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乐总]变态王子与不笑猫[台/简]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06 编辑


变态王子与不笑猫
作者:相乐总
插画:カントク
图源:绯弾のアリア
录入:osiris0210 桜の舞う青空
校对:赤沙之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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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08 编辑


1. 变态与不笑猫


若举办最佳泳装款式的票选活动,究竟怎么样的泳装最适合登上第一名的宝座呢?
关于这种永远存在人类心中的课题,你是不是或多或少也曾经想过呢?顺带一提,我每天都在想,而且超烦恼的。
当然是充满解放意味、胸部也超解放的比基尼泳装最棒了啊,有些下流胚子会这么说。不不不,先给我等一下,连身泳装给人的清纯梦幻印象才是最棒的啦,应该也有人是这一派的吧。
可是,存在于我心中的烦恼还要再复杂一点啊。
第三股势力——千万别忘了竞赛用泳装。
那种很土耶,用不屑的态度讲出这种话的家伙,现在就立刻到女子游泳社去给我参观一下她们的教学活动。如此一来,一定能理解竞泳泳装是被施了魔法的衣裳。不过呢,要是以「我要研究魔法啦,放开我,让我过去!」这样的说法闯进游泳池,可能会对将来的人生留下无可抹灭的污点,为了谨慎起见,先说好我可不负责喔。
话说回来,那到底要怎么去游泳池见习呢?
很简单。
我所就读的高中,操场和室外游泳池是相连的,虽然被无情的钢筋水泥所砌成的高墙隔离起来,但进入这间高中就读的第三天,我就在操场一隅发现了这面水泥墙有一条小小缝隙。这道缝隙正好是游泳池那头的视野死角,正所谓是可以仰望天堂的绿洲啊。
偷窥当然是犯罪行为,而且还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卑劣罪行。
可是呢,世界上就是有些不可抗力嘛,
我参加了田径社,活动范围就在操场的角落,这是最能接近绿洲的社团。练习累的话可以靠在矮墙旁休息,或是若无其事地在矮墙前谈笑,然后偶然发现了那道裂痕看见游泳池畔的旖旎美景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真的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敬爱的爱尔兰变态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被关进监狱时曾经说过:
「想要快乐的活在世上,就不能留下半点遗憾。」
这话真是说得太中肯了。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夏日乐园,我绝对不会错过任何可以一窥游泳池的机会啦。
若说有什么计算错误的地方,那就是关于田径社的活动内容了。
在回不了头之前,我真该仔细调查清楚的。因为是男女共同活动,应该可以被一群穿着体操服流了满身大汗的女生们围绕着,这么一来游泳社和田径社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嘛。现在回过头想想,那样的幻想真是太空虚寂寞了。打从一开始,田径社就是跟恋爱完全绝缘的社团啊。
还记得一年级的夏天,别说什么泳不泳装了,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地狱。
日复一日,我都像条破抹布般被蹂躏得体无完肤,回到家时只能化作一滩烂泥睡到天昏地暗。预录的深夜节目「偶像泳装大会(只有露一点点而已喔!)」也累得没时间看,只能一集又一集不断累积。
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钢铁之王」统治了整个田径社。
说到这里,应该有不少人会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吧。钢铁王?那家伙是歪曲王(注1)的亲戚吗?还是安德鲁·卡内基(注2)的同伙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请想像一下战争电影中经常会出现的魔鬼司令官,「钢铁之王」的恐怖程度大概就是会让那些家伙光着脚逃跑的等级吧。
「干么啊?看什么看?想要我在你那张脸上烫几块烟疤吗,啊啊嗯?」
在闹区的电玩游乐场里闹事的不良少年不幸遇到了钢铁之王,被狠狠教训过一顿后——
「是的,小人已经有所觉悟,自愿将这条贱命献给您了,就等您一声令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的王啊。」
很戏剧性的发展吧。类似这样的功勋传说多到根本数都数不完。
……不,钢铁之王怎样都无所谓啦。我想聊的是跟泳装有关的话题,我想和全世界的人大聊特聊泳装啊。只要有泳装跟水,我就能活下去了。

注1 上远野浩平所着的不吉波普系列「超速的不吉波普歪曲王(电击文库)」。
注2 Andrew Carnegie.一八三五至一九一九。是一个苏格兰裔实业家、商人、企业家和相当出名的慈善家。他是和福特、摩根、洛克菲勒齐名的钢铁巨人,故有「钢铁王」的称号。

话说回来,竞泳泳装真的被施了魔法呢。四季轮替,直到升上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我才终于得出这个结论。当时我也好不容易终于渐渐习惯了田径社的操练。
可惜的是,在得到这个结论的同时,我也正面临了人生的莫大危机。
那一天,在准备跑五千公尺之前,为了谨慎起见,我先做了暖身操软化小腿肌肉。只是视线正好对着了水泥墙上的那道缝隙,又正好那道缝隙恰巧能窥见另一头游泳池的春色,这一切都出于偶然,是没办法的事嘛。
在时序即将进入七月的艳阳底下,迎面吹来的微风太不够力,太阳大剌剌地占据了南方的天空。整座操场都被烤得热气横生,头顶和脚趾彷佛快要被烤熟——宛如地狱般的超级大晴天。
愈是这种日子,愈是让人想在绿洲待得更久一点。
水泥墙那头,是地势比操场高一阶的游泳池畔。在水沬飞溅的游泳池中,穿着深蓝色竞泳泳装的女孩子们正对着这片灼热的大地大方分享她们年轻的肉体。每当进行暖身操时,经过锻链的天使曲线总会与服贴在身上的布料不断摩擦,任深蓝色的布料在身上勾勒出痕迹。
没错,就是这样!——我的脑袋也在这一瞬间蹦出了这一套泳装理论。
说到竞泳泳装的魅力,也包含了强制变装的成分吧。就是所谓的青春肉体的束缚性癖。不管是肉感的或是骨感的体型,怎么看都是最棒的——
「喂,横寺,你在做什么?」

我以为心脏会就此停摆。瞬间过后,随着急遽的心跳鼓动,全身上下的血液也一股脑地往头顶直冲。
加入田径社已经一年又四个月。我小小的绿洲圣地该不会就在今天被看穿了吧。
胆颤心惊地怯怯转过身,果然还是心脏就此停止跳动会好一点。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扎成一束的漆黑长发。
「钢、钢钢……钢铁之……!」
「钢铁?我听不懂,把话说清楚。」
「钢、钢……俗话说打、打铁要趁热……所以女孩子也得从小开始教养,突然想到这种事的我还真是有够诡异的……」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闲功夫听你说蠢话。横寺,我最讨厌软弱的家伙了。除了软弱的家伙之外,你知道我第二讨厌的是什么吗?」
实行绝对的君主制度,田径社社长——钢铁之王正露出一脸险峻的表情睨向我。
端正精致的五官,可说是个人标记的马尾,干净俐落的气质中又带了股运动少女的魅力。不管是超群的胸前分量也好、贴身的体操裤下展露出的修长双腿也好,就算哪天登上了田径杂志的封面也完全不足为奇。
……如果能把那双形同恶鬼般的严厉目光给修掉的话,那就一点都不足为奇了。
社长的表情仍与平时没两样。冷然的狭长双眼、紧紧抿起的薄凉嘴唇,不管再怎么努力寻找,那张脸上丝毫探察不出半点笑意或一丝丝的哀伤。从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到愤怒全都被塀除了,如同戴上一副钢铁面具。
桀骛不驯的铜像,也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钢铁之王。这外号不晓得是谁取的,但我认为取名的那家伙还挺有品味的。
「横寺?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
见我沉默不语,社长用低沉的嗓音接着说,用那彷佛是从漆黑冰冷的大地底层传出的嘶哑声音对着我说。
「那就是——背叛我的信任。」
「呃——那个,这……这是……有一点误会啦……」
「没有什么误会还舞会的。如果背叛我,就只能一路死到地狱去了。」
脑海中突然冒出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我们家的社长拥有空手道、柔道、剑道、合气道、少林寺、书法、珠算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有二十段二十级」的那个传言。而真正恐怖的就是那个二十级。因为她拒绝学习书法和珠算这种软弱的玩意儿,甚至活用毛笔和算盘当成人体破坏暗器,才会分别只停留在十级的程度。
而这种软弱又背叛信任的偷窥行为……不,这一切只是出自偶然啦,我只是不小心偷看到游泳社的练习,但被发现之后,我到底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呢?高尚凛然又有洁癖的帝王最讨厌听到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了。偏偏我今天又忘了打开体内的自动危机警报器,看来我的生命值这次真的遭遇到莫大危机了。
既然都已经进展到这种局面了——
「啊——社长,你快看那个,」
「什么东西?」
「天空居然变成粉红色的,而且还出现了宇宙哥吉拉耶——哇啊——这下世界真的要灭亡了——我还是请假回家好了!」
「说什么蠢话,我们还没谈完呢。哥吉拉……唔?在哪里?东边吗?还是南边?嗯嗯?……我没看到,那种事交给地球防卫队去负责就行了。」
正当我立刻准备往后门冲去的那一刹那,领口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拽住。逃跑失败了。真不愧是钢铁之王,连背后都有长眼睛吗?看来这一次我真的死定了。
「我也是个男人,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会替自己找藉口。我只是一时冲动。不对,是偶然啦。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是秘密谍报组织的阴谋啦,我是被陷害的!」
「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什么地球防卫队、谍报组织,这种莫名其妙的……不,这种梦呓似的傻话先放到一边吧。你就要成为社长了,可别背叛我对你的期待喔。」
「我是说真的啦,偷窥这种行为可是打我出生到现在连一秒钟都没想……我要成为社长了?」
「……偷窥?你在说什么?」
我们两个人都不解地对对方歪了歪头。就像过于老旧的剪刀,对话怎么也合不起来。
「那个,成为社长到底是……」
「看来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嘛。那你说偷窥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关于人类不过是被装在小箱子里受到多次元生命体窥视的生物罢了的思考实验啦。我们每个人都是受到窥探的!」
「多次元生命……?我听不太懂,用跟田径有关的事来比喻看看。」
「就像新干线的车掌先生笑着看卡尔·刘易士(注3)在新干线的车厢中和新干线赛跑——那种感觉吧?」
「我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懂。那我们就是搞不懂同志啰,真是太光荣了,对了,社长就是社长嘛,这还真是复杂啊。换句话说,社长就是社长……」
社长紧抿的嘴唇微微开启了,发出不悦的叹息。她决定不再废话,直接靠武力拉起我的脖子,而我则像甘地(注4)采取不抵抗策略乖乖地任她拖着走。

注3 Caril Lewis,世界上最伟大运动员之一,拿过最多奥运金牌田径选手。
注4 Gandhi,一八六○至一九四八。印度独立运动的领导者。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田径社的社员全都聚集在操场的一角。看来大家都已经听过社长方才的演讲了,只是当时我正忙着与水泥墙嬉戏,社长说的那些话我全都马耳东风没听进去。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再说一次吧。」
把我带到并排站着的社员面前后,社长终于松手还给我自由。虽然给了我自由,相对的却又以视线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不得动弹。这里已经成为田径社的小小舞台了。若没有得到社长的允许,没有任何人能离开这座舞台。
「横寺,事到如今也用不着我再多做赘述了,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
「……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是什么陷阱?该不会打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曝光了吧?话说回来,也没什么曝不曝光的,我才没做什么亏心事咧,」
「你在慌什么啊?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
「咦?什么时期?不就是女生的衣服越穿越轻薄的季节吗?」
「没错,不对,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从下个星期开始就是七月了,也是三年级最后的夏天了。这种事虽然应该等高中联赛结束后再说,不过我想早点整顿好接下来的社团体制。」
「嘿——那还真是辛苦耶——」
「你怎么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啊,下任社长。」
连手指都因长期接受阳光的洗礼而被晒成了小麦色,而她的手指直直指向的是——我吗?
「……奇怪?」
「干么转头,我对你可是有很高的评价的。」
看起来仍是平常那副好像快要生气的表情,但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应该是在称赞我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钢铁之王称赞别人耶,说不定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没看到摄影机突然蹦出来,社员们也没有拿出「成功骗倒你了!」的标语牌。每个人都以相当微妙的表情紧盯着我。
在我们田径社,帝王的命令可是凌驾所有律法之上的。只要她说是白的,就连乌鸦也会变成白的;她要是说跑,连雨丝也会跟着飘动前进。她说的话永远都是正确的。就算不正确也会被扳成正确的。
可是现在,她到底对谁指定了什么事啊?
「呃,这是什么计谋之类的吗……?」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下一任社长最好是能成为所有田径社员的榜样。横寺自从加入我们田径社后,从来没有请假休息过半次,也不会故意跳过训练前的暖身操,再加上你的成长有目共睹,怎么看都是我们田径社的一大珍宝啊。」
「这……这太言过其实了啦!」
「不过像刚才那样动不动就会出神忘我的坏习惯之类的,你当然还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尽管如此,你还是能抬头挺胸接下这份荣耀。我想大概没有其他男人能像横寺这么深爱田径社了吧,你们所有人也得以这个男人当作标竿,认真地贯彻身为田径社员该有的自觉与风范。」
社长用威风凛凛的态度下达命令,长长的马尾随风飘扬,她的理念也同时传达到更多人心中。
看来水泥墙的秘密应该没有曝光才对。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变得更棘手了。
在场所有社员全都用恨之入骨似的目光瞪着我,大家的心情我都确实接收到了。居然敢对钢铁之王谄媚献殷勤,你真以为能成为二代帝王吗?拜托饶了我吧。不过是被夸了几句,可别太自以为是了——
虽然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但我的确是个很积极的田径社员。我没有败给跟身陷地狱没两样的斯巴达训练,还比任何人都快开始自主练习,跑五千公尺的成绩也有显着的成长。
若问我为何如此积极参与田径社的练习,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泳装啊。痛苦的地狱与极乐天堂只有一线之隔,勤做伸展操是因为可以把手撑在水泥墙上,和大家一起跑时只要早一点抵达终点,就能有更多时间坐在水泥墙旁好好休息的关系。
现在居然要我担任下任社长?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想自找麻烦呢,而且这对认真参与田径社练习的那些人实在太说不过去了。这跟我预期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社长,我、我很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嗯?」
「这跟我喜不喜欢田径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我——」
「唔嗯?」
「我一开始加入田径社,其实……该怎么说呢,其实是因为有其他的目的……」
「不用顾虑那么多,你就直接说出来吧,我会保障你的言论自由。」
钢铁之王颇不耐烦地以脚尖在地面上触点了几下,隐藏在其中的是宽容与完全相反的恐怖压力。
『我虽然保障你的言论自由,但可不保证你说完后还能保有自由喔。』
刚才那句话直接被切成副声道了,言语的魔力真是恐怖啊。
「好了,你想说什么?我就在这里听你说。」
『只是听你说而已喔。』(副声道)
从那险峻的目光,我根本无法探测究竟其中酝酿了多强烈的杀气。钢铁般的巨大压力如同漩涡紧紧缠覆住我的身体。在帝王跟前,谁有种反抗造次?她要是认真起来,可没有人制止得了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我必须说出来才行,要不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该怎么说才好呢,这件事真的非常难以启齿,也就是说,就是那个……」
「说个话也磨磨蹭蹭的烦死人了,给我说清楚,清清楚楚地说明白讲仔细!」
「我就是为了成为社长的继承者才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能够成为下一任社长,我真的感到太光荣、太感激了,就让我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接下这个神圣的任务吧,」
「嗯,我早就知道横寺一定会这么说!可别让我的期待落空啰。」
「……啊!」
我急急忙忙遮住自己的嘴,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社长满意地微微颔首。等她引退后一定会垂帘听政,操纵乖巧温驯的新社长,给予比现在更加严厉无情的指导吧。我感觉得出其他社员都在这一刻发出了沉默的无奈叹息。
我也很想仰天长叹啊。
眼前出现了心境写照的幻影,那是一条一望无际的灰色单行道。四周都被铜墙铁壁包围了,映在地面上那抹深灰色的小小身影似乎就要被无限扩张的世界吞没了。
这家伙还能有多没用啊,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我是个很容易被误会的人。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

心想如果把走廊擦得亮晶晶,也许就可以从光亮的地板反射窥探女孩子裙底的秘密,于是我拼了命地拿抹布由上往下把小学的走廊擦得光可监人。
『五年一班的横寺阳人同学。平日就不忘贡献一己之力维护公共设施的整洁巴啦巴啦巴啦……』
于是我在全校师生面前受到了校长的表扬。其实我比较希望能努力贡献在女孩子身上。
如果上学的路上出现什么路障让女孩子只能跳着躲过,说不定就能窥见她们裙底的秘密了,为了让路旁的杂草成长茁壮,于是我努力的浇水灌溉。
『这位同学深爱大自然,由于有他三年来的努力,原本毫无风景可言的校园周边环境也摇身一变成了优美的花草小径,这位国中生的巴啦巴啦巴啦……』
于是我受到当地的电视台采访。同样是花,我还比较想看女生裙底花朵图案的小裤裤。
如果把脚踏车骑得飞快刮起一阵风,说不定就能窥见女孩子裙底的秘密,于是我不顾旁人投射来的异样目光,从早到晚不停踩着脚踏车。
『这位了不起的高中生骑着脚踏车追上抢匪,让我们能顺利逮捕犯人!警察特别颁给他感谢状巴啦巴啦巴啦……』
我一跃登上了流通全国的报纸版面。与其这样,我还比较想捕获女孩子的芳心咧。
我这个人也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遇到这种状况,我也会适当地应付个几句。
从国小到高中,我根本没有半点成长。再加上最近脑子里想的都是「好想看女生穿泳衣、好想看女生穿泳衣」,搞到烦恼也与日俱增。如果说看到穿泳装的女生就能估算出对方的三围,而且这样的家伙在社会大众的印象中还是个好人的话,那实在非我所愿,而且也很丢脸。我也想让大家看看真正的我啊~!
不,这样似乎有点太刻意了。
说老实话,我只是想要过得自由自在而已。我想要花更多时间用来思索关于女生的一切。我想看到女孩子各种不同的样貌。不管是裙子的外侧或内侧,我都想要一亲芳泽,我就是想跟女生变成好朋友嘛。
不过田径社的社长当然是个例外。别扯什么恋爱了,要是受到有洁癖的钢铁之王支配,整个社团的未来也未免太黯淡无光了。
退出田径社之后,「这里就是学姐的教室吧,明明同样都是教室,学姐的教室感觉就是比较特别呢,话说回来现在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耶,要不要把门关起来呢,欸嘿~~」我真想体验一下放学后的幽会啊。甚至做出更教人无法原谅的「你忘了带外套啊,真拿你没办法耶,那我的外套借你好了,可是我也只有一件,所以我们一起穿吧,呵呵~~」我也想改良一下桃色发展俱乐部(注5)的歌词内容啊。要是这样也不行的话,至少至少……至少该找个更认真的人来当社长吧。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吗?

注5 及川光博主唱的「今夜,在桃色俱乐部」。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改变过。明明只要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就行了,但我总是会为了保护自己而说些言不由衷的反话。
为什么愈是重要的时刻、遇到愈是重要的事情,我愈是没办法开口说出真心话呢?好听的表面话我倒是能劈哩啪啦说个没完,但真正重要的那些心底话却苦苦无法化成言语传递出去。

放学后的归途。夏季太阳西落的速度相当缓慢,可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在柏油路面上徘徊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不想直接回家,于是我晃到了附近的儿童公园。
停下脚踏车时,早已占据公园长椅的家伙豪气地用力拍了拍手。
「哎唷唷,我听说了唷,你这个色鬼,居然接下了那种重责大任,真是让人嫉妒死了,你这个死混蛋!」
「你在说什么啦。」
「少跟我装傻。真不错耶,居然能引起钢铁之王的注意,还提携你当下一任社长啊!」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吵死人的家伙是跟我从小学时代就结下不解之缘的戳太。色胚→色胚戳戳→戳戳→戳太,以上就是这位天兵游走在色胚界的外号演进史。有一阵子他还会在每句话的句尾加上「色色」两个字,总之就是个只要一开口马上就会被当成白痴的家伙。
上了高中之后,由于我参加社团的关系,放学的时间也就凑不在一起了,不过这座公园正巧就座落在我们两人的住家之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为我与戳太的聚会场所了。
「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光是回想起来我就开始头痛了。」
「你可是受到美女学姐的提拔耶,少说那种不知足的话啦。你不怕天打雷劈喔?」
「可是你想想看嘛,那个人可是钢铁之王耶。虽然是个大美女,但这不是更奇怪吗,」
「你是指什么?」
「就算是钢铁,一般也该用钢铁美人或钢铁公主这样的称号吧。」
我边说边坐到立体方格铁架的一角。
稍微想了想,戳太脸上勾起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光是『王』这个字眼,就可以感觉得出前途一片黑暗,『我已经舍弃女人的身分你们别想活过今晚!』之类的可以尽情发挥耍帅呢。」
「那是让人无比困扰的帅气吧……」
我一开始当然也曾对钢铁之王怀抱着一丝小小的期待啊。她的容貌在高年级的女学生之中也是足以争一、二名宝座的大美人,只要是男人都会躲在棉被里偷偷幻想跟她发生些什么事的啦。
但那样的幻想就像缥缈虚幻的夜露,一眨眼就消散得无影无踪。那些搞不清楚自己有几两重还敢跟帝王求爱的唐吉诃德们,全都被她一拳打趴在地。钢铁之王完全没把恋爱或玩乐之类的事放在心上,她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拼命地锻炼自己。而且她还强迫所有社员也得变得跟她一样,所以我们田径社绝不会有那些花花草草的花边新闻。
她明明是个好看到令人屏息的大美人,却也是个不允许他人随便亲近的铜墙铁壁。用电玩术语来说,就是那种无法攻略的角色。
「算了啦,有什么关系嘛。不如你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把你的青春赌在田径上吧?」
「这种话你早十年就该说了。事到如今,我哪还可能办得到啊。」
「你在说什么啊,小兔子。人生才没有什么事会嫌晚咧,现在开始也不算迟啊,你就努力成为田径界的明星吧,」
「戳太你是在胡诌什么啊,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你,我跟戳太都是一样的啦。」
这家伙在说什么热血的蠢话啊。他最近该不会迷上那种种类的片子了吧?那种成为热血教练和漂亮的女选手这样那样乱搞未满十八岁不得观赏的片子。
「嘿嘿嘿,你这家伙还太甜(注6)了啦,差不多就跟虎屋的羊羹差不多甜吧。」
「咦?」
「我已经摆脱好色这回事了唷。」
「是吗是吗,那我也来摆脱轮回转生看看吧。」
「看来你连一公厘都不相信我嘛,自己看清楚啦,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特地在这里等你啊!」

注6 日文中的太甜也有太轻涩、天真、不成熟的意思。

戳太拉开放在身旁的背包拉链,从里头拿出一堆东西来。我刚刚还在猜那个背包塞得鼓鼓的到底是装了什么东西啊,原来里头全是书跟录影带……嗯嗯?
「这、这个东西!这东西不是价值好几万元的迎春姬始(注7》大全吗,还有那个是因为有瑕疵而被出版社回收传说中的大腿探险队!连被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街角泳装选拔赛也有!这些可都是稀世珍宝耶,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些我全都不要了,想说就拿出来全部卖给你啊。」
「什么?」
我不由得深深凝视起戳太。他一脸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之前我到戳太家玩时,只是开玩笑地做势要把可尔必思倒在写真集上就被他揍了一顿耶。当时他气到两眼布满血丝,货真价实赏了我好几个拳头耶。
所以说,现在就流口水说不定还嫌太早了点。他不晓得会哄抬价格到什么程度?我该怎么筹钱呢?话说回来,就算只剩一颗肾脏应该还是可以过生活吧?
「喂,色胚,你知道非洲的小孩为了过生活,必须出卖自己的内脏这个残酷的现实吗?」
「……大、大概吧?」
「身为同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么过分的事情发生,可是我的存钱筒里已经一毛不剩了。只好拜托我的好朋友,你可以捐一百块给那些孩子吗?只要一百块,就能让那些孩子暍到四十公升干净的水了。」

注7 姬始为日本历法,标注为可以开始吃较软的米饭的日子。

「一百?咦?你是说一百块吗?」
戳太用菩萨般溢满慈悲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想到要去卖内脏啦,不过跟我想像中的价格落差也未免太大了吧。这种事是很了不起,是很了不起没错啦。但这个一想到非洲巨乳女就会感到兴奋的色胚,说出口的台词竟跟好色扯不上半点关系。
话说回来了,他打算放弃这些珍藏的宝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腋下的三角地带。」
「啊啊嗯?」
「从T恤领口若隐若现的锁骨凹槽。」
「没有。」
「光滑柔软的肌肤上微微凹下去的小肚脐。」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居然连可以拿来彻夜长谈的人体三大凹槽都激不起你的反应,戳太,你生病了对不对!」
「我只是觉醒了,关于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绵延的浮云、低啭歌唱的鸟儿、绽放的花朵,比起女人的肉体,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更多重要的宝石等待我们去采撷啊。」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应该是福音吧。」
带有透明感的双眼像在遥望着远方的犍陀罗(注8)般,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
现在应该还赶得及下午的门诊挂号吧……注意到我悲伤地陷入沉默中,戳太突然笑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说福音可能有点语病吧——对了,你知道一本杉的山丘上那只被祭祀的猫吗?」
「你是说不笑猫吗?」
努力让因混乱而停滞不动的脑袋重新启动,我也朝西方的天空悄悄瞥了一眼。若是爬上立体方格铁架的最高点,就能越过家家户户的屋顶,远远望见市郊外那座只有一株杉木伫立的山丘。绿意繁盛的草原形成一座高台,最顶端耸立着一棵树龄老大的杉树。不晓得是不是哪个人的恶作剧,总之在那棵大杉树的根部就放着一尊猫咪的木雕像。
大家都叫它「不笑猫」。
因为有着类似招财猫却又不尽相同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人们会去参拜的地点。
「那你有听说过那只不笑猫会接受供品和具有神力的传言吗?」
「你说供品……和什么?」
「哎呀呀,你不知道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有个年方十六、长得相当好看的年轻人,总是忍受着坏心眼的大人不断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暴行.然而这个世界的风波从没有停止的一天,古文老师说什么期末测验的考卷无法给分,硬是发生逼人重考的鸟事,这件事就发生在今年三月!」

注8 梵文Gandhara,古代印度西北部的地名。

「……戳太,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吧?把这种事拿出来讲,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况且你根本没有为了考试而念书,要补考也是自作自受吧?」
「讨厌,人家在说话不要随便插嘴啦,考试时我可是照着你的答案抄的耶,明明我都有好好准备考试啊,但老师偏偏说我的答案卷不知去向,真是吓死人了。总而言之,等待着我的就是一个礼拜后的补考啦。就算我能解读光源氏的行为,恋母情结和萝莉控也救不了我啊,只看了这一点也没什么意义嘛。不管把课本打开几次,我还是只看得懂病娇、傲娇、人妻、大小姐和乡下女孩,就算能做出一张属性列表,也完全搞不懂其中的文法。那篇文章实在太色了啦。这一切全都是烦恼、都怪这无法切割的烦恼啊啊啊啊……」
戳太从长椅上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朝空无一物的天空做出夸张的举动。
这下我总算放心了。戳太的内在还是没有改变嘛,既然没事就好。我拿出一百块的铜板放到他面前,动手把眼前的珍藏秘宝全塞进自己的书包里。
「就在这时候,我听说了关于那尊猫咪木雕的传言。只要献上供品,就能拿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换给需要的人,跟普通的招财猫正好相反。有些猫是会招来好运、有些猫是会把你的东西拿走。说到不需要的东西,当然就是烦恼啰。就在这时,年轻人突然有个想法。说到烦恼,当然就是他一直小心珍藏的那个啰。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抱枕啊。一把那玩意儿献给不笑猫之后,哎呀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仅烦恼完全消失,连古文也念得吓吓叫咧,在、在此、在这里、就在这里、动词的五种变化,平安无事地度过补考到了现在,别提烦恼了,我每天都过得超轻松的,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美好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就趁你还没改变心意前回家吧。真是太感谢你了!」
「呜喔喔喔喔!居然被那么慎重其事地道谢了,这种感觉真棒,太感恩了啦……!」
我用力踩着脚踏车的踏板离开了公园,身后的戳太不晓得在鬼吼鬼叫什么,不过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塞得满满的书包在车篮里颠簸的上上下下弹跳。太棒了太棒了,戳太那家伙为了逞一时之快,想当贤者却铸下大错了。
这些宝贝已经是属于我的了。不管谁说了什么,都是属于我的啦。

*

「……他没打电话来。」
吃过晚餐、看了电视、洗完澡、又花了一个小时监赏那些宝贝。夜都已经深了,我的手机却连一次震动也没有。
还以为等戳太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求我把这些东西还他咧。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居然用区区一百圆贱价卖出人类的睿智作品,实在太高尚了,戳太才不是那种有着高尚品德的男人呢。难道说戳太其实是女人吗?没有人希望看到叙述性诡计,而且我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诡异的事态发展啦。
——如果是这样,那戳太的烦恼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古文补考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他的脑袋冷静下来了。难道说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看过这些宝物吗?是那个曾经和我热烈讨论在高速公路上要飙多快的速度感受到的风压才会比较接近胸脯触感的戳太耶。还是说……那是什么超越人脑知识的未知领域吗?
窗外,隔着夏季的夜幕可以窥见只有一棵杉树矗立的小山丘。
在家家户户点燃的人工灯火映照下,只有那里仍渲染着一片漆黑沉静无语。
我又想起戳太热切诉说的——关于不笑猫的传说。
「只要献上供品,就能把自己不要的东西硬塞给别人了。」
咕噜,喉头上下滑动着发出吞咽声。
说到我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表面功夫啊。什么「能当上下一任社长是我莫大的荣幸」,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并非真心的表面话。今天换成戳太,他一定会说「开什么玩笑啊,蠢到我都不想说话了」吧。戳太的优点就是他很诚实。讨厌的事就说讨厌、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跟我有着天壤之别。
都怪我这张爱说表面话引来灾厄的嘴,才让我没办法自由自在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如果我能不输给钢铁之王施加的压力,一五一十地讲出真心话,就能更接近梦想中的泳装世界了呀。
「反正祈求又不用花钱……」
溺水的人都会想找根救命稻草。而我现在正身陷言不由衷的泥淖之中。自作自受还让自己那么痛苦,这根本连笑话都称不上啊。
所以说,笑不出来的我是不是也该向不笑猫祈求看看呢?
目标是一本杉的山丘,那个看起来有点怪怪的猫咪木雕像。

把脚踏车停在山脚下,我小心翼翼地从栅栏的缝隙间穿过。
这座山丘似乎是块私有地,四周也有用铁丝网围住,但应该没有人管理吧。杂草任其丛生,地面干涸荒芜,连防止外人进入的铁丝网都破了好几个洞。不过倒是没听说小孩子跑进来玩被责骂之类的事。
靠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背着硬是被我对摺绑起来的抱枕,气喘吁吁地攀上未经开发的兽道,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达山顶了。这座山丘并不高大,只有一棵年老的杉树,彷佛支撑着整片黑夜般朝四面八方伸展着枝桠。
而杉树的根部,不笑猫今晚仍旧伫候在此。
它的脸差不多在我的膝盖高度。三头身外加用两只脚站立,看起来冷硬极了。明明它的脸上也雕出眼睛、胡须和鼻子,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不出半点表情。一般的招财猫都是举起一只手,但这只猫却是高举两只,爪子还正对来人。创造出这只不笑猫的家伙说不定是个有点天然呆的家伙吧。
说得好听一点是严肃,难听的话就是思心了。虽然不晓得它是什么时候被放置在这里的,但总觉得这尊不会笑的木雕猫像好像会放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啊。如果是这家伙,确实很可能会成为那种背负了奇怪流言的主角。
因为手电筒的亮光会引来蚊虫,电源一切掉,周围马上就被深浓的黑暗色彩笼罩。我把抱枕放到猫咪面前,准备立刻来参拜祈愿……虽然这么想,但在许愿前又忍不住犹豫起来。
「唔唔嗯,用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吗……」
解开用来捆绑的皮带,拍了拍抱枕让它恢复原状。这是小时候不懂事,和戳太一起邮购买的东西。
我还有帮它取名字喔,这颗抱枕的名字叫「芭芭拉小姐」。
布料上头印的应该要是我当时很喜欢的偶像图像才对,收到芭芭拉小姐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抱枕套上印的居然是像从外太空跑来袭击地球的外星生物般吓死人的异次元图案。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可以退货,又没有勇气把这颗枕头当作垃圾扔掉,我和戳太只好把抱枕互推给对方负责。像是一场持续好几个月的拆解炸弹游戏。说到最近,为了庆祝上了高中,我还偷偷地把抱枕塞进戳太新买的置物柜里。但今年三月抱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回我房里的衣柜中。
说到三月,就是戳太跟不笑猫像许愿的时候嘛。虽然他说已经把这颗抱枕当作供品献出去了,但与其让它在外头承受风吹日晒,还不如放在我的衣柜里呢。这次我又把它拿出来向不笑猫许愿,我想这也是芭芭拉小姐的希望吧。
「会因为供品是抱枕而感到开心的神真的没问题吗……」
可是它都达成戳太的心愿了啊,而且我又想不到其他适合的供品。还好现在是大半夜,要是被人看到我抱着芭芭拉小姐走在路上,真不晓得又会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
喀啦……忽然传来小石块被踢动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会是谁啊?警察吗?有个用皮带绑着类似人型的物体走来走去的诡异高中生,把他依扰乱社会的罪刑逮捕吧,搜索住宅、珍藏的宝物全部遭到没收,毫不留情的丢弃,不如让我死了干脆。
如果不是警察……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出现在眼前的人若是钢铁之王,她一定会气得要命,「抱枕是软弱之人的证明,你实在是可恶至极。」说不定还会把我狠狠打到断气为止。可是我真的没有这种极端的变态兴趣啊。
我就跟住附近的邻居还有上同一间学校的那些人一样。才不想被取什么「芭芭拉小姐的情人」这种不名誉的绰号,度过晦暗的青春呢。
不管是精神上的死亡或物理上的死亡我都不愿意啊。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就在我还想不出办法时,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也离我愈来愈近了。对方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或停住脚步的打算,不用怀疑,那个脚步声的确是以一本杉为目的而逐步接近的。
手电筒的亮光在不远处晃动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所剩无几了。还剩下几公尺?可恶啊,这下不管是警察也好、钢铁之王也好、还是什么其他毫无关系的人都好啦,与其在这边不知所措的烦恼,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我站起身的这一瞬间,立刻就跟来人撞成一堆了。看来那个人比我以为的还要更靠近我所在的方位,也或许是一片漆黑让我目测错误。欵嘿嘿,真是失策耶。现在可不是学小呆瓜耍笨的时候。
「噫唔,咦……讨厌,是变、变、变……!」
「怎、怎么回事啊!」
有谁发出了尖叫,我也忍不住叫了出来。手电筒掉在地上,正好照到我准备献给木雕猫的供品。在枝叶繁茂的一本杉树荫下,手电筒的电池因为遭到撞击使得光线时明时灭,让芭芭拉小姐看起来简直诡异透了。就像那种什么绝对不能看见的脏东西。
咦,像是什么呢?
答案就是——一具遭到狠狠玩弄还被残忍遗弃的赤裸身体。
「啊呜啊呜啊呜,有变态啊,现在要找警察比较好还是救护车比较好,果然还是要找警察吧!」
「这、这跟警察一点关系也没有啦,芭芭拉小姐本来就没有生命,所以不用担心啦!」
「我、我跟警察先生有很密切的关系喔,对了,我忽然想起我找电话亭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
是个从没听过的女生声音,但我也很清楚这是在遇到变态时会有的害怕语气。
「等等等等,在那之前我们先好好谈谈啦,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没有什么误会还污秽啦,我什么都没看到!原本的设定就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啦,」
「你刚才说设定?这种设定等会儿一定会改变的对吧?」
「当然啊,全日本的警察先生都站在我这一边喔,警察先生可是很厉害的喔,对你这种变态来说,根本就是无敌的喔!」
女孩子的悲鸣声正以倍数不断扩大音量,而手铐与监狱也以加速度朝我接近当中。如果就这样回到镇上,我的生命值一定会遭遇到莫大危机的啦!
在女孩子准备转身离开时,我也同一时间抓住了她的手臂。沉默,接着是胶着。危险的平衡。
就像猫咪与老鼠鼻子贴着鼻子,窥探着彼此的下一步动作。
但这样的平衡转眼便崩塌了——
「讨厌啦讨厌啦讨厌啦,这种事跟不爱的人是没办法的啦!」
「现在又扯到哪里去了啊?你只要乖乖地安静下来,我一定会很温柔的,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了嘛!」
「不管是温柔的还是激烈的我都不要啦!我实在是太不幸了!」
「你先冷静一点,总之先冷静下来再说!」
女孩子开始扭动身体拼命挣扎,我也只能再次使出交叉锁喉功困住她。
她拼命想逃,我则是拼命地制伏她。当拼命与拼命互相碰撞激荡,脚下一个踉呛,我们一起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两人贴在一起。我的膝盖不晓得碰到了她的哪块肌肤,女孩子全身上下的肌肤果然都很柔软啊,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些不该想的事、又置身事外地觉得想着这种事的自己实在有够变态的,在犯罪者的界线边缘蛇行来回。
「我一点都不好吃啊!我长得这么衰又没胸没屁股的,就算吃了也只会觉得很难吃而已啦,我是跟你说真的,要我赌上这条命也可以喔!」
「别用那么悲伤的方式赌上自己的性命啦,你应该要更爱惜自己的生命才对啊!」
「如果是为了身体,就算要我赌上心或是生命都无所谓啦,在身体检测时,我是班上最飞机场的女生喔,只要再等两年,我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好吃的,所以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我、我真的很想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完美啊……!」
女孩子挣扎的力道突然变弱了。黑暗的夜幕遮蔽了视线,让听觉变得比往常更加灵敏。
这个女孩子正在哭泣。
眼泪扑簌簌地滴下来,鼻水也随着一抽一吸的动作管不住地流了出来,眼前这个女孩正绷紧了稚幼的身体号啕大哭。
托她的福,我原本陷入混乱状态根本派不上半点用场的空白脑袋,此时就像被铁槌用力狠敲了一记般顿时觉醒了。就算即将要变成罪犯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我还是有自己的原则啦。让女孩子哭泣的男人最差劲了。不管打破了怎样的原则或原理,只有让女孩子哭泣这件事是绝对不行的。
我抓着倒在地面上的女生肩头,慢慢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听我说,芭芭拉小姐只是颗抱枕而已!」
在我的臂弯间,感觉得出她纤瘦的肩膀都僵直了。就像纤细的玻璃制品般,那么脆弱易碎,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捏碎她了。
「那个不是人,是我带来的收集品啦!我是冤枉的,而且我一点也不危险!我从来没有把女生推倒过,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大男生啊!」
怒吼声回荡了整座山丘。我已经把表面功夫或体面什么的完全抛诸脑后,只是一股脑地吼出自己最大的音量。
拿起掉在一旁的手电筒,我把光源照向被对摺起来的抱枕。并不强烈的光线在周围晕出一层光圈,那只是一团布而已。是青少年的烦恼象征。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在漫长的、非常漫长的沉默过后——
「……那这就是……你第一次推倒女生啰?如果你真的是安全又清白的人,可以请你立刻从我身上离开吗?」
回应我的依旧是充满猜忌的答覆。不过光是她已经不再大吵大闹哭给我看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我松一大口气了。
说到这个,对于那些带有强迫意图的影片,我是连根食指都不为所动的。女孩子哭泣的睑孔完全没办法让我兴奋起来。这就是我的原则。在选择要下载的影片时,这种绝对的坚持也帮了我不少忙。
这是个闷热的夜晚。青草气味浓郁得快令人喘不过气,月亮躲在云层里,仅能靠着手上的手电筒看清周围的景象。光线四下逡巡游移,我们决定坐到杉树的根部去。彼此之间相隔了两公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跟这只木雕猫像许愿,希望它能把我的表面功夫给变不见啦。」
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大半夜抱着枕头在这附近闲晃,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这个女孩子。
女孩把她带来的纸袋捧在胸前,一个劲地盯着地面。她的身形看起来好小。光以身高来说,就算说她是个小学生也不足为奇吧。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应该很可爱才对。总觉得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她。
「啊,供品的事可不是我胡诌的喔,我朋友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不用担心,我也曾听过这个传一百,看来这个传言似乎已经流传开来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就是了。」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孩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面向我。
「你说的那个社长,真的那么恐怖吗?」
「就算是注射了兴奋剂的推土机都还没那么恐怖啊。」
「你是说推土机吗?」
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劲,女孩出声回应的同时也笑开了。虽然还有些沙哑,但那是宛如铃声的美丽女高音。
她似乎用手臂用力抹了抹双眼,然后发出喀沙喀沙的响声打开怀中的纸袋。她朝我伸出手,可是构不到,于是维持坐在地上的姿势往我的方向移了几步,然后把什么东西递到我的手上来。
「这个是……肉包吗?」
「是的,虽然已经冷掉了,不过那个请你吃。」
「谢谢。」
我和女孩又陷入沉默一会儿,在缩短成一公尺的距离下,手里各拿了一颗肉包。肉包已经失去温度,但用来填饱尖叫得很累的肚子刚刚好。她真是个善体人意的好孩子。
我很想问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拿着肉包子在外头散步,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要是太烦人的话,感觉就跟变态没两样。不管是谁都有想独自在夜晚散散步的时候嘛,我有时也会想一个人散步啊——比如邮购买了烂东西的时候。
她比我还要快吃完手中的肉包,又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家的家训是只要是曾污辱过自己一次的男人,就得让他负责任一辈子才行。所以,你可要做好觉悟喔。」
「咦!」
「……开玩笑的啦,你也用不着发出那么不情愿的声音吧……」
寂寞的叹息声悄悄融解在黑暗中。
才不是呢,这也是表面功夫啦,都是表面功夫跟好面子才让我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啦,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啊,表面功夫真是烂透了差劲毙了,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灾害啦!
听完我的解释,女孩也不晓得到底懂了没,只见她又再次叹了一大口气。
「……表面功夫真的是那么糟糕的东西吗?」
「对我来说是啦。像刚才也是啊,如果我能一开始就坦白说出『这个抱枕的事是个秘密,请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喔』的话,根本就不会演变成这么麻烦的状况嘛。」
「麻烦……」
「啊,不是啦,我所谓的麻烦是指——这样我就用不着对你做出那些过分的事了——的意思啦!」
「没关系啦,反正我本来就是个爱哭鬼。」
用微弱的声音轻喃了几句,说着说着她似乎又快哭出来了。
「爱哭鬼也有分好的爱哭鬼跟不好的爱哭鬼嘛!」
「那我是哪种爱哭鬼?」
「咦?唔,这个嘛……其实也用不着每件事都一定要分得一清二楚嘛……」
「如果你想安慰我,应该要负起责任安慰到最后嘛!」女孩闹别扭似的出声。就算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也能猜得到。现在她一定气到脸颊都鼓起来了吧。说到底,她根本就是个情绪起伏很激烈的小孩子嘛。
我不由得笑了,女孩也无可奈何似地跟着笑了。我没有妹妹,如果是像她这样的,我还真希望能有个一打呢。
「我想变得更成熟一点,不要老是动不动就哭泣或生气,希望能把真正的情绪隐藏起来。」
「女孩子把喜怒哀乐清楚地表现出来应该比较可爱吧?」
「才没有这种事呢,我讨厌自己老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了,参拜,我们要不要一起向木雕猫像许愿看看?」
「对喔,我差点忘记了。」
把剩下的肉包一口塞进嘴里,我重新面向猫像。
不做多想地双膝点地,低垂下头。身旁的女孩也摆出跟我一样的姿势。
我有点迟疑不晓得该怎么向猫像许愿,而且来这里之前也没有认真想过,只好用最简单的那种方式。就以新年到神社参拜的时候,「希望能和女孩子的泳装或短裙变成好朋友」这句年年都在默祷的台词当雏型吧。
「那个……希望表面话、谎话跟顾左右面百他的那些话都能从我的个性中消失。」
「那我希望我的真心可以不要动不动就表现出来。」
我们没做多想地各自把心里的愿望说了出来。
有点像是七夕的短签,单纯只是孩子气的仪式延伸出的许愿,这样的参拜应该也没多大意义吧。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在浓密的夜色里,不笑猫竟让我有种突如其来变得无比巨大的错觉。受到压迫的头脑感到一股灼热,接着热度缓缓移到喉咙,然后就这么不知所踪地消逝了。
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回过神时,我全身上下都布满了湿黏的热汗。
「……奇怪,你吃了我几颗肉包子啊?」
相对于我的手足无措,女孩的态度却显得泰然自若。我这样根本就像初次约会在鬼屋被吓破胆的没用男友嘛。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只有吃你给我的那颗啊。」
「可是我的肉包少了一颗耶。」
「应该是你自己吃掉了吧?在我吃的时候,你也无意识地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就吃了两颗之类的,你这样乱吃可是会变胖的喔!先别说这个了,时间已经很晚了,还是赶快回家吧,要我送你吗?」
「人家才没那么饿呢,你真是没礼貌耶,而且我也不会变胖啦。我家就在这附近,自己回家也没问题的。唔……」
女孩还是不死心,在附近来回走动想找回她遗失的肉包。
那我也差不多该准备回家了。
「……奇怪?」
我站在芭芭拉小姐面前睁大了眼睛。枕套上还是那幅教人深感遗憾的图样,但用来把抱枕摺叠捆绑的皮绳却不见了。是因为夜色太暗的关系吗,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该不会是叫我大剌剌地带着这种东西回去吧,我就算对自己做出羞耻PLAY也不会有人因此受惠啊……」
一想到得载着芭芭拉小姐回家的悲剧,我不由得叹了一大口气。
——事后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当时我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虽然是我们自己主动许愿请求的,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只能说我们实在太小看不笑猫的能力了。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12 编辑


2.为了什么而喜悦,又有谁变得不幸

「喂,戳太,说到夏天你会想到什么?」
「热辣辣的太阳,干涸的大地,喔喔,亲爱的母星啊,我在这里发誓我们一定会互相帮助努力活下去的……」
「……看来你的脑袋还是没好啊。」
「哎唷唷,我可是很认真的耶,为了减少二氧化碳排放,我每天都会停止呼吸一小时喔。」
「一些基本的地方还是没变,这样我也放心一点了。」
和平的朝阳如此炫目。鱼贯下了公车的学生们三二两两往校门方向走着,我和戳太各骑着一辆脚踏车并肩而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学了。
「话说回来,你今天不去晨练没关系吗?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间遇见你耶。」
「当然有关系啊,我该用什么藉口才能躲过社长那关呢?都是因为昨晚又是绑起来又是抱来抱去还把人家推倒又让女生哭了的关系,我才会累到睡过头嘛……之类的理由你觉得怎么样?」
「别把片子里的剧情跟现实搞混了,你可得和现实奋战才行的唷。」
「我说的都是事实啦,我的掌心还残留着那个女生身上的温度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那就祝你幸福吧。接下来换我问了,说到夏天你会想到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藏在衬衫底下服贴着背部肌肤的胸罩线条!还有掺杂汗水的情色气味啊!」
正好遇上红灯,我们也停了下来。坐在脚踏车的坐垫上往周围环视一圈,多亏了热到让人出汗的气温,眼前是一大群女生们不自觉显现出溢满情色的姿态,而我的脸部肌肉也不受控制地荡开满足的笑意。
「例如说那个!喔,还有那个女生也是,哇啊,真是太棒了!」
「……我说啊,我已经很清楚你是什么人了,所以你想跟我说那些东西是无所谓啦,可是……」
「可是什么?」
「我劝你还是别指着别人说那种话啦,这样对你以后的校园生活也比较好吧?」
周围的女生们正用一种看到烂掉的甘蓝菜般极其厌恶的视线睨视着我。我这才慌慌张张地收回手指。
「真是糟糕……因为她们的胸罩痕迹太明显了嘛,害我忍不住就兴奋起来了。」
像是要逃离腐坏的蛞蝓,女生们加快脚步跑过已经闪起绿灯的斑马线。
「哇喔——你今天从一早就发威了喔,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昨晚真的做了那么开心的梦,让你现在干劲十足吗?」
「不是这样的啦……而且要说干劲十足的话,应该是戳太的宝贝们带来的影响吧,那些让人猛喷汗的DVD实在太棒了。跟女孩子一起做仰卧起坐的点子真是太新潮了啦,」
「嘿嘿嘿,对吧对吧,那些影片能够有效地被运用,我跟你还有非洲都会变得很幸福的嘛。」
「唔嗯……」
我忍不住歪了歪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我没办法解释,但总觉得贴附在身体四周的空气薄膜似乎变得比往常轻薄许多。

骑过斑马线,一进入校门就看到一道筑起的人墙。我和戳太也停下脚踏车往人群靠了过去。
「啊——……小豆梓的赞美时间又开始了。」
从人们的肩头往前方窥探的戳太了然于心似地耸了耸肩。
「……什么意思啊?话说回来,那是谁呀?」
「你搞什么鬼啊,该不会不知道小豆梓是谁吧?就是那个啊,四月时转学进来的大小姐嘛。」
「我不知道她是小梓还是小光啦,这名字还是第一次听到……啊,不对,先等一下,我是听说过有个长得很可爱的转学生转到我们隔壁班啦。」
「就是那个女生啊,她一进来就登上全学年第一美人的宝座了唷,而且动不动就有人跟她告白,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有名吧。」
「是个美女又有人缘还是个有钱的大小姐,这是哪来的完美超人啊,我从早到晚都忙着社团活动,名单里只有记录田径社和游泳社的女生啊。」
「没想到你还挺认真的嘛……嗯?为什么你会对游泳社那么熟啊?」
「这样啊——原来她就是小豆梓啊——对了,赞美时间又是什么东东啊?」
我被挑起兴趣了,于是伸手拨开人墙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我立刻就明白引起交通阻塞的原因了。离校门最近的楼梯口被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挡住了,眼前是犹如要进行决斗的对峙场面。
男方开口了——
「小豆同学,我喜欢你喜欢你最喜欢你超级爱你的,请你答应和我交往。」
简直像是从哪部文艺小说里节录出来,一点原创性都没有的台词从男方口中成串出笼。
而听完这段告白的小豆梓则回答:
「请你答应和我交往——是吗,那然后呢?」
还可爱的微微歪了下头。
那样的动作,让我一瞬间还以为见到了在大波斯菊间翩然起舞的小妖精。
那是个有着栗色柔软波浪长卷发的漂亮小妖精。是在高山山顶上悄悄绽放的大波斯菊。每当她眨眼时,长长的睫毛就会随之轻轻颤动,薄软的嘴唇微微张合,逸出如花之精灵般澄澈的声音——

「该不会这样就没了吧?就连红鹤在求爱时都会张开翅膀跳舞啊,你至少也算是个人吧?根本连进化前的猴子都比不上嘛,你连下等生物会有的求爱表现都办不到吗?」
奇怪?我的妖精消失到哪里去了啊?
小豆梓此刻的声音彷佛是盛夏的焚风,热辣辣地刮痛了整片大地。
「我并没有叫你开劳斯莱斯接送我,也没有要你在学校铺上红地毯等待我的到来,我不会向老百姓要求那种他们办不到的事,我的要求很简单,简单到就连黄金猎犬都办得到。就是在我要找你时,不管是在半夜两点、还是你人正在远方旅行、就算是你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都要立刻来到我的身边,这一点你办得到吗?你愿意为我抛弃一切,像只盲目的羊儿依从我吗?」
宝石般闪耀的双眼、染着淡淡粉红光泽的脸颊、对比强调出光滑项颈的皮质颈链。
若用画材行卖的高级边框镶嵌在她周围,把她的美貌当作一幅艺术品装饰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的一切一切,都如同妖精般美好动人,但——
「……哼,你办不到吧?我早就知道了,可以请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吗?你就像皱巴巴的蝉蜕完全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请你投胎转世爬回地面从幼虫开始重来一遍吧。」
小豆梓的视线充满鄙夷,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像是要挥开什么肉眼看不见的烦人昆虫一样。
告白的那个男生全身都僵直了。这也无可厚非啊。我记得知了要成虫得花上整整七年,这下完全没搞头了嘛。可以哭出来没关系的。瞧瞧他的表情都扭曲了,呼……还发出一声喜悦的叹息,
「……真是太感谢你了!」
男学生扭动着身体一副快要跪下来磕头谢恩的模样。现在是什么状况啊?
「可能是因为小豆梓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才会有那么强烈的差别意识啦。自从转学进来后,凡是向她告白的家伙全都被狠毒的拒绝,再也没办法振作起来啊。」
身后的戳太悄悄对我咬起耳朵。
「然后也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这方面有莫名性癖的男人就称这是小豆梓的赞美时间了。所以啰,就像是歌颂每天早晨的诗词啦,听说她最近的炮火没那么猛烈了,没想到今天居然火力全开给了这么大的优惠耶。」
「这到底是什么鬼优惠啊……没有自觉的变态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耶。」
「我怎么听都觉得你这句话超没自觉的,不过她长得那么可爱,家里又超级有钱,不管是谁都会想和她说说话吧。反正就算被狠毒的对待,只要适应就会慢慢成长了,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啊。」
小豆梓轻瞥了一眼那个向她告白的男生,优雅地叹了一口气后便马上准备离开。微卷的发丝如同美丽的花朵饰品轻轻摇晃。围在她周围的那堵人墙也像在美术馆里欣赏名画般,为她让开了一条通路。
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凛然孤傲地在山岭上绽放的大波斯菊。
「她真的好可爱喔,就连已经舍去烦恼的我,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灵受到洗涤了呢。」
「是喔——」
「外表跟家世都有了,老天居然同时把这两样东西给了同一个人,简直让人想大喊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啊,」
「是喔——」
「……是什么是啊,喂,你好像挺不当一回事的嘛。」
我再次抬眼仔细地打量一遍。在那条一体成型的颈链底下、在制服领口所系的蝴蝶结再往下一点,那仅有一点点的、非常微小的凹凸。不用实际测量,光是目测我就差不多知道了。
心里涌不出半点感慨。这只妖精的身体某个部位也有着如同妖精的迷你尺寸。
「因为那个女生表现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但却是个超级飞机场耶!」
就在这个时候,算我拜托大家了,比如在休息时间全班都吵吵闹闹的时候,忽然之间不晓得为什么每个人都突然安静下来,让那句脱口而出的发言在那种寂静无声的时刻听起来更是糟到一个不行,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种丢脸到家的经验吧。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请你们告诉我吧,现在就立刻告诉我。
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原本吵杂的气氛顿时成了一片空白.站在人群的前方,只有我的声音显得如此清晰。
「超级……飞机场……」
小豆梓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喃喃出声。也许她本人对这件事也很在意吧。她的嘴角微微抽搐,脸颊也渐渐染上红晕。
周围的人们全都讶异地别开视线。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喔,也不是我唷。遇到这种事的时候,该说是集团心理还是连带关系呢,总之实在太厉害了。不知何时周遭人群已化成潮汐悄悄退去,只有我一个人还愣愣地杵在小豆梓面前。
「……哈哈,你说的话还挺有趣的嘛。」
盯着犯人的大小姐双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迸散四溅的火光将盛开着大波斯菊的遍野山林都烧毁了,让花农业受到极大的损害。要是说错答案,这把无情的大火肯定会延烧到我的身上。
这时候千万不能自乱阵脚。冷静下来,我是只要愿意就一定办得到的那种人啊。要冷静地以绅士的态度解决这场纠纷才行。
「没、没问题的啦,你一点都用不着担心,虽然我百分之百是喜欢巨乳派,不过贫乳在这个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嘛,也有人觉得物以稀为贵啊,有些原理主义者甚至认为严峻的高山比不过平地上绽放的小小花蕾呢!而且飞机场就用不着穿内衣啦,这样换衣服也方便多了嘛。再说到不用怕变形,应该说原本就没有什么形可以变了啦!太棒了!你真是幸运耶!」
在我对她比出大拇指后,才发现我刚才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出口的话。虽然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没错,但还是得看时间、看场合、看眼前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啊。
我实在很不想和小豆梓对到眼,但这种时候除了偷窥她的反应之外也别无他法,于是我悄悄抬起视线往她瞥去——
——我要杀了你,死变态。
大波斯菊妖精的脸上清楚写着这几个大字。
「呵、呵呵、呵呵呵……真的还挺有趣的嘛?就像被没教养的坏狗狗咬了一口,这真是太有趣了……难得有这种机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个步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温和,但我看得出大波斯菊正处于喷火三秒前的状态,完全化身为火焰妖精了,而且肩膀还气到克制不了地微微颤动。她没有对我说出半句赞美时间的刻薄言词,只是若无其事地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但那个方向是校舍深处根本不会有人走动的地方啊。
我感受到男学生们投射在我身上的羡慕目光,可是我对那种事半点兴趣都没有呀。拜托不要这样.神啊,求求你救救我吧——
「等等,横寺得跟我走才行。」
光是散发出的气息,我就知道出声的人是谁了。
喀啦、喀啦……一边敲响手指一边登场的伟人。看她身上的T恤加短裤,就知道她一定才刚结束晨间练习——就是被我跷掉的那场晨间练习啦。就算用来射杀妖魔鬼怪都没问题的钢铁视线穿透了我的眼球,连深处的脑髓都被狠狠贯穿了。
「你干么啊……就算有话要说,也该遵守先来后到的道理吧。」
「这个男人马上就要面临生或死的抉择了,歹斗欧袋(dead or die》,况且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
「你、你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啦,明明只会说猴子英文的人还敢在那边嚣张!」
「嗯?你说什么?刚才那句话是在侮辱我吗?」
「噫……才、才没有呢……」
真不愧是钢铁之王,妖精和她根本完全没得比。光是用眼睛冷冷一瞥,就足以让小豆梓乖乖闭上嘴巴了。在钢铁之王面前要是能硬来,那就太没道理了,不过没想到这位大小姐还挺软弱的嘛。
居然能让两个女孩彼此争抢,我还真是个幸福的家伙啊。简直像做梦一样,可惜是恶梦就是了。一场灾难过去还有另一场在等着,本来以为已经逃过火灾了,诺斯特拉德姆斯
(注9)却突然掉了下来……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吧。神啊,我可没有要您拯救诺斯特拉德姆斯喔?

注9 Nostradamus。 一五○三至一五六六,法国著名的占星术师、预言家。

「横寺,这么晚才进校门,你到底是想怎样?」
钢铁之王岔开双腿气势万钧地站在我的面前。这模样太糟糕了。这个模样简直不像话啊。
「我才刚指名你成为下一任社长,你就给我无故缺席不来参加晨间练习,我应该说过很讨厌别人不把我的期待当一回事吧。我可以把你今天的表现当作是一种意见的表达吗?嗯?」
「咦、啊、短……」
「什么?想找藉口的话,劝你最好三思而后行,我也不想一大早就动手揍人。」
「短、短短、短裤……」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平常这时候我应该要扯些地球防卫队或秘密谍报组织什么的,出入意料的钢铁之王似乎还挺喜欢这种话题,而我也总是能轻易引开她的注意力,但今天却已经来不及了。要说什么来不及,就是我的嘴巴竟自动——
「短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社长,体操裤呢?平常穿的那件体操裤跑哪儿去了?就跟竞泳泳装一样,田径社的体操裤也是被施了魔法的宝物啊,充满束缚感的贴身体操裤本身就是种魔法呀,就是因为有体操裤的存在,我才能捱得过那种跟身陷地狱没两样的痛苦练习啊,要是没有体操裤,田径社根本就没有半点存在的价值嘛,你都加入田径社那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种基本的道理都搞不清楚吗,快点去换上体操裤啦,真是有够没脑袋的!」
钢铁之王沉默了。
不对,应该说她正露出一种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表情深深地盯着我。
我的嘴巴到底在说什么啊。居然在帝王面前吐出了内心真正的想法,这可是白痴才会干的蠢事耶,就跟那种把没打上马赛克的成人杂志直接拿到派出所推销一样毫无节操可言啊。
找个藉口蒙混过去吧,现在立刻想一个!
「啊、啊、啊呃……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我并没有打算说出——的确我每天都是这么想的没错啦……别管那么多了,快点去换体操裤啦……」
「……是吗?」
如铅般万分沉重的回应声传来,一切都结束了。具体来说,是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敬请期待横寺同学下一次的投胎转世吧。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半晌过后,帝王幽幽出声。无边无际的空洞寂静拜访了这个世界。周围的学生们都因害怕见证这场即将在眼前上演的钢铁灾厄而伸手蒙住眼睛。
社长眨了眨眼,啊啊,没想到她的睫毛原来还挺长的嘛,那双总是射出锐利眸光的双眼突然眯细了。
「横寺……你一定是累了吧,真抱歉我没有试着去理解你所承受的那超越一般人想像的痛苦。」
「咦,呃,那个……」
「没关系,你用不着全部说出来,你对田径社已经投注太多心血了。若非如此,你是绝不可能像这样丧失理智地胡言乱语,现在的你简直像个变态一样。晨间练习的事就算了,我看你还是暂时休息一阵子,不来参加社团练习也没关系。」
宛如耶稣基督的温柔训示。
这根本就是那个,就是医生在诊察病人时的态度啊。

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这不是我的脑袋。说不定我的脑袋也有哪里怪怪的啦,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这件事,所以就先搁在一旁别去理它了。
总之,我的舌头很不对劲。
平常就算我脑子里塞满了泳装,还是可以随口胡诲出宇宙哥吉拉之类的话题来蒙混过去,但今天我居然把脑子里的想法就这么脱口说出来了。简直就像近未来的战争中,仅有自己一个人还连个AT力场(注10)都没有就直接和敌人对战一样嘛。
在那之后,我又对班上女同学性骚扰了七次,被老师赶出教室四次。其他班级跟不同年级的学生特地跑来偷窥我则已经超过五十次了。

注10 absolute terror field,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

那个体操裤狂人到底是哪一个啊?就那家伙啊。嘿——没想到长得那么正常,真是太教人意外了。对啊,反正就是那个嘛。
——变态王子。
身为曾暴露在钢铁之王的獠牙底下却能毫发无伤活下来的第一名勇者,外人擅自为我取了一个外号。因为帝王曾说我是个变态,所以就理所当然成了变态王子。这可是近年来品味最差的外号了,简直可以跟好色戳太一较高下了嘛。
「不过,我觉得变态王子这个外号还挺适合你的啊。」
放学后,戳太亲昵地拍了拍我无力垂下的肩膀。
「开玩笑的吧,其实你很开心吧。」
「当然开心啊,你这个小混蛋,我都被叫做戳太了,你这家伙却没有半个外号,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啊,这么一来我们总算扯平了。」
「呜呜……为什么我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嘛……」
「变态王子啊,我要把那句台词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这是自作自受啦,」
咯咯大笑的戳太像个修道者对着我比出莫名其妙的印记手势。
「我现在是跟你说真的,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心里存在着烦恼的关系。唯有把万恶的根源去除掉,这个世界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怎么样,你要不要学我去跟不笑猫参拜一下呢?」
「我已经去参拜过了啊……嗯?嗯嗯?」
我想起了昨夜那场仪式。
该不会……我甩了甩头。不过是稍微许了下愿,我的舌头就因此被诅咒了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应该不会吧。
「喔喔,你也去了啊。供品消失了对不对!不笑猫的传说是真的啦,我带去献祭的芭芭拉小姐就在我稍微移开视线时咻的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呢。」
「什么?」
那颗抱枕应该是戳太觉得拿去当供品太可惜了,才偷偷塞进我的衣柜里的吧。那颗抱枕还在我家呢,才刚想这么回他,我却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寒。
戳太的眼神是如此认真,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你说消失,是怎么回事?」
「哪有怎么回事,就是蒸发、失踪、不知去向……你觉得哪种说法比较适合?愿望成真的证据就是带过去的供品会无缘无故的消失,但如果真的是遇到绑匪,那他的手腕也真是太高明了。要是平时的话,我应该早就跟警察报案,要他们赶快去把芭芭拉小姐救回来了吧。」
我打从内心深深吐出一口气。戳太不是那种很会开玩笑的家伙。
如果不是玩笑的话,那又是什么?
供品消失了?献上的供品又出现在我的房里?戳太消失的烦恼。没有消失的我的芭芭拉小姐。在我许愿之后,消失的是——?
我觉得自己好像扯上了什么麻烦。谜底的碎片都还拼凑不起来,但已经能隐隐约约察觉出整体的轮廓。可是,那种事应该是骗人的吧。
看我一脸茫然的模样,戳太大概以为我是在为其他事情烦恼吧,只见他有些困窘地蹙起了眉头。
「你别这么失落嘛。参拜的效果或许不会立刻就显现出来啦,但是老天有眼一定会发现的啦。更何况人家都说流言不会超过七十五天,变态王子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大家遗忘的啦,」
这一次他带着安慰的意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我就先走啦。」说完便站起身离去。
今天也要朝世界和平迈进才行。只可惜我的脑子太过混乱,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目送戳太远去。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但我知道自己一定遇上什么天大的麻烦了。

我究竟发了多久的呆啊。
就算想破了脑袋,我还是没办法理出一个答案,愈是深思就愈觉得麻烦。教室里没有半个人,大家都有各自的目的地,且毫不犹豫地朝那里走去。
「……太凄惨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连社团活动都不能去了。因为钢铁之王的口喻,一个星期的自肃期大概也不可能缩短了。的确是我自作自受没错啦,可是这样我就不能和操场上那片水泥墙当好朋友了耶,也没办法欣赏穿着体操裤的田径女孩在我眼前跑动的模样。我的生存意义又恢复到刚开始时一片虚无的状态了。
「……啊啊,真讨厌,烦死人了啦,既然这样我就早点回家看偶像泳装大会算了,破碎的回忆还有我破碎的心啊……」
用力吼出来后,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些。若是把教室的窗户全部打开用尽力气大吼大叫的话,说不定心情会变得更加清爽吧。
没错,那就这么做吧。
我把靠操场那一侧的窗户全部打开,再把靠走廊那一面的窗户也全数敞开,
「没想到你的变态程度比我预测的还要严重啊。」
「呜噫呀啊啊啊啊啊!」
突来的声音吓得我忍不住往后倒去。
像是座敷童子的存在般,有个女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教室的一隅。
从制服上的蝴蝶结看来,她应该是一年级的学生吧。强调出细致轮廓的短发,绑起的头发像只小尾巴般垂在斜后方。虽然身形娇小,却是个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冷若冰霜印象的女孩子。好像跟谁有点像,而且还是非常相像。
我一语不发地瞪着来人,女孩子也冷冷地看了回来。与其说是跟谁很像,倒不如说是类似暹逻猫或什么种类的动物才对。
「真教人想从头部到尾巴来回摸个几遍呢。」
「……你还真是变态耶。」
「才、才不是咧,这句话比较像是夸奖的活用形啦,」
「感觉上是个会有很多官司缠身的变态呢。」
「为什么啊?对了,你来二年级的教室有什么事吗?」
「是的。我找学长……我有点事想找变态学长商量。」
「那种地方用不着重说吧!你说有事找我,可是我跟你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你不记得了吗?是这样的吗?」
女孩子缓缓朝我的方向接近。因为身高差了颇多,当她笑也不笑地抬头盯着我看时,不知道为什么还真是非常恐怖。
「这样有让你想起来吗?」
胸前的襟口被一把扯住。下一秒,女孩子已经把我拉倒在地。我的膝盖抵在地上,感受到一股柔软的冲击。女孩就躺在我的身下。
在课桌与课桌之间,属于我俩的秘密幽会——不期然地,我曾经偷偷幻想过的关于「放学后小小的梦想」居然就在这一刻实现了。
「呜哇,你在做什么啊,这、这种模样要是被别人看到了,我又会……!」
「又会……是吗?原来如此,那并不是第一次嘛,你果然是个完完全全、完完整整、完美无缺的大变态嘛。」
维持着被我压倒在身下的姿势,女孩脸上看不出半点动摇的神色。应该说,她脸上的表情根本没有改变,不过还是很可爱。不管是小小的鼻子、有着樱花色泽的嘴唇或小巧的下颚都很端正,而那双眼睛又是如此炯炯有神。睫毛向上卷翘着,近距离窥探的那双眼瞳带有一点苍蓝色调,而且相当湿润。真是充满了吸引力,如果是个诗人应该会这么比喻吧,总之就是一双会把人深深吸进去的眼睛啦。
我的手腕丝毫不理会脑子下达的禁止令,迳自往不该靠近的那个方向摸索徘徊,最后终于拥住女孩子纤细的肩头——
……纤细的肩头?
我还记得这种触感,柔软脆弱又易坏的玻璃制品。
「你、你是一本杉之丘的……!」
那个哇哇大哭、还带着肉包子的女孩子不是吗,一旦搞清楚了,就知道自己应该没有认错人,而且那时候天色那么昏暗,从语气和态度得来的印象根本就像另一个人,才害我完全没有认出来嘛。
「正确答案,上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女孩嘟起如笔尖的小小嘴巴,淡然地吐出一口气。
「……这种姿势让我很害羞,可以请你从我身上起来吗?」
「害羞?」
「是的,我快羞死了。」
可是她却用一点也感觉不出害羞的表情说出这种话。
女孩说,她的名字叫筒隐月子。月子,这个名字真的非常适合她。
她小我一岁,当我问她可不可以叫她小月子时,却被她想也不想地立刻摇头拒绝了。
「这样会让我觉得很害羞。」她这么表示,但还是那副看不出半点情绪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那个……筒井同学你失去了表情的变化跟声音的抑扬顿挫,是这样的吗?」
我们随意坐在一旁的课桌上,重新切入正题。当眼前的女生轻轻晃动起小小的脚丫时,普通的课桌看起来就像king size那么大。
「对学妹不用加『同学』啦,变态王子学长,我是真的觉得很困扰耶。」
「你在『学长』之前好像也接了什么多余又莫名奇妙的称谓吧。简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向不笑猫祈求别动不动就表现出自己真正的情绪的关系吧?」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其他理由了。当时跟我一起祈求的学长……变态学长现在也变得没办法做表面功夫,应该觉得很困扰吧?」
「变态也是多余的啦,话说回来,这种非现实的事哪有可能发生啊!」
「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田径社的社长说出变态宣言,这难道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事吗?」
「唔……」
「学长不是会替抱枕取名字的温和型变态吗?还是说,这其实跟祈不祈祷并没有关系,而是平常就会脱口说出变态发言的激烈型变态呢?变态真的是多余的吗?」
「唔唔……」
变态→变态的连段攻势使我的内心遭受到粉碎性打击。
筒隐所说的每句台词,比起内容,她始终用冷冷的表情凝视着我说出这段话,更让人感受到超乎必要的冲击效应。电影里出现的机器人也是这种感觉吗?原本那么爱哭的女孩,现在竟然完完全全地把她真正的感情隐藏起来了。
不过,现在这种状态,不就是筒隐所希望的吗?
「我连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办法自由控制了。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害的。学长应该也觉得很头大吧?就连一年级的学生都已经听说你是变态王子的谣言了,所以我才会特地过来找你商量的呀。」
「唔,就算你说要找我商量,可是我们也没多熟啊……啊,对了!」
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闪着亮光的灯泡记号。
不管有没有办法解释原因,现在都不是重点了。什么嘛,原来眼前就有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啊。学妹都特地来拜托我这个学长了,当然得露个两手给她瞧瞧才行呀。
「关于现在的状况,我也有稍微思考一下。既然事情的起源是向猫神像参拜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得再到猫神像那里去一趟才——」
她伸出手指抵在脸颊上,像雕像般微微歪着头呐呐地出声。这时我已经悄悄走到她面前站定,对着她那双望着我的沉静视线微一颔首。
「我有比那个更好的提议。」
「咦?你在做什么啊?」
我的双手滑进她的两边腋下。完全制伏住她了,接下来就是地狱的搔痒攻击。
「看我的——笑吧笑吧,快点笑啊——!」
我将挣扎扭动的娇小身躯按在桌子上,从身侧来回发动搔痒攻势。如果她没办法把感情表现出来,那就用强硬的手段逼她展现出真正的情绪吧。我要是被这么对待,肯定立刻就会笑出来了。其实搔人家痒这种事还真的挺羞耻的,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么做呀。
「——唔呼……呼嗯……嗯——!」
但,没想到筒隐还挺顽强的嘛。她仍是面无表情地拼命挣扎扭动,让我完全搞不清楚搔痒这一招到底有没有奏效。从喉头泄出的呼吸都紊乱了,但却没听到最重要的尖叫或笑声。
不笑猫所拥有的神力还真是恐怖啊。
没办法了,只好再继续加强攻势。
「啊……,不要——嗯呼唔唔……!」
白哲的脖颈渐渐染上一抹嫣红,她的头也激烈地左右晃动着。斜绑在侧头部的那根小尾巴也因她的抵抗动作而左一下右一下的打在桌面上。人偶似的僵硬手指紧紧抓着课桌的一角,藏在室内拖鞋底下的脚趾头也像在控诉什么般踢向桌脚。身下的课桌所发出的叽嘎响声就像床垫的弹簧受到凌虐时的响动,听着听着让人忍不住升起一股悖德的快感——
「奇怪?我居然兴奋起来了,这样不就真的像个变态一样了吗?」
「——嗯嗯!不是『像变态一样』……你本来就……!」
趁着我稍微放松钳制的空档,筒隐突然张开嘴,往我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啊,好痛,这种痛痛麻麻又痒痒的感觉让我不由得缩回手。一失去支撑,筒隐随即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板上,像条被捕上岸的鱼儿般全身颤抖哆嗦着。
「你、你没事吧?别做出那种像小狗还是小猫的行为啦……你看都在我的手腕上留下咬痕了!」
「……」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作战方式啊,你对搔痒的忍耐度应该不会很强吧?」
「……」
「物理性的刺激也没办法让你笑出来吗,看来这个难题真的很棘手啊。」
「……」
「……筒隐?」
她的肩膀上下起伏着不停大口喘气,但总算慢慢坐起身了。她拼命拉整往上翻起的制服短裙、抚平衬衫上的皱痕,还解开领口的蝴蝶结重新打了一遍,一语不发地狠狠瞪着我。那是双拥有极强大力道的慑人眼瞳。

「那个……筒隐同学……」
「我没有生气。」
她以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甚至把激烈或平稳都遗忘在角落的单调声音,遮断我未完成的话。
「我一点都没有在生你的气。」
「……那个……」
「我没有想把学长的头拿去做断层扫描,我没有生气。」
「……」
「从今以后请你连一根手指都不要碰到我,总之我并没有生气。」
「真的很抱歉……」
回过神时,才发现我已经向她低头道歉了。虽然是和钢铁之王全然不同类型的压力,但却有着不分轩轾让人感到情绪紧绷的庞大压迫感。
好半晌,筒隐都只是默不作声地死命盯着我——
「你能明白就好了。」
然后终于淡漠地吐出一句回答站起身。啪啪啪,她伸手拍了拍裙子,动作显得有些粗鲁。
真正显露出情绪的表情究竟有多助于沟通,这下我终于明白了。没想到搔痒对她来说竟然是绝对不能接受的NG行为啊.她要是肯嘟起嘴或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我马上就知道该住手了啊;照这种情况看来,受害的不只是筒隐,连对她发动搔痒攻势的我也被搞得疲惫不堪。
总而言之,还是趁她没有再补咬我一口之前,赶快离她远一点才是上上之策。
「学长,你真的有在反省吗?」
「完全没有啊!啊、啊咧?」
「……还真诚实啊。」
她也人敏锐了吧。真想早一点把我筒隐都治好,不然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来硬的不行,那剩下的方法也只有一个了。罗马的归给罗马,不笑猫搞出来的好事,就要找不笑猫解决了。现在只能求它把我们变回原本的模样。
走出校门,我踩着脚踏车在夕阳西下的通学路上奔驰。从学校到一本杉之丘的距离并不算短,筒隐说她平常都坐公车上下学,只好请她跳上我的脚踏车后座了。乘载两个人的重量,我轻快地来回踩动踏板。没想到从邻居那里接收来的破烂淑女车,居然有荣幸担任载女生的神圣任务。
「我还是第一次两人共乘呢。」
筒隐似乎仍有些戒备,纤细的双手略带顾虑地环住我的腰。该怎么说呢,是想夸耀、还是觉得心痒难耐,总之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啦。
「第一次吗……你都没让男生骑车戴你回家过?」
「因为我很容易害羞啊。」
「是喔,我还挺常两人共乘的,不过筒隐你太轻了,我真担心骑一骑你就会飞出去了,可以请你再抓牢一点吗?」
跟我两人共乘的对象全是戳太。那家伙的脚踏车动不动就会爆胎,每次遇到那种状况都是由我负责载他到学校,相较之下。筒隐好像真的一不小心就会弹飞出去了。
「……你常两人共乘啊?是这样的吗?」
筒隐淡然地喃喃出声,搭在我腰上的手指力道突然加重了。呃,这是在捏我的腰肉吧。做法很普通,可是很痛耶。要不要给她搔个痒当作报仇呢?不过也因为这突来的攻击,让我更新了骑到一本杉之丘的最快纪录了。
穿过今天同样也无人看管的铁丝网,我们并肩往木雕猫的所在之处走去。
……说真的,我的脑子某处仍在臆测着。
我之所以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筒隐之所以没办法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跟我们各自的问题是不是有什么关连性呢?或许只是想太多、暗示、还是心理影响生理什么的。向不笑猫许愿只是单纯的偶然,就算来到一本杉之丘也没有半点意义,只是能稍微享受一下和女孩子两人共乘的小小幸福罢了——会不会是这样的呢?
只可惜我的猜测,跟事实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种兴趣也太恶心了吧……」
「好像胖了不少嘛。」
同样伫立在杉树的根部,不笑猫简直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精准一点来说,眼前的木雕猫像已经变成巨大肉包尺寸了。而且还散发出一种「我从好几年前开始就已经是这种模样啰~」的平静氛围,再加上塞了大概半打猪肉的重量。只是创造出它的材料是木头,没办法真的宰来吃这一点还挺遗憾的。
「……这么说起来,筒隐的肉包子那时候也消失了嘛。」
那实在太非现实了,根本只能归类成不知所云的幻想。但我却没办法不说出口。
「虽然不晓得是为什么,不过该不会是被这家伙拿走了吧……哈哈哈。」
「……被拿走的,好像不只肉包吧.」
「咦?」
筒隐伸手指向跟视线差不多高度的——那张肉包子猫脸。
这家伙已经不能再称作不笑猫了。
因为眼前的木雕猫,正在微笑。
原本该是没有半点表情的脸上,竟清清楚楚地刻出了笑容。而且还是比一般人类更丰富的,像是爱哭鬼或很害羞又讨厌自己老是很孩子气的女生才会有的那种羞涩神情——露出一抹奸笑。那已经超越恶心,简直可以算是恐怖了。
「不笑猫会把不要的东西交给另一个人,传说是这样的吧。」
筒隐缓缓开口。
「除了用来当作供品的肉包子之外,我的表情也被猫咪的木雕拿走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某种玩笑或恶作剧,但筒隐的声音却缺乏了该有的感情。
说起来还真是丢脸,其实此时我的膝盖正不停打颤。我并不怕那尊原本该是不笑猫咪木雕像,但想到要去确认筒隐现在脸上出现了什么表情,却让我感到万分恐惧。她当然会面无表情,但被木雕猫夺走真正表情的女孩子会有多么悲伤,我一点都不想亲眼确认这一点。
筒隐跪倒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草皮上。彷佛跪在各各他(注11)土地上的求道者般,她曲伏上半身,头部几乎快擦到地面,诚心诚意地向肥胖的木雕猫像祈求。求求你,请把我真正的表情还给我吧。拜托你了。用一点也感觉不出真心的单调声线、用一点也看不出窘迫的冷淡表情,她一直一直不停祈祷着。求求你、求求你——
「我想应该没办法吧。」
我的嘴自顾自地出声了。
筒隐缓缓抬起头。睁着那双看不出半点情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木雕猫的神力好像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只要祈祷就会还给我们了吧?」
「也不是每个人的愿望它都会照单全收啊。我想它应该只拥有把祈求的人不要的东西换到另一个人身上的能力吧。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表情和说场面话的能力,可是没有人会觉得这两样东西是不需要的,也不会祈祷把这种能力交到我们身上,所以……」

注11 Golgotha,耶稣被钉死之地。

筒隐微微张开嘴。但又阖上了。她没有难过得咬住下唇.眼框里也没有泛起泪光.只是用那张无法确实表达出哀伤的表情瞅着我。
「所以呢?所以怎样?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得要一辈子用这种表情活下去吗?那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学长你了解吗?」
她将膝盖贴在地面挺起身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任吹拂过的晚风攫夺似的刮起脸颊旁的发丝。一缕黑发无依的随风轻轻摇晃。就像失去了容身之处,只能无助伫立在风中的小猫咪的那根尾巴般。
「如果你了解的话,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着。
我——我再也没办法保持沉默了。不能再沉默了,现在正是男子汉出场的时候。如果没办法守护女孩子,那还扯什么正义。
……之类的,我前不久才玩了男主角会说出这种帅气到炸的台词,一款有年龄限制的电玩游戏呢。男主角超有女人缘的,我也想要有女人缘啊。
呃,有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说法呢……啊,有了!
「被夺走重要东西的不只筒隐一个人啊,我来告诉你我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戳太,他也跟木雕猫像祈祷了。他希望能让读书考试之类的烦恼全都消失。可是事实上,戳太之所以得参加补考,都是我的关系。古文的期末考卷是我负责回收的,也不晓得该说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反正我就趁大家都没看到时,把戳太的考卷摺成纸飞机,让它随风飞走了。因为我很怕作弊被抓到啊,可是戳太被夺走了烦恼,他的补考也顺利过关了。这里就是最重要的地方,那家伙拿去当供品的抱枕,不知何时竟跑到我的房间里,之后我的烦恼就愈来愈多、愈来愈多。升上二年级之后,我终于能目测出游泳社女生的三围了。哎唷,我这么说可没什么色情的含意喔,该说是每天都有成长呢、还是如果跷掉练习就会长出赘肉这样很不好之类的,总之我是抱着担心自家小孩的父亲心情啦。好像有点扯太远了。如果你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其实我是想知道筒隐你的三围是多少啊?不对不对不对,我是说也许我们也能像觉得烦恼很麻烦的戳太一样好好的……好好的……」
连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了。因为少了表面功夫当防线,死都不该说出口的真心话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般滴滴答答的脱口而出。现在我只有这个感想。
筒隐半张着嘴,好一会儿后,「呼……」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背过我站起身,用力地伸展手脚四肢。
「啊,不、不是啦,我不是想问你的三围啦,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我想要帮筒隐你度过这个难关嘛……」
「……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变态耶。」
转过头来的筒隐又再次叹了口气。
她挺直了背脊。在我眼前比出一根手指。
「简面言之,就是像学长的朋友一样吧。真正的情绪表情跟表面功夫都只会带来妨碍,只要有人这么想,就带他来向木雕猫像许愿就行了吧。」
「咦?」
「只要这么做,那些东西就会回到我们这种真正需要的人身上。我就能用原本属于自己的表情好好笑出来了,学长也能继续做表面功夫了——就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没办法拿回真正的表情和表面功夫,那就从周围的人身上取走吧。
「对、对喔!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啦,」
「你是说真的吗?」
「骗你的啦,啊,糟糕!」
「你还真是诚实啊……」
「……真是不好意思。」
「……这样好吗?你这种一点都不真心的口头道歉,我听得出来喔。打一开始你就不该说谎,因为现在的学长已经没办法做表面功夫了,说谎马上就会被拆穿啊。谎言被揭穿后,困扰难堪的也会是学长自己。高中二年级已经算是大人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骂得好凶喔。被一个年纪比我小又那么娇弱的女生指着鼻子骂,让我的背部升起一股又麻又痒的奇异感觉。
「学长一旦没办法做表面功夫,实在是太笨拙没用了。这样女孩子会愈来愈讨厌你的,真是太糟糕了。」
她一手叉在腰上,对我谆谆教诲。那双清澈的眼瞳里,看不出日头隐没的阴影,只倒映着残留在空中的光灿蓝调。
我忘了她正在斥责我的不是,就这么看得入迷了。
「真是的,你这个人啊……」
筒隐吐出第三次的叹息,朝我伸出右手。这是什么意思啊?看我还不明所以地发着呆.筒隐硬是牵起我的手覆了上来。
「这样我实在看不下去。没办法了,就由我来帮学长吧,我会跟你一起找有没有人想舍弃掉表面功夫的。」
她明明正用力牵着我的手,「这样可以吗?」却抬起视线偷瞥了我一眼。
「……啊啊,当然,我也会帮你一起找想隐藏真心的人啦,」
也就是说……这种说法是有点拐弯抹角啦,但总之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达成某种互助协议了吧。缺少真心与表面功夫的两个人。掌心微一用力,我以相同的力道反握住她小小的手掌。
像是为了反抗那尊奇异又不祥的木雕猫像,我们一直紧握着彼此的手,许久都没有松开。
我勾起笑容,筒隐脸上没有半点微笑弧度。完完全全的面无表情,只是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24 编辑


3.小妖精才不会动怒

让我们来思索一下所谓「表面功夫」的意思吧。
翻开字典,上头记载的是「以原则为出发点的方针」或「跟内心想法背道而驰的表面行动」之类落落长的解释,但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坦率地表达出内心真正的想法——或是表达不出来,就是所谓的表面功夫。
于是我有了以下的想法,被同校的变态王子性骚扰,考虑到今后还会有往来或是自己在他人眼中的评价,选择原谅就是表面功夫。而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痛殴一顿就是出自真心。
但不管是哪种反应,将来都会有人把不要的真心或表面功夫让给我们。
来举个例子吧。
首先是第一种可能性——「思春期的烦恼」的状况。因被性骚扰而哭着入睡的害羞女孩一定会在家里的床上无奈感叹吧。为什么我不能拿出更强硬的态度来拒绝对方的骚扰呢?真是讨厌这么软弱没用的自己……「我再也受不了只会做表面功夫的自己了!」
或是第二种可能性——「恋爱中的少女」的状况。就算是遇到性骚扰时会立刻予以反击的暴力少女,在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时,也会感到痛苦吧。为什么我就不能再温柔贤淑一点呢?再这样下去,那个人根本不会回头看我一眼啊……「啊啊,真想隐藏住我的真心!」
「所以我们只要瞄准这一点,想办法说服那些女生就行了,这算是动脑派的作战计划吧。」
「啊啊?」
「就是为了成就大义的性骚扰行为啊,你不觉得还挺帅的吗?」
「我说……学长你该不会是希望自己被世界上所有女生讨厌吧?」
筒隐一脸认真地说道(虽然她平常就老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了)。听到她的反应,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把锐利的刀子狠狠刺伤了。我无话可说,只能抬起头假装数着天花板上的污垢,以沉默来带过这个话题。
午休时间,没有人踏进保健室里,只有绵密如奶油的静谧空气缓缓流动。一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就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医生与病患的扮演小游戏。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筒隐就是医生的角色。她正代替不晓得是去出席教务会议还是什么、总之就是不见人影的保健室老师替我准备冰袋。
「所以你就找一个最不该开玩笑的人做那种事,然后被狠狠痛殴了一顿吗?」
把冰袋贴在我肿胀的脸颊上,筒隐无奈地叹了口气。
「才不是咧,你这么说,好像我很喜欢被粗暴地对待一样,而且我也没有乖乖坐着任她殴打啊!」
不管怎么说,敢去挑战钢铁之王就跟自杀没两样。我也是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好不好。
但是,也许如果大概可能说不定,也没有人敢百分之百肯定社长并没有在为真心话或表面功夫这种事烦恼啊。或许被冠上钢铁之王这种响亮名号的她,私底下却是个渴望恋爱的少女呢——攻略对象永远不嫌多,就在今天早上,我才刚体验过咬紧牙关虚张声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社长,早安啊,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呢!请问你那对丰满的大胸部是从小学几年级时开始发育的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跑到正在晨问练习的田径社,问出了我从很久以前就很想问清楚的一件事。
「变态王子对钢铁之王递出挑战状了,王位争夺战的钟声在这一刻正式响起了!」
周围那些紧张又兴奋的围观群众完全无法理解。战争根本还没开始。要当面问出这种事实在太令人害羞了,所以我还特地隔了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在看到钢铁之王突然疾冲到我面前时,我也立刻如脱兔般转身拔腿就跑,直直地一直线往前跑,逃得比刮过身边的风更快速。谁都不能小看暂停田径活动的现役社员。
……只不过,钢铁之王显然比我更敏捷迅速。太奇怪了,社长的专长不是掷标枪吗?
「这还真是响彻校园、这几年来最活泼的招呼用语了。我给你三个选项。一、让我把你的骨骼跟人格都痛殴到变形为止;二、立刻切腹自杀谢罪;三、为了地球好,葬礼就用土葬的方式进行吧。来,该做出选择了。全都要是吗?我明白了!」
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冲出校门了,只可惜我已经被牢牢抓住。
「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曾经说过:『我们总是在欣赏美好的事物。但能与美丽的事物一同生活却是少之又少。』说得真是太对了嘛!社长的胸部最近还有在成长吧?到底你的胸部能够长到多大呢,我不只想要欣赏这么美好的东西,还想从出发点开始计算,紧紧黏在你的身边过生活啊。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纯粹地对美的意识啦!」
然后就被狠狠痛打了一顿。
「没想到你的病居然会严重到这种程度……该怎么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才好呢,让我想想……对了,就是震惊。啊啊,只能以铁拳安慰你实在太令人懊恼了……不过在你完全康复前,田径社都会在这里期待你的归来,你就好好地调养生息吧。」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请让我躺在你那对隐藏在宽广胸襟底下的丰满胸部上好好大哭特哭一番吧!」
又再次被痛殴了一顿。
正因如此,我的脸颊才会肿得像颗马铃薯一样,从一早到中午都只能躺在保健室里哼哼哈哈的乱叫。
「不过我想她应该有手下留情啦。但这么一来,也能确定钢铁之王似乎没在烦恼真心话或表面功夫这种事了,能知道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那个人真的很坚强耶。要是有变态对我说那种变态话,就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一定也会哭出来的。」
筒隐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因为佩服,还是感到万般无奈。
「这、这样就会哭?这种作战方式难道不行吗?」
「简直差劲透了。而且我又是个爱哭鬼……过去,曾经是个爱哭鬼。」
筒隐刻意把话重说了一遍,伸手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脸。依然是面无表情,看起来相当僵硬。

在一本杉之丘上握手至今,已经过了一星期。
尽管我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努力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有多余的真心或表面功夫可以舍弃的人。相对的,变态王子的名号倒是愈来愈响亮稳固了。
现在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跟我保持半径两公尺以上的距离。奸像以为光是四目相交,我就会兽性大发侵犯她们一样。太失礼了,我也是会挑人的好吗?当我喊出这句话后,女生们立刻扩展范围,拉长到半径四公尺以外了。
再这样下去甭说什么下一任社长了,我的人生大概就要被宣告死棋了。但直到现在,回归田径社的路都还没有被断绝,真不晓得该说钢铁之王实在是温柔得过了头,还是根本就对那些闲言闲语很迟钝。
「话说回来,我现在也暂停社团活动了。」
坐在床边的圆椅上一口接一口吃着便当,筒隐忽然想起似地开口说道。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她的便当分量也未免太多了吧。真希望她能分一点给找吃。虽然我的脸现在肿的像猪头,而且痛到没办法进食就是了。
「筒隐,你参加了什么社团啊?」
「儿童福祉社团。」
「……喔喔,就是会去拜访托儿所或儿童活动中心那种的吧?」
透过人偶剧或抓鬼游戏让年幼的孩子能平稳健康的成长……应该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所成立的社团吧。还真是教人意外的选择耶,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现在这种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也没办法演话剧,而且如果脸上没笑容的话,一定会让小孩子觉得很恐怖的……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筒隐一讲到儿童福祉,感觉就像是让小孩子去照顾小孩子嘛,周围的人也没办法区分出到底谁是负责照顾人、谁又是被照顾的,他们困扰的模样一定很有趣吧……」
「有趣是吗?是这样的吗?」
「等等?我、我不是认真的,这不是真心话啦!」
「是真心话吧,你也管太多了。」
像小学生一样的小脚丫用力踢了床角一脚。
「这碗马铃薯炖肉煮的又好吃又入味,可是我绝对不会分给你吃的。」
「……呃,现在这种情况,我真的觉得很困扰,筒隐你应该也很困扰吧?」
「收尾收得不错嘛,可是我才不会给你吃。」
「哈哈哈……我们都得想个办法赶紧解决眼前的困境才行了。你的家人有说什么吗?」
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一夕之间突然没办法再展笑容,家里的人应该会感到很不安吧。
筒隐执着筷子的手倏地一顿,淡漠的视线在地板上来回逡巡。
「我的家人……没有说什么,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筒隐再次挟起便当盒里的食物继续用餐。女儿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他们却不担心?哪可能有这种事啊。有女儿的家庭,家人之间的感情应该都很好吧,杂志上也说有些家庭的爸爸跟女儿会以不可告人的亲昵态度相处呢。
视线集中在便当盒里的筒隐执筷挟菜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让我没办法再插嘴说些什么。她直接用肢体语言表现出不想再谈这件事的立场。
可是,我一定会问的啦,虽然对犯罪型电影没什么兴趣,但我最喜欢那种街角访谈的变态质问影片了,
「那个,筒隐啊,再多说一点关于你家的——」

就在这个时候,以拉帘隔开的里头那张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筒隐抬起头,我也停下还没说完的话。
我不晓得另一张床还有其他人在。当我因忍受不了脸颊一抽一抽热辣辣的疼痛而来到保健室求救时,也还在上第一节课,难道对方在第一节课之前就一已经待在保健室里了吗?
筒隐急急忙忙阖上便当盖,我一手拿着原本贴在脸颊上的冰袋,从床上坐起身。看来想质问筒隐家庭状况的契机就这么溜掉了。
从拉帘另一头出现的,是个刚醒来没多久、像极了大波斯菊花精的女孩子。
「唔呃,是之前的变态!」
是小豆梓呢。打着呵欠还睡眼惺忪的,一看到我却再直率不过地从齿缝间吐出这么一句话。她身为一个干金大小姐,把脸上的表情皱成那样真的好吗?是把感情直接表现在脸上的小豆梓有什么问题呢,还是被她一看到就忍不住脱口发出「唔呃」这种状声词的我有问题呢?这件事还有待参详。
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小豆梓刻意轻咳了一声。
「你好,是一年级的学生吗?若是要使用床铺的话,请自便。」
接着就把视线集中在筒隐身上,完全当作没我这个人的存在。
筒隐没有搭话,似乎正从旁观者的角度推测我与小豆梓的关系,那双大大的眼瞳正在我们之间来回打量着。我跟小豆梓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单纯因为我被全校女生视如蛇蝎,恨不得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啦。
已经不晓得重复说过几遍了,筒隐此刻的表情就跟冰块没两样,而且一点也不和蔼可亲。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学妹一语不发地直盯着瞧,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害怕吧。小豆梓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与床之间,此刻的气氛真是太诡异了。
OK,这个时候就由最会察言观色的我来缓和现场的氛围吧。
「唷,小豆梓,睡得好吗?」
「……不要跟我讲话啦,变态。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嘛,变态!」
「因为你脸上流过口水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嘛!」
小豆梓用足以媲美光速的速度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孔,然后又像瞬间沸腾的热水器般整张脸全红透了。当我奸笑着递上面纸时,她立刻夺了过去在脸颊上抹了好几下。
「不过千金大小姐做出这种事,就算是睡到流口水也算是时尚的一种表态吧。」
「没、没有错,我当然是故意的啊,可以请你不要不懂还随便乱放话吗,简直就像送羽毛被给本来就很柔软的企鹅一样嘛。」
「我知道啦。你睡到头发乱翘、衬衫扣子都解开了,还有裙子也翻了起来,这到底是因为睡相太差还是故意想要诱惑我呢……这种话我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比较好吧?」
小豆梓的脸色由红转绿,然后又立刻变回绯红,看起来就像红绿灯一样有趣极了。她抬手按住像是钻坏了螺丝孔的乱发,又遮掩上下起伏不已的胸口,然后赶紧拉了拉裙摆,两只手根本不够她用,只见小豆梓像是陷入恐慌症状般,忙着整理睡乱的服装仪容。最后她还是转身逃往拉帘的另一头去了。
「身为一位千金大小姐,起床后怎么可能不先确认一下自己的模样呢,我看果然还是故意的吧。」
「嘎啊?……没、没错……你少在那边讲一些不识风情的话啦!」
「说的也是,还真是害羞耶。可是我现在没那个心情,下次再约我吧。」
「可恶,你这个死变态……」
小豆梓的声音因气愤与懊悔而颤抖不已,但还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刚睡醒的窘态。其实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嘛,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女生可能会为了保有大小姐的尊严,而错失许多更重要的东西吧。
「不好意思,抱歉打扰你们的谈话……」
一旁的筒隐缓缓开了口。
「你跟学长——横寺学长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真是冷彻心肺的声音。哪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仇敌吧,会选在这个时间点问出这种问题,要以S或M来说的话,筒隐绝对是S派的吧。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筒隐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我的脸孔,好像也期待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筒隐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关、关系?我跟这个变态哪会有什么……」
「讨厌啦,居然会引诱没有半点关系的男人,大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胆奔放的事嘛。」
「你这个变态……咕唔……没、没错,我们之间就像是两情相悦之类的关系啦!」
那一头自暴自弃地大声回答,这应该算是另类的自残行为吧。
小豆梓就这样不断说着并非真心的话,等她终于整理好服装仪容后,便飞也似地逃出了保健室。临走前还转过连耳根都红透的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件事有一半算是她自作自受吧?她就这么想守住千金大小姐的形象吗?
「这样啊,你们是两情相悦的关系啊。」
「筒隐,别毫无意义的一直踹床脚好不好,她口中的两情相悦,大概就等同于潜水艇与小水洼那么不相衬才是真的啦。自尊那么高还真是辛苦啊。」
我重新把冰袋贴回脸颊上,深深体认到这一点。虽然有时可能会因为讲话太贱而被痛殴一顿,但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似乎也不错嘛。
好半晌,筒隐的视线仍探索似地胶着在我身上。
「这跟高傲的自尊或许也有点关系……但你们两个真的没有在交往吗?」
「什么真的假的,要是在只有我跟那个女生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我肯定会被她一刀刺死啦。」
「这么说,学长刚才讲的全都是玩笑话吗?」
「那比较算是我单方面的一吐怨气啦,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如果是这样的话,刚才那个女生说的全都不是出自真心的表面话不是吗?」
筒隐喃喃说完后。我们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Q.我们正在寻找的是什么呢?
A. 有多余的表面功夫或真心话的人。

隔天。
我们立刻成立了小豆梓观察调查小队。队长是筒隐。参谋长是筒隐。书记官也是筒隐。我负责当炮灰。
「小豆梓,二年二班座号二号,水瓶座A型,没有参加社团。在四月时转学进来,每天都坐黑头车上学。喜欢名牌,每天都戴不同的手表。收到很多情书,也甩了很多男生。最近拒绝男生的方式变得愈来愈华丽。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朋友。还不至于到不幸的地步,但她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
筒隐正一一把我调查到的事情记录在笔记本上,桌上放了两杯水和一盘咖哩饭。
「……我想问一件没什么关系的事,筒隐你不是便当派的吗?今天没有自己带便当吗?」
「已经吃完了。」
「那这盘咖哩饭是?」
「是另一个肚子要吃的。」
「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明明长得这么娇小,到底那些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不对,应该说……为什么她吃了那么多还是长不大呢?这就是人体的奥秘吧。
就在她把手中的铅笔换成汤匙时,小小的手似乎突然发现什么,握着汤匙的手默默伸到我的面前。我摇了摇头,昨天被打的地方还是很痛啊。
筒隐放下汤匙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又重新握起笔说:
「总的来说,就是个很难攻破的强敌吧。」
她悄悄窥探观叶植物那一头的动静。
我们的观察对象,那个叫小豆梓的女生就坐在餐厅的中央,独自一人傲然地享用她的餐点。
顶着一头似乎要花不少人力才能打理出来的千金大小姐蓬蓬卷发,可以窥见她身上的饰品有看起来很高级的戒指和看起来更加高级的腕表,再加上每天早晨的赞美时间。这几件事物相辅相乘,想和小豆梓开口搭讪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任务。
所以小豆梓总是一个人。她本人看起来似乎对这一点不以为意。总是接受众人的视线洗礼,孤傲地在山顶绽放的大波斯菊,全身上下散发着耀人的光辉。闪耀的光辉这一点不是比喻。
她长得这么可爱又有钱,若是个性再温和一点,肯定会很受到大家的欢迎吧;虽然是个飞机场。
「话说回来,我曾经在很多人面前说那个女生是个贫乳耶。」
「你说了吗?真是有够变态的。」
「但那个时候她也没有骂我啊,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自然吗?她对自己是个贫乳这一点,好像还挺在意的耶。」
「可能是觉得你很白痴,不想跟你说太多话吧,就像我现在一样。」
「哈哈哈,怎么说成这样嘛,筒隐的玩笑好伤人喔,」
「不对,我一点也没有跟你开玩笑的意思。」
「咦,筒隐你干么突然站起来啊?等等、等等,不是这样的啦,那时候我差点被小豆梓带到没有其他人碍事的地方,她只是不想在大家面前对我破口大骂啦。就跟在保健室那时一样啊,她在众人面前都得维持大小姐的形象嘛。可是这么顽强的表面功夫怎么想都不太正常,而且啊……」
我伸手指向小豆梓挂在脖间的颈链,那条相当显眼的饰品,牢实且柔软的环住她惹人怜爱的纤细脖颈,就像狗儿的项圈一样。
「那个该不会是我的吧,我觉得很像在不笑猫那里弄丢的那条皮带耶。」
「……咦……」
筒隐挟在指间的笔掉了,她对我眨了眨眼。
在经历过繁复的观察与调查作业后,我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宽度看起来是有点改变,但就跟木雕猫像变成肉包子体型差不多意思吧。
「戳太的抱枕连同他的烦恼一起来到我的身边,筒隐的肉包子跟笑容也都被猫像夺走了。而我的皮带现在就在小豆梓手中,这也就表示——」
成对的组合只缺了最后一块,这是很简单的拼图游戏。
「那个女生之所以会说出那么多不是出自真心的表面话,因为她就是拿走我的表面功夫的那个人嘛。我还听说虽然她前一阵子还难以摆脱那些经过训练的男生,但这一个星期来以来,似乎都狠狠把那些男生推拒在外,就是威力提升的最佳证明啊。」
「……这样啊……」
重新握起的笔在笔记本上画下乱七八糟的诡异图案。筒隐的视线在半空中没有目的地扫荡,似乎是在思考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有多少可能性。
「学长的表面功夫……如果被那个女生接收了,那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为什么?」
「就是因为需要,小豆学姐才会得到你的表面功夫吧。而困难的地方就在于,她应该比一般人更不愿意舍弃掉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表面功夫吧。」
「——才没有这种事呢!」
我反射性地一掌拍向桌面,对着终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的筒隐大吼。
「把属于别人的东西还来。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啊!」
「这么说是没错,可是现在不是说这种事——」
「我去跟她说一声!」
「学长,你该不会是想……!」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筒隐说的或许没错,小豆梓的确是个很难应付的对手,想要从她身上拿回属于我的表面功夫,说不定得采取激烈一点的手段才行!
所以呢,那又怎么样?
不管是被痛殴或被辱骂,我都咬牙忍下来了,我为了表面功夫做了这么多努力,但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的小豆梓,却不知羞耻地过得这么惬意自在,那个飞机场,我饶不了她!
我拨开观叶植物、推开周遭的人群,纵身一跃来到小豆梓面前。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小豆梓!把我重要的东西还来!」
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怒吼了。
整间餐厅顿时回荡着一片静默。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我们身上。光是这样还没办法抵消我的怒火喔,我的脸颊会那么痛。小豆梓也要负一半责任啦。
「我一直、一直看着你!然后终于明白了,原来我的一切都被小豆梓夺走了,这样的我是没办法继续活下去的!这种疼痛、这种苦闷,除了小豆梓之外已经没有人能治愈我了!你要负起责任啦!」
「什……」
小豆梓吓了一跳似地睁大了眼睛。不一会儿,一抹红晕就从她系着颈链的脖子一路向上爬升到头顶。
达到饱和状态的寂静,反弹般地在下一秒瞬间迸散开来。
……变态王子终于对下一个目标出手了!从一开始的钢铁之王换成千金大小姐。我想他应该事先仔细调查过小豆同学的大小事了吧。果然王子的告白就跟一般人不一样,更散发出一股变态的感觉呢。连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要是晚上做梦梦到这一幕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她会怎么回应呢?又到了小豆梓的赞美时间了吗——
「明、明明是个变态,干么突然对我……!不、不过也是啦?疼痛或苦闷什么的,就连土拨鼠也能感受到吧。比起这个,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她现在是想怎样啊?想找我吵架吗?
那双染满愤怒的眼瞳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射穿个洞似地狠狠瞪着我。她的真心话应该是——真恨不得立刻用最野蛮的方式勒死眼前这个家伙。
但她只能紧抿如花办般柔嫩动人的嘴唇,意识着周围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还得盛气凌人地端出她的大小姐表面功夫。我所失去的,表面功夫。
「可恶——!我真想在这里立刻要了小豆梓的全部!」
「全、全全全、全部?」
「不过我不会做出那么无理的要求,可是至少……至少让我待在小都梓的身边吧!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管何时何地,都让我跟你在一起!如果小豆梓有那个意思的话,现在立刻就对我敞开你的心跟身体,把你重要的东西都与我分享吧!」
「你、你、你……」
「你之前曾经说过吧,最好是能用行动来表示,我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当我准备握住小豆梓的手时,她马上以超人般的反射速度避开了。她的真心露出一点点马脚了,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放弃呢。我的手追着她的手绕过来又绕过去,一个不小心我们的身体就碰在一块了。
「……不要这样!我、我明白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了!」
敌不过我的穷追猛打,小豆梓忍不住大喊。悄悄瞥向餐厅里正围观着自己的群众,然后再愤恨地瞪了我一眼,此刻她正把自己的面子跟真正的心情放在天秤上衡量。
「要我当你这个变态的女朋友,别开玩……不对,每件事都有先来后到的顺序。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不过该怎么说呢,如果让你替我拿东西的话……还是负责帮我暖鞋……不好,你这个变态一定会觉得很开心的……宠物,对了,就是宠物,我正好想要养只宠物。如果当我的宠物也无所谓的话,那要我把你放在身边也可以喔。不过这种事果然还是太……」
「汪!」
我把右手摆在小豆梓的膝头,当场蹲了下来,做出握握手的动作。
「你、你干么?你在做什么啊?我是说宠物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汪!只要能待在你的身边,要我当你的狗也无所谓啦!」
我像运动选手进行宣示般大声唱和,然后一把握住已经惊愕到吐不出半句话的小豆梓的手,再一次出声狂吼。能成为小豆梓养的狗,实在太让人高兴了汪。
我当然不是不觉得丢脸。可是「对表面功夫的渴望」组和「成为大姐养的狗深感屈辱」组到底哪边的力量比较强大呢,当我在心里让这两组人马进行运动会的骑马打仗时,不知为何两组竟自顾自地跳起健康体操来了。
她也没办法反驳自己曾说过的话——
「哇、哇啊啊……好棒喔……就像被铁链绑起来的猎豹一样,我真是幸福啊……」
小豆梓无力地颓靠在椅背上,那头栗色的卷发也像失了生气般褪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啊?久攻不破的干金大小姐居然被攻陷了。我可是跟她告白了好几次耶。我也是啊。变态王子舍身得到真正的爱情了。真是一段佳话。
不知从哪儿传来冷清的拍手声,没多久就演变成响彻整间餐厅的偌大声响。就在这一天,我也从王子的身分沦为一条狗。

*

七月二日(星期四)睛时多云
七点起床。
今天也在校门口待机。「真是勤快啊。」「他是忠犬八公(注12)喔?」被走过去的路人这么批评。八点二十分,黑头车送小豆梓来到学校。打招呼。又被逃了。我跑到辅导室去找她。可是没有找到。
下课时间,到小豆梓的班级去找她。不在。我在主人的课桌周围找线索。发现挂著名牌吊饰的手机。通讯录资料O件。我就当她的第一笔资料吧。
下课时间,到保健室去找她,不在。到顶楼去,在供水塔的阴影处,找到了。正在睡觉,还流口水,真惊人的睡相。在她的枕头边放一封信。「我把你掉的东西送来了,还帮你把口水擦干净了。」
下课时间,到顶楼去找她。比刚才的睡相更丑,露出肚脐了,看得一清二楚的。哇啊啊。找枝油性笔在她的肚皮上作画,拍下纪念照,王题是「打鼓的狸猫与月亮」。附图简讯,送出。

注12 忠犬八公,一九二三至一九三五,也作八千公,为日本历史上一条具有传奇色彩的忠犬。其品种为秋田县大馆市的秋田犬。

午休时间,小豆梓跑来找我,笑容超灿烂。感情很好的一起散步。大家都面露微笑,我也笑了,完全享受当宠物的乐趣。来到后庭,脖子被掐住了,手机被拿走,把资料消除,连简讯号码都被一并删掉。出声抗议。又被她掐住脖子。
下课时间,到小豆梓的班上去。「我有在反省了啦。」被视而不见。下跪认错,「我再也不会对你的肚皮恶作剧了。」引发周围一阵骚动。
放学后,到小豆梓的班上去。她已经早退了。
回家。欣赏珍藏的影片与书刊,构思计划。为了最近很没精神的主人,来玩个你追我跑的游戏怎么样呢?宠物咬了件泳衣就跑之类的。要是我的话,肯定马上就精神百倍。
一点左右就寝。

「所以呢,你的宠物生活很快乐吗?这样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耶。」
「为、为什么你每句话都要带刺嘛!」
「你想太多了。因为没办法表达出真正的感情,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啦。」
筒隐冷冷地回应。乍看之下是跟平时没两样的表情,但最近我总觉得筒隐好像常常不太高兴。但她本人绝对不会承认,就跟只心情不好难以亲近的猫咪一样。
更不凑巧的是今天似乎是个随时会下雨的星期天。为了进行第二场报告大会而碰头的我们心想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就到邻镇去进行会议吧。
这是个闷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当地的民营铁路使用人数少到让人担心会不会停驶的程度。我们在足足可以塞下七个人的座椅上并肩而坐。
「我们应该不是在约会吧……」
再怎么样,这都只是为了进行作战会议罢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戴着一顶好像饼干的帽子加上一件巧克力色百褶裙的筒隐,怎么看都像是糖果世界里的居民一样可爱极了。
让人忍不住好想搂住她的肩头喔。当然我是不会这么做啦,要是真的做了,她肯定会露出比现在更冷峻骇人的视线,「你的手在干么?」对我吐出轻蔑的问句吧。
「……你在想什么失礼的事吗?」
「才、才没有呢,我只是稍微想了一下筒隐的事而已啦,」
「你想了一点是吗……是这样的吗?」
筒隐穿着短靴的后脚跟轻轻敲着自己的另一只脚,点缀出轻快的旋律。她的表情依然教人猜不透,还是在她生气前赶紧改变话题吧。
「对了,关于宠物的事啊,实际做起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嘛。主人,汪汪汪!趴下来!站起来!给你鼓励!过来梳毛毛,一起洗澡吧!……我还以为应该会有这一类的情况发生呢。」
「你到底做了怎样的设想啊?真是有够变态的。」
「因、因为小豆梓是个有钱的干金大小姐嘛……她在家里应该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吧,不过那个睡相倒是教人不敢恭维啦,要是有人能提醒她一下就好了。」
「你已经看过好几次她的睡相,看到可以拿出来说嘴了吗?」
「也没有好几次啦,因为她一直都在躲我嘛。」
小豆梓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女生。但这是因为她不想在众人之前毁了自己的形象,当然没道理还亲自照顾宠物嘛。
再加上我和小豆梓又不同班。最多只能趁下课时间去找她玩,早上和放学后则像玩躲猫猫一样全被她逃掉了。
「所以实在没多少进展。如果她能更讨厌我,说不定就会觉得再也不需要表面功夫来掩饰真正的想法。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对彼此来说都很不幸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关于这一点,我就是想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嘛,你有没有什么好提议?」
「干脆你就放弃小豆学姐怎么样?」
「阵前逃亡绝对不行啦!今天如果不晓得我的表面功夫消失到哪儿去就算了,既然知道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就在那个女生身上,教我怎么能释怀嘛,」
「……真的只有这样吗?」
筒隐叹了口气。
电车到站了。在我想反问她是什么意思之前,筒隐已经先一步迅速地下了电车走到月台。
唉,果然不是约会啊。要是真正的情侣,男生跟女生一定会很亲昵地挽着手腻在一起走嘛,偶像剧都是这么演的。

好啦,说到作战会议的场所为什么要特地选在邻镇,其实是有理由的。
就是因为这个。
「Animal日式咖啡厅……是吗?」
「我调查过了,这间店的评价很不错呢,所以我就想带筒隐你一起来喝喝看嘛。」
车站前是一条大马路,弯进一条有些错综复杂的巷子走到底,可以看见有栋以红砖砌成颇有格调的建筑物矗立在雨景中。店门前还立着一块点缀着小猫小狗脚印的漂亮招牌。圆点花样的雨伞微倾,筒隐仔细读着招牌上的注明事项。
——本店有自由活动的小猫小狗会热情地迎接客人到来。点一份美味的甜点,让我们治愈您疲惫的心吧。
「好啊,要进去吗?」
筒隐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可没有漏看她藏在短靴里的脚趾微微蠕动了一下。
几乎所有女生都喜欢小动物。一定会让女生喜欢的约会地点——这一点网路十可足挂保证的。先让筒隐觉得开心,再请她帮我一起想想要怎么攻略小豆梓……这是表面的理由。
事实上呢,我觉得这间店的女服务生制服超级可爱的。兽耳加尾巴、还有滚荷叶边的围裙,动物女仆的打扮实在太可爱了啦。而且只要跟她们要求,好像还可以亲耳听到可爱的服务生说:「汪汪,欢迎主人回来~」或「把嘴打开嘛喵~,啊~嗯」这种梦中才会出现的台词耶。下次约戳太一起来吧。
今天是来勘查这间店的素质这一点是个秘密,可千万不能让筒隐知道。
「……这样啊,你的目的其实是这里的女服务生啊。」
「奇、奇怪——?我可是什么都还没说耶!」
「光看学长的眼神,我就知道了。」
一走进店里,我的秘密就曝光了。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入座后,筒隐又露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用手支着脸颊。
「况且,要是跟女生没有关系,学长也不可能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不、不是嘛……好啦,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有一成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小狗小猫也很可爱啊……」
店里饲养的小狗小猫正在我们的脚边摩蹭撒娇。一团一团的小毛球哇啦哇啦的聚集过来,还发出甜甜的呼噜呼噜鸣叫声。就连那个面无表情的女生,也没办法再维持毫无反应的态度轻轻缩起肩头。
「开玩笑的,这间店很不错……而且,我也觉得这里的女服务生制服很可爱。」
「对吧,不管是肉球、耳朵还是围裙,看起来都软绵绵、轻飘飘的,可是就让人觉得心情很平静,有种旧时的日本浪漫呢。」
「我是不晓得浪不浪漫,不过还满想穿一次看看的。」
「我也好想看筒隐穿角色扮演的服装喔。」
「如果光看就好的话,那是无所谓。」
「百分之百不可能光看就好的嘛。」
「那我也百分之百不会穿给你看。」
就在我们你一言我一句小声谈话时,从里头走出来的店员将摆了茶杯的茶托端在胸前,朝我们走来。
从短短的裙底可以窥见套着兽足款式的及膝袜。豹纹罩衫和大大的老虎耳朵,衬托出女服务生栗色的波浪卷发。她的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很像项圈的颈链,套了一件将身形包裹起来缀满荷叶边的白色围裙。野生与家庭味十足的印象共存在同一副躯体上,其魅力也跟着无限飙涨。
顺带一提,那贫瘠的胸脯如果能再稍微大一点就无可挑剔了。看起来就跟某人一样嘛。
「……你、你、你怎么会……」
没错没错,就是这种马上就把情绪表现出来,很容易了解的女孩子……咦?
「这不是本人吗!」
「为什么变态会跑到这里来啊?」
小豆梓茫然地抱紧手中的托盘。原本放在托盘上的茶杯落在绒毛地毯上,麦茶洒了一地。小狗们全吓得跑走了。
「学长……你早就知道了吗?」
「怎么可能!这是偶然啦!」
我用力摇了摇头。吓到的人是我才对。为什么干金大小姐会在这种地方打工啊!
「如果是偶然,你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啊,这里离学校有一段距离耶!因为你是变态吗?因为你就是变态对不对?」
变身成动物女仆的小豆梓已经错乱了。是因为太震惊的关系吧,她的眼眶里还微微浮上一层泪雾。小肉球动物手套和她手中的托盘都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一点的确很难否定没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掉在地上的茶杯捡起来吧。」
现场表现得最冷静的莫过于筒隐,面无表情在这种情况下还真是赚到了。话说回来,她刚才是说什么东西很难否定啊?
「真是非常抱歉——小梓,快点招呼客人,快点啊。」
店长眼明手快地把地板收拾干净,要离开前还戳了戳呆愣在原地的小豆梓。直到这一刻小豆梓才像解除了咒术般,屈膝向我们问好点餐。
「……午安,主人。请向宠物下达命令,选择您要的餐点。」
随着早已习惯的招待台词与动作,条纹状的尾巴也轻轻随之晃动。真是可恶,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是会一直看着耳朵跟尾巴的一些细微动作啊。因为她得贯彻服务生的工作,没办法追着她面红耳赤的表情看真是太遗憾了,总之先点餐再说。
「那……我要日式炸肉排的『动物女仆喂你吃啊~』的特别服务。」
「嘎、嘎啊?什、啊……不对,主人,这可能有点……」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小女仆?这可是我这个主人……好痛!」
正当我沉迷在主从身分颠倒的游戏中,有人突然在桌子底下往我的小腿踢了一脚。
犯人不是随时可能情绪爆发的小豆梓,而是坐在我对面的短靴。筒隐难道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吗!
「我们点一口大福跟三明治就好。」
点一些马上就会吃完的料理是什么心态啊?筒隐不是个大胃王吗?难得有这种机会,我也想好好保养一下眼睛嘛。
「人家明白了喵。人家一定会为了主人努力喵……呜唔!」
小豆梓条件反射般地举起双手摆出类似招财猫的动作,下一秒又忍不住发出懊恼的呻吟。那可是跟赞美时间的辛辣态度完全相反的——充满魅惑的诱人动作呢。好想把她带回家喔。
……不过,筒隐点那几样料理是正确的,因为这间店实在让人待得很不舒服。
当小豆梓重新送上茶水时,一脸恨不得能把茶水泼在我身上似的用力把茶杯放在桌面上,瞪向我的视线活像是希望眼神能有杀人的能力;筒隐则是假装在跟小猫小狗玩,但每隔三秒就会往我的鞋子踩一下,看向我的目光透露出她深信如果不这么做,我马上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双手抱住动物女仆。
真是的,这实在太过分了。就算不信任我也该有个限度吧。她根本就不了解我是为了什么才干里迢迢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嘛!
……对了,我是为什么特地跑到这里来的呀?

「如果你想谈小豆学姐的事,在那间咖啡厅里应该是没办法吧。」
待在animal日式咖啡厅里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只有十分钟左右。一踏出店门,筒隐立刻深深叹了口气。顺带一提,一口吃大福和三明治全被她一个人吃掉了。
「因为小豆学姐一直在我们周围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学长,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吧?」
「我根本完全忘光光了,满脑子都在想像穿着动物女仆装的筒隐会有多么可爱呢!」
「……是吗?」
又是一声叹息。跟我在一起时,筒隐好像动不动就在叹气啊,还真让我有那么一丁点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也知道小豆梓的秘密了嘛。干金大小姐居然跑来打工,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知道吧。」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邪恶喔。」
「这么一来,和小豆梓之间的交涉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吧。我记得校规应该有禁止学生在外打工才对。大小姐或许想尝试一点危险的游戏,但好奇心可是会杀死猫的。面对把人当成宠物对待的高傲资产阶级,就该让他们尝尝被虐待的平民铁鎚有多强大的力量啦!」
「我不想吐槽你对事实的认知有多偏差,具体而言你到底想怎么做?该不会想跟老师打小报告吧?」
「唔嗯……像是把她扮成动物女仆的照片加大,从顶楼垂挂让大家都看到之类的。」
「在表面功夫与真心话之前,这根本只是单纯的变态会做的恶作剧吧。」
「咕咕唔唔……」
声音哽在喉咙出不来了。计划也胎死腹中了。所有事情都停滞无法再往前了。一旦停顿下来,等在眼前的除了无趣的未来再也没有其他了。
雨势有愈下愈大的趋向,明明是夏天,但光是站在原地都觉得身体逐渐变得寒冷。巷子里的柏油路面、Animal日式咖啡厅以红砖砌成的墙面,都像要拨开那些停摆不前的计划般用力弹开不断落下的雨滴。被灰色颜料涂抹的这个世界,只有电子广告看板闪烁着妖姗的原色光芒,在被雨水冲刷洗涤后更显闪亮。
真是糟糕啊……我摇了摇头。筒隐的视线则瞥向四周——
「……真是没办法。」
轻轻吐出一口气后,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眼前是一栋闪着俗艳霓虹灯的建筑物,画了一颗爱心,上头写着「住宿休息」。
啊啊,这就是那个吧,气氛进展得正好的男女紧贴着彼此,一边躲避他人的耳目、一边悄悄走进其中,也就是传说中的宾——
「呜喔——?这是怎样,你想做什么啊?」
「嘘,请你安静一点好吗?」
「我、我办不到啦,我们还只是高中生耶?而且那种事,如果没有爱的话是没办法的啦!」
「我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你说的那种事是指什么事啊?」
筒隐一脸平静地把我拖到大门前。略显脏乱的大楼墙面贴了几张让空间显得更狭隘的色情广告单。感觉不出有其他人,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酸味。正面有个看似柜台的入口,两小时四千日圆,有送餐服务,内部设有贩卖机,润滑剂服务,墙上的广告不外乎是这一类的文宣。
我的脑子已经过热超载了。思想传递功能被截断,连动作都变得像机器人一样笨拙僵硬。难道要一步登天进入大人的世界吗?现在的我是灰姑娘?而筒隐是王子吗?
「在、在下无德无能……还、还请多多指教……」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筒隐乍看之下好像是要从入口走进去,但却是用全身力气挤进并不宽广的防火门。随着锈蚀的声音响起,出现在眼睛的是设置在外头的逃生梯。
「……咦?」
「这里就有屋檐了,躲雨比较方便。」
「躲、躲雨……?这到底是哪……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要跟筒隐……」
咚,筒隐抡起拳头往我的胸口打了一拳,用力地摇了摇头。
「跟筒隐——怎样?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当你要在脑海中想像跟我有关的事时,拜托请遵守一下常理规范,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她边说边弯腰蹲在楼梯口,像是快跌倒似地一屁股坐在较低的台阶上。然后拿起已经摺叠好的雨伞,用伞尖指向矗立在道路另一头红砖式建筑的Animal日式咖啡厅。
「是为了等小豆学姐才要躲雨的。刚才我在咖啡厅里借用洗手间时,有看到贴在厨房门口的值班表。她的打工时间应该快结束了,就等她出来时再抓住她,跟她把话说清楚吧。」
「跟、跟她说……说什么啊?」
「说要把她偷偷打工的事在学校里散播出去啊。真的付诸行动的话就有点太卑鄙了,但只是口头上说说,让她越来越讨厌你就可以了吧。只要让她认为用表面功夫来跟你打交道是件得不偿失的事,说不定她就会想舍弃掉表面功夫了。」
「啊——……」
要是在学校谈这件事很可能会被谁听到,或是谈到一半时杀出程咬金来插话。还是在这里抓住她,把话说开再好不过了。
筒隐说的也有道理。是有道理没错啦……
「你有这种计划,应该事先跟我知会一声的嘛,我还以为你要约我进宾馆,心里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期待耶!」
「……你期待了吗?是这样吗?」
筒隐闭上嘴,两人之间只剩下尴尬的沉默流窜。又来了,又是那个我无法推敲出她心里真正想法的筒隐。这个女生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实在捉摸不了啊。
我们两个并肩坐在逃生梯上。远远眺望着咖啡厅的方向,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说。在这边的世界里相当平凡普通的我,和穿着好似从糖果世界里跑出来的筒隐。虽然两人的视线都望着同样的方向,但我总觉得我们眼中所捕捉到的风景一定全然不同吧。
只有冰冷的雨,和无尽的时间不断堆积着。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反正我是会错意了嘛,说不定我真的是个变态啦。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就拉着我的手往宾馆的方向走,会会错意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尽管她的表情总是冷冷的没什么变化,但还是个可爱的学妹啊。
我偷偷瞥了筒隐一眼。她的睫毛像人偶娃娃般又密又长,白皙的肌肤也像极有质感的陶瓷。光是窥探着她的侧脸,都让人忍不住想在她的眼角轻轻印下一吻了。如果这个女生是我的妹妹,为了不让她被奇怪的男生缠上,我肯定会对全世界的男人处刑。会对这样的女生产生一些期待,可不是我的责任喔!
就在我思索着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时,心情也变得愈来愈烦躁。我看不懂筒隐的表情所表达的意思,但她至少可以说几句话让我明白吧。正当我下定决心想和她把话说清楚时——
「喂——?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啊?」
防火门的另一头,冒出一个染着一头红发还有打鼻环的年轻小哥露出头来对我们大叫。
「这里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啦,臭小鬼连旁边的注意标语都看不懂吗——?你们想找死啊——?」
他应该是这间宾馆的员工吧。身上套着一件围裙,手里拿着雨伞和扫除用具,正一脸不悦地对我们咂舌。长相还挺吓人的,手腕看起来也很结实粗壮,脚上还踩了一双好像加了厚铁板进去的靴子。炫耀似的一脚踹向逃生梯旁的护栏,发出钝重的回响。
「你们是学生吧?又没有钱,鬼鬼祟祟跑到这种地方来只会给我们添麻烦啦。去死啦,给我死一百遍啦!」
筒隐用力捉住我的手臂,我可以感觉得出她的掌心正微微发抖。她是在害怕吧。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眼前也豁然开朗。没错,这个女孩子,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忽然间,很不可思议地,我居然不再惧怕眼前这个红发小哥了。比起一百句怒骂或一千句威胁,站在我身旁的这个女孩子所传来的颤意,反而是再明确不过的现实。
「小鬼就应该窝在家里啦,少跑出来惹人嫌。我可是连星期天都得到宾馆来打工耶,才刚被女朋友甩掉又排了一堆打工!你们能明白我进房间换床单的那种心情吗?你们一定不懂啦。所有的情侣都给我小鸡鸡断掉,最好断一百遍,笨蛋——大家都是笨蛋——!」
说到后来,红发小哥开始自言自语,还不停擦拭被雨水沾湿的眼睛。不仅忘了我们的存在,似乎也忘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这么茫茫然地转身走掉了。
我们就趁那位小哥还没回来前加快脚步离开。一直跑到安全的地方后,我和筒隐对看了一眼,我忽然笑了出来。
「……哈哈……」
筒隐虽然没有笑,但至少她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还稍微缩了下脖子。也许是刚从紧绷的情绪中得到解放,就连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起来都好笑极了。前一刻是为了什么事而生气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光是我们不用在星期天打工就已经够幸福了。
「啊啊,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要是有个万一,我要对他大喊:『我们不是情侣,我也最讨厌情侣了!』呢。」
「我也在想要跟他说:『我是被这个人袭击的,请你救救我吧!』呢。」
「太过分了吧,」
「开玩笑的。」
筒隐一脸认真地回应后,突然歪着头看向我。
「我们看起来像情侣吗?」
「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认识男生的朋友,无法判断朋友跟情侣有什么不同。」
「你连一个男生朋友都没有?念小学的时候也是吗?」
她该不会从小就上什么女子学院吧?连半个异性朋友都不认识,可说是相当纯粹的培育方式了嘛!
「因为在我懂事之前,我爸爸就已经去世了,我实在不太了解男生是怎么样的存在。而且只要一跟男生说话,我就觉得很害羞,总是马上拔腿就跑。」
「这样啊……那现在呢?跟我在一起,你会害羞吗?」
筒隐叹了口气。我这才突然想到,这个女生动不动就在叹气,也许不单单只是因为觉得无奈或疲惫,可能还有什么不同的涵义吧。
「可能也会害羞,不过还好不会表现在脸上,就跟隐藏在黑夜中看不清楚一样。只有这一点,我还挺感谢那尊猫像的。」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筒隐。筒隐低下头去。就算如此,我还是一直看着筒隐。眼前这张纤细的轮廓,只有那双大眼睛彷佛无边无际的宇宙如此深邃神秘。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了解筒隐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猫喔。」
我老实地说。虽然说不管愿不愿意,我也只能说实话而已。
「你说……猫吗?」
「对啊。你换来的猫咪性格。不算是你真正的情绪,也许在你觉得困扰或很慌乱狼狈时,还是只能用澄澈的表情冷冷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你搞错了,而且我也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
筒隐面无表情的转向另一边。
我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筒隐则把她的脸愈转愈过去。
——就是因为做了这种事,我们才错失了向刚从咖啡厅走出来的小豆梓出声搭话的时机。回过神时,她已经跑远了。好快好快,好像她接下来还有什么重要的大事等着去做一样。
「糟糕,我们赶快追上去吧,」
我拉起筒隐的手迈开脚步。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传来她的体温,比我想像的还要更加温暧的体温。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温度.保有相同的温热.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筒隐就在我身旁深深浅浅的呼吸着。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听着奔跑中的女生发出紊乱的呼吸声真教人兴奋啊。要是说出这种话,她应该会伸出指甲狠狠地在我的掌心戳出几个洞吧。

在快接近大马路时,我们还是追丢了小豆梓。
她也许进到哪户人家里去了吧。这附近正在进行道路施工,环境也称不上好,离高级住宅区的等级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们在附近晃了几圈,还是束手无策。正打算放弃打道回府时,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从附近的组合屋中鱼贯走出,忙着发动卡车和起重机,看来他们正准备上工呢。
这一带顿时变得吵杂,在角落有个负责整顿交通的人,负责把红色三角锥摆到马路上引导车辆,使驾驶者不会闯进施工范围的工作。
「那个……你有做过白日梦吗?」
「……没有,梦应该是在被窝里做的。」
不管我揉了几次眼睛,还是没有看错。那个人的的确确是小豆梓。她身上穿着俗气的蓝色连身工作服,工作服上还套了一件反光背心,正一脸认真地左右挥动交通指挥棒。
「以大小姐的打工来说,这好像有点太辛苦了吧……」
「而且还是紧接在动物女仆之后的工作呢。」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耶。」
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小豆梓身上。安全帽实在是毁灭性的有够不适合她。完全不靠家里的资助,选择一个人挥汗勤奋工作的大小姐?那种美好的佳话去看纯文学比较快啦。
小豆梓和道路工程。
乍看之下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两条线悄悄兜在一起了,这将会牵扯出怎样不为人知的事实呢?
「学长,你知道什么了吗?」
「唔——……除了疏导交通的制服闪闪发光,很适合用来夜间打野炮之外,其他就……」
「早知道我就不该问,你果然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变态嘛。」
「那你就不要问我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但现在的我就是只会讲实话嘛,我觉得你才应该好好赞美一下我这只诚实的小狗狗呢!」
「就连从你口中吐出来的藉口都超变态的。」
筒隐冷冷地应了一句。虽然是跟平时相同的语气,但里头包含的情绪可不一样,这一点我已经慢慢能掌握了。话说回来.她会出现这种声音可不太妙,不,是非常不妙。包含在其小的冷峻简直可以比喻成教人难以抵御的超强暴风雪了。
「总、总之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啦,我也是个只要愿意就办得到的男人。就看我华丽地解开这个谜团吧!」
这算是挽回污名……还是提升自己的名誉呢?我忘记这两句话的解释是怎么样的了,但不管如何,我现在也只能这么坚持下去了不是吗?

********

小豆梓的清晨总来得相当早。
当整座城市还静静沉睡时,她早已发动小型摩托车准备出门送报纸了。龙头若没控制好恐怕会带来什么意外,但小豆梓已经很习惯把报纸投入信箱的这份工作了。十公尺的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短,有时送报的人家家里养的狗还会摇着尾巴把丢出去的报纸又丢回来。跟这几只爱恶作剧的小淘气来场认真的比赛,小豆梓发出呵呵笑声。每当和小狗小猫玩乐时,她总能感受到生命中的一点小小喜悦。
小豆梓住在普通的国营住宅四楼,依规定不能饲养宠物。「想要宠物的话,生个婴儿不就好了吗?」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每当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小豆梓总感到无比悲伤哀痛。那是令她想起如身陷无底泥泞般苦闷人生的一句口头禅。驾驶热气球的父亲还在世时,母亲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到了该上学的时间,小豆梓还是抗拒不了想睡的欲望。她总是躲在保健室补眠。放学后还是很忙,得赶快离开教室准备打工才行。若班会的时间有拉长的迹象,靠装贫血昏倒脱身也是一项重要的技能。
会选择Animal日式咖啡厅打工,是因为她认为到邻镇去的话,就不会被认识的人发现了。结束外场的工作后,还得立刻赶到工地帮忙才行。今天也得指挥整晚的交通。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但小豆梓并不以此为苦。
在夏夜的空气笼罩下,小豆梓一边挥动手中的交通指挥灯,边抬头仰望满天星空。
我的胸部的确是飞机场没错,但我有梦想,我的梦想就像爸爸的热气球般膨胀塞满心胸。总有一天,我要变成大富翁,我要有钱到能抓住那片夜空里的星星——

「就是这样——这就是小豆梓的一天,以上。」
结束包含好几张幻灯片的调查报告后,我让布幕再次浮现第二次登场的**********符号。我做的真好。放弃考试前用功读书的机会来搞这玩意总算有代价了。
放学后的视听教室里,好一会儿只有教人喘不过气的沉默飘荡着。管他的咧,正当拿着麦克风的我准备向眼前的观众要求一点掌声时——
「……你该不会一整天都在跟踪我吧?」
「说什么跟踪啊。我才没有做出那种恐怖的犯罪行为呢。我只是想要拉近与小豆梓之间的精神距离,才用物理性的、或者该说单方面地想办法要跟你有所交流嘛。」
「这就叫做跟踪啦,你这个死变态!」
小豆梓不由分说地对我发出怒吼。在她要去打工之前,我跟她说有个东西想让她看看,不过小豆梓似乎不怎么开心啊。是因为觉得我没有让她搬出大小姐表面功夫的价值吗?
还是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总之她在我面前倒是能毫不隐藏地显露出真正的情绪。
「奇怪了奇怪了,我只是想像只宠物无时无刻陪在主人的身边而已啊,你到底为什么不满啊……」
「你干么突然改变态度啊,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有像你这样的宠物吧,而且刚才那段旁白到底算什么啊,驾驶热气球的爸爸又是什么东西!」
「这是男人的浪漫,总有一天一定要飞上天空的梦想啊。」
「我根本不想知道变态的未来蓝图啦,而且我爸爸也没做那种工作,再说他根本就活得好好的,就是个很普通的上班族啦,你会不会幻想太多了啊,我妈妈才没有那样的口头禅,而且我也没有七早八早起床送报纸,小狗也没有故意把报纸丢回来啦!」
「不过大致来说应该没错吧?飞机场。」
「不要叫我飞机场啦,你这个死变态,根本从一开始到最后都错了,全错,你这个腐烂的变态,我可不是为了变成有钱人才特地去打工的,况且——」
「所以说,你本人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嘛,而且你也不只打一份工,住的还是国营住宅,我说的没错吧?」
小豆梓沉默了。像是被狠狠赏了一巴掌似的,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用力瞪着我。
身为学年第一的美少女,给人病弱印象的千金大小姐——只是个辛勤打工、生长在普通家庭里的平凡女孩罢了。经常会跑到保健室补眠,过着以表面功夫和虚伪的假象包装自己的校园生活。
说起来也不过是这样罢了。这跟隐瞒真正年龄的写真女星所说的谎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对小豆梓来说,她的世界可能因此崩塌,毕竟她努力隐藏的真相就这么被迫摊开来了。她张开嘴又阖上,抿紧后又放松,没办法像平时一样对我大吼大叫。
「Animal日式咖啡厅的店长有跟我说喔,『小豆工作很认真,每次照顾小猫、小狗时看起来也很开心。我是有听说她还兼了其他工读啦,难道不能只在我们店里打工就好了吗,这样我也会轻松许多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小豆梓无声地蠕动了下嘴唇。不晓得是在说「你很烦耶」还是「关你什么事」,我实在听不太清楚。
「其实你真的用不着为了装成大小姐而去做那么辛苦的工作嘛,把努力工作赚来的饯拿去买那些贵得要命的名牌手表和饰品,拼命装扮自己,表现得那么孤傲难以亲近,简直就像个笨蛋一样嘛。」
「——我就是喜欢这么做啦,用不着你管!」
不晓得我是哪里踩到她的地雷了,小豆梓突然激动地大喊,这么一来也总算解除了一直戒律自己的嘴不肯说出真正心情的咒语了。
「……我并不想对小豆梓的兴趣多做批评啦。只是你老装成特权阶级,只要有人跟你告白,你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一副瞧不起其他人的模样,这么做真的很有趣吗?」
「所以又怎么样?你以为自己是猴子大王,现在是想教训我吗?」
小豆梓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拿着书包,充满敌意的耸起肩头。
「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就是为了跟我讲这些无聊的话吗?我要回去了!」
「STOP,我还没说完呢。」
「我已经没有话跟你说了。你或许想威胁我,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想告诉大家的话就去说吧,谁知道你这种水蚤会做出什么事来啊。」
小豆梓冷漠地拒绝。那么强大又盛气凌人的表面功夫,让我差点都要为她迷醉了。
……不过她也只有嘴上功夫了得啦。
小豆梓正抓着身旁的桌子,连想跨开脚步离去都办不到。膝盖不停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直接昏过去了。
「……我说,小豆梓啊,如果我把这件事传出去会给你带来困扰,你只要叫我别说出去就行了呀。」
「谁、谁会觉得困扰啊,像你这种变态的胁迫,我、我我、我可是一点都不怕啦……」
你吓得牙齿都不停打颤了……我很犹豫该不该对她点出事实。
哆嗦不已的嘴唇被她用力咬到都泛白了,紧抿的唇线突然扭曲,她睁着充满无助与不安的双眸盯着我,就像寄宿的大波斯菊即将被连根拔起的无助小妖精一般。
真是的,自尊与表面功夫比平常人更多出一倍的家伙实在有够难搞的。只要把我那一部分的表面功夫舍弃掉,不就轻松多了吗?
「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喔。」
「真、真的吗?……不、不可能的,都已经身体力行跟踪人家了,你还真有脸说出这种话啊!」
「这一点我愿意向你道歉。可是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会跟踪你是因为我是小豆梓的宠物啊。因为想知道主人为什么老是这么疲惫,我才会稍微调查一下嘛。」
「……变态还真敢说嘛。」
小豆梓的眼光闪烁,像是在采测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视线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来回逡巡了好几遍。从她总算把手从桌上缩回去这一点看来,应该没有再发抖了吧。
我真的没有胁迫她的意思。我之前应该就说过了,比起那种犯罪型的.我更喜欢女孩子边做边微笑的影片嘛。
「你还记得我之前在餐厅说过的话吗?」
「……哼,你是说那个恶作剧吗?」
「那才不是恶作剧,是我真心诚意的想法。因为我是没办法说谎的那种人,而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被你夺走了。每次只要看到你天真无邪的笑容,我的胸口就会情不自禁地怦然跳动,连我自己都制止不了啊!」
尤其对那条像极了皮带的颈链完全没辙。一想到那条象征我的表面功夫的皮带就系在你的颈子上,我的心脏就感到一阵阵的抽痛,真想从你的脖子上用力把它扯下来。
我轻声说着,但小豆梓似乎没听进耳里。她睁大了眼睛,原以为那张惨白的脸孔终于恢复一点生气了,这次却变得太过红艳。是感受到从哪里刮来的热风吗?只见她的眼睛眨了又眨,还伸手不停往胸前扇风。
「呃……该怎么说呢,变态说的话果然都很露骨,而且你居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是认真的啊!」
「已、已经够了啦,所以你到底想怎样?你想跟我说什么?」
「不管由谁来看,小豆梓都打太多工了。我好不容易才成为你的宠物,却没办法待在主人身边,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在想,等考试结束后要不要来约个会?」
「噗!」小豆梓红着脸,克制不住地喷出声来。
「你、你说的约会是……!」
「旷课约会不行的话,那散散步也好啊,来个小狗竞赛也可以,不管是放任自由跑还是什么都好,总之我就是要跟你一起玩,让你知道我的优点,如果能让小豆梓把那份重要的东西交给我,那我一定会很幸福的!」
「变态还真是……讲话有够直接的……」
「不可以吗?」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小豆梓有些惊慌失措,但——
「……好啊。」
还是以相当微弱的声音回应了我。太棒了,斜瞥了我握紧拳头摆出胜利的姿势一眼,小豆梓踩着虚浮不实的脚步走开。
「这、这也不算什么啦,偶尔赞美宠物一下,也是做主人应尽的义务嘛?」
她在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像是刻意说给自己听似的放大了音量。这也是表面功夫的一部分吧,大概是。
确认引发骚动的那个人离开后,我这才送出暗号。
筒隐那张小小的脸蛋从投影机的暗处冒了出来。
「……你在想什么啊?」
「就像我说的那样啊。小豆梓似乎很憧憬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她会需要表面功夫加持也是因为这个关系。既然这样,就让她跟我这种平凡老百姓玩一些平凡老百姓的游戏,让她了解当个平凡老百姓的好处。只要她能脚踏实地的好好过生活,自然就不会再需要表面功夫了吧。因为我没办法说谎,所以才会想出这种比较贴近现实的做法嘛。」
「你想跟小豆学姐约会吗?是这样的吗?」
「奇怪?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筒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用那双像会将人吸引进去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一脸有话想说的表情。好不容易这招巧妙的作战计划能让我挽回污名(?),为什么筒隐看起来会这么不开心呢?
不开心。
没错,这个时候我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的确很奇怪。总是面无表情的
筒隐,看在我眼中却像正嘟着嘴一脸不满的模样。
「约会,我也要去。」
「咦?你想去也可以啦,可是这样我跟小豆梓就不算约——」
「我绝对要跟去。」
「啊,好啦……」
总而言之,她应该正为了什么事在生气吧,但要想通这一点实在得花太多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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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的本份是用功读书,这是从平时就得日积月累成就的一件要事,在期末考前尤其重要。但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想打电动,也可以说是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吧。
话说回来,老百姓的约会地点首选会是哪里呢?在戳太家,边玩着水管工人兄弟的生死战游戏,我边开口询问他的意见。当然是电动游乐场啊,戳太这么回答。
「游乐场?脱衣麻将虽然是日本人的伟大发明,但拿来跟女生玩好像不太好吧,戳太也太没常识了。」
「这么说我也太冤枉了吧,喂,为什么你的游乐场只有脱衣麻将啊!不对,你先给我等一下,先给我等一下。变态王子,这件事请你重说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这个世界即将灭亡,只要我的眼睛还是黑的,就绝不允许你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啦,」
「世界和平到哪儿去了,你也用不着拿操纵杆打我吧!」
……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忙着和操纵杆接二连三对我展开肢体攻击的戳太对战,我完全忘了要把约会的日期、时间和其他一些有的没的告诉小豆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好像忘了某些事啦。啊啊,考试吗?那种事当然是稳死的嘛。
直到约会的前一天我才想起要跟小豆梓联络。明天一点在某某地点见面,午餐各自解决,当我打电话到小豆梓家时,是给人感觉很不错的小豆妈妈接的电话。
「哎呀哎呀,我们家小梓平时受你照顾了。」「哪儿的话。」「真的啦,小梓她啊,在家里都在说你的事呢。」「咦……她都说了什么啊?」「话说回来,我也很喜欢小狗喔。」「咦」「下次请你一定要到我们家玩喔。」「咦?」「喔呵呵呵呵……」
出乎意料地,跟她妈妈聊天还聊得挺开心的,所以我也忘了跟她说筒隐也会跟去的事。紧接着就是考试期间的温书假。
走到车站前的时尚大楼正面入口处时,小豆梓已经等在那里了。
「抱歉抱歉,等很久了吗?……我一直好希望可以不只是点选这个选项,而是直接开口说出这句台词呢。」
「……选项是什么东西?我也才刚到啦。我怎么可能等你呢,又不是等着被喂食的燕子雏鸟,而且我也一点都不期待今天的这场约会啦。」
「我想也是——……」
「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跟我联络?我也得准备考试、排工读的时间,还要做好心理准备才行,你一直拖到前一天晚上才说,会让我很困扰的。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的联络等了多久啊?还害我担心你是不是根本忘了这件事了,再这样继续等下去连长颈鹿的脖子都会变长了,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耶。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其实我在约定见面的三十分钟前就到了。
「我好、好不容易答应跟你约会,可不可以麻烦你当个称职的绅士啊,话说回来,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做些什么?这件事你好像完全没提过嘛。」
小豆梓确认着自己映在大楼玻璃帷幕上的身影,轻轻拉整了下喇叭裙的裙摆。搭配她身上那件黄色的罩衫,更衬托出她那头栗色的长发,跟平时给人高不可攀的大波斯菊花精印象大不相同。要说的话,今天的她比较像是受到夏季艳阳照耀成长的向日葵。
「那件衣服很适合你呢。」
「嘎、嘎啊?你干么突然……说、说出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真是吓了我一跳……」
「不过我知道有更适合你的打扮喔,你看。」
我伸手指向时尚大楼的另一头,一扇面向大马路的展示橱窗。展示假人身上穿的是女孩子一辈子的憧憬——纯白的新娘礼服。
「……嘎啊?」
「首先,我们就在这间店悠悠哉哉地逛一下吧。」
戳太根本提不出什么好建议,我只好靠自己想办法。我想告诉小豆梓当个平民百姓的好处。若以代表性的幸福来说,当然就是结婚罗。身为千金大小姐,就得考虑到家世跟政治策略之类的问题,但当个平民百姓就用不着顾虑这些有的没的,想和谁结婚就可以和谁结婚。
所以我才想带她去听听婚姻达人的意见,让她发现这种小小的喜悦啊。
拉着如雕像般全身直的小豆梓走过马路,我们进到婚纱工作室。以干净整洁的白色为基调的婚纱店里陈列展示着许多不同设计的婚纱礼服,散发出炫目动人的光芒。镶嵌了造型十字架的装饰棚架应该是想仿效出教会的气氛吧,上头还有小小的钟铃和天使呢。
「不好意思,我们想多了解一点关于结婚的事。」
当我向穿着套装的店员这么说完后,对方随即露出职业笑容回应道。
「真是恭喜你们了,为了祝福两位即将展开全新的生活——」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后突然传来奇怪的尖叫声,同时我也被一股蛮力拉出婚纱店。没想到小豆梓的臂力还挺惊人的嘛。我被她扯着领口,就这么在大马路上背对跑了百来公尺。
在她用无比夸张的方式把我从婚纱公司拖出来又跑了一大段路之后,不断在我眼前流逝的景色总算停下来了。香汗淋漓的小豆梓头发都乱了,脸颊也泛着明显的红晕。
「太快了吧?现在就这么做,实在太快了吧?」
「嘿?会吗?」
「这、这种事应该等我们对彼此更熟悉之后才要进行的吧?你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求爱发情的兔子,应该要更深思熟虑一点啦!」
「我有想过了啊……为了让你明白当个像我一样普通的平民老百姓有什么好处,我才会这么做的嘛。难道小豆梓你不想穿上结婚礼服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穿的问题啦,而、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还没进展到那种地步,你应该要一步一脚印地循着阶梯一步步往上走嘛,不对,也不是说你只要循着阶梯往上走就可以啦……」
当她的肩膀因呼吸逐渐平稳而不再上下起伏后,说话的声音也越变越小。伸出双手用力揉着红到发烫的耳朵,接着又做出像是在冷却烫伤的动作般不停往掌心里吹气。
突然间,我感受到马路的另一头射来了带有监视意味的险峻视线。
我当然知道这道视线来自什么人,但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该履行已经安排好的约会行程才对。
「真没办法,结婚不行的话就往下一个行程移动吧。要循着阶梯一步步往上也不是没道理。不过可以请你抱着要登上铁达尼号那种大船的决心,把今天一整天交给我安排吗?」
「要是交给你不就沉没了吗,反正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对吧!」
小豆梓发出呜咽般口齿不清的叫声,拍打我的手臂抵抗着。托她的福,我们花了比走进婚纱工作室更大的功夫,奸不容易才到达第二个目标。目标就在人潮熙攘往来的交叉路口,一栋复合式大楼的一楼。我最喜欢的就是挂在门口那块又大又显目的招牌了。
樋口妇产科。
说到结婚的下一步,当然就是怀孕生子啦。这也是一般会令人感到幸福的事,这次我可是有一步一脚印踩着阶梯往上走了吧,这可不是夸大其词喔。
「……嘎啊?」
小豆梓突然动也不动,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就像烧开的水壶般从头顶冒出热气,似乎下一秒马上就会昏倒般呆伫在原地。
「怎么了?快点进去啊,只是这样呆呆站着,对你重要的身体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唷。」
「……唔……」
「我也是个男人,当然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负起责任啦。」
今天真的很热啊。与其在外头漫无目的的瞎晃而中暑,还不如待在开着冷气的医院里和那些有过怀孕生产经验的幸福妈妈们聊天比较好。若是有人怀疑我们的动机,我也会负起责任向对方解释清楚的。
我贴心地推了推僵在原地的小豆梓背部——
「——变态变态变态你这个笨蛋大变态!野兽!跟马没两样,一年到头都在发情的大变态!」
「你、你干么突然对我大吼大叫啊!」
「吵死人了你去死啦笨蛋大变态!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是我睡着的时候吗?我是第一次耶,人家那是我的第一次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你打算怎么赔我啦,」
精神错乱的茶壶开始胡乱攻击人了。代替沸腾的蒸腾热气,她正做出投掷链球的动作把我抓起来拼命旋转。再怎么样也用不着在这个时候突然田径魂爆发吧,哈哈哈,小豆梓啊,我的眼睛都花了耶。这种经验也是我的第一次喔。
在妇产科医院的正门口,一个像圆筒型红色邮筒连耳朵都红透的高中女生正准备挑战把男生扔飞出去的世界纪录,小豆梓当然受到了往来路人们的注视。
最近的年轻人真的是很糟糕啊。就是因为太年轻了,才会不计后果的热恋短短一个夏季,一点计划性都没有啊。色字当前冲昏头了啦。没错,就是太好色了。瞧瞧,所以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嘛。真是差劲透顶的大变态。
我能听见四面八方窸窸窣窣传来诋毁我名誉的感想。真是太教人遗憾了。
「真的、真的是个差劲透顶、爱欺骗女人又下流无耻的大变态。」
其中还混杂了我很熟悉的女生声音。
穿着陆军迷彩裤搭配一顶鸭舌帽,还背了个小包包,简直像是准备出门去参加童话故事中的战争一样。扮成玩具兵的筒隐总算来到我的身旁。
我知道筒隐打一开始就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刚才感受到的视线就是她。可是她始终保持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似乎没有要接近我们的意思。我还以为她想玩磁铁的s极N极互不接触的游戏,只好尽量配合她了。紧接在磁铁游戏之后,她又想玩铁鎚游戏吗?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
「等等,筒隐你在打电话给谁啊?」
「我要召唤站在善良大众这一边的警察伯伯。强奸已经是现实生活中的犯罪行为了。变态就该被关进监牢里好好体认自己犯下多严重的罪过。」
「强、强奸?」
我要撤回前言。筒隐这一次是真的百分之百的面无表情,没有半点抑扬顿挫终极版的冷冽声音,对我说出一点都不像小孩子会讲的严厉谴责。绝对零度的眼瞳化为伤人的刀刃,一刀一刀削着正被猛力旋转的我的皮肤。
「你到底想像了多糟糕的东西啊,这么过分的事,我只有在梦里做过啦!」
「你在现实中没有做过吗?不对,你在梦中真的做了那种事吗?」
「这不是废话吗,这种事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我非得在现实生活中付诸实行不可啊!」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充满爆点的旋转游戏突然停止了。小豆梓的脸颊仍残留着沸腾过的迹象,声调语气却比寒带冻原气候更低压冰冷,那双眼睛就像西伯利亚流氓的女儿一样凛然慑人。
「换句话说,我平时就像个绅士一样啦!小豆梓,你应该能了解吧!」
「我只知道变态会做超变态的梦啦,可是有些事我还是搞不太懂。」
「你根本就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我们的对话根本兜不在一起嘛!」
「不要废话那么多,过来这边就对了。」
小豆梓选手,用力举高双手的女高中生,准备以田径投链球的姿势将男生丢出去,这是她的第一投。
我被扔到一条暗巷里,与大马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潮隔离了,这是大都会中的人工密闭空间。她还真是积极啊。毕竟我也看了不少有年龄限制的影片来预习约会时可能发生的情况,
当然我也想过也许有一天,这种充满甜美粉红色氛围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但这也发展得太迅速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脖子就被狠狠勒住了。
「——喂,你给我解释清楚,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
「你们有见过的啊,她是一年级的筒隐月子,我已经跟她报备过了你不用担……」
「不是这个啦,不是这样的吧,为、为什么我们要约会的事,你还得跟其他女孩子报备啊?为什么那个女生会在我们约会时跑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就跟在自己养的小狗面前还去逗弄疼爱路边的野猫一样,根本就违反规则了嘛!」
「原来小豆梓是我养的小狗啊……你果然很在意吧?顺带一提,我……我、快……不能呼……」
「哼、哼哼,我怎么可能在意,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种的根本不算真正的约会啦。是、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因为你握有我的弱点,才会带我去那些变态的地方,用那么变态的手法玩弄我,你们两个一定觉得这样很有趣吧,我才不会被你们骗了,在月历上画圈做记号真是蠢毙了!这么一来,连大象的鼻子都会变短啦,你懂吗?」
我更加不懂了。喔喔,这种难以呼吸的崭新感觉。
在天空那头的花圃里,我甚至看到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身影啊……
「对不起,这不是学长的错。是我拜托他,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来的。」
拯救我的神出现了。还好没真的出现新鲜尸体和全新的杀人犯。筒隐,我一直都相信你是个温柔的好女孩啊,其实你并没有打电话叫警察来抓我吧?
「最重要的是,被当作是这个变态的同伙实在太糟糕了。小豆学姐你应该也明白吧?学长要是被野放,事态肯定会变得很糟糕的。」
「所以你是负责监视他的吗?不过这个变态有多变态我也很清楚,所以用不着担心。这场约会也用不着两个人同时监视啦。」
「不,小豆学姐并不知道这个变态认真起来有多恐怖。」
……一点都不温柔嘛。小豆梓都把我残忍地丢出去了,筒隐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两个女生把我挟在中间,眼神交流进散出无形的火花。主要是小豆梓进出的火花啦。
「哈哈——你还挺敢说的嘛,认真起来的变态是吗——……例如说,他会把躺在保健室睡觉的女生抱起来,闻她脖颈间的味道之类的吗?」
「学长连这种事也做了吗……」
「专爱对脖子出手这一点真是超变态的。还有啊,他还会趁人家睡觉时在耳边不断轻声地说:『等你醒来时会很想穿泳装、等你醒来时会很想穿泳装、等你醒来时会很想穿泳装……』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喔。」
「……唔,是吗?那你知道他每天都会改变笔迹写出『为了让女子游泳社扩大发展,请把游泳社的经费调高为现在的三倍。』还把意见卡投到学生会的交流信箱吗?」
「什……只要穿着泳装,他不管是谁都好吗?」
「而且他好像还有跟学校指定合作的泳装厂商联络,说『这是我设计的新泳装,请你们参考一下!』真是太糟糕了。」
「这种行动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的眼中根本只有泳装而已嘛。这个没节操的家伙,明明是个变态,居然还敢这么自以为是!」
脸颊热度不断上升的小豆梓和像被冷却喷雾器冻结了声音和表情的筒隐月子。依照从旁观察的情势看来,这两个人已经分出高下了。

「你们两个别这样啦,用不着为了争夺我而拼个你死我活啊!」
「你没有发言权啦,给我闭嘴,你这个死变态,」
「我们才没有在争夺你,只是增加彼此对变态的共同认知罢了。」
我实在是输得彻底。
等注意到时,这两个人已经连成一气,从两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我展开责难攻势,孤苦无依的我只能蹲在暗巷角落用手指在地面上画圈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这个社会吗?是国家吗?是地球吗?还是太阳搞的鬼?是因为阳光太炫目耀眼了吗?
「对,就是这样,都怪今天实在是热过头了!剩下的话,我们找个凉爽一点的地方慢慢讨论吧。」
「你要是敢再把我带去妇产科医院,这次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要是你敢带我到幼稚园或托儿所,就等着到法庭上对簿公堂吧。」
「为什么你们对我的信任程度会低到这么可怜的地步啊?说到凉爽的地方,我怎么可能选择去妇产科或托儿所嘛!你们两个可不可以拿出常识稍微想想啊!」
「你是说常识吗?」「你敢跟我谈什么常识……」
筒隐和小豆梓以坚决反对这个论调到底的态度交换了一记视线,同时发出合奏般的叹息声,还动作完全一致地对我摇了摇头。你们两个……感情很不错嘛。

为了改变流窜在我们三人之间的诡异气氛,看来的确有必要换个地点。绝对不是因为我听到了警车发出警笛声的关系喔。而我决定换个地点的念头,事实证明是对的。
戳太的建议的确没错。
说起来这件事还挺教人惊讶的,原来电动游乐场真的不是专门为了脱衣麻将而存在的
「想不到夹娃娃机还有这么多种类耶……」
矗立在闹区一角的电动游乐场里,最新的游戏机台和怀旧的经典游戏机台以绝妙的平衡搁置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当受到这附近的高中生欢迎。我也来过这问游乐场好几遍,却还是第一次呆呆伫立在自动门的正中央,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双脚。
游乐场的一楼充斥许多不同种类的夹娃娃机。透明玻璃盒里从布偶娃娃、糖果饼干到手机吊饰、模型等等应有尽有。只不过我平时都是一进门就直接往地下楼层的脱衣区走,根本没仔细看过这些东西。
「可恶……明明只差一点点了!啊啊,讨厌!」
将额头抵在入口附近的某台夹娃娃机玻璃夹层上,小豆梓不断对机器钩爪传送念力,目标是大小正好可以抱满怀的乌龟布偶。机械钩爪在抱起来应该会很舒服的龟壳上摇摇晃晃,再移动到另一边荡来荡去,简直就像醉汉的脚步一样虚浮不稳。不,让醉汉来操纵说不定还比她高明呢。
「那个……」
在她掏出不晓得第几枚的百圆硬币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捉住小豆梓的手腕。
「你干么啦?」
「你大概是全世界最不适合玩夹娃娃机的人了吧,没路用也该有个限度啊。」
「你、你很烦耶,今天是我第一次玩,控制得不太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鸟也不是一出生就会在天空飞的嘛!」
「鸟是鸟啦,可是鸡不管再怎么努力,花一辈子也飞不上天喔。」
「可恶……那你这个变态就办得到吗?」
恼羞成怒了。我还真是自找苦吃啊。如果是脱衣抓娃娃机,我就有自信可以抓个几只了。总之我还是乖乖把一枚百圆硬币丢进投币孔里——
「奇怪?太奇怪了,这一台的钩爪也太松了吧!」
「你看吧,这么困难的游戏机,不管是阿猫阿狗都抓不起来的啦!」
「我想这跟技术应该没关系吧。」
束手无策了,只能找筒隐求救,奇怪?话说回来,筒隐跑到哪里去了?
我张大眼睛在机台间寻找小小的鸭舌帽,却看到了一个糖果猎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捧着一只手拿不完的饼干,一双眼睛仍贪婪地左右逡巡寻找下一台夹娃娃机当猎物,当然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她正在确认机台的钩爪够不够有力、或是目标物容不容易夹到。当她投入硬币时,总是会确实地夹到狙击的目标。真是个夹娃娃达人。你就真的那么饿吗,筒隐?
「……好厉害。没有一点技巧可言的小鸡啊,我看你就换其他的游戏玩吧?」
「唔唔……可是,可是人家就是想要那个嘛。」
小豆梓指着躺在机台里的乌龟布偶,嘟着嘴说道.还是很不甘心地一下又一下按着没投入硬币所以动也小动的按钮,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结果,小豆梓的颓丧心情一直到从筒隐手中得到饼干之前都没有恢复。「那一台的钩爪太松了,没办法抓的。」听筒隐这么说,小豆梓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真是的,这么一来还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呢。话一说出口,就看到小豆梓又气得肩膀发颤,筒隐则轻轻耸了耸肩。

于是乎,时间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在夹娃娃机之后,我们上了二楼玩打地鼠游戏,「不要玩了啦!这个一点都不好玩啊!」「小豆学姐为什么哭了呢?」「想不到居然有人会对地鼠产生感情耶。」「才、才不是这样呢!」依然是吵吵闹闹的。
三楼的太鼓游戏,「咚、咦?锵、奇怪,是哪边?咚!」「请你冷静一点。」「小豆梓真的很笨耶。」「呜唔……」「唔,下一局换我了。」「……为什么你会自备鼓棒啊?」「筒隐学妹的手快到我只能看见残影耶!」依然是吵吵闹闹的。
来到地下楼层,「这里的灯光好昏暗喔。」「烟味好臭。」「新的麻将游戏出了!呵呵,这次的对象是护士啊。」「好,准备到下一站去吧。」「我赞成。」「你们别从两边用力扯我的耳朵嘛!」「你很吵耶。」「真是吵死人了。」依然是吵吵闹闹的。
我再说一次。
时间真的咻一下就过去了。
等注意到时,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景色了,可以听见月亮的脚步声悄悄攀上东方的天空。从三楼到地下一楼,我们在每层楼都仔仔细细地玩过一轮后,终于回到一楼的长椅稍作休息。原本只是想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聊些言不及义的话题就好,想不到居然会在游乐场玩得这么开心。这场约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话说回来,今天的出游还算是在约会的范围内吗?
「我是第一次来到游乐场,想不到还挺有趣的嘛。」
一边吃着筒隐玩夹娃娃机赢来的弹珠汽水和软糖,小豆梓像个开心的小孩子般不停转动手指。
「就是说啊,很好玩吧,平民老百姓的游戏也是很美好的嘛。平民老百姓的生活刺激又有趣,平民老百姓的人生可是很欢乐的呢!」
「……你干么这么起劲啊?变态有时候就会像个变态一样,说出一些莫名其妙让人听不懂的话呢。」
「哈哈哈……啊,你的手指还沾着饼干屑屑呢。」
「这、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我是故意的啦,只是刚好而已啦!」
小豆梓有些没家教地把刚才还在甩动的手指直接含进嘴里。其实在玩游戏时也是一样,去除掉她总挺直脊梁、身上还戴着高价的名牌饰品之外,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几乎已不复见。其实她的内在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嘛。
而这一点也就表示——很明显并不是件好事。
我得让她舍弃表面功夫恢复乎民老百姓的心态才行,但若打一开始,她就不时表现出平民百姓的态度,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顺带一提,这时候原本该站出来帮我一起说话的筒隐之所以会默不作声,是因为她正忙着大口大口贪婪地把手中的饼干糖果全往嘴巴里塞的关系。她果然饿了吗?听说鼷鼠(Musmusxulus)要是没有常常吃东西可是会死翘翘的,身形娇小的筒隐也是一样吗?
「我觉得学长刚才好像在想什么很没礼貌的事喔。」
「变态没礼貌是很稀松平常的啦,要是现在才表现得很没礼貌,那不是更没礼貌了吗?」
「说的也是。学长,真是抱歉,我一不注意就对学长说了很没礼貌的话呢。」
「……你们两个感情真的很好耶!」
把手边的糖果饼干都扫进胃袋里后,筒隐又目光炯炯地盯着小豆梓手中的弹珠汽水。小豆梓轻晃着肩头呵呵笑了起来,像在拿饲料喂小动物般,慢慢地一块一块交到筒隐手上。真是一幅温馨到让人忍不住微笑的美好景象。
「女孩子总是马上就能变成好朋友或好姐妹呢,这种感觉真是不错。」
就在我开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围绕在她俩周围的时间蓦地停止了。像是接到一颗已经拔掉保险栓的手榴弹,她们两人的身体完全僵直。到底刚才我说的哪句话是引爆的密码啊?
「奇、奇怪?我有说错什么……吗?」
该不会表面上看起来相处融洽,实际上心里却是巴不得对方赶紧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吧?我是不是不小心窥见了女孩子内心狰狞丑陋的那一面?这实在太过现实了,拜托千万不要啊。
「……不,我也觉得如果小豆学姐是我的亲姐姐的话就太好了,所以听学长这么说才会有些惊讶。」
先开口回答的是筒隐。她的声调语气都淡淡的,却也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而没有其他意思。
「这么说起来,筒隐是独生女吗?」
「我是有个姐姐,不过现在已经……」
……现在已经?已经怎样啊?我想问,但又问不出口。因为……
「你说……谁跟谁是朋友啊……?不要擅自决定这种事啦。」
因为小豆梓的态度看起来实在不太正常。
不管再怎么控制自己的声音语气,还是能听得出她声线中的不愉快。因为无法掩饰那份焦躁,连呼吸也变得紊乱。
「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玩没错啦,可是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我被你们骗了的关系,可不是为了交朋友一起玩什么的,才特地出门到这里来的喔。」
「……你就这么不喜欢『朋友』这个名词吗?」
「我喜欢一个人独处,就像平原上的猎豹一样啦。和朋友交际什么的最麻烦了,光是放在身边都很烦人啦。」
小豆梓确实经常一个人独处没错。身为宠物的我可以老跟在她的身边溜转,都是因为她的周围没有半个人的关系。而赞美时间或其他时候,她又总表现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是。
「用那么开心的表情说出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嘛。」
「哪、哪有,我哪有开心的喵!」
像是紧紧握住筒隐的手啦、或是脚趾头克制不住地打起节拍啦、还有被戳破谣言时支支吾吾连话都不会说的反应。
小豆梓靠表面功夫所说的那些话是很吓人没错,只可惜全然不适用在她的表情和态度上。嘴里吐着不屑一顾的言词拒绝朋友,但又像个单纯的少女般开心得染红了双颊。真是奇妙的……或者该说是很了不起的反向悖论吧。
「那你说,如果筒隐不是朋友的话,那又是什么?你是真的讨厌她吗?」
「咦?啊,不……我没有……」
「嗯,所以呢?筒隐对小豆梓来说,究竟算什么?在你的眼里,到底把她定位在哪里?」
「……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小豆梓突然从长椅上站起身。
「你刚刚不是才上过吗?藉尿遁太卑鄙了喔!」
「我、我才不是想逃呢,我本来就很会上厕所啦!而且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忍耐了嘛,你们用不着等我,我一点都不会在意的,你们才不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们还骗了我,孤单一个人本来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啦!」
「孤单一个人?」
她是从哪里得来这个结论的?小豆梓该不会是喜欢被丢着不管的那种女生吧?要玩这种放置PLAY,就要找专门的店跟专门干那种事的专家啦。
「就算被变态丢着不管我也无所谓啦,你想挑战看看吗,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嘛……!」
小豆梓握紧拳头,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叫喊。丢下我们和一堆糖果饼干,如脱兔般朝洗手间的方向冲了过去。那张布满红晕的酡红脸蛋与向日葵色的罩衫不太相配,仔细看看小豆梓的表情似乎就快要哭出来了。
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店员与少丑梓互撞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似地歪了歪头。
再这样下去,那个女生绝对会因为表面功夫失去某重要的东西啦。

「不可以玩弄小豆学姐。」
直到看不见向日葵的背影,筒隐又像平时一样对我开口训斥。还是逃不过她的法眼啊。
「可以欺负女生的年纪只到小学为止。你都已经高中二年级了,怎么还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来呢?」
「……真的很抱歉。」
居然被一个像小学生的女孩子斥责,还得对这个看起来跟小学生没两样的女孩子道歉。接着是一如往常地筒隐的叹息声。
跟面无表情的筒隐不同,只要一逗弄那个女生,她总是会把最直接的反应表现在脸上。不管看再多次都不会腻——对于心里头默默这么想的自己,我还真是感到一阵恶寒。
筒隐原本也是跟小豆梓一样,是个喜怒哀乐都溢于言表的女生。她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要是忘了这件事,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吃到更大的苦头吧。
「况且,人与人之间究竟存在着怎么样的关系,就连一般人都很难对此做出回答了。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
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又从简隐口中听到这句话的后续。
筒隐有些不太自然地闭上了嘴巴。
「怎么了吗?」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台大头贴机器。话说回来,我们今天也还没有拍纪念合照呢。居然会想拍大头贴,筒隐有些地方还挺可爱的嘛。前一秒还悠悠哉哉想着这种事的我,却在看到从拉帘后头走出来的人时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那个人——不是钢铁之王吗!
形状优美的冷淡眼瞳中,栖息着严格的意志光芒。连放假的日子都还穿着制服在外头走动,钢铁般的神经果然非常人所能想像。
钢铁之王手里抓着两只可怜的小羔羊,那是田径社的一年级女生。
高贵的钢铁之王当然不可能有和身分卑下的人们玩什么低俗游戏的嗜好。
我曾经听说过关于钢铁之王的英勇传说之一,她曾在游乐场教训过这个镇上最难缠的不良少年。
要说起帝王为什么会出现在闹区街头,其实是因为她正在巡逻有没有哪个社员不乖乖地自主训练,还跑到街上游荡的关系。
恋爱与玩乐皆不被认同,就连假日也得做好自我管理的黑暗社团,就是咱们田径社。
「啊呜——我已经打从心底深深地反省了——」
「等回家之后,我一定会拼命跑到自己吐出来为止的——」
一年级的女生露出多娜多娜(注13)的表情,失魂落魄地走出游乐场。社长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目送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偶尔让人家出来玩一下、放松心情有什么关系嘛,真是可怜。
正当我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看着在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时,钢铁之王的视线突然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又一眼,第三次就变成凝视了。
那双睁大的眼瞳看来已经锁定好猎物。
「这、这种感觉好像不太妙,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先逃再说吧!」
我伸手抓住筒隐的手臂,但她并没有拔腿跟我一起避难的意思。
套在迷彩裤里的双脚用力踩在地面上,挑衅似地回瞪着钢铁之王的目光。
相对的,帝王的荣威今天依然健在。光靠视线就能控制住川流的人潮,像摩西一样自由自在地拓展即将要通行的道路。一步、两步,我心里想着这就是所谓的昂首阔步吧,下一秒她的身影已经高高耸立在我们的鼻尖前了。
……嗯?可是我目前正处于暂停社团活动的状态,出来玩应该是OK的吧?
就在这个想法爬上脑海的瞬间,我才终于注意到一件事。
钢铁之王从头到尾都没瞧过我一眼。
「月子,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注13 Dona Dona 在世界上众多国家传唱,藉被卖到市场的小牛做为比喻的反战歌曲。

「……我在约会。」
筒隐仍维持着跟平时没两样的冷静淡然的声音,还有同样不为所动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啊,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呢。」
「你说什么……」
简短的对话在两人之间交互传递着讯息,像在测量彼此之间的隔阂一般,如同冰雪的冷然少女和钢铁之王的对决一触即发。寒风刮过钢铁铸成的岩壁,她们两人仍悠然伫足原地丝毫不受影响。似乎会是一场实力不相上下的对决,这该不会是——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爆开了。
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钢铁之王当然也有名有姓。
话说回来,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见到筒隐月子时,我也曾觉得她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呢?就算眼神不同,但她们的眼睛颜色却是如出一辙啊。那双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微微透着蓝光的眼瞳和光看就教人胆颤心惊的明亮眼神。
「……筒隐,你刚才说的『真正的姐姐』该不会就是……」
「是的,就是田径社的社长·筒隐筑紫。」
筒隐月子面无表情地肯定了我的猜测,筒隐筑紫则是沉默着没有对此否认。
筒隐姐妹,我想都没想过她们居然会是一家人。把两个人摆在一起后。不管是气质还是长相都很相像没错,可是这真的是一般姐妹会有的对话交谈吗?我也有个姐姐啊,但我姐姐可不会用这么冷硬的声音跟我说话。所谓的姐妹,不是应该在圣母玛丽亚温柔的注视下,彼此打理好蝴蝶结之类的甜美关系吗?
「横寺,你还在调养中吧?」
正当我陷入自己的思绪时,钢铁的尖刀突然指向我。
「想不到你竟然趁机谈起恋爱了……」
「咦?啊,不是……」
「唔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治疗的流程中,约会是必要的吧,我也听说过现代疾病相当不可思议,毕竟不是门外汉可以插嘴发表意见的简单东西,我也很想谅解你的行为。」
最近似乎常常可以听见钢铁之王的慈爱声音呢,下一秒我的脖子却突然被勒紧了。
「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你,因为你出手的对象居然是月子。为什么你偏偏选了月子来当你的约会对象呢?我家这个好不容易长到十六岁的无趣小妹,不该是男人出手的对象吧?说得再明白一点——少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我实在太嫩了。
这是钢铁的压力吗?笑死人了。之前我所承受的那些,跟眼前这股杀气比起来,简直就跟儿戏没两样嘛。
全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了。我也曾看过好几次钢铁之王发怒的表情,所以早就有所体认了。但我从来没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恐惧感,见到地狱里的恶鬼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啊。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不是这样的。社长……说是约会,但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
就算面对这种压倒性的恐怖压力,我的舌头还是只能乖乖吐出真心话。我正一五一十交代着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实啊。
「喔喔?想不到你那么有种,居然还敢劈腿啊。」
「什……不、不是这样的,我的目标本来就是另一个女孩子……」
「所以你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约月子出来的啰?真是太教人不愉快了,你就再多说一点吧。一
短短一句话,已经让钢铁之王的眉间浮现出盛怒的刻印。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跟姐姐谈论的事。更何况,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淡漠地,筒隐火上加油似的补了这么一句。
「跟我没有关系……?」
我彷佛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钢铁之王环抱起自己的臂膀,准备按下那颗决定性的按钮——
在脑子能做出反应之前,我的脚已经早一步采取了行动。
逃吧。现在只能逃了,远远地逃开吧。为了活下去,只能逃了。
「学长,你做什么——」
「别废话那么多,快点跑就对了,」
我牵着筒隐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游乐场的出口方向疾冲。筒隐妹妹在我身旁抗议的声音、还有背后传来筒隐姐姐愤怒的吼叫声,都被我鼓噪不已的心跳声压过而听不真切。丢着那些糖果饼干和随身物品不管,我只顾着带筒隐一起逃跑。
我不会放开这只手的。一旦松开手,彷佛连我的灵魂都会一并被带走。
……这句话还挺帅气的,不需要深思都知道是盗用别人的台词啦。那款游戏超好玩的,大家也去玩玩看吧!

平常那个总爱给我惹事生非添麻烦的神今天好像出外远行了,一走出游乐场马上就有一辆计程车迎面驶来。是空车。车门一开我立刻钻了进去,把钱包交给司机。
「带我们到这些钱能到得了的地方!」
「学长,等一下——」
「呼,你用不着担心我,反正再过几天就可以领零用钱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说了,筒隐你闭上嘴巴就是了,司机,麻烦你快点开车!」
我推倒她小小的身躯,捣住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莫名其妙怪话的小嘴。她或许很不愿意从自家姐姐面前落荒而逃,但在非常事态发生时,市民的言论自由同样也是遭到管制的。
透过后照镜,我看见钢铁之王追在我们身后从游乐场冲到大马路上。恶鬼般的恐怖气息就连计程车内的空气也受到了压迫。
「……!——唔!」
计程车司机露出相当不安的眼神,看着被我压在膝上挣扎扭动的筒隐——
「我那时候就在想,这说不定是绑架。是的。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敢刺激那个残忍的少年……」
司机喃喃自语练习着被采访时该说的话,一边用力踩下油门,往不知名的远方疾驰而去。
还没有决定目的地就坐上计程车,感觉还挺帅气的嘛。我不否认在那一会儿的时间里,我确实是沉浸在冷硬派文学的氛围中。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黄昏景色,嘴里轻声哼唱着无法松的一生(注14),边以太过抒情的目光望向远方似乎不太好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
「——唔呜呼唔唔呜呜!」
「痛死我了,你为什么老是咬我啊,」

注14 日本作家岩下俊作(一九○六至一九八○》所着,描写居住在北九州小仓的人力车夫松五郎孤独的一生。

也用不着突然这么用力地咬我吧,完全不控制力道咀嚼着我的手掌,筒隐看向我的眼神冷澈入骨。她该不会有咬人的坏习惯吧?或根本就是只需要调教的猫咪?在我松开手还给筒隐的嘴巴自由前,她也毫不犹豫地一直啃咬我的手掌。
「……呼啊,很痛耶,你为什么老是这么粗暴呢?」
像是憋气许久般深深呼吐出一口气,筒隐挣扎着从我的膝上坐起身。
「因为钢铁之王她——你姐姐都那么生气了,要是不赶快逃跑,那里再过不久肯定会举办我们两个人的共同追悼仪式啦。」
「学长也太夸张了,我姐姐既不是猛兽也不是恶霸,更何况我们也没做什么违背良知的事,只要堂堂正正地站好就没事了。」
「你是她的妹妹才会说这种话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先跟我讲一下你姐姐就是钢铁之王啊,真是吓死我了。」
至今为止,筒隐从来没在我面前称钢铁之王为「姐姐」过。老是用「那个人」或「那位社长」这种毫无情感可言的代名词来带过的姐妹关系,就现代社会来说算是很普遍的吗?
「就算你再怎么怕她,身为田径社的社员,应该也知道社长姓什么吧?况且——」
简隐的眼神闪烁飘栘,有些迟疑地接着说:
「……学长如果跟朋友吵架分开了,就不会想再去触及这个话题了吧。我也是这样啊,而且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嘛。」
「才没有这种事呢.那可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啊。」
「才不,就只是无所谓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已。比起那个,小豆学姐那边又该怎么办?」
「啊!」
那一瞬间,我感觉血气尽失。我们离开闹区已经过多久了?
从司机手中抢回钱包,付了跳表机萤幕上显示的金额后,钱包也空空如也了。下了计程车,我们站在国道上,从闹区往西直走约莫五公里的距离。附近没有电车通过,而且筒隐的随身物品也都还丢在那间游乐场里。之前我是有输入过小豆梓的手机号码,但偷拍她的肚脐照片后就被她硬是删除掉了。神对我果然还是毫不留情啊。
「……得、得用跑的回去才行!」
我话还没说完,筒隐已经在国道旁宽广的人行道上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我也紧追在她身后迈开脚步。这种时候实在没有牵手的心情了,而且这一次我一定会被碎尸万段。
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奔跑。到底是想到哪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总是在路途中迷惘徘徊着,却迟迟无法到达终点呀。
对暂时停止社团活动的现役田径社社员来说,五公里并不是什么难以达成的目标:但对平时光玩捉迷藏都会玩得气喘吁吁地儿童福祉社团成员来说,五公里似乎是一段相当艰难的距离。
最后是由我半推半拉、想要背她还被拒绝,好不容易回到闹区,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满身大汗走进电动游乐场,小豆梓就坐在之前那把长椅上。
太好了,还奸赶得及——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稍微放下了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思索着该怎么向她道歉,但浮上脑海的歉语却全躲在喉咙深处出不了声。
小豆梓并不是一个人。
她的两侧各站着一个女生,包抄似地将小豆梓夹在中间,还发出令人不快的低级笑声。
「小豆子,很久不见了嘛,你过得还好吗?」
「改变了发型跟气质,终于勇敢踏进游乐场了呀?你真是努力耶!」
装模作样的千金大小姐发型低垂着,小豆梓一句话也没说。
「你在新学校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告诉我们嘛——」
「会一个人跑到游乐场来,就没什么好说了啦——」
「这样喔,嘿嘿嘿,那我岂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从那两个讲话全糊在一起的女生身上所穿的服装看来,应该是这间游乐场的店员。再观察一下她们的身高体型,大概是高中生偷偷打工吧。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汗水滴了下来。她们在聊什么,正确的说法是她们正在对小豆梓讲些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我一点,一点也不想理解。
「你会转学应该不是我们害的吧?这样真的让我们很担心耶——」
手里捏紧了我们前不久吃得到处都是的糖果饼干包装纸,筒隐看也不看被她遗落在一旁的小小肩背包。爬上小豆梓脸庞的惨淡脸色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嘴唇正微微颤抖着,那两个女生毫不在意地直往她僵硬的头上拍打,边笑边打。
发烫的血液瞬间直冲头顶。这两个家伙是敌人,无关理由或道理,她们就是我的敌人。
「——唔嗯,这种把脖子洗干净回来等我砍的决心还真是值得钦佩啊,横寺。我可是等你很久了。关于你和月子约会的事……」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让开啦,笨蛋!……不对,笨的人是我!啊啊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老是在重要的时候失败,真是笨蛋!」
「什……咦,啊?」
「笨蛋笨蛋笨蛋!我就是笨蛋!你也是笨蛋!别来烦我,笨蛋!」
「等等……啊!」
我推开突然闯进视野中绑着马尾的修长身影。
「……笨蛋?你说我吗?为什么?」
她不晓得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但我并不在乎。
「你们在对小豆学姐做什么?」
在我被奇怪的障碍物困住的空档,筒隐已经往长椅的方向冲了过去。
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平静声音,让那两个女生惊讶地抬起头,接着又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搞什么,这个女生是小豆子的朋友吗?给人的感觉真差耶——你几岁啦?啊,没有啦,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喔,这可是小豆子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一号呢!」
「这不是太好了吗——就算没办法在高中里交到朋友,也可以跟小学生混在一起啊——这样我们也可以安心了唷。」
这次换筒隐的肩膀遭到拍打。小小的身体被她们无礼的、不合理的大力摇晃着。不知恐惧为何物——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平静假象,筒隐纤细的双腿正不停打着哆嗦,我当然知道她有多害怕。
「……你们两个!」
回过神时,我已经用力捉住那两个女生的手腕。
「嘎啊啊?你是什么东西啊?」
「吵死人了笨蛋,所有人都是笨蛋,笨蛋就要像笨蛋一样乖乖地闭上嘴啦!」
怒吼。盘踞胸口的愤怒情绪竟像与自己全然无关、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冲突状况。是因为小豆梓跟筒隐被她们当成笨蛋吗?不对。是因为约会进行得不顺利吗?不对。既然这样,那是为什么?
「啊啊可恶,为什么我没办法奸好说清楚,我要说的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看不清楚自己的真心了,我已经不晓得自己到底算什么。因为搞不懂。所以才会出声怒吼。
「嘎啊……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喔。」
「真的很烦人耶——喂——谁过来帮个忙啦,这里有个奇怪的客人在闹场啦——」
那两个女生挥动手臂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把目光放在她们身上。
「……你们在叫我吗?我现在——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光靠单手就把她们两个同时抓了起来,是钢铁之王。露出般若鬼面具般的骇人模样。
「只不过遇到了我家那个无趣小妹的无趣约会现场,知道我家的无趣小妹无趣地被男人脚踏两条船,而且她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不满的,然后跟她约会的那个男人居然还骂我是笨蛋。太没道理了,再也没有比这种更没道理的事了。话说回来,你们刚才好像对我家的无趣小妹动手了嘛,就让我把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心情分享给你们吧。不用客气,只要乖乖收下就行了。」
那两个女生被硬是拖到店门外,传进耳中的是临终前的恐怖哀号声。她们会有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就像偶像写真集的背景究竟是不是夏威夷实地拍摄的一样无所谓,都只是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此时此刻,我非做不可的是——
「……看吧,我早就知道了。」
小豆梓缓缓摇了摇头,从长椅上站起身。
「根本没有什么朋友。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从来也没期待过。」
她手里拿着糖果的包装纸,把我们一起度过快乐时光的残骸丢进垃圾桶里,与那些空虚的东西诀别般扬起一抹淡淡的浅笑。
「不、不是这样的……没有等你,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但那是因为我们也发生了一些状况啊……」
「是啊,不管什么人,都会遇到一些状况的嘛。那我只问一个问题,你能解释为什么要跟我约会吗?」
「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这么做是为了让小豆梓能了解我的优点啊……」
「只是这样?不对吧,你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如果她能像平时一样对我大吼大叫,那该有多好。
小豆梓的声音一点也不失序狂乱。像是只只能自己保护自己的病弱小狗般,她只能以自嘲的话语武装自己,眼神毫无生气。
而我,就连对这只受了伤的小狗说些温柔的谎言都办不到。
「不、不是这样的。不对,是这样没有错,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有我的理由,而且刚才的状况是——」
「又要谈论状况吗?哼哼,我已经能想像了。用约会这个说法来欺骗我也是;会找来我不认识的人也是;先让我放松戒心,再把我丢在这里傻傻等着你们也是;会遇到之前的学校那些人也是。总而言之,就跟爱耍小聪明的狡猾蛇类一样,只是因为发生了一些状况嘛。」
不过是短短三十分钟。尽管如此,仍是过了三十分钟。
小豆梓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看着这条没有半个人的长椅呢?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度过这段时间和那些嘲讽的言词呢?
就跟我向她报告调查结果那时一样。彷佛预见了世界的末日,从那些平淡无奇的伤口中拉扯出百倍之多的痛楚,而她只能以纤细的身体默默承受。
「我早就知道你们只是在玩弄我,你们一定很期待看到我的反应吧。嘴上说朋友什么的,但你们两个却躲在暗处嘲笑我。我也是故意顺你们的意啦。反正……我早就知道了,简直像个白痴一样。」
反正……她想说什么?
筒隐摇着头,用力地、不断摇着头。就算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还是能察觉出她的感情。没错,这才是原本的筒隐。而我居然在这种时候,想到跟眼前的情形一点也兜不上边的事。
「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没关系啦,用不着勉强自己。我一点都不在乎,也没有理由在乎就是了。」
小豆梓咬着下唇。犹如惩戒自己的咒语,将表面功夫搬出来堵住我们的嘴。我很清楚她这个表情代表的意思,我很清楚她的膝盖正不停地发抖。小豆梓的真心,就算不以言语传达。我也能明白。
而且——小豆梓没办法放弃表面功夫的理由,我想我也知道了。
「请等一下,我愿意向你道歉。可是请你、请你听我们说——」
筒隐伸手拉住马上准备转身离去的小豆梓。她轻咳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无视筒隐的存在。筒隐娇小的身影只能留在原地,什么也办不到。
「啊——」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原本该是能吐出真心话的舌头,却像被瓶盖紧紧栓住般,动也不能动。
「……让开啦。」
咚,我的胸口被她推了一把。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一样,全都只会说谎。为什么那么喜欢骗人?跟鹦鹉说话,还比跟你们在一起,有趣多了。」
似乎恐惧着下一刻情绪就要溃堤,小豆梓把一句话慢慢地分段说出,但仍克制不了全身的细微震颤。就是这个声音。她正使尽全力保护着已逐渐剥落的自尊,但还是克制不了声音中夹带的哭腔。就是那样的表情。
「可以请你们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吗?我对你们就像对皱巴巴的蝉蜕一样,一点兴趣也没有啦。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随便你们要展翅高飞还是什么的不是很好吗……」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像是要与我们而对面把话说清楚。但其实她说这句话时并有看着我们。小豆梓正被从她体内深处慢慢苏醒的什么东西桎梏住,只能独自奋力挣扎着。是我打开了潘朵拉的箱子。
「小豆学姐——」
筒隐用平静冷然的声音开口轻唤。感觉不出丝毫的后悔与痛苦,也无法显得真挚,只能面无表情的出声。
小豆梓低着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闹区的另一头。像是一朵正默默枯萎只能悄悄垂泪的向日葵。只有表面功夫是支撑着她的枝干,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身旁还剩下什么。
我只能像个笨蛋呆呆伫在原地。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却连一句真正重要的话都说不出来。就算没了表面功夫,我的本质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们三个人,都是残缺不完全的生物。
看不见自己的真心、过于依赖表面功夫、就连表面功夫都没有。
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25 编辑


4.感到哀伤前请先出声


夏蝉喧闹的叫声吵得让人受不了。
晨间新闻的气象姐姐穿着短袖套装,一脸开心地说今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哎呀呀哎呀呀~全日本列岛哎呀呀哎呀呀~
「把Y代入X中……原来如此,然后再加上Z……喔喔喔……我完全搞不懂呢。不过我倒是有个提议,变态王子请听听看。」
「要用这些讲义开一场纸飞机大会吗?好啊,让纸飞机飞得又高又远,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之一唷。」
「你认真一点听我说!背面的问题全由我负责,你就负责解开正面这几题怎么样?就是所谓的分工合作啦。」
「以戳太来说,这真是个好点子耶,除了这几张讲义的背面并没有半个问题之外。」
啊啊,真想现在立刻冲出校园,回到我那开了冷气的舒适家里。
我们的高中在期末考之后原本该有几天考试假,紧接着就是能放松身心悠哉享受的漫长暑假。但此刻我却得和戳太被困在这间热得要命的教室里,桌子并着桌子一起补习数学。
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
「在考试假的期间,有认真念书的好学生就有放假的权利,这可不是家庭餐厅的免费餐饮券。在享受权利之前,应该要先尽自己的义务吧,你们这两个笨蛋。」
都是因为我们收到了以上这一段蛮横到如果因此发动革命也情有可原的残忍通告的关系。
高唱着造反有理来到学校后,没有半个人的教室里,只有几份讲义沉默地躺在讲桌上。就算不是形同免费餐饮券的休假日,这似乎也会是场自助式的补习啊。
「又不是地球的南北等级差异,这么一丁点的不平等应该不为过吧?变态王子不是还在高歌春天来了吗?」
「春天早就结束了啦,我现在可是无边无际的梅雨心情啊。」
「啧啧啧,我才不会被你骗了咧,想装傻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你不是和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漂亮女生全勾搭上了,还跟她们来了场火热的约会,这可是我亲耳听来的目击情报喔。」
「……我终于知道传言游戏的存在价值了。」
「为什么为什么嘛,你可别想顾左右而言他喔,就是因为所有的好处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害其他男人只能可怜兮兮地眼巴巴望着,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吗?总觉得今天的戳太特别缠人啊。我的侧腹还遭到他的铅笔百连发突击。
「我本来还以为我们是那种不管哪一方面都很类似的朋友呢……不知不觉间你竟然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筒隐姐妹加上小豆梓,就连阿拉伯的王族都会流泪羡慕你的后宫阵容啊。你这个家伙,到底是使出了怎样的心机手段啊?」
「戳太,你不是已经舍弃烦恼了吗?」
「喔唷,这跟那个可是不一样的。让人羡慕的事就是让人羡慕啊。你一次就把梵谷、米勒跟莫内的名画装饰在自己的屋内,我当然会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如果对方是幅画的话就好办了……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筒隐姐妹?戳太也知道钢铁之王有个妹妹吗?」
「当然知道啊!不过我也只有远远看过而已啦,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啊,就算是傻子也会注意到吧。」
「……说的也是。明明一天到晚混在一起,却连这种事都没注意到,就表示他根本没有好好地看过对方,简直是比傻子还要糟糕的超级大白痴啊。从小地方就可以猜出大概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叹息逸出嘴角。讲义表面的数学算式在眼前跳跃着,但空白处我却连一个数字也没填进去。我的手根本动也不能动。
闹区一别已经过了三天。不管是筒隐、还是小豆梓,我完全没和她们取得联络。
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还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什么才好。
小豆梓不是一幅风景画,也不是什么纯真无邪的妖精,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就跟筒隐一样,小豆梓也拥有感情,比起表现出来的,存在在她心里的各种情戚更像漩涡般旋绕翻腾着。而我却连这种再基本不过的事也没试着去理解。
她是我想夺回表面功夫的对象,而我却只看见游戏里会出现的表面数值。满脑子想的只有要怎么让她恢复平民老百姓的身分、或是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心甘情愿放弃表面功夫,从来没去想过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比如说,被约会对象欺骗的女孩子会有怎样的心情。
「我一点都不在意。」小豆梓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并不是真的,言语在这种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
被饲主丢弃的小狗一定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宠物。
她会那么坚决地表现出拒绝的态度——答案就是那两个女的所说的话吧。关于转学怎样怎样的、关于朋友怎样怎样的。我想,应该就是她口中说的「那种事」了吧。
我真的不愿意去深思那种问题。我只想要深思女孩子的泳装问题。像是体操裤啦、或是裙底的秘密之类的,我只想要深思那种事,自由自在过得开开心心的。
但,愈不想去深思,小豆梓愈是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结果在补习期间我根本什么正事都没做。
马上就到中午了,得把这张空白的讲义交给老师才行。
「唉……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老实说啰。因为我都跷课,所以问题全都解不出来。没办法激发学生努力向上的斗志,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差劲透顶了——这么说如何?」
「啊,啊啊,你是在说那个啊。嗯,就这么说吧……」
「哪能真的说啊!……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喔。喂,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
「与其说是烦恼,应该说不晓得为什么烦恼而觉得烦恼啊。」
「说什么东西啊你?」
戳太头上冒出不解的问号。言语真是太不自由了,就连想传达情报都没办法好好地将其言语化——这是哪个家伙说过的帅气台词啊?
穿过回廊,我和戳太并肩往数学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长得跟大胡子不倒翁没两样的数学老师在确认来者是我和戳太之后,似觉有异地歪了好几次头。
「搞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而已吗?」
「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独处,真是讨厌死了。在这么炎热的夏季里,我居然得和这家伙凑在一起,花大把大把的时间挥汗讨论跟地球有关的贫瘠问题云云,老师为什么这么问呢?」
「脑子要是撞到了就快点去保健室躺着啦。话说回来,小豆真的缺席了啊……」
他刚才说什么?
突然窜入耳中的单字撞击着我的胸口。
「老师,你说的小豆,是指小豆梓吗?」
「嗯?是啊,就是说她。因为她只考了二十几分,我才要求她一起参加补习,没想到她连来都没来,给人的观感实在不是很好啊。」
「哈哈哈,没想到小豆同学的头脑也很那个嘛,真教人意外耶。」
「你们两个考得比她还差吧,大笨蛋。」
大胡子不倒翁往我们头上各敲了一记的同时,戳太也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掌,以眼神向我打了个暗号。
「不如就由我们帮忙把讲义送到小豆同学家,顺便帮老师带句话给她吧!」
「啊啊?不用了啦,那个……」
「请您尽管放心!其实这个男人跟小豆同学的关系还挺亲密的,甚至还知道小豆同学住在哪里呢。」
喂喂喂,你这家伙到底在胡詻什么啊。我抬起手肘警告性地顶了顶戳太。
—用不着跟我道谢了啦,如果能解决你心里的烦恼,这点区区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嘛。
戳太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这么回应道。这小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最近的高中生手脚还真快啊,为什么我就找不到愿意跟我发展出亲密关系的女孩子呢?有够让人不爽的,我把讲义放在讲桌上了,你就把那个送去给小豆梓吧。」
大胡子不倒翁毫不客气地要我们帮忙跑腿,说完才看了眼我递上去的讲义试卷。
「这是什么鬼东西!你只在上面写了名字,该不会是想这样交卷吧?」
「因为老师太差劲了,所以我们都不会写……戳太是这么说的。」
「呜喔喔喔喔!你还真的给我讲出来了!」
「……你们明天也得给我来学校补习,记得把小豆一起带过来。」
大胡子不倒翁露出相当不悦的表情下达了指令。
是啦,的确是这样没错。
当初为了进行小豆梓的身家大调查,我确实知道小豆梓住在哪里。
「你可别太小看我了,阻碍别人恋爱的家伙可是会被马踢的呢,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吧!」
什么恋爱啊,我跟小豆梓之间应该不是那种喜不喜欢的关系吧。和会错意的戳太告别后,我直接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乖乖把讲义送去给小豆梓好像就顺了戳太的意,想想还挺教人不爽的,但不得不承认,或多或少我也有点想去看看她目前的情况啦。无关表面功夫,而是再真诚不过的念头。
坐上摇摇晃晃的电车过了几站,放眼望去是近郊一大片林立的公寓住宅。
受到盛夏炽烈太阳无情照耀…略显焦灼的公寓住宅四楼,403号室门口挂着写有「小豆」两个字的门牌。按响门钤后,曾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随着开门声同时传来。
「啊,您好,我名叫横寺,跟小豆梓同学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
「哎呀哎呀,是打过电话的那个吧,你真的来了啊。来来来,快请进屋来。」
小豆妈妈比小豆梓的身高要矮一些,但给人的印象倒是比小豆梓亲切许多。就算说她是年纪大了一点的姐姐也不会有人怀疑吧。她站在玄关窥探似地觎着我的脸孔。
「果然啊,嗯嗯,就跟小梓说的一样呢,眼睛周围的部分真的很像小狗呢……」
「咦!」
「哎呀哎呀,没什么啦,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外表看起来很年轻,所以心情也保持得很年轻吗?还是因为心情很年轻,才影响了外表呢?小豆妈妈小跑步走在前方领我到客厅。
这是间光线明亮且相当整洁的屋子。靠墙那一面设置了一口水槽。光看就可以察觉出饲主满满的爱心,水槽里注入半满的清水,虽然装饰着造型小石头、炼瓦块和水草,却没有看到半条鱼在里头优游。
「哎呀,怎么了吗?」
注意到我迷惘的视线,小豆妈妈摆出跟女儿如出一辙的动作微歪着头询问道。
「啊,那个……我是有两个问题……」
「哎呀哎呀,如果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你想问什么都行唷。」
「那——首先,那是什么东西啊?」
小豆妈妈的怀里抱着一条裹成一团的毛毯,一张小小的脸蛋从毛毯里探了出来。
「这是绿龟,你可以叫它维多,我女儿最喜欢它这张脸了,不过这孩子很怕冷,所以得像这样帮它取暖才行呀。」
它大概就是空置在那边的水槽真正的主人吧。巴掌大的维多一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只得花许多时间慢慢伸长脖子,但立刻又缩回毛毯里。
「……我想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屋子里弄得这么寒冷啊?」
小豆家的气温低到让人无法想像现在仍是炎热的盛夏。当小豆妈妈领我到沙发坐下时,我身上的热汗都已经风干了。
「不好意思,我在想是不是你们家的冷气开太强了呢?」
「啊啊,真是对不起。为了让因感冒而发烧的热度降下来,我才想应该要把室温设定低一点的嘛。」
「这么做应该会造成反效果吧……」
「哎呀,为什么呢?」
小豆妈妈露出一脸疑惑,手里还拿了颗苹果帮我切成兔子形状。有用寒冷治感冒的疗法吗?见我沉默不语,小豆妈妈顿时绽开了笑容。
「哎呀哎呀,我差点忘了。比起跟我聊天,你更想和小梓说说话吧。」
「咦,不是啦,我并没有……」
「没关系的。我常听小梓提起呢,有个像小狗一样的男生动不动就对她发动热情的求爱攻势,老是对着她说喜欢喜欢实在烦死人了,但小梓好像也不是真心讨厌嘛。」
「喜、喜欢?」
我怎么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差点把吃进嘴里的兔子苹果喷了出来,这时候我才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原来小豆梓的表面功夫也发挥在家人身上了。她应该没告诉他们其实是把我当成宠物的事实,而是用喜欢、恋爱关系这种比较浅显易懂的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应该是吧。
「可是难得你专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小梓的病还没痊愈呢。」
小豆妈妈悠然自得地将手中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还没痊愈?这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哎呀,难道你不是来探病的吗?就是感冒嘛,小梓在跟你约完会回来之后就累坏了呀。」
「这样啊……」
「可能是约会的反作用吧。打工的地方已经请了长假、也没有念书准备考试,她一直很期待与你的那场约会呢。」
客厅的白色墙壁上挂着月历。我们约会的那一天,被她用红笔特地标记起来了。
「那孩子在之前的学校发生过很多事,所以才会那么开心吧。她的个性很不坦率,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少困扰,不过她其实很单纯的,可以请你用温暖的心和她交个朋友吗?」
小豆妈妈像个孩子般耸了耸肩。
「哎呀,话说回来,如果你不是来探病的,那是为什么跑到我们家来呢?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哎呀哎呀,这可不行唷,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呀……」
「不、不是的!那个,我是帮忙送讲义来给她的啦!」
「讲义?奇怪,学校不是已经开始放假了吗?」
小豆妈妈这次又不解地歪了歪头。在我做出回答之前,她已经想通似地敲响了手指。
「哎呀哎呀,说的也是。你就是想和小梓说说话嘛,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太迟钝了。都已经不用上课了还用讲义什么的当藉口,呵呵呵……你还真是可爱耶。」
「不、不是啦—真的是老师拜托我的嘛!」
「没关系啦,你真的好像小狗喔,我带你到小梓的房门口吧,虽然不晓得她会不会打开门让你进去,可是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她一定马上就能恢复精神了。」
我被小豆妈妈推着往前走,从客厅来到了长廊。一路走到底后,「你们慢慢聊。」小豆妈妈对我眨了眨眼,随后便关上客厅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戳太也是,小豆妈妈也是,我又被误会了。就算失去了表面功夫,人类果然还是没那么容易改变啊——这种想法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眼前的门扉挂着写上「小梓」名字的牌子,已经从里头上锁了。冰凉的冷气从客厅那头飘来,灯泡可能坏了吧,周围显得相当昏暗。
好了,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呢?
我迷惘地环视四周,有一只几乎要与这片黑暗同化的偌大书柜,排列整齐的书侧标上分别是「魔法水果篮」「米鼠人」「卡美拉公主」「小狮王」「寄生犬」……等等,几乎全是动物漫画嘛。
不过其中倒是有一套怪怪的漫画。就在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你来做什么?」
门的那头倒是先出声了,听起来她就在我的附近,说不定她一直站在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呢。不是说感冒了吗,想不到还是那么具有攻击性啊。
可是她的声音并不如平时那样充满力道,而是像连续哭了三天三夜,连眼泪都干涸后的暗哑低沉。
「啊,那个……听说你感冒了?没事吧?我帮你送讲义过来了。」
「你骗人。」
「我、我没有骗人啦!是补习的数学讲义啊,昨天老师应该有传简讯告诉你吧?」
「你骗人。」
「……我是说真的啦。」
「你骗人。」
她也太顽固了吧,居然这么怀疑我。
我把可视为证据的数学讲义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嘛,上面还有大胡子不倒翁的签名对吧?因为我也被迫参加补习,大胡子不倒翁才叫我把讲义送来给你的嘛。」
「……如果,这是真的话……」
我听见门板那头有很细微的抽搭声。
「你一定已经跟大家说了吧。你一定会告诉大家:『小豆梓是个得参加数学补习的大笨蛋呢!』对吧?你以为我是因为谁的关系才没用功念书的啊……不对,原来是这样啊。你一开始会找我出去约会,就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没办法用功读书对吧!」
「嘎、嘎啊?」
「让我考了满江红后,你就可以跟大家一起嘲笑我,『你们看,那家伙的脑袋就跟黑猩猩的婴儿没两样嘛!』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会那么晚才联络我约会的时间地点,也是为了让我每晚睡不安稳的关系,我那时还觉得奇怪呢。」
「……那个,小豆梓?」
这个女生到底在说什么叫?她完全不把我的呼唤当一回事,又接着自言自语。
「我全都看穿了啦。我不是被你骗了,是故意被你骗的,是我故意陪你出去的。因为我又不是笨蛋,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啦。要假装被你们这种人耍着玩还真是累人呀……」
又是吸鼻水的声音。爸爸,怎么办啊?这种感觉真是太令人不愉快了。不是因为冷气太强的关系喔,而是这一带就像发生妖怪大乱斗,整个都腐败崩坍了啊!
….我很想说点笑话来缓和此时的气氛,可是我的嘴巴依然无法吐出什么像样的台词,连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无论如何,在某种层面上,我的确是骗了她没错。
「这该怎么说呢,呃……你真的误会我了啦。」
「没有什么误会还互惠的。是我主动拒绝你们这些人靠近的,我们可以处于对等的立场,但绝不可能变成朋友。哼哼哼,不是你们拒绝我,而是我刻意和你们保持距离才对……」
像是场愈下愈让人感到忧郁的绵绵阴雨,小豆梓不断吐出充满负面情绪的言词。原本该是以表面功夫当作蕊心支撑着自己的大波斯菊已不见踪影,却用更冷硬的台词来补足自己脆弱易碎的心。
学年第一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大小姐,但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小姐,而是个容易自爆、然后又常常恼羞成怒的女孩。那样的小豆梓跑到哪里去了?门板那头的她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啊。
「你、你听我说!」
「……什么啦。」
「不是啦,就那个……」
张口出声是很容易,但我却不晓得该怎么接下去才好。
别说这种蠢话了,快打起精神来呀,就像之前一样跟我们当好朋友嘛。
就这样越来越消沉也好,我只希望你能早点把我的表面功夫还来。
究竟哪句话才是正确解答?我该对小豆梓说什么才好?我到底想传达怎么样的讯息给她呢?
「……哼,你走远一点啦,我不是叫你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吗?」
在我困惑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时,门板的另一头传来软弱的拍打声,之后不管我说了些什么,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回到跟寒冬没两样的客厅,我说:「我先告辞了。」小豆妈妈依然悠哉地拿苹果喂食维多。被当成点心的苹果该不会是小狗和绿龟的共用饵食吧?不对,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啦。
「哎呀哎呀,已经谈完了吗?你可以在我们家待晚一点的嘛,小梓的病有好一点吗?」
「……我不知道。」
「哎呀呀,说的也是。要是你只来一个小时就能治好她的感冒,那可算得上是超越爱的奇迹了呢。」
「哈哈……」
「哎呀,不过我还是挺期待的唷?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能撬开天照大神躲藏的天岩洞窟(注15)呢。」
小豆妈妈的声调沉了些,用难以发觉的方式悄悄蹙起眉头。
「自从小梓说她感冒了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根本不晓得她现在的状况到底怎么样了,真是伤脑筋啊。」
「她应该是不想让您担心吧,而且她的自尊又那么高……」
「是这样吗……那孩子要是肯偶尔依赖我一下就好了。」
开朗的小豆妈妈与那条阴暗的走廊所呈现的氛围完全成反比。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们才没有被对方给侵蚀,却也没办法互相干涉。
送我到玄关后,小豆妈妈朝我低头致谢。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觉得小梓能转学到现在的学校真是太好了。虽然是假日,但连着好几天都有人来探望她,这在之前的学校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呢。」
「这没什么啦……等等,您说连续好几天是……?」
「是啊,昨天跟前天都有一个女孩子来找小梓呢。哎呀哎呀,她是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的姓挺特别的……是个看起来很小很小、又酷又可爱的女孩子喔。」
(注15 天照大神躲起来让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日本神话故事。)
「您说的该不会是筒隐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希望你也别被小梓的态度吓到了,要再来找她玩喔。」
小豆妈妈朝我挥了挥手,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公寓的阶梯。与小豆家发了疯似的强烈冷气团成反比,夏日艳阳依然高挂在半空,我的背部也立刻渗出一层薄汗。
从一早开始,我就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事情,想了太多搞到我头都痛了。
在这种时候,真希望有谁能帮帮我。那个谁——就是看起来很小很小、又酷又可爱,总是睁着一双冷然的眼瞳,会替我把复杂难解的情况整理出头绪来的女孩子。
好想跟筒隐见个面喔。
*
一本杉之丘染上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调。在白日与夜晚的夹缝之间,微风轻轻吹拂着。
我心想,来到这里应该就能见到她了。没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只是这么猜测罢了,但我相信这样的猜测一定会成真。
我有很多事都搞不懂,但只有关于筒隐的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我就是懂她。就像那晚一样,也许她又想独自一人散散步了也说不定。
所以当我在荒野小径发现那抹娇小羸弱的身影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我用力朝她挥了挥手。「呀呵!」
「……呀呵,要不要来一颗呢?」
筒隐怀里抱了个纸袋,里头装着肉包子。
懒散地坐在老杉树的树根旁,我朝她伸出手。筒隐跟着坐到我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三颗肉包子。她先把一颗交到我的手上,包装纸还残留些许温度。
接着把另一颗放在自己身旁,最后一颗则摆在木雕猫像的脚边当作祭品。我们两人一起朝猫像默默参拜。
「……不笑猫,威力越来越强大了耶。」
「就是说啊,附近的小孩也都觉得它越来越恐怖了。」
于是乎,我们自然而然地凝视着眼前的木雕猫像。今天的它顶着一张哭脸。我不晓得真正的猫到底会不会哭,但猫像就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木刻的眼瞳水汪汪的、嘴巴张得开开的,连表情都扭曲了。今天的它看起来是如此绝望,且依然让人感到思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呢?」
「我不知道,猫神像也会有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这尊猫像应该是有灵魂的吧。」
木雕猫像具有神力的传言已经在这附近流传开了。它会取走你不需要的东西,有着肉包子外型的巨大猫神。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它的表情还会不停变化,这也更增添了谣言的真实性。小孩子的游乐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神圣的庙社了。
木雕猫像的脚边搁置了许许多多的供品。从旧衣服、没什么价值可言的小东西,到花束跟打柏青哥赢来的奖品都有。愿望成真时,献上的供品应该会随之消失才对,这些留在猫像脚边的供品是因为那些人祈祷得不够真心吗?或是事后又献上的感谢礼品呢?
「……灵魂就算了,扯到神佛论的话,我实在很难信服。」
筒隐面无表情地盯着夺走自己表情的猫像。摇了摇头,低头啄食起手里的肉包。
我也陪她一起吃吧。张嘴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随即充满整个口腔。
「学长,你今天怎么了吗?」
「啊呼……那个,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啦……咦?你已经吃完了吗?」
「还没吃完啊。」
筒隐手中的肉包消失了。像只小仓鼠般塞得鼓鼓的两颊不断蠕动着,哇啊,她的脸皮也太有弹性了吧居然可以拉那么长,从喉间发出咕噜一声后,肉包瞬间消失的魔术也宣告完成。接着她又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前不久才献给猫像的那颗肉包放进嘴里。这个看似娇小的食欲魔神,大概打一开始就打算一个人独吞两颗肉包吧。
「要商量事情吗?……是关于小豆学姐的事?」
「你还真是清楚耶。」
「学长的事,我大概都能猜出个几分啦。」
「这、这样啊,那从筒隐唇边溢出的肉汁沾湿了嘴唇,让你看起来油油亮亮的好鲜嫩可口,我内心的这种想法也被你看透了吗?」
「……你这个变态。」
接着是一声叹息。筒隐拿出手帕把肉汁擦干净了,真是可惜。
「哈哈……嗯,不过你看起来还挺有精神的,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的。」
「那钢铁之……你、你跟你姐姐之间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善吗?」
「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再也不会改变了。比起这个,关于小豆学姐的事,你是在迷惘什么呢?」
筒隐精明地听出我只提了一半的疑问。但一聊到钢铁之王的话题,她的意志似乎相当坚决,说不退让就不退让呢。手指卷起像条小尾巴的头发玩弄着,筒隐拒绝我再继续深入追究。
在经历了小豆家冷过头的室温侵袭后,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探究其他问题了。
「……筒隐也有去小豆梓家拜访吧?」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小豆学姐,那天的事不是学长的错,原因是出在我姐姐身上,可是……」
筒隐说到一半就沉默了,想必她也没办法好好地把心里的话传达出去吧。
「我也没能成功呢。因为小豆梓说的没错,我的确实不是单纯地想跟她约会,是为了从她身上拿回属于我的表面功夫才刻意去接近她的。到了现在我还是希望她能把表面功夫还给我。如果她继续这么消沉下去,也许再过不久就会主动舍弃表面功夫了吧,我心里或多或少也抱着这样的期待……但是……」
「但是这么一来,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唔——大、大概是这样吧。在说到喜不喜欢或讨不讨厌小豆梓之前,我根本搞不清楚她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表面话,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小豆梓不是飞机场,而是个巨乳女孩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站在小豆梓那一边帮她加油打气的嘛!
黄昏暮色下的杉树剪影拖得又长又直,彷佛将整座丘陵划分成两半。在我看来就像贫乳派与巨乳派的势力之争,开玩笑的啦。
我茫然地眺望着,边思索边喃喃自语,这时筒隐突然用力咳了一声。
「学长,会以对方的胸部大小来改变做法,这是变态才会有的行为喔。」
「咦?……咦,你听到了吗?」
「你都说出来了。」
「啧,不是啦,这该说是我的真心话吗……嗯,是真心话没错啦,可是我觉得很困扰也是真的啊……」
「我才觉得困扰呢,学长应该要学着去了解女人心啦。」
被她那冷漠无情的目光射在身上真的好痛喔。我把吃了几口的肉包递了出去,希望能让她的心情好转一点。
面无表情的小猫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留下我齿印的肉包子,从鼻间喷出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品尝起我献上的供品,之后才又缓缓地开口出声。
「虽然学长说搞不清楚哪些是真心话哪些又是表面话,但真的有必要去区别真心话与表面话吗?」
「可是,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做的话,就没办法采取正确的行动不是吗?就像在出租店借DVD时,屈于表面功夫借的当红欧美电影底下偷偷挟着出自真心想借的色色影片,根本只能算是用来伪装的假象嘛。」
「我不是在跟你说那个,请不要要求我对你的变态行径产生共鸣好吗?」
「对不起嘛……」
「……真拿你没办法。听好了,我觉得学长就是把真心话跟表面功夫想得太复杂了。」
筒隐低着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接着说。
「学长拉里拉杂的说了一大堆,其实那也不是你真正的想法不是吗?人类的心情在某些时候也是无法完全分割开来的,当真心话和表面功夫全都混在一起时,就只需要照着自己的说法去行动就行了吧。」
「说出口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啊,而且愈是在重要的时候,就愈不晓得到底什么才是该说的话,言语根本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要是照着自己的说法付诸行动,到头来还是后悔的话……」
「『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就考虑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从这么复杂的角度去切入也无济于事吧。我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表面话。学长和小豆学姐之间说不定真的会演变成后悔不已却也无法挽救的状况,但我还是选择说出来。看不见真心的我——能够靠言语沟通的人类,就算说的话里参杂了真实以外的情绪,我们也只能照着这种方式,依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慢慢前进不是吗?」
「唔——……就是所谓的勇往直前啰。」
「是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先出声才对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筒隐仍执拗地确认着胸前的状况。我实在搞不懂她到底在做什么,但这种时候不要乱说话才是所谓的明哲保身吧。
不管怎么样都好,把话说出来吧。要是连说都没说,就什么也无法开始了。
换句话说,就算萤幕里的女演员用异国的语言大喊:「Oh, yes! Yeees!」这种没意义的台词还是能让观众感到兴奋,更不用说讲日文还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在情感上的接受度也更高。筒隐想蜕的应该说是这个吧。
「……你又在想什么变态的事了吗?」
筒隐又对我戚到无可奈何了,我感觉得出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从学长的表情、还有声音语气都能感觉得出来啊。这还真是强大的武器啊。」
「这样啊……真让人不好意思耶。」
「我并不是在夸奖你好吗?」
筒隐虽然面无表情,还是可以感觉得出她不悦的情绪。像是她的眉毛正微妙地时上时下挑动,又或是抿着嘴角的力道,从她的五官反应都可以一片一片地推敲拼凑出来。当然跟木雕猫像那种明显的喜怒哀乐反应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就是了。
「筒隐啊,最近我也有50%的机率可以正确地猜出你的情绪反应呢。等我的解读能力再继续成长下去,想当个命中率高达八成的打者也不是问题喔。」
「就是说啊,从现在开始我也还会再继续成长的嘛……」
像给自己打气般,筒隐的手又在胸前啪啪啪啪地拍个不停。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好像有点衔接不上,不过就先别管这么多了。真心和表面功夫都被夺走的天涯沦落人居然能交流到这种程度,稍微自满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正因为如此,两个表面功夫都比别人了得的家伙,当然更不可能无法沟通啊。
这种说法或许稍嫌强词夺理了些,但我还是愿意这么相信。
和筒隐分别之后,我立刻传了封简讯给戳太。
「我要跷掉明天的补习,小豆梓也不会去了,就麻烦你帮忙跟大胡子不倒翁打声招呼啰。」
「喔唷,我明白了。补习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把该做的事好好完成吧!」
戳太也立刻回传了讯息。
真是我的好朋友。谢谢你了,戳太。虽然不晓得他在大胡子不倒翁面前会怎么替我们开脱,不过下次可得请他喝杯柳橙汁才行。
我随便往某个方位向戳太行礼致谢,我一定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
关于游乐场里的夹娃娃机的一点小常识。
当投入一定程度以上的金额却还是抓不到想要的那个东西时—
「人家已经花了好几千块,还是抓不到那个~人家真的好想要喔~」
只要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店员这么哀求,有时店员就会从玻璃箱里把商品拿出来直接送给你。
但是,如果不是带着两个可爱的女生或有个身材丰满又充满魅力的大姐姐助阵的话,店员可是会「啧!」的一声冷冷拒绝你的唷!
「简而言之,这种好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戳太在简讯里是这么说的。
不过常识这种东西每天都在改变嘛。我跑到之前那间电动游乐场跟店员这么要求后,对方二话不说就直接把玻璃箱里的娃娃拿出来给我了。这跟店员正好是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两个女工读生啦、或是说起话来黏糊成一团的语尾受到矫正啦、抑或是对金属制——特别是钢铁类的物体有着异常忠诚的态度之类的……应该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我也和她们稍微聊了一些小豆梓的事。
就是经常有所耳闻的那些故事情节。长得很可爱的女生受到男孩子们的欢迎,莫名其妙地在班上也显得特别鹤立鸡群。就男生看来,是个可以稍微戏弄欺负一下的女孩子;但看在女生眼中,却认为她是在向男生献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沦为被欺负的对象了。
「可、可是,我们是真的想跟她当好朋友的啊—」
「虽然是有开了她一点玩笑啦,但我真的觉得我们是朋友嘛——」
但在即将举办校外教学之际,她们突然起了坏心眼想对小豆梓恶作剧。她们告诉当天请假没去上学的小豆梓:「校外教学要去北海道,而且要直接在当地集合喔。」心想着应该能和她们分在同一组吧,小豆梓二话不说毅然决定参加这趟教学行程,最后却在北国的机场独自一人孤伶伶地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同学们。其实真正的校外教学地点是在冲绳。
「因为她说过喜欢北狐(注16)嘛,我们就想,如果告诉小豆子校外教学要去北海道的话,她说不定也会一起来啊——」
「要是在羽田机场时谎言就被拆穿该有多好,谁想得到她居然会搭上比集合时间早两小时飞的那班飞机嘛——」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啦。如果她转学的原因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也想跟她道歉啊——」
小豆梓过去的朋友这么解释道。
这么说起来,对人家恶作剧的家伙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吧。这下我总算明白了。
不过这些话你们应该直接告诉本人吧,真是有够混蛋的。
隔天早上九点。
昨天才来过今天又跑来,不晓得人家会怎么想,但小豆妈妈还是很开心地接待我进到屋内。裹在毛毯里的绿龟维多,今天也被她抱在怀里。
「哎呀哎呀,欢迎你来啊。喝牛奶可以吧?要吃肉还是吃鱼呢?」
「嘿?呃,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那得给有礼貌的小狗狗一点奖励才可以啰,吃饼干应该可以吧?」
「啊,那就……」
(注16 分部在北海道和库页岛的北方狐狸。)
在依然与寒冬温度没两样的客厅里接过小豆妈妈给我的饼干,小豆妈妈微微笑着看我把饼干吃下肚,感觉好像宠物被喂食一样。
之后我们也聊了一些关于小豆梓的事。她在之前的学校发生过的事、现在的学校的事、长廊的书柜上摆的漫画之类的,聊了很多很多。
「谢谢招待。对了,小豆同学今天还是……?」
「是啊,她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来北风与太阳进行得并不顺利啊。」
「北风与太阳?是伊索寓言吗?」
「哎呀哎呀,你说呢。」
小豆妈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边,像是在说「这是秘密唷」。这间屋子今天还是冷过头了,我要是这个家里的宠物,一定不想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吧。
我往长廊那头瞥了一眼。紧闭的空间依然顽强地贯彻着沉默,她正盖着毛毯忍受寒冷吗?真是的,都搞不懂她到底是太过坚强还是脆弱过头了。
「可以把小豆同学借给我一下吗?」
「哎呀哎呀,真是只积极的小狗啊,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转眼间,我们已经达成借贷契约。
来到长廊,我在厚重的书柜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小豆梓的房门。
「……回去啦,你到底要我说几次啊。」
嘶哑的声音立刻传来了回应。就跟昨天一样,她或许又贴在门板上偷听门外的动静了。高高耸立在我与小豆梓之间的,是一扇上了锁的木制房门。
「我怎么能这样回去。」
「……你在说什么啊,如果我就这样原谅你们了,那我又会一个人孤伶伶地被留下来等待了。我再也不会被你们骗了。哼——我是绝对不会开门……?等等,你在做什么啊!」
「唔,我在试着开门啊。」
「你、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国营住宅的房间门锁并不牢实。不管有没有上锁,只要把硬币塞进锁孔中左右转一转,马上就能打开从内侧上锁的房门了。
我一鼓作气拉开房门。抓着内侧的门把,身穿轻轻软软粉红色睡衣的小豆梓因反作用力跌到长廊地板上。
「早安啊,小豆梓。」
「哇啊,你、什……你做什么啦……!」
小豆梓像条红色小金鱼般张阖着嘴,眼睛有些肿胀。栗色的长发看不出平时蓬松柔软的模样,而是毛毛躁躁的卷成一团,看来她的睡相还是一样糟糕嘛。从桃红色睡衣松松的襟口处可以窥见她的锁骨凹槽。嗯——真是美好。
「好,我们出门吧。」
「什么啊!要去哪里?现在是怎样啊?」
看来她才刚起床,混乱的头脑还搞不清楚状况嘛。小豆梓用力甩了甩头。如同她脖子上那条柔软的颈链,此刻的小豆梓就像是只讨厌散步的小狗狗。
「因为你不肯自己动,所以就由我来带你走出去呀。」
「哇、哇啊啊啊啊!妈妈——妈妈!变态又要对我施暴了啦——!」
「我才不会对你施暴呢!只是要带你出去走走而已啦!」
我只是有点强势地想把她背起来而已,说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话说回来,「又要」是什么意思啊?
我把仍不断抵抗的双脚挟在身体两侧站起身。她刚起床使不出太多力气这一点让我轻松不少,但如果不好好搂住我的脖子,实在很难背啊。顺带一提,你的妈妈正忙着把维多放回水槽里,把冷气设回原本的正常温度啦。
「放开我、放开我啦!我怎么可能出去嘛!」
「老是这样躲在家里,正常人都会变成废物啦!你已经很久没晒到太阳了吧,趁着还年轻就应该多运动啊。」
「不是这种问题啦!我还穿着睡衣耶!而且也没洗脸!头发还乱七八糟的!这样是要怎么到外面——」
「啊,不好意思,我们太吵了。」
走过客厅时,我向小豆妈妈打了声招呼。对方回了我一脸灿笑和万岁手势。遭到背叛的独生女只能发出无助的呻吟声。
「你跟妈妈还挺投缘的嘛……我不会再抵抗了,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至少让我梳个头再换件衣服……」
「不行。你又靠表面功夫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就是想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吧。」
「这才不是表面功夫!是我的真心话啦!我穿成这样,要是被其他人看到的话……!」
「小豆梓就只会说些表面话啦。我们出去啰!」
路上小心喔——身后传来小豆妈妈开心的回应声,我背着小豆梓走到公共走廊上。
「呜唔……我不要啦……」
「放心啦,一般人都不会紧盯着不认识的陌生人,况且我也不介意啊。」
「你这个变态,大蠢蛋!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
小豆梓的声音突然变小了。看来她真的很不愿意被附近的邻居侧目呢,而且还努力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我感觉到她的鼻尖正埋在我的颈窝处,痒痒的。无力的身躯总算愿意乖乖趴在背上,这下我背起来也轻松多了。
「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恶作剧啊……」
「才不是这样呢!」
「不然是报复啰?也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
可是背上没多久便传来吸鼻子的抽噎声,真是糟糕啊。
又不是要把她带去拍什么野外(裸露)的A片,只是穿着睡衣走出家门,真的有必要显得这么狼狈吗?我虽然很不喜欢看到女孩子哭泣的模样,但如果现在收手,她肯定又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再走出来的。
我在没有其他人的楼梯间一边安慰着小豆梓,一边拿出手机叫了计程车。看来又得花大钱了,筒隐也对我这么说过,但女人心真的很难理解啊。
「我不过是区区一介计程车司机,除了替新的被害者祈祷之外,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啊……」
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辆计程车的司机,他还真是喜欢排演新闻采访对白啊。
坐上车后我才注意到小豆梓并没有穿鞋子,就像从睡床上直接被强行带走、连衣服都没得换的罪犯,有些空虚寂寞的赤裸双脚缩在计程车后座椅垫上,反手抱着自己套在皱巴巴睡衣底下的身体。看起来活像只耳朵和尾巴都垂得低低的无助可怜小狗,唯一显得端正整齐的,只有那条皮制的颈链。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小豆梓,我又不会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听起来就像大野狼对小兔子说的台词嘛。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家伙,我绝对不会相信你说的话啦……」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不过至少像个优雅的干金大小姐一样,挺直背脊坐正好吗?」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是这样没错吧?」
小小的脸埋进膝头。或许她已经不想再看到我的脸了,这种发展可不太妙耶。
「对、对了。说到大小姐,我以前也看过卡美拉公主那套漫画喔。用大小姐电浆炮攻击击碎那些卑鄙阴险的坏心眼恶作剧,真是部痛快的孤独动作漫画啊。」
「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
「你家长廊上的书柜里摆了一堆动物漫画,只有一套类型完全不同的混在里面,本来就很显眼啊。你很喜欢对吧?」
「……反正我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嘛,不管我喜欢看哪种类型的漫画都无所谓吧,你不要管我啦……」
小豆梓像要躲进自己的壳里似地越缩越小。真是选错话题了,我的嘴巴却没办法吐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修正已经失序的轨道。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出我觉得应该说出来的话。
「我就是没办法丢着你不管才会在这里的啊,至少这件事你应该要明白吧!」
「咦……」
「因为我知道小豆梓是个怎么样的女生。你很软弱,动不动就哭,还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为了隐藏起这样的自己,才会把自己投射到卡美拉公主这套漫画上对吧?那套漫画的女主角就是个不会对霸凌低头的高傲大小姐。所以你才会跟她留一样的发型,从早到晚努力打工用赚来的钱装饰自己,假装并不需要情人或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才、才不是呢……我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独处啦。」
「你骗人。」
身为小豆梓的宠物,我比任何人都更贴近她,所以才有自信能看穿小豆梓欺瞒的谎言。
「你……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这种话!」
「因为你跟我们在一起玩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我从来没在学校里看到你露出那种表情过呢。」
如果游乐场那时绽放出的灿烂笑容是小豆梓的本质,那在学校里的她不过是个虚伪的假象。就像从深夜时段出道的泳装美少女,硬是在黄金时段演出清纯派的角色一样,干么不直接穿着泳装就好啊!
「你假装自己是个高傲的公主,但其实根本就搞错了。明明讨厌一个人独处,却故意在赞美时间设下那么多难以跨越的障碍,向对方要求那些苛刻的条件。」
「……呜唔唔……」
「到头来你还是孤伶伶的一个人,靠着装模作样的高傲大小姐形象不断逞强,你真是个大笨蛋。」
「你、你也用不着说成这样吧!」
小豆梓把眼睛抵在膝上偷偷抹去滑出眼眶的泪水。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幅随时会号啕大哭的模样。
「要是轻易相信别人,只有被骗的份啦……人类跟维多不一样,大家都很会说谎啊。你根本不了解被霸凌的人是怎么样的心情啦……」
「你现在是要跟变态王子聊霸凌的话题吗!你一定不晓得班上那群女生有多嫌弃我吧?她们还会自动换位子,把我一个人流放到孤岛去耶。我在收期末考的考卷时,她们还用魔术小手夹着考卷拿给我喔!隔了整整四公尺耶!」
「可、可是我是被当成朋友的女生骗,还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等着她们……」
「只是被朋友骗还算好的啦。我一直很期待的身体检查那一天,教务主任居然跟我说『你去数数操场上有多少粒沙子,在没数完之前不准进到学舍来』我整整被隔离了一天耶!」
「这算是你这个变态自作自受吧!」
「没有错,全都是我的错。不过,你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不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吗?一被欺负立刻哭出来,就是引起一连串事件的开端啦。暗恋的相反就是想把你当成玩具玩弄嘛。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用『算了算了——男生全是长不大的死小鬼——』这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们的话,就不会在班上引起这么大的注意了嘛。」
「……暗、暗恋?」
犹如毫无防备地吃了敌人一击,小豆梓顿时全身僵直,真的很像被不知从何飞来的子弹贯穿了身体的步兵呢。
「你都没有发现吗?转到我们学校来之后,不是立刻就有男生跟你告白吗?都是因为你用那种诡异的方式跟人家保持距离,最后才会只引来一些怪怪的男生啦。有着亮眼的外表、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再加上赞美时间,你的本质明明就很可爱,干么非要加一堆不需要的属性在自己身上啊!」
「咦……咦?可……?可爱?」
「你所需要的,不是向别人要求什么,而是想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坚强。只要表现出你平常的样子,一定会有正常人喜欢上你的,我也喜欢像个一般人的小豆梓呀。」
「喜欢上我……喜欢……哼、哼哼……」
仍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小豆梓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会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呢?当书店里气质看起来很冷漠疏离的美女店员负责站柜台帮客人结帐时,就是会有一堆变态聚集起来,讨论着「故意买些封面很糟糕的成人杂志跟她玩玩羞耻PLAY吧!」大家应该都能了解这种心态吧?
小豆梓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当我兴高采烈在脑海中想像着快乐的买成人杂志方法时,载着我们奔驰的计程车终于驶达一本杉之丘的山脚下。付完车钱后,我打开车门。
「……我没有穿鞋子。」
「是吗,这么说也对喔。」
「……背我。」
「咦?啊啊,嗯。」
再一次背起小豆梓,这次轻松多了。她乖乖地环着我的脖颈趴了上来,看起来也比在计程车上时有精神多了。真是太好了。一本杉之丘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兴高采烈散发热度的太阳和闪着泪光的木雕猫像静静地凝视着我们。
背着只穿了一件睡衣的女孩爬上山顶,这其实还挺累人的。不过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提及跟体重有关的话题。就连不懂女人心的我,也知道绝对要遵守这样的铁则。可是啊,如果贴在背上的触感能再柔软丰满一点的话该有多好……抱着这种多想多心酸的想法,我甩甩头告诉自己这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一直想带你到这座山丘来,你有见过不笑猫吗?」
「没有,不过我听过它的传闻……为什么这么问?」
「关于你的表面功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告诉你。那件事只能在这里谈。」
凉风刷过枝叶,发出安静的沙沙声响,有种大地万物也正帮着我下定决心的感觉。我在杉木的树荫底下调整气息时,身后的小豆梓突然用力拉了下我的头发。
「……喂,在那之前,我要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
「你、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只是再问一次而已,因为我也想做好心理准备嘛。」
小豆梓环在我脖颈间的手腕不安地动了动。接着探出身来,靠在我的脸颊旁瞥了我一眼,做出这种动作的她真是教人怜爱啊。
「就是我们刚才说的嘛,你也……如果我舍弃表面功夫,当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不是会更……更、更更……喜喜喜欢我喜欢到受不了啊?」
「不会啊。」
「……咦?」
「从上次过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了,我对你不是对恋爱对象那种类型的喜欢。应该是吧。看着你的时候,我也不会感到心跳加快。」
小豆梓的手无力地垂下。全身乏力的从我的背上咻溜溜的滑了下来。
「啊,不是啦,我说你变回普通女孩的模样就会被大家喜欢,是指适用在一般人身上啦!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会喜欢上你的意思啦!」
「……你骗人。」
传入耳中的是夹杂着绝望的一声长叹,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在老杉树底下上吊自尽了。
「等、等一下啦!你说你也有听过这尊猫像的传言吧,就是那个啦!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你看猫像,是不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感觉很怪又很恶心对吧?」
「……」
「其实它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而是根本没有表情,是它夺走了筒隐的表情啦。」
小豆梓虽然沉默着没有应声,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我要告诉她到此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发生在我与筒隐身上的那些事。关于真心话与表面功夫的那些事。所有发生过的事。
对我来说,那些脱离了正常轨道的事。她会不会想也不想地就全盘否定呢?就算惹她生气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但,小豆梓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而是为了接受事实就是事实般,途中她也有轻轻「嗯」了一声当作回应。比起猫像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她似乎更想从我的话中寻找什么重要的情报加以确认。
而后,她忽然用力推开我的手,二话不说地从我的背上跳下来。斜瞥了眼差点站不稳脚步的我,小豆梓赤脚踩在草地上。
「……果然……你一直都在骗我嘛。」
「我骗了你什么?」
「你这个变态明明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拿回你的表面功夫才刻意接近我。全都是我自己会错意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简直像个笨蛋一样嘛。」
小豆梓抬头望向天际,纤细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在接受事实带来的伤害后,她只能倔强地靠表面功夫来隐藏脆弱的心,彷佛转眼就会消逝无踪的花之妖精。这样的她,我也曾在闹区与她分别那时见过。
但,现在跟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我还有话想说,我必须对她说出来才行。
「那个啊……」
深深地、深深地,我垂下了颈项。
「——对不起,我说谎骗了你,让你受到伤害了。」
在游乐场时,我究竟想做什么却始终没办到的,此刻我终于想通了。
我一直想对她道歉。
从念小学开始,我总是只用敷衍了事的心态去配合别人说些表面话。所以我才忘了,忘了不只是口头上的,而是真心向别人道歉的方法。更不用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向别人道歉。
小豆梓忍不住睁大眼睛,但马上又缓和了视线,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么落下来。
「你、你干什么啦!不要再……呜呜……不要再让我变得更悲惨了啦……!」
「我真的很抱歉。所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跟表面功夫无关……你愿不愿意再一次跟我做朋友呢?」
她不停抽噎哭泣着,像个耍脾气的孩子般用力摇了摇头。
「才不要!反、反正,你也只是想从我身上拿回属于你的表面功夫而已啦!」
「嗯,这么说也对啦。」
我无奈地点点头。这张说不出表面的好听话、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的嘴。回响在耳边的哭声愈来愈响亮,小豆梓的拳头谴责似的一下接一下打在我的身上。
「但我说没办法丢下你不管,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啊。」
在山丘上哭得像个小婴儿的小豆梓,让我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女生。那个也曾在一本杉之丘上被我惹哭的女生,现在再也哭不出来的那个女生。
如同平行线般擦身而过的两个人,说到底本质都是一样的。
因为是个爱哭鬼,才想隐藏真心的筒隐。
因为是个爱哭鬼,而以表面功夫伪装自己的小豆梓。
她们都想改变自己,所以依赖了某种方式。一个向猫像祈求,一个以千金大小姐的姿态示人。
但,这些都是——
「想依赖表面功夫就错了。这种生存方式,只会让你的人生充满谎言。用真正的模样过生活不是很棒吗?跟那些想表达真心却无法表现的家伙相比,你的处境可是好太多了。」
「我、我才不想被你这种家伙说教呢!」
「就是因为现在的我失去了表面功夫,才能说出这种话啊。表面功夫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但你不一样。」
小豆梓哭皱了脸,连睡衣襟口都被眼泪濡湿。踩在草地上的赤裸双脚让人感到些许寒意。就算是恭维也没办法把她现在的模样跟千金大小姐画上等号,但还是像妖精一样可爱动人就是了。
「我知道小豆梓是个爱生气又爱哭的女生,而且哭起来的时候,眼泪和鼻水都会哗啦啦不停往下掉。也知道你睡相很差,还知道你的肚脐长得有点歪歪的,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但我还是想跟你当朋友。我跟你之间,真正的朋友之间,跟表不表面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说出来了。
就跟筒隐说的一样,出声让自己撞个头破血流吧。但非得搞到这种地步不可吗?这样的疑问忽然涌上我的脑海。如果是有很多女性角色登场的游戏软体,男主角一定会说出更帅气的台词来吧。真是的,偏偏我的嘴就只会照我心里的想法说出实话啊。
相对的,似乎也没办法照心里所想吐出话来的小豆梓则是紧抿着嘴又张开,张开后却只逸出呜咽声,一听见自己的呜咽又急忙咬住下唇。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啊。
好一会儿,我只是默默地轻抚小豆梓的头。要是我有多看几部女孩子边做边笑咪咪以外的影片就好了,这时我不由得有些后悔。我该抱着她安慰她吗?关于这种事,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资料严重不足,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于是,我只能偎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你很可爱,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你的程度。你应该要更相信自己才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爱自己,便是一部终身罗曼史的开始』。」
「呜……」
「还有另一句是『人生很单纯,单纯是正确的,复杂的只有我们。』人就应该活得简单一点嘛。卸下已经成为包袱囚困住你的表面功夫,让我帮你重新站起来吧。」
「呜呜……」
我不断轻声说着。顺带一提,我刚才引用的全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句,我的心灵导师果然说了很多至理名言啊。
当脚下的影子移动方位偏转二十度时,小豆梓总算压下了呜咽声。拉起渗染了不少泪水痕迹的睡衣当成毛巾抹了抹自己的脸。
接着她抬起那双有如初生小狗宝宝般墨黑湿润的眼睛望向我。
「这一次,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嗯,我认为你并不需要表面功夫这件事,绝对不是谎话喔。」
「……想拿回属于你的表面功夫这一点也不是谎话吧?」
「……嗯。」
「真是只过分的宠物。」
她轻轻地笑了。阴霾总算被吹散,她又能用开朗的声音说话了。
「啊——啊,我这个主人居然被宠物骗了那么多次,真是有够丢脸的。」
小豆梓再次揉了揉眼睛,伸出食指堵住了试图辩解的我。
「下次想再骗我,就好好地骗。如果发现自己又被孤伶伶的留下来,我可是会生气的。」
说完,小豆梓转身背对我,看向肉包子型的木雕猫像,开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向猫像祈求。
「请拿走我不需要的表面功夫吧——」
我从身后伸手悄悄碰触她的后颈。小豆梓怕痒似的微颤,但并没有阻止我的动作。
那条由老旧皮革制成的颈链。其实之前我也曾挑战过,却被小豆梓误以为我想闻她脖颈间的味道,当时我完全没办法解下她颈上的皮项圈。
可是这一次,颈链就像始终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般,轻而易举就被我纳入掌心了。我紧紧握着,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电流流窜全身上下。不是那种令人思心的不快戚,而是像线路断了的灯泡突然又亮起来的感觉。
与理性无关,是用感觉去领会的。
我终于拿回属于我的表面功夫了。
系在小豆梓脖子上如同枷锁的颈圈、最适合用来捆绑芭芭拉小姐和写真集好藏起来的——我的皮带。
不管哪一方面,本质都是一样的。用来束缚我的真心话,表面功夫的象徽。这条皮带被当成献给猫像的供品,在我和小豆梓之间来来去去——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竟让我有种成熟许多的感触,和任务终于达成的成就感。
「……喂……」
祈祷结束后的小豆梓回过头来。指着肥嘟嘟的猫像脚边。
「那个该不会是……」
「对啊,我昨天又跑去挑战了一次,总算夹到了。」
是夹娃娃机里的商品,一只大大的乌龟抱偶。此刻正靠在猫像脚边,上头还打着象征礼物的蝴蝶结。因为钩爪太松,不管挑战多少次,以正攻方式绝对没办法得到的商品。
所以我就利用了夹娃娃机游戏的「常识」,我的嘴巴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地吐出谎话了。
「就算是无法飞上天空的小鸡,稍加训练也是可以飞起来的吧。更何况我们还是人类呢,只要努力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为了让你明白这个道理,我才想把这只娃娃送给你嘛。」
「太牵强附会了……可是,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小豆梓绽开花般灿烂的笑餍。残留在她脸颊上的泪痕,再过不久一定也会消失吧。
女孩子还是说真话时可爱。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也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26 编辑


5.安乐地打倒帝王的方法


说到关于大胡子不倒翁的数学补习啊。
因为有事先拜托戳太处理,应该没啥大碍吧……才怪咧。
总算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都该尘埃落定的隔天早晨。
接到大胡子不倒翁打来的电话,我只得乖乖走一趟数学办公室。
「爱胜过了读书,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不管再怎么钻研数学,真正重要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方程式里。但是,正因为如此,读书才有意义啊。虚数的爱虽然并不存在现实世界中,但只要画成高斯平面,就能以座标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让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变成看得见,我认为这就是学问的意义所在,我也希望你能这么想……」
阳光从办公室的窗口洒进来,让大胡子不倒翁的胡子渗出薄汗。尽管如此,他还是以比课堂上更认真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对我劝导着。
「关于你们要在世界的中心不停呼喊爱情这件事,昨天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而你今天愿意到我这里来,就表示你们的私奔计划也没急着一定要现在马上付诸实现吧。老师认为,高中的教育能让一个人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喔。」
换句话说,总而言之来说,戳太是用私奔来当成我跷掉数学补习的藉口啰?我的好友真是聪明伶俐啊。戳太那个死家伙,真想把他丢进果汁机里榨一榨。
「你的数学成绩我会想办法的,相对的……不对,不能这么说,总之关于私奔的事,老师希望你能趁放暑假的这段期间再仔细想想,至少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有办法结婚吧。」
想不到大胡子不倒翁还挺为学生着想的嘛。这么一来,我就不用补习了。虽然最后混杂了一句掩饰不了发自真心的杂音,但我也靠着表面功夫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回到教室后,我只把最后的结果告诉同样正在接受补习的小豆梓。
「这么一来,时间就多出来了……该怎么办呢?」
「这、这样的话,布偶娃娃的事,我也得跟你道谢才行嘛,难得有多出来的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呢!」
「好啊,要约戳太一起去吗?」
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忸怩的小豆梓一听到我这么说,立刻不满地嘟起嘴唇。
「你很不解风情耶,人、人家是想跟你一起去啦!」
「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我、我也只会准备两人份的便当,其他人来只会添麻烦啦!」
小豆梓满脸通红地对我做出大胆的邀请。喔喔,这简直就是上个世代的超快速直球嘛。一拿掉表面功夫就变成这样了吗?这颗直球投得太快又太直,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啊。可是她应该没有讨厌戳太讨厌到那个地步吧。
小豆梓的独脚戏又接着持续了十秒钟左右。
就在我被她拉到走廊上,好巧不巧地跟女教务主任狭路相逢的短短这十秒钟时间。
「小豆同学,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这次的期末考,你也考得太差了吧?我已经帮你准备好英文、地球科学、世界史、中国文学、健康教育、家政科的补习讲义了。」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是比平安夜的驯鹿更重要的大事,这次可以请您先放我一马吗?」
「这可不行。我这么说,也是为了把这只死缠着你不放的腐败坏虫、女人的公敌、大变态从你身边隔离开,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好了,快跟我到辅导室去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豆梓声泪俱下却还是被强行带走了。这个女生到底有多不用功读书啊?还有,想让教务主任这个位子换人坐坐看的话,该向哪里提出申请才好呢?
于是乎,这下我真的无事可做了。
虽说是放考试假,但大部分的老师都还是有到学校来,那些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也毫不怠惰地加以练习着,学校的气氛跟平时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有我一个人茫茫然地没半点事好做,这种浑浑噩噩的心情不知为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时候,就让人分外想做那种事。
打开靠走廊那一侧的窗户,我犹豫着不知该大喊哪个深夜节目的名称才好,然后又浮现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左右张望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的转角发现了一个身材娇小正在偷窥我的女生。
「『女管家看到了』,以前有部连续剧就叫这个名字呢。」
「那是怎样的故事?」
「就像你一样从暗处偷偷探出头来,露出一睑『哎呀,真糟糕』的表情。筒隐,你怎么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你跟小豆学姐已经尽释前嫌了吧。」
表现出异常温驯却又有所顾忌的态度,筒隐的半边身体已经从转角处露了出来。
「托你的福,她好像已经没有生气了。我也得好好向你道谢才行呢。」
「向我道谢吗?是吗?……那就跟我约会吧,就我们两个人。」
筒隐维持着那种怪怪的姿势,一脸淡漠地借用别人说过的话。
「约、约会?不是啦,这当然好啊,不过这样太浪费了,谢礼我下次再补给你应该比较好吧?」
「你说浪费是什么意思?」
「就是跟你约会这件事啊,应该是我拜托你跟我约会才对吧。」
我没有妹妹,家里只有一个什么事都要麻烦我的姐姐。能和可爱的酷学妹两个人单独出去玩,我应该能稍微感受一下当人家哥哥的感觉吧。
我朝她招了招手,这次筒隐总算完完全全地从暗处走出来。不知为何她正摆出一副冷然的表情抬眼盯着我。正确来说,是看起来好像很冷然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但她应该没有生我的气才对。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不是的,那个……说要约会,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啊!」
「也没有为什么,只是忽然想说说看罢了。只是非常偶然的念头……照这情况看来,学长真的已经拿回你的表面功夫了呢。」
唔——还真是敏锐啊。虽然很敏锐,但刚才说的那句话可是千真万确出自我的真心啊。
不过关于表面功夫的事,她说的的确没错啦,我也只能笑着点头。
「太好了,这样就算达成目的了吧。」
「就是说啊,不过只有我先恢复原状了,总觉得对你有点抱歉呢……」
「动不动就说出真心话的学长已经让我想一状告到法院了,所以你不用为这种事跟我道歉的。要道歉的话,我还比较希望你为至今为止对我说的那些变态话道歉呢。」
「……真的非常抱歉。」
我就像伊旺·巴甫洛夫的狗(注17)一样缩起了脖颈。真是奇怪,只要一见到筒隐,我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想跟她道歉,该不会我在不知不觉间被强制安装了什么程式吧?
(注17 Ivan Petrovich Pavlov,一八四九至一九三六,俄罗斯著名的生物学家,「巴甫洛夫的狗」用来形容一个人无须透过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反应。)
筒隐一如往常地吐出一声叹息,突然想起什么般捧起她的书包。里头好像硬被塞进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变得鼓鼓的。
「你要是真的想跟我道谢,那就陪我一下吧。」
可以吗?她用眼神窥探着我的反应,率先走进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筒隐说,希望我能帮她评定一下演技。她今天之所以会专程跑到学校来,好像就是为了借用社团的物资。
「演技啊,你是参加什么社团来着?话剧社?」
「是儿童福祉社团,之前就跟你说过了。」
「奇怪,我们有聊过这件事吗……」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在我歪着头回想时,筒隐已经打开书包,拿出一叠彩绘好的画纸。原本就身材娇小到站在讲台后只能稍微窥见头部的筒隐,这下完全被那叠画纸挡住了,只能看见放在画纸两侧支撑的小手。
看在我眼中,就好像是接受关怀照顾的儿童正拼命与绘本搏斗般,一个不小心就笑出来。
「……明明忘记了我说过的话,但你的反应还是一样嘛。有什么话想说是吗?」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儿童福祉感觉超棒的啊。这种对社会奉献一己之力的精神,才让我感动到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嘛。」
「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对吧!」
「……拿回表面功夫后的学长,总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呢。」
大叠画纸后头传来讲台被泄愤似地踢了一脚的声响。为了闪躲流弹攻击,我只得退到教室后头避难。
「接下来,要为大家说的是『没有朋友的国王』这一篇故事。」
筒隐冷然地念起画纸上的彩绘故事。
我不由得讶异。
那应该是儿童福祉社团自己创作的故事吧,画纸上的温暖笔触和故事本身都还挺有趣的,但念故事的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是致命的败笔。就连最高潮迭起的一幕,也是没有半点情绪起伏淡淡地带过。就算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大概也能创下打呵欠的世界纪录吧。
尽管如此,筒隐还是只能面无表情地继续将故事念下去,因为被猫像夺走感情的关系,就连受到小孩子欢迎的权利也跟着被剥夺了。
「……于是,国王终于交到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翻过最后一张画纸,将这篇故事画下了句点。当筒隐从讲台旁露出脸时,我才知道她终于说完故事了。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我完全没有半点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感动或感慨,「学长,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嘛……这几张画画得很不错,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啊,我的声音完全不行是吗……」
「唔,不是啦,这种事……」
「不用拿你的表面功夫来敷衍我,我自己也觉得根本不行。」
筒隐耸了耸肩,将画纸从讲桌上拿下,收回书包里。
「而且,你夸赞了这些画,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真的很谢谢你。这篇故事是其他社员创作的,不过负责画画的人是我喔。」
「咦咦咦,这样啊!你真是努力耶!」
「因为我是很认真的社员啊……七月底我们社团好像会去儿童活动中心办一些活动。我真的很想担任看图说故事的大姐姐,也私下练习了很多遍,看来还是没办法啊。」
面无表情的筒隐彷佛不痛不痒地说着,但那双大眼睛却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
一股冰冷的感觉渗入我的胸口。我像是总算拿回那本爱不释手的女星写真集般一个人开心不已,但这是不公平的。我们之间明明是互助的关系啊。如果没办法把筒隐真正的感情要回来,我们的互助关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今天光是知道我的声音派不上用场,已经算是很有收获了。我想以幕后人员的身分回到社团继续帮忙。」
「筒隐……」
「学长或许不知道,其实我还挺全能的唷。我又会画画、也会准备好吃的便当、很擅长帮人挝肩膀,我的腰部马杀鸡也很厉害呢,享受过我的脚底按摩服务的每个人都说赞,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找我帮忙,真的让人很伤脑筋呢。」
她只是刻意表现出有精神的模样。但看筒隐说得那么志得意满,我也笑了。
「下次可以请你也帮我马杀鸡一下吗?」
「绝对不要,光想都觉得有种变态的气息渗入其中。」
「为、为什么嘛?我可是抱着很单纯的心情这么说的耶!」
「因为我很清楚学长就连在呼吸时,脑子里都还是想着一些很变态的事。而且你刚才说到马杀鸡时,发音就有点怪怪的了。」
「唔唔唔……」
确实一说到女生的马杀鸡,只会让人联想到那种的跟这种的充满喔呵呵呜嘻嘻的快乐想法,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啊。我明明都已经拿回表面功夫了,为什么还会被她一眼看穿呢?
为了逃避筒隐那犹如暴风雪般极其寒冷的视线。
「既、既然你这么全能,就不该参加儿童福祉那种没啥人气的社团,要是成为哪个运动社团的经理,一定会被当作镇社之宝的啦。」
我随口说出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的奉承话。带有表面功夫的、老实的我。
「你是说社团经理吗?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呢。」
「你一定会受到大家欢迎的啦,像是我们田径社就很缺啊!」
「田径社里有学长,我才不要呢。」
「好过分……」
「开玩笑的……真正让我不想加入的原因是——」
筒隐转头看向窗户的方向。操场那头传来运动社团的练习声,其中有一道比任何人都更加凛然、引人注目,而且再熟悉不过的沙哑叫声。就算明知道被钢铁之王严声斥责的人并不是自己,还是会让人畏惧地缩起身体。
「就是这么回事。」
筒隐喃喃吐出根本称不上解释的自言自语。
「……之前我就很想问你了……」
我刻意咳了一声。
「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你跟钢铁姐姐之间才会感情不睦呢?」
「因为我被讨厌了。」
筒隐相当干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听起来却像是极力与内心情感划分出距离的答案。
「我不想遭到误解,我并不讨厌姐姐。」
「你们的感情不好,而你却不讨厌她?」
「是的。相反的,我应该算是喜欢姐姐的,我们以前也曾经很亲密过。一直到姐姐上国中之前,我们都还一起洗澡,也会一起睡觉。每天睡觉前,姐姐一定都会念一篇故事给我听,我想,我之所以会加入儿童福祉社团,说不定就是受到姐姐的影响,因为我知道听别人说故事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会……」
「一切都是我不好。自从爸爸妈妈过世后,我就老是黏着姐姐。从早上说早安开始,到晚上道晚安为止,只要一张口,就是我要吃饭、我要吃零食、我要玩玩具、跟我一起玩、教我这个怎么做、陪我陪我看着我……害姐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太烦人了,大概是我国中毕业那一阵子的事吧,从某一天开始,姐姐就一直避着我了。」
筒隐的语气太过坦然,就像她此时说的不过是看图说故事里的某个无聊桥段。
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感情。跟姐姐一起洗澡啊……现在不是妄想那种桃色罗曼史的时候了。正因为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坦然,才更显得那些堆砌出的话语有多苦涩,言语间栖息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前阵子在闹区的游乐场里,隔了那么久我跟姐姐才又说上话了。我一直找不到跟姐姐说话的时机,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回到从前。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原因就出在我的个性。如果我那些孩子气的部分能够消失,也许我跟姐姐就能回到之前欢乐的时光了……」
说话声蓦地静止了。一直看着窗户方向的筒隐侧脸受到光影的洗礼,同一张脸孔被分割出光明与黑暗。眯细的眼睛是符合她年纪的缥缈梦幻,却让人担心她的身影会不会就这样越变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你、你听我说!」
我忍不住握住筒隐的手。
转过头来望着我的女孩子真的看起来好小好小,只有那对眼睛显得特别大。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在一本杉之丘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一个女孩子会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不定……说不定是我会错意了,也许她打一开始就是为了替姐姐祈祷才会到那座山丘去的。
结果却被不笑猫摆了一道。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过残酷了。
「……那个啊……我的表面功夫已经成功拿回来了嘛,接下来就换筒隐了。怎么样,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事,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喔!」
「……这样吗,谢谢你。」
没有一丝笑意,猫儿般的眼瞳中倒映出我的身影。这一次,这一次我的表情绝对是认真的。如果她也能看得出我的认真就好了。
筒隐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后——
「学长,你明天有空吗?」
「当然有啊!」
「那请借一点时间给我吧。」
她拍了拍我的手。花了好半晌我才发现筒隐是在表达「你抓得我很痛,请放开我。」的意思。
筒隐说她还得回社团去处理一些事。这样正好,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我便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今天棒球队和足球队似乎都没有练习。平常总是在角落活动的田径队,今天难得霸占了操场正中央的位置,正在练习跑步、跳远跟投掷。
其中有一把比任何人都显眼、迅速且敏锐、描绘出美丽抛物线的标枪。往投掷起点看去,站在那里的理所当然就是我们的筒隐社长。都到了这种时期还能不断更新自己的纪录,想必她不管是在睡梦中或清醒时,脑中想的都只有田径吧。
我坐在一旁的石椅上观摩着。没多久时间,社员受到斥责的次数已经多到两只手都数不清了。像是「那边的不要交头接耳」;像是「懒懒散散的成什么体统」;像是「再认真一点」;怒喝叫骂的频率比平时更频繁,总让人觉得心惊胆颤。打女孩子小屁屁这种事,出现在影片里就已经够刺激了呀。
「……好,接下来休息十分钟。」
充满权威的声音一落,半数的社员立刻无力地软倒在地,另一半则是站着昏厥死去。
而钢铁之王则是直接往我的方向走来。太棒了,今天穿的是体操裤呢。还来不及高兴太久,我也急忙站起身来摆出敬礼姿势。
「社长好,训练辛苦了!」
「不用对我使出军队那一招,我不喜欢。像那个什么什么部队或什么什么战队的和谐气氛,才是社团活动原本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想不到筒隐社长还挺爱开玩笑的嘛。」
「嗯?你是什么意思……不对,说到这个,横寺你今天的状况好像挺不错的嘛。」
「是的,真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已经痊愈了。」
「喔喔!」
仍是一脸险峻的表情,钢铁之王把掌心伸到我的面前。她是不是也跟她妹妹一样,想向我求偿到目前为止的道歉,顺便还要连本带利的以痛殴我来结算清楚啊。我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架势,却瞥见她有所期待似的盯着我的手臂瞧来瞧去,闲着没事干的手掌则没意义的甩来甩去。
「……嗯,真是恭喜你了,实在是值得恭喜啊。哇——」
然后又显得有些寂寥地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右手互拍一下换了手。钢铁之王果然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哪。
「在你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时,说真的我也觉得懊恼不已。但这么一来,我总算能放心引退了。你就从今天开始恢复参加社团活动吧。」
「能听你这么说我真的非常高兴,不过非常抱歉——」
「唔?怎么了?」
「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在事情落幕之前,可以让我再任性一会儿吗?」
「是比田径社更重要的事吗?」
「是的,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
我悄悄抹去渗出掌心的汗水。有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跟她说清楚才行。
「关于下任社长的事,可以请你当作没这回事吗?我想应该有比我更适任的人才对。」
「你想说我的判断出了问题吗?」
钢铁之王不悦地眯起眼睛,让我有种被深海压缩机截断歼灭的错觉。只能拼命咬住牙关,努力克制自己想夹着尾巴向她投降的冲动。这种压力跟真正的恐怖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她不要揍我啦。
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经过了十几秒—
「……你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既然会露出那种表情,就表示你应该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吧。也好,你就快点去把你那边的事处理完。关于下任社长的事,我们晚点再来详谈。」
钢铁之王「呼——」的吐出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这么对我说。
没有被任何人看见,虽然微弱但我确实做出了反抗。自从被取了绰号开始,我第一次觉得被叫做王子其实也还不错。这么一来,我便能心无旁骛地帮筒隐的忙了。
「但你的动作得快一点。必须要快。引退是没办法延期的,我接下来也有很多预定行程得付诸实行。」
「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么说起来,社长也要参加大学联考对吧?」
「唔思……不只是联考,结婚的事也得有所进展才行了。」
「结、结婚!社长要结婚?你已经有对象了吗!」
「这种事没什么好惊讶的,我的年纪已经差不多了,所谓转大人就是这么回事呀。」
瞥了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我一眼,钢铁之王不当一回事似地应道。
跟我口中「平民老百姓的幸福」那种漠然的比喻不同,而是伴随着确信与充满现实感的发言。前一刻我才终于有能以王子的身分承欢帝王膝下的感觉,下一秒却又被远远地拉开。
社长要结婚吗……我还以为她会把田径当作一辈子的伴侣呢。那个结婚对象是怎么样的人呢?会不会是喜欢被虐的类型呢?
「先别说我了,倒是之前的事——」
正当我想像着他们用来记录新婚生活的DV影像会有多激昂狂暴时,一只手忽然不轻不重地搁在我的肩头。
「之前的事?你是指什么啊?」
「就是你跟我家的无趣小妹约会,还脚踏两条船的事,当时发生了一堆状况,我都还没机会听你解释清楚呢。」
她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表面上好像事过境迁没什么了,但帝王的眼睛依然看不出半点笑意。我只感觉到肩上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原本平静和谐的气氛,不知不觉已经被另一波压迫厌完全填满了。
「那个时候你还在疗养期间,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你现在已经痊愈就没有问题了。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那个,呃……该怎么说呢。我、我想社长遇到的应该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啦。是我弟弟!偶然还真是恐怖啊。」
「你说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可是,你们长得真的很像耶。」
「因为我从来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啊!只有两百五十六分之一的机率会走在路上遇见他啦,社长的运气真好。这就跟遇到迷途金属史莱姆(注18)差不多困难呢。」
「迷途?金属?迷途金属?唔?」
(注18 是融化史莱姆系的一员,以材质来看也属于金属史莱姆的一种,在电玩勇者斗恶龙里的Ⅱ中初次登场。)
「金属不是很难折断吗?我家那个弟弟超自以为是的,我们的感情一直都不是很好,所以我也只听他说过而已。和筒隐约会的是我弟弟,没想到他居然还脚踏两条船,真是太差劲了!」
「唔唔……我搞不太清楚,总之坏人是你弟弟,而你是被冤枉的啰……?」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请尽量把怒气发泄在我家那个到处勾搭女生又滥情的弟弟身上。话说回来,我听说社长和令妹的感情好像也不是很好呢。」
好耶——总算切入正题了!能拿回我的表面功夫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想法浮上脑海不过短暂一瞬。
一看到钢铁之王脸上显而易见的扭曲表情,我就知道一定踩中她的地雷了。
「你是从谁口中听说我跟月子之间的事?」
「啊,没有啦,那个……」
「只有愚人才会相信这种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谣言,说长道短地去评论别人这种事最好别再发生了。」
钢铁之王简单的一句话就堵住了我的嘴。我对踩地雷这种游戏并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么不屈不挠的精神。每个人都有一块不愿对他人开放的私密领域嘛,就像我也有藏在书柜后头的秘密书柜啊。
但是——
要这么简单就结束掉用如此平静却苦涩的语气所提及的话题——我还是有点不甘愿。
「……社长对跟令妹之间的关系,难道没有半点不满吗?」
「你真罗嗦,我不是要你别去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了吗!」
「不、不是啦,可是我觉得令妹最近好像因为跟社长之间的感情变得冷漠又疏离而感到很难过的样子啊……」
「少说那种蠢话了,就算我跟月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紧张,这也不是你管得着的事。家务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劳你费心,懂了吗?」
我真想挺起胸膛跟她对呛,最好能让帝王愤怒地一把将我推开。这跟你喜欢或讨厌无关,不要搬出那种假设性的条件来搪塞我。有种你就否定啊,笨蛋!——可惜我实在没有对她说出这种话的勇气。
「那至少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件事真的让我很在意。关于最近你妹妹真正的表情和声音都消失了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真正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啊?」
「你有听说过不笑猫的传闻吧?那是千真万确的。」
「等等,你先给我等一下。不笑猫?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钢铁之王大幅度地摆了摆手,要求我从头解释一遍。
眼前是对谣言不太了解的裸身国王。她和周围的人平时都聊些什么样的话题呢?我大略地解释了在小小的筒隐月子身上所发生的事。
筒隐筑紫眨着跟那个女生一模一样的眼睛听我说完后—
「相当异想天开的想法,但实在过于荒唐无稽了。跟那只猫许愿就能成真?它又不是什么猫神,也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绝不可能有什么神力的。」
被一笑置之了。
「你也许不相信,但真的是事实啊。」
「我才不会相信这种事,聪明伶俐的我才不会被骗呢。」
从那双厉鬼般锐利的视线中,我察觉到钢铁之王对自己的评价真是高得超乎常人。是在统领田径社后才让她变得这么自以为是的吧。你是被骗了而始终没有发现吧?我本来想这么反驳她的。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
「况且,那只猫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力量,那只是我小时候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是因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
「编造的?是社长编的故事?」
「没错。唔嗯,现在它被称作不笑猫,还被人们祭祀参拜吗?这点我倒是不知道。我编的故事是还挺可爱的,但并不是那种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啊……」
「这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你要把那种思心的东西非法弃置在一本杉之丘啊?」
「你在说什么?那里本来就是我家的土地,哪里会跟非法扯上什么关系?」
「你、你家的土地?」
「搞什么,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座山丘是筒隐家的所有物,我爷爷是个大地主,在各地都有我家的土地。那座山丘也是一样,说起来就像我家的后山一样。只是因为没有可用之途,才被附近的小孩当作玩乐的场所。」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冲击,让我只能呆呆地张大嘴却无法出声。
像是钢铁之王真的没什么艺术细胞啦、或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有钱人之类的,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啦。真正的帝王一定就是这样的啦。
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居然一点都不晓得这些事。筒隐也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
我还想她总算愿意敞开心胸跟我聊聊她跟姐姐之间的事了,想不到居然还是有所隐瞒。她是不是不想说得太多呢?
再加上她姐姐的态度,看来她们之间的问题真的不是三两下可以解决的。
「所以跑去跟猫许愿什么的,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话说回来,你刚才是不是把我的杰作说成恶心的东西了?是我听错了吗?横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是想故意无视我的存在吗?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钢铁之王好像在嘟嘟囔囔嘟嘟囔囔不晓得说些什么,真吵耶,我正在想事情还在旁边叽哩呱啦个没完。半晌过后——
「……唔思,看来你的病并没有完全根治啊,还是再休息一阵子吧。」
钢铁之王转身回到操场去了。为了一扫心中的烦一般,又再度展开暗无天日的斯巴达练习。
我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甚至忘了向其他社员打声招呼,但对于筒隐姐妹一事并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脑海中倒是闪过「明哲保身」这句至理名言。
离开学校前,我顺便去辅导室看了一下。
「还有九十八张、九十九张、一百张……呜呜,这样根本没办法结束嘛……人家的约会……」
那悲伤的啜泣声像极了盘子豪宅里的阿菊(注19),迟早有一天会被加进校园七大不可思议的奇谭中吧。
「我一直在看着你唷!明天我会再过来的。」
将写好的便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我选择悄悄离开。
我又不是什么跟踪狂,面对面帮她打气应该会好一点,可是门板上贴着「变态禁止进入」的警示标语,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觉得教务主任严重侵害我的人权啦。
(注19 数盘子的阿菊是著名的日本怪谈。)
*
真是受不了,今天也是打一早就闷热到让人好想把太阳射下来啊。全裸骑脚踏车应该会好一点吧。当然我也具备了跟一般人等级差不多的羞耻心,只能拼命忍住想把衣服脱掉的冲动。
为了夺回真心,筒隐究竟想怎么做这一点我还没有半点头绪。她只说了「到靠近校门口的公车站牌等我。」这句话而已。将脚踏车停在护栏旁,我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等了约莫十分钟。
筒隐的穿着打扮总是很适合她自己。所以我一直在心里偷偷期待着她今天会以怎么样的造型出现,当看见她身上的制服百褶裙时,若说我没有感到失望绝对是骗人的。说不定我的心情都还直接表现在脸上了。
「我是来参加社团活动的,要是不穿制服就没办法进到学校里了。」
她随即对我投出怎么听都像藉口的牵制球。
「啊,这样就没办法了……等等,我才不是为了看筒隐的便服打扮才特地走这一趟的咧!」
「……这样啊,那真是抱歉了。」
「没有关系啦,这个时期的衬衫也很薄透,我才没有觉得这也是超赞的美景呢。」
「跟你道歉真是亏大了。跟CERO伦理规范(注20)扯上关系的人,从今以后都禁止直视我。」
这样的判定标准也太偏颇了吧,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我也被筒隐从背后推着上了公车。公车上的冷气舒服得教人忍不住吁出一口气,我们拣了个双人座位坐下。
我已经习惯和筒隐两个人一起行动了。所谓的意气相投就是这么回事吧,不是那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约会对象,而是跟年纪比自己小的青梅竹马一起出游的感觉。若是质问我具体来说这算是什么关系,我也没办法回答,总之如果大家都能理解的话就太好了。
我们不只是靠没什么情绪的表情和声音互相沟通,比起路上随处可见的情侣,不是男女朋友的我们反而更能相互理解。我想筒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才会那么晚才注意到她的异样。
国道旁的公车站,我又被筒隐从背后推着下了公车。这里是区域的干线道路,往来不断的车辆排放出的废气,让附近的空气品质变得奇差无比。
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目的地除了「那里」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
(注20 《Computer Entertainment Rating Organization》电脑娱乐评级机构。以家庭用的游戏机或游戏软体为对象,进行伦理规范审查。包含游戏软体中的暴力表现、性表现,CERO有其义务审定等级,在游戏软体封面贴上分级标签。)
「你想要买什么东西吗?」
「是的,我想买很多东西。」
这是间超大型的廉价商场。
走过斑马线,穿过停车场,在走进店门前,我们依然持续推推拉拉的。
不管什么时候看,这里的商品陈列总是如此壮观。这间从地下三楼直达十二楼的巨型卖场,琳琅满目的商品多到让人有种说不定世界各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的错觉。店里充斥着阳刚的主流音乐,更呈现出无国籍的繁华闹区景象。
刚开幕那时,我也曾和戳太一起来过。听说五楼一隅的cosplay专卖店还可以帮人拍下变装照,我们立刻兴高采烈地跑来观摩,这件事若被发现的话肯定又会遭到白眼攻击了。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筒隐知道!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圣诞老婆婆的衣服好可爱喔,不过这种迷你裙让人不太敢尝试呢。吸血鬼和小魔女也是基本款,我最喜欢的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服装,学长喜欢哪一种呢?」
筒隐兴致勃勃地主动观望起那一类的服饰商品。
「咦,什么?你想买的东西就是cosplay的服装吗?」
「不是的,我本来是打算买布料自己缝制的,但如果店里卖的成品做工也这么细致的话,说不定会直接买现成的吧。」
看了眼衣服上的价格标签,踩着轻快的步伐委身在音乐的洪流中,去那边晃一下、再叫到这里流连一会儿,我的背部犹如受到一个喝醉的司机操控,一路被推着走来走去。
「我觉得护士服还不错啊……咦,是筒隐要穿的吗?」
「是儿童福祉社团所举办的其中一项活动。下次我们要在儿童活动中心举办说书会,我在想如果变装参加的话,说不定气氛也会更热闹一点吧。」
「嘿……这、这样的话……」
我悄悄咽了口唾液。眼前是摆满比基尼泳装跟竞泳泳装的泳衣卖场,而站在我身后的刚好就是个现成的模特儿,说不定这正是以实验求证泳装理论的最佳时机。
「这里虽然也有卖护士服,但最棒的选择还是泳衣吧。最近不是热得要命吗?为了让小孩子注重环境保育的议题,当然得穿布料少一点的衣服比较好嘛。『STOP,地球暖化!』之类的。」
「……」
抵在背上的力道顿时减弱了。唔,还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吗?要是因此让她放弃变装的想法,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没了。正当我感到懊恼不已时——
「……说的也是,泳装说不定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筒隐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着,我感觉她正从我身后退开。
转过身时,她手上已经拿了好几支套着泳装的衣架。「请等我一下。」留下这句话后,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试衣间的另一头。
「……咦?」
请等我一下。这句台词的意思是,她打算在这里换装吧,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她想换上泳装让我看罗?
女子泳装评比的人气投票现在正在我的体内激烈进行着!谢谢你,筒隐!请不要害羞,尽量展现你的肢体曲线让我欣赏吧!
……哪可能有这种蠢事啊。不,这才不是什么蠢事。简直就是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可是……
我愣愣杵在试衣间前,阖上的拉帘另一头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我的心彷佛欣喜的夏季晴空,但浮上脑海的疑虑却如阴霾般不断堆积层叠。
筒隐是这种个性的女孩子吗?我们一起去Animal日式咖啡厅时,她不是说过死都不会cosplay给我看吗?泳装的话就更不用说了吧,她应该要冷冷地斥责我才对啊。
她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心境变化走进试衣间的?
筒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但,在面无表情的表情底下,她应该还是怀有某种情绪的,这一点我有仔细想过吗?
筒隐原本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当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请等我一下」这种话时,内心或许正因为无法拒绝学长的强制猥亵而快哭出来了也说不定。
……真是太差劲了。在小豆梓的事件中,我应该已经学到教训了呀。不把对方的心情当一回事,愚昧地只看见事态表面,这种情况难道又要重复上演了吗?
感情被理性一脚踹飞,我冲动地拉开挡在眼前的布帘。
「——筒隐,你不可以勉强自己!是我搞错……了……?」
「……」
如月光般渗着淡淡苍蓝的眼瞳倒映着我的身影,困惑地眨了又眨。
筒隐月子全身赤裸裸地不着寸缕。
也是啦,要换泳装时,当然得把制服甚至内衣都脱掉才行嘛,当我把试衣间的拉帘拉开时,理所当然就是看到这幅景象。
「……我搞错了……应该说,好像搞错了……应该吧。哈哈哈……」
「……」
「啊,筒隐你也搞错了唷,哈哈哈。我有在影片里看过,试穿泳装时,好像不用连内裤也脱啦。哈哈、哈……」
「…………」
筒隐有如初生的月兔般美丽。雪白的双丘上什么的、点缀着桃红色的果实什么的,我才不会厚颜无耻到把官能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描写套用在她身上呢。只是想用力地把眼前的美景烙印在视网膜上,不对啦,我到底在胡搞瞎搞什么啊!
对不起。谢谢。想不到你还挺有料的嘛。想对她说的话如狂猛的波涛袭涌而来,在我还没办法选择到底该说哪句话才好时,筒隐已经沉默地拉上拉帘。
「啊啊啊啊啊……」
我颓丧又无力地当场蹲下。这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呜——嘻——真幸运,开心到露出笑容的直觉反应真是糟糕透顶了。
之后过了二十分钟,筒隐都没有从试衣间走出来。
我该怎么辩解才能挽回在她心中的形象呢?我再也、再也不会说出想看泳装这种话了,绝对不会再说了。
「加了背心的两件式比基尼也不错,但偶尔也想看看那种仅能遮住三点的超小件比基尼嘛!」
「学长对于泳装的喜好真是太没节操了。况且我也不适合穿那种型的……你为什么突然拿头去敲桌子呢?」
「没有啦,哈哈哈,只是再一次体认到我的意志力实在太薄弱了……」
为了向筒隐道歉,我请她来到一楼的美食区,而先提起泳装话题的人则是筒隐。她点了一客比我大三倍的大阪烧,还积极地敦促我把话说下去。所以说没有乖乖反省的到底是哪颗脑子?就是这颗脑子啦。去死吧我自己!

「刚才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生气啦。」
些许沉默过后,筒隐忽然想起似的加了这一句。她的语气仍像平时一样沉着坦然,所以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只能成为永恒的谜了。不过我倒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之前搔她痒时那种强大的压力,在我俩周围流动的空气甚至可说是平静和缓的。
「对象是学长的话,会发生那种状况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事先采取防护措施是我自己的责任,学长只是做了学长本来就会做的事罢了,请你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不要在这种地方对我那么温柔啦!我又不是故意要偷窥的,我只是单纯希望筒隐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而勉强自己啊……」
「没关系的,我真的能理解。」
筒隐用完全理解另一件事的口吻对我这么说,为了制止我自我惩罚的不断拿头撞桌子,筒隐拉了拉我的袖子。从今天一早开始我们就有不少肢体上的交流,这应该表示她的心情还不错吧,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才对。
可是,该怎么说呢……
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
「下次我会选间可以上锁的试衣间,所以没有关系的。至于那种猥亵的泳装……就需要一点勇气了。」
「咦?你、你真的要穿吗?」
「就算笑不出来,只要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就算稍微变装一下也无所谓。我对cosplay的事并不是很了解,但既然是学长喜欢的东西,我也会努力——当作参考的。」
筒隐用食指和中指绕着那条尾巴似的小马尾轻声说着。到此为止,我终于知道那股异样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说起来,我们今天究竟是为什么才会约出来见面的呢?
不就是为了夺回筒隐的表情——夺回她真正的情绪反应吗?可不是为了容许没有真实情绪的状况继续持续下去。但筒隐却扭曲了勇气与努力的方向。总是理性中带有知性,善于将每件事条理分明归纳清楚的女生,今天的行为举止明显地脱离了常轨。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问三围的话,我可不会告诉你喔。」
「不是啦,只是你今天好像有点……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为了夺回你的真心……那尊猫像应该是关键所在吧。猫像的传说……听说是你家那个钢铁姐姐编的故事?」
我不由得选了这种拐弯抹角的迂回问法。我总是处在做错事被指责的地位,而筒隐一直以来都是能正确地评断我的那个人。然而今天,我们的地位却倒反过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感到踌躇退却。
「……猫像的事,你是听我姐姐说的吗?」
「啊,是啊……有哪里不妥吗?」
「不,正好相反。那个故事……是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难得跟姐姐吵架了。姐姐为了向我道歉,才特地为我编了那个故事。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那个故事偏离常理太多,但看姐姐那么认真向我道歉的模样,我也只能原谅她,还跟她定下了要永远在一起的约定。」
筒隐像沉浸在旧时美好的记忆幻梦中,轻轻吁出一口气。
「那是我很重要的回忆……我本来以为姐姐已经忘记了,原来她都还记得啊,也许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重来的。」
「如果你们能恢复以往的感情就太好了。我们毕竟是互助的关系嘛,不管什么事,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喔。」
「……那个,学长要帮忙的是……」
筒隐话说到一半又突然陷入沉默。彷佛刚从梦中清醒过来似地呼吸了一口气、再一口气后——
「是为了我——不对,是为了取回我的真心吗?」
早就决定好的事情,筒隐又再一次慎重其事地向我确认。
「当然是啊,我已经早你一步夺回表面功夫了,但在取回筒隐真正的情绪跟表情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松懈下来的。」
「……这样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店内的广播声太吵杂,让我没办法好好听清楚筒隐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的明明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但不知为何筒隐看起来却比平时更娇小脆弱。
之后我们又继续购物的行程,但到最后还是没有买任何跟变装有关的商品。只为了儿童福祉社团买了糖果饼干、画纸和蜡笔之类的小东西。就只买了这些。
筒隐有些过分安静了。就算我向她解释打开隐藏页面时的正确撕法,她非但没有责怪我选择了不恰当的话题,还点点头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该不会是在试衣间的惊吓还没完全恢复吧?难道我只能靠切腹自杀来表达歉意了吗?
走出廉价商场,搭上回程的公车经过一番晃荡后,我还是找不到跟她道歉的好机会,之后我们又换搭了前往筒隐家方向的另一辆公车。我只是想帮她把买来的东西搬到她家玄关而已,我发誓绝对没有什么肮脏龌龊的念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只是我太过愚蠢,居然忘了一件更重要的大事。
这样的理由,在面对真正的敌人——钢铁之王时,根本不会被采信啊。
公车的最后一站,设在靠近一本杉之丘的住宅区。朝左手边望去是几栋看起来相当廉价的公寓与住宅大楼,右手边则是一整片连绵不断的石砌外墙。沿着石墙走了好一会儿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有着华丽屋檐的大门,这就是筒隐家的入口,简直就跟名门大户的宅邸一样庄严啊。
而站在街门正中央的那个人,正是有着美丽黑发的绝对君主。
「又跟月子去约会了吗,你还挺带种的嘛。」
以凶眼来称呼也不为过的眼神狠狠瞪视着我。她会出现在这里,很可能就是为了埋伏等待我的到来。若说她是从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从制服襟口那一大片被汗水濡湿的痕迹就可以窥出一点端倪了。看起来真是超色情的,哎呀——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啊,现在可不是允许我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什、什么约会啊,我们只是去买东西而已,倒是社长你为什么——」
「闭嘴,你没有资格叫我社长。」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激动吼叫。夏日午后,柏油路面彷佛有着修罗的火焰蔓生。钢铁之王看起来也异常愤怒。
「……姐姐在生什么气呢?」
筒隐像只慎重其事的猫咪微微歪着头。问得好啊。我也很想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可能的理由实在太多了,我根本搞不清楚是哪一点惹到她呀。
「这是我跟这个男人之间的问题,月子你从后门回家吧。」
「什——」
我的手腕被用力拉扯,纸袋散落一地,接着我被拉进门的另一头,还顺手上了门闩,外头传来筒隐的敲门声和叫声。还来不及反应,我的手腕又被扯了起来。不是往玄关的方向,而是被带往地上铺满白砂,看起来应该是中庭的地方。
离主屋有一段距离,周围的草木茂密繁盛,没有半个目击者,像是可以把人埋进去的柔软地面。
被狠狠地用力地稍微绑架了一下。该死,现在不是玩文字游戏的时候了——注意到这一点时,钢铁之王已经用力扯住我的领口。
「你……你、你想做什么啊!」
「这句是我的台词才对,你打算对月子做什么?」
帝王此刻正露出般若与恶鬼相结合的面相,加上在游乐场时致死量的恐怖,那时候的濒死感觉又在我体内复苏。
可是我不能逃,我就是不能逃。用不着盗用少年驾驶员所说的帅气台词,那时候的我真的已经尝够后悔的滋味了,所以我再也不逃了!
「不、不是啦,你看嘛,这些商品!咦?啊啊,刚才掉在门边了啦!我真的只是帮忙搬东西回来而已啦?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啊!」
……至于说话声中的颤音,就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听到吧。
「这种说法就算骗得过月子,也别以为能适用在我身上。居然敢跑到人家家里来,你还挺会玩弄女生的嘛。我才不会允许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欺凌侵犯我家里的人啦!」
「你妹妹哪有那么不知人间险恶啊!社长的想像根本就跟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嘛!」
「我说过好几次了,不准你叫我社长!」
帝王发出的怒吼声几乎可以将天空震裂。
「你以为能用双胞胎的身分躲过我的法眼吗,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咦?」
「如果是我的学弟横寺就算了,居然被你这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骂笨蛋,甚至还敢对我家那个无趣的小妹一而再地出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庭院里的石灯笼倒转了过来,天与地也跟着翻转。换句话说,就是我的视野完全颠倒了。「咚」的一声,我的右半边身体感到一阵钝痛。原来如此,我被扔出去了呀。我连她究竟使了哪一招都还搞不清楚,这个人投身田径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啊。
「横寺的弟弟啊,准备受死吧!」
她再次揪起我的衣领,我被一股蛮力从地上拽起来,被迫与愤怒的帝王面对面。
可是先等一下,钢铁之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一些奇怪的话耶。
「……弟弟?」
「少在那边装傻,你哥哥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唔思……就算这么近看,你们还真是相像到分不清楚谁是谁啊,但我可不会再被你骗了!」
「咦、咦咦咦?」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居然会打从心里相信我随口胡詻的那些谎话!
我明明已经学到教训,知道说谎是多要不得的行为了,怎么一拿回表面功夫又招来了这个灾祸呢,还真是一点成长都没有啊。
如果现在向她坦承的话,钢铁之王会不会饶过我呢?例如这么说:
「说我有弟弟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噗噗噗,社长还真是个小笨笨呢!」
……不行,这实在太烂了。我全身的毛发一定会被她一根不留全部拔光然后烧掉的。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不如就一股作气越过卢比孔河(注21)吧。
「真是的……我、不对,老子我……就是横寺的弟弟没错,由你来当对手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以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来说,你的遗书还挺短的嘛。」
「等、等一下啦!」
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把我扯到半空的那只手腕。我真是白痴,承认这件事不是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吗?
「我不等。抱着那种随便的心态玩弄女生,你就尽量后悔吧。」
「……在这之前,为什么你会对你妹妹跟我……不对,是跟老子一起出去玩这么反感呢?这件事跟你应该没有……没有关系才对吧?」
(注21 Crossing the Rubicon的意思是已经越过了「极点」,没有回头路,只能继续往下走。Rubicon是义大利北部的一条河,凯撒大帝当时要侵略古罗马城,在西元前四九年一月十日越过Rubicon,违反了当时的法律,冲突不可避免,非打不可。也有破釜沉舟之意。)
「跟我没有关系……?」
「没错,这件事跟大姐你又没有关系!」
自暴自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换来钢铁之王的微愣。捉着我的力道变弱了,说不定我已经抓住她的弱点了。
「如果你妹妹跟我在一起觉得很满意、很开心,那不就好了吗?你妹妹已经是高中生了,身为姐姐的你又有什么权利可以束缚她?我……老子我也是当人家弟弟的,所以很清楚啦,你妹妹一定也觉得你管太多了,这样让人很为难、很烦你知不知道,拜托你就别管我的事了,你难道听不见她的心声吗?」
我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钢铁之王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僵直,反正会被憎恨的也是我的假身分,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终于放开我了。就在我以为终于赢过她的下一秒,啪叽,我彷佛听见爆竹炸开的声响,啪叽、咻磅……接着是火花迸散。
当我发现眼前的人紧咬着下颚发出牙齿磨合的声音时,一切都太迟了。不知为何,那样的声音与其说是打算诉诸暴力的前哨,听在我耳中更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
钢铁之王的嘴巴缓缓张开了。
「干涉月子的理由是吗?……我当然有。」
「……咦?」
「你刚才说了吧。没有关系——我多么希望自己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封印之门悄悄开启了——
「我多希望——可以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
她不屑似地吐出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
「动不动就哭的脆弱模样、动不动就开怀大笑的轻率模样、动不动就慌张失措的幼稚模样,毛毛躁躁的个性,模棱两可的态度,而且一点也靠不住,她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跟我相像的地方。跟那样的妹妹有血缘关系,是我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所以我才不满那孩子跟男生有牵扯,会出手阻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过于漠然又充满洁癖的说法,她完全否定了筒隐月子这个女生的人格。
周围只剩下诡异的静谧。
从我被拉进大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不算短的时间。就算这间宅邸再大再宽广,沿着外墙跑一圈也花不了太久。此时此刻之所以这么安静,不就表示有某个人正躲在某处屏息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吗?
钢铁之王是个教人害怕的绝对支配者,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个人希望能与她重修旧好——听到姐姐这么说,当妹妹的会有多么难过?
「……你这只手想做什么?」
无意识地,我也伸出手揪住筒隐筑紫的胸口衣襟,在被她粗鲁地挥开时,我才终于回过神。哇啊啊啊,好柔软好丰满的棉花糖胸部喔——我立刻抹杀瞬间想到那里去的体内第一人格,偶尔也该注意一下现场的气氛好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筒隐怎么样?」
「嗯?」
「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开怀大笑、动不动就慌张失措?你怎么还在说那种话啊!」
最近的筒隐是不可能出现那种情绪反应的,她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情绪反应。
这个人依然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她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她明明是筒隐最重要的亲姐姐,她们以前明明那么要好的。而这也是最让人感到懊恼悔恨的一点。
「看来你一直忽视筒隐这件事是真的,你一点都不明白筒隐现在处于怎么样的状态中吧!别开玩笑了,你这个笨蛋!」
「……笨蛋?你刚才骂我笨蛋?你又骂了我一次?」
「因为你是笨蛋我才叫你笨蛋啦笨蛋!」
「你说了三次!叫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你这个笨蛋!不对,你是蠢蛋才对!」
钢铁之王的牙齿像打击乐器般磨得喀嚏作响。那样的声音,跟我全身上下犹如正在开管弦乐演奏会的滚烫热血相比之下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不笑猫,筒隐现在已经没办法笑了!筒隐是为了你这个姐姐才那么认真向猫像祈求的,但她最重要的姐姐却说出『希望可以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所以才阻碍她』这种话?像你这种人,除了笨蛋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叫法适合了啦!」
「你这家伙,可别太自以为是了……唔?」
钢铁之王的拳头停在离我的鼻尖三毫米处,在险些就要打爆我的前一秒,钢铁之王突然停下了动作。
「你说她是为了我才去祈祷的?又是那尊猫像的传言吗?」
「就是!筒隐的真实情绪也跟着消失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却只能不自然地用毫无表情的表情继续过生活啊!」
「……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不笑猫……谣言真的散播出去了吗?」
什么第二个人啊,从头到尾都是我说的啦,笨蛋!要是现在反驳的话,事情又会越变越复杂了,这件事还是别提的好。我多少还是剩下一点理性能考虑到这一点。
直到她说出接下来这段话为止。
「我当然知道月子最近是有点不太一样。而且我也知道,那并不是猫像搞的鬼。」
钢铁之王耸了耸肩。
「你要是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劝你最好还是死心。这件事跟猫像一点关系也没有,随着岁月流逝,月子脸上的表情也会慢慢消失,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月子也不可能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鬼,不管什么人都会体验到这种转变,说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仪式也不为过吧。」
「你在说什么啊……?」
「对了,不如直接把那尊猫像破坏掉。这么一来,散播那些愚蠢谣言的家伙也会明白月子的变化是因为她个人的内在正在转变的关系吧?思,真是妙招啊。这样我就能安心离开这个家,继续走我接下来该走的路。真是的,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跟我家无趣的妹妹一样的无趣的存在——」
击碎迎面而来的狂风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的拳头已经朝钢铁之王狠狠挥去。
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原谅这个人。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必须亲手击毙眼前的帝王才可以。
……敌人就算腐败了仍是钢铁,凭我区区一个变态根本不够格与她为敌,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原本想先发制人的拳头扑了个空,紧接着袭来的是电光火石般迅速的交叉反击拳,我的下颚被漂亮地弹飞,事情就这样画下了句点。
钢铁之王微微眯起了眼。与刚才没两样的怒气中,却隐含了无法言喻的莫名苦涩。
这一幕是我最后所见的光景,之后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
「——痛死我了啊啊啊啊!」
跳起来的瞬间,立刻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刺痛。像是被铲雪机毫不留情地碾碎了脑神经般,痛得让人无法忍受。
「你还得再躺着休息一下才可以。」
啪啪,肩膀被拍了两下,又被拉下恢复刚才的仰躺姿势。柔软的枕头就枕在我的后脑勺,接着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筒隐窥探着我的脸孔。
她靠得那么近,却因为逆光的关系,让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跟天文馆有得拼的偌大天窗洒下橘黄色的斜阳薄暮。
「这里是……?」
感觉是间还满宽敞的房间,赤裸的脚丫触碰到的是冰冰凉凉的木头地板触感,还可以看见筒隐身后的老旧冰箱和存放食材的架子。
「这里是我家的厨房,是我把学长背进来的。」
「为什么……咦,为什么要把我背到这种地方来?」
「因为姐姐从来没有走进厨房过,我想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场所。」
「……原来帝王不会下厨啊。」
流理台的高度比我家的低浅许多,看来这应该是间为了使用者而特别订作的厨房吧。原本只是想像钢铁之王握着菜刀站在这个迷你厨房里的模样,转瞬立刻与对我挥拳的恐怖记忆重叠了。
对了,我输了嘛……这一刻突然有了无比的真实感。全身上下没有哪里觉得特别疼痛,只有晃动的脑子仍不断产生思心的排拒感。
问了之后才知道,钢铁之王好像是把丧家犬丢到大门外任其自生自灭。是筒隐特地去拜托垃圾回收业者,请他们把大型垃圾沿着外墙拖行半圈,筒隐再从后门把我背进厨房里。该不会在我昏迷时正好遇上了人生的重大危机吧?
「学长真的好重,累死我了。」
说话的同时,筒隐把稍微滑落的冰凉湿毛巾重新放回我的额头上。
「……谢谢你。」
所以才反过来跟我玩医生游戏啊,真拿她没办法。
这次的症状比进保健室那时更加严重,而这次医生的脸也比上次贴得更近。视线往旁瞥去,就连她罩衫上的缝线痕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姿势几乎可说是覆在我身上,我的脸好像就快被她搂进怀里了,这到底是……
「我怎么会枕在你的大腿上啊!」
「对不起,因为厨房里找不到枕头和被子啊。」
「不不不,你用不着跟我道歉啦,这样很好,真的真的非常好。」
被我当成柔软枕头的原来是筒隐的大腿。既温暖又柔软,让人感到心情平静的同时,却又兴奋到全身颤栗不已,这真是最棒的睡床了。要不是我现在头痛得要死,我一定会拿后脑勺不停往筒隐的大腿上摩蹭啦。
「学长脸上又出现平时那种变态表情了。」
「啊,不是啦,这个是……」
「看来你应该没事了吧……真是会教人操心耶。」
筒隐轻轻叹了口气,手指轻柔地慢慢梳着我的头发。在逆光的阴影下,这个女孩此刻正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既然你救了我,那刚才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吧?」
「是啊,打架真的是很不好的行为喔。」
「那才不是打架,那种的哪能算是打架。挺身和压倒性的恶势力对抗可不能算是打架喔。」
我不知道筒隐现在是怎么样的表情,只看得见在光线折射下更显得鲜明的下颚线条。我知道她笑不出来,但「真正的」她又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被相依为命的亲姐姐说了那种话的女孩子,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请不用担心我,其实我或多或少都能预料到这个事实了。」
早一步读出了我脑袋里的想法,筒隐淡淡地回应道。不是这样的吧?
「姐姐虽然没什么耐性,但事情过了她马上就会忘记,而且又很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我想事情过后,她应该不会再去找学长的麻烦才对。」
筒隐又接着说。不是这样的吧?
「我很习惯跪坐,虽然这是第一次让别人躺在我的大腿上,不过你还是可以躺在我的腿上好好休息,等舒服一点后我再帮你叫辆计程车。」
「所以我说,不是这样的吧!」
「学长,你还不能起……」
「我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钢铁之王不是说了要把那尊猫像破坏掉什么的吗,这么一来筒隐的真心就会永远消失了耶,你应该要更气愤才对吧!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生气呢!」
我硬是推拒她想制止我爬起来的手,总算从她腿上坐直了身子。整颗脑袋就像遭到大型卡车冲撞般教人忍不住呻吟,而我无法判断是因为太痛了,或是我实在太愤怒了。
「……我当然生气啊。」
「你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不是吗!」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真正的情绪已经被抽走了,所以你才不懂吧。」
「我懂!我当然懂,筒隐你根本一点都不生气!」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板上,额头贴着额头,深深地凝视对方的双眼。
距离近到几乎能清楚地数出她的每一根睫毛,筒隐那双极有特色的眼睛捕捉住我的身影。像猫咪一样太大的眼瞳蕴藏着万有引力,天上的种明悄悄做了一些调整,让我能感受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女生心底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感情。
「看吧,你已经放弃了对吧,太没骨气了!拉着我走向宾馆那时的行动力跑哪儿去了!
该、该不会你只有在面对那种事的时候才比较积极吧?」
「……你很吵耶,而且太失礼了,那根本就不是事实。」
筒隐拼命张开小小的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面无表情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但这一次我感觉到了,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是从头把事情又想了一遍,那尊猫像说到底还是属于姐姐的东西。如果姐姐要把它破坏掉,那我也没办法阻止。我只拥有回忆,但并没有任何权利。就算猫像真的被破坏了,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比起愤怒,那双大眼睛的深处,却怀抱了什么几乎快要崩溃的情绪。
「——反正真正的情绪什么的,原本就是不被需要的东西。」
像在隐藏自己的感情般,筒隐垂下眼睫,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放弃『变成大人』,姐姐只会越来越讨厌我,可是如果我真正的情绪——如果失去我原本的表情,也许还有可能让姐姐喜欢我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吧!」
我用力拍向地板。愤怒的情绪没有退去,但不知为何却忽然好想大笑几声。筒隐喜欢开玩笑,再过一会儿,她一定会说现在这一段对话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因为,如果这不是在开玩笑的话——那筒隐的想法,未免太过悲哀了。
「学长不也是为了总是不小心就说出口的真心话,才需要靠表面功夫来隐藏吗?这跟我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又有什么差别呢?」
「完全不一样好吗,而且也不是这个问题吧!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为了那样的姐姐,你居然觉得就算自己的表情永远消失了也无所谓,这种事谁受得了啊!没办法表现出真正的情绪会带给你很大的困扰,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学长不是明白我的感情吗,这样就没什么不方便的了。」
「光我一个人懂一点意义也没有啊!这又不是光我一个人的问题!」
「就只是学长一个人的问题!」
为了代替没办法嘶吼出来的情绪,筒隐也用力地拍向地板。比我刚才用的力道还激烈,木头地板晃动着。放置食物的架子也跟着发出叽嘎响声,连放在流理台上的汤杓都掉了下来。
「……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为什么?」
我张大了嘴,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筒隐霎时回过神来捣住自己的嘴,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
为了挥除降临在我俩之间的沉默,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着我。
「那我问你,学长是我的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起伏的冷酷声音,像是一个刚丢出最后王牌的赌徒。但我们并不是在玩扑克牌游戏,她丢出的王牌,是建立在沙尘上转眼即灭的东西。
「……是为了夺回真心与表面功夫的互助关系啊。」
不能用这种形式上的答案当作回答,这只会加速崩毁的速度。我明知如此,却还是只能说出这个正确解答,与头痛纠结成一团的脑神经就快被筒隐那双充满蛊惑的眼瞳吸进去了。
「说的也是,我们就只是互助的关系罢了。只是因为猫像的事才会走在一起的。那等我拿回自己的真心,之后又会变得如何呢?等我拿回真心后,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在学校里见面、也没有在假日时一起出门的动机了。从此以后,学长一定也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依然会被姐姐讨厌,然后就这么孤单一个人过下去吗?」
「哪可能有这种事—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创造许多在一起的理由啊,每款游戏的男主角都是这么说的!等前言说完后,接下来的重头戏才要上场不是吗!」
「……只要能和学长在一起,我也愿意做任何事。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就连今天在试衣间发生的事,就算我真想咬舌自尽算了,但还是哭着忍下来了。」
「咦……」
「开玩笑的,被变态看到裸体,我只觉得丢脸到快死了。」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啦!说点别的事啦!我真的很想死耶!」
我都不晓得到底该生气还是该笑了,折衷方案只能跪下来恳求。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想永远和对方在一起,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为什么嘛,你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嘛……我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会去见你啊。我会去找你,跟你说很多很多话,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呀。」
「你骗人。」
筒隐公事化地摇摇头。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汤杓,像是要在跟我之间画出一条界线似地,轻轻把汤杓摆在两人之间的木头地板上。猫般的眼瞳后头所隐含的情绪,不知何时竟消失到连我也探寻不着的深处去了。
「因为学长身边——已经有小豆学姐了。」
「咦?……为、为什么突然提到小豆梓?小豆梓是我的朋友没错,但我们之间就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而已啊?」
「现在或许只是朋友,但将来说不定会发展成另一种关系啊,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学长跟小豆学姐是很适合的一对,适合到我真的真的很后悔在一本杉之丘上推了你一把……」
筒隐自嘲似地丢开手中的汤杓,说话声也越来越小。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拿回自己的真心,还是会被姐姐讨厌。到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学长是不是还会陪在我的身边。拿掉真心与表面功夫后,我们就没什么共同点了,教室也不是同一楼,所以我们还能够亲近多久呢?学长,请你告诉我,除去掉互助关系——」
你又会是我的什么人呢?
最后一句话,筒隐只是蠕动嘴唇,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她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却贯穿了鼓膜,狠狠晃动着我的脑髓。
拖曳在地板上那条由汤杓画分出的、看不见的界线。界线的另一头是那个连发声系统都毁坏的机器人女孩,无机质的表情映在从天窗洒下的斜阳光芒中。被这个荒废的世界伤害、倒下,等待能有一个盟友来拯救她,只能孤伶伶地独坐在地板上。
而我——却无法跨越那条界线。
筒隐背过脸,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封闭的厨房。
我没有开口留住她。从后门离开时,彷佛还能听见那几不可闻的细微叹息声。
*
回到学校把事情说到一半时——
「……差劲透了!」
小豆梓发出怒吼,音波的冲击让辅导室洞开的大门也随之震动。
幸好在接近夜晚的这个时候,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那张原本写着「变态禁止进入」的纸张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为什么在那么重要的时候,你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啊!你跑来这里干么啦!你到底在想什么嘛?」
「唔思……那个,你的补习讲义还剩几张啊?」
「很多张!就像叫人家数翻车鱼的鱼卵有几颗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嘛。不过比起来探望我,你应该赶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你这只笨笨呆呆的信天翁—事情都有优先顺序的吧!」
这种生气的模样,与其说是大波斯菊的妖精,更像是咆哮汪汪叫个不停的小狗狗。若不是有一大叠讲义组成要塞把桌子分隔成两边的话,我恐怕已经被她从头到脚咬过一遍了。
「筒隐学妹都说出那种话了,你难道没有半点感觉吗?」
「当然有啊,我心里当然是五味杂陈,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啊。」
「既然这样,那你的反应又是怎么回事嘛!」
「如果我只是嘴上说些什么,筒隐应该也不会相信吧。那个女生打从心里渴望的,其实并不是我说的话啊。」
我多想用力摇晃筒隐的肩膀,多想紧紧抱住她啊。但我却不能这么做。如果我这么做了,不就表示我认同了筒隐所说的那句「不需要真心」吗?
让筒隐说出那种话的到底是谁?让她有那么悲哀想法的到底是谁?
追根究柢,只要不打倒真正的敌人,那什么也无法解决。
「小豆梓,你可以告诉我吗?对你来说,筒隐算是怎么样的存在?」
一直朝我狂吠的小狗狗,视线在半空中稍微游移了一会儿后—
「干么突然问这个啦……学妹,不对,朋……应该是再前面一点的,算是竞争对手吧?」
「竞争对手?你们是什么时候?」
「这、这种事无所谓啦,现在最重要的是筒隐学妹那边的问题吧!」
她们到底算是哪门子的竞争对手啊?该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上演什么猫狗大战吧?我还满想看看的耶。
但这么说起来,她们两人之间的隔阂应该完全消失了吧。
我有从筒隐那边听说她们已经和好了。就在我拿回表面功夫的那一天,她也接到小豆家打来的电话,聊到很感谢筒隐到她家去探望那么多次,还有关于筒隐觉得她像自己真正的姐姐之类的,那通电话里她们似乎畅谈了很多事。「还好她没有讨厌我」,说出这句话时筒隐还轻轻吁了一口气。
但我想都没想过小豆梓居然会为筒隐生那么大的气。
还真是令人欣喜的误算啊。
「这样的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辅导室里只有小豆梓一个人。老师似乎相当信任这位大小姐,只嘱咐「回家时记得把门锁上喔」,便把房间的钥匙交给她了。
靠墙的一侧有一排加了玻璃门的书柜。书柜里摆的不外乎学生的成绩单、升学指导簿,还有其他关于个人资料的文件夹。而得以开启书柜的钥匙,就是小豆梓手上那串钥匙的其中一把。
「为了打倒钢铁之王,我必须这么做。」
「……你是要我打开柜子,让你偷看吗?」
「没错,这或许是件坏事,但就如同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的:『道德与胆怯都是相同』……」
小豆梓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遮断我未完的话。
「那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说了什么话一点都不重要啦,我只想听你怎么说。」
……那个曾靠借来的尊严模仿漫画人物,只会以表面功夫示人的女生,原本的软弱姿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楚楚可人的小妖精与筒隐那双彷佛会吸入所有光辉的大眼睛完全不同。在昏暗的灯光底下,她的双眼散发出宝石般灿烂的光芒,直盯着我的视线几乎令人炫目。
正因为如此——我也得以真心话来回应她才行。
「……我觉得,筒隐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要。」
动不动就说谎骗人、把每件事都推到种的身上想尽办法推托欺瞒,总是依赖别人来得到解答的我.不管有没有表面功夫,在重要的时刻总是说不出最重要那句话的我。就算如此痛恨自己,我还是没办法因此改变。
但为了重要的女孩子,偶尔跟自己的真心话激荡一下应该也无可厚非吧。
「我想帮助筒隐月子,而且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请你帮我这个忙,拜托你。」
「……嗯,你还是说得出来的嘛。」
小豆梓满足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微笑竟显得有些落寞。
*
烈日当空(注22),有看过那部美国老电影吗?
我没看过那部片,但戳太的珍藏逸品中,某一部有年龄限制的影片就故意取了这个片名,所以我大概知道剧情是在说什么。
(注22 High Noon。一九五二年,美国西部片。)
隔天正午十二点。
我以充满正义感的警长心情来到一本杉之丘。没有伙伴,武器只有自己的拳头与信念。小豆梓试图阻止过我,但男人有时候就是该挺身而出做自己该做的事。真是太帅了。戳太的录影带中,扮成警长的女孩子虽然被坏人做了这样的跟那样的事,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空挂着相当适合西部片的盛夏阳光。背对着太阳,坏人一步步走上一本杉之丘。与我们约定的时间分秒不差。
「居然会送来战帖,你还挺乐在其中的嘛……话说回来,这种做法也太老派了吧?已经向神祈祷过了吗?」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啦,你就好好记住今天的太阳吧,这将会是帝王生命中的最后一颗太阳。」
「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我不得不夸赞你的勇气。」
筒隐筑紫今天依然穿着制服。暴虐的帝王颇有余裕的双手环胸,满不在乎地朝我走来。踏过无辜的杂草,我似乎能听见可怜的草地发出悲鸣。
「不过,横寺的弟弟啊,你该不会以为这场决斗真的能赢过我吧?若是如此,你的勇敢只能说是愚勇,我就打碎它来让你看清楚现实吧。」
「你这种傲慢的说法才是败北的征兆呢。就像过去那些伟大的君主,最后只会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悲惨的殡落唷。」
「哼,嘴还挺利的嘛。像你这样的愚蠢之人,英文叫……唔嗯,我突然忘记了。」
我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地一点一点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一阵风刮过一本杉之丘,钢铁之王艳丽的黑发随之飞扬。
那双高傲眯起的双眼突然眨了几下,接着就像漫画人物一样不敢置信地睁圆了。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把我的猫像变成这种凄惨的模样?」
坐镇在我身旁的是有着巨大肉包子体型又肥不拉叽的猫像。今天的它看起来是一副气愤的模样,像是要把神鬼都吞吃入腹般露出獠牙,细小的瞳孔不屑地睥睨着周围景色。
筒隐筑紫嘴上说要把猫像给毁了,但她好像根本没有来这座小山丘走动过。看到自己所做的猫像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模样,她错愕地呆愣在原地。有必要那么震惊吗?之前那只面无表情让人感到思心的猫像,跟现在的样子比起来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你也发现得太晚了。既然亲眼看到了,你应该明白猫像的传言是真的吧……所以我、不对,所以老子我接下来要许的愿也会成真,你应该懂吧?」
「你、你打算向它许什么愿?」
「我要让它取走我不需要的东西。而此时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
双膝跪在地面上。只要打从心里觉得不想要,一定就能得到猫像的回应。我对着猫像许下愿望。
「就是『羞耻』啦!请让害羞、顾虑、羞耻心这些东西从我的心里完完全全地消失吧!」
刹那间,犹如瀑布的轰然巨响随着一阵狂风刮过。老迈的杉树颤栗着,连枝干都发出激烈的磨合响声。我承受不住地倒向一边,在山丘上滚了好几圈。身下茂密的杂草刺得我又痛又痒,尤其是下腹部的感觉特别明显,唔——我该不会要往奇怪的方面觉醒了吧……等等!
「我的内裤?」
长裤底下,我的四角内裤突然消失了。
对喔,跟猫像祈祷时得献上供品才行嘛。我的内裤大概被当作羞耻心的象征献出去了吧。说不定在此同时,不晓得哪户人家的衣橱里会突如其来地冒出一条男用四角裤呢。请好好爱护我的羞耻心吧。
算了啦,反正夏天这么热,就算内裤不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上厕所时也方便不少啊——浮上脑海的只有这等轻率的想法,我的羞耻心真的消失了。
于是我再度站起身。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这么一来,我总算能跟帝王一决胜负了。」
「什么啊,你刚才在大嚷内裤什么的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是让人很在意吗……话说回来,我们是要为了什么一决胜负来着?若是为了昨天被我痛殴的事,只能怪你先对我出手……」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我要找你决斗的理由只有一个!」
双脚踩在地面上,我悄悄沉下腰身,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为了要传达给远方的某人,我扯开喉咙大喊:
「赌上筒隐月子,跟我一决胜负吧!」
「……真是厚脸皮!」
「厚脸皮的是你啦。所谓的姐妹,应该是更崇高甜美的关系才对吧!我珍藏的每卷录影带都是这么说的。你既然都说想跟她切断缘分了,就别在那边继续自称大姐啦!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当人家的姐姐!」
「在失去羞耻心的同时,你也丧失理性了吗?看来你真的很想被我彻底教训一下啊。」
筒隐筑紫握起跟凶器没两样的拳头。无须争论,那就是教人不寒而栗的钢铁拳头。就在我往旁边跳开的瞬间,足以粉碎一切的帝王铁拳已经朝原本我所站的位置挥落。这家伙是认真的。
可是只要没被打中就不痛不痒啦,某个伟人曾这么说过。看来健忘也是我的优点之一嘛。昨天被痛殴的不堪记忆已经被我的脑袋自动删除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况且你这个家伙才没资格说这种话呢。你倒是说说对你而言,月子又算是什么?敷衍的回答我可是不会接受的。」
那是到今天为止的我都没办法回答出来的问题。
可现在不同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羞耻心,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了。
「这选用说吗!月子就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
「说来听听?」
「——妹妹啦!我愿意在一本杉之丘、不笑猫面前宣誓!」
筒隐筑紫僵直了身体。
「……咦?居然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这跟血缘或法律或对方的想法都没有关系!你一点都不适合当那个孩子的姐姐!所以我要赢过你,正式成为小月子的哥哥!」
很会煮饭、会画出可爱的图画、马杀鸡一把罩、是个爱哭鬼又很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耍别扭的小女孩。这样一个小女孩,因为害怕离开姐姐,就为了这个无趣至极的姐姐,她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真心。
这种既愚蠢又狗屁不通的道理,谁肯接受啊!
「老子我要成为她的哥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还要从邪恶的帝王手中守护猫像,总有一天一定要夺回小月子的真心啦!」
「你、你为什么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因为我深爱着小月子啊!」
筒隐筑紫的嘴巴半开着,难得能看她露出一脸痴呆相。之后又忽然想起似地出拳对我展开攻击,但那种软弱无力的拳头根本伤不到我。
「……你居然敢一脸认真地说出那么难为情的话……」
「当你说出这句话时,就代表你已经输了。真正的爱一点都不羞耻,我是以哥哥的身分爱着小月子的!钢铁之王就说不出这种话来吧?」
「没礼貌,别给我取那种莫名其妙的绰号!谁是钢铁啊!」
出拳的速度突然加快了。有如五月的梅雨一般,连绵不绝地往我身上招呼来的攻击。筒隐筑紫真的生气了。帝王该不会连自己的外号都不晓得吧?就连一年级的学弟妹也在四月刚入学时就被告知了,难道她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吗?靠体力的肉搏战果然还是对我不利,我开始绕着山丘加速疾奔,田径社社长则紧追在后。这是场争夺王位的复仇战。早就预料到或许会发生这样的状况,还好我现在穿的是跑操场专用的钉鞋。敌人脚上的则是一般皮鞋,今天就算比田径我也不会输给你啦。
「比起筒隐筑紫,我跟她还一起创造了更多回忆!我曾经压倒小月子、也被小月子压倒过,两个人还一起到宾馆去了,而且我还看过她没穿衣服的模样呢!」
「——是吗?」
短短三秒,我已经被抓住了。
好扯喔,她的头发都倒竖起来了。钢铁之王此刻真的是怒发冲冠的状态。但就算你这么揪着我的头发往上拉,我也不可能变成跟你相同的发型,请你快点住手吧。这样真的很痛耶,我的头皮都快被你扯掉了啦。
「说什么以哥哥的身分爱着她啊,你实在太污秽了。污辱了月子的罪过,就算要你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偿还。我要先戳烂你的眼睛,当然还要慢慢地花时间折磨你,把你一点一点的戳烂。」
「因、因为赢不过我,就想诉诸暴力吗!你太狡猾了!简直太乱来了嘛!」
筒隐筑紫用白眼瞪着拼命扭动挣扎的我。
「……你不是想跟我决斗吗?况且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输给你。你的记忆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说出这种话的你真是太可笑了。所谓的回忆啊,应该是能唤起乡愁的那种才算吧。」
「难道你就有那样的回忆吗?」
「哼哼哼,我跟月子共处的时间说出来只会让你羞傀得无地自容啦。我们可是曾在洗澡时,互相数过对方身上有几颗痣呢。」
「你、你说什么?」
「而且那颗痣还长在很微妙的地方,每次聊到这件事时,我们都会哈哈大笑呢。我还曾帮她洗过尿床的被子。月子念到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坏毛病,一个礼拜里我总得帮她洗个一、两次床单,为了找出不再尿床的咒语,可花了我们不少功夫呢。」
这一招的破坏力简直强到破表了嘛,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听到我焦躁的咂舌声,筒隐筑紫也更加得意忘形,心底的那些回忆全都一股脑地涌上来般,她凝视着那尊猫像,那是几乎教人感到惊讶的柔和目光。
「数都数不清啊。我们曾共享一颗肉包、也曾经吵过架。她实在太贪吃了,我明明很公平地把食物分成两半,她却对我恶言相向,我们那次吵得可凶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做了这只猫像送给她。月子还夸赞这是个名作,她好高兴,立刻拜托我跟她和好……」
筒隐筑紫的声调中充满柔情。虽然跟她妹妹的记忆好像有些出入,不过无所谓啦。重要的宝箱盖子已经掀开了一点点,她看起来既得意又自满。
可是,她这种说法——
「大王,这也太奇怪了吧。照你那种说法,好像你很喜欢你妹妹一样嘛?」
「当然!你这家伙的爱算什么东西啊,梦话就到阴曹地府去说啦!」
筒隐筑紫激昂地,用几乎震动老杉树的音量大声说着。
「跟你这种家伙比起来,我当然更爱更爱可爱得不得了的月子啊!」
「——嘎啊,是这样的吗?」
就在这个绝妙的时机点,猫像所在的方向传来有如躲在一旁偷窥的女管家会说的台词。我明明要她安静别出声的,看来有人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这、这个声音该不会是……!」
随着钢铁之王的脸色丕变,我的头发也终于从她的魔掌中得到解放。欢迎回来,我的发根。
从猫像的阴影处缓缓走出来的,是我事先安排入座的观众,你好你好。
「……我有太多话想说了。总之学长和姐姐先跟我道歉,然后把你们的舌头拔掉吧。」
筒隐月子的肩膀因气愤一颤一颤地不停颤抖着。
这场对战还没有分出胜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终止了,而两个决斗者则被迫跪坐在猫像前。
「听好了,是因为学长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我才会乖乖躲在一旁听的。可是这到底算什么,居然扯到爱什么的,姐姐还……连痣的事都说出来了,我真的没想到得接受这样的污辱,我强烈要求你们两个要用力地、强烈的好好反省。」
面无表情的筒隐说教的同时,也在我们周围不停走动着,就像绕着地球运转的月亮一样,只不过处于优势地位的是她。
「……我只有说一些很普通的事啊,是帝王突然想起什么奇怪的回忆,才自己说个没完的嘛。」
「……是横寺的弟弟设下这个陷阱陷害我的,有人开口向我要求决斗,我也只是全力以赴应战而已啊。」
低垂着颈项的同时,还一边用手肘互相顶来顶去的姐姐(暂定)与哥哥(自称)。太难看了吧,你可是帝王耶。说什么你,明明是个男人居然还做这种事。你很吵耶笨蛋。谁是笨蛋,你才是蠢蛋。什么啊,笨蛋。要打吗,蠢蛋。
啪、啪,筒隐一人一下把手拍在我们的肩膀上。
「不可以吵架,更不可以互相推卸责任。」
「……对不起。」
巴甫洛夫的狗一出动,我的声音竟和钢铁之王的重叠了。真是太让人不愉快了。帝王似乎也有跟我同样的想法,我们又背着筒隐悄悄瞪视彼此。
「真是的……学长是那个就算了,姐姐应该要更有成熟大人的风范才对吧。」
筒隐叹了口气,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虽然不晓得那个是什么鬼东西,但我却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筒隐的那声叹息并不是出自无奈。
而是这个孩子打从心里松了口气的关系。为了什么?那当然是为了—
「……对了,姐姐,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差不多该去田径社了,把路让开吧。」
「姐姐刚才说喜欢我的事。」
「唔?唔嗯?唔嗯嗯?关于私人的问题,必须先问过我的事务所才行喔。」
「你、是、说、真、的、吗?」
一个字一个音节问完后,面无表情的妹妹忽然凑向姐姐面前。在看透了姐姐的狼狈模样后,依然执着于得到解答,并一步步阻断她的退路。
唔——真是幅温馨的景象啊。看来要修复姐妹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对,小月子你千万不能被她骗了!」
「学长,我应该有请你别用那个叫法——」
「她曾经说过想和小月子断绝缘分,还对你说出那么多难听的话,你该不会都忘记了吧!筒隐筑紫只是披着姐姐的外皮,极其邪恶的权力象征啦!」
我突然回过神。如果就这样重修旧好,还来个幸福圆满的大结局谁受得了啊!我还有最后的王牌没打出来呢。
「小月子,让我告诉你吧——关于筒隐筑紫穷凶恶极的真实面目,那教人惊愕的新事态发展!」
「你就一定要那样叫我就是了……说吧,你说的新事态发展究竟是什么?」
「其实——眼前这位帝王,正准备考麻省理工学院啦!」
这是我和小豆梓在辅导室里找到的生涯规划辅导资料。筒隐筑紫的第一志愿居然是远在太平洋另一头的异国大学,而且还是出了好几名联合国秘书长和诺贝尔奖得主,位于美国麻萨诸塞州聚集许多超级精英的名门学府。
「咦……」
筒隐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找到那份资料时,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啊。就连负责沟通未来发展的指导老师似乎也相当错愕。在面谈资料的备注栏只写了简单两个字:笨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要舍弃年纪还那么小、既可爱又可怜的妹妹,独自离家远行,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这就是筒隐筑紫披着姐姐的外皮,但内在其实是个虚伪坏姐姐的最佳证据啦!」
「……这不是问题,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一点都不小好吗?就算独自一个人我也有办法生活的。硬要说的话,学长说的话才真的说不过去呢。」
「听到了吗,筒隐筑紫!你又让妹妹说出这种故作坚强的话了!」
「我更希望学长能认真听我说话。」
「但你这个姐姐却想弃妹妹于不顾,还说想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
继续责备这个虚伪的坏姐姐,我们之间的连系也会变得更加稳固。筒隐像是再也受不了我、只能忍痛放弃似地轻叹一声,独自一人转身面向姐姐。为什么被放弃的会是我啊?
「姐姐居然想参加MIT的考试……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田径,而麻省理工学院正好又是研究健康科学的专门学校,我不会舍弃在田径社学到的理论,只是想用更科学的方式来印证而已。」
「就算如此,真的有必要特地选一间远在美国的学校吗?你连英文字母都背不出来耶。」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我邮购买了睡眠学习枕,预计马上就会说出一口流利的英语了。日常对话也会慢慢加入一堆英文,在睡梦中我已经能和蜘蛛人还有其他超级英雄携手合作了!」
「可以被邮购欺骗的只有国中男生而已,请你看清楚现实吧。」
受到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训斥,钢铁之王相当不开心地绷着脸,活像个墓穴遭到刨挖,连深深埋藏的秘密都被摊在阳光底下的法老王。她看起来并不恨我,就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某一点。事已至此,只需再轻轻一推就行了。
「帝王所说的话,应该都只是表面功夫吧?其实你心里怀抱的是另一种想法吧?」
「唔……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为了真心话和表面功夫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你就把心里的话老实说出来嘛。能靠言语表达内心想法的人类,就算说的是一些暧昧不明的话,就算说的话里参杂了真实以外的情绪,也只能照着这种方式依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慢慢前进不是吗?——这句名言出自小月子口中,但我也是这么想的喔。事到如今,你也只能把话摊开来讲了啦。」
筒隐曾在一本杉之丘上对我这么说过。果然比起我所说的话,出自他人口中的话语更显得有分量啊。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钢铁之王蹙起的眉间刻划出了好几条皱痕。
来吧,说出来吧。说你就是想逃离妹妹才会专程远渡重洋到大海的另一头去。说你根本就不适合当人家的姐姐,全都说出来吧。
「我的真心吗……唔嗯,我想跟无聊的妹妹断绝缘分——这是事实没错。」
「你还真是个过分的姐姐啊,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美国的麻萨诸塞州是认可同性结婚的……」
「真是让人无法原谅……嗯?同性……咦?」
「我想跟月子——」
筒隐筑紫像是喝醉了般突然发出怒吼。
「我想跟月子结婚啦!移居到麻萨诸塞州后,我希望可以和不以姐妹相称的月子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啊!」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瞥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我们一眼,帝王有如弹动的发条忽然朝妹妹扑了过去,不停地抚摸她小小的头。一点也不在乎妹妹极不情愿地挣扎,一个劲地把她当成小猫咪般怜惜疼爱。
「你们仔细想想吧,我和月子从小感情就很好。成为大人之后,感情很好的两个人因此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不是古今中外、连自然界都适用的理论吗?」
「不对吧,大王……那应该是关于男女之间的……」
「没错,目前的日本法律是没有办法让我和月子结婚的!为什么执政者要阻碍我娶想娶的结婚对象!这样无视国民的自主权真的可以吗!」
「……和妹妹结婚的自主权应该是在宪法的保障外吧。」
「太无聊了!发明妹妹这种无聊概念的无聊家伙,最好都给我去死一死啦!」
我想那个人应该在好几百万年前就死了吧。我已经放弃了,偷瞥了筒隐一眼,她正露出「学长请不要丢下我不管」的表情。这一点我实在也无能为力啊。
「真是受不了,无趣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再无趣不过的存在了。就算我半夜两点偷偷从房间的窗户侵入月子的房间,不停磨蹭月子的脸颊到不能再磨蹭为止,已经成为每天的必做功课,只要待在这个国家,我就没办法达成那个时候的约定啊!」
「……关于姐姐的日常功课跟我的脸颊越来越松弛之间的因果关系,我们晚点再好好详谈吧。话说回来,你说的约定是什么啊?」
「你用不着再假装不知情了!那次吵架之后,我们不是曾对着猫像宣示过要永远在一起吗!不管是在病痛或健康时,我们都要携手一起共度人生——记得吧?月子应该也只是陷入婚前忧郁症之中吧?」
婚前忧郁症。
结婚在即的女性会感到不安无措的忧郁现象。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恭喜你了筒隐,要办婚礼时记得寄帖子给我唷。
学长,请你不要逃避现实。
我和筒隐靠眼神互相交流内心的想法,我们两人的心灵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契合过,但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为什么会觉得不太开心呢。

「再过不久就是月子的生日,总算要满十六岁了。等你变成大人后,我们就能结婚了!婚前会陷入婚前忧郁症也是结婚的形式之一啦。所以我才会丢着你不管、假装跟你吵架,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过得很辛苦啊。月子最近都笑不出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种表面关系马上就可以结束了,只要到麻萨啾还是什么州的,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结婚了!只要我努力念书,考上啾——啾——大学就可以了!」
「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才好……总而言之,就算我们断绝了姐妹之情,但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不可以结婚的。对吧,学长?我想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喔。」
筒隐瞥了我一眼。算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扯进这个话题里啊!
「你、你说什么……这么一来,我华丽的计划不就全部泡汤了吗!那我不要上大学了,读书超痛苦的!我要一辈子待在家里跟月子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个跟那个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不可以混在一起讲的。我一辈子都会跟姐姐幸福快乐的,所以请你乖乖参加联考吧。」
「月子好温柔喔,看来只能想办法修正律法让我们顺利结婚了……唔。唔唔思?这么说的话,不只脸长得可爱,脑筋也很聪明的月子打一开始就知道没办法跟我结婚罗?」
「会以为我们可以结婚的,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大概就只有姐姐一个人而已吧。」
「这、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会有婚前忧郁症!该不会……啊啊,该不会你跟横寺的弟弟?不行不行不行,我不会承认那个家伙的,那家伙绝对不行啦!如果你打算跟那个男人结婚,我就要把全世界的结婚会场、寺庙、神社还有神父和牧师全都一把火烧掉!」
一边揉乱妹妹的头发,边紧紧搂住她纤细的小小肩膀,帝王正一个人叽哩呱啦吵个没完。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除去那双如阎罗王般往上吊的恐怖视线,就算说她是五官很相似的另一个人,说不定也没人认得出来吧。
这是筒隐筑紫的本性吗?她也太像小孩子了吧。我是因为被这个帝王叫做变态才得到变态王子这个称号的,但原来钢铁之王并不是真正的钢铁啊?思及此,我顿时感到某种令人绝望的实力差距。
不过筒隐看起来倒是挺习惯的—
「不管是学长也好、姐姐也好,老是不听人家说话……你应该听说了吧,不是什么婚前忧郁症候群啦,我的表情是被猫像给夺走了。」
说完,还在帝王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如此一来,这场闹剧总算可以落幕了吧,可惜事与愿违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是太好了。不对,一点都不好!猫像,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耶,现在是在搞什么鬼啊!还不快点把月子的表情还给她!要是敢不还,就算是我做出来的猫像,我也不会原谅你的!我到底有多看重月子,你就准备用肉体来体会一下我对她的爱有多深吧!」
筒隐筑紫这次转头面向猫像怒吼。哈哈哈,随心所欲就是在说她这种人吧。我被搞得快要虚脱了,除了发出无奈的空洞笑声之外,再也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但就在这一瞬间,不笑猫竟然笑了。
像是一只真正的生物般,不单单只是表情的变化,而是发出夸张又尖锐的狂傲笑声。也许它早在许久之前就期待筒隐筑紫能说出这句话,也或许这句话就是扣下扳机的关键字句。
流着眼泪,一副愉快至极的模样,木雕猫像扭转起身躯。以笑到直不起腰的姿势渐渐地缩小,不一会儿的功夫后,猫像又恢复成以前的那个尺寸了。连肿成肉包子型的脸也一点一点变回一开始的面无表情。简直就像什么奇异的魔术,既鲜明又迅速地变了个样子。
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就在眼前发生,钢铁之王总算安静了下来。
不笑猫是为了让筒隐姐妹重修旧好而被创造出来的猫像。会不会只要包含其中的意念够强烈,有一天它就突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意志,也祈祷能有不同的表情来表达内心的想法呢?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这时候的我,可是被吓得要死,只能维持跪坐的姿势,连站都站不起来啊。
可是啊,大家要是想夸赞我一番也是可以的啦。
因为我马上就注意到筒隐的下一步动作了。
自猫像变小后,地面上也腾出了一小块空间。掉在那里的是很久很久之前、应该早已当成供品献出去的——
「姐姐,虽然我没办法跟你结婚,但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再一起吃肉包子吗?」
从地上捡起已经冷掉的肉包,凝视着,然后叹了一口气,筒隐没有丝毫犹豫地递出手中的肉包。
钢铁之王的目光在肉包子与妹妹的脸上交互比对了好一会儿后,
「你还愿意跟我和好吗?」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而且说和好有点怪怪的,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气嘛。」
「是、是吗!」
「可是我有很多希望姐姐能改进的地方。因为姐姐老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才会被人误以为是钢铁或恶霸之类的。田径社的社员好像都很怕你呢。真是没办法,只好由我来帮姐姐提升形象了。」
「没办法,我只好帮你了」——这句话,我之前也曾经听过。
就在决定一起夺回真心话与表面功夫而伸手互握的时候。那个时候,筒隐也为了帮我夺回表面功夫而帮了不少忙。
筒隐从来都是这样。总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从不会把自己的事摆在第一顺位。
「姐姐应该要舍弃那些奇怪的想法跟表面功夫,就从让大家都能看清楚你的真心,读得懂你的表情和听得懂你说的话开始吧。所以吃掉这颗肉包吧,它会带给你力量的,来。」
「嗯,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会把整颗肉包让给我,看来月子也长大了不少嘛。」
不做多想接过肉包的钢铁之王什么都不懂。
那并不只是单纯的肉包子。而是充满「象征意义的肉包」啊。因为猫像自动放弃,现在总算回到真正的主人身上的——属于筒隐的真心。
如果她这次再拱手让给别人,就表示筒隐又将再一次失去她的真心。
因「钢铁之王」的名号而受到众人畏惧的筒隐筑紫,其实不过是个有点傻气、而且有恋妹情结的女孩子罢了,问题就在于她只会以生气的表情示人。如果她能像妹妹一样在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跟周遭的关系也会变得更融洽吧。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再怎么样也用不着牺牲筒隐的真心啊。
「等、等一下啦,小月子!居然会把食物让给别人,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学长真没礼貌,嘟囔着说出这句话的筒隐仍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好可爱喔,可爱到我都快哭出来了。如果那双眼睛能对我展露笑意的话,一定会更可爱吧。
我知道不管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所谓的羞耻心,所以嘴巴仍管不住地继续嚷嚷。
「就算是为了帝王,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嘛……如果想要兄弟姐妹,我也可以当你的哥哥啊。」
筒隐思索似地低下头去,
「……但我喜欢姐姐,而且学长一点也没有哥哥的样子,真的很抱歉。」
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唔嗯!我才是月子正统的姐姐!你这家伙不准再那么亲昵地叫她月子了!」
明明什么都不懂,钢铁之王还敢插话咧。而那张脸上,浮现出我认识她到现在的第一号表情——一副爽朗如恶童似的奸笑嘴脸。看似聪颖的五官瞬间转变成连时光机器都会吓到倒退三步的稚气模样。呜哇,这到底是哪招啊?
筒隐筑紫手上哪还有肉包子的踪影。原来如此,这么一来,确实是比之前大概亲切了20%左右吧。
可是我想看的不是她的笑容啊!
直到此刻我才想起自己的四角裤消失了。哈啾,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实在有够空虚的。
既当不成哥哥,也没办法帮筒隐夺回原本属于她的表情——正义的警长失败得一场糊涂啊。



6.而变态,现在依然——


终章?没有那种东西啦。因为是Bad Ending嘛。
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不管我有没有夺回表面功夫,这件事对女孩子来说一点也无关紧要嘛。又不是夺回表面功夫就能抹去已经深植人心的变态王子的印象。
真正困难的是该如何修复已经失去的信赖。
「哎呀——今天还真是有够热的……」
暑假期间的学校屋顶,躲在水塔的阴影下,我正享受着微风的吹拂。不用跟任何人打照面又能偷偷观察操场上一举一动的地点,除了这里之外我也不晓得还有哪里适合了。
今天依然能听见田径社和谐的练习声。从那之后,社团的氛围明显变得活泼许多。过去钢铁之王之所以会有那么诡异的态度,我猜想或许是因为她想好好疼爱社团的这些学弟妹却找不到正确方式的关系吧。会跑去游乐场巡视,说不定也只是想跟大家一起玩游戏而已。
唔,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啦。我原本想回归田径社,但——
「动不动就提到体操裤的人有点……」
「会把宠物生活当兴趣的人有点……」
「变态王子有点……」
因为女生压倒性占多数的意见,让我回归田径社一事也悬而未决地被更动成保留态度。钢铁之王倒是很热心地试图帮我说服其他社员,不过帝王毕竟是帝王,也不必太期待。
「横寺是个好人,跟他那个双胞胎弟弟比起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那家伙只会伤害我可爱的妹妹……你们要是有看到他,记得通知我一声。」
居然连那种莫名其妙又多余的事都说了。我根本就没什么双胞胎弟弟,只要不是像某个帝王一样傻不拉叽的人应该都知道吧。看来假期结束后的学校也会依然那么忧郁呀。
「别人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就像嵘螈跟壁虎的差别,只要知道的人知道就好了嘛。」
小豆梓这么安慰我。当我说出没能成为筒隐的哥哥时,她一边鼓励安慰我,一边笑得甜滋滋的。不晓得是为哪桩啊。
对了对了,自从小豆梓不必再为了表面功夫勉强自己拼命打工赚钱后,她便辞掉了送报跟道路工程的打工。至于时薪不高的Animal日式咖啡厅则可以和她喜欢的猫猫狗狗边玩耍边工作,所以好像还有在继续吧。
「等赚够了钱,就要一起去旅行喔!那个时候没有去成的冲绳,下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去!很、很、很棒对吧?」
小豆梓红着脸这么说。确实是很棒没错啊。她到底要跟谁一起去冲绳旅行呢?要是能得到幸福就太好了,虽然是个飞机场。
这场暑假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除了和戳太玩之外,完全没有其他预定行程,于是不知不觉间我就养成了呆呆在一旁看田径社练习的习惯了。
视线从操场上移开,头顶的飞机云如同投掷出的标枪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我懒散地靠坐在供水塔旁,独自一人做起脚部的伸展操。
虽然不想成为下任社长,但田径似乎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一件事物对自己的重要性。要比喻的话,大概就像处女的贞操一样。唔,或许不太一样吧。
「我是不是在哪里做错了选择呢……也许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应该选竞泳泳装,而是该去偷窥穿剑道服或网球装的女生才对啊……」
「会有这种变态的想法就表示你绝对是个变态没错。」
「噫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竟冒出个抱膝而坐的小女生。
「学长老是这么夸张呢。」
「那是因为筒隐你老是吓我的关系吧!我都要怀疑你上辈子是不是幽灵了!」
「如果是幽灵就不能算是上辈子了,我都有出声叫你啊。」
「在我发现你的存在之前,请一直叫到我有反应为止……话说回来,你还真清楚我会在这里啊,」
「只要是学长的事,我大概都知道吧。」
说出这句话的筒隐,又习惯性的卷起那根尾巴似的小马尾把玩。额际还沁出一层薄汗。天气这么热,她为了找我或许走了不少路呢。
「……好久不见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并没有什么事。」
筒隐淡漠地出声回答,然后淡漠地闭上嘴。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彷佛正眺望着远方的世界。到了现在,这个孩子曾在我的怀抱里哭泣呜咽的记忆,也都像仲夏夜的梦境般显得那么不真实。但是,我和筒隐的的确确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曾几何时在我搔她痒的时候,还完全搞不懂这个女生内心里的感情,此时此刻我已经能分辨出来了。
「是吗,我还以为……明明是自己拱手把真正的情绪让出去,如果又说『我们一起去寻找想舍弃真心的人吧』会很尴尬,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来偷看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是无所谓,但一想起在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难道不是吗?」
「……学长真的非常、非常坏心眼耶。」
像是这种抬高下颚时的态度。虽然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但很明显就是在闹脾气嘛。筒隐的眼神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的视线悄悄往我这边窥探着。那双带了点苍蓝、猫儿似的眼瞳如磁铁般吸引着我,怎么也无法解除引力。
「……坏心眼的学长已经不肯再帮我的忙了吗?」
有些胆怯、有些顾虑的一声轻轻叹息。而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心里自问自答。
这个女生很了解我的变态,但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对筒隐而言,我是她的什么人呢?为什么她会想要我的帮忙呢?
我想成为这个女生的哥哥,但我没当成她的哥哥。这样的话,我到底算是筒隐的什么呢?我该以怎么样的名目帮筒隐的忙呢?
——这种事,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那个,我可以玩一下牛头犬游戏吗?」
「咦?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啊?」
在听到她的答案之前,我已经伸出手指摸向身旁女生的脸颊。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羞耻心了,就算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丝毫不觉得难为情。筒隐的肩膀都僵直了,但并没有避开我的碰触。捏着她柔软的脸颊往外拉,她的眼角也因肌肉拉扯而下垂。
「只要像这样再努力一点,要扯出笑容应该也……」
「……不可能的事。」
「是不可能,你的脸变得好怪。」
「请立刻放开我,我现在非常生气喔。」
其实我在见到筒隐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什么关系、什么名目,全都不是重点。真正的答案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我想看到这个女生的笑容。」
就只是这样。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一直都想让她展露笑容。这样的心情到现在仍是没有改变,有些事就算永远不会改变也很好。
「你的脸颊可以像刚捣好的年糕一样拉得好长喔,真是浪费。」
「你很没礼貌耶,我要求你解释清楚什么叫浪费。」
「就像是只要看到你露出笑容,就会有吃到新春年糕一样觉得很幸福的感觉啊。」
「……我一点都没有被夸奖的感觉,学长说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
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也不是因为无奈或生气。我懂的。因为筒隐是个很害羞的女生,在觉得开心或想喧闹一番时,也会以叹息来表达那些喜悦的情绪。
而以目前的状况来说,筒隐月子正觉得害羞得不得了。
我已经夺回表面功夫了,当然不会不识相的把这种事说出来,筒隐也因为失去真心而无法承认这一点。所以说,我们之间也取得了某种奇妙的平衡。
「如果这样能感觉到幸福的话,我也可以拿学长的脸玩牛头犬游戏吗?」
「晚一点吧。」
「晚一点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后吧,等筒隐拿回自己的真心,一定会有机会的。」
我站起身朝她伸出手,筒隐也抓着我的手跟着从地上站起来。
像是某段时光的再现、又像是凌驾了那时的一切,我们握着手分享彼此的体温,许久许久都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我勾起笑容,筒隐脸上没有半点微笑弧度。但,那双猫咪般的眼瞳正悄悄透露出笑意。


本帖最后由 osiris0210 于 2011-10-31 20:22 编辑


后记
印尼话的「别这样!」念作「Henteikan!」。
听起来跟变态还真有几分相像(注23)。看来变态已经是全世界的共通语言了啊,印尼女孩骂人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是「Henteikan变态!」呢。韵脚相似的同时,脚好像也会被用力踩下去,连梦想都变得更大了呢。
初次见面,我是获得第六届MJ文库J轻小说新人奖最优秀奖的相乐总。
没想到能获得如此殊荣,我就像只颤抖的小鸟般惶恐不已。为了将快乐的歌声传达给各位读者,我正不断努力地锻链自己。只要是等同鸟妈妈的责任编辑所提的意见,我都有乖乖听话。例如:
「既然主题是变态王子,后记也写点变态的东西来攻占读者的心,这点子不错吧?这只是一点小提议啦。虽然是一点小提议,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嗯?」
这么温柔的意见,我当然是高兴到都快飞天了啊。呜呜呜。
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来聊聊关于变态这个主题吧。
正如各位所见,这的确是个有点怪怪的书名(委婉说法),也许有些读者会先从后记看起,想确认一下也说不定。所以我要在这里再一次向各位澄清,这本小说其实讲的并不是那么变态的故事啦。我是这么觉得的,大概吧,而且说不定还比较偏向让人心花怒放,既罗曼蒂克又纯真的青春小说呢。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太虚荣了。
(注23 变态的日文念法是hentai,与Henteikan发音相似。)
总而言之呢,在这本书出版之际,本来是有改标题的打算。但在经过长达半年的讨论之后,终于还是达到「老婆跟榻榻米都还是老的好!」这样的结论。我们绝不是抱着随便的心态选出变态王子这个书名的喔。
但如果可以选择其他名称,稍微改一下变成「爽朗王子与不笑猫」这一款的清纯派书名似乎也不错啊……
「不,这不管怎么看都有够变态的吧……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啊……」
因为责任编辑用看到脏东西的不屑眼神对我这么说,我也只好乖乖放弃了。总之到底算不算变态,就由各位读者亲自确认一下吧。如果有人强烈主张「我这种的才叫变态啦!」或是「变态才不是这样的呢!」请务必协助完成我们的问卷调查。
顺带一提,关于我个人方面「作者近影?放张小学生书包的照片上去就行了吧?啊,还是换成高音直笛比较好。但中音直笛也让人很难取舍啊,可是你怎么看就是一副高音脸啊!快点快点去找根笛子啦!」正午时分就收到鸟妈妈(比喻手法)传来已经全数包办决定好的简讯,真是太棒了。看来他真的需要及早住院接受治疗啊。
……玩笑话先说到这里,我真的给责任编辑岩浅大人添了很多麻烦。在我从一只只会啾啾叫的小鸟顺利唱出完整的旋律之前,请继续锻链我,让我写出更有趣的稿子吧。给您带来这么多困扰,真的万分抱歉。从明天开始我会更加努力的。
接下来要写出的谢词让我诚惶诚恐,我打从心里戚谢选出本作的各位审查委员。感谢你们愿意在书腰上写下那几句温暖的推荐。还有平圾老师,非常感谢您答应替我背书,而且立刻就完成手稿寄回出版社。我真的很高兴,您所说的每句话都化成无比的能量激励我更加努力精进!
以总编辑为首,所有为本书尽了一份心力的人们,请收下我无比的感谢。还有帮忙我推敲字句等等的朋友H君与M君,谢谢你们。
最后,我要感谢为本书画出这么多美好插图的カントク老师。我对您的感激已经强烈到用地球的言语都快无法形容的程度了,真的真的非常戚谢您。如果没有您所画的这些图,我几乎就快要无法活下去了。如果有人问我「这些图跟你的命,哪个比较重要?」我真的会赏说出那种话的家伙一巴掌,好好跟他解释这些插图有多美好又多美好的嘛。为了不扯您的后腿,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今后还要请您多多批评指教!
如果愿望能成真,我真诚地希望还有机会能和看到这里的各位再相见。
Henteikan变态!(问候语)
相乐总


后记


谢谢各位将这本书看到最后,我是负责封面与插图的カントク。
明明是个失去表情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有魅力,不管再怎么看都不会让人厌倦呢?
那当然是因为她很可爱的关系啊!
横寺虽然是个变态,但我想他应该是最了解女孩子魅力的人吧。在这一点上,他百分之百是女生的好盟友啊!而且还很死忠呢。
接下这次的图稿工作,昼着画着我突然想到——我把萝莉的部分,全都放在月子身上补足了;而表情丰富的傲娇部分,则是交由梓来诠释;至于又酷又帅气的部分,则全给了筑紫。这部小说里登场的女孩子们还真是拥有各种不同的面貌呢。在画图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也像猫像一样欢愉不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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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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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志成 侯爵
看完動畫來看看原作
男主角的變態程度更高了阿

10 年前 0 回復

zhoujheng_2012 平民
来补一下小说 楼主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rex0423 勳爵
聽說這本不錯就來翻一下
不過插畫裡的鋼鐵之王的歐派份量也太不足了
不過不知到這變態王子會不會連姐姐一起攻略

11 年前 0 回復

skyslayer 平民
额...光看标题就进来了,还以为是新的- -
现在到底出到哪了..

11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题目根内容没有太大关系

11 年前 0 回復

zk5120 勳爵
据说要动画化了
所以先看看小说
不知动画会不会把小说压缩掉

12 年前 0 回復

黑月天明 騎士
台版也出了啊。看来人气很高啊。变态果然在这两年很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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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眸 侯爵
是本蛮欢乐的小说啊~人设也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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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0909028 伯爵
' osiris0210 发表于 2011-10-31 19:4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1. 变态与不笑猫 '


2楼怎么被吞了……楼主来管下吧……这开头都没了,目录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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ㄗs_杀メ刃 騎士
感谢LZ辛勤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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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dthruster 騎士
感谢录入,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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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krad 王爵
看完后的第一个感想
钢铁之王是笨蛋(1秒)
前面把她塑造成一板一眼的硬汉
看到中途就觉有点不对劲
到最后才发现她只是个大笨蛋妹控
前后差距有够大的

说到前后差距大的
小豆梓拿掉表面工夫后
破坏力真是超惊人啊
不愧是超快速直球
在这傲娇当道的世代
这种率直的个性真是一股清流

月子老实说拿掉真心后
真的很难想象面无表情她的内心起伏
对我来说代入感很困难
也造成两个女主角间我比较支持小豆梓
不过看起来作者最后结局还是会选月子的样子(泪)

至于我们的变态王子
果然是本作的欢笑来源
拿掉表面工夫后
一堆变态发言真的引人发笑
加上月子在旁的吐嘈
威力又更上一层
不过拿回表面工夫后又变的有些无趣
幸好作者又弄个拿掉羞耻的剧情
使主角的变态度又回升

总结这是个满有趣的作品
题材方面也很新頛
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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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俱灭 侯爵
赶快找个时间入手,插图太赞了,月子大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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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k69 王爵
虽然看完翻译很久了....不过还是支持台版....
花了不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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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uri55 平民
终于录入了...上次翻了翻自翻还是联合翻译的我就扔一边开始盼着台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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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izjr 王爵
实在太好看了,变态才能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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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6886205 勳爵
这个终于肯出台版了,等很久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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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l2264 平民
太棒啦~台坂終於出了(雖然慢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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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藏 勳爵
支持啊……很喜欢这个系列……
什么时候能买个全套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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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line 公爵
LZ录入辛苦…………看到这书再次对台湾的mina各种羡慕嫉妒恨啊………………我这边能在地摊见到张盗用的轻小说人物插图就很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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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iris0210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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