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三上延]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01~02卷[6月23日第二卷完结]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6-23 16:34 编辑


----------------------------------------------------------------
书名: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
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はぐ
翻译:cloverhana
扫图:01卷 kusodying 02卷 battle100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作品简介:
引发不可思议事件的是一本旧书
坐落于镰仓一隅,默默经营的一家旧书屋“彼布利亚古书堂”。店主人却是一名与旧书屋形象大相径庭的年轻美丽女性。遗憾的是,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总是难以启口,十分认生。作为服务业的经营者,不禁令人有些担忧。但是,对于旧书的知识掌握却是非同寻常。与待人接物完全相反,对书充满超乎寻常的热情。对于客人带来的奇怪旧书,她都能如亲眼所见般解明与之相关的迷与秘密。
这是篇有关“旧书与秘密”的故事。

关于书名:ビブリア——Biblia 希腊语中“书”biblion的复数。有“圣书”之意 这里为了名字好听采取音译

----------------------------------------------------------------





01卷 栞子与奇怪的客人们

序言
六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下了北镰仓的坡道后,又懒散地顺着轨道沿线的狭窄甬路走了一段。
白色的半袖衬衫汗湿地黏在后背上。蝉声噪人萦绕在耳旁。种植在各处的绣球花还尚未凋零,随着梅雨期的结束夏天却已拉开了帷幕。
除了冲浪爱好者外,对于当地居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讨喜的季节。虽说由比滨与江之岛海岸都开放了浴场,当地的初中高中生却没有在附近这带游泳的欲望。浴场挤满了别处前来的游客,岸边还泛着奇怪的颜色浑浊不堪。
我是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二年级学生。那天虽然是星期日,为了取回落下的教科书便又去了趟学校。回家的路上错过了一小时一趟的公交车,因此平时乘公交走读的我不得不向JR铁路走去。
镰仓道路狭窄且三面环山,有些地方交通极其不便。
右边能够看到北镰仓的月台。这里的月台出奇得长。因为只有一端有检票口,所以不得不走上很长一段距离才能进去。
左边是一排排老式房屋。无论是哪一家的庭院树都高大粗壮,绿叶成荫。
也许没有多少人知道,即便有人知道也很少会有人在意——这条路上有一家旧书屋。
有些年头的木造房屋连店名都没有挂出来。只是在屋前立着一个可以随风旋转的牌子,上边凌乱地写着“古书收购·童叟无欺”。也许是由于生了锈的原因,牌子一直都没有转起来。
正要走过这家店名不明的房屋时,突发了异变。
木框拉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孩从店中走了出来。
无袖的白色衬衫配上深蓝色的长裙简单素朴,编作三股的长发盘在后颈处。白皙的肌肤衬得大大的眼睛愈发黑亮。直挺的鼻梁下是两片薄薄的唇。
似乎比我稍微年长些。她不同于我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人。是个让人不禁驻足欣赏的美丽的人。自然而不做作。她象鸟一样突起嘴来发出奇怪的嘶哑声音。
“簌…簌簌…簌… ”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她是想吹口哨的。也许是个笨拙的人。
她从老式木造房屋中拉出一辆小型手推车。看样子她是这家旧书店的营业员,正在做开店的准备。
她完全无视了仍旧站在一旁的我,固定了手推车的位置。将草草写着“一律一百日元”的木牌立在旁边。似乎摆了一些特价的书。
正要回店里时,又看了下立在门口的牌子。她小声地发出一声“哎”,推着嘎吱作响的铁板露出“古书收购·童叟无欺”的背面
“彼布利亚古书堂”
我想了一会儿,发觉这就是那家店的店名了。原来并非是没有店名的。她像是要跳起来一般,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店里去了。到最后也没有注意到我站在一边的事。
(那个人 是谁?)
这里应该是由一名掺杂着白发的中年男子经营的店。是雇了一名打工的大学生吗。
我犹豫着走近“彼布利亚古书堂”,透过嵌在木框门上的玻璃向微暗的店内望去。书架的对面是垒满高高书堆的收银台。透过书堆的缝隙能够看见她坐在后面的身影。仿佛被书堆罩住一般,她捧着一本大书在其间翻看。即便从我这个位置也能看到那镜框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时不时地笑出来或是深深地点头,片刻也不停。
(真是喜欢看书呢)
这便是读书读到忘我了吧。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生气勃勃享受读书的人。于我而言是最羡慕不过的了。到底是在读什么书呢,是什么那样有意思?
我把手搭在拉门上,最终却失去了拉开的气力。问了那样的事又能怎样。我与读书是无缘的。因为我有这样的体质。我消沉地离开店前,缓慢地向车站走去。
她在微暗的店内读书的身影像是一幅画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穿过铁道通过检票口站在月台上,不禁反复想了好多次要不要回到那家店试着问一问。最后还是没有那样做。
我乘着横须贺线回了家。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很可笑。能够充分利用邂逅机会的人都是拥有特殊才能的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总是会擦肩而过。而我只是像普通人那样采取了行动,仅此而已。
即便这样我还是会想想——如果那时进到店里跟她交了朋友现在又会变成怎样的情形。或许,我的人生会以此为转折点变得有些不同也说不定。
不过,假定情节什么的是没有意义的。这样继续想下去也没有尽头。
暂且先引出开场白吧。
这是一个有关几本旧书的故事。旧书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的故事。
几经转手的旧书,除却书中的内容,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虽说是人在买卖,但这话并没有错。非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故事”并非都是美好的。也许会有令人难以直面的丑陋。与这世上任何存在的事物相同。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今年23岁。与我相关的那本旧书——自然就是《漱石全集》
就先从这篇故事开始吧。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1-21 12:59 编辑




第一话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书版》(岩波书店)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不擅长读书。
印满铅字的书则更是不行。长时间翻书逐字逐句地阅读会让我莫名烦躁,心律加速,手心冒出汗来,读到最后心情会变得很糟糕。也许可以称之为恐书症了。
因此在学校吃了不少苦头。毕竟无论哪本教科书都印有铅字。听课记笔记倒是没什么问题,需要熟读课本的英语和现代文的成绩就惨不忍睹了。一看到“长篇阅读”这个词,至今仍能感到脖颈处汗毛倒竖。
虽然对母亲和老师说过这件事,却也仅是得到些安慰而已。“讨厌读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各有所长,没必要这样在意。”
虽说很感激,但完全被误解了。我并不是讨厌读书。只是想读却读不了。一想要读书身体就会做出反抗。
没能解开误会有部分原因是我不善于解释,更多则是因为我看起来确实与读书没什么联系。无论走到哪里都显得有些突兀,身材高大,体格粗犷。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我是体力型的人。总是被选去参加运动会和体育节的比赛,也总能接到体育部社团的邀请。
不过我对运动没有什么兴趣。我想要读书。我在学校经常担任图书委员一职,并不觉得大家所厌烦的图书整理有什么辛苦。当时我的乐趣便是从书架的一端开始依次凝视书脊。不翻开书页只是想象是没有事的。
这个“体质”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究其原因还有些线索。这便是有关于《漱石全集》的故事,以及有关于我的故事的开端。
那是升入小学前的事情。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春日,我独自在二楼的客厅里看书。
还是先介绍下我的家乡吧。
我的家乡是大船。大船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横滨市与镰仓市的交界。是乘坐JR线从东京到镰仓观光的必经之地。
大船站附近的小山上建有巨大的观音半身像。还有灯光照明,显得十分气派。只是在树木间突显出白色的面庞令人有些害怕。除却观音半睁着双眼二十四小时凝视这片土地之外,算得上是平凡素朴的住宅区了。
以前除了观音像还有一处罕见的地方。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电影摄影场。虽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废弃了,却总能听到祖母提起它。它曾经支撑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期。不过对电影不甚了解的我并不知晓。
摄影场旁边的“五浦餐厅”就是我家。撒有绿豌豆的猪排盖浇饭配上泽庵咸萝卜是我家的招牌套餐,最普通不过了。
我的曾祖父开办了餐厅,之后由祖母继承经营。曾经因为摄影场的工作人员生意十分兴旺,到了我懂事的时候客人便称不上多了。
倒不是因为餐厅的评价不好。而是因为摄影场拍摄的电影减少了,摄影场的工作人员也随之减少了。祖母辞退了店员,开始一个人经营这家店。
我们住在餐厅的二楼。祖母,母亲与我三人一起生活。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母亲回到老家生下了我。顺便说下,“大辅”这个名字是我的祖母起的。
因为母亲在横滨的食品公司工作,我的教育便大多由祖母负责了。从日常琐事到鞠躬的角度,一处出了错就会迎来十倍的说教。虽然是唯一的孙子却不曾记得有被娇惯过。
祖母的下巴丰满,显得十分和蔼,但是目光却格外锐利。宛若山上的观音像一般。
书归正传,正如之前所写的那样。那一天,我独自在二楼的客厅里看画本。我记得是《古利和古拉》这本书。直到那时那刻我仍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不仅是画本,标注有假名的儿童读物也读过几册。记得每次去书店时都要缠着大人给我买新书。
家里的书我都读厌了,正感到无聊。午饭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楼下传来客人们的交谈声以及电视的声音。虽然想出去玩,外边下着雨又出不去。
我出了客厅,朝着走廊尽头祖母的房间走去。是一间朝北的日式房间,空间狭小,天花板出奇的低。由于家里多次扩建,各处的房间布局多少有些奇怪。
虽然祖母曾告诫过我不要随便进入她的房间。但是我是有目的的——为了找书而来。
日式房间的一面墙前立着一个大书架。上边自然是摆放着祖母的书。像观音菩萨般的祖母在结婚前似乎是个惹人怜爱的文学少女。听说帮忙料理餐厅得到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书了。
祖母收藏的书大多是明治和大正时期的旧日本文学。那时的我还看不懂书中的内容。不过有这么多的书,也许有儿童读物也说不定。就这样我满怀期待地来到了这里。
我反复抽出书来确认其中的内容。那时我还读不懂汉字。抽出的书并没有放回书架,就那样叠着摞在旁边,再取出下一本书。到了后来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找书还是在捣乱了。
书架上各处都现出空隙时,我注意到最下边一层有个盒子,里边排满了袖珍书。因为书比较小,也许是儿童读物呢,这样想着就把脸靠近仔细看了看。盒子背面印有书名,遗憾的是几乎全是汉字,只有一本写着平假名。我
慢慢地读了出来。
“从此以后”
(注:原文是それから 全假名)
是本什么样的书呢。正当我要拉出盒子时…
“你在做什么呢”
头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穿着烹饪服的祖母正低头看着我。她是什么时候上二楼来的?那令人想起观音菩萨的细长眼睛令我害怕。
我正坐在散着几十本书的榻榻米上。
一下子想起祖母告诫我不要随便进入她房间的后半句话——即便进了屋子也一定不要去碰书架上的书。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此时我已经知道必须做什么了。虽然祖母很严厉,但是诚恳道歉的话也会得到原谅。曾经有一次把餐厅的椅子排成隧道的样子时就是如此。我端端正正跪好,低下头道了歉——可是,祖母的反应出乎我的想象。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提了起来,对着大吃一惊的我连扇了两下耳光。完全是大人的力气,毫不容情。我倒进书堆时撞到了胳膊肘与大腿。还没哭出来就又被揪了起来。近距离地被观音菩萨的三白眼怒视着,恐怖到极点,差点儿就尿出来了。这是平生唯一一次挨祖母打的经历。
(注:三白眼,瞳仁靠上或靠下,其余三面眼白很多,一般认为这种人比较冷漠无情。)
祖母嘶哑地说道:
“…这些书不是不许你看的吗”
随后又再次叮嘱:
“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
我沉默着轻轻点了下头。
说实话,这件事是否真的是形成这种“体质”的原因,并非是心理学专家的我无法断言。我自己也是在成年之后才开始想到这点的。
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事——触到祖母的逆鳞之后我就变得无法看铅字了。当然,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偷偷进过那个房间。
我并不清楚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变化的。只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也许对祖母来说这也是段痛苦的回忆吧。
我们再次提及那一天是15年后的事了。去看望住进附近医院的祖母时,她突然提起了那件事。
“关于曾经打你的那件事。当时看到你在我的屋子里,真是吃了一惊。那之前都没有进来过吧?”
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上周发生的事一样,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
说着话的祖母与倾听着的我都与那时的我们不同了。我已经长得比一般人都高了,也行了成人礼。原本个子就矮的祖母变瘦了不少,更显得瘦小,身体状况变坏后休业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
当时刚刚进入梅雨期,外边正下着雨。每逢季节交换的时候,祖母的偏头痛就会发作,但这次迟迟不见好转便入院做些检查。我正处于找工作的高峰期,听过公司的说明会后就去医院看望祖母了。穿着西装谈起五岁时候的事不禁感到有些奇妙。
“我本来没想打你的,那时真是做错了”
看着远方的祖母眼睛出奇的澄澈,总觉得有些吓人。
“擅自进到屋子里是我的不对。别太在意。”
我并没有记恨在心里。平生祖母只打过我那一次。但是,祖母的表情却依旧阴沉着。
“我总是在想,要是现在能够读书的话,你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了。”
我用手指轻轻挠了下眉毛。或许真是这样。我在大学期间放弃了对读书的执着,接受了柔道部的邀请。四年间取得了不错的段位,在县里的体重分级锦标赛中进入了前几名。短时间内变得更强了。脖颈四周以及肩膀都十分结实,体格也越来越强壮。
“…现在这样读不了书也没什么关系。”
我虽这样说,也只是一半真心话。大学生活确实比较充实——只是,如果能够读书的话,一定会有所不同。
“是吗”
祖母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我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
“…你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哈?”
突然转变话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之前提起打我的事情时也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着不得要领的话。这情形是不是太奇怪了。
“结婚什么的还早着呢”
这样说着,我回头看了眼敞开的门外。如果有护士经过的话,还是叫住比较好。
“也许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会很不错。虽然你读不了书,她一定会给你讲很多有关于书的事……不过,喜欢书的人都喜欢同类型的人吧,有些困难呢”
祖母有些戏谑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因为意识模糊了。之后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就像是被迎面泼了冷水一样的心情。我并不是能够故作镇静,玲珑应变的人。
“说…说什么呢……你也太性急了”
我小声嘟囔道,完全没了底气。祖父与父亲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听到至亲说这种话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祖母合上眼苦笑着。应该是听出了我的不安。
祖母的脑内长了恶性肿瘤,已经没剩多长时间了。虽然还没告诉她精密检查的结果,但是从我和母亲的态度中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些是瞒不过观音菩萨的眼睛的。
我终于明白祖母刚刚是在说什么了。
那是想要提前告诉孙子的话——也就是遗言。

祖母的丧事过了一年多我才想起关于书的事情——2010年8月的盛夏 。大学毕业后我仍旧住在老家大船。中午好不容易才爬出被窝,就听见母亲在屋外喊我。
“无业辅,出来下”
在公司工作的母亲出现在家里让我有些奇怪。随即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毕业之后就没有了星期日的概念。
打着呵欠走出房间。走廊尽头的拉门敞开着。母亲好像在祖母的日式房间里。
“好疼…”
正要进屋时,额头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柱子发出嘎吱的声响。
叉腿站在房间中央的母亲埋怨道。
“无业辅,做什么呢。房子都要撞坏了”母亲的头几乎顶到了从天花板垂下的荧光灯灯罩。虽然比不过我,个子也算是相当高的了。
“这里门框特别低”
我按着头辩解道。之前我有提到过吧,由于家里多次扩建,各处的房间布局变得有些奇怪。虽说很低也只是差几厘米而已,但就是这种微妙的差别让人容易大意。
“还没睡醒呢吧,至今为止就你撞上了”
我倒觉得不是这样。门框上钉着黑胶板。在我懂事之前就有了。肯定是家里有人撞到过。竟然认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莽撞,真让人有些郁闷。
“我现在正在收拾你祖母的遗物……”
说到一半顿了顿,不禁有些感叹。
“…啊,真是的,两个高个子都进来要挤死了。坐下吧”
被催促着盘腿坐了下来,对着正坐的母亲。宽下巴,细长眼睛。能一脸平静,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地说出刻薄的话。除去身高这点简直与祖母一模一样。母亲有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姨母——三姐妹中最像祖母的就是母亲了。
不过,她本人却很不满意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传。正因为相似所以才火大吧。我从未见过母亲与祖母能够平静谈话五分钟以上。之所以不接手“五浦食堂”到外边工作也是为了避免多见面吧。
“你祖母的一周年忌辰已经过了,我想是不是该收拾一下了”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周围已经摞了不少纸箱子。祖母的衣服和首饰已经跟姨母们分好了,这间屋子剩下的是谁都未曾动过的东西。这样散乱的场景更促使我想起五岁时候的事情。为了转换下心情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发现了一处变化。
“祖母的书呢?”
填满整面墙壁的书架空荡荡的。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书在这里边。不是说过在收拾吗。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母亲嘭嘭地敲了几下旁边的纸箱子、
“关谷匝道附近不是有家养老院吗。我有个熟人在那里工作,说是要建个阅览室,最近在收集书。我就说我们家倒是有几本书怎么样,他就特别高兴,说是只要送来多少本都要。于是我就说那么就让闲在家里的无业辅送过去吧。”
“怎么当着外人也这么叫我啊”
无业辅指的就是我了。没有工作的无业加上大辅的辅。竟然把这种让人郁闷的绰号宣扬出去。
“这是事实啊。你确实没有工作成天闲在家里啊。”
“…又不是我想这样闲着的”
我还没有找到工作。虽然曾经在横滨的一家小建设公司得到过offer,但是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份突然倒闭了。现在仍在参加一些就职活动,可总也进不了面试。我既不是名门大学毕业的学生,除了体力又别无所长。经济的不景气更是加大了就业难度。
“你太挑剔了。去试试自卫队和警察的考试吧。你可是继承了我的好体格,老实发挥一下优势该有多好。”
我没有回话。这并不是第一次劝我参加自卫队和警察的录用考试。柔道的段位肯定会带来优势。只是,四年间的武道修习让我清楚地明白,争强好胜并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不觉得体力工作有什么累的,只是比起维护市民的安全、国家的和平,我更想从事些简单质朴的工作。
“对了,关于书的事情”
我转换了话题。暂且把公务员考试什么的往后推迟。
“祖母很珍视那些书吧。不用非得捐赠出去……”
“没事的”
母亲断言道。
“‘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她都这么说了,你不是也听过吗?”
“听过是听过,但是我觉得她是想让我们妥善保存起来”
但是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你还没有明白吗。‘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带到那个世界去’这可是那个人的口头禅。就连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也是如此,留下的东西全都毫不犹豫地处理了。她就是这样想的人”
这样一说确实不曾记得祖母留有祖父的东西。祖父好久以前就去世了,听说当时母亲刚刚进入小学。像现在一样炎热的季节里,从川崎大师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
“你要是能读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我不会读。更准确地说是我读不了。反正放在我家也是摆设。也许送给能读书的人也不错。
“那么,我开车送去吧”
我快速地看了一下四周。还有些书散在榻榻米上。得先把它们装进箱子里。
“就那么办吧。不过走之前我还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从旁边的书堆里取出一部分书放到我眼前。一共30册左右。比起其它书来又小又薄,与少年漫画的单行本一般大小。像是被抚弄倒刺似的,痛苦的记忆再次苏醒。这肯定就是那时我要取出的书了。第一次注意到它的书名——《漱石全集》。还有那本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
“我还想会不会在哪本书里藏了私房钱忘记了,就一本一本地翻开看了一下……”
原来是在做这些事情啊。无视我的惊讶,母亲从印有《第八卷 从此以后》的盒子中取出了书。让我看了眼石蜡薄纸下的封面。
“看,我发现了这个”
在空白的环衬纸右侧记有细细的毛笔字。算不上字迹优美。字的平衡与间隔都微妙地有些奇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様”
批注只有两行。“夏目漱石”位于环衬纸的正中间,“致田中嘉雄様”位于装订线附近。
“这个是夏目漱石的签名吧?这要是真的就了不得了!”
母亲眼睛泛着光,但是我却提不起兴致。如果是真品的话确实很了不得,如果是赝品的话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接过书翻开后,一股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看了下铅字的排列就觉得胸口四周开始发凉。慌忙翻到最后一页,上边印有出版日期。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发行书局是岩波书店。
“…是祖母结婚的前一年”
我困惑了。那个年代夏目漱石还活着吗?总觉得他是好久以前的人。
“这个叫田中的人是谁?”
祖母的名字是五浦绢子。完全不同。如果夏目漱石真的是给这个人签名的话,为什么这本书会在祖母手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祖母之前的书主人要的签名。这本书好像是从一个旧书屋买来的。”
母亲把手伸过来,哗哗地翻着书。有张名片大小的纸像书签一样夹在中间。好像是这部全集的价签。铅字有些褪色了,写着“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 3500日元”。以前的物价我不太了解,如果是收藏本的话这价格是不是太便宜了。要是谁恶作剧写下的话……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价签的角落印有古风字体的“彼布利亚古书堂”。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在微暗的店内读书的美丽身影。是那家在我所就读的高中附近的书店。
“我想知道这部全集现在有多少价值。要是收藏本的话,就这样送出去太可惜了,还是放在家里妥善保存的好。不知道有没有懂这方面的人。你认识的人里边有没有?”

在北镰仓车站附近下了摩托车,把头盔收在了座位下面。
从前车筐里取出百货商店的纸袋。里边装着《漱石全集》。时隔多年,我再次站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前。周围的风景与我一样,同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变化。车子无法驶进的狭窄甬路。老旧的木造房屋。生锈的旋转招牌。依旧是没有多少的行人。
祖母年轻的时候就有这家店了吧。餐厅家的女儿得到的零花钱应该是不够用来全买新书的。能够收集到很多书是因为可以在这样的旧书店里便宜买到。想想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让店主帮我鉴定下《漱石全集》。还有想问问他祖母是否真的来过这家店。并有些期待或许打听的到高中二年级夏天遇见的那个美人的事情。
六年前的那天之后,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向店里望一望。但是只看到一位头发掺白的店主愁眉苦脸工作的样子。没有什么事冒然进去打听有些让人难为情。今天恰好有正事,顺便打听下她的事情应该没有关系。
旧书屋的拉门上挂着“营业中”的木板。向里望了一眼,一切都与以前一样。立着几个大书架,对面是收银台。
有谁坐在收银台的后边。
不是那个冷淡的店主,似乎是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我全身都热血沸腾了。也许是那时候的她也说不定。回过神来发出声响拉开了入口处的拉门。
店员抬起脸。持续上升的体温一下子降了下来。短发下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暑假小学生一样晒的黑黑的皮肤,穿着类似于高中制服的白色衬衫。与那时的她一点都不像。完全是别的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也有可能是那个店主的女儿。面庞有些相似。她看向我提着的纸袋。
“啊,是来卖旧书的吗?”
十分有活力的声音。突然意识到我既不是来卖书也不是来买书,仅仅是为了来鉴定附有签名的全集是否有价值才来的。也许有些厚脸皮。
不过事到如今回去的话也很尴尬。总之我决定先问问看。
书架与书架间的过道也堆满很多书。凭我的身材是过不去的。下面的书根本取不出来,客人要怎么买书。
少女在收银台后站了起来。好像是我的后辈,校服裙子是我的母校的。暑假期间还穿着校服,看样子上午似乎有社团活动的练习。
“…并不是来买旧书的,只是有件东西想让你帮忙看看,可以吗?是以前我的祖母在这家店买的书”
看了一眼对方的反应。她只是沉默着等我继续说下去。我把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放到了收银台上,取出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从盒子中取出书,把写有签名的环衬纸让给她看。她眯着眼睛把脸递了过来。
“就是这个签名……”
“哇!写着夏目漱石!这是真品吗?”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想到她会反过来问我。
“那个我也不知道,所以就来这里了”
“是这样啊……恩,该怎么办呢?”
她就这样抱着胳膊抬头望向我。怎么反倒问我了。
“…不能帮我鉴定下是真是假吗”
“啊,现在不行,店长不在,我又不清楚这些”
她爽快地说道。
“店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样一问,她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现在在住院”
声音变低了。这样说来这家店似乎总是休业的样子。也许是那个店主身体不太好吧。
“是生病了吗”
“不是……那个,腿受伤了……要是有书送来的话,我就得带到医院去让店主亲自核定。啊,真是麻烦死了!”
解释一下变成了抱怨。不过住院期间还继续工作真是让我有些吃惊。旧书店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休业吗。
“不过,就在大船综合医院,也不算很远。从这里骑自行车要十五分钟左右”
“…啊,是那里啊”
不禁嘟囔出来。在我家附近。于我而言,一说到医院就会想起大船综合医院。无论是母亲生下我,还是祖母去世都是在那里。
“总之就先放在这里吧。我暑假还有社团活动,也不知道能不能马上就去医院那里,也许会需要很多天可以吗?”
我想了一会儿。特意让她帮我把书送到医院实在是不好意思。毕竟“要是真品就不会卖了”。让她带回来也不太好吧。正要说的时候,她先开口道:
“那个,你是不是经常去大船综合医院?”
“…就在我家附近”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那样的话,能不能请你亲自去趟医院?我会事先联系下的,当场就可以帮你鉴定哦!”
“哎”
从没听说有人到医院是为了鉴定旧书。最主要的是,这家店并不会因此获得利润。那个表情可怖的店主听到后会发怒也说不定。
“这个……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她已经打开手机迅速地写好了短信。完全没听我说的话。转眼间就发了出去,合上手机的时候咧着嘴露出白牙冲我笑。
“已经发好短信了!这样一来你随时都可以去了”
事已至此也没法拒绝了。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之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到达了大船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白色的六层建筑在盛夏的日照下闪闪发光。自从十年前改建后这里就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医院了。正面的玄关前是宽广的庭院,步行道与长椅上却不见住院患者的身影。只有蝉声响彻四周。
手里提着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穿过自动门进到屋子里。开放空调的大厅挤满了外来的患者。
我一边想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边上了通向外科病房的楼梯。自取回祖母的遗体后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病房那次谈话后过了一个月祖母就去世了。从医生那里得到正式的通知后,祖母说想要去一趟草津温泉作为最后的回忆。因为病情比较稳定,再加上本人的意愿,主治医师便许可了。
在我与母亲的陪同下,祖母精神十足,充分享受了温泉之旅。似乎连与母亲的争吵也变得很愉快,完全不像是病人的样子。不过一周后在回到大船老家时祖母昏倒了,没能恢复意识就这样去世了。就像是策划好了似的,这样风风火火地去了。亲戚们在感到悲痛之前不禁都有些愕然。
在护士值班室的探视簿上记下名字后便朝着少女告诉我的病房走去。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找到了病房。我轻轻叹了口气,做好觉悟敲了门。
“打扰了”
没有回话。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回话。没办法开了个门缝向里边望去。
我一下子呆住了。
雅致明亮的单人病房。窗子旁边放着可调节角度的病床。隆起的床垫中间微微下陷,穿着奶油色睡衣的长发女性闭着眼睛。
一定是在读书时不小心睡着了吧。膝上覆着翻开的书,上边放着粗框眼镜。纤长的睫毛下是秀挺的鼻梁。薄唇微张。柔和的美丽面庞似曾相识——是六年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见到的那个人。脸庞稍瘦了一些,其它倒是几乎没怎么变。现在这样看起来更漂亮。
床的四周列满了旧书堆,就像是小型的街道一样。并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带来的那种数量。不会被医院的工作人员责备吗。
她突然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看向我这边。
“…小文?”
说出了一个陌生名字。声音纤细清澈,不禁让我怔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书,带来了吗……”
是因为没戴眼镜的原因吗,好像把我错认成别人了。就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为了驱散喉咙的堵塞感,勉强咳了几下。
“…您好”
这次为了让她听清,清晰地说了出来。吓得她肩膀一震。慌慌忙忙要戴上眼镜,结果手撞到书上,书从床上滑落了下来。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未经多想我就跳进了病房,伸出一只手勉强接到了书。看起来不是很大的一本书却沉甸甸的。像是要填满整个白色封面一样,上边印有《摄影啊 再见了 8月2日山上旅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皮的一边向外折着,泛着黑色。
我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但是抬头一看,她把毛毯拉至胸前,手放在了墙壁垂下的病房呼叫器按钮上。睁得大大的眼睛中清晰地浮现出胆怯的神色。陌生的强壮男子突然跳到屋子里来,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我急忙站起来拉开了距离。
“不好意思。我是为了祖母的书来这里的。之前去过北镰仓的店铺,那女孩让我来这里……刚刚没有收到短信吗”
眼看就要摁下按钮的手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放在小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眯着眼睛看了下画面——看着看着脸就红了起来。
“…对”
对?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深深地低下了头。漂亮的头路朝向我这边。还是第一次盯着别人的发旋看。
“对,对不起……那个,我妹妹给……给您……添麻烦了……”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有些磕磕绊绊。耳朵越发红了。
“麻烦……您亲自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主篠川栞子”
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刚刚店里的女孩是她的妹妹。那女孩说要给店主发短信。也就说说现在的店主换人了。
“以前店主是其他人吧。有些白发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
我反问道。她点了点头。
“去年去世了……我继承了这家店……”
“是这样啊。请节哀顺变”
深深地低下头。去年我的家人也去世了。一下子增加了与她的亲近感。
“谢谢您……”
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她避过我的眼睛,只是看着我的喉咙附近。与我想象的不同,是内向怕羞的性格。当然依旧还是美人,就是有点扑空的感觉。这种性格要怎么接待客人呢。虽然是别人的事,但我还是不禁有些担心。
“几年前是不是有帮助父亲料理过店铺”
她愣了一下。
“高中时期,偶尔路过店前。我的高中就在那儿附近”
“是…是这样啊……是的,我有时候会去帮忙……”
她微微放松了肩膀。似乎放下了一些戒心。
“那个……”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是要握手吗。我疑惑着放下纸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汗湿的手,她缓缓说道:
“…书,谢谢……”
完全理解错了。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之前接住的《摄影啊 再见了》。
“这个,很贵吧”
把书递回去时为了消去尴尬问了一句。她侧着头动了动。不知是在摇头还是点头,总之有些微妙。
“这是初版……但是保存的不是太好……大概二十五万日元左右”
“二十……”
平静的回复让我有些惊讶。那样脏的书会值二十五万日元?不经意再次仔细看了下封面。但是她没有再继续说明什么。把二十五万日元的书那样轻率地放在小桌子上。她再次把手伸了过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能让我看看您手里的书吗”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那个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这样麻烦别人,越发觉得自己很差劲儿。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其实我并不是带来卖掉的。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时,发现这部全集里附着签名……好像是很久之前在这家店里买到的,能帮我看看有多少价值吗?”
如果对方露出一点踌躇的样子我就会立即带着书回去。
但是,篠川栞子直直地看着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让我感到她眼里的强烈意志。
她爽快地答道:
“请让我看看”

“啊,是岩波书店的新书型开本”
接过纸袋向里望去,她的眼睛一下闪烁出灿烂的光芒。就像是打开生日礼物的孩子一样。从第一卷开始一册册地从盒子中取了出来,翻了翻。书脊上印着作品的名字。《我是猫》《哥儿》之类的,全是连我都熟悉的名字。
她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时不时地点点头,眯下眼睛。又加上了之前听过的笨拙口哨。似乎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是读书读到忘我时的习惯。
(…啊,就是这个)
留存于记忆中的表情就是这样。读书读得忘我十分享受的这种表情。就这样看着她,我拉来一张圆座椅静静地坐了下来。
突然停下了口哨。她的膝上放着那本《第八卷 从此以后》。严肃地低下头向环衬纸的签名看去——但只是看了一眼。又开始哗哗地翻起书,猛地靠近标有“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 3500日元”的价签仔细察看。
篠川将附有签名的书留在膝上,依次察看其余的书。最后又再次细致地翻看《第八卷 从此以后》。
“果然”
她小声嘟囔道。抬头看向我。
“让您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基本上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怎么样?”
“非常遗憾,这个签名是假的”
她抱歉地说道。但我并没有多少惊讶。我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怀疑。
“果然不是真的吗?”
“是的。年代上就不对。夏目漱石在大正五年就去世了,这个新书型开本全集是昭和三十一年发行的……是四十年后的事情了”
“四十年……”
真品赝品已经算不上是问题了。去世的人是不可能在四十年后的出版物上签名的。
“这套书不是很珍贵吗”
“是呢……这部全集是廉价版。加印了许多次,旧书店中还有很多,但是注释很丰富,装订也很精致。虽说很普通,却是不错的书。我就很喜欢它。”
就像是在夸赞老朋友一般。表情与口气完全不见了刚刚怯懦的样子。现在这样更显沉静。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吧。
“岩波书店是日本最初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书店的创始人岩波茂雄与漱石很有渊源,也与漱石的弟子们有些来往。他们合力出版了最初的全集。时隔多年后再次修订出版。这个廉价版并不粗糙。漱石的日记也是第一次在这部全集中全部公开出来。各卷的解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宫丰隆为这部全集加注的。”
她的说明毫无停滞,听着听着就被吸引进去了。
“那个,《漱石全集》出过好多版本吗”
“并不只有岩波书店,各种各样的出版社都有出版过。如果算上发行中断的版本,至今为止应该出过三十多版”
“…真了不起呢”
这样想着就不经意说了出来。
“是吧。可以说他是日本最受爱戴的作家了”
像是同意我的话一样,篠川栞子点了点头。不过我夸赞的并不是曾经的文豪而是滔滔不绝为我说明的篠川。
没能传达出自己的意思有些遗憾又有些松了口气,心情复杂的很。
我看了眼单独留下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
“那么,这本书的签名只是胡乱的涂鸦吗”
有呼必应的回答第一次有了停顿。
“…您要是这样想也可以……”
十分困扰的样子,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我不禁有些疑惑。
“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这样问可能有些失礼,是您的祖母在藏书上留下的笔迹吗”
“哎?不,不会吧”
我摇了下头。实在想象不出。
“她很珍视这些书……连家人也不让碰。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大发雷霆”
触碰祖母的书是家里的禁忌,这点不只是我,所有的亲戚都知道。连与祖母关系不合的母亲都不敢做那样的事。而且我家并没有其他爱好读书的人,所以也没人想要去碰祖母的书。
“虽然我认为这样就说得通了……不过也是呢,要是写的自己的名字就另当别论了”
篠川再次从盒子中取出《第八卷 从此以后》,翻看起封面。我坐在椅子上向前探了下身子,再次看了下签名。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様”

笔压较弱各处的线都很细。仔细看看是很女性化的字迹。容易模仿毫无特点的字,但却不是祖母的笔迹。
“有人把这部全集卖给了彼布利亚,然后被祖母买下了”
听我这样说,她抬起了头。
“…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之前的书主人写下的吗?还是这位叫“田中嘉雄”的人写下的呢”
“不,这样也不太对”
她把夹在书中的价签递给我看——“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 3500日元”。
“这个价签是我的祖父在刚开彼布利亚书店时使用的。是四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就是说祖母是在那时买的《漱石全集》。按西历来看四十五、六年前就是——突然算不出来了。算了,也没什么关系。
她指着价签说道:
“这个价签上没有‘附批注’的字样。如果是旧书店购入的书的话,首先会核查书的状态。就像是我刚才做的事一样。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有批注的话一般都会注意到的。应该在价签上标注。也有客人在之后要求索赔的情况”
“…啊”
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价签上没有注明“涂鸦”这点是很奇怪。
“所以,您祖母在我家的书店买书时并没有这个伪造的签名”
我抱起胳膊。不知为何话题变得越来越奇怪。如果我和她的话都是正确的话,那么伪造这个签名的人就根本不存在了。怎么可能。
“啊……”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也许是祖父写下的”
“是您的祖父吗?”
“因为祖父几十年前就去世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是因为不小心动了祖母的书架吵过一次……”
据母亲讲,祖父差一点就要被赶出家门了。如果不仅是动了书,还留下了字迹的话——之前因为碰了书就打了我一顿也说得通了。是因为想起以前痛苦的事了吧。“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了”说那句话的时候也许是想起了祖父做过的事。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敢动那个书架”
但是,篠川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哎?”
“并不是其余的家人……我认为是您的祖母自己写下的”
她断言道。
“为什么这样认为?”
为什么能这样确信。
“如果是随便写下的涂鸦,您的祖母就不会这样放着不管了。这本书上并没有试图消除文字的痕迹……即便是因为难以消去,也很容易能买到第八卷来替换。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这本书并不贵。因为多次加印,在新刊书店也卖了很长时间。”
“不过……她似乎没打算就那样放着不管。而且或许有谁写下后祖母并没有注意到……”
说到一半我就沉默了。那才是最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观音菩萨才没那么糊涂。如果有人动过那个屋子里的书,她一定会马上发现的。
(…真的是祖母自己写下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算是随意的涂鸦了。祖母一定是有原因才这样做的。我一下子发了愁,抱起了胳膊。
“我还有件在意的事。就是这个价签……”
突然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篠川吃惊地看着膝上,美丽而有光泽的黑发遮去了面颊。
“…那个……十分抱歉……”
她小声嗫嚅道。又回到拿出《漱石全集》之前的态度了。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值得道歉。
“哎?怎么了?”
我反问回去。
“…总之……给您……”
“哎?抱歉。能不能再说一遍”
声音太小了,我探出了身子,篠川都要退到窗口了。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正疑惑着,她雪白的喉咙突然动了一下,挤出奇怪的声调。
“本……本来只是要鉴定签名的真伪……我……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多说了很多话……”
越来越搞不懂了。
“以……以前……被人说过……说我……一谈到书的事情……就说得没完没了……”
我这才注意到窗子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沉沉地坐在圆椅子上的强壮男子,眉间深锁,细长的眼睛锐利地瞪着,隐隐泛着杀意。在深思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遗传自祖母的目光。
“耽……耽误您许多时间,真是……”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要把《第八卷 从此以后》收回纸袋。正要说完时……
“没有添麻烦”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了。吓得她抖了一下。纸袋与书都掉了下去。慌慌张张地挥着胳膊,在掉到地板前及时接到了。一下子松了口气,发现我在看着她,又害羞地用纸袋遮住了脸。
“…请接着说下去。拜托了”
这次刻意地轻声说了出来。她在纸袋后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跟刚才大大方方讲解的样子完全不同。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小的时候,关于书有过不好的记忆,因而变得不能读书了。但是我一直都想要读书。所以能够听到这些话,我很开心”
无意间就这样说了出去。至今为止都无人理解的这个“体质”。她瞪大了眼睛一直看着我。应该是不会理解的吧,我正要放弃时,她撤下了纸袋。大大的黑瞳中又恢复了光彩。就像是按下开关一样,态度瞬间改变了。
“不能读书是因为被祖母呵斥了吗?”
她的声音响亮且肯定。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您怎么知道的?”
“不小心动了书架,就会惹得您的祖母大发雷霆。但是‘大家都不敢动那个书架’这个大家指的应该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吧……从您的祖母生气的程度来看,被吓得读不了书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竟能这样简单地说中,看来只要跟书有关,思维就会变得很灵敏呢。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再次坐了下来。我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很喜欢旧书……我认为几经转手的书,本身也有它自己的故事……并不只是书中的内容”
她停了下来,从正面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能问下您的姓名吗”
“五浦大辅”
“五浦先生,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处在意的事。”
听到她喊我名字的瞬间不禁为之一震。感觉像是关系突然拉近了一样。
她再次将印有“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 3500日元”的价签递给我看。
“这个价签的内容。这里写着‘藏书印’呢”
“哎?……啊,是呢”
“这个”
她从摞在床单上的《漱石全集》中取出了一册书,脱下书盒。是《第十二卷 心》。翻开封面并没有在环衬纸上发现签名。取而代之的是绣球花样式的印章。
“这个就是藏书印。是书的所有者为自己收集的书盖上的印章。在中国和日本自古以来就比较流行,根据所有者的爱好不同印章样式也不同。与一般的印章相同,只有文字的较为普遍,也有这种使用图案的。用这枚藏书印的人应该是喜欢绣球花吧”
“哈……”
我连这点都不太知道。真是有些佩服她了,但又马上有了疑问。
“那,就是说这本书上也该印有藏书印吗”
我看着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问道。如果印着这么显眼的印章应该能发现。
“不是的。这点比较奇怪。事实上只有《从此以后》这本书没有藏书印,明明其它几卷都有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呢”
我低叹了一声。三十四册中有藏书印的书没有签名,有签名的书没有藏书印。越来越觉得迷惑了。
“…您的祖母是怎么在我家的书店买下这套全集的?没有问过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在结婚前经常买书……也许母亲和姨母们也不太清楚。谁也不太关心这样的旧书”
“…是这样啊”
她将拳头放在嘴角处说道。
“这样的话,能够想到的也只有是,第八卷……”
篠川突然不说话了。我急忙看向窗户玻璃。这次没有看到谁瞪着眼睛的样子。并不是由于我的目光。
“第八卷怎么了?”
焦急地催促下文。她似乎十分犹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突然用食指立在嘴唇前。
“…能就说到这里为止吗”
“哎?”
“似乎触到了您祖母的隐私”
“…我知道了”
稍微犹豫了下我点了点头。如果祖母还活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已经过了一周年忌辰了。作为孙子偷偷打探隐私应该可以原谅吧。实在是想听到下文。
“总之,五浦先生把这本书带来给我看就已经是答案了”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这个签名或是价签的话,谁也不会知道这本书是在旧书店买的。是五浦先生的祖母想让家里人这样认为的吧”
“哎?”
我瞪大了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完全没有头绪。
“无论是否是这样,这本书本来就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的吧,之后又写下的签名不是吗”
“直到刚才我也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似乎更为复杂”
她翻开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摸了摸环衬纸上的签名。
“这是向他人献呈的用语,一般这种场合……”
她说到这里时发现我有些疑惑。
“献呈是进献的献,呈赠的呈。是指写赠言时,不仅写有作者自己的名字,对方的名字也要写上”
献呈签名。原来如此。又学到了知识。我点了点头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献呈签名的方式并非固定,一般是将对方的名字写在中央,左侧写上赠送者……就是作者的名字。但是这本书完全反过来了”
这与写信件地址是一样吧。确实这本书中“夏目漱石”的名字写在中央,“致田中嘉雄様”写在左侧。
“会不会仅仅是因为祖母不太清楚这点?”
“也有可能……但是有一点更奇怪。为什么五浦先生的祖母要以献呈签名的形式写出来呢。如果只是想要将这本书伪装成签名书的话,只写上漱石的名字就够了。没必要写另一个名字”
从我见到这本书起就很在意田中嘉雄这个人——到底这个人是谁呢。
“…我认为是反了”
语调平缓,但是篠川的黑瞳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再一次被她的话所吸引,连带着椅子移近了床。
“…反了?”
“如果是一个人连续写下的话,这个签名文字间的平衡感就有些奇怪。是不是本来在第八卷上写着的名字不是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的签名呢。五浦先生的祖母添上了漱石的名字……这样一想就讲得通了”
“哎,但是……这个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为什么还要签名”
“我认为他并非是想要冒充作家”
她红着脸回答道。
“这个不是礼物吗。送礼物的人写上自己的名字也不稀奇。”
“啊……”
也就是说,这本书是田中嘉雄送给祖母的。
突然想起祖母生前说过的话——喜欢书的人都喜欢同类型的人。祖父并不是喜欢读书的人。结婚之前,祖母与“同类”男子关系不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这样的话就说不通了。
“但是,这部全集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的吧。而不是从田中那里得到的”
“就是这点。恐怕田中先生赠送的只有这一册书吧。也许您的祖母在收到写有签名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之后,到我们家店里买的一套三十四卷的全集吧。也许多出来的第八卷被处理掉了。只有这本书没有藏书印,价签上也没有注明签名的事,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麻烦的事?”
“为了不让家人看到第八卷这本书……万一被发现了这样伪装也不会被发现是赠送的礼物。如果书架上只有《漱石全集》的第八卷就很显眼了。所以就在我家买了三十四卷的全集……特意把书签夹在第八卷里也是为了让它成为在旧书店买来的‘证据’”
“那么,签名呢?”
“添上漱石的名字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而不是为了让家人认为这是真品……不如说是想让大家认为这是‘之前的书主人写下的毫无价值的涂鸦’”
想起了刚见到这个签名时,我就怀疑这个也许是赝品,但是没有想过涂鸦之外的情况。就这样被祖母的伪装迷惑了。
“…有必要做到这步吗”
我嘟囔道。看起来并不可怕的祖母有什么必须隐藏到这种程度的秘密吗。
“因为是以前的事情……我觉得是有原因的吧”
她谨慎地说道。我也察觉到是有“原因”的。祖母在结婚之前,曾祖父母还健在。与现在的时代不同。比起现在那时候避着父母与异性交往的情况更多……最后,祖母通过相亲嫁给了祖父。这是田中嘉雄无法做到的。
我想起在这家医院祖母说过的话。对打我的事情表示内疚后突然提到了结婚对象的话题。是因为有关《从此以后》的事让她想到结婚的事情了吗。这样的话,“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这句话也是有深意的。是觉得我们看到这个签名也无所谓了吧。
在祖母看来,这些肯定都是有关联的话题。
“但是,为什么要摆在书架上呢。明明藏在某个地方就好了”
只有这点无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屉的深处就没必要使这些小手段了。
“也许是觉得比起单独收在某个地方,与其它书摆放在一起反而安全吧。而且……”
她就像十分爱惜一样用手抚摸着《第八卷 从此以后》的封面。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打我的祖母的手。
“…想把最珍视的书放在能够直接拿得到的地方。也许是有这种心情吧”
她低下头,透过膝上的书看向更深远的地方。这样说来,那个人也是“喜欢书的人”了。恋人的话,果然还是要找同类的人吧。不禁想这样问一问,一瞬间变得认真起来。
“…到此为止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也不知道”
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好久的事情了,也无法向您的祖母确认……将这本书中能够读取的信息联系起来就只有这些了。”
唇边溢出微笑。我就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的心情。确实祖母去世之后,到底哪里是对的哪里是错的已无法知晓了。
篠川突然低头看了下手表。似乎在确认时间。也许之后还有诊察。
“这部全集要怎么处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店可以收购……”
“不了,我想带回去。真是非常感谢”
我站了起来。即便不是很有价值的东西,这套全集却载满了祖母的过去。我不想就这样草率地送给别人。
“…您讲的很有意思。非常”
触到了床上篠川的目光。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太尴尬了。正想着该怎样说下次还想听她讲话以及接下来的话时,她递出了装好《漱石全集》的纸袋。
“…谢谢”
接到纸袋时,她的嘴唇动了动。
“…五浦大辅先生”
“在”
突然被叫到全名让我有些困惑。
“难道说是您的祖母给您起的名字吗”
“哎?……是这样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应该只有亲戚才知道。而且应该没人会想要知道我名字的来历。
我回答后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了。
“…您的祖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这回又是怎么回事。故事还没有说完吗?一边疑惑着一边开始回忆。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最近好像跟谁提到过。
我忽然看向纸袋里。
我打开纸袋指向最上边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
一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让您听到许多奇怪的话,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她在床上一本正经地低下了头。

回到家报告了结果,母亲变了神色。
当然,我一句都没有提及祖母的过去。只是告诉了母亲签名是仿造的。但是母亲气在别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让你带去旧书店了。为了让店主帮你鉴定都跑到医院去了,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比起吃霸王餐的行径还要恶劣。”
连吃霸王餐都说出来了,真不愧是餐厅家的女儿。身为餐厅家的孙子也被骂到了痛处。决定老实地遵从母亲的命令,明天带盒点心去道歉。虽然结果这样,给她添了麻烦却是事实。而且这也可以成为再次见她的借口。
第二天是工作日。
我与昨天一样在中午前起床。母亲早早就工作去了。下了楼梯看了一眼邮箱,应聘的公司发来了通知。打开之后,里边是我的履历书和无情的不录用通知。我一边叹着气一边把它扔到垃圾箱里,拉开了餐厅的拉门走了出去。
仍旧是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热天。潮湿的热风从海的方向吹来。隐隐掺着海岸的味道。一点都称不上舒适,是我从小就熟悉的镰仓的夏天。
在车站前的麦当劳填饱了肚子后,又在车站大楼转了好几圈去寻找些“美味的事物”,但却难以决定。既不知道她的喜好,也无法集中精神购物。昨天离开前的对话我还是有些在意。
是祖母给我起的名字吗?祖母何时结婚的?——这两个问题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是她肯定因为我的回答动摇了。
昨天我问了母亲有关祖母给我起名为“大辅”的经过。
“你出生的时候,是那个人强行决定的名字哦”母亲发泄似的说道。似乎二十年前的事如今还在记恨着。
随随便便地大声喊祖母为“那个人”也有些奇怪。
“说是好久之前就想好的名字。我坚持反对……叫什么‘大辅’,听起来多像以前暴走族的名字啊”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母亲在我这里没能得到附和。我怎么会知道暴走族里什么名字比较常见。
“好像是她最喜欢的小说里出现的名字。说是虽然汉字变了读音却是一样的。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小说了”
我倒是知道是哪本小说。昨天回到家后翻开《第八卷 从此以后》发现似乎是主人公的男子叫代助。(注:日语里代助与大辅发音相同)我的名字肯定是来自这里吧。篠川也一定注意到这点了。
打开书后虽然感到全身发凉,不停地冒冷汗,还是忍住了读了一部分开头。我所读到的内容只介绍了住宿打工的学生和早饭时的闲聊。期间发现大助也没有工作,便忽然涌起一股亲切感。他并不是积极奋进的人,这里的代助最后到底怎样了呢。如果没有这种“体质”的话我就能读到最后了。
不过,祖母到底为什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让我困惑不已。总不会是希望我成为无所事事的人吧。
一边想着一边逛着商业街。最后在一家西式点心店铺前停住了脚步。夹着葡萄干甜奶油的三明治饼干是这家店的招牌点心。似乎带这种饼干作为问候也不错。而且再这样走下去就要热死了。
正要进到店里时看到里边有一个面熟的小个子女性。肤色偏黑,体型微胖,大大的眼睛。每次看到她的脸都会想起小熊,比我的母亲年长。似乎刚买完点心,提着装有点心盒的塑料袋。
“啊啦,这不是大辅吗?你也来这家店买点心吗?”
是住在藤泽的舞子姨母。

舞子姨母是五浦家的大女儿。可以说她是亲戚中最成功的人了。
从小的时候起成绩就很优秀,在横滨的某所教会女子大学毕业后就立刻嫁给了电力公司工作的男性,毫不拖延地生下了两个女儿。在大船附近的藤泽市的鹄沼建了家大房子,一家四口舒适地生活。是经常照顾他人的热心人,但是一说话就有些紧张。
与祖母和母亲长得并不相像。与佛龛中祖父的相片一个模子。
“我家的美奈上上个月辞职了。旅游了一段时间,跟朋友吃吃饭逛逛街,前几天总算找到工作了,是在川崎车站的附近。年轻女孩一个人在川崎工作,我们都劝她辞掉,那孩子完全不听”
我被带到了车站大楼中的某家全国连锁的咖啡店里。店里全是姨母这么大年纪的女性,男性客人只有我一个。感觉十分别扭。
“…川崎似乎没那么危险”
话题是有关表姐的事情。是之前祖母一周年忌辰之后的事。
“但是川崎从以前开始就是男人们玩乐的地方啊。加班又非常多,我很是担心啊”
她似乎断言川崎就是欢乐街了。也许以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车站的周围都变成了十分普通的购物商城了。正要这样说时姨母转变了话题。
“话说,惠理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忙吗?”
惠理是我母亲的名字。这阵子经常加班,忙得不可开交。
“…是吧”
“那你呢。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呢”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有好好参加就业活动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对我的说教。长大成人后我也隐隐明白了。这位姨母在滔滔不绝说着自家的事时就是想要打听对方事情的前兆了。我磕磕绊绊地答道,虽然应聘了几家公司,现在也有去人才市场。
“现在这样不景气,不好好考虑下自己适合的方面很难找到工作啊。你体力上有优势,去试试自卫队或是警察的录用考试吧”
虽然说得文雅些但意思跟母亲没什么不同。不禁感叹到底是姐妹俩,想得都一样。
“我家那位也很为你担心。如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话,就来找我们商量商量吧”
我有些动心了。姨夫是鹄沼大地主家的二儿子,在藤泽人脉很广。虽然去年退休了,但听说被选为了市会议员的候选人。也许能给我介绍个工作。
“好的”
“在这样闲下去,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担心的。她可是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的”
我正喝着冰咖啡,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喷了出来。
“那个,不会吧”
那双细目可是连沙子都容不下。她可不是犯了错还能轻易原谅疼爱孩子的那种人。
“跟惠理说的完全一样呢。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
姨母忧虑地叹了口气。
“我比任何人看着她的时间都长,所以我了解。祖母最喜欢你和惠理了……偶尔来我家几天也尽是说些有关你们的事情。最后旅行也只是跟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吧?最开始我与丈夫都说要陪着她,被她拒绝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确实比起工作繁忙的母亲和忙于找工作的我来说,退休的姨夫和家庭主妇的舞子姨母在时间上更充裕自由。
这样一说,我确实不记得祖母与姨母吵过架。之前一直以为姨母跟母亲不同与祖母关系和睦来着,但也可以说是因为关系不够亲密。
“那么,为什么我们……”
我与母亲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不讨喜。没觉得哪里会让祖母喜欢啊。
“…是不是因为个子比较高呢”
“哈?”
我不由得反问回去。但是姨母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没有在开玩笑。你祖父也是这样,我们一家身材都比较矮。只有惠理与你是特别的。我觉得她是喜欢身材高大的人吧……你看,祖母的屋子门口有这样的东西吧”
姨母用手指摆出一个长方形给我看。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那块钉在门框上的橡胶板。
“那个是我们小的时候你祖母钉上去的。明明我们家没有人能长得那么高,说什么‘下一个生出来的孩子长高后要是撞上就不好了’……是在生惠理之前说的话,已经有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一下子惊住了。脑袋里浮现出各种数字,然后无意间回想起祖母的话——“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
是这样吗,我在心里嘟囔道。为了隐藏不安一口气把冰咖啡都喝掉了。口中渐渐干了下来,手中却湿透了。
“…大辅撞到过吧?那里”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么说还是起作用了。你祖母一定会很开心的”
姨母的声音渐渐远了。我终于明白篠川为什么惊讶了——不,还没有确定这就是真的。我抬起了头。
“话说,有关之前听说的一件事”
尽可能地故作镇静。并不是以前而是刚刚才想到的问题。
“祖父是什么样的人?”
去取玻璃杯的手停了下来,姨母沉默了。周围客人的声音突然听得特别清楚。旁边的桌子有两位与姨母相同年纪的女性大声地聊着天。好像在说最近尝试的健康食品中最有效果的是黑醋。
“你祖母有提过祖父的事情吗?”
被这样一问才发现从来没听过祖母提过祖父。
“…没有”
“那你也没听过祖父去世时的事情吧”
“只听母亲提到过一点……说是盛夏的时候从川崎大师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
突然,姨母哼了一下苦笑出来。这种冷淡的表情吓了我一跳。不像是平时的她会做出的表情。
“当时惠理年纪还小,还真是相信了呢”
低声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镰仓有那么多神社佛寺,偏偏要去川崎参拜呢?而且还是在那样的盛夏里?……川崎大师寺是你祖父搪塞的借口”
“…借口?”
“是赛马与赛车。提到川崎不就是这些吗。你祖父还嗜酒。遇到交通事故那天也是大醉了一场”
我惊得无言以对。我从来没想过祖父是那样的人。
“你祖父是入赘女婿,听说刚结婚的时候工作十分努力。但是我出生后,从你曾祖父母去世开始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总是这样去了‘川崎大师寺’好几天不回家”
终于明白姨母为什么讨厌川崎了。对父亲经常去赌博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有好感。现在也不想靠近那里吧。
“你祖母竟然没有离婚才是不可思议……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直忍耐,动书架的事就另当别论了。那时候真是很可怕”
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忍了回去。还是无法平复心情。
“大辅可不能想你祖父那样啊。要努力工作”
突然又回到了说教的腔调。告诉我连母亲都不知道的事情是为了警戒我吧。那句话就像是信号一样,姨母移了下椅子要站起来。似乎是要回家了。
“…姨母读过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吗?”
姨母提着印有西式点心店名的塑料袋,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不停地眨着两只眼睛。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
“好像是祖母十分珍视的书,最近开始读的”
这样说着偷偷打量祖母的反应。是疑惑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那本书里隐藏的秘密。如果身为大女儿的舞子姨母都不知道的话,恐怕亲戚中只有我注意到了吧。
“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看过电影。就是松田优作主演的那部”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电影化这件事。
“最后,是什么结局?我只知道主人公没工作的事”
“恩,似乎是……”
姨母低下头回忆着,好像是不太记得了。
“男主角好像是抢了别人家的老婆”

到医院时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
篠川与昨天一样,在床上读着书。似乎正要吹起口哨,稍稍突起了嘴唇。看到我立刻涨红了脸,用力缩了下头。
“您……您好……”
她小声打了招呼。与昨天讲解《漱石全集》时的态度完全不同。似乎不谈论书的话题,就会立即变回内向的性格。
“您好。现在有时间吗?”
“啊,是的……请进……”
她惴惴不安请我坐下。走进床发现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今天读的是文库本。是什么书呢,这样想着她就害羞地把封面让给我看。是安娜·卡万的《茱莉亚与火箭炮》。真是奇怪的书名。难以想象是什么内容。
我再次对昨天的事情表示歉意,递给她买来的三明治饼干。她慌忙摇头。
“不用……那个……特意……我才是多说了许多没用的话……”
“没用的话”这个词里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我把盒子半强迫式地送到拒绝收下这些点心的篠川手里。她为难地低头看着盒子。
我刚刚想是不是有些太强硬了。她小声说道:
“…我……我刚好想吃点心了。如……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吃吧?”
我当然没有拒绝。她打开盒子递给了我一枚独立包装的饼干。我们同时打开了包装袋。
比我想的还要好吃。黄油的香气配着酸酸的葡萄干,加上
饼干酥脆的口感,非常好吃。
“我有时也会买这个吃……放到第二天吃也不变味道”
篠川微笑着说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好像选这个选对了。
我两口就吃掉了,她还在咬着边。虽然邀请我一起吃,但是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当然也没有谈及《漱石全集》的事情。
她已经从我说的话以及书上获得的信息中发现了几十年来祖母隐藏的秘密。而且尽可能地不让我发现这个秘密的内容。刚刚说的“没用的话”就是为了这个吧。
当然,已经来不及了。

之前提到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是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的,也就说一九五六年——五十四年前的事情。祖母是在第二年结的婚,所以我一直以为田中嘉雄就是在那时送给她书的。
但是仔细想想,田中嘉雄未必是出版之后马上就送了书。倒不如说是将一直珍藏的书送给了祖母更说得通。
祖母是在四十五、六年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了其它的书。大概是结婚后十年左右的时候。如果田中嘉雄是在那个时候送给祖母的话,两个人的交往就是发生在祖母结婚之后了。漱石的《从此以后》似乎就是讲的代助夺取别人妻子的事情。祖父母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
祖母用男主角的名字给我起名为“大辅”,是好久之前就想好的事情——也就说,这并不是为我起的名字。一定是祖母为可能生为男性的母亲取的名字。母亲出生的时间正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漱石全集》之后。
舞子姨母说祖母喜欢个子高的人。所以才会喜欢母亲与我。但是这恐怕只是事实的一半。五浦家只有我们个子比较高,其他人个子都很矮。而且长得与祖父一点都不像。
祖母是不是透过母亲和我看到了秘密恋人的容貌呢。
在二楼和式房间门框上钉上橡胶板。这是个子矮的人不会想到的吧——肯定是有谁撞到过头吧。
也许并不是真的为了长大后的孩子们钉的。如果是为了不让某人撞伤头部的话,那就是家人完全不认识的,像我这样高个子的某人了。
我真正的祖父就是这位叫田中嘉雄的人——祖母不顾一切隐藏的秘密就是这个吧。“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说这种话是不是就是字面的意思?
不过,所有的这些都仅是推测而已。祖母去世后已经无法得到证实了。不过还有一个可能。
“…现在田中嘉雄还会在世吗?”
听我这样问,刚要吃最后一口的篠川停下了动作。
“或许还健在……也可能……”
她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田中嘉雄能与忙于料理餐厅的祖母见面就是说他很有可能住在这附近。
夕阳照耀下,病房里一片沉默。踌躇不语的事实只有在这里的两个人自己清楚。我们并不了解彼此的事,却不知为何成为了秘密共有的关系。
“那个……五浦先生”
篠川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入耳内。
“您现在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突然回到了现实。问得这样直接我只好据实回答。
“…还没找到工作”
“那打工呢?”
“…现在,什么都没做”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面试的通知,所以很难做长期打工。说出来更觉得尴尬——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是怎么回事。那么高兴我没有工作吗。
“我……骨折了,离出院还有段时间……本来人手就不足,还变成了这样”
“……啊”
含糊地附和着。完全不懂她的意思。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来我家的店里工作”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拜托了。虽然妹妹也会来帮忙,但是不太可靠”
“等……等下。我,完全不懂书的事情”
而且我应该有说过“体质”的事情。无法读书的人在书店工作,这实在是前所未闻。
“…那您有驾照吗”
“有的”
“太好了。那样就没问题了”
她使劲儿点了下头。
“…比起读书,会开车更重要吗?”
“旧书店的人需要具备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市场价值的知识。要是读过许多书的话自然很好,即便没读过也可以学习。事实上除去工作时间几乎不读书的旧书店店员也有很多。也许像我这样什么都读反倒很奇怪……”
我呆得张开了嘴。对旧书屋的印象一下子颠覆了。总觉得有点像是听了不该听的话似的。
“总之,因为要搬运大量的书,驾照是必须的。目前这段时间是我来进行收购的核定和估价,如果五浦先生能够按照我说的去做的话……”
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但,但是……不是有更适合的人吗?”
“五浦先生不是说听有关于书的事很开心吗?”
“恩,是的”
“我一提到有关书的事就会变得很多话……之前打工的孩子受不了我就辞掉了。实在是找不到能够陪我工作的人”
是想让我听她讲话的同时打打工吗。面对我惊呆的样子,她抬起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瞳,头脑一阵发热。这种表情太犯规了。
“总之,我们家书店体力活较多,需要记的事情也很多。我们家这样的小店给不了很多的工资……”
不禁觉得没法这样置之不理,但是没有回话。被书山一样包围的她探过身子来,差点就要掉下床了。
“…不想做这样的工作吗?”
突然想起祖母在这家医院里说过的话。
(要是现在能够读书的话,你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了)
这个人正是一直在读书的人。我并不是对现在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满。但是我从内心深处感觉得到自己是想要这样在书堆中生活的。
还有就是——我在想田中嘉雄的事情。恐怕他像祖母和篠川一样是个“书虫”,如果住在这附近的话,也许会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
“我知道了”
我做好觉悟点了点头。
“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是什么呢”
“能给我讲下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的故事吗?是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尽可能知道得详细些”
几经转手的旧书,除却书中的内容,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了关于祖母所珍视的《第八卷 从此以后》的故事。而且对书中的故事也很有兴趣——但是,我没法读到最后。
“当然可以了”
她用力点了下头微笑着说。她的笑颜令我移不开眼睛。她看向天空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形状姣好的唇中流出柔和的声音。
“《从此以后》是明治四十二年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与《三四郎》和《门》合为三部曲……”
是要从背景开始说起吗。似乎要说好长时间呢。我将圆椅子轻轻挪近床边,一句不漏地静静听着。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1-26 22:22 编辑




第二话 小山清《落穗拾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我正悠闲地掸着书架顶部的灰尘。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该开店营业了。我慌忙将载有一百日元文库本的手推车和旋转招牌放到了店前。
不过我这样急着开了店,等待的客人却一位都没有。车站月台附近的狭窄甬路上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这样的天气太过炎热,不适合外出闲逛。月台的屋顶上空漂浮着大朵的积雨云,下午大概会下场雷阵雨吧。
拂过的风像是某人的呼吸一样湿热,令人不快。写着“彼布利亚”的招牌缓缓转着,“古书堂”的文字现了出来。
总之,新的一天开始了。
用力伸了下懒腰,我回到了像是用书籍搭起的洞穴一样的店里。微暗的屋内有些潮湿,但比起外面要凉快些。
我,五浦大辅,今天是我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的第三天。之前并不知晓,这家店由于经营些贵重的书,在这一带似乎很有名气。在网上检索后发现,某处的展览会上展出的书就是从这家店借出的。
几天前我将祖母的《漱石全集》拿给了店主篠川栞子鉴定。并以此为契机,拥有无法读书“体质”的我在这里开始了工作。
篠川认为除却书中的内容,旧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并完美地为我解读出了《漱石全集》中所隐藏的祖母的“故事”。而这一“故事”关系到我出生的秘密。篠川持有大量关于旧书的知识,并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只是性格极端内向,与书籍无关时,甚至不敢与人对视。
三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之前负责看店的是篠川的妹妹——叫做篠川文香——除了收款机的使用方法和扫除用具的放置场所,什么都没告诉我。似乎她也不太清楚旧书屋的工作,只是一直无所顾忌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本来作为客人出现在店里的我经过一晚突然变成了这家店的见习店员,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我姐姐除了书的事情什么都不懂,完全不知人间险恶啊”
她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多遍,让人有些烦躁。
“前些日子小偷都进到里屋了!倒是没丢什么东西,只是这一带也不知怎么的变得有些不安全了”
这架势就像是要说我就是那个小偷一样。明明是她让我去找住院的篠川的——虽然很想这样说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继续工作。我到底是在餐厅出生长大的人。稍加注意些,最基本的待人接物我还是做得来的。
也许是对我的工作状态稍微放松了警惕,也可能是嫌盯在我身边太过麻烦,今天早上文香一直呆在店铺里屋没有出来。
店里静悄悄的,我启动了放置在收银台一角的电脑。查看了下邮箱,发现了篠川发来的长篇邮件。“早上好。我是篠川。”以此为开头,接着是长长的工作指示,最后写道“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给我发邮件。”
从第一天起工作上的指示就是通过邮件来进行的。篠川住在大船综合医院,那里禁止在病房使用手机通话。虽然可以在大厅打电话,她现在还处于几乎离不开病床的状态。
当然如果有与书相关的委托,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去医院了。问题是这样的客人迟迟没有出现。这三天完全没有跟她说话的机会。
我上午的“工作”就是根据客人们的邮购订单做好邮送的准备。旧书的检索网站上有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铺,店内相当多的书都可以通过网络邮购。似乎店里的营业额也多是靠这部分来弥补的。难怪店里没多少客人还能维持经营。
我在过道都堆满书的店里来回走动,寻找订单上的书。
总算是知道这家店经营哪类书了。主要是文学,历史,哲学,美术等方面的专业书籍。书架上虽然也有漫画和文库本,但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旧书。
按照订单取出书后我回到了收银台。一边仔细确认篠川发来的邮件,一边包装起书来。
说是理所当然也确是如此,她的邮件只提及了工作上的事情。总觉得附言中“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这种说辞就像是在说“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要联络了”“就不要来医院了”。
我可不认为如果我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会让她感到高兴。她会小声地回道“…是这样啊”随后又陷入沉静,这样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当然如果是与书相关的事情就会大不一样了。她一定会像之前那样眼睛闪烁着光芒为我讲解。这才是我所期待的。
吱嘎一声,拉门被打开了。抬头看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女性走进了店里。胳膊处挂着把遮阳伞,穿着一身纯白的素色连衣裙,十分高雅的样子。
是个生面孔,不过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吧。似乎是刚刚购物回来,手中提着印有高级超市商标的购物袋。她笑着向我点了下头,我回应地颔首示意。上午的客人全是这样的老年人。
老妇人在店里转了一圈,在各处停了停,翻翻书,兴致勃勃地确认其中的内容。最后似乎是没有想要买的书,再次向我点了下头打开了玻璃门。
正好有别的客人要进屋,她便向旁边让了一步。
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因为新客人的装扮着实古怪。剃着光头,圆睁着大大的眼睛,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从晒得发黑的脸上的皱纹来看,他大概将近六十岁。穿着印有英国国旗的超大号T恤衫和裤脚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脖子上裹着粉色的毛巾。
虽然不知道他从事怎样的职业,但肯定不是带薪休假的工作族。手里还拎着一个台布质地的巨大手提包。
老妇人似乎与我一样吓了一跳。她从光头男旁边挤了过去,像是要逃走一般试图离开——好像撞到了对方的肩膀。光头猛地抓住她的胳膊。
“…喂!你等下。”
低沉的声音透着威胁。老妇人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苍白。我慌忙站了起来。又不是夜晚的繁华街,白天的旧书屋里竟然也能发生这样的纠纷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你在做什么!”
我正要拉开光头。他猛地龇牙凶道。
“笨蛋,抓我做什么。好好看看!”
他一下子把手伸进老妇人的购物袋内,拽出放在最上边的东西。我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的是盒装的大开本书籍。今和次郎与吉田谦吉合著的《考现学采集》。是刚刚放在收银台旁边书架上的书。因为名字比较奇怪所以有些印象。我回到书架处看了看发现少了一本——也就是说她是小偷。
她“啊”地呻吟一声,假装站不稳的样子靠近书架竟是为了偷书。比起愤怒倒是先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偷东西的都是些初中高中生。没想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点小事希望你能够宽恕我”
她突然讨好地堆出笑脸。与之前贵妇人般的态度大相径庭。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请体谅体谅我吧。好不好?”
突然用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真让人为难。按照服务业的铁则,这种情况本是应该慎重地交给警察处理的。但我还是有些抵触这样的做法。也许是由于祖母的教育,我很不擅长应对年老女性。
“都这么大年纪了少说这些不像样的话”
光头男粗声喝道。
“世上也不光是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老年人。比起偷书还是去卖小鸡吧!”
比身为店员的我还要火大,他再次抓向老妇人。我不得不拦住了他。趁着我们僵持在狭窄的过道上,老妇人轻轻点了下头说道
“给你添麻烦了”
突然背过身跑出了门外,转眼间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也急忙跑了出去,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与年龄完全不符,逃得可真快。
“那家伙大概是惯犯”
光头男对着回到店里的我说道
“你也警惕下小偷什么的。不然就没有看店的意义了”
“…抱歉”
我低下了头。他阻止了偷盗让我很是感激,不过这样对我进行说教让我有些摸不清头脑。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注意到我惊疑的视线,他猛地指向自己的胸说道。
“我叫志田。是这家店的常客了”
自称是志田的男人走近收银台,接连不断地摞上文库本,总共有七八册。
“…这些是什么?”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是我要卖的书”
胸口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下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篠川了。我欢快地回到了收银台。
“负责核定的人不在,就先放在这里明天再……”
“我知道啊”
志田不耐烦似的说道。
“是受伤住院了吧。你是新近的店员吗?你还真挺喜欢在这工作呢。不觉得那个店主有些奇怪吗?那样内向的旧书店店主真是少见啊”
如他所说,是经常出入这家店的常客。他随意地把手伸到收银台里,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是让客人记录信息的买卖票据。比我都清楚物品的放置场所。
他洋洋洒洒地写着。我无意间注意到他的右手。无论哪根手指都严重地裂着口子,黑色的油污侵染至细长的指甲里。是生活严峻的人的手。
“写完了,这样就行了吧”
他这样说着把票递给了我。住所是“藤泽市鹄沼海岸桥之下”。我困惑了。我自认为对鹄沼海岸一带比较熟悉,但却从未听过“桥之下”这个地名。
“这是哪里”
我问道。同时注意到电话号码一栏什么都没写。
“引地川是这样流的吧。然后这个鹄沼海岸的前面有座桥,这地方你知道吗?是沿海国道稍微偏向上流的地方。”
志田一边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地图一边说道。
“恩 知道的”
“我家就在那座桥的下边。”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个流浪汉。
“这些书是我最近挑选的。因为我是做背取的”
“背取?”
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志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满面笑颜地嘭嘭敲了几下手里的书。
“总之你先把书带去医院,让店主核定一下。别看它这样子,这可是相当不错的旧书。你们店主肯定会喜欢的”
“啊,那个”
我正想再问他一次背取是什么时,志田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把身子探过收银台来。店里明明只有我在,真是个动作夸张的人。
“…那个,我还有件事要拜托这家店。能不能帮我转告一下店主?”
“哈?”
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不过他根本没给我插嘴的余地。
“我可是常来光顾这家店的,没问题吧?……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对着哑然的我,志田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我当天傍晚去了医院。下午篠川的妹妹由于没有社团活动留了下来替我看店。我敲了下病房的门,里边传来细微的声音。听不太清,不过她好像是在屋子里。
明明三天没见面了我却并没有很高兴。因为白天出现的客人志田的事情——我一直在想着他带来的“委托”。
“我是五浦。打扰了”
边这样说着边打开了门
“我刚刚发了邮件,请核定下……”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篠川正在床上用浴巾擦拭着头发。看样子是刚刚洗完澡,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樱色,气色红润。发现我后一下子僵住了,一动不动。
“抱歉,我去走廊等着”
我慌忙向外面走去。
“没,没事……请进……”
篠川用细若蚊丝的声音叫住了我。她低着头让我坐下。一缕美丽而有光泽的黑发濡湿着悬在眼睛上方。我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刚,刚刚……洗澡……以为会晚点……那个,不好意思……”
她似乎是想说刚刚洗完澡,以为我会晚些到,正整理装束,很不好意思。
因为文香替我看店所以就来早了。我咳了一下。一沉默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刚刚的场景。
“是在医院的澡堂洗的吗?”
她点了点头。空气中隐隐漂着洗发水的香气。
“介助……”
篠川一边叠着浴巾一边小声说道。是想说护士介助陪着她洗的吧。原来是这样。
像是要放松一样,她突然开始做深呼吸。睡衣随着胸部大幅度地上下动了起来,我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那里。本以为她只是身材娇小,也许我错了——啊,我是笨蛋吗。要是被发现了要怎么办。还是赶快说正事吧。
“能看下书吗”
我把带来的纸袋递了过去。说实话我有些半信半疑。志田带来的文库本看起来可不像他本人夸赞的那样好。无论哪本都不是很旧的样子。
不过篠川在取出书后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哇,好棒啊”
篠川就像是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一样欢呼了出来。她紧紧地抱住文库本,书脊陷进了胸部,我越发觉得不知道该往哪看了。
“快看!”
她闪烁着目光,将书脊朝向我。筑摩文库与讲谈社学术文库。C·狄更斯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上下册,式场隆三郎的《校订本 二笑亭绮谭》,杉山茂丸的《百魔》上下册……似乎无论哪本书内容都晦涩难懂,完全不知道哪里好了。
“…是很珍贵的书吗?”
“恩。每本都能卖上二、三千日元”
“哎?真的吗?”
我吃了一惊。比想象的要贵得多。明明每本书看起来都不是很旧的样子。
“无论哪本都深得好评,并且都没有再复刊过。虽然可以买硬皮书,但仅是二、三千日元是买不到的,这种绝版书在旧书市场很有需求”
想起了志田得意的脸。虽然本人看起来很可疑,但看书的眼光倒不是盖的。只是有些在意他是怎么弄到手的。他说是“最近挑选的”。
“是一位叫做志田的客人带来的”
“啊,果然呢!我正想是不是他带来的呢”
她兴奋地说道。
“因为是他擅长的种类”
“擅长的种类?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那个人是做背取的。他自己没有说吗?”
“说是说了……背取是什么?”
没有机会问他本人。因为他一直到最后也没给我提问的余地。
“指的是在旧书店买下便宜的书,再高价转卖出去的人。志田先生每天都在这一带的新旧书店游逛”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的经营。原来有靠这种方式赚钱的人啊。
“那么为什么叫‘背取’呢”
“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种是说通过看书脊上的书名,从书架中取出书来,所以叫做‘背取’。志田先生一直主要做的是绝版书库的生意……也许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些”
(注:日语中书脊写作“背表纸”,所以缩略成“背取”)
“……”
总之,志田对于我们店来说是能够带来珍贵书籍的难得的客人。我不禁有些后悔,要是再认真些听他说话就好了。
“志田先生没有委托什么事吗?”
她越过眼镜架向上看着我。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每次来卖些好书时都会这样,是要收购些在库的绝版书籍……对吗?”
她这样说着嫣然一笑。一定是因为他经常有事委托吧。既然要把到手的书卖进旧书店,有门路肯定是比较有利的。
“恩,要怎么说才好……是有关于绝版书的事”
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有些——不,是非常奇怪的委托。暂且先从口袋里取出笔记读了起来。这是之前为了防止忘记时记下的。
“想让我们把小山清的文库本《落穗拾遗·圣安徒生》的初版……”
“是新潮文库的短篇集呢。初版似乎是在昭和三十年发行的。”
篠川随即回复了数据。
“那样的话,我们店里应该有库存。也不是非常罕见的……”
“不是的,他并非是想要我们库存里的书”
我摇了摇头。
“他说‘书被偷了,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出来’,这就是他的委托”
“哎?”
她眨了眨眼睛。我把志田冗长的描述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我认为从他进店后说的话开始按顺序正确地转述比较好。
“…我既没有钱也不年轻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还算满意。不用成为他人的负担,到底还能靠自己活下去。老年人啊,并不都像刚刚偷东西的女人那样只会埋怨不明事理。
我有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卖掉的书。无论是谁都有一本珍视的书吧?对我来说那就是小山清的短篇集《落穗拾遗·圣安徒生》。你没……读过吗?真是不学习的家伙啊。
那就像是我的护身符一样,我把他放在包里带在身边。为了随时都能读到……就是这本书被偷了。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边(他指向西北方向)不是有个小袋谷的道口吗?与国道重合的部分。沿着国道走一段路,第一个信号灯附近知道吗?……对了。有个十字路口,向左走有个开往大船的车站,那前边有座寺院。昨天下午我去了那里。骑自行车去的。
为什么?是为了工作啊工作。与最近认识的一个同行的家伙约好了交换在库的书。今天带来的《书籍的出现》的下卷就是从那家伙那里换来的
……哈?你问我只有下卷吗?你是真心问的吗?绝版书这种东西越是往后的卷数越难弄到手。有只买了上卷没买成下卷的人,没有反过来的吧?因为下卷上市的比较少,因而才更有价值。
约定的地点是寺院前边。我先到的,在山门旁边的松树下停了自行车……没有什么人,四周静得很。我没带表,应该是下午快到两点的时候吧。
那座寺院在镰仓算不上是大寺,游客也没有多少。尤其是昨天的太阳毒的很。我在树荫下要好得多,在车站等车的家伙可就惨了,一副热得要死的表情。
闲着没事做,我就想在树下读会儿书。包就放在车筐里,自然也带来了小山清的那本书。
正要取出时,突然觉得肚子痛。虽然说起来不太雅,几天前开始我就有些腹泻。虽然我也很想注意下饮食,但是这天太热了,我家又没有冰箱。
但是附近找不到便利店和公共卫生间,就去了寺院。我想应该会有面向参拜游客的卫生间。
包就跟自行车一起留在了树下。我以为不会有人偷东西呢,真是掉以轻心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穿过山门沿着参道走了一会儿,突然后边传来哗啦一声。回头一看,发现我的自行车倒在了一个年轻女孩身上。我立刻察觉到是女孩撞到车上了。自行车就停在稍微偏离人行道的位置。
‘没事吧’我问向那女孩……恩,那女孩大概十六、七岁,头发短短的,个子很高,如果不是穿裙子的话,我就差点把她当成是男孩子了。
门前我与她的东西散乱一地。我的包里自然有刚刚提到的那本书。
‘抱歉,先帮我抬下自行车’
我大声说道。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忍到了极限。没有余力一一捡起来放回自行车里去。
那女孩连头都没回。无视我的包,捡起自己掉落的纸袋,仔细确认里面的东西……里面是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深红的素色纸袋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然后那孩子开始四处寻望。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东西从纸袋里掉了出来。之后突然拾起什么跑掉了。
说实话,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孩子拾起的好像是文库本。总之,从卫生间回来时,那个朋友已经到了,帮我捡起了东西。我道了谢确认包里的东西时发现只有那本小山清的书不见了……最后才发觉书是被偷了。
问过朋友,他说刚刚与一个高个子的女孩擦肩而过。那女孩过了马路似乎是要去车站。当然,等我赶到的时候车站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交车早就来过了。
跟朋友分别后,为了以防万一我又走回车站仔细找了一遍,果然书没有丢在这里。估计是她带着书坐车走了。
总之我没能找回那本重要的书。所以有件事想要拜托这家店……
哈?你问我那女孩偷书的理由?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这样的旧书肯定是很有价值的。一定是打算卖书换钱了。
所以我就想到离那座寺院最近的旧书店就是这里了。如果那孩子来卖小山清的书,能帮我默默地买下来吗。由我出钱买。
……警察?算了,我不想报警。我并不是想抓到犯人。只要能找回书就好了。人都有鬼迷心窍做错事的时候……不过,倒是真想埋怨她几句。
总之,帮我跟你们店主说说……今天晚上我会再来一次。我先走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样?”
粗略地做了说明后,我看了看篠川。膝上两手交叠着,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志田先生真是喜欢小山清呢。他阻止偷书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点”
她平静地说道。我正要点头附和。
“哎?那跟志田先生的委托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只是在说明志田的“委托”时,顺便提了他阻止偷书的事。不过,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志田先生所持有的短篇集中自然收录有题目中的作品《落穗拾遗》。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不知道……”
“是篇用平淡的笔触描写一位贫穷的小说家日常生活的短篇小说。当然,原型是作者本人。他与经营旧书屋的年轻女孩相识,并得到了女孩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打开包装后……啊,抱歉。一不小心又离题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探出了身子。我比较在意与经营旧书屋的女孩相识这个地方。打开包装后怎么了呢。不过,她故意咳了咳转移了话题。
“那么回归主题吧,《落穗拾遗》的开头有这么一段话”
她眺望着天空,开始流利地背诵。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早些老去,等到腰背有些弯曲无可奈何时,我也许得饲养些小鸡来谋生。不过老年人并非都是抱怨世间的不如意’”
我有些惊讶。这确实与志田说老妇人的话一样。当时他突然提到卖小鸡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
不过,现在惊讶的是别的事情。
“…至今为止读过的小说全都背下来了吗?”
听我这样问道,她连忙挥着双手。
“怎,怎么会。不是的。全部背下实在是……只是记住书中精彩的几页而已”
“哎,那不是很厉害吗。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我真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不过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震惊地张开了嘴巴,继而满面绯红。
“…好奇怪,被夸奖了呢”
“哎?是吗?”
“第一次被人说成很厉害”
这样说着隔着眼镜看向我。快要触到我的目光时突然又低下了头。害羞到这种程度让我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总,总之,帮帮志田先生吧”
奇异的氛围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篠川再次故意用力咳了咳,转变了话题。
“请五浦先生注意下有没有人来卖《落穗拾遗·圣安徒生》吧。只是……”
眼镜后的她皱起了眉毛。
“…有个疑问”
“疑问?”
“那女孩真的是为了卖钱才偷的书吗”
我也觉得这点很有问题。要是像志田那样的背取就算了,一般的人会想到把偶然间看到的旧书拿去换钱吗。
“我认为只偷一本书有些奇怪”
她说道。
“志田先生与其它的背取约好交换在库的书。也就是说应该还带着其它可以换取金钱的东西。如果想要钱的话放着别的东西不拿就很奇怪了……您不觉得吗?”
我点了点头。确实这点很奇怪——本是抱着胳膊的篠川突然用双手抵着床单探出身子来。总觉得有些像杂志写真中模特的动作。我慌忙打消这一想法。
“什,什么?”
“我感觉再这样下去,志田先生就找不回丢掉的书了……干脆我们去找那个女孩怎么样”
“啊……”
我还没这样想过。有必要为了那个背取做到这种程度吗。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想要阻止的话。篠川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而且即便没有关于书的生意,这件事也可以作为来这里的最佳借口。
同时我也被挑起了搜寻犯人的兴致。
“那么就帮忙吧。我其实也是想这样说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种程度的夸张应该是没关系的吧。她高兴地在胸前合十。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就知道五浦先生一定会这样说的”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有些触动。这样啊,原来我是被她信任的啊。心情有些转好。她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不是为了卖钱,那女孩又为什么偷书呢?五浦先生是怎么想的?”
突然被提问到有些不知所措。本来打算与之前解开《漱石全集》谜团时一样,只是倾听她的话来着。
“啊,是呢……会不会是为了读书才偷的呢。也许刚好是想要读却一直没找到的书呢”
“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小”
闪烁着目光,篠川果断否定了。被这样的表情回复,比任何话语都有力。
“这本书绝对算不上罕见。在旧书店并不难找到。而且十五年前还副刊过一次”
“那么……啊,是了。兴许是跟自己带的书弄混拿错了呢……”
听志田说那女孩的纸袋也掉到了地上。带着相似的书,弄混拿错了。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我也考虑到这点了。不过,那种情况的话,女孩的书就会留在现场了……我认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驱使她偷了书”
“恩……”
除了这些我什么也想不出来了。对于我的头脑来说这就是极限了——不,等等。这样下去岂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既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阅读,那么又为什么偷书呢?”
“是的,我认为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关键了”
篠川兴致勃勃地说道。
“偷书的真正原因将会成为找那个女孩的线索。先查明这点吧”
“恩……要怎么做呢”
“从志田先生的描述来看,我明白了几个地方”
这样说着她竖起食指。我不经意看向那片小巧的指甲。
“首先,她当时非常着急。撞到放置在人行道旁边的自行车后摔倒是因为跑得太快了”
“…是呢”
我点了下头催促下文,她接着竖起中指。
“还有一点就是公交车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根据志田先生的话来看,车站有人在等车……那么可以认为她是为了赶去车站才十分着急”
渐渐有些明白了。因为车站有别的人在等车,所以才会很着急。
“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些奇怪了。明明那么着急,为什么她站起来后并没有跑去车站呢……说是确认过纸袋中的东西后又四处寻望了下”
“啊,是的。说是为了找掉下的东西来着”
“但是,她并没有拾起掉下的东西……拾起的是志田先生的书。我认为还有别的可能”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袋子中的东西并没有掉出来,也许是因为坏掉了呢?”
“坏掉了?是什么东西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样的话为了代替坏掉的东西或是当作修理的道具而拿走书也不是不可能。慌忙看了看周围捡起的是文库本……”
我紧紧地盯着她看。这之前在解决《漱石全集》的谜团时也是,仅凭一点线索就能推理到这种程度。而且她并未从病房踏出一步。
只是,我有个地方不太明白。
“…那个,文库本是用来做什么的?”
篠川叹了口气,竖起的手指弯了下来。她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看起来就像是招财猫一样。可爱得让我都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信息量太少了”
维持着招财猫的姿势,她严肃地说道。
“…问下与志田先生相约的背取比较好。也许他会知道一些什么”
“哎?为什么呢?”
“志田先生的那位同行说与那女孩擦肩而过。但是,只是擦肩而过的话应该是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之所以知道她去了车站是因为他回头看了一眼吧?”
“…这样啊”
于是我被挑起了兴致。
之后志田会再来一次店里。到时候向他要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吗。
“但是,那个人不一定会到这里来啊”
“恩,也是呢。我认为应该是我们去拜访他”
“原来如此……那谁去问呢”
她疑惑地望向我。真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篠川住在医院没法去。肯定是我去问了。

第二天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定期休息日。
虽说是工作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我却顶着太阳身处室外。在镰仓郊区的寺院前停下了摩托车。这里是志田丢书的“现场”。
我站在松树荫下,一边擦着汗一边仔细地环视四周。这地方离我的高中很近。参加学校的活动“巡游寺院”时——这是镰仓学校的固定活动——有来过这里。房屋的排列几乎与那时没什么变化。虽然也算是在国道附近,却看不到便利店和家庭餐馆的影子。像是在睡午觉一般安静的住宅区。无论是向左右哪边看去都完全看不到行人。
我与志田的同行约好在这里见面。
昨天傍晚,志田再次来到了彼布利亚古书堂,对我们提出要找偷书少女这件事(以及有关文库本购买的价格)感到十分高兴。告诉我他也正有事要问问同行后就立刻用店里的电话取得了联系。我虽然没有进行直接的对话,对方欣然允诺了见我的事,并告诉了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你也读一次《落穗拾遗》吧”
志田取得同行的联系后这样对我说道。
“我读那本书是开始现在这份工作之后的事了。我也并不是一直想做现在这样的工作。公司和家庭都一败涂地……那倒是没什么了。我觉得在桥下读书是非常幸福的事”
志田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是近几年的事。那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篠川也不太清楚。
“不善于人际交往,也不善于处世的穷人,毫无不满地生活,那也只是个愿望罢了。更不用说后来出现的纯真无邪的年轻女孩能够温柔地对待他,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
比起发牢骚,志田的口吻更加温和。简直就像是对着帮忙的兄弟说话一样。
“不过,作者也清楚地知道这点吧,但还是写下了这个故事。你读过后就会明白了……那个写下这篇过于幸福的故事的作者让我产生了共鸣”
我点了点头——不禁想要读读看了。
“…其实,我知道想要找回那本书很难。但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即使找不到书我也不回责怪你们。这点请放心……替我向‘男爵’那家伙问个好”
“…‘男爵’指的是什么”
我在松树下嘟囔道。是那个背取的绰号吗,志田完全没有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见了面就会知道了。
我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稍稍过了约好的时间。事先问好联络地点好了。
“在这里做什么呢?”
背后传来了询问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白色衬衫的高个子男人从寺院的山门那里走了过来。年纪大概将近三十岁。一头简单的卷发,眼角细长。未被晒黑的肌肤散发着幽幽香水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手里提着一个皮质的公文包,说他是闲暇时间的写真模特都会有人相信吧。是刚扫墓回来吗。
“在等一个人”
我这样回答道。男人的目光瞬间闪烁了一下。随后露出白牙热情地冲我笑。
“那就是说跟我一样了。因为来得早些就到寺院里转了一圈……难道你就是帮志田找书的人?”
“是的”
男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轻轻上下晃了几下。我还有些摸不清状况,比较了下男人的手和脸。
“我是志田的朋友,叫做笠井。不知为什么被他起了个‘男爵’这样奇怪的绰号”
笠井缩了下肩。总之是个像画中出现的美青年。我也不禁想以贵族的称号来叫他。

笠井递给我一张名片。当然我并没有名片。没办法只好口头上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的五浦。”
“啊,是那家旧书店的人啊。虽然有在店前经过,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你是店主吗?”
“不是的,只是店员而已。刚刚开始工作”
“这样啊,以后有时间请允许我前去拜访一下”
他口齿清楚地说道。
“我只知道您是志田先生的朋友,所以就以为您是同行的人了。约定在工作日的白天见面真是过意不去呢”
笠井轻轻挠了下头。看起来有些矫揉造作但是并不像是坏人。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名片,笠井菊哉的名字上方印有‘笠井堂店主’的字样。之前听说是个背取,看样子似乎还经营着店铺。
“‘笠井堂’是在网上使用的店名。我一般主要做些采购的工作,在网上的竞拍中销售。与志田先生的作法有些不同”
我不禁感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背取啊。确实这种不经过其它店铺,直接卖给客人的话会更快些。这种经营与普通的旧书店是没什么区别的吧。
“我不是太清楚有关书的事情,主要经营些绝版唱片和游戏之类的生意。一直与志田先生交换商品。经营的种类并不冲突”
只是看装扮的话,他并不像是资金短缺的人。似乎是个相当有才干的背取。
“对了,是有关拿走志田先生书的那个孩子吗?”
经笠井一提,我才回过神来。我向他说明了篠川发现的事情。要想找到偷走小山清那本书的少女,目前的信息还不够。想让他详细说明下当时看到的情形——听了我的询问,笠井皱起了眉毛。
“什么啊,当时跟志田先生仔细描述下好了。那个人一句都没有提被偷掉的是这么重要的书”
“您知道些什么吗”
“并非只有您知道的那些,其实我不只跟她擦肩而过。就在那边”
这样说着,笠井向国道走去。前进方向上有那个车站,再远些能看到信号灯和十字路口。他停在寺院二椽旁的古旧大门前。
(注:二椽为神社佛寺、宫殿建筑中常见构造,分为两部分,上有飞檐椽,下有地缘,支撑屋檐用。)
“与其说是擦肩而过,倒不如说是恰巧碰见更为准确吧。当时正好是下午两点,我从十字路口往这边来,她蹲在这扇门前做些什么发出嚓嚓的声响。”
门有些缩进庭院里,从外边看不见里边的状况。我回头看了眼松树那里。从方位关系来看,少女偷了书后又立刻来到这里呆了一会儿。
“她在做什么呢?”
“因为她背向我,我也不太清楚。地上放着深红色的纸袋,手伸在里边。时不时地看向车站,看起来似乎非常着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毕竟有约在身。正要走过时,她叫住了我”
我有些吃惊。
“哎?跟那个孩子说话了吗?”
“啊。她问我‘你有剪子吗?’”
“剪子?”
“恩。剪纸用的剪子。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在路边跟人借剪子这种事真是听都没听过。……不过,幸好我随身带着剪子。因为时常要邮送货物。这样捆绑包装也比较方便”
笠井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不锈钢剪子,得意地咔嚓咔嚓一开一合。
我凝视着微微散着光芒的刀锋。如果像是篠川说的那样,用书来弥补坏掉的部分,志田的书不就被剪得七零八落了吗?
“我借给她剪子时并不知道志田的书被偷了,她看起来真是很为难的样子,所以就借了。她只用了一下就还了剪子”
“看见她做什么了吗?”
“因为她背朝着我,也看不见袋子里的东西……不,等等。借剪子的时候,她的另一只手拿着什么。那个大概是……”
笠井望了会儿天,不一会儿缓缓地继续说道。
“…像是保冷剂”
“保冷剂?”
“就是用来冷藏食物的那个东西。知道吧。”
那个我倒是知道。不明白的是那个少女为什么带着保冷剂。
“是说纸袋里装的是食物什么的吗”
“或许吧。但也说不准是什么”
文库本,剪子,保冷剂。完全搞不懂它们彼此有什么联系。
“还给我剪子后,她就立即过了马路跑向那边的车站了”
笠井指向马路对面的车站。一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在那里等车。是我的母校的校服。应该是刚结束社团活动回来吧。地上立着一个比她自己都要高的弓袋。
“昨天也有个那样的高中生在等车。不过是个背着吉他的金发男生……反正车还没有来。在这样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就朝着寺院的方向走去。”
“那么,那个女孩坐上车了吧”
“应该是能坐上的。只是她没有坐”
“哎?这是怎么回事?”
从这里坐车能到大船站。我之前一直以为那个女孩是要去车站的。
“我到了山门前开始捡起志田先生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有些在意刚刚的那个孩子就回头望了眼车站的方向。正好公交车开始启动。其它客人都乘上了车,只有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明明跑到了车站,难道没坐上车吗?”
“就是这样的情形。原因我不太知道。那之后,她抱着纸袋走向十字路口。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我扭了下头。听了笠井的描述,谜团似乎变得更大了。拿着装有保冷剂的纸袋,偷了文库本,借了剪子剪掉了什么,跑向车站却没有坐上车,只是目送着车开走——我完全理不清头绪了。

与笠井分别后,手机马上就响了。陌生的号码。稍微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只说了声“喂”便等着对方说话,但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
“喂,请问是哪位”
仍是没有回话。是恶作剧电话吗?
“什么啊,真是的”
我不耐烦地说道,正要挂电话时
“…我是篠川”
对面传来的微弱声音吓了我一跳。
“是篠川吗?那个,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大脑一片混乱。虽然告诉过她我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打过来。因为她所住的病房不允许用手机通话。不过通过数据通信终端来发送邮件是可以的。
“现,现在,在走廊……刚从复健室出来……”
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走廊里有入院患者专用的通话空间。一定是在那里吧。一开始这样告诉我就好了。
“我有些想知道背取先生说了什么……所以,就给你打了电话,真是不好意思……那么……”
她正要挂电话。我一惊之下不禁对着电话提高了声音。
“别别别,等一下!”
要是这样挂了电话,恐怕就会一直误会下去了。
“有件事想问问你。刚刚那个背取刚说完!”
间不容发地,我开始转述从笠井那里听到的话。幸好她没有挂了电话——不过说话的过程中,总觉得使她更混乱了。应该不会有人能够通过这样断断续续的信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口气讲到那个少女向十字路口走去。篠川利落地问我一些问题。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和疑惑。
“…那孩子就那样拿着纸袋离开的车站吗?”
我松了一口气。在问与书相关的事情时态度也转变了。是解决谜团时的她。
“哎?恩,好像是这样的”
我回答道。想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她叹了口气。
“…这样啊,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她想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偷了那本书……”
我惊得张大了嘴。
“哎,是真的吗?”
“也有些不太明白,不过大体上是清楚了”
“真厉害呢!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通过这样的信息就能看破真相,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也并非是所有人都破解不出来呢。果然只要与书有关,那个人就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洞察力。
“…不,没有那么厉害……”
她沉默了。兴奋的我终于发现了有些不对劲。虽然她说解开了谜团但是声音却十分消沉。一点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受她的感染,我的声音也降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是礼物。”
“哈?”
“那女孩的纸袋中放的是礼物。似乎是需要制冷剂的食品,考虑到纸袋上没有印有商店的商标,应该不是在哪里买的,而是自己做的点心什么的吧。为了送出礼物她才那样着急”
“要送给谁呢……”
这样说着想起笠井的话了。车站有别的人在等车,是个背着吉他的金发少年。
“那么没有坐上车是因为……”
“因为她并不是想坐车而是为了送给那个少年礼物……不过中途惹了点麻烦。撞到志田的自行车后摔倒了……装着礼物的纸袋掉在了地上”
“…里面摔坏了吗”
我想起的是跟篠川一起吃掉的三明治饼干。因为最近吃的点心就是那个了。是那一类的东西吗。
“没有,如果坏了的话就不会送出去了吧。坏的并不是点心什么的……点心外边应该还有些什么”
“外边?”
“因为是送给异性的礼物,应该会细心包装。也许是装饰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掉了,得立刻重新包装,不过材料和工具都没有带来。附近也找不到便利店……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志田先生的文库本……”
“不过,这有点不对劲儿吧

安静倾听着的我实在有些跟不上节奏了便插了嘴。
“从没听过书页可以用来休整包装啊”
“…我也不认为她用的是书页。我想说的是……”
远处传来公交车打开车门的声音。不知不觉间车站前停了一辆大公交车。我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一个少年从车上下来了。校服裤子外罩着白色衬衫,背着吉他盒子。是要去学校练习吧。我的母校每年暑假后都会开办文化祭。是跟朋友组成的乐队吗,加入了轻音部吗?
短发染着鲜艳的金色。似乎是漂染的。
“…怎么了?”
“刚刚有个高中生下了车,也许是丢书时等在车站的那个人”
“快追上去!”
篠川朝着手机喊道。
“请向那个人打听那个女孩的事”
“知道了。之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暂且先挂了电话。小跑追上去。能够看到关上车门的公交车开远了。少年背对着我向前走。如果校规没有改的话,学生应该是禁止染这种露骨的颜色的。是暑假期间染的这种显眼的颜色吧。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少年站住回过了头。尚显青涩的面庞,眼睛特别细长。一瞬间瞪向我。也许是故意露出凶恶的眼神。
“…什么事”
他不高兴地说道。“听起来像是‘恩么事’”是这一带常用的说法。我在初中高中时也这样说过。
“几天前在那边的车站,是不是有个女孩……”
这样问道,我也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说是那个女孩带着纸袋走了。那么就是说这个少年没有接受礼物。
“…有个女孩想送你礼物吧?我想问一下这件事”
少年像是吃了什么苦味的东西一样皱起了眉。
“啊,你是说小菅吗。怎么,你是那家伙的朋友?”
我牢牢记住“小菅”这个名字。这个少年似乎认识她。
“有点事要找她。能告诉我她的地址或联络方式吗?”
“…你是警察吗?”
“啊,并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失败了。太急着叫住他以至于完全没有想怎样问他才好。应该没有人会因为这种问题说出熟人的私人信息吧——正想着,他爽快地拿出手机,给我看通讯簿的画面。“小菅奈绪”的名字下显示着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
“应该是住在这附近,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只有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够了吧?”
“…谢谢”
我一边疑惑着一边道谢。少年突然歪了下一边的嘴角。像是画中一样的冷笑。似乎在镜子前练习过。
“那家伙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吗?她可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津津有味地问道。完全没有担心那个叫做小菅奈绪的女孩的样子。看得出他内心高兴的很。
“…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有什么原因才找她的吧。那家伙怎么了。要把她拐到哪里沉海吗?”
我皱起了眉。似乎是被当做流氓了。我的外表总给人这种错觉。
“你不是认识那个孩子吗”
“算不上认识。只是在一个班而已。在教室倒是有说过话,我最讨厌态度恶劣的女人了”
“所以就拒绝收生日礼物了吗”
“虽说是生日礼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吧。我说‘不想收你的礼物’,那家伙大吃了一惊呢”
在学校装作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背地里一反常态。还为此得意地四处鼓吹。能把别人的私人信息轻易地告诉陌生人。
我没理由警告他什么,但是听着听着心情就变得越来越差。不过,我又必须取得小菅的联络方式。我让他利用红外通讯把数据传送到了我的手机里。
“那么,我走了。还有社团活动的练习”
少年离开后我仍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明明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追寻着旧书的线索,结果发现那女孩是要送生日礼物。最后男生却没有接受。篠川想要确定的是小菅奈绪是否拿着纸袋离开的吧。

我忽然想起小山清的《落穗拾遗》。志田推荐之后,我在书店买了小山清的短篇集后回了家。好久没有亲自买印有铅字的书了。《落穗拾遗》是篇很短的小说,勉强在感到不舒服前读完了。
身为小说家的主人公十分贫穷,过着平静的每一天。虽这样说,整天无事可做,只是买些东西,做些饭,读些书而已。
某天,与自称是“书的守护者”的旧书屋少女成为了朋友。勤劳纯朴的女孩在主人公的生日那天送给了他指甲钳和耳勺。最后结局是主人公接受了礼物欣喜万分。
就像志田说的那样,故事过于幸福,能让人暂时忘却现实中的凄凉与孤单。确实书中并没有明确写出主人公是否真的有这样的经历。也可以认为这是身为小说家的主人公写下的一片虚构的日记。
赠送故事中才会出现的那种令人感到温暖的礼物,在现实中是不会出现的吧。即使想要送出去也可能会被拒绝。正像是他这样。
陷入沉思的我回过神来。总之先告诉篠川从少年那里打听到的信息吧,然后再商量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取出手机拨打了她的号码。

病房的窗子外夕阳西斜。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似的一弯细细的新月浮现在空中。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下午七点。是约定的时间。
“…她会来吧”
我问向篠川。
“会来的……回复是这样写的”
白天听过我的话后,篠川给小菅奈绪发了邮件。并告诉了她我们是在替书主人寻找书,希望她能够先来一趟医院。她只回复了一句话——我会去的。我想将之认为是她有话对我们说。
“要是能还回书就好了”
她向笠井借了剪子。肯定是以某种方式剪了书。恐怕书已经不是完整的了。
“…没事的吧。我觉得不会被剪到读不了的程度”
“为什么?不是用剪子剪了吗”
“虽说是剪了……”
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用力地敲着门。在我们回复之前门被大大地打开,一个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高个子少女走了进来。眉眼深邃,轮廓清晰,比起美少女,更让人想称之为美少年。
她走到病房最中间停下了,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像是怒视我们一样低头看着我们。
“…我就是小菅奈绪”
“你,你,你好……我是篠,篠川……”
篠川游移着视线小声报上了姓名。
“哈?说清楚点啊。声音这么小听不见”
被口气强硬地斥道。篠川一下子满面绯红。
“不……那个……那个……”
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说了。似乎因为小菅奈绪的突然出现,篠川陷入了混乱状态。为什么偷书的人反而理直气壮,追究这件事的人却惴惴不安。
“我们是北镰仓车站附近的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
没办法,我代替她说了话。报出了店名少女也毫无反应,似乎是不知道这家店的存在。
“我是五浦大辅。这家店的店员。这是篠川店主。被偷的书的主人是我们的常客。因此才帮他找书的”
忽然注意到小菅奈绪什么东西都没带。偷的书在哪里呢。
“偷书的就是你吧?”
她抱着胳膊傲然地挺着胸。
“…是又怎么样?”
对于这样类似于反问的态度,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是不承认还是承认道歉?正如那少年所说,这个女孩的态度确实很恶劣。
“你们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电子邮箱的?我谁也没告诉过,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偷看到的”
真让人火大。以她的立场是没有资格去责怪别人的偷窥行为吧。
“是你的同学告诉我的”
“同学?谁?”
“…一个金发的家伙。在你家附近的车站见到的”
突然她的脸变得有些苍白。
“…是西野吗?”
那家伙是叫做西野啊……当时就注意到了少年并没有自报姓名。对于自己的私人信息倒是十分谨慎呢。
“那本书的事对西野说了吗?”
小菅奈绪呻吟似的说道。
“没。没有说。不过他立刻就告诉我了”
“西野他……竟然……”
她的肩膀轻微地颤动着。这个女孩被辜负了两次。第一次是送礼物的时候,还有就是刚才。
“能还回书吗?”
我问道。即便说出同情安慰的话她也不会感到丝毫欣慰吧。与西野之间发生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她的问题。而取回志田的书是我们的职责。
“…现在还不了”
小菅奈绪突然生气地转向一边。
“哈?”
我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音。
“还不了是怎么回事”
“烦死了!这跟你们没关系吧!反正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等下。你为什么生气。偷书的可是……”
“…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
突然,床上的篠川说道。直起身子凝视着小菅奈绪。刚刚惴惴不安的态度完全不见了。简直就像是切换了开关一样。
“本来想稍微等下书主人再说说你的事情……还是说要我来转告一下吗?”
这声音有种让小菅奈绪和我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少女再次瞪向篠川。
“别乱说。你能解释的了吗?”
“…恩,大概”
篠川从容不迫地答道。少女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危险。
“那么现在就说明给我看看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能做得到”
我觉得有些不妙。如果错了一点的话她或许就不会还书了。当然,报警的话也能解决,但是那并不是身为被害者的志田
所期待的。
“没事吗?”
我在篠川耳边询问。并不是质疑篠川天生的洞察力,而是担心能否说服对方。——不过,她干脆地点了点头。
“恩。没事的”
这样说着闭上了眼睛,流畅地说道。
“那天,你为同班的西野同学做了点心当做生日礼物……因为需要保冷剂,而且即使掉到地上也不会坏掉,是果馅饼之类的东西吧。包装后用深红色的丝带装饰后,装进纸袋出了家门。因为知道西野同学社团活动后会到附近的车站坐车回家……目前为止有哪里说错的地方吗?”
小菅奈绪惊得张开了嘴。似乎一切都吻合了。
“…在寺院前你撞到了自行车上,纸袋掉到了地上。虽然里边的东西没有摔坏,包装却变了形。大概是丝带打结处的装饰坏了……纸花或是什么东西掉了吧。为了再次固定是需要细绳的”
“哎?细绳?”
不经意插了嘴。篠川睁开眼睛,从书山中抽出一册文库本。福克纳的《圣殿》。新潮文库。她翻开中间的一页,捏起夹在中间的深红色书签带。
啊,我不禁叫了出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新潮文库的书中都附带这种纺纱质地的书签带……以前大多文库的书都附带这个,现在只有新潮文库这样做了。《落穗拾遗·圣安徒生》中也有同样的深红色书签带。你是为了这个才偷书的”
“…你,在哪里看到的?”
小菅奈绪嘟囔道。
“没有”
“那你怎么连丝带的颜色和装饰的花都……袋子里装的东西只有我知道。就连西野也没见过”
“只要注意到你用了书签带,就会知道你用的什么颜色的丝带了。因为纸袋也是深红色的,所以我就想是不是里面的包装也是这个颜色呢……而且,文库本中的书签带绝对不长。能够修复的东西也是有限的”
篠川合上了《圣殿》,放回床边的书山里。
“最初你应该是想用手撕下书签带的。但是书签带设计得并不容易取下。没办法便向路过的男性借了剪刀,于是取下了书签带……书已经没有用了,因为被那名男性看到了,就没有当场扔掉吧。你决定先送礼物,便把书藏起来带着去了车站……”
突然她变得吞吞吐吐。
“…最后礼物没能送出去。你忘记了处理书的事情就那样离开了车站……目前为止有哪里说错的地方吗?”
像是突然间泄了气,小菅奈绪蹲了下去。短暂的时间内谁也没有说话。
“…连这都知道啊”
她把头埋在两膝间,虚弱地小声嘟囔道。
“虽然并不是很肯定……你带回书后没有处理掉,也有想要还书,但却不解释清楚,结合这几点来看的话……”
不知何时起,篠川的声音变得柔和而亲切。
“…是不是现在正在读那本书?”
少女抬起了头。耳朵稍稍染上了红晕。随后又像是懊恼自己的动摇一样,从病床移开了目光。
“本来也没想要读。我又不喜欢读书……只是在丢掉前打开看了一眼罢了……”
“…看了《落穗拾遗》的故事了吧”
篠川接着说道。我在心中嘟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是志田喜欢读的书,喜欢的短篇故事的书页上应该是留有痕迹的吧。
“那篇小说有一段写的是一位十多岁的少女在男性生日当天送了礼物”
我也有些理解了。因为女主人公是与自己同龄的少女,看到她送生日礼物的情节便有了想要读下去的兴致。
小菅奈绪就那样蹲着,用手拖着下巴。凶恶的目光变得柔和,脸上还留有稚气。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什么的,只是觉得他很特别,所以就想送礼物……我完全不知道那家伙是讨厌我的。哎,真是白费时间和苦心。”
她的声音十分爽朗。我也分不清她是在勉强还是真的释怀了。
“那个故事真是愿望全开了啊。虽然开始我也有在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女孩,作者也知道这是奢望才这样写的吧。这点很清楚,是篇不错的故事……现在在读这本书中别的故事。虽然年龄、性别与境遇都完全不同,不过或许喜欢同一本书的人都有着相似的感性吧”
“…我为偷书并剪掉了书签带的事道歉”
“如果剪掉书签带也不介意的话,明天我一定会带来的。之后还有一点就读完了……”
“那可不行”
篠川平静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对着愣住的少女继续说道。
“并不是我们,而是要直接去还给书的主人。书的主人是志田先生,与你一样非常喜欢《落穗拾遗》这篇故事。带着这种心情诚恳道歉的话,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我才注意到。在把女孩叫到这里时篠川就有这种打算了吧。比起我们送回书去,这种方式更加合适。志田先生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小菅奈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的清晨,我带着小菅奈绪来到了鹄沼海岸。沿海的国道挤满了县外游客的观光车,交通停滞不前。远处传来海边打浪的声音。冲浪的风帆在连绵的浪尖滑行。
在提出让小菅奈绪亲自还书时我就应该注意到,她完全不认识志田的家。得有人带她去才行。而能够胜任的人只有我了。
在国道转了弯,拐进了引地川沿岸的狭窄车道。行人一下子就变少许多。
今天,小菅奈绪老老实实带着书来了——不,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她手里提着大些的纸袋。当然我们事先有跟志田打过招呼,他说会在家里等着我们。
走去的路上她几乎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大概是在那里”
我指向钢筋桥的下方。靠近混凝土桥墩立着一个塑料布搭起的房屋。一个光头中年男子掀开入口处的塑料布走了出来,证实了我的话。
对于志田的外貌,小菅奈绪有些吃惊,稍稍瞪大了眼睛。不过也是一瞬而已。
“…陪我到这里就够了。之后我一个人过去”
她顺着混凝土桥墩的斜面迅速下去了。我慌忙跟了过去。虽然说送到这里就够了,但我有义务确认她的安全。志田注意到了我,取下了脖子上的毛巾。少女站到了志田的对面。
“…我叫小菅”
“我是志田。早上好”
志田报上了姓名。少女笨拙地翻着,从纸袋中取出了用布包裹着的文库本,双手递给志田。
“还给你。偷了你的书,对不起”
志田沉默着接过了书。像是要确认一般去掉布套。能够看到小山清《落穗拾遗·圣安徒生》的书名。十分老旧,书页泛着茶色。志田哗啦啦地翻着书,轻轻碰了下书签带剩余的部分。
“…啊,真可怜呢”
他叹了口气。小菅奈绪显出担心的神情,低下了头。
“这个怎么都修复不了,真是非常抱歉……”
“不,我说的并不是书的事情”
志田摇了摇头。
“哎?”
“是你的事情。明明努力到这个份儿上了,对方却没有接受礼物吧”
像是猝不及防一样少女伫立着。眼看着表情变得僵硬了。
“我只是来道歉的”
像是压抑着感情一样,小声嘟囔道。
“不需要你的同情……那种事无所谓”
“不,可不是无所谓的。一番好意被人践踏,受了伤……那是没有错的啊。没必要去撒这种谎”
志田静静地说着。他是知道小菅奈绪的沮丧的。
“我才没有说谎……”
“不说这样逞强的话也没有关系,这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与你有关联的人……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试着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小菅奈绪紧紧咬着牙,颤了下肩膀。
“那种事说了也没有意义……不是白费工夫吗”
“也许是没什么用”
志田点了点头。
“不过,只是向别人诉说的话也会有所缓解吧……你看,《落穗拾遗》中也是——‘暂且不谈是否有用,如果我们能够成为彼此需要的人,那么该有多好’,书里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肉麻,但却是能深入人心的语言。如果有什么郁结在心里的话,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突然少女用力闭上眼睛,长大了嘴。以为她要大喊,刚摆好姿势,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泪珠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一声都没有发出。无言的泪水。
一段时间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远处隐隐传来海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志田朝着我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之后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了”
“哈?”
我瞪大了眼睛。只留这两个人在这里没关系吗——不,我并不是认为志田会对这个少女做些什么,就这样留下哭泣的女高中生走掉不太好吧。
“我不能……”
“你是局外人吧。过几天我会去送帮忙找书的回礼的”
志田一脸惊讶地说道,并问向小菅奈绪。
“你觉得呢?希望这个男人在这里吗?”
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带着鼻音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当事者两个人都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有些感到疏离,我离开了河边。

那之后又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天。
我并不知道志田与小菅奈绪说了什么。报告给篠川后,她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像是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确实就像当时志田说的那样,我是个局外人。没有道理再深入了解下去。
只是一星期后,我从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笠井那里听到了在意的事情。说是去鹄沼海岸的桥下找志田时,发现他不在那里。
“虽然行李还是原样,自行车不见了。我觉得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有些担心”
笠井无精打采地说道。要是附近有支援设施的话倒还好说,但也有被卷入到什么事故或是事件中去的可能。
也许跟篠川商量下比较好。还是说应该先发邮件问问小菅奈绪?边工作边想着这些,快到傍晚的时候,志田本人突然出现在店里。
“哟哟,好久不见了呐。有认真工作吗?”
他非常高兴地靠近收银台。脸晒得更黑了,光头开始隐隐长出半白的头发。比起上次相见,衣服也更脏了。像是从哪里生还的遇难者一样。
“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因为这本书”
这样说着。从台布质地的包中取出罩有外套的文库本,给我看了下封面。小山清的《落穗拾遗·圣安徒生》。
“你离开后,我们又在河边说了好长时间。围绕小山清的话题谈的真来劲呢……虽然态度比较冷淡,却是个好孩子”
他感慨万千地说道。之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纸制的荷包放在了收银台上。像是礼物,袋口帮着漂亮的丝带。
“还给了我这个。说是作为剪掉书签带的赔礼……你看看里面”
这样一说我才发现,这纸袋用来放一册文库本还绰绰有余。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吧。丝带有解开过的痕迹。我疑惑着打开了纸袋,一下子惊呆了。里面装的是小巧的指甲钳和金属制的耳勺。
“真是个伶俐的孩子吧?”
志田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与《落穗拾遗》中年轻女孩送给主人公的东西是一样的。仔细一看,今天志田的指甲都剪得很干净。似乎收到礼物后立即就用了。
“能够找回这本书多亏了你们店主。那孩子也说了……明明一直呆在医院里却一五一十全说对了”
之后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一字不差的让人毛骨悚然

我有些不满。确实一五一十都说对的是她,但是我也出了不少力。
“总之,这样快地找到了书真是不一般啊。得给你们点谢礼……就是这个”
志田把指甲钳和耳勺收回原处后,递给了我一册文库本。并不是小山清的书。似乎比那本书要新些,但也不是最近的书。彼得·迪金森的《活尸》。三丽鸥SF文库。没有听过这本书,不过应该是SF小说吧。
“这个是什么”
“还问我是什么,你是笨蛋吗。当然是来卖的了!”
志田高声喊着。
“你们随便给个价就行。就算是一日元我也卖”
我低头看了眼《活尸》。纸张太过单薄,看起来似乎很便宜。定价480日元。不像是值得志田得意洋洋的书,总之先拿给篠川看看吧。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那肯定是跟工作有关了。逛了许多地方,终于发现了这本书……你好歹说句道谢的话啊”
为什么要道谢的是这边。不是当做谢礼带来的吗?
“…谢谢了”
暂且低下了头。一直担心他的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关了店之后我去了趟医院。是夕阳西斜的时候。病房里开着笔记本电脑的篠川向我笨拙地行了个礼。
“辛,辛苦了……”
这样说着又陷入了沉静。在这家店工作一个多星期了,书以外的话题几乎没有谈过。
“…辛苦了”
之后陷入沉默。即便常常见面,不说话的话也没有了意义。我决定暂且闲聊些别的事情。
“篠川,伤怎么样了?”
“…伤?”
“之前不是说去复健室了吗?”
“啊,啊啊……也可以说是……一直做复健”
她低着头小声答道。
“是怎么受伤的。话说我以前没有问过呢”
腰上似乎戴着围腰似的东西,两腿并没有绑着石膏绷带。之前听说受伤的是腿,现在恢复了吗。
“……”
她扭扭捏捏地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我有些失望。本来打算跟她拉近些关系的,连这样的闲聊都进行不下去。
“那,那个……”
突然篠川提高了声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一般,缩了下脖子。
“我,我……我不擅长说书之外的话题……不,不过,跟五浦先生相对说是能多说一些的了……”
不禁让我陷入沉思。如果这算是多说些的话,岂不是很糟糕吗?
“那个……你不会辞职吧?”
“哎?”
“我跟五浦先生一起工作比较合得来……所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当然回答是肯定的——虽然她有些奇怪,但是被她需要还是令我很高兴。
“不会辞职的。而且可以听有关书的事情”
对于想要读书却读不了的我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环境了。虽然对工资多少有些怨言。
“啊,对了”
突然想起我来这里是为了书的事情。从志田带来的纸袋中取出了迪金森的《活尸》。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向递给她的文库本——突然眼镜后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明朗。像切换开关一样的突变。
“啊,是《活尸》呢!”
下一瞬,我手中的书就到了篠川的手上。她幸福地笑着,从各个角度凝视着文库本。硬制书皮上身着黑色服装少女的图案不停地旋转。
“志田先生是从哪里发现的吧……他有说过吗?”
“没有……是很珍贵的书吗?”
“三丽鸥SF文库以狂热的书系著称。出版了许多在日本比较冷门的非英美圈SF小说和幻想文学,由于销路不畅,已经十年没有出版过了。收集出版过的所有文库本的SF爱好者也不少见”
她完全有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本《活尸》在这些书中是发行部数非常少的一册书。在旧书市场也不多见,至今为止还没有进货过”
总算是知道她兴奋的原因了。总之这是本非常珍贵的书。与之前的文库本一样吧。
“这本大概能卖多少钱呢”
“是呢……书本上下和切口都没有变黑,封面也十分漂亮……应该是五万日元以上……”
我一下语塞了。这一本?我没想到有那么贵。这么珍贵的书,志田还说“一日元也卖”——对于旧书店来说是十足的“谢礼”了。为了弄到书应该费了不少功夫。
“志田先生有提过小菅同学的事情吗”
“啊,似乎围绕小山清的话题谈得很愉快

向我炫耀指甲钳和耳勺时的志田发自内心地高兴。也是因为遇见了爱好相同的人吧。
“志田先生收了那孩子的礼物。是……”
“是指甲钳和耳勺吗?”
她立即回道。正要得意地继续说下去的我不禁大吃一惊。
“啊,你怎么……”
刚说完就突然想到了原因,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半。与小菅奈绪在这里说话时,她告诉小菅,志田也喜欢《落穗拾遗》,还说——带着这种心情诚恳道歉的话。
现在想来也许她是暗示小菅奈绪送指甲钳和耳勺。应该是预见到志田会十分高兴并原谅小菅的。
我凝视着天真地闪烁着目光的篠川的侧脸。想起刚刚志田在留下《活尸》后,临走前说的话
“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非常感谢。只是……”
志田语塞了,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
“你们店主太厉害了,反而让我很担心。太过聪明就会很麻烦。她没有想到这点,你以后还是多注意的好”
当时我还在想他是杞人忧天了。这个人只对书有这种执着。才不会惹麻烦。
现在也并非是改变了想法——只是有些在意指甲钳和耳勺的事情。虽然我知道她并非是恶意,但不能说没有按自己的想法驱使别人。如果对方知道了这件事,是不会高兴的吧。
也许稍加注意一下就够了。只要我之后还跟她一起工作。
继续翻着书页的篠川张开了嘴,吹出一声嘶哑的气流。
似乎是想要吹口哨。本人仍是没有意识到的样子。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1-31 14:27 编辑




第三话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逻辑学入门》(青木文库)
敲了敲门没有回复,我便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窗外洒进夕阳的余晖,越摞越高的旧书塔将床半隐在了后面,一瞬间没能看见床的样子。床上的病人——雇用我的店主篠川栞子不见了身影。
是正在做复健吧。一般这个时候,她都是不在的。也许是出去的时候太着急了,电脑就这样开着放在枕边。虽说是在医院,这也太没警惕心了。床边的放物架上备有保险柜,但她似乎没打算用它。
我弯下腰走进了门。从早上开始看店,到了傍晚便带着客人委托的书来到这里,这成为了最近每天都做的事。让她对书进行核定和估价,再带回店里与客人交涉,如果买卖成立就把书收进店里——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反复。
“你……你好……”
细弱的声音传来,我回过了头。敞开的门外,一位穿着蓝青色睡衣,披着开襟毛线衣的女性坐在轮椅上。长长的黑发,粗框眼镜。似乎是对我的视线感到不知所措,她低下了头,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啊,你好”
我慌忙退到一边,她坐着轮椅进了病房。推着轮椅的中年护士也一同进来了。护士板着脸避开障碍物,将轮椅推近床边。虽然动作并不粗鲁,一个车轮却撞到了书筐上。地板上堆积的“日本思想大全”的书塔大幅度地摇晃着。
“啊!”
两位女性同时叫了出来。篠川紧张地检查书,而护士则是确认轮椅。
“…请再减少些这里的书。以前也有说过吧”
护士一边帮篠川从轮椅移向床,一边严厉地说道。果然被警告了呢。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好的。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床上的篠川认真地低下了头——不过,是否真的会注意这点很可疑。这位美人是无可救药的“书虫”,读书于她而言就像是呼吸一样重要。之前的提醒都没能令她改变,事到如今不更是无济于事吗?
“你也是!多少注意一下”
突然,护士把矛头指向了我。我正悠闲地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她这样说,不知不觉直起了腰。
“…我吗?”
“没错!以后来探病的时候请不要再带书来了。就算是女朋友也不能太娇惯了”
“恩……”
我语塞了。护士折起轮椅尽可能地立近床边,瞪了我们一眼出去了。空气中残留着微妙的气氛。
“…真让人为难呢”
暧昧的措词打断了沉默。
我们当然不是恋人关系——但也不仅仅是店长与店员的关系。想与他人谈论书的事情却没人倾听的她,能够在我这里尽情地畅谈;想要读书却读不了的我,也能够从她那里尽情地倾听,我们之间有种互助的关系。
“是,是呢……真,真让人为难呢”
篠川在床上挤出声音来。连耳根都红透了。
“…说,说,我是女朋友……真是让五浦先生为难了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正要附和的我慌忙否定了。
“是说被误会这件事让人为难!并不是我感到为难!我完全没有为难啊。不如说反而很开心……”
我一下闭了嘴。真是微妙的发言。是不是有种告白的感觉。
“啊……我们在想同样的事呢……我也是”
她说道。哪里跟我想得是一样的呢,我不禁想要问问她。是“被误会这件事让人为难”一样,还是说“反而很开心”这点一样?——不过,正在措词时,错过了时机。
“怎,怎么样?复健。已经能走了吗?”
最后问了无关的话题,把刚刚的事敷衍了过去。
“…是……是的。扶着东西……稍微能走了……”
“已经订好出院的日期了吗”
“还没有……大概下个月吧?”
“这样啊”
也许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这段对话完全是枯燥无味的,不过与以前相比,这算是有明显的进步了。因为这个人本就不擅长与书无关的话题。
差不多该说正事了吧。我坐在圆椅子上,从纸袋取出了一册文库本递给她看。
“…请做下书的核定”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的《逻辑学入门》。相当旧的书,封面的边沿以及书角都有磨痕。书的品相并不太好。
“啊,是青木文库的呢!”
即便这样,她也满面笑颜地接了过去。与往常一样,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像轻抚小狗的头一样,她慢慢地开始抚摸封面。
“好久没见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这本书了,这个文库也是”
确实,我是第一次听到青木文库这个名字。这本书也是绝版书吧。
“能卖很多钱吗”
“不是的……并非如此”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哎?不过这本书很罕见吧”
“虽然书很好,但是旧书市场并没有需求……这本书的品相也不太好,只能卖到五百日元吧”
我瞪圆了眼睛,这与之前做背取的志田所带来的三丽鸥SF文库的书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青木文库是一家综合文库,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经营出版了三十年左右。社会科学的理论书,以前共产圈的文学作品多是青木文库出版的。《逻辑学入门》这本书正如其名是逻辑学的解说书,长期重版发行,一直很畅销……带来书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恩,将近六十岁,穿着西装……”
我顿了顿。因为有关那位客人的记忆仅凭几句话是说不明白的。
“…怎么了?”
“其实有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位客人有些奇怪……”
“奇怪,吗?”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恩。说来话长……”

明明刚进入九月,那个男人却整齐地穿着西装,领带系到了喉咙。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胡子也剔得很干净。给人一种地方银行支店店长的印象,但却戴着一副深色的太阳镜,显得有些怪异。
男人走进店里,没有四处观望,直接走向了收银台。他的身材修长且消瘦,皮肤是健康的浅黑色。
“我想在这里卖掉这本书”
他用响亮而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清晰说道。并将《逻辑学入门》放在了收银台上。我在头脑中稍微订正了他是银行职员这种印象。也许是老资格的播音员,或是解说员吧。
“负责核定的人不在,今天先把书放在这里,可以吗?”
总算是流利地进行了说明。经过这三周我已经多少习惯了旧书屋的接客流程。
“可以”
“非常感谢。请在这里登记您的姓名和地址”
我把买卖票据和圆珠笔放在收银台上,用手指了指姓名栏和地址栏。男人摘下太阳镜,拿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姓名是坂口昌志。一九五〇年十月二日出生。住在镰仓旁边的逗子市。
相对于整齐的装束来看,字迹并不是十分漂亮。也许是想要整齐书写的,却写出了栏外。
无意间我注意到坂口的右眼角有明显的伤疤。或许带上太阳镜是为了遮住这道伤疤吧。
似乎不像是这两天受的伤。为严肃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可怖。这样看又是完全不同的印象了。穿着整齐的西装,不同寻常的低沉声音,脸上有着伤疤的男人——综合来看无法知晓他是做什么工作以及是怎样的人。买卖票据的工作栏里只写着“公司职员”。
“这样就行了吧?”
“是,是的”
“价格怎样都无所谓,如果不能卖出去的话我就带回去”
“我知道了”
“明天中午我会再来一趟。希望那时就已经核定完毕了。如果预定有了变化,随时联系我。我想说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无话可说反而有些不安。
“没,没什么特别要补充的”
“这样啊,那么,就拜托了”
坂口再次戴上了太阳镜,像是列队前进一样离开了彼布利亚古书堂。

“…似乎是位十分规规矩矩的人”
说到这里篠川开了口。
“是呢。或许是位规规矩矩的人,但有些别扭……怎么说呢,有种规矩过头儿的感觉”
并不是说坂口的行为很奇怪。只是,不假思索就立即回答这点让人很在意。就像是事先设想过所有的对话,决定好了怎样回答一样。或许仅仅是极端地按条理说话的人罢了。
“五浦先生认为他比较奇怪,还有别的理由吧?”
对于她的询问我有些惊讶——这个人果然十分敏感呢。
“恩,还有后续”
我说道。没错,问题是从这里开始的。
“坂口离开后一小时左右……”

我记得当时似乎是下午两点多。我与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背取笠井正说着话。似乎是接到了全部通过网络进行交易的旧书委托,没有旧书相关知识的笠井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虽然拜托过志田,后来又想找彼布利亚古书堂一起来帮忙,当然会给出相应的抵押品。
我正想这也不算是坏事呢,店里的电话就响了。
“屡蒙关照,多谢惠顾。这里是彼布利亚古书堂……”
拿起话筒正要报上姓名,高亢的声音传到耳旁震得耳朵麻酥酥的。
“喂,是旧书屋吗?那里收购书吗?今天是不是有个叫坂口的人去你那里卖个文库本?高个子,一脸阴郁,说话僵硬的大叔。坂口昌志。上下坡的坂,入口的口,上下两个日的昌,志向的志……”
就在这时,惊呆的我回过神来。
“那个,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我是坂口的妻子……这样正式地说真让人难为情,呵呵呵,真是的!”
不知为何回答中夹杂着笑声。这个人到底有多紧张啊。叫做坂口的男人就非常怪异,自称是他的妻子的这个女人则更是奇怪了。话说真是他的妻子吗?说坂口来过真的不要紧吗?
“怎么了?来过吧,我们家那位”
我皱紧了眉毛,陷入沉思。她知道坂口的名字以及来卖文库本的事,也许真的是他的妻子吧。有什么紧急通知也说不定。
“…是的,他有来过”
“是吗。那么已经卖掉那册文库本了吗?难道说已经转手给谁了?”
“没有,只是寄放在这里而已。之后要由负责的人做核定。”
“那什么时候核定?”
“今天傍晚……”
“那么我们家那位还会再去你那里吧。今天之内?还是明天?”
“明天”
“知道了!真是非常感谢!你叫什么?”
“我叫五浦”
“是五浦先生啊。五浦先生,那么再联系!”
“哎?”
不经意间我就问了回去。“那么再联系”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已经挂了电话。

“…似乎是位非常活泼的人”
篠川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算是活泼吗,紧张得有些奇怪。
“你是怎么想的?这对夫妇。发生了什么吧”
她把拳头放在唇边想了片刻。不一会儿突然问道。
“坂口先生的妻子在挂了电话后有来过店里吗?”
“没。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是说之后再联系吗、我认为她是要来店里”
“哎?”
经她这样说,确实也可能是这样的意思。那个人还问了接电话的我的名字。
“不过,她要来我们店里做什么?”
“她是想在书被卖掉前取回书吧……所以她才问我们什么时候核定,以及她的丈夫什么时候来店里”
“啊……”
原来如此。这样想来,她单方面的连续发问也能够理解了——虽然并不确定,但暂且让人觉得说得通了。
“那么,这是他妻子的书吗”
“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她是来阻止书被卖掉的吧。也许是自己的书要被卖掉什么的……”
“我认为并不是这样”
篠川摇了摇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会最先跟五浦先生说明事情的缘由了……她并不是能压抑自己感情的人吧?”
“…是这样啊”
完全没有对丈夫生气的样子。反而在说自己是他的妻子时笑了出来。如果书是被丈夫擅自卖掉的话,应该会说一两句怨言的。
“恩?不过这样的话,就是那个叫坂口的人想要卖掉自己的书,而他的妻子却要阻止他了”
“恩,是这样呢”
篠川让我看了下《逻辑学入门》的封面。书名下印着一个大的半月形蓝色图章。以前的书都是这样的吧,封面十分朴素。
“这本书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样说着她翻开书。我也伸长了身子瞥了几眼,与《漱石全集》不同,没有签名。无论哪一页都没有笔记。似乎书的品相不好是因为经常翻看的缘故,并不是因为翻书的动作粗鲁。
“那个,逻辑学是什么?”
我问道。这是最基本的问题了,不过篠川并没有太在意。
“这本书介绍的是记号逻辑学,恩……简单举例来说,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于C,这样的……”
“…是三段论啊?”
“恩。这样的逻辑顺序用数学记号说明就是记号逻辑学。这本书是俄罗斯……当时是苏联学校使用的教科书,这本书是日文译版。内容自然是记号逻辑学的入门,例题中出现了‘劳动者’和‘集体农庄庄员’,很有意思。这里时常引用斯大林著作中的话”
听到逻辑顺序,不禁让我想起那个叫做坂口的男人。他因为喜欢读这样的书,所以说话也变得条理清晰了吧。
“…这是初版呢”
篠川翻开最后的版权页说道。我探过身子看了一眼,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发行的初版。
“坂口昌志先生似乎并不是在新刊书店买下的这本书”
“你是怎么知道的?”
篠川抽出我夹在书中的买卖票据,将出生年月日一栏指给我看。坂口昌志。一九五〇年十月二日出生——原来如此。初版发行的时候他才五岁。这并不是幼儿园的孩子会买来读的书。
“那么,是在旧书店买的吗?”
“或者是谁送给他的礼物……啊!”
突然,篠川尖叫了一声。之后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捂住了嘴。她很少会像这样大叫出来。
“…啊,不好意思”
她的视线凝固在《逻辑学入门》的最后一页上。像是要遮住新刊说明一样,粘着贴纸似的东西。右边印有“私书阅读许可证”,上边有“书名”、“持有者”、“许可日期”、“舍房”几栏。“书名”一栏写着《逻辑学入门》,“持有者”一栏写着坂口昌志。名字上边不知为何写着数字“一〇九”。
“许可日期”是四七年十月二一日。大概不是西历而是昭和记年吧。自从上个月《漱石全集》的事之后,我就记住了昭和记年的计算方法。昭和四十七年就是一九七二年。今年是二〇一〇年,也就是说这张贴纸大概是40年前贴上去的。
“这是什么”
似乎不是图书馆的借书卡。“私书”和“舍房”都不是熟悉的词汇。
篠川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一脸消沉地凝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
“篠川小姐?”
我提高些声音叫她,她总算是回了话。
“…因为经营旧书,所以偶尔会见到”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欲言又止。
“监狱的图书馆将借给犯人的书叫做‘官本’,犯人自己携带的书叫做‘私本’……这是贴在‘私本’上的许可证”
我默默地低头看了眼“私本阅读许可证”。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明白篠川的意思了。这枚许可证上有坂口的名字。也就是说——
“那个人进过监狱吗?”
“…恐怕是这样的。这个‘一〇九’应该是犯人的号码”
“怎么会这样……”
确实是位奇怪的人,但一点都不像是会犯罪的样子。虽然我并没有见过有前科的人。
“…要不要查一下他是否真的服过刑?”
“哎?能查出来吗?”
“有线索的话也许能查得到”
篠川拉近小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为了让我也能看见,启动了电脑。有些期待设计可爱的桌面,不过出现的桌面壁纸却是书的封面画像,有些扫兴。书名是《晚年》。真是喜欢读书呢,比起惊讶我更感到佩服。
“那,那个,这个……不要看……”
她一下子红了脸,点开了浏览器。笔记本电脑的侧面插有数据通讯终端,是为了在这个病房里也能够连上网。进入的是知名报社的数据库。她利落地在检索栏里输入“坂口昌志”。
“啊”
我明白了她的意图。如果“坂口昌志”犯下什么事件的话,也许会报道在报纸上。我从没想过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调查——我紧张地凝视着页面,关注着检索结果。出现了几个大型报道,全都是报道同一起事件。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是许可证印发的前一年。

“保土谷银行抢劫事件/白昼的追缉实录
八日下午,横滨市的相模野银行保土谷分店发生一起抢劫事件。一名年轻男子手持猎枪闯进银行,抢劫现金四十万日元后乘上事先停在外面的小轿车逃走。最后撞在1公里外的民宅土墙上停止行驶。赶到现场的警车紧急追缉,将抢劫偷窃嫌疑人逮捕归案。犯人是住在附近的前工人——坂口昌志(20岁),现在正在接受警方的相关调查。”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个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竟然是银行抢劫犯——越来越让人难以置信,但确是此人。年龄完全符合。并且还有篇别的报道。

“撞到民宅土墙时,坂口的脸部等处轻微受伤,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据警方透露,此事并不妨碍事件的调查”
我想起了坂口眼角处的伤。应该就是这起事件中受的伤。
“那个人……真的有前科吗”
“…是呢”
篠川严肃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起事件后新闻中就再也没出现过‘坂口昌志’的名字……他只犯下了这一起事件。现在应该是重新做人了”
我也想这样认为。只是有些担心他现在还没有改邪归正。毕竟明天要接待他的人是我。
“那么这本书怎么处理?”
“能与往常一样收购就好了。请告诉他这本书能卖一百日元”
确实是与往常一样的核定。就像她说的那样,无论对方是谁,正常进行买卖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要说丝毫不担心的话是假的。
“只是,有个在意的地方”
她这样说着合上了电脑,将身子朝向我这边。
“是什么呢?”
“为什么坂口要卖掉书呢,为什么他的妻子要阻止他卖掉呢”
“哎?不是因为不需要了所以才卖掉的吗?”
“但这是带在身边四十年的书吧?他说卖多少钱都无所谓,似乎并不是钱的问题。也不可能是没地方放下一册文库本吧……为什么一定要卖掉呢”
我抱起胳膊。确实卖掉长时间带在身边的书是不可能没有理由的。也许跟坂口妻子的电话有些关系。
就在这时,寂静的病房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我们回过头时,门被大大地打开了,一个小个子女人走了进来。
“你好!这里是店长的病房吗?”
高亢的声音震得脑顶嗡嗡响。她穿着红色连衣裙,栗色的头发发端卷卷的。双眼皮,圆脸盘,整体来看像是小孩子,只是下垂的眼角和嘴边都有了皱纹。大概将近40岁吧。浓重的妆容将平坦的脸硬是显出凹凸的轮廓。
只有遮阳的长手套有些不协调地素朴,无论怎样看都像是上班前的女招待。
她眯起眼睛看了下病房四周。
“书好多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那边的眼镜美女是店长吗?明明已经进入九月了,今天还真是热啊。我是从大船站走来的,真是热死我了……啊,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即便她不报上姓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正式地深深低下头。
“我是坂口昌志的妻子忍。请还给我那册文库本!”
坂口忍一边笑着一边擅自拉过圆椅子坐在了上面。这期间也没有停顿,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虽不是惹人注目的容貌,但表情十分丰富,让人有种亲切的感觉。
“之前去了一趟北镰仓的店铺,打工的高中孩子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医院,所以我就坐着电车来到这里……呀,真是的。我就这么空着手来了医院!真不好意思呢,店长”
突然被叫到,篠川一下子绯红满面。
“没,没什么,不用……那个,我是篠川……初次见面……”
她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刚刚微妙地移了下身体的位置,像是想要躲在我的后边一样。总之,不开始说有关书的话题,这个人就不会放松。我咳了咳。
“您说希望我们还书,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五浦先生吗?刚刚接电话的人?个子真高呢。比我们家的昌君……啊,不对,是比我老公还高呢”
昌君是从坂口昌志的昌变来的吧——暂且先不想这称呼相称不相称。
“您丈夫想把书卖给我们是吧?”
“是啊。但绝对有问题!突然说要卖掉一直都珍视的书。无论怎么问都不告诉我理由。告诉他还是别卖了也不听……我想暂且先把书要回来就来了这里。那个,那个人说话非常僵硬吧?”
“恩?……恩,有点……”
突然转变了话题,跟上她的话有些费力。
“那似乎也是因为《论理学入门》这本书。他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十分荒唐的人,在寺院修行时,高中时代的老师给了他这本书,说是多读几遍就能条理分明地跟人说话了。是本让他性格改变的了不起的书”
一瞬,我与篠川互看了一眼——寺院?
“…那个,寺院是怎么回事?”
“啊,抱歉抱歉。我家那位过了20岁就出家了,似乎在哪座寺庙呆了五年左右。虽不是想成为和尚,不过好像是发生了许多事必须得去”
我费力地维持着脸上佩服的表情。似乎这个人对坂口的前科什么都不知道。还说是在什么寺院修行。
“总之,说是在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有很高的土墙出不去,别人要是来了也只能见上一会儿。完成修行出来后,外边的世界已经变化很多了,让他大吃了一惊”
我不禁在心里嘟囔道,这几乎就是在说监狱了不是吗。听到这里还发现不了他在说什么地方,真是容易相信他人的性格呢——
不,并不只是这样。是发自内心地信任自己的丈夫。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卖的好。不然一定会后悔的……那个,那里的那本书是不是就是我们家那位的?如果还没有收钱的话让我带回去也可以吧”
坂口忍直起了腰,指着篠川膝上的《逻辑学入门》。就像是马上就想强行带走一样。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她。
“不好意思,不能交给你”
篠川断然说道。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躲在我的身后,直视着忍。是谈论书时的她。
被强烈拒绝,忍瞪圆了眼睛。
“哎?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行呢?”
“这本书的主人是您的丈夫。而且您的丈夫希望卖掉它……作为经营旧书的人,是不能无视客人的希望的。如果您想要阻止他卖掉书的话,就请说服您的丈夫而不是我们。”
紧紧握着书,篠川深深地低下了头。坂口忍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一下子沉下了腰。突然变得沉默了,不一会儿像篠川无力地笑道。
“恩,也是呢……就如店长所说。我不擅长思考,说了无理的话……不好意思了”
然后叹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看向天花板。
“不过为什么真的要卖掉呢。我觉得肯定有问题……他本人什么也不说,不知道是否有人知道呢”
那就有些勉强了。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会有“知道的人”呢——不,这里就有一个人。我回头看了眼篠川。她是擅长解开这种谜团的人。
“…您与您丈夫的关系真好呢”
篠川说道。忍不好意思地笑着大大地点了下头。
“恩!是呢!结婚快二十年了,现在也甜甜蜜蜜着呢”
似乎用了叠词,就会显得更加甜蜜一样。篠川也被她感染了似的微笑着。
“您是怎么跟您的丈夫认识的?”
我知道她是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忍端正了态度,使劲儿探过上半身来。
“那就说来话长了,没关系吧”
我们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毫不犹豫地快速说起来。
“我是在高中毕业的第二年认识的他……”

“那时候我在做女招待……啊,现在是在朋友经营的小酒店帮忙。打扮成这样也是因为一会儿要去上班。
我呢,跟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我的父母两个人都很聪明,都是从好地方的大学毕业的。我的学习就完全不行了,所以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被骂成是笨蛋……要是说热心教育的话也就是这样了,但我是非常讨厌这点的。
因此,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即离家出走了。最开始是在普通的公司做事务。不过啊,无论怎样都不得要领,实在是派不上用场,半年后就被炒鱿鱼了。
为了生活下去我还做过各种各样的兼职,仍旧都是挨骂的……我就想应该会有适合我的工作,便去了夜总会。
最近不常见到夜总会了呢。我年轻的时候起就开始变少了,横滨站的西出口有个老字号夜总会,去面试时就被录用了。
你看,我现在也非常能说吧?那时候的我话更多。女招待明明是接待客人的工作,而我却一直说着自己的事情……客人都是些大人,哪里会愿意听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说话。本来我是打算拼命工作的,但仍是一直挨说。老板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就要辞掉我。当时正是十分失落的时候,那个人独自来到了店里。
明明是炎热的天气却穿着整齐的西装,腰板挺直。与现在没什么不同。那时他也算是大叔了……当然没有结过婚。说是平时不会到有女人的店里喝酒,今天是为了解闷来的。
最开始啊,我以为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也不说自己的事情,说话方式也很僵硬。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一定是好大学的出身,在银行哪里工作的人,这样想着我就有些紧张了……三十分钟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在喝酒。
然后他突然说道。
“我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但我想听听你的事情。无论什么话题都可以。什么样的话我都会听”
以前的客人都是不让我自顾自地说话,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让我随着自己的心意说。我有些吃惊,既然他这样说,不是不能不说话了吗?昨天的晚饭,幼时养的小狗,总之我开始说起能想到的事情。
渐渐地我也放松了,就说出了差点儿要被炒鱿鱼,有些气馁的事。后来发觉有些像是心理咨询室的感觉,我一边低声抽泣,一边说着自己人生中的种种不如意。因为太笨了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好,不知在哪里怎样生活下去……现在回想看看,他真是听得很认真呢。明明我只是在单纯地抱怨。
然后呢,接下来的很重要哦!说了许多抱怨的话后,我这样说道。“女招待不适合笨蛋来做。因为我太笨了所以我不适合做女招待。”
那个人之前一直默默地听我说话,突然放下酒杯。因为声音太大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生气了呢,不过并不是这样的。那个人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刚刚,你用了三段论说话了呢。笨蛋的人是不会用三段论的……你绝对不是笨蛋”
(注:三段论是传统逻辑中的一类主要推理。是形式逻辑,间接推理的基本形式之一,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如‘凡金属都能导电’(大前提),‘铜是金属’(小前提),‘所以铜能导电’(结论)。)
很奇怪吧?即便说是三段论什么的,我也很明白他是想要鼓励我的……不禁有些感动。我几乎从未被谁鼓励过。
然后呢,那个人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这样说道。
“比起我年轻的时候,你要聪明的多……靠这双手努力赚钱生活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无论被谁怎样责备,都不需要感到羞愧”
……我呢,听他这么说,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被男人抱也可以。不,或者该说是主动让他抱……然后也真这么做了,就这样主动送上了门,结了婚。呵呵呵。
年纪相差太大,性格孤僻,说法各式各样,但我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说法。那之后已经过了好久了,现在也十分幸福。那个人看起来很吓人吧?不过呢,真的很温柔。因为年轻时受过不少苦吧。甚至有时觉得这样绝无仅有的好人娶了我真是可惜了!”

那之后她又夸赞了一些丈夫的优点,坂口忍骄傲地挺起了胸。
“怎么样?确实是不错的人吧!”
这期间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闷。有些同情坂口了。对着这样相信自己的人实在是难以坦白自己的前科。说出出家这种假话也可以理解了。
“最近,您的丈夫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篠川问道。忍一下子显出担心的表情。
“一个月前开始的吧,有些奇怪。比以前更沉默了,也不笑了,也不怎么看我的眼睛了……还,还有就是那个太阳镜!最近买的,品味真差!那个最奇怪了!”
那个是最无所谓的吧。篠川把《逻辑学入门》的封面递给忍看。
“他有让您读过这本书吗?”
“没有哦”
她大大地摇头。
“那个人很珍视它,而且我读了也读不懂……啊,不过之前扫除的时候稍稍翻了翻呢。放在客厅的餐具柜上,落了些灰,我就拾起来了,那时哗哗地翻开过”
这么说是翻过书了。从篠川变了脸色来看就很清楚了——与发现《漱石全集》的真相时一样。
“…当时,您的丈夫在附近吗?”
“在不在呢……啊,恩。也许在。因为在扫除我让他去了走廊。他在外廊听起收音机。最近他很喜欢听收音机呢……”
“是这样啊……”
篠川低声嘟囔到。我也觉得有些知晓真相了——这本书中贴着的“私本阅读许可证”与坂口昌志的前科息息相关。万一被发现了,也许就会导致结婚生活的破裂。他是这么考虑的。想要让危险离得远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这本书,能借我一下吗?我想看看”
忍的话让我惊得瞪大了眼睛。篠川也似乎一副为难的样子。
“啊,我不会再说带回家了。只是,想知道是本什么样的书。仔细想想我还从来没读过呢。呐,只是看看没关系吧?”
她微笑着,天真地伸出手。等发觉时我已经说了出来。
“那个,有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
“五浦先生!”
篠川提醒了我,让我回了神。不好了。差点就说了多余的话——不过,篠川摇了摇头。
“…不是的。并不是这样的”
“哎?”
是什么不对。我有说错什么吗?
他所持有的《逻辑学入门》上贴着的“私本阅读许可证”昭示着坂口服过刑的事,最近书被妻子翻开过,之后就来我们店里要卖书——无论怎么想,都是为了隐瞒前科才这样做的。还有其他原因吗?
“怎么了?怎么回事?”
忍比较着我们的神情,最后将视线落在《逻辑学入门》上。
“这本书里有什么吗?”
篠川没有回答。病房里鸦雀无声——我在后悔自己的过失。如果让她看到这本书,也许就会发现“私本阅读许可证”是我们不安的原因了。不过,虽这样说,不让她看的话就更可疑了。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我松了口气。
“…请进”
篠川回复后,病房的门静静地打开了。一位穿着西装,带着太阳镜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似乎十分着急的样子,气喘吁吁的。
“啊,昌君!”
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出现在这里的是坂口昌志。

“坐这里,这里这里”
坂口忍又拉过来一把圆椅子,放在自己的旁边。坂口昌志沉默着坐在那张椅子上。两人坐在一起显得十分亲密,与其说是夫妇,看起来更像是久未归乡的女儿和她的父亲。
“您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
“明天的预定有些变化,向旧书店打了电话,听说你去了医院就来这里了”
坂口板着脸说道,又表情不变地补充说。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昌君’,以前有说过吧”
“啊,抱歉。那个,昌……志!还是别卖书了!”
突然触及问题的核心。坂口收紧了嘴角。
“抱歉,这是我决定的事。我觉得不需要了就想要来卖掉了”
“说什么不需要了!你不是一直很珍视的吗,那本书!”
忍这样说着指向《逻辑学入门》。
“就连我也是用这本书抱怨的!里面写着三段论吧?对我来说也是本载满回忆的书!”
“…我没打算埋怨”
“听了我的埋怨也是一样的!之后告白了你不也亲了我吗”
坂口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变,脖颈上流下了大滴的汗水。坂口真是太可怜了。被这位女性这样说到,连夫妇间的隐秘小事都泄露了出来。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卖掉这本书的真正原因。最近你很奇怪啊。不怎么说话了,也没什么精神,而且还带着那个太阳镜!总之就是奇怪!”
看来她很执着于这幅眼镜呢。不过,听了她的话,坂口的视线稍有些游移。不知为何动摇了,会因为太阳镜动摇了吗?
“…坂口先生”
篠川缓缓地说道。
“早晚会被周围人知道的。也不是能够瞒的住的事情……这与其它的事情不同”
她最后特别用力的说道。果然有些奇怪。明显是在暗示除了前科还有别的秘密。突然想起她说道“不是这样的”——到底是说什么会被周围人知道呢。
“恩……”
坂口的脸变得苍白。似乎发现了篠川是在说他有前科的事情。眼镜后的眼睛迷成一条线,依次凝视着我们。
“你们似乎是知道呢。所有”
差一点我就要举手了——不,我不知道。四十年前的事件之外还有什么秘密呢。篠川是怎么发现的。她所知道的信息我也应该是都知道的。
“不善长说自己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忍说道。
“但是如果有困扰的事就告诉我吧,求你了”
坂口缓缓摘下太阳镜。凝视妻子的容颜好长时间,之后用平静的声音淡然地说道。
“…即使离得这样近,我也已经看不清你的脸了。到底是在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我也不清楚了”
“啊……”
他的妻子惊讶地喊了出来。
“我患有眼病。眼球中积了水。非常遗憾治不好。运气不好,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受过伤。因此病情恶化的也快……卖掉那本书是因为我已经再也读不了书了”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坂口朝向我们的方向。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本想好好搪塞过去的”
我也想知道这点——至今为止的话中哪里有线索吗?回过头看向床,篠川从容地说道。
“…这本书是契机”
她从《逻辑学入门》中取出买卖收据。坂口探出身子凝视着她的手头。
“是坂口先生在我们店里写下的东西,文字越出了格子……这对于性格一丝不苟的人来说是很奇怪的”
“…我连写出格子都没注意到”
坂口自嘲地嘟囔到。
“现在已经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清了……仅是凭这件事就知道了吗?”
“不是的。刚刚向您的妻子询问了您最近的事,从这些事中知道的。听收音机是因为难以读报纸了吧。带着太阳镜,是为了保护眼睛不受阳光直射。书上积满了灰尘以及再没有翻开书……都是因为视力衰弱了”
我哑然了。这样一说确实如她所言。
即便这样,她跟坂口连话都没有说过。隐瞒妻子的事情也仅凭新闻就看穿了。果然头脑十分灵敏。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妻子呢?”
我问向坂口。一般都会最先告诉家人吧。坂口突然垂下眼睛。
“我可能会失明。今后的生活就要靠别人的帮助了吧。现在的公司还差一点就退休了,那之后再就业就没有希望了。可能经济上就会变得很艰苦……与年纪相差这么多的我结婚,让她受了不少苦。坦白之前需要整理下心情”
坂口抬眼看向我的脸。第一次发现他做不到跟我对视。是因为看不清。
“确实有时正因为对方是家人所以难以坦白。这世上不这样想的人也有很多吧。不过我这样的人不同”
我知道他是在说有前科的事。坂口本就是带着巨大秘密生活的。也许对于坦白这种行为本身就有抵抗心理。
“隐瞒到现在,抱歉”
他朝自己的妻子低下了头。坂口忍皱起眉毛,抱着双手。也许因为长得像孩子,与这种不高兴的表情不太相配。过了一会儿用之前的那种高亢的声音说道。
“昌君,我不太明白”
名字又叫了回去。这次坂口没有指出。
“…什么不太明白?”
“到底为什么要卖掉那本书?”
“之前不是说了吗,我已经读不了了。书是要用来阅读的存在,比起丢掉我更希望转手给别人……”
“我能读不就行了吗。读出声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随后朝着惊呆了的坂口继续说道。
“这是昌君非常珍视的书吧。我每天都读给你。因为没有朗读过,也许会读得很差。呐,这样可以吧?”
她露出白牙咧嘴笑着。
“即便有难以说出的话也没关系。昌君的眼睛无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的……这样,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我就都能听见了……这样绝对会更开心的”
坂口像雕像一样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唇边隐隐浮现出微笑。
“…知道了,谢谢”
他站起来走近篠川的床。
“不好意思,那本书我不想卖了。能还给我吗”
篠川深深地点了点头,把《逻辑学入门》递给了坂口。
“当然。请拿回去吧”
拿着文库本,坂口回到了妻子身旁。
“你上班之前还有时间吗?今后的事我想找个地方好好说下”
“恩,没问题”
这样说着,坂口忍站了起来。我总算是放心了。坂口的前科并没有暴露,这件事就似乎解决了。篠川从发现坂口眼睛的事后就打算这样说的吧。
过去的事是否坦白就是接下来坂口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决定的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
坂口突然说道。此时我还沉浸于刚刚的感慨中。他的妻子疑惑地抬头看向丈夫。
“什么?”
“我是有前科的”
“哎?”
不经意喊出来的不是坂口忍,而是我和篠川。好不容易没有暴露前科的事,为什么要自己说出来?
“说是出家是骗你的。二十岁的时候,我被工作的工厂辞掉了,连第二天的饭钱都没有……我就想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要拿到一份不至于为生活发愁的大笔钱。从朋友家偷来了车和猎枪,抢劫了附近的银行。当然立刻就被逮捕了”
像是新闻报道一样淡然地说明了自己的前科。忍惊得张开了嘴,凝视着丈夫的脸。坂口指向自己眼角的伤。
“这个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为至今为止都瞒着你道歉”
坂口深深地低下了头。虽然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很明显他的后背在发抖。只是在一旁看着的我紧张得连手心都出了汗。这是二十年来最沉重的一次坦白了。
他的妻子深吸了口气,从下方凝视着丈夫的脸。她最先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真是的,突然这么严肃……是不是在想着什么”
说着挽起丈夫的胳膊。
“这种事我是知道的”
“哎”
我和篠川再次发出了声音。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被这两个人震惊到。
“你是知道的吗?”
坂口抬起眼睛问道。
“恩。不是笨蛋都会知道的”
她意味深长地向丈夫笑道。
“我不是笨蛋吧。所以好早之前我就知道了……啊,这也是三段论?”
“啊,是呢……没错”
两个人回过头朝我们点了点头,就这样挽着胳膊走出了病房。
“…跟你结婚真是太对了”
最后传来坂口的嘟囔声,门再次关上了。

坂口夫妇走了之后,病房显得格外空旷。像是一场暴风雨完全离去一样。
“…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呢”
我说道。也许是一起生活过程中发现的,也可能有什么契机。不过,篠川摇了摇头。
“不,她其实并不知道的”
“哎,她不是说知道的吗”
“如果真是知道的话,就不会那样轻松愉快地讲起丈夫的过去了。以防被我们知道秘密,她一定会非常小心注意的”
我回想起坂口忍的话。确实如果察觉到丈夫前科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松地讲着“出家”的事了。
“不过,为什么要说那样的慌……”
“如果说事先不知道的话,就成了丈夫欺骗妻子二十年了。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坂口连生病的事都没有坦白,一直困扰着。她不想让他再感到自卑了……我认为是这样的原因。应该没别的解释了”
“哈……”
我发出了感叹的声音。如果那是真的话,被告知丈夫不堪的过去,一点都没动摇还笑着说了慌。就像是坂口说的那样,她并不是笨蛋。
“我认为坂口也注意到妻子是在撒谎了。逻辑性地思考来看妻子的言行并不一致……不过揭穿这个谎言没有任何意义。接受了妻子的善解人意是最妥当的”
虽然一直这样,但真是被这个人震惊了。不禁觉得只要是与旧书相关的事,她什么谜团都能解开。
我凝视着篠川的侧脸。这三周说了很多关于书的事情,但对她本身却知道得并不多。喜欢旧书,喜欢说有关旧书的事,仅此而已。并不是坂口昌志的事,她自己也是难以坦白的人吧。
那也没有关系。现在这样也很开心。
“那么我也该回店里了”
店铺交给了篠川的妹妹。因为我一直没有回去现在也许正生气呢。
直起了腰,我停下了动作。篠川白皙的手指紧握着衬衫的一角。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怎么了?”
突然觉得全身发热。这还是第一次。我又坐了下来。
“如果我像刚刚的坂口先生一样隐瞒了一些事情的话,怎么办”
“恩……”
“想听吗?”
似乎是看穿了我刚刚在想什么。我疑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听”
虽然头脑混乱,却果断地回答了。她确认了门是关着的之后,用细弱的声音慢慢开始说道。
“以前,五浦先生问过我吧……为什么受伤了”
“啊,是的……”
“两个月前,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的家。是建在坡上的宅子。途中我突然从石阶上摔了下来……那天雨下得很大……就借口说是脚滑了”
“…事实并不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何时起我们像是能碰到额头一样的距离。
“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但是,我想告诉五浦先生,没关系吗?”
“…是的”
我回答道。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总觉得我要听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是被人从石阶推落的。这两个月来一直在寻找这个犯人”
篠川与我对视。她的眼睛蕴藏着强烈的意志——是解谜时的眼睛。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2-11 14:10 编辑




第四话 太宰治《晚年》(砂子屋书房)

玻璃拉门外忽然漆黑一片,其余的色彩都仿佛溶入夜色一般变得稀薄。夜幕降临,宛若盛夏的傍晚。
我在没有客人的店里摆放玻璃橱中的书,听到下雨声便急忙跑出了彼布利亚古书堂。为载有一百日元文库本的手推车盖上了防雨布 。看了眼旁边北镰仓车站的月台,等电车的人都跑向月台的屋檐下。这里上行电车的月台只有一部分是有屋檐的。
注意到收银台上还散放着书,我慌忙回到店里。这时通向里屋的门开了。穿着下摆肥大的T恤衫和牛仔裤的十六、七岁少女走了出来。
“啊啊,下雨了呢!”
她是店主篠川的妹妹。叫做篠川文香。之前一直给我白眼看,最近关系变得很融洽。从今天的装束来看,有些过于无拘束了,反而让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完全忘记我是个外人的事了?
“今天客人多吗?”
“没多少……因为是工作日”
我在玻璃橱前摆放着书回答道。
“果然是不景气呢。我们家店也要倒闭了吧”
她平淡地说着不吉利的话。我只是皱了皱眉毛,什么也没说。我在这里工作一个月了,也知道营业额与以前相比下降了许多。毕竟负责经营的店主有两个月没有出现。要是能生意兴旺的话反而匪夷所思。
我将用石蜡纸包裹的书放在架子上。有些褪色发白的封面印着手写体般的题字《晚年》。黄色的腰封上写着佐藤春夫与井伏鳟二的推荐。
“咦?这本书!”
篠川文香惊讶地喊了出来。
“那不是好久之前就放在我家的那本非常贵的书吗?作者叫什么来着。挺有名的。太,太,太,太……”
“…太宰治”
我帮她说了出来。这是昭和十一年出版的太宰治纪念处女作品集——不过非常遗憾,读不了书的我并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
“这本书都拿到店里卖了。姐姐明明说无论怎样都不会卖掉这本书。果然是因为最近销售额太差了吗?”
我正要锁上玻璃橱,瞥了一眼玻璃中映出的少女的脸。
“…最近,有没有客人说要买这本书?”
“没有哦,一个人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偷笑道。
“跟姐姐说的话一样呢。姐姐总这样问我……有没有客人说要买这本书?如果有的话立刻联络我。呐,有很重要的事吗?”
“没…没什么”
我说了谎。详细的事是我和篠川两个人的秘密。
篠川的妹妹站到我身边,越过玻璃凝视着《晚年》,陷入沉思。
“我说,这就是姐姐放在病房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恩……”
“这本书原来有这么干净吗……?”
一瞬间,我停下了动作。虽然看起来与姐姐不太相像,却出乎意料的敏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戳中了要害。
“总觉得以前这本书要更脏些……书角什么的”
我不想让她接触这件事。为了不让她继续盯着看,要怎么做才好——正发愁的时候,店外闪过青白色的光。紧接着一声雷鸣震破了天空。
“哇哦”
篠川文香发出奇怪的惊叫。似乎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惊叹。她轻快地跑到玻璃拉门那里,抬头望着黑滚滚的雷云。
“好棒啊,刚刚那个。肯定是落到附近了”
北镰仓群山众多。建在山峰的铁搭遭遇雷击并不罕见。
不经意间想起了住院的篠川。现在她正一个人在病房里仰望着天空吧。或许她讨厌打雷也说不定。两个月前,篠川被人从石阶推落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
一周前,在坂口夫妇离开病房后,我听到了篠川的秘密。
“…被推落,是怎么回事?”
突然说是“被推落”,让我一时难以理解。
“在说这件事之前,有件东西想让你看一下”
说着,她解下了睡衣的第一个纽扣。脖颈下的锁骨,轮廓分明。我瞪大了眼睛,身体有些僵直。她就这样在我面前把手伸进了胸部。
取出的是戴在脖颈上的小钥匙。她把小钥匙递给了我,上面还遗有肌肤的温热。
“…请取出那个保险柜里的东西”
她指了指床边的放物架。放物架的下层确实有个小型保险柜。我从未想过里面装着东西。
我按她所说打开了保险柜。一个方形的东西被紫色绸巾包裹着放在里面。拿在手里非常轻。我坐回椅子,打开了包裹。出现的是一本用石蜡纸包裹的书。封面印有《晚年》字样。还围着一圈腰封,上边印有佐藤春夫的推荐。
在旧书中品相算是相当好的了。能够看出这是本非常珍贵的书。《晚年》这个书名我有听过。这本书似乎是——
“《晚年》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品集。这本书是昭和十一年砂子屋书房发行的初版”
我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读过却很感兴趣。
“这本书是我的祖父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祖父传给了父亲,父亲传给了我。并不是商品,而是我个人的收藏”
我哗哗翻看了几下,发现这本书有些奇怪。每几页为一组,线订在一起,只能这样跳着读。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书。
“…这本书装订错乱吗?”
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未切书”
“未切书?”
“一般,制作书时先是这样穿线装订,然后齐整地切割书口和上下部分。未切书是指没有进行切割就出版的书……以前这种出版方式的书有很多”
“那要怎么读呢?”
“用裁纸刀切开读”
原来如此,我这样感叹着停住了手——也就是说,这本《晚年》还没有人读过。是不是因为是非常贵重的书呢?
“咦……”
我又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刚好翻到了封面的里侧,那里写着细细的毛笔字。
“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
旁边附有“太宰治”的署名。突然觉得这本书沉甸甸的。
“这是……真的吗?”
在她点头前我就知道了答案。这与在《漱石全集》中见到的伪造签名明显不同。只知其名的往昔作家,好像突然间活生生地出现了。
“《晚年》是太宰治在二十七岁时出版的书。收录了之前写下的短篇,但是其中并没有名为《晚年》的文章”
“那为什么命名为《晚年》呢?”
“太宰治是打算将它作为遗书写下的。在他作为小说家活跃于文坛之前就试图与女性投水自杀。地点是这前边的腰越……那之后也历经多次自杀未遂”
这点我是知道的。似乎最后是与情人一起跳进了玉川水渠。
“这本书的初版只发行了五百册。以未经书切的形式发行,全书附有腰封和署名,装帧十分精美。也许现在只剩下这一本了……虽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如果在我们店出售的话……我打算标价三百万日元以上”
我吞了下口水。不只是书,至今为止我还没碰过这样贵的东西。
“不过,于我而言,这本书的价值与标价无关。太宰治写在封面内侧的话是最重要的”
我再次看了眼太宰的字迹。“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神经质般纤细的字。唯有“戴罪而生”这几个字笔压较重。不知该怎样形容,却是能打动人心的话语。
“一定是想要鼓励朋友,所以附送上一句话的吧。我也见过其它写有同样句子的署名书……‘戴罪而生’这样的说法或许蕴含着作者的深思吧。虽然这本书中没有收录,但在《鸥》这一短篇中也出现过”
我反复念着“戴罪而生”这个词。
“…是说大家都是罪人吗”
“并非完全如此……活着的人,无论是谁都持有深重的业,我是这样理解的”
因为大家都持有深重的业,所以带着自信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吧,是这个意思吗——不知这鼓励算是乐观还是悲观。
“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我很喜欢。我所喜欢的话语便是这样的话了吧……”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我似乎是第一次听篠川谈及对自己的看法。“持有深重的业”这一评价令我有些意外。也许是在说自己喜欢书的事。
“也有与我一样喜欢这句话的人。是太宰的狂热爱好者……那个人把我从石阶推了下去”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前伸的腿。
“…那个人是谁?”
“本名与身份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想得到《晚年》”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稀薄。篠川开始平淡地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刚刚我也说过,这本书并不是商品,而是我在继承这家店时得到的东西。虽然父亲说到了紧要关头随我处置……但我一直将它收在里屋,从没让别人见过……除了那一次例外”
“…例外?”
“知道长谷的文学馆吗?”
我点了点头。曾经去过一次。老式洋房改建的建筑里展示着名作的原稿和与作家相关的物品。像是文学专门的博物馆,与镰仓大佛并列为长谷的观光胜地。
“去年是太宰治的诞辰一百周年,文学馆也开办了回顾展。那时他们委托我展出《晚年》,于是我便把书借了出去”
我隐隐约约想起来了。之前有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不,应该说是见到过吗。总之,我是知道这件事的。
“我似乎在网上见过这件事。说是我们店里有借书给展览会……”
那时我刚开始在这里工作,在网上检索“彼布利亚古书堂”后,在一个旧书爱好者聚集的论坛里发现了这条信息。这样说来,也许指的就是太宰的《晚年》。
“恩,就是这个……”
篠川露出担忧的表情点了点头。
“虽然文学馆的展览隐瞒了书是从我们店借出的信息,但还是被谁发现了吧。因为祖父与父亲给前来的客人看过这本书……问题是我持有这本书的事被许多人知道了。回顾展结束后,我收到了邮件”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液晶显示屏的背光将昏暗的病房微微照亮。我凝视着画面,映入眼帘的是某人发给篠川的邮件。

“彼布利亚古书堂·篠川様
您好,我是大庭叶藏。
前几日我在镰仓散步时顺便参观了文学馆,得以拜见贵店展出的太宰治《晚年》。装帧精美得令人窒息,与署名一同写下的赠言更是感人肺腑。
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
请务必将此书转卖给在下,因而冒昧来信。金额,汇款账号,邮送方式,相关事项请回复此邮箱。
“…最初看到这封信时,我还以为是恶作剧信件”
“哎?为什么这样认为?”
我不禁插了嘴。虽然信中显露出兴奋的心情,却也算不上是特别奇怪的地方。
“这个名字。大庭叶藏……这是《晚年》所收录的短篇小说《小丑之花》中主人公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是假名了。
“这样多金额的交易不是通过电话而是用邮件交涉也很奇怪……无论怎样,我是没有卖掉这本书的打算。于是我写了封回信说明这本书并非是店里的在库商品,而是个人的藏品。随后,不到五分钟就又收到了一封邮件”
她指了指邮件文件夹。下一封邮件的名称是“请提出金额”。似乎是擅自进入了价钱的交涉阶段。她又指向下一封邮件,这次是“那本书对我的重要性”。接着她又指向下一封——我感到脊背发凉。
文件夹里,大庭寄来的邮件有上百,不,是上千封。不知页面滑过了多少邮件,终于到了最后一封。像是偏执狂一样的坚持。只是对象不是人而是书。
“虽然跟警察商量过,但只是凭借这些信件是无法出动警力调查的。因为他使用的是海外的免费邮箱,无法确定他的身份……正在犹豫是不是该无视他的时候,这个人来到了店里”

“当时梅雨期还尚未结束,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提着大旅行包,穿着西装的男人弯下腰从拉门外走了进来。
看不太清他的模样。因为他戴着大口罩和太阳镜。个子非常高,年纪似乎并不大。
‘我是大庭叶藏’
他小声报上姓名,从包里取出一捆钞票放到了收银台上。
‘这里有四百万。请把书卖给我’
他这样说着开始劝说道。
‘虽然我也在收集其他作家的初版书。但尤其想得到太宰的初版,这本附有赠言的《晚年》对于我这样的藏书者来说堪称完美,无论如何都想买下……我是这样想的’
我吓了一跳,勉强打断了他的话把钱还了回去……又重复了回信中写过的话。这本书是父亲传给我的,我也很喜欢,只有这本书绝对不想卖掉。这样说道,他又叮问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手吗’
…我回答‘是的’,他便把身子探了过来。
‘我也十分喜欢这本书。无论用多少年,无论有怎样的障碍,我都要买到手’
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店铺。我突然感到十分疲惫……他一定会再次来店里吧,要怎样说他才会明白呢,我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关了店,我便向住在附近的父亲的朋友家走去。是要去归还父亲生前借来的书。我打着伞,怀里抱着书,几乎只是看着脚下。
正要上完石阶的时候,我发现了站在最上边的男人。我举起伞正要抬头看向那个人的脸时,他使劲儿推了下我的肩膀。
脚下踩空的我滚落到了最下面。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发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虽然想喊救命,但意识有些模糊……听到有人从石阶上走下来的声音。
‘什么啊,你没有带那本书啊’
我听到他这样遗憾地说道。虽然雨声很大,但仍旧清楚地听了出来这就是大庭叶藏的声音。他的声音很特别。低沉而响亮……有些像是五浦先生的声音。
‘那本书在哪里?’
他继续问我……我终于明白大庭是来抢《晚年》的。我当然不想给他。
‘藏在了安全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竭尽全力回答道。其实只是锁在了里屋的柜子里,算不上十分安全……总之,我一心想让那本书远离大庭。
大庭似乎想继续说些什么,远处传来车子靠近的声音。大庭急忙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这件事谁也别告诉。如果告诉了别人,我就点燃你们书店。别意气用事,老实把那本书卖给我……我最近会再联系你’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再次醒来时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并把《晚年》放在了病房的保险柜里。因为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比起我家的里屋要安全得多。这两个月来,他并没有联系我,当然,我也没有联系他……”
“等,等一下”
静静倾听的我打断了篠川的话。
“难道连警察也没有告诉吗”
“没有”
我对她的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大吃一惊。
“为什么呢?明明差点被杀掉了……”
“因为我并不知道大庭叶藏是哪里的什么人。即使警方开始调查,也不能立刻逮捕他。万一他发现我报警了,或许真的会做出烧掉书店的事……我能感受到他的决心。我想要完全避免失去店铺的风险”
“但,但是,放任那种人不管的话……”
“恩。所以,如果他再次出现在店里,我就会报警。我一直在病房里思考该怎样做才好”
她突然抬起脸。眼镜后的目光溢满强烈的意志。与要解决与书相关的谜团时一样,黑色的眼瞳睁得大大的。她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为了引诱大庭叶藏出现,你能帮我吗?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只能拜托五浦先生了”
白皙的手十分温暖,我像被电击一样僵住了。“我只能拜托五浦先生”这句话在耳中回响。像她那样内向的人,应该很少对谁这样敞开心扉吧。而且对象是我。
“…明白了。我会帮你的”
当然回答是肯定的——我点了点头,紧紧地反握住她的手。她细细的手指完全被我握在了拳里。
“谢谢……那个,不好意思……将你卷入这样的事件里……”
“没关系……只是,有一个条件”
“…条件吗?”
她惊讶地歪了下头。
“能详细地给我讲下太宰的《晚年》是什么内容吗?我之前没有读过”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开来。与见到书时一样——不,或许比那时笑得还要开心。我也受到她的感染露出了笑容。
“当然……这件事解决后一定讲给你听”
想要说书的人与想要听书的人,我们的关系是由书来维系的。不过,在这间病房里说过许多话后,我们依旧保持着这种奇妙的关系,但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至少我作为可靠的人,为她所信任。当然,我也十分信任她。
“那么要怎样引诱他出来呢?”
我问道。大庭叶藏应该也有考虑过自己会被警察逮捕的风险。肯定是尽可能地避免与我们直接接触。
“大庭叶藏无论怎样都想得到这本书……那个,知道之前有小偷进到我家里屋的事吗?”
“哎?……啊啊,经你这样一说……”
我记得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听篠川的妹妹说过。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偷。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这也是那个叫大庭的人做的……不是通过交易而是想要偷走。那时我已经把《晚年》移到了这里”
我也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大庭叶藏为了得到这本书不折手段,自然也做得出潜入别人家里这种事。
“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晚年》在哪里吧……所以,为了引他出来,我们需要布下诱饵”
“诱饵?”
篠川从旁边的书山中取出另一个绸巾包裹。她打开了绸巾,里面出现的是一本用石蜡纸包裹着的书——我瞪大了眼睛。那本书是带着黄色腰封的《晚年》。与我膝上的书一模一样。
“还有一本吗?”
也是未切书的状态。不是极其珍贵的书吗?
“不是的”
她摇了摇头。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HOLP出版社的再版……也就是仿制品。不看里面的话很难分辨它是否是真品”
(HOLP=日文ほるぷ 为Home Library Promotion的缩写,即家庭图书馆推广的意思)
我凝视着《晚年》的再版。作为书来看,外形相同,不,再版的书纸张更结实,封面污渍也少——总觉得少些久经岁月的古朴与沉重。
“…虽然不是真品会不会也有人想买?”
“因为再版与初版相同,所以想要读一读的爱好者也有许多。这本再版制作也很精美,发行过许多次……虽然我有初版,也买过好多本再版”
是这样啊。我有些疑惑,她接着说道。
“请为这本书标价三百五十万,放在我们家店的玻璃橱里。我会在店铺的主页上发布《晚年》初版精装本入库的消息……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书要被卖掉,大庭叶藏一定会来我们店里买的。至少为了确认状况也会来一次的吧。如果他来了,就请五浦先生报警”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本再版就是引出大庭的假诱饵。虽然用真品更可靠,但有可能被夺走。是个不错的作战计划——只是,事情会这样简单顺利吗?
“但是我并不知道大庭长什么样啊”
“如果有个子高,不太熟悉的客人要买这本书,就是大庭了,因为能花三百五十万日元买书的人并不多”
“万一,常客想要买怎么办?”
“那就告诉客人已经约定出售了。因为只是再版的话是不能卖到这种价钱的”
“如果大庭打电话来问呢?”
“那就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按照店长的指示放到了玻璃橱里。不接受邮购形式’。这样一来,他就只能来店里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抱起了胳膊。并不是想要挑毛病,只是这一计策伴随着危险,我只是想要尽可能地消除不安。
“那个,等到篠川小姐出院后再实行不好吗?”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吧。如果来店里倒还好,也可能会来医院加害篠川小姐”
有些出其不意,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篠川小姐是没办法逃走的吧。至少要等到可以像以前一样走路后再实施比较好……不是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膝上紧握着的篠川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了吗?
“没有意义再等下去了……即使等下去状况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她嘶哑地说道。
“哎?”
“我受的伤并不只是骨折……腰椎的神经也受伤了。医生说出院后会留有后遗症。要好久之后才能像以前那样。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自由行走……”
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冻结起来。

外面夜色越来越深。
玻璃橱中放着太宰治的《晚年》,旁边的牌子上写着‘三百五十万日元·精装本·含署名’——其实是《晚年》的再版。
我站在玻璃橱前,反复琢磨篠川的话。与大庭叶藏的事一样,她的腿的事让我十分震惊。
(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自由行走)
不让警察干预,自己寻找大庭,是想亲自做个了断吧。
篠川的妹妹回到了里屋,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文香完全不知道大庭叶藏的事,当然姐姐受多重的伤是知道的。
这样说来,我刚来这家店时,有关篠川的伤,她是用骨折来搪塞我。明明其它的事就算不问她也能滔滔不绝地讲给我听。也许这就是她的关心方式了。
篠川说最苦恼的就是能否将大庭的事告诉妹妹。
“但是,妹妹是藏不住事的性格……也许会告诉谁吧,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大庭出现的时候,她不能够沉着应对”
也就是说,我看起来说话谨慎,能够沉着应对了。虽然有些紧张,但《晚年》的消息已经置顶在店铺主页了。现在是大庭随时都可能来店里的状态。
忽然拉门被粗暴地打开,我反射性地摆好了架势。
“什么啊,摆出这么吓人的表情”
肩膀松懈了下来。出现的是小菅奈绪。之前,从做背取的志田那里偷走《落穗拾遗·圣安徒生》的少女。似乎把书还给志田道歉后,就变得爱读书了,偶尔会来这家店里。
今天她穿着半袖衬衫和校服裙子。第一次看见她穿校服。她与篠川的妹妹一样,在我毕业的高中上学。
“这之后要去朋友家准备文化祭的事情,突然下起了雨……让我在这儿避会儿雨吧”
她一边说着男性用语,一边进到店里,短短的头发发尾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我慌忙回到收银台后。如果弄湿书就糟了。我取出从家里带来的擦汗用的毛巾,扔给了站在玻璃橱前的少女。
“用这个”
“不好意思。谢啦”
小菅奈绪爽朗地笑着接过毛巾,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看向玻璃橱里。
“喂,这就是传言中三百五十万的书吗!”
“在哪里成为传言了?”
我惊讶地问道。
“啊,我在心里把它当做传言了。昨天晚上在这家店的主页上看到的……这本书的内容不是初版也能读得到吧?这样贵的书会有人买吗?”
“…会有人想买的”
至少有一个人。虽然是个身份不明的偏执狂。
“恩……”
她似乎失去了兴趣,背向玻璃橱回过身来。
“对了,志田老师最近有来过这里吗?”
“这周还没见过”
“最近会来哦。似乎要来商量什么书的收购”
自从偷书事件之后,小菅奈绪与志田就一直持续着奇妙的交流。听说两个人常常向彼此借书,偶尔在河滩交流感想。佩服于志田所掌握的与书相关的知识,小菅奈绪开始叫他作“老师”。志田对突然出现个学生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又有些欣喜。
“文化祭什么时候举办?”
说起来,暑假一结束就开始准备了。
“下下周的周五到周日。如果方便的话就来看看……”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无精打采地将目光移向店外。
“…还记得叫西野的那个家伙吗?”
我皱起脸来。当然不会忘记。
“恩。那家伙做什么了吗?”
那个装作跟小菅奈绪很亲切的样子,却打心眼里讨厌她的同班同学。虽然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但没什么好印象。
“暑假结束后,那家伙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拒绝我的事就在全学校传开了。连那家伙把我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曝光给别人的事也被大家传遍了……你把上个月的事告诉我们学校的人了?”
“怎么会。我谁也没告诉啊”
本来知道这件事的人就不多。除了当事者两个人就只有我和篠川和志田了。应该没有人听到我们说话——
“…啊”
我回过头看向通向里屋的门。这样一说,与来店里的志田说起小菅奈绪的事时,篠川的妹妹就在旁边。虽然没有说偷文库本的事,但似乎提到了西野的名字。想起篠川提到过她妹妹瞒不住事的性格。真让人头大。
“抱歉……虽然不是故意说出来的,但也许被谁听到了”
“啊,那就没关系了。不用在意。我也没想要瞒着的”
她大大地摇了摇头。
“西野虽然很受欢迎,但似乎在背后也对别的人说了很过分的话。和我的事情一起一下子被传开了,整个年级的女生都不理他……这样一来连男生也难相处了。那家伙现在几乎一直是一个人。似乎离开了轻音部组成的乐队……”
在学校内人气旺的家伙,以某件事为契机,地位突然一落千丈的事我也见过。尤其是与团结起来的女生为敌就更可怕了。这种情况是他自作自受了。
“在走廊里与消沉的西野擦肩而过时,没有觉得他活该这种想法……因我的事而起,反而觉得过意不去。怎么说呢,这种感觉”
“…对方什么也没说,没必要太在意吧”
“恩……那倒也是”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我能够理解。因为那个叫西野的少年对她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人。并不是去向志田道歉时逞强说的那样。
“……恩?”
望向窗外的小菅奈绪忽然眯起眼睛来。受她的影响,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前方看去,拉门外仍是倾盆大雨。
“怎么了?”
“刚刚有人从马路上往这里看,但跑走了”
我立刻走出收银台,跑过狭窄的过道,打开了玻璃门。大滴的雨珠持续下着,马路上所见之处都没有人的身影。也许是拐弯了吧。
“是什么样的家伙?”
我问向身后的小菅奈绪。
“恩……因为他穿着雨衣,戴着风帽……看不太清他的脸,大概是个男的。那家伙做了什么了吗?”
“…没什么”
我静静地关上拉门。一般的客人没理由逃跑。
也许是大庭叶藏出现了。

“那之后又等了一会儿,那家伙最后还是没来店里”
第二天,彼布利亚古书堂。今天天气十分晴朗。中午过后就没有多少客人来了。店内依旧是我一个人。我在打着电话。与昨天一样《晚年》的再版放在玻璃橱里。
“那个……没关系吗?”
话筒那边传来篠川细弱的声音。她特意坐着轮椅来到走廊给店里打来了电话。
“什么?”
“…关店之后,把书带回去了吧……”
这件事啊,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昨天晚上,关店后我就把《晚年》带回了大船的家里,保存在祖母做生意时用的保险箱里。如果彼布利亚古书堂关店时,大庭叶藏悄悄潜入的话,用再版引出他的计划就泡汤了。
“请放心。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会在往返途中遭到袭击,我有些紧张,但完全没有发现行为可疑的男人。
“抱歉……把你卷入这样的事件里”
“请不要在意。我说过要帮你的”
“那个……请不要太勉强……万一五浦先生遭遇什么不测的话,我……”
握着话筒的手不知不觉使上了力气。“我……”之后是什么?我竖起耳朵正要仔细听时,拉门被打开的声音回响在店里。
“啊,好像有客人来了……先挂了”
我迅速挂断了电话。有些恋恋不舍,但是没有时间纠结于这个。或许大庭叶藏出现了也说不定。手里握着话筒回过头去。
“你好!五浦先生!啊,在打电话呢?那接着打吧,不用在意。请继续,继续。我们没什么太重要的事!”
高亢的声音刺痛脑顶。出现在店里的是穿着鲜艳连衣裙的小个子女性和戴着太阳镜的初老男性。两个人挎着胳膊走进了店里。
“好久不见了。上次麻烦你了”
男性——坂口昌志说道。是坂口昌志与坂口忍夫妇。之前,丈夫要卖掉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的《逻辑学入门》,妻子前来要回书。虽然年龄与性格完全相反,夫妇二人的感情却很和睦。
“欢迎光临。有什么事吗?”
我问道。
坂口昌志与以前不同,没有系上领带。穿着夹克与有折痕的长裤,仔细一看,他今天并没有穿西装。
“前几天我从公司退休了。所以……”
“今天是来取申请的护照的!因为我们还没有新婚旅行过……”
“…打算去欧洲旅行一个月左右”
“出发之前,想要跟你打声招呼!来这之前也去医院看过店长哦!”
“这,这样啊……那么,谢谢了……”
完全是不同的声音与语气依次说明,头脑有些混乱。忽然,坂口忍严肃地说道。
“想要趁现在两个人一起去看看各式各样的事物……在昌君的眼病恶化之前。医生说……”
“忍”
坂口响亮的声音盖了过去。
“不要叫我‘昌君’。在旅游目的地也不行”
“啊。抱歉呢”
呵呵,忍笑着遮起嘴。坂口也并非完全不愿意的样子。反而是看着他们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刚刚开始就挎着胳膊,似乎没有分开的意思。
“真是非常感谢你与篠川小姐”
坂口从太阳镜后看着我的脸。比起之前见面时,镜片的颜色更深了。
“不见到你们的话,我也不能做到坦白秘密吧”
“啊,没有那种事……”
这样直接的感谢,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虽然他们说是“你们”,但应该感谢的并不是我而是篠川一个人。她从《逻辑学入门》一册书以及间接听到的一点对话,就完美地解明了事情的原因。我只是在一旁惊讶而已。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说了一会儿话,坂口夫妇走出了玻璃门。发现妻子走得稍微快些,我才注意到他们并不仅仅是因为关系好才挎着胳膊的。坂口忍是在拉着视力下降的坂口昌志的胳膊。
“…请有空再来”
我朝着他们的后背说道。两个人回给我个微笑,朝着玻璃门外走去。我正要继续工作时。
“呐,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蹲在那里没事吗?”
坂口忍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站在玻璃门外对着谁问道。还有一个人在门外。
我急忙跑出店外——然后,穿着雨衣的男人背向我使劲儿跑走了。从他的步伐来看,应该十分年轻。因为没有戴风帽,只能看清发型。头发短短的,没有染色。整体来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喂!等等!”
我喊道。对方却没有停下。立时就拐了弯消失了踪影。因为开着店,没法追上去。我再次朝向坂口夫妇。
“看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两个人一瞬看向对方。
“…没,他在招牌那里蹲着,还背对着我们”
坂口昌志指了指回转式的招牌。
在那里做什么呢。我把招牌转过一半,上边沾满了液体。发出奇怪的臭味。像是挥发性的药剂——。
(是汽油)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招牌被浇上了汽油。仔细调查的话,铁台附近掉落了一件细小物件。肯定是逃走的男人拿着的东西。
是一次性打火机。

“…我认为应该向警方说明大庭叶藏的事情比较好。至今为止所有的事。”
我对着话筒说道。对象与刚才一样,是篠川。我给她发了邮件,让她打来了电话。
“要是店被烧掉的话就晚了啊”
坂口夫妇离开后又过了一个小时。如果那两个人不在的话,我不禁感到脊背发凉。现在这家店就化成灰了。
“恩……这样比较好……既然发生了这种事……”
篠川沉思着,缓缓说道。
“只是……有一点比较在意”
“是什么?”
“真的是大庭叶藏做的吗?”
“哎?”
我对着电话喊了出来。
“是怎么回事?”
“大庭应该认为那本书就在店里。为什么会做出把那样想要得到的书置于危险的事呢?”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也许是想先挑起事端,再趁机偷书呢”
“如果只是为了挑起事端,也有很多好的方法可以不将想要得到的书置于危险下……比如,在店外制造巨大声响什么的”
“但是,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的人做这种事了吧?”
我不太明白篠川纠结的原因。我认为她说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是呢……那么麻烦你了,能帮我联络下警察吗?”
“好的,我知……”
正要回答时,突然闻到强烈的异臭味。像是什么烧焦了的味道。抬起脸,玻璃门外冒起黑烟模糊一片。
“糟了!”
胡乱扔下话筒,我抓住了事先备好的灭火器。白色粉末发出声音从胶管前端喷射出去。覆盖了四处的黑烟。
也许是灭火器比较旧,火焰始终不灭。在火熄灭前灭火粉末的气势便开始削弱,眼看着就要被火焰盖过——已经不行了,正这样想时,火焰总算是熄灭了,只剩下了烟尘。
松了口气,看向四周。像是弥漫着雾气一样,视线模糊。但仍是发现了十步远处的电线杆后站着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恐怕就是刚刚见到的家伙。
“…大庭吗?”
男人听我这样问道,立刻像要撞开电线杆一样跑了出去。毫无疑问,那个家伙就是犯人。让篠川深受重伤,想要烧毁店铺的男人。绝不能错失这次机会。我扔下了灭火器全力从后面追了上去。
本来以为会立刻追上。我对自己的脚力还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对方跑得更快。一点一点拉开了距离。明明就在眼前,或许抓不到他了。
“混蛋……”
正咬牙痛悔时,岔道上突然出现了两台自行车。一台是车筐又大又破的通勤自行车,另一台是高速的越野公路车。骑车的是光头男与模特气质的美男子,奇妙的二人组——做背取的山田与笠井。逃跑的男人猛撞向志田的自行车。
“呜哇。危险啊!”
志田大叫起来。那个男人为了避开这两个人突然停了下来。转瞬间赶到的我紧紧抓住他的雨衣衣领。
“放开我!”
男人转过身想要剥下我的手指,我好歹也是拥有柔道段位的人。抓住他的手腕,就这样给了他一个抱腰摔,将他的后背摔在柏油马路上。间不容发地按住了他,完全止住了他肩部以上的动作。
“老实点!大庭!”
我向两手腕使着力气,冲他喊道。近距离地俯视他的脸。比想象的要年轻的多。可以说他才十多岁,脸上还留有天真的稚气。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不,仔细一看似乎在哪里见过。
“大庭是谁啊!你下手也太重了混蛋!”
少年痛苦地说道。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的头发颜色染回了黑色,现在才发现。我现在制住的人是小菅奈绪的同班同学——那个叫西野的少年。

那之后事情十分顺利地解决了。
迅速赶到现场的警察带走了西野,并在店铺前进行了现场查证。除了招牌上大片的烧焦痕迹以及灭火器的粉末弄脏了道路,没有其它的损失。
没有问西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因为警察来之前,他自己就对我们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省略掉对我的谩骂与恶言恶语,可以总结成一句话。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被他怨恨了”
警察们撤走后,笠井一脸惊讶地说道。我与志田,笠井三个人围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收银台处。正好他们两个要去店里找我商量卖书的事,便一直陪我等到警察撤走——而且他们还在我向警察说明情况时帮我看了店。
“似乎是这样呢”
我也叹了一口气。
西野的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学校被其他学生孤立,是因为有人调查了他的隐私,在背后散布了谣言。可疑的当然是小菅奈绪,也一定有其他“犯人”。
在跟踪小菅奈绪时到了这家店——没什么特别的事。昨天小菅奈绪看到的可疑人影,以及向店里偷窥的都是西野了。
西野看到我与小菅奈绪十分亲切地说话,发现我就是暑假里跟他搭话的男人,便“醒悟了过来”。知道自己泄露了小菅奈绪个人信息的人就只有这个男人了。他便认定了这个男人就是元凶。他说并没有打算烧毁整个店铺,只是想让我遭受打击。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没注意到吗。之前有见过吧”
志田问我道。
“之前说话的时候他是金色头发啊”
似乎只在暑假期间做了漂染。因为学校规定禁止漂染,他便在九月前将头发染回了黑色。
“总之,被你抓到了也算是好事。再那样放任他,更无法无天了”
志田发泄似地说道。从刚才开始他的心情就很差,因为西野说出的放火后的计划。西野似乎打算对小菅奈绪的家也做同样的事。那就未必能像我一样灭掉火了。
“总之,这件事不是解决了吗。他也被警察抓走了”
笠井笑着劝解道。志田点了点头。
“…也是呢”
我也想应景地笑笑,但对于这家店来说并不算是万事解决了。大庭叶藏的事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这两天,大庭叶藏完全没有采取行动。来店里的尽是志田这些熟悉的人。
给篠川发了邮件,告诉了她西野放火的事情。因为情况有变,我没向警察说明大庭的事。我打算之后去一趟医院,与篠川商量下今后的对策。
“哦,这不是《晚年》的初版吗。连这样的书都能入库呢?”
站在玻璃窗前,志田发出了感叹。
“不是……这本来就是店里的东西”
我搪塞道。不太了解书的笠井倒是无所谓,我可不想让志田这样有眼力的人看到。
“男爵也来看看吧。初版还没有经过书切的书可是不常见的哦”
“咦,那样珍贵吗?”
笠井也走近了玻璃橱。
“开什么玩笑呢。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说,这不是再版吗?”
尖锐的提问回响在店里。露馅了吗,我暗自咂了下嘴。果然瞒不过志田。
“啊,果然,你是知道的吗?”
“那还用说吗!纸张太新了!为什么要卖这种东西?没打算把再版卖到这个价钱吧”
“怎么会……那个……为了保险起见,真品就不展示了。所以就把再版放到了那里……”
我胡乱地解释道。志田明显浮现出不认同的表情。
“真是奇怪呢。这家店……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吗。至少要把封面弄脏点啊”
“在我看来它倒是像真品呢”
笠井站在玻璃橱前叉着腰,疑惑地问道。
“真品保存在哪里?”
“在医院的篠川小姐手里”
“是放在了病房里吗。又这么不谨慎啊”
志田越发皱起脸来。
“病房里有保险柜的”
“……我说”
志田蹭近收银台。我不禁移开了视线。
“哪有旧书屋特意把再版摆出来的。那个店长不像是能做出骗人的事来……有什么原因吗?”
“不,没,没什么……”
无视了我的回话,志田继续说道。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一定会出力的。你们之前也帮了我呐”
“我也会帮忙的哦。虽然不太明白书的事情”
笠井欢快地说道。
我思考了片刻。向这两个人坦白,得到他们的帮助不好吗。不,还是先跟篠川商量下?她并不想卷入除我之外的第三个人。这件事到底是与她有关。
“…请让我考虑下吧”
我向两个人说道。之后隐约听到了电话震动的声音。
“啊,抱歉。似乎是客人打来的”
是笠井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穿过拉门走到了外面,开始打起电话。能够听到他口齿清晰地说明游戏机的价钱。似乎有客人要买游戏机。
我和志田不经意间望向笠井的后背。他与我差不多高。比拉门的上门框还要高。在我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耳朵以下。
“…男爵那家伙,今天有些奇怪呢”
志田不经意地说道。
“是吗?”
“因为他似乎故意装出不知道《晚年》初版的样子。应该不会这样啊?”
“因为他不太清楚书的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啊”
所以经营的商品都是些游戏和CD。
“那可是谦虚啊谦虚。听名字不就知道了吗,他可是男爵大人啊”
我完全不明白。男爵不是志田根据笠井的外貌取的绰号吗?我疑惑着,志田吃惊地叹了口气。
“在业内只要是喜欢书的人,提到做背取的笠井都会注意到的……不过你不知道也没办法”
“你指的是什么?”
“笠井一听就不是本名啊。是为了报起名来比较帅气吧”
忽然我感到后背冒着凉气。
“你看过那家伙的名片吧。笠井菊哉。那是梶山季之的《背取男爵数奇谭》的主人公的名字。与书名一样,是以背取为主人公的小说。所以我才叫他男爵的”
从没想过这绰号的由来。不,比起这个有件事更让我在意。报上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似乎最近刚听过这样的事情。
大庭叶藏——收录在《晚年》短篇中主人公的名字。
我慌忙打消这个想法。不,难道说。怎么会这样。
“您与笠井先生认识很长时间了吧?”
“不,并没有多长时间”
志田摇了摇头。
“夏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他是我最近认识的吗。还没认识两个月”
两个月前,正是篠川受伤的时候。突然感觉笠井的后背像是陌生人的一样。不说别人,笠井的身高就高于一般人

篠川说大庭叶藏也很高。
“…他是住在这附近吧?”
我盯着笠井问道。
“是呢……只是,似乎有些复杂。他本来生长在长谷,家境富裕,似乎先祖的墓也是在那里。只是负载累累,到了他父母那代就卖掉了房产离开了镰仓。那之后在东京生活过一段时间,由于工作的原因又住回了镰仓”
听到长谷这个地名,我有了反应。长谷的文学馆展示了篠川的《晚年》。先祖代代的墓都在那里的话,也会前去参拜吧。顺便到附近的观光胜地散散步也没什么奇怪的。
从篠川那里听到大庭叶藏的事情时,我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两个月大庭都没有跟篠川联系——虽然让篠川交出《晚年》,也不可能是徒手抢走。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也许在做些必要的事。先与认识篠川的志田先生搞好关系,探查这家店的动向。再跟身为店员的我成为熟人。如果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问出《晚年》的所在,好得到书的话。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没有一点证据。我完全不具备盘问的说话技巧。
我能做的只有试探了。
我走出收银台,慎重地靠近笠井。他在向对方道谢,正好打完电话,要把手机放到口袋里。我装作平静的样子搭话。刚打完电话的瞬间,人多少会放松些。
“啊,大庭,那个”
我问道。笠井歪着头转过身来。非常遗憾,他并不是那种马虎大意答话的人。他自然地笑着指向自己。
“我是笠井”
明朗地声音。我全身僵住了。疑惑已经变成了确信。我缓缓摇了摇头。
“不,不是笠井。是大庭叶藏。不过那也不是本名”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太明白啊,到底怎么了?”
应该是注意到自己被试探了,但他似乎打算坚持否认自己是大庭——不过这样的搪塞已经不够了。
“为什么认为我是在叫你呢?”
我指向马路。有位去买东西的主妇正路过店前。一般听到陌生的名字都会认为是在叫附近的其他人吧。如果不是想到什么,是不可能立刻做出回应的。
四周一片沉寂。男人的眼睛一下子迷了起来。
“…没想到你也是个名侦探呢。并不只有那个女人”
像是嘲笑的语气,笠井菊哉——大庭叶藏说道。我无言地瞪着他。这个男人让她受了重伤。我告诉自己这个人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来,正做好了要抓住他的准备。
“没办法了”
大庭嘟囔道跑了出去。跳到停放在店边的自行车上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出去。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震惊于他精湛地逃跑技术,我愣了一下,随即全身汗毛竖起。
“请帮我看下店”
我朝着瞪大眼睛的志田喊道,一边取出手机一边跑向停在店前的摩托车。既然身份暴露了,大庭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显而易见了。应该是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要得到《晚年》。
刚刚他问我我就回答了。
真品的《晚年》初版在医院的篠川手里。
大庭的目的地是医院。得快点告诉她危险的临近。按着手机键的手小幅地颤抖着。发送完邮件后,我立刻赶向医院去。

我骑着摩托车正向医院的方向飞驰,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尽量不降低车速取出了手机,瞥了一眼屏幕。篠川回复了邮件。极其简短的回复。
“我要跑上屋顶。帮我制造时间。拜托了”

合上手机,思考了下邮件的内容。是说在医院里比较危险所以要逃向房顶吗。这我可以理解,“制造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走的最短距离,五分左右就到了大船综合医院。在正面大门附近停下了摩托车,发现花坛旁横倒着一架眼熟的自行车。
一瞬,我停下了脚步。那是大庭的自行车。虽然一路飞驰,还是被他抢先了一步。那个男人已经在这家医院里了。
我正要跑向自动门,眼前飘下一块布来。是紫色的包袱皮。正要拂去,发现有些眼熟。这是篠川的东西。用来包裹太宰的《晚年》。不知是故意扔下的还是偶然落下的,总之她似乎就在房顶上。要是没被大庭发现倒还好。
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穿过大门,跑向电梯。路过门诊挂号室。投下灯光的大厅没有多少人。两架并排的电梯都走向了别的楼层。
我一边咂舌一边从楼梯跑了上去。脚步声在楼道内格外响亮。刚刚在店前让他跑掉的事令我感到深深的自责。更早些注意到的话——我跑过几个楼梯平台,狠狠地踹开了楼梯尽头的门。
被白色护栏围住的混凝土房顶十分宽广。此时夕阳西斜,似乎没有专门跑来这里的人。昏暗的楼顶上只有两个人影。
我看到回过头来的两个人,手脚有些僵硬。一个人是坐着轮椅的篠川,胸前紧紧抱着《晚年》。与她隔了几步距离正对着她的是身材修长的卷发美男子——大庭叶藏。已经被他找到了。
“大庭!”
我正要闯进他们中间时,瞬间僵住了身体,停下脚步。大庭的手里拿着巨大的剪子。是他之前说过的随身携带的东西。长长的尖锐刀刃对向篠川的脸。她脸色苍白地向我递了个眼神——似乎是让我不要动。
“是呢,他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大庭大声说道。
“我不会伤害书,但是对人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哦”
他用与矫揉造作却让人感到亲切的“笠井”一样的语气说道。我的头脑有些混乱。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不禁怀疑这个男人是否真的是把篠川推下楼梯的那个人。
“…抢到书也不可能从这里逃走吧”
我尽量不去刺激他,静静地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呢”
大庭轻轻地嗤笑道。
“你们连我的本名都不知道。只要离开这片土地,连警察也很难追到我吧。之后改变下这张脸,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暂时跑到海外也可以”
他爽快地说出的计划规模让我有些震惊。这样一想,推落篠川,搬家到了镰仓,使用假名接近这家店倒也算不上不可思议的了。
“…不过是一本书,至于让你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不经意地说道。突然,大庭浮现出鄙视的表情。像是看生活垃圾一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即便这本书就在眼前……”
大庭将剪子前端朝向篠川怀里抱着的《晚年》。
“只发行了极少的数目。历经人手的书能保存得这样完整,简直就是奇迹。你不能够理解这点反而让我有些吃惊。并非只有书中的内容,这本书所经历的命运也是一部故事……我想连同这个故事得到手”
我隐隐感到一些似曾相识——大庭所说的话与篠川的话相似。不,我仅仅是这样觉得而已。
“硬是从别人手中抢到也没关系吗?”
“没什么不好啊。这本书中也写了。‘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这句话就是祝福我这样的人的。我呢,只要有书,其它都无所谓了。家人,朋友,财产,名利,甚至连姓名都不需要。这就是我的本心。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即便是花费许多年,我也想要得到这本书!”
大庭红着眼睛喊道。我震了下身子。我一直以为抓到这个男人后就解决了,但他显然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人。即便被逮捕了定下罪名,出了监狱也很可能会再来抢夺《晚年》。篠川就可能一辈子被他盯上了。
“即便是这个女人也与我一样。散发着与我同样的气息……只要被书包围着就会感到幸福”
“不要把她与你混为一谈。完全不一样”
这样说着,我想起了堆满旧书的病房。她喜欢书这点确实没错,但是与这个男人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她绝不会做出伤害他人,欺骗他人的行为。我清楚地知道这点。
“差不多结束对话吧。你要不要劝劝她?让她把书交给我”
我忽然注意到。大庭不从篠川那里抢过《晚年》是怕弄破弄脏这本书。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点,她紧紧地抱着这本珍贵的书。
“…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呢”
大庭缓缓地将剪子尖靠近她的脸。虽说他十分慎重,但如果篠川不交给他书,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这样一来,不要说保护自己了,连走路都走不了的篠川就很危险了。
我暗下决心要趁机跑过去。比起《晚年》,我认为保护篠川更为重要。虽然有些距离,如果能抓住他身体的一些部位,即便他使劲反抗,我也有制住他的信心。我蹑手蹑脚地逼近大庭,稍微降低了重心。
“我与你不同,大庭叶藏先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篠川缓缓地开口说道。我不禁停下了动作。她用含有强烈意志的目光对视大庭。像是完全没看到剪刀前端的样子。面对突然的变化,大庭也愣了一下。
“我一直在想……对于我来说,比起旧书,有更重要的事。因此,应该做个了断了”
她用自由的左脚踢了下地面。轮椅顺利地后滑,撞到一米后的护栏停了下来。她与大庭仅仅拉开了一点距离。大庭正要走近她时。
“不要过来”
篠川将《晚年》向盾牌一样举起。与店里摆放的再版的纸质不同。这个一看就很古旧。房顶开始被黑暗覆盖,她翻开到封面的内侧。模模糊糊地看见太宰亲笔写下的文字——“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
“也许,太宰是想要激励谁才赠送的这本书。到祖父手上之前,我并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但是,因为这本书,我受了重伤。你也会被警察逮捕吧……经过七十年,这本书离太宰生活的年代太遥远了,已经无法再令谁感到幸福了”
她将手伸进睡衣的口袋,取出了什么。
“这本书是一切的元凶。所以”
凌然的声音令人为之一震。从她的手指间能够看清她取出的东西。我不禁喊了出来。那是一次性打火机。
“一切都结束了”
“住,住手!”
大庭叫起的同时,打火机点燃了书。转瞬间,覆盖封面的石蜡纸上火焰蔓延开来。她毫不犹豫地将《晚年》投向护栏外。
就像是自己的身体被点燃一样,大庭发出悲鸣,试图要跨过护栏,追向呈抛物线落下的《晚年》。我慌忙跑了过去,勉强抓住了跳向空中的大庭的腰带。
“笨蛋!做什么呢!”
这家医院是六层建筑。跳下去只有死。即便这样大庭仍大声叫着,继续挣扎。《晚年》掉到了大门的屋檐上,继续冒着烟燃烧着。已经没了书的形状。
趁大庭力气松懈的一瞬间,我使出了投技要领,将他摔到了地上。就这样固定住他的手腕关节,压上体重。虽然我们体格相似,我却顺利地制住了他。大庭似乎没有修习过武道。
楼梯处传来嘈杂的足音。一定是发现了这里的喧哗了吧。应该马上就会有人来了。大庭仍在我身下试图反抗。含混着呻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泣。
我松了口气回头看向篠川。她像是失去力气一样瘫坐在轮椅上——我忽然想起刚刚邮件的内容。“帮我制造时间”一定指的就是这件事了吧。从知道大庭会来医院时起,她就打算要烧掉《晚年》了。
“…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禁这样问道。嗜书如命的她做出这样的事仍叫我不敢相信。篠川再三思考后断然说道。
“恩……不这样的话不行”
数百万日元的书化为灰烬,飘向天空。她平静地看着它们。我惊讶于她的沉着。就像是什么都没失去一样。
大庭已经不会再威胁她了吧。事件已经做了了断。
“…啊?”
篠川伸出手拾起了什么。男性用的皮质卡夹,不是我的东西,那么就应该是大庭落下的了。两折的卡夹插着好几张卡。取出其中一张,她变了脸色。
“五浦先生,这个……”
她嘶哑地说着,将那张卡片递给我看。昏暗中我尽可能地靠近脸看去,是驾照。照片是大庭的,名字却不同。
“田中敏雄”
这是真名吧。既不是笠井菊哉也不是大庭叶藏。怎么说呢。有些朴素的名字。也许因此才使用假名的。
“哎?”
我愕然道。一个月前,我见过一个十分相似的名字。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按倒的这个男人。与我一样个子很高。这样说来,篠川也曾说过我与大庭叶藏的声音很像。
志田说他出生在镰仓的长谷。先祖世代的墓都在那里。如果这是真的,这个男人的祖父也自然住在镰仓。
“…难道说你的爷爷是田中嘉雄吗?”
我小声问道。田中嘉雄。也许是祖母恋人的男人——而且,也许与我血脉相连。田中敏雄歪了歪嘴抬头看向我。
“我的祖父是田中嘉雄……你是怎么知道的?”
“田中家从明治时期起代代经营贸易公司。听说祖父继承家业前,生意十分兴旺。我是田中家唯一留下的……现在又是这副模样。”
田中敏雄自嘲似的笑道。胡子留得相当长了,但反而有种野性的魅力,十分帅气。我不禁深深感叹到,美男子就是好啊。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很差的名字吧?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
我们隔着透明的隔板面对彼此。田中被逮捕后的第五天,我前去拘留所看他。
根据刑警所说,调查十分顺利。推落篠川的事以及侵入篠川家里屋的事他都老实承认了。犯下伤害,盗窃未遂以及恐吓多重罪状,服刑是不可避免的。
又调查了田中敏雄的过去,尽是问题——以前他在旧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偷出店里的商品收做自己的收藏。被解雇后,在网上拍卖旧书做生意,也引起过几次欺诈性的纠纷。似乎还有许多别的罪名。
“你的爷爷……那个,已经去世了吗?”
稍稍犹豫了一下我问道。开始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或许可以听到田中嘉雄的消息。
“…你似乎只想问祖父的事情呢”
“啊,其实,我的祖父母与他关系很好,似乎来过我家做客……因此,常常听到他的名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田中没有露出怀疑我的样子,点了点头。
“祖父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卖掉镰仓的房子,一家全部搬去东京后不久”
“…这样啊”
这么说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祖母与田中嘉雄的关系了吧。具体的事情还没有知道就这样去世了有些遗憾。祖母的秘密不会曝光这点倒让我有些安心。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爷爷”
“个子非常高哦。看照片的话,我与祖父年轻时十分相像。人非常好,经常照顾别人,人际交往也比较广泛。也与电影明星和监督有来往,听说常常一起吃饭喝酒……你看,大船不是有个摄影场吗”
我隐藏自己的表情点了点头。我已经明白了他与祖母的关系了。
“但是,公司经营的不太好,没钱了之后大家就都离开了。我出手的时候除了房屋,其它的财产全都没有了。父母两个人想尽量赚回些财产拼命工作,我便寄养在了祖父那里……几乎是两个人的生活。
祖父十分热心地照顾我,常常对我讲旧书的事。因为祖父年轻的时候是旧书的收藏家。有关旧书的基本知识都是祖父教给我的……只是那时我们家已经连一册旧书都没有了。几乎都卖光了。
我也是那时候开始喜欢旧书的,因为只是听他讲,却完全读不到。我是想要读书却读不了的孩子呢……”
听着听着,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与我的成长经历有些相同。不禁觉得有些道不明的亲近感。
“告诉你件不错的事……至今为止我谁也没告诉过哦”
田中乘兴将身子探出来,将手放在了透明隔板上。监视会面室的警察皱起了眉毛,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本《晚年》恐怕原来就是我祖父的东西”
“哎?”
我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我的反应令他很高兴,田中继续说道。
“祖父常常感叹……迫于金钱的原因,他卖掉了《晚年》未经切书的署名书,而且还是被狠狠地压价卖掉的。似乎是格外地懊悔吧”
我总算是明白了田中这样执着于《晚年》的理由。是想用那本书来纪念祖父吧。旧书中不只是其中的内容,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我细细想起篠川的话
这本书已经没有行迹了。
(……恩?)
胸中隐隐涌起一种违和感。五天前,在医院的房顶也感受过同样的感觉。
“话说,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还是在医院悠然自得地读着书吗?”
突然田中发泄似的说道。似乎对烧掉《晚年》的篠川十分生气。我不禁回瞪了他一眼。
“…在医院里呢。还不是因为你吗 ”
这个男人没有对篠川说三道四的资格。是因为没话可回了吧,田中咂了咂舌,横过了脸。
“我想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她是不会放手的……因为她看起来像是我的同类。但是,我弄错了。那个女人并不是非常喜欢书。喜欢旧书的人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地说”
无论谁来看,她都是喜欢书的人。我理解这种人。因为我的家人里也有个“书虫”。
但是,田中敏雄坚持自己的意见。
“能很肯定地说。就我所知,收藏者绝对不会烧书的。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会让书留在自己手上”
还要说啊。我正要反驳,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会让书留在自己手上)
头脑里悬而未决的若干违和感,忽然联系到了一起。
五天前的那个时候——不,是再之前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大庭叶藏”来店里时也是。之前说明《晚年》这件事时也是。
不知不觉我踢开了椅子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怎么了?脸色变得很差啊”
田中怀疑地看着我的脸色。我缓缓摇了摇头。绝对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
“…我该回去了”
本来还想说下次会来的,但忍住了。只要血脉相连这件事不坦白,就没有什么话可以与这个男人说。以后也没有必要见面了。我向警察打了招呼正要离开会面室。
“从上个月见到你开始,我就一直在想”
田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跟你在一起,话就会变得很多……似乎在哪里交往过似的”
一瞬,我不知该怎样回答。确实交往过。但并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祖父母那一代。
“没有见过,我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敲了敲病房的门,没有回复。我便打开了门进到了里面。
可活动的病床上,床垫微微下陷,篠川栞子闭着眼睛。膝上放着敞开的书。与初次来到这里时的场景相似。
总算有些秋天气息的柔和阳光溢满了整间屋子。她光滑的脸庞,手腕的汗毛都闪着白色的光。一边想着她真是漂亮的人,一边将椅子拉近了些坐下。
椅子腿与病床擦了一下,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考虑各种事情时有些疲惫,没有余力去轻悄悄地做了。眼镜后的薄薄眼皮缓缓睁开。
篠川发现了坐在一边的我。立刻害羞似的慌忙低下了头。重新戴正了眼镜,隐藏了发红的脸庞。
“啊,那个……抱歉……今,今天……没听说你要来……所以……”
“抱歉,我突然过来了”
她不安地游移着视线。这与一个月之前相比算是相当不拘束的了。说什么也都能容易理解。她困惑地皱起了眉。
想到接下来不得不说的事,心情有些沉重。
“今天,我去见田中敏雄了”
她黑色的瞳仁动了动,瞥了一眼我的脸。脑中瞬时在想各种事吧。
“…是吗”
但说出来的仅有这句话。因为她没有问我们谈论了什么,我只好接着说道。
“他说篠川小姐说喜欢书是在撒谎哦”
“…为什么呢”
“似乎因为你烧了《晚年》”
“…五浦先生关于这件事……说了什么了吗?”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肯定地说”
“……那个……那个,是关于什么的话题?”
“篠川小姐不喜欢书,这件事。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
她忽然沉默了。我的表情以及声音的僵硬表明了我来这里的理由。她也发觉了吧,但似乎没有打算自己坦白。
“篠川小姐真的喜欢书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回答似乎接近于把真相说了出来。
“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能让我再看一下吗?”
她什么也没说,打开睡衣的纽扣,将手伸向胸部。未经日晒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取出的是把小钥匙。我接过,打钥匙开了保险箱。
保险箱中放着用紫色包袱皮包裹的东西。非常遗憾一切如我所想的一样。
我坐回椅子上,打开了包裹。中间是一本书。发白的封面上是手写的书名。书页两边都没有切开,是未经书切的状态。当然还带有腰封。
慎重地翻开封面,那里写着细细的毛笔字。所有都如之前所见的一样——“秉持自信活下去吧 万物生命 皆 戴罪而生”。
我膝上的书就是本应被烧掉的太宰治的《晚年》初版。
“这本是真品的《晚年》吧”
我问道。算不上是提问,只是单纯的确认罢了。
“那时烧掉的书也是再版”

“…你是怎么知道的?”
篠川细弱的声音询问我。
“最开始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
正要开始说明,我苦笑了一下。这样的前言并不适合我。
一直都是她解说真相,我只是听着——现在立场颠倒了,只能这样说下去。毕竟这次解开谜团的是我。
“为什么不通报给警察呢,不这样的话,不能向别人求助吗……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只是我与篠川两个人来找出‘大庭叶藏’果然很奇怪”
“……”
“但是,最关键的还是五天前的事。后来想想看……我明明发出了危险警告,为什么篠川小姐不向医院的工作人员求助呢”
还有,这个人还特意跑到了没有人的屋顶。明明如果跑到有其他人的地方,大庭就不会威胁她了。
“我就想是不是全是故意这样做的呢。篠川小姐有必要尽可能的跑到其他人不会来的地方,与‘大庭叶藏’对决……理由只有一个。篠川小姐想要让那个男人看到《晚年》被烧掉的场景。为了执念深厚的那个男人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认为想要得到的书已经不存在了……不是吗?”
我停了下来,等待她的回复。她只是继续沉默着。一句辩解与说明都没有,让我十分火大。
“但是,仅仅是叫来他烧掉书,只会让人起疑。因此,让那家伙查明到《晚年》的所在,来到医院抢夺……
志田先生说了。‘笠井菊哉’不是本名这件事‘在这个业界里只要是喜欢书的人都会注意到的’篠川小姐也注意到了吧?当然也发现了‘大庭叶藏’与‘笠井菊哉’就是一个人。因此,反而利用了他出入店里的事……”
话题进入了关键,但她仍旧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沉默着低着头。没有得到回应让我越发烦躁。
“你手里应该本来就有好几本《晚年》的再版。给我讲解再版时,你自己也说过买过‘好几本’……你准备了店里展示的书以及在这里烧掉的书这两种吧。
放在店里的那本只是敷衍地做了伪装。连我和你的妹妹都能够看出不同……一定会被‘笠井’看破,让他问我真品的所在才是你的目的。信赖那个人的我告诉了他真品在哪里。
而另一方面,你为用来烧掉的再版精心地做了伪装。使纸张有了古旧感,在封面里侧精确地模仿了太宰亲自写下的赠言……因为身边就是模板,只要道具齐全,做到看起来相似并不难。
因为那时是黄昏看不真切,我们完全认为那是真品了……之前又让他看了伪装粗糙的版本,精心伪装的再版便看起来像是真品了。连这种心理上的效果都利用了吧?我与田中敏雄都完全被你欺骗了”
一口气都说完了,我总算喘了口气。我的推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里的这本《晚年》真品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床上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篠川,突然深深低下了头。细若蚊丝的声音传来。
“…骗了你,真是对不起……”
我置若罔闻。被欺骗这么多,这样随意利用,当然会一肚子气。不过,我生气的原因还有别的。因为对方于我而言很重要。
“为什么要一个人做全部的事?”
我问道。
“一开始就告诉我保护《晚年》才是目的,‘笠井’很奇怪,不就不用冒这么大的危险了吗?”
五天前,一不小心,篠川就可能被那个男人刺伤。如果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会更稳妥地将‘笠井’引到医院来烧掉书。明明慎重地设下这样深的局,为什么偏偏选择危险的方式呢。这件事是最让我生气的。
病房里鸦雀无声。我把双手放在膝上等待她的回答——不一会儿,篠川微微张开嘴唇。
“因为我认为……五浦先生是不会帮我的……”
她嘶哑地说道。
“为什么这样认为?我肯定会帮你的啊”
这一个月,我们应该算是相处顺利。喜欢讲书的她与喜欢听书的我。我以为我们两个人中间有点特别的东西。至少我是信赖她的。
“因为……你……不是爱读书的人……”
她艰难地说道。
“…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想把最喜欢的书留在手边,这种心情……你也许不会明白……因为在你看来最多也不过是本书而已”
我此时的心情有如被雷击一般。在医院房顶上与那个男人对峙时,我清楚地这样说过——不过是一本书,至于让你做到这种地步吗。
那句话刺痛了她。虽然不能说从开始在这里工作后,我没有过这种心态。毕竟,我本是与书这种东西无法接触的人。我不明白嗜书如命的人的心情。她准确地看破了这件事。
“虽然我不得不信赖你……”
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愤怒已经消失了。余下的仅仅是想要立刻离开这里的心情。到底,仅仅是想跟她顺利地交往下去。
(喜欢书的人都喜欢同类型的人吧,有些困难呢)
完全是这样的啊,祖母。
我完全不理解这个人。关键时刻也是无法被她信赖的人。
“那,那个,真是……抱歉……”
“我要辞职”
“哎?”
她瞪圆了眼睛。这样震惊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这个还给你”
我把放在我这里的店铺钥匙硬塞给了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心里。然后后退了一大步,与她隔开了距离。
“五浦先生……那,那个,我还有话……”
我无视她慌张的声音,深深低下了头,我不想再听她说道歉的事了。那反而会让我感到悲哀。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给您添麻烦了”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2-11 17:46 编辑


尾声

就这样我从彼布利亚古书堂辞职了。之后只去过一次店里,是为了取回剩余的工资,但是一次也没有见过篠川。
仅仅是回归到了无业状态,我的母亲最为生气。
“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你想什么呢?那不是连工作的好坏都不晓得吗。你啊,无业游民也就只有昆虫的价值。不工作的人可是吃不了饭的!”
真是随心所欲地说我,发现我一言不发郁郁不乐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说过了。第二天早晨上班前,母亲在厨房里留下张纸条。
“你也赚下了吃饭的钱,静下心来找下份工作吧”
偶尔这样认真地说话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说实话,我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会辞掉这份工作。作为个人不被信赖又怎么了。通过工作赚得工资,只要作为店员有所评价就够了。归根结底,是我想向她寻求店长与店员之上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恋爱关系。说书的人与听书的人这种关系终究是无法命名。
总之,还是不要对职场的人抱有超出一般的期待。尤其要注意年上的眼镜美人。这一教训我铭记在心,开始参加新的就职活动。
两周时间十分平静地过去了。写了不知多少份履历书,参加了不知多少次说明会,终于进入了一家琦玉的食品公司的终面。也许会进展得很顺利。刚这样想时,手机突然响了。是篠川的妹妹打来的。我犹豫着接了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
“…店,怎么了?”
我问了自己最在意的事。店员突然辞职,肯定会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是她心情愉快地说道。
“在招到新店员之前,暂时闭店。啊,五浦先生不用太在意。本来姐姐不在家,开店就有些勉强”
即便这样说,我还是有些内疚。无论怎样,闭店的直接原因还是因为我的辞职。
“比起这个,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突然,她的声音变得严肃。
“五浦先生与姐姐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这是我现在最难回答的问题。《晚年》的事情无法说明,与篠川的事情,我自己也说不明白。
“恩,怎么说呢…有点”
“难道说……是碰到了姐姐的巨乳了?”
“怎么可能啊!”
“但是,姐姐的那个真的很大啊。形状也不错哦”
明显地被捉弄了,硬是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挂电话了哦”
“抱歉,等一下!姐姐的举止很奇怪”
“哎?”
“不读书了呢”
我一下语塞了。连病房里都带进大量的书的那个人?为了保住一本书要欺骗周围所有人的那个人?有些难以想象。
“五浦先生辞职后,她一直发着呆……好不容易要出院了,却一点精神都没有。所以我有些担心啊。哪怕一次也好,能不能去看望她一下?”
结果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说让我先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着篠川的事情。她没什么精神这点让我有些担心。真的是因为我吗。我的事情会让那个人这样苦恼吗。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要去见她的想法了。她那样清楚地说无法信赖我,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跟她闲聊。而且,与那样少言寡语的篠川也无法闲聊吧——但是她没什么精神这点让我有些担心。
就这样我一直陷入思考的状态,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好几天。我参加了琦玉食品公司的最终面试。感觉表现得还不错,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到达大船时突然感到很疲倦。
走出大船站的检票口,下了楼梯,走上了大马路。立秋后仍留有余热,夕阳的余晖似乎要透进夹克下的袖子。但总算是到了真正的秋天了。
我在大路上走着,看到最前边的大船综合医院的白色建筑。探望时间应该还没有结束。
(…要去看看吗)
果然还是在意篠川的事。但是今天已经晚了。也许明天去比较好。不,既然决定要去了就今天去吧——
“…那个”
路过人行道旁的长椅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走了两三步,我吃惊地回过头来。
一位戴着眼镜的长发女性坐在长椅上。她穿着色彩明丽的方格裙子和素色衬衫,披着针织开襟毛线衣。与几年前相遇时相同的素色服装——这样说来,除了睡衣,我是第二次见到她穿这套衣服。
“篠川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今,今天……退院……”
她小声嘟囔着,支起两根拐杖站了起来。有肘部的支撑,十分结实的拐杖。一瞬,我想要伸手帮她,她腼腆地摇了摇头,直起腰来站得稳稳的。虽然听说她要出院了,但没想到恢复得这样好。
“…我想你或许……会路过这里”
我的体温有些上升。她似乎在长椅上等我路过。我们隔着几步距离相对站着。
“恭喜你出院了”
我暂且这样说道。
“…非常感谢”
她低着头。失去了话头,彼此都沉默着。她为什么会来见我呢。
“发生什么了吗?”
我催促道。她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体,将左手上的女士手提包递给我。
“…这,这个”
“哎?”
“请帮我保管”
我疑惑着取了过来,打开手提包看向里面——我瞪大了眼睛。里面是一本旧书。之前的《晚年》。封面内侧写有太宰的署名。无论怎样看都是真品。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想请你帮我保管……”
我不太明白。这就是她不惜欺骗周围所有人都想要留在手里的旧书。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视吗?
“那个……我想要相信你”
挤出这句话,她满脸绯红——是这么回事啊,我明白了。作为信赖我的证据,把自己最珍视的书交给我保管。也就是说,这是她提出和解的方式吧。这样处理这本数百万日元的书倒像是她的风格。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情形,笑了就输了。不过,她有这份心意就已经够了。
“这种东西我不会要的”
我把书放回包里挂回篠川的手腕上。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我急忙说道。
“无法读书的我带着它没有意义。还是放在篠川小姐身边比较好……如果不想要的话,随时可以这样做。比起那个”
我直起腰正对着她。
“差不多该履行约定了吧?”
“…约定?”
她疑惑地歪了下头。
“《晚年》是什么内容,你说过会详细讲给我听的吧……约定好了的,难道忘记了?”
她一下子笑开了。完全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让我无法移开目光。
“可以哦。坐这里吧”
她坐在长椅上利落地招呼我过去。是想要立刻在这里讲给我听吗。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当然没有拒绝。我与她隔开些距离坐了下来。刚好是一本《晚年》的距离。但是,她缩短了距离,紧靠过来。
接触的位置传来她的体温,我的左半身完全僵住了。要是听过《晚年》的故事后,她说希望我回到店里怎么办,我稍微想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感觉工作能定下来了。
总之,暂且不想这些。先听她讲故事吧。
她就这样朝着前方,突然变换了语气,流利地讲起故事。
“我以前说过吧,《晚年》是昭和十一年发行的太宰治的处女作品集。初版只有五百部。那时太宰才二十多岁,据说为了这本书他花费了十年时间,写下五万多张原稿。收录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后记

在陌生的车站下车,如果时间充裕,我常常会去寻找旧书屋。
在商店街的尽头或是道口旁边发现招牌后,随意走进去,依次凝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
我喜欢新刊所缺少的那种旧书特有的氛围。就像是在历经人手后,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膜——当然,我也十分喜欢新刊纸张硬而薄的质感。
对待书的方式千差万别,精心保管书的人也会有些使用书签,或是取下腰封之类的小习惯。翻阅旧书,不仅仅是书中的内容,之前的主人是怎样的人也常常引起我的兴趣。

不知从何时起,我便想要写一篇与旧书有关的故事。以北镰仓为舞台是因为这片宁静的土地与我好久之前就想要写下的形象相符。
顺便提一下,写这篇后记时,北镰仓站的周边(就我所知)并没有旧书店。因此主人公工作的店铺并没有明确的原型,是我在头脑中构想出来的。如果在我的高中时代有这种店,我一定会成为常客的吧。这样想着写下了这篇故事。
但是作品中出现的旧书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哪本都是我的爱书,都是些承载着回忆的书。我也希望自己写下的这部作品能够成为这样的书。
向与这本书相关的全体人员,以及读到这篇后记的大家致以诚挚的感谢。


三上 延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2-23 17:53 编辑


02卷 栞子与奇异日常

简介:旧书与秘密 大人气书籍推理
静静坐落于镰仓一隅的彼布利亚古书堂。美丽的女店主回来了。但是与入院前的情形不同。面对店内与旧书奋战苦斗的粗犷青年,她有些不知所措,并不时偷偷展现出笑颜。
但仍有一件事情是不曾改变的——那就是客人们带来的承载着主人秘密的书。像是受吸引而来的旧书中承载着人的秘密与心情。与青年一同,她时而敏锐时而温柔地解读书籍。






前言 坂口三千代《野雀日记》(文艺春秋)·Ⅰ
(注:原文「クラクラ日記」クラクラ源于法语cracra 意思详见正文)

嘎啦一声我打开拉门,休憩在屋檐的麻雀齐齐飞向了天空。
横过笔直的公路,逃到了车站的月台上。数目这样多,是有人喂食的缘故吧。这一带有好几幢老房子庭院修缮精致。有人在院子里喂食野鸟也并不奇怪。
今天早晨的天气也很不错。吹过的海风微微带着温热,仍留有炙热的夏意。不过毕竟进入了十月,家家屋前可见的青翠山色也渐渐黯淡下来。
北镰仓的秋天终于要来临了。再过段时间,就会有大批游客前来圆觉寺和建长寺观赏红叶了吧。
我将铁质的回转招牌放到了店外。毛笔风的反白文字透着古旧感,其实是崭新的。之前一直使用的招牌由于一起闹事用不了了。因此在北镰仓的一家老字号锻造房特制了一款完全相同的招牌。做工很好,缺点是比较沉。
我费了些力气把招牌挪到了屋檐下,将写着“旧书收购·童叟无欺”的一面转了过去,露出了店铺的名字。

“彼布利亚古书堂”

没错,这里是家旧书店。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在北镰仓经营的老字号。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
说明有些过于简短。我在中途辞过职,上周才回到这里继续工作。短时间内又是工作又是辞职,一直没能稳定下来。期间发生了许多事,短短几句话很难讲明白。要是认真说来都能写成一本书了。暂且不谈这些,现在我得准备开店了。
将载满一百日元文库本的手推车推到屋檐下,我拿起扫帚把店里过道上堆积的灰尘扫了出去。不仅仅是书架,连过道上都垒满高高的书堆,散发出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这家店主要经营文学、历史、宗教等人文科学方面的专业书,几乎没有新近出版的书籍。当然这里的书在之前都是收藏在别人家的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承载着各自的过去。有被主人细心阅读、珍视对待的书,也有收起来后被遗忘的书吧。
几经转手的旧书,除却书中的内容,书本身也是一部故事。放置在这家店里的书不久也会被谁买走,编织出一段新的故事吧。
不过前提是卖得掉的话。
“…先生”
听到纤细的女性声音,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收银台后的墙壁上有一扇通向里屋的门。店主就住在那里。刚刚她将零钱放入收款机后,说是要回去取东西,便再也没出来。
“…五浦先生”
她在叫我。我进到收银台里打开了门。狭窄的玄关前方延伸着昏暗的走廊,一直通向深处。看不到声音的主人。
“…不好意思,那个……”
天花板上方传来模糊的声音。她似乎在二楼。稍稍犹豫了一下,我脱掉鞋子进了走廊。
与店铺一样,里屋也有些年头了,每走一步,木板微翘的走廊便会发出嘎吱的声响。平常进入里屋也只是为了去洗手间。虽说是店员,也没理由随意出入店主居住的屋子。
毕竟住在这里的都是年轻的女性。
“怎么了?”
我站在楼梯下面问道。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下,看不到二楼的样子。安装有崭新的扶手是为了方便上下楼吧。这上边的人行动有些不便。
“…请……一下……”
含混不清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请来一下,还是请等一下?
“我可以上去吗?”
“……恩”
是什么事呢。上楼时我不禁紧张了起来。听说二楼有店主自己的房间。我对自己说道“不要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不过……
“…哇”
来到昏暗的二楼,我大吃了一惊。狭短的走廊林立着旧书堆,封面摞到腰部这么高。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会以为这里就是仓库了。中间勉强有条可以走路的过道,一直通向里面的拉门。
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主是只要有书读就会很幸福的那类人,也就是“书虫”了。前阵子住院时,她还带了大量的书到病房里,被护士再三警告。
我停在走廊尽头的拉门前,正要说话,忽然瞥见一件奇怪的东西。左手边就是墙壁,那里也堆满了旧书。
有一只收拢羽翼的白色小鸟。
但不是真正的鸟,而是一幅油画,夹在书与墙壁中间。只能看到画的一角。
(为什么这里会有幅画呢?)
我有些疑惑。这幅画看起来十分古旧,钉着图钉的画面上附着薄薄的灰尘。既没有挂在墙上也没有收起来,就这样草率地放在书堆后,让人觉得有些奇妙。
画本身也让人在意。小鸟的背景简单画着堆起的书山。像是走廊场景的一部分。从没听过有人以大量的书为主题作画。其它部分是不是画着别的什么。
忽然拉门开了,我回过神来。
“啊……”
出声的并不是我,而是头发黑长的娇小女性。碎花图案的蓝色连衣裙外披着素色开襟毛线衣,白皙的面庞十分端正。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细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看着要撞到我的胸上了。
“抱,抱歉……”
不施粉黛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笨拙地向后退了一步。上半身晃了晃,靠拐杖恢复了平衡。
她的名字是篠川栞子。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主。
“没事吧?”
“…恩、没事……”
她害羞似的移开目光,回过头去——不,是在确认榻榻米上堆起的“现代大众文学全集”的书山有没有倒下吧。
这是间日式房间。间壁被撤了下去,两间屋子合并在一起。二楼似乎是生活起居的地方,朝南的窗边放着床与衣橱。
除此之外无论哪个方向都堆满了书。玻璃门的木质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多种百科辞典,铁质的搁物架上也塞满五颜六色的文库本。
搁物架上大开本的写真集和美术书几乎顶到了天花板。还有思想哲学和历史的专业书,从陈旧的文学全集到漫画的过期杂志,数十座种类杂多的书塔耸立于榻榻米之上。与走廊一样几乎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
放置在走廊的大量书籍是从这间屋子溢出去的吧。这样下去,这场书的洪水似乎能流过楼梯涌向一楼。
“还,还没来得及收拾……很乱吧……”
“哎?没有的事”
我没有附和的意思。她会持有这样多的书我是完全知道的,这间屋子的场景让人比较平静。
我也不讨厌书。很感兴趣但是读不了。翻看十几页的话,后背就会冒冷汗,手指开始发颤。似乎是心理作用,简言之就是“体质”的问题了。
虽然读不了却对书很感兴趣——以及与书相关的事。
“有什么事吗?”
“…那个,能帮我把这捆书搬到楼下去吗?是我的书,已经不会再读了……想要放在手推车上卖掉”
她指向身旁的榻榻米。用塑料绳捆成一字型的硬皮书堆放在那里。二十册左右的书分为上下两捆。从朝上的书脊来看似乎是些小说与随笔。无论哪本书都十分陈旧,书的品相都不差。
“…这些书卖一百日元一本吗?”
“不……分别标价三百日元和五百日元。上边的一捆书卖五百日元,下边的全部卖三百日元。暂且先确认下状态”
篠川的话变得流畅些了。是位一谈及与书相关的话题就会变得生气勃勃的人。
“…请取下现在手推车上摆放的一百日元的书”
“知道了……”
我点下头忽地大吃一惊。她做过说明后,用左手提起书摞在我脚下的榻榻米上。是因为连衣裙有些宽松吧,我低下头的一刹那——看到了她的胸部深处。比起喜悦更有些不知所措。
也没法告诉她我看到了。我在书前蹲了下来,避开了刚刚的视角。
“…下边的是五百日元吗”
为了缓解难为情,我这样问道。白皙的食指出现在眼前。
“反了……上边的那捆是五百日元”
她在正对面朝我弯下身子来,似乎发旋附近就是她的巨乳。耳旁拂过她的黑发发端,更尴尬的是我动不了了。
“抱歉……说明,难以理解吗?”
软哝细语从头上传来。也许,这也不是故意的。
“没,没事”
为了压抑住心头的悸动,我凝视着用塑料绳捆绑的书脊。

《凌乱日记》
我忽然看到这样的书名。作者是坂口三千代。灰色的书盒上印着快笔疾书的字体。不知为何列着五本相同的书。凌乱日记、凌乱日记、凌乱日记、凌乱、凌乱—— 一下子说中了我的心事,让人有些烦躁。
(クラクラ,日文中这个词是头脑凌乱发晕的意思,但作为外来语则是来源于法语,意味野雀)
“…《凌乱日记》写的什么内容?”
我问道。她沉默了一小会儿。
“…这是坂口安吾死后,他的夫人写下的随笔”
所以作者的姓氏是坂口啊。我听过坂口安吾这个人。是好久以前的作家。既然我有耳闻,就应该很有名了。遗憾的是,我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记录的是她与坂口安吾从相遇到死别期间的事……受人敬慕的夫妇生活,是不错的随笔”
是因为声音小的缘故吗,听不出声音的起伏。
“那么凌乱指的是什么?”
“安吾死后,作者在银座开了一家酒吧,名字就是‘クラクラ’。根据这本书的后记,这是请狮子文六起的名字。听说这家店文人常客很多”
她有呼必应地回答了我。这个人持有大量有关书的知识。
“那是说喝酒喝得头晕吗”
“不是的……这是法语中野雀的意思”
“野雀?”
意外的回答。
“恩。是给平凡无奇的女子起的绰号”
提到野雀让我联想到刚刚在走廊见到的那副画的一部分。那只鸟是白色的,与野雀不太相符。
她在我的头顶叹了口气。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态度。谈及书时,多是情绪高涨。
“篠川小姐,怎么了?”
我抬起眼睛看向她。褶皱的连衣裙的腰身充斥着我的视野。
“哎?没,没什么……”
她起身离开。但还是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是这本书……”
“书?”
“…无法喜欢上这本书。虽然我觉得这是本不错的随笔”
是说不合喜好吗。要便宜卖掉也是这个原因吧。无论是哪位读书爱好者都有自己的好恶。我提着两捆书站了起来。
“那么,我先把这些书送到店外”
“…拜托你了”
我离开屋子,避开书堆,慎重地走过走廊。五本《野雀日记》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摇晃。
忽然,脑中略过一个小的疑问。
(为什么有这么多书呢?)
是自己买的吧。那么为什么在读过后买了好几本不喜欢的书呢。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向敞开的拉门。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我耸了下肩膀开始下楼梯。反正是些小事罢了。
听到某处传来轻微的鸟鸣。也许是野雀的声音。那之后我便忘记了这本书的事。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5-28 20:48 编辑


第二卷第一话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早川NV文库)
我完全不知晓书的事情。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点。虽说不是什么骄傲的事,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只好承认。
事情的开端源于下午收到的一张传真。我替下店主篠川让她去吃了午饭,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恰好没有客人来,我便为新增的均一价位的书标上了价钱。这时,放在收银台一角的传真机吐出了一张热感纸。

“我在寻找桃源社刊国枝史郎的《完本茑葛木曾栈》。之后会打电话联系”

似乎是有关库存状况的询问。店里常常收到客人发来的传真与电话。虽然在网上的旧书网站检索更有效率些,但现在仍有许多老年客人没有可以上网的手机和电脑。
读过内容后我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不仅因为笔迹像是颤抖着写下的,柔弱无力难以辨识。“桃源社”是出版社,“国枝史郎”是作者吧,问题是后边的词。
(完本……茑……木曾……?)
书名都念不全。连在哪里断句都不清楚。我回头看向通往里屋的门。问篠川的话一定会知道的。
我刚把手放在门拉手上,电话响了。我一手拿着热感纸,一手接起电话。
“欢迎光临。这里是彼布利亚古书堂……”
“我刚刚发过传真……”
嘶哑的男声盖住了我的声音。柔和的语调带着关西的口音。说是刚刚,其实也就是一分钟内的事。
“有吗?国枝史郎的那本”
他紧接着问道。也许是有急事。要是能接着说出“国枝史郎的那本”后边的词就好了,而对方只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现在就去查找,能稍等下吗”
我正要按下电话的保留键,停住了手。虽说是要去查找,不知道这是哪类书也没法找到。
“那个……这本书,是小说吗?”
“当然了……你不知道这本书吗?”
我使劲儿咽下一口口水。也不能说谎啊。
“是的,抱歉”
我听见他哼了一声。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
“啊,这样啊……你还真是外行呢”
他突然挂断了电话,留下我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后背冒出了冷汗。
(不接受道歉的客人是最生气的。牢牢记住这句话)
去年去世的祖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这是在大船经营数十年餐厅的人留下的教诲,完全适用于刚刚的情形。
也就是说我让客人生气了。哪有人会在反问客人书的信息的旧书店订购呢。
“……怎么了?”
长发的女性就站在我身边。透过眼镜抬眼看向我的脸。是店主篠川。不知什么时候她从里屋回来了。
“有谁打过电话吗?”
“是询问库存的事情。之前发过这么一条传真……”
我心情沉重地告诉了她。并把刚刚发来的传真递给她看。她的表情一下子明朗开来。
“啊,是《茑葛木曾栈》呢。桃源社版的话我们有初版哦”
“茑,茑葛……?”
“木曾栈。非常有意思哦。是国枝史郎在大正时代发表的传奇小说名作,室町时代末期,被木曾的领主杀害双亲的美形兄妹走上了复仇之路。我在小的时候读过,姑且记得出场人物……”
“请,请等一下”
被她的讲解所吸引的我回过了神来。虽然非常想要听到故事的后续,但我得先告诉她自己犯的错误。
“其实他取消了订购,也许是由于我的应对太差了”
我尽量不加辩解简略地作了说明。她点着头听我说完,依着右手腕的拐杖弯下腰,俯视我手中的传真。
“这位客人的传真……没有显示电话号码呢……”
她遗憾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次打去电话道歉了。好不容易店里有在库的书。
“……抱歉”
我低下了头。也许是因为我明显表现出了气馁的神情,她在胸前握紧拳头鼓励我道。
“没,没关系的……你看,五浦先生也是才开始工作……可以一点点学习。即使现在完全不行也没关系!”
“……”
果然现在的我完全不行。被她这样宣判反而更失落了。

这样废柴的外行人——也就是我,五浦大辅,之前请住院的篠川为我核定了祖母遗留的《漱石全集》,并以此为契机开始在这家店工作。篠川由于腿伤现在仍在疗养中。
持有庞大知识的这位店主还有一项特技。仅仅通过细微的线索和别人的叙述就能立即解开与书相关的谜团。我带来的《漱石全集》中所隐藏的祖母的秘密也被她无与伦比的洞察力解明了。
是篠川主动问我要不要在店里工作的。我是除了体力别无所长的待业毕业生。无法读书却对书抱有兴趣。喜欢讲述与书相关故事的美人这样邀请我,我自然没有拒绝。
就这样,我成为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亲眼目睹篠川巧妙解开谜团的手腕——不过,在有关于她自己的藏书太宰治的《晚年》相关事件后,我辞掉了工作。
篠川从狂热旧书爱好者那里成功保护了藏书与自己,但这种做法很可能会牺牲掉与他人建立的信赖关系,我无法接受这点。
不久后她出院了,出现在参加就职活动的我的面前,提出要与我和好——并把最珍视的《晚年》初版递给我。我收下了那本书,并借此让她为我详细讲解了《晚年》的故事。
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和解了。她一直讲到天黑,忽然变了表情,直起身子。
“我,我……有话对……五浦先生说……那个……”
突然说话变得磕磕绊绊。终于要说了吗,我摆好了姿势。
“请再次,在我们……店……”
似乎是想让我再次回到店里工作。看着她红到耳根的可爱侧脸,我不禁有些失魂。
“所,所以……能再……”
我听着也不禁跟着着急。甚至考虑要不要由我主动提出回去工作的事,但这并不是容易解决的事。那天参加的面试感觉还不错。她也难以说出让身穿就职套装的我白白浪费这次机会的话吧。
结果,
“能再……那个……最近可以保持联系吗……?”
“哎?可,可以”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对话。目送她坐计程车回北镰仓后,我开始发了愁。是老实就职成为公司的正式职员,还是在既美丽又古怪的旧书店店主那里努力打工呢。
从结果来看,没必要再作细想了。因为几天后,面试的食品公司寄来了一封不录用通知书。正赶上小麦价格高涨,业绩恶化的时候,需要削减当初预定的录用人数,等等冗长的解释后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话——祝愿五浦先生今后活跃于其它工作岗位上。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家公司的信息,发现了几篇面试经验谈,说是面试官格外亲切,但最后却空欢喜一场。就是说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名了。我正有些泄气,篠川的电话打了过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坚守着保持联系的约定。
我老实说出面试的始末,并问道我能否再回店里工作。
“当,当然!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有些生涩地高兴应允道。总觉得自己回归到该去的地方了。


2

“……接下来,请将那边的书放在最右边书架的第二排”
店里传来篠川纤细的声音。
“啊,知道了”
我抱起收银台上堆起的书山,走向指定的入口附近的书架。是有关于日本史的专区。书架到处都空有空隙。我便将书脊发黑的专业书填了进去。
回到这家店后,篠川一直让我做着补充以及更换店内旧书的工作。听说,旧书屋本来就该定期更换商品。旧书屋有很多常客。谁都不会去一直没有书籍更新的店里吧。
虽然上架的都是些旧书,但也不能一直摆着相同的书。想想看这也理所当然的事。
篠川回到店铺后,来卖书的客人便增加了。目前只是在店内做些收购的工作,不久后打算再次开设到客人家里“上门收购”的业务。
她一边给予我指示,一边面向电脑熟练地处理邮购业务。现在她正在将入库的商品信息发布在旧书检索网站上。
比起我一个人看店的时候,气氛明显不同。真不愧是这家店的主人。
但是,还是有件事情让我有些在意。
“篠川小姐,这本书要放在哪个书架上”
我向着店里举起一册书——名和弓雄《十手·捕缚事典》
收银台后店主的身影隐没于高高堆起的书墙后。书脊的阴影下只露出了半张脸。
“……请放在那边书架的第三排《江户城镇制度》的旁边”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退了回去。她几乎不从书堆里出来,当然,收购书的时候会走出来接待客人。一开始,她会小声地要求对方出示身份证明,谈到书的话题便会像是按下开关一样,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是多少让客人望之却步的变化。
事情结束,客人离去后,她会一身疲惫地再次回到书堆里。虽然她没有说,但真的是不擅长接待客人。并不是因为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性格上不适合吧。堆积得越来越高的书墙就像是在诉说着她内心的疲惫。
因此,像是使用收款机这种不需要知识的接客,我都会尽量做好。目前,还没有其他工作能让我这个外行人来做。


“……马上就要打烊了呢”
收银台后传来篠川的声音。我抬头望望玻璃门外,柔和的夕阳余晖洒落在柏油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这边的工作我已经做完了,可以锁上收款机了吗”
“拜托了”
我空着手正要回到收银台,忽然注意到书架的一角。那是旧时的传奇小说和侦探小说的分区。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旁边摆放着国枝史郎的《完本茑葛木曾栈》。
无意间从书盒中取了出来,翻开了第一页。突然后背轻微震了一下。并不是由于书的内容而是由于我读不了书的“体质”。我急急忙忙掠过文章。
故事的背景似乎是在战国时代。两名男子的措词带有古风色彩,闲聊着有着超尘脱俗美貌的妓女。

“那年轻的女子要是妖怪化形的话……”
“妖怪化形?化形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有听说过吗?据说只是听到那美丽的??说话就会被可怕的诅咒缠身”
“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据说一到夜晚,??就会在一瞬间从现世奔赴黄泉。换言之,也就是死掉啊。就这样暂时死去,之后再不间断地复活……”

??似乎是那个妓女的名字。死而复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禁有些在意故事的后续,但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将书放回了书盒里。
刚才篠川说她在小的时候读过这本书。无论怎样想,这都是大人向的内容,而且难认的汉字也很多。能够准确理解其中的意思吗。
“从小时候起就开始读很难的书了呢”
她戴着眼镜从书堆的阴影后一下子露出脸来。我给她看了眼《完本茑葛木曾栈》的封面,她害羞地挑起嘴角又再次隐没了身影。
“……我很早就学习汉字了”
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虽然也很喜欢漫画和儿童文学,但对大人读的书也很感兴趣……每个月得到零花钱后就会骑着自行车到岛野书店去,依次凝视所有的书架……《茑葛木曾栈》也是那时候买的。因为正好赶上文库版再次发行”
岛野书店是一家老字号的新刊书店兼文具店。总店在镰仓站附近的若宫大路上。住在这一带的人应该都有去过那里。
“说到岛野书店,是去的大船那边的分店吗?”
大船站前的商业街上也有家分店,我从小的时候起就经常光顾那里。也许曾与她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不是的……大船与镰仓的两家店我都去……因为它们的书籍种类各不相同”
“哈?”
这里的北镰仓站在大船站与镰仓站的中间。即便是骑自行车,两站间来回一次,就是大人也会很累吧,途中还有条漫长的山坡通路。我试图想象出一名小学女生骑着自行车往返于书店的情景,但是没能成功。
(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仔细想来,我几乎不知道她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去年从去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旧书屋,总之是位喜欢书的人——我对她的了解不过是这个程度。这两个月来都没有谈谈书之外的事情。
“篠川小姐是怎么样……”
正要问她话时,玻璃门被嘭得一声打开了。
剪着短发的高个子女高中生走进了店里。眉眼深邃,轮廓清晰,透着一股英气。半袖的白衬衫配着灰色的短裙,是半山腰上的县立高中的校服。顺便提一句,那也是我的母校。
“哟”
“……你好”
小菅奈绪轻轻低了下头,警惕地看了一圈店内。语言举止也带着男生气。
“现在店长不在吧?”
“哎?不……”
“啊,没什么事不用叫她”
因为篠川的身影完全隐没于书堆后,奈绪似乎以为篠川在里屋了。我斜看了眼收银台的后边。最近发现的,篠川在店里的时候,这名女高中生就不会呆很长时间。
以前她惹过一起小的偷盗事件。最后向被害人道了歉,对方也很高兴地接受了,事件得以解决,但引导事情解决的人是篠川。
或许是因为真相被说中时的震惊难以忘记,奈绪说过“总觉得难以跟她接触”。似乎是因为有种自己的思想被人看透的感觉。篠川也很自觉地避免与她见面。也许她是故意没有出来的吧。
“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要跟五浦先生商量一件事”
她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一样凑近我的脸说道。
“商量?跟我吗?”
“恩。可以吗?”
为什么是我呢,我不禁想到这点,暂且先听听这位常客的委托吧。
“……恩”
“你读过《发条橙》吗?”
“没,没读过”
书名我有听过,内容就完全不知道了。我一直以为只有一部老电影叫这个名字。原来还有原作小说啊
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失望。
“这样啊……因为你在旧书屋工作,我还以为你读过呢”
这样一说,这名少女还不知道我读不了书的“体质”。是觉得能跟我谈些有关书的事才来的吧。有关书的事,那里就有一位十分合适的人。
“抱歉呢”
“……也没什么。那么,能听听感想吗?”
“感想?”
“读一下这个”
她从挎在肩上的书包里取出叠起的纸递给了我。我打开看了眼,是张原稿纸。
第一行写着整洁细小的字“读过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之后”。似乎是读后感一类的文章。下一行写着“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的名字。
“是我的妹妹写的。现在上初一,但是很聪明哦”
“你还有妹妹呢”
第一次听说。总觉得她像是独生女。
“还有个哥哥哦。比五浦先生稍微大一点。我们家是兄妹三人”
提到兄妹的事,她的表情一下子明朗开来。关系一定很好吧。
“话说,妹妹的这篇读后感是暑假的课题,因为这个我们家发生了点争执”

3

读过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之后

一年一班 小菅结衣

读过这本书后,我立刻听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因为它在这本书中多次出现过。比想象中要长很多,但最后的合唱部分非常精彩,让人心潮澎湃。
我在网上书店买下这本书时并不知道这是一篇怎样的故事。本以为书中会出现机械或是水果,但两样都没有出现令我大吃一惊。
应该会有人读完这本书,也有人读到一半便厌恶放弃了。主人公阿历克斯一直说着古怪的话,一直做着坏事。殴打路上遇见的陌生人,闯入别人家窃取金钱,对女子施以暴力。无论做什么都完全不反省,只与伙伴谈论音乐的事情。
虽然被警察抓进了监狱,主人公依然不思悔改,最终接受了洗脑治疗。医生为他注射鲁多维科制剂,并让他一直观看人类死亡,被施暴的影片。最终阿历克斯变成了绝对无法作恶的性格。
即便成了好人,阿历克斯也无法变得幸福。这回轮到他被曾经的受害者们施以暴行。尽管那样,却无法保护自己。
阿列克斯喊道:“我是不是像发条橙一样”。像钟表一样只能做出规定的行为。

(注:英文原作名字为A Clockwork Orange clockwork为时钟发条,使得时钟准确走时。而clockwork orange是伦敦人用来比喻异常怪异的事物时使用的单词,中文翻译为发条橙 )

监狱的神父对阿列克斯说道:“也许成为善良的人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情”感觉作者是想要表达即便被强迫变成好人,也并不算是真正成为了好人。比起这样,继续行恶的人也许更像是人。
即便面对错误的事也会产生兴趣。因为无论是谁的心中都有一处邪恶的部分。
最后阿历克斯在医院接受了脑部治疗,再次变成了坏人。这也是想要利用阿历克斯来博得名声的官员安排的。
这部小说中没有出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阿历克斯只向音乐敞开自己的心扉。
在病房听着最喜欢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阿历克斯开始想象地球悲鸣的样子。我也认真地听了那首曲子。也许真的听得见地球的悲鸣。
“……你觉得怎么样?”
我抬起头,小菅奈绪向前倾着身子观察我的反应。
“真是令人绝望的故事呐”
我有些在意“没出现一个好人”这句话。这样的故事也似乎很有意思。身为主人公的阿历克斯似乎是个无法无天的人,这个“官员”与“神父”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指的这个,我是问你这篇读后感怎么样”
“怎么样……是呢,作为初一学生这篇文章很不错吧?”
因为我没读过这本书,感想便只有这些了。我连文章写得是否抓住重点都不知道。
“是啊,我的妹妹很厉害吧!”
我随意说出的感想也使得小菅奈绪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从小就十分喜欢书,读后感写得也非常好……从小学起每年都会被表扬”
“因为什么?”
“校内读后感的竞赛。明明我和哥哥完全不行。即便是我来看,她的读后感也远比其他孩子写得好!”
觉得妹妹的文章远比其他孩子写得好,是因为从姐姐的角度出发的吧。不过这篇读后感确实写得很好。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
以书中的内容为基础,准确地写成一篇读后感。没有什么毛病可挑的。
“这本书,车站前的书店都卖光了,结衣拜托我在网上订购的……就是,那里”
她报出网上新刊书店的名字。虽然我没有用过,但听人说只要在库有书当天就能寄出。
“当时我就有些在意。似乎这篇读后感写的是一本不得了的书。收到书后我稍微读了一下,果然有很多暴力描写。该说是太过无情,还是该说是残酷呢……仅是开篇我就觉得难以理解了”
这样说着小菅奈绪皱起了眉毛。
“但是,结衣仔细阅读后写了篇读后感交给学校了。但是,结衣的学校不是很严厉吗”
“我不太知道”
“是圣樱哦。圣樱女子学园。今年入学的”
“……啊”
听到校名我便明白了。这所女子学校是初中高中直升的天主教学校,以校规严厉出名。因为最近的车站是大船站,我总能看到学生和修女教员。
“最近的保护人面谈时,结衣的班主任把这篇读后感给我的父母看了。说什么‘虽然我觉得这是篇不错的读后感,但她现在正是不安定的年纪,还是多注意些比较好’……就是叮问了一下。但是我家父母十分震惊。担心结衣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明明她与我不同,十分温顺,做事也很认真……”
我再次看了眼原稿纸,确实写了不少与主人公产生共鸣的句子。“行恶的人也许更像是人”“对错误的事也会产生兴趣”。虽然我反而认为这样过于直率的表达更显得孩子气,也许父母会感到不安吧。
(……恩?)
我有些疑惑——结衣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
“难道你对父母说了吗?《落穗拾遗》的事”
“哎?说了啊”
像是说着理所当然的事,她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结衣和哥哥,暂且先对父母说了”
《落穗拾遗》是她偷走的书的名字。因为失主并不希望声张这件事,我一直以为她肯定向父母隐瞒了这件事。她意外地诚实。或是说性格过于认真。
“我和结衣买书的时候,父母都要求看下书的内容。这不是不信任孩子吗。我被检查倒也没什么,结衣什么都没做吧。我就想让他们停止对结衣的干涉……所以来跟你商量下怎么说服他们才好”
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总而言之,小菅奈绪感到了责任。认为父母的过度反应是由自己的偷盗事件引起的。
我瞥了一眼收银台后方。书的对面没有一点声音。是在听我们的对话吧。
“这篇读后感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你要做什么?”
“想给篠川小姐看一下”
小菅奈绪垮下脸来。脸上似乎写着不想牵连篠川。
“因为是有关书的事情,她懂得很多,而且十分理解喜欢书的人的心情。要是想商量的话,她比我更适合”
我脑中所想的是刚刚篠川说过的话。每个月骑着自行车往返于书店间,高兴地买下大正时代传奇小说的孩子——她就像是长大版的小菅奈绪。作为被寻求意见的对象正合适,她一定会全力帮忙的。
“我问过后再跟你联系……这样不行吗?”
小菅奈绪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知道了。就交给你了哦”

因为到了打烊时间,我在收银台后开始将零钱放进硬币计数器。
半开的玻璃门外,吹进瑟瑟秋风。刚刚小菅奈绪忘记关门了。
身后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现在篠川正在读《发条橙》的读后感。到了打烊的空闲时间,总算从书堆后走了出来。
“你觉得这篇文章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看去,她坐在折叠椅子上,倾向书山一边歪着头。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
“是,是呢……这篇文章……该怎么说呢……”
她翻着原稿纸,皱着眉又从头开始读起。忧郁的脸庞也一样充满魅力,我不禁看得入了迷。不一会儿,她低着头,开口说道。
“……这篇读后感……”
“啊,她果然带这儿来了呐,小菅那家伙”
沙哑的声音在店内回响。不知什么时候,光头的瘦小男人在收银台上支起胳膊。年纪大约在五十岁后半,鲜艳的印花T恤外披着起皱的红夹克。肩上挎着台布质地的包,里面塞满了旧文库本。
“啊,是志田先生,您好啊”
“好什么好,你这个笨蛋。数钱的时候别望着别处发呆。我要是小偷的话你要怎么办”
他口齿清晰地训斥回来。志田是这家店的常客,是通过转卖旧书赚取差价的背取——而且是住在鹄沼桥下的流浪人。
“好久不见了……”
篠川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志田大咧咧地摇手阻止了。
“不用起来,坐着吧……不过,店主的声音还是这样小呐。不能再大点声说话吗”
“啊……抱歉……”
她害羞地缩了缩身体。似乎要躲避这个人给她带来压力。再次退回到书的另一边。
“今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听说这里再次营业了来打声招呼……我说,那是小菅的妹妹写的那篇读后感吧”
志田朝着篠川手里的原稿纸抬了抬下巴。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道。
“那家伙肯定会带来给我看的不是吗。说是‘我来这里是想跟老师商量下该怎么说服我的父母’”
他学得格外像。志田就是小菅奈绪偷走的《落穗拾遗》的主人。偷盗事件后,偷书人与丢书人间产生一种奇妙的交流。听说每周借一次书给彼此,在河边交流感想。对亲近地喊着自己“老师”的小菅奈绪,志田是十分疼爱的。
“小菅说什么了吗?”
做背取的志田对书持有相当广的知识。与熟识的“老师”商量也理所当然。只是,为什么要在那之后还特意来这家店里一次——
“我说‘父母会担心不是理所当然吗’。小菅似乎不太满意,看来是很不喜欢我的那番话了”
果然,她没能从志田那里得到建议。
“以前读过之后就没想过要读第二遍。你有读过吗?《发条橙》”
我摇了摇头。我有些惊讶于志田倾诉般的语气。
“就像读后感中写到的那样,总之主人公是个为所欲为的人。吸毒,抢劫,强奸……什么都做过。当然,我没说作者是在煽动犯罪。只是描写了一个像噩梦般没有救赎的世界。就像是寓言异说一样。
不过,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也许会有人与这本书产生共鸣。但是啊,这孩子不仅这样想,还堂堂正正地写成读后感交给了学校。初中就这样了,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周围都为此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父母更是如此了吧。不对吗?”
“……可能是这样呢”
就因为年龄的原因,志田是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只是,真的有必要就因为这样一一检查孩子读的书吗。初中生正是讨厌被干涉的年纪,总觉得这样反而不好。
“总之,你们最好也别参与进去。无论哪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教育方针……哦,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了”
志田抬头看着柱子上的挂钟说道。
“那么,我得走了。打烊的时间来,打扰你们了”
他突然回身走去,急急忙忙离开了。
彼布利亚古书堂再次归于沉寂。我越过肩膀回头看向篠川。她凝视着膝上的原稿纸一动不动。似乎沉浸于某种思考中。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让我有些在意。既然要跟小菅奈绪商量就肯定与志田的意见不同。明明是与书相关的话题,但她没表现出一点关心的样子很奇怪。
“怎么了?”
我问道,她忽然抬起脸,挥了挥双手。
“不,没什么……只是有点……”
沉默微妙地在空气间流动。忽然脑中掠过刚刚的谈话。
“话说,志田来之前你好像要说什么来着。是什么事?”
我想了想,她从读这篇读后感开始态度就变了。肯定是有什么在意的地方。
一段时间内,她似乎对回答有些犹豫——不久,像是下定了决心,张口说道。
“……这篇读后感……严密地来说,写错了”
“是哪里写错了?”
“内容”
她严肃地说道。
“写这篇文章的人没有真正读过《发条橙》这本书”

4

收拾好店外的招牌和均一价位的摊位后,我锁了门,拉上了窗帘。收款机已经锁好了,这样打烊的工作就结束了。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回到收银台处,楼梯那里传来不规则的足音。篠川说在详细说明前要取件东西便回里屋了。
收拾干净的收银台上是之前的那篇读后感——“读过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之后”。
(她明确地说结衣没有读过)
是没读过书随便写出的读后感吗。但是,这篇读后感并没让我有敷衍的感觉。而且要是这样的话,班主任和志田也会立刻发现的。
“久等了”
拄着拐杖的篠川从通向里屋的门后走了出来。
我们隔着收银台对坐着。她将夹在腋下的两册文库本放在收银台上。两本书的书名都是《发条橙》。安东尼·伯吉斯著,干信一郎译,早川书房。
只是装订完全不同。在我看来,右侧的文库本封面上印着一个手持尖刀目光凶恶的男人。黄色的腰封上印有“最佳精选集 创立50周年 早川书房”的字样。似乎久经岁月,封皮边沿的污渍很明显。
我又看向左侧的《发条橙》,封面上仅仅印着文字。从设计的感觉与纸张状态来看,这本更新些。腰封上写着“强大的故事。早川文库100册”。似乎这部小说在各个时代都被宣传为“名作”。
“……原作《发条橙》于一九六二年在英国出版。当时,多产作家伯吉斯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以年轻人的暴力为题材的这篇长篇小说最为出名”
突然,她开始用生气勃勃的语气讲了起来。我已经多少习惯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早川书房是在一九七一年发行的日译版本。这本就是文库化的版本。在日本,这种文库版本上市得最多”
这样说着,她指向男子持刀的那幅图。
“这本书价钱很高吗?”
“不是的……因为这本书在几十年间长时间再版销售……完全没什么旧书价值。即使放在均一价位的摊位上也不稀奇”
她的声音中混杂着些遗憾的语气。
接下来她指向放在左边的那本封面没有图画的书。
“这本书是二〇〇八年发行的新版。现在新刊书店卖的就是这个版本。封面焕然一新,排版和字号都大了一些”
现在是二〇一〇年,也就两年前的版本。我取过两本书对比了一下。新版稍微厚一些。
“这两本书的内容也有差别吗?”
我这样问道,她眼镜后的黑瞳闪烁了一下。她兴奋地将两手支在收银台上,上半身大幅度地探了过来。连衣裙下丰满的胸部随之一颤。
“就是这个!旧版与新版的内容有很大不同。请比较下正文的最后一页。”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如她所说翻开了旧版。翻到译者后记的前一页,这是故事的结局。在“体质”发作之前,我尽可能地快速通读了一遍。

于是,只剩下我一人独享贝多芬光辉的《第九交响曲》。
啊啊,真是绚烂豪华,美不胜收。听到诙谐曲的部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迈着极其轻快的奇妙步伐奔跑着奔跑着,清晰地看见自己用长柄剃刀雕刻着悲鸣着的世界的整个面孔,接下来是和缓的乐章,最后是美妙的最终章合唱。我,完全被治愈了。
我读懂了这段文章的意思,一定是如读后感所写的那样,从洗脑中解放出来的主人公正听着贝多芬的音乐。标有假名的奇怪单词吸引了我的注意,这部小说的风格便是如此吧。
接下来,我翻开了新版的后边,大致看了下结尾的页码。三一〇页。

……向可爱的朋友们告别了。并向这篇故事中的其他所有人,布噜噜噜噜地吹响令人讨厌的口哨小曲儿。他们可以拍拍我的马屁。不过,大家,你们可是我的兄弟,希望你们能时常想起可爱的阿历克斯。阿门。让他们见鬼去吧。

“咦?”
与旧版完全不同。意思不太明白,似乎是向读者告别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这个嘛……”
篠川伸过手来翻开了新版。翻回几页后,指了指二九二页的最后一行——“最后是美妙的最终章合唱。我,完全被治愈了”
这是第一本的结局。但是从下一页开始标注着“7”这个数字,开始了新的一章。似乎这才是最终章。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整理了下脑中的信息。
“指的是新版增加了一章吗?”
“不是的,也不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
“这个新版是原本的《发条橙》。也就是说完整版”
她说着用手指点了点封皮的书名。确实印着“完整版”的小字。
“是怎么一回事?”
我被挑起兴致,也不禁探出了身子。与她的距离一下子缩小了。我已经不太在意这点了,书的事更为重要。
“伯吉斯在一九六二年发表了初版。书中主人公阿历克斯从洗脑中解放出来后并没有完结”
她小声地继续说道。
“阿历克斯再次回到了暴力与犯罪的世界。不久便厌烦了那样的日子。这时,他与一位重新做人的老伙伴再次相遇……以此为契机改变了想法……与至今为止的暴力行为做了诀别,宣言要成为一名成家立业的大人,于是故事迎来结局”
“哈?”
我不禁喊了出来。
“那样的话,结局不是完全不一样了吗”
或者说完全相反更为准确。
“恩,是这样的”
篠川使劲儿店了点头。前额差点撞上我的下巴。
“伯吉斯认为阿历克斯的暴力行为不过是暂时性的。他成为大人后,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选择为善或是为恶……这是篇描写年轻人成长的故事。但是,发行美国版本时,出版社决定删除最终章”
“为什么?”
“或许是被当成画蛇添足的圆满结局删掉了。但是,斯坦利·库布里克是按照美国版本制作的电影,使得问题变得更复杂了”
我知道斯坦利·库布里克这个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他导演的一部以冷酷军曹严格训练新兵为题材的战争影片。名字记不清了,但那部电影也应该是他导演的。
她取下老版《发条橙》的腰封。持刀男子的图画下写着一段文字。
“STANLEY KUBRICK'S CLOCKWORK ORANGE”
(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发条橙)
比伯吉斯的名字印得还要大些。看起来就像是这部书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写得一样。
“这个封面取自电影版的海报。因为电影大受好评,这部小说再次被更多的国家翻译过去。日译版本是一九七一年发行的……与电影的公开在同一时期,当时似乎没有流通收录有最终章的英文版,便沿袭了与电影相同结局的美国版本”
“恩,但是……作者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吗?”
总觉得自己的小说结尾被削减后名声大噪,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痛苦的事。
“由于经济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接受美国版本的出版。但是,这其中的事情比较复杂,并非单单是美国出版社的原因。本土英国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版了没有最终章的版本。日本长期以来发行这个文库版本,一九八〇年早川书房出版过完整版的单行本。也就是说,完整版与非完整版同时流通着……但是,完整版多年来一直处于绝版的状态”
“……完整版绝版,非完整版却留了下来吗”
“是呢。二〇〇八年总算发行了这里的这本完整版文库本。之前的文库本已经绝版了”
我抱起胳膊,俯视着两本《发条橙》。真是复杂啊。
“曾经有一段时期,伯吉斯并没有明确表示哪个版本更为正统。也许是由于他曾试图禁止过非完整版的出版……或者是由于伯吉斯自己也难以决定。他在为美国最初出版的完整版写下的序言中提到——‘我们能够削减书中原文。但是不能认为它不曾被写下过’”
篠川看向收银台上的原稿纸,忽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叹气,又像是单单因为说累了。
我凝视着她的脸。再次惊讶于她广阔的知识。与这件事相关的人中,只有她注意到了版本的不同。写下读后感的小菅结衣也——
“恩?有点奇怪呢”
我困惑了。
“现在在书店能够买到的只有完整版了吧”
但读后感完全没有提到最终章的内容。就像是不存在一样。是读了非完整版吗。
“……是在旧书屋买下后读的吗”
那样的话没有写到最终章的内容也不奇怪了。但是篠川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小菅同学不是说过妹妹拜托她在网上的新刊书店买的吗”
“啊,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小菅结衣手里的书是近几年出版的完整版了。越来越摸不清头脑了。
“篠川小姐刚刚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写这篇文章的人没有真正读过《发条橙》这本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也许与小菅奈绪拜托的事情没有直接关系。这点让我有些在意。似乎有什么内情。
“……要怎么做?”
我问道。篠川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会儿思路。
“……与小菅同学商量前,应该更清楚的把握一下这篇读后感的意思”
对于这点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方式很关键。
“直接问本人更省事吧”
是把小菅结衣叫来这家店里,还是我或者篠川通过电话交谈——拜托姐姐奈绪的话,她应该会为我们安排的。考虑到她对妹妹的溺爱,应该是不会愿意篠川进一步介入了。
“……我认为再稍后做这件事比较好”
像是在寻找措词一般,她缓缓说道。也许,她已经大致知晓事情的真相了。
“你说过之后要跟小菅同学联系是吧”
“啊,是的”
“有点东西想跟她借,能替我问问她吗?我想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

5

算上定期休息日过了两天。
今天开始营业后一直很忙。虽然是工作日,开着车载书而来的客人就有三位,我们一直忙于书籍的整理。客人也接连不断,夕阳西斜时,工作才告一段落。
我一边给尽是空位的书架补充书本一边想到
(今天小菅可能会来)
大前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将篠川的委托原话告诉了小菅奈绪。她问了我许多委托的意图,我也不太知道所以没办法回答。暂且告诉她是件“很重要的事”。她不情愿地回答说最近会送过来。
篠川依旧坐在堆积起的书墙后。有种错觉,似乎书墙的高度又上升了。与我交替吃过午饭后,她应该一直忙于书籍的估价与网购业务。
“簌簌……簌簌簌……簌簌……”
传来奇怪的嘶哑气流声,一瞬间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篠川是在吹口哨。有高兴的事时,她就会无意识地吹出来。
将最后一册书插进书架中,我悄悄走回收银台。我大致猜得到她在做什么,但就是情不自禁地想亲眼看看。
从上至下缓缓看过书墙,坐在电脑前的她正专心致志地阅读一册文库本模样的书。看得格外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这样一直等着也没什么进展,我便喊了她一声。
“……那个”
“吓”
她发出像是噎住一样的声音,跳了起来回头望去。半张开的嘴唇仍微微向前突出——慌慌张张合上了文库本。随后直直挺起身子。厄休拉·勒奎恩的《二人物语》集英社文库。
“我,我是在工作……”
声音走了调。她本没有必要向打工的我解释,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过意不去。
“抱歉。书的补充工作已经做完了”
“恩……那么接下来请将那边的书……”
她拄着右手的铝制拐杖,正要缓缓站起时
“我回来了”
洪亮的声音传来,玻璃门被打开了。小个子女高中生走了进来。身上是与小菅奈绪一样的高中制服。明明是秋天,肤色晒得恰到好处,梳着马尾。有种南国海边的气息,她是篠川的妹妹。名字叫做文香。
放学后很少出现在这里。经常从与店铺相对的后门直接进到里屋。
“小文回来了啊”
姐姐微笑着回应道。不知为何,伸开没有拄着拐杖的左臂。我正疑惑着她要做什么,篠川文香小跑过来,一下子跟姐姐抱个满怀。姐姐的个子稍微高些。
“呜哇,姐姐!”
不知为何欢呼出来,并不停将脸靠在篠川的白皙脖颈上乱蹭。两个人都溢满笑容。我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移开了目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过了五秒钟左右。
“好了,我现在去做晚饭!”
她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篠川的怀抱
“那么再见了,五浦先生”
对我打了声招呼回里屋去了。
“……刚刚怎么回事”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我向篠川问道。说起来我都没怎么见过篠川姐妹在一起的样子。平时就做那样的事吗。
“是打招呼……?”
篠川奇怪地眨了眨眼睛。
“每天都那样打招呼吗”
“恩,五浦先生家不是这样吗?”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问道。一瞬间,我不禁想到,在我不知晓的时候,拥抱的习惯也在日本社会扎根了吗。
“不是,我们家不这样做”
五浦家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体格都格外高大。小时候做起来倒是没什么,现在抱在一起,在旁人看来就像是相扑队员交手前的姿势吧。
“这样啊……”
她的声音稍微降了下来。
“……我和妹妹从小就这样做……是因为没有父母的原因吧”
“哎?”
之前的店主也就是篠川姐妹的父亲应该是去年去世的。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掩饰地笑了笑。
“啊,抱歉……当然是有父亲的,但是不怎么与女儿们亲近”
我感觉一些不对劲——父亲倒是没什么,那母亲呢?
“那母亲怎么了?”
说出口突然意识到了。这样说来,似乎没听她提过母亲的事。也从没听她说过“母亲”这个词。
“…………十年前”
她并没有接着说十年前的后续。是不太想说吧。总之就是现在不在这个家里了。
“……抱歉,问了冒昧的事”
我中断了这个话题。
“没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持续着尴尬的沉默。
这时传来吧嗒吧嗒嘈杂的足音。通向里屋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篠川文香再次出现在这里。似乎正在换衣服,刚脱了一只长袜。
“忘了一件事。给,奈绪酱给的”
这样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漂亮的方格条纹纸袋。虽说没有封上,要说放着礼物也不奇怪。
拿着纸袋,我困惑了。
“……奈绪酱?”
“小菅奈绪酱。你认识的吧。今天有事来不了了,拜托我带过来的”
“不是指的这个……你认识小菅啊?”
我记得小菅奈绪说过没跟篠川的妹妹说过话。虽然是同一学年,但班级不同。
“我之前就知道她的样子和名字哦。那孩子,十分有型,很显眼……一起进了文化祭的实行委员会,谈了起来。小学是同一所……但是中学不同”
“啊,这样啊”
听她这样一说,也许两个人是在同一学区。在同一片土地出生成长,这种事很常见。即使彼此没说过话也有在哪里见过。
“三年间一直在一个班。厉害吧”
这件事应该早就注意到的吧。
“总之,她说要小心使用。要是弄脏了就踢死你”
她笑着传达了小菅的威胁后,跑回了里屋。怎么做什么都跑来跑去。
“能让我看一下吗?”
篠川问道。又恢复到往常的语气,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连着纸袋递给了她,她取出纸袋里的东西。安东尼·伯吉斯 《发条橙》早川文库。
我们借来的书是小菅结衣通过姐姐买来的那本《发条橙》。散发着纸页味道的崭新文库本,封面上写着“完整版”的小字。
“果然是加入最终章的版本”
我说道。篠川沉默着啪啦啪啦翻开书。看到这个就知道小菅结衣手上的是哪个版本了,但仍留有谜团。既然这样,为什么在读后感中无视掉最终章了呢。
“啊,果然”
篠川低声嘟囔了出来。书页敞开,篠川停下了手。
“我大致明白了”
“恩?明白什么了?”
“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指了指夹着几页书的像是书签一样的对折纸片。“早川文库订购卡片”下面印有“代销·书店名”一栏,中间印有书名和条形码。为了使取出时容易些,上端呈半圆形突显出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
“恩……见是见过……”
我不知道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咳了一下,开始流畅地讲解道。
“这个叫做补充订购卡,夹在新刊书店进货的书中。卖给客人时,收银员会取出卡片保管起来。之后核对哪本书卖得怎么样,再进行追加订购……主要是用于库存的管理”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太明白这与那篇读后感有什么关联。“对于旧书店而言,有没有补充订购卡也是评定的一条。收购崭新的书籍时,如果中间夹有这张卡片就需要注意了。一般书店会取下的东西仍旧夹在书里……就很有可能是偷来的商品了”
我大吃一惊。
“那么这本书……”
我记得她说是在网上书店买的。偷网购的书是不太可能的吧。或者说这句话隐含着别的意思。
“啊,抱歉。我并不是说这本书是偷来的”
不断膨胀的想象瞬间被遏止住了。
“最近取消使用补充订购卡,直接从书籍的条形码中读取商品信息来管理库存的书店增加了。大型的网上书店大多如此。在这样的店里买书的话,卡片是不取下的”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夹着补充订购卡便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小菅奈绪所说的“附近的书店都卖光了,这本是在网上买的”这句话便得到了证实。
但是,篠川却并不高兴。
“其实从这张卡片中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为了弄清这件事才借的这本书……”
她用白皙的手指碰了碰纸片上端的半圆形部分。似乎确认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愉快。
“能让小菅同学的妹妹来一趟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谈这件事”

6

安排篠川与小菅结衣见面需要几天时间。
虽然我想尽可能与她本人直接取得联系,但她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便只能让姐姐奈绪介入了。与奈绪的谈话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她发觉到了,比起说服小菅家父母的方法,我们更关心读后感的内容。
“什么事,你快说啊”
她在电话中逼问到,我也无法回答。唯有重复篠川想要与小菅结衣单独谈谈这件事。
“这样啊,那么我也要一起”
接触到她对妹妹的种种担心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奈绪从没说过对于这次的事情,小菅结衣本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许她并不高兴姐姐为自己做的事。
“总之,能帮我问下她本人吗。是否需要你的陪同最好也问问她本人吧”
不久,小菅结衣传话说,她希望一个人去见篠川。

小菅结衣约定的时间是工作日,而且是上午营业之前。她似乎知道彼布利亚古书堂的所在。我比平时更早些上了班,和篠川一起做好开店准备后等着她到来。
本应是两个人的单独谈话,但小菅奈绪拜托我也一同在场。
“虽然结衣说一个人没关系,我到底有些担心。必要的话,替我陪着她吧”
她似乎也模模糊糊注意到了什么——也许对小菅结衣来说,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谈话。以前,小菅奈绪被篠川叫来追究偷盗事件时就是这种类似的气氛。
篠川对于我的同席有些为难,她说如果小菅结衣答应的话就没关系。
“今天好像是建校纪念日吧”
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说道。她应该不会特意逃学来这里吧。
“也许是体育祭的补休日”
(节假日遇到星期日时,周日的第二天作为补休日)
她平静地回答道。原来如此,我正要附和时……
“我是圣樱女子学园的OG”
(注:old girl 女校友)
第一次听说。不过,要说她出身于女子学校倒是很说得通。特别是她对男性的视线十分不警惕这点。今天她穿着淡色V字领口的针织衫,有些——啊,够了。
“难道大学也是女子大学吗。教会学校什么的”
“恩,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真是大吃了一惊。
“啊,直觉可能是这样”
只能说看起来就是如此。她以前就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小学是公立学校,之后一直在女子学校……”
我点着头听着。想知道更多有关于她的过去,这时玻璃门打开的声音中断了我们的对话。
那里站着一名戴着金属框眼镜,梳着辫子的少女。方格图案的连衣裙外披着白色棉制夹克衫。不用说首饰了,连绑头发的头绳都没有任何装饰。虽然穿的是休闲服装却也完全符合校规的要求。
“……姐姐让我来的”
小菅结衣说道。明显带有警惕心的生硬语气。线条柔和的五官与姐姐完全不同。
“快请……进……”
坐在收银台内侧的篠川小声催促道。似乎对着初中生也会紧张。怕生到一定程度了。
进到店里的小菅结衣将入口处的门关好。我沉默着让开到一边。背靠着玻璃橱站立。到底谈话的还是那两个人。
“我是小菅结衣”
“真是非常感谢……你能亲自来一趟……”
谈话微妙地出现了偏离。身为大人的篠川忘记了报上姓名。
“……有什么事吗”
少女在过道停下脚步,抱起胳膊冷冷地朝这边望过来。虽然容貌不太相同,但这份强势却与姐姐一样。
“我想早点回去”
“……是这样的,那个……”
“又没有拜托她,擅自做这种事”
厌烦的语气让我们大吃一惊。
“明明一点都不懂书的事情”
是在说小菅奈绪吧。两姐妹间的隔阂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些。不,是妹妹单方面的讨厌姐姐吗。
“…不是为了你做的吗”
“我又没有拜托她。看看买来的书有多好,每天每天都跟父母吵架……真是烦人”
就像是在说姐姐无所事事一样。
“我写的读后感明明用不着她来管”
“……我有四个问题”
篠川伸出四根手指,大声说道。似乎一下子按下了开关变了样子,堂堂正正的态度。
“那篇读后感是你在家写的吧?”
“……是的”
虽然有些困惑于对方的变化,小菅结衣还是老实回答了。
“因为课题要在家里做”
“平时有去图书馆吗?”
“不,从不……别人碰过的书让我觉得不舒服”
她这样说着,瞥了眼左右的书架。可以认为这是对旧书店员的挑衅了。看起来挺老实的样子,胆子倒是不小。
“那么,你也不与朋友彼此借书吧”
“是的。朋友不怎么读书”
“家人也是吗?”
她愣了一下。
“倒是跟家人借过……不过,几乎没几次。我的家人全不怎么喜欢书。也就是读读杂志什么的”
不过,最近姐姐奈绪应该经常跟志田借书读。但这位少女似乎并不认为奈绪算是喜欢书的人。
“这样啊,我知道了”
篠川点了点头。
“已经可以了吗?我得走了”
“抱歉,还有一个问题”
这样说着,她立起食指。
“你是怎么写出这篇读后感的?”
店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对于不知意图的新提问,小菅结衣瞪大了眼睛。
“……读过书后写的。那是我的书吧?读的那本书”
她指着收银台。那上边放着我们借来的完整版《发条橙》。
“这部小说有两种结尾。阿历克斯从洗脑中解脱出来后完结的不完整版,和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重新做人,收录有最终章的完整版。你明明读了完整版,为什么写的是对不完全版的感想?”
一下子触及核心问题。如果小菅结衣隐瞒了什么就会有所动摇。但是,并没有这样。
她格外成熟地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无畏的微笑。
“我只是觉得最终章没什么意思就无视了。突然变成好人不是很奇怪吗。阿历克斯听着贝多芬的音乐为结尾不是非常好吗……我知道之前出的书都是到那里结尾的”
算是说得通的解释——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让人觉得这是后来发现有最终章后进行的巧妙辩解。
“‘清晰地看见自己用长柄剃刀雕刻着悲鸣着的世界的整个面孔,接下来是和缓的乐章,最后是美妙的最终章合唱。’”
篠川流畅地背诵,对着小菅结衣微笑道。
“确实很好。我第一次读到这里时,也认为这是段十分了不起的出色文章”
“所以我才把感想写到……”
“但是你没有读到这里吧”
“哎?”
发出声音的是我。小菅结衣只是皱起脸来。
“才没有,我全部仔细读了一遍”
“真的吗?”
“真的。你有我没读过的证据吗”
我不认为能证明这点。但是,篠川泰然自若地将收银台上的《发条橙》递给了小菅奈绪。
“请从开头翻看这本书。大致看看也没关系……翻翻看吧”
不容分说的语气,少女不情愿地按照她说的做了。像是夺回自己的书一样抢了过来,哗啦哗啦翻着书页。
她忽然停下了动作。折成两折的粉色卡片夹着数十页差在书中。小菅结衣自然地捏着半圆形的部分要拽去。
“你是怎么做到在不取下补充订购卡的情况下读完全书的”
少女的手停了下来。原来如此。不取下卡片,夹在中间的几页便没法读到。没有人会把取下的补充订购卡再按原样插回吧。“从这张卡片中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她指的就是这件事了——书的主人到底有没有通读这本书。
“你并没有将这本《发条橙》读到最后。没有注意到完整版与非完整版的区别也是因为读到一半就放弃了。但仍写出了读后感……只有一个解释”
篠川吸了一口气,果断说道。
“你抄写了别人的读后感”

7

离开店营业还有段时间。
店内只听得见古旧钟表走针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小菅结衣缓缓张开失去血色的嘴唇。
“请不要胡乱说出这样的话”
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格外强硬。
“你是说我抄写了别人的读后感吗?”
篠川为难地皱起眉毛。似乎不想为这个争辩。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在哪知道《发条橙》这本书的?”
“哎?”
出乎少女的意料。
“这部作品确实是古典名作。是五十年前的海外小说。不向家人与朋友借阅书籍的你到底是在哪里知道这本书,并决定写篇读后感的呢?”
“那是……我在书店看到的”
“附近的书店应该都卖光了。而且,读后感中写到‘买下这本书时并不知道这是一篇怎样的故事’”
篠川缓和了追问的语气。
“真相其实是相反的吧?你读过这篇读后感后对《发条橙》产生了兴趣……最开始是想真正读过,自己亲自写下感想的吧。不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特意去买来书了。但是,没能写成,没办法便抄写了这篇读后感……”
“我不是说过少胡乱说出这种话了吗!明明没有证据!”
“证据马上就能找到”
对于小菅结衣的喊叫,篠川一副十分平静的样子。
“你说你是在家里写的读后感吧。也没去过图书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话,原本的读后感应该就在家里。当然,并不是你的家人曾经写过的。那样的话,马上就会被发现的。从哪里抄写的谁的文章,当然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可能……”
她用劝导的语气接着缓缓说道。
“在你毕业的小学每年都会举行读后感竞赛吧……会将优秀的作文编辑成文集,发给全校学生吧?”
小菅结衣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忽然,想起姐姐奈绪的话。
(即便在我来看,她的读后感也远比其他孩子写得好)
我从那时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到底怎样才能将妹妹的作文与其他学生的作文作对比——如果不编辑成文集的话,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当然,你在入学前,举行竞赛后会分发文集。这篇读后感一定是在完整版的《发条橙》未发行之前的时代……应该你的姐姐和哥哥在学校的时候谁写的吧。奈绪没有注意到那么就很可能是与哥哥相近年级的学生写的……之后很快就可以查到”
一段时间内谁也没说话。
紧握着早川文库的少女,像是用尽了力气垂了下来。
“……我以为谁都不会知道的”
她低着头嘟囔道。
“我喜欢读过以前的文集后再寻找下一本要读的书……每年都会有个人写出非常不错的读后感。我在读的过程中给我带来最大震撼的是《发条橙》的读后感……文章写得很棒,内容也很成熟……我认为非常出色”
也就是说某个地方的小学生读过这篇小说后写下的读后感。无论哪个时代的哪个学校都有非常喜欢书的孩子吧。也许我的周围也是如此。
“我也想要读一读的……买来后,阿历克斯做的事比想象的更要残酷,难懂的语言也很多……结果只读了三分之一便放弃了”
与姐姐奈绪说的一样。姐妹俩对书的喜好也意外地相近。
“但是,为什么一定抄写别人的读后感呢?”
篠川问道。
“我很难理解这点。读不了《发条橙》的话也可以写别的书的读后感啊?”
小菅奈绪的脸颊变得通红。忽然面庞显得幼稚——或者说变得与年龄相符了。
“姐姐……那个,她说读不了这个……”
“哎?”
篠川反问道。
“……姐姐最近交了男朋友”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像是在询问对方是否知道一样,不,完全不知道,向彼此摇了摇头。
上个月,小菅奈绪想要对喜欢的同班同学告白,被狠狠地拒绝了。偷书也是这期间发生的事。拒绝她的少年在校园内被孤立了,最后我反遭他的怨恨。他放火烧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的招牌——听说现在还在停学中。“暑假的时候有做过点心出门……也许告白很顺利。那个人好像很聪明,经常借给姐姐非常难的书来读……似乎比我还要了解书……”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有些头大。这名少女完全误解了。小菅奈绪借书的对象并不是男朋友,而是比父母年纪还要大些的背取流浪人。
我想要指出这点但是放弃了。本人都没有对家人说,作为外人的我说出去就比较奇怪了。
“……想要显得比姐姐还能读书呢”
篠川平静地说道。突然,小菅结衣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姐姐。姐姐格外的认真,一定会全部告诉父母的。那样的话就真的不好了”
“但是……”
“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是,反正只有我父母和学校的老师知道吧。连写这篇读后感的人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你们能帮我隐瞒这件事吗……”
“小菅结衣同学”
篠川突然喊了她的全名。这声音有股让人闭嘴的力量。“你将以前毕业生的读后感当做了自己的东西。即使她没有发现,这件事也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写了没有读过的书的感想文,也是对作者的亵渎。你不是很喜欢读书吗?”
她坐在收银台后,将手放在膝盖上。我注意到她抚摸着一册书的封面。围着黄色腰封的旧版《发条橙》。是她向我解释时带来的那本。
“伯吉斯这样说过:‘我们能够削减书中原文。但是不能认为它不曾被写下过’。你也无法抹消掉抄写过读后感这件事。你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小菅结衣用力咬着嘴唇。是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吧。
“请向你的姐姐坦诚一切,征询她的意见吧,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恩……”
“奈绪同学一定会以一种对你来说最合适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她一定能够理解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确实,小菅奈绪能够充分理解做了不该做的事的心情。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而且,很珍视妹妹。
不久,小菅结衣静静抬起头。
“我知道了……我试试看”

8

对于小菅结衣一事,没什么可说的了。
姐姐奈绪并没告诉我们具体的事情。
过了几天后她出现在店里,只是向篠川道了谢。从没有再多争执来看,她应该是没有告诉父母妹妹的事吧。
这之前的周末,我在大船车站大楼的书店碰见了小菅姐妹。她们在文库本的专区前靠近彼此低着头高兴地说些什么。也许关系变得好些了。

虽然写到没什么可说的,其实对于我来说有一次重要的事后谈话。是小菅结衣来店里的第二天。
时间刚好过了中午,篠川回到里屋吃饭休息。散步途中前来光顾的常客也都回去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忽然,我注意到一直摆放在收银台上的《发条橙》。是没有收录最终章的旧版文库。
是篠川从里屋二楼带来的。也就是说这并非是店里的商品,而是她自己的收藏。再次看了看腰封——“早川书房 创立50周年”。
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翻开书后,我看了眼版权页,上边写着“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 二十五刷”。比我想象的还要早些。正好是十五年前。当然,篠川也有可能是在旧书店买的,如果是买的新刊书,那时候她还——
“啊”
我不禁喊出声来。前天开始一直在脑海中的几个疑问一下子联系到了一起。
(即使她没有发现,这件事也是真实存在的)
篠川是这样说的。仔细想来,小菅结衣没有说过写读后感的人是女生。也有可能是男生写的。
而且,篠川家与小菅家在同一个市立小学学区内。她说过,“小学是在公立学校”,那么篠川自己也在那里上学。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我来晚了,抱歉”
视野外传来了声音,我抬起了头。从里屋回来的篠川正背着手关上门。
“找了一下东西……”
发现我在翻看《发条橙》,她吓了一跳。
即便这样,她就像是来之前就做好了觉悟一样,少见地看着我的眼睛开始说道。
“那个……我,有件事……要向五浦先生道歉……”
她这样说着,将腋下夹着的薄册子递了过来。似乎刚刚就是找这个来着。
封面的书名是《萌芽》。下面写着“镰仓市立岩谷小学 平成七年”。也就说一九九五年了。
我默默接过来开始翻看。看了目录,收录的全部是读后感。这本《萌芽》是每次读后感竞赛后发行的吧。我立刻发现了想要找的名字。

读过《发条橙》之后

下一行印着——“四年二班 篠川栞子”
“抱歉……”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是……我的读后感”
也就是说这么回事啊。
篠川这次并不是靠推理解开的谜团。从最开始就知道了小菅结衣做的事了,只是装作解开谜团一样。
“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
我实在无法理解。应该没必要隐瞒的。也不用小菅结衣做很多解释,给她看这本文集后说明是自己写的不就行了吗。
“那是因为……那个……”
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五,五浦先生……”
我?我怎么了?
“志田先生说‘初中生就这样了,将来得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的时候,五浦先生回答说‘也许是这样呢’……”
“……啊”
写这篇作文的时候,篠川哪里是初中生,当时还是小学生。我和志田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个“大人”就是作者本人了。“写这篇读后感的时候……也有老师认为很有问题。说是写出这样文章的孩子令人担忧……当然也有维护我的老师,所以载入了文集……但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我不想让五浦先生也这样想”
这样说来,在志田出现之前,对于这篇读后感她想要说什么来着。当时一定是想说出真相的。
忽然,文集中的一句话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在岛野书店买下这本书时并不知道这是一篇怎样的故事。”
这是小菅结衣的读后感中唯一不同的地方。一定是得到零用钱后,骑着自行车往返于书店间买下的。这次能够想象得出小学四年级时她的身影。
“……您认为写这篇读后感的孩子怎么样?”
我翻着《萌芽》大致看了下其它读后感。有几篇森欧外和太宰治的近代文学读后感。《发条橙》的读后感在这其中大放异彩。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回答道。
“真想见一见呢,那时的篠川小姐”
篠川害羞地笑了。
因为是小学生写的这篇读后感就要说它怎样怎样吗。感想就是感想。现实中采取怎样的行动,大多数人都能够自己判断。这篇小说中,阿历克斯不也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停止做坏事了吗。
我合上《萌芽》,还给了她。正如《发条橙》的作者所说,写过的东西是不能抹去的——但是,没有必要将写过这篇读后感当做没发生的事、
“……读过完整版后觉得怎么样?”
“哎?”
“我想听听你的感想呢”
当然,感想会改变。毕竟结局变化了。我更感兴趣现在的她怎样看待这篇小说。
篠川的笑得更开心了。
“……会很长的”
“那么打烊后再说吧”
“恩,当然”
我们开始做起各自的工作。回到书墙后的她如往常一样吹起嘶哑的口哨。
现在应该是没有在读书的。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5-28 20:45 编辑


第二章 福田定一《名言随笔 工薪族》(六月社)

1
为了将车子横靠在店前,我不得不绕一圈远路。
我在T字路上谨慎地调转方向盘,拐进了月台沿线的狭窄甬路。写着“旧书收购·童叟无欺”的招牌前,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的长发女性。毛皮衣领夹克衫配着细腰长裙,一身秋装打扮,手中却提着一个不大相配的帆布包,似乎装着些工具。
我将车停在她面前,伸手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久等了”
听到我的声音,她一边行礼一边坐进车来。笨拙地叠好拐杖,系好安全带,将包放在膝上紧紧抱着。
“我们出发吧”
我问道。没能完全掩饰住内心的紧张。
“恩……出发吧”
我松开手刹,缓慢地开起车。
临近圆觉寺门前,入眼的是斑驳的红叶。戴着帽子的中老年旅游团横穿过马路,车子陷入停滞状态。这在旅游旺季的镰仓是常有的事。
“……是第一次呢”
篠川说道。
“什么是第一次?”
“像这样外出”
我沉默了一会儿。确实如她所说。至今为止,几乎没有过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在店外的情形。
但并不觉得激动。
“……不过,五浦先生早晚都要一个人来做这种事……不用着急,一点点学习该怎样做吧”
“我知道了”
我老实地点了点头。
要说理所当然也确是如此,这不是在约会。我们开的是停放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停车场的老旧轻便货车。为了方便装载更多的货物 ,将后排座位折了起来。
“目的地是御成町吧”
“恩,是座大宅子。似乎有藏书室”
御成町是镰仓站附近的住宅街。我们正要前去收购旧书。
开过道口行进国道,我稍稍提高了车速。跟在橘红色的公交车后上了缓坡。
“五浦先生去过那位客人家里吧”
一瞬间我吓了一跳。
“……恩,是一个班级的同学”
我倒是有没说谎。高中时代的同学拜托我去老家收购藏书,我们现在正开往那里。
只是——有一点难以说明。我感到紧张也是因为这个。

事情源于两天前。
大船站的旁边有条老商业街。
细长的街道上,小型商店鳞次栉比,傍晚时分总是挤满购物的人,十分热闹。物品甚至都摆放到了马路上,行人来往难免撞到肩膀。
街道上有很多卖新鲜食品和日用杂货的商店,而离车站越远挂着日本酒招牌的小酒馆越多。
夕阳西斜时,小酒馆便陆陆续续开始营业,下班回家的工薪族和附近的居民就会聚集到这里。
我们便是在其中一家小酒馆中喝着酒。鱼贝类的下酒菜十分丰富,价钱也算是便宜。今天我与高中时代的朋友聚在了一起。
“现在还在旧书屋工作吗?”
第一杯啤酒上桌时,叫作泽本的朋友问道。三年间跟我在同一个班的人有两个,这个男人就是其中一个。
“辞职过一次……发生了很多事,就又回去了”
“恩?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还说进到埼玉还是哪里的食品公司的最终面试了吗”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似乎是发觉到了什么,他掩饰地笑了笑。
“不过,你能陪我在老家喝酒倒是很好啊。除了你也没有谁能陪我喝酒了”
不知什么时候,泽本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面庞深邃,显得有些阴郁,十分擅长喝酒。老家在腰越,代代为渔民,经营鱼店为生。高中是剑道部的主将,在社团是值得信赖的哥哥一般的存在。
高考复读一年后进入国立大学,现在已经定好在一家电器外企工作。
“有你在的话,店长也放心些吧。听说店长被跟踪狂袭击了,真是太危险了”
“你知道得挺多呢”
我瞪圆了眼睛。准确来说,跟踪狂的目标不是篠川栞子,而是她的太宰治珍本。那个叫作田中敏雄的男人被逮捕后,名字被刊登到了报道中。但报道中应该是隐瞒了她的名字和店名的。
“这可是当地发生的事。引起流言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泽本大声说道。
“犯人后来怎么了?”
“现在还在审判中……似乎要服刑”
要在监狱中呆上几年吧。当然,并不是永久拘留。田中可能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你和那个店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是个美人吧”
我皱起脸放下了杯子。连这种事都被传出来了啊。不,也许只是因为泽本的消息网太宽泛了。
“没有在交往。只是在店里工作而已”
“奇怪啊,我听说犯人被逮捕后你就告白了……”
“你听到的消息错了。不是告白,而是书……”
“书?”
“……不,没什么”
只是说了有关书的事,和好了而已——但是,很难解释清这件事。
“不过看样子,也不仅仅是店长和店员的关系吧”
“……谁知道呢”
她几乎不谈论书以外的话题。私人的事涉足到哪里比较好,至今仍掌握不好距离。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型的女性。
泽本粗犷的眉毛皱到了一起。似乎有什么发愁的事情。
“怎么了?”
“大约是上个月的事吧。我们提到了你,我说你在旧书店工作……还说你交到了新的女朋友”
“跟谁说的”
“高坂”
我一下顿住了取毛豆的手。高坂晶穗。除了泽本,唯一一个三年间跟我在同一班级的人。
“你跟她一直有联系吗?”
“偶尔打打电话,发发邮件而已”
脑海中的疑问像漩涡一样涌来。正要追问时,新点的啤酒和炸竹筴鱼到了。泽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说道。
“对了,昨天也发来邮件了。说是亲戚去世了,她现在回到了老家”
泽本咬了下竹筴鱼,喝了口酒。
“我告诉她今天跟你一起喝酒,她说可能会来见一面”
“哎……”
我差点弄掉筷子。表情也显出不安了吧。
“不太好吗?”
“不是那样……”
太过突然,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三年了——不,四年了吧。但却觉得像是过了十年那样漫长。
不过,也没说肯定会来。应该会忙于亲戚的葬礼吧。我正这样安慰着自己……
“‘不是那样’的后半句呢?”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那里站着一位纤瘦女性。深蓝色连衣裙配着驼色外衣。确实适合参加葬礼。及肩短发柔和地弯着,化着淡淡的妆。
“大辅君,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笑容同从前一样。
2
跟泽本变得亲近是因为学号相近,在教室最初的座位也离得近。
高坂晶穗的座位也同样很近,但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了。发觉时她已经在笑着附和我和泽本的谈话了。
她眼眶深邃,嘴唇微薄,绝对算不上是惹人注目的容貌,但却有着十分清透动听的声音。委婉的应答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有时会语出惊人。比起其他女生更显成熟。
与忙于剑道部练习的泽本不同,我和晶穗什么社团都没有参加。那时晶穗在大船站前的家庭餐馆打工。虽说两个人总是一起放学回家,在高二的暑假中才变得亲近。一起去图书馆完成作业是变得亲密的契机。
由于泽本在和女子剑道部的学妹交往,我们两个人单独行动的时间便增多了。可能也有这点原因。不过,我们既没有共同的爱好,又都是少话的人,只是愉快地说些在学校发生的点点滴滴。
秋意渐深时,几乎没有人闯入我们的二人世界。
还没有发觉到自己在恋爱时,就有了两个人在交往的传言。入冬后,传进了我们的耳朵。与惊慌失措的我不同,晶穗显得十分镇静。
不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总之在两个人放学回家时,她对我说“考完试后,我们好好交往吧”,我似乎回答了“恩”或是“哦”。这是第一次确认彼此的心情。
像毕业前临近考试的情侣一样,我们井然有序地渡过每一天。偶尔在去补习班时绕下远路,在无人的工厂里牵牵手。晶穗的手比想象中要小很多,一直都很温暖。
第二年春天,我勉强考入一所没有名气的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晶穗收到了包括公立大学文学学院的几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但她选择的是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摄影系,让我和周围许多人吃了一惊。她说将来无论如何都想要从事摄影工作。
她偶尔在约会时也带着单反相机,打工赚钱购买可互换透镜。但我仍认为这只是爱好而已。
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感到不对劲儿的。
为什么晶穗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呢。难道说我完全不了解她吗。
不过即便这样,从考试中解放的喜悦立刻冲淡了我脑中的疑问。
高坂晶穗不愿意谈及自己,尤其是家庭环境的事。父母分开了,她住在父亲的老家。与住在一起的亲戚相处的不是很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只是知道了这些事。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家的门禁严厉得让人抓狂。在东京的大学上学后也是,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在晚上八点前回到镰仓。她的校舍在东京的练马区,在学校和家间往返要花费三小时以上。相当于平时没有自由时间。
虽然心有不满,晶穗还是一直遵守着门禁。但在黄金周期间,她和我去了横滨的元町约会,唯一一次打破了门禁。在从高台的古教堂回来的路上迷了路。我们慌慌忙忙地坐上根岸线,到达镰仓站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半。
她说送到车站就够了,我无视她的话将她送回了家。她家即使在御成町的住宅区也算是极其大的宅子。厚重的大门和日式庭院让我目瞪口呆,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等她。
绷直后背的小个子老人,在踏脚石上抱着胳膊等她。白色的短平发,裁剪精细的深色和服。可能是她的祖父,这家的主人吧。碰触到他冷淡的视线,我的后背抖了一下。
“您好,我是五浦大辅”
当然不能向后转身离开。我深深低下头。
“因为我的原因迷路了……带着晶穗同学走错了路,十分抱歉”
没有回答。我战战兢兢抬起头,老人朝着我的女朋友抬了抬下巴,沉默着回到了屋里。她小跑跟了过去,只有我被留在了门外。
如今回忆起来,不禁觉得那晚就是转折点了。
进入梅雨期前,高坂晶穗从老家搬了出来,开始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生活。我只是单纯地为她从老家的监视中解放出来感到高兴。也不否认对没有阻碍的二人世界充满了期待。
但是,在她搬家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减少了。
似乎家里不给她充足的生活费,她不得不同时做几份兼职。加入大学柔道部的我也为了取得段位开始专心于练习。
受来往困难的影响,我们约会的间隔逐渐变长。她偶尔挤出时间来也是一身疲惫,笑得越来越少了。
如果她能向我倾诉疲惫与不满,或许还有应对的方法。但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在交往期间,我不曾记得有听她倾诉过什么。
我也觉得有些自恃太过了解她。要说是孩子气也就是这样了。不知道怎样弥补产生的隔阂。
渡过充满尴尬沉默的夏天,由秋天转入冬天时,她连一封邮件都没有发来。如果我不主动联系的话,我们的关系就肯定结束了。即便这样也没关系。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情侣在考入不同的大学后变得疏远,最后以人间蒸发的方式分手——这种事随处可见。
但我想清楚地做个了结。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圣诞节前夕,池袋站旁边的公园里。她穿着长款的军式风衣,看起来又瘦了一圈,更加疲惫。似乎在哪里摄影来着,脖子上挂着特别大的单反相机。
“我们从高一开始就一直是朋友,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手”
再三思考后,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要是没法跟我继续交往下去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在这样即将下雪的寒日里,傍晚的公园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的嘴中都呼着白气。
“……是呢”
隔了很长时间,她低声嘟囔道。与相遇时一样,动听的声音。
“我们还是做回朋友比较好”
这是分手的台词。
虽说做回朋友,最后我们都没有联系对方。好久之后才意识到,直到分手,彼此都没说过喜欢对方的话。
“……我那时候还没有习惯一个人生活,又要打工赚钱,真的十分疲惫”
高坂晶穗一脸平静地说着,喝了口柠檬酒。已经喝下了一半。
“当然,还是照常地仔细听课,不得不努力学习许多东西……也不得不和别人处好关系。第一年,在学校还总是一个人”
“啊,我好像明白了。就是说环境变化得太快了”
泽本大声附和道。
“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大辅君做了很不好的事。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来见你……”
“现在不是就见面了吗”
喝着第二杯啤酒,我举起食指在彼此的脸间晃了晃。没想到再次见面还不到十分钟就开始这样直言不讳了。
“啊,也是呢。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
那时我并没有感到生气。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实在气不起来。
无意间对上了她的目光,晶穗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我有些疑惑,她原来就是这样的吗。她从以前开始就很镇定,过了头就让人觉得有些粗线条。
“高坂已经工作了吧。在哪里工作来着”
似乎是看好时机,泽本转移了话题。坦率的性格,意外地看懂了气氛。
“在三轩茶屋町的摄影工作室工作。托学长的关系进去的,现在在当助手”
晶穗答道。
“不过工资非常低。我也在努力拍自己的照片哦。之后告诉你们资源地址,已经传到网上了”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的作品。最近在昭和时代建造的旧住宅区取景,拍取居民们的肖像照片。她一直在为成为职业摄影师而努力。
与以前相比,她变得爱说话了,也变得善于交际。可以想象得到,她在严峻的职场生活中,经历过怎样的磨练。在打听近况时,我不禁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关于恋人的话题。发现自己的心情时,我不禁吓了一跳。无论现在她与谁在交往,都应该与我没有关系。
“……大辅君现在的女朋友真的是北镰仓旧书屋的店长吗?”
发现我沉默着没说话,晶穗将话题转向了我。
“那个啊,好像还没开始交往呢”
不知为什么,泽本替我回答了。
“咦?因为是泽本君的消息,我还以为是确定的呢”
“但好像也不只是店长与店员的关系。正是十分微妙的阶段”
“这样啊。那我要是去店里了,会不会赶上两个人扭扭捏捏地脉脉相视呢”
两个人坏笑着开始调侃我。
“你们俩人,别随便打趣别人的事啊”
我忍不住插了嘴。
“……我也经历了很多事”
“那说出来不就好了。无论多少都会听你说的”
“是呢,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们商量”
泽本和高坂说得更起劲儿了。似乎要将我的事情当做酒席上的助兴话题。也许是由于酒精的作用,气氛变得十分融洽。有种高中课间休息时,在教室里聊天的感觉。
看着晶穗从容的侧脸,我也变得想要问她许多问题。
“晶穗没关系吗,和我们一起喝酒……还要参加葬礼吧”
“今天是头七,我嘛……一直不在也没关系,就从酒席上逃了出来”
头七的酒席,应该不是“一直不在也没关系”吧。也许和以前一样,与亲戚相处得不太好。
“话说还没问你呢。是谁去世了?”
泽本问道。他已经喝下了第三杯啤酒。
“我的父亲”
晶穗爽快地答道。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的父亲也在“老家”。我与泽本慌忙放下筷子,正要说些懊悔的话时,她为难地摇着头,挥了挥手。
“啊啊,不用不用。不好意思呢,让你们担心了。好久之前我就知道他身体不好了,这些年我几乎没怎么跟他见过面”
她说出了更沉重的家里的事。
我想起了好久以前,打破门禁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站在门里的只有一位像是她的祖父的老人。
那时,她的父亲也在家里吗——没有打算在外面等待迟迟未归的女儿吗。
“……今天啊,我是有事要对大辅君说才来的”
突然,晶穗郑重地面向我。
“哎……”
我不禁心跳加快。她要对我说什么呢。
“本来打算直接联系你的,但你好像换了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
“……啊”
在参加就职活动前,我换过一次通讯公司和手机。也失去了晶穗的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是我下定决心消去的。
“是什么事?”
我不自觉地摆好姿势。不得不与分手四年多的男友联系,肯定不是一般的事。要是宗教和传销的邀请就另当别论了。
要是她万一真的对我说“我想跟你和好”之类的话要怎么办。当然,我已经有了篠川——不,有了吗?现在既不是交往也算不上是其它。如泽本说的那样,是一种“微妙”的关系。
“……是有关工作的事”
晶穗说道。
“哈?工作?”
“是的,旧书屋的。卖旧书的事”
肩膀松了下来。不禁为这样那样妄想的自己感到羞愧。有些自我意识过剩了。
“希望彼布利亚古书堂能收购父亲遗留的旧书……”

3
我和篠川乘坐着轻便货车开过了御成町的某所小学校门。像是历史剧中出现的那样,双开的高大校门耸立在那里。听说好久以前,这里有皇室御用的宅邸。
晶穗的老家就在这所小学的旁边。是一座掩映在深灰色瓦片下的日式宅邸。与以前送晶穗回家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在位于宅邸一角的停车场停下车,我们穿过大门,向着玄关走去。从刚才起,拄着拐杖的篠川就走得有些困难。在踏脚石上行走很是吃力。
“没关系吗?”
“恩,没关系……”
我在她旁边慢慢走着。打算在她快要跌倒时扶她一下。
好久没看到布置有惊鹿和石灯笼的庭院了。以前来这里时就曾想过,高坂家似乎是了不得的富贵人家。向池中望去,还有鲜红的锦鲤在其中浮游。
“……为什么选择我们店呢”
篠川看着脚下小声问道。
“哎?”
“这座宅子附近也有几家旧书屋……为什么特意指定我们来收购”
“似乎是去世的人留下了遗言。可能是在我们店里买的书吧”
听说晶穗的父亲在县内经营西餐连锁店,这几年因为病情在家疗养。似乎是位十分固执的人,对藏书的处理留下了细致的指示。
当葬礼结束,一切安定后,就立即在宅子中核定书目,并当场支付,无法估价的书就留下,等等。是不想随意处理藏书吧。
我没有具体询问重要的藏书的内容。晶穗只说了收藏有大量的旧时代小说。看样子,她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听说亲戚中没有了解书的人。
“我是不太清楚……也许是父亲经营店时的客人……”
我们在玄关的屋檐下停下脚步。从宅子中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不,能隐约听到有钢琴声传来。
(……是晶穗在弹琴吗)
没有听说她学过钢琴,事到如今,即便有我不知道的一面也并不奇怪。是首节奏舒缓的动听曲子。
篠川站在拉门前,按下古旧式样的门铃。钢琴曲突然停了下来,吧嗒吧嗒的足音越来越近。磨砂玻璃后现出一个人影,拉门被打开了。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晶穗。
(哎?)
淡茶色的素色和服系着灰色的腰带,掺杂着白发的中年女性冷冷地盯着我们。鼻子和颊骨凸出着,目光格外锐利。
“……是哪位?”
带着压迫力的低沉声音问道。没想到这个人会弹钢琴。虽说演奏钢琴与容貌无关。
篠川上前走近一步,深深低下了头。似乎十分紧张的样子,连脖颈都染上了红晕。
“谢,谢谢惠顾。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前来收购旧书……”
虽称不上是干脆利落,但也算是照例的说辞了。
“啊啊,是晶穗请来的人”
只有在说“晶穗”时是一种嫌弃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但似乎相处得并不融洽。
“请到这边来”
她回到屋里,站在地板上催促我们。篠川拄着拐杖,慢慢脱下鞋子,将鞋子掉过个,放在水泥地的一旁。
“……腿脚不便真是辛苦了呢”
冷淡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更像是在催促她快些。篠川和我刚一进屋子,穿着和服的女性就在前面沿着走廊走去。
“书在里面的藏书室里”
她朝着前方说道。
“那,那个……可以……烧柱香祭奠逝者吗”
听到篠川的话,穿着和服的女性忽然回过头来瞥了我们一眼。从表情看不出她在想着什么。
“……那真是谢谢了。那么,请到这边来”
她打开旁边的拉门走了进去。这是间向阳的日式房间。落地窗面向庭院,一眼望去,能够看到鲤鱼池和延伸向大门的踏脚石。
壁龛处的祭坛大得惊人。似乎是在断七之前,用来安置遗骨的。由于两侧有花装饰的缘故,遗骨和遗像几乎掩没在其中。我家在祖母去世的时候也设下了祭坛,但没有这样气派。财力的差异也体现在了这里。
我们跪坐在祭坛前,按照顺序烧了香。先是店长篠川,然后是我。我在经桌前低下头时,稍微抬眼看了下遗像。这是第一次见到晶穗的父亲。
“哎”
我无意间发出了声音。遗像中是一位穿着和服的白发男性。凸出的颊骨与和服女性相似,深邃的眼眶与晶穗相似。
与记忆中相比容貌更显柔和,是送晶穗回家时,在庭院里等待的那位老人。
“……五浦先生”
听到篠川的小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慌忙烧过香,抬起腰向后退了下。那时遇见的老人竟然就是她的父亲。那时他就有六十多岁——不,也许已经七十岁了。
“父亲怎么了吗”
在一旁等待的女性向我问道。我的喉结开始不自觉地上下动起来。
“不,没什么……失礼了”
我们出了日式房间,再次朝向藏书室走去。篠川拄着拐杖的声音在走廊内回响。我跟在两个人后面,一边走一边想着晶穗家里的事情。。
刚刚穿和服的女性也叫那位老人父亲。按年纪都能当晶穗的母亲了,却是晶穗的姐姐。
当然,两个人的母亲不同。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我隐约猜到了晶穗为什么与亲戚不和睦,以及会在亲戚聚会时逃出来的原因。虽然晶穗说过父母分开了,但并没有说过两人离了婚或是曾经结过婚。可能——
“对了,有一点希望你们注意一下”
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和服女性转过头来说道。似乎前面就是藏书室了。
“父亲生前与朋友打电话时说过,这里的藏书中有一册价值几十万日元的书。虽然不知道是哪本书,如果发现了请准确标明价格”
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似乎是在警告我们,如果价钱给低了绝不允许。真是令人生厌的说辞。她是在父亲打电话时偷偷听到的吧。
“知,知道了……我会小心核定的”
篠川的声音比平时更细小了,深深低下了头。虽然仍有些生涩,却都一一回答得很好。
“拜托你们了”
再三叮嘱后,晶穗的姐姐打开了门。这是间铺有地板的宽敞洋式房间。稍微有些昏暗,光照并不好。听说为了保护藏书不被阳光照射,多将向北的房间作为藏书室。
三面墙固定有书架。地板上堆积着纸箱子。晶穗正将书从箱子中取出来。为了方便活动,她将头发束了起来,穿着素色的毛衣和牛仔裤。比起之前的连衣裙更适合她。
“啊,大辅君……已经来了啊”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面向篠川。我为什么有种呆不下去的感觉。
最先开口的是篠川。
“这,这次,承蒙惠顾……非常感谢。我是……”
“是篠川栞子小姐吧”
晶穗问道。
“是,是的……”
“我是高坂晶穗。大辅君以前的同学……”
说着停了下来,凝视着篠川。篠川越发困窘,低下了头。晶穗意味深长地冲我笑道。
“真可爱呢。不错啊,大辅君”
为什么转向了我。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屋子里尽是灰呢。晶穗,去开窗户”
和服女性皱着脸插嘴道。地板上已经摆好大量的旧书。是从纸箱子中取出的吧。收起来很长时间,积累了很多灰。
“想开窗户,自己去开不就行了”
晶穗看都没看她姐姐一眼,依旧挂着笑容说道。
“就会抱怨,自己什么都不做”
感觉屋子里的温度瞬间降低了。我想起了刚刚弹钢琴的事。晶穗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时,这个人在悠闲地弹钢琴。
“真好意思说呢。父亲是让你负责书的处理吧。将这家店介绍给父亲不也是你做的吗”
看不出激动的样子,和服女性用文雅的语气淡淡回道。从容不迫反而带着压迫感。
“总是偷听别人的话呢。这可不是好习惯哟”
晶穗仍继续笑着。气场一点不输给她。
“我的耳朵好得很。而且你和父亲的声音都很大,一见面就吵个不停……”
这时,似乎是想起屋子里还有外人,她轻轻扫了我们一眼,仍旧冷着脸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呢,让你们见笑了……请不要在意”
这可做不到。
“……总之,之后就交给你了。卖书的钱要全数交给我。一定不要弄错了”
“我知道了。光代姐”
在出门前,“光代姐”回过头来,像是威吓一般露出牙齿。 晶穗则露出牙齿笑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们的表情很像。

让人胃痛的对话结束后,藏书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晶穗向篠川低下了头。
“真是让你们见笑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没什么……”
虽这样说,却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惊讶。没想到会在收购旧书时,看到亲戚间这样露骨的争吵吧。我也没想到形势这样紧张。
“你和姐姐一直那样吗?……”
“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了。你看……我是情人的孩子不是吗”
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宅子的某处再次传来钢琴曲的声音。“光代姐”又开始演奏了吧。
“……是第一次听说”
“哎?是吗?”
我刚刚才确定这件事。虽然她现在看起来若无其事,以前肯定不是这样的。连交往中的我都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不过,那个人在亲戚中还算是不错的了。没有在背后说坏话,全都明确说了出来……金钱的事也是”
我忽然惊觉。那位老人去世后就会伴随着遗产的问题。与亲戚相处得不好,在金钱上不可能没有争执。
晶穗的姐姐叮嘱她不要弄错价钱,也许就是因为这里的藏书也是遗产的一部分。
“那么,请开始核定藏书吧?”
晶穗对篠川说道。
“好,好的”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如果有的话,我去取来”
“不,不用……没什么……”
篠川朝包里看了一眼,顿住了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她在包中翻来翻去,随后消沉地说道。
“不好意思……那个,可以的话,能不能借我下笔记用纸……我忘记放包里了……”
没带纸让她这样失落吗。
晶穗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去找找”
她轻快地朝走廊走去。路过我身旁时,向我递了个眼神。
“努力工作哦,大辅君”
说着关上了门。感觉晶穗喊我的声音仍在藏书室中回荡。
“大辅君……”
“哎?什,什么事?”
“……她是这么叫你的呢。五浦先生”
篠川静静说道。一瞬,我不禁在想她是否真的在叫我。
“恩……她是这样叫的”
在学校只有晶穗这样叫我。那也是在交往后才开始的。
“这样啊……是在同一个班级的高中同学吧?”
她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叮问道。眼镜后的瞳孔像是在说着什么看向我。
被发现了吗。不过,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吧。虽然不想说,但也没有想隐瞒。
“……其实,我曾经跟她交往过。一直到大学一年级”
我刚答完,她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平时气色就很好的脸颊更染上了红晕了。
“哎?是,是这样吗?”
她反问道。无论怎样看都是真的大吃一惊。似乎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虽然对书的事十分敏感,这种事上就比较迟钝了。
“抱,抱歉……问了冒昧的事……”
“不,是我擅自说的……”
我有些后悔自己先坦白了——不过,刚刚的问题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什么,因为我上的是女子学校……没想到在男女同校上学的人,异性间也会以名字称呼呢……原来不是这样的呢”
她害羞地缩了下脖子。
“总觉得用名字来喊男性很好……我至今为止都没有什么机会……”
没有什么机会这种说法让我有些在意。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篠川小姐没有在交往的人吗”
总觉得是问她问题的好机会。虽然想更自然地问出来。
“……我吗?”
她用食指指向自己。好像很难理解问题的意思。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她立刻使劲儿摇了摇头,黑色的长发带起了旋涡。
“怎,怎么会,我这样……这样笨……”
也不用说自己笨吧。总之,她肯定没有恋人。这让我稍微放了心。想继续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和有没有喜欢的人之类的问题。
“阿嚏”
她奇妙的喷嚏使我错过了时机。话说,晶穗到底没有打开窗户。藏书室中弥漫着大量的白色灰尘。
“换下气吧”
“啊,没关系的”
她轻轻挥着手说道。
“差不多开始吧”
4
我按照篠川的指示,从纸箱子中取出全部的书,堆放在地板上。然后,为了方便核定,摆好了书脊的朝向。
我简单看了一圈藏书室中的书。藤泽周平、司马辽太郎和池波正太郎等等作家的时代小说和历史小说的数目吸引了我的注意。还有些与经济和公司经营相关的商业书籍。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书了。
篠川站在书架前,从上至下确认书脊。之后依次将书抽出来,分成几摞堆积起来。虽然要照顾到腿部的伤,做起来却十分熟练。
“是怎样分的?”
听到我的问题,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答道。
“分成需要逐一估价的书,捆成一摞一起估价的书和完全无法估价的书……我在核定大量书籍时首先会这样做。虽然也有别的方法……呀”
她忽然取出一册书,将封皮面向我。黄色的书盒上印着《虎嗅蔷薇》。作者是司马辽太郎。
“这本书很珍贵呢”
我知道司马辽太郎这个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由《高坡上的云》改编的连续剧。《虎嗅蔷薇》这个书名还是第一次听到。
“讲的是什么内容”
“是本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不是历史小说吗?”
“当时正是社会系推理小说风靡的时代,作者应出版社的要求写下了这部小说。女主人公在收到恋人横死的通知后,与身为新闻记者的朋友一同揭开谜团……请看下这里”
篠川从书盒中取出书,翻到后面几页。我踌躇着看了下她所指的位置,似乎是作者的后记。

……并没有什么动机。因为出版社说“现在推理小说很流行,你也来写本吧”, 便开始了连载。
我对推理小说完全没有兴趣。既没有才能,也没有知识。应出版社的要求,总算是写完了。当然,我的推理小说只会有这一本,我决定一生都不再写推理小说。

“……写了不得了的话呢”
短小的文章中,提到两次“是出版社要求自己写推理小说的”。他很不愿意写这种书吧。
“接下来更不得了哦”
篠川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小声说道。

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上侦探小说中登场的侦探。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别人的秘密,这种热情的根源让我无法理解。而那些侦探们异常的探索欲正是小说的主题,甚至可以说是精神病学的研究对象。

我瞪圆了眼睛。还是第一次见到作者本人在后记中完全否定了小说的体裁。买这本书的人会怎样想呢。
“这部小说有意思吗”
“恩……虽然作品的基调十分阴暗,但也不能说是失败之作……对登场人物的刻画十分的出色”
她静静地合上《虎嗅蔷薇》。
“这部小说没有被收录在司马辽太郎的全集中。除此之外还有几本,而收录在其中的书全都成为了收藏家们的目标”
“那么,价值几十万的书就是这本吗?”
“不是的……这本书保存的不是很好,也没有了腰封,顶多……”
忽然,一张纸从盒子中滑落下来。我反射性地接住翻过来看,是张交货单。上边印着一枚像是旧书店店名和地址的图章。地址是东京。书的价格是四万日元。虽然价钱不低,但也达不到几十万日元。
“一定是网购的吧”
篠川将《虎嗅蔷薇》放回书盒,摞在了一座书山上。那是“需要逐一估价”的书山吧。
“说是在这间屋子里,这里的高价书很多吗?”
我问道。
“恩,这个嘛……购买书的方式以及保存的方法有着十分独特的原则”
她指向一座书山。是有关于商务礼仪和英语学习方法的新刊旧书和过期的经济杂志。
“这些书是无法估价的,很少有人会保存这些书。而且并没有反复阅读……是不愿意扔掉书吧。也许是位十分珍视物品的人……”
“从持有的书中能够清楚一个人的性格吗?”
“……会反映出一些性格。兴趣自不用说,职业和年龄也能看得出来……有人只通过藏书就能说中这些。也就是说有人对书有着非凡的洞察力”
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篠川是做不到的吧。但对书有着如此强的洞察力的人是存在的。
“请看下这里”
她指向尚未经整理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单行本的旧书。有吉佐和子的《华岗清州的妻子》《炎》,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流转》——。
“有吉佐和子和井上靖也都写过许多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但这当中一本都没有。书主人似乎只对时代小说与历史小说感兴趣”
“但是,刚刚的《虎嗅蔷薇》……”
“那个是例外呢。一定是有其他原因才买下的吧”
她这样说着,从书架中取出最边上的《流转》。似乎原本纸质就不好,书的状态很糟糕。像是被浸湿过一回,书的上下以及切口都有些弯曲。
环衬纸内夹着价签。竟然有五万日元。和《虎嗅蔷薇》的交货单上一样,写着相同的店名。
“这是这排书中最珍贵的书……但这种状态也没法给出高价了。如果保存良好的话,会价值更高些”
我低头瞥了眼刚刚的《虎嗅蔷薇》。这本书保存的也并不好,也就是说不会很贵了。
“是位不注意保存藏书的人呢”
“或者说,决定了旧书金额的上限……总之,似乎没有能够标到一定价格之上的书”
这样一来就没有价值“几十万”的书了。因为晶穗的姐姐只是偷听到的,本就不可靠。
“……果然,很奇怪”
篠川打开了五万日元的《流转》,小声嘟囔道。
“哪里奇怪了?”
“书的主人似乎经常在东京的旧书屋买书。为什么不将藏书卖给那家店呢……如果是想处理得当的话,一般都会选择认识的可以信赖的店。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为什么特意指定我们店来收购”
“不是因为晶穗把我们店介绍给她父亲的吗”
那也多少有些奇怪。为什么晶穗要将彼布利亚古书堂介绍给父亲呢。她应该没有来过我们店。
“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契机。对于旧书有着自己原则的人将珍视的书卖给不熟悉的店是很不对劲儿的”
我想起了那位老人的容貌。确实不像是仅仅听女儿提到,就决定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人。
“这次收购的委托还有些深层原因……”
这时,门开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
出现在那里的是晶穗。
“虽然找过了,但没有什么像样的笔记用纸……这个可以吗?”
她这样说着递出了一叠切割好的纸,是夹在报纸中的广告纸。虽然我的祖母也这样做,但住在宽敞宅子里的人也会这样节俭让我有些吃惊。
(也许是位十分珍视物品的人)
篠川的话浮现在脑海中。也许——
“这是从你父亲的房间拿来的吗?”
“哎?恩,是父亲的习惯。他是个十分爱惜东西的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就是这么觉得”
看来从藏书中真的能够看出书主人的性格。
“非常感谢。帮了大忙”
篠川害羞地接过手制的记事用纸。
“那个,需要的话,把外衣放我这吧。这里的地板上尽是灰……大辅君的也是”
听她说道我才发现篠川仍穿着夹克衫。我早就将夹克衫扔在地板上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的衣服,沾上点灰过后掸掉就好了。
“我没关系……”
“我也没关系……那个,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篠川的语调比起刚刚更流利些了。就像是按下开关一样。
“选择我们店的人是您的父亲吧?”
“恩,是这样的啊”
晶穗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留下了一张便签给我,上边写着处理书的事。说实话,让我有些吃惊。上个月提到彼布利亚古书堂的时候,我还说过没有去过这家店呢”
“是怎样提到我们店的”
我插嘴道。晶穗为难地用手指搔了搔眼角。
“啊,是……”
她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看着我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面向篠川继续说道。
“一个月前,我隔了好久才回到这个家。不过,因为我不在这个家长住,只是到这里时顺便回来一趟……然后在客厅跟父亲聊了会儿天,他突然提到‘以前送你回来的那个高个子现在在做什么’”
“恩。您父亲是关西人吗?”
篠川瞪大了眼睛。这没什么吧。晶穗也困惑地点了点头。
“恩。是大阪人……年轻的时候来这里的”
“为什么会提到我呢?”
令我困惑的是这点。没想到四年多以前仅是见过我一面就记住我了。
“我也不太清楚啊。是不是有些在意女儿有没有结婚对象呢。我回答说好早之前就分手了,他就阴沉着脸”
她一脸轻松地说明了我们的过去。虽然说篠川已经知道了,说了也没关系——不,比起笨拙地掩饰,还是这样好些。
“所以,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了。现在大辅君在与北镰仓旧书屋的店长交往。代替入院的女朋友一个人经营着旧书屋……”
“我说,事情传到你那里怎么就歪曲成这样了”
我慌忙打断她的话。篠川则惊得呆住了。并没有在交往,只是帮忙看店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上个月她就已经出院了
“我是听泽本君这么说的。说是综合多种传言的版本就是这样了”
“那个笨蛋……”
我咂舌道。在综合多种传言之前问下我不就好了。
“真是抱歉”
她向篠川道了歉。篠川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不,不用……我才是要说抱歉呢”
她朝我低下了头。没必要向我道歉的。
“……然后是有关于您父亲的事”
她随后回归话题。似乎还有在意的事。
“有关我们店,您提过什么吗?”
晶穗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过……提到过一个人经营店铺很辛苦之类的话。他就借这个话题开始说教,跟我吵了起来”
“吵起来了吗?”
“经常这样。父亲似乎不想让我因为工作的事十分劳累……总是让我找个不错的人嫁出去”
现在,这种想法已经老旧了——不,他本来就是有着那种思考方式的年代的人。
“……自己的事倒是置之不理。最后我表示绝对不辞掉工作,做喜欢的事,然后回去了。之前也是这样”
薄薄的嘴唇浮现出一丝苦笑。她突然开始一个人生活恐怕就是因为跟父亲意见不合。也许到了父女决裂的地步。
“年轻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十分辛苦,所以总想说许多话。虽然我能够理解,但是他一提到自己的经历就会说很长时间”
“您父亲一直在餐饮行业工作吗?”
篠川问道。确实听说她父亲经营着西餐连锁店。
“不是的,来这里之前似乎换过许多工作。在橡胶工场制作长筒靴,一边为了资格证书学习,一边在画廊做接待人员,在夜总会为法国民俗歌手演奏钢琴什么的……”
没想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呢。我看了眼篠川的侧脸。她问这些问题是有什么意图的吧。只是,阴沉的表情让我有些在意。
“非常感谢。那个……问了冒昧的事,十分抱歉”
“完全没有关系……没有人问过我有关父亲的回忆呢”
仅仅那么一瞬,晶穗的声音变得有些消沉。像是为了摆脱这种情绪,她将手支在腰上,快速环视了一遍藏书室。
“不用我帮忙吗?我现在没什么事做”
“不用的……谢谢带来笔记用纸”
我默默地目送走笑着走出房间的晶穗。以前,如果我再追问些有关她父母的事,她就会告诉我的吧。如果现在也在交往的话,她会告诉我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吗。
呼地叹了口气。但并不是我发出的。
“怎么了?”
篠川一脸少见的严肃表情,陷入了沉思。
“……感觉像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用手指放在下巴上说道。
“马上就快要知道了……但怎么都想不太明白”

5
即便在这种即将弄清“重要的事”的状态下,篠川也利索地完成了手中的工作。
满屋子的旧书被不停地分类,贴上写有价格的便签。无法估价的书被装进了空纸箱里。
一边记录一边估价,总共不到一个小时。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了,她本人却觉得有些遗憾。
“……比预想的要麻烦”
本来,上门收购旧书多是一次前往几家,同时要求速度和准确性。
篠川叫来晶穗,出示了写有收购金额的笔记。虽说书的状况很差,也许是因为包括几本珍贵的书,给出了相当高的价钱。如果有提到的那本“几十万日元”的书,就不止这个价钱了吧。
“估价很高呢。那么,拜托你了”
书主人的女儿当即答道。买卖谈妥了。篠川大致说明了一下哪本书是多少钱。虽然我不懂这方面的知识,但她解释的浅显易懂。晶穗也点着头听到了最后。
“无法估价的书要怎么处理呢”
晶穗一边收钱,一边为难地说道。无法估价的书籍完全装满了大纸箱。附着写有“日本的繁荣将持续到二十一世纪”腰封的新刊商人读物的旧书放在了最上边。似乎对现代商业完全没有用处。
“您父亲留下了什么指示?”
“恩,我记得他说‘彼布利亚古书堂不收购的书也全部搬出这个家处理掉’……仔细想想,也只能是我带回去了呢。资源垃圾的话只能在明天早上扔掉……不过也没关系,我开着车来的”
“今天住一天,明天早上再回去不也行吗?”
“没什么大事的话,我不想住在这个家。比起光代姐,有让我更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明天要开始工作了”
“不能拜托姐姐在扔资源垃圾的日期丢出去吗?”
“那个也做不到呢”
晶穗摇了摇头。
“在这个家里,父亲指定的人要负责到最后……这是我家的规矩”
“……这样啊”
其实,不是因为规矩才这样做的,而是晶穗自己想这样做吧。因为这是父亲委托的最后一件事。
“带到大型的新旧书店,让他们看看怎么样”
篠川说道。
“由于核定的方式不同,在我们店无法估价的书,也许在那里可以卖出去……而且,也有免费收取废书的地方”
随后又陷入了沉默。不知何时起,钢琴演奏已经停止了。也许是“光代姐”弹累了吧。但却没有出现在这里的迹象。
“是呢。我带去看看”

我和篠川将单行本每几十册用塑料绳捆成一字形。书籍的朝向都整理好了。
开始工作后才知道,搬运旧书时不是装在纸箱子里,大多是用绳子绑起来。因为装进箱子后,为了确认其中的书籍,不得不挨个打开来看吧。只是用绳子绑起来的话,就能通过书脊知道书名了。
只有大开本是绑成十字,普通的单行本大小都是绑成一字。绑成一字是有窍门的。如果绑得太松就会散开,绑得太紧,两端的书就会留有绳子的痕迹。
“……那边的书都很珍贵,请在绳子下垫上些纸”
篠川给出了指示。她一边做着工作,一边仍在思考着什么。这对于面对与书相关的谜题立刻就能解开的她来说十分罕见。
在找垫纸时,我看到了广告纸做成的笔记用纸。取来几张,小心地绑好书后,晶穗回到了藏书室。
她披着一件苔绿色的外衣,戴着针织帽子。似乎已经将钱交给了“光代姐”,也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啊”
“啊,知道了”
坐在木质梯凳上的篠川站了起来,鞠下了躬。我也跟着做了同样的事。
“将珍贵的书卖给我们,真是万分感谢”
“哪里……那么,我就将剩余的书带走了”
她利落地说着,将手伸向大纸箱。接下来要带去新旧书店吧。
“要去哪家店?”
“手广那里有一家,就去那里”
听她一说,我记得在手广的交叉路口旁看到过新旧书店连锁店的招牌。
“用我帮你把箱子搬到车上吗”
“没事没事。我已经习惯力气活了”
说着,真的轻而易举地抬起了装满书的箱子。
“那么再见了,大辅君。下次跟泽本君喝酒的话,叫上我哦”
“……啊啊”
突然,胸口烦躁得闷疼。感觉应该说些什么,同时还觉得无论说些什么都不会是晶穗想要的。
“路上小心”
“谢谢……店长,我先走了”
“那个,高坂小姐”
篠川叫住了她。晶穗抱着箱子站在门外回过头来。
“您父亲最喜欢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吗?”
“恩,是啊”
她微笑道。
“他说是生意兴隆的护身符……在工作上有烦恼就会读一读。果然,专业的人连这种事都很清楚”
然后她轻快地走远了。我将藏书室敞开的门关上了,面向“专业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再次坐下,从旧书山中取出两册书递给我看。是《虎嗅蔷薇》和《街道漫行》。作者都是司马辽太郎。
“他只收藏了司马辽太郎的现代作品和散文集。可能司马辽太郎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作家吧……”
她将两册书放回到书山中,再次开始捆绑的工作。刚刚的问题也与“为什么选择我们店收购旧书呢”这一谜团有关吗。
我正要蹲下身子继续工作时,
“……也许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篠川突然嘟囔道。
“哎?什么”
“高坂小姐的父亲与司马辽太郎。因为这个理由而亲近作家并不稀奇”
还有后文吧。我拿着绳子停住了手。
“司马辽太郎出生于大阪吗?”
“恩。出道的时候在产经新闻的大阪总社,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昭和三十一年,仅仅用两个晚上写下的《波斯的幻术师》入围获奖,我记得……”
正讲到有趣的地方,她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搜索全部记忆一般,她将手指按在太阳穴上。
“……果然,像是漏掉了什么。抱歉,之后再继续说好吗”
“啊,好的”
本来现在就是在工作。讲书给我听是很奇怪。
我们开始继续工作。做到一半的时候,篠川做了分工,她来捆绑旧书,我负责将书捆搬到轻便货车上。在往返于停车场和藏书室的过程中,旧书山渐渐变少了。
在二十分钟后突生了异变。提起夹有《山田风太郎忍法全集》的新书书捆时,我发现了地板上的小纸片。
可能是晶穗带来的笔记用纸中的一张,在掉下时翻了过来。无力的笔迹写着。

“寻找《葛木曾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见过这个——是上个月发给我们店询问存货的传真。说是要寻找国枝史郎的《完本 茑葛木曾栈》。
“请看下这个”
我将拾起的传真纸的一部分递给了篠川。她在瞬时就明白了。
“……那位寻找书的人有关西口音吧?”
我点了点头。没错。那时发来传真的人就是晶穗的父亲。
从晶穗口中得知彼布利亚古书堂,通过电话簿什么的查到了联络方式后打来了电话吧。之后将传真的原稿作为笔记用纸再利用了。
“如果是这样就太奇怪了……为什么要委托我们来收购旧书呢?”
那时,晶穗的父亲嘲笑连书名都不会读的我是“外行人”。为什么要将珍视的藏书交由有外行人工作的店来处理呢。
“这件事也让我很在意……”
篠川指向已经绑好的书堆。
“似乎有很多传奇小说”
其中含有几册国枝史郎的作品。书盒中微微积有灰尘,看起来是好早之前买的吧。《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顺便说下,我连这个书名都不会读。而且,它旁边就是《完本 茑葛木曾栈》。与我们店里的那本书完全一样。
“……哎?”
我越来越糊涂了。也就是说,他拜托我们去找他已经有的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啊!”
突然,篠川在旁边大声叫了出来。
“怎,怎么了?”
“你知道高坂小姐的手机号码吧?现在立刻联系她!”
她蹬着梯凳站了起来,拖着不便的腿走近我。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晶穗的电话吗。那么……恩?”
正要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时,我忽然想起。
“……话说,我没问过她”
在小酒店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的联系方式只有这个家里的电话号码。她的手机号码在好久之前就被我删掉了。
“发生什么事了?”
“光代姐”从敞开的门外走进了藏书室。
“声音非常大呢。还跳了起来”
倒是没有跳起来。或许她的耳朵真的是很灵敏。
“您知道高坂晶穗小姐的手机号码吗?”
篠川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口齿清晰地问道。是有些疑惑吗,晶穗的姐姐眯起了眼睛。
“这个嘛……公寓的电话我倒是知道”
“这样啊……”
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篠川瞬时下了决定。
“十分抱歉,请容许我们中途离开。剩余的书之后再前来取回。请暂时这样放在这里……我们走吧,五浦先生”
在问她去哪里前,她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了藏书室。我向晶穗的姐姐行了个注目礼,慌忙跟了上去。
“……去手广的新旧书店吧”
篠川对着追上走廊的我说道。
“在书被处理之前,阻止高坂小姐”

6
“应该再早些发现的”
乘着轻便货车刚离开高坂家,篠川就这样遗憾地说道。
“上个月的询问是一次测试”
“测试?”
“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对旧书熟悉多少……并且合格了,所以委托我们来收购旧书”
“哎?我完全不熟悉啊”
“是的。高坂小姐的父亲所需要的就是经验少的旧书店店员。这次的委托本来是想让五浦先生一个人来取的。一开始就定好了,在葬礼后立刻处理掉旧书。这是因为他想在我回店里前做完这件事”
这样说来,那时,打来电话的人还问我了——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晶穗不知道篠川回到店里了,就那样把泽本不靠谱的传言告诉了父亲。那时的询问就是为了确认经营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是否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仔细想想留给高坂晶穗小姐的指示内容。核定在当场进行,能估价的书卖掉,不能估价的书留在那里,但是,这些书也必须搬出宅子……如果完全按照他的指示来做,会怎么样?”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思考。轻便货车上了长谷的缓坡,刚刚开过被红叶覆盖的隧道。
“……无法估价的书就会被晶穗取走了”
她说过要将装满书的纸箱子带回自己住的地方。如果篠川不提醒她的话,她真的会这么做吧。
“经验少的店员进行核定的话,肯定会出错的。很可能会漏掉难以弄清价值的书……高坂小姐的父亲似乎是想将特定的书交给女儿”
也就是说精心准备的礼物之类的吗。
“那么,指的是几十万那本书吗?”
“是呢……也许达不到几十万,但如果书的状态很好,能超过十万日元”
“那么,不这么麻烦,直接交给她不就好了。上个月见面的时候不就可以吗”
“两个人的对话可能被别人听到吧?万一,高坂小姐从父亲那里得到高价的旧书的事被其它的亲戚知道了……”
“啊……”
我想起了那位穿着和服的女性。说自己“耳朵灵敏”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晶穗跟亲戚相处的并不好。这是涉及到金钱的问题。这种情况,在之后会给收到礼物的晶穗留下不好的回忆。
“也许还有其他理由……总之,我也漏掉了。夹在不值钱的书中,虽然一瞬间想到了,但是很模糊……我还是经验不足呢”
她用力咬住嘴唇。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懊悔的表情。原来她也有这样一面。
我们乘坐的轻便货车穿过了单轨列车的高架桥,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如果晶穗已经把书卖掉了就很难取回来了。能否赶上就要看运气了。
“……隐蔽地藏起来的东西本来就很难发现吧”
我朝着前方说道。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祖母的事情。《漱石全集》中隐藏着我的祖母五浦绢子绝对不能告人的秘密。
“不是经验多少的问题……本来人的秘密就不是能简单明白的”
车内持续着沉默。感受到侧脸的强烈视线,我瞥了一眼副驾驶的位置。睁得大大的眼瞳湿润了,篠川在凝视着我。似乎刚刚的话让她感动了。我没想说出奇怪的话。
被这样看着,我也不淡定了。或者说是极其不好意思。我大声咳了一下。
“那么,里面夹的到底是什么书呢?”
看到目的地新旧书店的招牌,我开始减速。
“其实,那个纸箱里……”
篠川正要说时,我的目光被同排的便利店吸引了过去。一个穿着眼熟的苔绿色外衣的女性,从敞开的大门走了出来。似乎是买了饮料,一边走着一边试图拧开塑料瓶盖。
幸运的是,反向车道上的后续车辆还离得很远。我急忙开了转向灯,强行将车开进了便利店的停车场。熄火的同时,跑出了车外。晶穗正要坐进一辆半旧的红色小型汽车。
“晶穗!”
我隔着围栏向她喊道。她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大辅君……店长也在。发生什么事了?”
“你已经去了那家旧书店了吗?”
“哎?恩。刚刚出来。现在要回东京去”
虽然急忙赶来但似乎还是晚了。我脱力地将手放在围栏上,至少再早五分钟的话——
“恩?”
隔着车窗能够看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半开的大纸箱,其中装着满满的旧书。
“这些书没卖吗”
“啊啊,那个”
晶穗轻轻缩了缩肩膀。
“带到店里去了,但是我改变主意了。这是父亲的遗物,暂时放在我家比较好……”
我不禁抚了抚胸口。也许晶穗的父亲连女儿的行动也猜到了。不会将自己留下的书轻易卖掉。
“十分抱歉,能让我再看一次箱子中的书吗?”
篠川下了轻便货车,说道。
“可以……里面有什么吗?”
晶穗问道。
将箱子放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篠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开始确认箱子里的书。
我向晶穗说明了缘由。这个箱子中有本十分珍贵的旧书,是晶穗的父亲精心策划交给她的。为了阻止她卖到新旧书店,我们追了过来。
“很难想象那个人会将高价的书送给我”
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上个月见面的时候也没有说……如果是真的话,不是该暗示下他的想法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真的想交给她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吧。也许是本人性格的原因了。
“……他不是那种喜欢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吧”
晶穗的表情变得阴郁。
“我也是这样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抱歉”
“大辅君不用道歉的”
“……那个,我找到了”
我们围向纸箱子。她递出一本薄薄的新刊旧书。可以看出,书的主人很珍视地阅读这本书,是很久之前买的了。橘黄色与黑色相称的封面褪了色,四角都有磨损。
书名是《名言随笔 工薪族》。附有“幽默新论语”的副标题。作者是福田定一 ——没听过的名字。
“真的是这本吗?”
我多少有些失望。只是看封面的话,像是面向工薪族的读物。不像是贵重的旧书。
“恩,没错。这是书主人想要送给高坂小姐的书”
篠川断言道。晶穗没打算伸手接过,我便接了过来急冲冲地看了个大概。如《名言随笔》的书名一样,是本写有古今东西名言的轻快随笔。重要的“名言”有德传家康的遗训,有歌德著作的引用,有某处的政治家发言。说实话,缺少统一感。
回到开头的序言,我看到了这样的话。

我的书被标上了《工薪族论语》的副标题。我跟孔子自不能比,也丝毫没有编纂昭和论语的想法。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介与孔子有着天壤之别的工薪族而已。

既然写了这本书,就没有将自己贬低为泥土吧,作者似乎也是个十分平凡的工薪族。
“为什么这本书很珍贵呢?”
我仍是不明白旧书估价的理由。
“……福山定一是司马辽太郎的本名”
“哎?”
我们不禁喊了出来。篠川继续说道。
“这是在他作为小说家出道的前一年,于昭和三十年刊行的作品……那时,司马辽太郎在新闻社工作,的确是工薪族。同《虎嗅蔷薇》等书一样,也没有被收录在全集中”
突然,这本薄薄的新刊旧书看起来完全不同了。称自己为“一介工薪族”的人,即使在死后自己的作品仍为大家所诵读。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未来吧。
“也许,这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并不是满意的作品……但是,这本书仍被许多人诵读。发行后立即加印了许多,以别的书名再刊过两次”
从篠川的嘴中不断听到有关旧书的信息。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司马辽太郎很少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自己的经历,这本书是以散文的体裁写下的自己二十多岁的经历。二战之后,退役的青年福山定一在几家新闻社多次换过工作,吃了各种各样的苦。当时的读者便对这种记述产生了共鸣……高坂小姐的父亲也是其中的一位吧”
晶穗取过《名言随笔 工薪族》,仔细凝视着封面。
“我记得父亲很珍视地阅读这本书”
似乎渐渐想起了什么,她望着远方小声说道。
“很久以前,被接回镰仓的家时……我无法跟父亲说话……在看书的父亲偶尔抬起脸,也不跟我说话……但是,为什么把这本书给我……”
篠川伸出手,翻开了书的封面。环衬纸上留有风格独特的笔迹——“福山定一”。
“……是签名书吗”
我嘟囔道。本来就很珍贵的旧书上还附有签名。说是有二三十万,但可能更珍贵吧。
“我也不确信这是不是真的。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用本名签名……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在成为作家后,为什么不用笔名签字呢。可能是在还没有使用笔名的时候……至少是在还没有公开的时候,请作者签下的”
我想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晶穗的父亲认识出道前的司马辽太郎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您父亲有一段时期在画廊担任接待工作吧?”
晶穗沉默着点了点头。
“司马辽太郎……福山定一记者在产经新闻的文化部工作。为了有关美术界动向的报道,自然要出入美术馆和画廊。可能是熟人呢”
我呆住了。感觉这话题关系到一件不得了的事。篠川的话令晶穗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名言随笔 工薪族》
“您父亲称司马辽太郎的书为‘守护符’吧?从一介工薪族发展为大作家的同乡人的作品对于辛苦工作的您的父亲来说,真的就是守护符吧。我想他是想让这本书继续做你的守护符”
“……他明明一直反对我工作的”
晶穗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守护符吧”
篠川将对折的纸放在晶穗手里。
“掉在箱子里了。我想是夹在这本书里的”
那是一个小便签。晶穗就这样拿着书,慢慢打开了它。
“至晶穗
父”
是封只有名字没有内容的信。
“……只有这个吗?”
我小声问道,篠川点了点头。比起发给我们店的传真上的笔迹,更无力,像歪曲的线一样。是连写内容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晶穗谨慎地叠好便签,夹在书中。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她抬起头遥望着万里无云的秋日的天空,小声说道。
“傲慢又严厉,让人难以接近……只是看到他的脸就让人不知道该怎样接触。一直说着相同的话,重复着同样的争吵……父亲一定也不知道该怎样跟我接触吧。我们真的很像呢”
随后,她微笑着面向篠川。
“您知道父亲费了这么多心思将书送给我的真正理由吗?”
“……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篠川摇了摇头。
“因为他不知道将书送给我时该怎样说才好……他不擅长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像是这封信一样……”
突然,晶穗的眼里溢满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
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样子。

7
篠川将后背挺得直直的,坐在轻便货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是故意没有看向我们的吧。
“真是个好人呢。不仅可爱”
晶穗说道。在便利店的停车场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我说想两个人说点话,篠川便回到车里了。
“……去那个家本来就是为了收购旧书的,却没有跟我说想收购这本书的话……这个是十分珍贵的书吧”
她的手中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名言随笔 工薪族》。我挠了挠头。篠川可不仅仅是“好人”。
“……即便看起来那样,她也是经历了很多的人呢”
“那种女孩子会喜欢大辅君哦。从以前开始就这样”
“什么啊”
突然发现晶穗是在说自己的事。
“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开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吗?高二的夏天”
“哎?啊啊”
我困惑地点了点头。突然要说些什么呢。
“说是一起做暑假的作业吧,就总在图书馆见面。泽本忙于社团活动和约会不能来,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果然你没有发现呢。那个是我故意的”
“哈?”
“挑准了泽本君不会来的日子,定下了去图书馆见面的日程表。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偶然哦。泽本君应该是隐约注意到了”
晶穗淡淡地继续说着。泪痕已经干掉了。
“我从一年级的时候起就一直注视着大辅君。擦身而过时碰下肩膀,换座位的时候坐在邻桌,只是这样就让我心跳不已。祈祷着大辅君能够注意到我……但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迹象”
“是这样啊……”
我支支吾吾道。我确实完全没有注意到。是该说很感谢她能够这样想,还是很抱歉我没有注意到呢,这种场合该说哪种话。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停止了等待。不积极行动的话,我是没有机会的……这个人会到别人那里去”
“发生了什么事?”
与大部分男高中生一样,我跟绯闻无缘。除了晶穗连关系好的女生都没有。
“有一次大辅君把教科书落在了学校,星期日还特意去取的吧,高二暑假前的事情。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啊”
总算想起来了。我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前见到了篠川。但是,没有说话就回家了。而且,第二天在学校——似乎对泽本他们说了。她听说了这件事吗。
“泽本君他们立刻起了兴致,不停地劝你再去打个招呼。大辅君似乎没有那个勇气,我可是吓得差点昏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大辅君认识了那个人,会不会相处得很顺利……所以,我就拼命地阻止你们。在不引起大辅君注意的情况下接近你,一点一点变得亲近,直到能够传出流言……这都是我的战略哦”
“哎……”
虽然有些惊讶,但同时也明白了。传出流言的时候,晶穗的确十分镇静。
“虽然实现愿望跟你交往了,这之后才注意到。我自己的性格,父母的关系,与亲戚间的争执,都没法对大辅君说。我就是这样无法告诉别人自己所想的人……与父亲一样”
像是自嘲一般,她哼地笑了一声,与上个月往店里打来电话的父亲一样。
“结果,最后还是跟大辅君分手了……我真的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见你了啊。我无法原谅自己,想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从泽本君那里听说你们两个人在交往时,才松了一口气。总觉得因为我的任性而停止的时间再次开始前进了”
就在这时,我一下子遇上了抬起头的篠川的视线。也许是有些在意时间。我们还没有取回留在高坂家的旧书。没法耽搁太长时间。
“我想说的就是,你一定要幸福。把与我交往过的事情就当做是绕远路了吧……我希望大辅君能够跟真正喜欢的人顺利地交往下去……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再见了”
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晶穗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的背影就像是拒绝听到我的话一样。没办法,我也只好朝轻便货车走去。
胸中在纠结着什么。是从好久以前错失机会,留存下的感情。
我打开车门回过头去。无论怎样的感情弃之不管的话,都会早晚远去,直至消失在某个地方。现在不说的话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晶穗!”
正要坐进车里的晶穗抬起了脸。
“我一直不清楚你在想着什么……就这样交往了”
我一句句地大声喊着。
“但是,我曾喜欢过你……真的喜欢过”
晶穗呆立着一动不动。那一瞬她在想着什么,我仍是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我笑着。
“……再见了,大辅君”
她欢快地说道。
“啊,再见”
我们互相告了别,回到了各自的车里。虽然说再见,暂时是见不了了吧。
目送晶穗的车离开停车场后,我才回过神来。
篠川呆呆地微张着嘴。像是刚被煮过一样,脸红至发际——仔细想来,刚刚开了门之后,我喊出了“曾喜欢过你”这种话。
“抱,抱歉……听了你喊得话……”
“啊,没什么,我才是说了奇怪的话……而且我已经和她分手了……”
有种越是解释越是在自掘坟墓的感觉。就这样在尴尬的气氛中,我们沿着原路回到了高坂家。
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必要再说明的了,剩余的书搬运得很顺利。我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是晶穗的姐姐叫住了我。
“虽然不知道你们去哪里了,但不早些搬走的话……”
“非常抱歉”
我抱着摞起的三捆书,鞠了躬。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手中的现金挂号信封。接收人一栏用漂亮的楷书写着“高坂晶穗”。
“今天之内我有事要去趟邮局。为了来得及,请快点结束”
“啊,知道了……”
为什么要给晶穗汇钱呢。而且要在今天之内。虽然作为外人没理由去追问,但我很是在意。
“很在意吗”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过明显。她将信封抬起来,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递向了我。
“这是今天你们买书附的钱。之后我要把这个邮给晶穗。刚刚想亲手给她,她固执地不肯收下……真是的,总是麻烦我”
她露出虎牙,突然咋舌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不失文雅的咋舌。
“您打算将卖书的钱交给她了吗”
“我又没吝啬到这些小钱都要计较……不过亲戚里也许会有说三道四的人”
我对“光代姐”稍稍有了改观。我以为她与晶穗的关系十分不好,但似乎并不单纯是这样。她的父亲是那样的人,这个人也许也是无法说出自己想法的性格。
“五浦大辅先生,请你帮我告诉那孩子。收到这些钱后请不要再回来了。麻烦你再去送一次”
我有些困惑。这个人是在知道我和晶穗关系亲近的前提下才这样说的。晶穗连她都告诉了吗。
“难道您认识我吗?”
“哈?那是当然的啊”
她十分惊讶地皱起了眉。
“你很久之前送晶穗回来有大声报过姓名吧,说是叫五浦大辅”

之后她有添了一句话。
“我的耳朵好得很”
虽这样说,在屋子深处是不太可能听到我的声音的。这个人一定是在能够看得到庭院的屋子里吧。是在担心站在踏脚石上等待妹妹的父亲吗,还是在等待年龄差有母子那么远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只有她本人知道了。

8
在鹤冈八幡宫前的十字路口转了弯,临近县道的上坡道,我降下车速。是因为装满货车的旧书。
我们结束了上门收购,回到了彼布利亚古书堂。
秋天的傍晚时分,沐浴在夕阳下的银杏树梢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回到店里后就下班吧……明天再做书的整理……”
篠川细若蚊丝地说道。自她坐进车后,这是第一次说话。我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她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脸依旧通红,话也十分少。
“……大辅先生也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再忙”
“好的,我知道了……哎?”
回答后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大辅先生?我看向副驾驶,她用双手捂着嘴。
“抱,抱歉。听高坂小姐一直叫你的名字,不小心……就喊出来了……”
“叫大辅也没关系”
被这样叫道只是单纯的开心。感觉比之前更亲密了。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她格外平静地回复道。
“大辅先生……大辅先生……”
像是要背下来一般,她小声反复念着。话说,她似乎说过想要试试喊男性的名字。
“……那我也可以叫你栞子小姐吧”
我本来打算自然地说出来。不知道她会怎样回应我。暂时是没有回复。即便是拒绝也要告诉我啊。
轻便货车穿过防止落石的拱门,开进了下坡道。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侧脸。她紧紧地皱着眉闭着眼睛。是在生气——或者说像是再忍耐着痛苦。而且气息紊乱。
“栞子小姐?”
在建长寺前的信号灯停了片刻,我问道。
“……恩”
眼镜后的眼睛半睁着,她用细微的声音回答了我。我总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探出身子,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如我所料,相当的热。
“我的手凉些……会舒服点”
差点就要口齿不清了,她的嘴角微微浮现出笑容。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气色格外的好,进到屋子里也不脱掉外衣,比起往常解开谜团花费的时间更长。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人只是状态不佳,太过勉强自己了。
(……可恶)
早些注意到好了。
信号灯变绿了,我用力踩下油门。

虽然是件小事,但暂且先说明下。
我趁着一时的混乱叫了她栞子。以后在这篇记录中会继续这么称呼她。

里屋的玄关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另一面。我将轻便货车停在了停车场,从外面绕过去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栞子笨拙地解开安全带,拄着拐杖要下车。我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拐杖的金属尖一下子滑了一下,她向前倒了下去。
“啊”
我反射性地伸长胳膊,总算在她摔到地面前抓住了她。温热的柔软身体散发着体香。
“没,没关系……我能站起来……”
细若蚊丝的声音传来。但我等了好久也不见她起来。似乎完全使不上力气。
我望着天想了一会儿。只有一个方法了。
“请忍耐一下”
我将胳膊环过她的后背和双腿抱起了她。就这样小跑到玄关。
“……不沉吗”
她用力缩紧胳膊。
“不……没什么”
实在是太慌乱了,我也分不清她是重是轻。她从夹克衫的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门,家中一片寂静。住在一起的妹妹还没有从学校回来。
栞子动了动身子,将鞋子扔到了水泥地上。我也像要踢飞鞋子一样快速脱了下来。这个人的寝室在二楼。我吱吱嘎嘎地在走廊里走着,抬头看向陡峭的楼梯。万一带着她一起滚落下来就不不得了了。
“如果可以的话,能抓着我吗”
紧张得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以为她会再犹豫一下,但她听话地将胳膊环过了我的后背。比想象的还要丰满的胸部触感吓了我一跳,我慎重地上了楼梯。她的体温和悸动同时传递给了我,我将意识集中在脚下。
小心避开堆起的书山,我将栞子抱到了二楼的寝室。将她横放在窗边的床上。她闭着双眼痛苦地喘息着。
附在衣领上的毛皮被固定在最上边的纽扣上。总之还是先把外衣脱下比较好。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扣子。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要是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在做什么呢”
背后传来声音。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穿着深蓝色学生服,梳着马尾辫的女高中生正抱着胳膊站在走廊。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
“啊,不是……去收购旧书了,她似乎发了烧”
在听我解释完之前,文香就变了脸色。灵巧地避过书山跑了过来。
“啊,果然!等一下!”
似乎没有误会我。她跑出房间下了楼梯,回来的时候抱着冰枕、毛巾和水壶。
又从壁橱里取出睡衣和内衣,依次扔到床上。我将视线从内衣上移开。
“我都说了别勉强跟去收购旧书……姐姐,稍微张开嘴”
她一边叹着气,一边将体温计放到姐姐的嘴中。我最近才知道,家里主事的似乎是妹妹。她无论做什么都轻车熟路的。
“……身体那样不好吗?”
“恩,本来就有些感冒……因为不得不教五浦先生工作的事,准备了许多。半夜写着各种笔记。这样跟客人打招呼,核定的次序是这样的什么的”
“哎……”
也就是说,为了我她一直坚持着。今天她回答的格外流利也是想给我做个示范。
“是这样啊”
我真是太粗心了。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无论是栞子的事,还是晶穗的事。
“不过,姐姐似乎很开心呢”
这样说着,文香帮姐姐脱下了外衣。
“……开心?”
“恩。像是远足旅行前一天的小学生似的”

说是要给篠川换睡衣,我便离开了房间。
天花板的电灯照着走廊堆起的书山。与以前上来时相比,书的种类好像变了。或者说是增加了一些。
在这样下去,栞子的书真的可能像洪水一样涌向楼下。
窗外完全变黑了。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还好栞子的感冒并不严重。虽然有些担心,还是就这样回家吧。
最后在无意识地环视走廊时,我注意到了靠墙的书山。眼熟的灰色封面在最上边——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哎?)
是以前摆在均价手推车上卖掉的书。本来是栞子的藏书,她不喜欢才拿到店里卖的。
我想都没想拿起来确认。果然是同一本书。也就是说,她还有这种无法喜欢上的书吗。
我困惑着,将书放回书山。突然看到了放在里面的画的一部分。以书山为背景的白鸟。我以前见过这幅画。
虽然不知道画中的鸟是不是麻雀。在这里看到它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画布的其它部分到底画着什么呢。
这只是一点好奇心而已。
我伸出手抓住了画布的边缘。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浮现的是白天看到的司马辽太郎的那段话。
(……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上侦探小说中登场的侦探。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别人的秘密,这种热情的根源让我无法理解……)
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我既不是什么侦探,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秘密。可能没有深层的意思,只是放在这里而已。偷偷看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将画从墙壁与书之间拉了出来,画中描绘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性。背景堆积着大量的书。白色的鸟停落在椅子背上。
梳着黑色长发的女性穿着白色衬衫和长裙,微低着头读书。膝上放着叠好的眼镜。
(栞子……?)
似乎画的是她。不知道是谁画的,但是画得非常好——
(不,不对)
这样也太奇怪了。水彩画的颜料褪色得十分严重,画布也稍微脏了。至少不是这几年画的。
我靠近角落仔细看了看,没有题名和作者的名字。又反复查看了画布内侧。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文字。
1980·6·24
“哎……?”
我无语了。距现在整整有三十年。不可能的。再次仔细凝视画中的女性。无论怎么看都是栞子。
但是,三十年前篠川栞子还没有出生——这是别人。
到底画的是谁呢。
我拿着手中的画呆立着。
哪里都听不到鸟鸣。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6-23 16:34 编辑


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1
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很不擅长折纸。
想要折起纸来,却总是用力过猛攥皱了,因此总被邻居家的孩子取笑。可能是因为我的手比一般人的大,手指又很粗,总之十分的笨拙。
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在收银台后为旧书包上石蜡纸。这样做是为了防晒。彼布利亚古书堂中的旧书全部包着石蜡纸。而现在,我正在为这项工作奋斗。是前几天从御城町高坂晶穗的老家收购来的书——文艺春秋新社出版的池波正太郎的《错乱》。
封面被晒黑了且有些破损,状态十分不好。书这种东西经历漫长的岁月就会出现走形。想用薄薄的石蜡纸包裹得服服帖帖并不容易。本来以为这次会很顺利,结果纸裁小了。又重新包了几次,总算是包好了,我将它摞到了店内的书山上。
“大辅先生,已经贴好价签了吗?”
身后传来了栞子的声音。
“啊,抱歉”
我给忘记了。为事先准备好的价签涂上了一些浆糊。没有书盒的书要用浆糊贴上价签。这个要是贴错地方就很难改了。揭不好的话会留下痕迹。
感觉到身后的视线,我回过头去。她将脸从书墙后探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
“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她向我招招手,我绕到了书墙后面。这家店收银台的内侧被如砖石般堆起的书隔断了。是店主回来后堆砌的书墙。平时,她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熟练地处理邮购业务。
放置在L字型收银台一角的笔记本电脑也被书墙遮住看不见了。
“刚刚在检查邮件的时候……”
她指着屏幕,那里有一封附带图片的邮件。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大海,一对男女相依在一起。半老男性戴着深色的太阳镜,站立不动,圆脸的中年女性挎着他的胳膊,摆出胜利的手势。(注:食指中指分开,V字手势)
是收购旧书时认识的坂口夫妇。
“……他们现在在哪里”
“说是在石垣岛”
上个月,他们结束了海外长期旅行,说是接下来想要去冲绳。悠闲自得地周游各个岛屿,并从当地发来邮件。
“南方的小岛真不错呢”
她眺望着远方,一脸憧憬。出乎意料的反应。
“栞子小姐也对这种地方感兴趣吗”
“恩……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旧书屋。与这里经营的书目也不太一样吧”
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是只不折不扣的书虫。
“……不去游泳什么的吗?”
“哎,为什么?”
她刚一问出口就意识到了。
“很奇怪吧……去找书什么的”
“不是的,去找书也很有意思”
“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恩”
算是真心话了。无论与这个人去哪里,她都会滔滔不绝地为我讲述书的知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不是去南方的岛屿也没关系。
“……这样啊”
她开心地笑了。
感觉自上次出门收购旧书后,我们的关系更亲近了。与我说话时,她不再移开视线或是支支吾吾。对于这个人来说,是十分明显的变化。
虽然我对此感到很高兴,但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在意。
在里屋的二楼看到的那幅画上,画着一位与篠川栞子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我正拿着画发呆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拉门被打开了。
“……那个人”
突然有人出声,吓了我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篠川文香正抱着姐姐脱下的衣服站在我身后。
“是篠川智惠子……我们的母亲”
“母亲……?”
我再次凝视画中的女性。无论是发型还是衣服,都与现在的栞子相差无几。年龄似乎也相仿——不,可能画中的人更年轻些。
“听说母亲在与父亲结婚之前……在这家店开始工作的时候让别人画的。不过,不知道画这幅画的人是谁”
她不带感情,平淡地说道。
“你们的母亲是这家店的店员吗”
“……恩”
她点了点头。
“似乎原来是我们店的常客。听说是在这里工作后,开始与父亲交往的”
之后结婚了,生下了两个女儿——让我在意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清楚地记得,之前问到母亲的事情时,栞子的表情一时僵住了。
虽然知道有些难以说明,但事到如今,不再继续追问,一带而过也很不自然。
“那你们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嘛……十年前离家出走了……现在应该还活着”
她爽快地答道。也就是说失踪了吗。
“离家出走……的原因呢?”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当时我还小,父亲和姐姐也不想说。也许他们两个人知道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呢”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烈。
“如果五浦先生想跟姐姐好好相处下去的话,就不要提及母亲的事……不,是绝对不要提及”
她这样说着,取回我手中的画,用力塞进了书山的后面。与之前一样,只看得见白色的鸟。
“一提到母亲的事,姐姐就会露出格外悲伤的表情……”

我正在将包有石蜡纸的书放进书架。
虽然是周末的上午,一位客人都没有来。附近的圆觉寺和明月院的红叶接近极致,北镰仓站的月台人潮汹涌。
收银台后隐隐传来键盘打字的声音。栞子似乎在网上输入出售的旧书资料。
结果还是几乎不了解有关她母亲的事。
当然,我没打算要冒失地问她,但与晶穗交往时,一直不清楚她的想法,成为了我痛苦的回忆。
我到底是被这个人吸引了吧。
正因为如此,才会犹豫不决。虽然想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如果带着这种心情去刨根问底,也许只会暴露她的秘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我抬起头,玻璃门外刚刚停下一辆厢式旅行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从驾驶席下来,抱着用来装柑橘的纸箱子走向店门。
我慌忙跑了过去,打开了门。
“是来卖旧书的吗?”
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略显稀疏的头发掺杂着白色。从容貌上很难看出他的年龄,大概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印象,像是做会计之类的工薪族。他穿着颜色素朴的毛衣和牛仔裤,全身上下平凡无奇。即便擦身而过也会被立即遗忘于茫茫人海中。
“恩……拜托了”
声音意外的洪亮。我接过箱子,回到收银台里。
“……请在这里填写信息”
男人正在四处打量着店铺。我将圆珠笔和买卖收据递给了他。打开纸箱子,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旧食用油的味道。主要是些新刊旧书和文库本,但书脊都被晒得看不清名字,书的上切口积着灰尘。似乎无法给出价钱。
“今天那位女店员不在吗?长发,戴着眼镜的那位”
他一边填写住址一边问道。神奈川县藤沢市西富。从北镰仓开车到那里大概要十五分钟。既然认识栞子,他应该是来过这家店吧。
“如果指的是篠川的话……”
我回过头去,正好看到栞子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
“我是店长篠川……欢迎光临”
男人停住手,从上到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篠川。执拗地反复察看,像是在确定没有认错一样。
“那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栞子疑惑地问道。他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失礼了”
这么大年纪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无论是一开始就询问栞子在不在,还是后来举止可疑的态度,都让我对他产生了警惕。被田中敏雄袭击那样的事,我绝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男人说道。
“恩……是什么事”
“足塚不二雄的《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能卖多少钱”
突然,栞子变了脸色。是我没听过的书名——不过作者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鹤书房版的吗?”
她的声音透着紧张。
“恩……是初版,如果保存完好的话……”
店主想了片刻。显然是在慎重地措词。
“不实际看一下的话……有封皮吗?”
“应该是没有了”
“……我们店几乎不经营旧漫画书,收购方式很难像漫画的专门书店那样……估价会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吧……”
“哎”
在场吃惊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收购价格达到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出售的价格到底会达到多少,或许比栞子手中的太宰治的《晚年》还要高出许多。
虽说是旧书,难以想象会有达到这样价格的漫画。
“这样啊。问了奇怪的问题,不好意思”
男人低下头,不知为什么浮现出喜悦的表情,让我有些在意。
“您收藏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栞子问道。是已经有了这本书,还是因为有了要入手的目标才这样问的呢。我只能想到这两种情况。我们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玻璃门外。
“……就这样把车停在店外不太好吧。停车场在哪里来着”
他问向我。确实,店铺门前的道路狭窄,长时间停车的话会给道路通行带来不便。
“啊……在这家店的后面。就在前边的那个路口向右拐,沿着马路向前开,就能看到停车场的牌子了。请停在空位上”
“这样啊,我先把车开到停车场,这期间请做下书的核定……那么,一会儿见”
他转过身,快速走出店铺。先不提外表,似乎性格十分古怪。到底《最后的世界大战》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先做书的核定吧”
栞子向纸箱子中看去。也许他回来后会继续刚刚的话题。不仅是我,她也是这样想的吧。
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再出现。
为了慎重起见,我到里屋前的停车场看了一下,没有厢式旅游车停在那里。只有一辆我们店的轻便货车。
就这样拜托我们对书进行核定,那个奇妙的男人忽然消失了。
2
那天下午,我们将店铺交给栞子的妹妹后,乘着轻便货车离开了书屋。
后排座位上放着装有书的纸箱子。因为店长说不能就这样收下书不管,便决定前去寻找那个男人。书籍已经核定完毕,如果对方同意,我们就会收购这些书,如果不同意就会当场还给他。
男人留下的买卖票据上只填了一半住址——藤沢市西富。但是门牌号只写了一部分,名字和电话号码也都空着没写。
“放在店中再保管一段时间不行吗?”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
“而且是对方擅自留下的,没必要特意送去……”
住址只知道个大概,即便去了也无法查清他家在哪。那个男人填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地址都不清楚。
“虽然是这样……也许他真的有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既然知道是初版且没有封皮……那么就有将书送去的价值”
即便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也会吸引她前去。似乎是本珍贵的旧书。
“是叫《最后的世界大战》吧?那么珍贵吗”
“恩。正式书名为《乌托邦》,《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出版社擅自添上的名字……对于作者来说,这是最初的单行本,据说现存有十册左右。直到一九八〇年第一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之前,都被收藏爱好者们视为梦幻之书”
“那就是说很有名了。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
我记得作者是叫“足塚不二雄”。像是将知名漫画家的名字拼凑起来的奇怪名字。
“足塚不二雄是藤子不二雄出道时的笔名”
“哎……”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拼凑出来的名字,竟然就是本人。
当然,藤子不二雄这个人,连我都知道。在日本不认识他的人反而罕见吧。他是日本最知名的漫画家之一——不,是二人组。很久之前就解散了,其中一个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小的时候,我也用零用钱买过几册他的漫画。与铅字不同,看漫画时我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我喜欢的是《奇天烈大百科》。应该是因为懂事后,电视台刚好播放了这部动画片。
“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昭和二十八年……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么久之前呢……”
是我祖父母的时代。虽然知道他很早就开始活跃于漫画创作,但没想到可以追溯到这么久之前。
“是呢。出版时,作者还都是十多岁的年纪。黎明期的少年漫画家在十多岁时出道是十分寻常的事……创作者的平均年龄本身就很小。就连当时被称作漫画家老手的手塚治虫也才三十岁左右”
“‘足塚’这个姓氏是来源于手塚治虫吗?”
“恩。源于敬爱的漫画家手塚治虫的这个笔名,有比起手来说,脚还在下面很远的意思。最初,作者能够接到鹤书房单行本的创作邀请也是因为手塚治虫的推荐。这对于刚刚出道的新人漫画家来说是莫大的助力”
我听着她的讲解,将车使进了国道的缓坡上。因为是周末的原因,道路堵塞非常严重。目的地就在不远处,却始终无法前进。能够看到路旁拳击练习场中选手们练习的身影。
“……栞子小姐对旧漫画书的事也很了解呢”
彼布利亚古书堂几乎不经营旧漫画书。我一直以为她的知识主要是有关于铅字书籍。
“不……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苦涩。虽然我觉得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十分清楚了。
离开国道,驶过高大的寺庙山门,我将轻便货车停在了住宅区的小巷里。确认了下地图,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房屋真多呢”
我环视了下四周。看到了几十家房屋。不仅是独家住宅,公寓也很多。
“只能一家一家找了……”
如果那个男人出来就是找对了。当然,并不是腿脚不便的栞子,而是我去找人。一想到工作量之大,我有些气馁。
“请等一下……比起那个,按照我说的条件来找会更快些”
她说道。
“……有扇朝西的大窗户,只挂了单薄的窗帘……这间房间要离厨房很近。阳光照射的位置应该会有书架。那个人应该是住在有这样房间的家里”
“为什么呢?”
“箱子中的书的书脊都经过日晒,上切口积着灰尘。是因为长时间放置在有日照的书架上吧。而且,每本书都散发出食用油的味道。能够沾染炸炒食物味道的地方……应该是在厨房附近吧。考虑到换气不佳的因素,很可能是旧建筑”
“……原来如此”
我点了点头。听她这样说确实如此。
“连这种事都能想到呢”
“……因为以前去过这样的家里收购旧书……与那时候见到的书的状态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凭借的是由实际验证过的洞察力了。我打开车门下到外面。感觉范围多多少少缩小了。
我在小巷间四处走了一会儿。是由于住宅楼比较密集的原因吗,竟然没有看到日照好的朝西窗户。除去新楼,几乎没有符合条件的房间。
(咦……?)
有一座二层的旧式公寓面向分外安静的小巷。
一楼拐角处的房间,有扇朝西的大窗户,透过网眼粗大的蕾丝窗帘能够看到书架。窗子附近安装有换气扇用的排气风斗,这间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吧。似乎由于油烟的原因,风斗外垂着黑色的污垢。看来不经常清理。
完全符合栞子所说的条件。
“……是这里吧”
我自言自语道。
配合着栞子的步伐,我们两个人向公寓的入口走去。穿过生锈的大门,进到了公寓里,在最边上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物?浴室的窗棱上还绑着木制的牛奶箱。
旧门牌上用万能笔写着“须崎”。
“……他在家里呢”
我小声说道。
“也许是在等我们”
“哎?”
“我感觉,将书留在店里以及谈到《最后的世界大战》都是有深意的”
“有深意……是指什么意思?”
“这我就不知道了……”
让人有些不安。万一这房间中的人有什么企图,我就得保护好栞子。
她按下门铃。有脚步声临近,门被慢慢打开。我摆好架势以便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及时做出反应。
站在那里的是之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是须崎先生吧。我为刚刚留在店里的书而来……”
叫作须崎的男人一下子露出了笑容。随即双手握住栞子的手。
“……果然很厉害。竟然能找到这里”
“哎?那个……”
男人一下子松开手,回到屋里招呼我们进去。
“快请进……有件事想讲给你们听”
“是什么事?”
我插嘴道。他似乎已经料到我们会送书来——或者说,把书放到店里离开是为了引我们到这里。既然不知道他的意图,就不能冒然进去。
“当然是有关足塚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以及……”
须崎凝视着栞子说道。
“你母亲的事情”

3
须崎将我们带到了刚刚从外面看到的那间朝西的和式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靠墙的一排高大橱柜。与厨房间的隔墙边立着空荡荡的细窄书架。似乎拿到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书就是从这上取下的。
不仅是西面,南面也有落地窗,能看得到杂草丛生的庭院。恐怕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变过。像是时间静止般的奇异空间。
我们并排坐下。栞子侧坐着,将行动不便的腿伸向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虽然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却缺少有人居住的气息。像是搬家前似的冷清。
“这是我的老家……以前和父亲两个人住在这里”
从厨房出来的须崎亲切地解释着,并将盛着茶杯的茶盘放到了我们面前。极其普通的绿茶冒着热气。
“我高中毕业后就开始独立生活了,那之后父亲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九月份因脑梗塞离开了人世”
“……请节哀顺变”
栞子低下头,我也跟着照做了。还是摸不清须崎的意图。有关于《最后的世界大战》和栞子的母亲的事,到底是什么。
“目前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准备处理掉这间公寓……有件事,我从小时候起就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便做了这样的事”
须崎突然直起身子,正座着面向栞子。
“明明只知道住址的一部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间公寓的?不是在这附近一家家找的吧”
“哎……?”
“请先告诉我这件事……拜托了”
听到他这样强烈的恳求,栞子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解释给我的话。须崎聚精会神地听着,频频点头,然后回身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书架。
“……原来如此”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时候也肯定是这样了。因为书的状况是差不多的”
“……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栞子问道。
“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父亲也去过彼布利亚古书堂卖书。像我一样,他只写了一半住址,放下书就回来了。你的母亲却仍旧找到了这间屋子,将书送了过来……我想很久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在听到“母亲”这个词的瞬间,栞子僵住了身子。须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许多年前我曾去过你们店。你的父亲一个人经营着书屋……说是与你母亲离婚了”
“……是的”
她冷淡地答道。我听说是“不在了”,也许夫妇二人办理了离婚手续。
“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须崎忽地叹了口气。
“你的父亲似乎不知道查明住址的方法。我本来已经放弃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十多天前,我乘坐横须贺线时,在北镰仓站看到了这家店。有一位与三十年前见到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站在店前……十分开心地转着招牌”
栞子羞红了脸。大概是去晶穗家收购旧书那天吧。我从后面开车绕过来时,她正站在店前等着我。之前在做这样的事啊。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的女儿了。我就想也许你也能够做到同样的事……真是十分抱歉”
这样说着,他向我们低下了头。总之,他想要尽可能地再现当时的情形,看看是否会发生同样的事。
我明白了一件事——似乎栞子的母亲与女儿一样对书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或者可以说是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这种能力。
面对须崎的道歉,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似乎在专注于别的事情。
“……三十年前,我的母亲不仅仅是为了把书送来吧”
她压抑着情绪问道。与其说是询问,莫不如说是确认。
“而且,须崎先生的父亲明明是去卖书,中途却突然回家了……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像是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关的那种事”
这样说来,那件事他还没有说。一瞬间,须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嘴边浮现出微笑。
“果然十分像你的母亲……没错。我真正想说的是有关于《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事”
他站起身来,依次打开靠墙排列的橱柜柜门。
“……哇”
我不禁发出感叹。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藤子不二雄的单行本。《怪物Q太郎》《哆啦A梦》《变身君》《小超人》等等。一部作品也有多种版本,每一册都被保存在塑料袋中。我喜欢的《奇天烈大百科》也在其中。
如果我是小学生的话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这简直就是藤子爱好者的天堂。
“我和父亲两个人一起收集藤子不二雄的漫画……摆在这里的是父亲的收藏”
我和栞子依次凝视着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是有封面的单行本,摆放在最下边一层的月刊《Korokoro Comic》,更是大放异彩。
“……也收藏了《Korokoro》呢”
栞子小声问道。没有看到其它的杂志。
“创刊时期的月刊《Korokoro Comic》主要以连载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为主。作者将全部作品的连载权委托给它,能够一整本都读到以《哆啦A梦》为首的代表作……这里是最初的几期,也很有旧书价值”
他兴致勃勃地为我们流利地讲解。
“《Korokoro》的创刊号是在我小的时候出的。流行《哆啦A梦》的时候我刚好上小学,父亲是藤子不二雄出道时开始的狂热粉丝”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们的反应,须崎爽朗地说着。藤子不二雄是历经几十年仍旧为大家所喜爱的漫画家。父子两代都是他的粉丝也并不奇怪。
“……而这本书是父亲视同生命般宝贵的一本书”
他从橱柜深处取出一本陈旧的单行本。用塑料袋包了许多层。
“啊”
栞子直起身子,迅速蹭了过去。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动作这样敏捷。
红色的封皮上画着绿色机器人和一个持枪少年。
上面印着《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几乎没有几本现存于世的梦幻之书就在这里。这辈子都没有几次亲眼见识的机会吧。
“……能让我看下里面的内容吗?”
她有些激动地问道。
“当然。我想让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看一下”
须崎慎重地打开塑料袋,递给了栞子。切口有些被晒过的痕迹,封面几乎没有破损。即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书的状态很好。
书脊上用显眼的颜色印着“一三〇日元”。当时的人肯定没有想到,六十年后这本书能够卖到数百万日元的价格。
她轻轻翻着书页进行确认。显眼的两色印刷惹人注目。她翻过版权页,停在了环衬纸一页。
“……这个是”
其中夹着印有彼布利亚古书堂店名的价签。《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书名下写着价格——“二千日元”。
“……是我们店卖出的书吗?”
而且是二千日元。栞子取出价签,离近辨认。
“是我母亲的字”
过了一会儿,她苦涩地小声说道。
“……这本书是我的父亲在三十年前从彼布利亚古书堂买来的”
须崎像是追溯回忆一样, 望着远方说道。
“在核定途中跑出书店也是因为这本书……”
4
“现在收藏旧漫画书的人并不少见。但在父亲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完好保存漫画的人。漫画不过是面向孩子的娱乐书籍,翻坏了就会被扔掉。
父亲之所以收集漫画是因为想要成为专业的漫画家。初中高中的时候还积极地向杂志社投过稿。最后放弃了梦想,但依旧继续着旧漫画的收集”
年轻的时候似乎收集了许多手塚治虫的旧漫画书,因为价格高升,很难收集到,便开始集中收集最喜欢的藤子不二雄的作品。
他是个除了收集旧漫画书外,再没有什么爱好的认真且沉默寡言的人。在我六岁的时候,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去世了,那之后,他越来越不爱与人交往……只是偶尔与其他的漫画爱好者保持联络。
要说父子间的共同话题,那就是藤子的漫画了。与想要没收漫画的其他父母不同,父亲反而推荐我看各种漫画,这倒是让我十分高兴,但对于漫画的翻阅,要求十分严格。多亏了这点,我很早就知道该怎样对待旧书了。
这样的父亲有一本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书,就是这本《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刚发行后不久,正在上小学的父亲就买了一本,爱不释手,但有一次被父母发现扔掉了……想要重新买时却买不到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这本书第一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上,由东京的一家旧漫画书专门店出售。还刊登在报纸上,成为了爱好者们的话题。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是十分昂贵的价格,但父亲是想至少要亲眼见一下吧,便兴冲冲地出去了。但是,到店里后发现,书已经被人偷走了……父亲阴沉着脸回来了。
似乎没能再次见到梦寐以求的书给了父亲很大的打击,那之后父亲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以前不常喝酒的父亲开始每晚借酒消愁。真的是十分执着于这本书。
两周后的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出去兜风。我想他是想换换心情吧。计划参拜过镰仓的八幡神社后,去横滨吃晚饭。
去彼布利亚古书堂只是顺路。我们家并不富裕,父亲是想把不需要的书卖掉来补贴下晚饭钱吧。我帮忙装书的时候瞥了一眼,见到的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书。
将车停在书屋前时,收银台后的女性抬起了脸。长长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虽然对她的女儿这样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真的是个连小孩子都会觉得惊艳的美人。她非常高兴地向我们走过来,问道‘要卖书吗’。
父亲回答‘是的’,然后那个人让父亲把车停到书屋后面的停车场那里……说话期间,我一直盯着她看。
父亲便按照她说的将车开走了,一个人抱起装着旧书的纸箱子去了店里。他让我在车里等他,但我十分在意刚刚的那位女性。我到底还是想跟着去店里,正要打开车门时,父亲脸色苍白地回来了,坐在了驾驶席上。
我看到了座位旁的袋子里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知道这就是父亲一直寻找的那本漫画,便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父亲让你的母亲做书的核定时,在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吧。看到价签发现只有两千日元……便慌忙交了钱,完全忘记了带去的书跑了出来……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放到现在来说可能难以置信,但在当时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旧漫画书的价格开始高升,估以高价的主要是手塚治虫的初期作品,几乎没有旧书店注意到藤子不二雄。更别说笔名不同了。之所以《最后的世界大战》被喻为梦幻之书,也是因为发现它的价值的人很少。
于是,那天的兜风计划取消了。父亲的状态并不适合开车,而且更重要的是,交了买书的钱便囊中羞涩了吧。父亲安慰我说下周再去,让我忍忍,我格外的失望,向父亲抱怨了许多。
父亲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吧。回到公寓后就把《最后的世界大战》递给了我,让我先读。父亲留下依旧不满的我出去了。车子是从附近的亲戚家借来的,得去还给人家。
留下我一个人,连抱怨的对象都没有了,于是我开始翻看《最后的世界大战》。我也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粉丝。我很在意漫画的内容。
知道这部漫画的内容吗?”
他突然中断了讲述问向我们。
“……不知道”
我这样回答道。旁边的栞子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知道。须崎犹豫了一下,面向我开始说明。
“故事开篇讲的是一个政治犯和他年幼的儿子被带到了地下避难所的实验台上。敌国的新型武器——能够冻结一切的冰素炸弹被投到了这里,整个城市都被冻住了……父子俩也受此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
那之后过了一百年,只有儿子被救了出来恢复了意识。但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全部被封印了。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巨大都市乌托邦,并被卷入凭借机器人的力量管理市民的政府以及与之抵抗的人类联盟间的战争中……
最开始的画面有些过时了,但在翻阅期间我被故事情节吸引了进去。也许是因为父亲迟迟未归……我也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纪。开始担心自己会像这漫画中的主人公一样与父亲分离
是继续读完《最后的世界大战》,还是干脆去找父亲回来,我正犹豫不决时,门铃突然响了”
我打开门后大吃一惊。站在那里的是刚刚在彼布利亚古书堂见到的女性……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把写了一半地址的纸递给我看,问我‘填写这个的人是你的父亲吧?’。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脚边的纸箱子。她特意送来了父亲忘在那里的书。
有关书的处理不得不询问父亲,我便让她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正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着屋内……那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橱柜了……她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
她想要打开橱柜门看看,我便打开了柜门让她看了一点。虽然父亲警告过我不让别人看,但我对父亲的收藏感到格外的自豪。
如我所愿,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过,她似乎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粉丝,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摆在书架上的作品。儿童向的有名作品自不用说,连《毛泽东传连环画》和《米诺陶洛斯的盘子》这样的成人向的漫画都比我清楚得多。
本来以为自己对藤子不二雄的事情无所不知,听她这样讲不禁有些不是心思。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傻,孩子气地想要挽回自己的名誉。我将读到一半的《最后的世界大战》取了过来,挺起胸膛说道:‘足塚不二雄其实就是藤子不二雄的笔名。你不知道吧?……是十分珍贵的漫画,我父亲一直在找这本书哦’
我发现了父亲非常便宜地买下了这本书。总之就是想让眼前的这个人吃惊……想要让她知道我的知识渊博。她的确大吃一惊。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
这样说着,她突然将身子探了过来。两人的距离变短了,我像是被麻痹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如我所愿,她说了这些。我就这样坐在榻榻米上,脸应该是通红的吧。
这样坦白地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对我来说,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初恋……”

5
须崎像是说累了似的,歇了一会儿。栞子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膝上放着《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没有包上塑料皮或是书皮之类的东西。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个人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送书来。我觉得是父亲突然跑出去的这种可疑的举动,让她明白了什么,她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来的。然后发现了这是本珍贵的旧书……是位热心工作且十分机敏的人呢。与现在的你们一样”
栞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像是如梦初醒般。她静静地看着须崎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读了这本书吗?”
“是的……她说想作为今后工作的参考,我就让她看了。就像是要印在脑海中一样仔细地读完了。似乎读得十分入迷,还高兴地吹起口哨。稍微有些嘶哑,吹得不是很好,但也很有魅力”
我忍住笑。似乎连奇怪的吹口哨习惯也是继承自母亲。是因为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做这些事吧,栞子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越听越是觉得她的母亲与她很相似。算不上是内向,但与女儿一样都是热心工作的书虫,对书都持有敏锐的洞察力。两个人关系一定很好——避开母亲的话题也许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父亲就是这时回来的。看到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在这里大吃一惊。她说明了送书来的缘由,并跪坐着双手触地向父亲请教有关《最后的世界大战》中不懂的地方。
当时那个时代还没有网络,获取旧书的知识都是靠脚踏实地地去旧书店购买现有的书,或是向行家询问这种方式。父亲是当时为数不多的藤子不二雄作品的旧书爱好者,是请教问题的最佳人选。
那之后两个人在这间屋子聊了很长时间。说是大人间的话题便把我赶了出来……”
须崎十分遗憾地说道。
“父亲似乎是碍于你母亲的热情……不,也许是因为便宜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而有些过意不去。便将最初持有的初期作品收藏的大部分卖给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父亲很少转让收藏”
“他都卖掉了什么样的书……?”
“我也记不太清了……有很多是现在价值很高的书哦。我之后去翻看时,发现杂志的附录《三兄弟和人体炮弹》和《恐怖的乌兰岛》之类的漫画都不见了”
“您父亲还收藏了许多杂志和附录吗?”
“恩……那时候,在父亲的收藏中,最多的是杂志一类的书。然后才是以单行本为主”
须崎站起身来,从橱柜里抽出最近的一册单行本。书名是《仙兵卫》。
“这里的漫画大多与我的收藏重复了。因为是父亲的遗物,不能将《最后的世界大战》转手给别人……但我想把书架上其它的漫画都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价钱由你们来定就好了”
“哎”
栞子的表情总算有些变化。须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作为让你送书来的赔礼,以及三十年前将《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父亲的谢礼。而且藤子·F·不二雄的全集发行后,旧书价格也会下降……藤子不二雄Land也在初版中收录了全卷内容,还包括许多MUSHI COMICS的初版。这本《仙兵卫》也被收录了进去。怎么样?”
虽然不知道须崎说的那些漫画价值如何,但听他的意思,这对于我们店来说是非常合算的。
恐怕他真正想卖给的人是他的初恋对象,也就是栞子的母亲吧。因为做不到这样的事,便决定卖给继承母亲天赋的女儿。
但是,最关键的栞子却没有回复。一副深思的表情,她将拳头放在嘴边陷入了思考。
“……栞子小姐”
听到我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非常感谢。请务必卖给我们……我们先把书带走,稍后联系您确定估价,可以吗?”
“恩,可以啊……连同送来的书一起核定吧”
“知道了……”
负责将书搬运到轻便货车的人自然是我。我记得有把塑料绳和裁刀放在仪表板上。我正要起身去取时,
“十分感谢让我读了这本漫画……学到了许多东西”
栞子将《最后的世界大战》递回给须崎。
“在我们店买下书后,一直是这个状态保存的吧?”
“是呢。父亲只是将它放进了塑料袋。书的状态几乎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这样啊……请问,三十年前将书带到我们店时……是从哪里取的箱子?”
“哎?”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须崎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默默地看向她的侧脸。没有脂粉气的肌肤比起往常更显白皙。
“是从哪里拿的呢。我也不太记得了……等下,是壁橱。里面有几个箱子装着无关紧要的书,我拽出其中一个箱子,添上了书架上的书……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在意……”
她磕磕绊绊地搪塞道。似乎没打算继续说明。
“您父亲有提到过我的母亲吗?”
须崎像是搜寻记忆一样抬起眼睛。从窗外照进的夕阳的余晖,将屋子划分为明暗两半。差不多该是点灯的时候了。
“没什么特别的……刚刚也说过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过,好久之后,他在喝酒的时候说了很奇怪的话。我记得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那个店员是什么第三人”
栞子一下子顿住了去取拐杖的手。
“……难道是说‘善意的第三人’吗”
“啊,大概就是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将大量的旧漫画书装上轻便货车后,我们便离开了须崎的公寓。这时已经接近傍晚。来往的车辆已经打开了头灯。
本来只是来送书,没想到竟花了这么长时间。
“回到店里就开始核定吗”
“是呢……我想在今天之内核定完”
虽然须崎说价钱的事明天再说也没关系,但栞子似乎没打算推迟工作。
也许对工作的责任心也是遗传自母亲。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思考有关她母亲的事。从须崎的话来看,她绝对不是无聊的人。可以说她就是另一个栞子。既然被称作是善意的什么人,那么至少是不会伤害别人。
遇到红灯,我停下了车子,瞥了一眼副驾驶。她在摆弄着膝盖上的一张小纸片。昏暗的车内能够看清上面写着“两千日元”。
是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价签。
“那个也带回来了啊?”
“得到了须崎先生的许可”
她凝视着手头的纸片,眼中蕴含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愤怒。
“这个必须要回收……给出这样的价签,简直难以置信……”
句尾微微颤抖。是在说两千日元这件事吗。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能因为估价失误就……”
“我说的不是估价的问题。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提母亲的事情!”
她的声音在车内回响。对于刚刚的大喊,她似乎比我还要震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精疲力竭地靠在了椅背上。
“抱歉……即便说出来,也只会让大辅先生反感……我,不愿想起,有关母亲的事”
信号灯变成绿色,我踩下油门。我们正从大船的植物园旁开过。隐隐传来公园营业结束的广播。
“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了吧”
我说道。
“但是不愿想起,就是无法忘记吧……如果想说出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倾听的”
“为什么?”
她疑惑地问我。这样直接的问题,让我有些为难。
“该,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想了解你的事情”
虽然连告白都算不上,说出口后,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开着车没有去看她,旁边传来细小的声音。
“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哎?”
“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告诉你这件事”
要是别人这样说,也许我会理解成别的意思。但,这个人绝对只是字面的意思。
“……海边可以吗”
“好的”
开过高架桥后,在十字路口拐了弯,沿着柏尾川线向西南方向驶去。继续这样开下去就会开进沿海的国道。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段,应该没有人在那里。
“话说,我有件事很在意”
沉默的气氛让人有些拘谨。我开了口。
“《最后的世界大战》后来怎么了?我只听到了失去记忆的主人公被卷入什么战争中”
“……政府借用机器人的力量镇压人们,而人类联盟这个组织进行抵抗……但是,在战斗的过程中机器人有了自我意识,向人类发起了叛乱”
她用比起平时更缓慢的语速向我娓娓道来。
“人类团结起来战斗,却依旧输给了机器人强大的科学力量,人类被逼至濒临灭绝的境地。面临死亡的主人公恢复了记忆,为了迎接死亡,他跑到了父亲沉眠的避难所里。
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人类与机器人的叛乱……我觉得它也是描写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流浪故事……”
我想起了须崎的事情。对于真的失去亲人的他而言,那本书有着前所未有的深刻意义。每次读起《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他都会想起父亲的事情吧。
“……临终时有想要再一次见到的亲人,真的很令人羡慕”
漫长的沉默后,她看着窗外小声说道。

6
路过江之电车的镰仓高校站,我将车子停在了道口附近的停车场里。
我们沉默地走着,下了防波提的台阶,来到了七里滨的海岸。站在与海浪一边高的地方,漆黑的大海似乎突然变大了许多。
太阳完全下山后,能够看到小动峠对面的江之岛灯影憧憧。海上看不到船舶的影子,夜里风平浪静,一直延续到很远的地方。
走近靠水的地方,栞子停下了脚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在这里说话不会担心被听见。
“……大辅先生”
微凉的海风吹拂着乌黑的长发。她抬起空闲的左手梳拢了下头发。我注意到她手中还握着那个价签。
“你真的觉得我的母亲对《最后的世界大战》一无所知吗”
“哎……?”
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
“有关旧书的所有……有关旧漫画书的所有知识,全都是母亲教给我的。母亲说她开始在店里工作前就掌握了旧书的大多知识。店里有一些放旧漫画的书架也是因为母亲开始了漫画的收购。我不认为她会以两千日元的价格卖掉那本书”
“但是……那个价签上不是写的两千日元吗”
“这个价签本身就不对劲儿吧。明明是没有书盒的书,价签却不是贴上的”
“啊……”
这样说来,彼布利亚古书堂规定没有书盒的书要贴上标签。
“是买完后剥下的吧”
“无论是价签还是书都很难不留痕迹地剥下来。而且,那本书没有包上石蜡纸……我们店规定要给旧书包上石蜡纸吧?”
我点了点头。是今天刚做完的工作。
“须崎先生说书是按三十年前的状态保存的。他的父亲回到车里时,书也是这样裸露的状态……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本书是摆放在我们店里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明白。如果不是放在我们店里的书,须崎的父亲就不可能买到了。
“如果不是我们店卖的,那么书的出处就只有一个。须崎的父亲带来的书中混着《最后的世界大战》”
“哈?”
我瞪大了眼睛。越来越听不懂了。
“不是说在我们店买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他在来我们店之前,不小心将那本书混在了不需要的书里。母亲没有看到他父亲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只是看到他抱着书跑出去的样子”
“但是,他不是一直在找那本书吗?那也是撒谎吗?”
“那个是真的……恐怕,是在来我们店的前几周才入手的……但是,有不得不隐藏这件事的原因”
栞子凝视着海面。
忽然,须崎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几周之前——这样说来,《最后的世界大战》最初出现在东京的专门店时,他的父亲去看了。不仅去看了,还买下了吗。不,那件事还有后续。
(到店里后发现,书已经被人偷走了)
我一下子感到后背发凉。
“怎么会……”
这个解释不一定是真的。如果偷了《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人是须崎的父亲……这只是栞子的推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我的猜测”
她做下铺垫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须崎的父亲去东京看了《最后的世界大战》。从儿童时代开始最心仪的梦幻之书就放在眼前的橱窗内……即便是冲动地偷了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当然,他背负着强烈的罪恶感。阴沉着脸回了家,之后连续几周都闷闷不乐,即使喝酒也改善不了心情。
于是他决定暂且跟儿子出去兜风换下心情。途中卖掉不需要的书来换点饭钱……而事情变得更糟了
他应该是将偷来的书塞进了纸箱子底部。因为不能跟其它收藏放到一起……但是,帮助整理书籍的儿子将要卖掉的书放进了这个箱子。他没有发觉便带去了彼布利亚古书堂,拜托我的母亲做核定。
母亲从箱子中取出《最后的世界大战》,一定是惊讶得连心都漏跳了一拍。母亲肯定注意到了这本漫画的价值。也许还指出了这就是最近被盗走的那本。
惊慌失措的他抱起重要的收藏,丢下其它书就跑了出来,开车逃回了家里。买卖收据上只填了一半住址,名字和电话都没有填。乘坐的车也不是自己的……不出意外的话,身份就不会暴露,他便放心了……”
但是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的是拥有非凡洞察力的女性。正巧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对于母亲来说凭借这点线索找到住址并不是难事。恐怕,连职业,兴趣,学历以及家庭成员也都猜到了”
“怎么知道的”
“翻看客人带来的书,就能大致推测出书主人的为人,这是母亲的口头禅。算是犯罪心理学的一种……准确度令人难以置信。我想应该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栞子小姐也做不到吗?”
“我自然也做不到”
她当即答道。这让我有些吃惊。难以想象会有人比这个人还要精通书的事情——我甚至感到有些可怕。
“原本刚到那家公寓时,母亲还不能确信《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偷来的。
在与须崎先生聊天时,她确信这点。须崎先生误解了书的出处,他的话里有着重要的信息。父亲是长年寻找《最后的世界大战》的藤子不二雄粉丝,但却对儿子隐瞒了书的出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指的就是这件事”
感觉今天听到的话完全带有不同的意思。如果栞子的推理全部正确,那么让须崎为之心动的却是她母亲带有讽刺的感谢。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那么向须崎先生的父亲请教指的也是……”
“关于那本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希望他的父亲给予指教,是单纯地威胁他的父亲老实交代吧。特意赶走须崎先生,两个人单独说话,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让孩子听见。
通报警察或是规劝他自首,将书还给失主是最正确不过的解决方法了。但是,母亲并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栞子咬紧没有血色的嘴唇。
“那个,不用勉强说出来……”
我慌忙说道。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的母亲是十分聪明的人……却总是做出十分残酷的事。完全像是在做游戏一样,即使在背后做黑色交易也不介意。那时她也肯定提出了非常过分的要求”
“……是让他交出《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她当然这样想过。但是这样入手后就很难卖掉了。如果被发现是偷来的书就是犯罪了……所以作为不揭露偷走《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代价,她要走了其它有价值的收藏”
“哎?”
“今天收购的这些单行本也是,那个屋子里摆放的收藏都不是很旧。都是一九八〇年还没有出版的几乎没有旧书价值的书。
须崎先生的父亲持有大量在当时也很受瞩目的初期作品……特别是杂志以及附录。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月刊漫画杂志附带有别的漫画是常见的事。作为作者出道时的粉丝,自然持有这些书……恐怕,母亲全部带回来了”
“……白白带回来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须崎的父亲应该做过抵抗。须崎先生说过,他的父亲很少转让收藏吧?……这时作为说服他的王牌,母亲写下了这个”
她将写着“两千日元”的价签递给我看。风变得大些了,吹得纸片哗哗作响。我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写下的……那么是之后写的吗?”
“恩。须崎先生误以为他的父亲是从我们店买的书。母亲便顺着这个误解制造了假象。并提出即使被别人知道他手里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她也能够帮助他逃脱罪责。这个价签就是为了做这件事的小道具”
“说是小道具……能够做到这种事吗?”
“大辅先生知道“善意的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从字面来看是带有好人的意思。
“这是法律用语”
“法律用语?”
“恩。比如说,如果有人把偷来的书带到我们家这样的旧书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收购了这些书,之后又卖给了其他人,一般情况下我们是无罪的。我们是不知道当事人间特定事情的第三人……这民法中被称作“善意的第三人”。这个价签是我的母亲和须崎先生的父亲身为‘善意的第三人’的证据。”
我困惑了。想要整理下思路却整理不出来。
“抱歉,请说得再通俗易懂些……”
“如果这个价签被认为是真的,那么就存在另外一个人将《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了我们店。同时这个两千日元的价签是母亲估价失误的结果……也就是说,母亲是在不知道这本书是被偷来的高价旧书的情况下卖出了这本书。
总之,我的母亲虚构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犯人。就这样不知情地便宜买下了犯人的书又将它卖了出去。从法律上来看,这两个人都不会涉及法律责任”
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算是理解了她的话。被害者要求赔偿的对象一般来说只有犯人吧。
“能这样顺利吗?”
“这个就不一定了。即便是善意的第三人,也有可能背负归还赃物的责任……但母亲应该是没有这样仔细说明。总之,只要说服须崎的父亲就可以了……无论如何,时至今日,时效已经成立”
她用左手和牙齿撕碎了价签。碎片就这样飞散到夜晚的大海中,被白色的海浪吞没,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这下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吧?精通旧书知识,头脑灵敏,却不明本性……十年前就消失了,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忽然触及到话题的核心。我抑制住紧张,深深吐了口气。
“……没有写下留言什么的吗”
“应该没有……她只给我留下了一本书”
栞子无力地笑了笑。
“书?”
“大辅君也知道……就是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
我曾在她的房间见到过。我记得是坂口安吾的遗孀写的散文集。之后放到了均价摊位上。
“那本书被放到均价摊位上卖掉了吗?”
“不,那些不是母亲留下来的……母亲经常送给我书。她喜欢通过书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发现她留下《麻雀日记》时,我就立刻知道母亲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感觉她似乎是希望我这样问的。
“我想她是喜欢上了别的人。《麻雀日记》中有记述过,作者将年幼的女儿留在家里,到了安吾家去”
海边陷入了沉寂。我似乎明白些她以前为什么说不喜欢《麻雀日记》了。
“你觉得我刚刚为什么没有向须崎先生说明这件事”
栞子依旧凝视着漆黑的海面。今晚多云,看不到星星。没有能够照亮海面的东西。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了证据……而且,还会破坏须崎先生的回忆吧”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父亲是偷了珍贵旧书的犯人,初恋对象趁机买下了其它旧书——应该不会有人想要知道这样的“真相”。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
一瞬,她沉默了。我知道她是在紧紧地咬着牙关。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如果说明了一切,他就不会把旧漫画书卖给我们了……到底,我与三十年前的母亲做得没什么两样。因为《最后的世界大战》而来到公寓,便宜买下其它旧漫画书……我没有资格去指责母亲。如须崎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与母亲十分的相似……”
格外冰冷的风从陆地吹向大海。她用力缩了缩纤瘦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我想要将胳膊环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突如其来的宣言将我的动作定格住了。她刚刚到底说出了什么。
“或许无论和谁结婚,构筑怎样幸福的家庭,总有一天我都会像母亲一样,抛弃家人……我没有自信不会这样做”
也许这个人没有意识到我是个异性。虽然我知道这点,但莫名觉得像是被委婉地拒绝。我不认为像她这样古怪却认真的人会不以结婚为前提跟谁交往。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大辅先生”
她的声音已经和平常一样了。她拄着拐杖一点点改变方向,朝台阶走去。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心情舒畅了许多”
我的心情却与舒畅相去甚远,沉闷至极。我就这样跟在她身后走着。
“《最后的世界大战》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看向她铺满黑长发的背影问道。这个时候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个了。
“……主人公到达了地下避难所。抱起一动不动的父亲,发誓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但是,一架机器人侵入了避难所,试图杀死主人公”
她看着脚下,配合着自己的步调缓缓说道。
“然后,这次是父亲恢复了意识,打倒了机器人。而试图镇压地面的机器人们受放射能的影响,电子大脑混乱,互相攻击直至全部消减。再次相聚的父子回到了战争结束后的地面,故事以此结局”
“……不错的结局呢”
我坦率地说出了感想。
“也许是这样呢”
过了一会儿,她叹息着说道。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6-23 16:33 编辑


尾声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文艺春秋)·Ⅱ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枯叶落在店前的马路上,十分显眼。之前都是每周清扫一次的,这段时间还是每天都扫一扫吧。
我将均价摊位和招牌收回了店里,翻过写着“营业中”的木牌,露出“准备中”的一面。远处传来乌鸦的鸣叫。
现在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闭店时间。回到店里时,栞子已经将现金放进了带拉链的袋子中。
“我去把钱放进保险箱。请关掉灯吧”
她利落地给予了指示,然后走向里屋。打开门时,咖喱的香气飘了出来。是篠川家的晚饭吧。
剩下我一个人时,突然觉得店铺变得很空旷。虽然在夏天的时候自己常常一个人看店。
去藤泽收购旧漫画书后,大概过了两周。她总算是恢复了精神。
收购的一部分书通过邮购卖掉了,剩下的展出在同行们收购旧书的旧书市场上。也许是因为有人气的单行本比较多,有很多旧书店参加了投标,最终,神田神保町的老字号店铺中标了。也许现在已经作为藏品收在其它藤子不二雄爱好者的屋子里了。
我关掉了收银台之外的灯,拔下了玻璃橱窗的荧光灯电源,这时栞子回来了。
没有拄拐的胳膊上挎着一个大纸袋,手上是冒着热气的大茶杯。相当重吧,她的胳膊在小幅度地颤动。
“那个……能接一下吗”
“啊,好的”
说着我接过纸袋和茶杯放到了收银台上。纸袋中排满了硬皮书。杯子中似乎是速溶咖啡。
“明天早上请将这些书放在均价摊位上……不介意的话,喝杯咖啡吧。今天也辛苦你了”
“谢谢”
我喝下一口大茶杯中的咖啡。栞子微笑着看着我。一个人喝总觉得有些别扭。
“里屋还有牛奶和砂糖……就这样喝没关系吗?”
“恩”
我点了点头。加不加都行。
“那个,栞子小姐不喝吗?”
“啊”
她用手捂住嘴。似乎并不是不想喝,而是忘了。
“我也去冲一杯。请等我一下”
“不用,那个”
在她兴冲冲地走进里屋前,我喊住了她。来回一趟会花费不少时间吧。
“我喝了一口,不介意的话一起喝吧。这杯分量很足呢”
她想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那么我也一起喝了”
我们将杯子放在收银台的一角,交替着喝着咖啡。最近,偶尔在工作结束时她会带来一些饮品。
“啊,对了。不介意的话,今天大辅先生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她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今天,妹妹在里屋做了咖喱,两个人吃的话总剩下一些”
“哎?可以吗?”
我在这里工作三个月左右了,这样的邀请还是第一次。
“鸡肉咖喱可以的话……”
“那么多谢了……我们家也常做鸡肉的呢”
“啊,我们家也是。虽然在外面时,也吃些别的咖喱”
之前,在七里滨的海岸谈过后,似乎与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也许是因为听了许多有关她母亲的事情——不过,听到她说一辈子都不会与任何人结婚的决意时,我有些困扰。
这样闲聊着,我无意识地取出纸袋中的书,摞在了收银台上。与往常一样,这些书似乎也是她从自己的屋子里拿出来的。
(……恩?)
眼熟的书脊间杂在其中。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而且是三册。之前应该卖过五六册了。我与叠起空纸袋的她对视了一下。
“《麻雀日记》,除了上次的还有啊?”
“买来的”
“买来的?”
我问了回去。她明明说这些书是消失的母亲留下的,无法喜欢上。
“为什么要买?”
“……秘密”
形状姣好的唇浮现出微笑——不,也许是苦笑。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再这样问下去就是刨根问底了。
(但是……)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
想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的事,不就只能这样询问了吗?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也许连现在的关系都会消失。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
我将大茶杯轻轻放下。
“那个秘密能让我猜猜吗”
想要继续喝咖啡的栞子眨了眨眼睛。我突然想到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吧。事到如今也不能收回刚刚的话了。
“……只是猜猜吗?”
“哈?”
“没什么,那个……一般这样说时,猜对或猜错不都附有条件吗……”
看来我提出这样的话题并没有惹她反感。但没想过她会提出条件什么的事。
“啊……这么一说也是呢……”
我有些惊慌失措。突然间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条件”。
“……下周末,要外出吗?我们可以开车去栞子小姐喜欢的地方”
连我都觉得这次邀请显而易见。无论谁听来都会知道这是约会的邀请吧。到底能把这个作为赌注吗。
“好的。那么就是这个”
意外地,她爽快地接受了条件,我反而有些吃惊。
“那个,可以吗?”
“恩。我受伤之后一直没去逛旧书店,正发愁呢……无论去哪家店都可以吧”
她的声音反而带着些期待。目的地已经完全锁定在旧书店了。似乎完全没认为这是约会。
这样好吗。我咳了一下。
“……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按着太阳穴问道。其实我隐约知道答案了。但是有几点想要确认下。
“如果在能回答的范围内”
“你的母亲留下的书怎么样了?”
“……处理了”
“最后,上边有写给栞子小姐的留言吗?”
一瞬,她瞪大了眼睛。是发觉我接近真相了吧。
“……不知道”
“不知道吗?”
“不许再继续问了”
她恶作剧般地笑了。明明是在谈论那样讨厌的母亲,比起平常更显得有活力。也许,即使解明真相的不是自己,只要谈论与书相关的谜团她都会很开心。
不过,在这点上我也是一样的。
“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我整理了一下迄今为止脑海中的信息。我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与其说是推理,不如说是理解篠川栞子这个人。
“你处理了母亲留下的《麻雀日记》了吧”
“恩”
“但是,却没有说丢掉它了”
我继续说下去。现在开始才是正题。
“是不是混在了展出在旧书市场的书中了?带书去市场的人是那时经营店铺的父亲。所以就不知道流落到哪家旧书店里了……”
她静静地听着。目前似乎没有出错。
“栞子小姐一直在找那本书。也许被某家旧书店卖掉了……这些都是通过邮购买来的旧书吧。每次看到相似的书就会订购,确认内容后知道认错了就会统一价钱卖掉……所以,积存了这么多相同的书”
咖啡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了。栞子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喝了一口咖啡。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寻找那本被转卖的书?”
“刚刚你自己也回答了吧。‘并不知道是否有留言’。我认为栞子小姐在看到母亲的书时,是知道书中所寄托的心情吧……所以没有读就处理了。
但是,之后又想起来了吧。也许书中有直接写给自己的留言。你想要确认这件事”
店中寂静无声。我沉默着等待栞子的回答。
这个人说过自己与母亲相似。即便这样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正因为这样,她想要找回母亲留下的书,亲眼确认一下吧。
“……好久以前就想要去横滨的一家旧书店看看”
她没有看向我,小声说道。
“下次休息的时候请带我一起去吧”

后记
我在前卷的后记中也提到过,之所以选定北镰仓为这本小说的舞台是因为它与我想写下的形象相符。并且我对这片土地十分熟悉。

我在北镰仓的某所县立高中上了三年学。从大船站坐公车前行,北镰仓站后要上一个陡坡,再穿过建造在山坡上的住宅区 ,能够看到混凝土制的校舍了——这样写,也许有些读者就会明白了,主人公大辅的高中原型就是我的母校了。
也许由于建筑比较高,学校看起来十分气派。晴天时还能看到大海。
前卷发售后,令我高兴的是,读者们寄来的读后感。有人直接指出了主人公的母校,让我大吃了一惊。他们可能正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我的学长学弟吧。 眼看着要迟到了,在山道上奔跑有多辛苦,他一定了解的刻骨铭心。
这部故事中混杂着真实存在的以及虚构的事物。之前在前卷的后记中也提到过,所经营的旧书是确实存在的。而且,镰仓附近的地名也是直接用了现实中的名字。
主人公们出入的设施以及店铺中,有一部分是有原型的,也有些是虚构的。主人公的母校也是这样,意外地被熟悉这片地域的读者发现了。
不过,与登场人物相关的事全是虚构的。并不存在他们这样的人住在某处。这方面,在我的心中比较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接续前卷还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调查清楚,向以镰仓市的公文堂书店为首,协助我取材的各位,表示诚挚的谢意。
同时感谢读者们。故事终于进入了主体部分。希望大家能够继续阅读下卷。

三上延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2-6-23 16:39 编辑


终于赶在第三卷发售前翻译完了前两卷。本人第一次翻译小说,如有不足还请大家多多见谅。感谢大家的留言给了我翻译下去的动力。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太阳从东边升起,东屋的窗户是早上射进阳光,那样也不会很晒,一般不都说西晒吗,夏天的话,太阳在13:00左右就会照射在西边的窗户或墙上,之后会一直透过窗户照很长时间,所以书容易晒黄吧。



本帖最后由 cloverhana 于 2013-3-22 11:43 编辑




须崎爸爸偷来了书,但是没有价签,被举报就很容易判定他是盗窃者。于是栞子妈妈提供了价签,那么须崎爸爸就摆脱了盗窃者的嫌疑。估计没人会举报他吧。。。除了栞子妈妈。这明显是敲诈勒索了。不过如果须崎爸爸被举报,那么就是有证据证明这本书是被偷走的书。话说,那个书店收购这本书的时候一定仔细看过,所以应该很容易判定这本书就是丢的那本,栞子妈妈的话确实好有嫌疑,按照中国的法律就会认定她跟虚拟的那个人共犯吧。日本的法律不懂,会有这么大漏洞吗。哎呀呀,竟然被你发现了。
4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90

  • 1
  • 2
  • 3
  • 4
  • 5
前往
10000
十二天魔 伯爵
啊 栞子的推理超級精彩的 劇情超棒的

11 年前 0 回復

Nesiva 王爵
本帖最后由 Nesiva 于 2014-8-10 00:56 编辑


' cloverhana 发表于 2013-3-22 11:12 须崎爸爸偷来了书,但是没有价签,被举报就很容易判定他是盗窃者。于是栞子妈妈提供了价签,那么须崎爸 ... '

嗯 只是想说栞子妈妈拟定的说辞很容易被拆穿 我知道她当时就是想说服须崎爸爸(什么须川啊) 须崎爸爸那时候也不会随便拿漫画给别人看所以不太可能被发现...这个只是看到了所以提一下而已 我从没说这是啥明显漏洞说

11 年前 0 回復

Nesiva 王爵
本帖最后由 Nesiva 于 2014-8-10 01:00 编辑


现在看这本不由得想到万能鉴定士Q啊...这类书可能已经被划分为同一种题材了吧 而且看样子在11区大众间十分受欢迎 不过我也不清楚这种题材叫作什么...并不是单纯的只有日常推理这个相似点而已啊

关于第三章...如果撒谎说是另有犯人将那本漫画卖给古书堂 栞子妈妈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低价卖给须川爸爸 那怎么解释古书堂付给犯人漫画的价格呢 如果是高价收购的话栞子妈妈不可能不知情 低价贱卖的话也无法解释犯人特地偷窃的行为了啊...感觉想多了 栞子也说当时栞子妈妈的目的只是为了说服须川爸爸而已

11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听说这书很好看,多谢翻译菌让我等日文苦手可以读这书了

12 年前 0 回復

无聊的云 伯爵
感谢楼主翻译,不知道这小说还有几卷,希望不要太快完结。。

12 年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作者細節地方算是處理的滿細(伏筆埋的好細)
或許這個習慣是延續之前的作品"夢神教室"

看到第2集發現到女角的觀察以及推理能力直逼專業級偵探
難怪會扯上麻煩事(名偵探的詛咒...)

感謝cloverhana大辛苦自翻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虽然有点古风但总体还行

12 年前 0 回復

ocg42=YJ 公爵
感觉不错,风格挺清新,期待第三卷~~~不过看后记似乎卷数不会很多= =?

12 年前 0 回復

Nesiva 王爵
2卷也翻完了 留个爪支持

12 年前 0 回復

Ton_i 平民
第三卷有人开坑就好了~  无限期待中

12 年前 0 回復

LZZSN 騎士
感受到了王者的霸气呢

12 年前 0 回復

薛定谔的喵 平民
纳尼??已经完了!
LZV587
辛苦了

12 年前 0 回復

yjxcgxs 平民
谢谢楼主连开2卷更新,那我就不客气了。。。希望楼主能早日第三卷开坑
PS 我是万恶的伸手党

12 年前 0 回復

rinsletwork 王爵
看簡介 
感覺上是一部題材特別的書
讓人挺好奇內容怎樣
辛苦樓主了

12 年前 0 回復

fr116543 伯爵
這本真正棒到不行   好看   非常好看  雖然  題材有點老  但是就是好看   贊贊贊
超棒 從[緋色魔法師]之後 看到最棒的 就是這本 贊

12 年前 0 回復

日常の美绪酱 騎士
这就是所谓的200万啊……收下了!多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帕拉丁 子爵
终于能用电脑上网了  来顶LZ啊 终于翻完了 确实是好书..确实值卖到百万

12 年前 0 回復

fangjoker 王爵
感謝lz完坑,第三卷也發售了
不知道lz會否開坑

12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 4
  • 5
前往
cloverhana 騎士
人格分裂中……
0 粉絲
0 關注
14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