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冰果(冰菓) [米澤穗信][台.简.繁][TXT&封面] (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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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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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米泽穗信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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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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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园青春推理旗手一米泽穗信
  荣获二〇〇一第五届角川校园小说大奖之清新出道作
  笔下最受欢迎的「古籍研究社系列」第一作!
  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吧?
  偏偏我是个「灰色」的节能主义者,
  没必要的事绝不做,
  因为不想后悔。
  要说我疏离也好,厌世也罢,但这就是我的作风。
  直到我意外挖掘出埋藏在校史中长达33年的真相,
  我才恍然,什么是真正的——
  青·春·无·悔



  「青春」+「推理」
  成长的苦涩微甜,日常的谜影幢幢
  唯有当时15岁的眼与心能够看见的真相
  让曾经是15岁的你与我笑着回味的轻狂

  让「节能少年」也不禁狂奔起来的那起禁忌事件……

  高一夏天,正是将青春尽情挥洒在社团活动与文化祭的日子,
  濒临废社的「古籍研究社」好不容易招到了四名新社员:
  名门大小姐——千反田、
  杂学王——里志、
  毒舌女——摩耶花,
  以及人生是灰色的节能少年——奉太郎。
  受到千反田的私人委托,
  奉太郎与伙伴从旧社刊的序文开始调查三十三年前的社长退学之谜。
  当年留下命名为《冰果》的社刊,
  究竟隐藏了什么引人落泪的讯息?




繁体走这边下载
PS.此书没有插图




本帖最后由 负犬小说组 于 2012-1-1 21:42 编辑


  米泽穗信 Honobu YONEZAWA

  1978年出生于岐阜县。男性。

  大学时代受到北村薰《六之宫公主》的启发,决定走上推理作家一途。

  2001年,以《冰果》获得第五届角川校园小说大奖「青春推理&恐怖部门」奖励奖出道。2005年,长篇小说《再见,妖精》入选「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年度TOP 20,之后作品几乎年年上榜。米泽穗信的前期创作以解开日常之谜的「青春推理」风格着称,包括「古籍研究社(原文为『古典部』)系列、「小市民系列」、私家侦探「S&R系列」等。其文字带有轻小说元素的叙事魅力,揉合本格推理的解谜乐趣,细腻描绘青春期男女内心的动荡,深获年轻世代的共鸣。

  近年写作风格丕变,青春推理的气息几乎不复见,多部独立于系列之外的作品
  充满浓厚黑暗惊悚色彩,像是2006年的《瓶颈》、2007年的《算计》,后者
  的杀人游戏重口味内容更于2010年改变登上大荧幕。米泽穗信可轻可重的双
  重写作风格,堪称目前日本推理文坛备受瞩目的新生代作家。



  译者/HANA

  全职日文译者,政大中文系毕业。矢志读情节更读情感,让文字更译文化。



  目录

  出版缘起 骇High,在推理的迷宫中/编辑部

  一 来自贝拿勒斯的信
  二 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之重生
  三 值得夸耀的古籍研究社之活动
  四 另有隐情的古籍研究社之后裔
  五 其来有自的古籍研究社之封印
  六 绽放荣光的古籍研究社之过往
  七 走过历史的古籍研究社之真相
  八 迈向未来的古籍研究社之日常
  九 寄往塞拉耶佛的信
  后记

  解说 青春的米泽,米泽的青春/布鲁胖达

  出版缘起 骇High,在推理的迷宫中

  编辑部

  推理小说到底有什么魅惑之力,能够让世界上无数的热爱者为之痴狂?
  是斗智、解谜的乐趣?是抽丝剥茧,终于揭露真相时豁然开朗的畅快?是惊叹于阳光之外人性潜伏的深沉危机与社会百态的诡谲复杂?还是感佩于作家布局的巧思或高超的说故事功力?
  好的小说只有一个评断标准——好不好看(用文言一点的说法是「引人入胜」)。有的小说好看得让人不忍释卷,废寝忘食,非一口气读完不可;有的则是让人舍不得立刻读完,宁可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咀嚼品味。
  好的推理小说更是如此。
  在台湾,欧美推理和日本推理各擅胜场,各有忠实的读者群。推理小说是日本大众文学的两大显学之一,也可说是日本大众文学极致发展最具代表性的成熟类型阅读,不但各大出版社都辟有「Mystery」系列,培养出众多匠心独运、各领风骚,甚或年年高踞纳税排行榜前茅的大师级作者,如松本清张、横沟正史,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宫部美幸、东野圭吾、小野不由美等,创作出各种雄奇伟壮、趣味横生、令人战栗惊叹、拍案叫绝、甚或影响深远的杰作;同时也一代又一代地开发出无数紧紧追随、不离不弃的忠实读者。而台湾,在日本知名动漫画、电视剧及电影的推波助澜下,也有愈来愈多人爱上日本推理小说的明快节奏与丰富的情报功能,阅读日本小说的热潮俨然成形。
  二〇〇四年伊始,商周出版(独步文化前身)推出「日本推理名家杰作选」系列以飨读者,不但引介的作家、选入的作品均为一时精粹,更坚持以超强的译者及顾问群阵容,给您最精确流畅、最完整的中文译本与名家导读,真正享受阅读推理小说的无上乐趣。
  如果,您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迷,欢迎进入更丰富多元的日本推理迷宫;如果,您还是推理世界的新手读者,正好奇地窥伺门内的广袤世界,就让「日本推理名家杰作选」引领您推开推理迷宫的大门,一探究竟。从一根毛发、一个手上的茧、一张纸片,去掀开一个角,去探寻、挖掘、对照、破解,进到一个挑逗您神经与肾上腺素的玄奇瑰丽世界!





  一 来自贝拿勒斯的信

  折木奉太郎:

  寒暄省略。
  我目前在贝拿勒斯(注)。日本人大多是这么称呼它吧,但感觉旧名「瓦拉纳西」的发音似乎更接近当地方言。
  奉太郎,这个城市很神奇哦,简直是个葬礼之都,因为这里不停地举办葬礼,好像只要死在这里就进得了天国,有没有搞错啊?喔,听说是能脱离轮回,如成仙一般。在中国得经过长年修行才能超脱,不过在这里只要死了就成。
  这么说来,中国人还真可怜。
  虽然是迟来的祝贺,恭喜你考上高中。原来你要读的是神山啊,真没创意,不过也罢,总之恭喜你啦。
  我这姐姐要给顺利考上高中的你一个建议。
  加入古籍研究社吧。
  古籍研究社在神高是深具传统的学艺类社团,而且,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它也是我待过的社团。
  据说我们这个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已经连续三年没招到新进社员,现在社员人数挂零,如果今年还是没人加入就等同废社了。我身为古籍研究社的前社员,当然不乐见这种状况。
  可是只要四月结束前招到新进社员就没问题了。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即使只是挂名也没关系。
  而且那也不是多糟糕的社团,在古籍研究社里度过的秋天真的很棒哦。
  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吧?
  到了新德里,我再打电话回去。

  折木供惠 笔

  注:贝拿勒斯(Benares),位于印度中北部的印度教圣城,旧名瓦拉纳西(Varanasi)。


  二 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之重生

  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讲到玫瑰色就是高中生活,这两个词几乎可划上等号,我想这组对应释义被记载在《广辞苑》(注一)上的那一天应该不远了,虽然在西元两千年的今日还没动静就是。
  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高中生都期待着玫瑰色的生活。好比说,有些人对课业、运动、恋爱等等全都兴趣缺缺,只喜欢灰色的生活,这种人就我所见也不少,却是相当寂寥的人生观。
  夕阳西下时,我在教室里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些事,里志听了,脸上依旧挂着他一贯的微笑。
  「就是说啊,但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自虐倾向。」
  这话还真令人不悦。
  我抗议道:「你说我是灰色的?」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可是课业啦,运动啦,还有什么来着?……恋爱吗?我不认为你对这些东西有多积极。」
  「我也没有很消极啊。」
  「说的也是。」里志的笑意更深了。「你只是在『节能』,是吧?」
  我闷哼一声表示同意。知道就好,我也不是真的排斥积极,只是觉得那既麻烦又浪费时间精力,所以对那些事不太感兴趣。珍惜地球资源的「节能」正是我的行事准则,以标语方式来表现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
  我发表这句个人信条时,里志总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
  「节能也好,厌世也罢,还不都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工具主义(注二)吗?」
  「不知道。」
  「简单说,你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进入神山高中这个社团活动多采多姿的宝殿却不参加社团,单就结果来看,确实是灰色的。」
  我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照你这样以结果论,『杀人』和『业务过失致死』不就没两样了?」
  听到我的提问,里志毫不迟疑地回答:
  「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反正结果一样是死。除非因别人业务过失而死的死者升天时,心里很清楚地认定『喔……,我会死是因为某人的业务过失啊』,那又另当别论。」
  「……」
  这家伙真是好辩。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福部里志,他是我的老朋友、好对手,也是敌人。里志在男生当中算是矮的,升上高中后体形依旧娇小,远远望去还会被人误认是女生,但他的内在却一点也不娇小。我很难解释他的特别之处,总之这家伙就是与众不同,好比他的眼睛和嘴角一向带着笑意,总是提着一只束口袋,特别是能言善辩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注册商标。他参加的社团是手工艺社,至于加入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和这家伙辩论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甩甩手表示想结束话题。
  「随便啦,你早点回家吧。」
  「也对,今天不太想去社团……,还是回家吧。」里志正要起身,突然诧异地望着我。「你会叫我回家?真稀奇呢。」
  「哪里稀奇?」
  「依你的习性,应该自个儿先走了才对啊?哪会留到现在叫我回家。你又没参加社团,莫非放学后还有事?」
  「是啊。」
  我皱着眉头,默默地从制服右口袋拿出一张宣纸。里志一看,登时睁大了眼。这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虽然没什么好惊讶的,里志却真的瞪大了眼。他偶尔会冒出很夸张的反应,这也是他挺出名的一项特点。
  「这是……。怎么可能!?」
  「里志,你真没礼貌。」
  「天啊!这不是入社申请书吗?吓死我了!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会想参加社团活动!」
  这确实是入社申请书。里志看到「申请参加之社团」一栏便皱起眉头。
  「古籍研究社……?」
  「你听过啊?」
  「当然。可是你为什么挑古籍研究社?难道你突然对国学开窍了?」
  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我下意识地抓抓头,又从左侧口袋拿出另一张纸。那是一张信纸,上头写着与书写者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字体。我把信纸交给里志。
  「你看就知道了。」
  里志依书接过信纸看完,不出我所料地笑出声来。
  「哈哈!奉太郎,很伤脑筋吧?原来是姐姐的要求,难怪你拒绝不了。」
  瞧他乐成那副德性。相反地,我却是愁容满面。今天早上收到这封从印度寄来的国际邮件,逼得我不得不稍微修改一下自己的作风。老是这样,折木供惠的信总是让我的生活变调。
  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
  今早我一拆开信封,看完这封简短的信,就被这自私任性的内容吓得傻眼。我并没有义务保护姐姐的回忆,可是……
  「你姐姐的专长是什么啊?柔道?」
  「是合气道和擒拿术,只要她决定下重手,绝对能让人痛不欲生。」
  没错,我那个光是跑遍日本还嫌不过瘾、进而跨足全球的姐姐,是个文武双全的超级大学生,一旦惹毛了她可是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当然我也可以坚守自己所剩不多的原则拒绝她,不过我的确没理由不帮她这个忙,姐姐那句「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精准地戳中要害。而且,我也觉得「回家社」的社员和只挂名不出现的幽灵社员没两样,所以仿佛是自己做出决定似地,我不带一丝犹豫地说:
  「我今天早上交出申请书了。」
  「员搞不懂你。」
  里志又看了看姐姐的信。
  我叹了口气。「虽然说也没什么好处啦。」
  「……不,我倒不这么想。」里志抬起视线,语气异常开朗。他拿起信纸轻拍掌心,「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这么一来你就能独占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啦。不错嘛,在校园里得到了一个私人空间。」
  私人空间?
  「……你的观点还员特别。」
  「你不想要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论调?简言之,里志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校内玩秘密基地游戏?我完全没想到这点。私人空间啊……。我是不至于渴望到要极力争取,但如果是附带赠送,收下也无妨。我抽回里志手上的信纸。
  「嗯,听起来不错,就去社办看看好了。」
  「这样很好,先做再说吧。」
  先做再说?没有比这句更不适合我的话了。我苦笑地想着,一边拎起我的斜背包。
  看来,我对自己的信条也只有这么点忠诚度。

  敞开的窗外传来不知是田径社还是什么社的吆喝声。
  「……一、二!一、二!一、二……」
  这耗费大量能量的生活态度令我肃然起敬。常有人误会我,其实我并不觉得节能优于一切,所以从不认为那些很有活力的人是傻子。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一边走向古籍研究社社办。
  爬上三楼,在铺磁砖的走廊上前进。工友正搬着大型人字梯经过,我向他打听,得知古籍研究社社办位在专科大楼四楼,已挪为地科教室之用。
  神山高中无论从学生人数或是建地面积来看都不算大。
  学生总数应该不到千人,勉强算是这一带的升学学校,却看不出校方对升学倾注什么心力,嗯,反正就是所普通的高中,不过相较于学生人数的偏少,独特的社团却特别多(譬如水墨画社、人声音乐社,还有古籍研究社等等),每年文化祭的盛况在这一带非常有名,除此之外别无特色。
  至于空间规画,校区里共有三栋大型建筑,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科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这些都很普通,其他就是武术道场和体育器材室之类的,同样不值一提。古籍研究社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四楼可说是位在神高最偏僻的地带。
  光要前往社办就很消耗能量啊。——我边想边穿过连接两栋大楼的通道,爬上四楼,很快便找到了地科教室。我立刻一拉横向滑门,门扉文风不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专科教室没人使用时通常是上锁的。我拿出为避免白跑一趟而借来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转。
  锁开了,我拉开门扉。空无一人的教室,透过面西的窗户看得见夕阳。
  空无一人?不,我错了。
  暮色笼罩的地科教室——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已经有人在。
  那人站在窗边看着我,是个女生。
  本来我一直无法拿捏「纤弱」、「清纯可人」等词汇的具体形象为何,但此刻我发觉,这些词汇完全可以用来形容这个女生。她黑发披肩,很适合穿水手服,在女生之中算满高的,说不定比里志还高。她既是女生又是高中生,当然该称之为女高中生,但是她那薄唇和细腻的气质让我很想用「女学生」这种古典的头衔来称呼。她还有一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大眼睛,只有这部分称不上清纯,给人相当活泼的印象。
  我不认识这个女生。
  她却看着我,脸上泛起微笑。
  「你好,折木同学。你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吗?」
  「……你是谁?」
  我直截了当地问。我确实不喜交际,但也不至于对人冷漠到忘掉认识的人的长相。我并不认识这个女生,她怎么会认识我?
  「你不记得吗?我是千反田啊,千反田爱瑠。」
  千反田爱瑠?即使她报上姓名,我还是没印象。千反田是个少见的姓,爱瑠更是少见的名字,照理说我不可能忘记这种姓名。
  我再仔细看向这名自称千反田爱瑠的女学生,确定我真的不认识她,然后才说:
  「抱歉,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微笑依旧,偏起了头说:
  「你是折木同学对吧?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
  我点头。
  「我是一年A班的。」
  千反田说完随即沉默了下来,仿佛在说「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难道我的记性真的那么差?
  等等,不对啊。我是B班,她是A班,没道理要互相认识。
  如果只是同年级不同班,在学校里很少有机会往来,会彼此接触都是因为社团活动、学生会活动,或是朋友介绍,但这些都与我毫无交集。还有可能是在校内活动中见到过,不过入学之后的校内活动只有开学典礼,我也不记得开学典礼时会向谁自我介绍过。
  不,不止这些,我想起来了,上课时也有机会和其他班级往来。为了有效使用学校硬体设备,有时会数个班级合并上课,譬如体育或艺术选修课。我读国中时还有工艺课,不过标榜升学学校的神山高中没有这个科目。至于体育课则是男女分开上,所以……
  「难道我们一起上过音乐课?」
  「是啊,你终于想起来了!」
  千反田重重地点头。
  明明是自己猜到的,我却不禁愣住了。为了我微薄的名誉,得把话说在前头——从入学以来我只上过一次艺术选修课,怎么可能记得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啊!
  话虽如此,千反田这个女学生却办到了,证明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这么说来,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也太惊人了。
  不过,世上本来就有所谓的偶然。譬如看同一份报纸,能记得多少内容也是因人而异呀。想到这,我重振起精神,开口问道:
  「你在地科教室里做什么呢?千反田同学。」
  她立刻回答:
  「我想加入古籍研究社,所以先来探一下。」
  她说要加入古籍研究社,那就是新社员了。
  希望大家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这个女学生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代表我无法拥有私人空间,姐姐的护社愿望也达成了,这样一来我便没有任何非加入古籍研究社不可的理由。我暗自叹息:跑这一赵完全白费了。不过,大概是出于不想白跑的心态,我问她:
  「干嘛加古入研究社啊?」
  我的言下之意是「这种社团不值得加入」,但她丝毫没察觉到我话中有话。
  「嗯,我是因为个人因素。」
  竟然不正面答覆。千反田爱瑠这个人说不定意外地狡猾。
  「那折木同学你呢?」
  「我?」
  这下伤脑筋了,该怎么解释?就算回答我是受人指使,她也无法理解吧,何况又没必要让她理解。就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时……
  门突然打开,吼声窜了进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转头一看,开门的是一位男老师,应该是在进行放学后的例行巡逻。他体格壮硕,皮肤黝黑,似乎是体育老师。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已过盛年的他,外表散发出一股威严。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千反田缩起身子,不过她很快恢复镇定的微笑,问候道:
  「森下老师好。」
  千反田这敬礼的动作无论速度和角度都无懈可击,但这合礼仪却不合场面的态鏖让我更紧张了。这招先声夺人使得那位森下老师先是一愣,又立即吼道:
  「我还在想门锁怎么会是开着的,原来是你们擅自跑进来!报出你们的班级和姓名!」
  ……啧,说什么「擅自」。
  「我是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老师,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社办,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不能在这里进行社团活动吗?」
  「古籍研究社?」老师显然相当疑惑,「古籍研究社不是废社了吗?」
  「至少今天早上还没废社,要不然您可以找敝社的顾问老师——」
  「是大出老师。」
  「是的,找大出老师问问看就知道了。」
  有力的帮腔,有力的说明。森下老师的音量瞬间转弱。
  「喔喔,这样啊。那你们好好地玩社团吧。」
  「我们今天都是第一次来呢。」
  「嗯,走的时候记得交还钥匙。」
  「好的。」
  森下老师又瞅着我们好一阵子,这才粗鲁地关上门,「碰」的巨响再次令千反田缩起身子。她缓缓开口:
  「嗓门还真……」
  「嗯?」
  「嗓门还真大呀,这位老师。」
  我笑了。
  好啦。
  现在也没事做了。
  「好,探也探过了,该回家了。」
  「咦?不进行社团活动吗?」
  「我要回家了。」
  我背好没装多少东西的斜背包,转身背对千反田。
  「教室门就麻烦你锁了,不然又像刚刚那样被骂可不好玩。」
  「咦?」
  我走出地科教室——
  不,我还没走出教室门,千反田就尖着嗓子叫住了我。
  「请等一下!」
  我回头一看,只见千反田神情讶异,仿佛我说的是什么奇怪事情。
  「我没办法锁门呀。」
  「为什么?」
  「我没有钥匙。」
  喔,也对,钥匙还在我身上。外借的钥匙不可能有好几副。我从口袋拿出钥匙,勾在指尖上。
  「对喔……。抱歉,千反田同学,那就交给你了。」
  但千反田没有回答,只管凝视着挂在我指尖摇晃的钥匙,一脸纳闷。
  「为什么你有钥匙?」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
  「没钥匙怎么进得了上锁的教室……。咦?等等……,千反田同学,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没锁。我以为教室里有人,所以没去借钥匙。」
  说的也是。要不是因为收到身为毕业校友的姐姐寄来的信,我也无从得知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
  「是吗?可是我来的时候门是锁上的。」
  我不经意说出这句话,没想到这下可不得了,千反田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而且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连瞳孔都放大了。千反田不顾我的惊愕,缓缓地问道:
  「折木同学,你说『锁上』,是指你打算进来时,这扇门是上了锁的?」
  我点点头,心中却疑惑于眼前这位清纯女学生的转变。千反田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地往前踏了一步,说道:
  「这么说来,我被人反锁在里面了。」

  棒球社社员挥棒击中球的清脆声响在此处也清晰可闻。我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间教室,不过千反田好像很想聊一聊。我轻叹一口气,决定妥协,提着斜背包坐到身旁的桌子上。
  千反田说自己被人反锁。真有其事吗?我想了一下——钥匙在我身上,千反田在教室里,我也不记得我会经拿钥匙锁过这道门,看来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自己从门内侧上了锁吧?」
  千反田摇摇头,明确地否认了。
  「我没有上锁。」
  「可是钥匙此刻就摆在我们眼前,没有其他人能上锁啊。」
  「……」
  「算了,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啦。」
  但是千反田没有回应我的猜测,只是突然举起手指着我身后说:
  「那是你朋友吗?」
  我回过头,发现微微开启的门缝间,黑色制服若隐若现,霎时那人和我四目交会,我认出那双经常带着笑意的棕色眼睛,立刻大喊:
  「里志!你太差劲了,竟然偷听!」
  门扉拉开,不出我所料,来者正是福部里志。他一点也不心虚,厚着脸皮说: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即使你不是故意的,从结果来看都一样。」
  「别这么说嘛,见到心如铁石的奉太郎在黄昏的专科教室里和女生独处,换作别人也不敢闯进来啊。我可不想被马踢(注三)哦。」
  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是早就回家去了吗?」
  「我本来是打算回家去,但是我在楼下抬头看到你和女生在这间教室里,突然想起我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当过偷窥狂……」
  我只当充耳不闻,视线从里志身上移开。这是里志式的玩笑,不过他的口气太过自然,不了解他的人经常会把他的玩笑当真。
  看来千反田就是其中之一。
  「呃、呃,我……」
  她一反先前的冷静态度,慌张到甚至有些滑稽。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直接,那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什么的愕然模样,就像倾注全力表现出「我现在很惊慌失措」似的,从旁看来是很有趣,但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所幸要戳破里志的玩笑很简单,只要问一句话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我看得出千反田松了一口气。里志的个人信条正是:「即兴才是说笑,会留下祸根就是说谎。」
  「……折木同学,这位是?」
  或许是刚听到让人害怕的玩笑的关系,千反田的语气略显戒备。
  要介绍里志无须多说,我简短地回答:
  「这家伙啊,他叫福部里志,是个冒牌雅士。」
  「冒牌?」里志听到这贴切至极的介绍也很开心。「哈哈,奉太郎,介绍得好。你好,初次见面,你是……?」
  「我叫千反田。千反田爱瑠。」
  里志对千反田这名字起了奇特的反应,只见他张口结舌,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开口就像连珠炮的里志会说不出话。
  「千、千反田?你说的千反田是那个千反田吗?」
  「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千反田,不过听说在神山,姓千反田的都是我们家的亲戚。」
  「所以是真的喽?天呐。」
  里志是真的很惊讶,这让我十分诧异,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但我却完全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
  「喂,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怎么回事?奉太郎,你真是吓坏我了。我明白你有点欠缺常识,不过你不可能没听过千反田家族吧?」
  他夸张地摇头,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不用说,这也是里志式的玩笑。我非常清楚里志在无用的知识方面有多渊博,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丝毫不快或羞耻。
  「千反田同学的家族又怎样了?」
  里志有些得意地点点头,对我解释道:
  「神山这地方有很多名门望族,讲到『进位四名门』更是赫赫有名,也就是:荒楠神社十文字、书店世家百日红、富农家族千反田、山林地主万人桥。这些姓氏里面都有依序进位的数字,因此人称『进位四名门』,能与这四个家族相提并论的,只有经营医院的入须家族和位居教育界要角的远垣内家族了。」
  这可疑的说明听得我愣了好一会儿。
  「四名门?里志,你这话有几成是真的?」
  「真没礼貌,全都是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里志会强调自己所言不假,这内容多半是真的。可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名门?里志刻意摆出臭脸给我看,而被他点到名的千反田也附和道:
  「嗯,这些姓氏我全听过哦,虽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名门就是了。」
  「啊?真的假的?」里志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就从没听过『进位四名门』这种说法。」我注视着里志。
  他耸肩说道:
  「我可没说谎哦。」
  「这词儿是掰出来的吧?」
  「哎哟,我偶尔也想当一下引领潮流的人嘛。」里志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双手轻轻一拍。「好啦,奉太郎,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要是试图敷衍,对话只会拖得更长,我只好简单说明情况。

  「天色变暗了呢。」千反田说着打开教室的灯。
  听完事情经过,里志环抱双臂沉吟了起来。
  「唔……,这件事真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了?当成千反田忘记自己会经上锁不就好了?」
  「不,非常不可思议。」里志维持一样的姿势,顿了顿继续说:「最近教育当局要求各校尽可能地严加管理,所以神高在教室管理方面也相当谨惯。只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除非有钥匙,否则校内所有的教室门是无法从内侧开关锁的,这是为了防止学生躲在教室里做什么奇怪的事。」
  我对里志振振有辞的说法持保留态度。我很清楚里志具备了多少无用的知识,以及他求证时的异常勤奋态度,可是开学至今还不到一个月,他对校内的事怎么可能如此熟悉?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嘛……。上星期我想做个实验,偷偷潜入学校,却找不到哪间教室可以从里面上锁,害我伤透了脑筋呢。」
  「你还不懂吗?你这种行为就是校方最担心的『奇怪的事』耶。」
  「是吗?或许吧。」
  「就是啊。」
  我笑了,里志也笑了。千反田因我们相视干笑的情景倒退两、三步,一时之间教室内一片静默。我为了打破尴尬,咳了两声之后说:
  「算了,上锁的事可能只是哪里误会了吧。太阳都下山了,我要回家了。」
  说着我正要站起,肩膀却被人从后方紧紧按住。
  千反田不知何时跑到我背后。「请等一下。」
  「怎、怎么了?」
  「我很好奇。」
  千反田的脸贴得出乎意料地近,我有点慌张。「那又怎样?」
  「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如果不是有人想把我反锁,为什么我进得了这间教室?」
  千反田眼中异样的威吓力显然不容许我敷衍回答,我震慑于她的气势,顿时吞吞吐吐了起来。
  「所、所以呢?」
  「要说是误会的话,那是谁误会的?又弄错了什么?」
  「你问我,我哪知道……」
  「可是,我很好奇。」
  她倾身向前,逼得我的身子随之后仰。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千反田清纯?真要命,那只是乍看之下,只是纯粹针对外表的形容。我发现最能显露这家伙本性的是她的眼睛,唯有那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活泼大眼能反映出她的真实性格。「我很好奇」这句话让进位四名门的大小姐成了一个好奇宝宝。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你们也帮忙想想吧。」
  「我为什么得——」
  「好像很有趣呢。」
  里志打断我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这确实符合里志的本性,不过……
  「抱歉我没兴趣,我要回家了。」
  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只是在浪费能量,没必要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然而,深知我会这么想的里志却说:
  「奉太郎,你也来帮忙嘛,我只能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区区一介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真无聊,我才不跟——」
  我话说到一半,里志便直使眼色,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千反田。
  「呃……」
  千反田那紧抿的嘴唇、紧抓着裙摆的手、像在瞪人般射过来的视线,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光看那副气势,她绝不输给我姐姐。里志偷偷警告我:「为了你自己着想,还是顺着她吧。」
  我轮流望着千反田和里志,里志轻轻点头。我决定听进他的警告,我可不想遭遇不幸。
  「……也对,似乎挺有趣的,我也来想想吧。」
  我的口气不太自然,这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听到我这回应,千反田的嘴角放松了一点。
  「折木同学,你有什么线索吗?」
  「先给他一点时间想想吧,奉太郎是个与其劳动肉体、宁愿动脑的消极家伙,可是他一旦思考起来,就很可靠哦。」
  少废话,又不是一定要挥汗劳动才叫积极。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情况。
  千反田进入教室时,门没有锁;当我抵达时,却是锁着的。
  如果里志所书属实,千反田是绝不可能从内侧上锁。但她会不会并非刻意,而是无意间锁上的?譬如说,门锁在千反田刚进来时是锁一半的状态,在她进来之后就因为弹簧或其他东西的作用,而像自动锁一样地锁上了。
  我说出这个推测,千反田只是偏起头,没有发表评论;里志则是以嘲弄的语气说:
  「那是不可能的,奉太郎。神高的门锁在那种没锁好的状态下是插不进钥匙的。」
  真的吗?
  若果真如此,只能推测是有人蓄意上锁了。我问道:
  「千反田同学,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教室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会儿。
  「大概比你早三分钟。」
  三分钟。时间太短,来不及的。毕竟这间地科教室位在神高的最边陲地带。
  看样子这件事比想像中棘手——我正这么想,一旁的千反田突然大喊一声:
  「啊!」
  「怎么了,千反田同学?」
  「对了,仔细想想就知道上锁的人是谁啦!」
  「喔?是谁?」
  千反田喜孜孜地露出微笑。……不知怎的,我有股不好的预感。接着这位大小姐转身对我说:
  「就是你,折木同学。因为你有钥匙。」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于是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认了吧,但话还来不及出口,千反田又继续说:
  「不过,不会有这种事吧?折木同学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人吧?」
  ……别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啊。里志见我无言以对,便笑着说:
  「奉太郎可不可信任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他应该没兴趣反锁你,因为没有好处。」
  说的对。里志真了解我,我才不会做没赚头的事。
  所以绝对不是我上锁的。
  那会是谁呢……?
  怎么也想不通,我轻搔着头。
  对了,必须找些线索才行。不知为何,我心虚得像是在辩解似地说道:
  「这样胡乱猜测不行啦。没有任何线索吗?」
  「线索?怎样的东西叫做线索?」
  被千反田这么一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线索嘛,就是有助于着手调查的东西。」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里志替我补充道:
  「就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千反田同学,你有没有发现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唔……,这么说来……」
  哪会有什么异状?我完全不抱期待,千反田慢慢环顾教室内,接着落定视线,缓缓说道:
  「我刚刚听见脚下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声响?
  有吗?我没发现。
  但若真是如此……
  ……对了,我好像懂了。
  里志观察着我的表情。
  「奉太郎,你想到什么了吧?」
  我默默抓起斜背包。
  「折、折木同学,你要去哪儿啊?」
  「现场模拟。运气够好的话,答案应该就出来了。」
  千反田连忙跟上我,里志想必也跟随其后。

  搞定一切走出校门时,天色已经相当暗,棒球社的社员正在操场整地。不知为何我还带着刚才已经道别的千反田和里志同行……,不,是他们自己跟过来的。
  千反田走到我身边。
  「差不多该公布谜底了吧,折木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
  里志也在后面说:
  「就是啊,奉太郎,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嘛。」
  别说得这么思心。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不是存心装神秘,是谜底太简单了,我实在懒得讲。」
  「或许你觉得很简单,但我并不这么觉得。」千反田噘起嘴。
  解释起来虽然麻烦,要逃避却更费工夫。于是我背好斜背包,思考着该从何说起。
  「好吧。真相就是,有人拿万用钥匙把你锁在里面,明白了吗?」
  我说出自以为理所当然的结论,千反田却发出惊呼。看来非得从头说起不可了。
  「咦?为什么?」
  「地科教室位在校园边陲地带,如果某人以外借钥匙锁住你之后,把钥匙缴回教职员室,我再借出钥匙去那间教室开门,前后过程不可能只花三分钟。」
  「对耶,外借钥匙只有一副,一定是其他的钥匙,所以你才会想到是万用钥匙啊?」
  正是如此。而且照理来说,学生不可能拿得到万用钥匙,这么一来真相自然呼之欲出。
  还有一条有力线索。
  「而且呢,你说你听到地板传来声响,对吧?」
  「是啊。」
  「四楼的教室地板发出声响,一般来说会是什么情况呢?」
  里志悠然地回答:
  「这表示可能有人在戳弄三楼的天花板。」
  「我也这么想,所以猜得出拿万用钥匙的是谁。」
  放学后会在教室里戳弄天花板的人,就是……
  「不过,真亏你会注意到工友呢。」
  千反田频频点头。
  方才我们在三楼看到的是扛着大型人字梯的工友,只见他走出教室,放下梯子,从口袋拿出万用钥匙,当着我们的面一间间依序锁上三楼的教室。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事是这样的:打开教室门锁,进去工作,结束后栘往下一间教室,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处理完三楼所有教室之后,再依序锁上各间教室。如果有学生好死不死在这段门开着的空档走进教室,就会被工友锁在里面了。……就像千反田这样。
  我们并不清楚工友究竟在进行什么作业,但既然他进了好几间教室,又没拿梯子以外的大型物体,可以想见并不是换灯管,多半是检查电灯启动器或是烟雾侦测警报器吧。不过,这种事情不知道答案也无所谓,反正千反田也没问。
  总之事情都解决了。
  「我就说嘛,这小子一旦动起脑筋来是很可靠的。」
  「真的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熟知门禁管理的是里志,察觉楼下传来声响的是千反田,而我则是从头到尾都在装傻……。算了,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反正我只是被赶鸭子上架。看到千反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佩服之情,我忍不住想揶揄她一下。
  「不过千反田同学,你明明在教室内,为什么没留意到门被锁上的声响呢?只有这点我搞不懂。」
  千反田似乎不觉得受到揶揄或是讽刺,坦然地微微一笑说:
  「关于这点我可以解释。我当时很专心地在看窗外……,在看那栋建筑物。」
  她指向路旁一栋建筑。那是神山高中的校舍之一——武术道场,在长年的风吹雨打之下斑驳处处,是一栋破破烂烂的木造建筑。我也效法千反田,坦白地说出感想:
  「可是我不觉得它哪里吸引人耶,你居然能看得那么入神。」
  「不,那栋建筑很不可思议哦。」
  「会吗?」
  我看不出它哪里不可思议,里志却在后头喃喃说着:「的确呢。」
  「它好老旧,远旧于其他建筑。」
  「是啊。」
  会吗?大概吧。会因为建筑老旧而受到吸引,甚至看到忘我,这种个性不知该说风雅还是悠哉,总之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行径。
  红灯挡住了去路,几名和我们一样正要回家的神高学生等着号志灯转绿。
  「话说回来,我还没向你正式打招呼呢,折木同学。」千反田慢吞吞地说。
  「正式打招呼?」
  「是呀,我们今后会共同参与古籍研究社的活动嘛。请多多指教。」
  古籍研究社!对耶,我都忘了,我是想看看古籍研究社的社办才跑去那间地科教室的。虽说千反田已经入社,代表我没必要蹬古籍研究社这浑水了……。总之这全是自然演变的结果,横竖我的入社申请书早已交出去,学校也受理归档了,再说神高的社团入社满一个月就不得退社。
  千反田朝我轻轻点头,接着笑着对里志说:
  「福部同学呢?你也来加入古籍研究社如何?」
  里志环抱双臂做出沉思的模样,但没多久就回答了:
  「不错啊,今天的社团活动很有趣。好,我加入。」
  「那也请福部同学多多指教喽。」
  「别客气,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奉太郎也是。」
  里志向我投来揶揄的目光,语气十分造作。
  号志灯变绿了,我迅速迈出步伐,一探口袋,摸到一张信纸,那是姐姐的信。回头想想,收到折木供惠的信时,我已隐约察觉日子不会平静了。
  姐姐,你满意了吧?代表你青春时代的古籍研究社有了三名新进社员呢。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眼看就要复活,这下我恐怕得向宁静的节能生活说再见了,因为……
  「对了,得先决定社长人选才行。怎么办?」
  「对耶,可是奉太郎完全不适合这个职位。」
  因为,这些人不会放任我继续节能的。要是只有里志还容易解决,麻烦的是……
  千反田爱瑠和我四目交会,那双灵活的大眼露出笑意。
  麻烦的是这位大小姐。——我愣愣地想着。

  注一:日本最普遍的辞典。
  注二: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学说,认为思想和理论是支配环境的工具,主张有用性决定真理的价值。
  注三:日本谚语:「妨碍别人谈恋爱会被马踢。」



  三 值得夸耀的古籍研究社之活动

  我从没想过古籍研究社是在做什么的,知道答案的学生都已不在这所学校,而我也不至于好奇到想请教老师。其实问姐姐就行了,但是不凑巧,她现在正在贝鲁特(注一)。算了,社团活动目的不明的情况虽然罕见,反正存在意义不明的团体多得是,应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古籍研究社复活一个月了。兼做地科教室之用的社办即便不能当作私人空间,仍然在我心中逐渐确立安居之所的地位。我每每放学后觉得无聊就会跑来这里,心想说不定里志来了,说不定千反田来了,说不定两人都来了,若是谁都没来也无所谓。我们有时会聊天,有时只是保持沉默。里志的个性本来就耐得住安静,而千反田这位大小姐如果没有爆发出好奇心,便如外在形象一样娴静,因此我尽管不懂古籍研究社为何存在,还是觉得这个社团很有俱乐部的风味。
  和人们只要相处起来不太累,我其实不那么排斥交际。但里志直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我这脾气。
  下着小雨的这一天,只有我和千反田在社办。我将椅子拉到窗边倚墙而坐,读着廉价的平装书,千反田则是坐在教室前方读着一本厚书。放学后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不经意瞥向时钟,离我上次看时间已过了三十分钟,没想到时光流逝如斯迅速。话虽如此,若说我现在是闲适或心情放松,那就错了。因为必须先感受到紧张或压力,才会有所谓的闲适和放松,而我一直都维持在能量耗费极少的状态下。
  沉默之中,只听见翻书页和细雨的滴答声响。
  「……」
  想睡了。等雨停就速速回家去吧。
  就在这时,传来「啪哒」阖起书本的声响,背对着我的千反田开口了:
  「沦落啊。」
  她并没有望向我,但显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于是试探道:
  「你是说一年种两次的那个?」
  「那叫『轮种』。」千反田回过头来,答得铿锵有力,「一年种两次同样的作物叫二获。」
  「真不愧是农家的女儿。」
  「又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此刻只闻雨声,然后一片沉默之后,她才继续说:
  「不是,我不是在讲那个。」
  「你想说的是『沦落』?」
  「没错,这是沦落。」
  「什么东西沦落?」
  千反田凝视着我,接着右掌朝上,往整间教室比了一周。
  「放学后的时间啊,这种没有目标的生活真是毫无建树。」
  废话,单纯地杀时间当然不会有任何建树。我连书都懒得阖起,抬眼瞥向她说: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从古籍研究社得到什么东西吗?」
  「你问我嘛……」
  我提出这个疑问实在不怀好心,因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附带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东西。」
  「喔?」
  真意外,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我起了点兴趣,但还来不及问她,她就回避似地接着说:
  「不过那部分是个人因素。」
  这样我就问不下去了。
  千反田继续说:
  「我现在谈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个社团,得有社团活动才行。」
  「有活动是不赖,可是我们又没有目标。」
  「当然有目标。」
  千反田挟带社长的权势和名门的声威发出严正宣告:
  「我们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过,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气,再进一步说明,这等于是这地区年轻人的文化盛事。我听里志说,在这镇上所有学习茶道的高中生都该参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系的街舞比赛也比出了不少专业舞群。这些艺文活动的品质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为数可观,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从各学艺类社团蒐集来的社刊多达一整箱。
  说起来这应该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结晶,至于我对这点作何感想……,还是别提了,我只能说一句「确实不容小觎」。
  千反田说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提出合理的质疑。
  「千反田,社刊应该是平日社团活动的结果,而不是目标吧?」
  千反田摇摇头。
  「不,把做出社刊这个结果当作目标,我们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就达成了。」
  「……啊?」
  「就是说,所谓把结果当作目标,就是以之为目标而试图得到结果,不是吗?」
  唔……。我紧皱眉头。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但这应该就是套套逻辑(注二)吧?
  言归正传,搞什么社刊嘛,太麻烦了。不,我没制作过社刊,无法断定麻不麻烦,总之没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标和活动都是人们自找麻烦想出来的,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没必要的活动上,等于是白白糟蹋体力。
  我阖起平装书,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费工夫了,而且……对呀,只靠三个人也搞不出像样的东西嘛。」
  千反田依然坚持。
  「不行,不可以没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设摊之类。」
  「依照惯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设摊。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没有社刊。」
  「……为什么?」
  「社团预算当中包含了社刊制作费,不做就麻烦大了。」
  千反田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纸给我看。的确,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点儿预算的名目就是「社刊制作费」。
  「大出老师也很期待我们推出社刊,因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传统,他不希望就此成为绝响。」
  「……」
  有条理的人脑筋通常不错,但不代表没有条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并不笨,却绝对称不上有条理。如果她一开始就先提预算和传统,再宣布活动目标,不是很好吗?因为我很清楚反抗预算名目与传统都是徒劳无功,要是她有条理地按顺序开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顶多苦笑罢了。
  「好啦好啦,那就来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对漫无目标的宁静生活道别。算了,或许这样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还在下。既然暂时回不了家,干脆问一下该问的事。
  「所以呢?社刊长怎样?」
  「什么长怎样?」
  「我在问你历年的社刊是怎样的内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总里见八犬传》读后感」、「从《雨月物语》之〈白峰〉一章论天皇观」、「对前年考察《大镜》所示社会规范变迁之反论」这些玩意儿(虽然机率不大),我就得下定决心了。在此惯重地补充一点:不是下定决心做出符合历年品质的社刊,而是下定决心不做。反正无论如何,先知道所谓的「传统」倾向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样的内容呢?」该说她答得理所当然吗?千反田有模有样的社长架式常常令我忘记她加入古籍研究社仅仅一个月。「去查旧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种东西吗?又不知道收在哪里。」
  「会不会在社办?」
  对耶。
  我差点反射性地附和出声,真丢脸。我没吭声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这里就是社办喔。」千反田说。
  没错。
  「真不好意思,因为不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感觉……」
  这也没错。
  做为本社社办的这间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仅有黑板和桌椅,顶多加上扫除用具,再普通不过的教室,看不出哪里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会不会没留下来呢?」
  「不会啦。」
  「那……会不会在图书室?」
  很有可能。我点点头,千反田旋即提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
  「我们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开门走出去,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动力。随便啦,反正图书室就在前往校舍门口的路上,顺路。
  不对,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吗?那么图书室值班的该不会是……

  「哎呀,这不是折木吗?好久不见,真不想见到你。」
  我一走进图书室,冷言冷语立刻迎面而来。果真如我所料,坐镇在柜台内值班的小不点就是伊原摩耶花。
  伊原和我是小学同学,同班九年,可说缘分匪浅。她从小长得五官端正,升上高中后,那张娃娃脸只比当年成熟一点点,稚嫩的脸庞和娇小的身材给人可爱的印象,不过千万别被外表骗了,那都是陷阱。伊原可是随身携带凶器的,要是在她面前稍有松懈,恶毒的话立刻追杀过来。连我这个和她不熟的人都会听说,那些慕名而来,拜倒在伊原石榴裙下的男生私下表示,伊原对于自己犯的错一样尖酸严苛,所以她虽然个性泼辣,还是有人觉得她其实本性不坏。
  不过我才不相信这种风评。
  我不悦地说:
  「嗨,我来找你了。」
  「这里是学识的圣殿,不适合你这种人。」
  伊原跷着腿坐在柜台里。由于本校图书室的借阅手续都由借阅人自行办理,所以值班的图书委员看上去挺清闲的,该做的工作似乎只有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然而还书箱却堆着几本书。伊原不是爱偷懒的人,所以她应该是打算累积到一定数量再一口气解决吧。她手边放着一本又厚又大本的书,似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室里人挺多的,十张四人桌各有一、两人在读书。其中想必有很爱读书的,但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有些人应该只是因为不想冒雨回家而留校躲雨。一个男生抬头看向我们。这人我认识,真糟糕,是福部里志。
  里志和我目光一交会,便笑咪咪地起身。
  「哟,奉太郎,真是巧遇啊。」这家伙看看伊原,又看看板着脸的我,「你们两个感情还是一样好,真不愧是镝矢中学的最佳情侣。」
  我明知对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还是骂道:
  「少开玩笑了。」
  一旁的伊原也冶冶地说:
  「叫我跟这种阴沉的家伙交往,我宁愿选择蛞蝓。」
  ……竟然拿蛞蝓和我比。
  接着伊原还神情泰然地补了一句:
  「阿福,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什么说得出这种玩笑?」
  「啊啊,不好意思,摩耶花,你受伤了吗?」
  「少来,你每次都想装傻带过……。真是够了。」
  她瞪了里志一眼。
  里志把视线移到我身上,露出苦笑。伊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里志穷追不舍,里志却是一路闪躲。
  他干咳两声岔开话题。
  「哎哟,无所谓啦,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们两个古籍研究社社员一起来图书室做什么呀?」
  对了,我不是来探伊原的班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搞得哑然无语的千反田听到里志这么一问,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图、图书委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喔?要问就问吧。」
  「请问这里有没有收藏社团的社刊呢?」
  「有啊,都收在那座墙边的开架书柜里。」
  「也有古籍研究社的吗?」
  伊原偏起头。「古籍研究社啊……。不好意思,我没印象耶,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千反田道谢之后就要过去,里志制止了她。
  「那边没有,我刚刚正好找过那个书柜。摩耶花,还有别的存放地点吗?」
  「唔……,开架书柜没有的话,有可能在书库里。」
  「书库啊……」里志沉思一会儿才问:「千反田同学,你们为什么要找社刊?」
  「我们要在文化祭时推出社刊,所以想先看看旧刊的样貌。」
  「喔?要在KANYA祭推出?奉太郎你居然会同意耶。」
  我哪里同意了?根本是被迫接受,千反田一定不觉得必须得到我的同意。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祭来着?
  「里志,你刚刚说了文化祭吗?」
  「没有啊,我说的是『KANYA祭』。你没听过吗?这是神高文化祭的俗称。」
  俗称?就如同上智大学的学园祭叫做「苏菲亚祭」(注三),庆应大学则是叫「三田祭」(注四)吗?听起来挺像一回事,但是经历过上次的「进位四名门」一事,我还是很难轻易相信。
  「听起来有点可疑。是真的吗?」
  「真的啦,这虽然不是官方公认的称呼,不过我们手工艺社的学长姐都称它做KANYA祭。摩耶花,你们漫研社的都怎么叫的?」
  伊原参加的是漫画研究社?她似乎符合那种形象,又好像不太适合,真是难以捉摸。
  「嗯,我们都说KANYA祭,图书委员之间也是这么叫的。」
  「KANYA啊……。国字要怎么写?」
  里志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不知道,我只是听别人都这么称呼。」
  看来员有「KANYA祭」这个俗称,不过KANYA到底是什么?我完全猜不出国字该怎么写。算了,取名本来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追溯源头也挺麻烦的。这时里志又补充道:
  「我想大概是把『神山高中文化祭』简称做『神山(KAMIYAMA)祭』,再转音成了『KANYA祭』吧。」
  里志的杂学知识总是这么丰富。
  话题偏离了一阵子,伊原提高声调把焦点拉回正题。
  「现在是在说社刊的事啦。去书库里或许找得到,可是司书老师(注五)不巧去开会了,现在没办法进书库。老师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回来,你们要等吗?」
  三十分钟吗……。千反田好像不急于一时,她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办」,我是觉得随便,同时发现外面的雨愈下愈大。气象预报说下午会转晴,晚上还看得见星星,看样子继续躲雨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好啊,等就等吧。」
  「我倒是很欢迎你先回去。」
  我决定继续看先前那本平装书,正要转身,里志拉了拉伊原的袖子说:
  「摩耶花,刚才那件事,要不要也说给奉太郎他们听?」
  伊原装模作样地稍稍皱起眉,想了一下才点头。
  「好啊。折木,你有没有兴趣动动脑?」
  没有。
  千反田却不这么想。
  「刚才的什么事呀?」
  里志露出他一贯的笑容回答:
  「摩耶花发现了一本冷僻的热门书哦。」
  「我每个星期五放学后都来这里值班,却发现有一本书每星期都会还回来,到今天已经连续五周了。很怪吧?」
  我不管伊原正在讲话,自顾自找起能好好坐下看书的座位。可是很不巧地,图书室内人满为患,没有比较闲适的地方,我只好坐上里志方才的位置。
  这个座位离柜台很近,听得见千反田他们的说话声。
  「那本书应该很受欢迎吧。」
  「会吗?长这样耶。」
  伊原拿起手边那本又厚又大本的书,将封面亮出来。
  「哇,好漂亮的书……」
  听到千反田的赞叹,我忍不住朝他们那边看去。的确,那本书装帧华美,相当吸引女生的目光。封面包着皮革,还有细腻的花纹装饰,接近漆黑的深蓝色调显得十分厚重,书名为《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书不仅厚,尺寸也非常大本。
  「我可以看一下内容吗?」千反田说。
  「请便。」
  我从斜背包拿出平装书,才翻到之前读的页数,一页道林纸质的书页窜入视野,盖住了我那本薄书。千反田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翻给我看,我实在不感兴趣,又不好直接推开,只得浏览了起来。确实,里面除了校史,还是校史,全是这类文字: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五月十五日,冲绳主权回归日本,冲绳县成立。
  九月二十九日,签订日中联合声明,日中两国正式建立邦交。
  今年物价、地价异常上涨。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六月七日,神山高中弓道社首次在全县弓道新人赛中获得优胜。
  〇七月一日,一年级的露营活动因台风取消。
  □十月十日~十四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地点为长崎县佐世保市。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〇二月二日,一年级的大出尚人同学因车辆暴冲事故过世,举行追悼会。

  全是小小的文字,要是读完整本一定很枯燥,我个人是绝无兴趣每周借这本书来读,不过内容确实挺特别,会有人这么做也不奇怪。
  「奉太郎,你现在一定在想『就算有人每周借这本书去看也不奇怪』吧?」
  你这随便透视人心的混帐心电感应者!
  我反驳不了,只见伊原神气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部说:
  「事情才没那么简单。折木你从不在这里借书看的吧?算了,我来告诉你,好好地听着。我们图书室的借书期限是两周,所以根本没必要每周借出。」
  「可是啊,这本书却每周都还回来哦。」里志说。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怪。
  「知道是谁借的吗?」
  「当然,封底内侧有借书卡呀。你们看。」
  千反田依言望向借书卡。
  「咦?」
  她发出惊呼。
  「怎么了?」
  那张借书卡上写着借出日期、借书人的班级和姓名。看就知道,这本书确实每周都有人借出,但千反田似乎不是因此惊讶,她指着借书人栏位要我看。
  本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町田京子。
  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F班泽木口美崎。
  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山口亮子。
  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嶋沙织。
  上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铃木好惠。
  「每周借书的人都不一样。」
  「不止如此。」
  千反田指着借出日期栏。我仔细一看,最后的借出日期是今天,减去七就是上一次借出的日期。
  「都是在星期五借的耶。」
  「就是啊,而且借书和还书都在同一天。这个『町田京子』在今天借出这本书,今天就还书了,其他人也是,连续五周都一样。借出时间也猜得出来,五人应该都是午休时间借书,放学就还书了,所以别说是读,根本连翻都没时间翻嘛。」
  「……」
  「怎样,很怪吧?」
  千反田把书还给伊原,一边缓缓点头。
  「是啊……,我很好奇。」
  她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就像上次被反锁时一样,感觉她的瞳孔似乎也放大了,这表示她极感兴趣。
  「为什么会这样呢?」
  伊原的谜题点燃了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里志这个蠢蛋,好端端的干嘛招惹千反田。我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回头读我的平装书。
  可是我太天真了,完全没料到矛头会指向自己。千反田再次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压在我的书上。
  「折木同学,你怎么想呢?」
  「咦?我吗?」
  里志瞬间露出异于平时的笑容,那是嘲弄的笑容。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里志早算计好要让我瞠这浑水。这个奸诈狡猾的大坏蛋!
  「我们一起想想吧。」
  「……」
  「好啦,折木同学也一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千反田的好奇心旺盛是好事,里志那爱恶作剧的个性或许也算是优点,但我可没有义务奉陪。
  不过事已至此,逃避只会搞得更麻烦,因此我不得不回道:
  「……就是说啊,真有趣,我也来想想吧。」
  一旁的伊原问里志:
  「阿福,折木的脑筋行吗?」
  「不太行啊,不过他在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事情上头常会派得上用场。」
  没关系,你们尽量讲。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每周都有不同的人借出这本书,并于当天归还,连续五周发生这种事,要说纯属巧合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没这么信奉巧合之神,何况千反田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重点并非真相如何,而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
  一旦摒除巧合的可能,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不是借这本书去读的,因为午休借出、放学归还,根本来不及读;再说,不把书带回家去的话,只要在图书室里读就好了,没必要办理借书手续。结论是:那些人并非以一般方式使用这本书。所以会是什么情况呢?
  「……书除了拿来读之外,还能怎么用?」我问。
  千反田说:
  「多叠几本可以压腌菜缸。」
  里志说:
  「绑到手臂上可当护盾。」
  伊原说:
  「多堆几本可以当枕头用。」
  我不想再问这些人了。
  换个角度来想吧。
  为什么每周都是不同的人来借这本书?若不是巧合,还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几个借书的女生之间并没有共通点,但最近流行在星期五下午使用这本书,所以她们讲好了轮流来借。
  可是,流行的原因何在?难道是某种运势占卜?譬如:「你本月的幸运物是校史,星期五下午借出并于当日归还,就能让恋情发展顺利。」
  ……太蠢了。
  另一种可能是,她们有共通点。
  从借书卡上的名字来看,借阅者全是女生,不过这个共通点完全派不上用场,从神高里随机抽出五个人,全是女生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即使没有特别限制性别,一般组成小团体时,同性众集在一起的情况并不少见。
  还有另一个共通点,这些人都是高二,只是不同班。
  唔?
  对了……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好像想起某件事,可是被里志这么一打岔又忘了,是什么事啊?
  算了,先来说说我想到的吧。
  「这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说……还书的时候正放代表『可』,反放则代表『不可』。」
  「什么东西可不可啊?」
  「我只是举例嘛。」
  千反田一听,歪起脑袋思考。很好,你快点接受这个推测吧。
  但我却遭到反驳,开口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
  「不可能啦,你看。」
  伊原指着图书室的还书箱,箱里堆着一些书。对耶,这些书都看不出是正是反,书上若被动了什么手脚,能看见的也只有打得开箱子的人,也就是在星期五放学后值班的这位图书委员。
  还是别和伊原争辩吧,以免遭到她的毒舌反击。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或许线索已经齐全,但我依旧看不出真相,得有更多提示才行。我盯着伊原手中那本校史的漂亮封面,正想找个时机说出放弃宣言。
  这时,千反田挡住我的视线。她上身倾向柜台,定睛凝视着伊原抱在胸前的校史,睑几乎要贴了上去。
  「咦?咦?」
  我能够体会伊原看到千反田突然逼近会有什么感觉。
  「怎么了?千反田?封面上写有那种火一烤就会显现的暗号吗?」
  但千反田好一阵子毫无动静。
  「……好像有个味道。」她喃喃地说。
  「真的吗?伊原,书借一下。……没有啊,我什么都没闻到。」我说。
  「不,真的有味道。」
  「不是书的味道吗?还是油墨或是图书室的味道……」
  千反田听到里志的话只是直摇头。
  伊原和里志也把我手上的校史拿去闻,看他们又是皱眉又是歪头的模样,应该也没闻到。
  「没有吗?那味道很刺鼻,像是稀释剂之类的。」
  「别讲得那么恐怖好不好。」
  「真的有味道吗?……我还是闻不出来耶。」伊原说。
  的确,我也闻不出来,但我不认为是千反田神经过敏,因为她都讲得这么斩钉截铁了。不过,怎么可能是稀释剂嘛。
  若真如她所说……,唔……
  我好像想通了。
  不过求证起来还真麻烦。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又让里志给看穿了。
  「奉太郎,看你的表情,似乎有答案了呢。」
  「咦?真的吗?折木猜到了?」
  伊原投来的视线带着非常强烈的怀疑,我坦率地点头回道:
  「算是吧,虽然还不太确定……。千反田,想不想运动一下?有个地方想请你跑一趟。」
  「咦?你有头绪了吗?要我去哪里?」
  千反田一听完地点,马上就要冲出去,里志却笑着阻止她。
  「千反田同学,千万别上当,你不可以被奉太郎随意使唤哦,供人使唤是他的使命。奉太郎,地点在哪?」
  你这家伙还真敢讲。不知是不是因为伊原在场,里志的发言比平时更不客气。但他也没说错,所以更令我火大。若不是被人使唤,我的确什么都不会主动去做。
  「好吧,去就去,反正今天下雨没上体育课,我还剩下一些可用能量。」
  我这么说道,千反田也表示要一起去。
  「唔……,那我也一道去看看吧。虽然折木猜中的可能性不高,我也想亲眼确认一下。……阿福,麻烦你留在这里看着。」
  伊原说完便走出柜台。被她使唤的里志愣了一愣,还是默默地走进柜台。我好久没见到里志这么落寞的神情了。

  我们得到满意的答案,回到了图书室。
  「如何?」
  「阿福,折木真的很怪耶。」
  「他一直都很怪啊,你没发现吗?」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种事……」
  要问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这种事讲求灵光乍现,至于灵光会不会来,就得碰运气了。
  「折木同学,你真教人惊讶。我对你的头脑很感兴趣呢。」
  我不由得想像起千反田在狂风暴雨夜的郊区屋子(当然是哥德式洋房)的地下室帮我动开脑手术的景象,暗自吓个半死。在我看来,我反而觉得千反田能闻到没人察觉的稀薄味道才更教人惊讶。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可以什么?你千万别说可以拿我去当有机电脑的材料。
  里志让出柜台位置给伊原,接着问我:
  「好啦,奉太郎,解释一下吧。首先,你们去了哪里?」
  我将手肘往柜台上一靠:
  「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那不是在校区的另一边吗?」
  「所以我才懒得去。」
  「去那里做什么?」
  「好吧,你听好了。」
  我又说了一次在美术教室里对千反田她们解释过的事。
  「那些人使用这本书的时间是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或第六堂课,或者两者都是。然后呢,女生不太可能在下课时间用到那么厚重的书,更别说是读了。再者,讲到同年级不同班的学生要一起上的课——」
  我先前想到却被里志打岔而忘记的,就是这一点。我和千反田第一次见面时也想过这件事:她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就是体育课或艺术选修科目,但体育课绝对不会用到书本。你看这本书的封面,是不是很漂亮,颜色也很好看?所以真相就是,那五个女学生会在课堂上用到这本书,所以每周轮流去借。」
  里志问道:
  「为什么要每周去借?借书期限明明有……」
  「伊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耶,你们这就叫心有灵犀吗?里志,你会把不读的书留在身边吗?每周还回图书室才是最轻松的保管方法吧。」
  「……原来如此。那你在美术教室找到了什么?」
  「你应该猜得到吧?就是画作。二年D、E、F班联合美术课课堂上所画的画。」
  美术教室里有几张笔触不同但描绘相同主题的画像,都是一名女学生的肖像,女学生身边的桌上插着花,而她手上拿的、眼睛看的就是那本华美的校史——《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这些图画都把原物上面细小的文字画得模糊不清,也不知算不算是艺术风格。
  「奉太郎,真有你的。那千反田同学闻到的味道是什么?」
  「当然是颜料的味道。一去那里就知道了,整间美术教室都是那种味道。」
  里志有气无力地拍了几下手。
  「了不起,了不起,感谢你让我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千反田也微笑着表示赞赏。
  「是啊,真愉快,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
  「我还耗了好几个小时在推理耶……,折木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暗自想着,这就是你们和我不同的地方。发现书本借出情况不寻常的伊原、对这种无关紧要的怪事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千反田,还有享受着一连串过程的里志,都和我不一样。眼前这群异常投入的家伙给我的感觉,与我对KANYA祭抱持的印象有点相似。
  该怎么形容呢……。算了,随便啦。
  雨势转小了。好啦,该回家了。
  于是我拿起斜背包,千反田却喊住了我。
  「啊,还不能回去啦。」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察觉里志和伊原以没好气的眼神瞪着我。我做错什么了?
  「折木,你是来干嘛的?」
  干嘛?不就是为了冷僻的热门书吗……
  不,不对……。啊,是社刊啦。
  里志笑了。
  「再待一下吧,奉太郎,你有时候还真的少根筋耶。」
  「有时候?阿福,你是不是太抬举他啦?」
  是啊,要说少根筋,我还比不上里志在你跟前出糗的蠢样。
  伊原还想说些什么,柜台里有人出声唤她。
  「伊原同学,辛苦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啊,好。糸鱼川老师,您回来啦?」
  对伊原说话的这位女老师我从没见过,但不难猜出她就是司书老师。已过中年的她个头非常矮小,胸前的名牌写着「糸鱼川养子」。
  司书老师一出现,里志立刻提出请求。
  「老师,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福部里志。我们要制作社刊,所以想找出旧刊,可是开架书柜上没有,请问我们是不是能进去书库里面找呢?」
  「古籍研究社?……社刊?」
  糸鱼川老师惊讶得提高声调,看来她应该也以为古籍研究社早已废社了。
  「你们是古籍研究社的?这样啊……。很遗憾,图书室这边并没有旧社刊耶。」
  「是啊,所以我们想去书库找找看。」
  「书库里也没有哦。」
  「会不会是看漏了?」
  「不会的。」
  老师回答得异常肯定。我虽然觉得有点怪,却想不出老师有什么道理藏书本。还是说她最近刚整理过书库?
  既然对方这么彻底地否认,里志也只好放弃。
  「这样啊,我明白了……。千反田同学,你听见了吧?」
  「嗯……,真伤脑筋呢。」
  千反田有些阴郁地望着我。即使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也只能耸肩说道:
  「总会找到的啦。我要走了。」
  我说完就要背起斜背包。
  伊原冷冷地丢来一句:
  「你还真悠哉呢,解开了谜题,心情很愉快吗?」
  又不是我自己想解谜的,有什么好愉快的?伊原啊,你的攻击完全不痛不痒呢。我想回嘴,但讲了也没好处,于是我只是耸肩以对。
  「好吧,回家吧……,反正也有收获了。」
  我不懂千反田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总之没事干了,我再次背起斜背包。不知何时雨声已停歇,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踏上归途的我仿佛又听见千反田刚才那句悄声的自言自语——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注一:Beirut,黎巴嫩首都。
  注二:套套逻辑(tautology),又称「同义反覆」,即绝对正确但没有内容与用途的言论,如「四足动物有四只脚」。
  注三:上智大学为成立于一九二八年的私立天主教大学,英文校名为「Sophia University」。
  注四:庆应大学校区四散于东京、神奈川等地,三田校区主要汇集法商人文学部与研究所学生。「三田祭」为日本规模最大的大学学园祭,重头戏为选出每年的「Miss庆应」。
  注五:管理图书室的教职员。


  四 另有隐情的古籍研究社之后裔

  千反田在某个星期日约我出去,她说想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地点由我决定,于是我选了「凤梨三明治」咖啡店。我很喜欢这间店深褐色基调的雅致装潢,以及在我尝过的各家咖啡之中最酸的吉力马札罗咖啡。店面虽小,招牌还挺显眼,应该不会太难找。
  这间店静得不像时下的咖啡店,连广播都没放,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理由之一,不过等起人来却很无聊。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已在包厢席盯着喝剩的咖啡,生气地心想千反田怎么还不来。
  千反田抵达时,我的手表指针正走到约定的一点半。狭小的店里,千反田很快便发现了我,她穿着一身近乎纯白的奶油色洋装,倏地坐到我面前。除了这套便服,她身上没有一处像是悉心打扮过。
  「麻烦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我不回她「没关系」,而是自顾自一口喝光咖啡。老板来帮千反田点餐,她看了看菜单,稚气地说:
  「请给我维也纳可可。」
  而我这手头不宽裕的高中生并没有加点。
  进入正题前,千反田聊起她对这间咖啡店印象很好,我的回应是,来这间店却不点咖啡,等于去上野动物园却不看猫熊。千反田反驳了,还举出一堆实例说明她对咖啡因多没辙,这时,维也纳可可送来了,顶层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小山般的鲜奶油,我很讶异,原来她是甜食挂的。
  千反田拿起汤匙搅拌鲜奶油,一副很愉快的模样。我真的颇担心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喝过可可闲聊几句之后就回家了,因此主动开口。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啊?」
  这是在神圣的星期日找人出来时应有的态度吗?
  「我问你干嘛把我叫来这里啦!」
  千反田安静地啜了一口可可,小声赞叹「真好暍」,接着偏起头说:
  「我把你叫来这里?选这间店的是你耶。」
  「我要走了。」
  「啊,等一下啦!」
  千反田放下汤匙和杯子,正襟危坐。
  「抱歉,我……有点紧张。」
  她不慌不忙的态度看似冷静,但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也对啦,既然她都说自己紧张了,显然情况非比寻常。而受到她的影响,我不小心说出极不妥当的调侃:
  「紧张?难不成你要向我告白?」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这种玩笑或许不适合对千反田说,急忙改口:「啊,不是啦……」不料千反田犹豫片刻后,竟然点了个头。
  这下子换我心情七上八下了。我心慌意乱地向老板喊道:
  「……再来一杯咖啡。」
  千反田没理会我的慌张,静静地说道:
  「或许可以算是告白吧。折木同学,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是我的私事,其实不应该拜托你的。总之,你先听我说好吗?」
  千反田不再盯着可可了。这样啊……。虽然我不擅长应付严肃场面,仍回答她:
  「喔,那你说来听听吧。」
  「好的。」
  良久的沉默让我紧张得想咽口水,过了一会儿,千反田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有个舅舅,是我妈妈的哥哥,叫做关谷纯,十年前去了马来西亚,七年前下落不明。
  「我小时候……,不,我现在也无法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总之十年前,我和舅舅很要好,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我问什么,舅舅都一定会回答我。我那时年纪还小,说话想必没头没脑的,我也不记得自己问过他哪些事,只记得舅舅好像上天下地、无所不知。」
  「他挺厉害的嘛。」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他是真的学识渊博,或者只是纯粹口才好。」她开了一个很像我会开的玩笑,露出浅笑。
  「好,你有舅舅,我也有两、三个舅舅,虽然没有哪个是下落不明的。你到底要拜托我什么?总不会叫我去马来西亚找他吧?」
  「不是。舅舅在孟加拉一带失联了,呃,就是印度。我想要拜托你的是……,我希望你能帮我想起舅舅告诉过我什么。」
  千反田只说到这,便停了下来。这个判断非常正确,因为我还没搞懂自己听见了什么。——千反田要问我她舅舅对她说过什么?
  「……别闹了。」
  「抱歉,我的叙述跳得太快了。我对舅舅的记忆都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现在几乎都忘了,只有一件事令我印象特别深刻,而我想要回忆起来的,就是那件事。」
  千反田把杯子拿到嘴边,多半不是为了品尝,而是因为讲到口渴了吧。她稍微降低音量,继续说:
  「那时我还在读幼稚园,不知从哪儿听来舅舅是『古籍研究社』的。可能是这个词念起来和我家的常备零嘴『醋昆布』很像(注),所以我对舅舅的古籍研究社起了兴趣。」
  古籍研究社、醋昆布,简直是双关语冷笑话,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原本就难以理解,何况这个小孩子长大之后根本就是好奇心的化身——千反田爱瑠。
  「我从舅舅那儿听说了很多『古籍研究社』的事,某天,我问了一个关于古籍研究社的问题。平时不管我问什么,舅舅都会立刻回答的,但那次他却不太愿意回答我,我不高兴地闹了很久,舅舅才勉为其难地告诉我,而我听到答案以后……」
  「听到以后?」
  「……就哭了。不知是怕得大哭还是难过得大哭,后来似乎惊动了妈妈跑过来,我也不太记得这部分,只记得舅舅并没有过来哄我。」
  「他八成吓到了。」
  「我也不确定。或许吧。我一直记得这件事,随着时光渐渐流逝……对了,是国中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好奇,那时舅舅为什么不想回答我呢?为什么没有哄我呢?……折木同学,你怎么想?」
  她这么一问,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那位体贴到不厌其烦地回答小孩子的问题,而且聪明到足以答出任何问题的人,为什么唯独那次抛下哭泣的小孩子不管?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我不疾不徐地说:
  「你舅舅一定是说了什么收不回的话,而因为那件事非同小可,他也没办法哄哭泣的小孩说那是骗人的。」
  千反田一听,轻轻露出微笑。
  「嗯,我也这么想。」
  她那双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呃,咖啡还没来吗?
  「正因为如此,我更想记起当时听到的事。能试的方法我全都试了,譬如潜入仓库重现当时场景,也努力和日渐疏远的关谷家多所往来。」
  我明白她说的。这家伙如果有想做的事,绝对会实践到底。
  「不过,到现在我还是仿佛笼罩在五里雾中,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种状况下,借用你的说词,就是需要线索。」
  「原来如此,这是你选择加入古籍研究社的『个人因素』吗?」
  千反田点了个头。
  「只是想不到古籍研究社面临废社危机。我并没有把事情想像得很简单,可是也没料到竟然连个打听的对象都没有。我还去过教职员室,但没有一个老师知道三十三年前我舅舅还在神高就读时的事。」
  「那你为什么找我帮忙?」
  「因为……」
  千反田说到这顿了一下,老板正好端来咖啡。满脸胡须的老板以机械般的动作迅速收走空杯,摆上另一杯咖啡。老板走后,千反田才仿佛突然想到似地啜了一口可可。
  「……因为地科教室反锁的那次,还有伊原同学在图书室提出疑点的时候,你都推理出我想不到的结论。我说这话或许有点厚脸皮……,我真的觉得折木同学你一定能领着我找到答案。」
  我发觉自己脸颊僵硬。
  「你太高估我了,那只能算灵光乍现,靠的是运气。」
  「即使如此,我也希望能仰赖你的运气。」
  「没兴趣。」
  我怎么可能有兴趣。首先,我没义务答应千反田处理这么棘手的事;再说,万一我拿不出成果,我一定会觉得愧对于她,为帮不上忙而自责。这又不是轻松的考考脑筋,说得夸张点,这可是关系到千反田的人生观,却要我这个节能主义者来负责?简直是开玩笑。
  「为什么光找我一个?大可以找其他人吧?」
  千反田睁大了眼。我没多想她为何有这种反应,继续说道:
  「你可以采取人海战术啊,去拜托里志、伊原和其他朋友不就得了?」
  千反田没有回答。我迂回的拒绝令她陷入沉默。她微低着头叹了口气,轻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然后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
  「折木同学,我不想到处宣传自己的过去。」
  「……」
  「这件事不是对谁都能讲的。」
  我暗吃一惊。对耶,这是当然的。
  千反田何苦特地在星期日把我找出来,如此费心制造一对一谈话的机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舅舅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她只相信我一个,把事情告诉了我,而我竟然叫她去试试人海战术。
  虽说这种事传出去并不丢脸,但任何人的心中都有秘密。
  我感到脸颊发烫,不禁低下了头。
  「……对不起。」
  千反田露出微笑,应该是原谅我了吧。
  然后她又陷入沉默,意思是等我答覆,但我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咖啡的热气在我们之间升腾,她那杯维也纳可可没在冒蒸气,显然已经凉掉了。
  我握住杯子,或许是这个动作打破了紧张气氛吧,千反田紧绷的神情为之一缓。
  「我想,这要求太任性了,我也知道不该把你扯进我的回忆,可是我……」
  「……」
  「或许是因为,当你答出我的提问时……,我好像在你身上看见了舅舅的影子。你虽然远比舅舅冷淡,却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所以……。真抱歉,我这样是强人所难喔。」
  「高中有三年,在这期间慢慢找就好了。要是真的行不通,我也会帮你的。」
  但千反田缓缓摇着头。
  「我希望在舅舅死去之前想起他的事。那件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对我粉饰的事实是什么?他想告诉我的是什么?我想带着答案去参加他的葬礼。」
  「你说……在他死去之前?」
  她这话说得真奇怪,「死人」不可能再死一次,而「失踪者」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了。
  ……不对。
  失踪者是会死的。
  「我舅舅……关谷纯已经失踪七年了,你应该知道吧,失踪七年在法律上即视为死亡:……关谷家打算申请宣告『普通失踪』,悄悄地举办葬礼,从此和舅舅划清关系。」
  千反田说完吁了一口气,视线飘向窗外。我随之往外看,外头除了平凡无奇的街道,什么都没有。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千反田想说的话大概都说完了吧。
  我沉思。
  拥有一段想要唤醒的记忆,就代表那段记忆值得花费心力去回想起来吧。依我的个人信条来看,这实在怪透了。对于看到眼前危机只想躲开的我来说,完全无法体会回忆这玩意儿有多大意义。
  但千反田却执意想找回失落的过去。想想也对啦,她本来就会出于好奇而探索眼前的事,那么会想探索过去也不奇怪。千反田想要找回过去,为了向舅舅道别,或许更为了自己。可是,假使她很不幸地无力实现这个目标……
  我乱成一团的脑海中浮现姐姐信中的某句话——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吧?
  ……或许吧。本人奉太郎是个节能主义者,关乎自己的事,非必要的绝对不做。
  那我去帮别人做他们非做不可的事,应该没有违背信条吧?
  我放下咖啡杯,轻敲着杯身,收拾起犹豫的心情。厚厚的陶杯发出闷响。本来望着街景的千反田转过头注视我。仿佛要让千反田铭记在心般,我缓缓地开口了:
  「我没办法负起责任。」
  「嗯?」
  「所以我不说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是我会把你这些话放在心上,等你找到有力的线索时,请务必告诉我。如果很难解读,到时我一定帮你。」
  「……好。」
  「如果这样你能接受,我就帮这个忙。」
  千反田挺直上身,以四十五度角一鞠躬。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但还是要请你多多帮忙。」
  添麻烦啊……
  我别过脸避开千反田的视线,微微笑了。我竟然没有拒绝她的请求,连自己都大感意外。里志知道了会说什么呢?我当然不打算告诉他,只是突然想到这一点。我想他一定会瞪大眼睛,爆出我从没听过的辞汇,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愕然,譬如「冷冰冰地一口拒绝才是我认识的奉太郎吧!」之类的。
  到时,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我不理会仍在频频致谢的千反田,满脑子想着这些事。可可已经凉透,我的第二杯咖啡也见底了。

  注:「古籍研究社」原文做「古典部」,日语发音为「kotenbu」;「醋昆布」原文做「酢こんぶ」,发音为「sukonbu」。


  五 其来有自的古籍研究社之封印

  神山高中号称升学学校,但校方为提高升学率所付出的努力却不符其名。一年只举行一、两次委托学测业者举办的模拟考,也不加强补习,在这世风之下实在显得过于悠哉。
  在这样的神高里,如期举办的唯有期中与期末考。就像「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一样,说到学生的敌人,一般而言就是考试。社团活动禁令随着第一学期期末考的到来,古籍研究社也停止了活动。这个社团一向无所事事,即使一如往常上社团也不会影响考试的准备,但这段期间钥匙不外借,我想去也去不成。
  而就在今天,期末考终于结束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纯白的天花板和平时没两样。
  讲到考试,古籍研究社社员的成绩还挺有意思的。
  首先是福部里志,这家伙的无用知识明明很丰富,对课业却没有半点兴趣,这次期末考成绩还没出来,我没办法说什么,不过他的期中考成绩相当糟糕,原因是他那阵子正忙着研究「日本人为什么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草书(里志称之为笔记体)」 。对里志而言,要紧的只有他自己认定重要的事。说得直接点就是态度傲慢,以长远眼光来看,甚至可说他愚蠢,但里志连这点也不在乎。要说他自由奔放又太抬举他了,说穿了这家伙根本是个博学白痴。
  再来,原本隶属漫研社、但为了接近里志又加入古籍研究社的伊原摩耶花可说是勤勉型的好学生,由于经常检视自己是否犯了错,成绩自然名列前茅,只不过她完全没有孜孜不倦精进学业的念头。简言之,伊原的个性与一般定义的神经质稍有不同,或许该称之为完美主义者,她如此牙尖嘴利应该是那洁癖性格的另一种表现。她动不动就心生质疑,再三探问,而且她对自己想必也是如此。
  再看到千反田爱瑠,她成绩顶尖,校榜排名全学年第六。她并非汲汲营营地求好成绩,而是对高中教育的内容感到不满足。千反田说过,她想知道的不是部分零件,而是整个系统,我不太清楚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只是隐约感觉到这句话正好解释了这位大小姐的异样好奇心。譬如,她舅舅那件事或许可解释为:很想知道舅舅说过的话,藉此更完整地了解舅舅这整个系统。虽然「求知」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吧,但她却是刻意地要求自己如此处世。
  至于我嘛,平凡至极。
  以名次来看,我在三百五十人之中排第一百七十五名,平均得像是个玩笑。我不像千反田基于好奇心而名列前茅,也不像里志摆明不甩课业而吊车尾,更不像伊原那样不容许自己犯错而力求进步。我并非完全不准备考试,但也不会准备得太认真。偶尔会有人对我说「你真是个怪人」,我只觉得这句话证明了他们没有识人的眼光。我处于不高不低的程度,也不打算往上爬或往下掉。对了,里志常说:「讲到过着灰色生活的人,我只会想到你呢。」
  当然,这点不仅表现在课业方面,还包括社团活动、运动、兴趣和恋爱……,说穿了就是本性。有句话叫「因小失大」,但常言也说「由小见大」。《广辞苑》将来或许会记载「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吧,而玫瑰就是要开对地方才会变成玫瑰色啊。
  所以问题只是出在我没生长在合适的土壤上,如此而已。
  我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楼下传来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东西落进信箱里。
  我下楼打开信箱一看,当场愣住。信封边缘有着红蓝白斜纹,这是国际邮件,我用不着看寄件人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因为会寄国际邮件到折木家的一定是折木供惠。这回是从哪儿寄来的呢?……伊斯坦堡(注一)?
  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有几张信纸,其中一张是给我的。

  折木奉太郎:

  寒暄省略。
  我目前在伊斯坦堡,但是由于出了点小差错而躲在日本领事馆,还没能好好欣赏这儿的风光。
  这个城市想必很有意思,如果能在这里弄到时光机,我一定要回到历史上的那一天锁上城门,说不定能改变历史呢。我虽然不是历史学家,做些假想也挺不赖呀。
  这趟旅程很有趣哦。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古籍研究社如何?社员增加了吗?
  假使只有你一人也不能气馁哦!男孩子要忍受孤独才会变得坚强。
  要是有其他同伴就更好了,因为男孩子还是得在人群中接受磨练的。

  有件事我一直很挂念,所以向你提一下。
  你(们)打算做社刊吗?古籍研究社从前每到文化祭都会发行社刊,不知现在能否延续下去。
  要做的话,我担心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图书室里并没有保留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你得去社办找,那里有个弃置不用的药品柜,旧刊就在里面,那道号码锁已经坏了,不需要密码就能打开。
  到了普利斯提纳(注二)我会再打电话回去。

  折木供惠 笔

  躲在日本领事馆?姐姐,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啊?算了,我无须担心,详情她应该会写在给爸爸的信里。「普利斯提纳」这个城市名字颇耳熟,我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听到的,不过既然是姐姐会去的地方,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古战场之类的地方吧。
  不过,后面那段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叹息。姐姐该不会握有我所不知道的情报网,始终监视着我吧?还是说,古籍研究社代代流传着一则与旧刊相关的秘密?姐姐信上写的一点也没错,我们的确在找旧刊,而且找不到。
  虽然日前听到的千反田私事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于公,她身为古籍研究社社长,身负制作社刊的责任,因此之前当她得知图书室没有存放旧刊时,其实相当消沉。这么看来,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旧刊就有着落了。
  换句话说,把结果当作目标,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有望达成,这也表示麻烦事又将增加一桩,但我如果嫌麻烦而知情不报,未免太不近人情。一如往常,折木供惠的信再度打乱了我的生活。
  我把信塞进衣架上的制服长裤口袋里。
  隔天一放学,我立刻前往社办。社团活动禁令解除加上久违的晴朗天气,让各个社团都生气勃勃。操场传来各体育社团的吆喝声,校内也处处可闻铜管乐社、轻音乐社、国乐社的练习曲旋律。虽然平时体育类社团比较引人注目,但在KANYA祭这一大盛会中担纲主角的,还是五花八门的学艺类社团。放学后,学艺类社团聚集的专科大楼里挤满了人。
  这栋专科大楼最上层角落的地科教室中,千反田和伊原已经到了。这两人自从上次在图书室初见面后,意气相投,没多久就打成一片。今天她们如常地对坐在窗边聊天。两人都提早换上了夏季制服,看上去十分清爽,伊原露出袖口的手臂是小麦色的,千反田则显得白皙。阳光渐渐感染了夏天的毒辣,难道这位大小姐体内没有黑色素?我竖耳倾听她们的对话。
  「也就是说,页数是有一定限制的。」
  「那我们的社刊能请你帮忙吗?」
  「没问题,我漫研那边应该有门路。」
  「那就麻烦你了。」
  她们在谈社刊的事?还真有心。
  这时千反田突然全身绷紧,双手遮脸。
  「……」
  怎么了?
  「……噗啾!」
  原来是打喷嚏,她连这种时候都很含蓄。
  「噗啾!噗啾!」
  「你、你没事吧?感冒了吗?还是花粉症?」
  「……啊,停下来了。身体这么虚弱真丢脸,我可能得了夏季感冒……」
  喔,夏季感冒很难受的,难怪听她讲话有些鼻音。
  总之,先出声打招呼吧。
  「嗨,千反田,伊原。」
  「喔,折木同学。」
  「伊原,你漫研那边没事了吗?」
  「嗯,事情都告一段落了。怎么?觉得我很碍事?」
  为什么碍事?
  算了。
  我懒得拐弯抹角,所以直接切入正题,从口袋拿出姐姐的信。
  「我姐姐以前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她写信告诉我旧刊的下落。」
  千反田大吃一惊,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她告诉我古籍研究社的旧社刊收在哪里。」我清晰地重复了一次。
  「那……」千反田瞪大眼睛讶异不已,「是真的吗?」
  「真的啊,骗你我又没半点好处。」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的薄唇旋即勾勒出微笑的曲线。地位崇高的千反田家大小姐没有所谓的开怀大笑,但若要说此刻是喜怒哀乐的哪种情绪,那无庸置疑确实是喜悦,我就算得到了很想要的东西也做不出这种表情吧。对照起她在「凤梨三明治」咖啡店的凝重神情,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这样啊,社刊……」我听到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嘿嘿嘿,旧刊……」
  千反田爱瑠实在有些恐怖。
  伊原则是皱起眉头说:
  「真的吗?为什么要特地写信告诉你这种事……」
  问得好。我也不觉得文化祭资料的存放位置重要到连人在伊斯坦堡都得特地寄信来告诉我,然而她是折木供惠,任何人都搞不懂她觉得哪些事情重要。
  「反正她就寄信来了啊,我也不确定内容是真是假。要看吗?」
  我把信摊开在一旁桌上,伊原和千反田一齐靠过来,两人读信时,社办一片阒寂。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千反田。
  「……你姐姐喜欢土耳其啊?」
  「她喜欢的大概是全世界。」
  「好有趣的姐姐。」
  信里某些部分确实会让人感到有趣,但该看的不是那里。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这句话带了点忧郁气息呢。」
  我同意,但该看的也不是那里。
  两人继续读,然后相继叫道:
  「……药品柜?」
  「是药品柜啊!?」
  伊原环视地科教室一周,接着单手擦腰,微微挺起胸膛。
  「嗯……,看来不在这间教室里。」
  「是啊。」
  看就知道了,但这时千反田却脸色大变。
  「咦?那、那社刊……社刊……」
  「小千,冷静点。」
  小千是哪位?既然不是我,那肯定是指千反田了。小千啊……,伊原把人家的名字也叫得太可爱了吧,她的毒舌难道不施展在千反田身上?也是,要对千反田口出恶言确实不容易。
  我把姐姐的信拿给伊原正努力安抚着的千反田看。
  「千反田,这封信上只写了『社办的药品柜』,我姐姐在两年前毕业,社办已经换过地方了吧。」
  「喔喔……,这样啊。」
  「折木,你知道两年前的社办在哪吗?」
  安啦,我去教职员室办事时顺便打听了。
  「我问过顾问老师,听说是生物教室。」
  「你真难得这么周到。」
  「我只是为了提高效率。」
  「真勤劳。」
  没这回事,我平时绝不勤劳。
  「生物教室……在楼下。好!我们快去吧!」
  千反田说完立刻带头冲出教室。
  勤劳的分明是这家伙。

  正如千反田所说,生物教室就在地科教室正下方。地科教室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角落,等于是神高最偏僻的边陲地带,所以生物教室虽然低一层楼,一样是校舍的角落。先前我提过放学后的专科大楼里到处是学生,但还是有例外,独立于其他社办的地科教室即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而生物教室看来也一样,走廊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跨进生物教室和空教室这一区的,只有我们几个。
  千反田在途中不停地打喷嚏。
  「感冒很严重吗?」
  「没事的,只是喷嚏停不下来,呼吸有点困难……噗啾!」
  哎哟,可是啊,我觉得喷嚏不痛快地打出来更教人郁闷。从这点看来,她不愧是名门千金,非常注重仪态。
  走在前面的伊原猛地回头。
  「折木,你有钥匙吗?」
  「没有,钥匙被人借走了。」
  「噗啾……借走了?那就表示有社团正在生物教室里办活动喽?」
  「只要不是哪个呆瓜迟迟不还钥匙,显然就是有人借用了这个场地吧。」
  「怎么说呆瓜……。折木同学,你说得太过分了。」
  千反田教训了我。要是连这种话都不能说,那里志和伊原岂不是没办法开口了?我苦笑着转过头正想回话,走廊墙边有个东西窜入我的视野。什么玩意儿?千反田和伊原似乎没发现……。那是个小盒子,因为它和走廊墙壁一样是白色的,不太显眼。我张望了一下,发现走廊另一头也有相同的东西。是谁掉了东西吗?但那不像贵重物品,所以我也懒得管。为了捡价值不到一圆的东西而弯腰,只会耗费超过一圆的能量,这是任何节能主义者都具备的常识。
  我们来到生物教室门前。千反田研判没必要敲门,便直接握住门把,但是……
  「……咦?」
  门文风不动。
  「打不开。」
  「锁住了吧。」
  两人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那是千反田不安的视线,还有伊原冷淡的视线。看我干嘛?
  「我真的没有钥匙,不是我锁的啦。」
  接着换伊原拉门把,当然只传出了撞击门锁发出的喀嚏声。巧得很,千反田讲了我正想讲的话——
  「……又来了。」
  是啊,又来了。
  「小千,什么又来了?」
  「喔,四月时发生过类似的事……」
  神高的门似乎喜欢和我还是千反田过不去。千反田对伊原述说着四月那件事时,我心想,没钥匙也无可奈何,不如改天再来吧。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
  「哇,折木这么有能耐啊?」
  我打算走了,临走前半开玩笑地朝门内喊道:
  「有人在吗——?」
  我当然没期待得到回音。
  没想到回音却来了,不是人声,而是钝重的开锁声。
  「咦?」
  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门内站着一名穿薄T恤和制裤的男生,个头很高、体格强壮,气质不像运动员,比较像知识分子。男生看见我们胸前的学级徽章,客气地笑了。
  「啊,不好意思,我锁了门。你们想加入壁报社吗?」
  搞什么嘛,既然在里面就早点开门啊。我这么想,却心口不一地说出另一句话:
  「请问这里是壁报社的社办吗?」
  「是呀,你们不是来申请入社的吗?」
  男生走出教室时反手关上门,这时我闻到类似消毒酒精的味道,看来这位知识分子很讲究地喷过了除臭剂。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嗅闻的举动,皱了皱眉,又随即恢复笑脸。
  「那你们有什么事呢?」
  我们互望了一眼,身为社长的千反田往前踏出一步。
  「你好,我们来自古籍研究社,我是社长千反田爱瑠。你是三年E班的远垣内学长吧?」
  这位远垣内惊讶地皱起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问得很合理。突然被陌生人叫到名字,一般人都会觉得讶异,这正如同我在四月的某一天的心情,而千反田露出她当时也对我展露过的微笑。
  「我们去年在万人桥先生的家里见过。」
  「万人桥……。等一下,你姓千反田?莫非是神田的千反田?」
  「是的,家父承蒙你们关照了。」
  ……哇,俨然像个小社交圈。千反田家族虽属名门,毕竟是务农出身,我还以为应该不擅交际,看样子并不见得。原来真的存在从我成长的环境里看不到的世界。对了,里志会列举过神山的名门望族,当中好像也包括了远垣内家族。
  「哪里,彼此彼此。这样啊,原来你是千反田家的小姐啊。」
  「是的……噗啾!」
  「你得了夏季感冒吗?请多保重呀。」
  说来奇怪,远垣内一得知千反田来自「富农千反田家」,态度马上变得很不自然,虽然还是一样客气,视线却仿佛难以镇定似地四处乱飘。难道他害怕千反田?我实在很难想像,不过名门之间或许真有势力大小之分。是我多心吗?远垣内仿佛有些垂着头,不敢直视千反田。
  「然后呢?你们有什么事吗?」
  但千反田却没注意到远垣内的异样,答道:
  「我们听说古籍研究社的旧社刊存放在生物教室,因为这里以前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嗯,我高一时好像是这样,我们壁报社是去年才搬过来的。」
  「那么,请问你见过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吗?」
  远垣内顿一顿才回答:
  「没有。我没看到。」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伊原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轻轻点头。只要具有一般程度的直觉,都察觉得出来远垣内神色可疑。
  「这样啊……」
  拥有超强记性和超弱直觉的千反田正想打退堂鼓,伊原插嘴道:
  「学长,请问可不可以让我们进贵社社办找呢?」
  「你是?」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伊原摩耶花。我想古籍研究社社刊对学长而言不是重要东西,所以或许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
  眼见成果即将到手,我不想让一切白费,也帮腔说:
  「我们会尽量不打扰学长你们的社团活动。还是说,贵社正在忙什么?」
  「拜托嘛。」
  「请学长包涵。」
  受到我们的连番进攻,远垣内面有难色。
  「现在不太方便让外人进来……」
  伊原笑着说道:
  「可是学长,这里不但是社办,也是一般教室吧?」
  我强忍笑意,因为伊原此话正迂回地暗示远垣内没有权力阻止其他同学进教室。远垣内还有最后一丝犹豫,但在伊原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踏出一步之后,他终于屈服了。
  「……好,进来找吧,不过请尽量不要到处乱翻。」
  壁报社社长打开了生物教室的门。
  生物教室内部格局和地科教室一模一样,摆设也差不多,包括黑板、桌椅和扫除用具柜,不同之处仅在于角落多了一扇门,门上的牌子写着「生物教具室」。四楼同样位置也有个仓库,但仓库门并不是开在教室里。
  怪的是,这里是壁报社社办,却不见其他社员。我向远垣内询问这一点,他回答:
  「我们社团总共有四人,不过今天社团没有活动。我一个人在这里是在想KANYA祭特辑的题材。」
  KANYA祭将在十月开办,离现在还有两个半月。
  「壁报社和校报社不一样吗?」
  千反田提出有些离题的疑问,但远垣内仍亲切地回答:
  「神高有三种报纸,一种是隔月分发到各教室的《清流》,一种是不定期张贴在学生会办公室前面的《神高学生会报》,还有一种是每逢八月和十二月停刊的《神高月报》,也就是贴在校门口的月刊,我们社团制作的就是这个。」
  「其他两种是哪个单位制作的呢?」
  「制作《清流》的是校报社,《神高学生会报》则是来自学生会。我们壁报社是当中历史最悠久的发报单位,《神高月报》已经发行将近四百期了,其他两种报纸都还不到一百期。」
  四百期月报啊……,真可说是渊远流长,而壁报社的历史也是。我仔细一想,千反田的舅舅在三十三年前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这代表古籍研究社的历史少说也有三十三年了,我的人生阅历再增加一倍也比不上古籍研究社的年代久远啊。嗯,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就是了。
  「看来不在这间教室里呢。」
  伊原大致环视过一周,做出了结论。生物教室里东西不多,几乎没有死角,而且检视的是行事谨惯的伊原,想必不可能看漏。这么说来,只可能在角落的教具室里了,我一边转身朝向教具室的门一边问远坦内:
  「请问方便让我们进教具室找吗?」
  「……喔,可以啊。」
  远垣内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走进教具室,传入耳中的却是纸张摩擦般的沙沙声以及马达声响,怎么回事?
  里头就像一般的教具室,是个小房间,面积不到生物教室的三分之一。
  这儿原本应该是用来存放生物课的教学器材的,但现在只有柜子里还收着几架显微镜。若非神高特别重视口头讲课,就是另有其他放置观察器材和实验器材的地方了,眼前反而是壁报社的各式用具喧宾夺主地占据了此处。
  包括连外行人都看得出其价值不菲的照相机、插着五颜六色各式笔杆的笔筒、叠着杂乱影印纸的纸箱、小型扬声器,最醒目的则是坐镇在狭小房间正中央的克难桌子。说是桌子,其实只是拿纸箱叠成底座再盖上略厚的三夹板制成的简陋成品。桌上摊着一张B1全开壁报纸,写满了只有书写者才看得懂的简写字,一个颇具分量的铁铅笔盒压在上面。我听见的沙沙声就是这张纸被风吹动的声响。
  风?
  室内吹着风。窗户只开了一扇,风由室内往窗外吹,风源则是一座持续发出嗡嗡马达声的东西——隔着克难桌子,与窗户相对的一侧摆着一台小电扇,位于层层叠叠的纸箱之间,一眼望去不易发现,电扇风力开到最强。
  风吹动的东西还有一件,那就是披在窗边的神高男学生夏季衬衫,似乎是脱下便随手扔在那儿的。
  「……?」
  「折木,如何?」
  我回头一看,千反田和伊原正站在教具室门口。
  啊,对了,要先找药品柜。
  话虽如此,在这个又乱又狭小的教具室里,不用找也知道,此处并没有任何可能是药品柜的东西。即使那个药品柜是老到锁都坏了的旧式柜子,体积也应该相当庞大,若真的摆在这里,我绝不可能没发现。
  唔……
  远垣内环抱双臂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紧盯着我们。我问他:
  「学长,你知不知道去年为什么会换社办呢?」
  「我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有几个社团废社了吧。」
  「请问你们社团搬来这里的时候,曾经移入或移出什么东西吗?」
  远垣内想了一下才说:
  「……我记得搬了几个纸箱进来。」
  「纸箱?」
  「是啊。」
  这样啊……。若是如此,我想的应该没错。我不记得远垣内家族是哪方面的名门,不过从他家的情况来看,我的假设极有可能成立。
  我已大致掌握社刊的所在之处了,但要怎么到手还是个难题……。对了,来套他话吧。我转身再度望向远垣内。
  「学长,这里东西太多了,找起来很费工夫。如果学长你同意,我想找大出老师一起来彻底搜索一下,可以吗?」我极力装出认真的态度说道。
  远垣内顿时眉毛一挑。
  「……不行,我不是说过不能到处乱翻吗?」
  「我会负责把所有东西归位的,还请学长多多包涵。」
  「我都说不行了啊!」他突然提高音量大吼。
  「啊,远垣内学长,真的很抱歉。我们知道了,找不到也没办法啦。」
  千反田带着鼻音努力打圆场,但远垣内的声调依然逐渐升高。
  「我可是很忙的,明天的编辑会议之前,我非想出点子不可,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灵感,你们却突然闯进来,还说什么要彻底搜索!这里没有你们的社刊啦!快给我滚!」
  相对于远垣内的激动态度,我的心底却是冷静至极且了然于胸——我的圈套不偏不倚地套中了他。
  我凝视着远垣内,拉起嘴角摆出友善的笑脸。
  「学长,我们有兴趣的是放在药品柜里面的东西。」
  「……那又怎样?」
  「社刊应该在药品柜里。不过,既然学长说没有,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找到那样东西,我们也不会一直来打扰学长的。」
  接着我又目中无人地补上一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
  「对了,学长,我们等一下要去图书室办事,如果我们离开之后,你找到了社刊,请帮我们送到地科教室去好吗?教室门没有锁。」
  远垣内听到我的请求,似乎大动肝火,那张理性的面容变得狰狞,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不以为意地视若无睹,反正古今中外从来没有人因视线而受伤。
  「你、你竟然叫我……」
  「我怎么了?」
  远垣内把话吞了回去,好强的自制力。
  他呼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先前的和善表情。
  「好吧,如果我找到就送过去。」
  「麻烦学长了。千反田、伊原,我们走吧。」
  这两人一脸呆滞,想必还没搞懂我和远垣内之间的对话。我催着她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等等啦,折木!」
  「折木同学,现在是怎么回事?」
  「晚点再说吧。」
  我简短说完便拉着她们两人走出生物教室。
  这时身后传来远垣内的声音。
  「一年级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回过头,懒懒地答道:
  「我叫折木奉太郎。……很抱歉冒犯了学长。」

  我站在连接专科大楼和普通大楼的走道上,随意倚着墙,同时叫跟来的两人在这里稍待片刻。
  「折木,你在搞什么鬼,现在不是要去图书室吗?」
  我挥了挥手。
  「没有啦,不需要跑那么远。」
  「真搞不懂你。既然不去就回社办啊。」
  「不行,要再等一下。」
  伊原八成无法释怀吧,但她只是低声嘟囔着「你一定在耍什么诡计」,还是乖乖照我的话做。抽着鼻子的千反田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折木同学,你为什么要惹远垣内学长生气?」
  「有吗?」
  「我们要做社刊,确实需要旧刊,可是也不该勉强人家……」
  「那样算勉强吗?我拜托他的事都在合理的范围内哦。」
  千反田想了想,也无言反驳。这也难怪,因为我提出的要求只有「让我们进去找东西」和「找到就送过来」这两点。
  「可是,远垣内学长分明生气了……」
  「是呀,生气了呢。」
  站在千反田身旁的伊原轻轻皱起眉头。
  「可是折木请他让我们彻底搜索那间小房间的时候,感觉他生气的态度是装出来的。」
  喔?伊原发现啦?
  「是吗?」
  千反田果然没发现。
  倚墙而立的我看向挂在走廊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三分钟……。应该够了吧。我站直身子问千反田:
  「千反田,远垣内他家是哪方面的名门?」
  千反田歪着脑袋,似乎想问我为何这样问,但仍先回答:
  「远垣内家族对中等教育很有影响力,家族成员中有一人在县教育委员会,一人在市教育委员会,还有一位校长、两位现任教师。」
  嗯,这也难怪了。
  「折木,那社刊怎么办?」
  我答道:
  「应该送到社办了哦。」
  此话一出,千反田和伊原面面相?。我淡淡地笑了。

  我们回到地科教室。
  「喔,已经送来了。」
  成功了!讲桌上叠着几十本类似薄笔记本的东西,我不由得喊出「很好」,计谋进行得这么顺利,真痛快。
  「你说送来了?不会吧……」
  伊原冲上讲台,拿起那叠书山最上面的一本,一脸茫然地说:
  「真的是社刊耶……」
  「咦?真的吗?也让我看看!」
  「折木,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伊原的语气很严肃,简直像在谴责我。再让她们困惑下去也太恶劣了,于是我往一旁的桌上一坐。
  「没什么,我只是稍微威胁了他一下。」
  「威胁?你威胁了壁报社的社长?」
  「是啊。伊原,你的口风够紧吗?」
  伊原听了立即脸色一沉。
  「我是觉得自己不算多嘴啦。」
  「真不可靠。远垣内可是宁愿受高一生使唤也要死守这个秘密的,若是被你泄漏出去,他就太可怜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不相信我就别说算了。」伊原恼怒地说道。
  这态度不是装出来的,伊原与千反田不同,没把好奇心看得那么重,如果听我说明会造成麻烦,她宁可不听。她的个性就是这么干脆。
  算了,我只是想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相信伊原和千反田都不是多嘴的人。
  「抱歉抱歉,我说啦。伊原,你不觉得奇怪吗?远垣内为什么要锁上社办?」
  伊原的表情依然冷漠。
  「大概是不想被人打扰吧,他不是说他在筹备特辑的内容吗?」
  「那教具室又怎么说?窗户开着,风扇也开着。」
  「他觉得热吧。」
  「怕热的话,把风扇摆在窗边就好啦,可是风扇却放在远离窗户的另一头,要是那个铁铅笔盒稍微移开一点,桌上的壁报纸就会被吹走哦。」
  伊原焦躁地搔了搔头。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啦?」
  「你还没搞懂远垣内在干什么吗?」
  「你讲了这么多,我当然知道,不就是通风吗?他想让室内的空气流通啊。」
  我竖起拇指,表示对伊原的称许,受到夸奖的伊原却完全不领情地转开视线。
  「那他为什么要让空气流通呢?说得详细点,为什么出身教育界泰斗家族的远垣内会一个人躲在锁上的社办里,还安装了红外线感应器?」
  「等、等一下!什么红外线感应器?你是不是间谍小说看太多啦?」
  啊,我还没讲到那点吗?
  「你没看过玩具店的广告吗?这年头要买红外线阻断的警铃装置,五千圆还有找咧。」
  「你在哪儿看到那东西?」
  「三楼快到壁报社和空教室那一区的走廊边上有两个小盒子,还漆成和墙面一样的白色做伪装。光看这点可能猜不出什么,但再加上其他状况证据以及教具室里的扬声器,就大致推论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伊原皱紧眉头。
  「你果然是怪人。」
  「你是在说我这再标准不过的平凡人吗?……我刚刚讲到哪?啊,对了,他装设红外线感应器以提早发现有人接近,而且不顾壁报纸可能飞走也要让房间通风,这是为了什么呢?伊原?」
  伊原听到我的问题便陷入沉思,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阵子,她一反平日毒舌,以轻柔语气回答:
  「……味道吗?」
  我轻轻拍了拍手。
  「没错,最合理的答案就是消除味道。照这样看来,他身上有除臭剂的酒精味也不是因为爱干净了。那么他刻意消除的味道是什么呢?他也不像碰了什么药吧?」
  「所以是……」
  「没错,我认为就是香烟。这么费尽心思抽烟实在很诡异,但考虑到远垣内是个名门公子,他确实极有可能拼命隐瞒自己的违规行为,更何况他家又与高中教育界息息相关。现在这个时代,医生、老师、警察连打个呵欠都会遭到抨击的。」
  「……原来如此。他过得还真辛苦啊。」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一旦处境不同,害怕的事也不同呢。回头想想,远垣内发现千反田就是名门千反田家的小姐时,那么慌张,多半是怕万一自己的行径在同为名门望族的人面前曝光,后果会更严重。或者他知道千反田的感官很敏锐?如果千反田没有感冒,嗅觉如常,不管远垣内再怎么努力通风除臭,甚至脱去了上衣以防万一,她也一定能看穿真相。
  「嗯,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宁可做到这种程度也要在学校抽烟啦。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明白了吧?」我说道。
  但伊原的眼神却变了。哇!原形毕露了,好冰冷的视线!
  「我又没问你远垣内学长在做什么,是在问社刊为什么在这里啦。我知道你以抽烟一事威胁学长途社刊来,但学长为什么要藏社刊?东西到底是收在哪里?」
  对耶,我都忘了。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在药品柜里面啊。」
  「折木,你在耍我吗?」
  「我、我哪有耍你啊?重点是药品柜在何处。远垣内说换社办的时候只有搬进纸箱,这点他没道理说谎,所以应该没错,药品柜一定还在那个房间里。」
  「……就明明没有嘛。」
  「不是没有,是没看到,他把药品柜也藏起来了。……不,他要藏的就是药品柜,而非社刊。」
  我等伊原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才继续讲。
  「以结果来看,也可说他藏起社刊啦。至于他为什么要藏药品柜,当然也和香烟有关。那个房间看不到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这些东西应该都收在药品柜里。我说要『找大出老师一起来』搜索这个房间时,你看到远垣内的表情了吗?其实药品柜在哪不重要,我想多半就在那张临时桌子下方吧,所以他才会拿纸箱围住。」
  讲完之后,我叹了口气。
  我对远垣内做了坏事。我并非存心欺负他,却拆穿了他想隐瞒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抓住这点威胁人家,实在有些恶劣。也罢,希望他想开点,当作自己运气不好就算了。
  我没搭理口中还在念念有词的伊原,因为,原本应该最开心的人却很安静,于是我回过头去喊了她:
  「千反田?」

  千反田正望着讲桌上的社刊,并没有伸手去翻,只是专心一意地盯着封面,那认真的目光让我想起上次在「凤梨三明治」会面的情况。看她这副模样,铁定完全没听进我刚刚说的话。
  「千反田,你怎么了?」
  我开口叫她,她仍充耳不闻,我只好站起来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
  「啊,折木同学……。你看这个。」
  千反田把社刊递给我。
  那本社刊的长宽近似大学笔记本,页数不多,以普通的骑马钉装订,但制作得十分美观,应该是特地交代过印刷厂的。封面是皮革般的浅褐色,以类似(鸟兽戏画)(注三)的变形水墨画风格画了狗和兔子。
  画上是一群兔子围成一圈,圈内有一只狗和兔子在互咬。狗的牙齿把兔子咬得遍体鳞伤,兔子锐利的门牙也深深刺进狗的脖子。拜这变形画风所赐,画面不至于血腥,但滑稽之中仍带有恐怖的气息。有句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这张图则是狡兔与狗互斗,而围绕在外的兔子们模样可爱地看着这幅光景……
  图的上方以平凡无奇的明体字印上「冰果 第二期」,发行年份为一九六八年。好古老,而且这个标题……
  「冰果……」
  这是社刊的名字?
  「好怪的名字。」
  伊原探过我的肩头望向封面,丢来一句话:
  「没错,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KANYA祭」这名词时,我就想过,事物的命名都有其意义,尤其像社刊这样必须取名的东西,名称和内容一定有很深的关系,但我怎么都想不出「古籍研究社社刊」和「冰果」之间有什么关联。就算古籍研究社是个目的不详的神秘社团,这名字也太莫名其妙了。
  我指着封面上的图画问伊原:
  「关于这个封面,以你漫研社社员的角度来看,你怎么想?」
  「画得很好啊。虽然它完全不讲究基本构图和远近法,我还是觉得画得很好。……不,不能说画得好不好,只是我个人很喜欢吧。」
  真意外,我原本以为伊原绝不可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好恶,但这也表示这封面给她的印象非常好吧,不过伊原似乎不容许自己以一句「喜欢」简单带过,她把《冰果》还给我,开始低声地自我剖析。
  「唔……,该说是喜欢吗?这图又不漂亮……,虽然很有气魄,但并非绘画技巧有多好,而是在于表现手法……」
  我回头看向千反田,本来以为她得到心心念念的旧刊一定会感动得发抖,结果并没有。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始终面无表情,好像感情全被吸血鬼吸走了。
  我又问了一次:
  「千反田,你说这东西怎么了?」
  千反田把我拉到教室角落。
  「就是这个。」
  「什么?」
  大小姐略显阴沉的脸庞笼罩在橘色阳光下,表情依然温婉,眼中却不见好奇的光辉。她有如揭密似地轻声说道:
  「这本我看过,舅舅拿给我看的就是这个。我会经拿着这期社刊去问舅舅这是什么。」
  喔?
  「你想起来了吗?」
  千反田没有回答,却指着我手上的《冰果 第二期》。
  「这书提到了舅舅。古籍研究社在三十三年前发生过某件事。……你翻开封面看看。」
  我照她说的翻开一页,上头刊载着序文,内容如下: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而有朝一日,现在的我们也将成为未来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页吧。

  一九六八年 十月十三日

  郡山养子

  「这是……」
  「这里提及的『去年』是三十三年前,所以『古籍研究社的关谷学长』指的就是我舅舅了。舅舅当年碰上了某件事,而且他告诉我的事与古籍研究社有关……」
  我露出笑容,完全没顾虑到千反田为什么没笑。
  「那不是很好吗?事情都解决了。」
  听到我这句话,千反田的表情倏地由木然转为黯淡。她挤出细微的声音说:
  「可是我想不起来。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只差一点了!我的记性真的这么差吗?那天舅舅对我说了什么?他在三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细微不清的闷声不知是鼻音还是哽咽。
  千反田……
  我开口了:
  「那就去调查啊。」
  这不是冷漠的语气。
  背朝夕阳的千反田递给我的《冰果 第二期》里有篇三十二年前的序文,文中提到关谷纯帮社刊取了「冰果」这种怪名字,以及他有一起遭人遗忘的事迹。
  这是好的转机,是在黑暗中摸索时从天而降的光芒。而且我深信,千反田若想找回过去,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了。
  于是,我又说了一次:
  「就调查看看吧,去查出三十三年前的事。」
  「可是……」千反田眉头深锁,「上面写了『无须记住』。」
  她的胆怯令我意外。
  「你不是想记起来吗?」
  「我很想啊,不过,再调查下去的话……」她吞吞吐吐地说:「……再调查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不幸。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比较好。不是吗?」
  「……」千反田,你会不会太体贴了?「连三十三年前的事也不能触碰吗?」
  「不是这样吗?」
  我摇头。
  「当然不是,这里不是写了吗?『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
  「这就表示,那件事已经过了时效啦。」
  我刻意挤出笑容。千反田没跟着笑,但也缓缓点头。
  「……好,我明白了。」
  还不止呢。
  我的脸上堆出笑容,内心也在窃笑。没错,不止这样,因为说是要调查,其实花不了多少工夫。既然第三期指出事情发生在「去年」,关谷所遭遇的事必定会被记录在创刊号里头,很快就能查出来了。当解决麻烦比逃避麻烦还简单的时候,该选择哪边,自然不书而喻。
  ……但我这想法太天真了。默默翻着那叠社刊好一阵子的伊原突然忿忿地喊道:
  「搞什么鬼嘛,竟然没有创刊号!」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注一:Istanbul,土耳其最大城市,曾是拜占庭帝国及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
  注二:Prishtina,科索沃共和国的首都。
  注三:日本知名国宝级古画,绘有蛙、兔、猴等动物的拟人戏耍情景。



  六 绽放荣光的古籍研究社之过往

  暑假,七月底,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踩着脚踏车前往神高。这段路徒步需二十分钟,骑脚踏车则要不了多久。我一如往常在途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黑咖啡,小歇片刻,然后循着河畔前行一段路,一弯进医院旁的巷道,神高便出现在正前方,下一秒,我不禁愣在当场。
  现在还是暑假耶。
  操场上到处是身穿夏季制服的学生在组装大型道具,听得见管乐器、电吉他、尺八(注一)的演奏旋律,专科大楼里的学生多到我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都看得出来,至于他们的目的,不用说,当然是KANYA祭。看着眼前的生气蓬勃,我也感受得到,神高到了暑假,的确更活泼了,校舍里蚁群钻动般的情景有如宣告着:「来准备吧!文化祭快到了!趁没有课业干扰的时候,一鼓作气地做足准备吧!」
  我望着那些精力充沛的学生们好一阵子,才看见有个人从校门口小跑步过来。那是福部里志。一身便服的他,短袖短裤配小登山包,打扮相当休闲。
  「哟。」
  「不好意思啦——,你等很久了吗?」
  在中庭练习发声的学生都被里志恶心的语气吓得转头望过来,一时之间我真想当场骑着脚踏车逃走,还是勉强忍住,朝着跑近的里志抬脚一踹。
  「哇!奉太郎,你干嘛啦?突然来这一下,太危险了吧。」
  「少废话,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和维持善良风俗的意识吗?」
  里志耸耸肩。
  想必他真的没有。
  「对不起嘛,手工艺社开会拖太久了。」
  「你们要搞什么活动?」
  「今年的KANYA祭呀,我们手工艺社要制作曼荼罗(注二)绣帐,但出了一点状况,所以刚刚在召开会议讨论对策。」
  还真辛苦。不止里志,也包括之前遇到的远垣内,以及此刻在这儿的上百位神高学生。
  「然后呢?你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我泼冷水似地说。
  里志把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自己又如何?你很少参与这种事,有办法做出贡献吗?」
  我不满地想着明明是我先问的,同时回答:
  「嗯,多少准备了一些资料啦。」
  「喔?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想办法蒙混过去呢……。我去牵脚踏车,等我一下。」
  里志丢下这句失礼的话,便往停车场跑去。

  为什么我在宝贵的暑假里除了睡大头觉还得做别的事?而且还是来等里志这种苦差事?要解释来龙去脉,得把时间倒转到一周前,也就是我们拿到《冰果》、发现有关关谷纯的讯息,却找不到关键的创刊号的那一天。没有创刊号,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想抽手也已经来不及,我早已不自觉地跨越无法回头的界线。
  我知道自己一定说服不了激进派千反田,所以提出妥协方案——真要调查过去,只靠我们两人绝对不够,古人也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至少得找里志和伊原来帮忙,否则调查行动恐怕很难有所斩获。
  千反田很干脆地点头赞同。
  「也只能这样了。」
  她在「凤梨三明治」的时候明明那么反对人海战术,现在却爽快地答应了,真令人摸不着头绪。是因为她很清楚寻求援助的重要性?还是眼睁睁看着线索摆在眼前,她也顾不得颜面了?又或者只是出于大小姐反覆无常的个性?我没有结论,总之古籍研究社隔天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在会议中,千反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次我听过的那些事,然后表明:
  「我很好奇,我舅舅在三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原马上同意协助调查,还附和说:
  「我对社刊的封面很感兴趣,要是我们解读出那幅画的意义,或许也能用在漫研社的社刊上呢。」
  里志也说:
  「让我们这些三十三年后的学弟妹来破解捏造的英雄事迹吗……?刚好,我最近正在调查那个年代的事。」
  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否决权而懒得发言,不过既然有这机会,还是试着说了:
  「反正这期社刊的主题还没决定,要是调查有了结果,我们就删去当中有关千反田的私事部分之后,直接把这段事迹拿来当题材吧,这样多省事……不,是一石二鸟……呃,不,是能够做出一本精采的社刊。」
  这个积极、进取又符合节能精神的提议得到全场一致认同,所以调查三十三年前的古籍研究社和神山高中便成了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的首要课题。

  里志的脚踏车是越野车款。他一穿上短裤,看得出双腿都是肌肉,不太符合他纤瘦矮小的整体形象。我非常清楚,里志在学识方面很多元,但在运动方面却独钟骑脚踏车。
  顺带一提,我的脚踏车是所谓的淑女车,不需多加着墨。
  我们沿着河边道路朝上游骑去,穿越住宅区,来到住宅之间的农田地带暂时停车,到烟摊屋檐下躲避火辣的阳光。我拿出背包里的毛巾擦汗,稍事休息。
  ——啊啊,这汗流得真畅快!
  我才不会有这种想法。我只觉得,搞不懂人类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就无法达到目的。正所谓「线索革命俞未成功,同志仍须为我努力」吗?
  「里志,还很远吗?」
  里志把手帕塞回口袋,答道:
  「嗯,大概还要十分钟。当然是以你的速度而书喽。」然后他笑着说:「你看了一定会吓一大跳哦,富农千反田的宅第在整个神山可是数一数二的。」
  那真教人期待呢,我一定要问问打扫起来有多辛苦。我再次擦汗之后,把毛巾丢进篮子,跨上车。
  出发后,负责带路的里志立刻抄到前面,后来又过了几个路口,接下来大概只要直走吧,只见里志放慢速度,和我并肩骑了好一阵子。道路两旁都是田地。
  里志轻轻松松踩着踏板:心情好到哼起歌来。他平日的一号表情就是微笑,不过今天似乎更愉悦。看到他这样子,我突然很想问个明白。
  「里志。」
  「嗯?」
  「你好像很开心嘛。」
  里志没转头看我,快活地回答:
  「当然开心,骑车是我的兴趣呀。蓝天!白云!这么说虽然老套,却没有更贴切的说法足以形容在这样的天空底下,凭藉着自己的脚力向前奔驰的那无可比拟的快感——」
  我硬是打断里志的话。
  「不,我是指你的高中生活。」
  里志顿时露出一脸扫兴。
  「喔……,你要聊『玫瑰色』的事啊?」
  亏他还记得,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里志骑车的速度仿佛放慢了些,但他仍面向前方,继续说:
  「奉太郎,我啊,不管外在环境怎样,我的基本属性都是玫瑰色的哟。」
  「我看是艳桃红吧。」
  「哈哈,那颜色不错。至于你嘛,应该是灰色吧。」
  「这你早就说过了。」
  我的语气冷淡且平板。
  里志却是神情自若,看来没放在心上。
  「有吗?那我应该没说过这句吧——我说你灰色,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
  「好比说我的基本属性是艳桃红好了,那么谁都没办法把我染成玫瑰色。我不会允许别人把我染色的。」
  我对着他的笑脸调侃道:
  「是吗?该不会已经被染色了吧?」
  「才没有咧!」里志以惊人的强烈语气反驳,「什么嘛,奉太郎,是因为我身兼总务委员和手工艺社社员而大为活跃你才这样说吗?别开玩笑了,帮忙订立KANYA祭日程表和制作曼茶罗绣帐我都有兴趣,否则谁会在暑假的星期天放弃骑车的快感跑来学校啊?」
  「没兴趣的话,你会跷掉吗?」
  「如果是社交上的必要,我还是会现身竭尽一己的技能和劳力啦。是说你也差不了多少吧?就算有人举着旗子指挥说『全体变成玫瑰色!』你一样是那副灰色模样,不可能变成玫瑰色的。」他顿了一顿,接着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我若真要话中带刺瞧不起你,我会说你是无色的。」
  里志说完便闭口不语了。我全身沐浴在阳光下,脑中消化着里志说的话。
  「……」然后我板起了脸,「我又不在乎你瞧不瞧得起我。」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里志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奉太郎,看见了!那就是千反田家!」

  建于辽阔农地之间的千反田家确实配得上宅第之称,日式平房围着树篱,庭院传来潺潺水声,应该是设有水池吧,不过从外面只看得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敞开的大门前方地上洒了水。
  「如何?很气派吧?」
  里志挺起胸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东西。很不巧,我没有监赏日式建筑的品味,说不出这宅第气派到什么程度,只觉得它没有刻意营造出富丽高雅这点十分可取。
  欣赏建筑庭园也该适可而止,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我们已经迟到一些了。
  「走吧,千反田他们在等了。」
  「啊,对了。……奉太郎。」
  「怎么了?」
  「你不觉得应该有佣人出来迎接吗?」
  我没理睬他,自顾自地走进大门,踩着踏脚石,摁了玄关外的门铃。
  「……来了!」
  稍待片刻,开门走出来的正是千反田爱瑠。她的夏季感冒已完全康复,声音如往常清亮,头发随兴披垂,嫩绿色的洋装也颇适合她。
  「让你们久等了。」
  我听到里志小声地咂了个嘴,八成很不满没有佣人出门相迎。
  我们在铺石的玄关口脱了鞋子,千反田领我们走进铺木地板的走廊。
  「你们的脚踏车停在哪里?」
  「该停在哪里?」
  「停哪都行呀。」
  那你何必问?
  我们跟着她来到两侧纸门敞开通风的凉爽房间,挑高的天花板更是令人感到凉快,面积……大概有五坪吧。
  「你们很慢耶!」
  伊原先到了,只有她穿着制服,可能是去了趟学校处理公务。屋内微微散发着光泽的焦褐色桌面上早已摆了一些资料,大概是伊原带来的,没想到她挺有干劲的嘛。
  「请随便找地方坐。」
  千反田催促着,于是我在伊原的对面坐下,而千反田坐过去下座(注三),里志只好坐了唯一空着的上座(注四),像他这么不适合坐在壁宠前的男生还真少见。里志从自己的束口袋里拿出几张影印纸,我也拉开斜背包的拉链,拿出消耗掉我好些体力影印来的资料。伊原已经准备完毕,正把玩着笔杆,千反田则是将装着一叠纸张的盒子放到桌上。
  「那么……」千反田说:「会议开始吧。」
  我们一同欠身鞠躬。

  主持人自然是千反田,毕竟她身为社长,也没人提出异议。
  「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这次开会的目标。整件事原先只是我个人的回忆,后来因为找到了《冰果》,得知我的回忆可能与古籍研究社三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今天会议的目标就是推论出三十三年前的那桩事件。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来当作今年古籍研究社社刊的题材。」
  伊原主要是对封面那幅画感兴趣,而非事件本身,但她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是因为那奇怪的封面可能是从该事件衍生而出的?还是她和千反田做了什么协议?
  「在这一星期里,我们分头找了很多资料,今天想请大家报告各自的调查结果,然后把大家假设的『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样貌拼凑起来,尽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论。」
  咦?是这样吗?我之前只听千反田说要带资料来,没听到还得推论……。可是我偷偷观察里志和伊原的表情,都不见异样,所以显然是我自己听漏了,真糟糕。算了,总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的,就硬着头皮上阵吧。
  千反田的手上并没有类似会议流程表的东西,她直接依次望向每个人,流利地说明:
  「关于讨论的流程,我想采取的方式是,先分发资料,然后由提出资料者做报告,让大家针对报告提问,接着报告者提出假设,再由大家一起检讨这个假设。报告时禁止发问,以免场面混乱。那么,就请第一位开始报告吧。」
  她这主持人当得挺像一回事的嘛,这算是意外的才能吗?
  不,千反田自己说过,她习惯以系统化思维处理事情,怪不得她如此擅长制定规则。
  「那么第一位报告的是……呃?」
  「小千,从谁开始啊?」
  「唔……,从谁开始比较好呢……」
  ……她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纰漏。该说她个性单纯呢?还是该说她连行动都系统化了?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
  「谁起头都好啦。千反田,就你吧。」
  一般来说主持人不须报告,但千反田绝不可能不报告,而且由她先示范也能让会议进行得更顺畅。于是千反田点点头。
  「嗯,就这么办吧。那么……由我开始,大家以顺时针的顺序轮流报告。」
  她说完,开始分发盒子里的影印资料。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这整起调查的源头,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果 第二期》的序文。原来如此,她打算踏实地从原点出发,的确很像她的风格。我早已看过这篇文章,此时又重看了一次。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而有朝一日,现在的我们也将成为未来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页吧。

  一九六八年 十月十三日

  郡山养子

  千反田清清喉咙,开始说明。
  「我准备的资料来自《冰果》,除了因为我们必须了解《冰果》历年题材有何倾向,我觉得这篇序文提及的事也可能出现在社刊的其他部分。但是很遗憾地,我看完内容后,发现只有这篇序文提到三十三年前那件事。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全力解读这篇文章了,虽说找到创刊号才是最理想的……。总之,我把我从这篇文章整理出来的要点都列在这张纸上了。」
  她发下第二张纸。

  一、「学长」离开了。(离开哪里?)
  二、「学长」在三十三年前是英雄,在三十二年前成了传说。
  三、「学长」是「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
  四、《冰果》是「学长」命名的。
  五、有过争执和牺牲。(牺牲=「学长」?)

  「哇……」
  还真简明扼要。我忍不住发出赞叹,不过仔细想想,千反田不只是好奇心的化身,也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想必很擅长抓重点,才能够在考试中得高分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待所有人粗略读过一递资料,才继续说下去。
  「首先,第一点提到『学长』,也就是我的舅舅,他没读完神山高中,最终学历是高中肄业。所以关于第一点,大家没问题吧?」
  关谷纯高中退学——千反田提供的新情报没让我太惊讶,因为我看到序文里那句「关谷学长离开」时也猜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千反田难道不能向亲戚问出她舅舅退学的原因吗?……不对,一定没办法,可以问的话她早就去问了。对了,她在「凤梨三明治」时也说过关谷家和千反田家渐行渐远。
  「再来是第二点,我认为这点只是显示了一个普遍现象——事件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变愈夸张。第三点挺有趣的,先不管安静、温和这些形容,总之我们知道『学长』是个『斗士、英雄』,也就是说他会经跟某个对象奋战。这也符合第五点,当时发生过争执,而『学长』成了斗士、英雄,然后壮烈牺牲。至于第四点……,这只是我个人感到好奇,不是急需解决的事项。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有人想发问吗?」
  我不觉得有哪一点特别奇怪的,所以没发问。
  平时会在课堂上发问的只有怪人(也就是里志)吧,但像这样寥寥几个熟人开会,用不着顾忌,于是伊原立刻发言了:
  「小千,你完全没提到这句『那绝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
  里志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说「那还用问吗?」不过他在这种时候特别守礼貌,并没有干扰千反田的报告。
  而千反田显然心里早有答案,她立刻回答:
  「因为这关系到书写者的个人观感。算不算英雄事迹,答案会因人而异。」
  「而且……」等千反田陈述完毕后,里志也做了补充:「这句话也可能在暗示『那是场苦不堪言的战斗,并不像英雄事迹那般帅气』。我觉得把个人感觉摒除在讨论之外,是很正确的作法。」
  伊原似乎满意了。
  接着没有人提问。
  「那么接下来,我说说自己的假设吧。」
  千反田的语气并非自信满满,也没有踌躇犹豫,和平时没两样。她的手上连张草稿都没有。
  「舅舅和某个对象争执,然后高中退学。我无法肯定他是否因为这场争执才离开学校,但这么假设应该很合情理吧。因为在刚刚那五点之外,我还想到一点可能可以佐证,那就是『至今已有一年』这句话。
  「这表示舅舅在KANYA祭的一年前退学,同样是在KANYA祭期间。我曾经听一个神山高商的朋友说过,去年他们神商的文化祭发生过一些事。」
  里志朗声说道:
  「你是说破坏文化祭的事吗?听说有人私下恐吓设摊的学生,还抢走了营收呀。」
  千反田点头。
  「我听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而且确实常有人刻意破坏文化祭、运动会、毕业典礼这些所谓的例行活动吧?此外还有一点,请你们看一下神高学生手册第二十四页。」
  她说完,在座却没有一个人拿出学生手册。这是当然的,谁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啊?
  「……怎么了?」
  「很不巧,我的学生手册放在家里。所以呢?上面写了什么?」
  「……你们都不随身带着学生手册吗?算了,没关系啦。上面写了『严禁暴力行为』,所以,我的假设是这样……」千反田的语气依然平稳,继续说:「那年的KANYA祭很不幸地成了滋事分子的目标,舅舅以物理性的力量对抗他们,结果成了英雄,但他得为使用暴力负起责任,于是被学校开除了,学弟妹为此感到悲愤。以上就是我透过这篇文章所做的推论。还算合理吧?」
  唔……

  我和里志几乎同时开口:
  「驳回。」
  「抱歉啦,千反田。」
  伊原则是一脸若有所思,她没看向千反田,一迳望着我和里志。
  千反田遭到两个人提出反对意见,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察觉她不并打算坚守自己的论点,提出的假设被轰成炮灰也毫不在意,这态度真教人佩服。
  「不对吗?请告诉我理由。」
  平静发问的千反田和我四目交会,我耸耸肩回答:
  「你提到组织与反抗者,但若得不到实际利益,没人会没事跑来破坏文化祭吧。千反田,你还记得你之前提议来做社刊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反对意见吗?」
  千反田的视线飘向空中。
  「你说太费工夫了。」
  「我说过这种话啊……。还有呢?」
  「还有?呃……,你还说只靠三个人搞不出像样的东西。不过我们明明有四个人耶。」
  ……该说她记性过人吗?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千反田,我承认你记得住这些事确实了不起,不过,我说那句话的时候,社员只有三人哦。
  「然后呢?」
  「……你说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像是……」千反田终于想到了,双手在胸前一拍,「设摊对吧?你说要设摊,我回答说……」
  「你回答说神高文化祭一向禁止设摊,这句话连我也记得。所以KANYA祭完全没有金钱交易,不是值得破坏的活动。」
  千反田好像不太信服我的反驳,她歪着脑袋说:
  「我认为重点在于可能性。」
  「什么意思?」
  「大多数的人没钱可赚就不行动,但我觉得,一定有人想法不同。」
  呃。
  ……说的也是啦。她都这样讲了,我也无话可说。
  里志笑了。
  「真丢脸呢,奉太郎。光凭你这利盆论,是不可能说服千反田同学的。」
  「是吗?那讲你的理由来听听啊。」
  「你不问我也会讲。」
  里志说完之后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千反田同学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这点很有趣,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反抗也讲究所谓的『潮流』哦。
  「确实,破坏庆典活动这种事很常见,而且近来的反抗风格倾向功利主义,不在乎实际利益的滋事分子固然不多,并非绝对没有。可是啊,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所以千反田同学你这个推论不仅奇怪,甚至可说完全不可能。」
  潮流?风格?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伊原和千反田也呆掉了。
  「……为什么完全不可能?」
  里志闭起嘴卖着关子,直到听到伊原的发问,他才满意地点头继续说:
  「嗯,光提三十三年前可能不容易理解,我说一九六〇年代,你们就该知道了吧?」
  里志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和里志较量知识必定徒劳无功,因此我平时绝不轻易挑战,虽然我看到他这副神气的模样很想让他出出糗,只可惜我不熟悉历史。
  「摩耶花,如何?想到什么了吗?」
  伊原想不出来,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抱歉,阿福,我不知道。」
  「是吗?东京、国会议事堂……,还没想到吗?布告栏、示威……。唔,你真的不明白啊?是学生运动啦。」
  「呃?」
  我傻眼了。
  我以为里志在开玩笑,但他迟迟不揭开谜底,我就直接插话了:
  「里志,你在玩什么愚蠢的日本现代史复习啊?要玩的话,等解决了眼前的事再玩好吗?」
  里志的表情却是认真至极。
  「我就是在解决眼前的事情啊。听好了,千反田在假设中提到的暴力行为,也就是高中生的校内暴力,在一九六〇年代几乎没发生过。想当然耳,在体制者和反体制者都不缺斗争对象的时期,何必可悲地做出这种乱找理由发泄不满的举动,又不符合潮流。」
  「……讲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早说过了,我最近刚好在调查那时期的事嘛。」
  里志的笑容比平日还灿烂。
  嗯……。先不管现代史,我能够理解里志想说的话,他的意思是,破坏文化祭的行为不符合三十三年前的风气。我没办法(其实是没意愿)确认是真是假,但里志既然在开玩笑以外的场合这么说,可信度应该满高的。
  「喔,这样啊……。我确实没考虑到时代背景……」
  千反田因里志的突袭受到相当大的冲击,看来她的假设已是风中残烛。
  始终闭口不语的伊原这时突然合掌向千反田致歉。
  「小千,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道歉?」
  「照我的资料来看,你的假设是绝对不可能成立的。接下来要轮到我了,所以我想尽量把我的想法留到报告时再讲……」
  坦白说,我挺不高兴的。都怪伊原这家伙,害我刚才白费唇舌,但千反田笑了。
  「不会啦,讨论得深入一点绝对不会白费的。」
  真是伟大的胸襟。
  「好,那先把我的假设放一边,来听听伊原同学的报告吧。大家同意吧?」
  众人皆无异议,让千反田打头阵果然是对的。第一弹已经爽快地放弃自己的假设,接下来的伊原想必不会坚持自己的假设,这能让行事惯重的伊原讨论起来更没负担。
  「那么,伊原同学,请你开始吧。」

  伊原分发的资料,该怎么说呢……,这算性质不同或者次元不同?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显然很特异,连字体都与众不同,B5纸面上写满了彻底精简过的难读文字,整段文章有几行画了线,应该是要我们看的重点吧。

  即吾等常怀广大民意,故秉持反官僚主义之方针坚决维持自主权,绝不屈服于保守势力之蛮横暴行。
  援引去年六月斗争为例,吾等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施行果敢的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慌乱失色,其丑态吾等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份刊物是我四处蒐集漫研社的旧社刊时发现的,刊名叫《团结与礼炮 一号》,二号以后的旧刊都找不到,发行时间和小千的资料一样在三十二年前。因为我想既然《冰果》记载了那件事,其他社团的社刊应该也有,就去图书室找,但延续三、四十年的社团实在不多。漫研社当时也还没成立,我却在书堆和书架的缝隙间捡到这本刊物。……很惊人吧?」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找到这篇文章比较惊人,还是这篇文章本身比较惊人。团结与礼炮……,这标题取得还真怪,不知道与时代背景有没有关系。而且这文绉绉的仿古语法是怎么回事!相它比起来,古典文学还好懂多了。
  但同时我也明白了伊原何以否定千反田的假设。很简单,因为神山高中文化祭在十月举办,但这份资料显示事件发生于六月。没错,这的确是有力的反证。
  伊原从胸前口袋拿出类似大学笔记本的记事簿。
  「不好意思,我不像小千准备了清单,只把注意到的地方挑出来。首先是『吾等』遭受保守势力施压,再来,前一年的六月发生过『斗争』,『吾等』在关谷纯的指挥之下施行了实践主义,这件事让威权主义之辈很头大。其他部分虽然有趣,但看来没多大关系。」
  关于她摘录的要点我没有疑问,不过,「斗争」是什么?我搜寻了我的「脑内辞典」,怎么也找不出这个词汇,虽说我知道的辞汇原本就多不到哪里去。
  正当我为「斗争」烦恼不已时,千反田仍继续主持会议。
  「你的报告结束了吗?」
  「嗯。」
  「那么,接下来是发问时间。」
  我即刻问道:
  「『斗争』是什么?」
  里志随即问我:
  「哪来的『斗争』?」
  你这家伙,简直明知故问嘛。我拿起那张《团结与礼炮》资料指给他看。
  「就是这里啊,这个『斗争』。」
  里志绝对早知道我讲的是哪里,但他看都不看我手上的影印纸,直接回答:
  「那个读做『斗争』啦,奋斗的斗,这个漏斗的斗是简写。」
  其实里志并非讲给我听的,他的双眼确实看着我,但他若要指责我读错,应该会更煞有介事地长篇大论。我知道里志是拿我当幌子藉以指正伊原,他这种体贴乍看之下很周到,实际上却很笨拙。我虽不想帮腔,仍补了一句:
  「我好歹也看了十五年的国字,从没看过这种简写。」
  「当然啊,因为这只是一时的潮流嘛,在三十年前这类文风盛行的时候,『斗』字是常见的简写。现在偶尔也看得到,但会这样写的似乎只有流氓就是了。」
  的确……,有流氓些会把「尽管指教」写成「世露死苦」(注五)。该说复古吗?的确有点古早味,但又不太像。
  里志自言自语般地附加一句:
  「……不过这本刊物……好像是假的。」
  伊原有反应了,她高声问道:
  「假的?什么意思?」
  遭到质问的里志嘴角抿成了へ字形,低声沉吟。平时一向自信到近乎嚣张的里志难得露出这么烦恼的表情。
  「呃,我不是说这份资料是仿冒品啦。」
  「废话,何况谁要仿冒这种东西呀!」
  「我指的不是资料本身,唔,该怎么说呢……,我是指写这篇文章的人并非正牌的革命分子,只是因为憧憬大学或哪里的学生运动才写了这篇文章。我觉得这东西是刻意掰出来的……」
  我问道:
  「那又怎样?」
  「没什么,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千反田,不好意思,请继续。」
  主持人点点头,望向所有人。
  「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家都没再提出疑问,接下来伊原就得发表假设了,只见她神情紧张,慌乱地翻起记事簿。
  「呃,那我要报告了。首先是反驳小千的假设,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吧?」
  众人的沉默就表示同意了。毕竟六月和十月实在相隔太远。
  「再来,这篇文章的作者与同伙施行了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感到惊慌,结果就像《冰果》所写的,古籍研究社社长离开了。
  「那么,是什么样的『实践』会让人退学呢?……我对这点的想法和小千一样,最有可能的是暴力行为。近年或许有砸破教室窗户之类的事,但阿福多半又会拿不合潮流什么的反驳吧。那次的『实践』,受害的即是威权主义之辈,也就是保守势力。我也知道所谓的保守势力指的通常是政府之类的组织,所以接下来就简单了,古籍研究社社长率领的人们对『保守势力』——也就是对老师们这样……」
  伊原挥舞拳头,做出殴打的动作。
  「他们动手了,究竟有没有真的打人很难说,但事态一定很严重。当然,他们并非为了施暴而施暴。被我画线画了这么长的第一段,重点只在『自主权』一词。三十三年前,由于自主权受到了某种形式的侵犯,古籍研究社社长等一干人于是对此产生反弹。」
  伊原说完「啪」地阖起记事簿,逐一望向众人。

  「唔……,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担任主持人的千反田说道,我也点头同意。
  「不太对?什么地方不太对?」
  千反田回答:
  「伊原同学的假设前提是校方侵犯了学生的利益,所以学生藉由暴力行为回以反抗,是吧?」
  伊原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对啊。」
  「可是,这种说法好像让人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的说法一样让人似懂非懂啊。——但我并非完全不明白,简单讲就是,这个假设的说服力不够。我帮千反田补充道:
  「伊原,你的推论太抽象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是真的很难从这篇文章解读出更多东西啦。」
  「嗯,确实称不上具体……」伊原承认这点,但她不打算全盘放弃,「可是,这个假设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看来伊原比千反田更想坚守自己的论点。
  但很遗憾,我已经找到破绽了。
  「有啊。」
  我端正坐姿,并非承受不了反驳别人时的紧张感,而是脚有些麻。
  「很简单,你拿『动乱发生在六月,而非十月的文化祭期间』这一点否定了千反田的假设,可是啊,如果《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记载都属实,动乱在六月,『学长』退学是在文化祭举办的十月,这么一来,你也没有立场否定千反田的假设了。因为『学长』要是因为暴力行为遭到退学,校方还会拖上四个月才处分,太不自然了。」
  我在心底补上一句:有缓刑观察期则另当别论。
  「可是……」伊原立刻提出反驳,她可能也想到了。「我想《冰果》的记载应该可信,但《团结与礼炮》清楚写出六月,而《冰果》只概略提到『已有一年』,所以说不定事件发生在六月,退学也在六月,文化祭则是同年的十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四个月耶……。总觉得这种牵强的说法不太符合伊原的作风……
  我还在犹豫时,千反田和里志都下了判断。
  「我觉得这个时间差距不容忽视。」千反田说。
  「我也这么认为。既然《冰果》的序文内容暗示『到了文化祭时期就退学届一年』,我想退学应该是发生在十月吧。」里志说。
  我默默点头,含蓄地对他们两人表示赞许。
  三对一。伊原噘起了嘴。
  「哼,你们都太死脑筋了啦。」
  这种反应可爱得不像伊原,我感觉现场气氛为之一缓。里志小小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说:
  「不过我觉得这个讨论方向没错哦。」
  依然正襟危坐的千反田也面露微笑表示同意。
  「是啊,没必要回到起点重新思考。」
  我也这么想。该怎么说呢,这犹如坠入五里雾中,浓雾还没散去,但至少已找到地图;又如隔靴搔痒,至少知道是脚在痒。单凭《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资料,确实顶多能得出伊原所做的推论。我也觉得接下来只要透过里志和我的资料试图推出细节即可,到时若出现严重的矛盾再重头开始就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资料该怎么办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只要蒐集资料,所以压根没认真解读……
  「那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吗?」
  伊原问道,千反田点头。
  依照顺时针的顺序,接下来发言的是里志。他应千反田的要求发下资料,途中突然停了手,轻描淡写地说:
  「啊,对了,我刚才忘了提,我的资料会否定摩耶花的部分假设。」

  里志分发的影印资料是壁报社的《神高月报》。对耶,远垣内说过《神高月报》发行了将近四百期,以每年平均十期往回推算,至少有四十年历史,当然存在三十三年前的旧刊,我竟然没想到这点……。这份资料上有一处专栏被圈了起来。
  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仅只一小部分,这点文字即能推翻伊原的假设,真亏里志有办法说「忘了提」,他还真有耐性,大概是为遵守发言顺序吧……。我偷偷瞄了伊原一眼,见她神情复杂,看不出愉快不愉快。对伊原而言,里志等于把她对千反田做的事回敬给她,她的内心当然五味杂陈。里志说自己「忘了提」八成只是效法前例,而且当然,是基于开无聊玩笑的心态。

  ▲上周在专科大楼发生的动乱导致两人停学,五人被记警告,对神山高中学艺类社团的声名造成严重损伤。「常言道,窃盗亦有三分理,受到各方批评的电影研究社之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合情理,小编也不认为摄影社的主张百分之百正确。▲错只错在用拳头解决。不先试着努力沟通,只凭成见与偏见轻易诉诸暴力,这种态度令人难以苟同。▲尤其希望殴打了劝架学生幸村由希子(话剧社,一年D班)的电影研究社之高三众人彻底反省,幸村同学至今仍得每天就医。▲前年那场传奇般的学运绝无暴力行为,即便全学年皆怒不可遏,我们仍不失团结,贯彻无暴力抗争到最后。▲该事件让我们引以为傲,这份精神理应传承下去。

  里志一派轻松地进行说明:
  「我所找到的资料是壁报社发行的《神高月报》旧刊,我在图书室的架上找到这份沉睡的资料,本来只是拿来打发放学后的无聊时间用的。不过里面没有正面提到三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只是点到为止,坦白说,不算命中目标。而且这份旧刊物虽然还在,却只剩一半,另一半被麦克笔的涂鸦盖住了,保存状态很差,这也没办法。然后重点在这……」

  〇该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
  〇此事影响了全学年。
  〇「我们」在事件中团结一致。
  〇事件从头到尾皆贯彻无暴力抗争。
  「第一点和最后一点不是要搞前后呼应,不过指的是同一回事。那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所以摩耶花的假设要做若干修改。中间的两点也算同一件事,这个『我们』是否指全学年还有待商榷,但或许这部分根本无关紧要吧。」
  ……是吗?
  里志仿佛看出我无法释怀,又补充道:
  「如果『我们』就等同全学年,表示全体学生都与该事件有关;假使不等,『我们』也是在全学年这个后盾之下和事件扯上关系,两者差异不大。」
  嗯,说的也是。
  「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想发问就请说吧。」
  现场沉默着。千反田周到地重申一次:
  「……没有人要发问吗?」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举起手来。
  「里志,上头写到『传奇般的学运』,就是我们想追查的事件吗?光凭这份资料,似乎无法确定。」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没想到里志却当场投降。
  「我也不知道,没有证据显示这就是那起事件。」
  「竟然说不知道……」
  里志的语气很理性,发言却带有敷衍的味道。他知识渊博、情报丰富,但又懒得运用,这点我也很清楚……
  「那你的资料根本没屁用嘛。」
  「喔?对耶。」
  「对你个头啦。」
  这时伊原插嘴了:
  「可是,有旁证哦。」
  「喔?」
  「我们正在调查的事件确实是一起极受瞩目的事件,甚至有两个社团写进自己的社刊里,如果我们在追查的那件事不等于『传奇般的学运』,记载中应该会提到『当年有两件大事,而这件才是传奇般的学运』。」
  里志敲了一下掌心。
  「对对对,我正想这么说。摩耶花,真有你的。」
  你根本没想到吧?不管这个了,伊原所书确实有些道理。即使没有确切的证据,反正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找确切证据,所以无伤大雅。千反田说过,目标是做出矛盾不多的推论,何况我才懒得浪费能量吵着要证据。于是我扇扇手表示接受。
  没人提问。
  「那么,你的假设呢?」
  里志听了却露出苦笑。
  「唔……,假设啊……」
  「怎么了?」
  「千反田同学,违反议程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准备假设。虽然该自己事先想好再来开会,但我准备的资料只有这一小栏记述,顶多能用来修正摩耶花的假设,而且……」
  我知道里志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家伙一定会提到资料库……
  「区区一介资料库又做不出结论。」

  里志终究是没提出假设。没办法,本来我对他也不抱期待。
  不过我自己更不妙。惨了,真后悔没有细读资料,我做得出假设吗?会议不顾我的慌乱继续进行。
  「折木同学,轮到你了。」
  我点头,随即发下资料,分发之中还赶紧再瞥过一次。与事件有关的部分几乎和里志那份一样少,而且只是枯燥无味的条列事项。以下是我找到的资料:

  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国民生产毛额(GNP)超过四十五兆圆,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名列第三。昭和四十三年超越西德成为第二名。
  八月,松本深志高中的学生在攀登西穗高岳时遭雷殛,十一人死亡。
  这一年早大斗争发起大规模罢课,促使学生运动更趋激进。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四月,校长英田助指出:「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垫,培养优秀人才乃是教育之本分,培育出能够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素质,正是今后中等教育的课题。」表示将修改教育方针。
  〇六月三十日,放学后举办「文化祭讨论会」。
  〇七月,前往美国视察。(万人桥阳老师)
  □十月十三~十七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五~十八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前往高松、宫岛、秋吉台。
  〇十二月二日,交通事故频传,于全校集会时呼吁师生注意。
  〇一月十二日,积雪导致体育器材室部分损坏。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奉太郎,这该不会……」
  我板着脸答道:
  「对,这就是《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本来我想官方纪录可能会有那起事件的相关记载,结果一如各位所看到的……」
  我回想着另外三人的报告方式。要模仿前例的话,首先得抓出这份资料的重点。
  唔……
  ……这种内容好像也抓不出重点。
  我并不是怀着随便应付的心态拿来这些资料的,只不过仔细一看,这些情报确实没多大意义。
  我苦思着该怎么办,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干脆放弃吧。整件事不过是出自一名女高中生的请求,说穿了这也只是高中的社团活动,没必要烦恼伤神或死撑到底,说一句「不好意思,看样子这些资料实在派不上用场」即可,反正剩下的千反田和伊原会自己去想办法,而且这样也比较像我的作风。
  不过,这个作法会不会太灰色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说道:
  「抱歉,在报告之前,可以先借个洗手间吗?」
  千反田哑然失笑。
  「嗯,好啊。」
  里志揶揄我说:「太紧张啦?」但我没理他。千反田为我带路,在走出房间之前,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开会至此的所有资料顺手塞进口袋。
  进到了大得莫名其妙的厕所内,我立即展开思考。
  四张影印纸,四份资料。
  以及刚才的对话。
  整体来看能得到什么推论?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思考着……
  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意思,我好像搞错了,今天没有准备假设,所以我的报告能不能就到这里结束,我们直接来统整资料?」
  听到我的提议,里志露出的笑容掺杂了一丝狡诈。
  「奉太郎,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啦?」
  「你不要施展读心术好不好!……算了,我确实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我……」千反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会这样。若说有谁做得出毫无矛盾又具说服力的假设,那肯定是折木同学了。」
  这、这我可不敢保证。
  「折木同学,请说出你的想法吧。」
  「是啊,快说快说。」
  「从以前的经验来看,很值得期待呢。」
  你们少说风凉话啦。我并不是感觉到压力,但这么受瞩目真让人不好开口。好吧,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了一下,说道:
  「对了,用五W一H(注六)来说明好了。何时、何处、何人、何故、如何、何事……。我没说错吧?」
  千反田点头。
  「好,首先是『何时』。我们知道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关键是,到底是在六月还是十月。照《团结与礼炮》来看在六月,而《冰果》的叙述解读起来应该是在十月,不过我两者都采纳,也就是事件发生在六月,『学长离开』在十月。」
  伊原不满地皱起眉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我明明自己才刚批评过这说法有矛盾。先不管了。
  「再来是『何处』,这点没有疑问,就是在神山高中里。接着是『何人』,根据《团结与礼炮》可知,事件主角为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此外附加一点,根据《神高月报》可知,全体学生也在事件中插了一脚。」
  我说话时再三瞥向资料,确认自己的讲解内容没有出错。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大问题,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至于『何故』,如果全体学生一起站出来,对抗的一定是校方。借用伊原的说法,原因在于『自主权受到侵犯』,而起因,则是文化祭。」
  听到我如此断定,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问号。我心脏的负荷好大。
  「……资料上头有哪部分是这样写的吗?」
  「记载只提到学长在文化祭时期退学,并没提到那起事件与文化祭有关啊。」
  我摇摇头。
  「不,大大有关。让我直接从结论说起吧。我认为是由于发生这起事件,才促使校方和学生双方在六月进行了协商,确保了十月的文化祭得以顺利举行。」
  里志仔细看向我影印的《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资料,提出异议:
  「你是指这项『文化祭讨论会』吗?但你怎么确定这是该起事件造成的?如今神高虽然没有这种讨论会,在三十三年前搞不好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啊。」
  「不会的。《五十年的轨迹》就在你的手上,再看仔细一点吧。」
  除了里志,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样端详起影印纸,然后……
  「句首的符号有圆的和方的两种呢。」
  「……我知道了!方的是每年例行公事,圆的是只限那年发生的事!」
  「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这校史真不贴心,连个使用说明都没附上,不过搭配其他年份一起看就知道了,多半错不了。」
  我换了一张资料,接下来讨论重心从《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换成了《冰果》。
  「那么,为什么只有三十三年前举行了『文化祭讨论会』呢?这是因为学生强硬要求,严重到甚至演变成事件。然而学生们为何要求与校方进行协商?从《冰果》里面即可找到提示。」
  我拿原子笔在某处画线。
  「就是这里:『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没人吭声,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文化祭本来就是神高每年必办的活动,没必要特地写出来,所以我觉得这一段话的重点不在于『举办』,而在于『五天』。」
  「……折木,我不懂你想说什么耶。虽然我对你截至目前的推测持保留态度,但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又怎样?」
  「文化祭连办五天,正可说是一起英雄事迹呀。你们再回头看看久五十年的轨迹》,四月的部分记载了校长的发言,从字面上来看是提升本校升学力的宣言,不过大家姑且听听看我的推论吧。
  「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向来在平日举办,而且长达五天,远比其他高中要久;再者,这也相当于本校社团活动尤其活跃的象征。这样的状况下,如果校长要对学生宣导学业比课余活动重要,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缩短文化祭时间了。但是学生相当不满,导致『全学年皆怒不可遏』。事件起因就在于此,也就是『何故』。」
  讲得口好渴,真想来杯麦茶……,但得先说完结论才行。我咽了口口水继续。
  「再来说明『如何』,就是『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做出了『果敢的实践主义』。最后一项『何事』,即学生们对校方的作法感到愤怒,但仍秉持着『无暴力抗争』的原则,没有使用暴力。但事实显示,校方召开了『文化祭讨论会』,文化祭也照旧举办了五天,可见学生显然给予校方相当的压力,就算没有施加狭义的暴力,也免不了广义的暴力,譬如说发动无暴力抗议运动……。接下来的事情可以想见,里志你应该也很清楚吧,我想得到的是绝食抗议、示威游行、罢课运动,诸如此类的。校方受到这些压力,只好与学生进行协商,放弃缩短文化祭,但交换条件却是『英雄』关谷纯必须退学。」
  我最后再补充道:
  「还有,为什么事件和退学的时间错开了?因为关谷纯在六月时仍是学运的中心人物,要是当下开除他的学藉,动乱一定会愈演愈烈,因此校方把退学一事延后,延到热情消退的时期,也就是文化祭结束之后。」
  说明完毕了,我轻吐了一口气。夏天的暑气仿佛再度袭来。
  事情大致上都有了解释。
  没劲的掌声传来,里志拍着手说:
  「哇塞,太精采了,奉太郎。嗯,这下豁然开朗啦。」
  伊原默默地收起资料,似乎不太高兴,但她平时几乎都是这副调调。
  至于千反田……
  这位大小姐兴奋得像是看见马戏团的天真孩子,连珠炮似地嚷着:
  「好厉害!折木同学,你太厉害了!只靠这点资料,竟然解读得出这么多事情……。我头一个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听到夸奖我当然开心,还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这么一来,千反田的烦恼获得解决,社刊主题也有了方向。我打从四月底认识了千反田就不断招惹麻烦事,这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千反田以主持人的身分继续进行议程。
  「各位还有想问的事吗?」
  没人提问。于是千反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做出结论:
  「那我们就以折木同学刚刚的推论为主轴来制作本年度的社刊,详细内容我们日后再讨论,现在先解散吧。……大家辛苦了。」
  众人再度一同欠身施礼。

  临走时,千反田送我到玄关,那灿烂的笑容显示出她很满意今天的成果。
  「真的很谢谢你。」
  千反田深深鞠躬。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啦。」
  我简短地回应后穿上鞋子。早一步走出去的里志催促着我,可惜我不会认路,回程还是得靠里志带路。
  「那我们走喽,学校见。」
  「嗯,再见……」
  我轻轻挥手,离开了千反田家。
  我既然走了,当然不知道千反田后来的反应。
  我不晓得自己离开以后,站在玄关的千反田一脸恍惚,也无从得知她当时的喃喃自语。
  她嗫嚅着: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当时我为什么要哭呢?」

  注一:一尺八寸长的直笛。
  注二:表现佛教世界宇宙秩序的几何图形。
  注三:给主人或晚辈坐的位置为下座。
  注四:给客人或长辈坐的位置为上座。
  注五:「世露死苦」日语读做「yo、ro、shi、ku」,音同「上ろしく」(请多指教)。
  注六:即When、Where、Who、Why、How、What。



  七 走过历史的古籍研究社之真相

  论战结束,夕阳西下。里志在一片橘红的夏日田园间悠然踩着踏板,以难以听闻的微弱音量说:
  「奉太郎,坦白说我真的很吃惊呢。你的结论太惊人了,如果你说的没错,我们的KANYA祭至少是拿一个人的高中生活换来的呀。不过你竟然会主动跳出来解读事件,这一点更令我惊讶。」
  「怎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我半开玩笑地回道。
  里志很稀罕地没有笑。
  「打从你进神高以来,已经解开好几道谜题了,对吧?比方说第一次见到千反田的时候,还有冷僻的热门书事件,后来你还摆了壁报社社长一道,不是吗?」
  「那只是碰巧啊。」
  「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你这么灰色的人竟然会愿意做解谜这种麻烦事。我知道,你会这样做,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吧?」
  我歪起脑袋,思考原因究竟为何。
  说「为了千反田」好像有点语病,如果说「千反田害的」我还能接受。里志会说过,我这个人若没人使唤就不会主动行动,而千反田虽然不是直接使唤我,但她的确把我硬拖去处理那些麻烦事。可是……
  「可是今天的状况不一样。」里志继续说。
  没错,今天的状况不一样。
  「你真要躲一定躲得掉。今天解谜的责任由我们四人平均负担,如果你说不关你的事而逃开,也没人会责怪你,但你为什么不惜把自己关进厕所也要想出答案呢?」
  夕阳逐渐落下,微风吹来清凉。我将视线由里志身上移开,望着前方。
  「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吗?」
  里志会有这种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平时的我绝对不会主动去解谜,但今天的我确实很有行动力。
  对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其实原因与千反田几乎无关。不过,自己脑子里搞清楚了和传达给别人是两回事,我得先把自己的想法从概念淬炼成语言,才有办法传达出去,即使对方是里志这个心电感应者也一样。
  不,正因对方是认识多年的里志,所以更难解释,毕竟我今天的行为和动机真的与以往的作风大相迳庭。
  我当然没有解释的义务,大可回他一句「我怎么想与你无关吧」,但我想回答里志,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沉默片刻后,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因为我快厌倦灰色了吧。」
  「啊?」
  「说到千反田啊,很难找比她更浪费能量的人了。她在社团要制作社刊,在学校要读书考试,私底下还得追寻回忆,真亏她不觉得累。你也一样,还有伊原也是,你们这些人都拼命地没事找事做。」
  「唔……,或许吧。」
  「可是呢,俗话说美国的月亮比较圆呀。」
  讲到这,我停顿了一下,总觉得还有更好的说法,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只好接着说:
  「有时我看着你们,会觉得静不下心来。我一方面希望在灰色当中过得平静,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很无趣。」
  「……」
  「所以我想,嗯,该怎么说……,干脆在你们的阵营里参一脚,试试看你们的作法,跟着推理看看。」
  我闭上嘴,只听得见踩踏板的声响和风声,里志什么都没说。他这个人可以滔滔不绝,也能静默不语,我最欣赏他这一点了,但我现在真希望他说点什么,因为这是我率性而为之后才硬找了理由来解释,我不希望他沉默以对。
  「你说话啊。」
  我笑着催促道。里志依然不见微笑,但总算开口了。
  「奉太郎你啊……」
  「嗯?」
  「你开始羡慕玫瑰色了吗?」
  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或许吧。」

  在自己的房里,仰望着纯白的天花板。
  我反覆咀嚼里志的话。
  我喜欢开心的事,也不排斥闲扯淡或者赶流行,留在古籍研究社里任由千反田带着四处团团转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可是,如果,能够一头栽进某件无法视为玩笑的事情里,让我甚至忘却去计算得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那样不是更快乐吗?因为这代表那件事拥有令我不惜消耗能量也要去追求的价值,不是吗?
  好比,像千反田那样热切地追逐着过去。
  或者更极端地,像我所勾勒出的「英雄」关谷纯在三十三年前死守KANYA祭那般。
  我的视线游移着。每当我思考起这些事,总是静不下心来。我望遍纯白色天花板,又翻过身看向地板,无意间瞥见被我扔在在地上的姐姐的来信。
  然后,我的视线怎么都离不开上头一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在我这一介凡人眼中怎么看都是一片朦胧的未来。到时我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会怎么看待十年前的自己?能确信自己成就了什么吗?关谷纯二十五岁时,是否觉得十五岁的那段日子过得毫无遗憾?
  我——
  电话毫无预警地响起。
  废话,电话要响哪会先预告,总之我是指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意思。我的思绪倏地被拉回现实,焦虑也顿时消退。我爬下床,下楼接电话。
  「……喂,这里是折木家。」
  「咦?奉太郎吗?」
  我登时挺直背脊。话筒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屡次打乱我的生活,为我带来天翻地覆大麻烦的人的声音。打电话来的是折木供惠,我那在遥远的西亚胡作非为、受到莫萨德(注一)还是什么组织追缉而躲在日本领事馆的姐姐。国际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我很确定是她。
  我在第一时间率直地发表听到这个久违声音的感想。
  「你还活着啊?」
  「真没礼貌,你以为一、两个强盗杀得死我吗?」
  她真的遇到过那种事吗?不过若果真如此,我也不惊讶。
  姐姐大概舍不得电话费,话讲得飞快。
  「我昨天抵达了普利斯提纳,就是南斯拉夫啦,钱和身体状况都没问题,计划也进行得很顺利,到了塞拉耶佛(注二)会再写信回去。我的行程很悠哉,预定会在两周后到那儿。报告到此结束!好啦,你那边怎样,都没事吧?」
  姐姐好像很快乐,和平日一样。她是个爱哭、易怒、会为一点小事开心不已的激动派,但大致上都是处于心情愉快的状态。
  我以指尖弹着话筒线说:
  「没事,极东战线无异状。」
  「这样啊,那就……」
  姐姐好像想挂电话了,我怀着「想挂就挂吧」这种不干脆的心情继续说:
  「我们要做社刊。就是《冰果》……」
  「……嗯?什么?」
  「我调查了关谷纯的事。」
  姐姐依然说得很快。
  「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呀。真意外,现在还有人记得啊?所以『KANYA祭』现在仍是禁语喽?」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
  「那真是一场悲剧,太恶劣了。」
  禁语?悲剧?恶劣?
  怎么回事?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等一下,我在说关谷纯的事耶。」
  「我知道啊,就是『温和的英雄』嘛,我才想问你知不知道咧。」
  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们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讲不通。
  我直觉是自己搞错了。我在千反田家所做的分析一定出了错,否则就是不够周延。不过我并不焦急,反正姐姐一定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神山高中发生了什么事。
  「姐,请告诉我关谷纯的事。」
  我努力以严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姐姐的回答却很俐落。
  「我没空!掰!」
  喀啦。嘟、嘟、嘟……
  我把话筒拿开耳边,傻傻地盯着。
  「……」
  你这个…
  「混帐姐姐!」
  我摔下话筒,电话落地发出巨响。我的焦虑加倍了,当然,都是姐姐害的。
  我不太记得姐姐说了什么,因为说话速度太快,我几乎无法仔细听,只清楚记得姐姐对那起事件持有负面印象。

  我回房间跳上床,倒出背包中古籍研究社社员各自蒐集来的资料散了一床。《冰果》、《团结与礼炮》、《神高月报》、《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而姐姐从伊斯坦堡寄来的信仍躺在地上。我重整心情,再读一次刚才那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啊……。三十三年前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的关谷纯,如果现在还活着,也快五十岁了。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后悔他的高中时代就这么腰斩了呢?
  我想他应该不后悔。为自己和伙伴们的热情殉道,放弃了继续过高中生活的英雄关谷纯,绝不会后悔这份果断。我自从在千反田家推论出他当年的决心之后,一直是这么认为。
  可是,果真如此吗?
  他为了区区文化祭而遭到学校开除,人生回然一变。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但若那是色泽浓烈到中断了高中生活的玫瑰色,还能称之为玫瑰色吗?
  我心中的灰色部分说着:不可能的啦。怎么可能存在为伙伴殉道、拯救一切的英雄?这个想法在我的脑中逐渐抬头。但,先不管我自己脑中的质疑声浪,姐姐确实称之为悲剧。
  再调查一次看看吧,将这叠影印纸提到的事情全查出来。
  我要彻底查明,三十三年前的关谷纯,真的是玫瑰色的吗?

  隔天,我穿着便服去学校,确认几件事之后,打电话叫了千反田、伊原还有里志出来。找他们来学校的目的非常简单,我对他们三人说:
  「昨天那件事有些地方需要补充,这次一定会彻底解决。我在地科教室等着。」
  三人到齐了。伊原出言奚落我干嘛翻出已解决事件,里志依旧面带微笑,却难掩对于我超脱常轨行径的讶异之情,千反田则是一见到我立刻说:
  「折木同学,关于这件事,我还有些部分非弄清楚不可。」
  而我也是一样的心情,所以我点点头,按着千反田的肩膀说:
  「没问题,我想所有的解释都会在今天补齐,先等一下吧。」
  「怎么了,折木?补齐是要补什么?」
  「补齐就是补齐,就是把不完整的东西变得完整的后续动作。」
  我说完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冰果 第二期》的序文。
  「折木同学,你说不完整是指你昨天的推论吗?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可能搞错方向,也可能不够深入。」
  「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叫出来?」
  「嗳,先听听看吧。」我这张影印纸是带来给自己看的,说着我的视线落到上头。「……我们必须更惯重看待《冰果》里的讯息,这里清楚地写出关谷纯的故事并不是英雄事迹。」
  但这部分是里志昨天解决过的议题。果不其然,他开口质问:
  「这一点昨天不就讨论过了?」
  「嗯,是啊,但我们有可能被误导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
  「还有『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这一段。这里的『牺牲』念做『gisei』,也可以念做『ikenie』。」
  伊原皱起眉头,『ikenie是另一个词吧?『生』什么的那个。」
  她指的是「生赘」。不等我解释,千反田就开口了:
  「不,写做『牺牲』也能读做『生赘』,这两个词原本都是『祭品』的意思。」
  不愧是秀才,帮了大忙,哪像我还得查过辞典才知道。
  里志听到这,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有另一种读法了,但这有什么好质疑的?到底怎么读才正确,除了书写者之外,没人知道吧?」
  当然,昨天的读法从国语的角度来看没有错,语言不像数学那么明确,同一个词有好几种解读是常有的事,我刚才的发言只是指出有另一种可能性。
  不过,我有办法确认哪个才是正确答案。里志的话正中下怀,我冲着他用力点了个头表示赞许。
  「说得好!只要问书写者就对了。」
  「……问谁?」
  「写了这篇序文的人——郡山养子。三十三年前她是高一生,现在应该四十八、九岁了吧。」
  千反田瞪大了眼。
  「你找到这个人了?」
  我夸张地摇头。
  「不需要找,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
  伊原猛然地抬头,果然是她第一个想到。
  「啊!原来如此!」
  「没错。」
  「什么没错?」
  「怎么了?」
  伊原的视线朝我飘来,我轻轻点头鼓励她说出口。
  「……就是司书老师。老师名叫糸鱼川养子(Youko),旧姓郡山,没错吧?」
  伊原是图书委员,常有机会看到糸鱼川老师的全名,所以很快就想到了。
  「没错。比方说,假使我们听到『Ibara Satoshi』(注三)不见得会想到里志入赘到伊原家,但若写出『Satoshi』的汉字『里志』又另当别论。再加上很少有读做『Youko』的名字写做『养子』,也难怪我们一时没想到了;此外,糸鱼川老师的年龄也完全符合哦。」
  伊原盘着胳膊沉吟一声,抱怨道:
  「折木,你果然很异常,我和老师那么接近都没发现,亏你想得到。我是说真的,你要不要让小千看看你的脑袋啊?」
  我早说过了,会灵光乍现都是靠运气,我才不要为此让千反田开脑。
  至于千反田则是脸色渐渐泛红。
  「那、那么,只要去问糸鱼川老师……」
  「就能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真相了,譬如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制作那样的封面,为什么取『冰果』这么怪的名字……。还有你舅舅的事,都能搞清楚了。」
  「可是,有证据指出这位郡山真的是糸鱼川老师吗?我们一大票人杀过去,要是搞错人了不是很糗吗?」
  绝对错不了的。我看看手表,哎呀,都这个时间了。
  「其实我事先确认过了,老师在高二时会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我也和老师约好大家一起聊聊了。好啦,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图书室吧。」
  我转身要走,伊原揶揄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你很积极嘛。」
  还好啦。

  为了不让炽烈的阳光损伤书本,在暑假期间,图书室所有的百叶窗都是掩着的。而且即使是暑假,冷气一点也不凉的室内仍塞满了准备KANYA祭的学生和准备考试的高三生。我们要找的糸鱼川老师正坐在柜台后方写字,她戴起眼镜,趴在桌上写东西。身材矮小的她体形纤瘦,脸上刻画着若干皱纹,感觉得出高中毕业以来的三十一年岁月。
  「糸鱼川老师。」
  老师听到声音才发现我们杵在跟前,她慢慢抬起头,露出微笑。
  「喔,是古籍研究社的同学啊。」
  接着她环顾拥挤的图书室。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司书室吧。」
  她带我们走进柜台后方的司书室。
  司书室是司书老师的专用办公室,小巧整洁,但里头的冷气与图书室一样效能不彰。糸鱼川老师神态自若地将百叶窗拉下,请我们坐在会客沙发上。我闻到一股香味,发现房里唯一的办公桌上摆着花束,花朵小而朴素,要不是因为飘散出香味,实在很难注意到,我看得出那些花并非摆给客人看的,而是老师自己观赏之用。
  会客沙发很大,但没大到塞得下四个人,糸鱼川老师从办公室角落搬来一张摺叠椅说:「你们谁委屈一下吧。」不知为何,我很自然地坐上那张椅子,其他三人都坐沙发。糸鱼川老师坐在自己的旋转椅上,手肘靠着办公桌,迎向我们说:
  「你们有事要问我?」
  老师气定神闲地开口了。他问的是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但接下来当然得由我这古籍研究社代表来进行对话。不习惯这种处境的我几乎想跷腿盘胳臂来掩饰尴尬,但顾虑到礼貌只好作罢。
  「是的,有件事想请老师告诉我们。我想先在大家面前再和老师确认一次,老师,您的旧姓是郡山吗?」
  老师点头。
  「那么写下这篇文章的也是您喽?」
  我从口袋拿出那张影印纸,交给老师。糸鱼川老师接过去一看就笑了,那是很柔和的笑容。
  「嗯,是啊。我倒是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东西还留着呀。」
  我感觉老师微微垂下了眼。
  「我大概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学生来问我的旧姓,那时我就已经猜到了……。你们要打听三十三年前的学运吧?」
  宾果。这个人果然知情。
  然而,糸鱼川老师的态度与我们充满期待的神情截然不同,她轻叹一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还以为这件事没人记得呢。」
  「是啊,如果千反田不是特别在意怪事的好奇猛兽,我们也不会注意到。」
  「猛兽?」
  「对不起,应该说是饿鬼。」
  糸鱼川老师和里志都笑了,伊原板起了脸,千反田则是小声地向我抗议,但我没理会。糸鱼川老师对着千反田微笑问道:
  「你为什么会对那次学运感兴趣呢?」
  我看到千反田平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起拳头,可能是紧张的关系,她回答得相当简短。
  「关谷纯是我的舅舅。」
  糸鱼川老师惊呼一声。
  「原来如此。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他现在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印度失踪了。」
  糸鱼川老师又轻呼了一声,但她看上去内心依旧平静。或许人活到五十岁,听到什么都能够不动如山吧?
  「这样啊……。我本来以为有机会再见到他呢。」
  「我也很想再见他,就算只见一面也好。」
  关谷纯这号人物的魅力,大到让人会想再见见他吗?是的话我也想认识一下。
  千反田百感交集地缓缓说道:
  「糸鱼川老师,请告诉我,三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舅舅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社刊被命名为《冰果》?……折木同学的推论有多少是正确的?」
  「推论?」糸鱼川老师问我:「怎么回事呢?」
  里志插嘴道:
  「老师,折木透过片段的资料蒐集零碎线索,推测出三十三年前发生的事。请老师先听他说说看吧。」
  看来我又得重复一次昨天那番话了。不,我本来就有这打算,但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推论,真的是需要一点勇气,虽然我并非对自己的想法缺乏信心,再说要是推测错误也不会怎样。我舔舔嘴唇,如同前一天以五W一H的方式叙述。
  「首先是事件的主角……」
  「……所以他退学的时间延到十月。就这些了。」
  因为会经说过一次,这回我叙述得条理分明,连自己都大感讶异,而且由于我没引用资料,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叙述的时候,糸鱼川老师始终沉默不语,一听我讲完,立刻问伊原:
  「伊原同学,你们找到的资料也带来了吗?」
  「没有耶。」
  「我带来了。」
  里志从束口袋里拿出摺好的整份影印纸交给糸鱼川老师。老师大致浏览过一遍,抬起头来。
  「你们光靠这些就推论出这些事?」
  千反田点头回道:
  「是的,是折木同学的功劳。」
  这句话讲得不太对。
  「我只是汇整大家的推论罢了。」
  「还是很厉害呀。」糸鱼川老师吁了口气,将影印纸往桌上随手一摆,跷起了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猜错了吗?」
  老师听到伊原这句话,摇头说:
  「简直像亲眼目睹一样,折木同学全都说中了,好像把过去的我们都看穿一样,真可怕。」
  我也呼了一口气。
  我的确感到一阵安心,到目前为止都在我的预料中。
  「那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问我吗?如果来找我是想确认你们的推测正确度,已经能拿到及格分数了。」
  「这就要问奉太郎了,他说还有不完整的地方。」
  是啊,不完整。
  我问了最想厘清的问题——「关谷纯是否为玫瑰色的高中生活殉道」,具体来说就是:
  「我想问老师,关谷纯是自愿成为全体学生的挡箭牌吗?」
  我看得出来,糸鱼川老师始终沉稳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老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静待着回答。千反田、伊原、里志大概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也同样等待着。
  沉默没延续多久,糸鱼川老师像在喃喃自语似地,有些怨怼地说:
  「你真的什么都看穿了呀。……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从头说起那年发生的事了。虽然事情过了很久,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接着,旧姓郡山的糸鱼川养子老师说起三十三年前的「六月斗争」。

  「现在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办得比其他学校还盛大,但与昔日相较,仍算是收敛了许多。当年神高的文化祭好似大家的生活目标,破除旧习、迎接新时代的思潮席卷全日本,在神高的展现形式即是文化祭。
  「在我入学前不久,文化祭有如暴动般,大家都兴奋过度,简直踩不住煞车,虽说那与后来的校园暴力相比还算守规矩,不过看在当时老师的眼里,想必相当难以忍受吧。」
  糸鱼川老师所缅怀的时光在我看来就像日本现代史的内容般遥不可及,和我同时代出生的人们也一定很难想像新思潮席卷全日本的时代。
  「那年四月,当时的校长在教职员会议上制造了一个引爆点,对了,这里也写到了:『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塾』。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英田校长似乎很有远见,但其实他这个发言的真正目的只为了搞垮文化祭。
  「文化祭日期公开后,马上引发学生们的大骚动,因为比之前的惯例少了三天,仅剩两天,而且由平日改到周末。说实在的,若是删掉不重要的活动,两天的时间其实很够用,说穿了学生就是不满受到干涉。
  「消息公开后,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校内气氛紧绷,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氛。
  「首先,校内到处被贴上不雅字句,后来还有演讲。虽说是演讲,其实只是站在台上畅所欲言,所有人都很激动,不管听到什么都捧场叫好。这个运动愈演愈烈,到后来所有学艺类社团甚至发表了联合声明。
  「校方早料到会引来反弹,仍坚持缩短文化祭,可见校方早已下定了决心。学生要是想组织团体进行反抗运动,就得有受罚的觉悟。大家嘴上讲得豪情万丈,却都没什么担当,没有一个人愿意担任社团联盟的领袖。」
  糸鱼川老师讲到这,挺起腰杆换了个姿势,椅子发出嘎吱声。
  「当时被拱上去当箭靶的,就是你的舅舅——关谷纯,实际上的主导者另有其人,但那个人当然是绝对不会公然现身的。
  「学运愈来愈激烈,校方的计划最后宣告失败。这里也写到,文化祭如常举办了。」
  老师以不带感情的平淡语气叙述,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这一路过来三十三年岁月的力量。学运的激情,还有推别人当代表的卑劣行为,难道真的都已成了古籍的一页?
  糸鱼川老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学生不但集体罢课、聚集到操场上呼口号,活动进行到高潮时,众人甚至激动得升起篝火。那一晚,终于出事了。
  「武术道场发生了火灾,不知道是因为篝火的火花引燃还是有人蓄意纵火。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但老旧的武术道场也被消防车的强力水柱冲得半毁。」
  千反田和伊原的表情都僵住了,我大概也一样。光听转述都不难想像当时的事态有多严重,即使不是直接破坏学校设施,也绝无可能不了了之。
  「唯有那件事找不到正当理由粉饰,因为那是绝对不容忽视的犯罪行为。所幸校方不想把事情搞大,没有让警方介入,但文化祭结束,校方决定秋后算帐时,谁也没立场反对。……其实说到底,当时大家根本也没思考过文化祭结束后该如何善后吧。
  「火灾的起因终究是没有查明,而学运名义上的领袖关谷学长成了杀一儆百的惩处对象。
  「在那个年代,做出退学处分比现在容易多了,关谷学长直到最后都很沉着。至于你问我,他是不是自愿成为挡箭牌……」
  糸鱼川老师仿佛在对我微笑。
  「你应该知道答案了吧?」
  漫长的一席话结束后,糸鱼川老师起身,拿咖啡杯盛保温瓶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所有人一迳沉默着,或许是根本说不出话。千反田的嘴唇隐约动着,可能是在说「好过分」、「好凄惨」之类的三个字,我不敢肯定。
  「好啦,故事说完了。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糸鱼川老师又坐回旋转椅,以不变的语调问道。在她看来,这些事确实都过去了。

  最先开口的是伊原。
  「所以那张封面便是描述了当时的事,是吗……?」
  糸鱼川老师默默地点了头。
  我想起《冰果》的封面——狗和兔子互相攻击,还有众多兔子在远处围观。狗代表校方,兔子代表学生,和狗缠斗的兔子即为关谷纯。
  方才听老师说话时,我想到一件事,于是发问了:
  「神高的所有校舍建筑物当中,唯独武术道场特别老旧,是因为武术道场当时重建过吗?」
  四月时,千反田会注意到破旧的武术道场,那时我丝毫没放在心上。
  「是啊,公立学校的校舍建筑物要是没有超过耐用年限,是不会重建的,所以十年前全校校舍一起重建的时候,只有武术道场还没超过耐用年限。」
  接着里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老师,您好像不用『KANYA祭』这个词呢。」
  我以为这句话完全离题,没想到糸鱼川老师却笑了。
  「想问为什么吗?你一定知道答案吧?」
  「是的。」
  KANYA祭?
  对了,姐姐在电话里说过「KANYA祭」这个称呼是禁语。我刚刚没反应过来,现在总算发现这为什么是禁语了。
  「关谷纯并非自愿成为英雄,所以老师您才不说『KANYA祭』。是吧?」
  「阿福,什么意思啊?」
  里志一如往常地面带笑容,但那是很不像他、不合一丝喜悦的微笑。
  「『KANYA祭』的『KANYA』不是写做『神山』,要写成关卡的『关』,山谷的『谷』(注四),我前阵子终于查到了。『关谷祭』这俗名想必是取来赞扬英雄的,但若知道事件真相,就不会这样称呼神高的文化祭了。」
  这时,千反田也问道:
  「老师,您知道我舅舅为什么要帮社刊取名为『冰果』吗?」
  糸鱼川老师听到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关谷学长在隐约察觉自己会遭到退学时,很难得地坚持要取这个刊名,他说自己能留给学弟妹的,只有这件事了。可是很抱歉,老师并不清楚他的用意。」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糸鱼川老师、千反田、伊原、里志都不知道?
  我想气都气不起来,因为我已经累坏了,但仍莫名地感到焦躁。关谷纯留下的讯息难道没有一个人接收到吗?应当接收到这个简单讯息的我们竟然没接收到,这正是令我气愤之处。
  我没对特定的人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
  「怎么会不知道?刚才那段故事都听到哪里去了?意义很明显吧?那只是很简单的双关语啊。」
  「奉太郎?你怎么了?」
  「关谷纯想把自己的想法传承给我们这些古籍研究社后裔,所以才给社刊取了这种名字。千反田,你英文很好吧?」
  千反田突然被我点名,显得有些慌张。
  「呃,英文吗?」
  「是啊。这是暗号,不对,该说是文字游戏吧……」
  糸鱼川老师没有特别的反应,我猜她可能早已察觉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也是应该的,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不确定原因为何,只是多少察觉到以糸鱼川老师的立场,或许不方便公然说出来,又或者,这也是古籍研究社的传统之一?
  「折木同学!你知道答案吗?」
  「太恐怖了,折木你真的知道啊?」
  「奉太郎,你快说啊。」
  我是第几次被这群人逼问了?每次我都叹着气勉为其难地回答,但从来不像此刻这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想到的,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讲解,就能理解关谷纯的遗憾以及洒脱的心情。
  我开口了:
  「冰果是指什么呢?」
  千反田回答:
  「古籍研究社社刊的名字。」
  「从一般名词的角度去想啦。」
  里志说:
  「是ice吧,ice candy。」
  「你就不会想到ice cream吗?」
  伊原问:
  「ice cream?这是关谷纯留下的讯息?」
  「断开来念啦。」
  天呐!为什么我老是得干这种事?都这么久了,你们的答题技巧总该进步一点了吧?
  「念成ice cream又没有意义,我都说是文字游戏了啊。」
  一片沉寂之后,终于,里志的表情变了。说他脸色发青稍嫌夸张,但他确实有些面无血色。接着伊原也厌恶什么似地喃喃说出:「啊,我懂了。」
  只剩千反田了,她或许真的想不出来。她对任何科目都很拿手,英文当然在行,但我也很清楚她向来不擅长活用。我急得没心情再玩下去了。
  我拿起《冰果 第三期》序文的影本,翻到背面以原子笔写下一行字。
  「这就是你舅舅留下的讯息。」
  我把纸张交给百思不得其解的千反田。
  千反田接过去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浑圆。她轻轻「啊」了一声,接着沉默地凝视那行字良久。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千反田身上。
  千反田眼眶泛泪。我知道,这表示千反田历时几个月的委托案终于告一段落了。
  「……我想起来了。」她低声说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我问舅舅『冰果』代表什么意思,舅舅回答我……。对,他告诉我要坚强。他说,要是我变得软弱,有朝一日会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到时我会活得像……」
  千反田望向我。
  「折木同学,我想起来了,我是因害怕活得像行尸走肉才哭的。……太好了,我能够安心地去送舅舅了……」
  千反田微笑了。她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于是以手背拭泪,这时,她抓在手上的影印纸背面刚好朝向我,上面留着我拙劣的字迹——
  I scream.

  注一:MOSSAD,以色列情报局。
  注二:Sarajevo,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首都和最大城市。
  注三:「lbara」为日语姓氏「伊原」的发音:「Satoshi」为日语名字「里志」的发音。
  注四:日语汉字分为音读与训读,「关」字音读为「KAN」,「谷」字音读为「YA」。


  八 迈向未来的古籍研究社之日常

  文化祭迫在眉睫。我在地科教室,仰望窗外秋高气爽的晴空,这个暑假中发生的一切仿佛许久以前的事。自从明白了关谷纯的遗憾,并得知「冰果」的真正含意后,我们着手制作社刊。
  而且事情还没结束。
  我正在给几个月不见的姐姐写信,一旁仍上演着地狱般的景象。
  「阿福,还没好吗?和印刷厂约好的时间都过了耶!」伊原近乎哀号地喊道。
  里志被分配到的页数尚未完工,总是从容不迫的他如今一副很想逃跑的狼狈模样。
  「再一下,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真的。」
  「你上星期也讲过这句话!」
  编辑社刊的总负责人当然由社长千反田担任,落版和联络印刷厂这些实务工作则交给有经验的伊原负责。多亏了伊原铁面无私的时间表,《冰果》的制作可说进展得踏实又顺利。我还没看过伊原的稿子,听说里头描述了她对某部漫画古典名作的感想,内容好像和「寺」、「庙」、「numbers」有关,大概是在讲求签的故事吧。(注一)
  但相对地,里志在伊原的鞭策之下竟然还没完成负责的篇幅,据他说,内容为关于芝诺悖论(注二)的笑话,这主题还真随兴,却很符合我们从《冰果》旧刊所感受到的包罗万象风格,「古典悖论」这主题也算是和古籍扯得上边,所以勉强称得上正经。而伊原也顾虑到里志必须兼顾手工艺社和总务委员的职责,并没分配太多页数给他,但里志仍是焦头烂额,看来他对写作的确很不拿手,真没想到他有这个弱点。
  里志僵着笑容埋首于稿纸中,伊原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不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我:
  「对了,小千呢?我要和她谈费用的事。」
  里志本来想插话,被伊原瞪了一眼,又慌张地缩回去写稿。我无奈地停下写信,回答她说:
  「千反田去上坟了。」
  「上坟?」
  「上关谷纯的坟。她说想尽早把那份原稿供在舅舅灵前。」
  「那份原稿」指的是我们这次追查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整个过程描述,这是我在千反田的协助之下完成的。我没兴趣加上不必要的润饰,所以稿子成了枯燥至极、走散文路线的文章。
  「这样啊……」伊原有些愕然地喃喃说道:「小千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
  此话不假。千反田在关谷纯的葬礼那天,还有我把稿子交给她的时候,甚至在拿稿子去上坟的今天,都不见她有太明显的感动情绪。虽然有可能是她刻意隐藏,但我不这么想。在我们解读出「冰果」含意的那天,她的委托案就已经解决,接下来她要怎么解释、要怎么去接受,就不干我的事了。
  「是喔……。阿福!手停下来了!你只剩五分钟,快给我写出来!」
  「五分钟!摩耶花,你会不会太残忍啦?」
  我不理会再度上演的闹剧,兀自陷入沉思。这次的事严格来说,并不是千反田一个人独自怀抱的事件,伊原和里志一定也受到一些冲击,得到一些答案。
  那我自己又如何呢?
  ……我将信件草草收尾,抓起我的斜背包。秋天的凉爽让人昏昏欲睡。虽然有点愧对正在水深火热的里志和伊原,我还是决定回家去。
  正这么打算时……
  教室门猛地打开,一道人影冲进地科教室,那是跑得气喘吁吁、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敝社社长千反田。她这么突然地闯进来,害得我、里志和伊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千反田肩膀上下起伏,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
  「咦,千反田同学,听说你去扫墓啦?」
  她听到里志的询问便点头答道:
  「是啊。但有件事我很好奇,所以跑回来了。」
  她说了「好奇」两个字?
  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不对,这不算预感,过去累积的经验让我猜到接下来的发展。千反田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濡湿得闪闪发亮,发烫的脸颊呈现樱花色,那双大眼睛也生气盎然地射出精光,这是她好奇心爆发的前兆。
  「小千,你对什么事很好奇?」
  别问!千万别问啊!我悄悄地绕过千反田身后,打算溜出地科教室。
  但还是被逮到了,我早知逃不过这位大小姐的眼睛。千反田扯住我的手臂,当下就要把我拖走。
  「折木同学,我们走吧!去弓道场。现在还来得及。」
  「干嘛啦,你想做什么?」
  我明知徒劳无功,仍死命抵抗。千反田好像把这种反应解释为我想听她讲清楚来龙去脉,于是她摇头说:
  「与其让我来讲,不如你自己去看吧。」
  没救了。千反田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我还是乖乖听话比较有可能节能。我回头一看,里志正露出笑脸,伊原则是耸了耸肩。我死心了,说道:
  「好啦,我去啦。反正又是那个吧?」
  千反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嗯,没错。……我很好奇。」

  注一:此指竹宫惠子的科幻漫画《奔向地球》(地球へ)。「寺」的日语读音为tera,在此作中为地球的别名「Terra」;「庙」的日语读音为myu,在此作中指的是拥有超能力的新人类「缪」;numbers则代表主宰人类的超级电脑「Terraz Numbers」。
  注二;即「Zeno's Paradoxes」,关于运动不可分性的一系列哲学诡辩,由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提出。


  寄往塞拉耶佛的信

  折木供惠小姐:

  寒暄省略。
  我有事想问姐姐,所以写了信,希望你还住在上次那间旅馆。

  姐姐,你对古籍研究社的事知道多少?
  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打算叫我加入古籍研究社的?

  姐姐应该知道我的作风,但我自从进入高中,就被里志和你不认识的一群人围绕着,看到他们和我完全相反的行事风格,我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现在想想,当初要是没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不会有这种体验了。如果我一直没加入任何社团,或许永远都不会对自己的信条产生质疑吧。
  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我会受到这种冲击?

  然后是《冰果》的事。
  我依照你从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的建议,加入了古籍研究社,也依照你从伊斯坦堡寄来的信中透露的线索,打开了生物教室的药品柜,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画下旬点,我由于打开了药品柜,后来不得不追查起三十三年前关谷纯的事件。
  简言之,关谷纯的事件是三十三年前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过度积极的作风所导致,而这种作风既然得出了《冰篥》这个刊名,我想,是否高中生活就该是玫瑰色的,恐怕也不尽然。而且事实上,我自从知道了那桩事件之后,那股莫名的心慌就消失了。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事作风有多好,但现在我会觉得,相较之下应该还不差吧。
  姐姐,你是不是早料到我……

  怎么可能嘛。
  真是个烂笑话。又不是心智控制术,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别理我,前面写的都当作近况报告吧,我也懒得重写了。

  祝旅途愉快。

  谢谢你的建议。

  折木奉太郎 草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负犬小说组 于 2012-1-1 21:33 编辑


  后记

  初次见面,我是米泽穗信。
  这本小说的内容有六成纯属虚构,其余则是以真实事件为蓝本,潜伏在故事背后的是一些连报纸社会版都不会刊登的小事件。
  顺便透露一下分辨虚构和真实事件的小秘诀——您只要把您觉得合情合理的情节都视为虚构,觉得像是刻意安排的部分当成员实事件,就八九不离十了。但若有人觉这本小说中奠基于真实事件的部分也很合情合理,又该怎么解读呢?我还没想出好的解决方案。
  此外,我之所以决定把真实事件写成小说,是从通缩螺旋(注一)的示意图得到了重要构思;另一方面,我也从NHK教育台的节目《女巫莎柏琳娜》(注二)当中受益不少,特此记上一笔。

  本书得见天日,多亏了许多人的协助,尤其是:
  在结尾时给了我重要提醒的山口和中井,对我说喜欢这本小说而且觉得很有趣的斋藤,经常等我的多田,不厌其烦陪我讨论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张的秋山。
  再次向各位致谢,非常谢谢你们。青魽最肥美的季节快到了,如果你们来访,我必定全力款待。

  还有。
  感谢给这本小说一个机会的各位评审委员、责编S、(初版刊登时)接下插画绘制的上杉老师,以及所有相关人士。
  《冰果》能够出版持实体书,全仰赖了你们的关照,在此深深地致谢。

  话说前阵子我和朋友去吃寿司,享受到与价钱同样高档的美味。用完餐后走出店门,直到坐上车都一切如常,可是不知怎的,负责驾驶的友人却迟迟不开车。
  由于当时正值用餐时间,不断有车开进停车场,我们这样显然造成了别人的不便,但无论我怎么催促,友人只是沉默地露出微笑,依旧没打算踩油门。
  我这位朋友并不爱恶作剧,平日还是个个性非常踏实惯重的人,却唯独这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这件事的真相,就留待日后再述。希望真的还有日后。
  那么,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米泽穗信

  注一:即「Deflationary Spirai,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物价下跌→企业营业额减→企业受益减少→企业对应设备投资人员雇用减少→失业增加→个人消费减少→物价再下跌……
  注二:原作为美国漫画《Sabrina, the Teenage Witch》,一九九六年改编拍摄为电视影集,青春喜剧风格,在日本NHK教育台也播完了全七季的内容。


  解说 青春的米泽,米泽的青春

  布鲁胖达

  ※本文涉及故事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勿看。
  谈到米泽穗信:心中浮起的第一印象是:以「日常之谜」为创作题材的「青春推理」旗手。这样的印象,相信随着这几年米泽作品的引入,台湾读者应该不陌生。就目前已引入的作品来看,《再见,妖精》是米泽「日常之谜」加「青春推理」文风的代表作,「小市民系列」比较接近轻小说路线(在台湾已出版的有《春季限定草莓塔事件》、《夏季限定热带水果圣代事件》),但也是这个创作走向。
  《寻狗事务所》则是米泽穗信一个跳脱日常之谜框架的尝试,书中主人翁也由学生转为会是上班族的事务所老板,但通篇作品仍洋溢着青春气息。《算计》里,在封闭空间进行杀人游戏这种违反善良风俗的设定虽然已与过往作品的日常之谜风格大相迳庭,身为大学生的主角在如此背景中的反应,仍保留了为坚持信念起身反抗的青春余味。
  简单地说,读者们对于米泽穗信的认识不论是代表作抑或是这几年文风丕变的作品,都是以「日常之谜」加「青春推理」为基础开始往上堆叠、延伸或变异,但这样的基础是怎么开始的呢?这就得回到米泽的出道作《冰果》了。

  十年前,一切从此开始

  米泽穗信,一九七八年出生,就读金泽大学文学系期间便在个人网站上发表作品,受日常之谜推手北村薰《六之宫公主》的影响,开始尝试以推理小说为创作方向。大学毕业那年(二〇〇一年),一边在书店工作的米泽,投稿参加了角川书店举办的「第五届角川校园小说大奖」,并荣获「青春推理&恐怖部门」奖励奖,而当时的投稿作品,便是呈现在各位读者手上的《冰果》。
  《冰果》出版时被规画在角川专门出版轻小说的「角川Sneaker文库」推出,确实,《冰果》有个轻小说般的开场:「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即使只是挂名也没关系。」作品中的角色也被塑造成有如动漫风格的鲜明形象,例如奉行节能主义、「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的折木奉太郎;好奇心化身的资优生千反田爱瑠;无用知识相当渊博、却总是做不出结论的福部里志;有完美主义倾向外加毒舌的伊原摩耶花。这四位古籍研究社成员的组合与分工有如校园侦探团一般,以历史悠久的神山高中为舞台,携手解开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谜团。
  虽然因角川的行销策略错误,《冰果》推出时的销售量并不理想,但这样的作品设定在日本受到广大年轻读者支持却是肯定的!至今年(二〇一一年)为止,《冰果》已发展成俗称「古籍研究社系列」的五部系列作,而这个系列还在持续当中,成为米泽穗信笔下最长命也最具代表性的系列。
  做为古籍研究社系列的第一作,《冰果》的第一篇:〈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之重生〉是相当值得纪念的一个章节。短短的篇幅当中,米泽穗信除了轻快地交代故事背景、提供人物形象并为最终的谜团埋下伏笔之外,更重要的是透过故事中的第一个谜团:千反田为何被反锁在教室里?我们得以一窥米泽「日常之谜」加「青春推理」风格的根源。
  「理应是开放空间的教室忽然成了密室,而且一位初次到来的学生竟莫名地被反锁在里头?」对推理小说的读者来说,这是多么熟悉且充满想像空间的设定!但米泽穗信并未赋予这样的设定一个机关算尽的华丽诡计,而是给了「工友日常作业所造成的巧合」这般不带任何犯罪味道的解答。这正是米泽出道的第一个谜团,他亦未以此为基础做出错综复杂的情节发展或神采降临似的天才推论,转而以轻松、快速、甚至有点儿跳跃的节奏与笔触,干净俐落地处理整个问题。这样的写作方向不仅替《冰果》的风格走向立下基调,也成了米泽穗信日后「日常之谜」加「青春推理」文风的起始点。
  与其说米泽穗信笔下的「青春推理」是以青少年为主角,以校园为舞台背景,描述角色的特殊际遇并解开谜团的过程,毋宁说米泽是透过这样的过程,描写青春的特质,试图推理「青春」。「青春」正是隐藏在《冰果》众多谜团背后最大的谜团。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说到古同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以此发言登场的折木奉太郎,却被好友里志归类为模糊的灰色。在周遭人们的推动下,折木一边耗费能量解谜的同时,一边思索究竟何谓青春的色彩?
  青春期是个由孩童过渡到成人,由依赖迈向独立的过程,人在这个阶段初次感受到自己拥有能量,能对所处的世界产生影响。这种怀抱着无限希望、对于事物倾向观看好的一面的浓郁浪漫世界观,正是折木认为高中生应有的玫瑰色彩。
  于此同时,有了能量就代表自己得开始选择使用能量的方式。面对不明的未来,与其盲目瞎闯虚耗能量,不如保持在一个安全的中立位置。这正是折木所谓的「节能」,一种看似不上不下,不积极也不消极,如种子般毫不起眼却又蕴含生机,只待适当的土壤加以灌溉便得以茁壮的灰色状态。
  而古籍研究社正是灌溉折木的土壤。在与社团成员互动的过程中,折木有机会一睹同侪们使用能量的方式:千反田基于对整个系统的好奇而大量地消耗能量;里志只将能量运用在自己觉得重要的地方;还有伊原对于细节的关注近乎洁癖的严谨态度。折木在追寻三十三年前真相的过程中,也见证了会经青春的学长姐们的转变:关谷纯彻底燃烧青春的结果,玫瑰色光环浓烈到诞生「KANYA祭」一词的英雄事迹,事件的背后却是一场卑劣的惨剧?当年会经目睹激烈学生运动的郡山养子,经过时间的冲洗,一切都仅成了过去?
  折木在还原关谷纯青春的过程中,不断地反思自己的青春,而这种角色随着事件发展而产生的心境动荡,正是米泽穗信书写青春的迷人之处。
  青春究竟是什么颜色?这个问题随着社刊《冰果》命名原因的揭晓,米泽似乎透露了一些想法——青春的色彩有如ice cream,可以有彩虹光谱般各式各样的口味,但不管是哪种味道,不变的是其浓郁的口感与风味。ice cream的另一个特色是品尝期限短暂,且必须悉心照护避免受到污染;正如青春虽拥有众多的可能性,但其脆弱且有限的力量容易受到外界的挑战。
  当秉持的信念受到挑战时该怎么办呢?那就坚强地呐喊吧!scream是种燃烧生命的呐喊、声嘶力竭的呼唤,I scream则是一种确认自己存在的强烈表现,展演青春的终极姿态。历经青春绚烂与苦涩的关谷纯透过《冰果》企图传达给我们的是:ice cream的浓郁短暂加上I scream的坚强呐喊才是真正的青春本色啊!
  正如古籍研究社成员们在历经发掘出关谷纯的英雄事迹与《冰果》欲传达给后人的讯息这种剧烈的心境动荡后,仍能藉一句「我很好奇」重返青春的轨道,祝福读者诸君透过阅读《冰果》而跟着感受、缅怀自己的青春之余,也能沾染一些青春的色彩: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本文作者介绍

  布鲁胖达,第一届推理评论金钥奖得主。阅读杂食性动物,近期重心转向通俗文学。喜欢探索推理小说中的人性,总是好奇推理小说形式下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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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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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elldior 子爵
终于找到了。。。

2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結局這還真是難以言喻阿,沉默的苦難竟是如此沉重

5 年前 0 回復

flyingthink 子爵
我听说这讲的是一个NTR的故事,是真的吗?

6 年前 0 回復

kitt2000 騎士
忽然看到米泽的名字,想起当年很喜欢《追想五断章》,多谢分享啊!

6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米泽穗信重新连载这部了,回来重看一遍.
不得不说推理小说重读时少了谜题的悬念真的有点寡淡,不过最后的书评不错。

8 年前 0 回復

离恨 平民
真看不出来者是这么久之前的书

10 年前 0 回復

zzw4336386 騎士
看了动画突然想看看原著小说~没想到还找到了~感谢小说组的翻译~

10 年前 0 回復

80852838 騎士
楼主辛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kard23 平民
找了好久这部小说~感谢楼主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liuupj 伯爵
同学你好难找啊  

11 年前 0 回復

pd90506 平民
动漫和小说都没看过。。。最近SAO和魔法禁书目录都看得差不多了。。反响不错来试试。。。

11 年前 0 回復

lzj111678777 侯爵
这万恶的冰果,究竟会不会出第二季啊。比较期待第二季的来临

11 年前 0 回復

wordsofgod 侯爵
动画改编真是太甜腻了,小说清爽一些

11 年前 0 回復

zwtywzm 勳爵
看了动画来补小说,感谢楼主分享

11 年前 0 回復

菲露小NG 騎士
等得我够新苦了

11 年前 0 回復

咖啡x走糖 皇帝
千反田大小姐的好奇心还真旺胜啊

11 年前 0 回復

lwoyidn107 騎士
感谢分享了!特喜欢这种推理小说

11 年前 0 回復

火系侦探 子爵
动画看起来蛮温馨的,小说也应该很不错,来这里看一下。

11 年前 0 回復

咖啡x走糖 皇帝
《冰果》小说不错,虽然是推理但都是日常系的

11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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