居然现在才大呼小叫……好个意外迟钝的大小姐。」
听到背后的雅诺朱有如嘲笑般的从容低语,法提清楚明白地大喊着:
「要是救了我,我就奖励你们!让你们用里固载着我的宝物回到故乡去!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宝物是什么吧!」
亚里耶一副「姊姊突然这样是怎么了」的表情,张口结舌地盯着她看。
法提看着那双和自己有着相同颜色的清澈眼瞳,微笑着继续说:
「那很小、很温暖、有着朝阳的颜色、映着眼睛、啁啾、滋润、总是微笑的幸福象征。爱人被爱、前进、克服、温柔、美丽、丰富心灵……」
自己的心情,能不能传达出去呢?
「……非常地宝贵。所以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度……」
——除了亚里耶以外,还有一样应该挽回的东西。
要和他们一起走的话还有些不足……那就是对自己的信赖。
机会一定只有现在这个时候而已。
要是能够舍身守护到底的话,一定能够自信满满地说出口。
姊姊爱你,亚里耶,你是无可比拟的,我的宝物……
「法提!」
拉比莎和杰泽特察觉到法提的意图迅速奔过阳台,亚里耶也同时站起身。
只见法提反过来将雅诺朱架住自己的手缠住,一鼓作气往后方扭身加诸体重。脚滑离地板,身体抛向了空中。
「你!」
雅诺朱惊慌的声音,立刻被惨叫取代了。
「姊姊!」
惊惶失措、一脸随时都会哭出来的亚里耶从阳台边缘朝这边伸出手。
(是呀,搞不好会死也不一定,毕竟这么高嘛!)
她轻柔地笑着,一边任凭身体加速倾斜,一边以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心情思考这种事。虽然一方面又觉得应该不会死,不过谁教人无论何时都是那样想呢!
弟弟从屋顶边缘探头伸出手的身影愈来愈远。
姊姊——他只是笨拙地这么叫着。
那教人好生怜爱、无比开心。
不断逼近的涸谷,看得见怒涛汹涌的水流。
仿佛十几年份的雨季在这几天一口气到来。
汹涌的水面逼近,就算入水的瞬间来临,法提依然没闭上眼睛。
在溅起水花的前一刻,一瞬间出现的水镜映着微笑的自己……
7.·水面绽放的花
不留下丝毫乌云痕迹的天空是一片透彻的蓝。
变得比平常稍微软一点的地面上,四头份的里固足迹有如随兴的印章一样连绵刻下。
右手边的涸谷已经几乎没剩多少水了,教人不禁纳闷那么多的水究竟是流到哪里去了。
小之又小的水滩有时在谷底宛如天空的碎片般湛蓝闪耀着。
「——就快到中央沙漠啰,亚里耶!」
拉比莎拘谨地对亚里耶这么说道。他就坐在握着缰绳的拉比莎前面,包着代替头巾的布一路颠簸。但是,一脸茫然的亚里耶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杰泽特稍微回过头来,拉比莎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改以单手握住缰绳,空出一只手环住亚里耶的身体。直到她摸了摸亚里耶的肩膀,才发现他微微颤抖着。
「……亚里耶?」
尽管犹豫了一下,拉比莎还是心一横把布掀起来,探头看着亚里耶的脸。
只见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涸谷,不停掉下大颗泪珠。
拉比莎朝同一个方向看去,看到零星散落有如琉璃薄片的水镜。
于是她轻轻地把亚里耶的头搂向自己的肩膀。
「好美的蓝色喔!」
她只是简单扼要地嘟哝出单纯的感想。
亚里耶将额头抵着拉比莎的肩膀半晌,突然喃喃说着:
「姊姊她……姊姊她没骗人喔……?」
拉比莎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亚里耶自己主动说下去。
「是真的。我吃到好多面包。在那之后,我不曾饿过肚子。虽然是奴隶,不被当人看,不过那种事跟在街头流落时一样,倒也没差。那段时间我过着比姊姊优渥许多的生活。虽然很寂寞,但是姊姊最后确实来接我了。她没骗人。」
即使偶尔痛苦地吸着气,但他还是近乎呻吟地继续说下去:
「每次有人称赞我唱歌,说我可以选奖励,我总是挑漂亮的纱或发饰。心想总有一天要拿给姊姊。绝对很适合她的。你知道吗?姊姊她啊,笑起来非常漂亮喔!姊姊她……」
亚里耶接近喘气地说着,紧紧抓住拉比莎的肩膀,脸用力抵着。
「告诉我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见到面的,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拉比莎摸了摸一直重复这句话的亚里耶的头,等到他平静下来才开口:
「……法提的宝物是什么,你听到了吗?」
拉比莎轻柔地拥抱着亚里耶以免吓到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法提非常痛苦。因为背叛了你,变得再也无法相信自己,觉得没脸见你。她说就算你恨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可是,我却做了过分的事情……」
「会吗?你后来不是确实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她了吗?」
姊弟俩在混乱中互相拥抱的身影,拉比莎确实看到了。
「所以法提成功地挽回了宝物。可是因为那非常重要,必须好好保护以免再度遗失……所以法提这次,大概是去找足以信赖的钥匙了。」
因为现在这样还有些不安,需要确认究竟足不足以信赖。
「不过,一定已经没问题了。下次见面时……」
但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忽然冒出的念头,让她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打住了。亚里耶仿佛察觉到她的想法般开口问她:
「下次……是什么时候?」
「唔嗯……」
她望着天空,嗯一声地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然后把手放在亚里耶的头上,明确地回答了。
「那得由你决定。」
亚里耶眨了眨被泪水沾湿的眼睛盯着她看,于是拉比莎对他说道:
「因为这次你会去迎接她对吧,亚里耶?」
映着天空的蓝色眼睛顿时睁大,惊讶地凝视着拉比莎。
雨带来的生命萌芽化为翠绿,覆盖了荒凉的沙漠大地。
繁茂如天鹅绒的花草间,四头里固比去时更加缓慢,有如安抚婴儿般缓缓走过其中。
不久,透明的歌声从其中一头的鞍上乘着微风流动了。
那是遥寄远方思念的人,旋律凄美的东方歌曲。
杰泽特发现水精灵仿佛受歌声吸引般摇摇晃晃地跟过来,稍微缓和眼眸。
就在那时候,一行人终于在遥远地平线看到塔拉斯伐尔镇简朴的街道了。
* * *
「曾吃遍稀奇水果与美味甜点的嘴!」
杰泽特用手指一比,示意亚里耶的嘴。
「应该读过东方书籍的眼睛!」
手指再一比,这次换眼睛。
「穿搭过上好纺织品的身体!」
最后用手比画示意亚里耶整个人。
「……我把综合上述条件的稀奇礼物给带回来啰!」
经过片刻的空白之后——
喔……喔喔~……啪啪啪……塔拉斯伐尔的居民不知为何,对着刚刚返抵的三人报以类似佩服的呼声与鼓掌。
「人、人类是吗……年轻人做事果然不一样啊……」
「既然吃过美味的甜点,应该也知道做法吧……?」
「要是书籍内容全部都记得的话,那就感激不尽了……」
不知道该说是乐天还是豪放,总之经过这样一番介绍之后,塔拉斯伐尔的居民就接纳亚里耶了,虽然约西卜多少皱了一下眉头。
在众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亚里耶起初显得畏缩不前,不过没多久,他就打进小孩子的圈子一起玩耍了。照法提的说法,他以前应该很怕生才对,看来性格似乎在岁月流逝间一百八十度转变了。再加上他在孩子们之间比较年长,因此很快地就扮演起孩子王了。
今天亚里耶也高高在上地对着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发号施令。
「好,今天就来玩扮有钱人游戏!听好,我是有钱人,你们大家都是家仆。家仆要一个接一个跟在有钱人后面喊『主人~主人~』喔!」
「哈哈哈,好奇怪喔!主人~」
「嘿!不得打乱队伍!」
「啊哈哈哈哈哈!居然说『不得』耶!」
最后情况演变成在亚里耶领队下,连呼「主人~」的奇异队伍在镇上游行了。拉比莎远远望着那幅景象,冷汗直流地低声说道:
「那……那种游戏好吗……!?」
「既然觉得不好就去纠正他们吧,保姆姊姊。」
拉比莎坐在由椰枣枝叶扎成的凉棚下,杰泽特则是仰躺着,两人各自看着自己的书。
内容是关于里固的生态与饲养。那趟旅行结束,回到塔拉斯伐尔之后,他们发现库库竟然怀孕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参与接生,于是想到应该趁这个机会,先把关于里固的知识再大致复习过一遍。毕竟出外旅行少不了带里固同行,透过口头传述与书本先把正确知识学起来总不是坏事。
有段时间只有翻页的声音响起,不久拉比莎便随意聊起来了。
「我说杰泽特,后来纳古鲁斯镇不知道变成怎样了呢……」
「嗯……」
杰泽特将摊开的装订书放在胸前,视线投向影子斑驳的椰枣天花板。感觉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于是他试着伸长了手,没想到却构不着。
「……应该曾经展开搜索吧!然后,要是总管死了,就剩下那个夫人。夫人应该会举行盛大的丧礼,今后也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坏事吧!要是总管还活着的话……要怎么办,就看那些家伙了。看是又继续逢迎谄媚、还是出声表态……」
杰泽特将伸出的手放在额头上,眯着眼回想高耸入云的街道。
「……不管那些家伙选择了哪一条路,都已经没有人能够非难了。」
「这样啊……」
拉比莎虽然无心看书,目光却还是坚持停留在文字上,她随口问杰泽特:
「……法提不知道怎样了呢?」
杰泽特稍微抬起眼睛,看着表情莫名老实的拉比莎。
「天知道。应该是到了哪个城镇,又开始欺骗男人了吧?」
就在拉比莎眨了眨眼睛移动视线之际,他已经枕着一只手,将书本立在胸口,以这种高难度的姿势继续看起书来了。
「再说水精灵也保护她了不是吗?」
杰泽特顺便似的这么补充。
拉比莎察觉杰泽特话中的含意,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那么一定还能再见面啰!」
既然杰泽特看到精灵保护她,就用不着担心了。她这么想着露出了微笑,用力点了点头。
「拉比莎、拉比莎!你过来一下,有砂鱼喔!」
亚里耶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遮阳棚底下。
「要是抓到很多的话,今天的晚餐——」
他拉着坐在地上的拉比莎的手,目光和躺在旁边的杰泽特对上,稍微鼓起了腮帮子。
「……什么嘛!你又跟杰泽特在一起了。」
「什么『又』,我觉得应该没那么频繁喔!」
「就是啊!是你不知道为什么专挑我跟拉比莎在一起的时候靠过来吧!」
杰泽特盯着书本佯装不知道地这么说,亚里耶的腮帮子鼓得更圆了。来嘛来嘛快点~他绕到拉比莎背后催促着,急着要她站起来。
「大家都在等你喔!因为拉比莎眼力很好。」
「这样啊?好,我们要抓到一大堆才可以!」
拉比莎有了意愿开始往前迈步。亚里耶一边推着她的背,一边朝杰泽特吐了吐舌头。被吐舌头的那一方见状,忍不住浑身虚脱。
(有、有没有这么悲哀啊~我居然成了小鬼的眼中钉……)
不知为何,亚里耶似乎很喜欢拉比莎,最近有事没事就敌视杰泽特,露骨地表现出竞争心。尽管自称成熟男人的杰泽特抱持着「是是是,我不会把你的保姆姊姊抢走的……」这种稍嫌麻烦的心态处之,但对方却丝毫不明白的样子。
(啊——啊~真是的。随便你了!)
既然拉比莎也不在,阅读就告一段落好了。就在杰泽特伸着懒腰时,问题人物——亚里耶发出哒哒哒的轻快脚步声冲回来了。只见拉比莎在有段距离外的地方等着。是不是忘了拿东西呢?
亚里耶一进遮阳棚就手插腰,由上往下地看着杰泽特。
杰泽特懒洋洋地移动目光,等看到他的表情后,瞬间停止思考。
「诶,话先说在前头——」
(……咦?这是谁啊?)
口吻和表情都跟以往截然不同。原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十四岁还小的他,此刻看来别说是与年龄相符了,甚至像是十六岁左右、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不良少年。
只有五官还是一样可爱的亚里耶抬高下巴,双手环胸开口说道:
「——要是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就掉以轻心的话,可是会尝到苦头的喔?我很擅长收买人心的。毕竟之前是靠这个吃饭的嘛!换句话说,就是专家。懂了吗?以后才哭我可不管你。」
亚里耶最后撂下一句「这世间光靠可爱是混不下去的」这种一点也不可爱的狠话,踩着跟来时一样充满稚气的轻快跳步回到拉比莎的身边。
(咦……那、那家伙该不会……那是演技吗……?)
如果是演技的话,可是凌驾在姊姊法提之上的名演员表现。
……杰泽特怀着有如不幸看到漂亮大姊姊化妆真相的错愕心情,呆了半晌。紧接着,耳朵便听到了两人熟络的对话。
「听我说,拉比莎……我啊,其实晚上还是睡不好,会不小心想起很多事。」
「这样啊……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嘛!这也难怪。」
「所以……我下次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呢?总觉得只要在睡着前聊聊天,一定就能睡得好了……」
「嗯——……这么说也对。那,我会找涅拉商量的。」
「真的吗?太好了!」
「什……什么……!!」
很久不曾像现在这样真的被吓到而大叫。杰泽特奋力站起身,猛然狂追在两人后头。涅拉不行。涅拉已经被亚里耶的笑容和嘴甜弄成软骨头。啊啊~仔细想想,不管是那家伙还是这家伙或是那家伙……居然全都加入了亚里耶阵营!?
(想清楚啊!就算看起来再小、玩扮有钱人游戏,这家伙可是十四岁啊!)
因为成长环境不同与相貌可爱的关系,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理说,那不是可以混在孩子堆里玩耍的年纪。那个岁数已经算是大人,会有模有样地帮忙父母亲工作。快的话甚至可以订亲了。
「那么,如果涅拉答应,今晚就来讲我在书上读过的有趣故事……哇!」
亚里耶突然发出短促的惨叫从身旁消失,于是拉比莎东张西望起来。
她转过头,发现他和杰泽特似乎很要好地嬉闹着,总算放心了。
「什么嘛,你们两个这样看起来还真像兄弟呢——」
不知是否听到拉比莎悠哉的感想,杰泽特抱住亚里耶的头浮现紧绷的微笑,尽可能以听起来爽朗的口吻说道:
「我听到了喔!听说你晚上睡不着是吧?没办法,立场相当于你哥哥的我就陪你一起睡吧!来,今晚让我听听你在书上读过的有趣故事如何?」
错愕的亚里耶一边挣扎,一边小声抱怨着:
「你在说什么恶心的话,跟男人睡觉一点意思也没……」
「是吗?真是诚实的好孩子。别忘了,跟你相比我更觉得恶心啊!」
表面上是闹着玩而开始以手肘互戳,到后来不小心认真了起来,看起来倒也像是要好的亲兄弟。拉比莎只看表面地解释着,满意地点点头。
「太好了,亚里耶。有些话题就是要同性才聊得起劲,就这么办吧!」
「啥!?我并不期望那种知己喔,拉比莎!?」
「好好喔,我有点向往兄弟的相处模式呢——」
应该会打架或竞争吧——还有决斗……看到拉比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杰泽特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哼……姜是老的辣。」
「什么姜是老的辣,明明就是大叔。十九岁在拉比莎看来是大叔啦,大叔!」
「搞清楚,那家伙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现在才十六好不好!是我比较接近。」
杰泽特发觉自己跟亚里耶迸出火花,还互不相让,顿时整个人虚脱。亚里耶则是皱着眉头,趁机从他松开的手中溜掉了。
(啊啊~我真是……有没有这么悲哀啊……)
杰泽特不自觉浮现没出息的表情,亚里耶转过头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我才不会输给你。这次换我去迎接了。」
亚里耶一说完就转过瘦小的背,发出轻快的脚步声跑走了。
杰泽特哑口无言地目送他离去,忽然发觉自己的嘴唇浮现微弯的弧线。
(真是的,姊弟俩都一样难缠……被麻烦的家伙盯上了。)
杰泽特苦笑起来,同时望着两人向前走的背影,与辽阔的蓝天。
他说他要去迎接——杰泽特嘴里嘟哝着,仿佛在说给谁听。
万里无云的天空洋溢着澄澈的蓝,看起来像在笑。
后记
大家好,我是仓吹。很荣幸能够这么快就和大家再度见面,我自己也很意外。
从前作的结尾来看,这次是不是新盗贼团暗中活跃、拉比莎等人启程旅行呢……我想这么推测的读者应该很多。因为我周遭那些预测后绩发展的人几乎都说过这种话。这是当然的。换作我是读者,我也会认为既然以那种方式结束,就必然会是那种情节发展才对。
对不起,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不管期待是否落空,但愿各位都能读得尽兴就好了。
再说新生盗贼团要展开活动应该也需要多方准备,希望他们努力了!
那么,接下来请容我稍微提到故事内容。
这次登场的高楼城镇·纳古鲁斯,我想应该有许多人已经猜到了,那是以现实存在的某个沙漠城镇为蓝本。
那座城镇也被列为世界遗产,就是叶门的摩天楼都市夕班(Shibam)。
虽然是私事,不过那也是确实挤进我个人总有一天想去的地点BEST 5的城镇。据说那些用泥砖盖成的高耸建筑物甚至具备耐震结构,可见人类真是厉害。
我想知道的读者或许可以在阅读时回想一下也不错。
这次也借助了许多人的力量,才得以推出这本书。
各位读者,非常谢谢大家再度拿起本系列作品!
片桐郁美老师,非常谢谢您总是提供精采的插图!
责任编辑,尽管我从正月就为胃炎所苦却还是能够完成作品,都是拜您毫不妥协地要做出好作品的真诚态度所赐。还有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帮忙绞尽脑汁的编辑部的各位、参与出版的各位,非常谢谢大家!
对了对了,之前得胃炎,真的吓了我一跳。我明明就只有身体健壮这个优点而已,既然要生病的话,为什么不是得只能写出有趣文章的病呢……
啊,不过如果是那种病,到时候写不出严肃的场面就伤脑筋了
果然健康是最重要的。各位也请注意饮食过量、压力以及睡眠不足的问题,度过愉快的正月。啊,已经是二月了……哈哈,那么改天见!
仓吹智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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