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公主心 03 ~女人的眼泪是最强的武器之卷~ [高殿円/香代乃]


本帖最后由 jieogeng 于 2011-12-7 10: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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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心 03 ~女人的眼泪是最强的武器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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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殿円
插图:香代乃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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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洁儿为营救马修斯而奔出皇宫,
  但这一切竟是为她所设的陷阱。
  遭掳的洁儿被迫吞下任人使唤的药物,
  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脱口说出了秘密……!
  路希德能平安救出洁儿吗?
  犯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就在路希德的宠妾,欧露帕莉娜的目的曝光的同时,
  整个事件竟朝向令人意外的方向发展!
  华丽的皇宫遭逢剧变!
  恋爱和野心永远不会结束!


  PROFILE
  高殿円

  一个在小说作家业界的阴影底下,挣扎度日的杂烩作家(什么都写)。
  最喜欢的东西是年轮蛋糕、花草茶与咖啡。
  目前与两只鸡尾鹦鹉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当初是为了鸟儿大人们,才会开始种植小松菜,最近却每天求它们施舍小松菜给我当晚餐的配菜。



  登场人物介绍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
  武艺过人的艾兹森公国国王。个性单纯且易怒,但也有温柔的一面。在某个契机之下娶了与梅莉露十分神似的洁儿为王妃。
  洁菈萝娣·格朗恩(洁儿)
  被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命运漩涡之中,并嫁给路希德为妻。为了某个目的,洁儿善用她恶魔般的精明头脑协助路希德。她精通医术与用毒,外表冷静沉着,实际上却是……
  马修斯·索亚森
  身分为准男爵,担任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以精密的时钟管理路希德的行动时间。虽是帕尔梅尼亚人,却为了某个目的协助路希德与洁儿。
  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美丽的伯爵千金。以洁儿公认的爱妾身分来到圣·安琪莉王城。原本应该是很守规矩的性格,但是却……
  蜜瑟罗黛
  栖宿于洁儿项链里的蓝宝石精灵,与洁儿缔下了奇妙的契约。
  黎戴斯
  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当路希德推翻父王成为国王之后,便将他幽禁在地牢里。


  Water lakes marches zone of 1000 千水

  ECERON 伊瑟洛

  OZMANIA 奥兹马尼亚

  CIREJEA 辛瑞吉亚

  redelsen 雷德逊

  AJENSEN 艾兹森 parlelm 帕鲁耶姆
  位于大陆北方,充满草原与火山群的一个小国。目前的国王为路希德。
  路希德的祖父——开国之君诺里昂,在一统骑马民族后,成为帕尔梅尼亚的庇护。开国至今已有五十年。
  国都为帕鲁耶姆。圣·安琪莉王城座落其中。

  PALMENIA 帕尔梅尼亚 rohlant 洛兰特
  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目前的国王为索尔塔克一世,也是梅莉露萝丝第一公主的父亲。
  由于国王的失政,国家弊端横生。首都为洛兰特,金之鵞王宫座落其由。

  GALVATOLOS Mountain range 加尔维托斯山脉



  登场人物介绍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
  武艺过人的艾兹森公国国王。个性单纯且易怒,但也有温柔的一面。在某个契机之下娶了与梅莉露十分神似的洁儿为王妃。

  洁菈萝娣·格朗恩(洁儿)
  被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命运漩涡之中,并嫁给路希德为妻。为了某个目的,洁儿善用她恶魔般的精明头脑协助路希德。她精通医术与用毒,外表冷静沉着,实际上却是……

  马修斯·索亚森
  身分为准男爵,担任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以精密的时钟管理路希德的行动时间。虽是帕尔梅尼亚人,却为了某个目的协助路希德与洁儿。

  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美丽的伯爵千金。以洁儿公认的爱妾身分来到圣·安琪莉王城。原本应该是很守规矩的性格,但是却……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24 编辑


  序章

  ——这座山谷素有『墓园』之称。
  这个称号不知道是从谁开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起来,位于这座山谷的村落春夏时分确实都笼罩在一层霭霭白雾之中,无论什么植物开出来的花几乎都是蓝色的。这里的乌鸦会说人话;这里的巨型毛毛虫眼睛又圆又大,全长和一般人的身高差不多;还有会吐出金色泡泡的鱼。除了这座山谷,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见过。
  这座名为『墓园』的山谷四周被千仞峭壁包围,一般人无法徒步抵达,但却是这个女孩的故乡。
  位于山谷的村庄没有出入口可供进出,要前往这个村庄,只能顺着流入这座村庄的河流进入。因此,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会有外来的访客跋山涉水,从河川上游以竹筏进来拜访。
  而女孩始终生活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因此她从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山谷只会开出蓝色的花,又为什么山谷里的动物会说人话。
  这个村庄住着各式各样的人……有白皮肤的小孩、有琥珀色皮肤的少年,有蓄着一头金发的少女,也有眼眸宛如山谷中花朵般呈现青碧色的婴孩。
  这些人全都不是在山谷中出生的,而是偶尔会有穿着灰色连帽斗蓬的『陌生人』让他们乘上竹筏,从上游漂过来的。
  将这些孩子和女孩一起包裹在襁褓之中,喂他们喝山羊奶扶养长大的,是一群『没有用的人(这是他们在村子里的称呼方式)』。但女孩直到很久以后才有机会知道,这些『没用的人』跟外界所说的『父母亲』其实是不一样的。
  女孩在千仞之谷和旧时代的氛围之中很快地长大。
  长大以后,她也理解到自己和其他兄弟姊妹们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选中后才流放到这座山谷之中的。
  因为他们每天都得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学习各种不同的事物。这大概是外界的小孩不需要经历的事。他们必须学习山谷中的事和所有外界的事,包含各种知识学问、礼仪涵养……而女孩甚至得和每个男生一样学习打铁,做些粗工。
  她被赋予了古时代的女神名字。而除了她之外,每个小孩,也就是村子里的所有人也都拥有神只的名字。
  那些『没用的人』说,这些神只在旧时代被夺去了名讳,早已被世界遗忘。基于内心的憾恨,祂们便会守护女孩和她的兄弟姊妹。
  「不过那不是永远的,因为你们迟早会拥有别的名字。」
  「那为什么露娜德菈会是『没用的人』呢?你的名字也是女神的名字呀?」
  露娜德菈是神只时代侍奉黑暗眷族——兽王多尔迦玛莫的异兽。祂会对将死的孩子喂以自己的母乳,让他们存活下来,并在其成人之后对其要求报偿。
  露娜德菈拥有女神的名字,代表她曾经也和女孩及她的兄弟姊妹一样在这里接受教育,并且终将离开这座山谷。
  但为什么露娜德菈又回来了呢?还是她从没有离开过?……这时候,露娜德菈一如往常地以她的巧手将蓝色荆蔓草的刺拔除,扔进篮子里说:
  「——那当然是因为我已经没有用啦!」
  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女孩没多久便了解了。
  那是在山谷隔了三个月又十天之后,再度有来客造访的那天发生的事。
  「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艾克兰!」
  竹筏靠向码头——这座村庄唯一的出入口时,女孩和兄弟姊妹们全都放下露娜德菈交代的工作,争先恐后地跑向乘船的男子。
  「真高兴你回来了!『艾克兰加德』!」
  「弟弟妹妹们,我回来了。你们都有当乖小孩吗?」
  艾克兰加德,这个以『月时代的光之盾』为名的青年是女孩和兄弟姊妹们的哥哥。他在女孩襁褓中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这座山谷到外界去了。然后偶尔会回到这个村落,带来重要的消息。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长袍,但美丽的容貌却宛如童话里的骑士般俊俏。
  他有着一双浅色的眼眸,和一头飘逸的琥珀色头发。但这人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温柔的笑靥。
  虽然他的脸庞非常纤细,看来就像个女孩一样,但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他有一副健壮的身躯,可以在短短几小时内搭起一艘坚实的竹筏。
  若说这个博学得令人惊讶、身段柔软的青年一出生就包裹在绢布之中,躺在宝石镶缀着的摇篮里恐怕也没人会怀疑吧……但女孩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讨厌外界。
  他偶尔回来山谷,回答完孩子们的问题,对露娜德菈做完报告之后,便会趁着休息时间和山谷中会说人话的动物、带着抱怨似的叫声走来走去的鸟儿,还有巨大的毛毛虫们腻在一起,在草原上打滚。身上沾满了泥巴,连白皙的脸庞和漂亮的琥珀色头发都弄得脏兮兮的。
  (艾克兰真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人呢。)
  女孩带着有别于以往的真挚目光注视着艾克兰,小心翼翼地不让艾克兰发现。
  这座山谷的孩子们一旦年过十岁,就会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山谷,不再回来。
  但只有艾克兰和其他少数人会像他这样偶尔折回来,带着装有一大堆糖果点心的皮质袋子,或是一些装满了飘散着怪味道液体的瓶子。
  「唉呀,瓦德不在呀?凯蒂也不见了?」
  「瓦维尔德跟凯蒂维妮到『外面』去了。」
  艾克兰一察觉露娜德菈靠过来,便随即像一阵风一样摆出了跪姿。
  「露娜德菈……」
  尽管露娜德菈被给了『没用的人』这样的称号,但所有造访这座山谷的人都会将包含她在内的所有『没用的人』当成自己的双亲,对他们表现出敬意。
  然而……
  「不要啦,露娜德菈~~你不可以把艾克兰带走!」
  「艾克兰哥哥,先把外界的事情说完嘛!那个可怜的公主和鸟笼的事!」
  「不对,应该先说之前没有说完的事!就是这个世界开始出现星星的创世神话!」
  成群的弟妹们以为露娜德菈会抢走他们的艾克兰,纷纷凑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甚至拉住了他的手臂。
  而这时候,女孩仍只是躲在一旁,一边从远处窥探艾克兰的模样,心里想着:要是我也可以像大家一样,跟艾克兰撒娇该有多好……
  「露娜德菈,我可以先稍微陪他们玩一下吗?」
  艾克兰面带苦笑地问,周围的孩子们则屏息地注视着露娜德菈,等着她的回话。这时候,那女孩也跟她的兄弟姊妹们一样,带着非常专注的表情看着露娜德菈。
  艾克兰不会在山谷里逗留太久。
  呼吸过外界空气的人不能长时间离开那个世界。这是很久以前离开山谷的兄弟姊妹们说过的话。
  「好吧。」
  露娜德菈用长袍的前褂擦了擦手应诺了艾克兰的要求。孩子们随即扬起一阵欢呼。
  「可是,梅莉艾朵要在晚祷告之前做好白鹿草解毒药;咕咕要把水井用的打水桶修好喔。」
  说完,露娜德菈踩着无声的脚步踏过草坪往屋子方向走去。而艾克兰则是一如往常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到森林去。
  「来吧,我们一起去跟虫虫们说话~~」
  女孩们手拉着手,此起彼落对着艾克兰提出问题。
  「艾克兰哥哥,听说外界没有这么大的虫呀?是真的吗?」
  「是呀。」
  「而且外界的虫不会说话是吗?」
  「嗯,在外界,不论是虫还是乌鸦都不会说话。」
  「好没意思喔~~」
  比女孩年长一岁的梅莉艾朵说话时忍不住鼓起了脸颊。
  「现在外界怎么样了?还在打仗吗?」
  「嗯,当然。称霸整个大陆的帕尔梅尼亚王国因为国王索尔塔克失政,使得国力疲乏。辛瑞吉亚和艾兹森两个公国更是趁着这个机会都想脱离帕尔梅尼亚王国独立。然而,威胁帕尔梅尼亚的不只是所属国而已。才刚即位的奥兹马尼亚公国的国王又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这位国王的情史丰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五个小孩。而这些孩子的母亲全出自家世显赫的门阀贵族,或拥有王室血统,也因此造就了他强韧的政权。而好几代前被帕尔梅尼亚灭掉的爱德里亚王国,同样也把此时当成复仇的好机会蠢蠢欲动。现在的外界随时都将掀起一场暴风雨呢。」
  艾克兰当着这些弟妹们的面,彷佛正在王宫之中与大臣议论般讲述外界复杂的政治问题。
  他们平时受的教育,让他们此时可以面不改色地聆听艾克兰说的这些故事。
  「帕尔梅尼亚的王宫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呢?」
  「这个呀……很大,大得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就好比一个怪物的胃,一不留神就会被消化而从这个世上消失。」
  「艾兹森的内乱怎么样了呢?」
  「公爵的嫡子路希德赢了。而他的父亲·费尔札特王也依照草原民族的戒律自尽了。」
  「为什么路希德会赢?是因为帕尔梅尼亚成了他的后盾吗?」
  「没有,帕尔梅尼亚始终只当个旁观者。因为若是随便出手援助其中任何一方,辛瑞吉亚或奥兹马尼亚很可能就会趁势出兵了。但这样的决定恐怕会成为帕尔梅尼亚灭亡的原因吧。」
  「路希德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如果这个问题找一百个勇者来回答,恐怕都只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吧。不过就算他能统一被草原民族戒律束缚的艾兹森公国,之后他能不能立下什么丰功伟业就很难说了。毕竟勇者或英雄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却不见得能够永远维持这样的身分。」
  「那路希德不是一个好的国君罗?」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现在不好判断而已。而这次草原上的勇者和那些精于算计的都市贵族们之所以会倒向路希德这边,其实是因为这些艾兹森人一向喜欢朝向胜利者靠拢。反过来说,他们也绝不会容许有人背叛。他们对于忠诚的见解和帕尔梅尼亚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路希德可以不仰仗草原民族的戒律统领艾兹森成为一个根基稳固的强国,也许帕尔梅尼亚真的会栽在他手上也不一定。」
  「所谓草原民族的戒律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那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则。」
  梅莉艾朵听了忍不住捣着嘴叹了一口气。
  「那些乡下人真是野蛮。」
  「不过这却是非常简单明快的一种方式。毕竟实力是最原始,也是最确切的表徵。」
  在这些弟妹们连环的提问声结束之后,才有了一个喘息的空档。这时候女孩总算有机会将心里不知道该不该问的话脱口说出:
  「那个,艾克兰哥哥……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接下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所有人惊讶地回头看着她。
  「外界是不是有人跟我们长得非常相像?所以我们才会被他们小心翼翼地藏在这里。」
  艾克兰对于她这个问题也不免显露出惊讶的神情望着她。
  这个疑问,在山谷中是不能说的禁忌。
  ——和某个人神似,
  ——和外界的某个人种似。
  ——如出一辙的容貌……
  就好像双胞胎一样。
  艾克兰像是这才明白她问的问题似的,明确地点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露娜德菈在我刚回来的时候还愿意放我在这边跟你们厮混的原因呀?」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女孩的一头黑发。
  「对,我们跟某个人很像。」
  「跟外界的……某个人很像?」
  「对,跟外界的某个人很像。而你们总有一天,都会『变成』这个人。」
  忽然间,四周鸦雀无声。这些孩子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思量着艾克兰所说的话。
  「为什么呢?」
  「因为死亡。」
  寂静再次笼罩。
  为什么会死?又是谁要死呢……任谁也没有将这样的疑问脱口而出。
  因为就算不问,他们早已察觉到原因——他们之所以会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这座森林中扶养长大的原因。他们的存在等同于『幽灵』,所以这座山谷才会被赋予『墓园』这个名称……
  「你们应该听说过了,你从哪里来,就会回哪里去……那么进一步说,你们原本都待在跟你们长相相似的人身边,然后被托付给了那群『陌生人』,流放到这里来的。而你们总有一天要从这里离开,在此之前所受的教育都是为了那一刻。」
  「那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座山谷里来呢?」
  「因为我们必须与外界隔绝……人们眼中始终只看得见自己相信的事物,还有自己想看见的事物。所以当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成为我们的第一个信仰就变得非常重要。如果不相信旧时代的神只,那么其眷族也不会进入我们的眼中。然而,外界的人能看到的神灵是有限的。好比那只大虫的哔波拉树,还有像是磷粉一样的光虫,外界的人全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看不见。」
  「骗人!」
  「是真的吗?」
  「他们也看不见精灵呀?」
  艾克兰默默地点点头。
  「信仰是束缚精神的枷锁。若是将灵魂从这样的枷锁中解放,那么初次信仰的神灵绝不能是被他人强迫认识的。所以我们被带到这里来。在这里,露娜德菈他们也把你们养育成拥有坚定意志的人,以让你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信仰的神只,可以在宗教和道德的束缚中自在地来回穿梭。」
  接着,他顺口谈到了魔法:
  「你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知识,懂得数以万计的葛玛利克魔法语词汇,精通外界的处事方式和交涉方式;再过一阵子,你们就会实际离开这里,在外界实践你们在这里的所学吧.你们在这里学习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最重要的并非知识涵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弟妹们搂进自己怀里。
  「——听好,对你们来说,这里给你们的一切之中,最重要的是你们现在的名字。也就是你们真正的自己。未来就算你们在外界拥有其他名字,并以它在外界生活,你们也不可以忘记这座山谷里的兄弟姊妹。大家在外面都会坐在非常重要的位子上,有人是贵族,有人是国王的嫔妃,有人是高位僧侣,也有人是一国之君。你们将成为这些人的『幽灵』。也为了这个目的,所以你们一出生就被放在竹筏上流放到这里。
  只要你们不忘记古代神只的名字,这些神和祂们的眷族,还有那些在外界隐世而居的生物,都会在危急时刻解救你们的兄弟姊妹……」
  面对艾克兰的宣言,女孩和她的兄弟姊妹们似乎都不怎么惊讶……不,或许该说他们就好像久候甘霖的大地,而这其实是他们等待已久的『答案』;就算没人告诉他们,他们或多或少也都已经预期到了。
  外界有人与他们长相非常神似。
  而这些人在外界几乎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或国君,或贵族……而这些人迟早都会死亡(很可能是被杀的)。
  届时,他们将取代这些人,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地,带着无名的古老神只信仰,超脱于所有人在不知不觉间所受到的各种规则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活着……
  像他们这样的『幽灵』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为了让这个小小的山谷有一天可以完全支配外界广阔的天地……
  (这简直就是被世人夺去名字的神只的复仇……)
  当女孩知道围绕在自己身上的『事实』之后,她似乎开始逐渐明白这座山谷和外界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会吐出金色泡泡的鱼其实不是不可思议的生物,而是这条河川底下原本就铺满了沙金。
  开出蓝色花朵的草,其花多半是带有毒性的;那些划破夜空飞翔的乌鸦,也都是受过训练,用以和外界联系的。
  而艾克兰每每回到这座山谷,都会带来这里没有的南方毒草跟药水。然后在离开的时候带着装满沙金的皮革袋子离开……女孩是后来才知道,那些沙金其实是送给那些『陌生人』的谢礼,感谢他们一直默默地协助维持这座山谷。
  ——另外,这座山谷中的每个兄弟姊妹们,不论肤色、发色、眸色,都各自迥异,而这也是因为……
  (因为我们是『幽灵』,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直到那些跟我们外貌神似的人被我们取代之前,我们的存在不能被外界察觉。)
  也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山谷才会被称为『墓园』。
  这些事情不是谁教导她的,而是她像呼吸一样自己领悟到的。
  这里是古代神只和信仰唯一的栖身之所。
  换句话说,这里是现世和冥土的交界。是夹缝中的世界。
  ——艾克兰在露娜德莅的期望之下脱口说出这些事实。
  因为孩子们是到了该知道自己真实身分的时候了。
  不久之后,他们将离开这座名为『墓园』的山谷。
  「再会了。」
  梅莉艾朵,这个和长相可爱的淫魔同名的女孩说:
  「听露娜德莅他们说,我好像要成为艾兹森一个富裕的贵族千金。等外界的兄弟姊妹们杀掉她,我就要取代她了。」
  长相和自己神似的人将要被杀,梅莉艾朵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为此而显得亢奋。
  「因为外界的兄弟姊妹们都拥有古老神只的名讳,所以我们马上就可以确认彼此的身分。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伙伴。
  而我们也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就算名字不一样了,身上也各自穿着各个国家的服饰,但我们拥有古老神只的名字!」
  (古老神只的名字……)
  女孩在口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的古老神只之名。
  那是象征纯洁和美丽,还有鲜血的精灵神之名;祂猎取女人的首级,被古时候的人们当作邪神而从各类文献记载中抹除,现在已经没有人供奉祂了。因此,在这个时代,这名神只只会守护女孩一个人。
  (幽灵供奉已死的神只,这就是我们的行事作风——只属于我们的古老信仰。)
  然而,梅莉艾朵死了。
  她依据山谷的命令刺杀某个人物,却以失败收场。
  女孩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这是梅莉艾朵在临别前说的话。但在她们重逢的那一刻,她们甚至连交换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女孩不能救她。因为她有其他要务在身,不能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身分。
  梅莉艾朵就好像战争中射出的箭矢,轻易被舍弃了。
  而她之所以会遭到如此对待,在其他外界的『兄弟姊妹们』口中只用了这么一句简单的方式解释——『她已经没有用了』。她要取代的人在被取代之前就死了。
  这些山谷里的孩子们若是失去了生活于外界的价值,那么他们就只是纯粹的『幽灵』,只能听从山谷的意志在黑暗世界中秘密行动。结果到头来,自己的生命还是得由自己来保护。
  (我一定要好好表现!绝不能跟梅莉艾朵一样!)
  女孩许下了这样的决心。
  她决定要在不让任何人察觉,不被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完美地取代『真正的那个人』,将她的身分地位全部纳入自己的掌中。
  ——不对,光是这样还不行。我得好好利用『她』的身分地位,进一步往上爬。虽然我跟艾克兰哥哥不一样,没有如战士般强悍的身躯,但我可以善用我身为女性的身分,掳获男人的欢心,得到比『她』更好的生活,比『她』更高贵的身分地位,比『她』更多的财富——还有更棒的伴侣。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再见到艾克兰哥哥了!)
  女孩如此企盼着。
  一旦『幽灵』们离开了山谷,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因为没有人会告诉他们该如何回去。而这么一来,女孩也无法再见到艾克兰了。
  然而,如果真的想见他,其实还是有方法的——女孩独有的第六感这么告诉她。
  艾克兰也是『墓园』的孩子。所以外界肯定也有人跟他拥有一模一样的外表。而这个人一定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出身高贵,而且拥有近乎于一国之君的地位……
  (也许他根本就拥有王族的嫡系血统。)
  为此,在外面的世界,女孩一定得要往上爬,爬到足以代表国家权力的地位不可,否则无法消弭她与艾克兰之间身分地位的隔阂。毕竟他深受帕尔梅尼亚国王的恩宠,以大使身分代表国家出入各国的宫廷。因此她若非在王宫中拥有相当程度的地位,是不可能见到他的。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被女孩取代的人其实并非王族血亲这等拥有崇高地位的贵族。
  (——可是我还是想见艾克兰哥哥!)
  女孩并没有舍弃这样的希冀——如果现在见不到他,那么只要让自己未来能见得到他就可以了……她拥有出类拔萃的外貌和涵养,亦通晓如何让自己在外界飞黄腾达的各种知识。
  女孩住在位于帕尔梅尼亚王国北境的艾兹森公国,是一个地方都市领主的女儿。但这是一个富饶的都市,而且邻近国都。而这位艾兹森国王非常年轻,没有子嗣。若是她积极准备,一定有机会可以深入这个国家的核心才对。
  女孩一直在等待。
  终于,她取代『那个人』的时机来了。
  (我一定要成功!)
  女孩屏息地等着和自己拥有同样外貌的那个女孩现身。
  ——只要跨过这一步,我就不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的人了!为了这一刻,我得悄悄地接近那个女孩,然后尽可能早一步吃掉她!吃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我要取代她,披上她的外貌和名字这层外皮,佯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我要再见到艾克兰。为此,我得爬到可以服侍国王的位子,为国王产子,然后成为可以配得上他的女人!
  为了可以在外界堂堂正正地跟艾克兰相会。
  为了要可以自由地对他展现我的爱恋。
  ——我要完美扮演欧露帕莉娜·礼思齐这个女孩。
  ——会议的进行停滞,好比一场大雨时天上的乌云,愈来愈黑,愈来愈暗。
  (唉,怎么这么无聊。)
  出身于勇猛的春狼族,这名青龙骑士团的团长,杰西德·哈罗对此显得一副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毕竟听下来好一阵子,这间会议室圆桌上谈论的话题一直没有进展。
  围坐在桌前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代表北方草原民族的春夏秋冬四支龙骑士团的团长、其他部族(即北方领地的游牧民族)长老。还有南方的异族,统领南方文明都市的贵族和地方领主。
  北方民族和统领南方都市及领土的贵族,这两派势力即是构成艾兹森公国的领导阶级。
  然而,这两派势力之间却存在着非常大的鸿沟。
  都市、地方领主将北方民族当成乡下的野蛮人看待,而北方民族则嘲笑这些沉浸在丰饶生活中的贵族们只能仰赖那些连剑都拿不稳的佣兵,成不了大事。
  这两派势力此时正隔着一张厚实的胡桃木桌僵持不下地大声争执着。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兵力!」
  砰的一声,一对厚实的手掌拍在桌上。这人是在圣·安琪莉城喧腾一时的五城市伯爵——托尔门德·礼思齐。
  「我们每座城墙的高度都不到二十码托;不能开挖两重壕沟,又只能配备五百人的军队,要是帕尔梅尼亚忽然攻过来,这城怎么守!」
  眼见礼思齐伯爵表现出了这般气势,几座城市和地方领主纷纷点头响应。
  「我们有义务守护我们的领土!」
  「可是……」
  地位足以代表北方部族的飞燕族长老,萨哈巴先是咳了一声,接着插了嘴:
  「这些相关法条都是先王诺里昂陛下决定的,而且保护你们的领地的人,不就是我们的主子,国王陛下吗?」
  「就是呀!」
  夏蛇族的麦古尼卡斯喀的一声,伸脚踩在桌上瞥了过来。
  「打仗是我们龙骑士团的工作,所以我们的部队也常驻在国都,以备国王陛下一道命令就能出兵。我们青黄黑白四色龙骑士团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那一双充满野性气息的目光一转,扫向桌边那群不论意志或是体态都显得懦弱的贵族们。
  「再者,在你们的领地上创造收入,这才是你们的工作吧?快把城镇整理好,让商队可以进驻,然后我们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插手管对方的闲事!」
  「什么——」
  麦古尼卡斯简直就像在说这些贵族脑中只有如何中饱私囊,让几名伯爵灰头土脸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喔?)
  杰西德将侍从才刚又倒满的苹果酒举起来一饮而尽。
  (没想到麦古尼卡斯竟敢对着那群贵族大声叫嚣,果然是年轻人会做的事。)
  以礼思齐伯爵为首,这些贵族们脑子里想的事再明白不过了。
  他们想要拥有自己的军队。
  这些贵族拥有城市和广阔的领土,财力雄厚。对他们来说,要养一群私兵、雇用佣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先王诺里昂因为害怕这些贵族反叛,省去不必要的攻城战,因而设下城墙的高度限制,和拥兵不能超过五百的规定。
  虽然邻近帕尔梅尼亚国境的城池因为防御需要而曾有过例外,但这样的例外终究也只维持到艾兹森公国根基稳固了为止。因为这毕竟只是为了防止国内出现进一步的叛乱情况,否则王带兵和北方部族交战期间,南方的贵族要是发兵进犯攻打,帕鲁耶姆肯定会兵败如山倒了。
  其后数十年下来,这条法令始终屹立不摇,使得贵族们无法拥兵自重。
  几名伯爵早就对此心怀不满。因为他们害怕王将来会将权力从他们身上收回。
  但他们一点办也没有。他们没有军队,也没有城墙防卫,要是路希德率领多半由北方部族组成的龙骑士团攻过来,他们将没有任何防御手段,只能束手就擒了。
  对于南方这些势力庞大的贵族,要防止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反叛、投靠帕尔梅尼亚王国,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亟欲在战场上立功的北方部族将他们团团包围,看住他们。
  对于武力十分依赖的路希德就是以这种微妙的平衡方式成就他的统治。
  因此,杰西德对于这名足以代表地方领主的贵族·礼思齐伯爵始终抱持警戒的态度,以免他带头反叛。
  基于这个原因,礼思齐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得到凯蜜子爵夫人的封号,成为路希德爱妾的这件事,绝不只是艾兹森王寝宫里的问题。
  在欧露帕莉娜为路希德产下子嗣之前,礼思齐伯爵在国内说话的份量只怕会愈来愈大。而这么一来,路希德也不可能再继续把现在这个会议桌上的议题丢着不管了。
  而且,若是对王妃不敬,难保艾兹森和帕尔梅尼亚之间的关系不会恶化。
  (不过就是个女人。但也正因为是女人事情才棘手……唉,这样的问题真是有够麻烦的。)
  杰西德想起了着手写到一半的信。写给未婚妻的信。
  他有一个未婚妻,是在他出世的时候家人就帮他安排好的。这是他们部族里的习俗。
  对于这样的习俗,杰西德从没有觉得不满。至少比起刚出生就被塞进壶瓮里,或是不喂奶而喂婴儿喝酒的部族来得好多了。
  问题是,当他在国都出任务的期间,他总得写信告诉自己的未婚妻,要她谨慎行事,以免被人怀疑她的贞洁,而且还是用非常诚恳的笔法。
  杰西德对于会议桌上一再重复的议题感到厌烦,因而悄悄从怀里取出了写了一半的信。
  『——致我亲爱的未婚妻,近来可好?我的爸妈、祖母、曾祖父和曾祖母,以及狗儿「毯子」、羊群「老荷」一家,是否也别来无恙?』
  杰西德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至于他们家的羊·老荷一家是代代提供他们家人羊毛衣原料的伙伴,非常重要的伙伴。
  『我现在正在国都进行国务会议,但其实协商的情况已经僵持好一阵子了。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初预定的议题。
  这都是因为那些统领都市和边疆的贵族领主们既愚蠢又无能的缘故。』
  这样的结论非常有他身为一名勇士的风格,简洁而明快。
  『他们对于路希德陛下看重我们北方部族,打算建构一个以武力为根基的国家这件事怀有非常严重的戒心。怕他们的地位遭贬,而领土也会被北方的野蛮人夺去。
  为此,他们用尽各种方式想拥有自己的兵力。成功将女儿送给陛下当作宠妾的礼思齐伯爵便是这些人的急先锋。他把陛下对女儿的宠爱当成武器,意图使陛下分心,不再把心思放在我们北方部族身上,并藉此阻止我们龙骑士团的壮大。
  真是有够无聊的想法。这些人的眼中永远都只有个人的利益。没有一个贵族拥有宏观的视野,着眼于大处的气度,他们根本看不见国王陛下的意图。他们不知道国王陛下眼中只有帕尔梅尼亚王国,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读完了翻往下一张——
  『而我之所以会来到国都,为的就是打响我们春狼族的名号,让世人知道,我们部族的人是最勇猛的。我们不会输给那些喜欢壶瓮、生性嗜酒的家伙们。
  但老实说,比那些同属于北方的部族更难对付的,就是这些都市贵族——』
  信就写到这里。
  「住口!你们这些粗鄙的家伙!」
  礼思齐伯爵忽然脸色大变地大骂了一声。看来是有人刻意挑衅。
  (唉呀呀,到底是谁惹他生气了?)
  杰西德沿着礼思齐伯爵的视线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名男子。
  这张脸倒是出乎了杰西德的意料。挑衅的人竟不是一向到处找人吵架,走到哪吵到哪的麦古尼卡斯。
  这名男子头戴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帽子上镶的宝石闪闪发光。
  这人不常出现在国都举行的会议中。他这身装扮是素有帽子族这般异样名称的北方部族,
  冬凤族打扮。
  (新作!)
  那顶帽子华美得让杰西德眼睛一亮,不禁做出了跟现场气氛毫无关联的感想。
  「呵呵呵……」
  帽子的主人,艾斯迈亚德·库里在喉咙深处的共鸣中发出了笑声。但比起他细碎的笑声,
  那一副摆动身子——哗、哗作响的动作更引人注目。
  「礼思齐伯爵,拜托您别这样大叫。这里可是王宫呀!」
  他就像一只天鹅优雅地伸展翅膀一般,对着礼思齐伯爵展露了微笑。
  「什么!这遗不是因为你们要诬陷我!」
  「不过礼思齐伯爵卿,您将取代碧公爵路克西亚在枢密会议中的席位,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可是事实呀。」
  「你说什么!」
  「您要是助您的贵族同胞们罢黜了自古传下来的法条,卖了远方贵族这个大恩,到时候您加入高级贵族的行列时,便不会遭人妒忌了……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难怪您这阵子表现得这么卖力。这样一来您的行为就可以合理解释了。」
  「噗——」
  麦古尼卡斯忍不住喷笑。
  艾斯迈亚德的推论再合理不过,更暗地里嘲弄他这么做是徒劳无功。
  这么说等于是骂了礼思齐伯爵一句胆小鬼,让他气得面红耳赤。
  「你在说什么呀!限制我们拥有军队的法条可是在三十年以前,由诺里昂先王陛下私自立下的!根本没有经过议会同意!我们要求路希德陛下设立新法,这有什么不对!再说,艾兹森公国的国政可都是有我们贵族提供财源才得以推动,这里岂容你们这些不懂政治的莽夫插嘴!」
  「哇,你口水喷得真远。这又岂是宫廷里睿智的贵族该有的行为?」
  这次麦古尼卡斯干脆放声大笑。艾斯迈亚德的讥讽实在锐利。而且不论就举止或是穿着,他这个被贬为北方蛮族的人都比礼思齐伯爵更来得优雅。
  ——当然,这其实只是因为冬凤族的男人穿着特别华贵罢了。
  「你、你这个该死的帽子妖怪!」
  礼思齐伯爵大叫了一声。
  「…………」
  「…………」
  对于他的咒骂,没有人提出反驳。
  接着,就在他吐出所有人心里的话时——
  「各位,请冷静——来,深呼吸。」
  一股和当下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温吞说话声插进来,回荡在整间会议室中。
  几声清脆的敲击声——吭、吭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没有人会笨到去问这是什么声音。因为看一眼就知道了。
  「嗳,请各位欣赏一下这个壶瓮!」
  咚的一声,一只雕刻着细腻图样的银壶被摆到桌上,占据了众人的视线。
  将这只银壶放到会议桌上的人是渥尔特·法尔康。他是继承北方强大部族·秋虎族的族长,也是黑龙骑士团的团长。
  然而,有别于秋虎族这般威猛的族名,他们喜爱壶瓮的民俗风格让他们被赋予了一个亲切的昵称。
  ——壶族。
  秋虎族与壶同生,与壶一同旅行,与壶瓮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深厚牵连。他们穷极一生追寻适合作为自己分身的壶瓮,亦深信壶瓮拥有自己的意志。因此若是在镇上看到马鞍上挂着壶瓮的骑马队,那绝不是卖酒的商队,而是黑龙骑士团。
  「我们人呀,就该像这只壶一样,心胸应该更开阔些——你们说是吧?」
  「我、我们为什么要被你比做什么壶呀瓮呀的……」
  坐在桌前的人被强逼着注视渥尔特的银壶,全都显露出困扰的反应。
  (又来了……这个壶族人令人生厌的壶言论。)
  杰西德不禁对在座的与会者流露出同情的目光……确实,他们的困扰其来有自。因为『像壶一样』绝不是什么形容词。
  然而……
  「诸位,这个世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这是事实。而壶瓮也有各种不同的形制,它们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渥尔特,拜托你不要再说壶的事了。」
  渥尔特的远房表亲麦古尼卡斯伸出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说。
  这个举动让渥尔特觉得意外地望向他。「你在说什么呀,麦古尼卡斯?这可是事实呀!毕竟壶瓮是有些外型一样,但画上去的图样可没有一只是跟其他一样的呀!」
  「——就跟你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讲壶的事!是人呀!」
  麦古尼卡斯说得没错,但可惜的是,渥尔特却听不进去。
  「总之,现在不管壶瓮怎么样,帽子怎么样,这两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吧。」
  这个话题再这么下去,只怕他们双方之间的关系会愈来愈糟,杰西德忍不住插了嘴。
  「今天的议题应该是陛下即位五周年的庆典该怎么办,又如何进一步强化国都帕鲁耶姆抵御外敌的能力,各位该不会都已经忘记了吧?」
  被他泼了这一盆冷水,在场的每个人都像是妖精的嘴巴被涂了浆糊一样,没办法张开嘴巴。
  ——对,今年年底将要举行一场华贵的典礼,即路希德国王推翻其父费尔札特先王,于这座帕鲁耶姆都城继任为艾兹森王的纪念日。今年是第五周年了。
  为了彰显路希德是正统的艾兹森公国继承人,拥有继承爵位的正当性,因此这个庆典非得办得华丽盛大不可。
  这是持续兴兵长征的国王要求,但其实国内并没有搭建什么特殊的建筑用以庆祝,也没有施行什么新法,而是让人民高举葡萄酒和面包庆祝,免除国内一个月的赋税。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个活动是,四支龙骑士团——相当于路希德国王的亲卫队,将在庆典中初次阅兵展现其所拥有的战力。
  而此时会议中以礼思齐伯爵为首,正不断扩张势力的南方都市贵族,他们之所以对这四支龙骑士团的团长带有敌意,不断想拥有自己的军队,是因为他们害怕让这些草原民族出身的家伙得到更多重要职位。
  为此,贵族们说什么都要废除掉旧法,掌握自己的军队作为防卫。他们此时正气急败坏地想着:怎么能输给这群乡下来的草原民族!
  庆典已经迫在眉睫了。
  各国大使都将出席的这场盛宴中,这群贵族大概说什么都没办法容忍眼前这群乡下人抢尽锋头吧。
  「在庆典当天,陛下的军队将全部集结在帕鲁耶姆这座都城。我们得事先决定当天的编制。但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我们的主子·路希德国王陛下——」
  杰西德一边说一边把视线移到这张会议桌的上位。
  那一张王席位上的坐垫没有任何温度,已经空在那边两个小时了。
  「——人不在这里。」
  听到他的结论,大部分的人同声发出叹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昨晚路希德的王妃·梅莉露萝丝忽然失踪了。
  而且发生这件事的当晚,路希德还跟他的新婚侧妃欧露帕莉娜一起住在她的行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路希德当然要丢下这场重要的会议,慌忙去找了。
  (看来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呀。)
  杰西德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其他几位北方部族的代表。他们看起来没一个人知道王妃失踪的消息。也许他们真的没有听说。毕竟这消息也是杰西德从素有亲密关系的内宫侍女那里听来的。
  根据这名侍女说,王妃失踪的原因不明。目前还不知道到底是做足了打算而离开的,还是单纯因为嫉妒而出走……当然,也有可能是遭人绑架。
  (这件事,礼思齐伯爵知道吗?)
  杰西德这时又将目光移到那群看来不怎么聪明的都市贵族之中,近来一跃成为宫廷焦点的壮硕中年男子。
  在此之前,他看来就像个没什么野心,即将迈入老年的人。但在其女成为国王侧妃之后,现在似乎也非常积极参与中央政事。贵族们开始不断向他靠拢,而这情况要是持续下去,死去的碧公爵路克西亚空出来的枢密会议席位迟早要成为他的囊中物。
  然而——
  (……然而,这个王妃不应该在这时候失踪呀。至少在我有幸见过王妃的这几次,我不觉得她是会为了一、两位宠妾吃醋失态的人……这么一来,这就是一桩阴谋罗?是那个……把王妃当做绊脚石的——)
  杰西德偷瞄了一眼又急又气的地将手交抱在胸前的礼思齐伯爵。
  (——这对礼思齐父女了。)
  他开始思索着,这么一来,他只要想办法揭发这一切,作为献给国王的礼物,他肯定就能打响春狼族的名号,跟对手拉开差距。
  接着他抓了一张手边的纸写了什么,然后交给站在身后待命的侍从。
  「把这个交给在我休息室里面待命的副官。」
  侍从微微点头,随即出了房间。他要将这张纸条传给杰西德的副官·卢卡修。而卢卡修应该会马上行动。他是杰西德在部族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杰西德最信赖的人。
  (我们得比起任何人更早一步找到王妃殿下!)
  杰西德十指交扣,将手遮住自己的下颔暗自窃笑。
  他早就在等这样的机会了。藉着这个机会,他终于可以跟其他骑士团长拉开差距,一举获得路希德国王的绝佳信赖。
  (我一定要拿到爵位!我春狼族的杰西德才是继承路克西亚的碧公爵之位的人!这是眼前唯一的机会!)
  杰西德的心就好比浇了烈酒一般炙热——没错,我一定要办到!
  而且,若是他错失了这个机会,故乡的未婚妻肯定会气得大骂:「你这样也配称为春狼族的男人吗!」然后揍得他满身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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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失踪,还是绑架?
  (——问题在这里。)
  路希德凝视着空荡荡的寝室——其妻,假冒梅莉露萝丝公主而嫁给他的妻子,洁儿的寝室,而且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么做当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他心里也清楚。他的秘书官·马修斯每得到新的消息就会凑过来送到他的耳边,但这些情报却无益于收拾起眼前的这场混乱。
  他们手边的资讯实在太少了……
  昨晚,洁儿原本预期路希德会回来,因此在洗澡的时候洗得特别仔细。
  但她知道路希德没有回来之后,随即就开始发泄性地大吃特吃(其实她平常不会这么做的)。
  之后她更是带着一名新人内宫侍女,特地换上不起眼的打扮坐上马车出城了……根据马修斯的调查,今天凌晨四点,帕鲁耶姆南侧大门开门时有一辆由两匹马拉行的简陋马车请求放行。而车内坐了两名戴着头巾的女性。城门守卫一时不察,误以为车内是守丧期间的未亡人,或是从城外召来的娼妓,毫不犹豫地就开城门让马车通过。
  也就是说,洁儿带着可可,一大早就离开了帕鲁耶姆。
  (她到底到哪里去了……不,重点在于为什么要离开?她对我如此不满?还是对我已经失望透顶了?)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追根究柢,要路希德迎娶侧妃的可是洁儿本人,更别说欧露帕莉娜是她强力推荐的侧妃人选,要求三人的寝室可以互通往来的也是洁儿,路希德从头到尾只是照着她的话去做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为了路希德与欧露帕莉娜外宿这点事而闹失踪呢?
  (太奇怪了,就现在手上掌握的情报深入思考,怎么想就是不对劲!)
  只不过,光是喃喃自语是得不到解答的。
  明知担心无法解决问题,但路希德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洁儿的去向。除了用餐和处理必要公务之外,路希德几乎都待在寝室里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找洁儿是否有留下任何泄漏其行踪的蛛丝马迹。
  主人离开了好一段时间的寝室里一片冷清,感觉上就连气温都低了好几度。但是就在不到一天前,洁儿人还在这个房间里殷殷期盼自己的归来……
  「陛下,晚餐的时间到了……」
  马修斯小心翼翼地前来提醒路希德。
  「喂,马修斯,」
  路希德无法在脑中凝聚出具体的结论,因而想找人说话,遂把马修斯一个人留下来。
  「怎么样?你有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马修斯摇摇头。
  「很遗憾,还没有任何消息。」
  之后他先确认了没有人站在挂毯那头,接着开口:
  「我调查过了与王妃殿下同行的侍女可可,只知道她出身于帕尔帕堤的大地主之家,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另外,也没有情报显示王妃殿下跟这名侍女正往帕尔帕堤移动。我们彻查了东南方除了帕尔梅尼亚以外的土地,但在进入沃康高原之后就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除此之外,洁儿是不可能逃往帕尔梅尼亚的。毕竟帕尔梅尼亚有太多人知道她的身分了。而且那里还是她的敌人·帕帕拉奇的势力范围……
  「沃康?她们怎么会去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呢?」
  「……因为我们没有接到在下一个城镇的马车站有类似的马车行经的报告。」
  路希德在脑中摊开了艾兹森的地图。沃康高原是位在帕鲁耶姆南方的放牧地带。这绝不是适合藏身的地方。
  而若是要往下一个城镇去,最近的一座大都市是……
  「五城市。」
  马修斯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个可能,听到路希德的嘟哝声.微微点了头。
  「那里绝不是王妃殿下会考虑的藏身之处。」
  「我想也是。」
  毕竟如果正妻逃家是逃到丈夫爱妾的家里,被人知道了可是非常丢脸的事。她要逃家也绝不可能特地挑这么一个地方。
  那么……
  「……搞不好,是格列凡来接她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路希德的心灵已经变得脆弱,让他不自觉吐出了这么一句话。看着这样的他让马修斯觉得有些无奈。
  「陛下,您说……」
  「我说,那家伙失踪,有可能是那个名叫格列凡·米尔德瑞可的人来接她了。」
  路希德忍不住咬起了大拇指的指甲。马修斯没制止他,这是因为此时的他也有些焦虑。也眯细了眼睛。这是他鲜少表现出来的,警戒的脸庞。
  「这个叫做格列凡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这么叫他的。大概是作梦梦到他的时候喊的。」
  当夜之女王将孩子们招进被褥中的时候,路希德从熟睡的洁儿口中听见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不只一次。
  而在她唤完这人的名字之后,后面还接着——等一下!不要丢下我……
  (洁儿她搞不好一直都在等着这个叫做格列凡的人来接她。)
  路希德野性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洁儿为什么会对帕尔梅尼亚王国怀有如此深重的恨意,这是在路希德知晓她真正身分时从她口中听到的。她有自己的家人,但她的母亲在帕帕拉奇和梅莉露萝丝的设计之下遭到杀害,家庭分崩离析。
  洁儿一直想回到帕尔梅尼亚,铲除掉陷害她和家人的元凶,并且想和自己的家人再次聚首。这样的心情路希德不是不能理解,但他却对那个叫做格列凡的男人一无所知——除了这人在洁儿心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份量之外。
  「格列凡……这人是王妃殿下的父亲吗?还是她的恋人?」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不过如果这人来迎接她的话,她一定会排除万难跟他走的。我只知道这人在她心里比起王妃的颜面,还有复仇的心愿更来得重要……」
  这时候,路希德忽然察觉到马修斯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僵住了。他看着他问:
  「怎么了,马修斯?你知道什么吗?」
  「不,其实说不上知道。但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你该不会曾经跟这个人共事过吧?」
  就路希德所知,马修斯过去曾隶属于教廷骑士团法米玛司,是人称『斩骑士』的剑术能手。
  法米玛司是由圣职者组成的骑士团。他们口中高颂誓词,是世上唯一得到神的许可执行杀戮工作的团体。而且是现在公认最强的武力集团。马修斯是这个教廷骑士团的成员,代表他在剑术搏击方面相当有一套。
  但路希德从没有看过他持剑。而过去被人称为狂骑士·迪纳雷斯的骑士团首席剑士现在已经被逐出教廷,成为教廷通缉的逃兵。
  「倒不是如此……」
  他的苦笑看来有些困扰。
  「而且,当我们对教廷献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受洗后就也只用圣名称呼彼此,所以根本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名字。」
  「喔,对呀。」
  「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到底是在哪里听过,我就真的想不太起来……」
  马修斯带着一张笼罩在阴霾之中的困惑表情说:
  「总之,我们现在只有掌握到这三个情报;其一、一辆可疑的马车在黎明时分通过南侧大门。
  其二、王妃曾对礼思齐伯爵夫人的死因感到疑惑,因而将都城的巡警队长找进王宫盘问。」
  其三、凯蜜子爵夫人……欧露帕莉娜伯爵千金曾将家里的佣人招进王宫。」
  路希德听完脸部的肌肉忽然抽了一下。
  (果然最可疑的人就是欧露帕莉娜了吗!)
  其实,路希德也对欧露帕莉娜母亲离奇的死因感到挂心。而这段时间,过去从没有表现出野心的礼思齐伯爵忽然变得锋芒毕露……再加上,欧露帕莉娜对洁儿似乎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他从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首先,欧露帕莉娜应该不可能杀死自己的母亲。而王妃和王的宠妾之间彼此出现嫌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因此,路希德从不以为欧露帕莉娜会跟自己的母亲死亡扯上关系,而只是单纯的意外……
  然而,洁儿失踪,加上欧露帕莉娜日前的行径,可以判断这件事肯定跟欧露帕莉娜之间有某种程度的牵连。否则洁儿不会特地对欧露帕莉娜进行调查。
  「国王陛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欧露帕莉娜夫人进行调查?」
  「不行,不能这么做。」
  路希德摇摇头。
  若是宫廷正式对欧露帕莉娜展开调查,这将会损及其父礼思齐伯爵的名誉。而且,若要逮捕贵族,则需要大司法院的批准。路希德若是在没有大司法院许可的情况下,以其身为王的权威蛮干,恐怕会遭致拥戴礼思齐伯爵的贵族反弹。
  因此,他们得找齐确切的证据不可。
  「证据……要能支持宫廷对欧露帕莉娜启动调查的证据……」马修斯嘟哝了一声。
  「洁儿对欧露帕莉娜展开调查,这说不上是什么证据吧?毕竟哪国王妃不对国王的宠妾展开调查的。」
  「是呀。」
  但马修斯却露出了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蹙着眉头说:
  「不过王妃殿下对欧露帕莉娜夫人的怀疑已经让她特地找人来盘问了,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落入敌人的陷阱呢?就算对方谎称国王陛下您有什么意外,要将王妃殿下骗出来,若是没有精心设计,王妃殿下不见得会相信呀。」
  他拿路希德和他的亲笔信当作举例。
  「不过欧露帕莉娜夫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虽然有可能找人特地模仿国王陛下跟我的笔迹,但那种具有急迫性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文笔又不容易模仿。毕竟在那种情况下的字迹会变得很乱,我不认为欧露帕莉娜夫人有办法准备得来。
  ……这么一来,她所用的手段可能就不是信件了。」
  「可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是搞不懂呀!」
  路希德猛搔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发拨得凌乱。
  「但就在我们完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王妃只会离我们愈来愈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马修斯说。
  「我知道!」
  路希德的语气不免显得烦躁。不用说,路希德的心情跟马修斯一样。但像现在一样一直关在洁儿的房里,不管他再怎么焦急也无济于事。但说是这么说,他也不可能抓起了剑就到处去找。王妃梅莉露萝丝失踪的消息绝不能走露出去,否则会引起王宫内不必要的混乱;百姓们之间想必也会出现『艾兹森激怒了帕尔梅尼亚,战争就要开打』的传闻吧。
  这时候绝不能让其他国家有机可乘。
  因此,路希德以腹痛为由缺席了会议,而对外则宣称洁儿因为贫血正在休息。
  然而,用这种方法蒙混顶多也只能撑个几天;比方说,绑架洁儿的人对外发表自己的犯案宣言等等状况出现,事情败露。
  因此,在此之前非得有人代替洁儿待在这个房间里面不可。
  (搞什么,没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
  路希德自嘲地笑了。洁儿是代替梅莉露萝丝嫁来艾兹森作为他的王妃的。但又有谁料得到现在居然还要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呢?
  (但我们现在不能再束手无策地待在这里了。)
  现在一刻也不能怠慢,而且必须使上任何手段。
  「我决定了,马修斯。」
  路希德压低了音量说。
  ——就算是那个叫做格列凡的家伙也好,我绝对要找到把洁儿绑出王宫的人犯,把洁儿带回来。
  为此,路希德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陛下,您打算……?」
  马修斯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望着路希德。
  「我要赌赌看。」
  他带着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说。
  就在这一刻,路希德决定祭出自己拥有的最后一张王牌。
  他从没想过会走上这一步。因为这个决定事关他的性命——这张王牌是一个危险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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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从王宫消失的公主,代替梅莉露萝丝成为艾兹森王妃的洁菈萝娣·格朗恩——洁儿,其实就置身在距离正在找她的人们不远的地方。
  只不过,事情并不单纯。
  她从前一刻就感觉到自己被绑上绳索,铐上锁链吊起来的手腕已经使不上力了。她被人抓住了。她的双手被紧紧缠上了绳索,双脚悬空。这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姿势。
  (空气……刺刺的……)
  洁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抑身上的疲惫感。
  这里的空气带有某种强烈地刺激性,也许是因为紧张,亦有可能是因为四周没有光线;这里就像是一处存放葡萄酒桶的地窖,弥漫着一股和冬季的严寒不尽相同的冰冷气息。
  她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每呼吸一口空气,肺部就像针扎一样刺痛。
  (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洁儿在刚才点亮的光线中发现自己的敌人一双眼睛正直视着她。
  ——敌人。
  对,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敌人。对方以马修斯的名义将她骗出来,将她囚禁于此。
  「真遗憾,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碰面呀,王妃殿下。」
  欧露帕莉娜——不对,这个乔装成欧露帕莉娜的女人丝毫不害怕暴露出自己的真正身分,堂堂正正地站在洁儿面前。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您拥有太多王牌了,而我的事也不能再放任您这么刺探下去——对了,您胸前的蓝宝石真是漂亮。」
  她的话让洁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胸前挂着一颗浑圆的蓝宝石。
  蜜瑟罗黛——这个宝石精灵就住在洁儿胸前这颗大小属于最高等级的蓝宝石中。据说大小超过一定程度的宝石都会寄宿着生命。而这颗蓝宝石也住着这么一只精灵——一只叫做蜜瑟罗黛,生性残酷、喜怒无常的精灵。
  (颜色这么浅……那么,蜜瑟罗黛不在附近吗?)
  精灵并非万能。就洁儿所知,这个以女性形象出现的精灵不能离开自己寄宿的宝石太远。
  而现在洁儿身陷危机她却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她有其他事情,无暇顾及洁儿吗?或者是她有她自己的盘算……
  「因为您的宝石太漂亮了,所以我原本想拿走它的。不过我却连碰都碰不到那颗宝石。看来我是被精灵讨厌了……啧,寄宿着精灵的宝石可不常见呢!」
  对方带着遗憾的表情说。
  「王妃殿下,您对那只宝石精灵许了什么愿望呢?据说这些精灵会实现拥有宝石之人的愿望,这是真的吗?」
  ——是呀,是真的。
  洁儿自嘲地在心里回了话。
  ——你可以试试看。也许她真的会实现你的愿望吧。不过,你可能也会因此而失去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打算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最后还是作罢。毕竟她没必要这么轻易就把对方想要的情报告诉对方。尤其是在这个对她极为不利的情况下。
  「不过这只宝石精灵似乎也没打算来替您解围嘛。我真是白担心了……我说,您也拥有太多东西了吧?像是某个优秀的仆役。」
  「仆役……你是说吉奇·巴隆吗?」
  「是呀,他可是个名人呢。我超想得到他的。」
  眼前这名女子说话的语气还像个正要长大的十几岁少女。而跟这年纪产生违和感的,既不是她的样貌,亦非说话的声音——而是眼睛。
  那一双眼睛诉说着她的渴望——这种渴望不是孩子们怀抱的梦想或希望这种笼统的东西,而是更具体的、更扎实的渴望。
  那一双眼睛跟追着情人来到国都,清纯可人的伯爵千金非常不搭调。
  ——贪欲。
  眼前这个女孩甚至可以说是『贪念』的具象化,以女孩的形象穿着一身美丽的白衣站在洁儿的面前。脸上还带着天真的笑靥。
  (这女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洁儿忍不住表现出警戒的态度看着对方。
  (为什么这女人会有这样的眼神?这种……好像齿尖已经嵌进猎物骨髓的猛兽眼神?而且最遗憾的是,莉莉卡她们已经这么警告我了,但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如此危险的气息……)
  「你似乎很了解吉奇·巴隆呢,很了解这个我养的仆役。」
  洁儿小心翼翼地慎选脱口而出的词汇。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乌鸦的脖子被猫撕碎了。从伤口看来,那齿痕以狼或鼬鼠来说都太小了。那是你养的猫干的。」
  欧露帕莉娜笑了。龇牙咧嘴地笑了。
  「唉呀呀,『乌兰加』真是伤脑筋。我都已经警告过它,在这里要乖乖的。」
  「一般用来执行秘密任务的乌鸦不会作为传信鸽使用。乌鸦非常聪明,而且栖息处遍布整个大陆。执行秘密行动的人会训练乌鸦说话,并且只对认得的人传递讯息。你为了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让你的猫咬死了那只乌鸦。」
  洁儿将目光放到蹲在欧露帕莉娜脚边,蜷着尾巴的乌兰加身上。
  「那只猫,受过非常严密的训练。」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怀疑我……嗯,这还真是失算了。」
  欧露帕莉娜吐出舌头舔拭着唇瓣。
  「乌兰加是我养的猫。我原本不想把它带来的,不过正牌的欧露帕莉娜也有养猫,所以我才想说没关系的。
  不过呀,你就只是因为这点而怀疑我的吗?你就是只因为这点而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的吗?」
  「不,如果你真的是假的欧露帕莉娜,那么要取代她唯一的时机应该是在修道院。要避过她家人的耳目,让他们认同你和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之间的差距,当作是本人的改变,那么至少要让她跟她的家人分别一年以上。而待在修道院的期间是最好的选择。你在等待这个机会来临,等待进入修道院,学习欧露帕莉娜一切言行举止的机会。」
  「对,我是在等,等待我取代真正的欧露帕莉娜的那一天。」
  这个假扮的欧露帕莉娜干脆地点了头,接着就像一个稚子强要母亲继续把故事说下去一般地开口催促着:
  「然后呢、然后呢?」
  「你取代了欧露帕莉娜,在修道院过了一年。回家以后,你开始煽动五城市伯爵——你父亲的野心,表明你希望来到国都。因为你说什么都要成为艾兹森王的宠妾。所幸路希德没有子嗣,而你若是成功以国王的宠妾的身分为路希德产下继承人,那么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就这点而言,五城市伯爵千金的身分再适合不过了。」
  洁儿滔滔不绝地道出自己的推论。然而,对方却没有加以驳斥,彷佛这些推论全都是事实似的。
  「为什么你这么渴望成为路希德的宠妾……在我确信你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之后,我一直想找出你这么做的动机。你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是想得到路希德的爱吗?抑或是怀着什么样的野心……这点我终究还是没搞清楚。
  而且,我不觉得这个世上会有人长得跟欧露帕莉娜如此相像。就算这其实是神明的恶作剧,偶然让你拥有和欧露帕莉娜一模一样的外表,但一个出自一般家庭里的女孩,真会想要杀害伯爵家的千金,自己取而代之,并且进一步取得成为一国王妃的地位吗……这个问题让我一直无法释怀。你的野心以一个平凡家庭出身的女孩来说,实在大得太过分了。」
  「我的、野心?」
  「对,野心。你的背后一定有谁在暗地里支使你;一个庞大的集团,或是……一个国家。」
  洁儿的目光紧扣在欧露帕莉娜的脸上。但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显露出动摇的神色。
  「让我确信你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的事件,不是你的猫做了什么,而是你不得不改变你的计划的『那一刻』。」
  「不得不改变计划的『那一刻』?」
  「你杀了礼思齐伯爵夫人,对吧?」
  欧露帕莉娜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因而蹙起了眉头。但洁儿没有错过她脸上那短暂的沉痛感受。
  (她……在后悔吗?后悔杀了伯爵夫人?)
  「我没有杀她。母亲大人的马车是因为拉车的马被忽然刮起的一阵强风吓到发狂,运气不好才摔落桥下的。」
  「不对,事实不是如此。马车是你支使他人将车轮掀起来,硬翻进桥下的。」
  「你胡说!」
  「桥上没有车轮拖行的痕迹。」
  洁儿哼地一声微微提起了薄薄的唇瓣尾端。这一副冷笑毫无疑问是对欧露帕莉娜做出的挑衅。
  「……车轮拖行的轨迹?」
  「伯爵夫人正在赶路。因此她甚至没有投宿,搭了长距离奔驰用的六头马车直奔王宫。这类型的马车很大,车轮是铁打的,很重,也非常坚固。至少这种马车被狂风吹翻的话,车轮一定会被拖着刮破石砖桥面,留下一道不自然的痕迹。」
  日前洁儿特地将勘查过事故现场的巡警队长召进王宫,为的就是确认桥上是否留有这种车轮拖曳的痕迹。事发之后没有下雨,理应留有这种车轮划破石砖桥面留下的痕迹。
  「巡警队长说,桥上完全没有留下这种不自然的刮痕。而且,这座桥是通往王宫的御用道路,每天都会有人清扫。因此若是桥面留下这种不自然的刮痕,他们一定会向上报告的。
  这么一来,这起事故只有一个可能——马车不是翻倒在桥上,而是伯爵夫人已经先被人抓住,然后连同马车一起……」
  洁儿斩钉截铁地说:
  「被搬到桥上,翻下桥的——对吧?」
  「……」
  欧露帕莉娜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伸手摸着自己的长发。这动作其实是她内心慌乱的证据。她的手,她的眼睛,这些漫无目的的举动,无一不是想藉此抚平自己的心绪。
  「你预期到伯爵夫人很可能会发现你是假扮的,因此监视她,以免她打算对丈夫礼思齐伯爵,或者其他人透露这个秘密。
  但你没想到她会直奔王宫。你在惊吓之余,只能杀掉她了。」
  「没办法嘛,因为真正的欧露帕莉娜有养猫呀。」
  彷佛洁儿说了什么让这个假的欧露帕莉娜觉得不中听的话,让她出声刻意盖过了洁儿的声音,蛮横地转换话题。
  「在我取代这个欧露帕莉娜之后,那只猫当然不会亲近我罗。所以我毒死了那只猫,然后带了乌兰加过来。这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不过这么做却让你认定了我是假扮的,然后开始到处打探我的消息是吗?」
  「对,所以我也查到你身边有个人躲在暗中协助你……」
  洁儿说完话,头一次将目光瞟向一手持着烛台的男子。
  这名男子的脸庞消瘦,披着一件粗糙的黑色连帽大衣盖住头顶。洁儿看不见他的头发,但应该是黑色——是一名碧眼的黑发男子。
  礼思齐伯爵的子嗣有一半都拥有同样的特征。
  「——所罗门·索克。」
  洁儿唤出了这名男子的名字。
  「所罗门是受洗之后得到的圣名。你的本名是瑟雷斯·贝尼格烈;在成为养子之前的名字是瑟雷斯·巴纳德·礼思齐。」
  洁儿之所以能如此流利地道出这人的名字,其实是因为她已经不只一次在其他地方听过了。这人是提出向卡牌工会徵收新税这个政策的优秀圣职者。当艾兹森公园不断刁难安卡里恩星教会的时候,他以极为出色的反制技巧一再地重挫了艾兹森公国。
  所罗门·索克,在发生了雅薇赛娜的事件之后,伊力卡星山厅将他派驻到艾兹森公国宫廷中,担任新的主教。
  没错,这人正是路希德政权中最大的麻烦制造者。
  所罗门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瞪视着洁儿。
  「你的母亲是礼思齐伯爵的情妇,巴纳德是你母亲的姓氏。在过继给贝尼格烈家当作养子之后受洗成为圣职者。换句话说,你其实是欧露帕莉娜同父异母的哥哥,对吧?」
  所罗门过继给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家业的贝尼格烈家当作养子,之后却出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年事已高的贝尼格烈夫人原以为已经无法生育,却仍有了身孕。没有血缘关系的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受洗成为圣职者。
  他被抛弃了。
  「您调查得真仔细。我以为宫廷里面的公主殿下不论什么事情都是人家帮忙做好的呢!」
  此时他手上的蜡烛顶端烧溶的蜡液啪嚏一声滴到了烛台上。
  「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据欧露帕莉娜所说,王妃殿下,您似乎也是假扮的呀?像这样两个冒充他人顶替其身分的人彼此面对面,这还真是讽刺的画面呀!
  不过为什么王妃殿下您知道我是她的协力者呢?而且还是看一眼就知道了。」
  洁儿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脚下有一滩地下水。当蜡烛的光芒倒影出现在这滩水之中,她的视野就可以扩张为原来的两倍。
  洁儿没有错失这个短暂的瞬间。而她看到这名用连帽大衣遮住脸庞的男人,在此时显露出的面容——他那两侧下颚的轮廓带给洁儿一种熟悉感。
  (这张脸确实有点托尔门德伯爵的影子。而且,对于欧露帕莉娜杀死他的母亲,这人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谴责,代表他是小妾所生的孩子。小妾生的男孩过继给别人当作养子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事。而这个假扮的欧露帕莉娜成功得到这个身分的时间是在教会附设的修道院——)
  「——因为家里的人希望我成为佣兵呀!」
  所罗门带着一张彷佛吃下一颗生涩果实,显得苦不堪书的脸庞开了口。他的声音比起这个地洞中的空气更为冰冷。
  「我的养父问我,为了守护国家,为了拉抬贝尼格烈的名誉,要不要试着当一名骑士……呵呵,您知道当时的我几岁了吗?三十岁!他要我在三十岁的年纪,为了得到骑士勋章而加入骑士团,从骑士身边的仆役开始做起!」
  所罗门的讥讽并非无法理解。一般来说,出生于骑士之家的男子都会在十三岁的时候成为骑士身边的仆役,对着剑许下誓言;若是没有立下特别的功勋,未来将待在骑士团干部的身边照顾马匹,或者为将军举棋,累积经验再伺机立功。要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骑士,并且得到认同,一般都得花上十年时间。
  这是他养父给他的提议,要他这么一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跟十三岁左右的小孩一起照顾马匹。
  洁儿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所罗门摒弃了剑,选择宗教之路其实是旁人不难理解的抉择。更何况,他心里还有这等程度的野心。
  洁儿在调查欧露帕莉娜家的族谱时没有查到所罗门的存在,这代表他在成为养子之前就已经没有列在族谱之中了。然而,他在成为圣职者之后又改了两次名字,这是他致命的失误。
  (不过如果他真是礼思齐伯爵的亲生儿子,那么动机就可以理解了。
  因为他打从心底渴望被人需要。尤其是自己的血亲。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又有一股扭曲的、和亲情对立的情绪——对于舍弃自己的亲族的恨意。因为不被需要而产生的焦虑和哀怨。
  他大概在被过继到贝尼格烈家之后,曾经对礼思齐伯爵提出想回到礼思齐家的要求吧。)
  但礼思齐伯爵没有答应。已经过继给别人的孩子跟他没有关系。
  于是所罗门心里对于礼思齐亲族的亲情和恨意成就了他协助欧露帕莉娜的动机。如果这么看,很多问题就都可以解释了。
  成了圣职者的他,开始拚了命地为教会工作。而之前他向洁儿和路希德等人积极地展现耀眼的才能也是出自于想被人认同、被人需要的渴望。
  「然而,不论你多么努力地为教会工作,你却怎么也无法当上法王,因为你是私生子。」
  洁儿深知这句话将化身为一根利刺,狠狠戳进所罗门心里最不想被碰触到的部分,但她还是说了。
  一如预期地,所罗门的表情变得凶狠。
  「……」
  「所罗门·索克,你之所以会答应协助这个假扮的欧露帕莉娜,其实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在教会内的发展受限了对吧?如果欧露帕莉娜得到路希德的恩宠,能够为路希德生下继承人,那么无论你要脱离教廷,或者要受封公爵之位都是指日可待。毕竟由国王的宠妾的家族掌握国家大权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你听信了这个女人的巧言劝说,开始为她谋划……」
  「——你这个假的王妃,不要欺负我哥哥。」
  一直到刚刚为止,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女孩此时忽然进来插了嘴。她将脚边的猫咪抱了起来。
  「不管我们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伤害你,这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洁儿显露出一脸不太高兴的表情说:
  「是吗?」
  「是呀,因为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假扮的欧露帕莉娜,不是吗?」
  假扮的欧露帕莉娜一脸疼惜地磨蹭着向她撒娇的猫咪脸庞。
  「你没有所罗门杀死母亲大人的证据,也没有我在修道院取代欧露帕莉娜的证据。母亲大人也许是凭着自己的第六感察觉女儿被人取代,但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而我,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欧露帕莉娜了。」
  她自信满满地宣言道:
  「再说,如果你因为我跟所罗门的长相神似而察觉到他跟我是共犯,这也代表我根本不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我跟所罗门都是父亲大人,托尔门德伯爵的小孩,难道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
  洁儿好比一把镰刀斩断了盘根错节的地锦,断然地否决了对方的说法。
  「为什么?」
  「你是假扮的,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你也不是托尔门德伯爵的女儿。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
  听了这句话,假扮的欧露帕莉娜彷佛粉底擦得过厚一般,整张脸失去了血色。洁儿看准了她内心的动荡——只有这个机会——要掌握她是假扮的证据,抓住她唯一的弱点,一定要趁着她此时如针孔一般大小的破绽,狠狠地戳进去!
  「——你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对,我知道。我也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想帮路希德生下继承人,也知道你对他下药的事。」
  ——说吧……洁儿带着挑衅的语气开了口:
  「——你不是欧露帕莉娜,你真正的名字是——」
*

  「唉呀呀,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呢!」
  一声开朗而宏亮的声音回荡在地下三层、四周都被石壁包围的房间之中。
  「我还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跟您重逢了,王兄。真是令人感到高兴呀!」
  「…………」
  路希德两眼直视着铁栏杆那头,彷佛变了一个人似地大声嚷嚷着的青年。
  这人的长相与路希德非常神似。他的发色脱落成了白色,气色也看来像个病人,但体态却慢慢恢复厚实。一身衣服从宽松变得贴合就是最好的证据。
  黎戴斯·穆里·艾兹森,这人是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也是艾兹森公国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如果路希德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而丧命,他便会马上被人从这座地牢中拖出去,带到阳光耀眼的场合去吧。不论他是否希望如此。
  「黎戴斯。」
  要是再继续沉默下去,路希德恐怕会转身逃出去吧。因此他强迫自己开口,很快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要请你帮我。」
  「帮你?」
  「……那家伙不见了。」
  马修斯站在路希德身后,听到他这句话惊呼了一声:
  「陛下!」
  「没关系,你不要插嘴。」
  路希德制止了马修斯,不让他对自己的决定提出纠正。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路希德会想要请求黎戴斯的援助。路希德站在他的面前,完全可以感受此时他内心的犹豫和紧绷的戒心。
  路希德无视于马修斯的感想,继续跟对方交涉。
  「你说那家伙是……?」
  「我说的那家伙就是我的妻子。」
  说完,路希德一双眼睛专注地观察者黎戴斯的反应。
  其实,若说他来到这里心里没有任何犹豫,那绝对是骗人的。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赌注,而对方也不见得会对路希德说出真话。
  也因为这个缘故,马修斯才会表现出如此紧张的反应。他认为这件事应该让龙骑士团的团长们知道,请他们帮忙才对。但对于这样的提议,路希德却充耳不闻。
  路希德对他的几支龙骑士团还没有信任到这种程度。对他来说,这几名龙骑士团的团长并非推心置腹的对象,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这起事件,现在还不是将洁儿的真正身分告诉他们的时候。因此,若说这座王宫之中还有谁知道洁儿的秘密,又能帮忙找出洁儿的去处,就只有黎戴斯一个人而已了。
  这时路希德觉得内心一阵沉痛。他的身边没有足以信赖的同伴。
  更重要的是,洁儿不在,没有人可以取代她。而这点竟然让路希德感到如此不安,让他变得这么没用。
  「真亏你敢来找我。是打算对我低头求我帮忙吗?」
  黎戴斯瞪大了眼睛。
  对于这声质问,路希德没有加以否认。对他来说,要求黎戴斯帮忙当然让他觉得气愤,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如此,他更想找到洁儿的下落。
  他想知道为什么洁儿要离开。
  如果洁儿不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而离开的,那么现在洁儿的状况就更令他觉得担心了——洁儿到底去了哪里,抑或是被人抓走带到哪里去了……
  路希德将所有跟洁儿失踪有关的消息告诉黎戴斯之后,黎戴斯用一副佩服的表情开了口:
  「真是吓我一跳,没想到你竟然能放下你那一副比起喜耶罗所力马山还高的自尊,坦率地表现出你对她的担心呀?
  不过你做对了。我也一样——对这件事感到在意。」
  路希德惊讶地猛然抬起头来。
  「这是绑架,王兄。」
  透过牢房的铁栏杆,此时黎戴斯的表情比起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来得真挚。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安排得太完美了——梅莉露萝丝王妃因为王的宠妾出现而绝望抽身;这一切又发生在你跟那位宠妾在外过夜的时候……
  真是美妙。这个剧本安排得太好了。不过如此完美的安排,却反而让一切都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因为除了演戏,如此巧妙的发展不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
  黎戴斯将一张粗糙的木质板凳拉过来,坐在铁栏杆后面。路希德也同样在马修斯为他准备的一张折凳上坐下。
  这个对话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结束的。而路希德也不能在这边累积过多的疲劳。他得用这双腿,把那家伙——把洁儿救出来!
  「你说,南门开门的同时,有一辆马车穿过。而车上则坐着看似梅莉露萝丝王妃的女人……这人应该不是你的妻子。首先,如果她真要隐匿自己的去向,那么这绝对只是虚晃一招,而她也会仔细地打扮成一位贵妇人带着侍女坐在马车上才对。」
  「对呀……这么说也对。」
  「再来,假设梅莉露萝丝王妃被人用假冒的身分找去,那么问题就在笔迹上了。如果对方用的不是王兄,或者是王兄的秘书官的笔迹,那么梅莉露萝丝王妃应该不会相信。但我不认为对方有办法准备这样的道具。」
  「为什么?以代笔写字为生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呀?就算是我的笔迹,只要这样的人看过我写的公文,他们就可以模仿得来的,不是吗?」
  「但对方不会这么做。因为要是被识破了,那么这个人等于是自掘坟墓。」
  黎戴斯敏锐的判断尖锐地直指问题的核心。路希德以极小的幅度点了头。黎戴斯的意思是,对方是非常小心的人,而且早已经立下了周延的计划。这次行动绝不是基于轻率的念头或是一时的恶作剧——是精心策画的阴谋。
  「所以梅莉露萝丝王妃应该是收到了什么东西,但不是书信,而那东西让她觉得王兄你有危险了。」
  「——我吗!」
  「对,就是王兄你。若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梅莉露萝丝王妃将该带走的东西都留在宫中,忽然从王宫销声匿迹,那不是王兄你出了什么事情,就是她掌握到了这样的情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不是那个叫做格列凡的男人来接她了吗!)
  话没出口,路希德终究还是把这股冲动咽了下去。他当然不希望黎戴斯知道太多,但没说出口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心有未甘,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我却不想把格列凡的事情告诉黎戴斯?
  「不过这情况实在很诡异。为什么没有王兄你跟那位秘书官的亲笔信,还能让那位王妃如此深信王兄你出了事呢?那东西大概有什么特殊意义吧?而且要让她一看就知道王兄你遇险了,所以这东西一定不容易伪造……」
  黎戴斯绷起了一张脸,彷佛石像一般陷入沉思。
  路希德在一旁等着。等着他的答案,同时也看看自己脑中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接着……
  「秘书官。」
  黎戴斯忽然唤了马修斯一声。因为他察觉到路希德身后站了一个人——自始至终隐匿着自己的气息的马修斯。
  「秘书官,你身上应该带着一个怀表没错吧?那个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怀表。」
  「黎戴斯?」
  「可以拿出来让我看看吧?你不用站出来,就直接掏出来给我看就可以了。」
  马修斯看了看路希德,看到自己的主子点了头之后,一如往常地从怀里取出了他的怀表。
  那是凡希坦斯制的小型机械式怀表。在凡希坦斯以这类精密机械——钟表制作闻名以前,这个小国最擅长的技术是宝石饰品加工。马修斯为这只怀表取名为『第二颗心脏』,对它灌注的爱情好比他的恋人一般。
  ……这只怀表怎么了吗?
  路希德的目光紧紧扣在马修斯手中滴答作响的怀表上。
  一会儿之后,黎戴斯开了口:
  「……唉,原来如此。」
  他像是一具尸体死而复生一般又开始活动。
  「——是锁链。」
  「咦?」
  「是锁链。那只怀表要伪造并不容易,但要造出跟那只怀表一样的锁链并不困难。犯人将那位秘书官怀表的锁链交给梅莉露萝丝王妃,这么一来就算不多说什么,她也会知道是那位秘书官交给她的东西。」
  一向不会为了什么小事情惊动的马修斯忽然倒吸了一口气。
  「可、可是,为什么只有锁链……」
  「犯人的脑袋很好,因为只要把锁链交给梅莉露萝丝王妃,王妃就会解读成王兄你被抓了。这种情况就好像王兄你被囚禁在深山里的小木屋中,秘书官勉强逃了出来,想藉助这只怀表的一节锁链将这件事传达给王妃知道。而王妃的反应就跟犯人设想的一样。」
  马修斯眯细了眼睛。
  「您说路希德陛下被抓?」
  「对,因为王妃殿下早已经对某个人起疑,所以就中了犯人设下的圈套。而犯人也知道王妃心里的疑念,所以加以利用……真是非常狡猾的家伙呀。这人恐怕受过训练。」
  黎戴斯自言自语地道出他的判断,而马修斯则接下去说:
  「这么说,王妃殿下身边的侍女说过,之前有看到一只没有头的乌鸦尸体,但王妃殿下却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她觉得很奇怪……」
  「那就没错了。」
  路希德听了,扬起了嗓音叫道:
  「等、等一下——」
  黎戴斯像一尊傀儡木偶一般转头将目光移到路希德身上。
  「怎么了?」
  「你从一开始就在那边犯人犯人地叫——这个犯人到底是谁?这真的是绑架事件吗!难道不是那家伙自己偷跑出去的吗!」
  「不是。」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密探的活动。」
  路希德蹙起了眉头,而马修斯则站在他的身后,将黎戴斯没多做解释的部分说给路希德听:
  「陛下,乌鸦能够记住人使用的语言,因此密探都会驯养乌鸦作为传话工具。这是因为使用书信若是被人察觉,那就怎么赖也赖不掉了。而为了防范乌鸦传话,密探也会驯养猫,专门咬乌鸦的头。」
  「猫……」
  「否则如果是一般的猫,应该会叼走其他东西,而不见得是乌鸦的头。就这种情况来看,王妃身边出现没有头的乌鸦尸体,代表的就是有密探在暗中活动。而且——」
  马修斯一边专注地观察着黎戴斯的反应,一边继续说:
  「利用那只乌鸦传话给王妃殿下的人,应该是吉奇·巴隆。根据我手中的情报,王妃殿下一直有让吉奇·巴隆帮忙刺探某些特定的情报。而犯人也知道自己就是王妃殿下和吉奇·巴隆的目标,因此特地派猫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沟通作业——换句话说,王妃殿下被监视了。」
  马修斯也开始跟着黎戴斯使用『犯人』这个词汇。
  这件事应该就和他们猜想的一样,洁儿不是失踪,而是遭到人掳走。既然是遭人掳走的,那么事件背后就有犯人存在。
  而从他们两人的语气听来,他们早就已经锁定这个犯人的身分了。只有路希德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应该说他根本不想弄懂这个犯人是谁。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然而,这时候他还是开口了。将这个嫌疑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是欧露帕莉娜吗?」
  「对。」
  「可是——为什么!」
  他忍不住伸手抓住眼前的这间牢房的铁栏杆,弄得手上都是锈铁的红褐色粉末。
  「是因为她嫉妒洁儿吗?可是,她早就已经被大家公认为我的宠妾了呀?以她来说,就算不用绑架的手段,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洁儿好看的,不是吗?
  再说,她就是掳走了帕尔梅尼亚公主的嫌犯,这件事到底能隐瞒多久呢?洁儿其实是被绑架的事情很快就会被揭穿的!因为要是洁儿离开王宫却没有回帕尔梅尼亚,那谁都会起疑的不是吗?你们说她是『聪明的犯人』,但她的犯罪动机也未免太单纯了吧?要是这一切都被识破,那礼思齐伯爵可不是从政治圈中消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呀!」
  礼思齐伯爵恐怕将会被处以极刑。而欧露帕莉娜的亲族也都会遭到问罪受罚……因为路希德必须对帕尔梅尼亚证明艾兹森公国的忠诚,所以他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件事真的是欧露帕莉娜干的吗?真的是她吗?)
  路希德拚了命地在脑中回想他所熟知的欧露帕莉娜。她的声音,她的表情,还有她各方面的表现。
  确实,欧露帕莉娜身上有很多令人起疑的部分;比方说上个月在意外事故中身亡的母亲。加上这次洁儿失踪的事件,她也是最大的得利者。
  然而,这个计划实在太乱来了。因为只要调查一下,洁儿没有回帕尔梅尼亚的事情就会曝光。欧露帕莉娜若真如此小心翼翼地监视洁儿,那么她会立定这么乱来的计划吗?
  (……还是说,这起案件最后的结果就是她所想要的呢?」
  这样的想法忽然浮现在路希德的脑中。
  ——她会不会只是……假装针对洁儿,然后其实是想让礼思齐伯爵一家因为伯爵千金绑架王妃的事件而被问罪……
  (如果欧露帕莉娜憎恨的人不是洁儿,而是自己的亲人的话——)
  「——该不会……」
  路希德在骇人的想像中抬头,看到黎戴斯对着同样的疑念显露出几近确信的凝重表情。
  黎戴斯只用眼神附和了路希德的想像。
  「我跟你有同样的揣测,王兄。」
  得到黎戴斯的附和,路希德心里的疑念也变成了确切的假设。
  「那……欧露帕莉娜她——」
  「就算这件事情的真相曝光,对她来说恐怕也无所谓;甚至她很可能早就计划要将礼思齐伯爵一家拉着一起陪葬。这大概跟你拒绝她有关系。」
  「——我吗!」
  「欧露帕莉娜所希望的不过就是成为你的宠妾并为你生下王位继承人,以艾兹森王后的身分掌握权力。但这一切已经无法如愿了。我不知道王兄你跟这个女人之间到底进行过什么样的对话,不过事情应该就是如此。你拒绝了她,而她就现实上的考量就无法成为艾兹森王的宠妾了。」
  「…………」
  自己和女人之间相处的问题被黎戴斯说得这么明白,让路希德的脸庞像是着火了一样。他怎么说倒不是问题,而是他说的就是事实,才让路希德觉得害臊。
  但黎戴斯不理会路希德的反应,迳自继续开了口:
  「原来如此,这样这件事情大概都有个合理的解释了。首先,这件事的犯人就是欧露帕莉娜没错。她想成为王的宠妾,掌握权力的希望落空,进而打算将礼思齐伯爵一家拉着一起陪葬。而她的共犯应该也是对礼思齐伯爵家怀恨在心的人……还有——」
  他进一步将问题深入到路希德和欧露帕莉娜的闺房密事。
  「秘书官,有件事我想问问——就是王兄在欧露帕莉娜房里过夜的时候,有没有异样的情形发生?」
  「异样的情形?」
  黎戴斯瞟了一眼路希德,接着龇牙咧嘴地笑了。
  「我是问,王兄跟他的宠妾是不是什么事情也没做就睡了。」
  「——你!黎戴斯!你这家伙!」
  「反正你大概就是被那女人说服了,说什么就这么离开有损你作为王的形象,所以至少先在那里过一夜之类的吧。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会让你喝下媚药之类的东西迷昏你,然后藉此得到你的孩子。」
  听到黎戴斯这么说,路希德一时之间呆愣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可是……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呀……」
  「然后你就相信了?你也真够笨的了。王兄,就是因为这样,像她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才会冒出来的。而你的理性不管再怎么坚定,吃了药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就很难说了;要是她怀了身孕,你能像她说的一样,让她离开王宫回自己家里去吗?怎么想你当晚都应该离开才对。」
  「呜、呜……」
  路希德望向马修斯寻求援助,但这位秘书官却也同样摆出了一副就是这么回事的表情,让路希德完全没有台阶可下。
  接着马修斯再若无其事地出言拉了路希德一把:
  「不过黎戴斯殿下,欧露帕莉娜侧妃殿下身上不可能带着媚药的。因为要进入王寝室,就惯例上一定要先裸身检查。而侧妃殿下也检查过了……」
  「秘书官,晚上的安全戒备是由你负责的吧?你有发现房里面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国王陛下喝了侧妃殿下斟的酒,稍微交谈了几句之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虽然我就待在他们身边,但中间隔了好几层挂毯,所以国王陛下跟侧妃殿下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这点我就不知道了……」
  马修斯待在路希德身边的时候总会绷紧神经留意各种状况。如果连他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异状,那应该就是没有了。
  「……嗯……」
  黎戴斯听了仍旧显露出一副无法认同的反应。
  「我们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这个欧露帕莉娜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不觉得他被王兄你甩掉了之后,会因此而自暴自弃地做出什么疯狂之举。而她若是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对王嫂出手,这又会刺激到帕尔梅尼亚。对于她想要掌握艾兹森最高权位的野心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方法。若她纯粹只是想对礼思齐伯爵家复仇的话,实在也没必要这么急于行事……
  而且,我不觉得她跟家里的关系已经恶化到,需要让她把整个家族拖垮的地步。」
  身为礼思齐伯爵家千金的欧露帕莉娜,竟要毁掉自己的家族……这点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都是非常诡异的事。毕竟若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她必须让自己置身险境。虽然她被路希德甩了,但若说她掳走王妃是为了泄愤,这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
  「欧露帕莉娜身为贵族,怎么会知道密探们是怎么使唤乌鸦的呢?如果是她的共犯告诉她的,那她又怎么得到一个如此精通这方面知识的人的帮助呢?
  搞不懂……这件事情背后一定还有某个人在操弄。而且欧露帕莉娜这么做,一定有其他动机——」
  就在黎戴斯再一次陷入沉思的时候——
  「动机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
  路希德忽然在焦虑中大叫了一声。
  「王兄……?」
  「陛下?」
  「那个女人的事根本就无关紧要……!」
  此时路希德已经顾不得将自己内心的焦虑完全释放出来,双手紧紧地抓住眼前的铁栏杆。
  「我才不管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想知道那家伙——我只想知道洁儿的下落!洁儿没有离开帕鲁耶姆吧!那么她人还在王都一带吗!
  如果一切就如你的推测,欧露帕莉娜就是掳走洁儿的犯人,那她应该没把这件事告诉礼思齐伯爵才对!因为不论我的元配成了她多大的阻碍,掳走一国的王妃这种行径也未免太危险了,礼思齐伯爵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么一来,她就不可能使用礼思齐伯爵名下的房产作为藏身之处。
  要完美地将一个人藏匿起来并不容易。若要说适合监禁人质,声音又不会传出去的地方大概就是地下室。不过设有地下室的房子并没有这么多……」
  路希德一边说,一边在脑中整理。
  「如果欧露帕莉娜要瞒着礼思齐伯爵做这件事,那么她一定需要一个关系比较远的共犯。这个人非常熟悉世界的黑暗面,又有一定程度的资产。因为马修斯的怀表锁链是金质的,一般市井小民没办法这么简单就拿出这种东西。而且若是用买的,那又会留下线索。
  要能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准备这些东西,又在王宫内拥有备有地下室的建筑。这个人有协助欧露帕莉娜的动机,亦对礼思齐伯爵家,对礼思齐伯爵夫人怀有恨意;或是可以满不在乎地杀死礼思齐伯爵夫人……拥有这些特质的人就是欧露帕莉娜的共犯。而——洁儿现在就在这个人的家里面!」
  他的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彷佛随时都会从身体里迸出来。他想早一刻找到洁儿。非得尽快找到她不可。至于犯人是谁,这个犯人动机又是什么,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洁儿的状况非常危险。这样的话——
  「我要去救她!她人一定就在王都这一带。而且是欧露帕莉娜可以轻易联络到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他回头仰望马修斯。而马修斯则一脸疑惑地低头看着路希德。「只有一个?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为什么?因为刚刚黎戴斯说,欧露帕莉娜对洁儿的密探怀有戒心,那么她跟她的共犯联络时应该不会假手他人,不是吗!」
  「……啊!」
  黎戴斯轻轻地唤了一声,彷佛这才察觉路希德想说什么。
  「对、呀……就是那里!王兄!地点很近!就在……」
  路希德点点头。
  「对!我也是这么想!那家伙现在应该就在欧露帕莉娜的行动范围之内。我们原以为她离开了王都,但其实她人就近在我们身边。在王都之内……不对,还要更靠近!」
  路希德像阵风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穿过马修斯的身侧。
  「陛下!」
  「快点!马修斯!我们要尽快找出欧露帕莉娜的居处!你还不知道吗?那家伙就被监禁在欧露帕莉娜即使每天去都不会被怀疑的地方!那里就有地下室!常驻在那个地方的人有地位,也有充裕的金钱,更可以堂堂正正地与欧露帕莉娜碰面!你去调查一下,那个人肯定跟礼思齐伯爵家有所牵连才对!洁儿就近在我们身边!我要去救她!」
  路希德甚至连烛台都忘了拿,迈开脚步便以飞快的速度冲上这间地下室的台阶。他像是身体受到心灵牵动,拉着他的双脚不断地向前跨出去。
  (欧露帕莉娜的共犯是圣职者!)
  他如此深信着。这就像是野生动物敏锐的第六感,或是鼻头碰触过一次的气味,深植于他的内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知道也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救出洁儿,设法帮她脱离险境!若是不这么做,他那一颗坐立难安的心就无法回到自己身上——他不能没有那一双宛如水井深处一般冷澈,却始终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人在王都之内!在我们不能出手的地方!而且有地下室!
  ——那十之八九是王宫内的教堂!绝对不会错!)
  路希德冲出充满闷湿空气的地下室,没等马修斯追上来就一个人冲向教堂。
  (洁儿!)
  他浑然忘我地甚至连自己下意识唤出了洁儿的名字都没有察觉。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洁儿的身分泄漏给爱慕她的黎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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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也真亏你想得到要利用教堂来来作为囚禁我的场所。」
  洁儿颇为刻意地转动了自己的视线环顾四周。即便她这么做,在昏暗的空间中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一间没有通风窗口的地下室,而所罗门手上的烛台又是唯一的照明;就连彼此在说话的时候是否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都无法确定。
  然而,在该演戏的时候洁儿并没有怠慢。
  她必须尽可能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洁儿在离开王宫的时候以备万一地留有某个线索,只要有谁看到那个线索绝对会为了洁儿失踪而起疑。
  「这么说,你每天都会假装成虔诚的教徒,在一定的时间出入教堂罗?」
  「我没有装喔。我是真的非常虔诚的。」
  「是呀,但只限于对你自己相信的神灵。」
  当洁儿这句话一出口,始终没有因为洁儿说的话动摇的冒牌欧露帕莉娜,一张脸忽然抽了一下。
  洁儿没有放过她这样的反应。
  (她动摇了?为什么?……是对『神』这句话吗?为什么?)
  「教堂有地下室,要囚禁一个人,这里再适合不过了。现在路希德肯定是脸色大变地一心以为我去了帕尔梅尼亚,朝南方搜索吧。而这也是你所信仰的神下达的指示吗?」
  「……你在说什么?」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笑了。即便那是带有某种嘲弄意味的笑容,此时的她看来依旧惹人怜爱。
  「再说,你说你知道我真正的名字,这也很奇怪。我就是欧露帕莉娜呀。从没有人说我是假冒的;不论是父亲大人还是哥哥都没有。」
  「不过正牌欧露帕莉娜的母亲却看穿了。」
  洁儿双眼紧盯着那个冒牌货——正打算陷害她的女孩。
  这个冒牌货这时没有说话,但表情也没有改变。然而,洁儿却也证实了杀死伯爵夫人的凶手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她在后悔。后悔杀了伯爵夫人。
  (为什么……?)
  洁儿有些疑惑。她身为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理应不会对下手杀死伯爵夫人感到痛心。因为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察觉到你不是欧露帕莉娜的人,只有礼思齐伯爵夫人。只有她察觉到你不是她的女儿,因此你杀了她。你拜托站在你身边的欧露帕莉娜的哥哥杀死她。对路希德下药的人也是他。」
  洁儿以被人囚禁的身分,反过来对囚禁她的女孩提出指控。在这般违和感之中,洁儿仍继续开口: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成为路希德的侧妃,并为他生下继承人。但这如果是你的目的,其实你根本不用这么急着处理之前的那些问题。
  所以,你一定另有目的。第一、你想成为艾兹森公国的王后,并掌握权力。第二——你想对礼思齐伯爵家复仇。」
  「可以停止你的妄想了吧?反正不管说什么你都没办法证明。」
  「不,我可以。」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说话声中似乎带有那么一点想要蒙混的意图。但洁儿仍继续将她戳破。
  「你拉拢了路希德,让你真的坐上了王侧妃的宝座。但你不知道能不能为路希德生下继承人;先替他生下儿子的有可能是我。再者,你也不见得能生出儿子。所以要掌握国家大权,你必须另外设一道保险——掌握路希德的把柄。」
  洁儿在此稍微提高了音量。
  「所以你让路希德喝了某种药物;既不是酒,也不是媚药,更不是毒药或能让你怀孕的药物。因为你若是带着这种药在身上,在进路希德的寝室之前就会被嘉亚泰葛丝发现。
  我一直都没想到——就是贵妇们也会带在身上的药。如果被发现了,也不会遭到怀疑。虽然带有毒性,但算不上是『毒药』。这种药现在在侍女之间非常流行……
  ——要是早一点想起来就不会被抓了……洁儿觉得非常后悔。
  她知道那是什么。莉莉卡告诉过她的。除此之外不做他想。那是最近侍女之间非常流行的,异于颠茄的一种眼药。可以让瞳孔放大,变得迷人——
  「……※东莨菪。」(编注:东莨菪Scopolia japonica,一种茄科植物。)
  洁儿定睛直视着眼前的两个人。
  「药量少的话,可以带来像是颠茄一样的效果,让瞳孔放大。但侍女们把这种药带在身上并非为了这个目的——
  而是为了减轻月事带来的腹痛……」
  东茛菪,街坊药店卖的都是用水稀释过好几倍的,而内宫侍女们需要这种药,主要是因为她们几乎都是站着工作。
  健康的女人每个月都必须经历的痛楚,对一年只来一、两次的洁儿来说实在没什么实感。但这种疼痛若是持续一个星期,将近四分之一个月,其实是相当难受的。
  然而,不论多么疼痛,鲜少有女性能毫无顾忌地将这种每个月必经的折磨挂在嘴边。
  为了防范毒药暗杀,宫中基本上是禁止携带药品的。侍女们需要的话必须跟她们的总管申请,然后在管理药品的架子前面饮尽。这样的规定让她们不是每次月事都能仰赖药物,但若是痛起来却又难以忍受。
  因此,她们开始私下流传抑制月事疼痛的方法。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在内宫侍女们之间口耳相传着,随之传入了莉莉卡的耳中。她的朋友是这么告诉她的:如果携带的不是内服药,而是眼药的话,就算被抓到了也不至于被鞭打或被赶出王宫。
  接着让侍女们更觉得安心的是,每个侍女身上都有带这种药。而要是这种方式在宫廷里面被查禁,大家都会很麻烦,所以也没有人会说出去;就算看到有人带着,大家也都装作没有看到……
  身上带着这种药是让每个侍女都难以启齿的事,却又每个人都需要。这点共同的利害关系在内宫侍女之间产生一种乘在同一艘船上的同伴意识。
  而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就是利用这点。
  她堂而皇之地携带稀释过的东莨菪药水。这点让她就算接受侍女的身体检查也可以将药水带进王寝室。
  「你用烛火将药水的水分蒸乾,并掺入陛下喝的酒杯之中。调和了蜂蜜酒,东莨菪的味道就不会被人察觉。」
  「这不合逻辑呀。」
  自始至终默默地听着洁儿说话的冒牌欧露帕莉娜这时忽然插嘴: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为什么路希德陛下现在还活着呢?如果我对陛下使用了东莨菪,陛下早就驾崩了。」
  「对,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杀死路希德的话。」
  在洁儿的应声之中,欧露帕莉娜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如你所说,如果你有那个意图,你随时都可以对路希德下药。但你却没这么做。因为你的目的不是要取路希德的性命。」
  「那你说我到底想干什么?」
  「情报。」
  啪嚏一声,烛火烧融的蜡液滴落到了地面的石砖上。
  洁儿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意图抛去手臂沉甸甸的疲惫感。
  「若是喝了东莨菪药水,人会陷入昏沉沉的酩酊状态,丧失原有的判断力。这么一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会无法判断,轻易地就可以套出想要的情报——而你,想要的就是路希德口中的情报;从国家机密、军事机密到我国跟他国之间的盟约,还有国家未来的计划跟对帕尔梅尼亚王国的政策等等。
  你想要的就是路希德口中的情报,所以不能杀死他。」
  这理应是在洁儿知道路希德被下了药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预期到的事——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是某个国家派来的间谍。成为路希德的侧妃,随侍在路希德身边,并窃取他口中的情报透露给她的上司。
  然而,路希德自始至终都排拒着与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发生亲密关系。束手无策的她被迫另外思考其他手段,以更蛮横的方式制造既成事实。毕竟若非使出更强硬的手段,她便无法达成其上司的要求。
  (因为之前那件事,让我满脑子都在防范路希德遭人行刺的可能,完全忽略了眼前这个问题。这是我的失误。)
  洁儿之前调查欧露帕莉娜的时候,因她典型的贵族千金教养而感到安心。这个女孩以梦幻的眼眸望着路希德的真挚目光让洁儿对她松懈戒备,完全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比她更善于使用毒药,甚至使用毒药潜入路希德的寝室刺探艾兹森王口中的机密。
  (没想到连她那真切的眼神都是演技……难道她身上那一股打从心底希望路希德回过头来看着她的气息,全都只是装出来的?)
  若真是如此,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一切的表现确实巧妙地骗过了洁儿。而这么一来,洁儿就更肯定她一定在哪里接受过这些特殊训练了。
  「呵呵、呵呵呵……」
  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藉口了,在洁儿面前掀开了自己的假面具。
  「对,就是如此。」
  她的声音让洁儿的身子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颤。
  摘下面具的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教人害怕。
  「不过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了喔——洁菈萝娣·格朗恩。」
  她以清晰的咬字方式唤出了洁儿的全名。
  「洁儿呀,你不是真正的帕尔梅尼亚公主,这件事我就是从陛下那里听来的喔。就跟你猜想的一样,东莨菪药水非常有用呢。」
  在冷冰冰的表情之后,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接着嗤嗤地露出了稚子般的笑容。那种厚脸皮小男生恶作剧被抓到之后,却一点歉意也没有的笑容。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唉呀呀,不过现在已经是了。」
  那一双浑圆的天蓝色眼眸咕噜地转了一圈。那眼神像极了某种饥饿的爬虫类。
  (就是这种眼神!)
  这是她身上唯一让洁儿感到异样的特质。
  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渴望得到他人所拥有的一切的强烈欲望。
  ——想要,想要,想要……这眼神好比沙漠中的旅人,干涸的心灵永远无法满足——渴望满足,渴望被满足……
  这种强烈的欲望,似乎是驱动她所有行为意志的原动力。
  (这人到底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洁儿对此怀抱着疑问。而也正是这点让她深信,这人绝非欧露帕莉娜本人。这种眼神不是得天独厚的贵族家千金小姐该有的眼神。
  (不过她身上令人费解的还不只这些……她到底是什么人?)
  洁儿定睛直视着她,甚至不愿放过她伸手拨弄头发时每一根指尖的动作。
  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这点绝对不会错。眼前的欧露帕莉娜已经被某个跟她长相神似的人取代了。
  然而,这个假冒的女孩却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如出一辙。相似的程度似乎就连礼思齐伯爵都没有发现。察觉到这位伯爵家千金被人取代的只有已经被杀的伯爵夫人而已。
  ……这么一来,唯一的可能是,她其实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女。果真如此,和她立场相同的所罗门为何愿意协助她,这点也就说得通了。
  「你们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吧?」
  洁儿毫不保留地说出了心里的怀疑。
  「所以当你们杀死伯爵夫人的时候,心里才没有任何犹豫。因为她不是你们的母亲。而这也可以说明你们的长相为何如此相似。」
  此时,洁儿还明白了一件事——欧露帕莉娜是个优秀的间谍,这代表路希德又面临了新的强敌。
  有人正在警戒路希德和艾兹森公国崛起。而且还派人假扮成艾兹森公国的贵族家千金,使其成为艾兹森王的侧妃,混入王宫刺探国家机密。
  (这人到底是谁……)
  要培育一个人拥有足够的知识,并能完美胜任间谍的工作,这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事。而对方竟特地培育了一国贵族的私生女,让她取代贵族家的千金成为间谍,这样的手法更是非比寻常……
  事件背后一定存在着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而支使欧露帕莉娜的人就属于这个组织。好比一个大国的野心,需要艾兹森公国的机密资料,想抓住这个国家的把柄。
  但这个冒牌货却对洁儿的推论嗤之以鼻。
  「唉呀?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呀?你以为我们是父亲大人的私生子吗?所以我们这两个不被眷顾的人才会同情彼此,相互结盟……真是愚蠢。真有人会因为这么肤浅的理由而如此大费周章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错的离谱。我不是父亲大人的私生子。」
  她回话的同时,脸上的表情彷佛自尊受了伤。
  「我跟欧露帕莉娜长得像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的推论没有一样是对的,大错特错!对了,你刚刚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对。」
  「不过你不可能证明我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接着以一副下达判决的权力者一般的语气开了口:
  「你没有证据。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查查礼思齐伯爵有没有我这么一个私生女。而你的密探一定会说没有这样的人吧。」
  洁儿只能在心里暗自点头。
  吉奇·巴隆之前说过,礼思齐伯爵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而就连吉奇也没办法查出成为养子之后所罗门的行迹。这大概是因为他的养父母害怕被人说闲话,因而隐瞒了他受洗成为圣职者的事实。
  而这个冒牌货的年纪跟欧露帕莉娜一样,代表她的母亲与礼思齐伯爵发生关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要追溯其中的证据并不容易。
  而且,这个冒牌货非常厉害。想必她在取代欧露帕莉娜之前一定以此为目的接受过完整的训练。很难想像她会留下足以证明她是冒牌货的把柄。
  「要定我的罪就要有证据。就算你那一颗聪明的脑袋察觉到了什么也无法得到具体的结果。就算你四处张扬我是假冒的,终究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而已。就连父亲大人也不曾怀疑我——再说……」
  她缓缓举起右手,张开来贴到自己的胸口上。
  「你这个冒牌王妃说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这时候,洁儿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她看见冒牌欧露帕莉娜的手指探进了胸前的深沟之中。
  她在掏东西——不一会儿,那只手拈出了一只小瓶子。
  (——那是!)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
  洁儿咬紧了牙根。她知道接下来这个冒牌货要对她做什么。
  对方看到她此时的反应,忍不住发出了夸耀胜利的笑声。
  「啊哈哈,你这样子应该已经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了吧!」
  她在洁儿面前,以非常刻意的动作用手指扭开瓶盖。
  那是装着眼药水的玻璃瓶,是莉莉卡以为自己弄丢了的,稀释过的东茛菪药水。她之所以没说那是『止痛剂』,是因为她在月事来的时候没有遇到需要藉助药物压抑的疼痛。
  「我有好多事情想问你呢。不过就算我问了,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的吧?」
  「……能说的我都会说。」
  「不,不用了。用这东西让你说比较快。而且对你来说也比较轻松呢,不是吗?」
  轻松——这个词汇让洁儿一阵不寒而栗。
  这个冒牌欧露帕莉娜的意思是,反正最后她都会用浓缩过的东莨菪药水让洁儿喝下,在没有痛楚的情况下死去……
  「其实想想,还满不可思议呢。国王陛下明明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了,但似乎却还是很重视你呢。结果你们竟然还是没有发生关系,始终维持着表面上的夫妇关系……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她说话的同时瞄了所罗门一眼。接着他便以非常熟稔的动作提起了洁儿的下颚,让洁儿忍不住扭了一下。但其实就算她想抵抗也办不到。因为她的双手已经牢牢被安上了枷锁。
  (——呜:)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掐着瓶子朝洁儿一步步走过来。
  「我问过国王陛下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陛下似乎也不知道。但我非常有兴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代替帕尔梅尼亚王国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嫁过来艾兹森公国。」
  「你竟然只是因为兴趣……!」
  洁儿被所罗门掐着下颚,勉强使力别过了头。
  「那个女人——梅莉露萝丝从我的手中夺走了我的家人!让我代替她嫁过来艾兹森公国!都是她!我跟你才不一样——」
  「嗯,所以呀,接下来的故事就等你意识朦胧的时候再说吧。」
  所罗门用他那如铁块一般坚硬的手指硬是将洁儿的头又提了起来,并且撑开了她的嘴巴。洁儿拚了命地想要抵抗,但被掐住鼻子之后,她无法呼吸,只能将嘴巴微微张开。而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却抓准了她的动作,硬是将瓶口塞进了她的口中,让她一阵恐慌。
  (谁会喝呀!)
  然而,接着她的下颚被所罗门的指尖扣住,根本无法把药水吐出来。而她想试着用舌头制止药水往喉咙深处流动,却在下一刻因为一只指头伸进来让她无法如愿。
  「咳咳——呜……思……」
  被舌头挡住的液体这下子全往喉咙里面流进去了。而洁儿已经没有任何手段制止药水吞进身体里面。
  (好热……)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白茫茫一片……这是因为药水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眼泪?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她觉得很难过,很落寞。整个人轻飘飘地好像站在云端之上。遍布全身的明明是如此轻盈的感受,但眼泪却不断自眼眶内涌出。
  (我不要死在这种地方……能不能有谁来找我?发现我人在这里呢……拜托,来找我。我不要一个人……救救我……)
  洁儿忍不住放声大叫:
  「——不要!」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41 编辑


  出了地窖的路希德赶紧对马修斯下达了指示,要他以方才跟黎戴斯会面时取得的情报马上开始着手调查。
  「马修斯,你再去调查一次,看看欧露帕莉娜的亲戚中有没有人担任圣职!还有,有没有人在寻找跟你的怀表一模一样的锁链!」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离开这座包含囚禁黎戴斯的地窖的左翼宫。
  马修斯紧跟在他的身后开口答应:
  「遵命——但陛下您要去哪里呢?」
  「还用问吗!当然是教堂了!」
  「陛下!」
  马修斯听了赶紧冲上前来,挡住了凭藉着一股冲动不断前进的路希德,让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向个性温和的马修斯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表现。
  「陛下,您可能不记得了。不过安卡里恩星教会在我们艾兹森公国属于治外法权,不受我国的法律约束,而星教会的教堂当然适用这种规定。若是陛下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擅闯,不只会被教廷的人追究责任,更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路希德咋舌的同时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马修斯说的没错。这点路希德也知道。
  现在光是对卡牌工会徵收新税的这个政策,跟教廷在关系上就已经出现对立的情况了。而这时候若是路希德随便踏入教廷的领地,等于是让对方有机会找他麻烦。
  但路希德摇摇头说:「我知道这会惹麻烦上身!马修斯!但我才不管你的劝诫呢!」
  他受到内心激荡的情绪驱使,身上的毛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陛下……」
  「教廷又怎么样?他们不过就是擅自闯进人家家里面,划一块地出来主张那是他们的领地!如果他们没做什么亏心事,那就把门打开不就好了!如果不从,那就是谋反的证据!」
  「可是国王陛下!您并非他们的主人呀!」
  就在路希德的脚正要迈出去的同时,马修斯拉住了他的袖子,将他制止。
  「马修斯!」
  「恕臣失礼了,可是,请陛下冷静想想!日前雅薇赛娜殿下的事,星教会之所以愿意接纳我们的理由,那是因为星教会内部存在一派势力,意图将罗凯那巴德枢机主教拉下马呀!但这次情况可不一样!他们内部已经团结起来对抗我们艾兹森公国了!要是陛下现在正面跟他们冲突,那就完全顺了帕尔梅尼亚王国的意了呀!」
  「可是——」
  以路希德的个性,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人能说服得了他。不过马修斯不一样。他原本是星教会的人。路希德知道,如果连他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伊力卡的教廷那边会派神兵过来呀!陛下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吗?您知道最期待看到这个情况出现的到底是哪个国家了吗!」
  「神兵——」
  这个在各方面都象征着危险二字的词汇,让路希德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以伊力卡作为根据地的安卡里恩星教会拥有自己的兵力。其中以法米玛司为名的教廷骑士团更是全世界最强的军队,令人闻风丧胆。这支骑士团得以在神灵的名下进行杀戮。而死在他们剑下的亡魂,不论生前地位多么崇高都不允许任何吊祭行为。
  而法王亲卫队——『神兵』就是由这支最强的骑士团特别遴选出来的。他们拥有独立的司法权和杀戮许可。其权限与法王相当,甚至可以对一国国王进行审判。
  而这次洁儿被绑的事件,犯人——欧露帕莉娜恐怕也都算计好了,就算路希德等人的注意力没有被诱饵骗到南方,察觉到洁儿被关在何处,他们也不敢踏进教堂一步……不对,不是大概,而是一定如此。
  路希德不去营救洁儿,那么这位艾兹森王将失去他的妃子。
  但如果路希德去救她,安卡里恩星教会就会派遗神兵,将路希德以背叛神明的行径问罪。
  当然,这件事一定就是期望看到艾兹森公国陷入混乱的大国在背后操弄——帕尔梅尼亚、艾兹森公国的宿敌·奥兹马尼亚,再不然就是与艾兹森公国同样想脱离帕尔梅尼亚独立的辛瑞吉亚……
  不论幕后黑手是哪一方,路希德肯定会受到重创。
  欧露帕莉娜,这位五城市领主礼思齐伯爵的千金……若是她的父亲在背地里跟帕尔梅尼亚王国,或是其他意图陷害艾兹森公国的某个国家结盟,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恶……是那个女人——一切全都是欧露帕莉娜策画的吗?因为我的妻子洁儿碍到她了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女人竟有这么黑暗的一面!」
  路希德懊悔地咬着牙。欧露帕莉娜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但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她怀有这样的企图。
  在此之前,路希德有相当程度的自信可以看穿一个人的本质,因为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错一个人。就好像一种野生动物的直觉,连马修斯都带着赞赏的意味告诉路希德说:你与其去动那些有的没有的歪脑筋,不如好好依赖你的直觉。
  然而,这次他的直觉却没有产生作用。
  路希德一直相信欧露帕莉娜那双真挚的眼神,和她口中没有任何心机的谈吐。但没想到就连这些都是她的演技。
  (我怎么这么没有看人的能力!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我竟然被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洁儿就要被杀了!难道你要我坐视不管吗!」
  他知道自己正在迁怒,但却无法压抑心里激荡的情绪……就在这时候——
  「不,您应该去——您现在应该要往教堂去!」
  一个不属于路希德和马修斯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在走廊中回荡。
  (——是谁!)
  那是路希德想都没想到的声音,让他整个人僵住了。马修斯抓着路希德袖子的手也在惊慌中抽了回来。
  「——是……杰西德!」
  「春将军卿!」
  他们同时定睛直视着忽然从廊柱背后站出来的高个男子。
  「国王陛下,请恕臣无礼。但陛下您现在应该是分秒必争的情况。」
  声音的主人出人意料,竟是春将军杰西德,哈罗。他继承了春狼族族长,现在担任艾兹森公国其中一支龙骑士团的团长。他也是在众多北方部族出身的士兵中,备受路希德爱护的武将。
  他将头发竖起来,在偏高的位置扎成一头马尾。他有着诚恳的眼神;红色的眼眸和一头黑发,和路希德出自同一个部族。
  「杰西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微臣找到王妃殿下的所在之处,特此前来向国王陛下报告。」
  路希德反射性地和马修斯彼此对看了一眼。关于洁儿失踪的消息理应下了缄口令,但为什么杰西德会知道,又抢先一步找到了洁儿被囚禁的地方呢……
  「昨天深夜,西城门的第十六哨所有人看见两名圣职者带着一件很大的长型行李出去。他们说那是下周的礼拜要用的衣服,但卫兵觉得那个时间点实在非常诡异。」
  「长型的……是那个吗!」
  「……请国王陛下参阅这张地图。这是曾经出入过教堂的人,凭记忆画下来的。」
  杰西德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摊开来交给路希德。他很快地浏览过地图上注记的内容。那间教堂比起想像中来得大;除了举行礼拜的大厅之外,还有告解室跟圣职者以外不能进去的厅堂。虽然每个教堂应该都一样,但内部结构却只有能够进出那些地方的人才知道长什么样子。
  路希德用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点了一下。
  「就是这里!这里有地下室!」
  「那是牢房。星教会会接受罪人的告解,所以每间教堂都有这个设施。」
  马修斯从旁补上了一句。
  「不过陛下,就算王妃殿下人在这里,牢房外肯定也会有人看守才对。我们不可能潜入这个地下牢房呀。」
  「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就好了。」
  杰西德厚脸皮的声音让路希德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是进去的话……」
  「进去的话我们会被安上忤逆神的罪名吗……?那是哪里来的『神』呢?」
  杰西德露出浅浅的笑容——那是意有所指的笑容。路希德听懂了,杰西德有他的计划,而他就是要将这个人情高价卖给路希德而来的。
  包含杰西德在内的北方部族,因为在路希德的祖父·诺里昂王统二父兹森公国的时候没有出兵协助,在建国之后论功赐爵时远远被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再这么下去,这些北方部族跟那些富有的都市贵族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他们想先在艾兹森公国内弄到爵位,再来是靠近国都的领地。最好是能赚钱的领地。
  为此,像杰西德这些北方部族出身的豪杰都想立功。他们提供年轻的士兵为路希德效力,并且将族长的继承人都送到了国都。但问题是,目前就战功来说,四支龙骑士团几乎是不分轩轾。而杰西德为了要与其他北方部族拉开差距,因而想尽办法要卖路希德人情。他希望藉由与主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换得王心腹的位置。
  (这家伙竟为了这个目的而监视我们吗?)
  在此之前,路希德始终都只把杰西德当成军人,现在却忽然对他产生了戒心。然而,杰西德的野心并未让他觉得不快。至少比起南方贵族什么也没做,却老是想要主张自己的权力来得好多了。
  「好,我就买下你的计划吧——说!」
  「国王陛下!」
  面对马修斯出声制止,路希德瞟了他一眼。
  「不是你说我没有太多伙伴的吗,马修斯?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想要多一点自己的人马。要是我不能随意行动,那就非需要灵活的左右手不可。」
  说完,他将目光移回杰西德身上。
  杰西德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国王陛下,您知道草原上的马跑得很快。而国王陛下跟微臣原本又是出自同一个部族,草原上的神永远都是依附在风中的。不会依附在那种教堂里面。」
  杰西德意有所指的说话方式让马修斯觉得有些不快。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所以路希德便再次迈开脚步,朝教堂方向移动——这次不是用走的,而是用跑的。杰西德的策略就边跑边说。
  「国王陛下!请等一等!」
  「你要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了,马修斯!」
  「可是——」
  「你听好!我出生的草原既没有高大的树木也没有高山岩壁,只有蓝天和大地。这就是草原民族的一切,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所以不论对手是谁,我既不会逃也不会躲!就算对手是神也一样!」
  路希德果断而痛快地吐出了心里的话:
  「我不怕被人讥笑愚蠢,因为这就是我!这样的行事风格,以后也不会改变!」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迷惘,没有担心被问罪的恐惧。所有思绪在他脸上凝聚成一股纯粹的信念——想要把洁儿带回来的信念。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他要取回他所拥有的——一直到昨天为止都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切日常景象,路希德要让这一切明天也重复出现。
  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我绝对要拿回我的一切!)
  这声宣言彷佛饥饿的野兽在面对猎物时的咆哮,在路希德的胸中回荡着。
  「杰西德!如果你敢用手中的剑劈向教廷的那些圣职者,你就跟我来吧!」
  「遵命!」
  路希德不自觉地握紧了腰上的配剑,向前奔驰的脚步绝不会再因为任何人出声制止而停下来。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43 编辑


  ——是谁?谁站在欧露帕莉娜的身后?
  洁儿像是要甩开笼罩在意识中的浓浓白雾似地,不断将其它不相干的事物摆进她的思考之中。
  她不想任凭对方摆布。要是再继续让药效沁入脑中,一定会造成难以收拾的结果……
  (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而且对礼思齐伯爵家怀有深重的恨意……在她的背后有人(恐怕是一群专门培育间谍的组织)在幕后操控、支使,并配合她成为路希德的宠妾。
  她身上应该流有礼思齐伯爵家的血脉,所以才会和欧露帕莉娜如此神似。而她也找上了立场和她一致的所罗门,请他协助自己的计划!)
  洁儿拚了命地凝聚自己的思绪,否则接下来就会有人伸手探进她的意识之中。对方会撬开她的脑袋,取走所有他们想要的情报。
  对方什么都想要。好比一个贪心的小偷。
  (快点!继续思考呀!
  对了——她使用东莨菪药水,想从路希德口中间出所有她想知道的国家机密。但因为我开始针对她有所动作,所以她想除掉我……她想将这一切伪装成我因为丈夫被其他女人夺走,心灰意冷而想从他们面前消失,却在途中发生意外而丧命……
  这很自然,每一个环节都有合理的解释。但好像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洁儿不断地眨着眼睛。每当她阖上眼睑,幻觉似乎就会闯入她的脑中。
  (这样的推论真的合理吗?就算这个冒牌货是欧露帕莉娜的亲戚,但容貌上真有可能如此相像吗?
  而她是否真的依照组织的命令行事?这个部分似乎也不太对……那双眼睛,是带有某种目的的眼睛。而且不是想对礼思齐伯爵家复仇的,这么肤浅的想法……)
  「呜、呜呜……呃啊……」
  洁儿发出了呻吟。要和无法用眼睛抓住实体的事物对抗并非容易的事;若是这东西又已经钻进自己的体内,那就更难对付了。而东莨菪就是如此强力的药物。
  东莨菪这种天然植物的毒性和未成熟的罂粟果实一样,会造成食用者出现幻觉;若是有人刻意引导,便能使中毒者掀开心里最羞愧、最后悔的记忆,掏心掏肺地全部吐露出来。
  跟罂粟不同的是,东莨菪带来的幻觉是以某种冲动的形式表现;食用东莨菪的人不但会出现情绪上的失控,口中还会吐出粗暴的言词,加上剧烈的肢体活动,意图破坏地用自己的身体冲撞身边的事物。在这样的情况下,误食东莨菪的人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
  「洁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有人在搔弄着洁儿的意识。
  「呜、啊……啊啊……」
  「差不多该开始觉得舒畅了吧?不要紧的,你可以就这样让自己徜徉在愉快的感受中。」
  「呵……」
  喉咙中吐出的声音让洁儿觉得心痒——呵呵……她的口中持续发出笑声,即便她在意识中拒绝做出这样的反应,但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觉得心痒。
  她觉得舒畅。
  忽然有股冲动让她想将一切事物破坏殆尽。
  这种感受跟酒后的酪酊不同,彷佛是脑中被灌入了蜂蜜一般,非常奇妙。
  「告诉我你的身世吧——洁儿,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这声问话在洁儿的意识中呈现金黄色,非常漂亮。她想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于是开口和声音的主人对话。
  「我……不知道。」
  「真的吗?」
  「真的,不知道……」
  洁儿吐出的声音中带有遗憾的感受,听在自己的耳中却彷佛自隔壁房间传过来的一样。
  「那你是谁?父母亲又是什么人?」
  「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在代表『死亡』的词汇脱口而出的瞬间,浑圆的泪珠也自眼眶中滑落。
  「妈妈……卡露莲死了。丢下我跟琪琪、赫丝死了……她是被人杀死的——被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指……?」
  「基摩·帕帕拉奇。」
  洁儿的声音忽然变得消沉,进而沉默。
  「……这样啊。他为什么要杀死你的母亲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妈妈妨碍到他了吧。妈妈好像是拜托拥有权势的客人保护我们逃走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是那个叫做基摩·帕帕拉奇的人安排让你成为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替身的吗?」
  「对。」
  洁儿知道自己正在点头。
  (——够了!)
  她的意识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此时被驱逐到意识角落,正在苟延残喘的自己拚了命地想要压抑不让自己继续开口说话。
  ——不能说!不能再继续开口了!不可以再透露更多情报让她知道!
  然而,东莨菪药水却流入她身体各处,牵起了无形的丝线,将她当成了人偶一般操弄着。
  「为什么……你的长相会跟帕尔梅尼亚公主如此相似呢?这是偶然吗?」
  「不知道。」
  「你进了王宫之后怎么样了?」
  「在王宫里,由内宫侍女的负责人·婕菈内宫书记教我作为一个贵妇该有的言行举止。不过因为她是梅莉露萝丝的奶妈,非常不喜欢我,对我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
  「很过分的事?」
  「……比方说打我之类的……她会对我吐口水,要我吃饭不能用手,让我吃生肉……将我恶整得奄奄一息才放过我……」
  洁儿一边说,一边眼眶泛泪。一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
  ——为什么呢?平时就算觉得难过,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呀……
  「喔……那你其他的家人呢?也都被杀了吗?」
  「没有……她们大概都平安无事。赫丝出去旅行了,靠着比赛奖金过活……佩拉阿姨因为我们变得身无分文了。」
  「佩拉?那是谁?」
  「娼馆的老板娘。是我们的第二个妈妈。」
  「你没有其他姊妹了吗?」
  「琪琪被男人给卖了。她长得就好像玫瑰一样漂亮,所以有男人看上她,想把她卖掉……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琪琪、赫丝……!)
  洁儿一直认为这都是她造成的,眼眶中的泪水不断地涌出。因为她的容貌和梅莉露萝丝公主太过神似,让她被基摩·帕帕拉奇盯上,硬带进了王宫。
  ……这张脸——这张洋娃娃般漂亮肤浅的苍白脸庞……洁儿对自己这张脸恨之入骨。要是她没有这样的五官,没有这样的发色,那她的妈妈卡露莲就不会死了;帕帕拉奇不会看上她,也不会害得佩拉的娼馆被迫关门。
  ——更重要的是,比起什么都来得重要的家人不会因此而遭受残酷的命运捉弄,终至分崩离析的结果!
  这时候,笼罩在洁儿意识中的,宛如棉絮般的霭霭白雾忽然传来了一声疑惑。
  「……洁儿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这声问话让洁儿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咦?)
  「……不知道。」
  但她连惊讶的时间也没有。喝了药而变得听话的她,非常乖巧地马上回了话。
  「那你在此之前一直都跟母亲住在一起吗?姊妹们呢?都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吗?」
  「不是。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琪琪跟赫丝也都是差不多那时候被带回来的。我们每个人的父亲都不一样。所以大家原本都不是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也是。」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罗?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你只是忘记了?」
  如果洁儿还能维持清晰的意识,她马上就会察觉这是一个引诱式的质问。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这样的判断力了。她只能任由对方的引导而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照实吐露出来。
  「不知道。」
  洁儿说话的同时,已经完全忘掉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就站在她的面前。过去的记忆逐渐复苏,和她的意识参杂在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最早的记忆,就是跟格列凡在一起的时候。」
  「……格列凡?」
  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询问语气的欧露帕莉娜,这时候声音忽然拉高了起来。好比她要的食物终于端出来了似的。
  「这人是谁?」
  「很重要的人。」
  洁儿马上回了话。而回话的竟是一个连她都不认得的自己。
  「是你的父亲吗?」
  「不知道。」
  「这人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都在……旅行。因为格列凡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
  「不知道。格列凡什么都不会对我说。」
  「为什么!」
  面对欧露帕莉娜不死心的追问,洁儿终于忍不住变得激动。
  「我不知道嘛!」
  当她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像个孩子一样哭喊出来。
  格列凡……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他的名字来自传说中,拥有狮子的身体和鸟的羽翼的怪物。米尔德瑞可这个词汇的意涵是『没有干涸的井』,是随处可见的姓氏。
  洁儿不知道他的本名……不对,关于这个人,她一无所知。因为格列凡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而她也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格列凡抛下了。她一个人,被抛在寒冷而昏暗的水边。
  (格列凡!你在哪里!为什么丢下我!)
  洁儿不要一个人。她无法忍受孤单。但她记忆中只留有那一副她不断追逐的背影——一个牢靠的,总会在最后回过头,以未曾听闻的古老言语呼唤她的身影。
  『……娣、洁菠萝娣。』
  洁儿希望被他的声音呼唤,希望再一次被他呼唤……她想再见到他。
  (格列凡……你快来接我呀。我不会再说不要了,所以——)
  「「「喂,你爱那个男人吗?」」」
  这声问话带着几重回音传入了洁儿的脑中,让她茫然地思索着『爱』的意义。
  (……我、爱他……?)
  洁儿摇头。
  「我……不知……」
  「比起路希德陛下,你更爱这个男人吗?」
  洁儿带着盈眶的泪水抬起头来。
  (路希德……?)
  她愣住了。
  ——这是谁的名字?就在这一刻,洁儿朦胧的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某个人的身影。这人不是欧露帕莉娜……难道她脑中的幻觉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她的亲人来迎接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呢?洁儿走在一潭黑色的,象征死亡的水面上。将她带往另一个世界。
  (不、对……)
  她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想尽办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这人的背影对她来说非常熟悉。很坚实,两侧肩头的隆起不是女生该有的特征。
  但这身背影却和洁儿过去不断追寻的那个人不同。他的肩膀没有那个人来得宽阔,距离也没那么遥远。
  「啊啊……」
  洁儿忍不住呼出了声音。
  她知道这身背影是谁的了——不是格列凡,是他。是他的背影。
  (找到了……)
  洁儿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很想出声叫他,想跑到他的身边。
  她不想深究这样的冲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是想跑向那里。她想待在那里;不是追着他的背影,不是死缠在他的身边不放,而是安安稳稳地走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
  「……这里……」
  洁儿的口中发出了唉声。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但即便她不知道,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
  洁儿希望他回头,希望他将目光移向这里,希望他察觉到自己就在他的身后。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笼罩在她的意识之中的浓雾忽然消散。洁儿抬起头呼喊他的名字——那个像是上帝一时兴起而硬是送给洁儿的,她的丈夫的名字……
  「路希德——!!」



  「你这是干什么!」
  路希德不理会圣职者哀嚎般的抗议,迳自拔出了腰上的配剑。
  那熟悉的重量自他的掌心传来——路克纳斯,传闻是以破晓之焰锻造而成的长剑。
  据说世上另有一把以『明葛兰蒂』为名,剑锋能划破明月,和路希德手上形制一模一样的对剑。传说中,这两把剑分别属于神话时代光明与黑暗的两个阵营,为了争夺一名女神而起了纷争。两把剑的剑锋擦出的火花化成了天上的星星。
  根据这个神话,传说两把剑的主人即便能够彼此理解,却仍免不了持续争斗的命运。
  路希德手上的这把剑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把路克纳斯宝剑,这点无法证实。虽然年代久远,但它不过也就是一把剑。路希德心想,如果这真的是传说中的宝剑,剑锋上理应不会留有这么多伤痕才对。
  不过他非常喜欢这把剑。
  『路克纳斯』,代表光明的『路克纳』,在草原民族的方言中唤作『路萨』——『路克纳斯』即『路萨德』,或者念做『路希德』。也就是说,这把剑和他同名。
  这把剑是从前教路希德剑术的某位骑士传给他的。那个人大概是因此才将这把剑取名为『路克纳斯』的吧。
  (——来吧,路克纳斯……就请你照亮我该走的路。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路希德举着剑摆开架式,两眼直视着前方。
  黑暗中出现好几张人的面孔。
  这些人身穿安卡里恩星教会的白色圣袍,凶恶的样貌与教堂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大概是佣兵吧。即便是圣职者的行列,也有许多人是花钱雇来的。
  这样的方式当然违反星教会的严格教规。因此这些人收的是护符。他们表面上是无偿的志工,而镇上当然也有专门贩卖这些护符的商店。
  「国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您是哪里不对劲了吗?」
  其中一名圣职者搓揉着双手朝着路希德走来。这人长袍单褂上绣着满满的金丝。在一般情况下,除了拥有爵位的人之外是不能绣这种金丝的。
  「不好意思,我正常得很,梅尔冯主教。」
  (多亏他这身金线刺绣,让我很好判断挥剑的目标。就算想逃我也找得到他!)
  路希德一边怀着这般不安分的想法,同时做出更骇人的举动——举起手中的路克纳斯刻意做出夸张挥剑动作。
  「我在找东西,你们不用介意。找到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这可不行,国王陛下,这里是神的领域,只有圣职者可以进入,这点国王陛下您应该清楚才是。」
  「这样呀?」
  面对路希德不屑的态度,梅尔冯主教表现出比起帕鲁耶姆的城墙还要强硬的态度。
  「您不能再向前跨出一步了。否则我们就要以亵渎神灵的行为对您进行宗教审判,降罪于您!」
  「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当然是将您逐出教会!」
  主教用鼻孔出气地大大哼了一声。
  (来了!是他们的必杀绝技!)
  路西德忍不回头望向身后的马修斯和杰西德。
  这些圣职者总会以神的愤怒为名,对某人声称将遭遇『天谴』或『死后无法进入天堂』,以要胁的方式大敛其财,出售『赎罪券』。而最严重的情况就会搬出这一招——『逐出教会』。
  「真是够了,你们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只会把『逐出教会』这几个字挂在嘴上,是不会说其他话了吗?就算脑袋再笨,偶尔也学学你们的主子,稍微动点脑筋好吗?」
  「——!」
  听到这句话,包含梅尔冯主教在内的宫廷祭司此时全都脸色大变。
  「我、我们不知道国王陛下您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现在就在这里吧?」
  「什、什么女人……」
  「你们不是带了一件长形的行李进来?这件行李现在就放在地下室吧?」
  梅尔冯呆愣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些家伙也未免太老实了吧。)
  出声威吓的路希德对于面前几名圣职者的反应觉得莫名感动。没想到这些人会率直到如此愚蠢的程度。甚至让他觉得这些圣职者相当可爱。
  (是所罗门·索克吗……这家伙盯上卡牌工会,提出新税法,现在又把洁儿逼入这般绝境……但他无法自由使唤自己手中的棋子,这点跟我的立场是一样的。)
  然而,原本几乎要被攻破的梅尔冯,此时却意外做出了抵抗。他果断地摇摇头。「很遗憾,国王陛下,您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请您即刻离开。」
  「你说什么……?」
  路希德愣住了。
  「我们为教会服务,奉行教规,绝不会让神圣的领域屈服在外界的权威之下。我们是上帝的仆役,而不是您的仆役。」
  比起路希德要矮上一截的梅尔冯,这时露出了一副坚定的眼神瞪着他。
  「而您还没有法王座下授与的圣阶,这点就更不用说了。权位如帕尔梅尼亚和霍克兰德的君主自然另当别论,但您甚至不是一国的国君呀!」
  「……你这家伙!」
  这句话听得路希德勃然大怒。艾兹森公国现在还没有脱离帕尔梅尼亚的附庸,只能称侯,算不上是一个正式的国家。梅尔冯正是抓住了这点来嘲弄他。
  嘲笑艾兹森到现在还是一个公国,这对路希德来说是最大的侮辱。
  而梅尔冯主教吐出那句讥讽之后,口齿变得更加犀利:
  「这里是艾兹森公国土地,但不属于艾兹森公国管辖,国王陛下。这里不允许您依照贵国的风土民情行事!您要睡在路上,要用马粪取暖,都请在教堂外面进行!呵哈哈哈哈!」
  (这个混蛋……)
  路希德手握着路克纳斯,在愤怒和焦躁不安的情绪中不断发出颤抖。
  (我真想现在就挥剑砍死他!)
  毕竟在他们僵持不下的这一刻,被囚禁在地下室的洁儿很可能已经遇险。然而,他现在却一步也无法前进。但其实阻挡在他面前的既不是强大的军队,也不是厚实的铜墙铁壁。
  「请您把剑收起来吧,国王陛下。如果您愿意乖乖离开,对于您此次无礼的行径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不对伊力卡教廷报告。毕竟日前才发生国王陛下表姊的那件事,法王座下现在非常注意艾兹森公国的情况;若是再有什么问题出现,法王座下很可能会将艾兹森公国降格呢。」
  艾兹森若要脱离从属国的地位,成为独立国家,就必须要星教会授与五等以上的位阶。因此,教廷的人只要艾兹森公国一有什么动静,就会明示暗示要调整位阶,以达到控制艾兹森公国的目的。
  (不过现在又不能杀了他!毕竟这家伙可是主教……)
  路希德在无法如愿的愤恨中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只能收回路克纳斯,用左手拨开剑鞘开口,将剑收进鞘中。梅尔冯看了,便放心地点点头。
  「好,那么国王陛下请回吧——其实不用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国王陛下要找什么东西,我们来帮忙就是……」
  「帮忙?想帮忙就让开!」
  路希德没让梅尔冯把话说完,瞬间连菩别鞘一起将路克纳斯挥出去,狠狠甩向梅尔冯的下颚。
  「呜啊——」
  一声哀嚎之中,梅尔冯主教肿胀的身躯拖着一条长长的鼻血向后飞了出去。同时,一颗如玉米粒和小石头一般大小的东西也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梅、梅尔冯主教座下!」
  「咿呀啊啊啊——」
  其他的几名祭司扬起了一阵阵凄厉的惊叫声,纷纷向后退开。
  「国王陛下,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这可是对星教会的反叛行为呀!」
  这群不习惯面对暴力的祭司们看到淌着血趴倒在地上的宫廷主教,全都陷入了慌乱,彷佛看到一群强盗闯进来似地大叫。
  「真了不起,」杰西德勾起了嘴角笑着说:「国王陛下这一记突击真是太漂亮了。」
  「路希德陛下,您这么做太过火了啦。」
  路希德听到身后传来马修斯一半感佩,一半无奈的感想。
  「唉哟,宫廷主教的门牙都被打断了……」
  「少罗唆!叫他把戒指摘下来补上去就好了!」
  路希德摆出一副不想讨论的态度,紧紧抓住了收在鞘里的路克纳斯剑身,大步朝着教堂禁区踏了进去。
  「他们有本事就把我挡下来!」
  他一步步往前迈进。
  ——什么神的领域!什么圣职者!这里是艾兹森公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祖先带着伙伴们一起开拓的国度!
  ——这群圣职者不过就是在我的土地上借了这么一小块地寄生!竟然胆敢吐出这么嚣张的言论!
  「你们几个圣职者给我听好!只有军队可以挡住我的去路!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就派军队过来!马修斯!杰西德!我们走了!」
  路希德在脑中忆起教堂内部结构图的概略,笔直朝着目标冲出去。
  那肯定是一个就算有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被囚的洁儿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场所。而且,那应该是一个就算出现什么骇人的声音也很正常的地方。很适合拿来拷问人犯,折磨人犯的——地下室。
  教堂的地下室设有囚禁违反教规的圣职者或信徒的监牢。如果洁儿确实被囚禁在这座教堂里面,那肯定就是被关在地下室的牢房里了!
  「让开!我没有时间耽搁!」
  路希德看到一名祭司果敢地冲出来挡住他的去路,便一个肘击就朝着他的胸膛顶下去。虽说他没有虔诚的信仰,但如果能避免,他还是不想挥剑砍伤教堂内的圣职者。
  接着一名男子抓起了烛台猛然朝路希德挥过来,却被路希德一把抓住手臂,反向扭了过去。对方即时发出哀嚎,抱着自己的手臂当场蹲了下去。
  「陛下!前面!」
  在杰西德的警告声中,路希德猛然一惊地抬头,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成群的护卫从教堂内侧冲出来挡在他的面前——在这种地方竟然雇有这么多护卫,足以证明后面的区域一定有问题。
  「这里不是神的领域吗?不过这群人怎么看也不像圣职者呀?」
  「微臣也有同感。」
  杰西德闭口便拔出了背在身后的短枪,以飞快的速度朝着迎面而来的佣兵群冲上去。他将短枪翻转,以枪柄末端扫向对手的颈子,让对手一个个当场晕厥过去。看来他也不想在这座教堂里面进行杀戮。
  「呜喔喔喔——!」
  他们顺着狭窄的长廊前进,接着便听到彼方的昏暗空间传来锵啷锵啷的声音。又是一群身穿锁子甲的敌人。
  「这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呀!」
  路希德连着鞘身一同将路克纳斯挥出去,剑鞘前端扫到了一名男子的下颚。男子倒地,路希德踩过他的脸,望向走廊的岔路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国王陛下!从这边下去!」
  完全没有加入战局的马修斯避过了所有打斗现场,找到通往地下的阶梯。
  「马修斯!你也来帮忙呀!」
  「抱歉!我是文官!请恕微臣不干这种粗鲁的事!」
  他吐出了这样的回应,死都不肯出手打击敌人——但说是这么说,他好几次闪身的动作也都造成对方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在坚硬的墙壁上,连人也撞了上去。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路希德没有让路克纳斯出鞘,用其槌晕眼前的三名佣兵继续迈步向前奔去。杰西德使出一记扫腿绊了一下眼前的其中一名对手,接着用身子一顶撞开马修斯指示的那一扇门。
  门没有上锁,内侧狭长的阶梯向地下延伸。
  「——是这里吗!」
  路希德钻进了这处石砖砌成的楼层通道,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包围。这里的寒冷彷佛另一个世界。路希德试着找出有没有方向传来照明,却怎么也看不到亮光。但里头确实有烧东西的迹象。
  (不会错!一定有人刚在这里点过蜡烛!)
  空气中微微传来动物脂肪的气味。路希德单手扶在墙上,循着气味前进。脚底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可能盲目地冲进去。
  「洁儿!」
  他开口呼唤着妻子的名字。这名字理应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喊出来。但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一点。
  「你在这里吗!快回答我!」
  重重的回音传来,接着又消失不见。没有人回话。这里甚至没有囚犯遭受折磨的迹象。
  然而——
  「——德——」
  寂寥的空间中似乎出现了某种杂讯,让路希德瞠大了眼睛。
  「——洁儿?」
  他确实听见了。那不过就是雪片落在地上一般大小的声音,但确实是洁儿的声音。
  「洁儿!你在哪里!」
  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光芒。路希德回过头去。
  「马修斯!」
  「陛下!我现在把蜡烛递过去给您!请您稍等一下!」
  路希德看见他手上拿着烛台。
  「你跟在我后面!」
  路希德没心情等他慢慢走下阶梯,便朝着洁儿的声音源头快步走了出去。这里的空间并不宽敞,应该马上就能找得到。
  啪嚏——路希德一脚踩进了水滩。但他还来不及觉得冷,眼前的景象马上就让他僵住了。
  「洁儿!」
  洁儿背对着一面石墙,两手手腕被绑上绳索,系在一根横木上。
  「呜……」
  路希德拔出了路克纳斯,挥舞了两次。剑尖切断缠在洁儿手上的绳索。洁儿的身体失去支撑,瞬间悬在空中,然后向前倒。路希德伸手抱住了她,耳边传来她紊乱的呼吸。但这已经足以让路希德在安心之余差点晕厥过去了——洁儿还活着!
  「喂!洁儿!你振作一点!醒一醒呀!」
  甚至忘记眼前的洁儿是一个纤弱的女性,路希德将洁儿当成一般失去意识的男人,习惯性地拍打她的脸颊。
  「呜……」
  颤抖之中,洁儿似乎恢复了意识。
  她流了很多汗,身体几乎湿透了。她的颈子、额头,还有背都非常冰冷。若是没有尽快得到妥善的处置,也许会引发感冒或肺炎。
  (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汗!)
  乍看之下,洁儿身上除了被绳子绑上的手腕瘀血之外,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骨折。看样子她并没有受到拷问。
  就在这一刻——
  「……希德……」
  极为细碎的声音中,洁儿呼唤着路希德的名字。她还没有睁开眼睛。而那一头前发已经因为汗水而整个贴在额头上了。这副模样实在太过凄惨,路希德于是伸手拨开了她的前发。
  「洁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被谁帮来这里的?」
  问话声中,洁儿的一对眼睑宛如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蚌壳微微张开,路希德看到底下透出的双眸,在苍白的脸色中正试着聚焦在自己身上,这才安了第三次心。
  她先是呼了一口气,接着开口:「……快点、带我……」
  「我知道了!你撑着点!」
  路希德一把抱起已经没有力气的洁儿,循着原路回去。
  他手中的重量轻如鸿毛,几乎感觉不到。这种感觉和婚礼当晚,他将洁儿抱到床上时一模一样。
  「国王陛下!王妃殿下呢——」
  马修斯捧着烛台赶过来,看到路希德抱着洁儿瞬间愣了一下。
  「这是……」
  「没事!她还有呼吸!」
  在马修斯手中的烛台光芒引导之下,路希德跟着飞快地跑上阶梯。杰西德在门前看到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整个状况,他对着自己的主子点了头。
  「滚开!谁挡在我们前面,我就把你们大卸八块!埋进田里当肥料!」
  他发出异于他平时性格的威吓,带着自己的主子朝教堂外跑去。捧着烛台的马修斯和路希德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王妃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挡在他们面前的几名圣职者看到这幅景象全都吓得赶紧退开。
  「杰西德!备马!由我骑马带她回去!」
  「这边有马车!陛下!快!」
  圣·安琪莉王城内即便雨天也有马车固定环绕。杰西德将马车引来,让路希德很快地坐上去之后,便赶下车夫,自己坐上驾驶座之后即刻驾车狂奔。
  马修斯递出了一只皮革袋子,里面有水。路希德用掌心接了水之后喂洁儿喝下。
  第一口被洁儿咳了出来,但接着她便顺利地咽下去了。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开了口:
  「……陛下,我想麻烦你……」
  「什么事?」
  「……回去之后,请帮我准备水盆跟大量的水。」
  「我、我知道了!」
  接着路希德跟马修斯彼此对望了一眼——洁儿应该是被人下了药。她想把这些药从肚子里吐出来。
  「现在吐出来会卡在喉咙里面……我需要水……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洁儿忽然瞪大了眼睛。
  (这……)
  路希德看到她的嘴唇和双颊渐渐失去血色,但一双眼眸却依旧呈现清澈的蓝色。
  「……请把我绑起来。」
  「什么?」
  「请把我绑在柱子上……我应该……会发狂……」
  路希德听不懂洁儿口中的意涵,再次将目光移到马修斯身上。
  「为什么……应该不需要这么做吧……」
  「是『东莨菪』。」
  「咦?」
  路希德不谙毒药相关的知识,因此马修斯对着他小小声开了口:
  「东莨菪是毒药的名字,陛下。这东西一旦误食过量,会使人发狂,在强烈的破坏冲动之下表现出没有理智的残暴行为。甚至有人因此槌打自己的脑袋致死的案例。王妃殿下是要告诉您她被人灌了这种药。」
  「什么……」
  路希德将洁儿的肩膀搂进自己的怀里。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她……」
  洁儿渗满汗珠的脸庞在说话的同时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她——路希德知道洁儿口中的这个『她』指的就是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昨晚,有人送来马修斯怀表的金链子。我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而马修斯想藉此向我求救……」
  路希德听得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没想到事实真的就跟黎戴斯推测的一样。他对路希德说,把洁儿骗出去的并非书信,而是能让洁儿联想到路希德身陷危机的信物。
  「陛下,那个女人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
  洁儿在痛苦的喘息中努力地吐出了想说的话。
  「你说什么!」
  「那个女人想要成为你的侧妃,因此进了修道院,取代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并且煽动礼思齐伯爵介入政治核心,一直爬到了这里。而接应她的人是帕鲁耶姆大教堂的祭司所罗门·索克。这个人应该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子,你可以调查一下。」
  路希德看了马修斯一眼,得到马修斯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
  「……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那她真正的身分是……」
  「……这点还不清楚。她的言行举止跟习惯与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之间没有任何启人疑窦的地方。因为欧露帕莉娜并不是一个拥有强烈性格的人,说话也没有特别的腔调。她之所以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如此相像,应该也是跟礼思齐伯爵家有相当密切的血缘关系才对……」
  洁儿带着急促的呼吸,脸上的汗珠越冒越多。路希德摇摇头。「这个人是谁都好,回去我就马上派人逮捕他!不管是那个圣职者,还是礼思齐伯爵!我要把他们全部关进监牢里去……虽然他们很可能已经逃掉了。」
  「不行!」
  洁儿的手一直到刚刚都没有任何反应跟动作,这时候却忽然抓紧了路希德的手。
  「洁儿?」
  「路希德,不行!你不能逮捕她……」
  洁儿用手撑着座椅上的坐垫,想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同时她的一双眼睛也严厉地制止路希德方才的想法。
  「你不能逮捕她……我们不能逮捕她。因为我们没有足以证明她犯罪的证据……」
  「这怎么可能!她把你掳走了呀!这已经够了!」
  「不,不行。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
  路希德听了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路希德被洁儿抓住的手这时又更进一步传回了力道。
  「路希德,你听我说,她之所以想成为你的宠妾,为的是从你的口中获取国家机密。她想要掌握你的把柄,并把这些秘密泄漏给支使她这么做的人。」
  洁儿出人意料的发言让路希德脸色大变。
  「你说她……想刺探我口中的情报?你是说我已经透露出去了吗?关于你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事——」
  「……对,你很可能也被她下了药。她对你下的药量比我轻很多,可以让人变得兴奋,像喝醉酒一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那是她当成眼药水带在身上的东莨菪药水。那是侍女们用来抑制腹痛的药水,因为大家都偷偷在用,所以就算进行搜身,大家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路希德再一次倒吸了一口气。
  他从没想到搜身这个程序竟有这么大一个漏洞。不过路希德身为男性,这个问题终究不可能发现——当然,马修斯也一样。
  「原来如此,眼药呀……」
  马修斯察觉到自己的盲点,因而咋舌。
  「我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竟有这种方法。」
  「不,马修斯,这是没有办法的,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察觉到……」
  洁儿伸手让掌心贴到自己的前额下缘,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的脑袋昏沉沉的,不知道是否药效还有作用,肩膀开始大幅度地上下摆动。
  「我们没有证据,就算逮捕她,这个问题也会被她化解掉的。关于她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这点也是一样,我们没有证据。还有她绑架我的事,因为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所以她可以反推成是我欺骗国王陛下,所以她才这么做。而且如果她的背后,是帕尔梅尼亚或者奥兹马尼亚在操弄,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对于此事,我们还没有应对的方法。」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这些家伙不管呀!」
  「就算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逃走的,路希德。」
  洁儿像是探出水面的鱼儿一般,彷佛觉得呼吸困难而仰起了头。
  「若是他们逃了,形同承认自己的罪行。而且大家都会起疑的。那个女人应该会找个听起来正当的理由,回到五城市去。在此之前,她都会堂堂正正地住在宫中……因为她若不待在我身边,就不能观察我的状况,并且向上回报了。所以在我死前,她不会逃走的……」
  路希德愣住了。他从没想到洁儿口中竟会说出死亡这般不吉利的词汇。
  「你、你少说这种蠢话!」
  他忍不住大声嚷嚷。
  ——难道东莨菪真是如此强力的毒药吗?会逐渐侵蚀洁儿的身体,夺走她的性命吗?而路希德却只能待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而什么事也不能做吗?
  洁儿的脸就近在路希德的面前,这时她的呼吸变得更为紊乱。她像是要抓破自己的皮肤似的,张开指尖撕扯着自己的喉咙。
  「啊啊……又、又来了……白色的……」
  「喂!洁儿!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不行,雾太浓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路希德,拜托你!回到王宫后,一定要将我绑起来!然后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介意!请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侍女,不要管我。不管我怎么叫……我……啊——」
  「——洁儿?」
  洁儿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人偶,骤然晕厥,失去意识。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44 编辑


  『请把我绑起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就好!』
  虽然洁儿这么说,但路希德作为她的丈夫,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妻子被毒晕了不管?他不能对侍女说:『快把王妃绑起来!』,但也不能说服自己亲自这么做,因而困扰不已。
  一回到城内,路希德便飞快地开始处理洁儿的问题。他为她准备了大量的水,以备她清醒时能够马上将药水吐出来。也安排了医生随时支援。他让侍女们全部退下,但留马修斯在值夜室待命。
  洁儿总是在路希德遇上什么状况的时候排拒让医生治疗,她的理由是:因为多数医生的做法都很落伍且仪式化。这次回到城里,洁儿也只是不断反覆地喝水、催吐;将从王宫北塔带来的解毒药水一口饮尽之后,她便躺着一动也不动了。
  她所喝的解毒药之中,完全没有用到路希德知道的,例如用鹿的胃做成的石头,或者蛇的血。
  洁儿比起谁都熟悉毒药相关的知识,而这一切的处置方式都是她的指示。路希德心想,现在听她的话应该是最妥善的做法吧。他不理会马修斯的反对,坚持待在洁儿的身边。
  (她被灌下的毒药,是叫做东莨菪吗……?)
  根据马修斯的报告,洁儿被灌的毒药是东莨菪药水。经过调查,在王宫值勤的侍女几乎都有携带大量稀释过的这种药物。
  唯独王妃身边的侍女莉莉卡没有。她的身体非常健康,每个月的月事也都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疼痛。所以她一直以为其他侍女们带的都是普通的眼药水。
  (王妃的侍女……说到这个,之前一直都跟洁儿在一起的那个,叫可可的侍女呢?)
  路希德派马修斯调查她的行踪,而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期的。欧露帕莉娜要绑的人只有洁儿。而他们为了隐瞒自己的身分,更是不惜将一名贵族女性推落桥下封口。他们当然不会做特地把一名内宫侍女囚禁起来这种多余的事。
  (她恐怕是被杀了吧……再不然就是接受拷问之后就被丢在一边不管了;总之,应该是不可能还活着了。)
  接下来洁儿在睡醒之后应该还是要继续催吐,甚至把毒药整个呕出来。路希德什么也不能做,但至少待在洁儿身边,多少可以帮她一点忙。毕竟她是为了路希德而遇险的,他想至少要尽力做些补偿。
  然而,洁儿清醒之后的行动却完全出乎路希德的意料。
  她在大半夜睁开眼睛,随即尖叫着跳下床。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
  她边叫边躲到挂毯后而,像只猫一样张开了爪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刚开始觉得惊讶,但随即便察觉到这是毒药产生的意识紊乱。
  「不要……这里……这里是哪里!」
  她非常害怕。
  路希德为了让洁儿安心,就好像对待一只怯懦的猫咪似的,对她伸出手,要她过来。
  「这里是圣·安琪莉城的王宫,洁儿。」
  她猛然回头。
  「没事了,洁儿,这里没有敌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放心——」
  没等路希德把话说完,洁儿扬起了嗓音——『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了一声,彷佛一把利刃撕碎了路希德的话语。
  「喂!洁儿!」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
  (她到底怎么回事?是因为毒药混淆了她的意识吗……?)
  路希德不想刺激她,小心翼翼地思索着适当的言词。
  「你是我的妻子呀,你代替梅莉露萝丝嫁给了我。因为你跟梅莉露萝丝长得很像……」
  「我不认识什么梅莉露萝丝。」
  这些话仍无法化解洁儿的戒心,反而让她显露出了敌意,恶狠狠地瞪视着路希德。
  「我也不认识你。」
  「喂,洁儿……」
  「不要过来!」
  洁儿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咪一样,对着路希德大声威吓。
  接着,那张脸上的表情随即纠结了起来,同时浑圆的泪珠自她的脸庞滚滚滑落。
  「啊啊……他又把我丢下来了……他又骗了我!」
  「他骗了你……?」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就说不会再把我一个人丢下来的——那个大骗子!」
  她的五官挤成一团,接着更伸手揉起了眼睛。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河水溃堤一般,洁儿失声痛哭。
  「喂、喂……」
  「为什么?就算你不好好对我那就算了,但你说过不会再把我丢下来的!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
  此时她嚎啕大哭的模样,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路希德看的整个人愣住了。
  (这人是谁……)
  这女孩真的是洁儿吗?
  她真的是下流娼妇的女儿,假冒路希德的初恋情人梅莉露萝丝公主嫁给路希德的那个女孩吗?
  虽说她跟梅莉露萝丝长得极为神似,但其实也只有容貌相像;不论是梅莉露萝丝春天气息般的声音或眼神,她没有一样吻合。
  她冷静沉着,所有行径没有丝毫破绽,总是以不带感情的目光监视着路希德。她可以一眼就看穿人心,但却没有人可以读出她的心思。好比懂得魔法一样,令人闻之色变。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背地里偷偷称她为『圣·安琪莉城的魔女』。
  然而,路希德比谁都清楚,这是因为她拥有自得几乎没有任何色素的肌肤,以及银色的头发和深水一般冷澈的蓝色眼眸。种种特征加上她对药学的丰富知识,让大家对她产生了偏见。
  路希德明知道这是偏见,但总会忍不住对她露出凶恶的一面,其实是因为他心里所想的事总会被她预先读出来。
  不管路希德说什么,她的回答总是让路希德碰得一鼻子灰。不论遇上什么样的困难,她总能像搬动棋盘上的棋子般一派轻松地解决。
  作为一个男人,路希德总是被这个女人给比下去。这让他觉得屈辱。但这其实不过就是拉不下脸的无聊问题,即便路希德知道,却又无法从这样的情绪反应中挣脱。他没有成熟到可以笑着拜托她帮忙,也没有幼稚天真到可以不顾这些面子问题靠近她。
  她就像一面墙,一面路希德非跨越不可的高墙。因为她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她会跟自己的家人重逢。在灭掉了帕尔梅尼亚之后,她就会离开他,回到她所爱的人身边去。
  因此路希德不能依赖她。他既不能对她敞开心房,亦不能靠她太近。因为若是靠她太近,那么当她离开,路希德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办不到了。所以对路希德而言,洁儿是他非得跨越不可的考验。
  (可是……)
  「呜……呜嗝、嗝……呜呜……」
  四面墙壁营造出了一个漆黑的空间(现在已经是深夜),路希德茫然望着眼前这个泣不成声的女孩。
  一旦人长大了,就算要哭也不会哭出声音。因为哭泣总让人觉得是一件羞耻的事。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没有半分犹豫,不觉羞愧地嚎啕大哭。像个稚子一样。
  (这是谁?)
  此时路希德心里忽然觉得异常困惑。
  这是谁?他不认得眼前这个女孩。这女孩不是他所认识的洁儿。那家伙理应是个没血没泪的女人,是个会在他的眼前对他表姊下毒的魔女。
  然而,路希德心里忽然冒出了一股莫名的情绪,想安慰眼前的这个敌人……怎么会有这种事?但这个女孩实在哭得太可怜了,让路希德忍不住出声唤了她:
  「你、你别哭了嘛……」
  他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该说什么才好。他这辈子有过密切接触的女性只有三位;其一是梅莉露萝丝,再来是雅薇赛娜——还有,他的母亲。
  然而,她们却从没有在路希德的面前掉过眼泪。所以他从没有看过女人哭泣的脸庞。
  「洁儿,没事了……你没有被丢下。」
  蜡烛的烛火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竟也啪啪地摇曳着,将洁儿落在墙边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
  她抬起一张泪水浸润的脸庞,从指缝中窥探着路希德。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仔细听便会发现,洁儿说话的方式根本就像个小孩一样。
  「你不是格列凡,也不是洛黎恩。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洛黎恩?洛黎恩又是谁?)
  路希德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这名字还是他头一次听到。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个名字传入他的耳中,他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是帕尔梅尼亚式的命名方式。
  「格、格列凡是谁?是你的父亲吗?」
  路希德像是要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试着跟她开口说话。
  「不对。」
  「那洛黎恩呢……」
  「你吵死了!」
  路希德只是顺口问问,但洁儿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似地,朝着房门的反方向跑过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呜哇!不要这样!」
  彷佛墙上还有另一扇门似的,不管撞了多少次,她仍起身又朝着墙上冲过去,路希德赶紧冲上前去把她拦住。
  「住手!不要这样!」
  这下他终于知道洁儿为什么要他把她绑在柱子上了。事实上,马修斯也说过有案例指出,误食东莨菪的中毒者会撞墙撞到头破血流而死。
  这是那种药物产生的自杀冲动。而欧露帕莉娜原本也是打算要让洁儿自杀,才没有下手杀她而逃跑的。
  (可恶!这样的安排也未免太巧妙了!)
  「……格列凡、格列凡……你在哪里……!」
  洁儿带着一张朦胧的表情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中,洁儿那双蓝色眼眸的眼神,变得像上等蛋白石一样混浊。
  「格列凡……」
  她转过头来面对着路希德。他心想,也许是因为药物作用,使他在洁儿眼中变成了那个叫格列凡的男人。
  「我都有乖乖照你的话做喔。」
  「——咦?」
  「我没有要求什么,我都照着你的话做。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论什么时候,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你。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洁儿在朦胧的意识中吐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话语。
  「喂,洁儿……」
  「给你。」
  洁儿像是舀起一掊水似地将手捧了起来。
  「全部都给你。那时候我明明给你了——」
  说到这里,洁儿的脸庞忽然罩上一层阴霾。一对眉毛挤成了看来非常可怜的八字型。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你答应我,你会回来接我的。要我乖乖等着。你答应我的,可是……」
  (啊……)
  洁儿的这句话不知为何竟化成了一把利刃剌进了路希德的心脏。
  ——告诉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从帕鲁耶姆来接我呢?
  那是路希德作为人质,生活在帕尔梅尼亚的王都洛兰特的时候。每当他知道有使者从北方回来,他总会特地去拜访这位使者,并且执拗地问他:
  『有没有我的信?帕鲁耶姆那边有没有寄信给我?母亲大人有没有托你带东西给我?』
  他总是期待母亲写信给他。直到他生日的那天——依照艾兹森的习俗,他们会特地为家中的男孩庆祝——家乡托使者带了东西过来。
  他期望得到消息,想知道母亲对于他这个不满十岁便被送到帝国当人质的孩子感到揪心。他想看到写有温柔词句的信件。
  然而,身为人质的他,最希望听到的还是艾兹森要招他回去的消息……回来吧,回到故乡来吧——他一直在等待父母亲捎来这样的传话,等待他们将他从这个权力的魔窟中营救出去。他每天都带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他渴望得到父母亲施予他的,些微的疼爱。
  然而,他的期望却从没有得到满足。
  『为什么?为什么母后殿下从来不写信给我呢!』
  直到现在,当路希德阖上双眼,意识沉入黑暗的梦中时,仍会梦见当时的情景。
  『艾兹森公国没有托我转交任何东西给您。』『您的母后殿下没有要我带话给您。』
  每次受到如此冰冷的待遇对他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让他紧咬着下唇找地方哭泣。
  男孩子不可以哭,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
  ——于是,他找到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地方,在昏暗的废弃庭院角落放声哭泣。
  他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哭到脸颊的肌肉都痛了,他于是告诉自己,父王跟母后都已经把他忘了。但每次有使者从帕鲁耶姆回来,他还是会忍不住询问父母亲那边的消息。
  不论遭遇多少次绝望,他的内心仍怀有小小的期待。期待自己的家人会对他伸出温柔的手。
  ……为什么?一个人的心灵竟是如此残酷;就算没有人在等他,没有人需要他,但那一颗心就是不让他轻易放弃。不管期待落空了多少次,却仍免不了要怀抱希望。
  这样的希望总会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心想,这次搞不好就会有……他无法蒙蔽自己幼小而懦弱的心……
  (对呀,这家伙脸上的表情跟小时候的我一模一样。)
  路希德看着洁儿那一张因泪水干涸而干燥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眶。
  对她来说,那个叫格列凡的男子留给她的那句话就是她唯一的依靠。那可能是她幼年时期对方答应她的承诺,而她现在还深信不疑,认为那个男人会来接她,她可以再见到他。
  (够了……)
  路希德慌张地将喉咙里差点脱口而出的字句又吞了回去。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还带有期待的眼神。明明已经被舍弃了,却对舍弃她的人怀抱着期待的眼神。这让路希德看了觉得难受。因为洁儿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已经熬过来的童年阴影。
  更重要的是,洁儿的这副眼神让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孩子——在父王自尽时,一同告别的,自己不断哭泣的孩提时代——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够了!不要这样!」
  路希德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不断揉着自己眼睛的洁儿的双手。
  「你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了!就算你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越是怀抱期待,只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永远忘记这件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是会有消逝的一天。铁会生锈,石头会风化;不论多么坚硬的东西,终有一天都会消失。更别说那些脱口而出的誓言了。
  「放、放开我!」
  洁儿扭动着一双纤细的手腕,意图从路希德的手中逃脱。
  「可恶!你不要再胡闹了!」
  「不要!啊啊!格列凡!格列凡——」
  「——就算你再继续胡闹下去!格列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你的家人也是!」
  路希德的话让洁儿的身子狠狠抽了一下。路希德同时也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这时候也许不应该说任何话刺激洁儿。
  但这么想已经太迟了。说出去的话已经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说他……」
  洁儿的身子发出颤抖,透过被路希德抓住的一对手腕传到了路希德的手中。
  「他说他,会回来的……」
  她的表情恍惚。
  (啊……)
  路希德看着她那一副无神的双眸。专注地看着,想从中找出洁儿内心的情绪。
  但他却没能找到。
  那双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
  好比羊水中的胎儿,不但没有情绪,甚至连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我会陪你。」
  「……嗯?」
  「我会陪你。」
  当路希德回过神来,他竟发现自己已经将洁儿搂进了怀里。
  他不想再看见洁儿这副模样,不想再看见洁儿这张面无表情的恍惚模样。他不想看见洁儿如此绝望。他不要让洁儿像幼时的他,不断地将咽喉中涌现的孤独和绝望嚼碎之后再苦吞回去。
  「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他如此告诉洁儿。这是连路希德自己都没有预期到的话语。洁儿待在他的怀里,彷佛被冻住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我会代替格列凡陪在你的身边。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洁儿将脸贴到路希德的胸膛上,接着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望着路希德。
  「真的……吗?」
  那样的眼神路希德从没有在洁儿身上看过。洁儿的眼神像个稚子般纯洁,流露出对于承诺的渴望。这也许是她所喝下的东莨菪药水在她心里产生的反应,让她忘记隐藏内心情感的方法,将她变成一个单纯的小女孩。
  这样的渴望,对于承诺的渴望是非常强烈的。
  「真的。」
  路希德回了话。
  他的心绪因洁儿而动摇。
  动摇……不,他被震撼了。他心里激荡的心绪让他甚至无法起身站稳自己的身子。
  「骗人。」
  洁儿的眼神中随即流露出了责难。
  「我没有。」
  「格列凡也说过同样的话,说他会永远待在我的身边,所以要我听他的话。要我把一切都交给他……可是那都是假的!」
  (什么!)
  路希德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涌上一股凶猛的海潮。他莫名觉得愤怒。他对洁儿如此爱慕着那个要她献出一切的男人感到愤怒。
  这让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粗鲁。
  「我没有骗人!」
  「格列凡他……」
  「我不是格列凡!」
  ——格列凡、格列凡、格列凡……路希德不想听见洁儿一直不断唤着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更气洁儿比起他更相信那个叫格列凡的家伙。
  「我不要你把一切都献给我!我什么都不要!」
  「可是格列凡说……」
  「你不要再说了!」
  路希德一只手搂住洁儿纤细的肩膀,另一手拇指贴到她的脸颊上,让手掌向上延伸,将那一对朦胧的眼睛盖住。
  「呜……」
  紧紧相贴的唇瓣传来她的呼吸和抗议。
  路希德想将她口中所有没说出来的话全部吞下。他不想再听到她开口多说什么,也不想再听见她叫其他男人的名字。
  (可是……这、这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恍惚地将脸从洁儿的面前抽回来,看着望着自己的那张脸庞。这么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亲吻自己的妻子。
  (……我吻了她?)
  ——想到这里,路希德忽然觉得身上气力全失。
  他茫茫然望着洁儿。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觉得生气,觉得疑惑……怎么说洁儿的意识现在都因为中毒而处在不正常的状况,那又有什么好懊悔的呢?又为何会觉得如此气愤呢?结果他竟还吻了洁儿……
  (我是白痴呀?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她可是病人呀——路希德!你振作一点!)
  路希德僵直地望向和他一样呈现呆滞的妻子。
  他们是怀有同样目标的合作伙伴,双方之间不过就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他们是怀有同样野心的共犯,为了消灭帕尔梅尼亚而携手合作。为此,他们在神灵面前发过誓,交换了这样的契约——但路希德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有时间为自己内心涌现的激情感到讶异。
  「…………啊、呜……」
  眼前的那张脸忽然前倾;原本被他搂在手上的腰也向下滑动……洁儿的身子整个倒向路希德。
  「喂、喂!」
  路希德慌张地叫出声来,同时赶紧将她抱住。洁儿带着刚刚那微弱的一声气息再次失去了意识。
  「我到底……该怎么办……」
  路希德双手抱着她,显得相当不知所措。
  ——而这时候,他的耳边也传来了安心的酣睡声。

*

  「听说王妃殿下醒过来了!」
  这样的消息在隔天早晨洁儿睁开眼睛的瞬间便传递了整个圣·安琪莉王宫。
  「啊!太好了!」
  「快去把壁炉的火点起来!快点!」
  王妃清醒的同时,内宫的侍女们也开始忙碌地到处奔波。
  艾兹森王宫的王妃梅莉露萝丝莫名失踪,事发之后经过了整整一天。王妃失踪,最后被路希德抱回来的消息传递了圣,安琪莉城的每个角落。
  洁儿恢复意识之后很快地做出了动作。她告诉进来寝室生火的嘉亚泰葛丝和几名贴身侍女她为何失踪。
  『我在一阵胡思乱想之后忽然变得懦弱,于是去了教堂不眠不休地祈祷。』
  信徒向神灵祈愿时,不眠不休地关在教堂里面是常有的事。而洁儿在意识不明的状态下被路希德从教堂中带出来,这点再怎么隐瞒也没有用了。因此,根据前前后后传出来的消息,以洁儿想自己一个人独处的说法理应是这次失踪最好的解释。
  ——丈夫被宠妾迷昏了头,让王妃感到烦恼,因此偷偷地潜入了教堂祷告。结果因为太过专注而废寝忘餐,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王路希德发现……这个洁儿编造出的『事实』很快地传遍了整座艾兹森王宫。然而听在多数人耳中,平时总被人跟魔法联想在一起的洁儿,这次又成了想用魔法咒杀年轻的王的宠妾,所以才偷偷躲起来。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少之又少。
  (好了,这件事情该怎么了结呢……)
  洁儿一如往常地在众侍女们的服侍之下,进行起床时的仪式,同时开始思索日前的事件。她假装着无法起床,让侍女们帮忙端餐点进来,并请路希德一起进来寝室用餐。
  内宫的侍女们才因为王妃平安归来而感到高兴,但这时却又听见她们的主人身体不舒服,骤然脸色大变。
  「王妃殿下好像想在寝室里面用餐呀。」
  「殿下还没办法下床吗?」
  「咦?王妃殿下的身体状况这么不好吗?」
  「是不是因为太过疲劳的关系?毕竟王妃殿下的身子本来就很纤弱……」
  口耳相传之下,王妃的身体状况传遍了整座王宫。像莉莉卡她们还各自把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离开王妃殿下的身边,去买雷吉的卡片!』……自责之余,也都忍不住跑来洁儿的寝室门前徘徊。
  接着……
  「早安,国王陛下。」
  当侍女们离开,将路希德、马修斯和洁儿三个人独自留在洁儿的寝室之后,洁儿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脚踢开棉被便跑下床。
  「喂、喂……」
  她这模样,让听到王妃身体微恙而赶来的路希德彷佛看到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而整个人吓傻了。
  「怎么了吗?」
  「说什么早安!你爬起来干什么……」
  「早上了当然要起来啊!」
  洁儿对着看似一副要开骂的路希德伸出手,不让他说话。但路希德却仍对着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洁儿开了口:
  「你是白痴呀?快躺回去呀!」
  「我已经睡很饱了。」
  「什么……」
  「我说我身体不好是骗人的。这是为了要让敌人大意。」
  敝人——这个词汇让路希德整个人僵直住了。
  洁儿瞟了一眼她那个还有话想说的丈夫,接着把目光移到侍女们准备的早餐上。这是在侍女们来将壁炉的炉火点上的同时洁儿吩咐要她们准备的早餐;料理盘上有看起来口感滑顺的小麦粥跟水,还有数十种药草熬煮出来的茶。在胃虚的时候,这样的餐点比起什么药都来得有效。
  「看起来很好吃呢,我先开动了。」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杓浓稠的粥放进嘴里,让粥滑向经历催吐折腾的胃袋。
  「你呀,你知道别人为你的事究竟有多……」
  路希德带着茫然的表情,望着洁儿一口一口将小麦粥跟药草茶放进嘴里。
  「这段时间请陛下帮忙,让大家以为我都还躺在床上。进我房里的侍女也不能只是那几位。因为敌人会怀疑我身体不舒服是假装的。所以平常我都会躺在床上。」
  换句话说,他们暂时不能像往常一样在餐厅开会了,所以希望每天早上都在这里用餐。
  敌人——这当然是指那个假冒成欧露帕莉娜,身分不明的女人,还有协助她的星教会圣职者,加上所罗门·索克以及其他对他们提供援助的贵族。
  「很遗憾,我们现在还不能逮捕假冒的欧露帕莉娜。」
  洁儿一边将小麦粥放进嘴里,一边果断地说。
  「现在王宫里面都认为我失踪的这段时间是一个人去了教堂,闷头祷告。内宫里面的侍女们也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对外就暂且维持这样的说法。因为要是我被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掳走的消息走漏,一定会造成混乱。而这正是敌人所期望的。我们不能如他们的意。」
  「我不懂。」
  路希德将苹果酒倒入自己杯中,对洁儿的说法无法做出肯定的回应。
  「我看到你被人囚禁在教堂里面,这个部分可以蒙混得过去吗?我们难道不能把整个情况导向我的侧妃因为嫉妒而意图杀死我的正室吗?」
  「很遗憾,关于这点我们没有证据。」
  「就连我说的话都不算吗?杰西德跟马修斯也都看到了。而我把你抱出教堂的时候,也有一大群圣职者看到了。」
  「这就是我撒谎的用意……我说我因为太过专注于祈祷而废寝忘餐,终至身体不适而晕厥,这个部分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司法权有一半都在教会手上,这点你难道忘记了吗?」
  路希德应了一声,同时陷入沉默。很难得地,这次他一听就知道洁儿想说什么了。
  就算艾兹森的司法院判决欧露帕莉娜绑架王公要人的罪行成立,二审却要由教会进行。因为这个国家的司法权有一半是在星教会手上的。而这次洁儿被绑架的地点也是问题,星教会应该会想尽办法把这件事掩盖掉才对。
  当然,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就是知道这点才选择教堂作为囚禁洁儿的场所。
  这女人绝不是简单人物。她非常聪明。
  「现在跟星教会对立并非良策。而且就算我们现在不这么做,光是卡牌工会的事,跟星教会之间的关系也够紧张了。在新任法王刚上任,正希望有所作为的这个时候,我们不可以刺激他。」
  「那难道要我们就这么卷着棉被哭吗?洁儿!」
  路希德不满地将酒杯重重放下。
  「那些家伙可是想杀掉你呀!就算你可以忍受,我可不要!如果因为现实问题就可以不问犯人的罪状,那法律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的!我们就不能想办法定那些家伙的罪吗!」
  「就是因为我们办不到,所以现在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才会厚着脸皮还留在王宫里面,不是吗?」
  一直到刚才都闷不吭声的马修斯站在路希德身后,侧着眼睛意有所指地说。路希德听了把头抬起来,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马修斯!」
  「情况就如同王妃殿下所说的,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既没有逃走,也没打算躲起来。就连昨天她也是表现出一副跟王妃绑架事件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一直到祈祷时间结束才回到王宫。就跟往常一样。她听到王妃殿下被路希德陛下抱回来并且吐了,更是厚着脸皮送了慰问的礼物过来呢。」
  「……这个敌人还真是值得称赞呢。」
  洁儿打从心底觉得这人真了不起。不知道她原本就神经粗,还是这就是她所受的训练成果……
  但路希德似乎对洁儿的回话并不满意,又用杯子铿铿地敲着桌面说了:「现在是佩服的时候吗!你可是差点就被人家杀掉了呢!你不是说,要是没在喝下药水之后马上吐出来,这条命现在早就没了吗?」
  「对呀,东莨菪的药量她也拿捏得非常准确。以市售的药水来说,她要在你的面前用烛火浓缩,手脚真的要非常细腻呢。」
  「这……呜……」
  路希德在洁儿的话中听出了讥笑的意思,一脸尴尬地点了头。
  「……对啦,对啦对啦,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啦。」
  「路希德?」
  「不管怎么想都是我太笨,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女人下了药,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而已。」
  他用抓着酒杯而弄湿的手抱着头胡乱拨弄自己的头发。
  「一、一想到我被下了药,在那女人面前滔滔不绝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想那个女人大概连我们三人因同样目的而结盟的事,她都知道了吧……
  洁儿,她搞不好连你的身分都知道了;马修斯的事也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全部都……」
  路希德像是整颗脑袋都被人看光了似的,说话时一脸狼狈,脸色非常难看。
  「不,路希德,我们对于刺客怀抱着过度的警戒,完全没有留意到要防备情报泄漏的问题,这点我们也要负责。」
  「不,要是我能够更小心一点就好了。因为对方是个女人,让我一时大意……」
  是你就没办法了——洁儿才想开口却又吞了回去。
  虽然不知道路希德自己有没有自觉,但他对女性一直怀抱着非常严重的不信任感。因为母亲在他幼时从没有将关心放到他的身上,让他总会害怕自己被异性忽视。而这样的结果也使他以非常极端的方式,主动忽视异性的存在。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战士。而对他这么一个草原民族的男性来说,女性是一个部族富足的根本。这是因为他的童年在草原上度过(他小时候一直都是跟着母亲住在乡下的侯爵领)而产生的想法。
  「那就好。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呀。因为王宫毕竟跟五城市不一样,你还不熟悉嘛。」
  礼思齐伯爵的回话方式完全是个担心女儿碰上毒蛇被咬伤的父亲。虽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听不懂别人话中意涵的人,但现在的表现也未免太粗神经了。
  (这是怎么回事……?礼思齐伯爵不知道前天晚上这个冒牌货干了什么事情吗?)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和礼思齐伯爵之间应该没有合谋才对。应该只是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单方面在操弄他。
  而此时路希德几乎确信,这个冒牌货应该已经把『艾兹森王的秘密』跟『王妃的秘密』都透露给礼思齐伯爵了。就算不需要告诉他自己对王下了药,只要修饰成是王喝了酒之后透露出来的消息,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而这个冒牌的王侧妃肯定也会如此怂恿她的父亲:『我们知道国王陛下的秘密了。要是好好利用这点,加入高级贵族的行列——列席圆桌会议应该也不是梦想……』
  这时候,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开口了:
  「讨厌啦,父亲大人,国王陛下只是用譬喻的方式在说有人混进了王宫里面吧?」
  「——!」
  (这家伙竟然马上就切入了正题?)
  路希德的视线忽然和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对上,而他也狠狠地瞪了回去。
  「喔?这个姑且不提……国王陛下,微尘求见陛下,其实是因为从小女口中听到了非常惊人的事实。」
  礼思齐伯爵佯装出了苦涩的表情,以流利的口吻说:
  「话说,王宫里面似乎真的住着一只毒蛇,而且就在陛下身边呢。没想到竟有人假冒帕尔梅尼亚公主的身分成了国王陛下您的王妃,这样的行径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路希德试着假装出没这回事,但对方却不打算放过他。
  「国王陛下,您不用隐瞒了。微臣已经从小女口中得知陛下私底下透露给小女知道的事情了。」
  「那不过是酒醉时的胡言乱语。」
  「但另外有一种说法是酒后会吐出真话呀。」
  礼思齐伯爵边说边扬起了嘴角,露出笑容。
  路希德不悦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人……不行,现在似乎不是随便找理由蒙混就可以脱身的状况。
  「不过陛下的难处,即便愚昧如微臣也是非常能够感同身受的。毕竟没有人可以料想得到,那个帕尔梅尼亚竟然送了一个冒牌的公主过来。微臣跟小女一直都不敢相信,因而四处探询确实的证据。」
  对于这样的他来说,女性不需要具有其他意义。而他更没有半点和任何一名女性共有丰富的性生活这样的想法。他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初恋情人梅莉露萝丝,是因为梅莉露萝丝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善意之中没有半分虚假的其他意图。而除了梅莉露萝丝之外,路希德对所有女人都还怀有相当强烈的警戒心。虽然梅莉露萝丝不能生育,但路希德不介意,至今仍深爱着她。甚至他现在还一心以为,他只要有梅莉露萝丝这么一个家人就好。
  换句话说,除了梅莉露萝丝之外,其他女人在路希德眼中都不是女人。
  他带着苦涩的表情说:
  「都是因为我没有听她的话,才会让她使用这种强硬的手段想抓住我的把柄。而她确实也从我口中问出了不知道多少国家机密……她现在又打算怎么做呢?」
  「其实她本来也是打算成为你的宠妾,掌握国家大权。但既然这个目的没办法达成,她于是改用药物从你的口中偷取机密,把这些机密当作礼物,带回去献给『支使她这么做的人』。所以她才对你提出『让她待在王宫一年』的要求。
  想拿那些把柄威胁你的不是那个冒牌货,而是在她背后支使她这么做的人。」
  「支使她的人……」
  路希德将弄脏的手放进一个盆子里泡了一下,伸手抓起摆在眼前的一盘葡萄,摘下一颗连皮一起放进嘴里。
  「这个人是谁?是喜欢玩阴的奥兹马尼亚国王吗?还是帕尔梅尼亚、辛瑞吉亚的高层?」
  「在弄清楚这个之前,我们要先知道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到底是谁。」
  听到洁儿的看法,两人也都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现在的欧露帕莉娜确定不是本人对吧?」
  「是,她自己在言行表现上也有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换句话说,她有自信我们找不到足以证明她这个假身分的证据。」
  「自信……」
  洁儿将之前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对路希德说过的话,再重新以更详细的方式叙述一遍。
  「恐怕一百个认识她的人看了她,都会认为她就是欧露帕莉娜吧。现在的她几乎没有破绽,已经完完全全变成欧露帕莉娜了……不过只有一个人察觉到她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是她的母亲吗?」
  「所以她杀了礼思齐伯爵夫人。」
  路希德和马修斯一人接了一句,然后对着彼此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她没有犯下任何致命的错误,也没有留下证据,是吗……」
  「但礼思齐伯爵夫人为什么可以察觉到自己的女儿被人取代了呢?」
  「因为女儿是她生的吧?大概就是凭感觉发现不对……毕竟礼思齐伯爵夫人是欧露帕莉娜的母亲嘛。」
  当他们两人讨论着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时,洁儿则一个人专注地看着小麦粥的空碗沉思。
  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冒牌的,同时应该也跟所罗门·索克一样,同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子。所以她才有办法跟欧露帕莉娜如此相像。而她的动机一方面是因为有人指使,再来就是不满礼思齐伯爵家对待她的方式,想向自己的家族复仇。
  她跟同是被家人遗忘,只能活在阴暗处的所罗门,索克结盟,共同策划了这次事件。而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身后存在着一个庞大的权力组织,让她在复仇之余也向这个组织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情报。这就是她的使命。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洁儿在心里暗自摇头。
  她的推论一切都说得通。而以目前他们掌握到的情报,朝这个方向推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为什么呢?
  洁儿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而且非常危险……
  「对,她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洁儿嘟囔了一声,让听到的路希德和马修斯转过头来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你说什么?」
  「我说,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长得实在太像了。」
  「可是说是说长得太相像,王妃殿下您也没见过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不是吗?」
  「……对。」
  洁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过除了她母亲之外,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现在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如果不是双胞胎姊妹,可能长得如此相像吗?」
  「对呀,这么说也对。我跟黎戴斯虽然是双胞胎,但其实也没有真的长得这么像——当然,说像也是很像啦……」
  路希德像是咬到一口比起想像中来得苦涩的苹果般地说。那张脸上的表情诉说着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甚至可能打听出黎戴斯的事,因而觉得懊悔。
  对路希德来说,黎戴斯这个双胞胎弟弟还有他们的母亲,就好像路希德身上的一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而化脓。如果连这些都被对方知道,对他而言可是奇耻大辱。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情况看在洁儿眼里,她觉得双胞胎未免多得过分。先说长相和梅莉露萝丝如出一辙的她,还有假扮欧露帕莉娜几可乱真的冒牌货,加上将双胞胎弟弟幽禁在王宫地牢中的路希德……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派人去冒牌货取代欧露帕莉娜的修道院调查,现在只能等待后续的结果了……另外,对方也已经采取行动了。」马修斯说。
  「什么?」
  「礼思齐伯爵已经好几度提出了求见国王陛下的请托,今天早上还特别叮咛我要帮他办这件事。」
  管理艾兹森王路希德每日行程是马修斯身为秘书官的责任。而想和王会面的人每天都有如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因此若是想早点见到艾兹森的国王陛下,当然只能想办法省去繁杂的手续,让自己的顺位提前。
  「结果呢?你收了吗?」
  「是。路希德陛下您知道的,五城市非常富裕。他马上就塞了两枚闪亮亮的金币给我。」
  马修斯丝毫没有羞愧之意地,带着微笑对路希德说。
  「马修斯,你该不会一直都有收钱吧?」
  「人家硬塞到我的手上,我根本推不掉呀。而且要是拒绝的方式不对,事后会很麻烦的。」
  「…………」
  路希德看来不太高兴,但没有继续开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随侍在路希德身边的马修斯不收贿赂,其他的贴身侍者也同样必须拒绝。这对那些王宫里的仆役来说其实是一种可以稍微赚点外快的方式。而路希德作为他们的主人,不能让下面的人累积太多不满。
  「好国王真难做。」
  路希德叹了一口气。
  「洁儿,事情就如你所说,如果我们没办法证明现在的欧露帕莉娜是个冒牌货,那就不能免去她作为侧妃的身分,也不能降罪于她。而我们若是这么做,等于是要让礼思齐伯爵也同样背上叛国的罪名;就算事不至此,五城市、六城市都是富裕的大都市,在十字大道建设方面出了很多经费,现在也不能有什么动作招致他们的不满。」
  「还有,礼思齐伯爵很可能已经拉拢了南方的几个都市。因为他们同声提出要求,希望地方都市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
  马修斯站在一旁补上一句。
  艾兹森公国的这几名地方诸侯一直都在向王施压,希望废除诺里昂先王时代定下的法规,限制地方都市最多只能拥有五百人的军队。
  关于这点,若是路希德提不出正当的理由,一直驳回他们,他们恐怕迟早要背弃路希德,倒戈到帕尔梅尼亚王国一方。但若是答应他们的要求,这等于是要让所有的地方都市都拥兵自重。
  「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很可能会把我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的事告诉礼思齐伯爵,让他拿这个当作把柄威胁陛下您。」
  「这样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路希德认真地点点头。接着,他『呜呜』地唉了两声之后,又开始胡乱拨弄他的头发。
  「这么一来真的就都是我的错了!我是白痴!」
  难得看到他如此积极地表现出反省的态度,让洁儿和马修斯吓了一跳,彼此对望了一眼。
  「您怎么了?怎么忽然把问题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过去的我一直都认为我只要上战场,打了胜仗凯旋回来就好;只要国家强盛,大家就会乖乖臣服在我的领导之下。但实际上我却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藉口可说!
  对南方贵族来说,如果事情不如他们的意,最坏的状况也可以随时倒戈;要是我们稍微刺激他们,他们马上就会对别的权力者逢迎谄媚。像我在战场上打赢了父王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毫不犹豫地倒向我这边的!
  我不能对他们施压,只能讨好他们;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背弃我……」
  「因为您是草原之王嘛。」
  马修斯安慰地说:
  「我听说草原部族不会在誓言效忠一位君主之后反悔。而路希德陛下您一直都是在草原长大的,对您来说,杰西德这些人跟南方的都市贵族们之间差别实在太大了。」
  「可是我待在帕尔梅尼亚的时间,也都看到那些像猪一样的贵族家伙们三心两意地摇摆在不同的势力之间。」
  路希德带着严厉的语气进一步批判自己:
  「帕尔梅尼亚的王宫也是同样情况。但我却只是对于这种情况感到厌恶,从没有想过要学习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方法,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把心思都放在战场上。
  要是我能够把这方面的问题处理好,根本不会让礼思齐伯爵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跟星教会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更圆滑……也不会让洁儿——让你陷入之前那样的险境。」
  「路希德……」
  洁儿看到路希德垂头丧气的模样,胸口不自觉地涌出一股想要安抚他的情绪。
  (路希德,这不是你的错呀。)
  在她心里,一股炙热的感受也同时涌现。
  此时路希德心里,原本将自己局限起来的价值观正在蜕变。洁儿明白这点。她知道路希德正要从一个草原民族的王者蜕变成为一个拥有诸多封建领主的近代国家君王。
  这是路希德身上一次非常大的跃进,因为现在他将学习到的,是他一直以来都非常缺乏的。
  (如果这次的痛苦可以带给他必要的成长,这样的经历也不算白费了。)
  这般不可思议的感慨填满了洁儿的胸口。她对于自己能够亲眼看到路希德的成长感到高兴。而且促成这个结果的不是别人,就是洁儿自己。
  (可是现在还没有结束。)
  面对眼前一切的谜题,要把现在这个状况当成结果而感到安心还太早。洁儿绷紧了神经。她要找出欧露帕莉娜说谎的证据,向她问罪。而为了这个目的,现在该做的事可是堆积如山呢。
  「——马修斯,你刚刚说礼思齐伯爵要求见路希德陛下是吗?」
  洁儿说完,马修斯连忙点头。「嗯,对。」
  「那么路希德这次接见礼思齐伯爵,将可以看到一部份这些人具体的想法。我们先看看他们怎么说。礼思齐伯爵应该会要求让他们在领地内设置军队,否则他会放行让帕尔梅尼亚的军队通过五城市的关口,以此做为要胁。」
  洁儿说话的同时目光始终紧紧扣在路希德身上。她害怕自己的视线摇晃,因而非常努力地维持自己的专注力。
  其实洁儿身上的毒,药效还没有完全退掉。现在不但偶尔会觉得头晕,而且若是太长的距离,走起来脚步肯定会变得摇摇晃晃的吧。
  但现在可没时间去处理这个问题。路希德接下来要面对战场了,洁儿想保护他。就算洁儿暂时必须躺在床上,没办法待在路希德身边,她仍想为他做点什么。她希望至少能够贡献一点她所拥有的智慧,代替她所欠缺的,帮路希德抵挡敌人攻击的臂力。而这些智慧可以让路希德当作武器,正面和那些满脑子权势跟私利的贵族们对决。
  路希德点点头说:「那我该怎么做呢?当然,我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他们。」
  「请你把给他们答覆的时间延后。可以的话多争取几天,因为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情想确认一下。要揭露她的真正身分,得等我先确认了这件事情不可。」
  「你可以揭露她的真正身分吗!」
  洁儿的这句话肯定是出乎路希德的意料,让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办得到吗?你要怎么做?我们不是没有证据吗?」
  「证据是没有。」
  洁儿毫不犹豫地回了话:
  「可是那倒不是问题。因为就算我们有证据证明她是冒牌的,但我们却没查清楚她的真正身分,这么做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会再让重要的犯人在我的面前咬舌自尽……」
  ——啪地一声,洁儿的脑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像是泡泡涨破了似的声音。
  (——啊:)
  她像是意识忽然清醒一般,猛眨了眨眼睛。
  (搞不好,这个谜题可以解得开呀……)
  「路希德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马修斯从身上取出金质怀表,小小声唤了一声自己的主子。日前已经排定礼拜二上午要举行财务审查会议了。如果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故,王一定都得出席这个会议。
  「我知道了。」
  在马修斯的催促之下,路希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时他瞪着房门,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垂头丧气的路希德了。他应该已经知道,门外有许多敌人正朝他靠过来。
  (路希德……)
  洁儿抬起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身为一国之君,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也有很多仗要打。而各式各样的场合对他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场面,也是非常紧张的场面。
  这样的情况会永远持续下去,知道他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天。
  「路希德!」
  这时候,洁儿忽然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了他。
  路希德回过头的同时收起了那张紧绷的表情。他的眼神流露出了对洁儿的关心。
  「怎么了?」
  「那、那个……昨天晚上……」
  洁儿在回话的同时,难得地有些结巴。
  昨晚她被路希德抱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做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
  听内宫侍女总管嘉亚泰葛丝说,昨天整个晚上都是路希德陪在她的身边。
  ——我该不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洁儿对此感到不安。
  东莨菪是会让人产生强烈幻觉的药物。虽说她已经想办法吐掉大部分的药量,但昨晚她仍有可能因为幻觉而大闹了一场。而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身上也确实留有多处碰伤。因此昨晚她肯定就像只被抓进浴室洗澡的猫咪一样又吵又闹了好一阵子才对。
  (要是只有打闹那也还好……怕是怕我不知道有没有不小心说出什么话来……)
  洁儿感到羞怯又困惑,忍不住将双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唉呀,我真的问不出口……好丢脸喔。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说了什么被路希德听见,我就不敢开口问详细的内容了……)
  「没、没有啦,没事。」
  结果洁儿还是没把话问出口。为了不让路希德起疑,不知道洁儿为何叫住他,让洁儿赶紧思索着该怎么掩饰。
  「那个……我想到我还没有跟你道谢呢。谢谢你……来救我。」
  「什么呀?是这个呀?」
  路希德彷佛紧绷的情绪忽然松懈下来似的,肩膀也垂下来了。
  「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嘛。」
  路希德说话时似乎显得有些不满,态度也有些冷淡。
  「等会议结束之后,我会要马修斯跟你报告。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接着他便快步走出了洁儿的寝室。
  马修斯的脚步紧贴着路希德的影子跟着也出了房门。洁儿目送着他们出去之后便马上瘫坐在地上。
  「……呜……呜……」
  她的脑袋彷佛缺了一块重要区域似的,仍处在非常不安定的状况;甚至连指尖都还有点麻麻的。虽然她在路希德面前佯装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但若是真让医生看过,医生恐怕会要她在床上好好休息两个月吧。
  (不过这时候我可不能这么悠哉地躺着休息呀。我非得要揭穿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他们一伙人的目的,并且拟定出应对的策略才行……)
  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路希德留在地毯上的脚印,不自觉地伸手沿着脚印的轮廓抚摸着地毯。大概是因为路希德的个子很高吧,所以脚印很大。那是洁儿完全无法比拟的大小,是男人的脚掌大小。
  『——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嘛。』
  路希德确实是这么说的。
  (义务呀……)
  这跟他平时冷淡的态度没有多大差别,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句话却久久盘据在洁儿心里,挥之不去。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46 编辑


  圣·安琪莉城的王宫之中,所有人都处在一种紧绷的情绪。
  这种感觉就好像逃出蛇笼的毒蛇徘徊在王宫之中。
  王妃梅莉露萝丝的身体依旧没有起色,从教堂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寝室里休息。
  而作为这个事件成因的欧露帕莉娜——凯蜜子爵夫人提出好几次探望王妃的要求,但王妃始终都以礼貌性的方式拒绝了。
  至于引起这个事件的当事人(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路希德王似乎也惦记着王妃的状况,没有和侧妃一起过夜。
  这件事被喜欢说三道四的宫廷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地谈论着:「王妃殿下一定是想藉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挽回国王陛下的疼爱。」「不对不对,就算是有勇无谋的国王陛下,也不能不顾及帕尔梅尼亚公主的身体。」……等等。
  其中,据说因为女儿成了王侧妃,很快将可以列席在圆桌会议之中的礼思齐伯爵,声势开始走下坡。
  乍看之下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礼思齐伯爵仍是时代的宠儿,每个人都将他捧得高高的,但其实身边的人已经慢慢开始疏远他。
  毕竟王宫里人员进进出出,消息的传递就好像拍打在岸边的海浪一样来来去去。每个人都非常关注,而且会再传出去——
  「毕竟侧妃这样的身分,没有晚上陪寝的机会,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侧妃不过就是国王陛下排解无聊的对象,跟国王陛下的正室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比起来,地位实在差太多了。」
  ……如此这般,这些习惯在背地里说闲话的人,路希德知道他们几个礼拜前都还抱着礼思齐伯爵的大腿。而这些人要是听到路希德去了欧露帕莉娜的房间,他们又会转而奉承这位国王侧妃的伯爵父亲了。
  (真是够了,这些家伙根本就是围绕在权力附近的蛆或苍蝇一样,跟草原民族的民族性实在差太多了。他们随时都会背弃自己的主子,受眼前的利益左右而通敌反叛。)
  然而尽管路希德这么想,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些像苍蝇的人们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要得到草原民族的忠诚,唯一的途径是成为骁勇善战的勇者。而要成为这些都市贵族的君王,那就一定要擅长谋略。
  趋炎附势是这些都市贵族的处世之道。因此,路希德一定得经常表现出强悍的气势才行。要维持这股气势,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个男人——托尔门德·礼思齐,对路希德来说就非常重要了。
  (对,端看我怎么面对这个托尔门德·礼思齐,那些反对我的政权的都市贵族也会表现出不一样的态度。如果太顺从他们的要求,下次就换草原民族有意见了……但说归说,这家伙拥有我们的把柄。他应该已经从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口中听说了。他知道我跟洁儿之间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你来了呀,托尔门德,礼思齐!」
  路希德选在右翼宫的『百万月夜天上厅』接见礼思齐伯爵。
  跟其他大厅比起来,这间厅房的空间较小。路希德之所以选在这间厅房与礼思齐伯爵碰面,是因为礼思齐伯爵并非以五城市领主的身分要求晋见,而是基于私人的立场。这点倒是出乎路希德的意料之外。
  他的用意其实非常明显。
  陪同礼思齐伯爵一起出席,坐在伯爵身边的是一名身穿白色长礼服的女性。这身路希德熟悉的装扮搭配着一头美丽而柔顺的黑发,和清澈的天蓝色眼眸——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不对,应该说她是长相和欧露帕莉娜神似,因而假冒这名伯爵千金的他国间谍。
  路希德的工作是要尽可能引诱她显露出足以暴露身分的线索,同时确认礼思齐伯爵跟这名间谍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合作关系。
  「国王陛下在上,作为陛下忠实的仆役,微臣托尔门德在此谨向陛下请安。」
  托尔门德·礼思齐像是对待大客户的商人一般,恭敬地行了礼。一旁的欧露帕莉娜也仿效礼思齐伯爵的动作向路希德请安。看来今天这个场合没让她把她养的猫一起带来。
  「百忙之中打扰国王陛下,承蒙陛下恩准,微臣不胜感激……」
  「这种客套话就省了吧,礼思齐伯爵。就像你说的,我忙得很。」
  眼见对方丝毫没有想要辩解的意图,路希德于是摆出高傲的姿态。总之,先听听对方怎么说。要不要答应是以后的事。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先出招未必有利。这点在战场上也是一样。
  「既然国王陛下这么说,那微臣就直说了。」
  托尔门德先是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
  「不过微臣听说王妃殿下身体微恙,很是担心呀。」
  「嗯,毕竟现在养在王宫里的毒蛇从笼子里被放出来了,想休息也没办法好好休息。」
  路希德试探性地撂了一句语带讽刺的话,但托尔门德却一愣一愣地眨了眨眼睛。看来有些惊讶。
  「啊?毒蛇?这还真是不得了呀。」
  他回话的语气听在路希德耳中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以前就有听说王宫好像魔窟一样,果真如此,小女一个人待在宫中,微臣实在不太放心……」
  「唉呀,父亲大人……」
  欧露帕莉娜答话时显得神态自若。
  「国王陛下跟王妃殿下都对我很好呢。」
  他们要找的恐怕不是什么证据,而是能够威胁艾兹森王的方法。
  对此,路希德仍试着表现出不知道此事的态度。
  「哪有什么证据?难不成你们去问了我的岳父,帕尔梅尼亚的国王陛下,嫁给我的梅莉露萝丝是不是冒牌货吗?」
  「不不不,微臣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过,微臣听到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可能会对我国不利,所以微臣一直将这个秘密放在心里。」
  礼思齐伯爵表现出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说:
  「虽然我们是没有掌握王妃遭人冒充的证据,但是国王陛下,您是这个国家的君主,而世上没有任何词汇的重量比得上『君主』二字。」
  「喔?这么慎重?」
  「对于臣下来说,君主是最重要的。但听说那个冒牌的王妃似乎是出身在名称不堪入耳的低贱地区。这样的人内心一定是早就被一污染了,绝不能让她继续待在王宫里面。」
  路希德将内心的不快压抑着不要显露于形,从椅子上挺出了上身。「……那你是要我怎么做?不会是要我跟我的王妃离婚吧?」
  「不不不,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礼思齐伯爵夸大地伸出手,要路希德收回被激发的想法。
  「我们现在不清楚帕尔梅尼亚这么做的意图,不好用太过刺激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但现在这位冒牌的王妃殿下身体似乎不太好,而艾兹森有几个地方非常适合调养生息。」
  路希德哼了一声,「说难听一点,你的意思是要把她软禁起来吗?然后王妃不在的这段期间,你的女儿就可以自谢为王宫的主人,独占王宫的所有权力……是呀,以你的立场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法呢。」
  「唉呀,国王陛下,您这是多虑了。」
  面对路希德冷淡的态度,礼思齐伯爵继续开口试图说服他:
  「小女并没有寄望藉此得到国王陛下更多的宠爱呀。听说国王陛下就算面对这位冒牌的王妃殿下,也对她非常重视呀?毕竟这位冒牌的王妃殿下长相跟国王陛下小时候亲近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殿下长得非常神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时候呀……)
  路希德在内心暗自啐了一声。
  (我真是笨!没想到被那女人下了药之后,竟连这些事情都说出去了……!)
  「小女知道了国王陛下跟冒牌的王妃殿下的秘密,已经不能再厚着脸皮留在王宫里面了。虽然遗憾,但小女只能在近期内离开王宫,随微臣返回家乡。」
  (返回家乡呀……)
  ——换句话说,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要夹着尾巴逃了嘛……路希德细碎的嘟哝声没有传入稍微有点距离的那对父女耳中。
  「微臣这次的提议并非要求国王陛下要怎么处置这位假冒的王妃殿下。而是,如果国王陛下想和这位假冒的王妃殿下维持目前的关系,安排王妃殿下移住他处调养生息反而是比较有利的做法。
  而且,艾兹森公国的臣子不会乐见这种出身低下的女人作为王妃留在王宫里面的。对此,微臣有一个良策。」
  礼思齐伯爵的脸庞此时忽然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良策?」
  「是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做法了。微臣建议陛下身边应该多设置一些护卫。」
  礼思齐伯爵扬起了嗓音,似乎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吐出来了似的。路希德提起右手指尖抵住自己的下颚,「喔?设置护卫呀?」
  「国王陛下,恕微臣冒犯,但您也算是微臣的女婿。而陛下更是我艾兹森的领导者。一度避过的危险不见得不会像是冰雹一样,忽然又疾速朝着我们掉下来。而那位假冒的王妃殿下,不能排除她身为间谍的可能……」
  「不要再谈我的王妃了。」
  路希德一句话驳回了礼思齐伯爵多事的提议。
  「我们的事我们自有打算,你们不用插手。」
  「那么,陛下您果真是知道王妃殿下是假冒的,却还把她放在您的身边,而您今后也会持续守护这位冒牌的王妃殿下是吗?」
  「这你也不用管,五城市伯爵,你最好拿捏一下分寸。你现在是拥有什么样的权限可以管到艾兹森王的事?」
  路希德无法在这里坦率地回答:『对,我知道我的王妃是遭人冒名顶替的。』因为他若是这么回答,那么礼思齐伯爵很可能会带着这个情报投靠帕尔梅尼亚。
  然而,面对路希德这番话,礼思齐伯爵丝毫没有显露出惧色。
  「微臣不敢。不过还请陛下让微臣领地精挑细选的士兵随侍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
  他马上就把话题拉了回来。
  (看来这就是这家伙想说的话了。)
  路希德又哼了一声。
  换句话说,这位五城市伯爵是想藉此表达希望路希德批准都市领主拥有自己的军队。依据现在的法令,他们地方领主只能拥有五百人的兵力。而打破这条法令,是他们这些南方贵族长久以来的夙愿。
  托尔门德·礼思齐挟着洁儿的秘密,想实现这个愿望。当他得以拥有自己的军队,接着就会以保护艾兹森王为名,将他的私兵带进王都。
  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盘算,是因为那些草原出身的年轻人一个个接掌了龙骑士团的团长,让他们这些南方贵族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危机意识。路希德喜好武功,而他就是利用武力来维持他的政权的。面对一位拥有如此庞大军队的国王,身边的职务若是都被那些草原部族占去,那么他们这些南方贵族手上的领地迟早要被这些草原部族抢去的。
  因此,包含礼思齐伯爵在内的南方贵族,无一不以自卫为由,希望争取到自己的军队。
  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打算将军队驻派到王都,监视王的一举一动。
  (然后,这家伙这次掌握到了我的把柄,就是他拥兵自重的最好时机。)
  路希德仔细地观察礼思齐伯爵脸上的表情。
  (这家伙真是放肆,说了这么多,背地里已经雇得了大批佣兵了吧。)
  从礼思齐伯爵的语气之中,路希德已经发现,这名诸侯应该早已经拥有自己的军队。
  而他还知道了另一件事——礼思齐伯爵的态度如此强硬,背后一定有人在支持他……是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的主人吗?还是那些同样希望拥有军队的都市贵族?还是……星教会?
  (这个部分无法判断……)
  路希德眯细了眼睛。
  当他揭开了一个谜底,却又冒出了更多谜团。这样下去,他不会有办法弄清楚真相的。好在没有提灯的人迷失在幽深的迷宫之中。
  (这女人在盘算什么?)
  路希德将目光偷偷扫向自始至终显得莫名沉默的冒牌欧露帕莉娜。
  (……对了,我甚至还没有掌握到任何一项可以揭穿她真正身分的线索。这时候应该试着多让她开口说话吗?在回到洁儿的寝室之前,我得尽可能得到更多可以让她知道的情报。)
  「不过话说——」
  路希德意有所指地将目光移到乖乖坐在一旁的冒牌欧露帕莉娜。
  「……礼思齐伯爵,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女婿,但现在倒是很干脆地要把女儿的前途放弃了嘛?令千金来到王宫不过三个月,怎么现在就要带她回家去了呢?」
  为了使对方透露更多讯息,那绝不可以轻易放过现在这个机会。路希德带着几乎确信的语气说:
  「这难道不是有什么理由而意图逃跑吗?还是……令千金的身世背景配不上王宫呢?」
  路希德没有直问,这个女孩是不是他的私生子。但言下之意已经足够让对方明白了。
  然而,他听到这声质问却彷佛觉得意外似地,哼了一声,「怎么可能?欧露帕莉娜拥有纯正的贵族血统,是微臣的掌上明珠!微臣可是抱着迟早要让她嫁入富有盛名的骑士或是领主之家的打算,跟内人一起将她养育成人的!」
  那张大脸红通通的,显得非常气愤。
  (喔?这演技倒是还不错嘛。)
  路希德冷冷地望向礼思齐伯爵。他的样子看来根本就像一个不认为女儿有任何缺陷的父亲。
  (这家伙完全看不出来女儿是假冒的……这么说,他是完全不知情罗?)
  看来,托尔门德·礼思齐伯爵是真的不知道欧露帕莉娜被人取代……不过说起来也是,因为若是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对妻子的死产生怀疑。同样也会在意自己女儿的下落。
  更重要的是,如果欧露帕莉娜真的是他的私生女,那根本不需要让她取代自己的女儿,找个适当的家庭成为养女,要送她进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一来,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也许真的不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女。甚至她可能没有礼思齐伯爵家的血缘。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带着些许的困惑摇摇头,藉此维持自己的情绪。
  没有同样血缘的女孩,相貌上怎么会巧合地跟贵族千金如此相像呢?甚至连岁数也都一样……
  (啊……)
  路希德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在他身边就有一个没有王族血缘的女孩,身上所有特征跟长相却都跟一国的公主如出一撇——洁儿!她同样也是一例!
  (这真的是偶然吗?)
  路希德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这只是他的揣测,完全没有证据。
  但他几乎可以确信,一定有什么怪物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始终注视着他们。
  这时候,除了开始时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一直压抑着自己气息的冒牌欧露帕莉娜忽然把头抬了起来。
  她带着一双清澄的眼睛——清澄的不像藏着宛如层层蜘蛛丝般深沉的心机——抬起头来望着路希德。
  「路希德陛下,请您不要生气。」
  这句话让路希德听得愣了一下。
  她的话带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而且有一种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拥有的胆识。不知道是不是字正腔圆的说话方式,还是她就有这样的气质,让路希德忍不住把注意力移到她的身上。
  「陛下,我们就不要再玩文字游戏了吧。」她说。
  路希德点点头。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既然没有对礼思齐伯爵表露她的身分,那么要是礼思齐伯爵在场,他们无法进入正题。
  「礼思齐伯爵,不好意思,接下来就让我跟令千金单独谈话吧。」
  礼思齐伯爵惊讶地抬头,「可、可是——欧露帕莉娜……」
  「没事的,父亲大人。而且我也有话要对路希德陛下说。因为我的关系损及了王妃殿下的健康,而国王陛下又迟迟不愿跟妾身见面,所以……」
  她说话时的语气显得非常从容。
  「这、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先失陪了,国王陛下。」
  知道礼思齐伯爵要离开了,随行的侍者赶紧将挂毯卷起来。接着,路希德也对他们比了一个手势,要他们也跟着出去。
  「好了……」
  这么一来,房间里面除了路希德跟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这样讲话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路希德独自面对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时,心里没有任何恐惧,而是默默地瞪着她。
  非常不可思议地,这女孩给他的印象和初次见面时没有任何不同。她对路希德下药,探听他所有的过去,甚至差点夺走洁儿的性命,但路希德看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仍有如清澈的泉水。
  也许是因为那对天蓝色的眼眸,或是她在路希德面前总表现得一副安分的态度,却又总是坦率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让路希德觉得她就好像山里的空气一样,给人一种清新的感受。
  那是一双率直的眼神。
  她表现出来的是一副率直的态度。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清新感,却也同时蕴含某种让人觉得窒息的感受。
  「虽然事情演变成这样,可是妾身非常喜欢国王陛下呢。」
  她说:
  「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像您这样,给人这种好比高空的微风一样舒爽的感受了。妾身喜欢美丽的事物,讨厌污浊的事物。尤其是人心,会随着与人接触而改变颜色,终至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颜色。陛下对于世事疏离的这个缺点,在妾身的眼中可是非常可爱呢。」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说话时的语气就好像轻快地吟诗似的。
  对于世事疏离……换句话说,她是在讥笑路希德到了这个年纪却不习惯与女人之间应对的这个部分。路希德没有回话。
  他这样的反应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之前洁儿指出他这个部分的时候让他气得怒不可遏,但现在竟然完全不以为意。
  他将目光移到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身上。
  「事情变成这样我也同样觉得遗憾。我都忘记要摘下像你这么美丽的花朵时,一定得留心花茎上的剌……欧露帕莉娜——不对,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一样叫妾身欧露帕莉娜就好了,陛下。」
  「这不是你的名字。」
  「不,这是妾身的名字。这已经是了。」
  「嗯?这不是一个小偷才会有的表现吗?」
  路希德双眼紧盯着她。
  那是一双强悍的,充满心机的视线。
  这双视线毫不犹豫地扣住了路希德。
  「——真的很遗憾。家父是真的将陛下您当成自己的儿子,想加派护卫保护您的安全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妾身怀了陛下您的孩子,这一切也都会变成事实就是了。」
  「不可能。」
  「是这样吗?」
  她张开镶着蕾丝花边的扇子,掩饰自己的笑容。
  「听说草原民族的戒律规定,只有正室所生的孩子可以继承族长的位子。而陛下您是如此重用遵守这个规定的草原民族,将龙骑士团的团长职务全交给他们。想必陛下您一定也因袭着草原民族的习惯吧?」
  「啧……」
  路希德的脸颊抽了一下。他试着压抑僵硬的反应,平复回正常的呼吸。
  她是在讽刺路希德重用草原民族,贬抑都市贵族。而这就是路希德的报应。
  「……说吧,你们想得到什么?你们到底期望什么?不要拐弯抹角,有什么话就直说。」
  「第一、妾身希望陛下可以答应家父的要求,让南方领主所拥有的十六个州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军队。这是大家的夙愿。」
  她啪地一声收起了扇子。
  「第二、南方领主的军队也希望可以参加陛下继承王位的周年庆典,所以请陛下许可南方领主的军队进入帕鲁耶姆。」
  「你说什么……?」
  路希德的腰忍不住从王座上提起来。要让没有指挥权的军队进入王都,这实在太危险了。
  但这个冒牌欧露帕莉娜的要求却还不只这样。
  「第三,让王妃殿下到乡下嗣养身髅。毕竟王妃殿下的身体不好,不过是在教堂祷告一下就弄坏了身子,不如藉着这个机会,到空气好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过生活吧。」
  路希德露出了锐利的视线紧紧扣住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她想把洁儿软禁,等于是想大大削减路希德的政治实力。
  路希德勉强自己露出一张性格恶劣的笑容,「这要求也未免太厚颜无耻了。我可从没有说过我的王妃是其他人假冒的呢。」
  「妾身一直在思考……」
  欧露帕莉娜举起收拢的扇子贴到脸颊边,扬起嘴角摆出可爱的笑容。
  「思考什么?」
  「帕尔梅尼亚为什么会送来这么一个冒牌的公主呢?」
  「——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让路希德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显得狼狈。
  「而且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还跟陛下您有非常亲密的交情呢……他们大概不认为您可以马上看穿她的身分吧。也许时间久了,陛下您早已经忘记梅莉露萝丝公主长什么样子了……或者,他们就是知道您会察觉,还特地送了这么一个冒牌的公主过来。」
  「…………」
  「这还真是颇值得玩味呀。」
  她眯细了眼睛笑了。
  「总之,陛下,妾身……还有南方贵族的要求就是这些了。这都是因为陛下您始终没把您的关爱从草原民族身上分一点到我们南方贵族身上的关系。妾身这么做绝不是为了想要成为国王陛下的宠妾,为您生下继承人,掌握权力。因为妾身这就要请陛下让妾身返回故乡了。」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动作非常优雅,起身时几乎没有听见身上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路希德看了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等一下!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可不能就这么让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带着胜果逃掉。路希德现在还没弄清楚这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又是谁在她的背后支使。
  然而……
  「妾身不想在陛下百忙之中还继续占据陛下的时间。」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礼貌性地推辞了。
  「你这家伙!」
  「陛下,家父和妾身可是随时可以将陛下身边这个『重大的秘密』写信告诉奥兹马尼亚和帕尔梅尼亚王室喔。但我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先求见陛下,跟陛下商讨这件事。我们这么做,为的还是要成为陛下亲密的朋友呀。
  关于这点,还请陛下明察。」
  她在离开之前,还不忘再用言词讥讽路希德一下。
  这其实只是没用的挣扎,但路希德却无法就此善罢干休。
  「朋友……没有人会威胁自己的朋友的!」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笑了。
  「呵呵呵……」
  她抓住了路希德这句反讽予以回应:
  「朋友可是有很多种的,陛下……您看,您身边不也有另一种朋友吗?」
  「什么?」
  「不就在那里吗,那位五官俊俏的秘书宫大人?妾身知道他很多秘密喔……比方说这位秘书官大人原本是没有姓氏的人之类的……」
  「——!」
  路希德这会儿真的哑口无言地愣住了。他仍维持着脸上一对气愤的眼神偷瞄了马修斯一眼,看到一旁的马修斯也吓得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竟然连马修斯的事情也……)
  路希德觉得脑袋一阵晕眩。
  这个女孩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呢?东莨菪的效果让路希德连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了吗?还是她身后的幕后黑手原本就拥有这些情报……
  路希德现在只知道这个女孩是他的敌人。这个对艾兹森怀有敌意的组织将眼前这个女孩送来艾兹森公国,作为一名刺客将艾兹森的南方贵族玩弄于股掌之间,使其掐住了艾兹森公国的命脉。
  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路希德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她身后的背景,就好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幽灵一样。
  「对了,倒是还有一件事妾身忘了说。」
  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在门前特地转过头来望向路希德,让他那一张斥责自己狼狈模样的表情整个纠结在一起。
  「你现在又想说什么……」
  「没别的,是关于陛下的弟弟,黎戴斯殿下的事。」
  「什么!」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这句话好比一把利刃,用力地翻搅着路希德内心尚未愈合的伤口,让他的内心同时涌上一股沉痛和愤慨的情绪,染红了他的脸颊。
  然而,对方丝毫不理会他的反应。「陛下,您为什么没有杀死黎戴斯呢?」
  「什……么……」
  路希德顿时一阵困惑。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会问这种问题。他无法理解对方是基于什么样的意图而问的。甚至,过去的她从没有提起过黎戴斯的名字。
  「陛下您似乎近期内才和黎戴斯殿下碰过面吧?而且是在王妃失踪而情况紧急的当下特地跑去见黎戴斯殿下……您是为了商讨什么重要的问题而去的吗?还是您跟黎戴斯殿下不和的关系只是个幌子,而您会跟黎戴斯殿下一同合力解决国家的危机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路希德扳动双颊僵硬的肌肉说。
  ——为什么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会知道他跟黎戴斯会面的事?看来她在王宫中的眼线比起路希德所想的还多得多。
  呵……欧露帕莉娜呼了一口气。那是在她身上少见的,自嘲的笑。
  「说得也是……」
  她再次用指尖拎起了长礼服的裙摆,转了一个方向之后,说道:「请原谅妾身问了这么一个无聊的问题,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离开前,她那一双带有复杂思绪的真挚眼神竟莫名地,深深烙印在路希德的脑海之中。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和礼思齐伯爵离开之后,路希德转头面向马修斯。
  这位身兼秘书和书记的秘书官基本上都会随侍在王身边,但并没有发言的资格。之前路希德在面对那对父女的无理要求时,马修斯也只是站在一旁整理待会要向洁儿报告的文字记录。
  然而,他想都没想到,话锋竟会转到自己身上。
  「那个女间谍真的非常难以对付。」
  马修斯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路希德。
  路希德赶忙跑到他的面前,「对不起,马修斯!」
  他跟黎戴斯碰面的事情姑且不提,但马修斯的身世却是连路希德都不完全清楚的极机密。因为他想埋葬自己的过去。包含他曾经担任过圣职者、曾经拿过剑、还有关于他的家庭,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路希德甚至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
  然而,那个女人却连这个禁忌的领域都踩进来了。彷佛路希德身边的一切全都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那些事情可能是我在被那个女人下药的时候透露出来的。不然的话我绝不可能把那些事情说出去。」
  路希德坦然地表示出他的抱歉。马修斯已经将自己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就连路希德都无法调查清楚。因此,那个女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调查出马修斯的身世背景。他认为一定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不,没阀系的,陛下。」
  马修斯对着路希德摇摇头,要他毋须在意。
  「这不是陛下的错,而且那些事情就算被她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那只是我个人的耻辱而已……」
  「可是我不要!」
  路希德表现得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大叫:
  「任谁都有不想被人碰触的伤口!但那家伙满不在乎地威胁要在人家的伤口上洒盐!也许你会说我天真,但我真的非常讨厌这样的做法!更讨厌有这种行为的人!」
  马修斯听了觉得滑稽地发出笑声。
  「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再说——」
  他耸耸肩,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一旁。
  「什么?」
  「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我过去的知己对我的执着似乎远超出我的想像。他不肯放过我……」
  马修斯边说边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位置。
  在他的掌心之下,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断传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

  「换句话说,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跟礼思齐伯爵非常确定我是冒牌的梅莉露萝丝,而且也已经得到证据了。」洁儿从床上坐起来说。
  今天安排好的所有行程都已经结束,在晚餐之前,路希德很快赶回了左翼宫,这个只属于他私人领域的场所。
  当然,他的心腹马修斯也陪在他身边。
  洁儿看完马修斯仔细整理过的文件内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简单说来,就是南方贵族打算叛变。」
  路希德听到『叛变』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词汇,整张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你说什么!」
  「这么想一切就简洁明了了——路希德,你听我说,南部的都市贵族跟地方领主早就对你偏袒草原民族的政策感到不满了。因为你崇尚武功,一心一意地增强军备,以待他日出兵征服帕兰梅尼亚。」
  洁儿将目光紧紧扣在眼前的蜡烛烛火上。
  「而若是要得到你的注意,就一定要在战场上立下功勋。但他们不可能办到。因为你的祖父诺里昂先王陛下为了防范这些南方贵族反叛,针对这些封建领主颁布了限制军备的法令。
  对南方贵族来说,那些草原出身的粗鄙乡下人一个接着一个出仕,爬到更高的地位,甚至坐上王室亲卫队龙骑士团团长的宝座,他们早就恨得牙痒痒的了。但不管他们怎么贬低你,把你看做只会打仗的野孩子,你终究还是他们的君主。只有你可以赐给他们更高的地位跟更多的名誉,但你却不需要他们。
  所以,他们若是想要得到更多的名誉跟更高的地位,一定得做些什么……」
  「您所谓的『做些什么』就是指这次的王侧妃事件吗?」
  听到马修斯的询问,洁儿微微点了头。
  「我们的行事方式似乎太过急躁,强硬地推动十字大道建设计划、牵制星教会等等,因而忽略了这些地方领主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们内心的不满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直不断累积……」
  「但那些家伙有什么用?那群家伙的眼里就只有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从没有在战场上卖命!」
  路希德大声反驳。
  他知道这些南方贵族全都只有一张嘴。他绝不是因为自己是草原出身的,所以特别偏袒草原民族。而是当他起身反抗父亲费尔札特的时候,最先加入他的阵营成为伙伴的,就是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的草原民族的战士们。
  南方贵族出面支援路希德的人少之又少。但路希德也不是因为他没有从南方贵族身上得到支援而怀恨在心。因为他们也没有理会路希德的父亲费尔札特的拢络。面对国君的召唤,这些南方贵族总是假装生病或传递的讯息轶漏而无视。当胜败关系逐渐明朗的时候,他们才赶忙加入占有优势的一方。
  这也许是他们的处世之道。但路希德却觉得看不惯。他不认为这种没有节操的臣子可以担任地方领主。
  在路希德心里,总有一天要将土地从他们手上要回来,并且将重要的领地分封给可以信赖的草原民族。
  但这样的想法却已经让那些南方贵族们察觉到了。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路希德。但您必须体察他们的焦虑。」
  面对路希德的愤怒,洁儿一如往常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我觉得,作为一国之君,最麻烦的地方不是奖赏有能力的臣子。而是如何对待无能的那群人。
  因为这些人早已经习惯享受特权,所以对于自己的无能丝毫没有自觉,任凭自己沉浸在安逸之中。但现在摆在您眼前的棋盘上,就只有这些无能的棋子。」
  「棋盘……这样啊。」
  「不只是艾兹森公国,不论哪个君主面前的棋盘都会摆着有用的棋子跟没有用的棋子。这些棋子要是随随便便舍弃掉,很可能会变成棋局对手手中的棋子。」
  路希德听了点点头。「对,这是我的疏忽。我总是把目光放在大处,却忽略了自己脚下的地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嫉妒都是吞噬这种地基的害虫。」
  他从马修斯手上接过刚才交给洁儿的手抄文件备份,用手在整叠纸的纸面上拍了一下。
  「这上面整理了列席我的即位周年庆典的诸侯名单。包含国民会议(召集自治都市代表的集会)的议员,加一加将近千人。
  礼思齐伯爵方面的要求是要让他们带兵列席在这些诸侯之中。他们想对其他人炫耀他们得到了特权,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
  「这还真是强人所难。」马修斯难以接受地说。
  要是答应了这个要求,其他诸侯肯定会起而效尤,对路希德提出同样的要求,使得艾兹森公国的每个地方领主都会像是拥有私人军队的一个小国家一样了。
  而整起事件背后肯定有一个期望这种结果出现的幕后黑手。
  「真了不起。」
  洁儿毫不避讳地表现出感叹的语气说:
  「不过就来了这么一个女间谍,结果竟然把艾兹森王宫整个翻过来了。如果不能突破这个困境,艾兹森公国的根基就会因为诸侯跟星教会的待遇问题而动摇,不会再有余力向外发展了。」
  「……这么说,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背后的幕后黑手就是来自『外面』罗?」
  对于路希德的理解,洁儿完全表示同意。
  「没错。如果她确实提到『南方诸侯十六个州』的话,那么一定有人在背后操控,整合这个庞大的诸侯连线,引导他们群起反抗。这人的手腕不是普通的高明。」
  「是所罗门·索克吗?」
  「不清楚。」洁儿摇摇头说:「马修斯,麻烦你帮我调查一下,所罗门在来到帕鲁耶姆就任宫廷祭司之前几年,他都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以巡礼之类的名义来去于南方各地,那十之八九就是他了……可是……」
  「可是什么?」
  路希德和马修斯听到洁儿这句转折语气,都忍不住催促她继续说下去。她慎选了言词说道:「我觉得不是。不过这只是我的感觉就是了。」
  她说完咬起了拇指的指甲。
  她觉得所有的问题应该都有合理的解释了。
  一切的阴谋都是起自于敌视艾兹森公国,希望在艾兹森国内制造内乱的其他国家。
  他们想藉助撕裂艾兹森以对路希德造成打击,因而找上早就看不惯艾兹森草原部族的南方诸侯。
  这个幕后的势力就算不派欧露帕莉娜,大概也会让其他人成为路希德的侧妃,使得路希德向南方诸侯靠拢。但因为礼思齐伯爵的女儿被洁儿选中,让他们改变计划……
  如果欧露帕莉娜怀了路希德的儿子,顺利为艾兹森公国生下一个继承人,那么路希德自然就会渐渐疏远艾兹森的草原民族。因此对于这个继承人的出现,南方诸侯应该比起礼思齐伯爵更为期待。
  而操弄南方诸侯的幕后势力在礼思齐伯爵等贵族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安排了另一个计划。他们找了一个人取代欧露帕莉娜,派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在路希德身边进行谍报活动。
  然而,在非常不巧的时间点上,礼思齐伯爵夫人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被人取代。
  这件事从洁儿这边传入了路希德的耳中,让他对这位侧妃产生戒心,也没有召她进自己的卧房。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即时杀了礼思齐伯爵夫人,封住了她的嘴,但这个出乎意料的状况也成了她的阻碍,让洁儿开始怀疑她的身分。
  事件背后的主使者于是命令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和所罗门杀掉洁儿,同时计划趁着这个机会从藏有太多秘密的洁儿身上问出关于她的情报。
  他们知道洁儿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公主,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因此,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喂洁儿喝下东莨菪药水,让洁儿透露自己身上的秘密……
  从这个情况来看,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绝不可能是基摩·帕帕拉奇的人。
  因为如果支使这个冒牌欧露帕莉娜的人是帕帕拉奇,那么她跟她的同党应该不会去调查洁儿的身分。
  (……好令人害怕。)
  越是思考,洁儿绷紧的戒心就彷佛一根利刺挑起她的不安。
  有人正绞尽脑汁要对路希德不利。但这个主谋却不是基摩·帕帕拉奇。他能够布下如此绵密而不被察觉的计谋,加上高度的执行力,又能马上弄出一个跟欧露帕莉娜如此神似的冒牌货……不论就哪一个特点来说,这人都是可怕的强敌。而且是洁儿从没有遇到过的陌生敌手。
  (没想到不知道对手身分,又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出招的情况竟是如此让人害怕……)
  而且,洁儿就连最根本的眯题都尚未解明——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真正的身分……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个冒牌货到底是谁,是什么来历。
  「要是任情况这么发展下去,艾兹森公国会从南方贵族那边开始崩解。」
  洁儿用低沉的声音下了判断:
  「从他们如此周全的准备来看,南方贵族手中一定已经备好了军队。若是他们的私兵不能参加即位周年庆典,兵力就会在事件主谋的命令下集结起来,对路希德你揭起反旗,挑起艾兹森公国的内战。
  但若是我们答应让这些贵族建立军队,参加即位庆典,艾兹森王将来就只能任凭国内的诸侯摆布。他们对王的向心力会降低,进而变成日后徵税的麻烦。当然,星教会对待艾兹森公国的态度也会变得强硬,胁迫我们答应征收新税;一旦人民身上多背负这一条税制,便会对王室受制于诸侯和星教会的情况失望……
  不管怎么说,艾兹森公国的基础会被掏空,终至崩落。」
  「那我们该怎么办?」
  洁儿的指责代表路希德在艾兹森政治的这盘棋局上已经被对手掐住了脖子,但此时他的态度却和以往有些不同,他既没有显露出焦虑的反应,也没有表现得自暴自弃。
  洁儿感觉到,路希德正在蜕变。这不是一夕之间的巨大改变,而是像冬天的树木从坚硬的表皮底下慢慢冒出新芽,逐渐长大一样。
  「以艾兹森王的立场,我不能答应让南方贵族建立军队。所有军权应该掌握在我的手上,为维护艾兹森公国的利益而战。」
  「是这么说没错。」
  「但洁儿,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去查事件背后的主谋究竟是谁;要查出冒牌欧露帕莉娜的真正身分恐怕也不容易。因此,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挑拨南方贵族之间的团结。」
  路希德温和地活动自己的面部肌肉,表现出比起以往较为成熟的表情说。此时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点僵硬的紧张感。这是他得以用冷静的态度,不慌不乱地面对这件事的证据。
  「路希德……」
  「我们要先从这些南方贵族中挑选可能倒向我方阵营的人下手。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说什么南方十六州的诸侯已经团结起来了,这一定是虚张声势——马修斯,你去调查那些贵族中容易动摇的人身边的人际关系,就算要我亲自出马拉拢他们都不要紧。」
  「等等,路希德。」
  洁儿出声叫住已经要准备行动的路希德和马修斯。
  「洁儿?」
  「我想在你的策略中再补上一项——动摇他们的方法。」
  路希德和马修斯惊呀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有——路希德,其实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究竟是什么来历一点都不重要,就算没有证据证明她的真正身分也没有关系。」
  「你是说不管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到底是谁都没有关系吗!」
  「对。」
  洁儿把脑中的思绪一条条说给路希德和马修斯听。
  一如路希德所言,这群南方贵族一定有可以分化的机会。所以绝不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使得艾兹森从内部瓦解!
  「那些南方贵族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其实正被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和她背后的事件主谋操弄,就连礼思齐伯爵应该也是一样。我们要利用这点。对方想破坏我们艾兹森公国的根基,那么我们也要破坏他们南方贵族的团结。」
  洁儿在被灌了毒药之后显得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忽然透出了红润。她双手握拳。「——路希德,我想拜托你,把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留在王宫里面。绝对不可以让她以返回故乡的名义离开。」
  「这么做形同把一条毒蛇放养在家里呀,这样也没关系吗?」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条毒蛇,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毒蛇的毒只能透过毒牙释放。」
  自己也被称为『毒蛇女』的王妃,此时对着自己丈夫展露了充满自信的微笑。
  「不过现在才要进入正题——路希德,请你发出通知,许可南方诸侯带着自己的军队参加庆典。」
  「什么……」
  路希德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反应站在原地,接着将双手放到桌上,向前挺出了上身直视着洁儿。
  「你是要我照他们的话办事吗!」
  「王妃殿下,如果路希德陛下真这么做,他们的军队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进入我们的王都帕鲁耶姆,然后一声令下包围整座王宫呀!」
  「当然,这只是诱饵。」
  「诱饵?」
  「对,而且是有毒的饵。」
  洁儿的目光透过路希德的脸庞望出去——彷佛看见那个女人身影。那个对洁儿下毒,藉此探听她的过去的女人。而这个捉弄人心的女人还对路希德做出同样的事……
  她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挖开路希德内心的伤口——从小被父母送出去当人质,而且从没有关心过他的那段过去。这就像是把一个人不想被人碰触,不想被人看见的哭泣脸庞昭示在他人面前一样。
  (——我绝不原谅你!)
  既然对方掀开了他们一直想要埋葬的过去,那么洁儿也要揭发她的一切,并且让她吃尽苦头。
  (——这个不知名的幽灵!我将赌上我的一切,把你埋进深不见底的地下,当作你挖开我们秘密的代价!)
  「我们要以牙还牙,」
  洁儿带着别有寓意的说话声,宣示着她绝不放过对手。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揭穿她的假身分。
  她举起眼前的水壶,像是举起高脚杯向神发誓一般。
  「——还要以毒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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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兹森公国的国都帕鲁耶姆,在『优质的淡水可以挖掘珍珠』的特色之中,发展成一座美丽的都市。这座都市现在为了迎接下个月即将到来的王即位庆典,带着沸沸扬扬的热闹气息张灯结彩地准备着。
  由于艾兹森公国境内同时包含了北方的草原部族和南方的都市贵族,各个地方都拥有不同的庆典。而这个王即位庆典则是唯一一个全国性的庆典。
  路希德的祖父诺里昂为了让艾兹森赶上近代化的国家行列,引进了许多帕尔梅尼亚的风俗。帕尔梅尼亚的首都,洛兰特的王宫前拥有一座名为艾斯塔蜜许的广场,广场上的各个方位都有一座大小不等的凯旋门。这是为了庆祝长年的统治而建的。其中最大的一座是征服爱德里亚时,在广场西侧搭建,象征了独眼王米德雷德凯旋时的英雄站姿。
  但相较于那些来自帕尔梅尼亚的风俗,艾兹森本身的王即位庆典却不是特别盛大。这天是全国性的休假,不允许有人在这天劳动。而这天不徵酒税,到处都可以看到食物跟点心。
  对多数居住在帕鲁耶姆的居民来说,王即位周年庆典不过就是喝酒喝到醉的日子,其他什么也不是。
  然而,对于享有特权的人来说,庆典之日却不是喝酒的时候。
  「听说这次的庆典,国王陛下要把帕鲁耶姆的戒备交给五城市伯爵的私人军队负责呀!」
  「什么?陛下终于对那些南方贵族屈服了吗?」
  「我原本听说在王妃殿下在教堂祈祷却昏倒的事件发生之后,国王陛下已经疏远凯蜜子爵太太了呀?怎么会这样呢?如果国王陛下允许礼思齐伯爵的私兵进驻王都,看来国王陛下对这名侧妃还是疼爱有加呀?」
  「凯蜜子爵夫人就算招惹了王妃殿下,却还是留在王宫里面,那不是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了吗?」
  「这么一来,礼思齐伯爵肯定会不可一世地摆出一副王岳父的架子了!」
  ……如此这般的传闻在列席庆典的贵族之间传开了。
  「真是够了!他们又在随便猜测了!」
  结束下午的行程,路希德在寝室让马修斯帮他洗脚,忍不住吐露出了这样的感想。
  那些南方贵族始终对他偏向草原民族的政策唱反调,如今全部联合起来要胁他,让他非得尽早破坏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为此,最好的方式就是王主动召见适合的人选,并和他交涉。
  而这是为了要针对南方贵族的连线个个击破,提供报偿使之反叛,因此必须在极为隐密的情况下进行。同时,这样的方式也不能让杰西德这些北方部族的人知道。
  (不过计划进行得比想像中顺利呢。)
  在路希德跟洁儿的讨论之下,这半个月内路希德就已经召见了超过二十名南方贵族或其使节。
  有些人要钱,有些人要地位;而艾兹森王亦在私底下允许他们拥有军队。这已经是王室对这些贵族们最大的让步。
  然而……
  「我们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但没想到确定倒向我们这边的诸侯竟然只有这几个……」
  「国王陛下,您就别生气了。」
  帮王洗脚的工作一般都是由王的贴身侍从来做,但马修斯偶尔会接过来做。这多半都是路希德想抱怨一些不能让那些侍从听到的问题的时候。
  他不满的是当他接见那些诸侯时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觉得王对他们让步是理所当然的,而且都没有马上做出路希德想听到的答覆。
  他们每个人都在思考着,靠向路希德这边跟加入南方贵族联盟之间,哪边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因为他们知道路希德的时间所剩无几,若是不在这时候对他们让步,南方贵族就会变成『敌方阵营』的人。这么一来什么十字大道就都别谈了。
  「可恶!这些家伙每个都是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这种『灵敏』的头脑用在其他地方上呢!」
  「陛下,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他们也都是人呀。再说,我们不是也早就预测到他们不会马上回覆的吗?」
  「呜……」
  听到马修斯像是在哄小孩一般哄他,路希德带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将脚提起来踢到马修斯的面前。
  马修斯说得对,那些诸侯没有马上回覆是因为他们想提出更多对他们有利的条件。而这点路希德和洁儿早就已经预期到了。
  路希德是明知道会有这个情况而召见那些南方贵族的。
  『我们得在这里先把勒着他们的缰绳稍微松开,让他们得意一会儿。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在听到我们提出的条件之后,一定会拿这些条件跟「我们的敌人」联络,提出更多要求。我们要监视他们。他们一定会跟「我们的敌人」接触。要抓住这个从没有现身,躲藏于无形之中的敌人,只有这个方法了。』
  ——这是洁儿的想法。
  她预期的情况果然发生了。接到路希德召见的那些诸侯,其中有几名已经派使者前往礼思齐伯爵那里。
  「负责统筹的人果然是他呀。」
  「或者是礼思齐伯爵的客人。我会尽快派人去查他身边进出的外国人。」
  然而,现在麻烦的是,礼思齐伯爵没有背叛路希德的意图。
  与其说他想反叛,不如说他其实是掀起艾兹森政局混乱的最佳人选。他有一个年纪适合进宫,成为王侧妃的女儿,手上的领土又是能够监视帕鲁耶姆的重要据点。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应该是躲在礼思齐伯爵身后,巧妙地利用他代为行事,却又躲在路希德等人看不见的暗处。
  「不过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
  哗啦一声,路希德气得将脚踩进水盆之中。溅起来的水花喷得马修斯满脸都是。
  —现在一定要忍耐。为了成就他们在庆典当日设下的一个巨大陷阱,现在非忍不可。
  ……路希德不顾眼前被水喷得一身湿的马修斯,自顾自地大声发表了宣言:
  「我绝对要让他们好看,马修斯!我身为一个草原民族男人,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女间谍而输掉整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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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哈德·诺里昂统一大陆北方,建立艾兹森公园至今三十五年。路希德作为他的孙子,扳倒他的父亲继承王之位至今五年。艾兹森公国的历史还非常浅。
  也因为历史尚浅,艾兹森公国仍不是一个成熟的国家。国内民族组成复杂,各地的风俗文化也都存在着非常大的差距,完全没有统一。这个国家现在只不过是在王的领导之下,勉强统合成一个国家罢了。
  「不过除了艾兹森,现在可没有其他国家像我们这么有活力的呢。」
  杰西德系在后脑勺的发束迎风飘荡。此时他正走在距离帕鲁耶姆五〇〇※桑格的西侧第一道防线——贝斯维尔。(编注:距离单位。)
  现在还未破晓,眼前的城墙大门要等到天亮才会打开。
  贝斯维尔是帕鲁耶姆的防御重镇,同时设有关所。
  这座山口平时都会有关所警备队镇守,但这天则是由地位形同王亲卫队,由杰西德率领的青龙骑士团镇守。因为明天就是王即位五周年的庆典,将有数干名各地诸侯与国民会议的议员聚集到帕鲁耶姆,为路希德庆贺。
  他们多半都会经由这座关口进入王都。因此杰西德在这半个月间,每天深夜从帕鲁耶姆出发来到关口,于日落时关闭前仔细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企图闯关。
  然而,中央之所以特地派出一个龙骑士团大队守关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次地方诸侯入关将会有私人军队随行。路希德希望强化关所的防卫能力,其实是为了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能够即时应对。
  (这天终于来了。)
  不久就要天亮。随着黎明时分教会的钟声响起,关所的负责人就要打开城墙大门的门锁。门外将会有大批军队等着入关。得到王路希德的许可,这些诸侯全都雀跃地想要在王都展现自己的权威。
  或者说,他们想要藉此对王施压,以将王路希德踩在脚下——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想带给路希德身边的草原民族压力。
  (不过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消沉起来。因为王把这座关口交给我来镇守,代表我已经得到了王的信赖。)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光荣。
  杰西德在王妃梅莉露萝丝失踪的时候有留意到王妃的动向,将消息禀报王路希德,并且陪同路希德一起共赴教堂救人。
  王妃确实是遭人绑架。而杰西德也亲眼看到王妃被人囚禁在教堂的地下牢房之中。
  ……到底是谁胆敢做出这种事?是王侧妃嫉妒王妃而出现的思想偏差吗?还是政敌想藉此在艾兹森公国之中制造混乱呢……
  傣西德碰巧参舆到了道个足以左右将来政局的大事件,心里因而多了一分自信。他能跟王共有这个秘密,将来一定能成为王倚重的部将。这么一来,这个杰西德·哈罗特将不再只是一个王手中执行作战命令的一枚棋子,而是成为艾兹森王的参谋。
  只要他善用机会持续立功,要受封公爵,或者坐上哪个大臣的位子都不是梦想。
  (对!到时候王都的警备工作就交给那些壶瓮人或酒鬼去做!我可是要出人头地了!而且,我要带领春狼族成为王身边强力的执政力量,威名传递整个大陆!)
  然而,就在杰西德热血沸腾地在心里呼喊着的同时,却有人跑过来浇了他一盆冷水。
  「你鼻孔张那么大是怎样?是鼻屎很多吗?」
  忽然间,一个自恃亲昵而不客气的声音传来,同时一只手拍在杰西德的背上。他没有回头。因为面对他这个同时身为春狼族的继承人和青龙骑士团团长,却胆敢开口说出这种话的人,这世上可没有几个。
  「麦古尼卡斯。」
  「早呀,杰西德。置身在这个四处都是国色天香的王都,结果春狼族的男人却似乎闲得没事可做。看来你们还真是又没钱又没女人的穷酸民族。」
  杰西德用凶狠的眼神瞪着眼前这个同样身负警备工作,却在开门前一刻才赶到的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
  「你身上都是酒臭,滚远一点。」
  「喔?是宿醉的酒味吗?还是早上的那个味道?」
  面对胡言乱语的麦古尼卡斯,生性耿直的杰西德扬起了嗓音骂道:
  「你胡说什么!这个死酒鬼!你一靠过来我就浑身都是酒味……你到底把我们的任务当什么了!」
  素有『草原之牙』之称的夏蛇族,据说不论怎么样的美女躺在身边都还是会抱着酒瓶睡觉。他们早起时要喝一杯醒脑;白天为了提振精神要喝一杯;晚上驱走睡意时要喝一杯,接着睡前拚命喝到天亮……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因此,夏蛇族便被人称为『酒鬼族』。虽然麦古尼卡斯讨厌这样的称呼方式。
  「比起一天到晚担心自己的未婚妻心生妒意而非写信回家不可的男人好多了吧?」
  「写信有什么不对!」
  杰西德听了非常气愤。春狼族跟除了挥剑之外没有其他才能的众多北方民族不同,喜好文墨,是个富有教养,与笔共生的民族。
  「你干嘛气成这样?害我都吓了一跳。」麦古尼卡斯用一张宿醉的脸庞蹙起眉头说:
  「……不过你这个春狼族的家伙,干得还挺漂亮的嘛。」
  那张意有所指的笑容让杰西德觉得不悦。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陪着国王陛下前去营救王妃殿下,拉近了跟国王陛下之间的距离吗?你是打算把我们都丢下来,成为北方民族之中第一个当上大臣的人吗?」
  杰西德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表情顿时僵住了。
  (他!他为什么会知道?王妃殿下被人掳走的事情应该没有公开才对呀……)
  惊吓之中,杰西德没能即时反应把话接下去。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还是这么诚实啊!」
  麦古尼卡斯捧着肚子笑倒在地上,看得杰西德非常不悦。
  「你这家伙!」
  「唉呀,抱歉。不过你也太不会演戏了吧?你一定在想我怎么可能知道王妃殿下被人掳走的事情对吧,我这个可爱的童年玩伴?」
  「……呜……」
  麦古尼卡斯的手臂像只蟒蛇一样缠在杰西德的颈子上。杰西德差点被他身上的浑身酒臭给呛到。如此近距离跟麦古尼卡斯说话,杰西德害怕自己不一会儿就会觉得醉了。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也想比你们都早一步飞黄腾达,毕竟跟其他三支龙骑士团一直处在同样的位置一点都不好玩,所以要就要成为国王陛下的亲信。」
  麦古尼卡斯说话时一股酒臭飘向杰西德的颈边。
  「喂!很臭啦!快放开我!」
  「怎么可能臭?我喝酒是刚刚的事,又不是现在。」
  「我说你呀——」
  「唉呀,你继续听我说下去嘛……国王陛下身边不是有一个叫马修斯的帕尔梅尼亚人吗?就是陛下的首席秘书官。那家伙是个文官,在战场上一点用也没有。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想彻底成为国王陛下的影子,但存在感薄弱这点是不会变的。这么一来,国王陛下迟早有一天会需要除了他以外的,在其他领域上更方便的部下——喔,我说的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重要的参谋。」
  因为酒味实在太浓,杰西德蛮横地用手推开麦古尼卡斯的脸。
  「走开啦!」
  「呜哇!你干什么!我差点要吐出来了!」
  麦古尼卡斯耍赖地假装要吐,接着继续说:
  「所以我开始着手寻找可以送给陛下当礼物的情报。最近那个看来像个橡木桶的礼思齐伯爵,不是靠着他的女儿一下子将自己的政治实力整个拓展开了吗?所以我派了部下去五城市调查,结果查到非常有趣的消息。」
  「有趣的消息?」
  「五城市有军队呢。」
  杰西德听了忍不住瞪人了眼睛。
  「我的部下查到,五城市拥有超过五百人的佣兵部队。而且还不止如此,其他南方诸侯的使者出入情况频繁……这代表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扬起嘴角露出一条细缝,龇牙咧嘴地笑了。
  「那些南方的大叔们正意图反叛呢。他们就是为此而招募军队的。」
  杰西德小心藏住内心的动摇,佯装出平静的语气问:「意图反叛?」
  「对,大家都知道之前他们一直要求要扩大城市警备部队的编制。但若要说他们为什么会显得这么焦虑,原因就出在我们身上。我们拥有出自自己部族的师团兵力,但他们却只有五百人编制的警备部队。这就是艾兹森公国的规定。
  那些家伙怕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夺走他们的领土。因为路希德陛下就是这么偏袒我们。
  所以那群焦虑的家伙就把那一丝丝希望寄托在礼思齐伯爵的女儿身上。希望国王陛下宠爱他新立的侧妃,并且重用五城市伯爵。这么一来,陛下的心就不至于完全倒向我们北方民族这边,并且让艾兹森向来放在草原民族的政策重心转而南移。
  但结果却不如他们的预期。」
  杰西德微微点头。
  「因为陛下抛弃了欧露帕莉娜。」
  「对,那个小妞搞砸了。嫉妒之余便下手掳走了王妃殿下。」
  「——!」
  「杰西德,你不用瞒我。我的人面很广。我常去的饭店酒馆,很多人跟星教会的圣职者们很熟。」
  麦古尼卡斯此时脸上的笑容,好比一条蛇在猎物面前频频吐信一般。
  「那些南方贵族的大叔们没办法依赖欧露帕莉娜这条线,形同陷入了绝境。若是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陛下即位周年庆典的贵宾席上,将被我们这些草原民族的旗帜给淹没。这么一来,他们这些南方大领主们可就颜面扫地了。
  他们在仔细思考过后,决定聚集在礼思齐伯爵的名下……」
  「麦古尼卡斯!」
  「当我察觉到这个状况,我就一直派人监视礼思齐伯爵。这是为了将南方贵族的五城市联盟之中,成员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禀报国王陛下。而国王陛下现在一定正在设法从这个联盟关系之中较为松动的地方下手,切断他们。只要多给他们一点钱,塞给他们更好的地位,这些贵族之中多的是乐于变节的家伙。这都是我的功劳。」
  他举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说:「抱歉啦,杰西德。虽然我没抢到头功,但国王陛下身边的第一亲信是我——」
  「可惜呀~~」
  乓地一声,杰西德眼前的麦古尼卡斯忽然被一个硬物取代。
  (是、是怎样!)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刚刚站在面前炫耀自己立功的麦古尼卡斯不见了。
  那颗头原本所处的位置现在竟变成一只『壶瓮』。
  「夏蛇族的酒鬼王子立了大功是真的,不过那可不是你们的专利呀。」
  「渥尔特!」
  「——壶?」
  杰西德下巴都掉下来了。这个黑龙骑士团团长,渥尔特·法尔康此时竟忽然冒出来,将自己的壶瓮摆在麦古尼卡斯的头上。
  「你这家伙搞什么东西!」
  麦古尼卡斯挣扎的动作让渥尔特把摆在他头上的壶抽了回来。
  「渥尔特!你这个壶痴——」
  「喔喔?多谢你的称赞,我的朋友——」
  杰西德想骂他,但很遗憾地,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要有壶陪伴的壶族来说,所有跟壶有关的词汇都是称赞。
  一身黑色外罩衫的渥尔特果然不负壶族这个别称,怀里总爱不释手地抱着一只壶瓮。
  「麦古尼卡斯的故事还没说完——两位,出入礼思齐伯爵住处的可不止南方诸侯的使者,还有躲在他们背后统筹的幕后黑手。」
  「——幕后黑手?」
  「你说什么!」
  渥尔特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在壶瓮的表面呵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擦。
  「幕后黑手……你是说,其实是另外有人在背后操弄吗!」
  「一点都没错。毕竟这整件事的事态发展实在太快了;就算南方贵族都对国王陛下心怀怨怼,但要把他们团结起来根本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确实如此……杰西德点点头。这些人如果要成立一个反路希德的联盟,那么光是谁来发号司令就够他们去吵的了。礼思齐伯爵终究不过只是伯爵身分,要站在几名爵位传承好几代的大领主面前担任旗手,地位实在太低。
  「我呢,监视的不是礼思齐伯爵,而是其他诸侯。重点是看他们有没有人跟国外的人联络。结果跟我料想的一样,这些领主全部都拥有某个特定国家的佣兵。」
  「——特定国家?那是?」
  「奥兹马尼亚。」
  三个人加上一个壶瓮,全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凑在一起。
  「奥兹马尼亚?」
  「是那个镀金王的国家吗!」
  奥兹马尼亚国王·马托·锡塔哈特二十四世。在世人的认知之中,这位国王极度自恋,甚至想将眼前的一切全都漆成自己的代表色。
  他拥有过人的天赋,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在他的整顿之下,奥兹马尼亚骑兵的强悍掠夺能力素有『秃鹰』之称,令人闻风丧胆。但他最为人所知的却不是他身为一名英雄的部分,而是他被人戏称为『镀金王』的诡异兴趣。
  这个镀金王的名号来自于马托·鍚塔哈特二十四世在即位之初,第一件事就是将整座王宫贴上金箔。
  而这名奥兹马尼亚国王就如世人所了解到的一样,是个变态。虽然是个变态,却也掩饰不了他作为一个天才的事实。没有人想成为他的敌人。
  「这次事件很可能是奥兹马尼亚在背后操弄。再过不久,那些诸侯将会带着许多奥兹马尼亚的佣兵入关了。他们会带着一副舍我其谁的嚣张态度进入帕鲁耶姆,口操带有奥兹马尼亚腔的国语在帕鲁耶姆的街道上率队前进。城里的居民跟我们的族人,要是看到国王陛下向南方那些老狐狸们屈服,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
  渥尔特继续擦拭着他怀里的壶,轻轻发出悦耳的唧唧声。他对着自己的壶瓮微笑,彷佛手里拿着的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壶瓮似的。
  「这情况要是弄不好,艾兹森公国搞不好会就此一分为二呢。」
  「独立成为南北两个政体吗?」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个季节微凉而舒爽的空气,此时却莫名让人觉得寒冷。毕竟在清新的早晨谈论这种话题,内容实在叫人紧张。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若是真的演变成一场内战的话……」
  「我们夏蛇族的男人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放那些奥兹马尼亚的家伙入关!这样正好!我可不介意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南方诸侯的领土抢过来呀!」
  「可是,才发生之前那件事,现在又挑起内战的话——」
  就在这时候,三人的后方传来了一阵逐渐靠近的声音——但却不是脚步声。
  「你们几个不要轻举妄动。」
  窣窣……
  窣窣、窣窣……
  杰西德三人听到这声呼唤却没有人回头。因为他们确信,就算不用回头也不会弄错这人的声音。
  窣窣、窣窣……
  随着羽毛轻轻摇摆而发出的摩擦声,艾斯迈亚德·库里出现在三人身边。
  「大家早安。三位脖子以上没什么重量,出门准备还真是不用花什么时间喔?」
  杰西德看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出五官的位置。因为他的五官几乎都被帽子遮住,很不好辨别。
  他今天的帽子又比平常更夸张;一根雉鸡之类的羽毛直挺挺地立在帽子上,直指向天空。
  杰西德从以前对这个人就一直怀有一个疑问——他们头顶上戴的帽子,那些羽毛都是从他们养的鸟身上拔下来的吗……果真如此,那么这些名为『冬凤族』的家伙,不就是都带着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在虐待鸟类吗?
  自艾斯迈亚德出现,其余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紧扣着他的帽子。一会儿之后,他带着一贯干涩的声音说:「你们不用担心,艾兹森公国不会出现内乱的。」
  「什么!」
  「你知道什么消息吗!」
  艾斯迈亚德带着喉咙深处的共鸣,哼哼哼地笑了。但悲哀的是,他帽子上的羽毛摩擦声其实比他的笑声还大。
  「几位为了立功而各自蒐集了很多情报,而我也有——
  的确,那个叫做欧露帕莉娜的王侧妃似乎是跟教会的圣职者一同掳走了王妃殿下。
  那些对陛下亲草原民族政策怀有敌意的南方贵族们也确实偷偷建立了自己的军队。
  还有,他们以礼思齐伯爵为核心结盟,同时雇有奥兹马尼亚的佣兵也是事实……
  但躲在事件背后操弄的幕后黑手并非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
  「你说什么!」
  麦古尼卡斯的推论被艾斯迈亚德全盘推翻,忍不住凑到这名白龙骑士团团长的面前大喷口水。艾斯迈亚德厌烦地举起一只手将他推开。
  「我有证据。而这个证据你们很快就可以亲眼看见了。」
  「亲眼看见……?」
  杰西德追着往艾斯迈亚德的目光方向望去——那是还没有打开的关所大门。天已经亮了,现在只等教堂的报时钟声响起,门就要开了。若是麦古尼卡斯和渥尔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门一开,以奥兹马尼亚佣兵为主的南方贵族私兵将会大举涌入。
  「好了,时间到了。」
  渥尔特才说完,邻近的教堂钟声便传了过来。
  守卫打开了沉重的门锁,将门闩拆下。同时,镇守关口的士兵们全都跑向大门门板,齐力将门向内拉开。
  「什么……」
  「这……」
  厚重的门外呈现的景象让杰西德看得整个人愣住了——不,不只他。还有麦古尼卡斯、渥尔特也同样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反应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杰西德完全吓傻了。
  门外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这……国王陛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当——当——当——
  阵阵报时的钟声彷佛某个盘状金属物被翻过来了似的,又吵又响地回荡在几名忍不住屏息的师团长头顶上。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50 编辑


  喇叭声传来,彷佛通知有什么人来访。但这来访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出以悲剧为名的喜剧剧本。除了撰写这部喜剧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将会永远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今天,是开战的日子。」
  路希德开口的同时,侍者正帮他套上戒指,同时戴上手环、肩饰……重量一点一点加在路希德的身上。
  有别于上战场之前要穿上锁子甲和铠甲,这身装备是用来装饰,而非用于防御的。现在代替钢质铠甲的是貂毛镶边的斗蓬,缎面织法的典礼用礼服上戴着许许多多的宝石首饰。但这其实是路希德的另一种铠甲。它不是用来为肉体做防御,而是作为保护精神和地位的『威吓性』武装。
  而这场名为威吓的表演,最重要的遗是马修斯正捧过来的,一块软垫上的饰品——金质王冠。
  其实路希德头上这顶只能说是『头冠』而不是『王冠』。因为只有星山厅——即安卡里恩星教会认可的政权才可以称为『王国』,其君主也才能自称『国王』。
  (不过我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戴上真正的王冠的!而且是镶着全世界最大宝石的,帕尔梅尼亚的王冠!)
  路希德抓起他一贯戴在头顶上的,质地较轻的头冠。头冠带有金属特有的重量。帕尔梅尼亚的残虐王曾说,比起一国之君所背负的重担,王冠的重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路希德也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我们走吧。」
  路希德一声令下,专门负责帮他整理衣装,围绕在他身边的侍从们纷纷退开。负责摇铃的侍者摇出清脆的钤铛声,告诉所有人艾兹森王将离开更衣间。
  路希德将前往右翼宫中的天上天下厅。这问厅堂本身就有阶梯造成的高低差距。爬到最顶端便可通往设置了王座的大厅。而今天艾兹森的所有贵族将聚集在王座大厅前的天上天下厅。(因为王座大厅之前发生过路希德表姊的流血事件,所以被排除在庆典的场地之外。)
  这些贵族——边境地区的领主、掌管重要都市的诸侯,还有掌握兵权的北方草原民族;他们各自都怀抱着野心,想在国内扩展自己的势力,因而在王路希德值得庆贺的五周年即位庆典中来到圣·安琪莉城。此刻他们胸中的不安和野心恐怕也都折腾着他们,使他们感到焦虑不已。
  (原来如此,一国之君其实就好像马车的车夫嘛。人民是马车上的货物,而马匹就是王国的臣子;若是车夫没办法握紧手中的缰绳,拉住乱跑的马匹,马车就无法前进……货物很重,很脆弱。而若是要马车跑得远,就需要很多的马匹。)
  路希德一边思索,一边走在左翼宫(圣·安琪莉王宫的寝宫)通往右翼宫的冗长走廊上。
  平时洁儿会在这条走廊上等着他。因为她是路希德的妻子,是冒牌的帕尔梅尼亚公主。同时也是路希德身边难得的参谋和共犯。她每个礼拜一的早上都会带着冰冷的眼神,等待一脸睡眼惺忪的路希德赶来,口中吐出一句句抱怨和讥讽,陪着路希德一起赶着往露台移动。
  但今天这条走廊上却不见洁儿的身影。
  她将缺席今天的典礼。对外宣称的理由是这位王妃殿下身体还没有调养好,因此御医不准她出席。
  因此,今天只有路希德一个人;除了如影随形的马修斯,没有其他人陪伴。
  在这种值得庆贺的日子,路希德手中却没能牵着洁儿那一只白皙的手掌一起出席。身边没有熟悉的体温。一想到这点,路希德就觉得身体左侧空荡荡的,不断有风吹过。
  这其实是第一次。自从洁儿成了他的妻子之后,这位王妃是头一次缺席这种公开场合。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竟然完全无法镇定下来,真是莫名其妙。)
  路希德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望向左侧,洁儿的脸庞应该出现的位置,因而对着自己暗自咒骂了一番。
  接下来路希德要面对的是非常关键的情况,事关艾兹森这个国家能否不被分裂。因此现在根本不是感伤的时候。
  「国王陛下驾临!」
  路希德的执事,一名年纪最长的侍从总管,丹顿·波特斯男爵扬起了嗓音宣扬道。这位男爵是路希德的父亲费尔札特身边的侍从中,最善待路希德的一位。曾经表示过第四代王即位之时,也将是他从王宫中退隐的时候。
  开门的瞬间,一股大厅内挤满了人群的闷热气息便朝路希德扑来。
  厅堂前的一处高台上摆着一张以金箔装饰的王座。一条毛茸茸的毛皮地毯,看似会把走在上面的人脚踝给淹没似的。这条地毯在王踏上去之前,臣子是绝对不能走的。
  红色的狭长绒毯夹道站了满满的上级贵族。这些都是拥有公爵爵位的大领主,管理规模庞大而富裕的都市。还有服装特立独行,非常重视传统的北方部族长老和代理人;其中亦有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没有携伴而是带着壶瓮的民族,还有顶着夸张帽子的列队。
  (这些家伙不管在哪里都可以一眼就认出来呢。)
  路希德在心里喷笑,同时迈着脚步继续前进。
  此时他察觉到观礼的人群中有几双格外热忱的视线望着他。
  ——托尔门德·礼思齐五城市伯爵、南方的大领主,基斯卡亚侯爵、布廉塔尔侯爵、坎塔里尼二城市伯爵,跟蒙海姆边境市伯爵等等,全都是要胁路希德希望能拥有私兵的南方大贵族……还有所罗门·索克——圣·安琪莉宫廷祭司,亦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子。同时也是掳走洁儿,并且对洁儿下毒的共犯……
  (我看你们都过得还挺逍遥的嘛!)
  礼思齐伯爵如葡萄酒桶般的身体摇摆的同时,脸上洋溢着微笑。路希德看着他,心里冷冷地这么想。
  礼思齐伯爵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在场应该没有人知道,路希德对于礼思齐伯爵的千金非但没有怀抱一丝丝爱情,甚至还抱持着敌意。因此,对所有人来说,礼思齐伯爵当然还是路希德的岳父,贵族间都在传闻王醉心于新立侧妃,因而答应了岳父的要求,让他拥有私兵。
  而且,这个重要的场合王妃殿下亦没有出席。现在陪在王路希德身边的只有他的侧妃欧露帕莉娜。乍看之下,俨然就是侧妃的亲族一口气扩大了自己的政治实力,掌握了权力。
  (欧露帕莉娜……)
  路希德在坐上王座之前,偷瞄了一眼站在稍远处的欧露帕莉娜。
  今天的她仍是一身清纯的装扮,看来非常可爱。这个女孩与其说是美丽,其实容貌还不如洁儿来得端正,脸颊也还有点婴儿肥。加上看来个性温和的眼型,一头柔顺的直长发,让所有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伸手想摸摸看。
  洁儿给人一种精致感,彷佛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但欧露帕莉娜则是柔软的像棉花一样,会把多余的力量都吸收化解掉。
  ……不对,这人不是欧露帕莉娜,而是某个人假冒的。
  (而且,我还完全着了她的道。)
  现在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穿着她一贯的白色长礼服,插了一朵红色的桩花在发髻上。自信大方的气质彷佛她才是这个国家的王妃。
  她掳走了洁儿,喂了洁儿毒药,让她的身体变得虚弱,并吐出了所有跟自己有关的秘密,而最后这名王侧妃竟然可以全身而退。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明示暗示地告诉路希德,她知道洁儿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同时成功守护自己作为王侧妃的地位。而她接下来将会适时地从王宫抽身。到了那一刻,艾兹森国内恐怕到处都将面临战祸。届时,王路希德恐将面临地方随时会起兵反抗的威胁,疲于奔命地介入调停北方的草原部族跟南方的都市贵族,更得看星教会的脸色行事。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呢!)
  路希德压抑着想瞪她的冲动,将视线移开。
  洁儿不在,但路希德自己一个人也要挺过这一切。他要以名为王权的宝剑斩断这个来得出乎意料的困境。这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胸怀的野心。
  「我高贵的艾兹森王!全大陆最大的王国君主,同时也是草原之王的路希德陛下!为了庆祝陛下即位满五年的日子,我等臣子均聚集在此向陛下恭贺!」
  「好。」
  在拜尔侯爵的一声恭贺之中,在场的诸侯们全都起身欢呼。
  「恭祝陛下健康,恭祝艾兹森公国国运昌隆!」
  侍从长举杯高歌,催促大伙儿一同敬酒。
  路希德站起身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手拉上舞台,让对方不得不顺着他安排的节奏行事。先下手为强——为了要达成他的目的,这个道理即便出了战场也同样适用。
  「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一项新的政策。」
  听到王这番话,在场的宾客全都开始议论纷纷;其中有人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亦有人显得一愣一愣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那群人』则也不免为此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国王陛下终于要亲口证实他不得不对南方贵族低头的事实了吗?」
  「不对不对,国王陛下也许只是要将路克西亚公爵留下来的爵位跟圆桌会议的席位交给礼思齐伯爵而已呀。」
  「王侧妃的亲族掌握国家大权其实也是常有的事。」
  「说是这么说,但还真教人羡慕呀叫。唉,我当初也该生个女儿的!」
  台下众人放肆的言论就连相隔一段距离的王座上也听得见。然而,路希德没予以理会,接着继续开口说:
  「首先是关于各城市及国境地带的防卫。靠近帕尔梅尼亚的区域今后仍会有骑士团常驻,巩固防守。至于其他城市和地方……」
  他在这里顿了一下,同时环顾着在场宾客的面容。
  「跟以往一样,仍维持五百人以下的警备部队。各地的领主绝不允许拥有私兵。所有超过这个规定的军队立即解散,否则将视为对我艾兹森王的反叛行为!」
  这番话引起现场一片哗然,惊呼的音量绝不是刚刚可以比拟的。
  「这怎么可能!」
  「什么!」
  这番宣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论男女、出身南北,全都露出了惊讶的反应。
  其中,最感惊讶的人仍要属礼思齐伯爵了。
  「陛下!」
  他仍带着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气呼呼地胀红了脸开口大叫:
  「您这番宣言是怎么回事!这太蛮横了!这跟您日前答应微臣的说法不一样呀!」
  「五城市伯爵,你最好有点分寸。」路希德冰冷的语气彷佛是从洁儿那里学来的,「我答应了你什么?你是要对天发誓吗?还是我有发了什么公文给你?」
  「呜……」
  礼思齐伯爵带着一张盛怒的表情闭上嘴。路希德随即别过视线,看了看欧露帕莉娜的反应。
  她没有受到惊吓,脸上维持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然而,路希德却没放过她对礼思齐伯爵使了眼色。
  「呜!」
  礼思齐伯爵接到女儿发的暗号,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下,接着对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点点头。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微臣也有话要禀报陛下。」
  (你休想!)
  路希德不顾一切出声制止——在双方之间的秘密协定遭到背弃的情况下,礼思齐伯爵想说的话肯定就是揭露洁儿并非真的梅莉露萝丝,藉此制造混乱。
  「你给我闭嘴!礼思齐伯爵,没有我的许可,谁准你现在开口说话!」
  「可、可是——」
  「我要说的话,你们也给我仔细听好——现在艾兹森公国除了正规军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军队。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祖父诺里昂先王陛下规定,除了特定的边境地带,各地的都市领地都不准拥有超过五百人以上的军队……但现在却出现这些非正规军的军队,这是对我艾兹森王反叛的证据!」
  如此带有恫吓性的语气让路希德暗自皱起了眉头。他平常不会有这样的表现,忽然要说出这种话,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站在高台上,低头直瞪着礼思齐伯爵一个人。
  「伯爵,听说你的五城市雇用了很多奥兹马尼亚的佣兵呀?」
  礼思齐伯爵意外地扬起了嗓音高喊:
  「陛下!这是我们都市伯爵的正当权力!现在除了我们五城市之外,还有很多诸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而雇用了佣兵——」
  「是吗?」
  路希德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接着——
  「青龙骑士团长,你出来。」
  和所有地位在男爵以下的宾客同站在最下段台阶上待命的杰西德·哈罗听到王点名的同时,走出来站在红地毯上单脚跪下。
  「杰西德,过来。我的骑士团长,你应该跟其他龙骑士团共四个师团一起从关所回来才对。我问你,这几天有其他诸侯的私兵通关吗?」
  杰西德跪在红地毯上,抬起头来说:「禀报国王陛下,没有。」
  「南方的基斯卡亚侯爵跟蒙海姆伯爵等人有率私兵进入我圣·安琪莉城吗?」
  「不,没有。」
  「这怎么可能!」
  礼思齐伯爵一脸苍白,左顾右盼地望向基斯卡亚侯爵跟蒙海姆伯爵。但此时他们似乎是觉得尴尬地缩着身子,想混进人群之中躲起来。如果换做是平时的他们,肯定会站在最前排,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
  「陛下!这一定搞错了!」
  「少罗唆!」
  路希德一声吆喝,在演戏的同时也参杂着自己的愤怒。
  「这是我艾兹森公国的龙骑士团团长所说的话!还是你有什么理由瞧不起我的龙骑士团!」
  路希德以强势的言词掐住礼思齐伯爵的脖子,让他无话可说。而此时他掩不住动摇地发出呢喃:「……为、为什么?侯爵!你们为什么背叛我!你们被王洗脑了吗!」
  「礼思齐伯爵!你有点分寸好吗!现在可是在国王陛下面前呀!」
  被人直呼背叛者的基斯卡亚侯爵和蒙海姆伯爵赶忙出声纠正他。
  「你心怀不轨,募集了佣兵,在五城市内建立了私人武力,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就算你贵为王侧妃的父亲,这一样会被安上叛国的罪名呀!」
  「等一下,基斯卡亚侯爵。」
  眼见基斯卡亚侯爵和蒙海姆伯爵不想被牵扯进去而出言指责礼思齐伯爵,路希德出声以和缓的语气加以制止。
  「陛下?」
  「不要责备礼思齐伯爵了。基斯卡亚侯爵,你也知道,礼思齐伯爵也是被害者。」
  听到王口中吐出这般出人意料的言词,礼思齐伯爵瞪大了眼睛吓傻了。
  「这、这是……」
  「我说,你也是被害者,礼思齐伯爵。」
  「被、被害者……陛下这话怎么说?」
  接下来才是关键。路希德扬起了嗓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就直说吧——礼思齐伯爵,你当作女儿送进宫的凯蜜子爵夫人,既不是我的侧妃欧露帕莉娜,也不是你的女儿!」
  路希德带着满满的自信一口气把事实吐了出来。礼思齐伯爵瞪大了眼睛,「陛、陛下!您这是……」
  「她是假冒的!她不是你的女儿!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陛下,您怎么没事开这种玩笑呀?」
  一声如春风凉爽的声音传来。
  (——来了!)
  路希德瞥了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一眼。
  他早已预期到这个冒牌货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现在可不能让她畅所欲言。
  「我当然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我有证据证明我说的话!」
  「什、什么!」
  「有人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但不幸的是……这人被杀人灭口了。而这个被灭口的人——礼思齐伯爵,就是你的妻子。」
  杂然的交谈声此时变成了骚然的议论。礼思齐伯爵收起方才那张气得满脸通红的表情,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这怎么会……陛下?您有什么根据说这种危言耸听的话……欧露帕莉娜是我的女儿,是我最爱的亲生女儿!我从没有让她离开我的身边!我可是从小陪着她在五城市长大的呀!」
  「我召来了在你宅邸里面工作的人来当作证人——马修斯,把他们带过来。」
  马修斯听了,带着自信满满的表情将门打开。那是大厅侧边的一扇小门。门外有两个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其中一名是刚迈入老年的男子,和一名细瘦的中年打杂妇人。
  「你、你们……」
  礼思齐伯爵似乎是认得这两人的面容,瞪大了眼睛吓傻了。
  「让他们说吧——来,把你们刚刚说给我听的话再说一次。」
  「这是国王陛下的命令,请两位老实回话。」
  听到马修斯的催促,在这富丽堂皇的场面中显得瑟缩的一对男女,一人一句地开了口。
  「是、是。」
  「那我先从这位厨娘问起——你认识欧露帕莉娜吗?」
  那名中年厨娘畏缩地抬起头,开口答话:
  「回陛下,我当然认识。我们家三代都在伯爵的宅邸工作;伯爵的厨房工作都是由我、家母跟姑姑,以及我们家人负责的。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代了。」
  「那你每天都会跟欧露帕莉娜见面吗?」
  「是,虽然不是直接见面,但小姐每天都会告诉我们当天她要吃的餐点。」
  「那我问你,那边那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她虽然长得跟你服侍的伯爵千金非常神似,但我觉得她是别人——你怎么看?」
  她皱起眉头,有些胆怯地望向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然后想了想,接着发出『啊』地一声开了口:
  「——这位小姐确实跟我们家小姐长得很像……
  但应该不是我们家小姐。」
  厅堂内众人的议论声又变得更嘈杂了。
  路希德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位小姐的下颚应该非常有力。」
  那名中年厨娘说话时的语气显得非常肯定。
  「你、你说什么!」
  礼思齐伯爵带着困惑的表情回头望着她。
  「我们每天都要为小姐跟老爷准备不同的餐点,因为……因为……虽然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差别,可是小姐非常在意自己的脸形,所以只要是硬的食物小姐都不吃。因此我们每天都要为小姐准备不同的餐点,非常辛苦。小姐不希望自己的下颚变宽,一向不吃面包。我们平日都为小姐准备小麦粥、果冻,还有布丁之类的餐点。所以我们家小姐比起眼前这位小姐的脸庞来得要消瘦一些。」
  路希德点点头,接着转而将问话的对象换成马修斯另外带来的一名男子。
  「厨房总管——」
  这名男子是掌管整座圣·安琪莉王宫膳食工作的厨房负责人。路希德的三餐都是他亲手做的。而包含洁儿在内的宫中女性吃的东西也都是由他来料理……
  「凯蜜子爵夫人是不是也有提出同样的要求呢?」
  「不,」厨房总管毫不犹豫地摇头,「小的每天端出去给侧妃殿下的餐点几乎都跟王妃殿下一样,有肉,有面包。侧妃殿下没有特别要小的准备粥。」
  「礼思齐伯爵,我的厨房总管是这么说的。怎么样?你对你宅邸里的厨娘叙述的内容有印象吗?」
  「这、这……」
  看到礼思齐伯爵一脸狼狈样,路希德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到底怎么样?」
  「……小女是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没错。她们都会因为遗传到了这样一副宽下颚而怪罪于我……」
  此时他看着冒牌欧露帕莉娜的表情已经不同于前一刻时的模样,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
  「可是,这怎么可能……」
  「是呀,陛下!」
  也许这一刻已经不允许她再沉默下去,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表情沉着地开口说:
  「臣妾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其实脸形的问题臣妾现在还是很在意的。不过陛下您知道,人如果光吃软的东西,牙齿会掉得很快。臣妾听说这么一来没办法活太久,所以才作罢的。您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就说臣妾是冒牌货呢……」
  她用手掩着嘴发出了笑声。
  「而且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
  「那我就让你觉得更不舒服吧,你这个冒牌货。」
  「——什么?」
  「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路希德问完话,叫礼思齐伯爵家中的中年厨娘退下,换了一个园艺师走进来单脚跪在路希德的王座前。他摘下帽子捧在胸前,对着路希德低下头。
  「如、如果是小的知道的事,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向陛下禀报!」
  「很好,你的良知跟你的决心都值得嘉许。那我问你,你担任五城市伯爵宅邸的园艺师多久了?」
  「四十年了,陛下。」
  「还满久的嘛。」
  「打从家父、祖父的时候开始,我们家一直都是以园艺师的身分为我们家老爷服务。老爷家里的佣人们都是如此。」
  路希德边听边点头。
  「四十年,那么在伯爵所有的子嗣出生之前,你就已经在伯爵家的宅邸担任园艺师的工作了?」
  「是、是的。」
  「过去这十年、十五年间你的工作可有任何变化?比方说在庭院里栽植的花有没有改变?」
  路希德慎重地开口诱导这名园艺师做出正确的回答……十五年,换句话说,路希德想问的是:自从欧露帕莉娜出生之后,他的工作内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来吧,快说——说出洁儿的揣测,说出这个女人是个冒牌货!)
  一定有!这是足以证明眼前的这个欧露帕莉娜是遭人冒名顶替的有力线索!
  「是,确实是有。我把庭园里的花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园艺师毫不造作地答了话。
  「你说你把花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是夫人的命令,要我把花粉多的花全部移除掉,像是瑞香、牡丹、百合等等。然后改种堇花、万寿菊,还有花粉比较少的玫瑰。」
  「这是为什么?」
  「因为欧露帕莉娜小姐有花粉症。」
  ——花粉症?一声声惊呼从厅堂内的各处传来。
  ——如这个疾患的名称,花粉症是在吸入花粉时会发作的病症。症状因人而异,但都会有眼睛红肿,鼻水不止的情形;严重者还会迸发数日的高烧不退。
  『如果欧露帕莉娜真的有花粉症,那么她不常外出这点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而五城市伯爵的宅邸,庭院中也会改种花粉较少的花种。
  如果这个冒牌货是在不知道欧露帕莉娜有花粉症的情况下取代了她的身分,而那时候庭院里面的花种也早已经更换过了,所以不会有任何不对的情形发生;若是有人起疑,应该是在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外出……身边的花有很多花粉的时候。』
  洁儿之前曾经如此详细地向路希德解释过。
  花粉症不是什么稀奇的病症,通常亲戚中多少都会有一、两个人患有这种病症。而这也不是会传染的疾病,只要远离花就不会有问题,所以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然而……
  (欧露帕莉娜有花粉症的事,作为父亲的礼思齐伯爵应该不会不知道。而若是欧露帕莉娜熟识的人,在她进宫之后发现不对,那么一定是——)
  路希德将目光移向站在王座左侧的冒牌欧露帕莉娜——确切地说,他是望向这个女孩头顶上当作发饰的,那一朵艳红色的椿花。
  「这就奇怪了。如果你们家的欧露帕莉娜小姐有花粉症的话,为什么可以在头顶上插上这么一朵桩花而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异样呢?」
  面对路希德大方的询问,园艺师显得一脸铁青。
  「喔喔!」
  「这么说……」
  在场的宾客也像是被花香诱出的虫子一样,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身上——她的那个发饰上头。
  那朵花看一眼就知道是真花。而且还是花粉偏多的椿花。
  过去的几个月间,欧露帕莉娜一枝独秀地成了艾兹森王宫之中的话题焦点。没有人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又习惯做什么样的打扮。她总是穿着那一身纯白的长礼服,因而得到了『白夫人』的称号。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她头顶上会戴着那一朵红色的椿花。
  「…………」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这时候似乎真的找不出可以蒙混的藉口,表情变得非常僵硬。她看起来像是绞尽脑汁要找出应对的方式,那一双眼睛望向前方,却没有将焦点集中在任何人身上。
  (没用的!你这个冒牌货!不论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辩驳,洁儿的推理都会把你逼入绝境……!)
  路希德脑中浮现出了待在左翼宫昏暗的寝室中,独自安排出这个剧本的妻子。
  洁儿确认着一切能够顺利进行之后,带着自信的眼神说: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证明她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我们得尽早告知南方诸侯这件事。同时也要告诉他们,有人在他们背后谋划这起事件……而且这个幕后黑手就是为了艾兹森公国而将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送过来的。得让他们及早醒悟才行。』
  但遗憾的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密探,这点还不清楚。
  然而,要瓦解南方贵族联盟,只要证明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就够了。因为只要这些诸侯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就绝不会轻举妄动。毕竟这些人都是对于利益非常敏锐的贵族,绝不会轻易相信将自己的身分隐藏起来的人;更别说顺着对方的意思行事了。
  (——剩下的就是,查清楚到底谁是幕后的主使者!)
  此时路希德已经在思考逮捕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之后的事了。
  就算她作为一名密探再怎么出色,穿着那身长礼服处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之中,绝不可能从这间天上天下厅——王宫深处逃跑。
  路希德从春夏秋冬的四个龙骑士团长手上分别接到报告,指出南方的五座大城市都有为数众多的奥兹马尼亚人进出。但路希德这边尚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幕后黑手,也不知道谁是这个幕后黑手的使者。因为当路希德的调查进展到这个程度时,这些人就没有再继续有任何动静,好似这些奥兹马尼亚人的背后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而是忠实地为他们的雇主——艾兹森的南方诸侯服务着。
  然而——
  (不对,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就算用拷问的方式也要让他们说出来!就算女人我也不会手软!)
  此时众人望向欧露帕莉娜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怀疑跟困惑。他们都知道花粉症是无药可愈的;有花粉症的人绝不可能满不在乎地戴着一朵椿花在头上。
  「礼思齐伯爵,这样你明白了吧?你的妻子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被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灭口的。这起谋杀案,站在那边的那个所罗门·索克——你的二儿子,瑟雷斯·巴纳德·礼思齐也参与其中。」
  所罗门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话随即向外退开。这个被路希德唱名的人,所罗门·索克穿着一身安卡里恩星教会的祭司服,是星教会的圣职者。
  礼思齐伯爵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扭曲脸庞,「瑟雷斯……你……」
  看到父亲直视着他,所罗门便浑身不舒服地缩起了身子。
  「这不是意外吗……瑟雷斯,是你杀的吗?是你杀了我的妻子……你们——」
  「……无聊!」
  这时候,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开口了。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说我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我才不会杀死母亲大人呢!」
  这番话路希德听了即刻予以否定:
  「她不是你的母亲。当然,也不是那边那个祭司的。」
  「可笑至极!这全都是凭空捏造的!」
  欧露帕莉娜摆出夸张的动作向在场的宾客提出控诉:
  「你们为什么不了解呢?我的病好了呀!下颚变宽的事我也已经不在意了!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这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就说我谋杀了母亲大人!为什么!」
  但即便她这么说,众人凝视着她的目光却已经没有以往那般赞许和憧憬。窃窃私语汇集成的杂音弥漫着整个大厅;甚至有人只是带着满满的好奇心,笑着谈论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其中,早就对这对父女的政治势力忽然抬头感到不快的人身上尤其明显。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您会相信我对吧?再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忽然冒出一个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呢?我是您的女儿,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欧露帕莉娜。」
  礼思齐伯爵缓缓抬起那张松弛的脸庞,彷佛一时之间老了好几岁。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在紊乱的思绪中发出细碎的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那双手。现在的他看来就好像一个被逼入绝境而感到恐慌的人似的。
  他对着欧露帕莉娜伸出手,像是要扒住汪洋中的浮木一般,「欧露帕莉娜,告诉我……我不想怀疑你,可是——我们之前一起去旅行过……你说你想看海,所以我带着你,还有你的姊姊跟妹妹一起到了克拉尔·提尔去旅行……」
  欧露帕莉娜在僵硬的动作中点头。
  「嗯,嗯,怎么了吗……」
  「那时候……你可以告诉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你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像是要安慰自己的父亲一般摇摇头,「父亲大人,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我还很小吧?」
  「喔喔……欧露帕莉娜、欧露帕莉娜……」
  礼思齐伯爵用手捣着脸,当场趴到地上。
  「你说你不记得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父亲大人,对不起,没有人什么事都可以记得这么清楚的……」
  「喔喔喔……」
  「礼思齐伯爵……?」
  这位五城市伯爵没有理会路希德的叫唤,迳自带着一副彷佛遭遇世界末日一般的心绪蹲在地上长声叹息。
  「喔喔……为什么你会说你不记得了?欧露帕莉娜!你不可能不记得呀!因为……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去过克拉尔·提尔!」
  (——什么……)
  这个瞬间彷佛吹进了一阵冬之女王呼出的气息,将当下的空气整个凝结住了。
  路希德下意识地转头和马修斯对望了一眼。
  (结束了!如果她真的是欧露帕莉娜,她绝不会说她不记得了!而会说她没有去过克拉尔,提尔!)
  在那一问一答之中,一切都结束了。礼思齐伯爵在询问的同时对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设下了圈套,亲自证明这人不是他的女儿。
  「是你……杀了我的妻子吗?是你这个假冒成欧露帕莉娜的恶魔,杀了我的妻子吗!因为她发觉了你的身分!所以你要杀她灭口!是你……你跟瑟雷斯!」
  「抓住所罗门,索克还有那个女孩!」
  在路希德的吆喝声中——乓地一声,大厅对开的大门被猛力地推开,站在门外待命的杰西德的部下即时冲进了室内。
  「快抓住那个祭司跟冒牌的王侧妃!」
  几名青龙骑士团的骑士都是杰西德春狼族的族人。他们绑着长长的马尾,将所罗门·索克和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包围起来。
  路希德对着此时仍抱头蹲在地上的礼思齐伯爵低声开了口:
  「伯爵,我事先已经将那女孩不是你的女儿这件事告知其他诸侯。因此,他们发觉你们的南方贵族联盟是被其他国家利用了,主导权不在你的身上,所以退兵。」
  「那、那……」
  礼思齐伯爵泪眼盈眶地抬头望向路希德。
  路希德对着他点点头,「通过贝斯维尔山口的只有你的私人军队。其他诸侯的军队在前往帕鲁耶姆的途中就已经接到返还解散的命令。
  伯爵,我知道你也是被害的一方。那个女孩应该是其他国家的密探。她受雇于某个集团,先乔装成你的女儿,成为我的侧妃,然后意图从我的口中探听国家机密。」
  众人听了全都扬起了一阵惊呼。路希德接着说:
  「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杀了你的妻子,而你也被这个幕后的邪恶集团利用,所以我不觉得你应该受到审判。但我要你马上解散你的私兵,同时发誓今后绝不会背弃艾兹森公国的这个规定。如果你同意,我就不问你的罪。」
  听到王如此安慰,礼思齐伯爵忍不住屏息地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
  (这时候把他逼急了一点用也没有。)
  路希德决定对礼思齐伯爵采取极为宽容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实际上,礼思齐伯爵不过也就是被事件背后的主使者恣意摆布而已。而且,要是在他身上安上重罪,其他都市贵族也会因为和礼思齐伯爵共谋,因而对路希德的政权产生戒心。并且认为路希德偏袒草原民族,所以要惩罚礼思齐伯爵。
  人民还没有忘记五年前的内乱。要是现在又出现内乱,就算王室成功以武力镇压了五城市,民心亦会离王远去。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
  「这、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礼思齐伯爵一脸茫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也难怪……路希德在心里暗自觉得同情。毕竟若换做是他察觉到自己被人利用,心里肯定也会同样涌出一股疲惫和空虚感。更何况,礼思齐伯爵又是一口气失去了妻子跟女儿。加上杀死妻子的又是自己在外面留下来的私生子……
  就在骑士团的人要将犯行的两人带走的同时,礼思齐伯爵忽然大叫:
  「等、等一下!我有话想问那个女孩——你!如果你是假冒的,那我的女儿……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人在哪里——」
  在场众人的视线听到这句话也跟着望向被骑士团架着手臂带走的人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身上。
  「…………」
  她没有回话。紧闭着双唇,一双眼眸又像哀怜又像轻蔑地回望着礼思齐伯爵。
  (那是什么眼神?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最后她还是收起了那样的表情,刻意表现出邪恶的笑容,「这还用问吗?就算我不说你也早该知道了吧?」
  礼思齐伯爵听了,一张脸渐渐失去了血色。
  「你、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你把我的女儿——」
  「伯爵,你最好记住。你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你会犯下就连那位国王陛下也没办法将你保下来的罪行。我会期待你被送上绞刑台的那一天的。」
  「你是谁!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脸会跟欧露帕莉娜一模一样!」
  礼思齐伯爵受到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挑拨,忽然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气愤地跑上高台,甚至不顾这行为已经冒犯了国王陛下,伸手就要去抓那个假冒他女儿的女孩。
  「礼思齐——」
  「你想干什么!」
  然而,这么做似乎是正中了冒牌欧露帕莉娜的下怀。礼思齐伯爵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架住欧露帕莉娜的骑士为了制止他而忽然松开了手。
  她没有错失这个机会。
  「啊!」
  啪地一声,有东西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团白色的布料,是冒牌欧露帕莉娜身上穿的长礼服腰部以下的部分。但当众人看出了这点,她人也已经不见了。
  「窗户!」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像是松鼠一样跃起,抓住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烛台,像秋千一样跳上了窗户。这全都是一瞬间的事。
  她一脚踹破了窗玻璃,同时向窗外跃了出去。
  「犯人逃走了!」
  「快追!绝不能让她逃掉!」
  路希德束手无策地呆愣着望向窗外。
  (真不愧是密探……)
  他看着留在地上的白色长裙,终于明白为何欧露帕莉娜只穿白色的长礼服。因为没有染色的薄绢布质地很轻,她没有忘记要维持轻盈的身段,以便随时可以逃跑。
  「把束腹的绳子反过来一扭,裙子的部分就会脱落……这也是密探的智慧吗?」
  马修斯站在路希德的身边,带着些许佩服的感想说。
  「礼思齐伯爵。」
  杰西德的部下将垂头丧气的礼思齐伯爵带到了路希德面前。他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已经先双膝跪地。
  「……陛下,这次的骚动都是因为微臣而起的。微臣不顾法律禁止,在城内招募了私兵。这是为了要在国家发生政变的时候保护微臣的领地……另外,微臣也不否认,建置私人军队有牵制国王陛下增强军备的意图。」
  「嗯。」
  「——可是国王陛下!」
  礼思齐伯爵将双手撑在地上,把头抬起来望向路希德。
  「希望陛下明白,微臣绝对没有怂恿其他南方诸侯参与这次的计划!微臣可以发誓,南方诸侯的不满其实是因为陛下太过偏爱草原民族,将我等南方诸侯弃之不顾!这是大家心里日积月累的忧虑呀!
  微臣已经不想再看到内乱的情况出现了。可是,我等身为贵族,不可能坐视草原民族独占陛下的厚爱……所以,我等南方贵族只能这么做了!
  陛下,是您不好!若是您善待欧露帕莉娜,我等南方贵族不需要如此愤怒——不对,就算不是微臣的女儿也没关系。只要您——只要您能够倾听我等南方贵族的心声,我等南方贵族就不会被逼得要这么做!」
  礼思齐伯爵沉痛的呐喊(这已经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向王上诉了),让原本已经几乎要解决的事情,在路希德正觉得安心的时候再掀一阵波澜。
  (——是我的错吗!)
  路希德紧握着拳头。
  (是我刺激了你们这些南方贵族吗!这家伙蛮横地把欧露帕莉娜送进王宫,为的是要在王宫中划分出南方贵族跟草原民族的势力吗!)
  这番控诉一半是被舍弃的人的一面之词。但另外一半却也是其内心真切的想法。这点路希德也察觉到了。
  ……礼思齐伯爵原本计划的是一个苦肉计。若要对抗一手掌握龙骑士团的草原民族,唯有仰赖女性的影响力。也就是将南方有利贵族的千金送进王宫,成为王侧妃。若是这个侧妃能够为王生下继承人,南方贵族的地位必然向上提升,以藉此和草原民族抗衡。
  (……这些南方贵族其实是穷途末路了才会出此下策吗?)
  路希德从没有发现他已经让这些南方贵族陷入这样的窘境。他始终觉得,重用有才干的草原骑士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有谁有意见的话,就该自己试着立下一个可以让人重用的功绩来看看。
  礼思齐伯爵的说法的确有偏颇。他们从没有反省过自己,始终是一副唯利是图的模样。路希德可不是一个无能的君主,或是哪里来的烂好人,会愿意重用这样的人。
  但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其尊严。
  (我会记住的——马车不能驶在泥泞的道路上!)
  不顾雨天驾车出行,只会搞得车轮沾满一堆烂泥。所以这样的日子应该休息。若是目标远大,更应该如此。
  就在这时候——
  「国王陛下!」
  这是一声十万火急的叫唤声。这般年轻而雄壮的呼喊声昭示着这名骑士的身分。
  「微臣接到了一份报告!」
  随着声音快步走上前来的是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
  「怎么了,麦古尼卡斯?」
  「是非常严重的消息——」他在路希德的面前跪下,「有叛乱!」
  「——什么!」
  「五城市伯爵的佣兵部队约七百人不顾贝斯维尔关口守卫的制止,强行入关,马上就要攻进圣·安琪莉城!」
  宾客间传来一阵惊慌的呐喊。
  「什么!」
  礼思齐伯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
  「——五城市叛乱?」
  他赶紧转头面对路希德,「这、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微臣绝不会对陛下起兵反抗……」
  路希德紧握着拳头,愕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叛乱?而且叛军的主人还在这里……)
  『你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你会犯下就连那位国王陛下也没办法将你保下来的罪行。』
  这时候,冒牌欧露帕莉娜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忽然浮现在路希德的脑中。
  ——她说礼思齐伯爵会犯下的罪行就是叛乱罪吗?她为什么会预先知道这种事?
  没有任何动作的奥兹马尼亚佣兵。
  始终没有现身的幕后黑手。
  消失的欧露帕莉娜和进兵王都的五城市佣兵部队……
  「我知道了!」
  路希德猛力地瞪大了眼睛。
  「马修斯!快让司法院发布逮捕令!去把五城市佣兵部队的队长抓起来!这人就是这整起事件的幕后黑手!」
  「什么!」
  马修斯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望向路希德。
  「你还不懂吗!我们一直把目光放在混进艾兹森境内的奥兹马尼亚人身上,但这其实是障眼法!在背地里操控整件事的人不是奥兹马尼亚人!对吧?礼思齐伯爵!」
  看到路希德慑人的视线,礼思齐伯爵带着抽搐的脸庞整个人僵住了。
  「礼思齐伯爵!你那支佣兵部队的队长是谁?是谁代理你的职务命令佣兵部队行动的!」
  「这、这个……」
  「是谁!快说——」
  「……是、是一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帕尔梅尼亚人……」
  路希德听了即刻对着马修斯指向大厅的大门,「马修斯!快去!」
  「遵命!」
  接到路希德的命令,马修斯如风一般翻过身,横向穿过大厅中众人的骚动消失在侧边厅门之中。因为要逮捕外国人,必须要有司法院的公文。
  「这么一来礼思齐伯爵的命运也就到此结束了吗!」
  在场目睹整个事件经过,诸侯之间纷纷开始议论。
  「这就是想靠女儿得到王恩宠窃取权力的报应吧。」
  「而他那个女儿竟然还是外国的间谍,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结果没想到妻子被杀,就连私生子也背叛了他呀。」
  接着,一道道同情的眼神此时却定了礼思齐伯爵的生死——
  「但怎么说他都是对着国王陛下揭起了反旗,没有人能保得了他了。」
  「要砍头!」
  礼思齐伯爵维持着跪姿,猛然将头贴到地板上。
  (怎么会这样!没想到敌人竟然可以这么快就还击!)
  这样的演变完全出乎路希德的意料,此时他得拚了命压抑内心涌出的恐慌和颤抖。
  这个冒牌欧露帕莉娜和躲在他身后的操弄者,他们甚至猜测到路希德会祭出分化南方贵族联盟的手段。因此,将其势力延伸到佣兵队的队长身上,让只有五城市的佣兵部队进城时也能制造政变。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取路希德的性命。毕竟区区七百人的佣兵部队不可能赢得了包含四支龙骑士团在内的艾兹森公国军队。
  但若是礼思齐伯爵雇用的私兵发动政变,那么路希德面对众多的贵族,就只能将礼思齐伯爵处以极刑了。而他的死肯定也会煽动其他诸侯内心的恐慌。
  这么一来,艾兹森王和诸侯之间就会出现一道难以抚平的裂痕。
  而且还不只如此。若是王都邻近的都市起兵政变,那么人民会认为国内又将发生内战,使得人民内心对于国政的担心和不满大幅上升。
  (换句话说,这群人的目的是要让诸侯和百姓对于艾兹森王室产生不信任感!)
  路希德不禁愕然。
  「国王陛下!」
  「陛下!请您下达指示!」
  「请您果断地做出裁决!」
  杰西德和麦古尼卡斯两名龙骑士团团长单脚跪到路希德膝前,催促着路希德下决定。
  现在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路希德必须尽快让两名龙骑士团长出面巩固王都帕鲁耶姆的防御,阻挡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入侵。而若是对方使用武力反抗,帕鲁耶姆近郊肯定会变成战场。
  「陛下!请您批准臣等的龙骑士团出面迎击!对方不过七百人的部队!我的龙骑士团会瞬间将他们歼灭!」
  麦古尼卡斯没有喝酒,但此时却像是喝醉了一般大放厥词。
  「……不行。」
  路希德摇摇头。
  「让他们进城。」
  「——咦?」
  「礼思齐伯爵,你的佣兵团拥有多少大炮?」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询问,礼思齐伯爵先是微张着下颚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在路希德严肃的目光之中回神,慌张地应答:
  「应、应该有二十门大炮……」
  路希德得到满意的答覆,因而点点头,「那不需要龙骑士团出面——让佣兵部队直接进城,不要把城门关上!」
  「什么……!」
  听到这般近乎疯狂的决定,杰西德赶忙提出异议:
  「可、可是这样那批佣兵部队就会杀进来了……」
  「没关系!让他们把炮口对准我们进来!绝不能与之交战!」
  在场不只是龙骑士团的团长猜不透王的意图,就连聚集在大厅的宾客的议论声中也明显透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反应。
  (绝不能在帕鲁耶姆发生战争!我是艾兹森公国的王!这是我的国家!我绝不能让那些不知名的家伙恣意玩弄!)
  路希德跑下王座,直朝着大厅厅门冲了出去。
  「陛下!您要去哪里!」
  「我要到王宫外面去!」
  「这怎么可以!太危险了!」
  面对路希德这样的惊人之举,其他诸侯看了也忍不住拚命地劝谏阻止。但路希德仍甩开了这些人的声音,直朝着圣,安琪莉王宫外的方向,迎接敌人到来。
  他一个人去。在没有得以倚靠的参谋协助之下。

*

  「——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一声轻柔如棉絮落地般的声音出现在洁儿身边。洁儿一直在等她出现。
  这里是王妃的寝室。自从教堂的那次事件以来,洁儿几乎整天都待在这间房里。只有莉莉卡和嘉亚泰葛丝服侍她洗澡、吃饭,小心翼翼地不让她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传入其他人的眼中。
  「要你在没有确认我身体状况的情况下离开,你也不放心吧?因为你的主人应该有要你杀了我。」
  「……看你还挺从容的嘛。」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这名假身分曝光的女间谍在回话的同时没有怀抱半分歉意。
  「你才是吧?现在整座圣·安琪莉王宫都在找你,要逮捕你,结果你却还特地跑到我的寝室里来。」
  「因为我想见你呀。」
  她笑了。
  这个间谍女孩的模样有些令人诧异,一身正式的上衣底下只剩下澎澎的衬裤,看来也像是东伊瑟洛庶民式的内衬衣装。
  「我想见你,因为我还没有问出名字呢。」
  「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不是你的名字,洁菈萝娣。我是要问我的名字。」像个孩子一样语焉不详地丢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接着说:「我完完全全就是栽在你的手上。因为这一切不会是那个平庸的王想得出来的计划。包含欧露帕莉娜的花粉症,还有她吃东西的习惯,这都是你发现的,对吧?」
  「路希德不是个平庸的人。他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国君。」
  洁儿作势咳了一声。虽说她跟路希德之间只是形式上的夫妻,但丈夫被人骂笨,她作为妻子不能闷不吭声。
  「还有,我还没有完全解开你身上的秘密。关于你,虽然我知道了一些事,但还是有很多不清楚的部分。」
  「比方说?」
  「比方说……嗯,为什么你会对我怀有如此严重的敌意、如此执着于侧妃的位子。」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听了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敌意?」
  「对,你对我抱持着相当程度的竞争意识。你想压过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后。我原以为这是你被赋予的任务……
  然而,我在选你作为路希德的侧妃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了你对路希德的兴趣。这种纯粹的兴趣之中既没有任何羞愧,也没有任何恐惧。所以我误解了。我以为你是真的爱着路希德。」
  洁儿边说,一边慢慢察觉到她从这个女孩身上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是什么。
  (原来如此……)
  这个女孩乍看之下非常单纯,所以洁儿为路希德选择了她。
  因为若是要挑选路希德的侧妃,那么应该挑个气质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类型。而且,若是与自己相反,那么道个女孩也应陔会对路希德产生兴趣。
  然而,洁儿当时从欧露帕莉娜身上感受到的单纯的感受之中,却又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她不懂这个女孩在自己眼中是如此纯洁,但莉莉卡她们却说这个女孩城府很深。
  洁儿一直搞不懂这中间差距。
  (是单纯的方式不同。)
  洁儿缓缓地咽了一口气。
  这个女孩——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虽然让洁儿感受到了某种不快的情绪,却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质,这是因为她的单纯,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欲念。
  人在怀有欲念的时候,心里都会涌出某种程度的罪恶感。渴望金钱,渴望爱情,渴望地位……在心里出现这类欲望的时候,潜意识中会有一股意识冒出来制止。
  但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潜意识。她完全忠于自己的欲望,并且一心一意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她心里没有任何罪恶感。彷佛这世上没有神会惩罚她。
  对于自己,她拥有完全的自由。她的欲望是脱离自我抑制的机制完全解放的。这是洁儿所感受到的『单纯』。
  (这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魅力;对于自我压抑的人来说,她对于自我欲望的忠实反应令人羡慕;或者令某些人觉得嫉妒……而我之所以会觉得她吸引人,也许就是因为我受到了这个世上种种规范的束缚……)
  洁儿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然后说:
  「我的观察错了。你不爱路希德。你所爱的是侧妃的地位。」
  「为什么你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你一直都活在阴暗处。」
  「——!」
  听到这句话,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脸上装饰性的笑容终于消失。
  「因为你一直想走出阴影底下。你想得到耀眼的地位,让所有人都看得到你。对于这个目的,成为王室的一员是最好的方法。你要比下艾兹森王的妻子,成为这个国家的女主人……
  我一直觉得疑惑,为什么五城市伯爵的千金——而且还是每天上教堂参加礼拜的女孩,到底是什么缘故使她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当我几乎已经确定你是假冒的时候,我就从这个异样的转变开始调查你的真正身分。我认为,你这般想要引人注目,几近病态的想法,其实是因为你的过去完全都被抹消掉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动。
  若真是如此,那你绝不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女。至少不会这么单纯。你的存在比起私生女更不能见光……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洁儿满足于对方的反应,同时继续说:
  「就像是——欧露帕莉娜背后的幽灵。」
  「——!」
  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像是被雷打到了一般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洁儿。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像是要装进眼前的一切事物一般大大地瞠开。一对没有颜色的唇瓣露出了一条细缝。
  洁儿说:
  「乌兰加。」
  「……咦?」
  「乌兰加,这应该是你的名字。你在某处接受了作为间谍的训练,然后被送入了艾兹森公国。与你随行的就只有那只黑猫。」
  那只黑猫喵了一声,像是在担心主人似地在她脚边缠绕。
  「那只猫知道如何晈掉乌鸦的首级,绝不是普通的家猫。因为真正的欧露帕莉娜有养猫,所以你就假装成捡到了那只黑猫——乌兰加——把它养在身边。你特地为它取了这个意指『椿花』的名字,是因为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换句话说,乌兰加就是你的名字。而且——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自己有一天非得舍弃这个名字不可。」
  原本坐在床上的洁儿站起身来,伸手舀起了桌上水盆中的一朵椿花。
  这是嘉亚泰葛丝为了让洁儿随时可以脱掉睡衣换装而准备的发饰。
  「你的名字就是乌兰加。」
  洁儿将花朵贴到自己的唇边,给了假冒欧露帕莉娜的女孩致命的一击。
  「你是欧露帕莉娜的幽灵,生长在专门培育间谍的地方,以取代欧露帕莉娜为前提而扶养长大……种种条件加起来,答案只有一个——
  你是欧露帕莉娜的双胞胎姊妹。」
  呵……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忽然露出了一副成熟的笑容。那是她摘去对人的亲切面貌之后裸露出来的本性。
  「你竟然可以想出这么危言耸听的结论。」
  「对,我知道这样的说法非常荒谬。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我知道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把双胞胎当成不吉利的象征,把其中的一个孩子抛弃,当作从来没有生下来过。如果礼思齐伯爵也有这样的想法,那么……」
  「很遗憾——」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缓缓举起手,探进自己的胸口——
  (匕首……)
  她抓出了一把已经出鞘的匕首。
  「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答案对不对。因为洁儿,你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之所以想成为陛下的侧妃,并不是单单希望能够引人注目——而是希望有人能看见我。」
  洁儿听了,一时之间忘记她手中还有匕首,两眼直视着她的脸庞。
  「对……」她说:「我希望我想见的人能找到我。为此,我非得站在阳光底下。我要成为艾兹森王的宠妾,为国王陛下生下继承人,这么一来,那个人就一定可以——」
  说得忘我的她忽然回神,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带着如刀刃一般锐利的视线望着洁儿,同时朝她逼近。
  「不行,我不能再透露更多讯息了——来吧,洁儿,想活命的话就呼救呀。」
  「……呼救?向谁呼救……?」
  洁儿带着困惑的表情,没有任何动作。
  「向你的守护精灵呼救——来,快点。让我看看你所信仰的神!」
  「……神?」
  (是怎么回事?她好像非常拘泥于『神』这个词汇……为什么她没有马上逃走?为什么她没有马上杀我?……她是认真想看蜜瑟罗黛吗?为什么?)
  ——不知道。才以为解开了一个谜题,眼前却又出现一座笼罩着迷雾的森林……
  (只差一点点了……只要知道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我就可以揭穿她真正的身分了!)
  然而,洁儿却没有多少时间。
  「如果你不把你的守护精灵叫出来,我就杀了你……再见了,洁儿——被选上的孩子!」
  乌兰加将匕首高高举起,就在洁儿知道她要投掷的时候,其刀尖已经划破空气直指向她的咽喉。
  (我会被杀掉!)
  她反射性地抓住一旁的坐垫想要防御,同时缩起了身子将头的位置下移——但就在这时候……
  ——锵地一声,两块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啊……)
  乌兰加掷出的匕首滚落在洁儿的脚边。
  「什么……」
  洁儿抬起头来望向乌兰加,却看到有人挡在她的面前。
  是一名侍女。洁儿认得这身装扮;包含她那一头依照发夹数目盘起来的头发。王宫中的侍女多如繁星,但从她腰上的两条腰带可以看出她的层级比起负责摇钤的侍女来得高。
  她有着一双焦糖色的眼眸,加上整齐地盘起来,显示出完整头形的栗色头发……
  「——可可?」
  「王妃殿下,请您暂且退开!这家伙会使用吹箭!」
  洁儿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挡在面前保护她的女孩。
  但这声音,这长相,毫无疑问是和她一起被抓,之后行踪不明的新人侍女。
  「你没事吗!」
  可可将一身长礼服的裙摆撩起来,伸手探向大腿处。她的大腿绑着东西——一条皮带上插着好几根细如小指一般的细铁棒。
  「啧!是派搏特的人!」
  乌兰加咋舌。同时,门外传来了声音——是卫兵快步跑来的脚步声。
  「失手了……不过我们会再见面的!洁儿!」
  察觉到形势不利,她即刻跳向窗子方向准备抽身。
  「乌兰加!」
  「王妃殿下,不能追!接下来交给卫兵处理吧!」
  可可抓住了洁儿的肩膀,让她回过头来。
  这人确实是跟在莉莉卡身边的侍女·可可。
  「可可,还好你平安……」
  「非常抱歉,为了让她大意,所以我躲起来了。因为我确实是陷入了几乎要丢掉性命的情况。」
  可可淡淡地做出解释。此时的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前那个罗唆地跟在莉莉卡身后的女孩。
  洁儿看着她那身彷佛丝绢制成的高贵人偶模样。
  「你是……」
  「别人都叫我可可,但我的本名是葛萝莉奥莎(Gloriosa)。」
  「葛萝莉奥莎……『※嘉兰』吗……」(编注:嘉兰学名为Gloriosa rothschildiana。)
  嘉兰是一种拥有如缎带般红色花瓣的花种,从很久以前就被拿来当作毒蛇的解毒剂使用。
  「我是吉奇的妹妹。」
  「——咦?」
  她发现到卫兵靠近,旋即把撩起来的裙子放下。
  「派搏特盗贼团原本是一支使役魔物战斗的武装团体。我们族人习惯以占卜的方式为孩子挑选毒草或毒虫的名字,希望小孩长大可以不输给这种毒药——而家兄的名字是吉奇塔里斯(Digitalis)。」
  「吉奇塔里斯……『※毛地黄』,这也是一种毒草的名字呀。」(编注:毛地黄学名为Digitalis purpurea。)
  「也可以当作药用。而人本来也是如此。」
  洁儿凝视着可可的脸庞。不过遗憾的是,她记不太清楚吉奇的长相,因此看不出来她跟吉奇到底有几分神似。
  「可可……你为什么会进宫呢?吉奇什么都没跟我说呀……」
  「王妃殿下您对家兄有恩,所以家兄要我进宫保护您的安全。」
  「……我不知道。」
  洁儿摇摇头。
  派搏特盗贼团的首领,吉奇·巴隆。洁儿听闻这人非常厉害,因此将他从死刑的命运中救出。洁儿不能出王宫,因此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作为她的仆役,进行各种谍报工作。
  但在此之前,洁儿从没有见过他。
  「我以为他会愿意帮我其实是因为对我的精灵有兴趣……」
  「不,王妃殿下。家兄说,就算把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告诉您,您也不会记得。所以他没有说。而家兄告诉您如何联络我们的方法——用晚上也看得清楚的丝织床单晾在露台上。这么做有两个意义;第一、王宫露台前的广场,住在附近的同伴很容易看见。第二、您若是想这么做,多半会命令我去做。」
  「原来如此。」
  洁儿这才了解,将丝织床单晾在露台上,为的是在可可的休息时间也可以联络到派搏特盗贼团。还好她当时有照着吉奇说的方式,将丝织床单搬到露台上去。
  「还好你没事……可可,谢谢你救了我。」
  听到这句话,可可这时候终于换了一张表情,露出有些狼狈的模样别开目光。
  「不、不敢……非常抱歉,我没有救王妃殿下您脱险。因为闻到的毒气比起想像中浓,所以逃脱的时候多花了一些时间……」
  忽然间,啪哒啪哒的杂乱脚步声传来,几名男子同时阐进了洁儿的寝室。仔细一看,是黑发黑眸的草原男子——龙骑士团的骑士。
  领头的人是个高个男子(戴着样式非常夸张的帽子),单脚跪在洁儿面前。帽子上的装饰品同时发出率率的声音。
  「美丽的王妃殿下,打扰到您非常抱歉。」
  这人的言行举止与其说是一名骑士,不如说是一个诗人。洁儿记得他是白龙骑士团的团长,艾斯迈亚德·库里。
  「发生了什么事?」洁儿问。
  「假冒成国王陛下侧妃的间谍逃走了。我等现在衔命缉拿这名人犯。请问王妃殿下有看到这名女间谍吗?」
  「这个女间谍刚刚有出现,差点出手伤到王妃殿下。但察觉到各位骑士大人赶到即时逃走了。」
  可可掩饰了自己的出现的部分加以解释。艾斯迈亚德点点头说:「她应该没有走远,你们给我搜遍整座王宫!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快!」
  接到命令的骑士很快地冲了出去。
  就在艾斯迈亚德行了礼之后正准备离去时,洁儿赶忙叫住他。
  「请等一下!骑士团长!」
  艾斯迈亚德听到洁儿的叫唤声伫足,礼貌地回头望向王妃殿下。
  「请问王妃殿下有什么事吗?」
  「国王陛下没事吧?他有没有被那个假冒的侧妃伤到……?」
  「没有,国王陛下没事,请王妃殿下安心。」
  他边说边摇头地试着让洁儿安心。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因为发生了紧急事态,所以国王陛下现在正赶着去应付。」
  「紧急事态?」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洁儿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在第一防卫要塞『贝斯维尔』待命的五城市佣兵部队,在没有礼思齐伯爵的命令之下,忽然朝着帕鲁耶姆攻过来了。」
  她忍不住和站在一旁的可可彼此对望了一眼。
  「你说什么!」
  喊出声来的同时,洁儿一双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拳。
  (五城市的佣兵部队怎么会朝王都进兵!为什么会这样?)
  但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么已经不能再有任何问题耽搁了。因为弄不好的话,礼思齐伯爵就非斩首不可了。这么一来,路希德的政权会产生非常严重的伤害。他跟其他诸侯之间会出现裂痕。这些诸侯会对路希德存有过度的警戒,将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对路希德敞开心防。
  「王妃殿下!」
  洁儿快步穿过艾斯迈亚德的面前冲出了房门。可可出声制止也挡不了她。洁儿飞快地赶往路希德方才待的右翼宫天上天下厅。
  「王妃殿下!请等等!」
  可可从寝室里追出来大声呼喊,但洁儿却充耳不闻地穿过了几个转角。
  「咦?王妃殿下?」
  「咦?真的假的!」
  看到洁儿拚命快跑的模样,和她擦身而过的侍女和侍从,还有待在王宫任职的贵族们看了全都吓了一跳而回头。
  「路希德!」
  她在前方看到那一身熟悉的背影,同时发出了近乎不可能的音量大声呼唤。
  眼前的人回过头——就是路希德。他此时正要步出露台。
  「洁儿,你……」
  洁儿跑上来,紧紧抓住一脸惊讶的路希德的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五城市的佣兵部队会……!」
  「是事件背后的主使者,洁儿!」
  他带着反常的从容态度,在慌张叫唤的洁儿耳边小小声说: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是一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家伙。他是五城市的佣兵队长,但不是奥兹马尼亚人。」
  洁儿猛然一惊而抬头。对于这个判断充满自信的路希德和她四目相望。
  「在事件背后操弄的人让礼思齐伯爵雇用奥兹马尼亚人作为佣兵,这完全是障眼法,为了让我们误以为是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在背后操弄。但这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人似乎是个帕尔梅尼亚人。」
  「帕尔梅尼亚……」
  「他们想置礼思齐伯爵于死地,藉着五城市对我揭起反旗的事实,让我将相当于我岳父的礼思齐伯爵处死。而不论真相为何,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国君;南方诸侯会对我产生戒心,认为我偏袒北方民族,将他们弃之不顾。
  ——而且,在事件背后操弄的人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躲在幕后操弄的罪名推给奥兹马尼亚,让我国跟奥兹马尼亚之间的关系陷入紧张。而这件事也可以让对于礼思齐伯爵怀恨在心的所罗门·索克一洗胸中的怒火,等于是让帕尔梅尼亚卖了人情给星教会。如此一来,帕尔梅尼亚不用出兵,不过是煽动个人恩怨,就可以大收渔翁之利……」
  对于洁儿的推论,路希德点点头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
  接着——
  「但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路希德?」
  路希德紧紧握住洁儿掐在他袖子上的手,而且不顾她惊讶的反应,拉着她一起走向露台。
  「路希德,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我的想法,而且你来了更好!跟我来!」
  看到王夫妻出现,路希德身边的警卫于是推开奢华玻璃装饰的露台大门。
  「路希德,五城市的佣兵部队……」
  「应该已经来了。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
  「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呀……!」
  洁儿脑中一片慌乱——路希德的意思是说,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已经杀进了帕鲁耶姆,朝着圣·安琪莉王宫攻过来了吗……
  若是他国的佣兵部队包围了艾兹森王宫,并且发动攻击,这等于是让艾兹森公国的威信扫地。这对等于向天下昭告路希德作为一名国君,不仅没有保护自己国家的能力,在外交方面也同样无能。
  总之,这绝不是可以站在露台上悠哉看戏的状况。但路希德似乎已经有什么打算……难道他想出面说服这些即将威胁他们生命安全的佣兵部队不成……?
  「那是……」
  开门的瞬间,一阵风让洁儿忍不住闭上眼睛。让露台外的声音比起外头的景象更早传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广场上早已经挤满了士兵。
  (这是五城市的……奥兹马尼亚佣兵部队!)
  这支部队打着陌生的蓝色城市旗,蓝色黄条纹的披肩;他们架起了大约二十门大炮……洁儿忽然觉得背脊根部窜起一股恶寒。那每一门炮的炮口都对准了圣·安琪莉王宫。
  部队之中,有一名似乎是传令兵的角色,骑着马横向穿过部队中央。接着炮兵带着手上的东西——大白天却燃放着红色火光……是火把——走向大炮。对方打算展开炮击!
  (路希德!)
  洁儿忍不住抬头望向她的丈夫。但路希德却反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一时之间愣了一下。
  ——看前面……这是路希德要传达给她的讯息。既然如此,洁儿便不能在这时候移开视线。不能让民众看见王妃慌张狼狈的模样。
  「点火!」
  火把接触到引信的同时,对方的炮口便向上提起,对准圣·安琪莉王宫。下一刻,摇撼着所有感官的炮声轰然大作。
  ——轰降!
  接着,广场即刻又沉寂了下来。
  「继续——」
  指挥官再次挥舞手中的军刀。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炮火的间隔似乎是按照计算好的节奏发射,阵阵摇撼着艾兹森王都帕鲁耶姆。
  当一切结束的同时,洁儿这才发现——大炮确实是发射了,但其中并没有夹带炮弹。引信引燃的大炮全都只是空包弹。
  「这好像是叫做礼炮吧。」
  路希德小小声地对着洁儿说。
  「礼炮?你是说那个吓死人的爆炸声吗?」
  「听说东伊瑟洛会在节庆的时候发射这种礼炮。我是在忽然间想起了这件事,加上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已经发兵进城,不可能让他们撤退,所以……」
  洁儿马上就知道路希德想说什么,因而释怀地露出了笑容对着他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
  礼思齐伯爵的佣兵部队(而且雇用的几乎都是奥兹马尼亚人),丢下其他诸侯的军队独自杀进帕鲁耶姆城外的第一道防御关口,朝着圣·安琪莉城进兵,这已经是所有人都清楚知道的事实。
  路希德在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被逼入绝境时接到这个报告。相较于这个情况,事件背后的主使者知道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即便当场被揭穿身分也可以逃走,因而让路希德和洁儿的目光集中到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身上,自己却从头到尾躲在暗中行动。他发动佣兵部队进击,藉此在圣·安琪莉城布下了一道强力的蜘蛛网,让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但路希德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扭转了这个状况。
  「我让马修斯出面,他应该赶在这支佣兵部队进入帕鲁耶姆之前追上了他们。而这时候那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佣兵队长肯定已经溜掉了。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艾兹森公国的军队跟五城市的佣兵部队进入交战状态,结果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马修斯将这件事告知副队长,拉歇尔·杭恩,跟他交换了新契约。而他手上也带着礼思齐伯爵要跟这支佣兵部队解约的文件。毕竟包含拉歇尔在内的这支佣兵部队其实也没必要舍命对我们发动攻击。
  然而,架在弓弦上的箭矢却没办法这么轻易地收回;这支佣兵部队朝着帕鲁耶姆进兵的消息不可能消除。所以我就想,只要让他们带着别的理由进入帕鲁耶姆就没问题了……」
  「所以你就让他们改发射礼炮了是吗?你让马修斯跟他们交换了新的契约,然后让他们直接『杀进』圣·安琪莉王宫之前……因为他们是受雇于王的奥兹马尼亚佣兵,进城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们已经是路希德王的雇用臣子了嘛。」
  对于艾兹森的形象来说,将这支以奥兹马尼亚人为中心组成的佣兵部队纳入王名下具有非常大的意义,代表了艾兹森公国的国库有相当的余裕,可以藉着雇用佣兵扩张军备。再者,艾兹森公国可以利用这群没有被奥兹马尼亚王雇用的国民,显得奥兹马尼亚的国力呈现弱势。
  路希德点点头,接着像是等待老师的感想一般瞧着洁儿的反应。
  「怎么样?我这么做还算是合情合理,圆滑地把问题给化解掉了吧?」
  「是啊。」
  洁儿心满意足地露出了微笑。
  「真了不起,路希德,你这次的应对方式让人刮目相看喔!」
  这是她打从心底对于丈夫化险为夷的手腕发出赞许。
  这次事件之中,幸运的是拉歇尔·杭恩果断地答应了艾兹森公国变更契约内容的要求。因为对这支佣兵部队来说,队长逃亡的事实一定也在他们心里种下了阴霾——虽然这对四处招募而来的佣兵部队来说其实是常有的事,不见得可以成为他们应许新合约的原因就是了……
  但这样的不安应该是可以收起来了才对。毕竟今天可是路希德即位五周年的庆典。
  「路希德,你看——你赢了喔。你在这个美妙的日子得到了幸运之神赐与的胜利,还有他们的支持。」
  洁儿张开双手,望向圣·安琪莉王城下方美丽的帕鲁耶姆街道,还有赞美其君王的艾兹森百姓,同时催促路希德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
  「国王陛下万岁!」
  「愿艾兹森公国荣景永在!和平长存!」
  「和平长存!」
  城堡外头的百姓对着王所在的露台大动作地挥舞双手;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扬起了阵阵的高声祝贺。
  接着,除了欢呼的艾兹森公国百姓之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打着四色旗帜整齐划一的四支龙骑士团。他们其实是这次能使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赶来为王祝贺的最大功臣。因为他们严格把守帕鲁耶姆城外的第一道防御关口,阻止了南方诸侯的佣兵部队闯关。
  而路希德成功掩饰了几乎等同于礼思齐伯爵叛变事实的佣兵部队进兵行为,也足以让南方诸侯明白王对他们是何等厚爱了。事后路希德应该也不会惩治礼思齐伯爵。而这同时也证明了路希德没有厚此薄彼地重用北方民族,亦希望可以增进与南方诸侯之间的关系。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万里无云的天空美得出奇,好比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神灵的安排之下过门不入一般。
  洁儿深深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彷佛都是为了治国能力足以媲美先王诺里昂陛下的路希德而准备的。
  「喂。」
  面对这个突然来临,却又能事事化险为夷的命运,洁儿内心的不安在前一刻烟消云散的同时,让她整侧人呈现恍神的状态。而路希德却在这时候忽然用肩膀顶了她一下。
  「怎、怎么了?」
  「你不要发呆,面对百姓的祝贺你也该有点反应吧?」
  洁儿听了赶忙望向露台下方。人群之中确实也传来了对她的赞美。这代表了广场上的民众全都带着无比的热忱恭贺着艾兹森公国。
  「……不过今天是你即位的庆典呀。」
  说完,她却看到路希德带着一脸不快的视线瞪了她一眼。
  「……你这白痴,难道你忘了呀?」
  「咦?」
  没等她意会过来,路希德已经抓起了她的手,像是紧紧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向上举至肩膀高度,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刹时间,民众的欢呼声变得更为慷慨激昂。
  从这些欢呼声中,洁儿这才察觉路希德为何拉住她。因为欧露帕莉娜的事,加上一连串针对艾兹森公国而来的灾祸,让洁儿完全忘记路希德的即位庆典还有另一个意义。
  「唉呀,对喔。」
  她带着一张受惊的表情,却也没忘记要向聚集在露台下方的民众挥手致意。
  两年前的今天,她和路希德成为夫妻。
  而今天正是她和路希德的结婚纪念日。

*

  于是,毫无预警地为整个艾兹森公国带来纷争的『侧妃事件』,最后以侧妃欧露帕莉娜失宠的形式平安落幕。
  在一般大众的传闻之中,失宠的侧妃欧露帕莉娜最后就像其他权贵的侧室一样,进入修道院成为修女。
  至于这个欧露帕莉娜其实是遭人假冒的,还有作为佣兵部队队长的艾克兰·高格里,率领奥兹马尼亚佣兵部队意图陷害礼思齐伯爵的种种事发经过,在消息被封锁的状况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五城市伯爵托尔门德·礼思齐在王宽大的处置之下保住了爵位,继续留任为五城市的领主。而他招募进来的奥兹马尼亚佣兵部队则由王收为艾兹森公国的佣兵部队,出乎意料地充实了国家的兵力。
  而路希德为了让这支佣兵部队的副团长倒戈向艾兹森公国,开出了天价佣金,最后也由礼思齐伯爵支付。并且在洁儿的秘密提议,同时获得礼思齐伯爵应许的情况下,五城市以便宜的价格批进的染料将开徵新税。对他来说,原本应该被斩首的罪责,最后只是多缴一点税金就可以了事的话,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另外,也因为路希德对礼思齐伯爵的宽容处置,让南方贵族对王室日趋严重的怨慰转而变成好感。而路希德趁着这个机会游说南方贵族支持他的十字大道建设提议也得到了认同,甚至有诸侯已经在帕鲁耶姆搭起了豪宅,开设沙龙。
  当然,问题的源头还没有得到解决,随时有可能成为艾兹森公国国运中的暗礁——就是冒充欧露帕莉娜的女间谍,即乌兰加,还有名为艾克兰·高格里的帕尔梅尼亚人在事发之后便随即消失无踪。
  但这点不可能由路希德和洁儿亲自下令追查,只能静候马修斯的调查报告了。
  结果,令路希德头痛不已的侧妃不但被逐出王宫,更开拓了来自五城市的广大财源。也因为他费尽思量地找出抚平这件事的方法,让国内南北双方对立的情势得以化解,一切又恢复了和平。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样的结果实在不能说是可喜可贺呀。」
  在庆典结束之后,艾兹森王夫妇又因为优先接见民众,延迟了教会礼拜的行程,因而受到星教会的斥责。但这对夫妻也没多理会教会方面的抱怨,一如往常地回头解决眼前累积的各种难题。
  路希德在这个重要的转机之下,原本以礼思齐伯爵为中心的各种问题,就好像山上的积雪在春天来临的那一刻完全融化了一般,刹时间烟消云散。
  对洁儿而言,她也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收拾掉两个大麻烦;
  其一、是国内长期胶着的卡牌工会徵税问题。
  再者,『侧妃事件』中的共谋,所罗门·索克的处置问题——这个礼思齐伯爵的次子,瑟雷斯·贝尼格烈(在过继之后继承改姓为瑟雷斯·巴纳德·礼思齐),因为协助冒充欧露帕莉娜的女间谍掳走王妃,加上谋害了礼思齐伯爵夫人,现在正在接受司法院的调查。
  由于礼思齐伯爵必须面对欧露帕莉娜间谍案和雇用佣兵部队谋反未遂等问题,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根本无暇顾及养子的审判。虽说这样的态度也许太过冷漠,但礼思齐伯爵本身也因为这个私生子杀害了他的妻子,无论生理或心理上都还没有调适过来,没办法出手相救。
  同时,所罗门,索克所属的教会亦表现出一旦问题严重,随时会将他逐出教会,完全无视于他的审判状况。
  而他的养父母原本就不想再跟他这个养子扯上关系,甚至连前往调查的调查员都不予以理会。
  (虽然他是个罪人,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没办法的事。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遭到这样的对待实在是太残酷了吗……)
  所罗门面临的孤独和痛苦,洁儿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他总是得与孤独作伴。他为了逃离这种孤独,因而四处寻求他的归处,却终于在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乌兰加的游说之下,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
  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了。谁都不愿意出面救他。他讨厌孤独,因此亟欲向造成他孤独的元凶——他的父亲复仇,却又因为失败而变得更加孤独。
  虽然这可以很简单地用『自作自受』加以解释,而要将他处死也非常简单。毕竟他确实是犯下了相应的重罪。然而不论如何,罪人犯下的罪行都不能以因为他拥有不幸的境遇而予以撤销。
  只是,洁儿也不免要同情他的境遇。
  因为审问所罗门的过程中得出,他犯行的动机其实是因为他对欧露帕莉娜怀有期望。
  所罗门内心的希冀并非对其父礼思齐伯爵的复仇,而是希望能够重新回到礼思齐伯爵家的家门内。并且希望欧露帕莉娜可以成为帮助他重回礼思齐伯爵家门下的协调者。
  他为了欧露帕莉娜,不惜动用星教会的力量助她成事,为的既非权力也非地位,而是希望能够重新得到礼思齐伯爵家的认同。
  洁儿从调查报告书中得知了这个情况,因而向路希德要求减免他的刑罚;甚至还不断写信给所罗门,希望他能自己写封陈情书,以便请他将来为艾兹森公国效力。
  而说到他的能力,从他到帕鲁耶姆教堂赴任不到一年,就把财务方面出现困顿的星教会重新整顿起来,这点已经说明了他过人的行事长才。
  除此之外,洁儿看过了所罗门曾经服务过的修道院提出的报告,还有伊力卡星山厅对于这个人的书面陈违资料,便愈来愈渴望得到这个人的才能——所罗门·索克,这个人非常善于营运整建一个机构。所有他主持过的修道院,至多只要数年的时间就能拥有丰饶的农场和葡萄园,进入稳定经营的状况。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张始终不给人好脸色看的表情使他在人际相处上无法得心应手,在各个教区间颠沛流离;成就非凡,却不断远离教廷核心。
  既然星教会不要这个人才,那么洁儿说什么都要将他纳入艾兹森公国的官僚体系。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土地没有开发。洁儿希望得到他的才干,请他出面开拓分散各地的大片国土。
  然而,虽然洁儿为了他尽心尽力,却只换得了他冷淡的回覆,说他没有半分要写陈情书的念头,让洁儿对此难掩失望。因为若是他没有那个心,就算是洁儿也束手无策。
  (……真的不行了吗?要是就此让他终身监禁,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所罗门·索克是贵族出身。因此不只是艾兹森公国,就连这个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也鲜少有将贵族处死的案例——除了对于国君的反叛行为之外。
  虽然他受到乌兰加的指使,协助谋害了礼思齐伯爵夫人的性命,但真正下手杀人的不是他。出身贵族的他不至于因此而被判死刑。这么一来,会落到他身上的,不是流放孤岛,就是像黎戴斯一样终身监禁了。然而,对于生活上各方面都得天独厚的贵族子弟而言,这两样刑罚跟死刑没什么区别。因为多半的受刑人的健康都会在此后出现问题。
  但若是所罗门肯接受司法交换的话,就算不能完全免除其罪行,至少也可以获得减免。
  而艾兹森王室最希望得到的还是冒牌欧露帕莉娜的真正身分,还有事件背后主使者的动向。关于这个部分,所罗门应该会成为最重要的情报来源。要是他能够成为路希德执政上的助力,以他的身分,又没有直接针对王做出反叛性的行为,理应可以不用撤销他的贵族身分。
  然而,若是本人没有辩解的意图,那就什么都别提了。在审判庭上恐怕无法避免流放孤岛,或者终身监禁的结果。
  (这种人才怎么能让他在狱中浪费自己的生命呢!这实在太可惜了!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吗?难道没有可以让所罗门改变心意的方法吗……)
  不顾洁儿的焦虑,所罗门的审判在当事人不愿多做辩解的情况下持续进行,下周将进入最后的裁决阶段,并且交由教会做出最后审判。而他是让星教会蒙羞的一污点,教会方面绝不可能保他。快的话,半年之内就要服刑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洁儿收到所罗门上交国王陛下的陈情书,和向教廷请求解除神职的请愿书。
  「——所罗门改变心意了?」
  这天,洁儿被埋没在春季收获前地方税务官送来的大量报告书堆中,竟收到所罗门写给路希德的陈情书,让她大感惊讶。
  信件是马修斯帮路希德带过来的。在递出所罗门所写的陈情书的同时,他也顺便表明了他将陈情书先拿过来给洁儿过目的原因。
  这是他对受封男爵一事的感激。这次他因为出面说服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倒戈,因而受封男爵。
  马修斯作为路希德的左右手,经过了此次事件终于得以脱离准男爵这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正式加入贵族的行列。这对他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喜不自胜。但其实这件事在这种时候不管怎么说都会被摆在第二位。
  「——为什么所罗门会在这时候改变心意?而且他这封陈情书还是直接交给路希德的……」
  「其实陛下曾经一度到司法院管辖的牢房中探望所罗门。而两天之后,我就收到了这封陈情书。」
  「你收到陈情书?」
  洁儿听得目瞪口呆。路希德如此忙碌,怎么会特地去一趟司法院管辖的牢房探望所罗门呢……而且他还没有对洁儿提起过这件事。
  关于这点,马修斯请洁儿还是亲自去问路希德,于是让她爬出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堆,直朝着右翼宫中供路希德休憩时待的中庭去了。
  负责保护的亲卫队士兵不动声色地站在中庭入口附近,看到洁儿便即刻行了礼,接着让出一条路来。这么一来,路希德人肯定就待在这座庭园里面了。
  「……陛下?」
  洁儿一如马修斯的提示,在中庭找到了路希德。
  舒爽宜人的季节已然造访王宫庭院。四处可见开出各色花朵的植物,同时耳边也可听见微微的鸟鸣。去年秋季如地毯般铺满了地面的枯叶,过了一个冬天也都已经回归大地,新生的草苗正探头窥探这个世界。
  洁儿在茂密的野蔷薇彼方找到熟悉的一双长靴,于是出声叫唤:
  「路希德——」
  他正在睡觉。
  洁儿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走到路希德的头侧附近坐了下来。她才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悉,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曾在这个地方和路希德起过争执。那时候她正掏出手帕,要帮路希德擦去沾到脸上的鸟粪。
  其实当时就是因为欧露帕莉娜的问题弄得王宫有些不得安宁,也让她跟路希德之间的关系变得尴尬。在此之前,洁儿和路希德总是同房共寝,也就是在那时候让洁儿开始渐渐得一个人睡了。
  然而,欧露帕莉娜离开了王宫。这么一来,路希德终于不用再来回奔波于洁儿和侧妃的寝室之间了……然而,他却没有因此而回来和洁儿同床。关于这件事,那些消息灵通的侍女说,路希德会将长椅搬进自己的办公室睡觉,也会在马修斯的房里喝得烂醉而眠,甚至将自己的厕所改装成他觉得舒服的地方……总之,没有回来与洁儿共枕的理由多得不胜枚举。
  (竟然要挑这种地方睡午觉,那干嘛不回来跟我一起睡嘛……)
  洁儿看着路希德,他像个吃饱的孩子熟睡地发出鼾声。
  这是她熟悉的脸庞,有着深邃的五官轮廓和一头深色的头发;脸上的肤色晒成了很浅的褐色,加上一对没有任何防备微微张开的嘴唇。而他那大大的掌心就横放在那张脸的旁边。
  (我应该自己跟他说吗?像是,你要不要再回来跟我一起睡之类的……)
  呜哇——洁儿在脑中发出一声羞愧的惨叫,赶忙甩动自己的脑袋。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样讲太不成体统了……)
  虽说她跟路希德是夫妇,但由妻子对丈夫说出『要不要一起睡』,总是有点奇怪。
  洁儿坐在路希德脑袋边,一下脸红一下脸绿地非常忙碌。就在这时候,路希德发出了几声梦呓,接着忽然啪地睁开眼睛。
  「——呜哇!」他吓得猛然坐起身子,「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咦?喔,那是因为——那个……」
  洁儿开口的同时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对了,她其实不是为了要求路希德回寝室跟她共枕而来的。
  「对了!对呀——路希德,我是为了所罗门·索克的事情来找你的!」
  她想起本来的目的,这才又恢复冷静。但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说出这段话的同时,音量却比原来高出了几倍。
  「咦?」
  「我听说他向你提出了陈情书。而且,我还听说你亲自去探望他……」
  「喔,是这件事呀。」
  路希德忍住了一个呵欠,大大地伸了伸懒腰。
  「我不是去探望他的。我是去看你所施的魔法留下了什么样的成效。」
  「我的……魔法?」
  「对呀——就是那个卡牌工会的事。」
  路希德直视着洁儿的眼睛说:
  「我看了马修斯提出的报告,报告上写到,就在我们被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星教会似乎是决定就此不再没收卡牌了。
  我试着寻找令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但找不出有任何受到压力的迹象。你既没有用所罗门的事威胁星教会,卡牌工会也没有向教会靠拢。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教会方面的新税提议却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洁儿,你到底施了什么样的魔法!」
  洁儿点点头——确实,对于卡牌新税的问题,她有偷偷打出一个策略。而路希德看到这个策略奏效,想确认这起骚动是不是真的落幕,因而派马修斯驾马车出城到街坊察看。
  「面包屋旁一如往常地正在聚赌。但门口已经没有星教会的圣职者监看,当然也没有卡牌被没收……
  这么棘手的问题——洁儿,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把它解决掉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方式。」
  洁儿缓缓地屈起膝盖,双手环抱。
  「我们不能再跟星教会发生冲突,却又不能放任这个问题不管;你之前才好不容易抚平了南方诸侯和北方部族之间的嫌隙,我们不能再树立更多敌人。若是国内政局遭到外人分化,政府和星教会之间的关系又处于对立的情况,这会让人民心里产生不信任感。所以我用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解决星教会这边的问题。」
  洁儿带着恶作剧般的表情说:
  「我向出售卡牌的商人做出了一个提议——在出售时预先抽掉其中的一张卡牌。」
  「抽掉其中一张卡牌?」
  「路希德,你知道卡牌游戏是用印有九十九位圣人画像的卡牌设计出来的,而简单的游戏方式只用到数字最小的十一张卡牌,对吗?」
  路希德默默地点点头。
  小孩子玩卡牌只需要用到数字最小的十一张,但若是赌博的话就必须使用九十九张一套的整副卡牌。其实代表数字较小的十一位圣人原本被人们当成赌博之神崇拜,也因为这种规则而被现今忽略了。
  接受高额赌金的赌场(通常在面包店二楼,在赌徒之间以『面包店隔壁』作为暗语),因为害怕有人作弊,因此多半都会使用新的卡牌。
  而洁儿则特地要卡牌商人从这些新品卡牌中抽掉一张。
  「那么新牌抽掉一张之后会怎么样呢?」
  「差了一张牌当然没办法用在博奕上了。当然,也不可能拿来游戏……啊!」路希德似乎这才意会到洁儿这么做的用意,「我知道了!你特地抽掉一张牌,为的是要让卡牌失去价值!」
  (没错。)
  听到路希德答出她这么做的用意,洁儿对他投以一个微笑。
  一如路希德做出的结论,九十九张一组的卡牌若是缺了一张,就会失去商品价值。因此,就算星教会没收,想经由地下管道卖出去也没人会买。
  如此一来,星教会只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脱手了。
  然而,利用便宜的价格买回来的卡牌商店手中却拥有卖出前抽出来的那一张卡牌,因此可以凑成一组完整的商品贩卖。
  星教会就算知道卡牌商店做了这样的手脚,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同时,如果没收回来的卡牌只能用非常廉价的方式卖出,那么没收的动作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加上卡牌对星教会来说没有利用价值,新税对他们来说自然也就失去了重要性。而教会不再追究新税问题,卡牌重新出现在街坊巷弄之间,酒吧、闹区跟赌场也都恢复了繁华的光景。
  对洁儿来说只是叫卡牌商店抽掉一张牌而已,没有对星教会施压,也没有遭致任何人的责难。
  「你会不会太厉害啦?」
  路希德忍不住吐出了惊讶和感叹的语气: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其实也是苦肉计啦。因为我们根本没时间去处理这件事了。」
  这时候,洁儿反过来把自己心里的疑问反过来抛向路希德。
  「其实我所用的不过就是骗小孩的把戏。而星教会很有可能会有其他对策。所以,我想这个方法也只能拖延时间而已。
  不过说到魔法——路希德,你才是用了魔法吧?」
  「……我吗?」
  洁儿像是一副急着想知道答案似的,揪起了路希德的胸口,「对呀!所罗门,索克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不管我怎么写信给他(洁儿虽然贵为王妃,但也不能亲自去会见犯人),或者祭出多少利益引诱他都没有用呢!」
  「……那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非常了不起好吗!」
  面对路希德迟迟没有开口,洁儿在焦虑之中一双眼眸紧紧扣着路希德的视线,「快告诉我啦!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他?」
  「我没有说服他啦……」路希德显得一副非常困扰的模样搔着头,「我只是想说,你都被他掳走了,却还对他有这么正面的评价……我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去了一趟牢房。毕竟就是他强灌你毒药的,不管他写出什么样的陈情书,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帮他减刑。」
  「那……那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他回心转意的……?」
  洁儿带着被挑起兴致的目光望着路希德,让路希德忍不住别开视线。
  「我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而已——我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写陈情书,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被流放到孤岛上去吧。结果他这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他没地方可以去……」
  洁儿忍不住屏息。
  「他说他就算减免刑责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写不写陈情书根本无关紧要了。」
  唉呀……洁儿这才理解,同时忍不住发出叹息。
  所罗门·索克是礼思齐伯爵的次子。他被过继到其他家庭成为养子。然而,寄养家庭却又生了儿子,让他没地方可以去所以成了星教会的圣职者。
  虽说执行谋杀的人不是他,但他终究逃不过礼思齐伯爵夫人的谋杀罪名。因此,礼思齐伯爵当然也不可能收回这个儿子。而教廷也将他逐出教会了。
  这么一来,他就一无所有了。
  没有人等他回来,而他也无处可去。
  这个男人,所罗门·索克于是陷入极度的孤独和绝望。这点对洁儿来说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不过既然如此……他到底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呢?)
  「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拒绝写陈情书,可是在跟你碰面之后却又改变心意……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没有啦……只是几句很简单的话——我没有特别说服他。只是他说他就算无罪开释也没地方可以去。而他又是无法继承爵位的家中次子;现在连星教会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而他原本期望欧露帕莉娜能够成为我的宠妾,掌握权力,这么一来礼思齐伯爵也许会认同他,让他回归礼思齐伯爵家的名下,结果也落空了……听他说了这么一堆抱怨,我都听烦了,结果回了他几句……
  我说——如果你想要爵位,那你根本搞错方向了。你该逢迎谄媚的对象不是礼思齐伯爵那个胖大叔,而是身为艾兹森王的我。还有,礼思齐伯爵身为长男,神气活现的,又有这么多孩子。你身为情妇的小孩,说什么都不可能继承伯爵的爵位。既然如此,那你干脆也别当圣职者了,来帮我立功就好啦。
  这样的话,你只要帮我做那些你在各个星教会修道院做的事,不要多久我就可以像马修斯一样封你为准男爵,赐给你家姓,甚至可以帮你找个贵族千金当你的妻子;如果你要的不只是爵位,我还有北方想开垦却分身乏术的大片草原。你只要帮我开垦,收来的税就归你;我可以给你五年期间免税,你就深入恩帕利亚境内开拓你自己的领地好了。那些土地全部归你……
  ——就这样。」
  「……你这么跟他说呀?」
  如此荒谬的情况让洁儿听得瞠目结舌。路希德原以为会挨她的骂,所以——
  「你不是说了吗?要派善于开垦荒地的人到恩帕利亚去……反正流放到只有湖泊沼泽的孤岛,跟流放到恩帕利亚也没什么两样呀?」
  他一边为自己找足了藉口,一边接着说:
  「话说,那家伙听了跟你的反应一样,好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似的。所以我最后又补上了一句……」
  「……你说了什么?」
  听到洁儿追问,路希德便坦白地招了:
  「我说,既然你想把你自己放弃掉,不想要了,那我要——给我!……就这样。」
  「——!」
  洁儿听到这句话,原本撑开的下巴这次更加远往下掉。
  (什么……)
  这个反应僵持了好几分钟,接着……
  (对呀!就是这个!)
  洁儿确信就是这句话撬开了所罗门的心房——这个固若金汤的要塞,不论洁儿使出什么样的怀柔政策都被他挡回来了。结果路希德却只用这么一句话就把所罗门的心打下来了。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不过也没有比这句话更强而有力了!)
  洁儿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她万万没想到路希德竟也有这么令人出乎意料的面貌……或者说,她在路希德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竟可以天真到这种程度。
  路希德说出这句话的背后应该没有太深刻的意涵。然而,这才恐怖。洁儿没想到他竟然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吐出如此强而有力的游说利器。
  若是他能用如此天真的一面笼络更多其他人才,那么他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充满魅力的国君。
  (原来如此……所罗门被路希德这句话骗得心荡神驰,马上就送上了陈情书……真厉害,也许路希德根本不只是一个善于打仗的君王,还可以靠那张嘴骗到很多不得了的东西……)
  若要说他有什么缺陷的话,就是他如此高超的哄骗技术从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他的异性关系上。
  当然,洁儿是从来都没有听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他是用反射神经说出这种话,并非发自内心这么想,这终究还是属于他的能力。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而这样的人……
  (真是个可怕到极点的爱情骗子!)
  洁儿的双手在袖口中暗自握拳。唯独面对天真无邪的人,她没有任何攻略的办法。接下来只能祈祷路希德这种适合当个爱情骗子的天赋不是只针对男人了。
  「那么你是已经决定要将所罗门派往恩帕利亚罗?他在开垦葡萄园方面也有相当出色的成绩。我也觉得这样很好。」
  「接下来就等你的研究成果出来,一切就万无一失了。毕竟恩帕利亚一带不适合放牧—辛苦开垦的葡萄园,若是不能收获就没有意义了。」
  「是呀,确实是。」
  看到路希德笑了,洁儿也跟着扬起了嘴角。但却在这时候和路希德的目光对上——
  (哇——)
  她竟慌张地赶紧别开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洁儿早就看惯了他那张脸了,但这时候跟他四目交会竟然会让她觉得莫名尴尬。
  「啊,对了,关于这件事——就是你之前带回来的土,我试着研究了一下,不论什么样的植物都没办法好好生长;该说是根没办法附着吗?我总觉得这土好像酸酸的……」
  「——酸酸的?土吗?」
  「对,我听说过土壤若是强酸性,作物就没办法好好生长。」
  就洁儿猜想,应该是因为恩帕利亚一带的土质是火山地形沉积下来形成的。自古以来艾兹森境内素有火之国的称号。而北方的草原地带几乎都是这样的沉积地形,因此不利于农地开发。
  「这么一来,那个地区就真的很难开发利用了。」
  路希德用两只指头掐着自己的下颚陷入沉思。这让洁儿看了松一口气。
  因为当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总可以让自己的目光紧扣在对方身上,不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但若是谈论到公务之外的话题,她就没办法这么做了。尤其是路希德似乎会在这时候看透她的心绪,眼神非常热情地直视着她,让她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羞怯。
  这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太过率直而自然了。洁儿无法像他那样,用坦率而不设防的眼睛看人。
  「不过这个问题先不谈,星教会大概也不会愿意让所罗门犯下的罪行曝光。所以卡牌新税不了了之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回头来追究了;礼思齐伯爵现在是要他暂时待在家里反省,但之后有机会还是要让他回到宫廷里来。加上欧露帕莉娜现在对外也宣称是进了修道院成为修女……说真的,我们也真是焦头烂额地忙了好一阵子了呢。」
  路希德的语气像是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似的,洁儿回应的同时:心里也开始思索着……
  的确,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应该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然而,问题的根源却还是没有全部摘除。毕竟事件的核心人物,那个假冒欧露帕莉娜的『乌兰加』现在人还在逃。她肯定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谍报员。就算艾兹森公国的骑士们再怎么优秀,恐怕也不容易将她逮捕归案。
  至于那个躲在事件背后暗地里操弄一切的幕后黑手,五城市的佣兵团团长,艾克兰·高格里(这八成是假名)现在也不知去向。
  基本上一支佣兵部队中混入许多国籍的战士是常有的事。而礼思齐伯爵则是相信了艾克兰在某位侯爵名下立下的功绩;加上又有那名伯爵的推荐信函,于是让他当上了佣兵团长。这个艾克兰同时带来了数十名强悍的佣兵部下,为了避免纷争,拉歇尔·杭恩于是退居副队长之职。
  然而,这个推荐信函是伪造的,这点在马修斯的调查之下已经得到证实。换句话说,他真正的来历已经无从得知了。
  消失的佣兵团长——这人率队进行一场完全没有胜算的突袭作战,却在追兵赶来之前遁走。这绝不是一般佣兵会做的事。
  (这人肯定是事件背后的幕后黑手,不会错了。)
  对此,洁儿和路希德都深信不疑。
  艾克兰和乌兰加之间的合作关系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了。从艾克兰这人形似帕尔梅尼亚人的轮廓,加上他意图将这起事件嫁祸给奥兹马尼亚的行为模式来看,在他背后肯定还有另一个国家的影子。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神!』
  时至今日,乌兰加那如鬼魅般凶狠的表情还深深烙印在洁儿的脑海中。这个女孩非常执着于『神』这个词汇。
  乌兰加消失之后,有关她真实身分的真相也就此遁入了黑暗之中。事件过后,礼思齐伯爵曾经有提起过,妻子怀了欧露帕莉娜时曾对他提过,腹中的孩子可能是双胞胎。
  但自古以来双胞胎就常被视为不吉利的象征。因为双胞胎同时健康出世的情况并不多见,而怀胎的母亲又容易因为难产而丧命,所以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因此,洁儿曾经听闻,助产妇人有可能会把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处理掉,当作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生过。
  若是欧露帕莉娜的双胞胎姊妹因为某些缘故而得以活命,长大以后誓言要对欧露帕莉娜复仇的话……
  (可是,若要将这样的因缘解释成乌兰加和艾克兰是如何邂逅,并且协助他成事的理由也未免太过牵强……)
  而且她最后还丢下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再见了,洁儿——被选上的孩子!』
  洁儿冷不防地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呢?洁儿总觉得这句话并非在说她被蜜瑟罗黛选上的情况。果真如此,那么乌兰加到底在说她被谁选上了呢?
  (该不会……是格列凡吧……?)
  洁儿忽然感到脑袋一阵抽痛,无法继续思考。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为什么乌兰加会知道格列凡的事?
  无法解明的问题太多……乌兰加为何如此拘泥于『神』这个词汇?还有名字……这么说来路希德的表姊雅薇赛娜也一直很想知道洁儿真正的名字。
  名字……
  名字——
  还有,藏着许多谜团的『双胞胎』……
  跟『神』。
  (头好晕……)
  洁儿彷佛觉得这个复杂的谜题就要解开了。她忘我地圆睁着双眸,死盯前方的一个角落。
  「——喂!」
  路希德抓住洁儿的肩膀,让她猛然回神。
  「啊……」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路希德的面容就贴在她的眼前,两眼直视着她。
  「该不会之前的东莨菪药水遗留有后遗症吧……」
  「不、不是啦……」
  她赶紧眨了眨眼睛,然后佯装出没事般地摇摇头。
  「没事,东莨菪的药效已经完全退掉了——只是……」
  「只是怎么样?」
  「我只是对于一切是不是可以就此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感到不安……」
  路希德瞪大了眼睛。当他出现这样的表情,原本就很圆很大的眼睛又会比原来大上一圈。
  「原来的样子……对耶。」路希德说。
  为了能让路希德安心,洁儿扬起了嘴角露出笑容。她同时也暗自祈祷着,祈祷这样的表情能变成路希德眼中的笑容。
  她想笑,想对着路希德笑。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对呀。」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时间真的非常不可思议呢。」洁儿带着深切的感慨说:「我跟你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远呢。」
  「对呀。」
  「毕竟我们之前也从没有分房睡过。」
  「对、对呀……」
  「这段时间之中,你每天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又做了什么事,我都很想知道。可是又不敢问身边的侍女……」
  洁儿以非常流利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让路希德连忙眨了眨眼睛,「呜、喔……这、这样啊……」
  「总觉得一直心神不宁。明明一个人的时候就过得比较轻松,但那段时间的感觉又跟待在北塔的时候不太一样;尤其是你跟那个欧露帕莉娜——不对,应该说是那个女间谍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不自在……」
  「——咦……?」
  路希德听了露出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赶忙别过头喃喃地应了几声:
  「这、样啊……那、那……那个……抱、抱歉……」
  「不会啦……这又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单方面觉得自己的心静不下来而已。」
  (……嗯?)
  洁儿每开口说一句话,就觉得自己的心灵彷佛要破茧而出。这种莫名的焦虑让她不自觉地又加快了讲话的速度。
  「那是我自己要觉得在意的……可是……」
  ——唉呀,我到底在说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这样……然而,洁儿的嘴就好像滚下山的皮球,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了。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寝室里的时候,非常不可思议地会一直想着你的事。而且每当听到身边的侍女们提起关于你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会好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不知道……
  好想见你,那种感觉好辛苦……」
  洁儿抬头,看到路希德凝望着她的眼神一片茫然。
  「啊……」
  路希德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那双如栗子一般大的眼眸大大地瞠开,眼眶下缘像是哭过一般呈现红斑。这是路希德紧张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表情。
  「那、那个……」
  洁儿看到他僵硬紧张的反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传染而显得不知所措。
  她觉得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身子也完全不听使唤地僵直在原地。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像是犯人一样可疑的举动呢?这不像我呀……洁儿只是因为路希德表现得好像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想告诉他,身体已经好了要他不用担心。可是当她想表现出笑容,一颗心却同时像是忽然从笼子里挣脱了似的,带着满满的情感宣泄出来。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想说的话不断冒出来朝着路希德飞去。
  「那个,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刚刚开始就变得非常奇怪。」
  洁儿说话的同时,一对眼睑眨呀眨地,摆动的速度足足有平常的好几倍快。
  「对、对呀。」
  路希德带着些许怯懦的反应表示赞同。
  这让洁儿显得有些不快。
  确实,她是觉得自己变得很怪,但她所说的话却不是如此。那些全都是她心里真切的感受。
  因此,洁儿开口了。带着有些像是要吵架的语气——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咦?啊、嗯……」
  「这样的话,那你是不是该回来和我同房了?」
  「啊!?」
  「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话,那我们差不多该回到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吧!」
  听到洁儿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路希德的脸庞就好像烧滚了水的锅子,红通通地冒出热气。
  「你、你……你你你……你到底从刚刚……开始就、就——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啦!」
  洁儿哼地一声别过头去,「才不是没头没脑的呢!我就是要跟在你的身边才会正常嘛!」
  话才说一半,路希德便完全吓傻了。洁儿才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但没有。她说的话没有半句是不对的。
  「你、你说你要……跟在我身边……」
  「就是这样!要是我不待在你的身边……又会有其他女人出现了!我才不要!」
  「咦咦咦咦咦~~」
  一直到这一刻,路希德回话的方式也变得不正常了。但洁儿没理他,接着又继续说:
  「还不只其他女人不行!谁都不可以!对了,虽然这跟以前一样,我是为了要保护你,不要让其他人接近你才要跟在你身边的,但也不只是这样!我就是、我就是——」
  她在紊乱的思绪中拚命地找出适切的言词:
  「我就是想待在你的身边嘛!路希德!」
  洁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点点……再多说一点点,我就可以找到适合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啊!)
  洁儿望向路希德。她感觉到路希德屏息的反应,同时听他唉了一声:「洁儿……」
  「路希德,我比任何人更想待在你的身边,想看着你。因为我——我想……」
  ——我想……接下来呢?我该怎么说才可以最贴切地表现出我的想法?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才可以让他明白呢?
  ——对了!
  洁儿想到了。
  她想到一个非常完美的词汇,能够传达她的情感。而且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我想『管理』你!」
  说完的瞬间,洁儿觉得心里顿时吹起了一阵凉爽的风。
  「……咦?」
  路希德茫茫然地应了一声。仔细一看,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紧张的样子,而是肌肉松弛的,整个人傻住了的反应。
  但相较于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方才一直梗在洁儿胸口的东西忽然消失而变得舒畅。
  (对了!就是管理!)
  ——这真是精确到不能再精确的词汇!之前,光是欧露帕莉娜待在路希德身边,洁儿就觉得焦躁不安。她想跟路希德碰面却无法如愿。然而,这都是因为她没办法管好路希德的缘故!因为她没办法确切地掌握路希德的每一个行动!
  洁儿带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说:
  「对!管理!就是管理!唉呀!我一直想表现这样的感受!总算是找到确切的词汇了!呼……」
  「呼你个头啦!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他就像是眼睛呈现晕眩螺旋的蜻蜓,身体摇晃着忍不住用手撑住地面。
  「还不是因为你没事就会被刺客袭击!会被怪女人当成目标,还会被中年大叔缠上!让人一点都不能大意!经过这次事件我非常确信!一定要有个人来管理你!不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会觉得不踏实啦!」
  说完,她望向路希德表情显得非常不悦的脸庞。
  「路希德?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
  洁儿担心地伸出手,却被路希德猛力地拨开。这般冷淡的态度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你干嘛这样?很乱来耶。」
  「到底是谁乱来了呀!你、你——你要管理谁?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不就是这样吗!你也是因为同意我的想法,所以才一直等到最后我把话说完的呀?」
  他在这个帕尔梅尼亚宫廷当中,使用的是『基摩·帕帕拉奇』这个名字。他拥有伯爵之名。但这个伯爵之名不过是血缘在好几代之前便已经断绝的家系,由国王赐给他的。因为他是国王索尔塔克一世的独生女——梅莉露萝丝钟爱的人,传闻还曾经是梅莉露萝丝公主头号夫婿人选。
  在这里之所以会用『曾经』这样的方式形容有其原因——两年前,梅莉露萝丝公主嫁给艾兹森公国的路希德王为妻。作为他国国君的妻子,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夫婿的人选——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词。
  其实,嫁进艾兹森公国的,并不是梅莉露萝丝公主。帕尔梅尼亚国王溺爱其女,不希望这颗掌上明珠被区区一个公国夺走,于是使用了苦肉计为梅莉露萝丝公主准备了一个替身。
  最后嫁给路希德的人其实是花街里的娼妇安迪鲁之女。
  而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现在还在这座王宫之中。
  她被幽禁在王宫深处。如同已死之人,谁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这座庭院是梅莉露萝丝公主殿下唯一的休憩场所。殿下最近也请来她所喜爱的画家在这里为她绘制肖像。你要成为这里的侍女,要记住这点。」
  「是,艾克兰。」
  乌兰加脸颊微微泛红地点了头。
  回想之前的状况,乌兰加觉得可以像现在这样待在他身边根本就好像做梦一样。她怎么也没想到被路希德追缉逃亡的自己,竟得以被艾克兰即时救起,藏匿起来。
  「我听说『墓园』派了一名『幽灵』潜伏在佣兵团里,将在需要时煽动这支佣兵部队滋事,藉此陷害礼思齐伯爵。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执行这个任务。」
  「我算是跟艾兹森公国有着小小的缘分吧。」
  艾克兰绽放出如花般的微笑说:
  「你做得很好喔,乌兰加。幽灵出了墓园通常都必须单独行动,但没想到你竟然可以独自将那个洁菈萝娣逼到这种程度。」
  她猛摇着头,「不,我在最后关头疏忽大意了……对不起,艾克兰,我没帮到你的忙。」
  「已经够了。你不是被抛弃的棋子,乌兰加。逃跑并非耻辱。而且墓园的事情没有泄漏出去;也没人知道你是欧露帕莉娜的双胞胎姐姐。我们存在的意义,以及我们的志向是他们那些普通人无法料想得到的。」
  是啊……乌兰加静静地站在一旁回了话。
  「话说,你对你的复仇成果还满意吗?」艾克兰瞄了乌兰加一眼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乌兰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复仇……确实,若要形容她心里埋藏的那种情绪,『复仇』的确是最贴切的词汇。
  乌兰加和欧露帕莉娜是一对双胞胎。然而,在伯爵家的传统及父母亲的考量之下,她出生之后便随即遭到遗弃……她是不被需要的,不该被生下来的人。
  然而,作为帮她们接生的助产妇人,其实是因袭古老传统,与黑暗世界有所牵连的女巫。包含这名女巫在内的一群人至今仍崇拜着已然成为禁忌的古老原民信仰,因此不能公然挂牌工作。因为星教会的受洗者禁止雇用这些拥有原民信仰的人士。
  然而,以助产妇人为职的女性却有相当大的比例都是这种古老原民信仰的女巫。她们会自愿代为处理遭雇主遗弃的多胎婴儿;如果是关系到继承家业的男孩,即使是双胞胎、三胞胎都会照样留下来养育,但若是女孩则都会被秘密地处理掉。因此坊间流传着这样的迷信,所有双胞胎姊妹之中必有一人将成为魔女。
  乌兰加待在『墓园』时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
  她想知道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是贵族。而说到墓园的幽灵,据说和知名的古老神只同名的长老只收留具有利用价值的孩子。这么说来,乌兰加一定拥有非常显赫的家世,或者崇高的地位才对。
  据说多胞胎在怀孕时就已经可以知道孕妇肚子里的小孩不只一个,而孕妇本身一定也会知道。因为可以听见两个婴儿出生时的哭声。因此,就算世上没有人知道,乌兰加的母亲一定也知道她出生了。
  要怎样才能重新回到自己家的名下呢?
  乌兰加把墓园当作是自己的故乡;她对艾克兰亦怀有倾慕之情。因此,她不得不把这样的想法层层包裹之后埋藏在心底,却无法不去猜想。艾兹森公国有位名叫礼思齐的伯爵,家中据说有很多小孩。因此,若是她直接报上自己的名字,应该不会受到欢迎吧。
  而且这点姑且不提,依照墓园为她拟定的计划,顶替她的双胞胎妹妹才是最恰当的做法。因为这么做既可以为墓园做出贡献,自己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家族行列。
  ……可怜的欧露帕莉娜。乌兰加不清楚墓园的长老们后来究竟如何处置她。但就算问了大概也没有用吧。而且,长老们若是判断她还有利用价值,现在一定正在重新教育她。因为对于长老们而言,封印人们的记忆,删除记忆是轻而易举的事。因此,此时她很可能可以好好地活着,并且拥有别的人生;不是作为欧露帕莉娜,而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顶替欧露帕莉娜这件事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就亲生母亲也没对乌兰加起过疑心,一直将她视为欧露帕莉娜本人。或许是因为将近一年的时间没见过欧露帕莉娜本人,所有的家族亲戚以及仆人都很自然地接受了刚从修道院回来的乌兰加,对她的真实身分没有丝毫怀疑。
  乌兰加对此大失所望。原本以为,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定会看穿她的伪装身分,看来是她错了。
  原来自己对母亲这个存在抱持着太过美好的幻想。不,她也很向往拥有真正的家人。但是礼思齐伯爵一家绝对称不上是幸福美满的家庭,兄弟间毫无手足之情,向来各自行动,父亲一副理所当然地在外头纳妾。虽然说这是贵族家庭历来的相处模式,乌兰加心里依旧难以接受。
  与他们相较起来,墓园里的幽灵们之间的牵绊反而更加坚定深刻不是吗?至少,『没用的人』是用满满的爱扶养他们长大的。
  即使内心充满怀念,乌兰加肩负的任务可不只是顶替欧露帕莉娜而已。从此刻开始,她必须在不让父亲察觉的状况下,悄悄煽动父亲的野心,从内部分裂艾兹森,这才是乌兰加真正的使命。被赋予如此重要的工作,对年方十七的女孩而言未免太过沉重,但乌兰加对自己充满信心。为了达成这项使命,她接受了充分的教育及训练。如果在这一步失败,乌兰加的存在就会被彻底抹灭,就像她这个人从来就不曾来到这世上。她用尽手段都要全力避免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利用生父礼思齐伯爵为自己铺路,乌兰加潜入路希德的后宫的准备完成了。碰巧又遇上了梅莉露萝丝王妃要为王甄选侧室,乌兰加于是搭上了这趟顺风车。
  负责联络南方贵族及地方望族的工作就交由同父异母的哥哥所罗门处理。『墓园』已经准备好计划所需的每一颗棋子,甚至保证可以在有状况发生时随时救出乌兰加。或许就连这次招募王侧妃的情况,也在『墓园』的掌握之中。
  对礼思齐伯爵家怀有强烈的恨意的所罗门,很轻易地就对拥有同样血缘的乌兰加解除戒心。而乌兰加对同样渴望家庭温暖的所罗门也抱以同情。头脑灵犀的所罗门给了乌兰加非常大的助力,很快地筹措了乌兰加需要的人才和资金。
  乌兰加并未告知所罗门有关『墓园』的事。她知道让所罗门打从心底信赖的仅仅是被家人抛弃的其中一个双胞胎女儿——乌兰加。因此,假使所罗门知道她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在暗地里运作,思虑周密的他一定会产生戒心。而现在的他就是以为这不过只是一个肤浅女孩的野心,才愿意倾力相助的。他想利用乌兰加进入艾兹森公国的政治核心,藉此得到礼思齐伯爵家的认同。
  然而,理应万无一失地顺利推展的计划,竟在她进宫之后便马上出现阻碍。王妃梅莉露萝丝开始对她投以怀疑的眼光。
  接着,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有天,她的母亲礼思齐伯爵夫人忽然瞒着丈夫来到王都,朝着她大声咒骂:
  『你是假冒的!你不是我的欧露帕莉娜!』
  不知道母亲究竟为何如此肯定她绝不是欧露帕莉娜。但不论乌兰加如何掩饰,或者询问母亲为何会这么说,顽固的母亲却怎么也不肯回答。她只好搬出其他的想法——告诉母亲,她是她真正的女儿。
  然而,乌兰加这么做却没能在母亲身上得到她所预期的反应。母亲哭着质问她欧露帕莉娜的行踪,并且大骂乌兰加。
  『把欧露帕莉娜还给我!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不知道!你以礼思齐伯爵家的名字招摇撞骗!你怂恿我的丈夫积极从政!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快点从我们身边消失!快点把我的欧露帕莉娜还给我!』
  听到母亲连声呼唤欧露帕莉娜的名字,乌兰加看着她,整个人傻住了。
  ——我也是你的女儿呀!
  这般激动的情绪乘着血潮快速在她体内流窜着。
  ——我也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我没有你给的名字,我从没有让你呼唤着我的名字,将我抱在怀里……但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我跟欧露帕莉娜一样都是从你的肚子里生下来的孩子呀!而且我还更早来到这个世上!
  ——但你却只把欧露帕莉娜当成你的女儿吗!就因为双胞胎不吉利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迷信、是贵族家的传统,所以你在怀孕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感觉到肚子里怀有两个孩子了,却把自己生下来的女儿当作从没有出生过吗!
  ——虽然你有两个女儿,但对我来说母亲却只有你一个!所以我才会千里迢迢回到家里!就算这一切是为了成就墓园的阴谋,但只要我为国王陛下生下继承人,为礼思齐伯爵争取到了名誉,我以为你就会需要我了——我以为你就会需要我了!
  (我被遗弃了!)
  微微的憧憬要改变成强烈的杀意不需要多久时间。而礼思齐伯爵夫人既然要不回女儿,便打算即刻进宫要求王主持公道。
  ——既然你不爱我,你就不是我的母亲!
  ——我所拥有的只有『墓园』,只有艾克兰。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真正的家人是人们最温暖最美丽的归处……这不过是我脑中的理想!我所做的一场梦!
  乌兰加冷酷无情地要求瑟雷斯协助杀害礼思齐伯爵夫人的计划。她一直到最后都不明白,母亲为何可以看穿她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但她心想,接下来也不会有机会开口问了。
  城里若是出现可疑的尸体绝不是可喜之事。但这一切都还在乌兰加的预期内。
  『墓园』交付给乌兰加的任务依旧顺利进行。她没忘记要设法让路希德喝下稀释过的东莨菪药水,从他口中问出了国家机密,并回报『墓园』。
  她要问出所有可能得到的机密,并且设法让艾兹森的政体崩解。这是『墓园』的意志,也是『墓园』的客户祈求的结果;可以的话这种撕裂艾兹森政体的情况持续得越久越好,越巧妙越好。
  然而,母亲死后乌兰加一度以为危机解除,但新的难题却又再度出现。
  艾兹森的王妃梅莉露萝丝从前就对乌兰加投以怀疑的眼光,并且派出密探调查她。这点乌兰加早就察觉到了。
  梅莉露萝丝拥有一个影子——吉奇·巴隆在暗地里替她办事。他是优秀的派搏特密探。任由这个情况持续下去,也许真有一天乌兰加跟墓园之间的牵连会被揭穿。
  乌兰加早已从路希德口中得知梅莉露萝丝王妃是帕尔梅尼亚送来的冒牌货,于是她马上改变计划。
  她谋划了一场戏——王妃因为嫉妒而发狂,奔出王宫,却不幸地遭到盗贼拦路袭击,因而就此失踪……
  乌兰加让冒充梅莉露萝丝的洁儿喝下了和路希德同样的一种药,想问出她的真实身分,然后杀了她。之后再将现场布置成遭强盗袭击而遇刺的情况也不迟。
  然而,她——洁菈萝娣脱口说出的内容却充满了冲击性。这内容太过耸动,因此乌兰加决定忘掉有关她这个人最重要的情报——她真正的名字。
  ——这人到底是谁?来自何方?又为何而存在于这个世上……这位和乌兰加同样取代他人身分而活的艾兹森王妃竟非『幽灵』。她不是出自『墓园』的同胞姊妹。
  (这人到底和梅莉露萝丝相像到什么程度?)
  乌兰加以艾克兰亲人的名义而特准进入艾斯帕尔达王宫。这是只有极少数非相关人士能够踏入的内宫深处。乌兰加踩进了这座宫殿,心里雀跃无比。
  结果,她没能让艾兹森公国的政局分裂而崩解。她的计划在最后的紧要关头被那个冒牌的王妃和呆头王化解了。她没想到当时下的药量竟然无法置洁儿于死地。也没想到这个艾兹森王竟有这种程度的能耐。老实说,她真的非常惊讶。
  那两人之间有着他们无法想像的深厚羁绊。也因为有这样稳固的羁绊,他们才能协力化解这次艾兹森公国面临的危机。
  (真是讽刺。没想到帕尔梅尼亚送入艾兹森公国的冒牌公主竟成了威胁帕尔梅尼亚的最大敌人。)
  至于乌兰加最感兴趣的,还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心里究竟怎么想。据说在艾兹森王路希德被送来帕尔梅尼亚当作人质的时候,梅莉露萝丝和他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他们许下了婚约。但数年之后,当路希德成功自父亲手中夺去了王之位,依约前来迎接梅莉露萝丝公主时,她为何会对此感到嫌恶?还是她其实是想跟路希德一起走,但是她的父亲索尔塔克王不能认同她爱上了艾兹森王这件事……这么说来,索尔塔克王因为太深爱他已故的王妃,玛丽·希蕾,因此也跟着溺爱着这个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女儿。
  (我想亲眼看看这位公主。看到她,我就可以知道那个冒牌货跟这位梅莉露萝丝公主究竟有多么相像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知道她的真正身分;同时也可以推测出,她不过是一个娼妇所生的女儿,却为何会拥有如此丰厚的知识……)
  艾克兰说的,乌兰加的『复仇』已经大致结束。礼思齐伯爵家的人免不了受到申诫处分。而面对这个不打算接纳她的家族,乌兰加没有任何留恋。
  她现在只对梅莉露萝丝公主……还有那个女人感兴趣。
  「美丽的妖精女王,我的银公主殿下。您忠实的仆人·艾克兰参见。」
  艾克兰感受到,在一座设计宛如精致鸟笼般的凉亭中有人在活动的气息,即刻屈膝跪地。这里离凉亭还有一段距离,然而艾克兰却在这时候下跪,代表凉亭里的人身分非常尊贵;若是贸然靠近,也许会因为亵渎的罪名而被斩首。
  乌兰加虽然没听见声音,但也跟着拉起裙摆,双手交叠于胸跪了下来。
  「……过来吧。」
  凉亭那头传来了应许的叫唤声。乌兰加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人的声音无论音质或音频高低都和那个女人一样。她和凉亭中的人有同样的容貌,因此骨架应该也非常相似;虽然声音不见得不一样,可是……
  乌兰加跟在艾克兰身后走向梅莉露萝丝的凉亭。这座凉亭中摆设了历史悠久的石椅。一名男子坐在石椅上。他是一位画家。大概就是艾克兰提到过的,公主喜爱的那位画家吧。
  这位画家非常年轻。他稀奇地拥有一头闪耀着碧色光泽的黑发,和一双深绿色的眼眸。他的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以一位能够得到公主的青睐,可以出入这座宫殿的男子来说有点太过年轻。因此他肯定是某个知名工坊的超级新人,或者是近期内风靡了贵族沙龙的其中一位天才画家吧。
  梅莉露萝丝公主从沾着露水的草木中摘下了心仪的花朵,和小鸟一同歌唱。而青年画家一手专注地拿笔为她描绘肖像,另一手则捧着素烧制成的陶瓷调色盘。调色盘上摆着用油调和了各种矿石和植物色素的着色颜料。
  这时候,梅莉露萝丝公主开了口:
  「好久没见你来了,艾克兰。另外一位也请把头抬起来吧,在这里不需要感觉到拘束。」
  她的声音像是乌兰加头顶上摇晃的一只银色铃铛。乌兰加缓缓抬起头,近距离注视着这位公主的容貌。
  乌兰加这回已经不再觉得惊讶了。因为眼前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容貌正如她所猜想的,和那个破坏掉她设局阴谋的冒牌公主一模一样。
  (没想到真的是如此相像。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乌兰加心想,与其说『相像』,不如说梅莉露萝丝和洁儿之间存在着深厚的血缘关系。
  「呀,没想到这里竟有山葡萄成熟了,好像很好吃呢。」
  这位公主明明就站在一名年轻男子的身边,却似乎当他全然不存在似的,伸手摘下一颗庭园中的葡萄便放入了口中。
  「好好吃喔。」
  (她……看起来就好像一只美丽的鸟儿摘下树上的果实似的……)
  乌兰加彷佛正目睹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般,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位梅莉露萝丝公主。
  忽然间,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因而转头过来,一双眼眸和她目光交会,同时展露了如蒲公英迎风飘散般的轻盈微笑。
  「艾克兰的朋友,你不要觉得惊讶喔。我只能吃长在这里的东西,只能吃活着的东西。」
  (活着的……东西?)
  乌兰加即刻明白她所指的是垂在树上的花和果实。
  (这人真是不可思议……)
  若要问那个冒牌公主和眼前这位梅莉露萝丝在印象上有什么区别,乌兰加会说,这位梅莉露萝丝公主一点都不像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个冒牌公主身上没有这般遗世独立的氛围。她在冰冷的美貌之下拥有一副聪颖的脑袋,但却也是这一副脑袋让她给人一种执着于『生命』的感受。
  然而这个梅莉露萝丝公主不一样。她的眼中目空一切,声音似乎也传不进她的耳里。看在旁人眼中,所有映入她眼帘的事物就好像被排拒在她的意识之外。
  艾克兰称她为妖精女王,这真是非常贴切的方式。因为她不是人,而是误入人间,被关进了人世中的美丽『妖精』。
  梅莉露萝丝又摘下一颗葡萄,接着说:
  「你到他的国家去了呀,艾克兰?」
  「是。」艾克兰点点头。
  公主口中的『他』指的就是艾兹森王·路希德。
  此时这个『他』被梅莉露萝丝公主亲昵地呼唤着。
  「『他』还好吗?跟我的替身处得好吗?」
  「我身边的这个人——她叫做乌兰加——她在艾兹森王身边近距离和他相处过,说艾兹森王似乎是过得还不错吧。」
  「这样啊……」
  梅莉露萝丝公主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彷佛忆起了什么重要的回忆似的,缓缓走向年轻画家的身边。她看了看立在画架上的画板,不动声色地拾起了一旁的匕首。
  (——啊!)
  乌兰加差点喊出了声。那张画板上栩栩如生地描绘着梅莉露萝丝拨弄着花的肖像,此时划上了一道丑陋的刀痕。
  「重画吧。」
  梅莉露萝丝公主面带微笑地对着年轻画家说。这声音若光从音质来看,听起来彷佛一次亲密的问候。
  「这上面画的不是我呀……重画吧,洛黎恩·佛罗狄。」
  「……是。」年轻画家面不改色地回话,看来似乎他的作品已经不只一次被这样糟蹋了。
  梅莉露萝丝公主举起了沾着蓝色颜料的匕首,刀身上映出了她那双如蓝海般深邃的眼眸。
  「艾克兰……」
  她嗤嗤地发出笑声,就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游戏似的。
  「我想写信给『他』,内容是——
  『我还待在鸟笼之中,等待你实现我俩之间的约定……我爱你,路希德。』」



本帖最后由 流彩飞舞 于 2011-12-6 21:51 编辑


  后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公主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发行到第三集了。
  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自第二集发行以后,迟至今日才将第三集呈现到各位读者手中。上集未解决的「侧妃事件」在第三集里算是完整落幕了。
  本书的故事内容,仍绕着那对即使在炎炎夏日也面若冰霜的傲娇夫妇进展。而且很厚……故事写着写着,一不小心就让这本书华丽地变成ルルル文库里最厚的长篇故事了。在洗澡的时候看好像会觉得有点重哩。不晓得各位读着觉得如何?不过和精装书比起来,还可以算轻便吧。话说,写故事的人倒是写得忘我,完全忘记了篇幅长度,责任编辑〇〇先生还因此警告我:「页数过多的话,会导致这本书的售价提高喔!」
  ※上回、和上上回《公主心》系列都出了附有CD广播剧当作特典的特别本,所以这次我的责任编辑也问我:「这次你想要出CD广播剧,还是想要插入彩色内页插图?」于是我选了彩色内页插图。动机绝不是因为CD广播剧要写剧本很麻烦,或是没有新点子之类的……(编注:此为日本的活动。)
  百忙之中抽空制作插图的香代乃小姐,这回也麻烦你了,感谢你!
  不过话说回来,关于下次出书,编辑部还是有要求我要写新内容,所以第四集说还是会有附CD喔……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可以写。
  因此,只好请各位读者给点意见,让我知道你们想看到关于那三人的什么故事。
  请把您宝贵的意见寄到下记地址:〒101咖东京都千代田区一ツ桥二—三—一 小学馆ルルル文库编辑部「公主心CD广播剧内容募集组收」。
  例如想听到马修斯说这句台词,或想听到洁儿如此咒骂路希德的场面(这好像是稀松平常的事……)等意见,请别客气尽管说出来,我们很乐意接受。
  话说,还有最近收到的读者意见函里,有人说不想看到像路希德一样阿呆的英雄角色。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的英雄是个阿呆。
  现在回头检查初期设定的笔记,上面就有写道:「路希德、艾兹森王、洁儿的丈夫、厕所、单细胞」……
  我在出道成为小说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撰写这本书的世界观设定,而路希德是单细胞这件事一开始就定案了,厕所也是。
  我似乎有用关键字诠释角色特性的习惯,但是也有再回头检视笔记时,把关键字凑在一起却不知所以然的角色。
  例如「眼镜、蕾丝、※穆斯卡大人」这几个词汇还勉强可以拼凑出个形象,但是有谁能告诉我「弱虫、仆役、※樱田淳子」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是樱田淳子?(译注:「穆斯卡」,《天空之城》中的主要反派角色:「樱田淳子」,一九七二年出道的日本偶像,现已退出影坛。)
  总之,下回《公主心》里三大单细胞之一的角色即将粉墨登场。那个神秘人物的关键字是「西伯利亚雪橇犬、大丰收、胸肌」。
  胸肌……
  明明是女孩子,关键字却有『胸肌』……
  这对假面夫妇+1的三人组,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才甩掉了一位令人头痛的宠妾候补,马上又得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位麻烦人物登场了。
  下回的剧情应该和洁儿那位生离死别的姊妹有些关联,『可能』也会披露一些关于马修斯怀表背后的故事。
  以上在头脑打转的想法,我想在哄儿子睡觉后,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把它写出来。
  最后提醒大家,我可是很认真地等待各位提供CD广播剧的点子喔!麻烦大家踊跃提供意见喔。
  敬请期待下集《~~恋爱与微服出巡是王族的两大癖好~~》(莫名其妙地吻合ルルル文库的概念……),我们下集再会了。

  高殿円 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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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无所事事 伯爵
第四卷快出啊,果然那个公主是最后的大boss吗??????

12 年前 0 回復

初音控 騎士
第一集感觉像宫斗言情小说,第二集就升级成科学侦探类小说,第三集猛然变成了九州一般的小说了,而且细节很好看,人物刻画也很精彩,女性作家这方面都很不错啊

12 年前 0 回復

重装JOKER 子爵
很喜欢这种关于阴谋和宫廷斗争的故事。书中的人物刻画得相当细致,各种小细节也蛮有趣的。不过,“神”和“精灵”的坑未免挖得太大了。

12 年前 0 回復

belmont 侯爵
终于出3了,这套书很好看!

12 年前 0 回復

千里草堂 騎士
感觉那个真公主心里也有很多秘密,不大阳光啊

12 年前 0 回復

freejustice 伯爵
呜呼!3终于出了啊!期待伪夫妻假戏真做的那天

12 年前 0 回復

流彩飞舞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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