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沙漠国物语 04 ~星之指引~ [仓吹智絵/片桐郁美][东立][TXT&插图]


本帖最后由 jieogeng 于 2012-2-16 11:17 编辑


原帖地址及下载: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0z6th.html

沙漠国物语 04 ~星之指引~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仓吹智絵
插图:片桐郁美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http://makeinu.weclub.info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拉比莎为了成为园丁的第一步——接受测验,回到久违的故乡迦帛尔。
  拉比莎本来很高兴能够与从小一起玩耍的少年·萨允等人像从前一样一起准备测验,没想到萨允等人的态度却非常冷汉……?
  不久拉比莎意外发觉迦帛尔已经改变。此时拉比莎遇见了「占星之徒」的正巫女、拥有预知能力的少女·黎度,并碰上一起大事!




  登场人物介绍

  拉比莎
  16岁,天真又烂漫的男装少女,拥有太阳色的头发和眼睛。
  获选为辛姆辛姆使者,解放了沙岚之领·塔拉斯伐尔后,成为见习园丁,立志复兴当地。宝物是杰泽特送的项链。

  杰泽特
  19岁,剑术高手,与拉比莎一同从沙暴中解放了故乡塔拉斯伐尔。过去曾是盗贼「沙岚旅团」的一员,内心因此怀抱黑暗。总是尽力从各方面保护拉比莎。

  哈迪克
  拉比莎的哥哥。园丁,温柔俊美,总是牵挂着拉比莎。

  约西卜
  园丁,拉比莎极富个性的老师;虽然严厉却不失体贴。

  萨允
  拉比莎的儿时玩伴,个性直爽、充满男子气概,对变得可爱的拉比莎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黎度
  「星之占徒」正巫女,拥有预知能力的蒙眼少女。



  目次

  1··返乡
  2··关于同位置
  3··遥远的景色
  4··冲动
  5··引导之光
  6··伤之诱惑
  7··星之指引

  后记


  沙漠国物语 4 ~星之指引~



  1··返乡

  嚓喀嚓喀,排成队列的里固钩爪刻画着独特的节奏。
  配合节奏走在前方的里固背上行李忽然摇晃的那一瞬间,怀念的景象映入拉比莎的眼里。
  「啊~」
  她小心避免缰绳绷紧,稍稍脱离队列拼命伸长脖子,睁圆太阳色的眼眸定睛了望前方。
  缓缓隆起的浅褐色大地彼端,微微可以看得见闪耀着金光的细尖塔。然而因为队列正好走到下坡处,于是变高的前方地面再度遮住了尖塔的轮廓。迦帛尔东方这一片土地,地势起伏剧烈。
  (看不见了……不过,那是迦帛尔议会场的尖塔没错。)
  这就表示,迦帛尔近了。那是久违的故乡。
  就在拉比莎欣喜雀跃时,脑袋瓜突然被人从后面戳了一下,拉比莎微微往前倾以后慌忙转头。不必确认也知道凶手是谁。果不其然,在她背后,骑着里固的杰泽特正以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往下看着她。
  「你看你,东张西望会摔跤喔。要知道这一带的地面凹凸不平。」
  「戳人比较危险吧—真是的,我不是东张西望,我是看到迦帛尔的尖塔了!」
  尽管拉比莎鼓着腮帮子,还是指着前方辽阔大地与天空的连接处,说:
  「越过那座山丘就是迦帛尔了吧?我是在想我们终于来到这里了。」
  「越过山丘以后还有一小段路就是了。很快就会看到巨大的白色大叔像喔!」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那种东西……好怀念喔。不知道脸是不是还是一样恐怖?」
  「石像的脸要是变了才恐怖好不好!」
  「这么说也对。」拉比莎隔着头巾搔了搔头。两人的对话引来前后一阵轻笑。走在前面的大婶稍微转过头来帮腔:
  「不过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小时候也觉得那尊巨像的脸很恐怖。」
  「对吧?谁教迦帛尔的大人都说,小孩子要是调皮捣蛋,那尊巨像就会在半夜过来吃掉小孩,害我不知道作过多少次恶梦。」
  「也就是说,你干过的坏事多到会作那种梦罗,哦——」
  「才才、才不是!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看杰泽特立刻插嘴取笑人,拉比莎往上瞪着他,并开始反击。
  「你才是,我都听你母亲说了!杰泽特你以前为了掩饰尿床,都会偷偷把自己的衣服跟睡在旁边的哥哥的衣服——」
  杰泽特原本游刀有余的表情顿时绷紧。
  「你——!别再说下去了!可恶,妈妈怎么偏偏抖出这档事……」
  「我听到的事可多了!你讨厌吃白肾豆,每次看到都偷偷——」
  「呜啊!好啦好啦,是我错了啦!」
  杰泽特没出息的惨叫,惹得整支队伍纷纷窃笑起来。这一行人从塔拉斯伐尔前往迦帛尔,大家都以温暖的目光关注其中最年少的二人组。
  「你们两个真的很要好呢,可是接下来却要分开将近一个月,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大婶再度转头,语带调侃地问两人。拉比莎与杰泽特不自觉面面相觑后,同时说出不同的回答:
  「才、才一个月不算什么啦,而且刚刚这是吵架!」
  「这个嘛,将近一个月看不到这家伙的奇行或许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喂,杰泽特,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奇行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就是奇异的行径。」
  「我不是问你那个!」
  看两人又开始斗嘴,大婶笑咪咪地望着两人,一边喃喃自语:「我年轻的时候也……」一边扶着脸颊转回前方。
  这一行人以位于中央沙漠近中心的圣地迦帛尔为目的地,从中央沙漠东端的塔拉斯伐尔出发是在五天前的清晨。这趟行程如果是骑体力好、脚程最快的里固,两天就能完成,不过换作以人类的双腿近乎全程徒步的话,果然相当耗时。
  队伍成员几乎都是迦帛尔出身的中年人。他们是从迦帛尔派遣到塔拉斯伐尔传授纺织及建筑技术的工匠,如今结束任期返回家乡。因为几乎都不会骑里固或不习惯旅行,行程自然不免放慢。
  满载行李的里固以绳子拴成长长一列,一旁,人类也同样排成一列步行。拉比莎在队伍中央持着缰绳,负责修正行进方向,以免后半的里固蛇行。
  这支整齐的队伍最前头、最末尾以及左右两边,共安排了四名前沙岚旅团成员担任护卫。只有这四个人全程骑着里固,以便敏捷地应对所有状况,他们不时嘀咕屁股很痛。杰泽特当然也是其中一员。就算他看起来像是顾着逗拉比莎玩,但夜色的眼眸可是毫不松懈地警戒周围。
  那双眼睛抢在步行于地面的拉比莎之前发现了色彩缤纷的景色。
  「喔,是迦帛尔。」
  「你有听我说话吗?杰泽……咦?」
  听了他的喃喃自语,拉比莎也赶紧面向前方。不久,越过最后的山丘后,壮丽的迦帛尔出现在她眼前。
  「啊啊,是迦帛尔……!」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安心与怀念的欢呼。干燥不毛的沙漠光景丕然一变,拥有带来水源的圣树辛姆辛姆而繁荣的迦帛尔呈现绿意盎然的乐园景象。
  家家户户反射着强烈日光的白墙衬托着蓝天,门、窗框及圆屋顶随心所欲地漆成蓝、红、绿等各种色彩,议会堂高入云霄的金色尖塔,以及环抱住这一切,东西狭长的沙色坚固城墙。
  郊外依然聚集了成群自卫团的帐篷,周围零星可见冲着辛姆辛姆的水源生长的灌木。外观跟拉比莎离开时相比可说完全没变,仿佛穿越时间回到了过去。
  「什么嘛,我还以为后来不知道变成怎样了,原来完全没变嘛!哥哥和艾雪不知道好不好?还有园长……啊哈哈,那尊石像的脸果然还是一样恐怖!」
  怀念之情涌上心头,拉比莎忽然兴奋得发出雀跃的叫声:
  「你看,杰泽特!尖塔后面稍微矮一点的那座塔,你猜那是什么?现在看起来虽然平凡无奇,不过呢,那其实是灯塔,一到晚上就会点火,衬着漆黑的墙壁镂空雕花,非常漂亮喔!那下面是迦帛尔第一大市场,靠近入口处卖的果汁水真是好喝极了。难得有机会,我来带路,我们一起去喝吧。我请客!」
  「你还真悠哉啊!你不是回来玩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有什么关系,毕竟是久违的故乡……而且杰泽特你也不曾好好逛过迦帛尔吧?」
  拉比莎满心期待在迦帛尔的市场玩个够,眼神闪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凝望着鞍上的杰泽特。她欣喜的表情让杰泽特差点点头说好,不过他慌忙摇头。
  「我是很想请你带路啦,不过护卫组送你们抵达以后,预定直接前往贝姆,所以没空在迦帛尔歇息。抱歉啦!」
  「咦,是吗?你们去贝姆做什么?」
  杰泽特正要开口回答睁圆眼睛的拉比莎,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只见队伍另一侧,在杰泽特略前方要里固前进的护卫要员微微扭头看着这边。他大概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我知道,我不会多嘴。)
  杰泽特以眼神回答同伴有话想说的视线,重新开口说:
  「我们要去贝姆采购彩线。听说贝姆有染坊,彩线的种类比迦帛尔丰富许多。另外还要确认委托的纺织品卖出多少了。要是销路好,或许就能持续接到订单吧?这么一来塔拉斯伐尔的纺织品业就等于成功了。相反地,要是销路不好,就得彻底打听清楚原因。」
  「喔,原来如此……之前的确请贝姆的店家试卖了一些。」
  既然是为了计划当作塔拉斯伐尔产业的纺织品而前往工艺城镇贝姆,的确是没空玩吧。拉比莎尽管失望,还是无奈地点头了。
  「那就没办法了。大家想必都很期待彩线和销路的消息……一到迦帛尔,马上就要道别了吗……」
  一得知这件事,总觉得前往迦帛尔的脚步突然变沉重了。
  (是吗?原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拉比莎一直以为,护卫要员也会在迦帛尔停留个一天消除旅途的疲劳。她比杰泽特还清楚、能够为他介绍的地方就只有迦帛尔。所以拉比莎从旅程一开始就暗自期待一行人抵达迦帛尔上市场观光的一天。没想到她的期待却这么轻易落空了……
  「算了啦,就算没有这件事,你的老师也不会允许你抛下课业跑去玩吧?」
  杰泽特侧眼看着突然变安静的拉比莎,语气一派轻松地开口了。
  「不是我爱说你,你有自信合格吗?通过候补园丁选拔测验。」
  这句话让拉比莎重新想起自己返回迦帛尔的本来目的。
  「会、会啦,况且就算落榜也没关系,我只是去累积经验而已。」
  她本来想自信满满地断言「当然会」,结果却气馁地加上了软弱的发言,总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候补园丁选拔测验——这项迦帛尔两年一度的考试,建议拉比莎参加的人,不用说也知道就是任职于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的园丁约西卜。
  「本来要成为园丁是需要通过好几道关卡的。」
  某天下课后,约西卜啜着薄荷茶,唐突地这么开始说明。
  「首先,第一道关卡就是候补园丁选拔测验。这项测验纯粹是为了选出园丁的候补,就算通过也还不算正式园丁。以往在迦帛尔每两年举行一次,你应该也知道吧?报考资格是十五岁以上的迦帛尔居民,或是拥有各圣园支部派驻园丁推荐函的人。通过这项测验以后,要应征圣园支部的杂务,及圣园募集的各项工作都比较容易录取。既然要成为园丁,当然首先必须通过这项测验。」
  拉比莎尽管不懂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事,还是乖乖地点头倾听。
  「等成为候补园丁之后,会进入圣园的学舍接受为期两年的讲习与实习。这段期间,圣园会以补助金的名义支付微薄的薪资。适不适合担任园丁就在这个阶段判断。也有很多人是经过介绍后改行从事医疗所或其他工作。经过一年两次的测验与面试,依照综合结果获准毕业的人就风光地成为园丁助手。」
  「园丁助手?都那样了还不能成为园丁吗?」
  「有什么好惊讶的,哈迪克当初不也是那样吗?」
  拉比莎听了试着搜寻记忆。立志继承父业成为园丁的哥哥哈迪克,在十五岁时接受最初的测验。印象中,他后来频繁往返某处两年,随后就立刻成为园丁的样子,不过经约西卜这么一说,拉比莎才想起,之前曾听哥哥说过好几次「我还是助手就是了」。
  「是喔,我还以为哥哥纯粹是谦虚而已。原来是真的!」
  「那是哪门子莫名其妙的谦虚。总之,像这样成为园丁助手在圣园工作获得认可,经前辈园丁推荐才能当上园丁。然后,根据性向及本人的志愿,进一步细分工作内容。」
  「哦——那么约西卜,照这样说来,我现在是什么身分?名义上虽然是见习园丁,却没接受测验……但是还领到一点点薪资,这么说我是学生吗?就是成为园丁助手前的那个。」
  「哦呀,你很难得问对了问题呢。」
  看拉比莎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约西卜脸上浮现一闪即逝的微笑。
  「没错。就像你自己刚才说的,你的身分是见习园丁,立场非常不明确。圣园认为『使者之旅足以代替候补园丁选拔测验』,因此赋予你这项职位,但实际上你完全不具备任何候补园丁该有的基础知识。我目前为止教你的东西,就是为了弥补那方面的不足。」
  「也就是说……我就好像是先成为园丁学生以后,才开始准备候补园丁选拔测验吗?」
  「粗糙的说法就是那样。」
  约西卜一副夸奖拉比莎答得好的样子大力点头,盯着她看。
  「依照圣园的见解,你今后也不需要参加候补园丁选拔测验。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勇于参加并取得资格才对。既然立志成为园丁,还是应该跟其他人累积同样的经验才对。你也不想在奇怪的地方跟别人产生落差吧?」
  也就是说他建议拉比莎参加测验。虽然拉比莎听到测验这名词感到有些畏缩,但她可不希望自己没考试这件事导致后来对工作不利。想到这点,拉比莎尽管犹豫,还是点头了。
  「嗯,的确是那样没错。反正都是念同样的东西嘛,唯独考试不参加大概也没什么好处……话说下次测验是什么时候?」
  听了拉比莎的答覆后,约西卜浮现满意的微笑,欣然回答:
  「你要参加对吧?很好,这样才是我的学生。距离目前最近的测验日期是下个月。」
  「下个月啊,那么这次是赶不上了。就跳过这次,把目标放在后年……」
  拉比莎稍微松口气这么小声说完,深绿色的眼睛顿时在剪齐的浏海底下发出锐利的光芒。
  「后年?哪能给你这样慢慢来。既然决定参加考试,当然就要把握机会。下个月初就回迦帛尔准备考试。」
  「嗄?」
  拉比莎惊愕得差点把放在腿上的空杯子弄掉。
  「怎么这样?现在还不行!我完全没有自信现在就合格!」
  约西卜不理会她的惊慌,啜着茶冷静地反驳:
  「自信可不是等就会有的,尤其是你讨厌念书。假使你能持续两年不间断地勤勉苦读倒也罢,但那是不可能的吧?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考完当然比较好。」
  「可、可是,万一落榜的话,不是就不能当见习园丁了……!」
  拉比莎第一时间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以她的立场来说,要是没通过本来应该通过的测验,当然是非常不妙的事吧?
  要是因此被剥夺见习园丁的身分,再也不能回塔拉斯伐尔的话……!
  不过,约西卜马上消除了拉比莎的疑虑。
  「没问题的。目前是看在你顺利完成使者之旅才赋予你现在的身分,就算落榜也不会因此失去见习园丁的资格。简单地说,就是要你累积经验。」
  「啊……这、这样啊,什么嘛,太好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许松懈。」
  就在拉比莎放松心情的瞬间,约西卜立刻厉声提醒。
  「既然要考,当然就要以合格为目标认真准备。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在测试我的教育能够展现多少成果。接下来一个月我会加紧脚步严格指导。没问题吧?」
  「咦!」
  「啊啊,真教人期待。虽然的确是赶了点,不过必备知识几乎都教过了,应该不至于考不上才对。既然提议了,我当然也会全力以赴。」
  「咦咦!」
  「对了对了,报考需要缴交一些许费用,就当作是提前庆祝,由我来出这笔钱吧。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了。」
  「咦咦咦!」
  「实不相瞒,我可是意外好胜。我们师生要团结共勉!」
  热血教师说出一点都不意外的话激动地握拳,拉比莎已经无言以对,泪眼汪汪地回以僵硬的笑容。
  (后来真的是……非常严格……)
  「喂,你没事吧?眼神空洞喔。」
  就在拉比莎稍微放远目光回忆几周前发生的事时,杰泽特一喊,让她瞬间回过神来。一回神就发现迦帛尔的正门已经逼近眼前。
  负责保护队伍前后左右的三名护卫队员,不知何时已聚集在杰泽特背后。
  「啊……」
  拉比莎不自觉放开缰绳,脱离队伍伫立在原地。
  返乡的居民一个个进入迦帛尔正门,有的举手、有的出声,纷纷向护卫队道别。前沙岚旅团的护卫队员尽管表情僵硬,还是生涩地回应。
  不久,在前方带队的约西卜回到门外。
  「感谢各位一路护送。听说各位接下来要去贝姆,真的不休息一下吗?如果方便的话,我这就去准备歇脚的地方。」
  听到约西卜的话,拉比莎立刻抬起头来,表情一亮注视着杰泽特。
  「好主意!里固想必也累了,水也应该要补充一下比较好。」
  然而回答的人不是杰泽特,而是负责统整护卫要员的霍雷普。
  「很高兴你这份心意,不过我们无意改变行程。抱歉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他笑也不笑地说完,就要里固回头。其他男子也随后跟上。
  「……就是这样。抱歉了。」
  杰泽特把手放在仰望自己的拉比莎头上,显得有些为难地微笑了。
  「果汁水就下次再请我。今后想必还有机会。」
  「唔、嗯,既然赶时间就没办法了……」
  拉比莎藏起沮丧这么小声说完,就此不再多书。
  杰泽特也握着拉比莎的头巾不放,欲言又止,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在他背后,三头里固缓缓地远去。
  约西卜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气氛。
  「那么,杰泽特,路上小心,我们一个月后再会。在那之前辛姆辛姆就拜托你了。还有庭园建设也别偷懒,记得去。我不在的期间需要留意的其他事项已经写好放在集会所了,回去以后请你熟读。」
  「难道是指那捆厚得要命的兽皮纸吗!?我看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感觉有点诡异,还以为是用来避邪的……」
  「不对不对,那是我的备忘录。我考虑到都是注意事项应该会厌烦,于是穿插了一些随笔或趣闻,没想到不小心内容就爆增了。既然都特地准备了,就请你熟读罗。那么我还有旅行的后续要处理,先走一步了。」
  约西卜面带笑容说完,转身就走,拉比莎沉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半晌后,一副深感同情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你最好听他的话熟读,看那个样子之后应该会考。」
  「是要考什么!?可恶,回去以后我要马上塞给哈金。」
  看到杰泽特抱怨的样子,拉比莎一边嗤笑,一边以眼神示意他背后。
  「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走了?另外三个人已经走远罗。」
  「啊,是啊。」
  杰泽特闻言稍微转头看看背后以后,从里固上再度面向拉比莎。
  「你保重,不过才一个月而已。约西卜那家伙想必很严格,你就努力用功吧。」
  「嗯,杰泽特你也保重。回塔拉斯伐尔以后,亚里耶和库库就拜托你了。」
  拉比莎想起拼命吵着要跟来的可爱跟班,以及怀孕中的亲近里固。杰泽特听了嘀咕着「库库还可以理解,亚里耶是要拜托我什么……」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就不用担心我了,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就算是熟悉的故乡也不要太大意喔。虽然很高兴外观没变……」
  拉比莎不懂杰泽特提这些话要做什么,愣怔地注视他。杰泽特接触到她的视线,犹豫了一瞬间以后,转开视线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继续说:
  「毕竟发生过那么大的事。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完全没变是不可能的。别以为所有人都会称赞你做的事,一定有人反感。」
  拉比莎倒抽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垂下的夜色眼睛。
  那天拉比莎成为辛姆辛姆使者逃也似地从迦帛尔出发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和杰泽特一同持续使者之旅的日子如今已经仿佛是遥远的过去,但之后发生了整座中央沙漠都被卷入的大事件却是记忆犹新。
  接触人心成长,为干枯大地带来甘泉的奇迹圣树·辛姆辛姆。过去唯一拥有辛姆辛姆的城镇·迦帛尔。
  以往奉为圣地,集众人崇敬目光于一身,而今全中央沙漠的人都知道那座城镇隐藏着黑暗历史。
  威胁众人生活传说中的盗贼团『沙岚旅团』之所以诞生,元凶其实就是圣地迦帛尔,而且以圣园为首的迦帛尔领导阶层一直隐瞒这件事,得知事实的众人愤而拿起武器,逼近迦帛尔。
  武力冲突看似无法避免。就在圣园园长死命的谢罪与说服也功亏一篑,在场的人无不想像怒号与刀光混杂的凄惨战斗即将开始之际——
  身为园丁之一、在现场列队的拉比莎踏出一步。
  究竟是什么打动了人心,就连拉比莎本人也不晓得。
  但是她真诚的话语的确改变了现场的气氛。
  最后众人放下武器,向迦帛尔提出和解。
  拉比莎不认为那全是自己的功劳,因为自己的想法大概也是在场其他园丁的想法,她只是把那个想法说出来而已。
  不过,她知道大概是自己的行动制造了最关键的契机,所以她也隐约明白杰泽特担心什么。
  「哥哥和园长也担心过类似的事。后来虽然有园丁提议举镇表扬我和园长的行动,不过考虑到至今毫不知情的迦帛尔居民的心情,最后决定不那么做。因为在那些居民看来,等于是突然就被告发罪状,还搞不清楚情况时就被迫承认了。而且也不晓得那些居民是不是会赞同我们。」
  庆幸能够避开武力冲突的人想必很多,但背后确实也同样存在反对的声音,懊恼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认罪……这是哥哥哈迪克的预测。
  「虽然还不晓得现在的迦帛尔究竟是哪一边的声浪比较高……」
  太阳色的眼眸一瞬间显得忧虑,不过拉比莎立刻恢复坚强的目光。
  「不过,没问题的。我知道我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俯仰无愧,也不后悔。就算发生任何事也不会气馁。所以没问题的。」
  坚毅地挺胸仰望自己的少女是如此耀眼,让杰泽特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家伙或许比我还强悍多了。)
  杰泽特至今也同样采取过评价两极的行动。之所以担心拉比莎有一半以上是出于自己的经验。他知道,就算下定决心不后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如果是拉比莎或许真的没问题。
  杰泽特忽然眯起眼睛,从鞍上探身把手伸向拉比莎的颈子。
  「咦?做什么!」
  拉比莎仿佛弹开般抽身,杰泽特的手指已经勾住她脖子上的银链迅速拿起来。
  银新月配靛蓝石头。从衣服内现形的是之前杰泽特送的胸饰。
  「为什么收在衣服里面?」
  「啊,没什么,不想沾到沙子灰尘嘛。」
  「哦——那么你在迦帛尔要拿出来喔!」
  「咦咦!」
  拉比莎不自觉大叫以后,心想糟了,缄口保持沉默。她在迦帛尔一直都表现得像个男生,当然也不曾戴过任何装饰品。然而她却突然戴上胸饰,要是朋友看了问东问西会有点难为情。想到这点,拉比莎其实本来考虑在迦帛尔时要藏起来的。
  「你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杰泽特明不明白拉比莎的心思,语气促狭地这么问她。
  「咦?写了什么?」
  拉比莎还真的把胸饰翻面找了起来,他用拳头轻轻碰她的额头。
  「居然忘了。『别擅自一个人外出』,对吧?在迦帛尔也要遵守喔。」
  「啊——那个啊!等一下,为什么连在迦帛尔都……」
  拉比莎尽管噘嘴,却发现虽然语气促狭,杰泽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于是把话吞了回去。相对地向他点头。
  「我知道了啦。毕竟状况不一样,就算是故乡,我也会小心的。」
  「很好,这样才乖。」
  杰泽特语气高傲,把手放在裹着头巾的太阳色头上,一弯身就迅速亲了一下拉比莎的额头。

  [插图]

  「哇啊!?」
  看拉比莎惊慌失措地按住头巾火速倒退,杰泽特送她一抹游刃有余的微笑。
  「真遗憾,从这里只能碰得到那边。」
  「咿!?」
  一边要里固回头一边瞟向拉比莎的夜色眼眸格外妖媚。拉比莎感觉心脏快跳出来,满脸通红地环视左右。
  「笨、笨蛋!什么地方不挑偏偏挑这里……!」
  看她仓皇失措怕被认识的人看到,杰泽特稍微喷笑。
  「真是的,又要许可又要挑地点,你这家伙要求真多。这是打招呼、打招呼。在塔拉斯伐尔有这种风俗。就当作是这样。」
  「少唬人了!!」
  背对拉比莎的尖声吼叫,杰泽特笑着举起单手,轻踢里固的腹部。里固顿时跺地奋力起跑。
  「我走了,拉比莎。虽然我不在想必很寂寞,不过你要小心周围,加油喔!」
  「那是我要说的话!下次见面前改掉你那轻浮的个性——!」
  拉比莎肩膀起伏、手握拳、红着脸目送杰泽特的背影一段时间。他的身影朝地平线渐行渐远,最后变得比豆子还小。
  等到再也看不见以后,拉比莎终于转过身去,冲进耸立在背后的迦帛尔正门。从沙漠之民免于冲突的那天算起,已睽违约五个月的故乡。

  「——抱歉,来晚了。」
  见杰泽特扬起沙尘追了上来,三名前沙岚旅团员以毫无非难之意的平静眼神迎接他。
  「反正你也不是现在才这样了,只要扯到那个迦帛尔丫头。」
  领队霍雷普口气严肃地表示,另外两人微微苦笑。杰泽特虽然猜到这八成是指拉比莎被卡耶尔掳走时的事,却装作没发觉,表情若无其事地接话:
  「话说,抵达贝姆以后的行程是?」
  「首先休息。虽然一路交替过,但里固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我们也需要放松地睡一觉。等明天再开始行动吧。」
  另外两人表示同意以后隔了一会儿,杰泽特也回答「我知道了」。
  回答之所以慢一拍,是因为有一瞬间脑海里浮现拉比莎的脸。
  拉比莎要是在场听到这段对话,想必会睁圆眼睛:心想既然到贝姆也要休息,为什么不在迦帛尔住一晚。
  「……不过那些迦帛尔人还是一样,天真得教人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走在杰泽特斜前方的同伴之一这么小声说了。
  「就连那个感觉比较世故的园丁都那样,说什么不嫌弃就休息一下再走……」
  他说到这里迟疑地停顿后,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压低嗓音继续说:
  「也不想想我们几个月前可是袭击过迦帛尔……!」
  这瞬间,所有人脑中都闪过某晚的记忆。
  在苍白的月光照耀下,井井有条的白色街道上。
  因恐惧而绷紧面孔,手持武器僵住的男子们。
  ——袭击他们,杀光他们,在他们心里种下恐惧。
  灰发首领下达无情指令的声音。
  ……他们知道,只要这段记忆没淡去,他们到迦帛尔造访、停留的一天就绝对不会到来。表面上或许应该当作这是顾虑到迦帛尔居民的心情。
  但其实不是这样。是因为他们对迦帛尔怀抱的憎恨,至今依然与这段记忆一同深入身心挥之不去。
  (拉比莎、约西卜、涅拉、以及那些工匠……个人就没关系。)
  杰泽特不经意垂下眼睛,望着地面沉思。
  (但对象换作是迦帛尔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思考会变回沙岚旅团。)
  就算头脑理解战斗已经结束,心却做不到。
  就连亲手带来这个结果的杰泽特都这样了,更遑论其他团员。
  双方之间横亘的不睦就是这么地根深柢固。
  而这个念头应该不仅限于我方才对……
  (你要小心,拉比莎。)
  杰泽特回望已经远得有如地平线彼端海市蜃楼的迦帛尔,不由得在心里这么喃喃自语。
  (要憎恨素未谋面的人是很容易的,要原谅对方却很困难。在大多数迦帛尔人的心目中,塔拉斯伐尔到现在都还是沙岚之镇吧。)
  迦帛尔以往的和平是建立在不堪一击的虚构上。如今虚构已经毁去,建立在那之上的平稳没道理不瓦解。但愿拉比莎亲眼证实那点后,不会受到过度冲击,因而受伤就好了……
  想到这里,杰泽特感觉到自己的思考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回事……?)
  当他歪头纳闷的同时,看到风精灵开始活动,一边提醒其他同伴,一边拉头巾蒙住自己的嘴。下一刻,沙尘笼罩四周。
  「你辨识精灵的眼力还是一样可靠,杰泽特。」
  强风吹过后,同伴之一转头对他这么说。
  「还好啦,我也只有这么点长处。」
  「嘿,少来,『月夜』。」
  听对方提起旅团员时代的通称,杰泽特在头巾下微微歪唇摆出讽刺的微笑。这个称号听起来虽美,却包含血腥的含意。
  「话说五大通称也缺了三个,就剩两个了。剩下的只有月夜你,还有『华火』。『影爪』死了,『札库罗』和『水弧』都下落不明。」
  「你说反了。缺的是我们吧,因为那是在沙岚旅团的名字。」
  杰泽特以没有感情的声音订正,对方仿佛措手不及般顿时沉默了。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样没错。」
  对方别扭地小声说完,有如掩饰尴尬般浅浅一笑。
  「不过『影爪』以外的两人或许很快就会见到了。」
  走在前面的另外一名伙伴转头打圆场。
  「假使他们一起行动,或许能在贝姆得知他们的去向。」
  「是啊……此行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两人点头附和彼此,闭嘴面向前方。
  就如两人所言,护卫要员前往贝姆的真正理由在此。
  当然,就像杰泽特向拉比莎说明的那样,也会采购彩线及确认销路,但那只是他们的次要理由。
  (那时塞伍特的确说过,离开旅团的人集合了反迦帛尔的反抗分子,要引发暴动……)
  见风势趋缓,杰泽特一边松开头巾,一边想起过去的同伴——也是教他刀法的师父。这次会提议前往贝姆,就是因为塞伍特的情报。
  (拉比莎和其他人也说过,武装集团是从迦帛尔北方一直线过来的。这就表示武装集团是在迦帛尔北方某座城镇集结整装后才过来的。其中最符合条件的城镇就是邻近的贝姆。就因为很近,所以圣园发出返回许可后,贝姆圣园支部的园丁想必都立刻回到迦帛尔。到时候就没有人能够带回武装集团的情报。)
  另一方面,跟驻留在迦帛尔的自卫团很容易取得连系。看来武装集团应该就是以贝姆为据点没错。那么,背弃卡耶尔的旅团员当时也出现在那里煽动反叛分子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应该有人看到他们才对。)
  这群前旅团员想要的就是这类目击情报。
  最近在曼纳不曾单独听到沙岚旅团的传闻。提到旅团时都是依附在迦帛尔的传闻,相对地,以往在中央沙漠销声匿迹的盗贼集团传闻也开始时有所闻。无论在世人眼中或是在现实,沙岚旅团都渐渐成为过去。
  (要找回他们就得趁现在。)
  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杰泽特判断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如今失去卡耶尔这面旗帜,旁徨的旅团员无处可去。要是不赶快采取行动,他们或许会再次会合,用他们唯一知道的方法谋生。然后塔拉斯伐尔镇想必也会在少了他们的状态下完全成形。
  (到那时候才迎接他们就相当困难了。但愿没有操之过急……)
  不过,从现实考量,在反抗分子集结时,他们应该就已经会合了。既然已经会合,或许已开始展开几项小规模的行动——
  杰泽特不禁轻轻吐气,捏捏眼头闭眼片刻。
  虽然不是拉比莎的测验,不过自己似乎也面临多灾多难的前途。

  * * *

  「咦——!哥哥正在开会吗?」
  原本以为回到迦帛尔就能马上见到哥哥的拉比莎在圣园入口得知事实后,毫无顾忌发出了失望的呐喊。一旁的约西卜冷静地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待会儿再去跟园长和哈迪克打招呼,先去办妥报考手续吧,拉比莎。那么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登记会场……」
  「咦!不,等一下。」
  拉比莎被约西卜推着背,眼看就要进入圣园,仓皇转身摆脱约西卜的手。
  「才刚回来而已,用不着那么急吧!我还有其他想打招呼的人、还有想做的事,毕竟很久没回来故乡了嘛。就让我一个人自由行动一下!」
  总觉得要是就这样进入圣园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于是拉比莎拼命这么主张。约西卜听了双手环胸,一脸为难的表情。
  「一个人自由行动吗……你想打招呼的人是谁?想做的事是什么?」
  「咦,当然是艾雪、朋友……想做的事是……」
  逛市场吃吃喝喝——要是老实这么说的话,感觉约西卜深锁的眉头似乎会皱得更紧。拉比莎伤脑筋地低下头。
  (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能够说服约西卜的理由……)
  她拨开垂到眼睛前的太阳色头发,于是灵光一闪。
  「啊,头发!对,我想去剪头发。」
  「头发吗?」
  这句话似乎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见约西卜的眼睛愣怔地睁圆,表情不再那么难以亲近。见状确信行得通的拉比莎乘胜追击:
  「你看,已经很长了吧?我本来就觉得差不多该剪了。刚好在迦帛尔有我常去的理发店!头发一长,不但洗头麻烦,而且又热又重,没办法专心读书。」
  约西卜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眼神倾注在拉比莎的头发上。
  「呣嗯,的确超出头巾外不少……仔细想想很显眼……」
  思索一段时间后,约西卜终于点头答应了。
  「好,那么就先去理发店吧。」
  约西卜才说完,这次换推着拉比莎的背要出圣园。拉比莎为之心惊,再度转身逃离约西卜的手。
  「我一个人去就好,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现在迦帛尔的状况也还不清楚。」
  约西卜话说一到半,这时罩着绿袍的园丁经过他的背后。
  「咦?这不是约西卜吗?」
  闻声转头的约西卜看到同僚后表情缓和许多。
  「哦呀,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是啊,我带推荐者来参加候补测验。」
  看约西卜跟园丁同事聊了起来,拉比莎眼睛一亮,判断就是现在的她偷偷开始移动脚步。她悄悄地远离约西卜,等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就挥挥手喊他:
  「喂——约西卜,那么我走了——」
  「啊!拉比莎!」
  「等到哥哥差不多开完会时,我再过来!」
  拉比莎一说完就宛如一溜烟跑走,横越大道钻进小巷子。她故意绕远路再回到大道后,才总算开始轻松自在、大摇大摆地走。
  「反正明天开始又要用功了,稍微放松一下应该不为过吧—」
  拉比莎兴高采烈地喃喃自语,在头上伸展双手,环视久违的故乡。
  一条大道从东边的正门笔直延伸至城镇中央最大的市场。
  迦帛尔以这条大道为分界,分成三大地区。南侧是圣园、医疗所及公所集中的公共空间,北侧是住宅及商店林立的居住空间。大道尽头的市场西侧则盖满了古老的人家,大片椰枣及西瓜田绿意盎然。饲养及训练里固的设施也位于此处。很久以前,发现辛姆辛姆前的迦帛尔只有这片西区,因此祖先代代住在迦帛尔的人多半住在这里。至于拉比莎家所在的北区,换句话说就是新市街。
  「……?人好像变多了……?」
  终于收心的拉比莎东张西望之际忽然歪头表示不解。
  总觉得人潮比之前更拥挤了。不过,当然不及大都市贝姆,通行还很顺畅不至于撞到人。
  还有陌生人似乎也变多了。当然拉比莎并不认识全迦帛尔的人,但是同为迦帛尔人,不可思议地就是有办法透过气质或装扮风格知道对方是不是同类。总觉得现在周围的路人几乎都是出身于迦帛尔以外的地方。而且,仔细一看,女性的数量也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街上行人虽多,却缺乏欢乐气氛。
  (奇怪……那些人是谁?)
  不久她发现一群装扮完全陌生的人,有些惊愕之下不小心凝视起那些人。只见三个穿着漆黑连帽长袍遮住全身的人家在一起静静地走在街道角落。他们有如躲避阳光般低着头,兜帽戴得很低,因此就算从正面大概也看不清楚长相。那种装扮就算在其他城镇也不曾看过。
  「嗯?不过,迦帛尔人也跟他们走在一起。」
  观察久了,就能看出走在三人后方的迦帛尔男性居民似乎跟黑衣人是一伙的。
  (他们要去哪儿呢?)
  尽管总觉得在意,但预定拐弯的转角已经来到眼前,于是拉比莎不得已脱离了大道。该称为大街吗——眼前出现的路比先前窄,但可容纳两头里固错身而过。两旁是成排日用杂货或辛香料的零售店、小餐馆等与生活密不可分的店家。从这里弯进岔路、再转小路、拐入巷弄,路就会愈来愈窄,死巷增加,逐渐转变成外人不容易摸清方向的居住空间。
  「嗯,这一带果然没变!」
  拉比莎走在并排的商店之间,以熟悉的理发店看板为目标前进。既然都跟约西卜那么说了,首先还是得真的去剪头发比较好。她打算之后再去艾雪的店,顺便绕去家里看看。
  「哦呀,这不是拉比莎吗?」
  转进这条路以后,被认识的人叫住的机会也变多了。
  「啊,几位阿姨,好久不见了!家里的人还好吗?」
  「一家人都没变喔。你也是,一阵子没见就长大了。」
  似乎是结伴来买东西的几位邻居阿姨团团围住拉比莎,摸摸肩膀或脸颊,弄得拉比莎忍不住缩头。
  「头发留长了,长相也比较有女人味了不是吗?」
  「差不多到了头纱比头巾适合的年纪。要不要帮你挑一条?」
  「哈迪克虽然是好孩子,毕竟是男人,应该不熟悉这种事吧。」
  「哇!就说了不用啦!」
  手差点被扯啊扯地拉断,拉比莎慌忙脱身。
  「暂时还是头巾就够了。我要去剪头发了!」
  「你说什么?太可惜了,枉费你的头发那么少见又漂亮。」
  「如果你是我女儿的话,我可不会不吭声。」
  「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肯定马上就会找到好对象喔?」
  拉比莎向惋惜不已的诸位阿姨回以干笑,将备受瞩目的太阳色头发塞进头巾,匆匆冲下坡道。开玩笑,她才不要什么头纱。操纵里固明明就是男装比较方便。
  不久,前方出现梳子及剪刀造型的木制看板,拉比莎敲得看板一下不停旋转,站在店门口探头看里面。
  「大叔,你在吗?我来剪头发了——」
  回应呼唤、从店内缓缓现身的老板顿时睁圆眼睛。
  「拉比小弟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不错,太好了!麻烦老样子。」
  拉比莎解开头巾,很熟稔地迅速在椅子上坐下。大叔也仿佛理所当然般拿着梳子和剪刀站在坐着的拉比莎背后,最后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声音。
  「拉比小弟,剪掉真的好吗?」
  「咦,当然好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仔细想想你也到了一朵花的年纪。要不要留长看看?」
  「咦咦?」
  拉比莎很讶异大叔怎么会如此提议,转头看向背后。只见大叔对着她垂下眉毛,搔着脸颊继续说:
  「以往虽然都毫不迟疑地替你剪头发,不过现在开始会觉得抗拒了。难得你头发颜色那么稀奇漂亮,再加上你哥哥哈迪克的前例。要是留长了,保证会很出色的。我想你差不多也需要增添女人味了。」
  「女人味……」
  仿佛那是未知的语言一般,拉比莎这么呢喃后就说不出话了。继一堆阿姨之后,就连大叔都说了类似的话,这下她不禁思索起来。
  (不过哥哥的头发,的确是非——常漂亮,我最喜欢了。)
  虽然现在又变短了,不过自从哈迪克的腿受伤而不再骑里固以后,就开始把头发留长。起初大概是因为懒得去理发店、或是圣园工作很忙的关系,不过就结果来说,那头长发更加衬托出他斯文的美貌。
  如果自己也能变成那样,留长或许也不赖。
  「而且交到好对象的时候很方便喔。能够得到织着心爱女人长——长的头发的装饰腰带,是男人最光荣的事情了。」
  大叔边说边挺起大肚腩,若无其事地炫耀自己的装饰腰带,但拉比莎浑然不觉,顾着思索。
  (艾雪、涅拉……这么一说,女生多半都是长发……)
  要是男方知道『意中人』留长发是为了送织带给自己的话,的确是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吧。因为这就等于是由岁月直接道尽爱意有多深。
  「总之,要剪什么时候都能剪。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经大叔这么一说,拉比莎的想法完全改变了。要剪的确是一瞬间的事。
  「说的也是,我决定再考虑一下。等我想剪的时候再来!」
  拉比莎跳下椅子,充满朝气地说完便告辞。挥挥梳子和剪刀目送她离开的大叔一个人留在店内,感慨地喃喃自语:
  「恋爱啊……!」
  冲出理发店的拉比莎像猫一样钻过建筑物之间,来到位于理发店背面的另一条大街。因为小餐馆及茶馆都集中在这一带,所以人潮比先前的路上多,充满朝气。虽然没有大道那么多,不过也零星看得到迦帛尔居民以外的人。拉比莎目睹一群腰间挂刀的男子,歪头纳闷。
  (那是自卫团员?本来原则上禁止出入迦帛尔才对……)
  配合入城限制,除了演习或慰劳的名义外,他们不会进入迦帛尔。假使是前者的情况,他们应该会有更多人集体行动,就算是后者的情况,也是以接受迦帛尔招待的形式在特定地点款待,不会看到两、三个人结伴在这种地方散心。当然也有很多自卫团员跟守门人或迦帛尔居民混熟,可以比较自由地进出,但那种情况他们会有所顾忌,不会带着武器进来。
  就像杰泽特说的,迦帛尔或许的确有所改变。
  (艾雪他们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拉比莎蹬过平缓的上坡石板路,小跑步奔向艾雪一家经营的食堂。看食堂依然如故,她松了一口气推开门,拥挤的景象吓得她睁圆眼睛。
  「艾雪——这边,我要热水!」
  「接下来是这边!我要点餐了~!」
  「好好好我现在就过去麻烦让一让这盘已经不用了吗!?」
  「以迦帛尔男儿来说,你还满明理的!」
  「你才是,虽然不是迦帛尔人倒是很讲理嘛!」
  似曾在外头看过的自卫团员跟迦帛尔居民混在一起,围着桌子愉快地饮茶作乐。艾雪甩着扎起的黑发,忙碌地穿梭其中。看到她凶神恶煞般的表情,拉比莎应声关门。
  「她好像很忙,等一下再来好了……」
  拉比莎想到现在的确是喝茶时间,再度小跑步,决定先回家一趟。
  拉比莎家就在食堂正后方。这栋建筑物不同于其他大多数住宅,玄关之所以面向街道,是因为以前曾经作为旅舍的关系。如今改建后,室内已经几乎看不出当时的面貌,只有正面玄关还照常使用。拉比莎怀念地仰望加了铆钉的铜绿色坚固正门,静静地握住门把。
  拉门把的瞬间,「会不会打不开?」的预感忽然掠过心头。以往迦帛尔不管哪户人家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不过……
  (或许已经改变,毕竟陌生人变多了。)
  拉比莎隐约有这个感觉。大道上弥漫的难堪气氛或许就是因为那个缘故。那股气氛跟以往封闭、充满安心感的迦帛尔明显不同,拉比莎就算不愿意也感受得到。虽然那在艾雪的店似乎是往好的方向发挥作用,但一定也有一些事不是这样——
  不过与那种阴郁的预感相反,门没发出半点声音,轻易就打开了。
  「啊……什、什么嘛,也对啦。」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溜进怀念的家。会想太多,一定是受到杰泽特的影响。都怪他临别前说了那种话。
  (真是的,明明很轻浮却爱瞎操心。那叫庸人自扰。)
  许久没闻到的自家味道放松了心灵。细长的走廊尽头是客厅,再过去是厨房兼置物间,没有天花板的朴素中庭周围是起居室与父母的寝室,上楼是哈迪克的房间和拉比莎的房间……绝不宽敞、非常一般、却是比任何地方都装满了更多回忆的重要场所。只是看到水缸及油灯的位置跟记忆一样,她就非常开心。
  白天上洒落的阳光经中庭的白色地面反射,和煦地照亮了周围的室内。拉比莎发现客厅的短毛地毯就算踩了也几乎不会扬起灰尘,在心里悄悄地向艾雪致谢。
  (谢谢你。想必我不在以后,你还是照常来帮忙打扫吧。)
  拉比莎在想对艾雪说的话里面加上这句感谢,前往自己的房间。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缓慢地爬上边角磨损而险象环生的楼梯。住在这里时并不在意,不过现在一看似乎需要整修了。
  (不过,仔细想想,哥哥已经住进圣园,我则是在塔拉斯伐尔,要是没有人住,这个家或许还满可怜的,居然完全摆着不用。)
  话虽如此,转让给别人还是会感到寂寞。拉比莎嫌弃自己的想法怎么会这么任性,朝位于楼梯口的自己房间的门帘伸出手。
  「我回来了。」
  她小声喃喃自语,同时静静地掀起织着羽毛图案的胭脂色挂毯。
  嘴里虽然这么喃喃自语:心里却清楚,迎接她的当然只有空荡荡的简朴房间而已。首先,映入眼帘的应该是空空的床铺。
  没想到却不是。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站在昏暗的室内、轮廓模糊的某样东西。
  (咦……)
  拉比莎一时间甚至忘记惊讶,愣怔地凝视那样东西。
  轻柔丰盈的波浪秀发,从下方透出的细腰,修长的双脚。
  ——那是少女的背影,而且是裸体。
  「是谁?」
  拉比莎声音紧绷地轻轻问道,同时少女转头了。
  略微卷曲的长发随之散开。
  映着透入的光线、散发泛白光芒的眼睛看着拉比莎。
  伫立在昏暗中,少女一丝不挂地面向拉比莎。
  「啊……!」
  拉比莎不小心看到稍微隆起的胸部,心慌地放开门帘——
  「对、对不起!!」
  ——才尖声这么大喊,就飞快地转身一口气冲下楼了。
  (咦?为什么?那是我的房间吧?)
  拉比莎一头雾水地跑向玄关,冲到屋外,仰望刚刚走出的屋子。
  外观庄严的铜绿色门,反射强烈太阳光的白墙,背后是艾雪的食堂……
  没有错,这是自己的家。
  「咦?咦咦?」
  拉比莎更加一头雾水,抱着头蹲下了。既然没弄错,那么裸着身体伫立在自己房间的女孩到底是谁?是她弄错房子了吗?
  (还是屋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卖掉,现在是别人住。)
  虽然哈迪克不可能瞒着她做那种事,不过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可能性。
  (怎么办?总之先回圣园一趟确认……)
  就在拉比莎站起来准备去找哥哥确认时,头上响起开窗的声音。
  她惊讶地仰头一看,只见拆掉防雨板的窗户探出黑漆漆的头。
  「等一下,抱歉吓到你了。你是这间房间真正的主人吧。」
  似乎是哪才的少女,戴着漆黑的兜帽遮住脸孔俯视拉比莎。
  「我会说明原委。能不能请你再上来一次呢?」
  从兜帽内垂下一束卷曲的头发缓缓摇曳。虽然逆光看不清楚,不过似乎是泛黄的浅橄榄色。
  「嗯,好……」
  拉比莎向被兜帽遮住只看得见嘴的她点头,尽管不知所措,还是再度开门了。
  (原委……是怎么回事呢?那件漆黑的长袍刚刚在大道上也看过……)
  拉比莎不由得连想到在大道上看到的那群人,从头到脚全黑的装扮教人不觉心惊。她也跟那些人有关系吗?
  拉比莎提心吊胆地回到房间,只见少女坐在床铺上迎接她。
  「抱歉,吓到你了。请坐。」
  少女不慌不忙地指着身旁。拉比莎隔了一会儿后,诚惶诚恐地坐下,在不至于失礼的程度内飞快地观察少女。
  看起来似乎比拉比莎矮的娇小少女,脸部被兜帽遮住看不见,不过从声音及体型判断,年纪大概跟她相仿。肤色比中央沙漠大多数居民再深一点,隐约透出的发丝果然是浅橄榄色。
  「我从前天开始借住这间房间。」
  少女唐突地开始说明。前天这个时间,拉比莎还在旅途中。
  「当然是经过你哥哥的许可。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晓得就是了。」
  「嗯,对不起,我才刚回来,所以不晓得……那个,对、对不起在你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
  拉比莎一边这么说,一边想到希望对方先理解的最重要事项。
  「啊,虽然打扮成这样,不过我是女生!就算是这样还是很抱歉,不过,姑且告诉你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被拉比莎语无伦次的模样吓到,少女隔了一会儿后,噗哧笑了。
  「我知道,而且我不是在换衣服,而是在冥想。我习惯了,所以没关系。」
  这次换拉比莎愣住,在回应前停顿了一段时间。
  冥想……还真是相当老成的兴趣;而且她说她习惯了……习、习惯被人看吗?
  「这、这样啊,你早就听哥哥说了吧,说我是女生。」
  拉比莎发出啊哈哈的笑声掩饰狼狈,咳了一声转换心情。
  「我叫做拉比莎。你呢?」
  「黎度,占星的正巫女。」
  名字是知道了,却不懂后面的词是什么意思,拉比莎疑惑地眨眨眼睛看少女。
  「对不起,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不晓得『占星之徒』?」
  「呃——……抱歉,完全不晓得……」
  「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这座中央沙漠里,承袭古老占星术的一群人。」
  拉比莎听到这里还是没有任何头绪,伤脑筋地歪着头。
  「没关系,不知道是当然的。我们本来就很少出现在人们面前。」
  低头的黎度浅浅一笑,抬起脸来。顺着她的动作,拉比莎下意识地寻找兜帽里面的双眼,接着为之心惊。
  黎度从鼻子上方到额头缠着黑布。也就是说,她蒙住眼睛。
  (用意是什么……!?)
  明明蒙着眼睛,但她确实看着拉比莎。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看自己,比自己看她看得更深入仔细,这让拉比莎感到局促不安。
  「我是观星者,所以白天必须遮住眼睛。」
  黎度仿佛察觉到拉比莎的心情,语气宁静地说道。她的嗓音以同龄的少女来说未免太过沉着,简直就像是度过无数岁月的老妇一样。
  「其实白天应该睡觉的,可是今天突然浑身不对劲就起来了。所以刚刚一直在冥想。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什么理由了,一定是因为你接近的关系。」
  黎度静静地靠了过去,看不见的眼睛凑近拉比莎的脸盯着看。拉比莎错失抽身闪避的时机,近距离聆听了她的呢喃。
  「我来见你了,拉比莎。」


  2··关于同位置

  他说,很可怕。
  无知很可怕、很可怕,可怕得不得了。
  被厚帐篷阻隔勉强穿透的光线与昏暗融合,有如阴霾般朦胧照亮室内。
  在因为无形的恐惧而胆怯颤栗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发出声音:
  「无知伴随愉悦,知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正确的。」
  男子说:可是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
  黑影点头,再度出声:
  「那是因为你不知接受。接受无知、罪、恶的存在。」
  「啊啊。」男子呻吟发抖,黑影朝他投注平静的眼神,继续说:
  「水与火、风与大地、光与合、善与恶,这世上的物质、现象都是相对存在。一方消失了,另一方也会跟着消灭。变换形式、变换规模,这是天理。自然在我等之中无意识地互补。如果你为善,就必然有一方为恶。我等称之为世界的均衡。」
  男子听了黑影的话立刻抬头,挤出声音发问:那么……那么人类该怎么做才好。
  既然为善会产生恶,是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假使你会因此解脱,就那么做吧。」
  黑影微微一笑,但那是伴随冷漠的浅笑。
  「你就闭上眼睛、捣住耳朵、闭上嘴巴,无所作为,只是悄然生息就好。世界会抛下你运作。直到昼与夜、战乱与和平、生与死全部合而为一迎接中庸的那一天到来之前,都会不眠不休地持续运作。而你就待在外侧即可。」
  男子瞪大眼睛,尽管茫茫然不知所措,却觉得那样未免太过可怕。
  世界居然会丢下自己运转。
  「不过,你已经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发挥机能了。」
  黑影的口吻冷不防转变为和善。
  「别想错了。既然恶由善生,就表示善即为恶。你便是由相反的极端中所生。那是调和,不是罪。一切都是世界为了保持均衡的机能。身为世界的一部分,你就自己决定要隶属于哪里吧。」
  男子倒抽一口气,凝视在昏暗中有如污点般存在的黑影。
  自己因无知而不断犯下的罪不是罪,而是机能。
  而自己也因此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发挥了机能……
  这个想法在男子心里宛如麻药般扩散,带给他莫大的安心感。
  不过,男子无法马上舍弃以往充满不安的想法。
  见男子迷惘地沉默着,黑影静静地催促他:
  「再来就要你自己思考了。等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理时,请你再过来。」
  当男子从充斥昏暗的空间消失后,又有一名男子出现在黑影前方。
  他说他恨。
  非常恨、非常恨,恨得不得了。
  在被无处宣泄的恨意击垮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出声:
  「慈爱伴随愉悦,憎恨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正确的。」

  * * *

  静谧的地下空间,潺潺水声清凉悦耳。
  开完会的哈迪克邀约西卜到圣园内的个人房,一起等拉比莎。
  「你的妹妹真是一个活泼的学生。」
  约西卜将糖蜜溶入煎豆茶中,从刚才就一直将拉比莎在塔拉斯伐尔的表现详细说给哈迪克听。哈迪克因此一下蹙眉、一下捧腹、一下脸红,独自忙个不停。最后,他擦掉眼角泛出的泪水,搔搔那头色泽比妹妹还深的太阳色发丝说出感想:
  「拉比莎的老师是你真是太好了。因为总括你的话来说,我似乎太宠那孩子了。」
  「没错,你不稍稍反省一下就伤脑筋了。」
  约西卜板着脸说完,立刻跟哈迪克一块儿笑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笑了好一阵子,喝口茶调整呼吸以后——
  「……可是呢,尽管稚气未脱,但那孩子天真无邪的举动不知带给我们多少心灵救赎。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喔。」
  约西卜微微正色这么说道,视线忽然落向手边。
  「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以及沙岚旅团,是吗……」
  哈迪克应该约略猜到约西卜的想法,他也压低音量小声说:
  「就算看似顺利……现实也没那么美好吧。」
  「事情可棘手了。正因为表面上看似顺利。」
  看约西卜十指交叉靠在嘴边呢喃说道,哈迪克皱起优美的眉毛。
  「有问题吗?」
  「不,目前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不安……」
  护卫队急着赶路、不在迦帛尔停留的模样不时在脑海浮现,但约西卜不愿说出口。他对他们不安的心情只是臆测。
  相对地,他提起最近开始思索的另一件事。
  「我说哈迪克,我们小时候跟玩伴吵架是怎么和好的?」
  哈迪克睁圆了跟拉比莎非常相似的蜂蜜色眼睛,浮现愣怔的表情。
  「就算是个性温和的你应该也有过那种经验吧?和朋友因为一点小事不合、遭到误解,因此被排挤在外……这种时候我们是怎么修复关系的呢?然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吵架呢?」
  哈迪克重新倚着长椅椅背,侧头沉思。
  「你这么说……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不过,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约西卜苦笑,一边伸手取茶点一边转为轻松的口吻。
  「就是偶尔会想起,特别是在塔拉斯伐尔跟前沙岚旅团的人讲话的时候:心里会想:啊啊,要是此时能够把彼此的想法当场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就好了。这种时候不知为何就会想起孩提时代的种种。很单纯吧?」
  因为约西卜笑了,于是哈迪克的表情也跟着缓和了。他伸手取茶点。
  「我懂,有时候我也会想同样的事情。今天也是。」
  「这么说,是会议吗?跟水利协定议会开会。听说对方要求迦帛尔让出议长的位子……」
  「对,会那样要求也是当然的。相信你多少耳闻了,如今迦帛尔和圣园已经纳入水利协定议会的监视下。要是得不到议会核准,所有活动都等着停摆。制度改革也在加紧进行中。像入城限制就是率先被废除的制度之一,以免有人利用这项制度隐匿证据。拜此之赐,街上人潮变多了对吧?」
  「是啊,当初就预想过是不是会变成那样。」
  「接下来这项虽然还没正式决定,不过我想今后迦帛尔居民也要征收水税了。至于要以个人或户数为单位则仍然意见分歧就是了。」
  「那样……会引发抗议吧,光是塔拉斯伐尔的赔偿金就已经让财政窘迫了。而且如果让城镇依照过去的方式运作,居民税当然也不得不提高。」
  「附带一提,我们的薪俸当然脱不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约西卜故意发出哀号般的声音这么说完,然后喃喃低语:
  「尽管如此,迦帛尔还是很富饶。」
  黄色的干涸大地,约西卜脑海里浮现如今已经司空见惯的光景。
  天真无邪的人们,在封闭的世界里出生成长,正要往前踏出新的步伐。双手染上血腥的一群男子,在暗地里守护扶持的那些人。
  尽管那座城镇跟迦帛尔比起来一点都不富饶,他们依然努力求生存。
  「简单来说,我认为目标就是公平分配利益与义务。」
  哈迪克双手环胸,眼神透露出挑战的意味。
  「虽然最近经常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好方法来达成那个目标。不过,总是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知识不足。看来我还需要多多学习。」
  「要是你的学习热情能够传染给拉比莎就好了。」
  就在约西卜仰望天花板叹气埋怨时,从远处传来了踢躂踢躂引起回音的轻快脚步声,一路往这边过来。
  「哦呀?」当约西卜把视线移向门口的隔帘,哈迪克从椅背撑起身体后没多久,应该挺重的布帘被一把掀开了。
  「哥哥!」
  兴奋得喘着气出现的人当然是拉比莎。她这么喊完后就直奔哥哥胸前。哈迪克轻而易举地接下娇小的妹妹,原本温和的脸庞浮现更加柔和的微笑,凑近脸看着跟自己同样颜色的眼睛。
  「欢迎归来,拉比莎,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嘛。对不起没办法马上迎接你。」
  「不会,没关系,因为工作嘛。我先回家里一趟了喔!」
  「家里……」
  哈迪克赫然惊觉,表情变得有些慌张。
  「拉比莎,对不起。其实,我没跟你商量就把屋子租人了。」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黎度吧?刚刚已经见过了。」
  拉比莎跳起来,跟哥哥分开以后,浮现毫无里碍的笑容。
  「听说黎度是星之什么什么组织的正巫女。地位还满高的,白天不睡不行,所以想找一处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落脚。嗯,我记得她说了类似这样的话,虽然我听不太懂。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对吧——」
  约西卜使眼色要求解释,于是哈迪克开口了:
  「自从入城限制废除以后,开始出现形形色色的人造访迦帛尔。『占星之徒』也是那些人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罩着黑长袍,一看就能马上认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一群血脉古老的人,拥有从星象预见未来的能力。听说黎度小姐是其中拥有强大『预知』能力,位居正巫女地位的人。之前,她的随从在找能够破例出租个人房的地方,这消息偶然传进我耳里。因为我们家一直空着没人住,我心想这样刚好,就租给他们了。」
  而且你也预定在圣园宿舍生活——见哥哥微笑着这么表示,拉比莎有些动摇地凝视他的脸。她一想起和黎度的对话,内心就七上八下。
  (不是的,哥哥……那不是偶然……)
  我来见你了,这句谜般的呢喃在耳朵深处响起。
  「所以我租了这间房间,以便能够早一刻见到你。」
  之后,黎度嘴边浮现不可思议的微笑,这么说完就挪开身体。
  「来见我……为、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你哥哥毫不知情。他以为把房间租给我纯属偶然。但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透过『预知』能力知道的。」
  见拉比莎呆住,黎度不禁噗哧一笑。
  「我只是照预见行动而已,结果就像这样在这里见到你。之所以说我来见你了,也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会见到你。」
  (该跟哥哥说吗……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遮住眼睛、以平静的口气叙述的黎度拥有神秘的气质,明明说着完全听不懂意思的话,却有莫名的说服力。但换作拉比莎讲述同样的内容,可以想见肯定是全场浮现问号。
  (算了。虽然那女孩很不可思议,不过我很高兴她来见我。)
  就在拉比莎寻思时,哈迪克似乎想起了另一件该讲的事。
  「对了对了,你的房间是给黎度小姐住,而我的房间则给她的随从乌尔哈先生住。你也见过他了吗?」
  「咦?没有,我完全没发觉。看来黎度真的来头不小,居然有随从。」
  「地位是原因之一,不过大概还有眼睛的关系。听说她的眼睛很特殊,夜间看得很清楚,相对地,很怕白天的强光。所以才蒙住眼睛吧。」
  「啊,原来是这样!」
  「你跟她似乎年龄相近,我想你可以多帮她一点。」
  「嗯,我会问问看是不是需要我帮忙在迦帛尔带路。」
  看兄妹和睦地对话告一段落,约西卜立刻扬声说:
  「话说拉比莎,我从刚才就有个疑问……」
  约西卜扶着下巴,一脸怀疑的表情直盯着拉比莎看。
  「你应该是去剪头发才对,那么剪了吗?」
  「呜哇!没有啦,这是……」
  拉比莎按着头,语无伦次地向师父和哥哥解释起来:
  「我是去剪了,可是很多人跟我说剪掉可惜,理发店的大叔也说留长明明很好看……而且哥哥的头发的确很漂亮。况且要剪随时都能剪,所以就改变心意……我曾经一度要去剪掉,是真的喔!」
  见男士们不知为何悄然陷入沉默,拉比莎心生动摇,很刻意地敲着手心说:
  「……啊,对了,我还没跟园长打招呼。我去去就回。」
  听着拉比莎在房间外喊「喂——园长——」,他们僵硬地面面相觎。哈迪克脸色略显苍白,静静地扶着额头。
  「以前只要头发稍微长长就立刻嫌碍事地跑去剪掉的拉比莎……居然要留长……!?」
  漂亮?漂亮?变漂亮想做什么!拉比莎!——见哈迪克难掩动摇,约西卜走近他,把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某位诗人说,这世上最悲哀的人种,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
  「那位诗人的名字是?」
  「请当作诗人希望匿名。」
  「……能不能替我转达诗人,拜托把哥哥也加入那个人种里面。」
  哈迪克应声横躺在长椅上,望着远方,眼眶微微湿了。

  跟园长打过招呼的拉比莎在回哈迪克房间前被约西卜逮住,被迫直接去办理报考手续.
  「真是的,约西卜你喔,真不知道该说是认真还是死板……」
  就算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跟哥哥相处的拉比莎小声埋怨,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会在迦帛尔待上将近一个月,之后有的是时间吧。」
  「可是重逢的喜悦还是第一天最强烈吧!再说约西卜去见过家人了吗?人家会觉得你是冷淡的儿子喔!」
  「老家那边我当然会去露个面,等工作结束之后就去。这次不是单纯的返乡,而是工作的一环,所以优先工作不是当然的吗?我可不像你,总是先玩以后才火烧屁股。」
  约西卜说得义正辞严,拉比莎为之语塞,不高兴地别开视线。
  报考登记在地下的圣园一角进行。一般人也能够自由出入的广场铺着地毯,数名园丁坐在上面,听排队的报考者报名字及出生地等资料,然后写在长长的兽皮纸上。报考者中也有好几个人像拉比莎这样有园丁陪同。
  (想考的人还满多的。)
  拉比莎情不自禁地打量起排队的人的长相。有长相稚嫩的孩子,看起来好像才刚满报考资格年龄;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教人沉思都这把年纪了还报考做什么……还有几伙人,不知道是不是朋友,嘻嘻哈哈的笑得东倒西歪,园丁偶尔会过去约束他们保持肃静。
  (真好,跟朋友结伴考试吗……)
  跟朋友一起用功、督促、竞争,肯定很快乐。羡慕地看向其中一伙的拉比莎发现了熟面孔,发出「啊!」的一声。
  「萨允!?你不是萨允吗,还有大家!」
  拉比莎探身朝他们用力挥手。
  那伙人正中央一个体格比较健壮的少年转动鸢色的头,寻找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喂——这边啦,这边,是我!」
  视线跟跳个不停的拉比莎越过众人头顶对上的瞬间,少年的表情转为惊愕。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萨允你们也来参加考……」
  「嘿!不许吵闹,轮到我们了。」
  拉比莎正要再跳起来时被压住了头,她慌张地面向眼前的园丁。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轮到她了。
  登记完毕、拿到考试当天必备的号码牌,拉比莎跟要去办别件事的约西卜告别以后,再次回到广场。那群朋友正好在办理登记。
  (真没想到那些家伙也想成为候补园丁……感觉好奇怪。)
  他们是住在同一街区的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儿时玩伴。
  特别是带头的萨允和拉比莎相处自在,从懂事起就每天比谁操作里固的技术好。几乎都是萨允挑起竞争,最后大多以拉比莎的胜利作结,两人的个性在这种好胜的部分莫名合得来。
  话说在踏上使者之旅前夕,他也说过等回来再分个高下。
  (万岁!找到一起读书的同伴了。)
  拉比莎欣喜若狂,见少年登记完毕准备成群离开广场时,立刻脚步轻快地跳到他们前面。本来有说有笑的他们睁圆眼睛停下脚步。
  「拉比莎?」
  「好久不见了,你们过得好吗?」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难道你回迦帛尔了!?」
  「嗯,我是来参加测验的,所以会在迦帛尔待上一个月左右。」
  看着笑咪咪的拉比莎,他们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一齐往同一个方向转动视线。他们的视线集中在萨允身上。
  拉比莎发现鸢色的浏海中唯独两撮染成红色,于是乐陶陶地点出:
  「哦,颜色换了。已经不喜欢绿色了吗?」
  萨允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浏海后,表情僵硬地开口:
  「你已经是见习园丁了吧?事到如今干嘛还参加测验?」
  「喔,那是因为约西卜……他是担任我老师的园丁,是他劝我最好多累积经验,于是我就姑且来报考了。」
  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考得上就是了——拉比莎搔了搔头,环视大家的脸。
  「不过,话说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也立志成为候补园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冒出这个想法的?既然要一起念书,也让我加入!」
  拉比莎以为他们会拍着她的肩膀说「真拿你没办法」,等一会儿就一起走。
  就像以前那样,在当地街区深处的死巷集合,这次不是想点子恶作剧而是念书。有时还会到常去的茶馆透透气。
  (跟大家在一起,念书也会变开心。就跟约西卜这么说一声吧!)
  拉比莎本来兴高采烈地这么想,但她发觉无论经过多久,都没有任何动静。「奇怪?」拉比莎再度环视大家的脸。
  「怎么了?不走吗?」
  被拉比莎盯着看,几个人浮现胆怯的表情别过脸去。
  「萨允……」
  拉比莎看着老大的脸求救,这时终于感觉到异状。
  因为萨允摆出不曾看过的严峻面孔瞪着拉比莎。
  (咦?)
  看拉比莎倒抽一口气,萨允忽然移开视线,号令其他少年:
  「走了。」
  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开始绕过拉比莎移动。
  「等一下,萨允,这是怎样?态度真差耶。」
  拉比莎深感惊讶,慌忙绕到他前面。
  「亏我们这么久没见,哪有人这样的,你在闹什么脾气!」
  「让开啦!」
  被粗暴地推开肩膀,拉比莎一气之下,抓住体格远比自己高大的萨允胸口。小时候只要这么做就能够脸抵脸,如今却要抬头往上看。

  [插图]

  「没有人这样开玩笑的。我做错了什么吗?给我说清楚!」
  「开玩笑的人是你吧,拉比莎。你少碍事!」
  萨允不当一回事地挥开拉比莎的手,口气不掩敌意。
  「我们是认真的,跟来考着玩的你不一样。听懂了就滚回去。」
  「考、考着玩?你在胡说什……」
  拉比莎正要大声反驳,发现他们已经引人注目,于是闭嘴。
  (看来最好还是先离开圣园再说。)
  她暂时忍耐,让路给那群少年,再抿着嘴从后面追上。
  「钦,卡赛姆,萨允那家伙什么时候个性变得那么差了?」
  出了地底后,拉比莎问走在最后面的少年。整个人圆滚滚、体型丰满的卡赛姆在这群人里面是最懦弱的一个,也常常成为取笑的对象,不过心地善良稳重。然而现在就连他都对拉比莎见外了。
  「对不起,拉比莎,我的看法也跟萨允大致一样。」
  他神经质地反覆眨着眼睛,转开视线回答。
  「我们跟姑且来报考的拉比莎不一样,这是两年只有一次的机会。就算当不上园丁,只要通过这项测验,愿意雇用我们的地方就会大幅增加。今后税金似乎也会加重,不能再发呆了。所以,今年报考的人才会那么多吧。大家都很拼命,这可不是在玩。」
  以前每次同伴起争执,卡赛姆总是会惶恐地主持公道。拉比莎想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种话,她震惊得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姑且……虽然是姑且一试没错,可是我也不是考着玩的啊!)
  刚刚因为跟同伴重聚的喜悦,不小心以轻浮的口气说了姑且报考这种话,现在想想或许的确是不当发言。
  拉比莎找出自己该反省的部分,面向大家尝试解开误会:
  「对不起,姑且这句话的确不应该。我当然也不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我来是真的有心要考上,也为此努力,跟大家一样,所以——」
  萨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你要是落榜了,见习园丁的资格会怎样?要辞掉吗?」
  其他同伴也停下脚步,接连面向这边。
  面对他们的视线,拉比莎尽管有些退缩,还是老实回答:
  「不会。约西卜说,我是因为使者之旅视同测验的关系,所以就算落榜,见习园丁的资格也不会被取消……」
  自己每说一句话,气氛就随之僵硬,连拉比莎也不得不注意到这点。
  「不过……我当然是抱着一定要合格的心态努力……」
  结果,仿佛补充说明般说出的话语显得愈来愈没自信了。
  萨允听了拉比莎的答覆,脸上慢慢地展露类似嘲讽的表情。
  「哼,我就猜是那样。真不愧是使者大人,跟我们的立场就是不一样哦!」
  到了这个地步,再憨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恶意很明显。
  拉比莎握紧拳头,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说:
  「……先说好,我并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行为。决定以使者之旅代替测验的人是园长,我也确实完成了那趟旅行。那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没有人说不对啊。我只是要你别妨碍我们而已。不管是考着玩还是认真考,你最后都会回东边的乡下小镇吧。认真程度当然不一样好吗?要我明讲吗?你很碍眼!」
  太阳色眼睛圆睁,接着爆发怒意瞪着萨允。
  周围的少年这下也浮现心惊的表情,交互看着互瞪的两人。
  「喂,萨允,你说得有点过分了。」
  「没关系。不这样讲她就听不懂啦,这个迟钝女。什么一起念书,别开玩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居然任意妄为!」
  这句话过分的程度,就连应该站在萨允那边的少年都为之哑口无言。
  「我们可不是让你在迦帛尔停留期间过得愉快的工具!」
  萨允说完想说的话就不悦地面向前方迳自走掉,同伴也纷纷跟了上去。几乎所有人都心虚地瞥了拉比莎一眼,便仓皇别过脸去。
  拉比莎杵在原地,不吭一声,仅是凝视着同伴的背影。
  (我明明也很认真……只是因为能够见到大家,知道我们有同样的目标,所以很高兴……)
  「拉比莎……对、对不起……!」
  听到有人战战兢兢地出声,拉比莎看向对方,只见卡赛姆刷白了脸伫立在一旁。
  「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拉比莎——」
  「还不快过来,卡赛姆!反正那家伙马上就要离开了,犯不着跟她来往!」
  萨允的声音有如箭矢般飞来,吓得卡赛姆的肩膀为之瑟缩。
  拉比莎见状,顿时内心涌起愤怒的狂涛。
  萨允的说法,好像拉比莎回迦帛尔只是为了玩,高枕无忧地稳居别人赋予的地位,等着风光回到塔拉斯伐尔一样。
  拉比莎的确是想到迦帛尔的市场玩,也很期待跟朋友们见面。测验考归考,就算落榜也没什么问题。这是事实——
  但是,她不希望别人因为这样就认为她不认真。
  (我是认真的。我想成为正式园丁,也想展现出自己的学习成果。我确实以合格为努力目标,虽然有点没自信……)
  自信忽然动摇的瞬间,怒火也跟着摇曳了。拉比莎因此发觉自己感到愤怒的同时也感到心虚。
  (虽然我的确比其他人更没有后顾之忧,也觉得过意不去……)
  一旦发觉后,心虚的感觉就开始压过愤怒而不断膨胀。
  内心某处是不是有过「就算落榜也没损失」的念头?心想反正还有两年。
  杰泽特已经邀自己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就一起去旅行,这个约定感觉还要好几年才会付诸实行。杰泽特说过,这段期间照常努力当园丁就好,拉比莎也这么认为。她认为一方面实现园丁梦,一方面以旅行梦为目标就好。
  路已经铺好,接着只需要少许努力。然而,她却装得很拼命。
  ——惹火萨允他们的,一定是自己这种欲盖弥彰的态度。
  (萨允是说得太过分,但我也太不经大脑了。)
  殿后的卡赛姆背影转进街角消失了。总觉得要是就这样分开了,似乎永远无法和好,于是拉比莎赶紧追过去。她不希望他们错看自己,也不想再陷入心虚状态。为此,她只想得到一个办法。
  「等等,请听我说!我会证明我是认真的!」
  少女蕴含意志的声音了亮地穿过了住宅围绕的狭长街道。
  少年们发现拉比莎的语调跟先前不同,统统停下脚步回头看。
  「这次测验要是落榜,我就归还见习园丁的职位。」
  拉比莎正眼盯着少年队最后面的鸢色眼睛,这么宣言。
  「我是认真的。我现在就回圣园广场,也向测验管理者表明这件事。」
  「怎、怎么可以……」
  卡赛姆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惶恐地环视同伴的脸。其他少年也八成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一律浮现不知所措的神情。
  唯一没表现出动摇的人,就是迎接拉比莎视线的萨允。
  侧身看着拉比莎的萨允,最后沉默地挤开少年来到拉比莎眼前。他停下脚步,凑近眼睛看着拉比莎的脸问道:
  「你是认真的吧?」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不移开目光、没表现出丝毫畏怯的她跟萨允,就这么互看了半晌。
  最后,萨允双唇泛起紧绷的浅笑。
  「我来当证人。」
  他话一说完就抬起下巴示意朝原路走,然后率先迈步。拉比莎也不落人后地跟上去。
  「喂……那两个家伙来真的吗……?」
  留下的少年杵在原地,一筹莫展地面面相覼。

  「多、多、多……」
  那天日落后,为了庆祝重逢,在艾雪的店举行的小小晚餐会上。
  接到邀请的约西卜听了拉比莎莽撞的宣言,脸色瞬间刷白了。
  「多么不经大脑的宣言!拉比莎,你接下来的两年不想回塔拉斯伐尔了吗!?镇上的人岂不是会怪我!亚里耶要怎么办~?」
  至于杰泽特的反应就更不敢想像了——见约西卜抱头苦恼,拉比莎一边拿起配茶的烘焙点心,一边有些不满地嘟嘴。
  「那种反应是什么意思,好像我确定会落榜一样。我会合格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宣言的。」
  万一考试落榜失去见习园丁的身分,拉比莎应该会自动决定要回迦帛尔才对。她在塔拉斯伐尔的生活就是仰赖圣园微薄的薪资再加上哈迪克的补贴,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她就没有离开迦帛尔的理由,所以那样也是当然的。她不想做出类似逃家的行为害哈迪克伤心。
  「我已经尽全力准备,而且还有时间嘛。约西卜不也说过既然要考就要考上吗?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不是吗?」
  「那么,约西卜,现在拉比莎合格的机率大概是多少?」
  伤脑筋地微笑关注对话的哈迪克这么一问,只见约西卜瞬间神情严肃地思考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啜茶了。
  「饭后一杯茶可以缓和情绪呢……」
  「居、居然转换话题了!」
  「近乎绝望吗……」
  约西卜这番举动,不知为何,反而是不相干的坐在隔壁桌的老先生们有所反应。
  拉比莎铁青了脸往桌上探身。
  「怎么会!约西卜,你骗人的吧!?」
  「我没骗你,饭后一杯茶可以缓和情绪……」
  「喂,看着我说话!」
  「你冷静点,拉比莎。也就是说,就看你够不够努力了。」
  哈迪克把手放在拉比莎的背上,出书安慰鼓励她。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算失败,要是已经尽了力,自然也能看开。你的志气或许鲁莽,但值得嘉许。你就努力看看。」
  「哥哥……」
  拉比莎得到温暖的安慰,抬头看着哥哥的脸要表示感谢,不过却停住了。
  「……等一下。哥哥,为什么你显得这么开心?」
  「咦?」
  不解地偏着头的哈迪克脸上,浮现了不管在谁看来都笑咪咪的满面笑容。直到刚才明明都稍微垂下眉毛,浮现伤脑筋的微笑……
  「不是,我很高兴你有这么了不起的决心。你要加油,拉比莎,我是最支持你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市场上多了奇怪的珍奇小屋吗?」
  「珍奇小屋?没有,我第一次听到。」
  「非常有趣喔,听说每天都会一点一点地更换展示内容。要去看看吗?」
  珍奇小屋吗……拉比莎差点转移了注意力,赫然惊觉后用力摇头。
  「不、不行不行。我要念书!」
  「不过偶尔也需要透透气啊,用脑过度对身体不好。我一直想,等你回来以后,绝对要带你去看的……我当然不会强迫你……」
  很困扰吗?——看哥哥脸上浮现落寞的表情,拉比莎不禁为之语塞。
  「好个策士……」
  「那种类型的人最恐怖了。」
  见了哈迪克这番举动,应该不相干的隔壁桌老先生们不知为何互相点头附和。
  拉比莎一阵犹豫,最后心一横避开了敬爱的哥哥的视线。
  「抱歉,哥哥!可是我现在真的陷入绝境,得趁还有精神的时候念书!」
  「哎呀,拉比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用功了?」
  从背后登场的人,是端着新水果盘的艾雪。迅速清空桌子中间、熟练地摆上盘子的艾雪背上,不知道为什么背着婴儿。艾雪坐下时婴儿因此醒来,咂咂嘴发出了想睡的声音。
  「喔喔、乖、乖,对不起唷,可以继续睡没关系喔~」
  艾雪摇晃身体安抚婴儿,这当然不是她的小孩。这孩子是上次拉比莎乘着沙暴返回迦帛尔时,暂时交给艾雪照顾的婴儿。虽然一直在寻找有没有人在那段时期被掳走小孩,不过到目前仍然无法确定,因此就这么交给艾雪一家人照顾。如今艾雪已经把她当成亲生孩子或妹妹般疼爱。
  栖身处从背上换到胸前,彻底安心、睡得香甜的软绵绵生物。拉比莎凑近看着那张脸,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艾雪。
  「好可爱喔——!脸颊好像一摸就会融化掉。你抱着她都不会怕吗?」
  「呵呵,没事的。不过,她非常软倒是真的。拉比莎要不要也抱抱看?」
  「咦,可以吗?可是难得她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再陪她玩。明天你看怎样?要不要顺便一起做点心?」
  「万岁!艾雪的点心就是要现吃最棒!那就明天……」
  拉比莎差点顺势同意,在千钧一发之际赫然打消念头。
  「啊不!不是,就是,不行,我要念书……」
  「我会为你把开心果和杏实煮得甜甜的加进派里面。为了让馅的颜色好看,我还会切开交错排列。一定会色香味俱全喔~」
  「带着派到附近的山丘去郊游也不错呢,以前常常这样玩。」
  就连哈迪克都兴致勃勃,笑咪咪地说出那种话。
  「啊呜……好像很好玩……」
  拉比莎在这样下去会输给诱惑的危机感驱策下,向从刚刚开始就一个人静静剥着橘子皮的约西卜求救。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默不吭声,约西卜!平常那种『你根本没空玩!』的态度上哪儿去了!」
  「我现在正认真思索为什么饭后一杯茶能够缓和情绪……」
  「……啊啊,受够了,大人都一样自私!」

  [插图]

  拉比莎用双手夹住自己的耳朵,「噫——」不禁仰望天花板尖叫。
  在她的视线底下,三个大人互使眼色,背着可爱的小妹悄悄地流露了温暖的微笑。

  * * *

  既然已经宣言,从隔天开始就要发愤图强、拼命用功——虽然拉比莎起初满腔热忱,但骨子里还是喜欢活动身体远超过坐着念书的野丫头。努力了三天就彻底厌倦,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
  「呜呜……第三章……生活中的植物……唉……」
  额头砰一声敲在厚重的书籍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累了……大家真的都这样念吗……?」
  完全没提到辛姆辛姆嘛——拉比莎嘀咕。
  虽然是候补园丁测验,不过要是以为测验范围从头到尾都是辛姆辛姆的话就大错特错了。这个阶段关于辛姆辛姆的事反而只提到两、三项而已。有志成为候补生者学习的内容,首先是中央沙漠大致的地理风物、土壤性质、植物生态、动物生态,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人类活动。要学习辛姆辛姆的知识,与其说等到成为园丁学生后再学也不迟,不如说现在学习还嫌太早了。
  「呿——辛姆辛姆我每天看,相当了解说……」
  就算明白显然这是必备知识,还是忍不住抱怨。
  拉比莎目前人在准备给派遣到其他城镇的园丁暂返时使用的宿舍。虽然整洁、方便,但她开始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狭窄、只有最基本生活物品的安静空间继续待下去了。
  (萨允他们果然是在一起念书的吗?虽然想去看看,不过还有点疙瘩……)
  虽然约西卜和哈迪克不时会来探望她,但他们毕竟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一直陪着她;而且如果真的一直陪她也很困扰就是了。
  (……好,反正现在也读不进去,不如去转换一下心情好了!)
  一旦决定,拉比莎的心情马上就转变,稍微打起精神。
  她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头巾迅速缠到头上,轻快地穿过听得到微弱水声的走廊,然后活力十足地冲上通往最近出入口的狭窄楼梯。
  当她翩然来到迦帛尔的街上,先前被静谧的昏暗所支配的空间仿佛虚幻般不复存在,午后强烈的太阳光与市场的喧嚣顿时笼罩全身。
  「啊!原来这里离市场很近……」
  缤纷的色彩与生活的气息让脑袋瞬间晕眩。
  仿佛与风一同静止的时间和热血突然开始流动。
  「对了,既然都来到附近了,要不要去喝杯果汁水……」
  就在拉比莎混进人群雀跃地喃喃自语时,突然想起杰泽特。
  (他现在或许已经离开贝姆,在回塔拉斯伐尔的路上了。)
  按照预定应该不是像这样一个人,而是和杰泽特一起逛市集才对。
  请他喝果汁水,就算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算、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发觉到自己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握住胸饰,拉比莎急忙把手放开。
  尽管杰泽特要她拿出来,结果胸饰依然收在衣服里。
  (因为萨允他们保证会取笑嘛!)
  那些家伙对这种事特别眼尖。马蜂窝当然是不要捅最好。
  拉比莎横越大道,穿过支撑巨大帐篷的其中一道拱门。室内型市场内部比外面的街道更加喧嚣,通道两侧挤满了店面狭小的店铺,店主一一跟擅长杀价的顾客热烈地讨价还价。
  通过平常的路径来到喜欢的果汁店,在等柳橙和芒果榨汁时,拉比莎的脑海忽然浮现了一名少女的脸。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问黎度需不需要我带她熟悉迦帛尔?)
  拉比莎想了一下,向店老板再点了一份,不是装在现场饮用的杯子,而是装进表皮坚硬、内部掏空的果壳里。然后要了两根裁成适当长度当作吸管的芦苇杆,付了钱就脚步轻快地前往家里。
  她双手抱着果汁水,通行无阻地抄近路钻过弯弯曲曲的巷弄。
  背和手肘并用地打开铜绿色的门,慎重地爬上边角磨损的楼梯。
  然后抵达自己房间的挂毯前,正要开口时——
  「请进。」
  从房间里面早一刻传出了声音。
  正要喊「黎度」的拉比莎维持口形、睁圆眼睛掀开门帘。
  「你听到脚步声了吗?」
  「没有,不过我看见光。」
  只见黎度在床铺上坐起上半身,还穿着睡衣很困地回答。拉比莎见状,赫然想起一件事。
  (啊,黎度好像说过晚上要看星星,所以白天都在睡觉!)
  那么自己此举就是扰人清梦了——看拉比莎仓皇要道歉,黎度又抢先开口了:
  「没关系,反正这个时间我本来就该起来了。怎么说我也不是整个白天都在睡觉,只是比普通人晚一点睡而已。」
  「……是吗?」
  在松一口气的拉比莎注视下,黎度慢吞吞地卷上蒙眼布。
  「你平常起来以后都做些什么?」
  「冥想。然后摄取少量的水和面包,尽量在夜晚来临前保持安静不动。」
  「保持安静不动?」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像鹦鹉学舌般反问,黎度点头肯定。
  「对,保持安静不动,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
  拉比莎受到冲击,张大嘴巴。
  (一动也不动!她明明怎么想都跟我同年纪……)
  难以置信。换作自己根本受不了。
  「这么说,你还没逛过迦帛尔吗?不会觉得无聊吗?」
  「迦帛尔在我来的时候稍微逛过。无聊……我不清楚什么是无聊。」
  从她沉稳侧头的模样看来,似乎是真的不清楚。虽然在拉比莎看来,不懂何谓无聊的状态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一直关在这种昏暗的房间里会生病的!对了,有随从在吧?那个人都没说什么吗?」
  「你说乌尔哈吗?乌尔哈现在不在。我吩咐他去办点事,所以人不在迦帛尔。因此我更不可以独自外出。」
  「咦……这么说,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呀,跟你第一次见面的前一天,乌尔哈就出门了。」
  这就表示,这四天黎度都独自一个人度过。白天蒙着眼睛待在昏暗的房间里,晚上到屋顶看星星……
  应该说,她想必是不得不如此吧。
  (要是有人带路的话,黎度一定也很想到外面散步才对。)
  拉比莎浮现这个想法,立刻提议带路。
  「我说黎度,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迦帛尔的市场玩?市场上有很多这——样的美食或乐子喔!」
  她边说边静静地递过果汁水,黎度不知所措地用掌心摸索起果汁水容器的触感。
  「这是什么?虽然很硬很粗糙,却很有弹力,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香味……」
  「是果汁水。是用柳橙跟芒果榨出来的汁,加上亚鲁基鲁奶和辛姆辛姆水调成的。甜而不腻,很好喝喔!来,用这个吸。」
  拉比莎拿掉容器开口的塞子插进芦苇杆,凑到黎度嘴边。黎度尽管不知所措还是咕噜一声咽下,然从立刻发出惊呼。
  「好甜好好喝!这种东西我第一次喝到。你说果汁水,水果会变成这样吗?」
  「咦,你不知道果汁水吗?平常不会榨柳橙汁喝吗?」
  「榨?可是柳橙不是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吗?」
  无花果也是、杏实也是、葡萄也是……听黎度一一列举,拉比莎感到某个疑问,战战兢兢地问她:
  「我问你,黎度。你该不会……没吃过生的水果?」
  「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度认真地品尝过第二口果汁水后,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我想都是生的没错,毕竟又没有烤过。」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风干的水果的确不会刻意烤过再吃。
  (照这样看来,她搞不好会说她也没吃过新鲜的肉和蔬菜……)
  如果是这样就太可惜了。难得来到能够新鲜取得各种蔬果的迦帛尔,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拉比莎抓住专心喝果汁水的黎度双肩,热切地看着蒙住的双眼,顺着涌现的使命感提议:
  「好,黎度,既然这样我们就边吃边逛,把新鲜水果全部试吃一遍!」
  「誓吃?那是什么仪式?」
  「去了就知道。来,我们走,快去换衣服,换衣服!」
  但是黎度被这一催,显得有些困惑。
  「等一下,拉比莎。对不起,我不能外出。」
  「为什么?就算有我跟着也不行吗?乌尔哈先生不准吗?」
  「不是,乌尔哈没有权限阻止我。不是这个缘故……」
  黎度欲雷又止,迟疑片刻以后静静地吐实:
  「我不想被其他同伴知道我在这里。正巫女的地位意外地高,要是有许多人来问候,光是那样就很累人了。」
  「啊,原来如此……」
  拉比莎了解情况,双手环胸思考片刻后,只见她缓缓地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长方形木箱的盖子。底部遗留了几件没带走的衣服。
  她拉出其中一件,摊开看过后点了一下头。
  「好,既然这样就变装!这件连脸都可以遮住,这样就认不出来了吧?」
  手里是胭脂色的连帽长袍。
  那是母亲生前给拉比莎在夜里转凉时穿的,现在的拉比莎穿有点小,但是给娇小的黎度穿似乎刚刚好。胸口部分绣了天体及花卉图案,以拉比莎的个人物品来说很难得这么女孩味。
  拉比莎心想,就算给黎度看,她大概也不懂,于是直接把长袍递到黎度手上。
  「长袍?只要穿上这个,别人就认不出我?」
  「因为你的同伴都穿那件黑袍吧?认不出来的。」
  面对说得很肯定的拉比莎,黎度神色略显不安地确认长袍的触感。
  「我……从来不曾不告诉乌尔哈一声就出门。而且,也不曾穿过黑衣以外的衣服。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么做,得问星星才行。」
  黎度突然心神不宁,触摸放在一旁的果汁水。
  「对了……刚刚我也没问星星,就喝下了别人给我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那种事要是得一一问过别人,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拉比莎吓了一跳,不经意脱口而出。
  「虽然比方说要踏上危险的旅程、或是吃未知的药时,或许请占卜师择日比较好,不过现在只是去逛迦帛尔喔!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

  [插图]

  「……是吗?」
  「没错!总是关在屋里的话,这不是在哪儿都一样吗?既然难得来到迦帛尔,就出去玩玩吧!绝对会很开心的!」
  见拉比莎牵着自己的手拼命邀约,黎度惊讶地从蒙眼布底下凝视她。
  「……这幅光景很像。光邀引我,我跟过去……」
  黎度一嘟囔完,立刻收起刚才展露的不安。
  「我要去,拉比莎。这是命运。」
  一说完,黎度就变了一个人,迅速换起衣服。因为她脱得实在太豪迈了,反而是拉比莎不得不慌张转身。
  「啊,看来长袍似乎刚刚好合身。太好了,那我们走吧!」
  拉比莎这么说完便伸出手,但令人惊讶的是黎度不偏不倚地就顺利伸手握住。就好像看得见一样,让拉比莎瞠大眼睛。
  「你明明蒙着眼睛,为什么会晓得?」
  「就算看不见也感觉得到。因为看不见,所以相对地对人的动静或空气的流动特别敏感。而且我的眼睛不光是晚上看得清楚,还拥有看得见特殊现象的能力……」
  「特殊现象……难道是?」
  拉比莎听了这番话,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当然是看得见精灵的夜色眼睛。
  「那是指精灵吗?你看得见精灵吗?」
  「精灵?我看不见精灵。虽然感觉得到。」
  黎度愣怔地歪头,过了一会儿以后悄声揭晓秘密。
  「我看得见的是光,以及暗。性质因人而异。」
  「光与暗……?就算蒙着眼睛也看得见?」
  「蒙住眼睛才看得见。现在眼前的人的光,以及不是现在、更未来的光。所以,拉比莎,我当然也能清楚看得见你。」
  被比自己矮一点的她凑近眼睛盯着脸看,拉比莎总觉得静不下心,于是催促她行动以便转移话题。
  「嗯,总之我们走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厉害,我根本无法想像光是什么。你说看得到未来的光,意思是预知吗?就是之前说的预知能力?」
  「是呀。虽然大多时候并不晓得光意谓什么。大部分都是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才晓得意思。不过,那样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我从以前就一直练习解读涵义。然而,就算到现在还是非常困难。」
  「那应该很困难吧。练习?要怎么练?」
  拉比莎边推开玄关门边问。黎度拉低兜帽以闪避突然迎面射来的太阳光,一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回答:
  「看任何人都看得见的光……看星星或火焰,解读其意图,像这样累积锻链。」
  「星星或火焰的意图?」
  拉比莎牵着黎度的手,一面小心注意前方的同时跟着小声反问。
  「对。所有现象都不是个别存在,而是互相牵引、保持均衡。无论是星星闪烁或火焰摇曳,这些动静都是基于人类智慧所不及的远因。只要能够解读其中的意义,就能够明白世界是如何取得均衡的。」
  「世界的均衡……」
  就算黎度这么说,拉比莎还是没什么头绪。火焰为什么摇曳,会不会是因为风吹的关系呢?至于星星为何闪烁,她甚至不曾思考过。
  「有时候原因的确是风。那么那阵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的呢?为什么起风了呢?风精灵是被什么触发,往哪个方向移动了呢?接下来就需要思考这些事。」
  「哦——……总觉得你的思考方式很深奥……」
  两人手牵手穿过大街,目标是大道。太阳开始西沉,照亮街道的天光渐渐泛现橙色,家家户户的白墙忠实地反映时间的推移。
  「不过你刚刚好像说过,那种事是基于人智所不及的原因?既然这样不就表示就算想了最后还是想不通吗?」
  「对呀,就算想也想不通,所以我们要接受它。」
  黎度边说边指天空。
  「再过不久夜空就会出现星星了,到时候就会渐渐看清这个世界,星星会告诉我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比莎一边反问,一边赫然停下脚步,把黎度藏在背后。裹着黑长袍的一群人正横越眼前。
  「……有『占星之徒』对吧?」
  「嗯,不过他们完全没看我们。看来变装成功了。」
  拉比莎一度握紧黎度的手替她打气后,再度迈开步伐。
  「起初看到一身黑漆漆的长袍还吓了一跳,不过看习惯就觉得普通了。」
  「黑色是神圣的颜色。能够不为其他色彩或光所惑地看星星。你知道吗?拉比莎,夜空的星辰呀,象征最均衡的理想世界。」
  听到黎度有如歌咏般的口气,拉比莎发愣地转头看她。
  「看,天空的星辰,既无太阳使人目盲,亦无全然黑暗的中空※浮界。看个中真理、听无声之音,顺应时之旋律,舍声接纳自己。」(编注:浮界在梵文有泛指人世间的意思。)
  明明没什么抑扬顿挫、只是淡淡叙述而已,但那些话听起来不知为何就像歌谣一般。
  「这是什么?歌词吗?」
  「这是我们的经典里的一节,星之章第一节。冥想时常常吟诵。」
  「经典……」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总算隐约明白『占星之徒』是怎样一群人了。
  虽然这样的例子在中央沙漠很少,但拉比莎听过:在广大的世界里,有些人会崇拜特定事物,并将此视作比自身更高的绝对优越地位,以侍奉该事物为喜悦,依照自己制定的特殊规矩生活。
  「那是宗教吗?」
  拉比莎不经意这么问,但黎度浮现不可思议的微笑摇头。
  「现在或许很接近。不过,我们的智慧原本是技术喔。」
  沉稳的嗓音充满不可思议的确信,带有莫名的说服力。
  「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太古时代,在迦帛尔还没建立之前,就已经有一群人住在这座沙漠里。想要住在这块特别的土地,那群人的智慧是不可或缺的,因此许多人向他们请教。现在一部分智慧已经不再特别。比方说精灵、伊弗利特或撒旦,以及辛姆辛姆。」
  「……就连辛姆辛姆都是吗?」
  「对,过去守护栽培那棵树的,原本是我们的祖先。」
  「这就表示,你们是中央沙漠人民的恩人的后裔罗!可是,我们竟然一点都不晓得,就连听都没听过。」
  「那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有段时间不再站上历史表面的舞台。」
  黎度突然停下脚步。
  她仿佛要仰望逼近眼前的市场拱门般抬起头,大口吸气。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的气息……!我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类型的光。」
  「没事吧?你该不会是快晕了?要放弃吗?」
  拉比莎想起自己第一次前往大都市曼纳时,也是被多得难以置信的人潮吓得整个人不舒服起来,于是这么说,但黎度胆识过人。
  「没事的,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光,很有趣。」
  黎度这么说完,反而要抢着走在前面。模样看似沉着,其实是相当跃跃欲试的样子。拉比莎慌忙走到她前面。
  「很危险的!就算你可以凭气息了解大致的情况,但是市场里的通道有时宽有时窄,还有奇怪的场所,所以不可以走到我前面喔。要是走散就麻烦了,可别放开手。」
  拉比莎摆出大姐姐的架子讲话,让黎度噗哧一笑,点头答应。
  「就听你的,拉比莎。不过,没问题的。因为你的光不管在哪儿都能马上找到。」
  「光吗……」
  那是不是类似生命的光辉呢?拉比莎就算想了还是不太懂。
  「算了,我们走吧,黎度。水果店在这边!」
  拉比莎开心地牵起黎度的手,在洋溢的喧闹中迈步前进。


  3··遥远的景色

  —这里原本是如此缺乏色彩的城镇吗?
  从浅褐逐渐换装为黄土的大地尽头发现故乡那一瞬间,杰泽特发觉自己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
  塔拉斯伐尔很贫困。尽管辛姆辛姆庭园建造工程已经正式上轨道,收集到不少建材,住家帐篷的补修工作也有所进展,但跟其他城镇比起来,还是不得不说塔拉斯伐尔破落。尽管如此,以往看起来会这么黯淡吗?
  (或许是风的关系。因为沙尘扬起,所以才……而且太阳也很高。)
  过强的光反而会减弱视力。就在杰泽特调整头巾把它拉得更低时,领队的霍雷普转头对同伴说:
  「看来和预计的一样,正午前会抵达。回去把彩线交给女人以后,就先休息。」
  后方三人各自出声表示同意。他们四人结束在贝姆为期三天的停留行程后,经过两天半的路程,终于回到这里。而且之前担任护卫时一直绷紧神经,因此说话声不由得透露出倦意。
  「屁股好痛……我短时间内部不想骑里固了……」
  「我是背脊很痛……真羡慕你还年轻,杰泽特。你根本没感觉对吧?」
  「哪有,一想到居然整整五天都跟你们这堆大叔搞小圈子,就觉得心痛。」
  「说得没错!我也没有跟臭男人温存的嗜好。」
  至今沉默寡言的男子不知是不是看到故乡因此松懈,突然变得多话起来。
  「回去就等着看女人高兴的表情,因为买到了少见的彩线!」
  「而且纺织品的评价好像也不错,还得到了工作,那些家伙又会提起干劲吧。」
  「再来就祈祷曼纳的纺织品商那边也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眉飞色舞的对话内容有如初出茅庐的商人,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是过去震撼整座中央沙漠的盗贼团的前团员。
  (难如挑选沙粒,是吗……)
  杰泽特望着并排走在前方的同伴后脑勺,内心浮现了这句谚语。意思是要了解一个人,就跟把沙漠的沙一粒粒挑出来一样困难。
  (但是,有有句话说,沙砾以多成色。)
  他同时想起成对的另一句谚语:就算是单独一粒很难判别颜色的沙砾,只要数量一多就会展现独自的色泽。引申为就算单独一人很难判别本性的人,只要知道他属于哪里,本性自然就会揭晓。
  (……要是他们个别混进人群就好。这么一来就……)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的,是煽动那起暴动的前沙岚旅团成员的事。
  要在贝姆取得他们的消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就结果来说,暴动成功地引导中央沙漠迈向不流血改革,但是以武力进逼圣地,大概多少感到心虚。因此,居民似乎不是很想被人知道贝姆曾经是武装集团的据点,起初都不愿松口透露参加者是在哪里集会的资讯。
  不过,杰泽特等人还是耐着性子变换各种方法,例如不着痕迹地引人同情,后来终于得知带头男子的家住哪儿。登门造访的杰泽特表示,得知迦帛尔恶行的哥哥在那个时期气愤地离家,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就这样成功得到几项有力的情报。
  「这个嘛……毕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别镇的人的长相哪会记得那么清楚。你哥哥有什么特征吗?」
  起初男子歪着头这么发问。杰泽特尽管内心焦急,还是绞尽脑汁,勉强挤出了感觉不会引起戒心的答案。
  「头发或许染成别的颜色了,所以也不准。虽然他没什么特征,不过可能跟好几名同伴在一起。我听他说过,有几个家伙跟他一样愤慨。」
  「嗯——不过这种人很多……我没看过长得像你的家伙。」
  这是当然的反应。杰泽特决定放弃兄弟路线,从别的方向下手。
  「话说回来,迦帛尔的事你是听谁说的?对方是怎样的人?」
  「是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从东方的小村子来的,头发红得像火烧一样。那个人说他已经找到几个同伴,问我要不要一块儿起义。」
  大概是聊过几句后产生了亲近感。男子顺口回答。
  听到燃烧般的红发,杰泽特脑海里只浮现一张脸。
  (红发的札库罗……痛恨整座沙漠不亚于卡耶尔的男人,或许就是那家伙。虽然本人一直想当头目,不过照他那种冲动又自我中心的个性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且那家伙本来就有以杀人为乐的倾向……)
  虽然同为团内战斗能力过人的五强,但是因为个性不同的关系,跟杰泽特不合。印象中跟卡耶尔也处不好。只不过他有莫名擅长带动周遭随自己起舞的力量,因此没有主见的年少团员,大多在自己还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就当了他的小弟。
  就是那个札库罗召集离开卡耶尔的前团员,以自己的策略向迦帛尔复仇,这种假设感觉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那个男的,你还记得同伴都是怎么称呼他的吗?比方说札库罗……」
  「哦呀,你知道得可真清楚。的确是那样称呼的。你哥哥是那些家伙的同伴吗?」
  正中目标。杰泽特隐藏兴奋以免表现在脸上,轻轻地点头。
  「是啊,哥哥的确提过那个名字。那么,你知道那些家伙去哪儿了吗?」
  「这……那些家伙在我们撤离迦帛尔时,不知不觉间就不见了。」
  男子抚摸下巴,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么说。
  「既然已经集结起来,就必须有始有终,所以我们也找过他们,但无论怎样都找不到。虽然有人看到他们最后离开的身影,不过当时好像没想那么多,单纯以为他们要去办什么事而已。后来就消失无踪了。」
  「方向呢……像是往哪边去了,完全不晓得吗?」
  「听说看起来是往贝姆去了。之后就不晓得了。因为之前也有人问过同样的事,所以我们也尽量找过。」
  (这么说就是北边了?旅团的新据点也在北边……)
  立刻如此联想的杰泽特,差点错过男子后半段的话。
  「抱歉,就这样,但愿帮得上忙。」
  「等一下,再告诉我一件事。之前也有人间过同样的事吗?问札库罗等人的去向?」
  「对啊,虽然不是一开始就提到那个名字。对方是问事情结束后,有没有人集体消失。因为我只想得到他们,于是就说了类似刚刚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问的是怎样的家伙?」
  「嗯,很久了……大概一、两个月前吧,是个没什么特征的男人。」
  「为什么问那种事?」
  「天晓得,感觉就像你这样来找人什么的……早就忘了。」
  (那家伙是什么人?流落在外的前沙岚旅团员吗……?)
  虽然很在意,但是感觉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杰泽特向男子问出其他几个跟札库罗一起行动的人的特征,在对方起无谓的好奇心前告辞了。
  分头行动的其他同伴也得到内容雷同的情报。
  (跟札库罗一起行动的家伙大约有七、八个。一度聚集起来的人不可能又分散……这么一来当然已经成色才对,就像沙砾那样。)
  要一直视沙漠人民为敌的他们分散混进世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尽管杰泽特早就明白这点,还是不由得叹气。
  (得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以前,赶快找到他们才行。)
  抬起视线,塔拉斯伐尔镇已近在眼前。
  想赶快告诉他们已经可以回来了,至于到时候要不要回来则是他们的自由…一
  让沙岚旅团完全成为过去的遗物。这是杰泽特在这个镇上首要应该完成的大工程。
  (等一切完满收拾以后就出发旅行。和拉比莎一起旅行,一面寻找各奔东西的同伴。)
  一想到之前的约定,心情就稍微轻松一点。
  发现男子们在太阳升到天顶前返回,孩子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喔——咿,欢迎回来~~~~!」
  在他们心目中,目送及出迎大概也是玩耍的一环。他们嘻嘻哈哈地争相大喊。众多孩子挥手的模样让男子们的脸庞自然缓和了下来。
  「哈哈!这些小家伙永远玩不腻……」
  「他们在喊欢迎回来哩,不用叫得那么大声也听得见啦!」
  看他们难为情地摇手,孩子们表现得更热烈。
  一进镇内,孩子们果不其然缠着下了里固的男子踊跃发问。
  「快说快说,你们最先听到谁的声音——?」
  「是我对吧!欸,是我对吧?欸!」
  「杰泽特哥哥,我做了刀的特训!快来看快来看快来看!」
  「啊啊——好好好,待会儿再说。哥哥现在累了,再不休息就真的快死了。」
  「不会吧,哥哥快死了吗?好厉害——!居然快死了!」
  「啊啊——对对对,好厉害……」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反应为什么会让大人如此无力……杰泽特一边这么想一边前往里固的厩房。此时,一道实在很不天真无邪的说话声刺进他的耳朵。
  「这也没办法,谁教杰泽特已经老了。因为年纪到了,所以动不动就喊累。」
  只要无视内容就是惹人怜爱的少年嗓音。
  (出现了……)
  杰泽特尽管有些厌烦还是沉默地迈步前进,不料声音的主人却踩着踢踢躂躂的轻快脚步声绕到他前面。接近橙色的蓬松浅褐色发丝随之摇曳、一双鲜蓝色的眼睛瞪着杰泽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的人,就是大约一个月前因为某些缘故住进这塔拉斯伐尔的十四岁少年·亚里耶。
  优美的歌喉甚至能吸引水精灵的他不知为何很中意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总是视杰泽特为眼中钉,动不动就找他麻烦。
  对杰泽特明明毫不留情地满嘴毒舌,对其他人却极尽装乖之能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很难缠,总之是相当麻烦的对手。
  「什么嘛,竟敢无视我的存在。你太狂妄了!」
  「你希望我理你吗?也就是说我不在你很寂寞了。哦——」
  杰泽特以懒洋洋的态度勉为其难地回话,亚里耶顿时浮现「嗄?」的表情。
  「你是笨蛋吗?除了拉比莎的消息以外,我还会期待你什么!那么,结果怎样?」
  亚里耶双手交叉环胸,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姿态问道。杰泽特一如往常地回盯着他。
  「什么怎样?」
  「你还问我。你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嗄?那还用说?就是拉比莎儿时玩伴的长相!」
  见亚里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叫,杰泽特的眉头愈皱愈紧。
  「儿时玩伴?我为什么非得看过那家伙的长相不可?」
  「你难道……不知道?」
  亚里耶浮现赫然惊觉的表情,这次侧眼打量起杰泽特。
  「哼——原来你不知道。可见拉比莎没告诉你,哦——」
  「所以到底是怎样?」
  「咦咦,想知道吗?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你呢~」
  杰泽特以狐疑的眼神注视满面得意的亚里耶后,从挂在里固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把盐,把那只手固定在亚里耶头上,然后另一只手用力拉扯缰绳。
  「可是谁教你对我的态度实在太没礼貌了~可不能白白……呜、呜哇!」
  眼看突然转头的里固一脸欣喜若狂的表情逼近这边,亚里耶少年吓得缩头。视野一角看得到里固长长的舌头快碰到自己头顶地摇晃着。

  [插图]

  「不赶快说,我就把这些盐抹在你头上。」
  「好、好啦,我知道了啦,快收起来!呜哇——要滴下来了、要滴下来了,口水!」
  亚里耶的脚被固定住,连逃都别想逃,立即就轻易松口了。
  「迦帛尔好像有拉比莎以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那些家伙都是男的!拉比莎可是笑咪咪地说很期待见面,当然会在意吧!」
  「哈啊——?什么嘛,原来是那种事……」
  杰泽特一脸兴致全消的表情,放开亚里耶,把沾到手的里固唾液在里固身上抹掉。
  「无聊,谁教她是那副德性。照那样看来异性朋友比同性朋友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么好整以暇真的好吗?他们真的很要好喔!非常非常要好喔!?」
  「那不是很好吗?泛泛之交还是没有比较好。」
  「要是因为那家伙的关系,拉比莎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你搞清楚,要是那样那家伙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了。」
  倒是你干嘛那么拼命煽动人——看杰泽特一脸受不了的表情,亚里耶再次鼓起腮帮子。
  「……哼,是我太笨了,竟然期待你有秘密侦查的能力!」
  出书不逊的亚里耶才刚不悦地别过脸去,但又立刻打起精神说:
  「不过嘛,也不用在意,毕竟像我这样的美少年可不多见。」
  论长相和年纪绝对是我赢嘛,哼哼——听到亚里耶这么嘀咕,杰泽特真的有点担心起亚里耶的将来。
  (如果她对你真的有兴趣,不管怎样都不会偏向迦帛尔好吗!)
  对喔,拉比莎回迦帛尔了……杰泽特稍晚才重新再认清这一点。
  有种虽然自认心里清楚,但是经过刚刚的对话终于认清事实。
  感觉很奇怪,因为他最近已经习惯一回来就有拉比莎在。
  「你干嘛一脸阴沉?拉比莎不在很寂寞吧?」
  「笨蛋,那是你吧。」
  「是啊,我是很寂寞喔!所以等她回来以后,我要一直缠她,要她陪我。」
  亚里耶发出装乖时的甜腻嗓音这么说道,眯起眼睛奸笑。
  「不过,杰泽特好像无所谓嘛。不坦率真的很吃亏呢—我学到一样教训了。」
  「随便你怎么说。」
  杰泽特要里固进厩房,同时摆出赶人的动作,只见亚里耶交叉双手背在头后面,乖乖地转身离开了。看来他似乎不怎么喜欢厩房弥漫的味道。
  「……真受不了,像苍蝇一样烦人。」
  已经先进厩房的同伴朝埋怨的杰泽特投以同情的视线,最近亚里耶的装乖已经多次被成年男子们识破。
  (区区几天而已,哪会怎样,又不是还没独立的小婴儿。)
  杰泽特替自己乘坐的里固卸下装备,一边喂饲料一边刷理,同时发觉自己有点烦躁。在出远门回来正疲劳时跟那个亚里耶周旋,也难怪会厌烦。现在心灵需要大大地休息一番。
  (也对,既然这样,等刷完毛以后就先睡个午觉……)
  思考之后要做什么的杰泽特想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奇怪?」
  他不自觉喃喃自语,茫然地盯着半空中。
  (平常出远门工作回来后,我都在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头脑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够歇口气的消遗。
  (……对了,我记得这阵子有人做了新的骰子和棋子,可以小赌一下……不过,还是先睡午觉,之后再陪陪那些吵死人的小萝卜头……)
  杰泽特勉强动动想休息的脑袋思考了几个点子,但无论选哪一个,感觉都差强人意,留下仿佛钮扣扣错般的异样感。
  (……看来我累了。算了,今天就睡一整天好了。)
  反正明天起要跟前旅团员一同推动新工作,或许是身体要自己好好休养。
  杰泽特走出厩房漫步,每当看到他,镇上的人就面带笑容打招呼。他一一顺口回应的同时,还是感觉不对劲。
  「欢迎回来,杰泽特,要好好休息消除旅途劳顿喔。」
  「好,谢谢。」
  发自内心的问候。明明没有任何不足才对,却觉得少了什么。
  杰泽特一路漫不经心地重复含糊回应,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来到辛姆辛姆广场而停下脚步。
  「啊!我明明要回家,干嘛还绕远路……可恶,习惯一时改不掉。」
  杰泽特扶着头,一把抓住头巾。在建到一半的庭园中央,越过暂时搭盖的柱子看得见辛姆辛姆小树摇曳。
  (平常拉比莎总是站在那里。)
  拉比莎从来不曾发觉杰泽特悄悄接近。她总是睁圆太阳色的眼睛转头,然后毫无防备地展露笑容。
  但是今天在那里的当然只有辛姆辛姆而已。
  「回家睡觉吧……」
  杰泽特喃喃自语,从辛姆辛姆转开视线快步离去。几乎所有居民都进入午觉时间,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
  在强烈的太阳光照射下,镇上仿佛急速石化般愈发安静。这幅光景在今天显得莫名乏味。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杰泽特不经意看向西边,思绪不自觉飘向地平线那头的遥远光景。

  * * *

  太阳通过天顶,日色终于开始西斜的迦帛尔午后。
  拥挤的住宅街巷弄尽头,四方为墙壁厚实的建筑物所环绕的死巷。睡完午觉的少年们聚集在这里,努力提振精神念书。
  「沙漠的土壤,颜色与特性……说是这样说啦——」
  一名少年衔着末端扁平、用芦苇削成的笔,像是在闹脾气地说:
  「可是看不懂啦——!就算用文字这样说明,没亲眼看到的话谁知道啊,」
  「那你就去看啊!吵死了!」
  「怎样啦,你之前还不是吵说『受到雨滴刺激,打开棘状闭合的叶片,在叶柄部分呈螺旋状发芽』根本无法想像!」
  「怎样,要打吗?」
  「要打吗,嗄?」
  「噫!你、你们两个都冷静下来……」
  看到惊慌得弄掉书本、过来劝架的少年当真脸色刷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重新坐下。
  「这、这样不好啦,居然在萨允还没来之前就已经开始打架……」
  「真受不了,你还是一样开不起玩笑,卡赛姆。不会打起来啦。」
  「只是透透气而已!谁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打架。」
  「是、是吗?」见卡赛姆松了一口气,其他同伴也朝卡赛姆投以受不了的视线。
  「话说萨允怎么了?今天不来吗?」
  「不是,好像是他爸要他去见习工作。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我记得那家伙家是不是代代都是市场监察士?那家伙应该也备受期待吧?」
  「要是志在家业的话明明可以不必参加候补测验的,他到底想怎样?」
  「这就不知道了。以前是吵说要跟拉比莎一起当厩房管理人……」
  少年说到一半发现自己失言,吓得赶紧闭嘴。
  「不妙……萨允还没来对吧?」
  在场五名少年一齐看向死巷的出入口。
  接近正方形的狭小空间住宅围绕,除了日正当中的时间以外都晒不到太阳。出入口只有两处,一是通往巷弄的狭窄通道,一是墙壁一角通往正面饮水场、少年们的秘密洞穴。
  身体长大的他们已经无法再从这个秘密洞穴出入。他们的视线必然地集中在通往巷弄的正规通道。幸好没看到人影。
  「好险~现在可不能在那家伙面前提到拉比莎……」
  松了一口气的少年之一靠着墙壁,深深吐气时——
  「咦,你们说我怎样?」
  ——从肩膀附近传来说话声。
  「哇啊!」
  在吓得从墙边跳开的他眼前,堵住秘密洞穴的泥砖喀咚作响地摇动,扬起沙尘掉了下来。从后面探出脸来的是……
  「拉比莎!?」
  「嘿嘿,大家果然都在这里念书!」
  拉比莎从洞后面探出灰扑扑的脸,笑咪咪地这么说完后就打了一个喷嚏。
  「呜呜,这个洞穴还是一样充满灰尘。因为觉得很怀念就钻进来了。」
  「你……你来干嘛啦?」
  「哎呀!还说那种话吗?亏我还以为事情差不多该过去了。」
  这群少年来回看着通往巷弄的通道与拉比莎,不知为何慌了手脚。拉比莎瞥了他们一眼,迳自维持趴着的姿势,开始拖着身体准备从洞穴钻出来。
  「嗯、已经太窄了吗?唷!暍!」
  「哇——!你想过来吗!?」
  「那还用说。为什么我非得一直卡在这种地方不可?」
  就在她表情不解地抬头看其中一名同伴时,姿势不小心歪掉了。
  「……咦?」
  她皱起眉头,手撑着墙壁使力半晌。
  「拔、拔不出来……」
  拉比莎环视哑口无言地俯视自己的少年们,浮现僵硬的笑容伸出手。
  「别站着看,能不能拉我一把?」
  「你是白痴吗——!!」
  尽管不小心全力吐槽,少年们还是纷纷靠过来,仓皇救援拉比莎。
  「也没办法倒退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来拉,你来把手插进去扩大空隙。」
  「倒是你好歹也记住出口是最窄的部分好吗?笨蛋!」
  多亏他们的努力,拉比莎的身体渐渐动了起来。
  「好耶,一口气拉出来!」
  「啊,等一下。裤子要——」
  「帮帮帮帮她按住,卡赛姆!!」
  等到拉比莎顺利钻出来时,所有人都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上。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爱制造麻烦!」
  「啊哈哈,抱歉抱歉!谢谢大家!我差点就要变成人干了!」
  拉比莎摸摸不小心擦伤的腰部,爽朗地一笑置之。衣服和头巾也都皱掉、沾满灰尘,变得惨不忍睹,却显得非常开心。
  「好久没来了~之前我就决定回到迦帛尔以后绝对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是跟大家一起聚会玩耍、充满回忆的地方!」
  她仰望着切割成周围建筑物形状的蓝天,眯起眼睛这么说。
  看拉比莎欢喜的样子,少年们全都一副伤脑筋的表情互使眼色。那是仿佛无法决定该采取什么态度,却又隐约觉得「真没办法」的眼神。
  「……真是的,就说了不要来妨碍我们念书!」
  其中一人这么说完,拿起抛在地上的文具后,大家纷纷「就是说啊」,捡起各自念书用的文具回到原本的位置。口气虽然冷淡,不过总觉得话中与其说是带着敌意更像是亲昵,于是拉比莎又稍微开心起来。
  「现在读到哪边?」
  拉比莎越过其中一人的肩膀探头窥看书本内容,只见对方尽管惊愕还是照实回答她:
  「土的部分。就是不同颜色有不同特性那段。可是我只看过迦帛尔周围白白的地面,老实说根本读不进去。」
  「土吗?没看过的确是不会知道,原来土有那么多种颜色。我看到黄沙漠的黄沙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比想像中遗要黄很多。」
  「黄沙漠?你竟然去过黄沙漠!?」
  「咦,我没说吗?我去过了喔,在使者之旅的时候。」
  拉比莎知道其他少年也对两人的对话起了兴趣,开始竖起耳朵。
  话说使者之旅结束后因为许多事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空告诉他们——拉比莎想起这件事,笑咪咪地环视众人娓娓道来。
  「真的就跟传闻一样。已经不只是热的程度,水分会从全身跑掉。据说是因为不像迦帛尔一样充满绿意,也缺乏水脉,所以才会变成那种气候。虽然老实说当时差点死掉,不过如今回想起来,黄色的沙相当漂亮。虽然塔拉斯伐尔也是黄色的大地,不过颜色有点不一样。对了对了,参考书里面提到的怪树真的有……」
  脑海浮现自己看过的风景,拉比莎将迦帛尔看不到的见闻,像是土的颜色或植物的形状、动物巢穴的位置一一告诉大家。
  雨后,一齐萌芽的花草散发的浓郁生命香气。
  在无水的沙漠迎接黎明的昆虫,拼命收集自己身上的露珠的模样。
  喜好生长在贫瘠黄色大地的多棘灌木,与喜好在那下面筑巢的沙鼠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还有东方外沙漠的土是红色……
  一回过神来,大家已经一起专心地看参考书了。
  「啊,你刚刚说的漩涡状枝条就是指这个吗?」
  「啊——或许是!现在想想就是这个没错,我之前都没发现说。」
  「欤,你有没有看过这个棘状封闭的叶片?画出来给我看一下。」
  「拉比莎,那个,待会儿再告诉我也没关系;这个,你有没有看过这个?」
  「啊,那大概是那个,我在曼纳市场看过人家以干燥的状态贩卖……」
  「噗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椰枣妖怪吗?」
  「拉比莎,你真不会画画!」
  「什么?不是,真的是这种形状!然后从这边发芽……」
  「噗哇哈哈哈哈哈!眼睛!妖怪长眼睛了!」
  「不、不许笑——!」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恢复了笑容。
  众人笑得捧着肚子互拍肩膀,挥拳相互逗弄,瞬间缩短彼此的距离,近得伸手就能互相碰触。
  因为沉浸在这样令人怀念又快乐的气氛里,所以有段时间没有半个人发觉——
  ——不知何时萨允已经出现在死巷的出入口,杵在原地看着这边。
  第一个发觉的人,是笑得圆眼睛几乎掉下眼泪的卡赛姆。
  「啊哈哈,拉比莎,你还是一样奇……嗯咳!唔咳、唔咳!」
  「你怎么了?卡赛姆,干嘛发出奇怪的——唔!咳咳!你、你来啦,萨允……」
  场面气氛顿时紧绷,众人一齐看向背对通道站立的萨允。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待在那里了。只见萨允面无表情地依序看过少年的脸,最后目光停留在他们正中间的拉比莎身上。然后开口了:
  「拉比莎,跟我过来一下。」
  安静的语调,静得少年们甚至屏住呼吸声。
  拉比莎惊讶于场面气氛完全变样,转头环视周围的少年后,有些生气地嘟着嘴看萨允。
  「怎样啦?你明明晚到了,凭什么摆架子指使我。既然有事就自己……」
  「拉、拉比莎,你还是乖乖跟他过去比较好,我说真的。」
  「那家伙既不高兴又安静,天要下红雨了!好可怕——」
  看同伴们真的都刷白了脸,拉比莎心想「是吗?」,便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从萨允的面无表情的确感受得到类似愤怒的情绪。那么考虑到萨允是老大的话,少年们会畏惧也是当然的,但是拉比莎不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不过要是以为什么事都能随他的意思就大错特错了!要是敢揍我的话就揍回去!)
  小时候,一意孤行的萨允和坚持己见的拉比莎经常打架。战斗结果通常是不分上下。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马上就和好,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拉比莎一点也不怕。
  「怎样?萨允,我已经照你的话过来了。」
  拉比莎仰望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得相当高的儿时玩伴,稍微歪着头问道。
  萨允大概是注意到拉比莎的脸及衣服沾满沙尘,变得有点脏。只见他疑惑地微微皱起脸,接着动手了。
  (要出招了吗?)
  拉比莎立刻有所防备,但萨允的行动跟预想完全不一样。
  他不仅没揍人,反而以轻得犹如温柔的力道抓住拉比莎的肩膀,动作极其自然地交换了两人的位置。
  (咦……?)
  等惊讶的拉比莎发觉时,萨允已经背对死巷了。换句话说就是拉比莎形同被赶出同伴聚集的空间。
  「为……为什么?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拉比莎,你别再来这里了。」
  面对慌了手脚的拉比莎,萨允依然以安静的声音宣告:
  「这里已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这种事凭什么由你决定!」
  就算拉比莎瞠大眼睛抓住他的衣服逼问,萨允还是不为所动。没有表情的鸢色眼睛俯视拉比莎。
  觉得不甘心的拉比莎狠狠地瞪他的眼睛,粗声粗气起来。
  「你这阵子到底是怎样!要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不也是一直跟大家一起玩的同伴吗?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以往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们跟你不一样。」
  「你倒是说说看哪里不一样!像刚刚我也跟大家一起开心地聊天喔,这你要怎么……」
  话说到一半,一个念头赫然闪过脑海,拉比莎将之说出来:
  「啊,难道是因为我离开了迦帛尔吗?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所以才……」
  「……拉比莎,你是穿过秘密洞穴进来的吧?浑身脏兮兮的喔。」
  萨允短叹一口气,终于稍微改变表情说话了。就像是在劝讲不听的小孩子一样,那种嫌麻烦的口气。
  「洞穴里面会脏是当然的。我们已经不用那个了,因为钻不过去。」
  「那跟我现在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肩膀呢,会卡住。不是出口太窄出不来,而是进不去。」
  萨允双手环胸,微微侧身,以下巴示意那些紧张得猛吞口水关注他们的少年。
  「就连年纪最小的那个矮冬瓜都这样了。你懂吗?」
  「你问我懂不懂……原、原来是那样吗?我是钻得进去……」
  拉比莎总觉得话题的方向很奇怪,皱起眉头支吾起来。
  「这、这个嘛,我的年纪是比他大没错……不过谁教我的个子最小,这是当然……」
  「不是当然。那是因为拉比莎,你是女生。」
  有一瞬间,拉比莎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嗄……?」
  她张大嘴巴呆住后,再也接不了下一句话。
  「我们是男生,所以你别再来这里了。懂了吗?」
  她完全不懂。
  自己是女生,其他同伴是男生,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是怎样……?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吗?」
  眼看事情发展跟当初的预想截然不同,拉比莎不自觉发出怯懦的声音。
  「虽然我是女生,可是萨允不是说过,要是有人因为这样就要排挤我、把我赶出死巷的话,就要替我教训他吗?所以我才能加入大家成为伙伴的。比起跟女孩子玩,这边比较开心。恶作剧、比赛骑里固……」
  拉比莎说得愈来愈激动,但萨允的表情丝毫没变地摇头。
  「那是小时候吧,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拜托你稍微理解一下。」
  「哪里……哪里不可能了!」
  萨允搬出就算努力也莫可奈何的理由当挡箭牌,要赶她走。
  冒出这个念头的拉比莎感到更加懊恼,突然抓住他的手。
  「要找藉口就找个更好一点的!这样我根本不懂!」
  「——不懂?」
  萨允忽然发出低一截的嗓音,然后轻而易举地挥开拉比莎的手。因此站不稳的拉比莎反被萨允抓住两只手腕,抵在背后的墙壁上。

  [插图]

  「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你试着挣脱看看。」
  拉比莎瞪了萨允一眼,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弹开他。
  但,纹风不动。
  (奇怪?)
  拉比莎猜想是不是时机不对,扭动身体再试一次。然而结果一样。
  (为什么……?)
  以前打打闹闹时,曾经好几次演变成类似的状况。当时应该更顺利才对。然而这次却跟平常不一样。
  手被用力往上拉,手腕被迫重叠在自己头上。
  「单手。」
  萨允一脸绰绰有余、若无其事的表情,秀出空着的左手给拉比莎看。
  「……可恶!」
  拉比莎干脆豁出去胡乱挣扎,但没用。如今她才不得不体认到体格和力气都相差太远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之前完全没发觉。
  「懂了吗?」
  萨允迅速弯身,配合拉比莎的眼睛位置。被人近距离凑近眼睛盯着看,拉比莎绷紧身体,反射性地瞠大眼睛。
  「这样你还不懂的话……」
  萨允伸出空着的手,稍微碰到拉比莎下巴的那一瞬间——
  「别开……玩笑了!!」
  奋力甩向前方的头,砰一声直接命中他的下颚。
  「嘎!」
  意想不到的攻击让萨允不小心松开手,拉比莎一溜烟地逃脱。
  「你……!」
  「这下我懂了,萨允!你是因为我骑里固赢过你就跑了,才说那种话的吧,你这心胸狭窄的混蛋!输不起——!」
  拉比莎保持距离以免又被抓住,一边慢慢地倒退,一边伸长食指比着萨允,撂下这些话。
  「这次我也成功逃脱了,所以是我赢了!是我赢喔!」
  她一说完就逃也似地离开死巷,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到大道来。
  (可恶……可恶可恶!)
  很少出口的痛骂在心里回荡。
  她很不甘心。
  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甩开萨允的手。比起领悟这点——
  萨允很可怕。那时曾有一瞬间冒出的这个念头更加令她——
  ——这样的自己令她非常不甘心,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无论如何无法平静、不知为何感到不安,于是拉比莎直接造访哥哥位于圣园的房间。
  尽管对拉比莎突如其来的访问感到惊讶,哈迪克还是马上停止工作,替她泡了杯香气甘甜的茶。因为哈迪克当下就判断,既然拉比莎明知道他在工作却还是过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像现在拉比莎脸上,就看不到平常毫无阴霾的笑容。
  「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说来听听,拉比莎。如果能对我说的话。」
  「嗯……」
  哥哥温柔提出的话语和茶的甜香,稍稍舒缓了拉比莎慌乱的心。
  但是,她却找不到想说的话或想问的问题。现在想想,自己来找哥哥并不是为了找人商量,大概是为了确认某些不变的事物。
  「呼——」只见拉比莎吐了一口气,脸颊贴住桌子,看着别的方向小声说:
  「哥哥……」
  「嗯?」
  哈迪克的声音始终温柔至极、洋溢慈爱,这一切明明没变……
  「……男女是什么呢?」
  「噗!」
  在茫然盯着半空中的拉比莎头部后方,哈迪克喷茶了。
  「拉、拉比莎!?什么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跟谁在哪里、何时做了什么!」
  拉比莎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仓皇失措愈来愈尖的声音,「呼……」再吐了一口气。
  「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呢……」
  「不、不方便告诉我的话就去找艾雪、找艾雪谈就好!」
  「好不甘心喔……」
  脑海里浮现萨允——不知为何还有杰泽特的身影。
  当她逃不掉,知道力气拼不赢,被近距离凑近眼睛看脸,不禁觉得萨允很可怕时,不知道为什么,拉比莎顿时想起杰泽特的身影。
  (如果是杰泽特的话……)
  会救我?不会做这种事?拉比莎不记得具体想了些什么。只是单纯强烈地感觉到,希望此刻他能在场。
  拉比莎第三度叹气,一边闭上眼睛,一边半下意识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杰泽特现在怎样了?

  * * *

  自从跟萨允闹得不愉快以后,拉比莎就再也无法去死巷了。
  毕竟跟其他少年没好好说一声就分开了,所以她是有意再去见他们,但是身体就是不听指挥。总觉得要是因为自己给其他同伴添麻烦的话也很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萨允碰面。
  (亏我们本来是最好的朋友……」
  拉比莎踢开路旁的小石子,无精打采地边走边落寞地沉思。
  唯独这次跟普通的吵架不一样,总觉得这不是单纯见面就能和好如初的问题。拉比莎完全不晓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
  (……亏我难得出来透透气,这样怎么行嘛!真是的,都是那家伙的错。)
  就在她刻意摆出生闷气的表情,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始张望四周思考接下来要去哪儿时——
  「拉比莎!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突然有声音从背后叫住她。她把手插进内袋一转头,只见胖嘟嘟的少年一边擦汗一边匆匆跑过来。
  「这不是卡赛姆吗?你在找我吗?」
  「对,这几天一直在找你,因为我后来一直很在意。」
  卡赛姆追上拉比莎,弓着背调整呼吸半晌后,浮现笑咪咪的表情示意拉比莎到附近的茶馆。
  「要不要边喝边讲?我请客。」
  茶馆隔壁搭了椰枣枝叶编成的遮阳蓬,下面铺了梅乌毛编成的简朴地毯,客人可以在这里喝茶聊天。两人接过装满茶的茶海与小杯子、糖蜜,也在其中一角坐下。
  卡赛姆高高拎起茶海在小杯内注满茶,同时开口:
  「之前真是对不起,我们大家都没办法阻止萨允。」
  「喔……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平常的吵架。」
  拉比莎这么说道,然后依照第一杯的礼仪一饮而尽。在旁人看来,比起不知为何跪坐在一旁忙着倒茶的卡赛姆,立起一腿盘坐、慢条斯理饮茶的拉比莎有时还更像男生,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过,这样不是有点窝囊吗?大家居然都那么怕萨允。虽然那家伙是老大没错,可是以前应该是更对等的关系才对。」
  「唔嗯……这部分的原委有点复杂,我们也不是一味怕他而已。虽然萨允的确连对同伴都毫不留情,拳头也很强、很恐怖。」
  卡赛姆搔搔脸颊,有些懦弱地哈哈笑。
  「可是,他其实是很好的人。现在由于一点烦心的事,变得暴躁易怒。我们因为知道那点就更不敢说话……」
  「烦心的事?」
  「嗯,那个……其实要是讲了,才真的会挨萨允骂。」
  看来卡赛姆就是为了讲这件会挨骂的事才来见她的。他神经质地反覆眨眼后,终于苦恼地开口了:
  「起初我们见到拉比莎时,所有人对你的态度都很冷淡对吧,那其实是萨允提议那么做的。他说要是拉比莎回来了,一开始要对她冷淡到底。我以为那是平常的恶作剧,所以也当场赞成了。」
  「什么!?真恶劣,居然商量那种事!」
  「啊哈哈,抱歉抱歉。可是拉比莎你也不对,居然不跟我们商量一声就决定离开迦帛尔。谁教你那么轻易就走掉了嘛。」
  面对卡赛姆落寞的笑容,拉比莎不禁语塞。
  「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是一直一起玩的同伴吧?然而,你却不商量一声就下了那种决定,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大家都相当寂寞喔。希望你好歹通知一声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尤其是萨允跟你最好,大家都知道打击最大的人是他。」
  经卡赛姆这么一说的确没错……拉比莎当初打算离开迦帛尔去塔拉斯伐尔这件事,没有跟任何同伴商量过。因为拉比莎早已坚定决心,根本不需要跟别人商量。而且结束使者之旅回来后忙东忙西的,也没空跟他们慢慢聊。然后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从迦帛尔出发了。
  「所以萨允觉得不是滋味吗?然后像那样刁难人……」
  「这个嘛,最简单地说就是那样没错。」
  卡赛姆犹豫半晌后,战战兢兢地再度开口:
  「萨允之前担心死你了。你也知道,使者之旅启程前一天盗贼前来袭击……伤亡惨重对吧?因为你在混乱中消失了,所以大家猜想你该不会是死在盗贼手下……当然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你,不过萨允当时慌乱的样子真的很夸张。」
  大概是想起当时的情形,慈眉善目的卡赛姆蹙眉。
  「他非常自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赶到拉比莎身边。后悔当初要是别管什么使者之旅的规矩,去救拉比莎一起出发就好了。真的是让旁人看了都心痛……直到你平安归来以前,萨允不曾笑过半次。」
  「原来,有这回事……?」
  拉比莎忘了一饮而尽,睁圆眼睛。
  她想都没想到萨允居然这么担心她。拉比莎当然知道自己平安无事,所以担心的反而是故乡的人……
  「可是,你啊,若无其事地回来就匆匆忙忙地准备,又马上走掉了。我们可是有好一阵子都不敢直视萨允呢!」
  (的、的确没错……)
  经他这么一说,拉比莎第一次想像到萨允的立场,感到冷汗直流。
  担心得失去笑容的家伙才刚活蹦乱跳地回来,却连跟应该是最要好的自己商量一声都没有就马上离开了;之后,某一天又突然出现,要求自己摆出一如往昔的态度……
  这样当然会想发火吧!
  (我这个人真是……怎么会这么没神经……)
  看拉比莎手撑着地毯颓丧起来,卡赛姆慌忙说:
  「哎呀、好了好了,话虽这么说,不过大家都知道最辛苦的人是你!只是想闹闹脾气而已。没想到却演变成考试落榜就要归还见习身分。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已经在反省了。」
  「没有啦,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卡赛姆你们不需要内疚。」
  「可是……」
  「没关系。要是不做到那样,我肯定跟大家一样无心念书。」
  拉比莎这么断言,朝卡赛姆微微一笑要他放心。只见卡赛姆眨了眨圆滚滚的眼,有些脸红地低下头。
  「拉比莎,你……前一阵子,隔了很久再次见面时就觉得,你好像有点变了。」
  「咦?我吗?」
  「嗯,该怎么说……变得比较有女孩味,变可爱了。」
  「咦咦?你在胡说什么,这种取笑方式很诈喔!」
  拉比莎想要笑笑带过,但卡赛姆却很认真。
  「或许是因为隔了很久才见面的关系,突然就觉得,啊啊,对喔,拉比莎是女生。我猜大家都这么想。平常讲话的时候偶尔会忘记,不过像现在这样一笑起来……嗯,就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看着卡赛姆害羞地搔着脸颊这么说,拉比莎内心猛烈涌现了成团不安的感情。该不会连卡赛姆都——
  「就算这样,你也要说我们已经不是同伴了吗?像萨允那样?」
  卡赛姆愣怔地看着绷紧脸的拉比莎,慌张地摇手否定。
  「不、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那个……」
  他呜呜啊啊地倒茶填补对话的空档,下定决心奋力抬起头。
  「一度觉得以后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就算你缠着头巾,也没办法再把你当成男生。我们是最近才发觉这点的。不过,最早这么觉得的人是萨允,他在比我们更早之前就发觉了。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拉比莎!」
  大概是终于说到话题的核心,只见卡赛姆探身握紧拳头,语气急切地强调。
  「萨允他不是要刁难你才说那种话的……!」
  「好、好了,我知道了,别喷口水!真是的,卡赛姆你人真的很好。」
  拉比莎惊讶之余,照自己的方式解读卡赛姆想说的话,不自觉流露出伤脑筋的微笑。
  (卡赛姆是来缓颊的,以免我错怪萨允。)
  每次同伴起争执,尽管畏缩还是会居中调停的卡赛姆是爱好和平、温和善良的少年。拉比莎认为这是他不输给任何人的优点。
  「我知道啦,萨允其实是不错的家伙,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讨厌他。只是现在见面还是有点难堪罢了。」
  「真、真的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拉比莎。」
  她朝松了一口气的卡赛姆点头。拉比莎确认太阳的位置,这个时间天色还很亮,不算傍晚,不过日头已经西斜。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跟人家约好了。」
  拉比莎把茶一饮而尽,站起来伸展双腿。待会儿约西卜要来帮拉比莎看进度。约西卜可是趁工作之余特地为她挤出时间的,要是迟到就太对不起约西卜了。
  「距离测验就剩一星期了,卡赛姆你们也在做最后冲剃吧?本家都要加油喔!」
  拉比莎留下一句「谢谢你请我喝茶」便迈步离开,卡赛姆以祈祷般的语气对着她的背影说: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就好好替萨允想想喔,拉比莎。拜托你了!」
  「那当然。我会挑个时间找他比赛骑里固的,那跟扭成一团的打架不一样,跟性别也无关。这么一来马上就会和好了!」
  「是啊,那样就势均力敌……咦,比赛骑里固?」
  卡赛姆本来要大力赞同,半途立刻歪着头发觉不对。
  「等一下,拉比莎,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想说的是……」
  但是,拉比莎已经混进人群,到了声音达不到的地方去。
  「……她、她真的明白吗……?」
  望着人群,卡赛姆感到一抹不安。

  「——听说你最近常常无故佯称透气,到市场上遛达是吧?」
  「唔!你怎么会知道!?」
  照约定时间现身的约西卜一看到拉比莎,立刻铁口直断说中了她平日的作为。
  「而且有时会跟陌生的少女在一起……八成就是那位房客小姐吧?」
  「唔唔!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可是有一对深藏不露的大耳朵,以及一双千里眼喔。」
  「哼哼!」约西卜发出爽快的笑声,不过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
  「先撇开玩笑不谈,我想说的是随时都有人看着你,拉比莎。你好像还没有自觉的样子,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清楚。你光是担任辛姆辛姆使者这点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虽然对外刻意模糊真相,不过知道日前暴动时就是你使唤风之魔物当然大有人在,再加上你那头罕见的发色。迦帛尔的人大多都很自制,因此表现得不露骨,但并不代表大家没有好奇心。」
  「咦,原来我这么出名吗?比被誉为英雄的哥哥还出名?」
  「如今已经可以这么说了,所以更需小心一点。」
  深绿色的眼眸直视拉比莎,约西卜斟酌话语开口了:
  「适时透气很重要,我不会禁止你去市场。只不过你要更有自觉一点,记得随时有人看着你。如果可以的话,那头闪亮的头发应该要剪掉,不然就塞进头巾里扎好。」
  「头发?意思是……尽量不要太显眼?」
  「就是这么回事。现在迦帛尔面临巨大的变化,我想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这个现象。哈迪克应该也说过才对。」
  「……嗯,这我知道。」
  庆幸能够避开武力冲突的人固然很多,但背后也同样存在反对的声音,懊恼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认罪——跟杰泽特临走前对话时,也曾想起哈迪克这句话。拉比莎认为的确是这样。
  「无论好坏,你的存在都难保不会刺激到那些人复杂的心理。毕竟事关圣园,而且又是这个时期。所有人都已经隐约察觉辛姆辛姆使者和这次暴动事件有关,想必也有人胡乱穿凿附会。假使那种想法是出于无害的情绪倒还好,但万一不是呢……你明白我说的话吧?」
  「嗯,我想我明白。」
  拉比莎整理过想法以后,慎重地点头。
  或许有些人会因为拉比莎太招摇使得情绪受到刺激,引发无谓的争端。
  结果可能会伤害到拉比莎自己——无论是物理上或精神上。
  虽然讲法不一样,不过约西卜担心的事跟杰泽特很类似。
  「不过,约西卜,我觉得迦帛尔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混乱。」
  在迦帛尔待了超过一个星期后,拉比莎抱持这样的印象。
  自卫团员及外来者可以自由进出后,气氛的确是改变了。但是,居民本身的感觉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我之前也这么认为。居民意外地似乎很冷静。依我猜想,会不会是迦帛尔人和平惯了,不晓得怎么引起混乱。」
  「咦?这也太扯了!」
  「不,我倒觉得意外地切中核心。就像沙岚旅团袭击时,几乎所有居民都不逃跑,而是关在家里面不动。『圣地没事的』、『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这种神话可是根深柢固的。我也多少有这种想法。」
  「这个嘛……嗯,我也的确有。」
  在使者之旅途中,拉比莎体认到自己太高估迦帛尔了。
  而且,她认为,假使自己一直住在迦帛尔没离开的话,现在面对快速的变化会表示意见吗?恐怕不会。肯定只会默默观望,只顾着保护自己的生活。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因为这次的事态受到强烈打击。但是,他们并没有引发混乱,似乎是多亏了称为『占星之徒』的集团。」
  拉比莎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名字,惊讶地抬头看着约西卜。
  「占星之徒?就是黎度的……」
  「对。就我所知,似乎是自古延续至今的宗教团体。精通星辰的推移及精灵的知识,对世界有一套独特的见解。他们的教义似乎有助于让人心恢复平静。看来他们似乎就是为了担负这个角色而来到迦帛尔的。」
  「可是黎度说过他们其实不是宗教之类的话。」
  「是吗?总之,不管怎么说,教人和平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正因为这个时期很微妙,所以请你小心行动。拉比莎,听懂了吗?」
  「是——我会尽量小心。」
  虽然我觉得不要紧……拉比莎在心里补上这句话,又慌忙摇头。
  因为她冷不防想到,这种想法或许也是高估了迦帛尔。


  4··冲动

  他说,他恨。
  非常恨、非常恨,恨得不得了。
  「慈爱伴随愉悦,憎恨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
  在被无尽恨意缠身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出声,却在中途停止。
  这对话是第几次了?
  「……又过来了是吗?」
  黑影的声音既不像怜悯亦不像嘲笑。
  男子深深地隐没在昏暗中,深深地、深深地垂首。
  「就是没用。不管我来这里请教多少次……就是不能像其他人那么顺利。就算心灵一度恢复均衡,还是马上又忍不住思考,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然后憎恨就——」
  男子抓住自己的头发摇晃,黑影从遮住眼睛的长袍下注视着他。
  「不管思考多少次都无法接受。为什么是现在?迦帛尔享受了几十年的安泰,浑然不知地过活、幸福地死去的人应该有很多。接下来应该轮到我才对。最重要的是我还当上了享誉甚高的园丁。至今我的人生从来没犯过任何错,然而为什么我却得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我到底哪里错了?明明只是单纯地活着而已。」
  啊啊,我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我恨,好恨好恨——男子宛如呜咽的痛苦呻吟,在关着夜色的昏暗帐篷内回荡。
  自我似乎很强——黑影静静地在心里这么评价男子。
  自我的强弱,自我意识的高低,无论是好是坏,世界都是由自我意识过剩的人所推动。
  「你说,心灵无法恢复均衡……」
  男子吐露一切后,隔了一会儿,黑影悄然出声:
  「那么,对你而言,或许就是那样才正确的。」
  黑影干脆地这么表示。
  男子惊讶地抬起头,黑影探身凑近他。
  「——你或许是『成对』的。」
  黑影有如透露秘密般悄声说道。
  「你或许担任成对的一方……憎恨之所以不消失,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男子缓缓睁大眼睛,几乎突出眼眶。
  「照这样看来,你不仅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重要。憎恨很痛苦吧,很难受吧,然而那就是你的使命。我不建议拒绝。」
  等话语完全渗透男子的耳朵以后,黑影挪开身体。
  「我能说的仅只于此,再来就要你自己好好思考了。」
  察觉会面时间已经结束,男子摇晃着身躯离席。
  因为已经习惯了,于是半下意识地在昏暗中步向出口。
  然而在掀起门帘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发问了。
  「……会是谁?」
  男子转头,茫茫然注视着难以判别的昏暗。
  「跟我成对的,究竟是……」
  听了这句话,黑袍里面的嘴唇抿成类似微笑的形状。
  「这我就无法感知了。不过,有方法打采,就是问憎恨。」
  「问憎恨……?」
  「是。你的憎恨究竟往哪里去,只要打采出这点,自然就晓得答案。」
  ……只要找到对方,我的痛苦就会缓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过去的历史来看,成对者相遇会采取的行动不外乎二选一。不是抵销,就是融合。要选哪个就问你的心吧。」
  男子含糊地点头,颤巍巍地离开了帐篷。
  沿着布隔成的狭窄通道走着走着,热闹的喧嚣渗入体内。
  钻过区隔通道与外界的薄布,眼前就是色彩缤纷的迦帛尔市场。

  * * *

  ——在昏暗中,黎度一丝不挂,闭着眼睛一心抹灭自我。
  想像接触肌肤的大气、黑暗、湿气、声音全部与自己合而为一。世界进入自己、自己溶人世界,混合、超脱,一切都打开。
  (全为一、一为全……)
  所谓的世界似乎就呈现这样的面貌。
  进入舒服愉快的无我状态,在时间里荡漾时,小如针尖的光出现了。
  光的数量一点、一点地增加,闪烁着各种色调。
  不知不觉间,无数的光包围她。
  (这是世界的风景。)
  喃喃自语的是自己,还是世界?
  (群星描绘的理想世界。)
  看似繁杂实则井然有序地高挂天空,星星凝视着人世。
  星星的光辉会影响人,有时也暗示命运。有时又受人影响,命运与共。指示理想的夜空光辉跟人并非完全分开的个体。
  彼此牵引、相互激荡、抵销——他们称那样的存在为『成对』——
  成对是互相映出彼此相异部分的镜子。一方为黑,则一方为白。与暗成对的是光,两者要是失衡,那里就会爆发混沌,并招来无,然后再度产生成对。
  一旦发生混沌的话,就算世界因此好转,人类却可能因承受不住而悉数灭绝。因为人跟自然不一样,非常脆弱。
  所以必须极力避免丧失成对。
  (那就是惯称为占星之徒,我等『赫萨』的使命……)
  黎度察觉到,其中一颗星星倏地带着温暖的颜色,开始膨胀。
  这是曾经看过的光景。第一次看到那个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是超过半年前的事了。
  非常强烈,却不太刺眼,圆润温暖,太阳色的光。
  (巨大的太阳色光邀引我,要我跟过去……)
  从那之后,那个光就屡次出现在黎度面前。
  最后,她确信,这就是未来的光景,将会在往后到来。
  靠着经验及先人留下的记录,可以大概知道光的意义。然而,并没有方法可以在光到来之前确认预知的真正意义。
  所以黎度来到迦帛尔,为了化自己的预见为确实。
  尽管正巫女亲自到外界,其实是件非常离谱的事情……
  (但是,被那个光牵着走的人是我自己,所以……)
  假使那就是她的使命,那么她非去不可。然后必须依照所见据实报告。报告赫萨对那个光该采取什么态度。
  她已经开始观察。不容许看错。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过度接近,以免产生私人见解。
  人的意志往往会打乱真实。顺应感觉、无我的自然才是最好的。
  因为自我意识只会模糊真理、误导命运,必须避免……
  (……乌尔哈还没回来呢,最有可能的返回日期,在前一次占星时是昨天早上……待会儿得再重问一次星星。)
  记忆被出现的光刺激,黎度不知不觉间回到自我里面。因为思考产生连锁反应,忽然不小心连随从的事都纳入思考,就在这时——
  周围的风精灵同时动了起来。
  没多久室内的黑暗变得稀薄。门口的帘子被掀起来,跟以往幻视相同的太阳色光芒冲进房里。
  「我又来了,黎度!明天就要考试了,我想在最后跟你一起去市场——啊!」
  本来随随便便就准备进入房间的拉比莎看到黎度又赤身裸体,慌张地把脸缩回门后。
  「对、对不起!因为这次比之前晚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冥想完了!」
  「没关系,我不怕被人看。」
  黎度如她所言泰然处之,缠上蒙眼布,迅速套上胭脂色长袍,然后避免发出衣服摩擦声地等待。不久,只见拉比莎再度战战兢兢地掀起门帘探出头来。
  「我、我说,那么……你要去吗?考试前一天实在静不下心,而且就算念书也读不进去,所以我就过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尝尝水果……」
  黎度从蒙眼布底下凝视着有些顾忌地邀约的拉比莎——
  「……好,我要去,拉比莎。因为这是命运。」
  一副当然至极的样子点头伸出手。
  ——仿佛刷上淡墨的淡淡黑暗中,太阳色的光牵着自己的手开始前进。
  (虽然跟看过好几次的光景很像……不过这肯定还不是。)
  凭着不可思议的确信,黎度这次也这么断言。
  状况很像,但预知时的光比这更大,周围也笼罩着同样的色彩。
  可以确定光就是指拉比莎,但是最关键的时刻似乎还没到。
  或者是命运稍微改变,看得到的光景渐渐有所不同。
  (就算是这样也无妨。照这个情况,问题不在于预知正确与否,而是拥有这个光的人真的存在。)
  必须确认才行,确认这个光会为世界带来什么作用。
  为了这个目的,上层准许自己来迦帛尔,拜这之赐终于能够支使乌尔哈……所以她接下来都必须纯粹为使命而行动。
  「我问你,你第一样想吃什么?」
  思绪突然被拉比莎悠哉的声音打断,黎度惊讶地抬起头。
  「你问我吗……我都可以。」
  「之前不是吃过好几种新鲜水果吗?有没有想再回味的?」
  「想再回味的……?」
  尽管不知所措,黎度还是一一想起当时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清甜滋味。
  哈密瓜、无花果、杏实、葡萄……不管哪一样都跟自己以往吃过的完全不一样。微酸的涩味反而衬托出爽口的甜味。
  「奇怪,都没有很喜欢的吗?不想再吃水果了吗?」
  拉比莎不知是不是以为沉默代表困惑,语气担心地问道。黎度发觉自己想太久了,于是赶紧回答:
  「那就仙人掌的果实好了……」
  不料一开口就说出想都没想过的话,让黎度暗自吓了一跳。
  「仙人掌的果实吗?嗯,这主意不错!那我们先去找摊贩吧!」
  拉比莎好像欣然点头了。得知自己似乎回答得很好,黎度放心地吐气。她从以前就非常不擅长这样做选择。
  (仙人掌的果实……的确有股怀念的味道。)
  黎度压抑着因紧张而稍微加速的心跳,悄悄地回想起那个滋味。
  自己很难得如此情绪激昂。
  像这样跟着拉比莎走,是因为这是使命也是命运,不过……
  一想到又可以吃到那个鲜嫩的果实,心里就觉得轻飘飘的。
  「奇怪?卖仙人掌的老板今天不在之前的位置,好像换地方了。」
  拉比莎东张西望找不到目标摊贩。
  「那么大概在那边。我们再走一下,黎度。」
  「好,没问题。」
  拉低胭脂色兜帽盖住脸孔的黎度点头,拉比莎牵起她的手再度迈步。
  迦帛尔最大的室内型市场中央,是一座环抱壮观喷水池的广场。没有固定店面的摊贩商人或旅行商人、季节商人只要缴一定金额的场地使用费,就可以在这座广场开店。拉比莎认为卖仙人掌的老板今天一定在那里,于是穿过人群往那边走去。
  「哥哥说过,现在广场上多了很有趣的珍奇小屋。」
  前往广场的路上,拉比莎忽然想到那个话题。
  「像是在白天展示夜晚的光景、让火或水起舞、一瞬间就完成庞大数字的运算、创作不管从哪个方向计算都是同样答案的数字方阵,似乎还有替人卜筮或占精灵的人喔。」
  难以想像吧——讲得很开心的拉比莎发现黎度的脚步稍微放慢,于是回头看她。
  「怎么了?」
  「啊,没事……现在正要去那个广场对吧?」
  「与其说正要去,其实已经到了。」
  拉比莎边说,边仰望在自己右手边绵延的布墙。
  大概是广场一角整个被珍奇小屋包了下来。仿佛要跟其他商业空间严格区隔般,连绵的布墙将珍奇小屋团团围起。
  「居然搭了这么壮观的东西,看来这些人来头不小。里面不知道长怎样?」
  布墙非常高,就算踮脚偷窥也是白费功夫。转个弯似乎就是珍奇小屋正面的入口处,几名男女拿着乐器招揽客人。
  「想探究这个世界的谜与真理的人,里面请进。一切尽在其中喔!」
  锒!他们轻轻摇钤,向路人这么呼喊。
  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他们拉客的方式一点都不缠人,但是因此提起兴趣而凑过去的人却相当多。当然拉比莎也是大感兴趣的其中一人。
  「谜与真理吗?究竟是什么?会怎么展示呢?」
  她兴奋地喃喃自语,却完全无意进去。
  (去了黎度也看不见,一个人玩也没意思,而且已经跟哥哥和艾雪约好测验结束再一起去。)
  「拉比莎,我们快走吧。」
  尽管如此,就在她还继续观望的时候,黎度小声催促她移动脚步。
  「不是要去吃仙人掌的果实吗?」
  「啊、嗯,抱歉,走吧走吧。」
  面对稍微低头用力拉下兜帽的黎度,拉比莎慌忙回应,还没完全转头面向前方就准备前进,一不小心便一头撞到了从旁边走出来的人。
  「哇啊!」
  当拉比莎被弹开时,黎度的手指从她手里滑掉,一屁股跌坐在地。
  「呜啊!对不起,我没仔细看……」
  认为错在自己的拉比莎,抬头看着对方正要谢罪时,「咦?」却歪着头感到疑惑了。因为似乎吓了一跳地俯视自己的男子很面熟。
  「奇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面对不自觉这么问的拉比莎,男子大概也抱持同样的感想。只见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他是从珍奇小屋出来的。)
  拉比莎看向他背后,那里是用布隔成的珍奇小屋通道。不知道这个人在里面看了什么……拉比莎一边这么想一边转回视线,只见男子已经朝她伸出手。
  拉比莎以为他要扶自己起来,于是也伸出手。
  「非常谢……」
  不料预想落空,下一瞬间,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而过。
  (咦?)
  拉比莎呆呆地仰望对方的脸,而男子粗壮的手指迅速绕住她的脖子。
  (——什么!)
  脑筋一片空白,拉比莎只是惊讶地盯着男子的脸看。在茫然凝视中,在他脸上看到的不是疯狂,而是浓浓的疲惫。
  「是吗……我懂了,我找到了……」
  干燥的嘴唇稍微翕动,显得疲惫至极的眼神阴沉地捕捉到拉比莎的眼眸。
  「今年的使者……原来就是你跟我成对。」
  「唔……啊……」
  被男子双手抓住喉咙,拉比莎发不出声音地挣扎。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了,我记得在圣园看过他!)
  混乱的脑袋一角想起他穿着绿袍的模样,拉比莎为之瞠目。
  (他是园丁!可是,为什么?)
  「拉比莎?怎么了……?」
  黎度困惑地弯下腰,男子瞥了她一眼,嫌碍事地单手轻轻推她。碰上来自意外方向的力道,黎度轻易失去重心,兜帽因此脱落。当浅橄榄色的发丝与黑色的蒙眼布露出的同时,周围发觉事态的群众发出尖叫声。
  「有人打架!少年被掐住脖子了!」
  「喂,住手,你在做什么!」
  其他人纷纷冲过来,将男子从拉比莎身边拉开。然而,他已经将体重加诸手上,掐紧拉比莎的喉咙。
  「是你……是你毁了这座城镇。别以为我不知道。」
  拉比莎死命揠男子的手,却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向盗贼屈膝,还知道你把辛姆辛姆送到哪……」
  「……唔!放、手……!」
  「是你为迦帛尔制造了莫须有的罪名……!」
  (什么!)
  男子这么低语的瞬间,拉比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同颜色、连同气味、连同疼痛。
  (为什么……?)
  此刻就剩下充满灰暗憎恨的眼睛映着自己。
  ——那双眼睛冷不防晃离,脖子忽然被放开了。
  「……呼啊!……咳!」
  灌进来的大量空气导致喉咙抽筋、呛到。
  缓慢地移动视线,只见本来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横倒在地,被别人按住。是个鸢色头发只有两撮染红的年轻人。

  [插图]

  (萨允?)
  拉比莎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他就仿佛听到了一样转头——
  「你没事吧?」
  ——表情紧张地确认拉比莎安否。
  看到拉比莎点点头,不知何时在周围形成的人墙顿时传出放心的叹息。不久,一名长相神似萨允的中年男子挤开群众出现了。
  「请大家让一让,我是市场监察士,这里就交给我处理。」
  他的一句话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众人一路交头接耳,乖乖散开回去做各自的事。
  「哦呀,你不是拉比莎吗……?」
  萨允的父亲留意到拉比莎,本来似乎有话要说,不过马上又想起工作。
  「萨允,他由我带走。你负责拉比莎。」
  萨允点头将男子交给父亲,走近还呆呆坐在地上的拉比莎。
  「你在干什么?」
  他的口气像在呕气,用力拉她的手扶她站起来。
  「啊……咳、谢谢你,萨允。你救了我一命……」
  「我只是帮老爸做事而已,他最近一直要我帮忙。」
  拉比莎一尴尬地道谢,他就别过脸去,双手环胸这么回应。
  「那么,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你惹到他了吗?」
  「这……我不是很清楚……」
  拉比莎视线游移含糊地回答他。
  虽然她清楚记得男子怀恨的话语……却不想告诉他。
  (他叫我今年的使者,也就是说,他不是认错人……)
  想到这点,背脊才开始发寒。拉比莎差点被杀了。
  没想到自己会被人那样憎恨……
  不对,她一直自认有这个可能。因为哈迪克、杰泽特、约西卜,大家都替拉比莎担心类似的事,还给了她忠告。
  可是,没想到真的——
  「……喂,你脸色很差喔。」
  感觉到骨节明显的手伸了过来,拉比莎有如惊弓之鸟般立刻往后避开。
  盯着自己挥空的手,萨允鸢色的眼睛稍微瞠大。
  「啊,对不起……没有别的意思,那个,我在找人——」
  因为仓皇这么辩解的关系,拉比莎终于发觉黎度不见了。
  「奇怪?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胭脂色长袍的女生?」
  这次不是演技,她开始认真地四处张望。
  「……喔,如果你是要找蒙着眼睛的奇怪女生,她往那个方向走了。」
  「真的吗?谢谢,那……改、改天见罗。」
  不能丢下黎度一个人。拉比莎拔腿就朝示意的方向冲去,但萨允厉声制止。
  「等一下,你真的没事吗?你在发抖。」
  「……咦?」
  听到这句意外的话,拉比莎转过头,也立刻发觉这点。
  握紧拳头的手微微抖晃。
  「咦,真的耶。这是怎么回事,好奇怪……」
  拉比莎淡淡一笑,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却还停不下来。
  「我说你啊……」
  萨允见状欲言又止,叹气以后立即采取行动。
  「走了。」
  「咦?去哪儿?」
  萨允从愣怔地仰望自己的拉比莎身旁俯视她,说:
  「当然是你该回去的地方。我送你一程。」
  「咦咦?不用啦,怎么这么突然……」
  「少罗唆。有什么办法,是老爸交代的。」
  萨允边说边推拉比莎的背,强迫她移动。
  「那么,那个蒙着眼睛的女人是谁?」
  「我朋友。我得跟她一起回去才行……咦,蒙着眼睛?」
  拉比莎察觉萨允的话所代表的意思,瞬间铁青了脸。
  「你看到她的脸了吗?难道兜帽掉了?」
  「对啊,虽然马上就戴上了,但有看到一眼……你干嘛慌张?」
  「糟、糟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得赶快找到她才行……!」
  焦急地小跑步起来的拉比莎,倒是很快就发现蹲在通道旁边的胭脂色长袍。一走近她,对方也表现出惊吓的样子。
  「黎度!对不起,不小心碰上麻烦……」
  「……兜帽不小心掉了,拉比莎。」
  黎度站了起来,按着长袍领口有如呢喃般说道。
  「抱歉,我要回去了。或许已经被别人看到脸。」
  「果然很不妙吗?」
  总之,拉比莎牵着黎度的手,边走边观察附近的情况。目前还没看到注视她们的人影……
  「既然不想接见访客,要不要我帮你挡?一一婉拒应该行得通。」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毕竟我也有错,不该擅自外出……而且乌尔哈应该也快回来了。今晚我会问星星确切的时间。」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黎度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阴霾。拉比莎尽管在意,但是对方都婉拒了还要一意孤行也不妥。三人逃走般地赶紧离开市场,首先送黎度回拉比莎家。
  两人与她分别,刚要开始迈出脚步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萨允开了口。
  「那家伙竟然住你家。她是什么人?」
  「你知道占星之徒吗?她是相关人士。因为地位很高,所以其实是变装外出的。可是却发生了那种事,真的很对不起她……」
  亏她那么期待仙人掌的果实——拉比莎的心情跌到谷底。
  「又不是你的错。」
  虽然萨允好意这么说——尽管口气仿佛在生气般冷淡——但拉比莎没办法率直地点头。
  (因为那个人恨我……是我连累黎度的。)
  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感到一阵刺痛,拉比莎下意识地抓住胸饰。
  虽然园丁里面甚至有人提议要举镇表扬拉比莎的行动。
  但相反地,也有人像这样痛恨自己。
  虽然曾经跟杰泽特发下豪语说「不会气馁」,但亲眼目睹后,才痛切体认到那不是如此简单的事。
  (我……应该是做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心想既然这样就不会后悔……)
  可是,真的能说全都是正确的吗?
  没有答案。
  (杰泽特是不是总是抱持这种心情呢……)
  她心烦地想着想着,脑海忽然浮现杰泽特的背影。
  在塔拉斯伐尔镇远远发现他时,几乎都是同一个姿势。总是双脚微微打开,空着右手,放掉多余的力气。坐下时通常会竖起一条腿。
  旁人大概会觉得他正在放松。拉比莎起初也这么以为。
  不过,她渐渐发觉不是那样。
  只要有人从背后接近就立刻回头,那时瞬间闪现的眼神锐利无比。
  ……好像总是有所警戒。
  (不对,他的心情一定不只这样,想必比我更……)
  所以他才会给她忠告,因为他能够轻易就预料到这种痛苦。
  (不知道他过得好吗?是不是跟亚里耶或涅拉一起,偶尔想起我呢?)
  不可能太频繁吧,毕竟杰泽特很忙。
  新城镇的问题层出不穷,而且他到现在还是几乎非全部插手不可。想必是忧虑不断,应该也常常陷入笑不出来的状况。
  然而每次见面总是开玩笑,戏弄过拉比莎就会愉快地笑。
  杰泽特笑起来的表情,真的很开心,像小孩子一样。
  一想起这点,拉比莎就感觉原本怯懦的心顿时恢复了坚强。
  (嗯,得振作起来才行,比我更辛苦的杰泽特正在努力,我也该……)
  就在拉比莎丹田使力,双手交握,稍稍提振精神时——
  「……我说你该不会……」
  从刚才就默默地走在前面的萨允突然低声攀谈。
  他说到一半打住,稍微转过头,犹豫老半天以后喃喃说了一句:
  「有男人了?」
  「……嗄啊!?」
  拉比莎惊吓过度以致停下脚步,从喉咙挤出怪叫声。
  「你、你胡说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你是看到我哪一点才会那么猜想!」
  「没有啦,因为你……」
  萨允稍微抬起手,指着拉比莎的胸口。
  「因为你很难得戴那种东西,所以我想该不会是那种对象给你的。」
  「那种东西是……咦,呜噢!」
  萨允一说,拉比莎这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就一直紧握住不知何时跑到衣服外面的胸饰。不知道是不是被掐脖子时不小心跑出来的。
  「这、这是……的确是别人给我的,不过并不是那样!」
  看吧!果然被人家问东问西了!——拉比莎一边这么想,一边慌忙把胸饰塞进衣服里面,假装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
  「倒是萨允你没有女朋友吗?你从以前就意外受欢迎吧!到底有没有?」
  「你居然还问我?你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满脑子想着跟你比赛里固,完全忘记女生邀我去野餐的男人喔!」
  「啊——这种事的确发生过!没错,你从以前就重比赛胜于女色。」
  看拉比莎不自觉喷笑,萨允以锐利的眼神斜眼瞪她。
  「你还笑!后来被那个女生咆哮,害我有三天耳朵都怪怪的!」
  「啊哈哈哈哈!受欢迎的男人真命苦啊,萨允!」
  拉比莎大笑时忽然解除紧张,发现两人不觉间像以前一样交谈。跟萨允的对话无意间变得不再生涩。
  (啊,感觉好像回到从前……)
  拉比莎想到这点就开心起来,不小心继续开玩笑:
  「你可别因为这样就把单身的原因怪到我头上喔。是你找我比赛的。」
  没想到萨允不知为何语塞,小声说了:
  「……要是我真的认为就是你的错,你要怎么办?」
  「哎呀?你生气了吗?我是开玩笑的啦。你马上就会找到好对象了,毕竟你对女生很温柔啊。所以明明很粗暴却很受欢迎对吧,我想一定是的。」
  听了拉比莎愉快的回答,萨允沉默半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真的从以前就是这样……」
  总觉得他的口气好像有点烦躁。
  「怎样啦?用不着那么生气吧,真是开不起玩笑。」
  「我才没生气,我是受够了!你才是差不多该分得清楚玩笑跟真心话了。」
  「你想怎样!」
  两人一边不客气地斗嘴一边走着走着,圣园入口已逼近眼前了。拉比莎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面向萨允。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今天真的谢谢你了,也帮我向你爸问好。」
  明天考试我们都要加油喔——她拍拍萨允的手,作势目送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萨允不离开,表情有些为难地俯视拉比莎。
  「嗯?怎么了?」
  拉比莎歪着头,正眼看着儿时玩伴。
  「……我问你,真正的情形到底是怎样?」
  萨允难以启齿地开口,声调比平常收敛许多地这么问她。
  「什么怎么样?」
  「就是……」
  萨允在后续说到一半的状态打住,有一瞬间似乎思索了一下。
  他一度闭嘴,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拉比莎的脸看,然后忽然歪着头。
  「奇怪?拉比莎,你那个……链子部分是不是坏了?」
  「咦,真的吗?」
  「你这样乱动小心断掉,拿下来看比较好。」
  萨允推开拉比莎慌忙要拉链子的手,取下胸饰。拉比莎就这样盯着眼前垂吊在他手中的锁链,仔细观察,但是——
  「哪里坏了?看起来好像没怎样。」
  面对疑惑的拉比莎,萨允把胸饰迅速举高回答:
  「我想也是。」
  拉比莎呆呆地看着高高悬在头上的靛蓝石头,渐渐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这是怎么回事?」
  「要是不这么做,你就会一直打马虎眼,不肯好好回答我。」
  萨允表明意图,声音听起来似乎已下定决心。
  「想要我还你就老实回答。这个真的不是男人送你的吗?」
  「唔!你骗我!」
  拉比莎立刻气愤地扑向萨允要抢回胸饰,但轻易就被他闪过再按住头。因为身高相差太悬殊,就算伸长手臂也完全构不到。
  「还给我!不要像小孩子一样,你这愚蠢的家伙!」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不是那样吗!?」
  「我可不信。那么你为什么要那么慌张地藏起来?」
  「那是因为……我怕弄脏!」
  「太奇怪了。你这个女人虽然没神经,却不是不懂得顾虑别人的人。」
  你是存心想惹我吗——拉比莎怒目而视,萨允淡淡地告诉她分析的结果。
  「首饰要是藏起来就没意义。要是你收到胸饰,应该会大大方方地戴出门,让对方知道自己很喜欢才对。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人。」
  经萨允这么说,拉比莎也注意到了。的确是这样没错。
  假使送礼的人是哈迪克,以及艾雪、朋友的话……
  (我应该会照常戴着,有人间起就会很乐意地解释是谁送的吧。)
  可是现在却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只有这次这么执意要藏起来,觉得害臊?
  害臊?不对,戴胸饰这件事本身一点都不害臊。
  拉比莎害怕的,大概是被看到胸饰的人——
  「……他是你喜欢的人吗?」
  「噫!」
  终于听到别人说了最害怕的一句话,拉比莎不自觉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血液突然集中到脸颊,心脏噗通噗通响。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吧,因为杰泽特是朋友、是恩人、发生过许多不得了的事……)
  直接说出口就好。说:喜欢啊,那是当然的呀,因为我们是朋友。
  可是一旦要说出口,身体就突然发热,喉咙变干,舌头也动不了。
  因为她很讨厌、很不擅长应付这种状态,所以她才一直回避的——
  「拜托你,萨允,还给我。」
  拉比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满脸通红地恳求萨允。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这样我很伤脑筋!」
  泛起红晕的脸颊,湿润的太阳色眼眸。俯视拉比莎道尽一切的表情,萨允的嘴唇缓缓地浮现僵硬的笑。
  「……哈!真的假的……!」
  拉比莎的眼神充满不安。她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不还她?自己,应该是跟她在一起最久的自己,把拉比莎很宝贝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是那种廉价的男人。)
  ……要是把这个还给拉比莎,拉比莎是不是就会安心展露笑容?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就急剧烦躁起来。
  「想要我还给你,就在今晚照平常的时间到里固之丘来。」
  他迅速拉开距离这么说着,结果萨允还是把胸饰握进拳头里了。
  「平常的时间,在里固之丘。可别说你忘了。」
  萨允才抛下这句话就立刻转身,往大道跑走。
  「等一下,萨允!」
  拉比莎追了几步就立刻认清这是白费功夫,而杵在原地。
  现在的拉比莎已经无法跟萨允打得不相上下。就算追上去,结果一定也一样。
  「那家伙在想什么……!」
  拉比莎晈紧臼齿,握拳喃喃自语。
  亏她还以为他们和好了,明明明天就是测验了……
  她满怀愤怒地大声跺了一下脚,愤然转身前往圣园。
  (平常的时间,在里固之丘……怎么可能会忘记!去就去!)
  那是觉得比里固操纵技术的普通比赛已无法满足的两人,自行发明的比赛时间和地点。
  从迦帛尔西南方越过沙漠南下不远处有一座小丘。坡度很陡,就算费尽辛苦爬上去,山顶也很狭小、不方便休憩,根本不受一般人欢迎。
  不过这座山丘具备了让里固比赛变有趣的绝佳条件。
  在星光不受阳光阻碍的特定时间,到那座山丘的山脚下站着。这么一来通常可以在山顶附近的南边天空,发现色彩、大小、高度各异的几颗星星连成一串。
  两人的比赛方式,就是骑里固冲上山丘,比赛手伸长能构到哪颗星星。不熟练的人就连冲上山丘都很困难,还要在难以立足的山顶保持住里固及自己的姿势,而且不把手伸到最长的话,连最下面的星星都抓不到,因此绝非易事。
  当作目标的星星数量与排列方式,每个月都不一样。现在这个时期,应该看得见五颗宛如从山顶跃上夜空般排成锯齿状闪耀的星星。考虑到两人的体格差距,替星星标分数,决定挑战次数,比赛谁得到的分数高。
  『我们来比赛,拉比莎!这次我一定会打败你。不许逃!』
  以萨允这句叫嚣为开端,两人不知道比赛过多少次。
  要比赛里固的话,何止势均力敌,就算是现在她也不觉得会输。
  (我绝对要打败你—走着瞧,萨允!)
  拉比莎依然激动不已,她冲下通往地下的楼梯,一边立刻动起脑筋思考要找什么藉口在晚上外出。

  * * *

  拉比莎等人从塔拉斯伐尔启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以上。
  (明天就是测验,顺利的话三、四天后会放榜。)
  之后,等约西卜的工作告一个段落就要准备启程,带着新的派遣人员返回城镇。假设回来花费的天数跟去时一样的话……就是大约一个月后重逢。
  发觉自己不经意扳起指头计算,吓了一跳的杰泽特呆着脸,直接把那只手挪去撑头。
  (算了,那又怎样。)
  他现在一个人躺在石造遗迹背后乘凉。
  他并不是偷懒不工作。这是货真价实的休息时间。至今他都按照约西卜留下的那一大捆兽皮纸上的日程表,卖力地建造庭园。
  遗迹背后是意外不容易被人发现的私房据点,最适合想独处的时候。
  (要是发现我有空,亚里耶或小鬼们就会马上靠过来,根本不能休息……)
  特别是亚里耶很难缠。不知道是想用杰泽特填补拉比莎不在的寂寞,还是想趁拉比莎不在时尽量找碴,只要工作结束,他就必定有如算准时机般出现在眼前。
  最近,甚至还夹在其他小孩间,吵着要杰泽特教他用刀。
  (真是的,他是白痴吗?那双手细得像女人一样,怎么可能突然有办法使刀。)
  如果只是崇拜表象才这么说的话根本不值得我教,要是真心想学就先锻链身体再说。杰泽特冷冷地这么表示后,亚里耶虽然怨声连连,不过目前似乎相当努力。
  (刀吗?仔细想想,那家伙或许也需要那种力量……)
  既然有想要守护的事物,那么那的确会成为必要的力量。只不过前提是没有用错方法。一旦用错方法,刀就只是凶器,会使人发狂。
  不能以随便的心情教他。那跟教其他小孩拿木条比划游戏是不一样的。那有责任。
  (照理说,那家伙总有一天会去迎接姐姐,跟我们分开。既然要保护姐姐,有能力战斗当然比较好……)
  亚里耶或许意外地已经有充分的自觉了。
  (十四岁吗?就算才刚变声,不过内在可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吧。)
  他之所以看似年幼,一定是以往为了活下去而需要如此吧。如今周遭环境改变了,因此拼命要追上自己本来的年龄。
  十四岁时,自己在做什么呢?距今五年前的自己……
  杰泽特顺便回溯自己使刀的意义,不自觉苦笑了。
  五年前,拉比莎前一任的使者哈迪克出发那年,也就是杰泽特脱离沙岚旅团,开始准备独自解放故乡那年。
  在那之前的一年,杰泽特用刀的才能已经获得肯定,在旅团中以『月夜』的别名称呼。他会立下那么狂妄的决心打算一个人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获得肯定而产生了孩子气的自负与自大。如今回想起来,总会感叹一个十四岁的小鬼怎么会这么鲁莽。
  ——不过,拜此所赐,我得以遇见拉比莎。
  (要是使者不是那家伙的话……大概就没这么顺利了吧。)
  杰泽特想起那张充满朝气的灿烂笑容,嘴唇忽然浮现微笑。
  她现在肯定正在努力。为了明天的考试,在约西卜督促下,正在做最后冲刺……
  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又在想拉比莎的事,杰泽特受不了自己,翻身怨恨地瞪了遗迹的墙壁。
  (可恶,这样的我岂不是很像寂寞的小孩吗!)
  杰泽特本来要闭上眼睛睡觉免得再想下去,却偏偏想到「最近这种情形好像很常发生……」害他想睡也睡不着。这郁闷很不寻常。最近亚里耶说他的表情比以前更加凶恶,搞不好或许是真的。
  (我很讨厌这样,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
  杰泽特郁闷地叹气,同时偷偷地在心里说出以往刻意不去正视的真心话。
  他自知自己是重视理性、用头脑思考的人,应该习惯压抑情感才对。然而只是拉比莎一不在就这么消沉又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日常生活明明一如往常。
  『你最近都不笑唷,成天神经兮兮的,感觉好差。你就老实说你寂寞如何?』
  讲话方式固然教人火大,不过不甘心的是亚里耶的话确实一针见血。大概只要坦率表达出感情就好了。只是这样,这股郁闷就会多少减轻一点吧。
  但是,自己也有自尊。他也不是没有「我居然为了那种天然小丫头……」的想法,反而还强烈这么认为。这种事果然是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
  (不对,这又不是比赛,应该说总觉得太迟了。)
  杰泽特目光漫不经心地追逐轻飘飘移动的风精灵,故意吹气妨碍它们。
  这时,从遗迹正面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
  「杰泽特杰泽特杰泽特!你在哪里!?」
  那是亚里耶难得显得很着急的声音。杰泽特感觉到他的样子跟平常不太一样,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站了起来,重新缠好头巾走到外面。
  「怎么了?」
  「啊!你到哪儿去了啦!不好了,尤特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拿了真刀来,不小心割到奥鲁科的手了!流了好多血,不知道该怎么办!」
  亚里耶一看到杰泽特就仿佛要抱住他般冲了过去,连珠炮似地说道,脸色发青得几乎要跟眼睛的颜色一样。一听到内容,杰泽特立刻抓住他细瘦的肩膀。
  「在哪里?通知其他大人了吗?」
  「还、还没!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就来找杰泽特……」
  亚里耶想必相当惊慌,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事情该有的先后顺序。
  「冷静下来。尤特他们在哪里?」
  「在、在老地方。我们在厩房后面,像平常一样训练……」
  「待会儿再说。总之,你去叫涅拉过来。我先过去。」
  杰泽特飞快地说完就推着亚里耶的背要他快去,同时自己也拔腿奔跑。
  (真刀?是从哪儿拿来的!)
  虽然顿时想到当初应该更加留意武器管理,总之还是先赶往镇外的厩房。居民不清楚出了什么事,目送着一心一意狂奔的杰泽特。
  他冲进厩房,只见大约四个聚在一起的小孩立刻面向他。蹲在中间的人想必就是欧鲁科。所有人看到杰泽特都浮现快哭出来的表情。
  「哥哥,对不起!欧鲁科他!」
  「让开。给我看看伤口,欧鲁科。」
  欧鲁科脸色苍白地伸出手,手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头巾,应该是其他小孩的东西。几乎所有的部分都染上红斑。
  随便解开或许反而会出血。杰泽特决定等涅拉来以后再交给她处置,走进呆呆地拿着刀杵在角落的尤特。
  「尤特。」
  尤特依然瞠大眼睛,抖颤了一下肩膀,凝视杰泽特。
  「刀给我。」
  就算杰泽特尽可能发出冷静的声音伸出手,尤特仍然兀自发抖动弹不得。
  等了一段时间,杰泽特知道他动不了,于是换自己行动。他轻轻地拉开紧握住刀柄的手指,完全把刀移到自己手里。不知道是不是刀的重量消失解除了紧张的丝线,尤特摇摇晃晃地当场跌坐下来。
  「对、对不、对不起……」
  尤特眼角泛起泪水,扑簌簌地滴落。
  「我、只是……想、想看看、而已。」
  「刀不是用来看的,刀是杀人的工具。」

  [插图]

  「噫!」尤特抽噎,惊讶地仰望杰泽特。
  「欧鲁科,会、会死掉吗……?」
  「欧鲁科不会死,但要是稍有差池或许就死了。」
  看着尤特畏惧至极的模样,杰泽特感到内心有种苦涩扩散开来。
  (我在这家伙这个岁数时,就已经杀了一个人。)
  为了成为沙岚旅团正式的一员,夺走一名婴儿的生命当作入团仪式。
  当时感受到的恐惧与丧失感到现在还未消失。尽管状况与结果都不一样,但是不小心第一次亲手伤害别人的尤特,心里应该也会留下不会消失的伤口。
  (这家伙明白了刀的恐怖,相信再也不会犯下错误。)
  因为他跟自己不一样,还在容许这么做的状况内。
  (跟我不一样……)
  苦涩扩散开来。
  (……对了,先检查刀刃比较好,要是生锈了情况可能很不妙。)
  杰泽特如此想着,他一动刀子,原本瘫坐的尤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意想不到的反应让杰泽特停下动作的同时,有人发出很大的脚步声冲进现场。
  「喂,我听说有人受伤了,要不要紧?医生大姐马上就来了——」
  转头的杰泽特与那名男子的视线对上。
  瞬间,他的脸上不知为何迅速窜过惧色。
  「『月夜』……!」
  然后,杰泽特确实听到他绷着脸脱口这么说。
  (咦?)
  杰泽特猛然惊觉,将视线往下移,看到自己手握着刀,才仓皇将刀尖朝下。
  就像男子说的,涅拉和亚里耶马上就冲进来直奔欧鲁科身边。接着迅速解开头巾,清洗伤口,俐落地处理。
  「是被哪个切到?给我看看刀刃。」
  杰泽特被问到,重新检查刀刃,一边告诉涅拉刀没生锈,一边还是将实物递给她看。
  「因为保养得很好,所以才会那么利呢。不过,不要紧的,血虽然流得很多,不过伤口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大,我想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涅拉打气的话语,让孩子们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杰泽特默默地守在一旁看着这幅光景,刚才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走到他旁边。
  「抱、抱歉,因为看到你拿着拔出来的刀,所以不小心想起以前……」
  刚才没马上认出来,仔细一看,原来他是前沙岚旅团员.头发和胡须都留长了,在这几个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不会,你别在意。倒是那把刀可以麻烦你处理吗?」
  杰泽特望着男子的脸几秒,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开现场。
  (还没成为过去……这是当然的吗?)
  脑海浮现谢罪的男子眼里还时隐时现着畏惧,杰泽特深深叹了口气。
  离开旅团后的杰泽特为了达成目的,甚至连过去的同伴都不惜下手。所以一部分前团员到现在还对杰泽特留下强烈的不信任感,像那样眼神畏惧地看着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件事自己也心知肚明。
  为了保护平静的故乡:心爱家人的生活,他打算总有一天要离开。他已经跟拉比莎约好到时候一起走。
  其实,或许应该像以前那样不连累任何人,一个人离开才对。
  但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要是一个人的话,已经无法那么坚强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有时候就会忽然产生强烈的不安感。特别是像现在这样,被迫发觉自己内心的旧伤口时。
  万一她就这样不回来了……
  (哈,真蠢,我果然相当累了。)
  勉强扭曲嘴唇,杰泽特揉抓着从头巾下露出的夜色发丝。
  (最好是那样啦,因为不可能完全没变。)
  去时跟拉比莎也说过这句话。杰泽特事前表明这项忧虑,以免她心灵受伤过重。虽然她本人拍胸脯保证没问题,但是果真如此吗?
  (……就算是那家伙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害。)
  不久之后,拉比莎大概就会发觉,迦帛尔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安居的城镇。
  一旦发觉那点,今后她想必再也不会回——
  想到这里,杰泽特回过神来捣住嘴。
  (我刚刚想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手轻轻扶着附近帐篷的支柱部分。
  自己应该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所以才会特地表示担忧。
  但是刚刚自己是不是祈祷拉比莎怀着受创的心灵回来……?
  「……我没问题吗?」
  杰泽特感觉到不知名的情感在内心蠢动,而抿紧嘴唇。
  假使要勉强形容这股感情的话,大概就是黑暗吧。
  无视自身的想法——不对……
  那是反映了自己的真心而动。


  5··引导之光

  「其实是这样的,十年前就约定好的比赛时间是今晚……」
  拉比莎十指交握胸前,稍微别开视线,冒着冷汗,尽可能佯装平静地这么开口。
  她知道担任圣园门房的年轻人直盯着她看。
  (呜呜!果然很牵强吗……!?)
  圣园大门一到晚上就会关闭,没有正当理由就不得进出,拉比莎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突破,最后的计策就是这个。
  在测验前一天比赛里固,这种事要是被哥哥或约西卜知道了,保证会被滔滔不绝地教训一顿,最后禁止外出。所以在吃完晚餐回到各自的房间以前,都不能做出跟平常不一样的举动,除了这样突破门禁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然而,要是老实说是要去比赛里固,实在不认为对方会认为这个理由正当。因为拉比莎还未成年,一个不好就会联络家长。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在走投无路下想到的就是这个「十年前约定的比赛」。
  「事情说来话长,这场比赛的用意是为了确认十年后依然不变的友情——呃,坚决发誓任何人都休想阻挠——」
  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没变化,视线望向别的地方,同时开始冷汗淋漓。好牵强,太牵强了。
  (不、不行,这样下去他们会联络哥哥……!)
  「呃,也就是说,不行就算了,请不要联络哥哥!」
  就在拉比莎觉得已经无望而不自觉说出丧气话时,门房第一次有了反应,突然拍了一下拉比莎的肩膀。拉比莎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只见他不知为何眼神闪闪发亮。
  「了不起,小子!这样才是男人!」
  「嗄、嗄啊?」
  只见门房搂着末端分叉的棍子,握着拳头连连点头。
  「现在虽然像这样找到正常工作,不过我以前可是常常跟人家较量或决斗喔。那种事的意义不在输赢,而在于彼此都要全力以赴迎战对方!少了那个就无法缔造真正的友情!」
  他推了张口结舌的拉比莎的背一把,豪迈地送她出去.
  「去吧去吧!※在这遇到就表示今天是第十个年头,来为那天做个了结,就是这样!然后迈向大人阶段!啊——真羡慕,这就是青春!」 (译注:改写自日文俗语「在这遇到就是第一百个年头」,第一百个年头有「末日」的涵义,整句大意是在这遇到就表示今天是你的死期。)
  背后是使劲挥手大喊「加油啊!」声援的门房,拉比莎摇摇晃晃地迈步。她稍微前进几步以后回头,发现他还看着这边,不知为何高举拳头一个人激动地喊着:「第十个年头!」
  (………………原来门房这么难当啊!)
  拉比莎出于同情心挥手回应,然后横越深夜的大道。首先前往自己家。毕竟难得像这样得到了在深夜出来走动的机会,而且她很在意白天的事,还想再去探望黎度一次。
  (虽然黎度要我别放在心上,但还是会在意。)
  但愿自己没有造成她的麻烦才好……
  深夜的城镇展现出跟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行人很少,街道空荡荡,家家户户涂成白色的墙壁映着月光显得格外苍白。自己的脚步声敲击石板发出回音,陷入好像还有别人在奔跑的错觉。
  拉比莎抵达家门,看到周围很宁静,暂且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黎度的同伴们好像没有找上门。)
  不过,他们的本分是观星,所以该注意的或许反而是现在这个时间。拉比莎轻手轻脚地打开玄关门,为了避免吓到黎度,她先在原地稍微张扬自己的存在。
  「你好吗?黎度,是我拉比莎。我现在就过去。」
  她这么呼唤以后,走向狭窄走廊尽头的客厅。
  靠中庭那侧没有墙壁的一楼客厅及厨房因为照进月光,就算不端蜡烛也可通行无碍。拉比莎穿越小小的中庭,以最短距离踩上楼梯,轻快地冲上去。
  记取上次的教训,这次她在掀门帘以前先问一声。
  「我是拉比莎,可以进去吗?」
  没想到等了一会儿,房间里面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啊,会不会是在屋顶上呢?我记得她说今晚会看星星。」
  拉比莎想起黎度的话,爬上屋顶。她从活板门式的简朴出入口采出头,环视周围。
  「嗯,不在……」
  可是她也不在这里。屋顶很狭小,其实看一眼就够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拉比莎还是爬上去晃了一圈。从这边跳得过去的邻近房舍屋顶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既然不在,就表示果然在房间吗?)
  她不经意望着密集的邻近房舍,顺便眺望融入夜色中的街道。
  拉比莎家虽然不高,但可以从建筑物的缝隙间看到不远处的大道。现在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缓缓地横越那条大道。
  (嗯?)
  她怀疑自己看错,再定睛一看,结果又出现了,而且这次还两个。
  (那是什么,影子?不对……是人?)
  拉比莎目不转睛地凝视一会儿,终于懂了。
  原来是罩着黑长袍拉起兜帽的占星之徒,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半夜在迦帛尔的街上移动。
  (不过,他们好像没有要过来这边。太好了。)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回到屋内准备再去房间一次。这次还是从门帘外呼唤,依然没有回应,于是她心一横踏进房间看看。
  「黎度……?」
  室内空荡荡的。
  不见黎度的人影,只有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照着床铺与家具。
  「咦……她去哪儿了!?」
  背脊渐渐萌生焦虑,拉比莎不自觉往前踏出一步。这时脚下某样东西发出喀沙声,只见有张像纸片的东西掉在地上。
  (兽皮纸?……上面写了些东西。)
  拉比莎姑且先把纸捡了起来,然后去其他房间寻找。不管是隔壁的置物间、应该是随从住的哈迪克房间、书库、父母的寝室还是洗手间,都没看到黎度。
  (该不会已经太迟了吧……)
  脑海浮现刚刚看到的那些穿黑长袍的人:心里七上八下了起来。她或许早就被他们带走了。虽然他们应该不会对她动粗,不过至今为止她一直都避免被发现,可见这样的情况势必是她所不乐见的。
  (不过,假使不是这样……比方说是与黑袍人完全无关的绑架的话,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就不能放着不管了。换作是以往的迦帛尔的话,早就被认定不可能而一笑置之,但是现在——
  「对了,刚才的纸。」
  拉比莎来到明亮的中庭,打开握在手里的兽皮纸。变得皱巴巴的兽皮纸以潦草的笔迹写着很小的字。拉比莎凑近脸勉强解读,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我看看,这是数字的六吧?往、巨、兽、的、颚、南、下。」
  ——6,往巨兽的颚南下。
  句子到这里中断。这张字条本来应该是一张比较大的纸的角落部分。一角裁切得很整齐,另一边则被撕得歪七扭八,形成歪扭的三角形底边。
  「这是什么?颚是指上下颚对吧……巨大野兽的上下颚?」
  拉比莎喃喃自语,侧着头思索。完全不懂。
  但是既然这张纸是掉在黎度的房间,总觉得会有什么含意。因为以往不曾在地上出现这种纸片。
  虽然拉比莎根本无从得知这是不是黎度的笔迹,但万一写这张字条的人是黎度,是用来留话给后来的人呢?
  (而且她白天说过乌尔哈差不多该回来了。)
  巨兽的颚——这是什么意思?拉比莎一点头绪也没有,但黎度和乌尔哈或许就知道。既然纸片还掉在房间里,就表示乌尔哈已经回来看过这张字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么一来——
  (假使黎度留下这张字条是希望有人看到的话,那么这个状况或许……非常糟糕吧?)
  句子的后半是「南下」。照常理判断,这应该是祈使句。用来指示方向,催促他人行动。也就是引导。往哪里?
  (假使黎度是被强行带走的话……)
  纸片有像从别的东西上硬撕下来的痕迹,潦草的字迹也感觉很仓促。
  拉比莎咬紧嘴唇,转身冲出家门。
  (不管是不是他们下手的,首先就从占星之徒着手!)
  有如影子般前往某处的占星之徒。只要查出他们的去向,或许就能知道黎度的下落,而且就算他们跟这次的事情无关,要是知道正巫女不见的话,想必会率先帮忙。不管怎样都需要协助。直觉这么认为的拉比莎赶紧冲到大道上,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咦?路上已经没有半个人了。」
  尽管拉比莎以为或许只是太黑看不清楚而定睛细看,但整条路上都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怎么办?我还得跟萨允比赛啊!)
  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比赛了。虽然她非常想拿回胸饰,但是现在更担心下落不明的黎度。
  拉比莎从附近的厩房牵出一头里固,一口气冲过大道直奔正门。首先,她打算尽快赶到萨允那边,向他解释情况让比赛延期。
  「喂、喂,怎么了?三更半夜的。麻烦事就免了吧!」
  一接近正门,睡眼惺忪的男子便从看守小屋探出头来。钉了铆钉的巨大门扉紧紧关闭,但拉比莎知道一个这种时候很有效的咒语。
  「人家拜托我夜骑,要让这头里固习惯夜晚的沙漠,早日独当一面。请帮我开门。」
  「拜托你这种小娃娃?」
  「要看看我的技术吗?」
  拉比莎一说完就要里固起跑,在撞上门的前一刻转换方向回到小屋。她故意在视线不佳的晚上下了这么一帖猛药,要是稍有差池,不光是里固,就连操纵者都难保不会受重伤。换作是普通骑士的话,里固肯定会害怕不肯照做。
  「是我错了,老妈会教训我不可以以貌取人。」
  守卫缩起脖子,帮拉比莎打开巨大门扉旁掀门的门闩。拉比莎边道谢边钻过去,顺便若无其事地问守卫:
  「占星之徒也出去了吗?就是那些穿黑长袍的人。我刚刚看到他们。」
  「对啊,那些人常常在半夜出去,听说每天都有固定的集会。」
  毕竟是占卜星星的人,这也难怪嘛——守卫悠哉地小声说着,等拉比莎完全走到外面后,再度关上掀门。拉比莎听着背后上门闩的声音,要里固起跑。
  (原来他们有集会吗?那么黎度是去参加集会了?不对,假使是那样的话当初就不需要向他们隐瞒自己的行踪才对。真的很担心……!)
  拉比莎从正门沿着连绵的东侧外壁奔驰,拐了大弯以后,再沿着右手边的南侧外壁奔向里固之丘。等到当作标的物的椰枣树出现时,转而远离墙壁向南前进,拉比莎眼前便是辽阔的南方夜空。
  蓝、黄、红、白……星星各自拥有独特的色调,宛如碎掉的宝石般散布在靛蓝色的空间。其中散发青白色光芒排成锯齿状高挂在天空的五颗星星,是拉比莎熟悉的宝石。
  不久之后,在那下方看得到影子特别尖的里固之丘。在山脚等待的萨允一看到拉比莎就惊讶地大叫:
  「拉比莎!?你怎么骑着里固?」
  「咦?你还问我,明明是里固比赛。萨允你才是,为什么没骑里固来?」
  「嗄?我有说是里固比赛吗?」
  「你是没说,可是提到照平常的时间和地点,自然就……」
  拉比莎尽管困惑,不过还是下了里固,歪着头百思不解。这么说来,他的确没说今天要比赛,是她条件反射地以为是比赛……
  「真亏你出得了正门,守卫已经不是我们原本熟识的那个了吧?」
  「啊、嗯,我说我要夜骑就放行了。咦,可是萨允你不也——」
  「当然是抄近路过来的,谁要从正门绕远路。」
  见萨允傻眼地望着自己,拉比莎本来要问「那你干嘛特地选这里?」,但立刻想到现在不是讲这种事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不好意思,今晚的预定我想延期,萨允。黎度不见了,我很担心,拜托让我去找她!」
  「黎度?我记得是白天那个……」
  「对,那个蒙着眼睛的女孩子。她搞不好被绑架了……!」
  「嗄?你先冷静点好吗,这听起来很异想天开。或许只是出门了吧。」
  「可是,很奇怪,房间里面掉了这种字条。」
  拉比莎从衣服暗袋里取出那张兽皮纸给萨允看,只见萨允也跟拉比莎一样生涩地念出来,然后沉思。
  「这感觉的确像是匆忙间写下来的没错……六是什么?巨兽的颚又是啥?」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伤脑筋,可是又找不到其他占星之徒。就只剩下这条线索……你听到巨大野兽的上下颚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光是巨大的野兽就没概念了好不好。谁教沙漠几乎看不到比里固更大的动物,异国故事也只听过狮子、鯱……想得到的顶多就这样吧。」
  萨允尽管皱着眉头,还是认真的帮忙想。
  「说到那些家伙的上下颚,我想到的顶多就是被晈到会很痛吧。」
  拉比莎听了也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异国故事卷轴。掳走公主的狮子或吞下王子的鯱嘴里面,的确是有多得不能再多的尖锐锯齿,看起来非常凶恶。
  (不过这感觉不能当线索。)
  关键在于数字吗?就在拉比莎叹气,不经意仰望夜空时,突然灵光一闪睁大眼睛。
  「萨允……我懂了……!」
  内心充满不可思议的确信,这种感觉只会降临在解出答案的人身上。
  不会错,就是这个!拉比莎强烈地这么觉得,心跳不已地跳上里固。
  「总之,我过去看看。不好意思喔,萨允,胸饰先交给你保管,改天再说了。」
  「等一下,我也去!」
  萨允慌忙抓住随时准备起跑的里固的背,跳上去坐在拉比莎后面。
  「这样好吗?虽然我有自信,但也不晓得是否正确,而且搞不好有危险。」
  「那不是更不能放你一个人去了吗?真是的,你到底弄懂什么了?」
  萨允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顽固。拉比莎决定心怀感激地接受他的协助,轻轻地踢了里固的腹部印证自己的推理。
  「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黎度他们是占卜星星的人吧?既然要指示方向、告知地点,就没有比运用星星更合适的方法。」
  「所以到底是怎样?」
  为了对抗渐渐加强的逆风,萨允稍稍提高音量。
  「就是星星!巨兽的颚是指星星的排列。你还没想到吗,萨允?像狮子或鯱的上下颚那样排列成锯齿状的星星。」
  「那该不会是指……里固星?」
  萨允睁圆眼睛小声说完,仰头凝视着夜空中发出青白色光辉的熟悉宝石。
  像这样一看,那锯齿状的排列的确有点像张大嘴巴要吞下眼前猎物的巨兽上颚,而且就位于南边的夜空。以那为目标前进就是南下。
  「……可是,六是什么?」
  「不晓得!不过,你不觉得除了那以外完全吻合吗!」
  要是错就算了。总之,既然黎度有可能正在求救,想要尽早采取行动的拉比莎,要里固持续赶路。
  起伏剧烈的硬实地面不断往后方延伸。
  接下来一段都是平凡无奇的干燥大地光景,感到焦急的拉比莎开口了:
  「有没有发现什么?也别漏掉穿黑长袍的人,萨允!」
  「喂喂,在半夜这样要求太强人所……嗯?那是什么?」
  萨允诧异地出声,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斜右前方。
  「拉比莎,那边,有没有看到,光……是火,有人!」
  只见黑暗岈然隆起,从缝隙间透出摇曳的红光。
  「啊!真的耶!好,过去看看!」
  拉比莎二人要里固减速,一边观察情况,一边慎重地接近。不久之后,可以辨识出隆起的黑暗是高高的岩山,火光就是从那后面透出来的。从火焰高度判断,想必使用了相当多的燃料。
  (难道那里就是占星之徒的集会场所……?)
  能够收集到大量燃料,就表示有许多人,这是很单纯的联想。
  不过就算再怎么担心黎度,拉比莎他们毕竟是外人。突然过去想必不会受到欢迎,而且半夜在远离城镇的地方集会,总觉得好像很神秘又诡异,让人不想靠近。
  萨允大概也抱持同样的感想,只见他显得很排斥地悄声对拉比莎说:
  「喂,真的是那边吗?别去比较好吧?」
  「不晓得,不过先靠过去观察情况好了。」
  既然来到这里,可不能胆怯。两人下了里固,替里固上了简单的脚镙牵到附近山丘的后面放着,便徒步接近岩场。从旁边一看,围住火光的岩石不仅意外地高,也很厚。表面不仅不光滑,反而像火山岩一样粗糙,布满突起。
  「要爬上去吗?」
  萨允问道,也有同样想法的拉比莎默默地点头。从上面应该可以看到整个内部的情况,或许也比较容易发现黎度。
  「……等一下,我走前面。」
  见拉比莎率先准备攀上附近的岩石,制止她的萨允快速往上爬,轻盈的动作跟壮硕的身躯一点也不相称。确认立足点以后,他朝拉比莎伸出手。
  「来,抓住我。这里很暗看不清楚,要小心喔。」
  拉比莎正要像平常一样说「我一个人也爬得上去……」,不过遗是把话吞了回去,乖乖地抓住他的手。说起来这件事明明跟他没关系,他却一路奉陪到这里,光是这样就很教人感激了。所以现在就暂且欣然接受他的好意吧。
  萨允慎重地一边确认岩石的强度一边攀爬,拉比莎跟在后面,吃力地一步步接近天空。渐渐听得到柴薪啪叽啪叽爆裂的声响,以及类似人说话的声音。
  「拉比莎,从这边看得到喔。」
  萨允在接近山顶处发现岩石裂缝,抓着拉比莎的手拉她上来。眼睛抵住岩缝窥看内部的拉比莎,差点出声惊呼。
  (是那些穿黑长袍的人……!这里果然是占星之徒的集会场所!)
  沿着岩石裂缝呈现的细长光景中,看得见裹着黑长袍的人有的坐下、有的移动到火焰周围。但是没看到黎度的身影……应该说,要是她也穿着黑长袍的话该怎么办?根本无法分辨嘛!
  「有没有办法看到更大一点的范围呢?」
  「再爬上去一点似乎就行了。」
  两人互相点头,再度在黑暗中摸索岩石的突起。

  ——占星之徒。
  对外人这么自称,因此渐渐形成习惯称呼的他们,在同伴内自称「赫萨」,是中央沙漠最古老的民族。赫萨是古代语,意思是「特别之人」。
  他们从太古时代就存在于这座沙漠中,维护民族的血统与秘密,代代传承他们的传统与智慧至今。比方说在没有标记的土地不会迷失方向的方法、在干燥大地寻找水的方法、跟中央沙漠存在的非人……精灵、伊弗利特、撒旦和谐共存的方法。
  将这些智慧传授给之后来到中央沙漠的人的,就是赫萨。要是没有他们,其他人八成早就在找出定居沙漠的方法前化为人干了。
  随着时代变迁,如今他们已经被大多数沙漠之民遗忘了。
  然而不需要责备沙漠之民,因为是赫萨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们主动退出沙漠之民的记忆。
  因此他们看似从中央沙漠的历史完全消失。
  实际上只是销声匿迹而已,并没有消失。
  他们鲜少公开行动,但赫萨的确存在于这座沙漠。
  无论何日何时发生了怎样的事件,他们都会致力掌握分析,如果有需要,就会暗地里实行必要的处置,以便保持世界的均衡。
  世界的均衡。
  他们认为保持世界均衡就是他们的使命,并自谢与生俱有那样的能力。比方说正巫女的眼睛。
  其实他们已经有好几百年不曾像最近在迦帛尔这样公开行动了。
  然而坐在巨大火堆前的黎度知道,那并不是整支民族有纪律的行动。
  而且自己就是因此被带来这里。
  ——皮肤表面很热。
  燃料爆裂的声响,在熊熊烈火中疯狂起舞的火精灵,被吸引过来的风的触感,逃也似地远离的水精灵和土精灵的动静。
  明明连那种事都感受得到,但最重要的火光,她却完全看不见。
  相对地,在周围往来的众人的光依稀可见。
  有的微弱、有的闪烁、有的经常跟黑暗混合在一起……
  光反应持有者的性质,千变万化。
  看得到那个光是非常优秀、非常特别的事情——黎度从小就听着这样的话长大。他们说:你是上天遴选的人,所以你的言行举止必须合乎你的身分。
  她从来不觉得值得欣喜,也不曾嫌烦。
  既然那是自己的命运,就只有接受。
  在她懂事时就已经决定不违抗命运。
  所以,在市场靠近可以想像内容的珍奇小屋时也好、兜帽不慎掉下来时也好、黑长袍使者在黄昏现身迎接自己时也好。
  她虽然困扰,但她认为这是命运。
  「您在想事情吗?正巫女殿下。」
  年轻男子的声音冷不防从身旁向她搭话。
  「对,关于接下来的命运。」
  黎度头也不转地回答。反正她蒙着眼睛。
  「您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在思考。」
  听到黎度简洁的回答,男子从喉咙间微微发声笑了。
  「也对,要是看得见就不需要思考了。不需要担心,我们会负起责任照顾您的。」
  男子恭敬殷勤地这么说完,似乎垂下头。
  「不过我的第一监护人应该是星都的祭司连才对。」
  「祭司连?喔,您是指那群活在过去的老不死吗?」
  他发出明知道还故意反问的口气,从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您还很年轻,要是继续跟他们为伍,之后麻烦的人是您不是吗?您应该趁这个机会思考我们和赫萨该选择的路。」
  「我无意加入任何一方。」
  黎度只是一味淡淡地重复以前已经说过好几次的话。
  「只是以正巫女的身分而活,没有个人的意志。」
  「是吗?不过我看您倒是照自己的想法支使随从。」
  被说到痛处,黎度缄口保持沉默。
  这次乌尔哈的行动,的确是连祭司连都不知情的选择。要是她派随从离开、擅自支使随从的事曝光,想必免不了一顿斥责。到时候被处分的,恐怕不是黎度而是乌尔哈。
  ……现在的黎度确实有这件事已经曝光的弱点。
  「您那么做是怀着什么想法,我们无意打采。至少我们的总裁是这样。根本不需要那么做,那位人士很清楚您的事。」
  「那个总裁今天不在场吗?」
  「那位人士几乎不参加集会。那位人士将一切交给我负责,自己则观察世界。我的工作就是自行参透那位人士的意思。」
  身旁的男子说得很自豪,似乎挺起胸膛。
  「您的存在是我们的救星。光是正巫女站在我们这边,一般徒的心就会倾向我们,我们要请您成为旗帜。」
  「这就伤脑筋了,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愿。」
  「您本来就没有任何意志吧。人在迦帛尔却隐瞒我们,也是因为祭司连命令您这么做的关系。不是吗?」
  被说中答案,黎度沉默以对。
  拥有特别力量的正巫女,对没有身分地位、称为一般徒的赫萨有绝大影响力。
  尤其黎度是在空缺多年后在众所期盼下诞生的正巫女。虽然能够看见精灵或光,却没有预知及夜视能力、或是能力非常弱的女性称为『伪巫女』。她们跟正巫女一样在祭司连的监护下接受教育,虽然受一般徒尊敬,却不到崇敬的程度。跟正巫女的地位不一样。
  「我们年轻,崇尚行动,但很遗憾地没有名为传统的分量。而保守派的老人们虽然迂缓,却拥有名为年资的权威。不过他们的权威大半来自于正巫女监护人的地位。只要您站在我们这边,他们就等着衰微了吧。正因为他们明白这点,所以恐惧;而您明知道这点还来到迦帛尔。命运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是这样吗——黎度顿时陷入思考的深渊。
  祭司是一群占卜星象、分析正巫女的预见、提示一般赫萨行动指针的男性。可以想成是男版的伪巫女。而由那些祭司组织成的赫萨决议机关,就称为祭司连。
  从刚才就在黎度身旁说话的男子,原本也是隶属于祭司连的年轻祭司,但现在他本人恐怕没有那个自觉。
  祭司连传出内部分裂是在这几年。具备领袖魅力的青年祭司出现,开始反对以往论年资排辈分的阶级制度及祭司连保守的方针。他立刻得到年轻一辈的支持,青年祭司以他为首聚集起来,成立了自称『修正派』的派阀。而对此蹙眉的年长祭司则被他们认定为安于以往作法的『保守派』。
  话虽如此,就一般徒而言,祭司连的内部情况遥不可及。风声不过是风声,耳语终究停留在耳语。不过,最近终于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内部分裂浮上台面。
  开端就是黎度那个跟拉比莎有关的预见:巨大的光引导自己。
  起初黎度禀告这个预见时,上级祭司无不困惑地面面相觎。
  『你真的看到了那么巨大的光吗?正巫女。』
  年迈的祭司长甚至不自觉这么反问。
  理由非常明白。人拥有的光或暗的大小,可以直接解读成生气的强弱。倘若真的有人拥有如此巨大的光,首先精灵或伊弗利特就不会放过才对。然而,当黎度禀告预见时……距今大约半年前,有动静的人外就只有风之撒旦而已。
  『因为现在正值风历,所以其他性质的人外都活动迟缓吧。而且风之伊弗利特到现在仍困在沙暴里面。或者是那个人的光现在也还很小也说不定。』
  因为祭司征求她的见解,于是黎度说出了事先准备的答案。听了正巫女的回答,「呣~」祭司长点头姑且表示同意。
  『不管怎么说,看来是需要注意。风历为变化之历,这座沙漠或许又会产生大动作。毕竟星星的光辉这阵子也充满了变化。』
  无论是光或暗,只要过大,都有造成世界均衡瓦解之虞。要是那样的人真的出现,赫萨就必须尽早发现、思考对策才行。
  ——就在这样对话的几个月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件。
  沙岚之镇解放,风之伊弗利特附在人身上了。
  当祭司连急着查出那个人的身分,在开始准备前,又发生了另外一起事件。
  风之魔物将一名少女的声音送到赫萨居住的星都纳诸穆。
  拥有那个光的人在迦帛尔……!
  如此确信的祭司连于是召开协议,要决定赫萨今后的因应策略。然而——
  在决议机关祭司连做出结论前,修正派已经厌倦不仅消极且迟迟没有进展的会议,擅自展开了行动,也就是动员一般徒私下进入迦帛尔。
  保守派祭司当然动怒,但他们的怒气没有霸气。尽管协调对策的会议再度连日召开,果然还是迟迟没有进展。于是就在征求正巫女的意见之际,黎度心一横提议亲自前往迦帛尔。她的说词是,就算修正派进入迦帛尔,只要没有她的眼睛就找不到光。
  祭司连虽然担心正巫女落到修正派手上,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而点头。只不过送黎度出发之际提出了几项遵守事项。
  第一,必须避开修正派的耳目。第二,就算万一被发现,也要以任何人都听得懂的方式明确表明立场不同。第三,绝对不加入他们。
  当然黎度无意拒绝,既然祭司连这么要求就点头答是。因为她从小就是这样,而且也不会想自己决定这种事。
  只要顺从命运就好。
  「一般徒差不多要结束占星回来这里了。到时候就正式向他们介绍您——以我们的新同伴身分。」
  「……我说我不加入。」
  「无所谓。你不需要开口,只要待在那里就够了。」
  黎度叹气,紧紧抿住嘴唇。现在情况变得相当麻烦,她不仅跟祭司连约定在先,而且还有使命在身,要确认拉比莎究竟是不是打破均衡之人。
  另一件令她在意的事就是乌尔哈。
  (要是他没回拉比莎家就伤脑筋了。虽然已经留下线索,但也不知道会在这个地方停留多久……)
  ……虽然事到如今反省已经太迟,不过自己当初应该更小心的。
  一般徒似乎开始闹哄哄地围住火堆了。她顿时拉下兜帽遮住面孔,尽管或许是白费功夫,却还是条件反射地这么做了。
  周围朦胧点亮的光逐渐增加,宛如开始出现在黄昏天空的星星——
  这时,总觉得其中有一个光特别清晰强烈,黎度险些抬起脸来。
  (这是预见吗?)
  她一瞬间以为这是熟悉的那个预见,但似乎不是。
  (拉比莎?难道……她到这里来了?)
  黎度集中意识,在黑暗中寻找刚才看到的强光。
  ——找到了。在黎度背后,略上方处,跟另一个人类一起待在那里。
  (在一起的是……印象中是在白天看过的光。为什么会在这里?)
  黎度思考几秒,打定主意作势站起来。
  「您要去哪里?」
  身旁男子似乎很惊讶地问。黎度微微转头,简单回答:
  「去解手,马上回来。」
  男子似乎不是听到这种话还会追过来的不识趣之徒。黎度跟其他人逆向而行,迅速脱离火堆广场。
  夜风拂过被火烤烫的肌肤,立刻带走热度。她扶着周围的岩石,在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光的地方缓缓脱掉兜帽,解开蒙眼黑布的活结。
  在风中飘扬的浅橄榄色发丝蓬松地遮住眼前。她拨开头发,重新睁开眼睛,浅褐色的肌肤上出现了两颗剔透的琥珀。
  她望向前方,仰望夜空,环视左右,点了一下头便迈开步伐。
  在没有较大光源的地方,黎度的眼睛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普通人无法判别的岩石突起或低洼处、虫爬过地面的痕迹、地平线的形状,甚至连丘陵阴影处露出的里固尾巴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特殊的眼睛能够感知的亮度,跟在太阳底下看又不一样。不但地上的东西看得很清楚,连星星和月亮也一样清晰。
  这样的她,要发现拉比莎他们趴在岩石上方偷窥火堆广场的背影是轻而易举的事。她走到两人正下方的位置,望着两人似乎正在交头接耳的后脑勺,故意咳了一声。
  看着两人同时抖了一下肩膀,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黎度静静地问道: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拉比莎和萨允那时,在能够一览广场全貌的岩山近顶处,观察众人。两人仔细一个一个看,试图辨认长相,不过……
  「嗯——只看得到黑长袍……」
  不仅就角度或距离而言都很困难,再加上人人都穿黑长袍,要判别根本难如登天。外加对方是人,会动来动去。而且从另一侧的岩石后方不断出现加入者,人数节节上升,要是观看整体总觉得恶心,简直受够了。
  「嗯——嗯——萨允,你会不会觉得看久了很恶心?」
  「会啊,因为统统是黑的,看起来有点像虫子,还满那个的。」
  就在两人不经意面对面悄声说起丧气话时——
  岩石下方突然传来有人刻意清喉咙的声音。
  两人同时吓得肩膀抖了一下,缓缓地转头。一边心想「该怎么找藉口搪塞,不对,干脆逃跑吧」,一边僵硬地看向下方……
  只见一名娇小的少女站在那里,微带波浪的长发迎风飘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那比外表更沉着的声音,拉比莎睁圆眼睛。
  「啊,黎度!?」
  因为她没蒙住眼睛,所以一瞬间没认出来,但那的确是黎度。
  拉比莎几近滚落地慌忙爬下岩山,抓住她娇弱的肩膀。
  「太好了,黎度,我正在找你!我发现你不在房间,还以为你被绑架了!」
  「咦……在找我?」
  起初眼神有如观察般打量拉比莎表情的黎度听到那句话,不解地睁大了美丽的琥珀色眼眸,表情看起来似乎发自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嗯,要是没事当然最好,就怕你是为了求救才留下这个。」
  拉比莎边说边秀出那张兽皮纸,黎度眼睛睁得更大。
  「你看懂这个的意思了吗?」
  「凑巧罢了。因为刚好是很熟悉的星星,所以就猜出来了。可是六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找到黎度而松懈下来的关系。发现拉比莎大意起来,从后面跟下来的萨允小声提醒她:
  「喂,这样悠哉地聊天行吗?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啊……对,对喔,所以到底是怎样,黎度?虽然我看你好像没事,不过你不是被强行带来的吗?假使是的话就一起回去吧。」
  「回去?跟你们一起?」
  黎度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交替仰望两人的脸。
  「我必须跟你们一起走吗?」
  「不用啊,假使不需要就算了。你想留下当然也行。」
  「可是,要是我留下,你们来这里不就没意义了吗?」
  「没那回事,只要晓得黎度没事就够了。」
  面对愣怔地凝视自己的琥珀色眼眸,拉比莎回以微笑。
  「我是担心你才过来的,只要晓得黎度没遇到危险就行了。」
  「担心……」
  黎度生涩地呢喃,终于理解拉比莎想说什么了。
  因为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正在求救,也或许没有。为了解除疑虑,她才赶了过来。
  尽管可能白跑一趟。
  (为什么?因为我是正巫女吗?)
  但是拉比莎不是赫萨,应该不在乎正巫女的身分才对。
  既然这样,为什么——
  视野一角冷不防捕捉到影子摇曳,黎度吃惊地看向旁边。拉比莎也跟着面向同一个方向,只见夜色中伫立着较深的黑暗。
  「咦,有人?」
  看起来像人影的那片黑暗飞快地转身冲进岩场。
  「糟了,大概是去找人支援了。你们把脸遮起来,赶快逃。」
  黎度微微蹙眉,使劲推起拉比莎的背。
  「逃?果然是不想被人看到的集会吗?」
  拉比莎被推得一边小跑步起来一边这么问,她点头。
  「这集会是秘密,应该不希望外人介入才对。」
  「就算是这样,有严重到要逃得这么赶吗?」
  萨允一边姑且听话地用头巾遮住脸一边这么问,黎度这次也点头。
  「说这种话或许会被误解……不过我们讨厌内部规矩遭到任何一丝干扰。为了制止预想的命运改变,就算牺牲他人也在所不惜。所以趁早摘除恶芽就变得理所当然。」
  这段与沉着嗓音不相称的发言,让两人惊愕地回头。
  黎度来回看了看身高有落差的两人,表情不变,继续淡淡地说:
  「马上回迦帛尔会被查到行踪。首先往西边去。看得到西边天空排成三角形的三颗星星吗?以那个为目标前进,不久大地就会出现巨大的裂缝。因为占星之徒害怕接近那里,所以你们就躲进那旁边的岩场。等到三颗星隐没在尖耸的岩石顶、地平线泛起鱼肚白时就可以回迦帛尔了。记住,绝对不要探头看裂缝,除非你们想被地之撒旦迷惑。」
  拉比莎和萨允互看,赶紧冲进安置里固的丘陵背后。从刚才攀爬的岩石背后已有好几个黑影分别冲了出来。
  萨允取下里固的脚镖,朝拉比莎投以询问的视线。
  「所以,要留下这家伙吗?三个人没办法一起喔。」
  「啊,对哦,黎度怎么办?跟那群那么恐怖的人在一起不要紧吗?」
  拉比莎的问题让黎度短暂陷入沉默。但,结果她点头了。
  「……不要紧,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跟先前沉着的嗓音不一样,口气有些犹豫。拉比莎在意这点,想要再问一次。
  「可是黎度,你之前那么害怕被发现……」
  「拉比莎!快上来!」
  但是被已经骑上里固的萨允以急迫的声音催促,问句因此中断。眼看追兵已经逼近,拉比莎仓皇跳上萨允后面。
  「她是那些家伙的同伴吧?要是随便插手,反而会给她添麻烦吧?」
  「也对喔……黎度,真的不要紧?」
  看她点了一下头,拉比莎终于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迦帛尔见。」
  听到拉比莎这句话,萨允要里固起跑。大概是这瞬间冒出了什么念头,只见黎度浮现惊觉的表情,蓦然扬声说:
  「拉比莎,方便的话麻烦转告乌尔哈,说我被修正派抓住了。」

  [插图]

  视线就要转向前方的拉比莎听到这句话,迅速地回头。
  (被抓住了……?)
  虽然四周垄罩在昏暗夜色下,不过总觉得距离愈来愈远的黎度瞬间表情绷紧了。大概是仓促间没有余暇斟酌传话的用词。
  脱口而出的那句,恐怕是她的真心话。
  (——果然不是不要紧!)
  「等一下,萨允,回……」
  当拉比莎往后方扭身慌忙地准备这么喊时,里固的身体突然向右手边猛烈一甩,下一瞬间拉比莎就被甩落到里固后方了。
  「啊!」
  拉比莎本能地缩起身体以免被锐利的钩爪踢到,接着迅速往旁边滚。她一捶地面从仰躺状态爬了起来,随即看到黑袍人拿着像是针的武器逼近萨允。大概是萨允为了躲避对方的攻击,在反作用力下,才导致她被甩出去。
  看到几个追兵往这边过来,拉比莎来不及思考就跳了起来。她跟萨允反方向,朝黎度冲了过去。
  「黎度!」
  拉比莎凝视着她不时反射月光散发银白光芒的眼眸,边跑边伸出手。黎度也愣怔地凝视她。
  「我们走,既然会抓你,那就不是同伴!」
  拉比莎听着背后追兵的脚步声,在错身之际牢牢地握住黎度的手。
  「啊……」
  黎度轻呼一声,但毫不抗拒就跟拉比莎一同跑了起来。因为预感掠过心头。
  (难道就是这个?这就是我预见的光景……?)
  在黑长袍底下,心跳扑通一声加速。
  睁开眼睛时看不到光,所以黎度刻意闭上眼睛任由拉比莎牵着跑。无论如何她都想确认拉比莎现在这瞬间的光。
  ——强光引导着自己。果然还不是预见时看到的大小。但,就在她判断「原来这个也不是吗」而要睁开眼睛的前一刻——
  「法纪鲁。」
  拉比莎仿佛勉强平复了呼吸般压抑的嗓音传进耳朵。
  光开始透过牵着的手,依稀传导给自己,同时四周被淡淡的光辉笼罩,下一刻拉比莎拥有的光急剧膨胀……
  一回过种来就发现黎度的身体已经被洋溢的光之漩涡所覆盖。
  (就是这个!这就是我看到的预见!)
  暖风和煦地拂过脚踝,身体冷不防变轻。
  黎度惊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体半飘浮在空中。
  「这是……你召唤了风之伊弗利特对吧!?」
  「嗯,抱歉,吓到你。其实我不是很想用,不过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就这样一口气甩掉他们吧。」
  要是乘着沙暴逃走,对方就会知道她是风之伊弗利特或撒旦附体。到时候就算刻意不直接回迦帛尔,也没什么意义了;但现在也只能壮士断腕。尽管轻轻耸肩这么回答,不过拉比莎看法纪鲁乖乖现身,还是偷偷地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边跑边调整呼吸是件意外困难的事。不过,现在没闲工夫想失败的事。拉比莎凝视夜空,在脑中数到五,深吸一口气以后,打算赌在第一次地说出风之魔物的名字。
  『哦呀,很急吗?吾之契约主啊!』
  凡事看心情的法纪鲁一出现,就随和地这么说了。拉比莎判断它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等不
  「对、我很急、非——常急!所以能不能用沙暴载我们一程!」
  『看汝交错摆动那么短的两根棒子,呵呵,人类还真是不便。』
  「没、没礼貌。我的腿不短!很普通!给我看清楚!」
  拉比莎还没抗议完,周围的沙尘已飘浮起来。隔了一拍以后,两人的脚离开了地面,一回过神来就发现双脚已经腾空摆动,跟追兵渐渐拉开距离。
  「这就是风之伊弗利特的力量……好厉害……!」
  黎度难得浮现激动的表情看着脚下喃喃自语,风颇感兴趣地围住她。
  『哦,汝今天带了个有趣的丫头。是古老的血脉。那么要载到哪里去呀?』
  「摆脱掉追兵以后,我想去找骑着里固往西边去的朋友。然后载我们一起回迦帛尔好吗?」
  『呣?怎么这么复杂。先说好,那不能算一个愿望……』
  法纪鲁以嫌麻烦的口气说到一半,不知为何沉默了。经过相当长的沉默后,再度出声。这次口气略显困扰。
  『吾之契约主啊,那个愿望吾拒绝。彼正前往西边大地的裂缝吧。那里是地之撒旦居住的土地,吾不去。』
  「咦……咦咦咦咦咦!?」
  没想到竟然会被拒绝,拉比莎不小心发出夸张的惊叫喊。
  「为什么?真的不行吗?不是因为嫌麻烦的关系!?」
  拉比莎心想:谁教你是那种个性……以前法纪鲁曾经以「现在提不起劲」为由跑掉,因此拉比莎不得不感到怀疑。但是,法纪鲁似乎因此觉得有点受伤。它气呼呼地这么说:
  『汝说什么!当然是真的!火还另当别论,偏偏是地气旺盛的地方;再加上不是伊弗利特就算了,偏偏是撒旦居住的土地,多么过分的契约主!不仅喜欢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还喜好阴气,要是跟那种最差劲的家伙碰到的话,吾会生病好吗!契约主是觉得吾生病也无所谓吗!』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法纪鲁的剑拔弩张让拉比莎多少畏缩起来,不过她还是稍稍陷入沉思,怀疑伊弗利特会生病究竟是真是假。法纪鲁发现契约主这样,真的闹脾气了。
  『不信,汝就去问那边那个流着古老血脉的丫头吧!』
  假使它是人类的话,肯定正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怎么了,拉比莎?」
  「啊,没有啦,其实是风之伊弗利特它……」
  伊弗利特居然找人类的辩护人……尽管拉比莎仍然充满疑问,不过依然向黎度一五一十说明。偏着头听完的黎度过了一会儿以后,表情严肃地点头。
  「是呀,我想风之伊弗利特还是不要接近那里比较好。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生病,不过万一因为那个影响导致发狂的精灵出现就不得了了。」
  不同性质的精灵在不自然的情况下撞到,有时会出现发狂的精灵。据说那样的精灵会造成人类或家畜的不幸,带来灾害。万一以伊弗利特的规模发生那种状况就大事不好了。
  「是喔……原来真的不行……」
  『呣!原来汝信不过吾,却信得过那丫头的话。啊——随便汝了、随便汝了。』
  「明明是你自己叫我问的!」
  这真的是喜好阳气的伊弗利特吗?尽管已经见怪不怪,拉比莎还是感到怀疑,同时蹙眉沉吟。
  「可是,怎么办?这样就不能去救萨允了!」
  「假使他照我的话做就没问题,拉比莎。明天就能见到。」
  黎度向苦恼的拉比莎这么保证。
  「占星之徒从小就被警告不可以接近大地的裂缝,老实说就连我都害怕接近那里。」
  「咦,萨允去了那么恐怖的地方吗?真的不要紧吗!」
  「大概吧,据说最危险的是探头看裂缝。到时候会被撒旦迷住,想要唤醒沉睡的撒旦。不过,你的朋友就算被迷住了,应该也不晓得唤醒撒旦的方法,所以不需要担心.」
  虽然觉得黎度的话可以信任,但还是很担心。
  『吾不甚喜好不安啊,吾之契约主。没办法,吾就特别免费告诉汝吧。吾先前稍微伸长触手时,黑衣人已经放弃追赶彼少年了。』
  「真的吗?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谢谢你,法纪鲁!」
  伊弗利特一时兴起的好意让拉比莎终于松口气,知道事情就像黎度说的那样,不自觉感叹:
  「好厉害喔,黎度,原来你这么博学多闻,不管星星或人外的事都知道!你该不会也早就知道我是伊弗利特附体吧?」
  被问到这个问题,黎度以琥珀色的眼神近距离仰望拉比莎。
  「当然知道呀,我之所以能够来见你,就是因为你成为伊弗利特附体了。要不然我们现在一定还没相遇。」
  表情显得理所当然的她,一如往常说出不可思议的话。
  拉比莎尽管不解,不过判断就算追问下去大概也听不懂而放心,顺便问了一个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我们换个话题,结果那张兽皮纸上写的数字六是什么意思?」
  「那是时间。是赫萨……星之使徒使用的特殊计时方式。六点是你们说的午夜零点。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零点整以巨兽的颚所在方位南下,就能抵达我所在之处。是写给乌尔哈看的。」
  「啊,果然是给乌尔哈先生的!」
  拉比莎边说边在脑中想像。零点整,也就是距离他们出发南下大约两个小时后,到时候五颗星应该会更倾向西边。拉比莎他们当初行进时在右手边发现占星之徒的集会场所,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稍微偏西行进的话,或许就会不偏不倚地遇上那座岩场。
  相反地,要是更早出发的话,或许就找不到黎度了。明白这点后,拉比莎既不像放心也不像叹气地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要是今晚没有像这样找到黎度的话……)
  不过内心并没有浮现接下来的话,拉比莎突然沉思了起来。
  (奇怪?所以到底是怎样?)
  因为听到黎度那句「被抓住」,情急之下才这样拉着她逃离那些黑袍人,但在那之前她一直都说留下她不要紧。
  结果今晚的事到底是怎样呢?
  「黎、黎度,事到如今才问这种事虽然很那个,不过……」
  冷静想想,自己或许是多管闲事,于是拉比莎战战兢兢地问:
  「像这样一起逃走,就结果来说是不是做对了呢?」
  黎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略显不安的太阳色眼眸,点了一下头。
  「那当然罗,拉比莎。这是命运呀。」
  一听到这句话,拉比莎的脸顿时浮现开朗的笑容。
  「那么还好当初决定过来!希望乌尔哈先生也赶快回来就好了。」
  琥珀色的眼里映着她放心的表情,黎度感到奇妙的困惑,悄悄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自己的预见和拉比莎的行动。她试着比对两者,反刍已经发生的事实。
  ——预见是正确的。伊弗利特附体确实存在,巨大的光牵引自己的手。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命运,拉比莎只是无意识地遵从命运而已。)
  与确信同时在内心扩散开来的安心感是熟悉的感觉。每当预见的内容应验,黎度总是暗自感到放心。
  有人说,预知是用来回避不幸未来的能力,但她不这么认为。预知这种能力,是用来看清无论怎么行动都不可能回避的既定事项。
  无论看到的未来是好是坏,人藉着透过预知得到的资讯,能够未雨绸缪。就算时候到来也能保持内心均衡。
  所以人应该接受命运。因为命运是自然的发展,不是任何人的努力可以改变,是不可能回避的既定事项。心不需要因此受到影响。
  任何人都无法战胜命运。意思是拉比莎也不例外。
  (不然就太奇怪了……明明不是赫萨却担心正巫女、明明没把握这样做是对的却带着我逃走……)
  碰到无法理解的情况时,能够说服自己的魔法话语,那也是『命运』。
  现在黎度渐渐忘记困惑,逐渐恢复沉着。
  (拉比莎……散发强光的不可思议女孩,即使如此,也无法违抗命运。她也不过是世界的齿轮罢了。虽然要确定还嫌太早,不过足以打破均衡的力量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当黎度望着跟风之魔物说着自己听不见的对话的拉比莎,茫然思考时,不知不觉间发现她正近距离看着自己。
  「黎度,我想过了,要是你又回家,是不是会很危险?」
  「咦?」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黎度住在那里了吧?就算好不容易回去了,他们或许又会找上门。」
  经她这么一说,黎度终于想到拉比莎在担心什么,于是点头回应。
  「是呀,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得在那里等乌尔哈回来才行。」
  「对喔,要是黎度乱跑,乌尔哈先生会担心。」
  「没事的,拉比莎。我问过星星,乌尔哈回来最有可能的时间,五天前得到的答案是昨天早上,但今晚询问的结果是明天早上。再来是明天中午,接着是明天傍晚。也就是明天回来的可能性很高。」
  「你好厉害,竟然知道那种事!那么意思是只要撑过今晚就可以放心了?」
  「大概吧,而且我想今晚他们也不会再过来了。毕竟集会只开到一半。」
  「那,今天让我跟你睡同一个房间以备万一。这样就安心一点了吧?」
  听到拉比莎意外的提议,黎度一时间无法回答而陷入沉默。
  (这也是命运?)
  就像之前被问到要吃什么水果时那样,黎度犹豫片刻。
  「不过,明天要考试,今晚我无论如何都必须睡一下。对不起喔,要是我能够负责守夜就好了……」
  一度平息的困惑再度在黎度心底涌现。
  (她明明不是赫萨,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黎度?是不是不方便?」
  看拉比莎的脸凑近,黎度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低下头,吓得抬起下巴。
  「没有,不会不方便呀。」
  「这样啊,那么差不多该回迦帛尔了吧。」
  「好……」
  自己一点头,拉比莎便开始与伊弗利特说起自己听不见的对话。
  (在光引导下,前方……这大概也是已经注定的未来。)
  所以心不应该受到影响才对。
  黎度这么告诉自己,尽管如此,还是觉得静不下心。
  ——这股仿佛忘记自己想说什么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黎度叹口气,视线穿透包裹住自己的风,投向天上的星星。
  在夜空熠熠生辉的星星,仿佛不断地向地上呢喃低语。


  6··伤之诱惑

  那天早上,迦帛尔镇弥漫着不同于往常的紧张兴奋气氛。
  太阳升起数刻后,用过早餐的人各自做好心理准备,陆续到圣园的地下讲堂集合。两年一度的候补园丁测验即将开始。
  应试者拿着号码牌在入口排队,跟监考官领取装订成册的答案卷。这跟平常他们用的兽皮纸不一样,是植物纤维制成的薄纸,好几张叠在一起。这是为了今天准备的特殊用纸,以便顺利进行分发、回收、阅卷的作业。
  箱型的写字台整齐地排在巨大的地毯上。准备好的人纷纷来到自己编号的位子处,在写字台前坐下。
  因为禁止携带文具以外的工具入场,因此一旦坐下,之后就等测验开始而已。有的仰望天花板发呆、有的专心在嘴里向精灵祈祷,有的开始冥想,众人各自度过时间的模样虽然相当滑稽,但本人都是认真的。
  应试者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虽然最终能成为园丁的人,因为工作性质有可能成为辛姆辛姆使者的关系,因此多半是身体健康的男性,但在这个阶段,所有人都是为了尽可能争取到理想职位而前来挑战。
  ……或许是受到拉比莎担任使者一事启发,其中几名少女是真心立志成为园丁也说不定。
  等位子大致坐满时,负责试务工作的园丁们开始将当天放弃测验者的写字台撤掉,不过还有两个空位留着。
  有群少年瞥了瞥那两个空位,不时面面相观。
  「喂……」
  「嗯……」
  他们脸色有些苍白,偷偷地环视其他应试者的脸。
  但不管确认几次都一样,没有他们想找的那两个人。也就是说,那两个空位是他们还没来的同伴的位子。
  「萨允和拉比莎在搞什么?」
  「考试要开始了……!」
  就在他们忍不住嘀咕时——
  从入口方向传来节奏相当快的急促脚步声。
  「太好了,看来还没开始!」
  少年们有如呼应那个声音般迅速转头,只见终于抵达考场入口的拉比莎喘得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地接过答案卷。
  「拉比莎!」
  「真是的,害我们捏把冷汗!」
  拉比莎一边走向自己的位子,一边自觉没面子地向小声搭话的朋友低头道歉。她的位子在卡赛姆斜后方。卡赛姆立刻眨着眼睛转头。
  「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呢,拉比莎!萨允还另当别论,你没来就太奇怪了。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睡过头,你八成是在昨晚做垂死挣扎吧!」
  「呃……老实说就是那样没错。哈哈,要是因为这样落榜就太糗了。」
  总不能说「不不不,是因为昨晚乘着沙暴在沙漠到处逃窜,因为用了伊弗利特的影响,所以累坏了啦」,拉比莎含糊地笑笑带过。
  但她发觉卡赛姆提到萨允的名字,瞬间收起了笑容。
  「咦,萨允?那家伙没来吗?」
  「嗯。因为你来了,所以没来的人就剩萨允了。」
  拉比莎大吃一惊,不自觉撞了写字台一下跪立起来。
  她从高出一截的位置环视其他应试者的脸。的确有一个位子空着,而且到处都没看到萨允。奇怪,拉比莎猜想萨允或许跟自己一样睡过头,在来考场前先绕去萨允家看过。
  他母亲出来应门时,明明说过他不在房间,大概提早出门了。
  (难道他还在镇外……?)
  不好的预感在内心膨胀。
  昨晚拉比莎以为既然已经躲过追兵就没问题,所以回到迦帛尔送黎度回家以后,就这么累得不小心睡着,但当初或许应该趁晚上确认萨允是否平安归来的。
  (怎么办!)
  「怎么了,拉比莎?」
  卡赛姆一脸疑惑的表情,拉比莎探身问他:
  「卡赛姆,这场测验可不可以补考,或是择日重考?」
  「你、你在说什么?拉比莎,当然不行啊!就是因为只有今天,所以大家才这么努力的啊?」
  尽管觉得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啊啊,既然这样该怎么办?——拉比莎抱头苦恼。
  (要是落榜就得归还见习园丁的资格,再也回不了塔拉斯伐尔。可是,萨允或许碰到大麻烦了……!)
  「怎么办?卡赛姆,萨允现在搞不好人在沙漠受伤回不来!」
  「咦?为什么?」
  「其实,昨天晚上,萨允不小心卷入了某个事件……」
  拉比莎正要解释,会场入口的门帘已啪沙一声放了下来。
  零星的说话声同时停住,如坐针毡的寂静降临。
  踩着皮拖鞋发出啪躂啪躂的脚步声,蓄着大胡子的出题官在应试者面前现身了。他在大桌子前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测验开始。」
  「请等一下!」
  拉比莎无意识地站起来大喊。其他同伴表情惊愕地面向她,比手画脚地示意她「别干蠢事!」,但她现在完全看不进眼里。
  「还有一名应试者没来,因为一些缘故……」
  「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耽误测验。请你坐下。」
  面对出题官没有反驳余地的严厉眼神,拉比莎咬住嘴唇。
  「坐坐、坐下来比较好啦,拉比莎!唯独这点是绝对没办法通融的!」
  卡萨姆扯了扯她的裤脚,紧张地尖声说服她。
  「萨允还有市场监察士这条路可走,不需要执着于考试。可是你不考的话就没退路了!」
  「你在说什么!萨允不也是想考才用功准备的吗!」
  拉比莎自己说完,自己受到冲击。
  (就是说啊,明明有重要的考试,我却拖累他。)
  ——现在他或许浑身是伤无法动弹,陷入苦境。
  「既然他在沙漠受伤的可能性很高,那就拜托其他大人搜索!」
  卡赛姆慌忙这么提议,但是拉比莎无法点头。
  (是我拖累他在先却要拜托其他人搜索,而自己狡猾地接受考试?)
  那样是不对的,就算萨允原谅她……
  出题官困惑地摸摸胡子说:
  「孩子,就像那名少年说的,要是有什么事就赶快托人——」
  乱哄哄的气氛在考场扩散开来。同伴们担心地仰望拉比莎,用口形示意她「坐下」或「拜托其他大人」。大部分的人则埋怨地蹙眉,毕竟他们不知道情况,也是当然的吧。
  (照这个样子,就连在这里也给大家添麻烦。)
  拉比莎惊觉过来,环视四周,心里瞬间猛烈地犹豫了。
  假使要说明情况请大人帮忙搜索萨允的话,在对方理解情况、实际派遣救援以前大概会花少许时间,之后拉比莎就算迟些大概还是可以接受测验。顺利的话,萨允或许也可以中途接受测验。
  问题在于该如何说明昨晚的事情。假使说出受到占星之徒攻击一事,可能会发展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大问题。毕竟他们在迦帛尔由于传授安定人心的教义之故,渐渐得到肯定,实际上,只要不去偷看秘密集会,他们大概也不会采取那么危险的手段。另外也必须说明黎度的立场,因此要让对方完全理解这部分,似乎相当费事。而在拉比莎这么拖拖拉拉的时候,萨允或许真的会碰上危险。
  假使自己直接行动的话,就可以免除这些麻烦,以最短的时间赶去救援。问题就只有或许无法接受测验这一点而已。
  (或许会失去见习园丁的资格……)
  在塔拉斯伐尔能看到的光景一一闪过脑海。黄色的大地、摇曳的辛姆辛姆小树与盖了一半的庭园、欢笑的孩童、互相较量纺织技巧的女子、马护和库库、纤细的亚里耶的声音、一认出拉比莎就不再锐利的夜色眼眸……
  在那座瞬息万变的城镇,两年就差很多了。想必一切都会改变。
  她不想失去其中任何一样,但是——
  (一定并非无法挽回,别搞错了,现在最该做的是……!)
  颤抖的胸膛吸进空气,屏住呼吸的下一瞬间,拉比莎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握紧垂下的双拳,以笔直的姿势迅速弯腰,向一脸困惑的出题官深深一鞠躬。
  「抱歉,失礼了,请开始测验。」
  然后一抬起脸就飞快地转身,掀起入口的门帘离开了考场。
  「拉比莎!」
  卡赛姆快哭出来的大喊已经传不进她耳里。拉比莎使劲蹬上最近的出入用楼梯,冲到阳光灿烂的地面上。
  (我得问黎度大地裂缝的正确位置!)
  她大概正在睡觉,但现在已顾不得那种事。拉比莎钻过睁圆眼睛的路人之间,如箭矢般直奔家里。她全力抄小路,砰地弹开铜绿色的门冲进屋内。
  「不好了,黎度,萨允还没回——」
  拉比莎边喊边穿过中庭,正要上楼梯时吓得倒抽一口气。
  只见阶梯前有名巨大的男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她从来不曾看过块头这么大的人。
  拉比莎差点撞上男子肌肉发达的胸膛,踉呛地停下脚步。男子肩膀粗如岩石,仿佛直接装在肩上的头部布满伤痕,一根头发也没有。埋在脸部肌肉里勉强透出来的小眼珠有如爬虫类般转动,恶狠狠地瞪着拉比莎。拉比莎不自觉畏缩倒退了。
  (他、他是谁!?难道又是来对黎度下手的吗!?)
  怎么偏偏在这么紧迫的时候——当拉比莎在内心这么大喊时,楼上有个胭脂色的小影子移动了。
  「不可以,乌尔哈,别吓到拉比莎。」
  跟那副纤细嗓音不相称的沉着口气,那是穿着拉比莎给的胭脂色长袍、用黑布蒙住眼睛的黎度。
  「乌尔哈?这么说这个人就是……」
  拉比莎来回看了看黎度和眼前的巨人,终于解除警戒。
  「太好了,原来随从回来了!」
  「对。乌尔哈回来就没问题了,没有任何人敢随便对我出手。」
  黎度走下阶梯在途中停住,坐到乌尔哈肩上。娇小的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小鸟一样。
  「但毕竟这间屋子已经曝光了,所以我正考虑要离开。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了,拉比莎,我记得你今天不是要考试吗?」
  「啊,因为事情不好了,萨允好像从昨天就没回来!」
  「你的朋友吗?」
  黎度听了立刻抿起嘴唇,在乌尔哈耳边轻声细语。
  「牵里固出来,乌尔哈。我替你带路,到大地的裂缝去。」
  乌尔哈微微转动眼睛,弯身放下黎度后,便大步往后门走去。见拉比莎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乌尔哈的背影,黎度补充说明:
  「乌尔哈不讲话,而且受过训练,不会表现出感情。看起来虽然冷漠,但其实没那回事。听说服侍正巫女的人从以前就都是那样。」
  「哦……?」
  拉比莎觉得这工作还真辛苦而微微蹙眉,也走向厩房要牵自己骑的里固。在厩房内,乌尔哈正在替自己的里固装上鞍鞯。
  「啊!既然今天才刚回来的话,那头里固想必累了吧?我会连同我的里固一并向厩人借好,骑这边的里固比较好喔。」
  拉比莎一边迅速着手准备自己的东西,一边指其他的里固给乌尔哈看,只见乌尔哈又恶狠狠地转动那双类似爬虫类的眼睛瞪了拉比莎。
  (咦?我惹他生气了吗!?)
  就在拉比莎被慑人的魄力吓到时,乌尔哈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传来了轰隆轰隆——要是岩石会讲话搞不好就是这种感觉——的低沉声音:
  「感恩。」
  乌尔哈伸出巨大如团扇的手轻而易举地拿起鞍鞯,移到拉比莎指示的里固前面。
  (……………………啊,原来他向我道谢吗?)
  杆恩、杆恩……那是什么——拉比莎思考半晌后终于理解,以惊讶的眼神偷瞥乌尔哈。他似乎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在正巫女面前不说而已。锐利的眼神大概也不是瞪人,只是天生眼神凶恶而已。再继续观察就会发现他对待里固也很细心,或许是意外纤细的人。里固不会排斥就是最佳的人格证明。
  (总觉得或许很可靠。)
  感觉到多了一个强力伙伴帮忙找萨允,拉比莎振奋了起来。
  虽然在旁人看来有点担心「这么巨大的身躯有办法骑里固吗」,不过载着乌尔哈的里固只困惑了两、三步,之后就很顺地迈步前进了。在他前面,有如人偶般的黎度规规矩矩地坐着。
  「我们在前面引导。跟上来。」
  出了正门后,以黎度的声音为信号,乌尔哈的里固开始全速前进。黎度穿着胭脂色长袍,乌尔哈也穿着灰色外套,从外表看来根本想像不到他们是占星之徒。附带一提,乌尔哈不是缠头巾,而是直接在头上披着长条的布,用扭成圈状的别条绳子固定。就因为他身形巨大,那条布及外套飘扬的模样显得异样雄壮。
  (萨允,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背对着尚未升到天顶的阳光,拉比莎怀着祈祷开始奔驰。

  * * *

  从迦帛尔方向射进的阳光让人目眩。
  ——测验已经开始了吧。
  萨允瘫坐在地,抬起垂在膝盖之间的头,他已经完全失去精神,从垂落在眼睛上方的浏海
  现在立刻把事情办完回到迦帛尔的话,即使迟到说不定还能勉强赶上测验。萨允这么告诉自己,按住颤抖的膝盖站了起来。
  他缓慢地背向太阳回头一看,有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地裂缝正展现凶恶的姿态,横躺在地面上。
  「……好,动手吧!我一定没问题。」
  萨允紧咬嘴唇自言自语,一步一步朝那裂缝前走去。
  大地裂缝比想像中还要深且长,而且相当宽。即使走到边缘,也不是马上就连接垂直的峭壁,而是呈盾牌状的地层排成粗略的阶梯逐步下降。只要每一步都能确保立足点,似乎就可不停地潜入地底。不过,从中途开始阳光便完全照射不到,因此完全看不见下面的情况。
  萨允朝通往地下的第一个立足点,踏出第一步。萨允屏住呼吸,就这样一鼓作气往下走。往下往下,到阳光勉强照得到的地方……
  (我可以的!)
  成功突破以往的纪录,感觉这次应该会成功的萨允弯下身。他趴在地上,在黑暗中伸出手,打算拿取目标之物——
  (唔!?)
  但在手臂伸到最长之前,身体突然一阵抽搐停住了。
  同时,不论脑袋或胸口,整个身体被一股躁动不安的感觉所袭击。
  (可恶,又……!)
  即便如此,萨允还是蛮横地倾斜身体,向黑暗中伸出手。
  整个身体响起的那股躁动声似乎转变成某种说话声,开始传向自己的耳朵。
  ——放弃吧,呐!反正你也不需要那个嘛。
  ——快点去接受测验不是比较好吗?
  不可思议的是,那耳语听起来像是自己的声音。
  (吵死了,闭嘴!可恶!我才不会输!)
  萨允死命地挥去缠绕在耳边的声音,咬紧牙根,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始终不肯前进的手,想强行往前。
  (这样下去我没脸见拉比莎。)
  儿时同伴凛然的太阳色眼眸浮现。萨允希望映在那眼里的自己,是不论何时都值得依靠、可以信赖的男人,但是却——
  ——是那家伙自作自受,你是被无端卷入的。
  自己极其冰冷的声音,突然如水般流进内心。
  ——应该说你原本就没打算考上吧,你不过是在利用这个状况吧。
  这个声音带着嗤之以鼻的语气。
  ——也不知道会不会考上嘛,就算考上,老爸打算让自己继承父业所以反对,老妈也站在老爸那一边喔,这事值得你和父母吵架吗?
  (……吵死了,闭嘴……)
  ——况且,这样一来,就会变成是那家伙害自己无法接受测验的。那家伙大概会因此感到自责吧,这么一来,说不定会说出要我做什么弥补都可以的话喔。
  (吵死了……!)
  ——这么一来……就干脆说出来吧。
  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另一个自己的身影。嘴唇扭曲,带着非常下流笑容的自己。
  ——叫她不要做园丁,留在迦帛尔。
  「……¨」
  萨允猛然起身,沿着刚才忘我爬下的立足点折返。萨允爬到地面上瘫倒,仿佛溺水之人渴求新鲜空气般喘气。
  (不行!我拿不到……!)
  这是第几次了?像这样失败的次数已经多到连数都厌烦了。
  (……当初不该探头看的,如果一开始就听那家伙的话……)
  萨允呈大字形仰躺着,内心为最初的失败后悔不已。
  昨晚,萨允一开始忙着甩掉追兵,没能发现拉比莎摔落,等到总算逃离攻击,回头一望时已经太迟了。
  萨允正打算要里固调头返回时,发现方才跑过的地平线的天空有团黑云。
  (这大半夜居然有沙暴……?)
  脑海里掠过约半年前那个不祥的夜晚,拜此之赐,萨允得以回想起拉比莎被伊佛利特附体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如此一来,这个不自然的沙暴也就说得通了。
  既然有非人的力量相助,应该就没问题了吧。总而言之,萨允专注在逃跑这件事上,最后如同黎度所说,他抵达尖耸岩石背后横亘大地的裂缝处。
  萨允仰望夜空,等待三颗星星隐没,直到地平线泛起鱼肚白前都保持不动。到此为止都没事,但是一到打算回去的时候——
  只能说是着魔了,不知为何一直在意背后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大地裂缝,等到回过神,萨允已经来到那裂缝的边缘了。
  彻底阴暗沉重,但内部的黑暗却有一股诡谲的魅力,萨允受黑暗吸引,不自觉地把手撑在地上,探头窥看里面的瞬间。
  一个顺势,拉比莎的胸饰竟然从衣服暗袋里面掉了出来,一边反射着月光一边轻易地滚落到那黑暗当中了。
  (我是笨蛋啊!我明明不打算搞成这样的……)
  萨允抬起一只手背捣着眼皮,失神地思考着。
  (昨晚原本打算还给她以后,就要说的。不是以那么卑劣的形式,而是更加对等的,在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地方。也会好好尊重那家伙的心情。)
  ……虽然拉比莎会错意骑着里固过来。
  ……更糟的是,不但什么目的都没达到,还在惊慌失措之际不小心被她牵着走。
  「哈,那家伙真是的,有没有人可以管管她啊!」
  萨允突然禁不住笑意,趁这个契机再度站起来。
  (听说这里有地之撒旦,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不是我,而是撒旦让我看到的幻觉。)
  萨允这么告诉自己,再度爬下大地的裂缝。
  (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想法。不过是那家伙任意重组我的记忆罢了,是假的。那不一样,那不是我……)
  有如自我暗示般一路自言自语,过程顺利。
  (只要忽视就行了,因为去听所以才变得奇怪,那不是我的声……)
  萨允为了确认下一个立足点,不经意往下一瞧,此刻萨允冻结了。
  在脚边的黑暗中有张自己的脸。
  如同深渊般的空洞眼睛歪斜、嘴唇两端浮起皱纹的自己奸笑了。
  「就是你喔。」
  耳边突然响起说话声,萨允惊吓地往后缩时失去平衡。
  「哇——」
  萨允一只脚打滑,才感觉身体骤然往下掉时,刚才的立足点边缘立刻崩坍。不知是不是反作用力的关系,过了一会儿以后,整个立足点有如顺便般从岩壁上剥落了。
  「哇啊啊!」
  萨允忘我地用指甲抓住土壁,尽管立足点崩坍掉落的岩石重击侧腹部,萨允还是紧抓不放,虽然身体有一半呈现腾空状态,但总算停留在原处。
  「可恶!不想点办法的话……」
  已经来到阳光照射不到之处了,下面的状况完全不清楚,但从听不见碎石掉落的回音可知,这洞八成相当深。也就是说,如果掉下去的话必死无疑,就连尸体也找不到。
  (离测验结束还有五……不对,还有四个多小时吧……!?)
  如此一来即便是拉比莎应该也会发现而赶过来吧。不过自己能撑到那时候吗?方才被岩石打到的侧腹部正在抽痛,手指头好像也有几片指甲裂开,只要一动就疼痛难耐。
  ——没有人会来的。
  周围的黑暗骚动,说话声宛如从黑暗中渗出般响起。
  ——父母、朋友、拉比莎都已经忘了你,你的事一点都不重要。
  ——难道不是吗?现在拉比莎已经把你抛诸脑后。
  ——大家都忙着准备考试,不会留心你的事。
  ——你明明那么替她担心,她却没发现。
  ——真是个可恨的女人,最好落榜。她现在一定只顾着自己。
  萨允甚至无法捣住耳朵,听着听着,身体逐渐失去力气。
  ——谁教你做了那种约定嘛,没人会顾虑你的。
  ——就算来到这里,发现的也不是你的身影。
  萨允手臂一滑,脚快要失去支撑点。
  ——看呀!是那胸饰。
  (啊啊!侧腹部好痛……)
  昏暗中尘土飞扬,好几个土块从眼前散落。
  它们仿佛已经厌倦死命抓住的挣扎。
  眼前是一道近乎垂直、连绵不断的地底断崖。从伸手不及处,延伸出一段勉强还紧抓住那道断崖的狭窄立足点。
  而土块就有如示范何谓疲惫般,从那段立足点的边缘纷纷掉落。
  ——呼,我累了。
  ——啊,真轻松。
  ——真是轻松,把手放掉的话……
  黑暗中的耳语掠过耳边。
  是吗?轻松吗……
  萨允已想脱离这个痛苦,他也打算放开岩石。
  不知为何最后想再看一次天空,萨允忽然抬头仰望天际。
  结果映入眼帘的不是天空,而是拉比莎的脸。
  (哈哈,我真的是,笨蛋?)
  连在这里都看到那家伙的幻影,萨允无力地笑着,就在此时,那个拉比莎叫了一声。
  「萨允!!」
  笔直对着自己喊的呼叫声,让萨允睁圆了眼睛。
  (咦?是真人?)
  只见拉比莎明明构不到却伸出手后,才看她一瞬间消失,再次出现时已露出全身。拉比莎露出拼命的表情,沿着极易崩塌的立足点朝这边过来。拉比莎中途一度脚滑跌坐,绷紧着脸一边抓住岩壁,一边笨手笨脚地爬下来。
  (喂……你来了又能怎样!)
  萨允吓了一跳,满脑子想的都是至今的辛苦,不自觉怒吼起来。
  「不要过来,拉比莎!这里很危险,下来这里不小心的话会发狂!」
  萨允分不清对方到底是幻影还是真人,不过哪个都无所谓。只是绝不能让拉比莎下来的强烈情感震动了喉咙。果然不出所料,拉比莎转头张望四周,有时肩膀还打颤。一定是听到了『那个说话声』。
  「不要在意!拉比莎,那不是你的声音!总而言之要注意脚边,小心……」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拉比莎被沙砾绊到,萨允不自觉手使力抓住岩石。侧腹部一阵剧痛,脚下意识地搔抓岩壁。
  这段时间,拉比莎已经来到眼前的立足点尽头处,看样子似乎是真人的拉比莎身子前倾,死命地伸长手臂要抓住萨允的手。
  「萨允,抓得到手吗!」
  明明在昏暗中,那头太阳色的头发却显得明亮。萨允扯开嗓门怒吼:
  「笨蛋!你怎么可能支撑得了我的重量!先不说这个,考试呢!?」
  「萨允你不在,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考试!」
  拉比莎以惊讶的口气骂了回去,抓住了腰边的某个东西。
  「我也不是笨蛋,我已经利用里固的缰绳和鞍带做了救生索。外头有个大力士在帮我们,很安全的!」
  所以快点!——拉比莎涨红了脸,再次拼命地伸长手臂。
  「要、要是你错过了这次的测验……你到底懂不懂!?」
  「现在不是谈那件事的时候!就叫你把手伸长!」
  被瞪了一眼的萨允开始把手伸长,但一想到万一拉比莎也失去平衡,就不敢放手一搏。她和自己的体格实在相差太多了。
  「我真的很高兴你过来救我,但你办不到的,拉比莎。你立刻回去迦帛尔把状况告诉其他的大人,这样你就可以回去考试。这点小事我还可以忍耐。」
  「你一脸随时要掉下去的表情还说什么蠢话!直到你平安回去前,谁要考什么试啊!话说回来,萨允你的左脚边有个小凹洞,能不能把它当作立足点?」
  萨允用脚探索了一下后,发现确实有个可以固定脚尖的凹洞。虽然不是很牢靠,但总比完全腾空要好多了。
  「这样总算是稳住了。算我拜托你,回迦帛尔吧!无论如何光靠你的力量是办不到的。连同我的份好好考吧,你不是很想当园丁吗?」
  萨允非常焦急,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这样下去拉比莎无法接受测验,如果最后落得被取消见习园丁的资格的话……
  ——那就正合你意了。
  黑暗中的耳语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你就是这么希望的吧?这不是很顺利吗?
  (不对!)
  自己没有这个打算,自己才不想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就算原本内心这么期望,也绝对不能承认。
  「拉比莎,算我拜托你,如果你是因为拖累我,感到自责的话……!」
  自己绝对不想看到拉比莎后悔的表情。
  拉比莎脸上流露出无法言语的悲伤,眼神带着阴霾,她正遥想着萨允所不知道的土地上,那些萨允所不知道的人吧。
  让拉比莎露出那种表情的人是自己。想必每次看到都会这么想。然后尽管预想到结果,还是情不自禁地期望那种事。萨允想起自己如此扭曲的思考,连同「那时是被撒旦迷住了」这种狡猾的藉口。
  (我不想变成那样……)
  愈说愈激动的萨允,此时看见拉比莎那太阳色的眼眸像燃烧似地闪耀。
  「——不要太小看我!萨允。」
  或许是心理作用,萨允觉得拉比莎的声音听起来清澈透明,伴随着坚毅。
  「没错!拖累你的人是我,我感到自责,但我不是因为这样才来救你的,我是因为想来救你才来的,你可不要搞错了。」
  「咦?」
  「你一定觉得我是因为不想抱着愧疚感才赶来的吧……我会生气喔。」
  萨允一惊,再度凝视着正伸长着手的拉比莎的脸。
  皱着眉头,嘴角下垂,表情略显悲伤的拉比莎注视着自己。
  她……觉得失望?
  就在这么感觉的下一瞬间,萨允反射性地提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才不……」
  但萨允不知道要说什么,话立刻中断了。
  (不对!不!没有不对……不!不对!那不是你。)
  萨允感到一阵混乱。
  有一瞬间萨允觉得似乎被说中了,而且不知为何发觉到——
  不想怀着愧疚感,假装在乎对方,那是——
  那就是自己。
  (我……之所以想让拉比莎接受测验是因为……所以……)
  血色尽失。
  仿佛突然被人指名道姓一样,他终于发觉了。
  看萨允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拉比莎似乎解读为消极的肯定态度。
  只见拉比莎缩回一度伸出的手后,立刻紧抿嘴唇。
  「趁这个机会,先把话说在前头……」
  拉比莎虽然有点欲言又止,但像下定决心般再度瞪着萨允的脸。
  「我是想当园丁没错,但我告诉你,我呢……在立志成为园丁的更早更早之前就是你的好朋友了!」
  有如一口气吐出心底话般,拉比莎怒吼了。
  「什……」
  萨允震惊于她的怒骂回音,一瞬间停止了呼吸,睁大双眼。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背部打了个冷颤,内心深处带着某种热意。
  在昏暗中视线交错,彼此凝视对方。
  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拉比莎立刻别开眼睛,才见她飞快地解开头巾,就立刻激愤地将之扭转成绳子状。
  「与其失去那个资格,倒不如失去见习园丁的资格还比较好,绝对比较好,你不也一样吗!但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快回去啦、去考试啦……」
  拉比莎将两端分别绑成圆圈状,一端穿过自己的手臂,另一端朝萨允丢过去。
  「要是你站在相反立场会这么做吗?应该不会吧!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强迫别人做,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拉比莎一边怒骂一边指着萨允,说:
  「把绳子穿过手臂伸出手来。这样身体多少会稳住,还可以当作辅助吧。那边的岩石,只要稍微努力一点,半边身体应该爬得上去吧?然后尽可能往这边伸长手,跳过来。以你的身高应该构得到。总而言之,要是有空说这些无聊话,还不如多努力让自己获救,你这个垫底懦夫黏人虫!」
  有如怒涛般一下指示一下辱骂的同时再度伸出手来的拉比莎,双颊看似泛红,大概不是错觉。从以前她只要害羞或是动摇,话就会变多。
  瞬间想起这种事的自己也感到双颊不自觉发热。萨允想要掩饰自己的动摇,好不容易生硬地开口了:
  「什……什么好朋友宣言,居然在这种地方!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罗唆!吵死了!就因为你老是这么忧郁、犹豫不决,所以才成不了事!」
  我们可是好朋友喔——这种话可不是两位本人该说的。即便是拉比莎也会感到害羞吧。即使场合不对,两人还是不禁感到有点羞涩不安,仿佛要隐藏这种感觉般,彼此的对话自然演变成互相怒骂。
  「快点,照我说的做!」
  「好啦,真罗唆,赶什么赶!」
  大概是太阳升高了一点吧,原本是光线照射不到的空间,现在竟觉得四周变得较明亮了点。
  黑暗中的骚动声顿时远离了。
  萨允抓住丢过来的头巾,穿过手臂,一边注意不要造成拉比莎太多负担,一边使尽全身力气攀上岩壁。只是多了一样头巾支撑,这个动作就变得轻易多了。
  「只要有心不就可以做得很好吗,萨允。接下来,把手伸出来!」
  拉比莎涨红了脸喘气,同时连歇口气都没有就探身凑向萨允。但萨允制止她,小心翼翼地朝反方向伸长了手臂。
  「等我一下,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视线前方勉强看得到勾在岩石突起处的银色链子。
  「啊,那不是我的胸饰吗!」
  拉比莎因发现胸饰而提高音量,萨允对她微微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我探头看裂缝时不小心弄掉了。」
  「你该不会是为了拿这个才……!?笨蛋,不要逞强,萨允!」
  「不,我办得到。」
  萨允明白,现在的自己一定可以拿得到。因为链子原本就在稍微努力伸长手,就可轻易拿到的地方。
  之前会办不到,一定是因为输给了自己的关系。
  ——如今回想起来,黑暗中的耳语,尽是原本就在自己内心的东西。
  「算了啦,萨允!好了啦,我不会生气的!」
  拉比莎发出透露出畏惧的高八度声调,从后头呼唤。
  「……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就算弄丢了,送礼人的心意也不会消失不见啊!萨允你比较重要!」
  一听到她快哭的声音,萨允忽然整张脸皱成一团微笑了。
  (啊,这就够了,谢谢你,拉比莎。)
  没有特别的想法。
  现在只是单纯为了拉比莎,想要拿到那条胸饰——
  萨允死命地伸长颤抖的手,最后指尖总算成功构到链子。
  趁再度掉落前,萨允率先将链子交给拉比莎。
  「拉比莎,趁现在还给你!」
  拉比莎抓住利用钟摆原理递过来的胸饰,立刻挂回原来的位置,接着立即向萨允伸出手。
  「这次轮到萨允了!」
  萨允也呼应着拉比莎,拼命地将手伸长。两人的指尖逐渐交会,手掌交叠在一起。

  [插图]

  「「好!」」
  两人的声音也意外地重叠在一起,拉比莎以充满挑战意味的眼神看着萨允。
  「最后的大工程,蹬着那块岩石一鼓作气往我这边跳过来!」
  「好,我试试看。」
  先前如此踌躇不决仿佛是骗人的一样,萨允感觉自己会成功。如同拉比莎所说,以自己的体格,这样的距离是不可能构不着的。不过可惜的是立足点太糟。
  萨允虽然想要踩稳却一直打滑,于是始终看着脚边,难以下定决心。看着这样的萨允,拉比莎急得发飘,激励萨允。
  「你在看哪儿啊!萨允。不对吧!你的目标不是那里。」
  抬头仰望的萨允看着拉比莎那笔直指向天际的指尖。
  「是里固星的顶点!」
  经她这么一说,萨允脑海中立刻展现一片靛蓝色夜空和繁星闪耀的影像。
  ——头上有五颗散发蓝白光辉、排列成锯齿状的星星,要抓到最上头的那一颗星星毕竟太困难了,想要获取就需要一点小诀窍,那就是故意不瞄准它。
  不要想着要拿到哪一颗星,而是尽可能让夜空完全进入视野,相信跟自己搭档的里固,心无杂念、只管以天际最高处为目标。
  (原来如此。)
  这幅光景一浮现脑海,萨允顿时领略,只想着移到拉比莎的那一侧而跳了起来,拉比莎则配合时机,将牵着的手一把拉过去。
  ——里固越过山丘顶点的瞬间,瞄准星星的骑士需要将自己的身体往上伸展,仿佛要展翅高飞。只要时机和呼吸配合得宜,同一瞬间里固也会跃起,如此就可跳出难以置信的高度。但只要稍有差池,必定会受重伤,所以这是瞒着大人的秘密游戏。
  最快乐的部分不在胜负,而是有朋友以同样高度为目标,共同竞争到底。自己努力的话对方也会努力;对方成长的话自己也会成长。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论输赢都觉得快乐。不拘泥于面子或胜负,全心投入倾注全力,那时的萨允做得到这点。
  正因为如此,拉比莎才认同自己是她的好朋友。
  正因为如此,对萨允而言,拉比莎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我真是最可恶的会错意混球了!)
  萨允牵连着拉比莎着地,不禁笑出声来。拉比莎不知道是受影响还是因为成功的喜悦,也一起笑了起来。
  (拉比莎连找别人商量一下都没有就擅自离开了吗?这是当然的。因为这家伙在以高度为目标的比赛中从来没输过。要是放着不管,再远都会去。)
  曾经以为自己被抛下了,拉比莎已经不需要自己了。拉比莎对自己的思念,远远不及自己对她的思念……这让人既不甘又难过。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很小孩子气的想法。
  「好了!萨允,我们快点回去吧!赶快跟这种地方说再见!」
  「是啊!那些声音还有幻影真是烦死人了!」
  两人起身,开始以地面为目标急远前进。拉比莎听到萨允的话,歪着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陪一。
  「声音还有幻影?那是什么?」
  「咦?你没听到吗?就是用自己的声音说一些讨人厌的话。」
  「嗯~我倒是觉得有几只飞虫嗡嗡地飞来飞去很吵。」
  拉比莎微微看向斜上方搜寻记忆,结果她耸耸肩。
  「这么说来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过我为了救你拼尽全力,所以什么都没听到!」
  露出爽朗笑容的拉比莎让萨允无言以对,接着换他忍不住笑出来。
  「你真的不知道该说是迟钝,还是神经大条……!」
  这些地方跟以前一样没变,一定是满脑子都只想着要救萨允吧。就如同最后一刻,萨允真心为了拉比莎而要拿胸饰一样。
  一旦忘我地拼了命,耳朵里进不了杂音也是理所当然的。
  「算了吧!反正再怎么说都已经安全了!」
  「嗯!」
  两人争先恐后地冲上地面,与负责拉救生索而在外头等待的黎度和乌尔哈会合。将缰绳等装备装上里固后,拉比莎一行人便匆忙地往迦帛尔的路上奔驰。
  「回到迦帛尔后,第三节大概已经开始了吧!」
  「照这情况就算中途入场每题都答对,还是不保证能合格。」
  「或许是那样没错,不过要放弃还嫌太早,萨允。」
  「没错!尽自己所能试试吧!」
  盯着高度持续上升的太阳,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如疾风般往迦帛尔前进。到达之后,两人仓促地向黎度道个谢,便从里固跃下飞快地跑进圣园。
  跟猜想的一样,第三节测验已经开始,考场门帘已经关闭。因此,拉比莎和萨允向会场外巡视的监考官提出中途入场的要求,但是……
  「禁止中途入场。你们可以从下一节开始入场,再等三十分钟左右。」
  两人被监考官冷淡地拒绝了。
  「不……不行吗!?」
  两人掩不住内心打击,监考官毫不犹疑地点头。
  「对,这是规定。」
  「怎么这样……!」
  拉比莎和萨允说不出第二句话,铁青着脸互望。这么一来只能考两科,就算全部答对也绝不可能合格的。
  「那么在下节考试开始前,就请你们先到别处等。」
  见监考官淡淡地开始说明,萨允突然向监考官深深低下头。
  「求求您,我没关系,但是请您一定要让她进去考试!她会迟到完全是我害的。因为我不小心受了伤,而她竟然跑来救我!」
  萨允边说边给监考官看他受伤裂开的指甲。看到血淋淋的伤口,监考官不禁倒退,瞪大双眼来回看着萨允跟拉比莎。
  「就算你们这么说,但这是考试规则……」
  反而是拉比莎吃惊了。她不自觉提高音量,仿佛要跟萨允对抗般说:
  「你在说什么!你会受伤根本是因为我!监考官请您听我说,他会受伤会迟到全部都是我害的!」
  「你给我安静不要多嘴!」
  「你才别乱讲!」
  「两、两位,不管你们怎么说,考试规则是不可能改变的……」
  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自顾自地吵了起来,一本正经的监考官也不知所措。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看不过去的训斥,这声音拉比莎再熟悉不过。
  「你们俩在考场前吵什么?这样会吵到别人吧,还不快闭嘴。」
  拉比莎惊讶地回头一望,只见约西卜就站在那里,摆出跟声调相称目瞪口呆的表情。
  「约西卜!虽然迟到但责任不在自己的人,应该可以有考试的机会吧?真的一点都不行吗?」
  「安静,拉比莎!就说了我没关系,反而是你比较重要!」
  「萨允你闭嘴,你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什么!」
  「所·以·说……」
  面对再次吵起来的两人,约西卜不耐烦地抖动眉头,卷起手里的簿子很有节奏感地啪啪敲了两人的头。
  「我不是说你们这样会吵到人,叫你们闭嘴吗!」
  被深绿色的眼眸狠狠一瞪,两人同时噤声。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怎么吵都没用。跟我来。」
  约西卜一边将刚卷起的簿子摊平,一边以身体示意两人跟上。拉比莎二人互看一眼,快速向一旁欲哭无泪的监考官点头示意后,便快步追上约西卜。
  「你要去哪里,约西卜?如果你想教训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说吗?虽然现在没办法中途进去考试,但是从第四节开始好像就可以让我们考了……」
  「喔?难得要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可以全部从头开始,你们还是坚持要以迟到处理吗?」
  转头偷看两人的约西卜,脸上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抹戏谵。
  听完约西卜的话,拉比莎跟萨允对看一眼,又同时看向约西卜问道: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俩可以接受测验了。」
  约西卜语气变得和缓,开始解释起来:
  听说刚才有一名少女和一名成年男子来到圣园的窗口,向接待的人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希望让今天考试迟到的拉比莎跟萨允能从头接受全部的测验。
  他们会迟到,全都是因为要救我们。昨晚我们在迦帛尔附近遇上了强盗,几乎没命。是他们刚巧发现而救了我们。
  之后为了躲避强盗的追缉,一直到快天亮前我们都不敢回到迦帛尔。而当我们分两路逃跑时,那位叫萨允的少年不慎掉进岩场的裂缝中,一直到刚才都无法脱身。
  所以,今天一知情马上跑去救人的拉比莎与获救的萨允没有任何过错。
  能不能看在两人这般勇敢的份上,让两人接受测验呢——
  「上层一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批准了。真是太好了,你们说是不是?」
  看了约西卜脸上的微笑,拉比莎和萨允这才感觉到这是真的,两人兴奋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
  (是黎度跟乌尔哈!他们竟然特地来帮我们……!)
  虽然不是从强盗手中,但是救了人是事实,而且既然上层已经批准,就可以堂堂正正接受测验。他们得到全力应考、取得合格的机会了。
  「太好了,萨允!」
  「对啊!绝对要合格!」
  「你们就在这间房间考试。出题官马上就来了,请稍等一下。」
  来到指定的房间前,两人坚定地互击手掌,争先恐后地揭开了门帘。
  不久,被指定当临时出题官的园丁严肃地登场——
  两人长达五小时的战斗现在正式开始。


  7··星之指引

  猜猜看,在眼前很长,一转身却很短的是什么?
  这是中央沙漠的人民小时候一定都猜过的一个众所皆知的谜语。
  答案是时间。
  (说真的,出发前我还觉得一个月是很漫长的……)
  拉比莎靠着里固之丘,仰望傍晚染成紫红色的天空,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大约一个月前的自己。
  她听见沙沙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萨允站在那里。
  「喔,你来啦!」
  拉比莎轻轻举起手,萨允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嘴唇浮现有点坏心眼的笑容。
  「今天怎么没有骑里固来?」
  「你没说今天要比赛啊,况且时间也不对。」
  「话说,你也没带写了奇怪留言的纸条啊。」
  「因为过来之前没绕去黎度那里。」
  拉比莎耸耸肩回答,两个人就咯咯地笑开了。
  萨允稍微斜靠过去,对拉比莎伸出了右手。
  「恭喜你考上了,拉比莎。」
  看着萨允平静的表情,拉比莎也微笑,紧紧地回握那只手。
  「嗯。恭喜你考上了,萨允。」
  ——今天下午发表了测验结果。
  在圣园外墙一角,通过测验者的准考证号码一张接着一张地贴了出来。其中的确有拉比莎和萨允的号码,而且像是感情很好似地并排着。
  那时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放下心中的大石而全身放松……
  不过现在两人一这样互道恭喜,「这是真的」的感觉便逐渐涌上心头。
  有段时间两人就这么不发一语地沉浸在喜悦里,视线投向从紫红转变为浅靛色的美丽天空。
  不久萨允喃喃地打破沉默:
  「喂,一次就好,能不能听我说?」
  「是没关系,什么事啊?」
  萨允把头转向拉比莎,自然地拉比莎也看向他。他鸢色的眼眸盈满澄澈的情感,凝视着她。
  「留在迦帛尔吧。」
  跟眼神一样直接的声音。
  拉比莎目不转睛专注地听完,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做不到。」
  萨允听到她斩钉截铁的答案,发现自己竟然意外地完全没受伤的感觉。
  ……这是当然的,早就料想到答案会是这样了。
  即使如此依然问出口,是不想让自己将来又犹豫后悔。
  拉比莎毫不犹豫又斩钉截铁地给了自己最好的答案。
  「是嘛!」
  萨允露出笑容,将视线转回夜空。
  「我啊,既然通过了考试,还是说服父母立志成为园丁吧。虽然我知道市场监察士也是个好工作,但是我啊,想要看看更宽广的世界。」
  萨允开始这么想,是受到拉比莎当上使者旅行一事触发。
  当时萨允体认到自己的力量与知识有多么不足。即便想救拉比莎、追上她,在迦帛尔长大、从未见识过其他地方的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有种被拉比莎抛下的感觉,因此更感到生气、寂寞,或许就是因为那个缘故。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所以说你想当上园丁,将来分派到其他城镇的支部?」
  「哎,那也是一种方法啦……其实我老爸听认识的园丁干部说,圣园现在正考虑成立新的园丁职种部门。你晓得吗?」
  「没有,我没听说。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部门?」
  「还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成立,当然也还没有取名,但我老爸称它作「巡察使」。这个工作的任务不会在一地久留,无论是有圣园支部的地方、还是没有的地方都会去巡察,排除谣言或刻板印象,把最真实的情况回报给圣园本部。这可是以往很少放眼世界的迦帛尔为了改变所创设的重要工作。」
  「咦?原来有这样的计划!」
  霎时沉浸在萨允的话中,拉比莎的双眼闪闪发亮。
  不久留一地,总是像风一般自由来去,不为谎言蒙蔽,探究世界的真相,聆听人们的声音,然后回报给今后想必依然是沙漠心脏的圣地迦帛尔。假使真的有这种工作,当然是拉比莎的第一志愿。
  (而且要是那种职务的话……)
  拉比莎在内心一角悄悄地想着
  (就可以一边跟杰泽特旅行一边持续园丁的工作了!)
  总觉得自己不知为何冒出了不检点的念头,拉比莎感到些微心虚。
  (没、没有啦,即使不能边工作边旅行,巡察使也是我理想的工作。嗯,没错。)
  拉比莎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兴奋不已,总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也要以当上巡察使为目标!不对,既然这样就努力让这件事成真吧。然后我们来比赛,看谁能当上第一号巡察使,你看怎样?」
  「还第一号咧,你是想要求圣园把这个主意等到我们成为出色的园丁之后再执行吗?」
  尽管苦笑,萨允的眼神也是认真的。
  「不过,这主意不错唷。要不要比比看谁能先当上巡察使?」
  「当然要!」
  两人不分先后地站了起来,抬头仰望遍布在澄澈绀碧间的无数光辉,几乎同时找到了那颗恒挂北方,特别闪耀的星辰。两人视线交会,发现彼此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由得扬起嘴角充满自信地相视而笑。
  「萨允,为了不忘掉我们的比赛——」
  「是啊,就以这颗星当作备忘。」
  如此一来,无论两人身在何处,都不会忘了这个约定。只要仰望夜空,就会想起来。
  就算未来两人在不同地点、不同时空做不同的事,目标都会一样。
  拉比莎举起双手,像要把那颗星星,不,要把整个夜空拥入怀中,提起丹田的力量使劲大喊,仿佛要传达到地平线彼端。
  「总有一天我绝对会抓住的——!」
  少女坚毅清亮的声音,穿过星星间的缝隙直入天际。
  总是志在高处、志向更远。
  就像无心伸手要抓住夜空的稚子,只是一心一意地注视前方。
  过去度过共同时光的里固之丘,两人从这里再度启程。即使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依然相信路途总有一天必将再次交会,盼望着那一天到来。
  到了那个时候,彼此眼中对方的身影——
  一定同样无可取代。

  * * *

  激烈起伏的浅褐色大地趋近平坦,随着色彩渐渐偏黄,拉比莎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变得心神不宁起来。
  有时她才刚莫名兴奋地哼着鼻歌,又突然没来由地伤心叹气,接着一闻到晚餐的香气,那些情绪又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拉比莎,你……怪怪的。」
  她的情况严重到眼神狐疑的约西卜直接点明。
  「你是离开迦帛尔觉得寂寞吗?还是接近塔拉斯伐尔觉得开心呢?在旁人看起来实在很诡异,请你快做个决定。」
  「唔唔,这太强人所难了……」
  「开玩笑的,我最近很讲究玩笑。」
  拉比莎觉得,以看不出真心的正经口气和表情说话的约西卜才相当奇怪。
  回程花的时间和去程差不多的旅途即将接近尾声,自从拉比莎能望见那座位于黄山丘脚下的塔拉斯伐尔镇以后,始终心跳不已。
  (真、真奇怪,我明明只离开了一个月而已……却觉得好紧张。)
  镇上的人是不是都没变呢?都没有变吧?
  临走前拼命使性子的亚里耶还好吗?还好吧?
  杰泽特还记得我吗……不对,他还这么年轻,记忆应该没那么差吧。
  (我跟你说,我正式成为园丁学生了喔。)
  见到他要先说什么好呢?还是先讲这件得意的事好了。
  (而且啊,我已经决定把园丁中的巡察使当作目标!)
  这样一来就能够一起去旅行了——这句话先不要说好了。
  来自迦帛尔的一行人出现在黄色大地的地平线上,一如往常是由镇上的孩子们最先发现。一走近就能听到他们的合声:
  「喂——!欢迎回来~~~~!」
  「欢——迎——肥(回)——」
  「我回来了——!」
  「西瓜芒果香蕉!」
  了解塔拉斯伐尔民情的人对孩子们的热烈欢迎微微一笑,初次造访的人则是吃惊全写在脸亡。
  「他们喊叫的内容是不是又扩大了?」
  「竟然还有自己喊我回来了的家伙。」
  孩子们的玩闹大概进化了,相对地却渐渐忘记打招呼的真正目的。
  果不其然,孩子们围绕着刚到达的一行人,七嘴八舌地要问是谁的声音听得最清楚。因为毫不怕生,所以孩子们的天真真是可怕。
  挤过孩子们率先笔直奔向拉比莎的人是亚里耶。
  「拉比莎,欢迎归来!你不在我好寂寞喔!」
  「亚里耶,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根本就不寂寞吧?」
  「嗯,我是也交到了朋友,总算捱过你不在的日子,但是有人欺负我……」
  亚里耶抓住拉比莎的手,一边拉着她离开人群一边叹气。
  「咦,有人欺负你?是谁?怎么欺负你的?」
  「还有别人吗?当然是那家伙。就只擅长刀法、表情凶恶的闷声大色狼叔叔……」
  「所以是谁?」
  当拉比莎和亚里耶边聊边并排坐在成堆的泥砖上时,突然从耳边传来喃喃的说话声,两人同时慌张地转头。
  「杰泽特!你什么时候来的!?」
  浮现冷冷浅笑的杰泽特一把抓住亚里耶的头顶,给了他一记头皮马杀鸡后,视线转向拉比莎,表情忽然缓和了下来。
  「好久不见。」
  夜色的眼眸充满笑意,平静地看着自己。
  一意识到这点,拉比莎突然悸动起来。
  (奇、奇怪?咦咦咦咦?)
  怎么回事?之前自己跟杰泽特讲话时会这样吗?
  想对他说的话明明很多,却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出来。
  「……你怎么了?」
  因为拉比莎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杰泽特歪头纳闷,跨过泥砖走近她。
  「你的脸很红喔,发烧了吗?」
  杰泽特一边疑惑地问,一边伸出体温较低的掌心,贴住拉比莎的额头。

  [插图]

  拉比莎突然回神,稍微逃到后方,一拳打向杰泽特失去目标的掌心。
  「测……测验……」
  杰泽特稳稳地接下这一拳,当场愣住。拉比莎终于开口告诉他:
  「候补园丁测验,我合格了。这下我就是真正的园丁学生了!」
  拉比莎脸泛红晕地把话一口气说完,过了一会儿杰泽特笑着回答:
  「是吗?很厉害嘛,恭喜你了!你很努力吧。」
  亚里耶也不服输地提高音量:
  「恭喜你,拉比莎!我们要庆祝一下!!」
  看到他们为自己高兴的模样,拉比莎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在塔拉斯伐尔的日常生活。
  「谢谢你们!嗯,我的确非常努力!」
  身体习惯黄色的风景,没有萨允和伙伴们,但是有杰泽特和亚里耶在。拉比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边也是自己生活的世界。
  于是本来想说的那些话就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拉比莎手擦着腰、眼睛闪着光芒,向杰泽特宣告:
  「还有,杰泽特,我已经决定了。等我当上园丁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巡察使!」
  「巡察使?那是什么?园丁有那种职务吗?」
  「还没有。但是将来一定会有,所以我已经和朋友互相发誓要立志当上巡察使。我们要比赛看谁先当上!」
  「嗄,原来迦帛尔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热血的家伙在啊。」
  听到杰泽特说出不知着急的感想,亚里耶用手肘戳了他的侧腹部一下。
  「痛!干嘛啦,你这小鬼!」
  「你怎么还悠哉地佩服啊?你没发现吗?拉比莎说的那个跟她约好的家伙,大概是个男的吧?可能就是那个跟她很要好的儿时玩伴。既然他们订了这种约定,就有可能还有其他重大的约定。你快去问清楚!」
  杰泽特一听,盯着亚里耶的蓝眼珠打量起来。
  「你是个罕见的超级早熟小鬼,已经超越烦人到达令人佩服的地步了。」
  「不要说这些失礼的话,认真听我说!我不想被拉比莎当成会问那种不识趣问题的男人,先回避去了。你给我好好地问清楚哦!」
  亚里耶一悄声说完,就真的说了句「我有事」先离场了。
  (竟然要我好好地问……这家伙当他是我什么人。)
  杰泽特有些认真地烦恼起来,听到这种话,的确不能装作不在意。尽管很抗拒正中亚里耶的下怀,但杰泽特终究还是不着痕迹、若无其事地问起有关拉比莎儿时玩伴的事了。
  「萨允啊,果然都没变,依然是不错的家伙。一开始是有一点难以接近,冷冷淡淡的,但我们后来还是和好了。」
  「难以接近?」
  「嗯,他说了『你是个女的,已经不是我们的伙伴了』之类的话。」
  拉比莎气鼓鼓地说。
  「现在还有这种的啊,因为这样就不做朋友真是太愚蠢了。好吧,其实我也能理解啦,这样一来扭打成一团时他就不得不让我了。」
  (不,应该没有那么单纯……)
  杰泽特感觉问了不该问的事,感觉到额头冒出冷汗。
  一旦意识到性别就无法跟异性继续当朋友,这大概是青春期男女常有的现象喔,拉比莎小姐。虽然你好像一点都不了解。
  (等一下,原来这家伙跟对方扭打成一团过吗?)
  也太有精神了吧!
  「但是,你们感情这么好,分开应该会觉得很寂寞吧。你从没有『果然还是想留在迦帛尔』之类的念头?」
  表面上故作轻松地说话,其实杰泽特内心相当紧张。
  (啊啊……不小心问得这么自然,我真恨我高明的话术……!)
  被这么一问,拉比莎不知为何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但毫不犹豫地回答:
  「从来没有喔,虽然萨允叫我留下来,而且我非常地高兴。」
  「什么!他……他甚至开口叫你留下来了?」
  「嗯,那家伙虽然有时像一匹狼独来独往,其实是一个很怕寂寞的人。」
  (……同样身为男人我挺同情你的,萨允。)
  他应该是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才说出那些话,却对拉比莎一点也起不了作用。真幸运。
  「他没骂你太薄情吗?」
  「嘴上是没说,不过态度上就表现出来过,一开始的时候啦……不过,毕竟已经不可能了啊。」
  拉比莎缩起一条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半空中。这是这次回去学到的事之一,无论是好是坏,对自己来说迦帛尔已经是回忆之地了。
  「你说不可能是指不可能留在迦帛尔吗?」
  她点了点头作为对杰泽特的回答。
  「为什么?」
  「嗯?」
  没想过杰泽特会这么问,拉比莎吃惊地望着他。
  「问我为什么,因为……」
  ——因为留在迦帛尔的话,就见不到杰泽特了。
  反射性冒出这样的想法,拉比莎吓了一跳。血液顿时冲上脸颊。
  (不,不不不,不光是这样而已喔!?找还想多认识其他的世界,想在塔拉斯伐尔看着辛姆辛姆一天天长大,而且我知道就算留在迦帛尔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生活了,再说也不能放着亚里耶不管,还有这个那个都……)
  不知道为什么,悸动的心中接连不断冒出像在找藉口的想法。
  「喂?」
  「没什么啦!」
  见杰泽特凑近眼睛看她的脸,拉比莎连忙别过头。要是现在脸红,肯定会被误会。
  「怎么会没什么?为什么你说不可能继续留在迦帛尔?」
  「因为不可能啊。」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不可能啊!」
  「这不重要吧!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追问!」
  「当然是因为我想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会那么想知道呢!」
  拉比莎使出秘技·反问,瞪了夜色的眼眸,随即移开。
  沉默降临了片刻。刚刚顺势别过身的拉比莎听到杰泽特无奈的轻叹,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他放弃了吗……?)
  拉比莎正要转头——
  「啊!」
  突然她的手臂被抓住了,以为是陷阱的拉比莎慌忙出声抵抗:
  「你做什么……!」
  「我说你啊……」
  杰泽特刻意压低嗓音近距离呢喃:
  「因为我想多了解你,有这么奇怪吗?」
  一时间拉比莎忘了呼吸,连眼睛也忘了眨,抬头看他。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想你过得好不好。这样很奇怪吗?」
  杰泽特有点焦躁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
  (怎……怎么会突然……)
  为什么杰泽特会这么问呢?就在思考时,胸前怦怦响的心跳变得愈来愈快。仿佛受那催促般,拉比莎终于小声说:
  「……并不………………奇怪……」
  她一回答,本来已经发热的脸颊顿时更加火烫。
  因为自己也一样。不时会非常在意杰泽特现在怎样?想问杰泽特自己不在时他过得如何?希望他什么都告诉自己。
  所以那一点都不奇怪——
  「那你就别转移话题。」
  「嗯……」
  就在拉比莎一时语塞,下定决心放弃挣扎时——
  「拉比莎、拉比莎!快过来一下,有你的访客喔。」
  嘴里喊着奇妙的话冲过来的亚里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访客?找我的?」
  「好像是喔!是一个像岩石的壮汉,和一个蒙住眼睛的女生。」
  拉比莎睁圆眼睛,和杰泽特对看了一眼后,站了起来。拥有这种特征的两人,拉比莎确实心里有谱。就在她正要迈步时,目光越过了亚里耶的头顶,看到亚里耶口中的两人正朝这里走来。
  岩石般的巨大身躯肩膀上载着穿胭脂色长袍的少女。那名随从大步走了过来。错不了,就是黎度跟乌尔哈。
  (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告诉他们我会来这里……!)
  ——自从测验那天后,两人就突然从拉比莎面前消失踪影了。哈迪克也没问到他们下一个住宿地点,所以后来就连他们到底是留在迦帛尔还是已经出发离开了也不清楚。拉比莎为了向特地前来帮忙说情的两人道谢,几乎跑递了迦帛尔城内所有的旅店,最后还是白忙一场。
  所以拉比莎虽然很高兴能再遇到他们,不过这也太扑朔迷离了。通商路线明明到目前尚未公开,他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是一路跟着你们来的,为了要再见到你。」
  看着吃惊的拉比莎,黎度用她一贯沉着的嗓音做了说明。
  「为了见我……?可是,为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就是为了找出那个意义才来的。我不是说过吗,拉比莎,我来见你了。」
  黎度在蒙眼布下微笑,一如往常说着神秘的话语。
  「拉比莎,这家伙是不是头脑怪怪的啊?」
  神色怀疑的亚里耶凑近拉比莎的耳边没礼貌地偷问道。拉比莎不自觉地表情僵硬,此时黎度不禁轻笑了出来。
  「不会闪烁的平坦光芒,那是表里如一的正直之心。自以为是的小手段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有用,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出众特别。总之,就是个普通人。」
  一开始亚里耶还愣怔地听着这些不带抑扬顿挫的话语,后来好像发现到这些话其实是在讲自己。下一瞬间,立刻涨红了脸生气了:
  「什、什么嘛!突然分析起别人来,真是个没礼貌的人!」
  「附带一提,因为被说中事实而恼羞成怒也是普通人的特性。」
  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亚里耶听了似乎感到很不舒服,他撂下一句「什么嘛,这家伙!真讨厌」就跑走了。
  「对不起喔,黎度,那是亚里耶。他就像是我弟弟一样,因为有点不谙世事,拜托你原谅他刚才的失礼。」
  「我没放在心上,拉比莎。我只是在回应他,跟他打招呼罢了。」
  从她回答的语气很难分辨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已经动怒。
  从刚刚的情况回过神来,拉比莎想顺便介绍杰泽特给两人认识,她用手示意坐在泥砖上—直望向这边的杰泽特。

  [插图]

  「虽然现在的黎度可能无法看见,在那边的是杰泽特,是我的朋友。」
  仿佛看得见一般,黎度朝着指示的方向望去的同时,赫然地露出了一丝丝惊愕的表情。因为动作非常细微,察觉到的只有她身旁的随从乌尔哈。乌尔哈将手轻轻放到黎度的肩上表示询问之意,只见黎度以只有乌尔哈才听得到的音量回答:
  「——不要紧的,只是出现了新的预知罢了。」
  拉比莎向杰泽特说明黎度他们的事情后又回过身来。
  「黎度,你们想在此停留一阵子对吧?很不巧塔拉斯伐尔是个很小的城镇,连一间旅店都没有。不过睡觉的地方只要搭个帐棚就行了,很容易张罗!我等一下去借可以搭帐棚的地方和工具。对了,乌尔哈,你的里固要拴在哪儿?我带你去厩房好吗?我们有厩房唷!很气派喔!」
  乌尔哈严肃地点头同意拉比莎的提议,准备扛着黎度移动,但黎度摇了摇头,这表示她要在这里等候的意思。
  拉比莎脚步轻快地引导乌尔哈,原地剩下两个人。
  ——杰泽特原本以为两位客人都会跟着拉比莎一起走,所以趁着剩下自己一人时沉思了一阵子,等到抬头时,黎度的身影突然映入视野一角,吓了他一跳。
  胭脂色的兜帽下,一头有着微微卷度的浅橄榄色头发轻柔地飘扬。她的眼睛被黑布遮住,所以不知道到底看着哪里。
  但不知为何杰泽特就是知道自己正被注视。
  「……怎样?」
  杰泽特发出了十分冷淡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愣住。或许是因为刚刚的思考内容杀气腾腾;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们的出现。对自己而言,追着拉比莎来的客人,只会变成不安的源头罢了。
  (应该趁早揭穿他们的目的。)
  拉比莎介绍他们时,杰泽特冷静地如此思考着。这一阵子视线都不要离开拉比莎比较好,因为不知道他们会对拉比莎做出什么举动。
  保持一定距离面对面的两人之间吹起了一阵风,黄色沙尘飞舞。
  等到视野明朗,飘扬的胭脂色斗蓬安定下来之后,黎度总算开口了:
  「——是黑暗。」
  那个毫无脉络可循的单字,让杰泽特皱了皱眉。
  「包藏在光之中的黑暗,现在正与光对抗,保持平衡,但总有一天你体内的黑暗不仅会吞噬你自身的光,也会吞噬掉周围的巨大光芒。」
  正巫女发出淡淡地、却莫名确定的嗓音告诉夜色的青年。
  (什、么……?)
  面对超越自己理解的发言,杰泽特连反驳都没办法,只是皱着眉头。
  「你自己应该也已经发现了才对。」
  黎度从黑布底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仿佛看透他人内心般说道。
  「——你的内心存在黑暗。」
  「什……」
  杰泽特瞠目结舌,瞬间有所防备。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你之所以有所警戒,是因为我说中了真相。」
  没有回答问题的黎度,仿佛被人叫唤般回头。
  随即传来拉比莎的呼唤声。
  「喂!黎度!快到这里来,我要把你介绍给村人认识!」
  拉比莎跑了过来,很熟稔地拉起黎度的手。杰泽特见状,反射性地大喊:
  「拉比莎,离这家伙……」
  他想说的是「离这家伙远一点」,却被拉比莎以毫无疑惑的清澈眼神回问「嗯?」,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杰泽特也一起来吧?从迦帛尔来的新人们也在,今天要开欢迎大会!」
  拉比莎开朗地笑着,和黎度先行离去。
  「因为约西卜用鸽子事先通知我们到达的日子,所以镇上的人早就准备好筵席了!如果有仙人掌的果实就好了,黎度。」
  「……是呀,有的话我也想吃。」
  和拉比莎牵着手交谈的黎度,外表看来不过是个和她年龄相符的娇小少女,甚至教人觉得她那一连串不祥的发言不过是梦。
  ——但那并不是梦。
  (黑暗?这家伙到底看见了什么……?)
  拉开距离走在两人后方,杰泽特仍不放松警戒的视线,仔细观察着两名少女。
  『你之所以有所警戒,是因为我说中了真相。』
  杰泽特大可一笑置之,不理会这愚蠢的言论。反正不管她看到什么,别人也无法判断其真伪。
  然而他之所以无法置之不理……是因为他确实曾一瞬间感受到,她说中了某种程度的真实。
  (结果还是没能问出在迦帛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拉比莎说「不可能继续留在迦帛尔」时,她坚决果断的侧脸。
  (果然是发生了让人不安或让她受到伤害的事情,所以才无法回去……?)
  ——如同我在内心某处所希望的那样。
  杰泽特突然停下脚步,察觉到这点的拉比莎回头问:
  「怎么了,杰泽特?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你们先过去吧。」
  拉比莎点点头,再度向前迈步。杰泽特目送她远去。
  实际上没有忘了东西,只是察觉到内心潜藏着黑暗的杰泽特,不想让自己接近拉比莎而已。
  (去让脑袋冷静一下再回来吧。)
  既然是在人多的地方,黎度他们大概也不敢轻举妄动。杰泽特转身,朝和居民聚集处相反的方向前进。
  ……不,比起他们,真正应该戒备的,或许是……
  『总有一天你体内的黑暗不仅会吞噬你自身的光,也会吞噬周围的巨大光芒。』
  黎度没有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真是愚蠢,你对我才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即使内心想舍弃这个念头,渣滓般的不安仍存留体内深处。
  『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
  ————说不定真是如此。

  * * *

  男人以巨兽獠牙般的空中锯齿为路标,在沙漠中徒步南下。不久后,一片乱石连绵的荒凉山脉映入眼帘。
  一位全身裹着黑袍的青年,满心欢喜地迎接他的到来。
  青年马上在篝火前挪出空位,并准备了饮水和面包、起司等干粮,开始娓娓道来:
  「我们在迦帛尔进行得比想像中顺利,您请尽管安心。」
  男人从兜帽深处发出温柔的声音慰劳青年:
  「做得好!今后这部分就继续交由你指挥了。」
  「是!谢、谢谢您!」
  「虽然无法留住正巫女,但不用那么消沉,也不须特别在意伊弗利特附体的所在处,这部分一开始就不在计划之中。待时机成熟,命运会自然浮现,现在只须把眼前的事照顾周全就好。」

  男人稳定人心的话语,一字一句都令青年备受鼓舞,青年因而哽咽落泪。
  「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男人问。
  青年绞尽脑汁希望能让他听到有内容的答案。
  「啊!有一件事。前来听取我们布道的迦帛尔人,突然滋事袭击曾是今年使者的少年还是少女……小孩,对,是小孩。似乎是迦帛尔人自行解读为『与自己的憎恶成对的即为使者』,于是引发这次攻击行动。」
  「这样啊,的确不怎么安宁呢。」
  男子以惊讶又带点兴奋的语气,继续问青年:
  「结果那个迦帛尔人怎么了?」
  「是,由于迦帛尔没有相当于监狱的场所,为了让他的精神安定下来,所以将他安置在诊疗所的病房里,实际上等于监禁状态。」
  「去接他吧,说不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媒介者。」
  低头应声之后,无话可说的青年鼓起勇气询问男子:
  「那个……总裁阁下,您在这之前去了哪里呢?」
  男子从兜帽下移开嘴边的杯子,湿润的嘴唇绘出优美的弧形。
  「我去了北方。比迦帛尔更北边的大地,有许多很不错且朴实的城镇。」
  「北方啊,那您是去做什……」
  想进一步探问却担心失言的青年,说到一半便支吾其辞。
  但是,这个被称为总裁的男子,并未显露不悦的神情。
  「风历是变化之历。在游移的众星中,一颗闪耀的明星崭露头角,掩盖了其他星星的光芒;也可能有另一颗星星即将陨落,深沉的黑暗因而降临。」
  男子稍微拉高兜帽,仰望着夜空,仿佛朗读诗篇般低吟后,对满脸疑惑的青年露出了微笑。
  细得如丝线般的眼睛和薄唇,呈现出讨人欢喜的美丽弧形。
  「——你知道沙岚的后继者是什么吗?」
  温热的风摇荡着篝火,扰乱了周围的影子。


  后记

  青涩的春天,酸甜的季节。侵袭青年学子,名为升学考试的狂涛巨浪……这次的沙漠国故事,简单形容就是这种感觉吧。光看这样总觉得也像是校园故事,不过就算有热血教师也没有文武双全的迷人学长,所以大概不是吧。
  来信鼓励的读者之中,也有正值考季的考生。夹在该做的事与想做的事之间烦恼的模样,让我不禁握拳想现身说法。因为我也经历过两次升学考试,所以一想到「这位读者跟当时的我处于相同时期呢」,就热切地想告诉对方:「加油啊!现在或许很痛苦,不过一旦克服这道难关后,就有非常开心的事等待自己!」
  不过,这种事想必本人也很清楚吧。尽管心里清楚,当下还是会痛苦得快要灰心丧志,这点我也一样。我想,就算不是考生、就算程度不一样,人生每个日子这种事大概都不断反覆着吧。
  所以与其空谈,我选择做我该做的事。但愿这沙漠国系列能够对拿起本书的各位在需要喘息或慰藉时有所帮助。

  仓吹智絵
1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9

10000
负犬小说组 騎士
TA什么都没留下
26 粉絲
0 關注
81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