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心灵侦探八云 01 洞悉一切的赤瞳 [神永学]


本帖最后由 jieogeng 于 2012-2-27 12:5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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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侦探八云 01 洞悉一切的赤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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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神永学
封面:mos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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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超能力,只是看得见死着的灵魂罢了。

  月圆之夜,三名大学生一时兴起,
  穿越校舍后方的杂树林,来到传说中的鬼屋探险。
  然而从这一夜起,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便高烧不退。
  为了帮助在撞鬼后一病不起的友人,
  小泽晴香来到大学内的「电影同好会」,
  拜访一名据称拥有神奇力量的男子,
  怎料对方竟是一个顶着鸟窝头、颓废、目中无人的青年!
  晴香鼓起勇气向他请教对策,结果……!?

  闹鬼传闻、女大学生监禁命案、诈死凶杀案……
  拥有鲜红的左眼、能窥见死者灵魂的名侦探—一齐藤八云,
  即将解决接踵而来的诡异案件!
  令人拍案叫绝、大呼过瘾的灵异推理名作,新装登场!!




  神永学 Manabu Kaminaga
  1974年出生于日本山梨县。2003年以《赤い只眼》(文艺社)一作正式出道。之后《赤い只眼》,正式改名为《心灵侦探八云 洞悉一切的赤瞳》,并藉此推出「八云」系列,获得热烈的回响,2008年起由角川文库陆续推出新装版。另着有「天命侦探真田省吾」系列(新潮社)、《怪盗山猫侦探》、《Conductor》(以上两本为角川书店)等作品。除了写小说以外,平时亦担任舞台编剧等工作,在各界大放异彩。

  林佩瑾
  毕业于淡江大学应用日语系,曾担任出版社日文编辑。
  同时具备正经与宅属性,译作涵盖ACG至文学,实用书领域,主要译作有《美丘》、《转转》、《怪笑小说》、《毒笑小说》、《赎罪/酒井法子》、《深山家的蓓儿汀》、《神曲奏界白》等。

  mos
  热爱涂鸦……今后也会继续涂下去的~~
  特别喜欢有原料感的图~
  http://dp07116007.lolipop.jp/



  PSYCHIC DETECTIVE YAKUMO
  Manabu Kaminaga
  01.

  序曲

  档案Ⅰ 密室
  档案Ⅱ 黑暗的隧道
  档案Ⅲ 死者的遗言
  附加档案 失物

  后记



  主要人物介绍
  齐藤八云……………………大学生,拥有能看见死者灵魂的能力。
  小泽晴香……………………和八云念同所大学的学生。
  后藤和利……………………刑警,隶属于「特殊悬案搜查室」。
  齐藤一心……………………八云的舅舅,也是寺庙的住持。
  畠 秀吉……………………变态法医。



  序曲
  PROLOGUE

  那一天,一早就有层层云朵遮蔽了阳光。
  然而,分娩室中依然笼罩着一股热气。
  「放心吧。」
  护士饭田阳子频频对产妇说话,仿佛念祷着某种咒语。
  产妇额头上渗着汗水、浮现青筋,咬紧牙根扭动身躯。
  她现在正努力忍受着椎心刺骨之痛。
  阳子想多少缓和一下她的疼痛,于是轻抚着产妇的腰,一边和她重复着拉梅兹呼吸法(※注1:一种利用控制呼吸,使生产过程中能减轻疼痛的生产技巧。)。
  「吸——吸——呼——」
  她们在分娩室已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看来这次的难产很严重。
  产妇已经开始目光涣散了。
  是不是该视情况转换成无痛分娩?阳子望向医生木下英一。
  「头已经出来了,再撑一下!」
  木下的这句话仿佛想打消阳子的念头。
  「来,快生出来了,加油!」
  阳子边对产妇说话边轻拍她的肩膀,尽管产妇已经痛得皱起一张脸,依然点了点头。
  「不要憋气,放轻松。」
  「来,身体放轻松。」
  阳子一字不漏地将木下的吩咐传达给产妇。
  产妇眼中噙着泪水,痛苦地吐气。
  「好!出来了!」
  木下才刚说完,婴儿响亮的哭声便响遍了整个分娩室。
  「啊——!」
  尽管产妇仍大口喘着气,依然既安心又欣喜地叹了一声。
  「恭喜您!从今天起您就是妈妈罗。」
  阳子露出微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产妇没有答腔,只是放松表情调整紊乱的呼吸。
  虽然生产过程并不顺利,现在总算可以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了。正当阳子想着这件事时,木下朝阳子喊了一声:
  「把小手电筒拿过来。」
  木下的语气并不算凶,但听得出他有些焦虑、紧张。
  阳子旋即将工作台上的小手电筒递给木下。
  「啊!」
  看到婴儿脸蛋的那一刻,阳子不禁屏住气息。她无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实。
  「不要慌张,产妇还在旁边。」
  木下低声说道。这句话总算让阳子回了神。
  然而,那一刹那的狼狈,已经传达给婴儿的母亲了。
  「我的宝宝……」
  母亲喘着气说道。她的表情显露了一丝不安。
  「请您再稍等一下喔。」
  「我的宝宝呢?」
  阳子走近母亲身边,一面轻抚着她的身子,一面对她说话。
  但是,这样做依然无法抚平她的不安。
  「在哪里?我的宝宝在哪里?」
  母亲用力抓住阳子的手臂。
  「没事的,没事。」
  阳子忍受着疼痛安抚母亲,但效果并不大。
  阳子可以透过肌肤感觉到,她的不安已经越滚越大了。
  「我的宝宝没事吧?」
  母亲面目狰狞地逼问道。
  阳子被母亲的气势压了过去,不由得别开目光。而这一点正是最糟糕的。
  「我的宝宝!」
  母亲推开阳子,尖声大叫。
  「放心吧,他是个很健康的宝宝。」
  回话的人是木下。
  木下脱掉口罩,抱着婴儿缓缓地走向母亲。
  母亲方才的狰狞表情瞬间消失,对自己刚生出来的宝宝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阳子趋前跑向木下,附耳悄声说道: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木下板起脸孔。
  他说得没错,这种事情无法隐瞒一辈子,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请看。」
  木下将婴儿抱到母亲胸前。
  「啊,我的宝宝。」
  母亲紧紧抱住婴儿,欣喜若狂地流下泪水。
  接着——温柔地笑着端详幼子的脸庞。
  母亲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
  「啊——!」
  这声凄厉的惨叫响遍了整个分娩室。
  阳子咬着下唇,在胸前双手合十;一想到这孩子的将来,便不由得垂头丧气。
  婴儿一生下来便睁着左眼。
  那只左眸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般,染成了一片朱红——


  档案Ⅰ 密室
  FILE 01

  这所大学的校园周边有一座杂树林。
  这座校园原本就是由山脉开垦而成,因此会有杂树林也是很正常的。
  穿越杂树林往内走去,可以在后面看到一栋水泥平房。
  没有人知道这栋建筑物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造。
  它现在只是一栋单纯的空屋。
  这座位居杂树林后方的空屋,一般的学生并不太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有人谣传这栋空屋闹鬼。
  有人说曾在这栋空屋看到人影,追过去后人却突然不见了;也有人说经过这栋空屋时,会听到有人痛苦挣扎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还有人说他听到的不是「救命啊」,而是「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诅咒话语。
  这栋空屋的传闻,并不只如此而已。
  据说建筑物最尾端有个铁门深锁的「密室」。
  没有人知道房间里面究竟有什么。为什么呢?因为看过它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了

  1

  在清风的吹拂下,云层全都在白天被吹到了他方。
  蓝白色的月亮高挂天空。
  今天是满月——
  有人说月光会吸收所有声音。这一夜如此静谧,令人不由得怀疑这句玩笑话是否为真。
  美树、和彦、佑一三人在居酒屋不小心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于是开始讨论该如何在坐上首班电车前打发时间。
  说着说着,话题便绕到了大学内的传闻。
  他们三人都听过那则传闻,却没有人真正去确认过真伪。
  「我们去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闹鬼嘛。」
  美树说道。
  和彦和佑一都赞成美树的提议,于是他们便潜进了夜晚的校园。
  翻越铁网围栏后,他们穿越校舍后方,进入了杂树林里。
  拨开树枝,走进荒郊野外。感觉真像在冒险。
  这条路比想像中还要难走。
  到了传说中的那栋空屋时,他们已经汗流浃背,连酒都醒了。美树失去了当初兴致勃勃的气势,开始觉得后悔。
  这栋建筑物是平房又是平屋顶,外墙全是水泥,并没有上漆,看起来非常煞风景。与其说它是建筑物,倒不如说是一个被弃置在野外的水泥块。
  「反正我们都来了,就拍张纪念照吧。」佑一说道。
  第一张是和彦拍的。和彦以空屋为背景,替另外两人拍了一张照;闪光灯的蓝白色光芒,在空屋的单调墙壁上落下两道人影。
  接着换佑一拿起相机,朝着并肩而笑的和彦和美树按下快门。
  闪光灯又亮了。
  锵!
  周遭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响。
  美树吓得肩膀抖动了一下。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美树环顾四周,和彦及佑一也跟着屏气凝神,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注意周遭的动静。
  嘎沙嘎沙。
  他们只听见枯枝摇曳在风中的声音。
  「什么怪声都没听到啊。」
  佑一故意将手放在耳边。
  「怎么?你怕啦?是你自己说要来的耶。」
  和彦挖苦美树。美树气不过,瞪了和彦一眼。
  「我才不怕呢!」
  美树率先朝空屋的大门走去。和彦和佑一面面相观,紧接着也跟了过去。
  「门锁上了。」
  到了门口,美树转了转生锈的铁制门把。
  后来和彦也过来试转,依然打不开。
  「为了以防万一,我准备了这个。当当——!」
  佑一从裤子的口袋中掏出一支细细的铁钩。
  「那是啥?」和彦问道。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啊,阿和,你用打火机帮我照一下。」
  和彦照着佑一的吩咐点亮打火机,靠近门把。佑一单膝跪在门把前,将刚才掏出的那支铁钩插进钥匙孔中。
  「你在干嘛?」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佑一和门把奋战了数分钟,接着站起身来,转动门把。
  叽——
  伴随着一阵金属摩擦声,门开了。
  「你好强喔!」
  和彦兴奋地叫道。
  「没什么啦,只要有工具,谁都办得到。」
  佑一得意洋洋地撇了撇鼻子。
  「你从哪里将这东西弄到手的?」
  「网路啊。改天我告诉你网址,你再上去瞧一瞧。」
  和彦和佑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屋内。
  美树不想被单独留下来,于是也连忙跟了进去。
  外头的冷风吹进了室内,扬起了地上的层层尘埃。屋内比外头温暖多了,但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和彦点燃了手上的打火机,不过小小的火焰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根本无法照亮整个室内。
  突然,有道蓝白色亮光在室内闪了一下。
  美树吓得弹了起来,而一旁的佑一却笑得乐不可支。原来是佑一按下了快门的闪光灯。
  「我们还是回去吧。」
  提议的人正是美树。
  「怎么?你怕了?」
  和彦和佑一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是啦,我觉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人在看我们耶。」
  美树攀着和彦的胳膊,仿佛在躲着什么。
  三人凝视着这片黑暗。看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有,只看到深沉的黑暗笼罩住整座屋子。
  「放心,安啦安啦。」
  和彦对美树说道。接着,他开始沿着墙壁徐徐向前走去。
  「欸,你要保护我喔。」
  美树揪住和彦的手臂。
  「嗯,包在我身上。」
  和彦不以为意地轻轻拍了拍美树的肩膀,再度迈出步子。
  他们穿越了大门入口处的宽广大厅后,便往后方的走廊走去。
  走廊很窄,仅能容纳两人通行。两侧排列着等间隔的门,门上各有个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头的房间约莫两坪大。
  每间房间各放了一架钢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三人沿着墙壁迈向那间密室,它就位于走廊尽头处。
  这间房间感觉相当诡异,房间的门是扇铁门,重量感明显与其他房间不同,铁门上还装了扇栅栏型的铁窗。除了一般的锁之外,门把还跟走廊侧边的输送管用锁链紧紧绑在一起,上头锁了一个数字锁。
  「这个哪打得开啊。」
  佑一嘀咕道。
  「里面到底有什么啊?」
  和彦踮起脚尖,从窗口望向房间深处的那片黑暗。
  「看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看到。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楚。」
  正当和彦想打退堂鼓时——
  喀沙!
  黑暗中有东西动了一下,大概位于房间角落最暗的地带。
  有东西在那里!和彦专注地盯向那一点,结果……
  眼睛!
  和彦和黑暗中的那样东西对上了双眼。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异常地鲜明。白浊的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球;两只眼睛充满了怨恨,仿佛想要吞噬一切——
  和彦惨叫一声、连忙后退,吓得跌坐在地。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美树唤住和彦,而和彦只是呼吸紊乱、一脸惊恐地张着嘴巴一开一合,连话都说不好。
  咻——咻——他的喉咙只能连连发出气声。
  佑一扶着和彦,好不容易才把他搀扶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吗?」
  佑一问道。和彦望向那扇门。
  佑一也跟着和彦望向同一个方向。
  没多久,他们都吓得张口结舌。
  一只毫无生气的苍白手臂从铁窗中伸了出来,猛地抓住背对铁门的美树肩膀。
  美树吃了一惊。
  和彦和佑一就在她眼前。
  那么,现在是谁抓住了她的肩膀?
  美树没有勇气回头,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她吓得全身脱力,连叫都叫不出来。
  美树颤抖着拼命伸出手,寻求和彦及佑一的帮助。然而,这两人早就吓得全身发抖,动弹不得。
  「……求求你们……救救我……」
  美树挤出沙哑的声音求救。佑一卯足力气对美树伸长了手,想要将她拉离那扇门。
  就在这时——
  那双眼睛再度从铁窗的缝隙中窥向他们。
  「呜哇——!」
  和彦和佑一脑中一片空白,惨叫一声后便头也不回地逃之天天。
  「等等,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美树发出了不成声的悲痛叫唤。

  这件事,只是一连串怪事的开端罢了——

  2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小泽晴香拒绝了朋友的邀约,迳自冲出了教室。
  外头的风很冷。
  薄牛仔裤搭上灰色帽T,这种轻便的穿着实在抵挡不住寒风。
  晴香心里懊悔着:早知道就多穿一点。
  顶着一头短发的她,颈子格外寒冷。
  管弦乐队的相泽学长向晴香介绍了一个人,为了见他一面,晴香朝着B栋校舍后方的二层楼组合屋迈进。
  这栋建筑物的一、二楼各有几间两坪大的小房间,校方平常是将这些房间借给学生做为社团活动或练团之用。
  晴香来到一楼最底端的房间,
  「电影研究同好会」。
  确认了门上的字牌后,晴香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声。晴香试着喊了声「你好」,结果依然无人回应。没办法,晴香明白这样做实为不妥,但也只好打开门瞧一瞧了。
  门才一开,她便恰巧与坐在那儿正对大门的高个儿男子四目相接。
  他的肌肤白皙如陶瓷。
  男子慵懒地半眯着眼,直直地凝视晴香,看得她手足无措。
  「请、请问……」
  「可以请你把门关上吗?」
  话才说到一半,男子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晴香。
  晴香慌慌张张地走进房内,关上门扉。
  男子不但肤色雪白,还穿着一件白衬衫,扣子开到胸前第二颗,露出了胸膛。
  真不知他是想故意露给人看还是单纯不修边幅,总之难以界定。
  看着那头睡得乱七八糟的鸟窝头,总觉得他似乎只是单纯不修边幅罢了。
  虽说最近流行颓废风,但这男子的发型任谁来看都会认为只是睡乱了。
  除了他之外,房内还有另外两名男子。
  那两名男子遮遮掩掩地看着同一张扑克牌,故意不让正对着门的男子看到。
  上面的图案是黑桃5。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坐下吗?这样我会分心。」
  「啊,好。」
  晴香离开门边,坐在男子指定的墙边折叠椅上。
  除了桌子以外,房间一隅还有一座冰箱,冰箱隔壁有个盖上防尘布的架子。
  与其说这儿是社办,倒不如说这里比较像是某人的公寓住家。
  方才那名男子闭着眼睛、捻着眉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半晌,他终于睁开双眼,张开红润的薄唇。
  「黑桃5。」
  猜中了,好厉害,
  刚刚那两名男子手中的扑克牌的确是黑桃5。晴香难掩心中的惊讶,而另外两名男子则大失所望,将扑克牌丢到桌上。
  「可恶!又输了!」
  男子们不服气地絮叨着,一边从口袋掏出千圆大钞拍在桌上,走出门外。
  「请说吧,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男子将桌上的千圆大钞收进衬衫胸前的口袋中,打着呵欠说道。
  「呃,请问……你该不会就是齐藤八云同学吧?」
  「不用猜了,就是我。」
  男子答道。这个人就是齐藤八云——
  相泽对晴香说,只要是跟鬼怪扯上关系的事,找「电影研究同好会」的齐藤八云准没错。
  听说他有灵异体质,找他商量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帮助。
  老实说,晴香直到来这儿之前都还半信半疑,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特殊能力。
  但是,刚才的扑克牌——
  不知道他是用了读心术还是透视力,总之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然后呢?」
  八云要晴香继续往下说。
  「不瞒你说,是我乐队里的学长介绍我来的。」
  「谁?」
  「相泽学长。」
  「不认识。他是谁啊?」
  「咦?」
  怎么跟想像中不一样?这个人是学长介绍的,晴香还以为他一定认识学长呢。
  「算了,谁介绍的都没差,请你简单扼要地说明你来的目的。」
  「喔,呃,我的朋友遇到麻烦了。我听说齐藤同学你对……那方面很有一套,所以想请你帮忙……」
  「说得太简单扼要了,我听都听不懂。『那方面』是哪方面?」
  「啊,不好意思。我会详细说明的。」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讨厌的家伙——
  这个人从刚才开始就面无表情、一副很困的样子,仿佛享受着别人慌张的模样。
  「啊,我叫小泽晴香,是这所大学的二年级生。我读的是文学院的教育学系……」
  「我只有问你名字。」
  八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
  晴香越来越讨厌这个人,怒气也逐渐累积。
  「所以咧?你有何贵干?」
  「我朋友美树几天前去了这所大学传闻中的鬼屋,而且真的撞鬼了。」
  「什么样的鬼?」
  「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因为我并不在场。她是跟男朋友和彦以及另一个叫做佑一的朋友一起去的。」
  「所以呢?你是特意来这儿讲鬼故事给我听的?」
  「不是的。美树从那之后就变得怪怪的,不只发高烧,而且还一觉不醒。」
  「毕竟这波感冒病毒很厉害嘛。」
  「不是啦!请你把话听完好吗!」
  晴香压抑不住焦躁的情绪,连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吼吓了一跳。
  然而,八云依旧倚在椅子上,一副很困的样子。
  「所以呢?然后呢?」
  八云搔了搔那头鸟窝头,催促晴香往下说。
  「……她不只长睡不醒,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地说着『救救我』、『放我出去』之类的梦话。」
  「带她看过医生了吗?」
  「当然,医生已经诊断过了。不过除了发烧之外,身体并没有其他异状,医生说……有可能是精神上的问题。」
  「精神上的问题啊……」
  八云盘着胳膊,躺在椅背上。
  「她一个人在外独居,我们跟她父母也一直联络不上……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晴香想为自己的朋友做些什么,但遇到这种情形,她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且美树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她的症状跟撞鬼有关,所以想委托我调查?」
  「是的。听说齐藤同学你在这方面很有一套……」
  八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思考了半晌。
  「请问……不行吗?」
  晴香睁着一双杏眼凝视着八云。
  「两万五千圆含税。」
  「咦?你要跟我收钱?」
  「你是我朋友吗?」
  「不,不是。」
  「还是说你是我女友?」
  「别说笑了。」
  「那就给钱吧。」
  「为什么?」
  「不是女友也不是朋友,凭什么要我免费替你办事?」
  严格来说,八云并没有说错,但晴香总觉得无法接受。
  不过,她也不能就这样放着美树不管。
  「我明白了,我会付的。但是,请容我事后再付款。」
  「订金一万圆。事情办完后,你再付剩下的一万五千圆。」
  晴香从钱包中取出一张千圆大钞,放在桌子上。
  八云摇了摇头。没办法,晴香只好再拿出两千圆,但八云又摇了摇头。
  「金额差太多了。」
  「现在我身上只有这些钱。」
  晴香拎起空空如也的钱包,在八云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了,我会调查的。」
  八云打了个大呵欠,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
  从这次的面谈来看,实在没有人能肯定八云是否真的会去调查,不过,晴香也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
  「如果找到什么线索,请务必跟我联络。」
  晴香将写有自己联络方式的便条纸放在桌上,接着便站起身来,握住门把。
  这是——
  晴香察觉了一件不得了的真相。
  门上贴满了众多的海报与照片。
  海报与海报之间有个小小的空隙,映出了晴香的下垂眼和微塌的鼻子。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上当了。
  「刚才的扑克牌……」
  晴香呢喃着回头。
  「我差点就被你骗了!刚才你在猜扑克牌数字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一招吧?从你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门上镜子倒映出来的扑克牌号码……原来如此,难怪你刚刚叫我离门远一点!」
  晴香气得满面通红,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
  怎么会有这种事?居然还真的差点就信了这个人,晴香真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好骗。就是因为她老是这样,周遭朋友才会说她太单纯、将她当成傻子。
  「答对了。你还是第一个看穿这一招的人。」
  八云若无其事地淡淡说着,给了晴香几个掌声。
  「太差劲了!请你把钱还我。」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因为你想骗我的钱啊!请你把钱还我。」
  真令人不敢相信。晴香打从心底认为,这种抓着别人弱点敲诈的行为太卑鄙了。
  「请你讲话放尊重点。」
  「你才放尊重点!」
  「我并不打算骗你啊。如果我帮不了你的朋友,自然会把钱还你。」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呢。」
  这个姓齐藤的男人脸皮也太厚了吧?
  「说到底,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我是听说你有超能力才来的,结果你只是个骗子嘛!」
  「是谁说我有超能力的?我可没这么说过喔。你说得没错,刚才的扑克牌是我要诈。」
  承认得这么干脆,这下晴香反倒无话可说。
  「没有超能力,你要如何帮助美树?」
  「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处理;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离开。」
  八云指向门扉说。
  「钱我也会还你。」
  他将三张千圆大钞放在桌上。
  「我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在跟我玩猜谜吗?」
  「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你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
  「我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灵魂?」
  「简单说来,就是鬼魂。」
  「哪有这种蠢事。」
  「蠢的人是你。」八云指着晴香。
  他竟然骂初次见面的人愚蠢——
  「可是,刚才你说自己没有超能力……」
  「我说过了。我没有超能力,只是看得见死者的灵魂罢了。」
  「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这并不是超能力,只能说是一种特殊体质。」
  「体质?」
  晴香总觉得他从刚才就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试图蒙混过去。
  「比如说,绝对音感并称不上是超能力,对吧?这是与生俱来的体质,也可以说是天赋……总之,我并没有透视力或是什么念动能力,只是天生就拥有看得见死者魂魄的体质。」
  「好吧,那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证明,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这个房间里有鬼。」
  八云以食指轻触端正的眉心。
  不用说,这儿只有八云和晴香两人。
  「我才不会上这种当呢。」
  「她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孪生姐妹……」
  「骗人!」
  晴香摇了摇头,手指不住发颤。
  「没错,她就是你的姐姐,叫做绫香,在七岁时死于交通意外。」
  「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晴香语塞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看得见鬼魂。」
  只有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才知道晴香还有一个姐姐。
  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晴香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觉得事情似乎并不单纯。
  「你到现在依然为姐姐的意外感到自责。」
  八云这句话一针见血,深深地刺进晴香的心坎里。
  晴香面色铁青、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
  滚动在柏油路上的球。
  煞车声。
  朱红的鲜血,汩汩流了一地。
  「你姐姐为了捡你丢出去的球而冲到马路上,结果……」
  「别说了……我……我不是……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
  晴香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掩住耳朵。
  ——不管晴香再怎么呼喊,姐姐绫香依然一动也不动。
  事出突然,晴香深深地受到震慑,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
  姐姐头部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晴香的手掌。
  血——
  晴香又忆起了那股黏黏滑滑的触感。她拼命压住伤口想要止血,但一切只是徒劳。晴香的手掌能够感觉得到,姐姐绫香的生命之火正一点一点地熄灭。
  「这样啊……你是故意将球丢到远方的?」
  「不是的!」
  八云这句话逼得晴香倏地抬起头来,咬紧牙根。
  然而,八云依旧持续往下说。
  「你每次都漏接,你姐姐却总是漂亮地接住你丢的球,所以那次你为了让姐姐接不到,故意把球丢到了远处。」
  「别说了!」
  晴香双手颤抖,呼吸紊乱。
  为什么?这件事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照理说不会有人知道的。晴香泪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你到底想怎样……?」
  晴香沙哑地挤出一句话,以指尖拭去泪水。
  「……」
  八云没有回话。
  晴香瞥了八云一眼,接着便拎着包包站起身来,想要开门离去。
  「如果这样你还不愿意相信我,我还有其他证据。你姐姐说她有件事一直觉得很后悔。」
  「后悔……」
  「她说将令堂的戒指藏起来的人就是她,但那时挨骂的人却是你。戒指被她用胶带黏在鞋柜最上层的夹板下,她本来想跟你说清楚这件事,却失去了说的机会……」
  晴香无法呼吸,眼角也一阵一阵地发热。
  「我……」
  「还有,你姐姐说她并不恨你。」
  八云打断了晴香,说出这句话。
  不恨我?少鬼扯了。姐姐她可是被我害得——
  晴香再也无法待在这间房内,想也不想就夺门而出。

  * * *

  晴香来到中庭后,才几近崩溃地瘫坐在白色的长椅上。
  秋天的干燥寒风,将她的一头短发向后吹拂。
  来往的学生们喧喧闹闹,听起来格外刺耳。
  晴香双手掩面,低下头去。
  这段记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一直藏在自己的心房。
  然而,这个陌生男子却大刺刺地说中了她的心事。
  晴香本以为自己心中会充满难以抑制的愤怒与屈辱,但事实上却有着些微的不同。若说她完全不这么想是骗人的,但是……
  她心里却偷偷觉得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连晴香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晴香从包包中拿出手机思考了一下,最后还是向家里拨了通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几回后,她的母亲惠子接起了话筒。
  「怎么了?」
  这是她的母亲接起话筒后说的第一句话。
  「没事,只是打来问候一下……」
  「你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吧?」
  短短的一句话就被母亲看穿了,要是再说下去,晴香真怕自己会哭出来。
  「欸,妈,很久以前,你不是有枚戒指不见了吗?就是姐姐还在世的时候。」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能不能去鞋柜的最上层夹板找找看?」
  「现在你还在意这个干嘛?」
  「别问了,你去帮我看看嘛。」
  「好好好。」
  母亲无奈地答应了她,按下保留键。
  电话的保留音乐是萧邦的《离别曲》。姐姐绫香弹得一手好琴,这首对大人来说尚嫌困难的曲子,绫香竟能舞动纤纤玉指将它弹奏出来。
  反观晴香,不只不会弹钢琴,对其他音乐也是一窍不通,总是跟不上拍子。大家老是喜欢将这对双胞胎拿来比较。
  不光是钢琴,无论是念书或是运动,晴香也都比不过姐姐。
  每当她们两人凑在一块儿,大家多半会误以为这是一对姐弟。
  晴香留着短发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这对孪生姐妹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晴香甚至想过,要是没有姐姐就好了。
  说到那起意外——
  八云说对了,她是故意将球丢到姐姐接不到的地方的。
  她压根儿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看着父母悲伤的模样,她不禁想着:若无其事地活下去,这样真的好吗?
  她一直抱着东窗事发的恐惧,一路活到现在。
  「找到了,真的在那里耶。」
  听筒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将晴香拉回现实。
  「晴香,这枚戒指果然是你藏起来的,对不对?」
  「不对,是姐姐藏的。」
  「咦?什么?」
  晴香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直接挂断电话。
  ——我根本不知道戒指藏在哪儿。
  藏起戒指的人,真的是姐姐——

  3

  晴香再度叩下「电影研究同好会」的大门。
  打开房门进去一看,一架纸飞机正缓缓地回旋在空中。
  「你在干嘛?」
  「我在玩纸飞机。」
  纸飞机摇摇晃晃地掉落在晴香的脚边。
  「我看也知道,我问的是『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玩纸飞机』?」
  晴香捡起地上的纸飞机。那架纸飞机是由千圆大钞折成的。
  「我在打发时间等你回来。」
  「……」
  「请坐。」
  八云催促晴香坐下。
  晴香将捡起来的纸飞机放到桌上,坐了下来。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八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点了点头。
  「这里是电影研究同好会的社办,对吧?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啊,因为这里是我的房间。」
  「什么意思?」
  晴香皱了皱清秀的眉毛,回问八云。
  八云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晴香丝毫无法理解他的话中含意。
  「意思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电影研究同好会。」
  「可是,这里是……」
  「事情很简单。我去学务处以别的同学的名义办了一个同好会,接着再申请了这间社办,就是这样。这里就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你根本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嘛。」
  「是啊。」
  「你这人真的很差劲耶,竟然连校方都骗了。」
  「啊,我要把三千圆还你。」
  八云无视晴香的抗议,指向桌上的三千圆。
  「你还我钱是因为我看穿了你的骗术吗?」
  「你就是因为知道我没骗你才回来的,不是吗?」
  这点晴香并不否认,但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真令人火大。
  「我……」
  「找到了吧?令堂的戒指。」
  八云双手交叉在后脑杓,躺到椅背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晴香眨着一双大眼问道。八云没有答腔。
  他抬高下巴,一副「我已经回答过你了」的表情。但是光凭这样,晴香是不会懂的。
  「请你告诉我。」
  「我说过了,是你姐姐告诉我的。」
  「骗人。你这种棍就是靠着这样胡诌一些鬼魂之说,藉以骗取金钱吧?」
  晴香探出身子,逼近八云。
  八云的纤纤细指极具节奏地咚咚敲打着桌面,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停下手指,一双凤眼直直地望向晴香。
  「不然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去那间鬼屋瞧一瞧。」
  「我们……你是说你跟我?」
  「现场还有别人吗?」
  「是这样没错……」
  这人怎么这样——
  「只要你跟我一起行动,不就能监定我有没有说谎了吗?就像你看穿门上那面镜子一样。」
  「……」
  晴香无法马上回答他。
  她能识破门上镜子的圈套只是凑巧罢了,不能保证下次也能顺利看穿。
  晴香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细细地端详着八云的表情。
  她本以为可以看穿他的谎言,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八云依旧一脸困倦,托着腮帮子。
  「算了,随便你,老实说你朋友的生死根本与我无关。」
  八云的这句话,令晴香下定了决心。

  4

  在前往鬼屋之前,他们必须先见美树一面。这是八云的要求,所以晴香便带着八云来到了美树疗养的医院。
  从大学步行二十分钟后穿越车站的北口,接着再沿着大马路走上两百公尺,便可以看到那间医院。
  晴香和八云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悄悄地偷瞄着八云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尖巧的下巴。他只要不开口便是个帅哥,但他身上似乎飘荡着一股「闲人勿近」的氛围。
  「干嘛?」
  八云冷冷地望了过来,似乎察觉到晴香的视线。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只能问一件。」
  「你会除灵或是驱魔吗?」
  「我哪有那么能干。」
  「咦?」
  晴香大吃一惊。瞧他自信满满却不会驱魔,这样他要如何救美树呢?
  「我说过好几次,我只是看得见死者的灵魂罢了。」
  「可是你说要帮助我的朋友……」
  「我是说『或许』帮得了她,没有说百分之百帮得了。」
  八云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这样太不负责任了,那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
  「什么意思?」
  「看得见鬼魂就代表我能了解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而知道了这一点,自然就能找出原因;只要知道了原因,或许就能对症下药。」
  他说的晴香都懂。
  但是具体来说,到底该怎么做呢?晴香一点头绪也没有。
  说着说着,他们来到了医院。
  尽管心里无法释怀,晴香现在也只能暂时跟他一起行动了。
  这是一栋纯白的四层楼医院。
  穿越柏油铺设的停车场后,他们在正门的柜台照着护士的吩咐于会客簿上填入姓名,搭上了会客室后方的那座电梯。
  「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
  电梯门一关,八云便同时开了口。
  「只要不是什么没礼貌的问题就好。」
  晴香防备心十足地答道。
  「闯进鬼屋的不是总共有三人吗?另外两个人呢?」
  「和彦和佑一都因为太过害怕而当场逃走了。可是,佑一在校门口发现和大家走散了,于是虽然害怕,依然硬着头皮回去找他们。」
  「原来如此。」
  「回到杂树林后,他发现美树倒在树丛里……所以就带着她逃走了。」
  「那时她有意识吗?」
  晴香摇了摇头。
  「美树完全没有醒来,就这样被送进了医院。隔天早上佑一联络了我,所以我才……」
  「另外那个叫做和彦的呢?」
  「管他的,那种烂人。亏他还是美树的男友,居然就这样把她丢在那儿。」
  「丢下她不管的人又不是我。」
  八云话才刚说完,电梯门就开了。
  晴香带着八云在走廊上前进,接着在第三间病房前停下脚步,敲门进入。
  这是一间放有四张病床的大病房,但除了美树所躺的那张最前面的病床之外,其他病床都是空的。
  美树的手臂上插着点滴管。里头装的应该是营养剂之类的液体吧?
  美树睁着眼睛却两眼无神,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的额头渗着汗水,脸色苍白。若非听见了她那有如气球漏气般的呼吸声,她简直跟一具尸体没两样。
  「她看起来这么虚弱,医生却说她的身体没有异状,还说可能是压力造成的疲劳……前一天都还活蹦乱跳的人,有可能隔了一夜就变这样吗?」
  晴香激动得说个不停,但八云却压根儿没听进去。
  他站在病床边,直直地打量着美树,接着蹙起了清秀的眉心,以往困倦的神情登时变得严肃。
  「你看见什么了吗?」
  晴香发现八云仿佛变了一个人,于是疑惑地向他问道。
  「你是谁?」
  八云喃喃说道。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
  美树开了口,发出野兽般的低吟。
  八云俯身依近美树,将耳朵对至她的唇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美树再度开口说话。
  「你现在在哪里?」
  八云这次两手捧着美树的脸,直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被八云这么一瞧,美树的眸子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看不见……这里是哪里……放我出去……」
  「你现在在哪里?快告诉我。」
  美树没有回话。孱弱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了起来。
  吁——吁——她用力地喘息着。
  「不要——!」
  美树突然尖声大叫,双手高高举向天花板,如同一只逆弓着背的虾子般弹了一下。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晴香还处在混乱中,而这时美树已经脱力地垂下双手,宛如死尸般动也不动。
  八云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出病房。
  「喂。」
  晴香赶紧跟着八云走出门外。
  八云走出去后随即靠向走廊墙壁,压住左额和左眼。
  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肩膀痛苦地上下起伏。
  「你没事吧?」
  晴香靠近八云,想看看他的脸庞。然而,八云却急忙重整态势、迈步而去,似乎不想让晴香看见他的脸。
  他的手依然压着左额和左眼。
  「会痛吗?」晴香追上前去。
  「不会。」
  「我觉得你最好看一下医生。」
  「别烦我!」八云回头狠狠地说道。
  他怒目圆睁地瞪着晴香,额头直冒冷汗。
  「你、你怎么了……?」
  晴香看着八云那双苦涩不已的眼眸说道。
  「说了也是白说。」
  「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你问太多了。」
  八云快步走开,想逃离晴香的追问。
  「讨厌,你也该稍微解释一下吧?」
  晴香一边抱怨,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地跟在八云后头。
  「欸,你在病房里看到了什么?」
  晴香搭上电梯,再度对八云丢出疑问。
  然而,八云依然闷不吭声。
  他躺在电梯的墙上,盘着胳膊面露不悦。
  真是的——
  「告诉我又不会少一块肉,是你说要我跟你一起去的耶。」
  「我已经后悔了。」
  八云搔了搔头,终于打算娓娓道来。
  「你朋友被女鬼缠上了。她恐怕跟我们差不多岁数……不过当然是指在世时的岁数。她的发长及肩,眼睛下面有颗黑痣。」
  「然后呢?」
  「很暗。黑漆漆的房间……好窄……水滴声……饥饿……沉重的空气……痛苦……恐惧……恐惧……恐惧……」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那么好懂,我还需要这么辛苦吗?你也该帮忙想一下吧。」
  「不要把我说得跟白痴一样。」
  「我说错了吗?」
  电梯到达一楼,八云再度快步离去。
  而晴香也再度三步并做两步地跟在八云后头。

  * * *

  秋天的夕阳有一种独特的色彩,整片天空仿佛覆盖着一面鲜艳的彩绘玻璃。
  刚离开医院的晴香和八云抵达车站时,前方围了一道人墙。
  现在确实是尖峰时间,但这次的情况明显和以往不同。
  剪票口挤满了进不了车站月台的人潮。
  马路上停了辆救护车,上头的医护人员正要下车抢救。
  通报电车行驶状况的LED跑马灯上面写着:有旅客发生意外,上下行列车皆暂停行驶。
  「本站有旅客发生意外,现在所有列车皆暂停行驶!请各位旅客暂时移动到剪票口外,以利站方进行相关处理。」
  站员大声地呐喊道。赶时间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挤成一团,在原地互相推挤。
  「有人发生意外耶。」
  「我看了也知道。」
  八云盘着胳膊说道。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
  「啊!高冈老师。」
  晴香在人潮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孔,不自觉脱口而出。
  「高冈老师?」
  「他是研讨课的老师。等我一下喔。」
  晴香穿越人潮,朝着高冈走去。
  「高冈老师。」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总算来到了老师身旁。
  听到晴香的叫唤,高冈这才认出晴香,「喔——」地松了口气。
  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乍看是个白面书生,但肩膀宽阔、体格强壮,穿起西装相当好看。
  干干净净的他,予人一种清爽的印象。
  温和的言谈和平易近人的个性,使他受到女学生莫大的喜爱。
  「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晴香的疑问,高冈的视线游移不定,似乎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了口。
  「市桥跳到了铁轨上……」
  「市桥……是指佑一吗?」
  高冈点了点头。
  「跳到铁轨上,该不会……」
  晴香的心脏怦咚地震了一下,喉咙变得越来越干。
  真不敢相信——
  「是自杀。」
  「怎么会……」
  她的朋友一一被卷进了灾难中,而且他们正是去鬼屋探险的那两人。
  「我也不敢相信,他之前一点迹象也没有……」
  高冈满面愁容地说道。
  「老师,这不是您的责任。」
  「晴香,市桥有没有跟你提到些什么?」
  晴香摇了摇头。反正就算说了,高冈也不会相信。
  现场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氛围。
  正当两人一阵尴尬时,站员唤住了高冈,于是他便朝着站长室走去。
  「出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间,八云已经站到她的身边。
  「佑一自杀了……」
  说出了「自杀」两个字,晴香这才真切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昨天跟佑一通电话时,他完全不像是个会自杀的人。
  「佑一是去鬼屋探险的那三人之一?」
  晴香点点头。她的双脚发颤,几乎就要瘫软倒下。
  「劝你们最好也快去找找失踪的那个人。」
  八云搔着头发说道。
  「昨天大家都还好好的,没想到到了今天……」
  晴香哽住了喉咙,中途便再也说不出话。
  「我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自杀——」
  八云笔直地望向车站剪票口说道。
  这句话太过突兀,听得晴香目瞪口呆。
  他并不是自杀——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吗?」
  八云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垂着眼迈出脚步。
  「会不会是缠上美树那个恶灵干的好事——」
  晴香追着八云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那个缠上你朋友的灵魂,其实感到相当地害怕,她并没有恶意。」
  「害怕……恶意……?」
  「自个儿想想吧。」
  这人怎么这样——
  「我就是想不出来才问你呀。」
  八云忽然停下脚步。晴香本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结果并没有。
  「这些事情,恐怕跟活人脱不了关系。」
  八云仰望着夕阳西下、飘浮着卷云的天空。
  跟活人脱不了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就是要调查这件事。」
  「喔……」
  「今天就到此为止,剩下的明天再继续。」
  八云下了个任务给晴香,要她回去列出行踪不明的和彦可能出现的地点,接着便迳自宣告就地解散。

  5

  晴香上完上午的课后,便依约在午后造访八云的秘密基地。
  时间才刚过中午,八云却依旧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
  「早安。」
  晴香边向八云打招呼,边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然后呢?」
  八云没好气地直捣核心。
  晴香告诉八云,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到和彦的手机,但他似乎没有开机,因此无法联络到他。
  此外,她也问了好几个可能知道和彦去向的朋友,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打从那件事发生,和彦就一直失踪到现在——
  「我们来归纳一下来龙去脉吧。」
  八云边说边打了个大呵欠。
  「你再说一次去鬼屋探险时的详细状况。」
  「归纳?」
  晴香按照八云的吩咐努力回想,将三人去探险时的状况娓娓道来。
  不过,当八云发现疑点时,晴香却无法回答。
  因为她只是尽可能地将佑一的话正确地复述一次,并没有实际看到当时的情况。
  就算想找当事者确认真伪,佑一也已经死了。
  晴香说完后,八云搔了搔那头鸟窝头,盘起胳膊。
  「接下来该怎么办?」
  晴香知道八云可能会骂她,但她不得不问。
  「这个嘛,首先我们来调查缠住你朋友的鬼魂究竟是谁。」
  「你有线索吗?」
  「要说有的话,大概算有吧。」
  「你的话总是暧昧不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暧昧啊。」
  八云倏地站起身来。

  * * *

  晴香带着八云来到了A栋地下的档案室,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好几次。
  这是一间漆着白墙、约莫五十坪的档案室,活动式档案柜高达天花板,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
  里头保管着学生名册和课堂资料等档案。
  「我们要在这儿找什么呀?」
  「根据我的直觉,附在你朋友身上的鬼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我们该不会要在这儿茫无头绪地乱找吧?」
  「你猜对了。」
  八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种土方炼钢的方法……
  「你知道这所大学总共有多少学生吗?等找到时头发都白了。」
  晴香坐到档案室后方的三台电脑桌前,按下滑鼠。
  萤幕保护程式解除,系统要求使用者键入密码。
  「用电脑找资料这方法是不错,但你知道密码吗?」
  八云双手交叉,哼了一声。
  「去年我已经整理过这儿的资料了。由于人手不足,校方找了好几个学生来打工。」
  「也就是说,你是其中一人。」
  「没错。」
  「你觉得,密码有可能从那时到现在都没有变更过吗?」
  说得有理。
  可是,总有一试的价值。当时的密码是建校纪念日的日期。
  八云随便敲了几个数字,按下Enter键。
  萤幕上显示出了画面。看来这次是赢了。
  「这学校的保全系统真令人傻眼。」
  八云叹着气说道。
  「想要用土法炼钢的方式在这茫茫档案海中寻找资料,你也很令人傻眼呀。」
  晴香藉机报复以前所受的气。
  很难得的,八云这次并没有回嘴。他看似泰然自若,但内心想必波涛汹涌吧。
  晴香点下学生名册的档案,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联络方式与科系一下子全都列
  了出来。
  「连照片都有啊?」
  八云看着萤幕惊叹道。
  「不过只有最近这十年的资料就是了。」
  「这样就够了。」
  「然后呢?我们要找谁?」
  「你找找ㄧㄡˊㄌㄧˋ这个名字。我不知道国字是哪两个字。」
  晴香在注音检索栏键入「ㄧㄡˊㄌㄧˋ」,电脑随即列出约莫两百笔资料。
  「这样子有点难找耶。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她是女的。」
  「我知道。」
  「眼睛下面有颗黑痣。」
  「这种东西电脑没办法帮我们找啦。」
  对话到此暂时停止。
  搜查突然遇到了瓶颈。晴香仔细在脑中回想了一番,但依然想不起任何线索。
  烦躁地搔着头发的八云,此时怱地抬起头来。
  「这个系统能查出休学或退学的学生吗?」
  对喔。这样一来,就能大幅缩小可能的范围。
  「我想大概可以。」
  晴香键入相关条件,找出了三个人。
  两人一一确认这三名女学生的长相。
  「就是她!」
  看到第二个女学生时,八云大喊了一声。
  筱原由利,文学院,教育学系,休学中。
  她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正如八云所言,她的眼睛下方有颗黑痣。她这个人看起来似乎很神经质。
  我——
  「我认识这个人。」
  晴香仰望着隔壁的八云说道。
  「她是你朋友吗?」
  「我们在一年级时修了同一堂研讨课。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但看过她好几次。大概是上个月月底吧?她突然不来上课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休学吗?」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她好像失踪了。她的父母还跟警察报了案,当时造成了一阵不小的话题。」
  「失踪啊……」
  八云摸着尖巧的下巴说道。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就不能视为单纯的偶然了。
  「对了!高冈老师或许知道些什么喔!」
  晴香难掩兴奋地脱口说道。
  然而八云却不为所动。他以食指抵着耳朵,仿佛在抱怨晴香的吵闹。
  「拜托你冷静点。你刚才说的那个高冈是谁啊?」
  「你忘了吗?昨天我们不是在车站见过他?那个人就是高冈老师,他是我们研讨课的指导老师。」
  「我对他可不抱什么期望。」
  八云打着呵欠说道。
  「为什么你要否定每一个人?」
  「难道你就能相信每一个人吗?」
  「我相信你以外的人。」
  「这是我的荣幸。」
  八云丝毫不在意晴香的讽刺,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啊,后藤大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接通后,八云开始讲起了电话。
  晴香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大致清楚他们的对话内容。八云希望对方调查关于筱原由利的一切,能查多少就查多少。
  说完此次的要求后,八云迳自挂断电话。
  「你刚才打给谁?」
  晴香想不出八云究竟能请谁帮忙做身家调查,于是开口问道。
  「一个朋友。」
  「那个人可以帮你调查失踪者?」
  「不然我干嘛特地打电话给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光凭一通电话就能调查失踪者的下落,他这名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当晴香一头雾水时,八云竟匆匆开门走了出去。
  「拜了。」
  这个人还真是我行我素。没办法,晴香只好再度追着八云离开档案室。
  「晴香。」
  才刚踏出档案室,便有人叫住了晴香。
  回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冈老师正朝着晴香漫步而来。
  「老师——」
  晴香瞬间不知该不该继续追向八云,只好停下脚步,等待高冈走过来。
  「昨天真是难为你了。」
  「不,别这么说——老师,您才是呢。」
  高冈的气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憔悴。这也难怪,毕竟他的学生去世了。
  若是高冈向晴香露出微笑,晴香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倒也不至于。不过,也算不上心情好就是了。」
  高冈刻意强颜欢笑,但看起来反倒更令人心痛。
  「总之呢,这时最重要的就是不要逞强。」
  「老师,您也是。」
  「是啊。」
  高冈苦笑着说完后,背对晴香迈出步子。
  「啊,呃,老师!」
  晴香唤住了正欲迈步离去的高冈。
  高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有事吗?」
  「没有啦,呃……」
  晴香顿时语塞。
  晴香认为必须向高冈问出由利的事情才叫住了他,但现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高冈似乎察觉了晴香的用意,要她尽管开口。
  恭敬不如从命,晴香开始娓娓道来。
  「老师,您还记得筱原由利同学吗?」
  「记得啊。她现在休学了,对吧?」
  「是的,她目前行踪不明。」
  「这样啊……不过,为什么你要突然问起筱原同学?」
  高冈满脸狐疑地问道。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
  「现在我不能说,但我猜她跟这次佑一他们遇上的事情有关。」
  「你说市桥?」
  「是的。您对她有没有什么印象?」
  「这个嘛……」
  高冈摩挲着下巴,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不管是多么细微的小事都可以。比方说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状,或是她跟谁比较要好、有没有男朋友……」
  晴香将可能的点一一罗列出来,帮助高冈回忆起来。
  「男朋友啊——」
  高冈猛然把嘴张大,似乎想起了什么。
  「您想起什么了吗?」
  「嗯,我记得筱原她有一个男朋友,好像是比她大一学年的相泽吧?」
  「您是说管弦乐队的相泽?」
  「对对对,就是那个相泽。」
  晴香由于太过吃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高冈所说的那个名字,是晴香熟识的人。
  「我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先失陪了。」
  必须快点将这件事转告八云才行。
  晴香被这股冲动驱使着,朝高冈鞠了个躬后便匆匆跑开。
  弯过走廊的第一个转角后,晴香突然看到了八云的身影。
  「你跑得这么急,要上哪儿去?」
  八云边打呵欠边说道。
  「啊!」
  人类是无法在奔跑中突然静止的。晴香差点在紧急煞车中滑倒,而且还滑过了头,只得摸摸鼻子走回来。
  「你们的对话我大致上都听到了。」
  好可怕的顺风耳。不过,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由利的男朋友是相泽学长。」
  「我不是说我听到了吗?」
  那你就应该更吃惊一点啊!——晴香忍住了想吼出来的冲动。
  「相泽哲郎学长就是那个把你介绍给我的人耶。说是单纯的偶然,也未免太古怪了吧?」
  「你比他古怪一百万倍。」
  八云漠不关心地快步走开了。
  真是的,这男人怎么这样啊!

  6

  八云带晴香来到的地方,是一间位于校舍后方的组合屋。
  这间组合屋以前是校工的休息室。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无论晴香怎么问八云,他就是不肯回答。
  「有人在吗?」八云在门口出声问道。
  过了半晌依旧无人回应,于是八云便擅自开门,踏进屋内。
  「欸,我们这样随便闯进来,没问题吗?」
  晴香实在是不想进去,只好在八云背后探头探脑地观察屋内。
  门口放了一张长桌和折叠椅,房间后面则有冰箱和流理台。一些铲子、镰刀、农具之类的器具,全都立在墙边。
  「欸,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晴香在后面呼唤八云,但八云理都不理她。
  晴香叹了一口气,同时看到房间里侧那扇后门出现一道人影。
  「哇!」
  晴香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你、你、你们两个,在、在、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子走进屋里。
  他的面颊消瘦、满布皱纹;鼻头和脸颊都红通通的,皮肤也有点黝黑。他的模样,正是典型的酒精中毒者。
  晴香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曾在校内看过他好几次。
  他是这所大学的校工,走路时总是一跛一跛地拖着左脚。
  以前晴香曾听说某个女学生差点被这位校工吃豆腐,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晴香不由得警戒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们是想来问您,能不能借我们后面那栋空屋的钥匙。」
  尽管被当场逮个正着,八云的神色依然稳如泰山。
  「你、你、你们去那里干、干、干嘛?」
  男子的声音相当刺耳,宛如蝉鸣。
  「不瞒您说,我的朋友之前曾经去那间屋子探险。」
  「探险?」
  「是的。他们不小心将重要的东西遗落在那里,所以想去那里找找看。」
  八云滔滔不绝地胡诌出一堆理由,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就想好了。
  校工看来并没有怀疑八云的漫天大谎,只是皱了皱两道粗眉,摆出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拜托您了,山根先生。」八云低下头来。
  这个校工姓山根呀?晴香到现在才知道。
  山根一跛一跛地拖着脚走到墙边的钥匙箱,从中取出一串钥匙,扔给了八云。
  「钥、钥、钥匙不用今天还我,我要回家了。」
  「谢谢您的帮忙。」
  「不、不、不要再做探险这种蠢、蠢事了。」
  「难道那里真的有鬼?」
  八云半开玩笑地张牙舞爪说道。
  「也、也不是啦……只、只是那里很旧了,下、下个月就要拆掉……」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八云正要走出门外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山根。
  「请问,那里是不是有一道数字锁?」
  「谁、谁、谁知道啊。那、那里已经荒废了,所、所以我一次都没去过。」
  八云再度向他道了个谢,走出屋外。
  「欸,为什么你知道那个校工姓什么?」
  晴香试着问道。
  「工作服上面不是有绣姓名吗?你到底看到哪里去了。」
  原来如此……

  * * *

  当晴香站在那栋空屋前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远方山脉的轮廓,只残留着一片淡蓝色彩——
  这里好安静。枝叶摇晃在风中,声音比想像中还巨大。
  空屋的诡谲感以及佑一死亡的事实,在在压迫着晴香的胸口。
  如果不集中精神,晴香真怕她当场就腿软瘫倒。
  虽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但她这次真的惹上了一个大麻烦,老实说心中真是后悔极了。
  晴香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八云。
  他看来倒是挺自在的。张着大嘴打呵欠的八云,伸出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有危险时你可要救我喔。」
  这男人虽然难以捉摸,晴香现在也只能倚靠他了。
  「我会努力看看,但可不保证一定救得了你。」
  真像政客在打官腔。
  「我真笨,干嘛指望你啊。」
  跟这个叫做齐藤八云的男人扯上关系,应该是我最大的错误吧?——晴香不由得如此心想。
  「你怕啦?」
  「不会啊,我才不怕呢。」
  晴香刻意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其实若不是她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到喉咙,声音早就发抖了。
  「那就走吧。」
  八云站到门前,将借来的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然而,这只是多此一举。在他转动钥匙前,门就已经开了。
  两人不发一语地推开了门,踏进空屋中。
  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室内,从外面误闯进来的落叶飘落了一地。
  每当他们踩踏落叶,啪哩声便会回荡在屋内。
  两人慎重地走向通往空屋深处的走廊。
  空气非常沉重,还带有一股霉臭味。这种气味真教人窒息。
  八云用手电筒照了照走廊两旁的房间,观察里面的状况。
  每间房间的格局都一样,正方形,一床一窗;这里以前可能是学生宿舍之类的建筑。
  晴香紧紧揪着八云的衬衫下摆以防跟他走散,一面注意着脚边,小心翼翼地前进。
  ——这时八云忽然停下脚步。
  「你朋友是在这条走廊尽头的那间密室撞鬼吗?」
  「对,」
  「而且房间上了一道数字锁,所以他们进不去。」
  「这……我也是听来的,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个。」
  八云弯腰拿起某个东西,耳边响起一阵恍如零钱互相碰撞的金属摩擦声。
  「那是什么?」
  八云用手电筒照过去,想让晴香看个仔细。
  那是一条垂到地面的锁链,以及一个数字锁。
  「没有切割的痕迹,数字对在『7483』……有人开过这道锁。」
  晴香如坠五里雾中,望向八云。
  「密室的门是开着的——」
  八云将锁链放在脚边,推动眼前的门扉。
  晴香背脊一阵发凉。据佑一所言,这间密室中有不干净的东西。
  「等我一下。」
  晴香不由得呼唤八云。
  这声呼喊还来不及传到八云耳里,晴香便听到一阵生锈的金属摩擦声。门打开了——
  晴香吓得全身僵直,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前一片黑暗,漆黑得令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闭上了眼睛。
  八云用手电筒照了照屋内。
  屋内的摆设和其他房间并无二致;只有一张床,其余什么都没有。
  可是,这里跟其他地方还是不太一样,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这里好诡异喔。」
  晴香躲在八云背后窥探这间房。
  「因为这里没有窗户。」
  「窗户?」
  晴香靠着手电筒的光芒环视房间一圈。
  八云说得没错。其他房间小归小,不过都附有窗户,而这间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八云缓缓地走进屋里,而晴香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空气刹那间变得沉重,宛如沉入了水中。
  八云默默地凝视着四周,房里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看到什么了吗?」
  晴香紧紧地揪住八云的衬衫衣角问道。
  「什么都没有。不过,这里绝对有什么古怪。」
  「只要知道是什么东西作怪,就可以救得了美树吗?」
  「我不能肯定,不过值得一试。附在你朋友身上的鬼魂,惧怕着这间房里的某个东西。」
  八云跪在水泥地上,仔细地来回扫视。
  晴香也同样弯下腰去,但却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
  八云喃喃说道。
  「咦?什么?」
  「你看看这个。」
  八云将手电筒照向床脚。晴香仔细地看了看,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要我看什么?」
  「这里。」
  八云用食指指着地上的某一点。
  那里有着物体拖曳的痕迹,意思是说,床曾经移动过位置。
  可是——
  「那又怎样?」
  「为什么只有这张床移动过?」
  八云呢喃着,想要探向床底,就在这时——
  「危险!后面!」
  耳边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呼喊声。
  晴香吓了一跳,回头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有个人站在那儿。光线太暗,别说是脸了,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
  不过,晴香知道那个人手上拿着一个棒状物体。
  棒状物体挥过来了——是铲子!那把铲子瞄准了晴香的头。
  恐惧感让晴香为之冻结,动弹不得。
  磅!
  晴香听到一声大石头掉落地面的声音。
  她当场腿软瘫倒,但身上却不痛不痒。
  「呜……」
  晴香听到某人的呻吟声,于是睁开了双眼。
  「!」
  八云伏倒在晴香面前。
  他努力想撑起双腿站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得以甸匐前进。
  八云的脸,汨汩地流着鲜血——
  他刚才保护了我?——在一阵混乱中,晴香只察觉到这个事实。
  「我、我没事……」
  「快……快逃……」
  八云压着额头,沙哑地说道。话虽这么说,但晴香怎么可能弃他于不顾呢?
  「……别管我了!快点逃!」
  八云吼叫着。晴香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快逃啊!白痴!」
  八云再度吼了一声。这时的晴香,依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
  「总之你快点逃!」
  受到八云的气势所驱,晴香只好朝着门狂奔过去。
  然而,黑影正在门前等待着晴香。
  咚!晴香的肩膀被黑影用力一推,整个人飞到了房间角落。
  黑影慢慢地朝着晴香逼近。
  晴香想逃,但她的背早已紧贴着墙面,已经无路可退了。
  黑影再度举起铲子。晴香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胸前握紧拳头。
  死定了——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猛力扑向那个黑影。
  两个黑影应声倒下。
  磅!磅!耳边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晴香无计可施,只能愣在那儿袖手旁观。
  突然,其中一个黑影站了起来。
  「快逃!」
  好熟悉的声音……是八云!原来他没事。
  「趴下!」
  那个陌生女孩又出声了。晴香一时还无法意会过来,反观八云倒是眼明手快,瞬间就抱着晴香的头趴到地面上。
  咻地一声,铲子横扫过两人的头顶,结果敲到墙壁,擦出一阵火光。
  八云拉着尚处在一片混乱中的晴香,一口气冲到门外去。
  「喝——!」
  黑影咆哮着,高举铲子紧迫不舍;八云用力将门撞上关紧.发出「磅」的一声钝响。
  八云立即捡起地上的锁链,缠紧门把。
  喀恰、喀恰。
  咚、咚。
  对面传来阴魂不散的敲门声,以及拼命转动门把的声响。
  须臾,声音戛然而止。他放弃了吗?正当晴香如此思忖时……
  磅!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那个人正从房间内侧撞着门。
  晴香吓得不停发抖。门的缝隙被撬得越来越开,眼看一只戴着工作手套的手缓缓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晴香再度被八云抓紧手臂。这下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快逃!」
  晴香就这样一路被八云拉着往外逃。
  途中,她好几次都被弹开的树枝打中脸颊与手臂。
  但很不可思议的,她并不觉得痛。现在的晴香,只顾着在八云的引领下拼命向外冲——

  7

  晴香想不起来她究竟朝着哪里跑,又跑了多久。
  当她回过神来,已经抵达八云的秘密基地「电影研究同好会」。
  光是坐在地板上呼吸,就已经令人上气不接下气。
  汗水不停自额头上滴落:心脏快速、激烈地跳动着,拍打胸口的内侧。
  「好痛……!」
  八云按着额头喊道。
  「你没事吧?」
  晴香想起八云刚才被铲子打了一下,赶紧出声关切。
  「没事。」
  八云点点头,但却咬紧牙根、扭曲着一张脸。
  「让我看看。」
  晴香绕到八云的正面,察看他的伤势。
  八云松开手,亮出伤口。右边眉毛的上方,有一道三公分长的肿伤。
  伤口皮开肉绽,尽管血已经开始凝固,也绝对算不上是轻伤。
  晴香拿出手帕,抚住八云的伤口。
  「没关系,我自己来。」
  八云将手帕从晴香那儿抢过来,自己压住伤口.
  豆大的泪珠,刹时从晴香的脸颊上滚落。
  奇怪?为什么我会流泪——这么一想,眼泪反而更抑止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哭?
  「害怕吗?」
  八云的手掌悄悄地放上晴香的肩膀。
  好温暖——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没错,我怕极了。
  当高举铲子的黑影挡在晴香面前时,她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至今从未有过如此恐怖的体验。多亏八云的帮助,她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晴香微微点头,揪着八云的衬衫放声大哭。
  八云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陪在晴香身边。
  晴香从来不曾像这样在别人面前哭过。
  打从姐姐去世之后,她就下定决心不再哭泣。然而,她却在八云面前连续哭了两回。
  为什么会对这个既冷漠又爱闹别扭的人敞开心房呢?这点连晴香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不起……」
  晴香在大哭了一场后,以手心拭着泪说道。
  八云没有答腔,这反而让晴香感到更加羞赧。
  「再让我看一次伤口。」
  晴香强行将手帕从执拗的八云额头上拿开,察看额头的伤势。
  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你还是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喔。」
  「我没事啦。」
  八云依然不改粗声粗气的态度。
  「哪里没事了?额头受伤可不是一件小事,况且要是伤势恶化怎么办?」
  「要你鸡婆……」
  这个人就是喜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这句话让晴香方才对他涌现的好感转眼间化为乌有。
  「我说啊,你这个人老是喜欢……」
  话还没说完,当晴香看到八云的左眼时,顿时哑口无言。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八云的左眸仿佛熊熊烈焰般赤红。
  这抹朱红,比晴香至今看过的任何红色都来得鲜艳、深沉。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八云注意到晴香目光停留之处,不耐烦地说道。
  「好漂亮……」
  「啥?」
  「你的眼睛好漂亮。」
  八云先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憋住声音忍笑。
  接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甚至演变为捧腹大笑。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欸,你笑什么嘛?」
  晴香拍了拍八云的肩膀。
  「还问?……这太好笑啦!居然说它漂亮?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什么跟什么嘛!」
  八云做了个深呼吸,止住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惨叫,或是摆出一副厌恶的神情,或是同情我哩……」
  「为什么我要惨叫?哪有人看了漂亮的东西会惨叫呀?」
  「所以我才说你的脑袋有问题啊。截至目前为止,看到我这只红眼的人都会马上惨叫或是露出厌恶的表情。偶尔也会有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啦,不过会装傻说什么『好漂亮』的人,你倒是头一个。」
  居然说我装傻,好过分喔——晴香心想。
  八云停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的隐形眼镜一定是在刚才被铲子打到时掉在那儿了。」
  「隐形眼镜?」
  「平常我会戴隐形眼镜将那只眼睛藏起来。不是有种角膜变色片可以改变眼珠的颜色吗?我戴的就是那个。」
  「你说你生下来就是这样……」
  「没错,我生下来就有一只红色的左眼,而且还是睁着左眼生出来的。连我妈看了我的左眼都吓得惊声尖叫,笑死人了。」
  晴香完全笑不出来。连亲生母亲都厌恶着自己的左眼,这是多么伤人的一件事呀。
  晴香连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眼睛害的,我的左眼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没错,我之前也说过,我可以看见死者的灵魂。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这东西只有我看得到,在这之前,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怪咖。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真的看得到鬼。」
  这是当然的,因为连晴香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
  晴香多少能理解,为何八云会动不动就闹别扭了。
  从来没有人愿意敞开心胸接纳他。
  惧怕、怜悯、珍禽异兽——每个遇到八云的人,总是以这样的心态接触他,就连他母亲也不例外。
  只有自己这样做也好,晴香想试着敞开心胸接纳八云,而非只是施舍同情。
  这样的想法,开始在晴香心中萌芽。
  「好痛!」
  八云又喊痛了。看来,痛楚正一阵阵地侵袭着八云。
  这是八云为了保护晴香所受的伤。这么说来晴香才想起,还没有跟八云道谢呢。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要谢就去谢你姐吧。」
  「我姐姐?」
  晴香不了解八云的意思,偏了偏头。
  「那时是你姐警告我们的。若不是多亏她的帮助,现在你的脑浆大概已经在那间密室的地板上流了一地。」
  那时晴香也听到了有个女孩大叫「危险」。
  「那是我姐姐的声音?」
  「没错,她一直跟在你后面,守护着你。」
  「真的吗?」
  晴香环顾四周,但依然没有看到任何踪迹。
  「信不信由你。」
  「姐姐……」
  如果是昨天,晴香或许不会相信八云的话。但是,现在不同了。
  ——姐姐至今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我长大?她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若是我也能看见就好了。我真羡慕你……」
  晴香那对迷蒙的眼眸中,再度泛出泪光。

  8

  翌日午后,晴香发足前往八云的秘密基地。
  这次他没有上锁。昨晚才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他还这么轻怱大意。
  打开门一看,八云正蜷缩在门边的睡袋里,看起来跟只毛毛虫没两样。晴香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微微睁开双眼。
  「已经中午罗。」
  八云揉了揉眼,开始窸窸窣窣地准备起床。
  「真亏你有办法在这儿生活。」
  晴香坐到折叠椅上,等待八云梳理完毕。
  「我有时会回家住啦。」
  「原来你有家?」
  八云没有回话,静静地从冰箱中拿出牙刷,开始刷牙。
  为什么把牙刷冰在冰箱?
  「有家的话为什么不回去呢?你父母会担心的。」
  「担心?他们才不会担心呢。」
  八云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答道。
  这句话听起来还真像叛逆期的国中生会说的话。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多少也该为你父母着想一下吧?」
  八云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地漱着口。
  「喂,你有没有听到啊?」
  「我是不想听啦,可是耳朵不小心听到了。」
  八云边以毛巾擦着脸,边在晴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还是一样睡眼惺忪。
  「听到了就回话啊。」
  「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我,就不会想杀我了,不是吗?」
  「咦?」
  「我在说我父母。」
  「?」
  越听越一头雾水。
  「我的左眼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对我是害怕还是憎恨,有一天,我妈开车将我载了出去。」
  八云淡淡地说着。
  「她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掐住我的脖子,而且力道越来越强,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八云若无其事地叙游着这桩超乎晴香想像的人伦悲剧。
  「这时碰巧有个警察经过那儿,所以就救了我。我妈当场就逃之天天,接着便失踪了。至于我爸,他压根儿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怎么会……」
  晴香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她常常在新闻或连续剧中看到类似的情节,一直以为这种事情跟自己无缘,没想到——
  「这也没什么。简单来说,不是每个小孩都爱父母,也不是每对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说完后,八云搔了搔头,打了个大呵欠。
  他这目空一切的态度背后,竟隐藏着难以想像的创伤——
  「现在我是借住在我舅舅家。」
  「是吗?」
  「虽然我舅舅叫我不用客气,我还是不能太常麻烦他们,而且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八云的左眼已经戴上隐形眼镜,变成了黑色眼珠。
  「我——」
  晴香垂下长长的睫毛,咬着下唇。
  ——我根本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地对八云长篇大论,真是丢人……
  「你别那么在意。」
  八云察觉到了晴香的心思。
  「对不起。」晴香低下头来。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你没有避开我的双眼,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说完后,八云似乎也很讶异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赶紧板起脸孔。
  晴香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八云白了晴香一眼,她这才匆匆掩口,止住笑意。
  「昨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八云突然转变话题。看来他似乎觉得很尴尬。
  「什么事?」
  「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黑影,他百分之百是活人。」
  「为什么你知道?」
  「因为我的眼睛很好用啊。我的右眼只看得到有实体的东西,而左眼只看得到死者的灵魂。」
  八云以食指指着眉心说道。
  「意思是说,你的右眼看得到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黑影,但左眼却看不到?」
  「正是如此。而且,那间密室昨天居然是开着的,这点也让我很在意。」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谁知道呢,有嫌疑的人可是多不胜数。」
  「校工山根先生。」
  晴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的面容。
  「有可能。他知道我们要去那栋空屋,而且也有钥匙,可以随意进出那里。」
  「相泽学长或许也脱不了关系。」
  「相泽?」八云偏了偏头。
  「你忘了吗?就是昨天高冈老师说的那个人啊,由利同学的男朋友。是他介绍我来找你的。」
  「或多或少吧。」
  八云盘着胳膊,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你好像不相信我嘛。」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那就直接去问问当事人不就行了?而且我也觉得最好再去问一次高冈老师……」
  「想问你自个儿去问。」
  八云中途便迳自做出结论。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人去问?」
  「请你称之为『分派任务』。我有几件事情觉得很可疑,想往那些方向调查。」
  这样做的确比较有效率。
  最后,八云和晴香约好在黄昏时刻碰头,便各自展开行动。
  八云要晴香在单独行动时遵守三个规则:
  一,绝不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二,问问题时务必旁敲侧击。
  三,一有什么发现立刻联络八云。
  八云希望晴香明白,虽然对方不至于在大白天袭击她,但昨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万事小心。

  * * *

  晴香在校园内找了老半天,终于在学生餐厅找到了相泽。
  他跷课躲在这儿边喝着罐装咖啡,边看着征才情报志。
  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用担心吧?晴香心想。
  「相泽学长。」
  晴香向相泽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的对面。相泽亲切地笑了笑。
  矮矮胖胖的他,有着一种布偶般的可爱感。
  晴香在脑中试着将由利和相泽排在一起,但总觉得这两人不太相配。
  「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晴香对相泽的问题摇了摇头。
  别说什么线索了,现在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话说回来,也真是辛苦你了,小泽。那个齐藤八云应该很难搞吧?」
  「是啊,超难搞的——对了,他说他不认识你耶。」
  相泽噗嗤一笑。
  「我想也是啦。对那家伙来说,我只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罢了。毕竟,我也只不过陪朋友去找他,玩了一次猜扑克牌数字的游戏而已。」
  那是骗人的啦——晴香很想如此吐嘈,但还是忍下来了。
  不过……
  「这种事你应该早说啊。」
  「我看你很烦恼才介绍他给你的,况且我也没说他是我朋友吧?」
  确实,当初晴香找乐队的朋友商量,而碰巧就在附近的相泽便建议晴香「去找齐藤八云帮忙吧」。
  仔细一想,他真的没说过八云是他的朋友。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想应该会很辛苦,但还是要加油喔。」
  相泽准备起身离席。
  「啊!等一下。」
  晴香紧急叫住相泽。
  「怎么了?」
  相泽再度坐回椅子上。
  问问题时务必旁敲侧击——
  晴香想起了八云的忠告,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于是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了。
  「相泽学长,你认识筱原由利吗?」
  「筱原由利啊——」
  相泽听到这名字时瞬间脸颊抽动了一下,摆出十分嫌恶的表情。
  看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晴香鼓起勇气,继续问下去。
  「相泽学长,听说你跟筱原由利曾经交往过,是真的吗?」
  「才没有咧。」
  「咦?可是……」
  相泽咂了个嘴。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总之我没跟她交往过。」
  「是这样吗?」
  「我曾经跟筱原告白,结果被发卡了,就是这样。话说回来,这跟这起事件有什么关联啊?」
  相泽开始在桌子底下抖脚。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被发卡耶,说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倒也是。话题到此暂时结束。
  「我要走了。」
  晴香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望着相泽离去。

  9

  八云在档案室里。
  他尝试拉动移动式书架,眼睛追着井然有序的档案书背望过去。
  须臾,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学生宿舍竣工图。
  八云拉出摆在书架最上方的那本档案。这本册子已经相当老旧,不但纸张发黄,还散发着一股霉臭味。
  上面写着:竣工于昭和三十年。
  八云走到阅览台,翻阅着书页,里头详细记载着边界图、完成模拟图等。
  翻开了约莫十页后,八云找到了建筑物的平面图。
  平面图共有两张,一张是那栋空屋的一楼平面图,另一张则是地下一楼的平面图。
  八云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摸索其上。
  找到了。那间密室标记着一个位置,可以直接通往地下室。
  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昨天跟山根借来的钥匙。
  钥匙圈上挂着三把钥匙,一把是大门的钥匙,一把是每间房间的主钥匙。
  而另外一把,就是地下室的钥匙。
  密室里的那张床之所以会移动位置,恐怕是为了隐藏通往地下室的暗门。那里绝对有什么秘密。
  八云低调地步出校园,从森林小径走入杂树林。
  在荒芜的杂树林中前进,比八云想像中更费时,大量落叶和泥沙掉进了八云的鞋子中。
  当初或许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每当八云流下一滴汗,心中便越来越后悔。
  他默默地拨开树枝,一步步往前进。

  10

  晴香看了看时钟,现在时间刚过三点。
  再过将近一小时,跟八云约好的时间就到了。
  晴香心想,再对相泽追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无所事事地待在学生餐厅打发时间。
  她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八云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只有自己一无所获,真令人不甘心。
  「晴香。」
  晴香听到有人叫她,抬起了头。
  是高冈。他的眼中充满血丝,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憔悴。
  「老师,我有件事想问问您。」
  真是个好机会!晴香想藉机再向他打听由利的事情。
  「有事想问我?」
  高冈偏了偏头,在晴香的对面坐下。
  「呃,我想问昨天跟您提到的那位筱原由利同学的事情……」
  晴香不知道高冈愿不愿意相信美树撞鬼、他们昨天在空屋受到袭击,以及迄今发生在晴香周遭的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但现在的她实在太需要线索了。
  如果听了这些话可以帮助他想起一些事情——
  高冈先是两手掩面,接着大大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不,你别在意。对了,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高冈抬起头来说道。
  「咦?真的吗?」
  「在这里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高冈压低音量说道。晴香同意了高冈的提议,站起身来。

  11

  八云抵达了空屋,伸手转动门把。
  门锁上了。这一定是有人昨天在他们离开之后锁上的。
  那个人,八成就是袭击八云跟晴香的凶手——
  八云打开门锁,走进屋里。
  阳光从窗口洒进屋内,今天的光线比昨天充足多了。
  八云在走廊上前进,走到尽头的那间密室门前。
  这里也一样——
  上头缠着锁链,锁着一道数字锁。八云将锁头上的四排数字对到「7483」的位置。
  这行数字他在昨晚就记下来了。
  喀恰一声,锁打开了。
  八云解开锁链,打开门锁,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尽管现在是大白天,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八云必须仰赖手电筒的光线才能看得清楚。
  八云用力拉开房间角落的那张床。
  如八云所料,床铺下方出现了一片一公尺长的四方形金属地板。
  正确说来是「门」,上面有个门把。
  门把上锁着一个附有钥匙孔的锁头。
  八云将第三把钥匙插进去,形状正好吻合。他握住门把,用力将门拉起来。
  耳边响起一声金属摩擦声,扬起了一阵灰。
  地上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四方形大洞。
  八云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地下室,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八云下定决心,将脚伸向垂直挂在那儿的木梯。
  叽!脚上的那块木头坍了下去。
  「啊!」八云惊觉大事不妙,但后悔已经太迟了。
  他滑了下去,一口气滚落到地下室。
  八云的腰狠狠地撞到地面,痛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扑鼻的腐臭味呛得他顿时忘记痛楚,赶紧捣住口鼻。
  八云捡起掉落在地的手电筒照了照室内,想找出臭味的来源。
  墙壁上有一些黑线。八云慢慢靠过去,仔细一瞧——
  「居然有这种事……」
  八云不自觉脱口而出。
  原来那不是黑线,而是墙壁上的痕迹。
  那些痕迹不只一道两道,而是遍布着整面墙。
  此外,那些痕迹并非自然形成,也不是工具造成的。
  八云将手放上去比较了一下。照它们的大小来看,八成是人类——
  有人抓花了这里的墙壁,每道痕迹上都带着红黑色泽。
  这些恐怕是困在这儿的人在绝望之下所抓出来的无数爪痕。明知徒劳无功,却依然不停地抓着、抓着……
  剥落的指甲陷进了墙壁中。
  即使渗出了血、皮开肉绽,她依旧不停地抓着墙壁。
  八云伸手摸了摸那些抓痕。
  「这里是真正的密室——」
  八云的脖子忽地一阵冰凉。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抬头一看,发现天花板上有两条管线。
  是水管吧?水管的连接处,滴落了一滴滴的自来水。
  被困在这儿的那名女子,想必靠着这些水苟延残喘了好几天吧?
  如果这里没有水管,她或许就不必苦上这么多天了。
  这些水给了她希望,同时也折磨着她——
  她并非畏惧着这间房里的某个东西,而是想从这间房里逃出去。
  问题是,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将她关在这儿——?

  12

  八云从地下室爬了出来,快步穿越走廊、离开空屋。
  冷风迎面吹来,带给八云一股苏生的快感。
  现在他知道由利曾经被关在那儿了,但依然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
  尸体——由利的尸体,恐怕已经被关住她的人移往他处了。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从背后唤住了他,八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熟悉的沙哑嗓音,对方正是拥有钥匙、随时都能自由进出那栋空屋的校工山根。
  山根一如往常地像个醉汉般满脸通红,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上拿着一把生锈的铲了」。
  「你、你、你找的是这个东西吧?」
  山根从工作服的口袋中取出数位相机,递给八云。
  「我、我、我是在那边捡到的。」
  山根指着距离空屋约莫十公尺远的树林。
  八云向山根道了声谢,收下相机。
  这八成就是佑一用来拍摄纪念照的那台相机。
  八云打开相机开关,相机内建的萤幕随即显示出画面。
  那儿应该是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吧?有几个人在相片中饮酒作乐。
  接下来都是类似的照片,八云一张张地快速扫视过去。
  跳过约十张照片后,出现了一张以空屋为背景的照片。
  第一张拍的是佑一,接下来是和彦和美树;而第三张,则是一脸恐惧的美树侧脸近拍。
  有个男子躲在尽头那间房间的角落,而且正拖曳着某样东西。
  画面看不太清楚,但那恐怕是由利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
  八云的表情瞬间冻结,接着动如脱兔地快速冲了出去。
  山根在他背后吼叫,但他现在已经没空理山根了。
  八云边跑边拨打电话给晴香,然而晴香却迟迟没有接起电话。
  「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这边。」
  某处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3

  晴香被高冈带到了B栋校舍的屋顶。
  他们俩在一出屋顶便可看到的水塔前,并肩站在一起。
  屋顶的地板由水泥铺设而成,没有围栏,只有三十公分高的矮墙。
  站在这儿可以饱览美景,但往下一看总令人不禁双脚发软。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晴香心中怀抱着疑问,望向高冈。
  「我该从何说起呢——」
  高冈沐浴在日暮的斜阳下,眺望着染成红紫色的云朵说道。
  「都可以,请尽管说。」
  晴香恳求高冈。
  「我对你撒了一个谎。」
  「谎?」
  晴香将两鬓拨到耳后,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
  「我说相泽跟由利交往过,那是骗你的。」
  高冈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晴香的心跳逐渐加快。
  「为什么要编出这种谎言……」
  面对晴香的问题,高冈咧开了一双薄唇,露出白牙笑了笑。
  然而,他是皮笑肉不笑,眼神相当冷酷。
  「我失算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从你口中迸出由利的名字,于是慌乱之中赶紧编了个谎言扯开话题,但那却是失败的开端。」
  高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
  晴香越来越喘不过气,耳朵嗡嗡作响。
  她的本能告诉自己「快逃!」,但双腿却不听使唤。
  「老师,您跟筱原同学该不会是……」
  「没错,我跟由利有段师生恋。」
  「老师……是您杀了由利吗?」
  高冈给予的答案并非肯定,而是否定。
  「算不上是我杀的……」
  高冈紧紧抓住晴香的手臂。
  晴香奋力抵抗,但无奈赢不过高冈的臂力。
  正当晴香想啃高冈的手臂一口时,高冈的拳头已经高高举起,用力挥向晴香的头侧。
  晴香瞬间头昏眼花,双膝跪地。
  「抱歉,你非死不可。接下来你会从屋顶上跳楼自杀,就跟市桥一样。」
  高冈一把抓起晴香的头发,将她连拖带拉地拽到屋顶的矮墙边。
  不要——
  晴香拼命抵抗,却痛得力不从心。
  「那完全是一桩意外。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怀孕了,而且要对我的老婆说出一切。这是犯规的。人人都应该遵守规则,你不这么认为吗?」
  高冈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真是满嘴藉口。
  「你就为了这种理由杀了她?」
  晴香一面忍着痛楚,一面愤怒地瞪着高冈。
  「我是无心的。后来我们开始争吵,我不小心揍了她,然后她就不动了……」
  「她那时并没有死。」
  突然有人说话了。好熟悉的声音。
  转头一看,原来是八云。
  只见八云汗流浃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在说什么?」
  高冈板着脸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八云,装蒜地说道。
  八云吐了一口气,搔了搔那头鸟窝头,面露不耐地开始解释。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才对,那间地下室还残留着她挣扎的痕迹。」
  高冈没有答腔,只是颤抖着别开目光。
  八云往前迈出一步、逼近高冈,继续说下去。
  「你八成是看她被你揍得动弹不得后,以为失手杀了她,于是便将她丢弃在那间地下室。不过,其实她那时只是昏倒罢了——」
  八云停顿了一会儿,向高冈投以锐利如刀的视线。
  「你关在那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有什么证据?谎话连篇……」
  「别装傻了!」八云愤怒地吼道。
  「你不是也看过了吗?地下室的墙壁!」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墙壁上留有数不尽的痕迹。那是她一心想逃走而抓出来的,死人可办不到这种事。」
  高冈的呼吸开始急促,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
  「市桥佑一这个学生也是你杀的吧?」
  八云逼问高冈,乘胜追击。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有。我应该更早注意到的,在车站时,你说市桥这个学生跳到铁轨上了——」
  「有、有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你能肯定他是跳下去的?警方说现场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就将它当成意外处理了。」
  「我——」
  「如果你没有目睹到他的死,不可能在那个阶段就妄下断言。你是不是想把他伪装成跳轨自杀?」
  「我、我没有理由杀他。」高冈颤抖着说道。
  晴香也不懂为何他要杀佑一。
  高冈老师或许还有理由杀害由利同学,但佑一根本和此事毫无瓜葛。
  八云扬起薄唇,冷笑着说道:
  「你在将由利同学关到那间地下室后暂时松了口气,但听到那栋空屋即将拆毁时,你开始担心万一她的尸体被发现,就会东窗事发,所以想要将尸体移动到别的地方。就在这时——」
  「遇见了美树他们,对吧?」晴香补充说道。
  这下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八云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凑巧遇见前来探险的那三人的你,躲在暗处所以没被发现,但他们却在那儿拍了照,完全不知道你就躲在后面——」
  八云眯着眼睛瞅着高冈。
  高冈全身僵直,仿佛被他的视线定住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有证据。」
  「证据?」
  八云从口袋中拿出数位相机。
  「你想找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说完后,八云将相机丢向高冈。
  高冈两手接住相机,同时也放开了抓住晴香的那只手。
  晴香趁机迅速跑到八云身边。高冈愤怒地望向八云。
  「我很佩服你能够查到这一步,但现在你把证据给了我,要如何证明我杀了人?」
  高冈强装镇定,但其实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忘了说一件事。」
  说着说着,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数位相机的记忆卡,亮了出来。
  「相片的档案在这里。」
  高冈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笑的,或许是拼命想掩盖罪孽的自己。
  「到此为止了,警察也快来了。」
  高冈脸色铁青。一路来的努力,刹那间分崩离析。
  他的笑声逐渐转为啜泣声——
  「是啊……我完蛋了……」
  高冈沙哑地说着,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水泥地上。远方传来了警笛声。
  这阵警笛声,宛如人的哭泣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14

  八云和晴香以关系人的身分接受了警察的侦讯。
  八云滔滔不绝、晴香频频点头,侦讯就这样结束了。
  这起案子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这样。八云跟晴香都没有提到美树被鬼附身的事,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们后来才知道,原来由利的尸体就被埋在距离空屋仅十公尺远的树下。
  真是处理得太随便了。
  还有另一件事,原来由利并没有怀孕。想耍手段赢得爱情的她弄巧成拙、造成了误会,结果牺牲了两条生命。真令人受不了——
  「嗨,大功臣!」
  结束侦讯后,正当八云想打道回府时,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出声喊住了他。
  虎背熊腰的身材、松弛的领带、皱巴巴的衬衫以及满嘴的髭须。这名男子和八云一样眼神慵懒。
  「是你啊?后藤大哥。」
  八云搔着头,语带不悦地说道。
  「还敢问?你多少也该感谢我一下吧!」
  这名姓后藤的男子忽然大声嚷嚷了起来。
  八云不耐烦地歪着一张脸,用手指塞着耳朵表示「吵死人了」。
  「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只不过拜托你一次而已,不要罗哩罗嗦的好不好?很幼稚耶。」
  「小子……」
  话还没说完,后藤忽然瞪大双眼开始打量晴香。
  怎、怎么了?
  被后藤的气势所逼,晴香不由得缩起脖子。
  后藤一边「喔——」地喃喃自语,一边恍然大悟地摩挲下巴。
  晴香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陪笑地轻轻点了个头。
  「长得很可爱嘛!」
  后藤贼贼地笑了笑。
  「你在说什么?」
  八云的表情和后藤正好相反,满脸不悦。
  「八云,你也到了这种年纪啊?对方挺可爱的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你又来了——这么冷淡,小心人家跑掉喔。」
  「你是说跟嫂夫人一样吗?」
  「罗嗦!不用你鸡婆!」
  后藤啧了一声。
  「有空这样麻烦别人,还不如认真工作。如果警方一开始就认真调查,我就不会被牵扯进来了。」
  八云说得没错。
  「别这么说嘛!警方人手不足啊。年轻女孩失踪是常有的事,如果每个都要查得这么认真,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生意兴隆不是很好吗?」
  「总之呢,这起案子真是忙死人了,我会好好处理善后的。」
  后藤拍了拍八云的肩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欸,刚才那个人是谁?」
  直到后藤完全离去,晴香才敢开口问。
  「别看他那样,他也算是个刑警。」
  八云以下巴指向后藤离去的方向。
  「喔?你居然有警界的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说是孽缘。」
  「孽缘?」
  「他就是那个在我差点被我妈杀掉时救了我的人。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他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你是说他负责照顾你吗?」
  「才不是咧。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看了我的红色左眼后把我当成珍禽异兽的人,另一种则是想利用我的左眼的人。后藤大哥属于后者。」
  晴香不懂八云的话中含意。
  自己周遭的人能够用二分法分类出来吗?人际关系应该是更复杂、意义更深远的东西才是。
  晴香不知该如何向八云解释,只好默不吭声——
  「对了,有个怪人例外。」
  八云喃喃地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欸,你说的怪人,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晴香匆匆追了上去。

  15

  几天之后,晴香再度造访了八云的秘密基地。
  案子结束后,美树也完全痊愈了。
  她似乎压根儿不记得在空屋昏倒后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下落不明的和彦,之后也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上课了。晴香逼问他为何失踪,他说是因为太过害怕,所以逃回老家了。
  这个回答听得晴香瞠目结舌,连计较都懒得跟他计较。
  这起案子引来了报章媒体争相报导,在校内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新闻主播还说明年本校的入学率应该会是历年来最低,有些学生害怕这间学校的名声会影响到毕业后的出路,于是便匆匆转到别间学校去了。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风波,总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
  都已经到了下午,八云依然一头乱发,眼睛也依然慵懒。
  仿佛一只晒着太阳的懒猫。
  「怎么每次我来你都好像刚睡醒?」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在我刚睡醒时来。」
  八云不改粗声粗气的态度。
  晴香觉得八云那副爱闹别扭的模样很有趣,不禁笑了出来。
  「今天你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没事就快给我滚回去」。
  晴香掩嘴止住笑意,从包包中取出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啥?」
  「这是我应该付给你的钱。尽管发生了很多风波,美树还是痊愈了,所以……」
  八云将信封硬推还给晴香。
  「我不收。」
  「为什么?」
  「我欠了你姐很多人情,这下就扯平了。」
  「人情?」
  晴香不解地偏了偏头。
  「告诉我你在屋顶上的人正是你姐。」
  「我姐姐……」
  姐姐居然一心想帮我——光是这么想,就令晴香胸口发热。
  「对不起。」
  「?」
  「在第一次见面时,我说齐藤同学你是骗子……」
  「不用在意。」
  「可是……」
  「还有,不要再叫我齐藤同学了。」
  八云指着晴香说道。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稍稍踏进了他心房一步。
  「我相信你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不是骗人的。」
  「那真是多谢你了。」
  八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似乎觉得受不受到信任都无所谓。
  他的动作还真像猫。
  「八云,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因为你见得到我姐呀。我好想见她,可是却见不到……我一直想向她道歉、也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我却看不见她……」
  晴香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这十三年来,她都背负着这份罪孽。
  她想放下,却放不下;一想到此后或许还要背负着这份罪孽继续走下去,她就不由得诅咒起罪孽深重的自己——
  「你不必为了这种事自责。我之前也说过了,你姐姐并不恨你。」
  「你骗人,她怎么可能不恨我?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那你就自个儿问她吧。」
  八云取下左眼的隐形眼镜,用那只红色眼眸望向晴香。
  无论什么时候,这抹朱红都是这么的美丽。
  美丽得宛如发出了光辉。
  「把眼睛闭上。」
  晴香依照八云的吩咐闭上双眼。
  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姐姐。」
  不知不觉中,姐姐竟伫立在晴香面前。
  她还是维持着当时的样貌,维持着发生意外的七岁那年的模样——
  「姐姐,对不起。那时……都怪我把球丢得太远……」
  晴香咬着下唇,挤出这几个字。
  绫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这样就足够了。晴香泪如雨下,无法抑止。
  绫香的笑容是多么温暖、多么安详。
  她的笑,洗净了晴香累积至今的所有烦恼。
  晴香一次又一次地拭去泪水,再度睁开眼睛。
  绫香的姿态倏然消失了,只剩下睡眼惺忪的八云伫立在那儿。
  「谢谢你……」
  八云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没听见晴香说话。
  「八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两次。」
  「是三次。」八云竖起手指更正道。
  「你不要数得那么仔细嘛,我又不是自愿哭出来的。」
  晴香以手帕拭去泪水,站起身来。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
  八云没有回话。他只是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
  这人真不坦率——
  晴香微微一笑,转动门把。
  真的要跟八云说再见了吗?晴香脑中怱地浮现这个问题。
  「我问你喔,如果……如果我想再见姐姐一次,到时该怎么办?」
  晴香背对着八云问道。八云没有答腔。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晴香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打开了门。
  「你就打开那扇门,进来这儿不就得了。」
  晴香急忙转过头去。
  八云躺在椅背上,眼神依旧充满睡意。
  「咦?」
  「我说,你想来就来啊,不过下次我要跟你收钱。」
  「下次我一定会要你把钱收下来的。」
  晴香留下这句话,微笑着开门离开。
  这片和往常无异的天空,今天看来特别的晴空万里——


  档案Ⅱ 黑暗的隧道
  FILE 02

  这条隧道虽然是由住宅区前往市区的最短捷径,当地居民却鲜少使用。
  因为它从以前就是一条以高车祸率著名的隧道。
  这里每年都会发生一起死亡车祸。
  隧道内没有照明设备,即使是大白天依然视线不佳。
  出了隧道不远处便有一个急转弯,几乎每台倒霉的车辆都一定会在这儿发生车祸。
  但是,车祸的原因绝对不仅只于视线不佳。
  这条隧道,打从以前就传言不断,说这里会出现不干净的东西——
  据说,某个驾驶曾经在窗外看到人头飞过去。
  他吓得想马上逃走,结果这次煞车却突然失灵,害他差点撞到围栏。
  还有人曾经在隧道的墙壁上看到无数的人脸。
  此外,也有计程车司机曾经在隧道前载了一名女性乘客,但当他在开出隧道时透过后视镜往后一瞧,那名女子已然消失无踪——
  没有人知道真相究竟为何。
  但许多生命丧失在这条隧道的出口,却是不争的事实——

  1

  这个夜晚相当宁静——
  「好冷。」
  晴香为了挡风立起了驼色大衣的领子,缩着身子在夜风中前进。
  现在是星期日的深夜,车站前的道路失去了平时的热闹光采,变得萧条无比。
  只有几辆计程车偶尔从旁呼啸而过。
  靴子踩在地上造成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响亮。
  今天她被美树硬拉去参加了一场聚会,但说穿了,根本就是联谊。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晴香对那种聚会实在无法恭维。
  美树这个人属于只要没男朋友就会死掉的兔子型女孩,但晴香并不觉得自己有缺男友缺到这种地步。
  「晴香,那是因为你还没谈过真正的恋爱啦。」
  美树总喜欢这样说她。
  她说的或许没错。回首以往,晴香似乎从没谈过像样的恋爱。
  「那你就找个对象认真交往看看啊。」
  这句话也是美树的固定台词。
  但是,晴香并不想为了找男友而刻意营造虚假的邂逅。
  爱情应该是一种自然涌现出来的情感,而不是像购物一样对商品挑三拣四兼比价。
  「我会不会太死脑筋了……」
  晴香喃喃自语,叹了一口白色的雾气。
  抵达车站前圆环时,晴香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这辆白色汽车边减速边靠近,最后停在晴香面前。
  太可疑了——晴香边后退边提高警戒。
  这时,副驾驶席的车窗降了下来,汽车内的小灯也点亮了。
  「晴香,我送你回家吧。」
  一名男子从驾驶席中探了出来,向晴香攀谈。
  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名字?——晴香心中更狐疑了。
  「你该不会忘了我吧?我们刚才不是还在一起吗?」
  听到男子这喋喋不休的说话方式,晴香这才想起来。
  「啊!」
  他是刚才的聚餐中的其中一人,名字好像叫做中原达也。
  他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五官没什么特征,唯有发型是仿照某位知名足球选手剪出来的。不过,他本人对足球并没有什么兴趣。
  「快坐上来吧。」
  达也笑着拍了拍副驾驶席。
  「没关系,我可以搭电车。」
  晴香低头婉拒,再度跨出步子。
  「欸,等一下嘛。」
  达也走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晴香面前,贼笑着指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现在几点?」
  他想干嘛?尽管心里一头雾水,晴香还是看了看他的手表。
  「十一点五十分。」
  「很可惜,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
  「咦?最后一班是十二点零六分发车吧?」
  「喔,你说的是平日吧?今天是星期天,是假日喔,所以电车也比平常还早开走。假日最后一班车的发车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八分,你出局了。不过对我来说呢,是滑垒成功。」
  晴香真的不知道,心想今天真的很不走运。
  「所以呢,就让我送你回家吧。晴香,反正我们两个的家都在同一个方向嘛。」
  说着说着,达也打开了副驾驶席的门。
  「可是……」
  「拜托啦,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达也双手合十,低下头来恳求晴香。
  不敢一个人回家——?
  搭个便车是无所谓……
  「中原同学,你刚才不是有喝酒吗?」
  「喔,我不喝酒,所以刚刚喝的都是乌龙茶。」
  一番争论之后,晴香懒得再跟他争辩,于是还是坐上了车。
  达也一踩下油门,便开始向晴香说明这台车的一切。
  他口沬横飞地对晴香说这台车是多么知名的跑车,是他央求一个熟识的汽车技工便宜卖给他的云云,但由于晴香对车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完全无法融入他的话题。
  晴香不懂车子,只知道自己正被过热的暖气以及刺鼻的芳香剂一污染。
  不只如此,车内还高声回荡着日本歌唱团体的四拍Rap音乐。
  光是被关在这种地方五分钟,就足以使人浑身不舒服。
  一开始晴香心想既然搭人家便车就稍微忍耐一下,但现在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不好意思,可以把音量转小一点吗?」
  晴香对驾驶座上的达也说道。
  「我就说嘛,这首歌很棒吧?」
  棒什么棒?这个人根本没在听别人说话。
  仿照足球选手剪出来的发型、日本人唱的Rap,再加上小混混风格的衬衫,这个人的品味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简直就是流行大杂烩,看起来真滑稽。
  晴香操纵按键,将音量调小。
  她无视达也惊讶的眼神,略微降下车窗,一口气吸进外面那没遭到芳香剂一污染的新鲜空气。
  「啊,下个路口要左转。」
  来到警察署的转角时,晴香说道。
  「左转吗?OK。」
  说归说、做归做,达也连方向灯都没打,便将方向盘切向右边。
  转弯速度过快,晴香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好危险的开车方式——
  「不是右转,是左转,请你开回去。」
  「你知道吗?前面有个地方很适合看夜景耶。」
  「不知道。」
  「你就当作被骗,陪我去看一下嘛。」
  「不要。」
  「那里的夜景真的很漂亮喔。你一定会喜欢的!就在那座山丘上。」
  不行,这个人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他以为全世界所有人的价值观都跟他一样。
  看来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只要陪他看完夜景,他就会满意地放人了吧?晴香放弃争论,呆呆地望向窗外。
  对了,晴香还认识另一个我行我素、从不听劝的男子。
  他既顽固又爱闹别扭,讨厌违反道德的事情——偏偏他自己也有一点违反道德。这个人真是矛盾透了。
  不过,一样是我行我素,他跟这个叫做达也的男人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他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一想起那张困倦的脸,晴香便不由得笑了出来。
  「穿越这条隧道就到了。」
  达也的声音使晴香回过神来,望向正前方。
  如他所言,眼前有一条隧道。
  隧道入口处立着一个写着「车祸频繁,小心慢行!」的警告标示。
  隧道内似乎没有照明设备,黑暗张开了他的漆黑大口。
  晴香不禁心想:这条隧道的前端,会不会就是黄泉的入口?
  一驶入隧道内,空气顿时变得沉重不少。
  引擎声藉由隧道的墙壁产生了回声。
  喔喔喔——
  这声音,宛如人类的呻吟声。
  真是条诡异的隧道。
  即将抵达隧道的出口时,突然有个东西冲了出来。
  「呜哇!」
  达也大叫一声,紧急踩下煞车。
  叽——!轮胎发出了悲鸣。
  晴香被惯性法则甩了出去,一头撞上车窗。
  这阵痛楚,令晴香差点流下泪来。
  车子就这样横着停在隧道出口。好险,差一点就要撞上护栏了。
  车内充斥着轮胎的烧焦味。晴香望向驾驶席的达也。
  达也紧攀着方向盘,低着头不住颤抖。
  他的额头汗如雨下,窝囊地张着嘴,喀嚏喀嚏地抖动着下巴。
  「欸,怎么了?」
  达也的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晴香赶紧出声询问。
  面对晴香的疑问,达也张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只见他嘴巴一开一合,说不出半个字。
  「你倒是说清楚呀,出了什么事?」
  晴香摇了摇达也的肩膀。
  这下子,达也总算抬起头了。用「脸色惨白」四字来形容他的模样再适合不过,连人偶的气色都比他来得好。
  「……有、有个小孩……」
  「咦?小孩怎么了?」
  「……好像……又撞到人了……的样子……有个小孩……突然跑出来……」
  达也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挡风玻璃的对面。
  「你说撞到人了……该不会……」
  该不会撞到小孩了?踩下紧急煞车后,晴香觉得车子并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不过,还是不能等闲视之,总之得先去看一下情况才行。
  晴香想打开车门下车,手臂却被达也一把揪住。
  「别过去。」
  「为什么?我得去看一下情况。」
  「不是我害的。是那个小孩、那个小孩……他自己突然跑出来……」
  达也面目狰狞地拼命紧握住晴香的手。
  他的眼中微微泛着泪光。
  「现在的问题不是谁对谁错吧?我们得快叫救护车啊!」
  「不行……要、要是大家知道我开车肇事,我就不能开车、也不能上大学、以后也会找不到工作……我爸妈也不会放过我……这样我的人生就全毁了……求求你,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我的天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可能已经夺走了一条人命,脑中却只想着如何保身?
  这种人,跟他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放开我!」
  晴香大叫着甩开达也的手,走下车去。
  车内与车外的温度相差太大,令她不禁缩起身子。
  四周一片漆黑,但在车头灯的照射下,还能看得见一定程度的景物。
  晴香小心翼翼地走向车头。
  他刚才的车速似乎真的相当快。在这种速度下撞上去,对方肯定回天乏术。
  晴香脑中浮现一名倒在血泊中的小孩,双脚顿时动弹不得。
  然而,地上什么都没有。
  柏油路上仅看得见轮胎焦黑的胎痕。她看了看车子的保险杆,但上面一点痕迹也没有。
  不只车头,为了保险起见,晴香连车子的两侧和后侧也检查了一番。
  可是,她依然什么也没看见。会不会是达也弄错了?真是如此的话是最好,这样就可以一笑置之——
  哒、哒、哒。
  刚才似乎有人跑了过去。
  晴香本以为是达也,但他现在还缩在车里呢。
  哒、哒、哒。
  又来了。是从车底对侧传过来的。
  晴香弯下腰来瞧了瞧车底,结果看见一双小孩的脚。
  不会吧!——她急急忙忙起身绕到对侧去。
  可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她听到达也说撞到小孩,所以才看见了幻觉吧?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正当晴香想要回车上时,倏然感受到背后有道尖锐的视线,不禁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只看到一个半圆形的漆黑隧道口。
  有个女人背对着晴香站在那儿。
  刚才那儿根本没人呀——
  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不过晴香猜测她的年龄约有二十好几。
  她是看女子穿着灰色套装才这么想的,说不定她的年龄比想像中更年轻。
  那名女子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隧道口。
  她微带棕色的长发在风中飘逸。
  时间都这么晚了,她究竟在这儿做什么?
  「不好意思……」
  晴香出声呼唤那名女子,于是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晴香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名女子的眉心有一道很大的伤口,大量的鲜血如跳动的脉搏汩汨地流了出来。
  她的白衬衫胸口,已经染成了一片血红。
  不只如此,她的右手还扭向了诡异的方向,似乎连手都骨折了。
  伤成这样,想不到她居然还站得住。
  「不得了了……」
  原来达也撞的不是小孩,而是这名女子。
  晴香急急忙忙奔向那名女子。
  「你没事吧?」
  女子对于晴香的问题毫无反应。不仅如此,她连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感受不到痛觉。
  会不会是知觉麻痹?
  「我马上叫救护车,你先坐下来吧。」
  正当晴香想要触摸那名女子时——她的身体忽然产生激烈的痉挛。
  晴香还以为她要咳嗽,想不到她咳出了一滩血。
  「呀!」
  晴香不自觉惊叫出声,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女子仿佛和周遭景色融为一体,咻地消失无踪。
  为什么——?
  混乱不已的晴香,只听得见吹过隧道的风声——

  2

  翌日,晴香造访了八云的秘密基地「电影研究同好会」。昨天她看到的,铁定是灵异现象。
  如果真是如此,找他谈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然而,在晴香向八云叙述昨天发生的事情始末时,八云只是摆出一副「我没兴趣」的模样,一个人下着将棋。
  「居然来这招……」
  八云一个人移动着两方的棋子,乐在其中。
  一个人下将棋到底有哪里好玩?真令人搞不懂。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晴香不安地问道。
  「嗯,大概吧。」
  「大概……你可以听得再认真一点吗?」
  「你应该要再谦逊一点才对吧?也不想想会不会打扰到我,自顾自地跑到我这儿来跟我鬼话连篇。」
  面对八云的指摘,晴香无话可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由于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晴香完全没顾虑到八云的心情。
  「抱歉。」
  「算了,反正事情的经过我大概了解了。这是桩生意,我就接下这门生意吧。」
  八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说道。
  「真的吗?」
  「简单地说,就是要我救你男朋友,对吧?」
  「我说过好多次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也太冷淡了吧,他本人就在这里耶?」
  晴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眼来。
  达也坐在晴香身旁,莫名地贼笑个不停。
  这时清香不巧和达也对上双眼,他凑过来附耳说道:
  「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一对情侣耶。」
  「不,不像。」
  否定达也的人正是八云。
  「不像……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很像吗?」
  「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说过。」
  你有说、我没说——简直像两个小孩在吵架。
  晴香连说都懒得说出口。达也端详了八云的表情半晌,接着恍然大悟地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懂了!你也喜欢晴香,所以才不想看到我跟晴香要好,对吧?」
  达也胸有成竹地高声说道。
  「喂,你在说什么呀?」
  晴香出声抗议,但达也依然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很遗憾,像你这样的木头是不适合晴香的。」
  「这个嘛,其实我本来就很讨厌容易感情用事的顽固女,看你是要杀要剐,都跟我毫无关系。」
  八云面无表情地说着。
  「说这种话好吗?我真的会吃掉晴香喔。」
  「随你的便。如果你真的要吃,小心别食物中毒。」
  「喂,你是什么意思呀?」
  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晴香拍桌表示抗议。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啊。」
  八云依旧连头部不抬一下,淡淡地说道。
  晴香气得满脸通红,咬紧下唇。
  这男人说的话总是令人愤怒,他一定是惹怒人的天才。
  「那就随我罗。」
  达也依然得意洋洋地笑着,拿起将棋盘上的「角」棋,在棋盘上移动着。
  「将军。」
  迄今面无表情的八云,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紧闭着一双薄唇,眯起那对凤眼。
  「给你一个忠告。」
  八云将达也动过的棋子归回原位,指着达也说道。
  「忠告?」
  「对,忠告。」
  「喔?什么忠告?」
  「劝你最好做好避孕措施,并供奉一下婴灵。」
  「你、你没头没脑的在胡说些什么啊!」
  达也拨开八云的手指,站起身来,看起来相当狼狈。他胆小的本性,终于从自大的外表下展露出来了。
  他一定是被八云说中了,才会这么慌张。晴香冷冷地望向达也。
  「晴香,你别误会。这家伙脑袋根本有问题!喂,你少在那儿胡说八道,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要不要我顺便把对方的名字也说出来,这样你比较好懂?」
  「是、是谁告诉你的!」
  说完后,达也的表情都僵住了。
  居然自己说溜嘴了。他方才那句话,代表他承认了这件事。八云乘胜追击,对着满头大汗的达也说道:
  「而且还不只一个人,是两个人。你还真是学不乖啊。」
  「不对,那是她们自己擅自怀孕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慌乱的达也正在自掘坟墓,而且还是一个好深的坟墓。
  他再怎么辩解都无济于事了。
  而达也不小心脱口说出的话语,更加深了八云的愤怒。
  「擅自怀孕?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是假性怀孕也就算了,所谓的怀孕,不就是要有一对男女才能成立吗?」
  「我……」
  「即使再怎么小,他们都是即将诞生到这世界的新生命,而你却只抛下一句『她们擅自怀孕』这种荒谬的话就残忍地杀害了他们?杀人罪居然无法惩治你这种人,我觉得日本的法律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
  达也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拼命想辩解些什么,但终究说不出半个字。
  达也真笨,何必得意忘形地跟八云唇枪舌战呢?
  达也的自尊心,想必已经分崩离析了吧。
  达也忿忿地站起身来,用力甩门离去。那大概是他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了。
  「你不跟他一起走吗?」
  八云依旧瞪着将棋盘说道。
  「他固然很差劲,但在这方面你也不遑多让。」
  「谢谢你的赞美。」
  这句话听来真是话中带刺。
  「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晴香问道。八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稍微想想看嘛。你或许喜欢那一型,但我可是最讨厌那种人了。自以为全世界都围着自己旋转,稍有不如意就大发雷霆。」
  「所以你才会编出那种谎言?」
  「谎言?」
  「对啊,就是婴灵供养那些的。」
  「这个你自行判断吧,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啊,确实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抱歉,打扰你了。」
  晴香边说边站起身来,想要走出门外。
  「刚才你说的那件事,还没有说完吧?」
  八云终于抬起了脸。

  最后他们的结论是「看错了」,而晴香也就此打道回府。
  可是,隔天事情出现了变化。达也的前保险杆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小孩掌印。
  宛如沾满鲜血的手印上去的掌印——
  达也觉得很诡异,于是想把那掌印洗掉,但无论他用了多少洗洁剂、刷了多少次,还是完全洗不掉。
  从那之后,他就吓得再也不敢开那台车了。
  晴香将事情大略解说了一次,而八云只是默默地盘着胳膊望向天花板。他到底有没有听见人家说的话?真令人搞不懂。
  「欸,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有啊,只是前后文似乎搭不起来。」
  「搭不起来?」
  「对,搭不起来。比如说……」
  八云才说到一半便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搔了搔头发,看起来相当烦躁。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在心中想像过各种可能性,但依然一无所获。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去现场……」
  「瞧一瞧。」
  晴香为八云补充说道。
  「正是如此。」
  「这次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罗。」
  「丢下你一个人?如果你说的是上次那件事,那明明是你想单独行动才变成那样的,别搞错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晴香白了八云一眼,但八云压根儿不理会她。
  「那里应该不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吧?」
  八云即使被瞪也依然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丢了个问题给晴香。
  「咦?」
  「我是说发生那起事件的隧道啦。」
  「啊,嗯。我知道隧道在哪里,但走路过去可能有点勉强。」
  「你有车吗?」
  「我连驾照都没有呢。」
  「嚣张什么。」
  「我哪有嚣张……」
  「有没有人可以载我们过去?」
  「要不要拜托刚才那个达也看看?」
  「那我宁愿用走的。」
  八云富有节拍地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终于徐徐地起身,穿上挂在房间一角的黑色连帽外套,开始准备出门。
  「有人可以载我们吗?」
  「真要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
  八云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为什么要把钥匙藏在冰箱里?
  「在出发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八云边说边指向晴香的鼻尖。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你暂时什么都别问。」
  「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希望你闭上那张聒噪的嘴。」
  「说我聒噪……」
  这人也说得太狠了。
  晴香正想反驳,八云却早已匆匆走出屋外。
  「喂,等等我啊!」
  晴香急忙地追上八云。
  这时,八云突然回过头来,将某个东西丢给晴香。事出突然,晴香只好手忙脚乱地伸出双手接住。
  「好冰!」
  那是截至刚才都还放在冰箱里的那把钥匙。
  「门要记得锁好。」
  「喂……」
  「自己的嘴巴也要记得锁好。」
  什么跟什么嘛,怎么可以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真是个既粗神经又自以为是的讨厌鬼!
  「王八蛋!」
  晴香忍不住骂了出来。
  然而,八云也不知是哪里会错意,竟举起双手快步离去。
  晴香锁上房门,再度落得追在八云后头跑的下场。

  3

  晴香跟在八云后头默默走着。
  既然他都要自己锁紧嘴巴,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不发一语,跟在后面静静走了十五分钟。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陡峭的上坡。
  道路两旁种植着满是黄叶的银杏树。
  这条小径太过美丽,令人不禁想驻足观赏。
  然而,八云并没有这番闲情逸致,只是一迳地快步登上斜坡。
  到了最顶端后,八云在一座寺庙门前停了下来。
  这座寺庙看来相当古老,但打扫得非常干净,没有一丝荒废感。
  看来,这儿就是目的地了。
  为什么要来寺庙拜访呢?
  「喂……」
  「你忘了吗?不准发问。」
  晴香才刚开口,八云便冷冷地瞪了过来。
  ——我真的有那么聒噪吗?和周遭朋友比起来,我即使算不上文静,也不算特别聒噪吧?
  而且,你什么都没说,别人当然会觉得奇怪啊。会想发问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看,根本不是我聒噪,而是八云太古怪了。晴香在心里埋怨着。
  「你待在这道门前别动。」
  「我不用过去吗?」
  「不准发问。」
  八云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道。
  木雕佛像的表情都还比他丰富得多。
  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想说。晴香放弃跟他争论,走近门柱,两手交握在身后,摆出一副「这样子可以了吧」的态度。
  八云似乎很满意,于是再度快步向前走。
  穿越铺满碎石子的院内后,从主殿走到连接走廊,再由连接走廊走到远处的住持居所,进入玄关。
  他没有按门钤,也没有打招呼。
  这座寺庙跟八云是否有什么关连?他之所以不愿意说明,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
  走路时还不觉得冷,但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站久了,就得饱受寒风吹袭。
  ——为什么我非得一个人站在这儿等不可?
  等着等着,晴香的怒气也越来越高涨。
  「快点回来啦!」
  晴香再也无法压抑满腹的怒火,捡起脚边的石头,丢向八云离去的方向。
  「好痛!」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人声,晴香吓了一跳。
  有个人缓缓地从寺庙正门旁走了出来。
  「对、对、对不起!」
  晴香急忙低头致歉。
  那个方向本来没有人的,真没想到石头居然会砸到人——
  「朝寺庙丢石头会遭到天谴喔。」
  「真的很对不起!」
  晴香缩得越来越小了。
  「好了、好了,你不必这么紧张。其实我没有被石头打到啦。来,把头抬起来吧。」
  听到这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所说的话,晴香只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名穿着深蓝色作务衣(注2:日本和尚的工作服。),脚踩草鞋的中年和尚。
  鹅蛋脸加上丝线般的凤眼。他给人的感觉相当温和,宛如一尊弥勒佛。
  「啊!」
  晴香看到和尚的脸,不自觉惊叫出声。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想起八云叫她不准多问……这或许就是八云不想说明的原因吧。
  站在晴香眼前的这名和尚的左眼,和八云一样都是鲜红色。
  「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呃,八云他……不,我在这里等朋友……」
  其实晴香根本无须隐瞒,也不需要说谎,但不知怎地,她就是忍不住支吾其词。
  「这样啊。你是八云的女朋友吗?那可真是稀世珍宝啊。」
  「稀世珍宝?」
  「不,我失言了。因为这是八云头一次带女朋友回来,所以我不小心乐昏头了。」
  这个人该不会是八云的亲人?
  「请、请问,您认识八云吗?」
  八云是说过不准对他提问,但可从没说不准对其他人发问。
  晴香将八云的话擅自解释成以上的内容,问向和尚。
  「我是八云的父亲。」
  「咦?」
  八云曾说过,他的父亲目前下落不明——
  「啊,不,正确说来,是我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养育。不过,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吧。我是他母亲的弟弟,也就是他舅舅。」
  八云的舅舅露出苦笑,搔了搔光溜溜的头颅。
  「欸,站在这儿说话也不是办法,来、来,跟我进来吧。」
  「咦,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理会八云他说的话,反正那小子对每件事都有意见。」
  晴香心中虽然疑惑,依然在八云舅舅的催促下穿越了正门。

  一进入住持的住处,舅舅便带着晴香进入起居室,坐在暖炉桌前等待八云。
  舅舅端着茶水在晴香对面坐下。
  仔细一瞧,其实舅舅跟八云还真有几分神似。
  她无法具体说出到底是哪里相似,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整张脸大致看来有点相像吧?
  但是,他们两人给予人的感觉却恰好相反。
  「不好意思啊,把你叫了进来,却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早知道我就事先买条羊羹。」
  「不,别这么说。请不用费心。」
  「一个人待在那儿,想必很冷吧?」
  「是啊,非常冷。」
  本来晴香想说「没这回事」,但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你可真老实。」
  舅舅微微笑了。
  他一笑,眼睛就会眯起来,感觉相当和蔼可亲。
  「我常被人家说太过老实,自己也觉得好像应该改一下这个毛病。」
  「不不不,老实是最好的了。应该也会有人因为你真诚的话语而得救吧?」
  「是这样吗?我说的话老是伤害到别人。」
  怎么回事?这个人如此简单就进入了别人的心房。
  不过,却不会给人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你千万别这么说。至少,我知道有个人就被你说的话救了。」
  「咦?」
  晴香没料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他应该不知道我跟谁见过面才对呀——
  「是你吧?你是不是说过八云的眼睛很漂亮?」
  确实,晴香在初次见到八云的红色眼眸时,曾说过这样的话。
  八云还笑她,说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晴香这么一问,舅舅马上探出身子说道: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舅舅,拜托你不要再多嘴了。」
  八云突然插嘴说道。
  八云站在起居室门口,用责备的眼神瞪向破坏了约定的晴香。晴香没有理会他,只管慢慢地啜饮茶水。
  「你拖拖拉拉的在干什么?走了!」
  八云的命令语气令晴香愤怒,于是她决定假装没听见。
  ——我又不是狗!即使我是狗,也绝对不会听从霸道的饲主所讲的任何一句话!
  「八云,你干嘛?不要打扰我们两个,我还想跟你的女朋友多聊一些。」
  「这个女的才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麻烦制造机。你别搞错了。」
  「喔——你们已经进展到那个地步啦?你这小子,真有你的。」
  「舅舅,请你仔细听别人说话好吗?」
  「还说这种话。你再拖拖拉拉的,小心晴香被别的男人抢走喔。人家长得这么可爱,追求者一定也很多。」
  这两个人怎么当着当事者的面讲这种话?该说是令人傻眼呢?还是——
  「有人想抢的话就尽管抢好了。」
  「还用得着你说吗?这是当然的。」
  晴香尽量压低了音量,却还是完完整整地传到了八云耳里。
  八云冷冷地瞪向晴香。
  「八云,你也该稍微对别人友善一点吧?」
  「如果给的钱够多的话,我会考虑的。」
  舅舅无奈地摇了摇头。
  「舅舅,不好意思,我要借一下车子。」
  「你要带女朋友去兜风啊?」
  「你有完没完!」
  八云大喝一声,匆匆走出屋外。
  晴香思忖了片刻,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八云说得没错,这是她带过来的麻烦,不能交给八云一个人处理。晴香慎重地对八云的舅舅道了声谢,接着站起身来。
  「他这孩子就是这样。」
  正当晴香想走出门外时,舅舅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的落寞。
  「八云只不过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东西,就封闭了心灵。」
  「您是说鬼魂吗?」
  舅舅深深地点了个头,继续说道:
  「他害怕与人深交,所以一直在逃避,以致于拙于表达情感。别看他那样,其实他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嗯——……我的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耶……」
  舅舅尴尬地偏了偏头。
  「我知道。」
  晴香笑着回应了舅舅,走出屋外。
  她并不是故意卖面子给八云的舅舅,而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真不知是怎么了。

  4

  「欸,你舅舅的眼睛……」
  晴香坐上白色轿车的副驾驶席,小心翼翼地问向驾驶席上的八云,不过他并没有答腔。
  八云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
  没办法,晴香只好呆呆地望向窗外的风景。
  车内没有播放音响,也没有开广播。
  耳边只听得见引擎声和车身划过冷风的声响。
  在这安静的车内,很不可思议地,晴香竟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我舅舅的眼睛并不是生来就那样,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他只是戴上红色变色片罢了。」
  当车子开到通往山丘的斜坡时,八云突然开了口。
  晴香定定地凝视着八云的侧脸。
  「咦?」
  「怎么?你想问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八云边说边转了过来。
  一瞬间,他们两人对上了双眼。晴香羞得赶紧别开目光,脸颊潮红。
  「他何苦这样做呢?」
  「他刻意让自己有一只红色眼睛,想要世人对他投以奇妙的目光,以求品尝和我相同的痛苦与孤独。」
  「即使必须牺牲自己?」
  「他就是这种人。」
  八云说得倒简单。他舅舅所做的事,并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
  「明明有一个这么关心你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住在学校里?你也该稍微替你舅舅着想一下吧。」
  晴香的口气和往常不同,带着一点强势。
  「你的缺点就是说话不经大脑,还有老是以自己的价值观衡量一切。」
  「你的缺点是个性太冷漠,以及说话口无遮拦,也不想想别人听了会不会受伤。」
  晴香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
  八云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说着「跟你这种讲不听的小鬼说再多也是白搭」。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寺庙。」
  「没错,是寺庙。」
  「那又怎样?这根本是两回事吧?」
  「你忘了吗?我的左眼看得见死者的灵魂,不论我想不想看。」
  「啊……」
  晴香终于了解八云想说什么了。
  没错。如果有阴阳眼的人待在寺庙,那么每天一定会跟几十条,不,几百条鬼魂碰面。
  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生活在鬼魂背负的憎恨、愤怒、悲伤等负面情感的漩涡当中。
  一般人根本无法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对晴香他们来说,那只是一间普通的寺庙,但对八云来说可不是这样。
  「舅舅他知道这一点。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太吵杂了。」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了解了八云的心情。
  ——八云说得没错,我或许不小心就以自己的价值观衡量了一切。
  晴香降下车窗,稍微探出窗外。
  冷风迎面吹来。这阵冷冽的风,如今是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

  5

  接近事发的那座隧道时,八云将车停到了路肩。
  隧道的入口处放了一瓶菊花。
  原本应该相当洁白的菊花,如今已经枯萎,变成了咖啡色。
  这座隧道在大白天也飘荡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是这里没错吧?」
  面对八云的提问,晴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时所尝到的恐惧又渐渐地浮上心头。八云躺在椅背上,严肃地望着隧道的深处。
  这座隧道并不长,但不知是否里面有转弯或是陡坡,他们并无法看到隧道的出口。
  这个漆黑的洞穴空荡荡地建盖在那儿,宛如一条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
  吹过隧道的风,吹出了野兽低吼般的风声。
  地面上的落叶,喀沙喀沙地舞上天空。
  「看到什么了吗?」
  晴香看着八云的侧脸问道。
  「我可以肯定里面一定有古怪,但在这里实在无法搞清楚里面有什么.」
  「意思是非得进去瞧瞧不可了?」
  「你猜对了。」
  八云边说边慢慢地压下手煞车。
  车子动了起来,仿佛要被吸进隧道里。
  车子行驶在隧道中。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空气开始变沉重,令人耳朵嗡嗡作响。这时——
  轰——
  风的低吼声怱地变大声了。
  大约行驶了半条隧道后,引擎声明显地产生了变化。这声音,听起来就像车子行驶在陡峭的山坡上时,马力不足的引擎所发出的悲鸣。
  「糟了……」
  八云喃喃说着,咬紧下唇。
  他的表情已不像往常般睡眼惺忪,反倒像一只瞄准猎物的狼。他的额头,渗出了少许的汗水。
  「我们太大意了。」
  「咦?」
  「你把头趴下去,直到我说可以才能抬头。千万不要看窗外!」
  「为什么?」
  「别问了,快点趴下!」
  八云吼道。看来,他似乎看见了什么。
  而且那东西相当恐怖——晴香依照八云的吩咐双手抱头、弯下了腰。
  就在此时,八云也用力踩下油门。引擎声震天价响,但速度却完全没有上升。
  晴香趴着闭上双眼,但依然感觉到车外有某些东西的气息。
  呜喔喔——
  引擎声明显地变成了低吼声,不只如此,还交杂着啪哒、啪哒的声音,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贴在车窗上。
  到底是什么呢?晴香正想抬头——
  「不准看!快趴下去!」
  八云间不容发地吼了一句。
  晴香吃了一惊,赶紧恢复原本的姿势。不料,这时有某个东西擦过了晴香的脖子。
  什么?
  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啪哒。
  有东西在摸我。好冰,真的好冰。
  喔喔喔喔喔。
  又听见低吼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讨厌,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晴香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隧道的出口,前面有个急转弯正在等着他们。
  八云看起来一脸茫然,仿佛根本没有看着前方。
  「危险!」晴香脱口叫道。
  握着方向盘的八云这才回过神来。
  「抓紧了!」八云吼道。
  ——抓紧,我该抓紧哪里?
  晴香还来不及问,八云便紧急踩下煞车。轮胎锁紧,冒出了阵阵白烟,车子开始旋转。
  最后,晴香终究找不到地方可抓紧,于是被离心力抛了出去,额头狠狠地撞上了侧车窗。
  这是第二次了。她的眼前一片空白。
  轮胎的焦臭味,唤醒了晴香。
  八云仰躺在驾驶座上,闭着眼睛慢慢地做着深呼吸。
  车子回转了一圈半后,面对着隧道停了下来。
  这台车差一点就要撞上护栏了。护栏下是悬崖,深达十公尺。
  这两人在生死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你要紧急煞车前怎么不先说啊!」
  晴香抚着撞到车窗的额头说道。
  「你可以先问啊。」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老实地道歉?我的额头肿起来了啦。」
  「你才该谢我吧。多亏有我,你才能用一个肿包换回一条命。」
  跟这男人讲道理真是有理说不清,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只会越回越难听。
  「欸,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是啊。」
  说完后,八云将车子回转了半圈,开近人行道后才走下车子。
  晴香也跟在八云身后下车。
  八云绕到车的正面,指向挡风玻璃。
  「!」
  晴香张口结舌,一阵颤栗瞬间从指尖一路窜到头顶。
  挡风玻璃上沾上了人的掌印。
  而且不只一个、两个,掌印几乎盖满了挡风玻璃,多到数不清。
  晴香心里虽然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但没想到数量这么庞大——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那时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跳上了引擎盖。」
  八云将指尖放在眉心,开始娓娓道来。
  「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一群人,一个个地贴上了这台车,仿佛想将我们留在隧道中。」
  「这些掌印就是那些人留下来的?」
  晴香当场脱力,瘫软在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经在半夜看过一部僵尸片。那群死者围住了主角们所开的车,数量多不胜数。
  「有很多人曾经死在这座隧道里。」
  「为什么会这样——」
  「一开始应该只是单纯的意外。那些无法升天的灵魂在这儿徘徊不去,制造下一起事故,这样便又多了一条无法升天的灵魂。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死亡带来了死亡,同样的事情,在这里无止尽地不断上演。」
  光是听到这番话,便令晴香背脊发寒。这简直就是死亡循环。
  「欸,那我们该怎么办?」
  面对晴香的问题,八云只是慢慢地走进隧道的洞穴中。
  「还能怎么办?凉拌炒鸡蛋。」
  八云喃喃说道。
  「要不要请人来驱魔?」
  「没有用啦,做这种事只是白费功夫而已。」
  「你之前也这么说过。为什么?」
  晴香问道。八云苦笑着搔了搔那头鸟窝头。
  「我并不认同驱魔的咒语或是净化仪式那类的东西,那些根本就是邪魔歪道。可以靠着念咒击退恶灵、靠净化仪式把恶灵赶走?我真的很难相信这些会有用。」
  「对我来说,八云你那只看得见灵魂的眼睛,也是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呀。」
  「你把死者的灵魂跟妖怪搞混了。」
  「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鬼魂原本是什么?」
  这问题真是天外飞来一笔。
  可是,晴香不得不答。当然——
  「是活人。」
  「答得好!他们不是从蛋里面生出来的,也不是从外太空来的,每个鬼魂原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那么,你觉得所谓的鬼魂是什么?」
  那是——
  「我不知道……」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在想,所谓的鬼魂,会不会就是死者的意念、思念之类的情感集合体。」
  「集合体?」
  有听没有懂。
  「如果要用比较极端的说法来定义,人类的记忆和感情其实就是一种电子讯号。况且,也有人说流动在网路上的资讯漩涡跟人脑的构造极为类似。」
  「是这样吗?」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
  「这么一想就会发现,当容器消失的那瞬间,人类的情感并不会完全消失。即使没有容器,电流依然会持续流动,而网路资讯如果失去了原本的栖所,也会移往其他的容器。就算死者的思念或情感在那一带飘来晃去,也不足为奇。」
  「的确。」
  「这只是我以个人经验归纳出的意见,所以我实在无法以科学性的方式来说明。」
  「也就是说,它们是一种没有肉体、只有情感的存在?」
  「嗯,大致上就是这样吧。假定鬼魂真的是一种情感的集合体,回到我们原先的话题,当灵媒师念咒、施行净化仪式时,会对人类的情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说过很多次了,鬼魂并不是妖怪。」
  晴香似乎听懂了。或许八云说得没错。
  无论是生或是死,鬼魂都不是一种新型的生物,也不会在死亡后转变为其他生物。
  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好,我稍微妥协一下,假定灵媒师真的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除去恶灵、将他们送往黄泉奵了。他们这样做,应该算是无视当事人情感的一种强硬手段吧?」
  「是啊。」
  「这种做法跟以暴力逼迫他人服从自己命令有什么不同?老实说,这样子很野蛮。」
  晴香虽然觉得八云的话中多少有些偏见,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了。
  话说回来,晴香真没想到八云居然会把鬼魂当成人类看待。
  晴香脑中浮现八云的舅舅说过的那句话——「他有点拙于表达情感」。
  这么一想,晴香不禁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八云不悦地皱起眉头,瞪向晴香。
  哇,好可怕。
  晴香急忙止住笑意,对八云提出别的问题。
  「那美树那时候呢?」
  「我所做的只是查明束缚灵魂、折磨灵魂的原因,并说明给死者的灵魂听罢了。简单说来,就是说服她。」
  原来如此——晴香频频点头。
  仔细回想,似乎真是如此。
  八云实际上并没有对美树做了什么,只是找出附在她身上的女鬼死因,除去她的恐惧而已。
  但是以结果看来,八云救了美树。
  「你说过曾经在隧道前看到一个女人,对吧?」
  八云突然迸出这句话。
  他以野兽般的锐利目光凝视着隧道口。他的背影,传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是啊……」
  「是一个年龄约二十好几,穿着灰色套装的长发女子吗?」
  晴香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幅光景。
  那个眉心出血,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那儿的长发女子—
  「是啊,就是她。你看见她了?」
  「她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咦?」
  晴香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依然没有看见任何人。
  那时,那名女子似乎想对晴香诉说些什么,但晴香无法明白。
  但是,只要有八云在——
  八云缓缓地走向围栏,探出身子望向下方。
  下面有什么呢?晴香也跟着望向下方。
  下面是座斜坡,丛生着杂草和杉树,变成了一座林子。
  仔细一看,林子的后方弃置着冰箱、电视、脚踏车等大型垃圾。
  只因为这里位于道路的死角,大家就把这儿当成垃圾场了。
  「是这里啊……」
  八云喃喃说着,接着越过围栏,灵巧地抓着树枝、顺着斜坡滑下去。
  四周开始变暗了。
  隧道张开了那张大嘴,散发出它异样的存在感。
  晴香觉得自己似乎快被隧道吞噬了。
  八云的身影,逐渐从眼前消失。
  我可不想被一个人留在这儿!——晴香跟着越过围栏,追向八云。
  太天真了,原来这座斜坡比想像中还要陡峭。
  晴香进退维谷,就在这当头她失去平衡,连滚带摔地滑了下去。
  她的四肢被树枝打中好几次。痛归痛,但她想停却停不下来。早知道就乖乖在上面等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陕抵达斜坡尽头时,晴香一口气撞到了地面。
  她的膝盖受到强烈撞击,痛得几乎发麻。
  晴香觉得自己好窝囊,觉得好想哭。
  她忍住泪水抬起头来,却看到八云站在她面前,对她伸出手来。
  晴香握住那只既白又冰冷的手,让他拉着站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要你在那里等我吗?」
  「你哪有说啊!」
  过度的疼痛,令晴香口气欠佳。
  晴香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端详受伤的那只膝盖。牛仔裤磨破了,膝盖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而且皮开肉绽,渗出了血。
  「好痛……」晴香脱口而出。
  八云绕到晴香的正面,单膝跪地地拿出手帕包住晴香的膝盖。
  「在止血之前,你都要用手帕压着。」
  谢谢你——这句话晴香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要突然到这里来?麻烦你解释一下!」
  晴香没有道谢,反倒没好气地开始抱怨。
  八云无奈地边摇头边站起来,指向前方数公尺远的地面。
  晴香望向八云所指的方向,接着屏住了气息。
  有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子仰躺在那儿。
  该不会就是那个女人吧——
  光用看的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断气了。
  眉心流出来的血液已经变为黑色,凝固在失去生气的肌肤上。那双正对着天空的浑浊眼眸,到底在看着什么呢?
  「她恐怕就是在刚才那条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
  八云喃喃说道。
  她就这样被弃置在这儿好几天?
  她一定是为了引导八云等人找到她,才会出现在那里的。
  如果我像八云一样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就能早一点发现了。
  对不起。晴香在内心诉说着这一切,闭上双眼——

  6

  当晴香抵达八云的秘密基地时,看到了之前在警署见过面的那个男人。
  ——记得他姓后藤,是一个刑警。
  虎背熊腰的身材加上凶恶的眼神,令晴香差点误以为他是摔角选手。
  八云跟晴香说他已经找出了前几天发现的那名女尸的线索,要她有兴趣就过来瞧一瞧。
  既然现在有客人,那我就改天再来吧——正当晴香想把门关上时……
  「你来得正好,进来吧,我要跟你讲解那件事。」
  八云催促晴香坐下,而后藤也帮晴香拉了张椅子。
  既然如此,那就非进来不可了。
  晴香坐到后藤的隔壁。身旁坐着一个刑警,总令人浑身不自在。
  「你之前已经见过后藤大哥一次了吧?」
  晴香点点头。
  「喂,八云,介绍得有诚意一点啦,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耶。」
  八云不耐烦地搔了搔背。
  「这位是小泽同学。」
  「喂喂,就这样?没有其他的点可以介绍了?」
  「那些待会儿你再自己问她。」
  「唉——你好冷淡喔。真的。她叫什么名字?」
  后藤突然望向晴香。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但却长着黑眼圈跟满嘴的髭须,看起来真诡异。
  「啊,我叫做晴香。」
  「喔?你长得好可爱,配八云真是太可惜了。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啊?」
  「呃……」
  「我不是说待会儿再问吗?」
  八云一喝之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气。」后藤悄声说道。
  真搞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再怎么说后藤也是个刑警,年龄应该也比他们大上许多。
  八云虽然对他使用敬语,但在态度上完全把后藤当成笨蛋,而后藤对八云说话时,感觉也像是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好,这下就全员到齐了,请开始说明吧。」
  八云催促后藤。原来是这样啊——晴香终于明白了。
  八云特地指定时间要晴香过来,就是为了叫后藤说明事情始末。
  「啊,对了对了,我差点就忘记了。」
  「真是的,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刑警有这么闲吗?」
  后藤无视八云的冷嘲热讽,从西装暗袋掏出一本皱巴巴的记事本,清咳了几声后便开始娓娓道来。
  「那名女尸的死因,恐怕是脑挫伤。」
  「有他杀嫌疑吗?」
  八云喃喃说道。
  「没有。根据法医的说法,她的身体沾上了一些汽车涂料以及玻璃碎片,因此绝对是车祸。」
  后藤以手心摩挲着髭须说道。
  晴香困惑了。现在后藤所透露的,正是警方的侦讯资料。
  「请、请问,这些事情说出来没关系吗?」
  晴香不禁插嘴说道。八云和后藤不约而同地望向晴香。
  晴香并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但被他们这么一瞧却紧张了起来。沉默了半晌之后,后藤再度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而那名被害的女子的公事包、钱包跟身分证明文件也都被拿走了。」
  「应该是有人要故意隐瞒她的身分吧?」
  八云将食指放在眉心说道。
  「你说对了。我们从她的牙齿医疗纪录中查出了她的身分,她住在隧道附近的住宅区,名字呢……就叫做A子好了。目击者说几天前曾看到她走出任职的公司,此后她就失踪了。」
  「是谁提报失踪人口的?」
  「是她父母。我很快地就请两老来认尸,他们二位看了后几乎精神错乱,但还是要我代替他们向找到他们女儿的人道谢。」
  后藤悄悄瞥了八云一眼,但当事人却毫无反应。
  「凶手抓到了吗?」
  「喔,我们靠着沾在她身上的那些碎片锁定了特定车种,所以没有花太多时间。」
  「也就是说,破案了?」
  「不,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惨呢。凶手是和受害者A子同住在一个住宅区的两名国中生。」
  「无照驾驶?」
  「他们得意忘形地将车子开出来,结果肇事了。他们说在隧道中被鬼追,所以想加速逃走,谁知道过弯不及,撞上了一名女子。」
  「他们说的是真的。」晴香不禁插嘴说道。
  「我也相信。但是很遗憾,日本的法律是不承认鬼魂的存在的。」
  「他们害死了一个人,哪能用鬼魂来开脱?」
  八云的口气,似乎宣布着要强行中止离题的话题。
  「你好严格喔。」
  后藤苦笑着拉松原本就松垮垮的领带,从暗袋中掏出香烟,衔在嘴里。
  「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啦,这里禁烟对吧?我不会点燃,只是衔着而已。」
  后藤不耐烦地反驳八云的指摘。
  晴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说只衔着不点火,但手中却紧紧地握着一个打火机。
  后藤清咳了几声,继续说下去。
  「别说那两个少年了,更大的问题在于他们的双亲。这两名少年在肇事后非常害怕,于是就打电话给自己的父母,而他们的父母呢……」
  「湮灭了所有证据。」八云咬着下唇说道。
  「答得好。他们偷走钱包跟公事包,而且还将尸体丢下悬崖……」
  听到后藤说的这番话,晴香觉得胃都缩了起来,反胃得想吐。
  他们已经不把人当人看了。
  居然弃尸?为了保身,人类究竟能冷酷到什么地步——?
  「简单说来,事情就是这样,大部分都被八云猜中了。」
  后藤啪当地阖上记事本,为这个话题做了个结尾。
  大部分都被八云猜中了?意思是说,八云早就看穿了这起案件的真相?
  晴香只顾着陷入混乱当中,根本看不见事情真相。
  晴香不禁怀疑,八云能看见的其实不只死者的灵魂,甚至还能看见未来。
  「啊,我忘了说一件事,那辆肇事的汽车已经被整修完毕了。不知道他们找的是哪家修车厂,修车时应该整辆车都是血吧?」
  「明知是肇事车辆还照修不误。」
  八云补充了后藤的话。
  「嗯,就是这样。现在我们正在侦讯那对双亲,想找出到底是哪家修车厂……」
  这个案子真是教人难以消受。
  晴香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那达也这次遇到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不想死,就别再靠近那座隧道。」
  八云打着呵欠说道。
  晴香也是这么想的,但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7

  好久没开车的达也,在通往学校的坡道途中,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背影。
  他按下喇叭,没多久便有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回过头来。
  齐藤八云,他前阵子让达也在晴香面前丑态百出。
  老实说,不能让他再这样在这附近闲晃了。
  最好趁现在警告他一下。
  达也降下驾驶座的车窗,将车开到八云旁边。
  「前阵子多亏你帮忙啊。晴香已经告诉我了,我会听你的忠告,不再靠近那座隧道。」
  八云毫不掩饰地摆出厌恶的表情,闷不作声地向前走去。
  「等一下啦,我可是在好好跟你道谢耶。」
  达也配合八云的步伐,边慢慢开车边说道。
  「你不需要向我道谢。」
  八云斜睨着他说道。
  这男的真令人不爽——达也再度体认。
  看着他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眸子,总觉得令人静不下心来。
  「你别这么说嘛。下次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到时还得拜托你呢。」
  「没有下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达也「啧」了一声。
  「你是不是不想帮助情敌?」
  「你在对我说话吗?」
  「不然我在对谁说话?」
  「如果你指的是我,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才不管你们两个想怎么发展,我不会妨碍你,也不会出手干涉,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之所以对你冷淡,纯粹是因为我看到你就觉得不舒服,就这样。你不要想太多。」
  达也努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好,话可是你说的。我现在要去找晴香来个旧情复燃的约会,你没意见吧?」
  「随你的便……」
  八云话才说到一半,便蹙眉直直望向车后座。
  「喂……坐在你车上的那个小孩是谁?」
  「啥?」
  达也完全听不懂八云的意思。
  他将视线移向车后座。不用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小子——
  「你又想跟我说什么婴灵之类的鬼话了?」
  ——不晓得他是听谁说的。老爱在那边乱讲话,听了就有气。
  「不对,他不是婴灵。那孩子……该不会是……」
  「够了,我没空听你鬼话连篇!去死吧!」
  达也撂下狠话,踩下油门。
  八云的身影缩得越来越小。
  那个王八蛋,他还在盯着我看!阴阳怪气的家伙——

  8

  美树跟晴香约在车站的圆环见面,而晴香现在正在该地等候。
  美树此次的目的似乎是想介绍新的男友给晴香认识。老实说,谁在乎?
  反正一定又是参加上次联谊的那些男人。
  又不是评监大会,干嘛要特地出来看朋友的男友?其实晴香平常跟美树还算合得来,但只要她一恋爱,就令晴香想敬而远之。
  喇叭声令晴香抬起脸来。
  三口汽车在晴香面前停了下来。那台车好像是……不,颜色不对。印象中,他的车是白色的,而现在这台车却是鲜艳的亮红色。
  「嗨——」
  晴香方才还祈祷车主不是达也,但探出头来的人无疑是那个一脸贼笑的达也。
  从那之后,达也便三天两头寄电子邮件给晴香,里头写的全都是自己的事。
  最近晴香已经不再回他的信了。
  「你在干嘛?」
  「我在等朋友。」
  「啊,是喔。那正好,我正巧接到命令,要来接一位正在等待朋友的公主呢。」
  晴香心想:糟了。
  早知道就不要答应美树的邀约。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既然美树的新男友是上次联谊认识的人,那达也自然也认识美树的男友。
  「来,上车吧。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光是想到又要坐上这台车,就令晴香不寒而栗。
  但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车了。
  晴香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达也的车。

  9

  后藤伫立在郊外的某间汽车修车厂前。
  这座足以容纳三辆车的车库,和一间工作仓库并设在一起。
  数辆警车团团围住修车厂,警官们也来来往往地穿梭其中。
  后藤仿佛想逃离这阵喧闹一般,走到马路上拨电话到八云的手机。
  第三次铃响时,八云接了。以这小子来说,这速度真是出奇地快。
  「有何贵干?」
  一开口就这么不客气。
  「我要跟你谈谈上回那件案子。我查出修理那台肇事车辆的修车技师了……」
  「然后呢?」
  八云催促后藤继续说下去。真难得。
  这名修车技师过去是住在市内的飘车族,继承了这家父亲遗留下来的修车厂。
  修车厂在这一带的风评很差。
  大家都说只要给这家修车厂修理,下次车子一定又会有其他地方故障。
  在警方掌握有利证据而前往该男子家搜索时,在后院挖出了孩童的尸体。
  逼问之下,原来他跟朋友在开车出游时撞死了那名孩童,为了毁尸灭迹,他们就这样将他埋在后院里——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还狠毒。小孩的身分,目前尚在调查中。
  想急也急不得。因为修车技师自己压根儿不清楚撞死的那名孩童究竟是谁,而且遗体毁损得相当严重,想查明身分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我们家的变态法医听到这些话应该会很高兴。后藤心想。
  「然后呢?你想叫我帮什么忙?」
  解释完来龙去脉后,八云不悦地说道。
  「我不要求你查出那小孩的身分,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帮我查出他的脸部特征。」
  后藤心知希望渺茫,但依然不死心地问道。
  假若八云能看见少年的亡魂,办案就能变得顺利些。
  不过,反正他八成会推说「没兴趣」就是了。
  「后藤大哥,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遗体的照片?」
  八云的回答出乎后藤意料之外。
  「真的吗!」后藤发出欢呼。
  看来,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才知道答案。
  后藤迅速和八云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挂断电话。

  10

  晴香闷闷不乐地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上,车内依旧流泄着四拍节奏的嘻哈乐。
  「这台车的颜色怎么样?」
  晴香对这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有气无力地回答:「嗯——」
  「那个红色血手印之后一直都弄不掉,所以我就趁机汰旧换新、换了颜色。怎么样?很帅吧?」
  关我什么事——
  「我们要去哪里?」
  晴香询问驾驶座上的达也。
  他们本应前往美树家,但车子的行驶方向明显不对。
  现在开到了荒郊野外,而且还逐渐爬上山坡。
  「等等喔,我想带你去看看之前没能看成的夜景。」
  「美树在等我们耶,而且我根本不想看什么夜景。」
  总觉得这段对话似乎似曾相识。
  「安啦,美树她知道我们要去看夜景。」
  「啥?」晴香不禁惊叫出声。
  「她大概是特意帮我们制造机会吧。」达也贼笑道。
  美树和达也心照不宣,而且首次为他们俩制造独处的机会。
  这根本是整人嘛。
  ——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念美树一顿!
  可是—
  「你说的那个夜景很美的地方,是不是得通过那座隧道才到得了?」
  「安啦安啦,有别条路可走。」
  ——为什么我周遭尽是一些自我中心的人呢?
  晴香顿时觉得自己好窝囊,丧气地垂下肩膀。

  * * *

  后藤在大学校门口停下一辆车龄十年的白色轿车。
  这是他的爱车,他最自豪的就是这辆车从来没洗过。
  车子一停,八云便从校门对面跑过来,坐进车里。
  ——难不成他在这寒冷的天气中特地等我?这可是后藤和八云认识以来头一遭。
  「让我看看相片。」八云气喘吁吁地说道。
  后藤打开车内灯,从仪表板里拿出信封,递给八云。
  八云一把抢过来,聚精会神地开始一一地观察照片。
  这些照片张张令人不忍卒睹,但八云却认真地注视着它们;看来,他的特殊能力似乎从他身上夺走了对尸体感到畏惧的情感。
  活到这个年纪,八云早已看惯了血、肉、骨,以及它们腐败的模样——
  八云面有难色,叹了口气。
  「找出什么线索了吗?」
  「很遗憾,没有。」
  八云笑了,但眼神没有一丝笑意。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会儿我再告诉你。别管这个了,我得先确认一件事。」
  语毕,八云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 * *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晴香,察觉到包包里的手机正在振动。
  「喂。」
  「现在你人在哪里?」
  话筒的另一端是语气仓皇的八云。
  「我在车上。」
  「车上……你是说,你坐在达也那家伙的车上?」
  「是啊……」
  「你现在马上下车!」
  八云的口吻十分强硬。
  「为什么突然要我下车?」
  「别问了,如果你不想死,就快点下车!」
  咦?什么死不死的——
  和达也在一起确实称不上愉快,但也不至于会死吧?
  正当晴香暗自思量时,手机被夺走了。
  是达也。搞什么鬼呀?达也趁着晴香尚处在混乱中,开始对着话筒发话。
  「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吧?不是说晴香跟你毫无关系吗?」
  话中带刺。
  不过,他话才刚说完,马上被八云反将一军。
  「闭嘴!关你屁事!」
  正如晴香所料,八云似乎对达也说了些什么,令他勃然大怒。
  这叫自作自受,谁教他要擅自抢走别人的手机呢?
  「总之,你别想出来搅局!」
  达也怒吼道。他可能察觉到如果迳自切断电话,届时递给晴香时会很尴尬,于是将手机放在仪表板上。
  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有。老实说,晴香觉得自己受够了。
  「我要下车。」
  她一面将仪表板上的手机收进包包中,一面说道。

  11

  「喂,八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
  后藤握紧手机,逼问灰心丧气的八云。
  「我看到照片中的那个小孩了。」
  八云一面将照片还给后藤,一面喃喃说道。
  「你认得出来?可是那小孩的脸不是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
  「我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不过只要能掌握性别、体型、轮廓以及一定程度的状况,就能缩小范围。」
  原来如此——后藤恍然大悟。
  八云不需盲目地大海捞针,只需确认照片中的人是否曾经亲眼见过就好。
  话说回来——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他今天坐在车子的后座。我想,那台车八成就是撞死少年的肇事车辆。」
  「原来如此。」后藤打开车窗,点燃香烟。
  「要抽就到外面去抽。」
  「喂喂喂,这可是我的车耶,你没资格管东管西吧?然后咧?那个小孩的鬼魂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很有可能……我太过在意隧道而忽略了这点,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我不小心将他和其他东西搞混了……」
  八云懊悔地咬着下唇。
  照八云的说法推测,那台肇事车辆可能会出事。
  后藤想做些什么,但实际上很难执行。如果能使用无线电追踪那辆车的行踪,或许能防患未然——
  然而,他该用什么藉口呢?警方是不会因为「有鬼魂将故意引发车祸」这种鬼理由而出动的。
  即使想证明该车正是撞死那名孩童的肇事车辆,目前后藤也只拿得出八云的证言。
  「那台车的车主是你的朋友吗?」后藤蓦然发问。
  「才不是。像他那种人,就算有人求我跟他当朋友,我也不屑当。」
  「这样啊。」
  「只是……」
  「只是……什么?」
  问归问,后藤心中其实已经有底了。
  只要看了八云那慌张的模样就知道。
  「车上有我认识的人。」
  「是上次那个女孩吗?」
  后藤脑中浮现晴香那名女学生的脸蛋。
  她既可人又标致,配八云真是太可惜了。
  「是的。」八云喃喃说道。
  「搞什么啊。」
  后藤将资料一股脑扔到后座,全身无力地瘫在座椅上。
  「总之,谢谢你的资料。」
  八云宣告对话终结,打开车门。
  「你想干嘛?」
  「我跟那女人算不上是朋友,但我也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知道要上哪儿找她吗?」
  「我待会儿就会查出来了。」
  他还是老样子,真爱逞强。
  其实八云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吧?老实拜托别人帮忙不就得了,真麻烦。
  「喂,八云。」
  「干嘛?」
  「你欠我一个人情。」
  八云面露惊讶之色。
  后藤第一次见到这小子露出这种表情,真教人百看不厌。
  「好了,快点上车,老子带你去吧。你不是在赶时间吗?别拖拖拉拉的。」
  「谢谢您的帮忙。」
  这大概是八云头一次向后藤道谢。
  「别谢了,感觉跟听老婆说『我爱你』一样恶心。」
  「真的假的,有人对你说过这种话?」
  「关你屁事,」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抓稳罗!」
  后藤奋力踩下油门疾驶而出,豪迈地转动方向盘,回转整个车身。
  失去平衡的八云,冷不防地一头撞上侧车窗。
  「回转前麻烦你先讲一声好吗?」
  「你又没问我要不要回转。」
  后藤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
  八云扶着撞上车窗的头,眼中似乎有什么不满,但终究没说出口。
  后藤突然觉得有一股成就感。
  「你一直都是这样开车吗?」
  「谁教我的工作都是些刻不容缓的紧急事件呢。」
  后藤打开警车灯,得意忘形地提高车速。
  紧接着,他就这样全速穿越路口的红灯。
  后方传来喇叭声,但后藤哪顾得了这些呢?
  「刚才是红灯耶。」
  「我有开警车灯啊,其他车应该要识相地自动闪开才对。」
  「哪有你这种警察啊。」
  「你再给我说些五四三,我就要用最高限速往前冲喔。」
  说着说着,后藤再度提高了车速。
  堆放在仪表板上的资料瞬间崩塌,在车内四处散落。
  「我再也不要搭你的车了。」
  说归说,八云却露出了贼笑。
  「这是我该说的话。你这小子休想再坐我的车。」
  「下个路口左转。」
  后藤依照八云的指示,豪迈地转动方向盘。
  轮胎发出悲鸣。
  「喂,八云。这条路该不会是通往……」
  「你猜对了。」
  气氛顿时沉重了起来。
  虽说是后藤自告奋勇要载八云一程,但他现在还真想逃之天天。
  「闹鬼的隧道……」
  「没错。那个小孩想去的地方,八成就是那座隧道。」
  「你怎么知道?」
  「他们在呼唤他。那些同样死于车祸的无数亡魂……」
  的确,那座隧道的车祸数量多得惊人,监识组所拍的案发现场照片,也清楚地映出了亡魂的影像。
  ——而且不是只有一个两个。
  隧道到处充满了人脸。不只如此,他们全部都盯着拍摄者的方向。
  坦白说,看了那种照片,不难想像何以隧道会常常发生车祸。
  然而——
  「八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无聊的问题就好。」
  八云一脸厌恶烟味的表情,边打开车窗边答腔。
  「我从以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常常看见死者的灵魂——这点我们暂且不谈,我想一般人也不是完全看不到鬼。有些人偶尔也会看见。」
  「嗯。」
  「拍摄灵异照片的那些人,当初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拍了灵异照片吧?」
  八云搔了搔头,似乎思忖着什么。
  后藤压根儿忘了要抖烟灰,静待八云回应。
  「我想……」八云喃喃开口道。
  「在各种不同的因素之下,所造成的结果也不同。」
  「因素?」
  「是的。比如说,当死者的灵魂拥有强烈的意识时,便可能造成什么影响;当然,也有可能是由观看者的意志或意识所引发的。大家不是常说讲鬼故事会引来鬼魂吗?」
  「嗯。」
  的确有这种说法。
  有些都市传说还谣传着:关掉电灯讲鬼故事时,身旁会多出一个人。
  「也或许不是出于以上的因素,而是受自然现象所操控。气温啦、湿度啦、光线亮度之类的……」
  「你是说,就像海市蜃楼?」
  「有各种可能性,但老实说,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就治好自己的眼睛了……」
  「也是喔。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
  后藤苦笑着,坦率地向八云道歉。
  「你不用在意这种小事,我倒希望你能多注意一下烟味。」
  「我说过好几次了。给我听清楚,这是我的车耶。」
  后藤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拿出新的烟叼在嘴上,将它点燃。

  12

  从那之后,晴香便再也没接到八云的电话。
  如果你不想死——这句话似乎有什么蹊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晴香说要下车,但达也完全置若罔闻。
  话虽如此,她也实在提不起勇气从疾驶的车中跳车。
  晴香茫然地望着窗外,忽地察觉到一件事。
  她看过这幅景象。
  达也说过他不会经过隧道,会由另一条路前往目的地。
  但是,外头的风景和上次前往隧道时一模一样。
  「欸,达也,这条路……」
  他没吭声。晴香试探地望向驾驶座。
  达也的样子似乎怪怪的。他脸色苍白,嘴唇也不停地颤抖着。
  「欸,达也。再往前开的话,不是会通往那座隧道吗?」
  「……我、我知道啊……」
  说归说,达也却完全没有掉头的意思。不仅如此,他开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眼前有一个急转弯,但达也却依然没有减低速度。危险!
  轮胎发出悲鸣,车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过弯了。
  再不下车,恐怕真的会如八云所说:早晚要找阎罗王报到。
  「欸,达也!」晴香气急败坏地瞪向达也。
  达也额头上满是冷汗,双眼充血,拼命地紧抓着方向盘。
  「欸,你说话啊。」
  达也毫不理会晴香的再三逼问,意有所指地将视线移向内后照镜。
  晴香顺着达也的暗示,望向内后照镜。
  镜中有一个少年——
  一个眯眯眼、脸颊泛红、浑圆的少年,正望着晴香等人微笑。
  晴香赶紧回头看向后座,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再度看了看内后照镜,发现一个微笑的少年就坐在后座。
  但是,每当她回头,少年就不见了。
  这个只存在于内后照镜的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
  「……煞车……煞车失灵了……」
  达也泫然欲泣地说。
  「煞车失灵?什么意思?」
  「我没有错,这不是我的错!救救我,拜托,救救我!」
  达也忽地大声叫嚷,泪水决堤。
  瞧他这样子,恐怕无法再开车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这时,警车的警笛声钻进方寸大乱的晴香耳里。
  往旁边一看,一台开着警车灯的白色轿车正与达也的车并肩同行。
  有名男子从车子副驾驶座采出身子,朝晴香连声呼喊。
  这张熟悉的脸孔是——
  是八云!

  * * *

  「找到人是很好啦,但接下来要怎么办?要是对向车冲过来,我们就要先驾鹤西归了。」
  驾驶座上的后藤不耐烦地对八云说道。
  现在这两台车,正并肩奔驰在这条双向双线道上。
  车子总不能这样一直开下去。
  「首先,我们必须掌握现在的情况。」
  「要怎么掌握?在这里大叫吗?他们应该听不到吧。」
  八云灵光一现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打开车窗探出身子,比手画脚地喊道:
  「打开手机!手机!」八云奋力大喊。
  糟糕!是对向车!
  「八云!回来!」
  后藤边大叫边踩煞车减速,一把抓住差点被车甩出去的八云的牛仔裤皮带。
  紧接着,他将方向盘转向左边,跟在载着晴香那台车的后面。
  一台卡车高鸣着喇叭,从车旁呼啸而过。
  真是千钧一发。
  八云瘫在座位上,大大地深呼吸。
  好强的风。八云的声音淹没在疾驶的汽车引擎声中,真不知晴香是否听见了他的话。
  他只能相信晴香听到了自己的呼喊。
  八云猛然注意到,前方车辆的后座上有个小孩。
  他紧贴在后车窗上看着八云,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
  是那个小孩的亡灵——

  * * *

  晴香没听清楚八云到底说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为什么八云会在这儿?——晴香满腹疑问,但现在的她没空思考这些。
  八云想对她表达什么呢?他拿着手机大声呼喊。
  原来如此,是手机!晴香从包包中取出手机。
  真令人不敢置信,手机居然被关机了。达也一气之下,竟然关了晴香的手机。
  晴香赶紧开机,手机瞬间开始振动。
  「喂?」
  「你没事吧?如果打扰到你们约会,我可以马上回家。」
  是八云。连这种时候都不忘挖苦几句,这家伙真的很讨人厌。
  不过,八云的毒舌却是她现在唯一的救赎。
  「才不是什么约会呢。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先停止讲废话,然后再说明你们现在的情况。」
  ——假如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弹他的额头!
  「煞车!达也说车子的煞车突然不听控制了。」
  「方向盘能动吗?」
  「达也,方向盘能动吧?」
  晴香掩住手机的通话孔,询问达也。
  不知是否出不了声,达也频频吸着鼻水,一边点头。
  「方向盘好像没问题。」
  「手煞车呢?」
  「达也,手煞车呢?」
  晴香再度询问达也。
  只见达也将嘴巴一张一阖,嘴里说些什么丝毫听不清楚。
  「说清楚点!手煞车呢?」
  ——我也很害怕好吗!晴香对达也怒吼。
  「不知道,我还没试过……」
  达也终于说出口了。

  * * *

  「煞车完全不听使唤,方向盘还能动,而手煞车还没试过。」
  后藤边听着八云简单扼要的说明,边操纵方向盘。
  「这下惨了……」
  即使手煞车能动,但现在可是下坡耶。
  怎么想都不可能完全将车停住。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办法?再没多久就要到那座隧道了。」
  「等等,我正在想。」
  后藤拿出烟盒,但里面空空如也,他看完就把它丢了。
  「这方法很危险,不过也只能赌一赌了。」
  语毕,后藤将手机从八云那儿一把抢过来。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驾驶人来听电话?」
  一会儿,泫然欲泣的男子颤声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同学,你要听清楚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后藤尽量不刺激对方的情绪,语气和缓地说道。
  「等我下暗号,你就马上把排档杆打到1档,接着拉手煞车,将方向盘稍微往左切。」
  「这、这样车子会撞上护栏……」
  「我就是要你去撞护栏!撞上后可别把方向盘转回来喔,要继续擦撞护栏,听懂没?」
  过了半晌,达也总算虚弱地答腔了。
  这小子没问题吧?不安归不安,现在只能放手一搏了。
  后藤大大地深吸一口气,等待时机到来。
  「好了吗?要上罗……就是现在!」
  车子稍微减缓了速度,看来达也乖乖照做了。之后,车子缓缓地接近护栏。
  喀哩喀哩。
  车头碰到护栏,擦撞出火花。但车子依然继续行驶着。
  急转弯就在不远处,再不停下来就完蛋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八云大吼道。
  「可恶!」
  后藤气急败坏地将手机丢出去。
  手机撞上挡风玻璃,弹出了几块零件。
  「八云,这笔帐我会跟你讨回来的!」
  说完,后藤将油门踩到底,再度与前方车辆并肩。
  「你可要坐稳罗!」
  话还没说完,后藤便开车撞了过去。
  金属撞击声伴随着碰撞响递四周,后藤的车弹开、蛇行了一阵子,但马上又重整态势,再度挑战。
  又一次碰撞——这回后藤的车没被弹开,而是将达也的车推挤到护栏边。
  令人厌恶的尖锐金属摩擦声随之四起,迸发出黄色火花。
  最后,火花终于消失,刺耳的金属音也不见了。
  这两台冒着白烟的车,就这样停在隧道的急转弯前。
  「要撞车前麻烦你先说一声好吗?」
  八云揉着左肩抱怨道。
  「你又没问我要不要撞车。」

  13

  头晕目眩。
  晴香拖着脚步,好不容易才独力逃出车外。
  「喂,你没事吧?」
  肩膀被这么一拍,眼前一片模糊的晴香才逐渐恢复视力。
  她看见了八云的红色左眼。
  真难得,他似乎正担心着晴香。
  「还好……」
  晴香扶着撞伤的前额说道。
  其实她并不大觉得痛,只是意识依旧朦胧不清。
  「你没事就好。」
  「你不能用稍微像样点的方法来救我吗?」
  晴香「咚」地敲了八云的胸膛一记,一面抱怨道。
  「你有意见吗?」
  后藤间不容发地插话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晴香赶忙对后藤低头道歉。
  八云见状,幸灾乐祸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呀!说起来,这全都是你的错嘛。」
  「你不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还不是你自作自受。我可是损失惨重,连隐形眼镜都掉了耶。」
  「什么嘛,你就不能稍微说些好听一点的话吗?」
  谢谢你——不知怎地,晴香在八云面前,就是无法坦率地说出这几个字。
  晴香偏了偏头,暗忖自己这份无法厘清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始终得不出结论。
  轰轰轰——
  狂风的怒吼声掩盖了大家的对话。
  八云不经意地朝隧道一瞥,前方似乎潜藏着什么。
  他重新望向同一个地方,但依然只看得见漆黑的隧道孔穴。
  八云踏着蹒跚的步伐,逐渐往隧道迈进。
  「欸,怎么了?」
  晴香的话语似乎完全没传进八云耳里。
  「不行!不可以去那边!」
  八云忽然放声大喊,奔向隧道。
  「别过去!去了那边就回不来了!」
  八云不停地跑着,仿佛正追赶着某人——
  然而,他并没有追上。他在中途停了下来,脱力般地跪在柏油路上。
  然后一动也不动地愣在那儿良久。
  唯有冷风,证明了时间依然不停流动。
  不知经过了多久——
  「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不懂呢……」
  八云最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云。」后藤唤道。
  八云对他的声音有了反应,极为缓慢地回过头去。
  晴香与后藤不寒而栗。
  八云宛如死人般面无表情,唯有——
  赤色眼眸愤怒地颤抖着。
  「你们这些混帐……那个孩子当时还没死吧?」
  八云就这样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朝达也迈进。
  达也一瞧见八云那只在黑暗中发亮的赤色左眼,便吓得「呜哇啊啊」地发出沙哑的悲鸣。
  他害怕地往后退去。
  「喂,八云,怎么了?」
  「八云?」
  八云对后藤与晴香的声音毫无反应。
  他只是直直地朝达也步步逼近。
  「你们这些混帐用这台车撞了那个少年,对不对?」
  「不、不对。」
  八云对达也的辩解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道:
  「可是,少年当时还有一丝气息,而你们居然就这样杀了他。你们心想反正他也活不了了,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们用铁鎚一遍又一遍地敲打他的头,活生生将他打死!」
  达也的恐惧已然到达了极点。
  他震慑于八云的气势之下,泪流满面、频频后退。
  然而,八云并不打算放过他。
  「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不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
  「你们几个为了湮灭证据,故意杀了那个孩子!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吗!」
  八云揪住达也的领口,给了他鼻头一记头槌。
  达也的鼻子和上唇瞬时裂开渗血,他当场就瘫了下去。
  「喂,八云,该不会这几个家伙……」
  「没错!他们为了湮灭证据,活生生将那个孩子杀掉埋起来。那孩子当时还有呼吸,而且意识也还很清楚!」
  八云这句话深深刺入后藤的胸口。
  达也他们所干下的勾当,绝对是天理不容的。
  「原来不是弃尸,而是货真价实的杀人啊。」
  后藤以锐利的目光逼向达也。
  「吵、吵死了!闭嘴!你们没有证据!证据在哪里?这家伙脑袋有问题,这种鬼话谁会信啊!」
  达也疯狂地双手乱挥,一边大叫道。
  「我信。」后藤俯视达也说道。
  「证据,你们没有证据!」
  达也一面颤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一面乱吼乱叫。
  「给我听清楚,那孩子一直在那个地方徘徊着。听得懂吗?一直。要不要我也在这个地方杀了你,让你体会一下相同的滋味?」
  八云揪着达也的头发,硬是将他拉起身来。
  尽管达也卯足了劲虚张声势,其实已经快精神崩溃了。
  八云握紧五指,抡起拳头。
  「别这样。」
  后藤攫住八云的胳膊,阻止了他。
  「为什么?」
  「你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会负责将这家伙送进监牢里,现在你就先忍一下吧。你还有其他更应该做的事吧?」
  八云与后藤一动也不动地互相瞪视。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八云!快住手!」晴香忍不住叫了出来。
  八云高举在上的拳头,这才缓缓放下。
  「后藤大哥,请你一定要找到证据。」
  「这还用说。」
  后藤说完后,将奋力挣扎的达也押进车后座。
  「喂,该走罗。」
  听了后藤的呼唤,八云依旧文风不动。
  他失魂落魄地凝视着仿佛异世界入口的黑暗隧道。
  晴香直直地望着八云那哀伤的背影。
  「待会儿我会再来接你们的。」
  语毕,后藤便载着达也回转,往上坡驶去。
  「冤屈已经洗刷了不是吗?我想那孩子一定也……」
  晴香对着八云的侧脸唤道。
  八云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愤怒?或是悲伤?晴香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时我会觉得很懊恼。」
  「懊恼?」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吗?问我会不会除灵。」
  「嗯。」
  「我曾说除灵是旁门左道,但其实我对于自己不会除灵这点感到很懊恼。」
  「八云——」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晴香慢慢地靠近八云,伫立在他身旁。
  她想知道八云说话时看着些什么。
  我没有赤色眼眸,但如果我跟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或许就能看见同样的东西——她想。
  「我只是因为看得见鬼魂,就被大家当成怪物;但我这怪物也只不过能看见亡魂,其余什么事都办不到。」
  不对——晴香想对着八云的侧脸出声,却无法如愿。
  「明明什么事都办不到,为什么上天要让我的眼睛看得见鬼魂呢——」
  八云喃喃说道。
  至少,八云拯救了我。
  多亏你的红色眼眸,才让我从折磨我十三年的姐姐车祸阴影中解脱。
  而且你还救了我三次呢。
  晴香在心中如此低语着,在八云身旁与他一同眺望黑暗的隧道——

  14

  晴香拼命踩着脚踏车,登上那条通往隧道的斜坡。
  脚踏车车篮中放着一束在车站前花店买来的白色菊花。
  在后藤的追查之下,达也罪证确凿,以杀人罪名定案。
  如果他不畏罪潜逃,这本来只会是一桩单纯的车祸,但如今却演变为替许多人带来不幸的命案。
  依据事后调查,那名少年的父母在那座隧道出了车祸,已经撒手人寰了。
  那名少年被车撞到的那一刻,或许正在隧道前祭拜父母。
  一想到少年或许正在黄泉与父母相聚,心情虽然轻松了些,但一条命不该绝的生命就此消逝,依旧是不争的事实——
  尽管现在是冬天,骑脚踏车还真是要人命。
  当晴香抵达隧道口时,已经汗流浃背了。
  正当晴香脱下身上的驼色夹克,想从车篮中取出鲜花时,有人唤住了她。
  「你骑着脚踏车大老远跑来这儿啊?」
  抬头一看,八云的舅舅——住持正伫立在隧道前。
  和上次见面时不同,今天他穿着黑色的僧衣,披着袈裟。
  晴香边和住持打招呼,边走到他面前。
  隧道旁的人行步道供奉着一束白色的美丽菊花,有条不紊地插在花瓶里;一炷炷的香,烧出了袅袅白烟。
  「舅舅,这是你供奉的吗?」
  对于晴香的疑问,住持摇了摇头。
  「是八云。」
  晴香席地而坐,望着那束白色菊花。
  想不到八云竟然这么有心,真令人意外。
  「是八云把我叫来的。他说这座隧道发生了许多惨案,有很多孤魂野鬼在这儿游荡,要我想想办法。」
  住持苦笑着继续说道:
  「说归说,但我又不像八云一样能看见亡魂,老实说,我根本不知该从何帮起……」
  「八云说他感到很懊恼。」
  晴香想起前阵子的谈话,不禁脱口而出。
  「懊恼?」
  住持一脸疑惑地偏了偏头。
  「是的,他说自己除了看得见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很懊恼。」
  说完,住持突然一脸满足地频频点头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
  住持清咳几声、强装正经,这才娓娓说道:
  「以前的八云啊,对于自己看得见亡魂这点可是厌恶得要命哩。他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只有自己看得见亡魂,还曾经在国中时想拿刀刺自己的眼睛呢。」
  「天啊——」
  「他觉得只要自己看不见,就不会有人惧怕他,他也不必再看到可怕的画面了。」
  晴香心想,假如今天换成是她,或许也会跟八云有着相同的想法吧。
  「原来是这样啊。」
  她对八云似乎稍微改观了。
  「那个八云居然会为了『除了看得见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而感到懊恼,他比以前长进多了。」
  「这样算长进吗?我怎么一点厌觉都没有。」
  住持再度忍不住笑出来。
  ——到底哪里好笑?我真搞不懂。
  「八云这名字是我取的。」
  住持和晴香并肩而坐,从头细说。
  「所谓的『八云』,是指层层笼罩的云雾。」
  「原来是这样呀。」
  「当我看到那孩子出生时睁着那只赤眼,就知道将来必定有数不尽的劫难等着他——就像遮盖太阳光的层层乌云。」
  「所以才帮他取名为八云……」
  「因为我希望他能突破那些劫难。将来的事还说不准,但我想八云已经突破一层乌云了。」
  「八……云……啊。」
  晴香再度试探性地说出那个名字。
  远方传来了鸟鸣。
  世事变迁,但岁月依旧不停流逝。
  「啊,对了。」
  晴香从车篮中取出自己带来的鲜花,供奉在八云事先准备的花瓶旁,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八云是不是来到这儿,对那少年说了些什么?
  ——晴香不由得如此想道。
  「八云今后可能还会为你添麻烦,到时还请你多多关照啊。」
  「好的。」
  晴香笑着回应住持,然后猛地起身,向住持道谢后便离开了。
  她不经意地望向天空,眼前是一片万里无云的宽阔蓝天。
  将来,八云的人生是否也能有这一天呢?
  这样的想法蓦然浮现在她心头——


  档案Ⅲ 死者的遗言
  FILE 03

  世上有一种感应称为「第六感」。
  所谓的第六感,就是指亲朋好友将死时,当事人所感应到的不祥征兆。
  至于征兆的表现方式,则依每个人的状况而各有不同。
  有人就是觉得心头不对劲,但说不出为什么;有人曾在寒冬中目睹萤火虫翩然飞舞,而梦到亲朋好友死去的人也为数不少。
  甚至还有人见到远方的亲朋忽然出现在面前,留下「谢谢你」、「永别了」之类的遗言后就骤然消失。
  这类的第六感,大家通常解释为将死之人特地前来向在世者道别——
  但,偶尔也有例外。
  第六感有时也蕴含着重要的意义。
  人在死前所拼命留下的遗言。
  这正是不容在世者忽视的「死前留言」——

  1

  当晚,晴香一直辗转难眠。
  下课后她跑去打工,回家后还将隔天非交不可的报告写完。
  当她躺在床上时,时间是半夜两点。
  照理说她应该倒头就睡,但今天她却完全睡不着。
  她眯着眼瞥向时钟,已经三点了。这么说来,她居然在棉被里翻来覆去了一个小时以上。
  至今,她曾有过许多难以成眠的夜晚。
  只要她睡不着,原因多半是因为想起姐姐的死,受到良心的苛责。
  然而,当她遇见八云、感觉到姐姐就守在自己身边后,就摆脱了失眠的日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
  这时,晴香忽地感受到一股气息,睁开双眼。
  房内黑漆漆的,她左右环视了房间一圈,找不到任何异样。
  ——这一定是错觉,不可能有人的。
  晴香正想闭上眼睛,眼角却瞥到有个影子正蠢蠢欲动。她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她吓出一身冷汗。晴香战战兢兢地望向房间一隅的人影。
  「……诗织?」
  那个影子,原来是她高中以来的朋友,诗织。
  「怎么了?都这么晚了,你要来也该先打个电话呀。」
  诗织不发一语,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晴香。
  说起来,诗织是怎么进来房间的?
  「难道我忘了锁门?」
  晴香边说边伸手想要开灯。
  「……快……逃……」
  诗织虚弱地、沙哑地说道。她的样子很明显地不寻常——
  「欸,你怎么了?」
  「……拜托你……陕、逃……」
  「逃?为什么我要逃?」
  「快点……逃、走……」
  晴香对诗织的话感到一头雾水。
  正当晴香下床想走向诗织时——
  诗织的太阳穴流出一道暗红色液体。
  滴答、滴答、滴答!
  血液宛如水坝溃堤般猛地喷出。
  诗织的脸、白色毛衣染成一片血红,甚至连脚边的地毯也染成了暗红色。
  晴香吓得浑身僵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诗织又说了一次「快逃」,接着慢慢地瘫倒在地。
  「诗织!」
  晴香总算喊出声音,奔向倒在地上的诗织。
  然而,就在她碰触到诗织的那一刹那,「轰!」一团烈焰骤然裹住诗织的身体。
  晴香下意识地往后仰,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团火焰?不,现在没时间想这个。
  正当晴香打起精神、想要起身时,别说是火焰了,就连诗织的身影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赶紧打开电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使得晴香眼前一片白,直到她连眨好几次眼,才终于习惯这亮度。
  她找遍整间房,就是看不到诗织的身影。
  ——难道这是我的幻觉?不,以幻觉来说,也未免太过真实。
  想这么多也没用——晴香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诗织的电话号码。
  「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话筒传出了电话录音。
  ——难不成是我一时心慌意乱,所以拨错了号码?晴香查看电话纪录。
  没错,是诗织的电话号码。是讯号不稳吗?晴香又重拨了一次,但结果依然相同。
  诗织从未告诉晴香她换过电话号码。晴香总觉得事有蹊跷。
  胸口一阵不安。
  从这儿走到诗织的租屋处,大约只要五分钟。
  ——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没用,我还是先去看看吧。
  晴香从活动衣架取下驼色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接着穿着拖鞋奔出门外。
  一搭上电梯来到大楼外面,晴香便开始咒骂自己的冲动。
  寒冷的空气灌进大衣缝隙。
  不只如此,光着脚丫套上拖鞋的晴香,脚趾马上便冻得失去知觉。
  晴香想回家多穿些衣服,这才想起大楼的大门会自动上锁。她太粗心了。
  而且钥匙放在家中,这下没戏唱了。
  晴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仔细想想,诗织的住所就在这附近。
  只要稍微咬牙走到诗织家跟她解释一下,她一定会发出「嘻、嘻、嘻、嘻」的招牌笑声,一边为晴香端出热可可。
  诗织泡的热可可跟超市卖的冲泡可可略微不同,香味更上一层楼。
  她似乎用了些独门配方,但任凭晴香怎么央求,就是不肯告诉晴香。
  ——这次一定要问出来!
  晴香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在通往诗织住处的笔直马路上。
  她和诗织是高中同学,上了大学依然同校。
  两人住得近,彼此都经常去对方住处游玩。
  与其两人一同出外游玩,她们反倒比较喜欢去其中一人家中互相阅读对方的藏书或看电视,随兴地打发时间。
  可是,最近她们俩却鲜少有机会见面。
  这一切都要从去年年尾,诗织在双亲葬身火窟后休学说起。
  晴香本以为她会直接回老家,但她却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而且也没有搬家。
  晴香起先很开心,以为可以跟往常一样找诗织游玩,但大学生和社会人士的生活步调并不相同,因此她们无法和以前一样常常见面。
  最后见到诗织,约莫是在两个月前。
  晴香记得她半兴奋地告诉诗织她和八云相遇的经过,以及那些为他俩的相遇增添不少刺激的奇案。
  走了五分钟后,晴香抵达了诗织居住的套房公寓。
  她家就位于二楼最深处。抬头一看,那里并没有开灯。
  这也难怪——晴香边想边爬上铁制阶梯,来到最后面的二〇四号室前。
  她按下电铃,但无人回应。
  她又按了一次,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还是无人回应。
  三更半夜的,晴香也不好意思猛按电钤,更遑论大声嚷嚷、用力敲门了。
  「诗织。」
  晴香挨近门扉,「叩叩」地以指尖敲门。
  求求你,快醒来吧!——晴香在心中如此祈祷,但门扉依然紧闭着。
  晴香靠在门上,抬起脸来。天空开始泛白了。
  她觉得自己宛如沉入水中。
  「那一户人家已经搬走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晴香这才回过神来。
  从眼前这名青年的穿着看来,他很明显是个送报生。
  青年对晴香投以好奇的目光;没办法,现在晴香的穿着确实有些奇怪。
  「不、不好意思,你说她搬家了……」
  她对青年的话感到难以置信,重新询问道。
  「是啊。大概是一星期前吧?她打电话跟我们说她要搬家,所以报纸要退订。」
  「呃……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事干嘛骗你啊。」
  他说得没错。
  「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吗?」
  「这个嘛,这方面我不太清楚耶。本来想劝她搬到新家后继续订我们的报纸,但不管我们怎么问,她就是不肯松口。」
  诗织真的消失了吗?
  「对了,你穿这样会感冒喔。」
  青年留下这句话,再度回到工作岗位。
  而晴香,只是一迳地呆立在原地——

  2

  太阳逐渐升起,后藤和利在阳光下眯起双眼,点燃香烟。
  眼前有一栋烧得面目全非的民宅。
  墙壁、屋顶都早已塌毁,梁柱焦成一片黑,倒塌了不少。
  消防队员正忙着收拾水管,脸上显示出浓厚的倦意。
  这也难怪。一堆乱停在路肩的车辆阻碍消防车通行,等他们抵达现场,早就为时已晚。
  相关人员从屋内抬出裹在黑色尸袋中的遗体。
  「他妈的!」后藤愤怒地啐了一口。
  这起案件,警方每步棋都晚了凶手一步。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凶手的行动实在超乎常人想像,最后居然还将遗书寄给警方,浇汽油引火自焚。
  案子结了,但办案者心里却有了疙瘩。
  后藤将香烟丢出去。
  「你想再引发一件火灾吗?」
  耳边传来奇妙的高亢嗓音。
  一名个头矮小、身穿白袍的老人走到后藤身旁。
  他生着一张国字脸,眼鼻口都集中在中央,像柿子干一样皱巴巴的。
  他是法医畠秀吉。
  「是你啊,老头。」后藤没劲地说道。
  「话说回来,你们完全被摆了一道耶。」
  咯咯咯咯——畠颤动着肩膀笑道。
  ——这老头还是老样子,诡异得要命。鼠男还比他可爱多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
  「不过,好歹也了结了一桩命案嘛。」
  「了结个头。老头,你怎么还在这儿乱晃啊?你不必验尸吗?」
  「我干嘛验尸?反正都焦成那样,就算解剖也验不出什么鬼。」
  「你不解剖吗?」
  「我才不干咧,叫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血型一致,戒指之类的饰品也证实是当事者的东西,只要查查死因就可以交差了。」
  ——这老头果然是个大变态。
  依据遗体的状况不同,他的处理方式也截然不同。
  只要遗体损坏得越严重,他就越有干劲——不过焦尸例外,若是死者家属知道自己的亲人被这种男人解剖,不昏倒才怪呢。
  「你这叫擅离职守吧?」
  「老弟,你知道我一年要验多少遗体吗?」
  畠忽然换上严肃的表情。
  「天知道,大概一百具吧?」
  「全国加起来是十万具。我哪有美国时间一一处理啊?」
  经他这么一说,后藤也哑口无言。
  「尸体还是新鲜的最好。」
  畠大胆地说出这句可怕的话,再度咯咯地笑了。为什么我周遭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啊——后藤心想。
  烦死了。
  「对了,后藤老弟。你下次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个看得见鬼魂的青年?」
  为什么畠会提到八云?——后藤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才猛然想起:在处理上一桩案子时,自己不小心将八云的事告诉了畠。
  「你找八云干嘛?」
  「基于医学上的兴趣。」
  「免谈!」后藤一口回绝。
  ——医学上的兴趣?我看是基于你的变态欲望吧!
  万一真的让这两人见面,畠搞不好会将八云活生生地开肠剖肚。
  「别说蠢话了,快点回去工作啦。」
  后藤仿佛驱赶野狗般地挥挥手,再度取出一根烟,将之点燃。
  「后藤先生,您现在有空吗?」
  ——这次又是谁?朝后藤跑过来的,是最近才发派到这部门的菜鸟。
  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不,他压根儿没记过他的名字。
  「干嘛?」
  「有个东西想请您过目一下。」
  菜鸟朝后藤递出一张照片。这是——
  后藤忍不住大吃一惊。

  3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晴香。
  不知不觉中,她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眼惺忪的她,朦胧的视界逐渐变得清晰,瞧见了眼前这名一脸不悦地坐在那儿的男子。
  「你到底在这里干嘛?」
  这种话中带刺的口吻……喔,是八云啊。
  晴香揉了揉眼,抬起脸来。
  八云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头乱发,穿着运动夹克。
  「早啊。」
  晴香向他道早安,一边望向房间一隅的时钟。
  现在还不到六点,看来她应该是在十五分钟前睡着的。
  「麻烦你解释一下自己在干嘛。」
  八云边搔着那头乱发边说道,语气听来很不耐烦。
  这也难怪;看到有人擅闯自己的房间,任谁都会生气。
  「不瞒你说——」
  晴香向八云道出自己前阵子遇上的怪事。
  ——诗织身上肯定出了什么事。
  晴香的第六感如此告诉自己。于是,明知这时间会打扰到人家,她还是造访了八云。
  她敲了门又呼喊了几声,依然不见八云回应。
  手足无措的晴香,只好试着转动门把,而门居然就这样被她打开了。
  八云正窝在房间一隅的睡袋中沉眠着。晴香看他连睡觉时都满脸不悦,便决定坐在椅子上等他醒来。
  接着——
  「意思是说,你这人只要看人家房间没锁,就会擅自进入?」
  晴香才刚解释完毕,八云便劈头冒出这句话。
  「谁教你不锁门!你知道吗?钥匙这东西是为了开门、锁门而存在的。」
  「你这个不带钥匙就从自动上锁的大楼跑出来的天兵,有什么资格说我?」
  论唇枪舌战,晴香可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八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接着站起身来背对晴香,冷不防地开始脱上衣。
  「喂,你干嘛呀?」
  晴香双手遮眼说道。
  「干嘛?当然是换衣服啊。」
  真是够了。
  ——这个人怎么如此粗枝大叶?
  「居然在女孩子面前大刺刺地换衣服,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呀?」
  「先声明一下,这里可是我的房间,我想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也不想想自己擅自闯进男人的房间,口气还敢这么嚣张。」
  经他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晴香不知不觉对八云降低了戒心,但仔细想想,她现在无疑是个趁夜闯进独居男性家中的女人。
  她的脸骤然变得如火般灼热。
  ——而且,我居然没有化妆就跑来了……
  「八云,你在吗?」
  晴香正思量这熟悉的混浊嗓音似曾相识,门便猛地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人正是后藤。
  后藤看着屋内的晴香,霎时目瞪口呆。
  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叼在口中的香烟,不知不觉掉落在地。
  「啊,打扰二位了。」
  「啊、呃、这、你、你误会了……」
  晴香拼命想解释,无奈找不到适当的用词,变得语无伦次,反倒越描越黑。
  「不,没关系,我待会儿再来好了。」
  后藤笨拙地闭上单眼——他本来应该是想眨眼吧?
  他就这样关上房门,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不凑巧,看来后藤完全误会了。不过要是换成了我,八成也会误会吧——晴香心想。
  「怎么一大早就所有人都跑到我家吵我?」
  八云不耐烦地嘀咕道。
  一看,八云早已更衣完毕,伸手搔着那头万年不变的鸟窝头。
  他的样子倒是挺悠哉的。
  「欸,怎么办?他误会我们了啦。」
  「怎么,这样会对你造成什么不便吗?」
  「问题不在这里吧?」
  「你不需要在意。每个人都是这样,即使问心无愧,也会不自觉对他人的行为产生过多联想;被害妄想症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通病。」
  「这……」
  话是没错啦——
  「唉,你不必那么紧张啦,那个大叔的行为模式早就被我摸透了。」
  语毕,八云走向门扉对面墙壁上的雾玻璃窗,用力打开窗户。
  ——结果看到蹲在那儿打算偷窥的后藤。
  「被抓包啦?」
  「你还好意思说咧!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幼稚好吗?你再这样下去,小心嫂夫人又会跑掉喔。」
  「什么『又』,你什么意思啊?听好了,八云;已经跑掉的女人是不会再回来的,到时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喔?原来嫂夫人还没回来啊?我看你好像也开始懂得反省自己了嘛。」
  这番话真是令后藤恨得牙痒痒。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放着这么可爱的女孩不追,没出息!」
  后藤不屑地「哼」了一声。
  「追不追她跟有没有出息没关系吧?」
  「啥?」
  「这是个人的嗜好——也就是说,我不喜欢这一型。」
  居然在当事者面前讲得这么坦白——晴香连抗议都懒得抗议了。
  「有空说这些废话,还不如赶快进来。你应该有事找我吧?」
  「喔,对了对了,我差点就忘了。」
  仿佛宣告玩闹的时间已结束一般,后藤夸张地点了个头,绕到正面开门进入。
  晴香觉得现在和后藤见面怪尴尬的,况且她也需要换衣服,此外也不能放着没锁门的租屋处不管。
  她留下「我待会儿再来」这句话后,便离开八云的住处。

  4

  「难得她来这儿作客,真是不好意思啊。」
  后藤搔着侧腹,一边坐在方才晴香坐过的铁椅上。
  不过晴香不在也好,因为后藤并不想让晴香听到接下来即将谈论的话题。
  上回后藤说的是可信度高的事实,而这回却仅只于他的推测,而且还大大牵涉到个人隐私。
  别说是上司了,这事儿他甚至没跟同事提起过。
  「少了一个长舌妇很好啊,我耳根清净多了。」
  八云不改尖酸的语气,边打呵欠边说道。
  后藤露出苦笑。——这小子真是口是心非。
  后藤不确定八云是否真的喜欢晴香,但至少他全心信赖着她;虽然不知道晴香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不过肯定比其他人重要得多。
  可是,八云绝对不会承认这种说法的。
  该不会连八云自己都没有察觉吧?
  「你在傻笑个什么劲啊?恶心死了。」
  一盆冷水将后藤从妄想中浇醒。
  「什、什么『恶心』啊,你什么意思!」
  后藤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但八云并不想理会他。
  「然后咧?刑警先生在百忙之中于大清早莅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八云嘴上说得毕恭毕敬,听起来却只像在挖苦人。
  「对你来说是大清早,对我来说可还是晚上呢!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阖过眼咧。」
  「后藤大哥,你时差调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对啦,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
  后藤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想一一理会八云说的一字一句,免得气到胃穿孔。
  他决定言归正传。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想必是灵异照片吧?」
  「答得漂亮!你怎么知道?」
  「除了灵异照片之外,你还会给我看其他的东西吗?」
  八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后藤边说边将手中的牛皮信封放到桌上,然后从中取出几张照片,一一排到桌面上。
  第一张照片中有一栋已烧毁的民宅。
  这应该是灭火后不久所拍摄的照片吧?
  残余的梁柱依旧四处冒着黑烟。
  后藤放下第二张照片,照片中有个人形黑炭仰躺在地,将手伸向天空,似乎正痛苦地挣扎着。
  「这是今天早上拍摄的。接着是……」
  后藤再度将一张照片排到桌上,上头拍摄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几岁的女性。
  拍摄地点似乎是喜宴之类的宴会,这名身着华丽紫色礼服的女性,正灿烂地大笑着。
  「这是刚才那具焦尸生前的模样?」
  「没错。」
  后藤再放下一张照片。
  照片中拍摄的依旧是方才那栋烧毁的民宅,但这次屋内却伫立着一名穿着白衣的女子。
  「这是……」八云不禁惊呼道。
  听到八云的反应,后藤贼贼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内行人。恐怕你没有猜错,我们在拍这张照片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般来说,照片上的亡魂理应是葬身火场的那名女性;但既然你特地带来给我看,想必是另有其人吧?」
  「你真是一点就通啊!干脆来当我的属下吧。」
  「我死也不要。」
  「你这么讨厌警察?」
  「请你不要误会,我讨厌的人是你。」
  ——说得还真是简洁有力。
  后藤充耳不闻,再度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中有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他皮肤微黑、五官立体,长相和一般日本人大相迳庭。
  他充满了男子气概,但脸色欠佳,看起来也有点浮肿。
  「这个人是不是患了什么内脏疾病?」
  「又答对了!恭喜恭喜,夏威夷之旅是你的了。」
  「你连关东都没离开过,还敢讲什么夏威夷咧。」
  八云故意用后藤听得到的音量咕哝道。
  ——吵死了!装作没听到、装作没听到!
  后藤继续说下去。
  「这个男的叫做加藤谦一,他在一个月前死于心脏衰竭,但是我们觉得死因有疑点,所以便调查了一番——原来有人一点一滴地在他的饮食中下毒,而且持续了好多年。」
  「真亏你们查得出来。」
  「谁教我们署里有个爱调查这种事的变态老头呢?」
  「太优秀了,你真该跟他多学学。」
  后藤想起那个变态老头的脸,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那种人学习啊?
  「因此呢,只要找出能长期对他下毒的人,就能缩小凶手的范围。」
  「应该是家人吧?」
  「对,这个加藤谦一啊,可是个财力雄厚的富豪哩。他本人生前虽然只是一家小型仲介公司的负责人,父亲却是个大地主。」
  「凶手是为了争遗产?」
  「没错。他有一个弟弟,由于平时不务正业、花天酒地,他父亲便在遗嘱中载明遗产全由谦一继承。」
  「那么,你怀疑凶手是他弟弟?」
  「这个嘛,当初我们确实怀疑过他,不过他住在隔壁市,跟谦一几乎没有往来,所以就将他从嫌犯名单中剔除了。剩下的就是……」
  「他老婆。这么说来,那具焦尸就是她罗?」
  后藤忍不住拍手叫好。
  「答对了!跟你讲话真省事。」
  「废话少说,快把事情讲完吧。」
  ——这小子真没耐心。
  「警方已经锁定了他老婆惠美子一段时间,正当罪证确凿、打算将她逮捕归案时,我们却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惠美子,大意是说她承受不了罪恶感的折磨,决定自杀……」
  「照片中的那场火灾就是自杀造成的吧?」
  「没错。等到我们急忙冲到她家,现场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你确定那封信真的是她本人写的?」
  「确定,笔迹比对结果一致。」
  「那不是很好吗?解决了一桩案子。」
  八云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案子哪有解决?
  「如果真的结案了,我干嘛特地跑来找你?」
  「大概是因为你很闲吧。」
  ——小心我揍你喔。
  「接下来要说的纯粹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
  「你的猜测能信吗?」
  ——你非得每句话都吐嘈吗!
  「我并不认为那女人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从她杀害丈夫谦一的手法看来,可说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嗯,是这样没错。」
  「要不是有那个变态法医在,警方八成看不出她的破绽吧?这么多年来都对丈夫盘算着谋财害命的计划,而且还能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这种胆量非比寻常。你觉得这种人会畏罪自杀吗?笑死人了!」
  后藤顺势一口气说完,还激动地「磅磅」大拍桌子。
  八云以指尖捻着眉心的皱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说真的,后藤大哥,你心里怎么想?」
  「我觉得那个弟弟纯一肯定有鬼。等到嫂嫂惠美子杀了哥哥谦一后,纯一再把惠美子杀了,这样遗产就全落到纯一口袋里了。」
  「既然如此,你们去抓那个什么纯一不就行了?」
  后藤「唉——」地长吁短叹,搔了搔头。
  「已经找过他啦,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他在警署缴违规停车的罚单,而且消防车还因为他路边停车而迟到,根本毫无破绽嘛。」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下真的束手无策了。
  「所以呢?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还装咧,你心里明明清楚得很。
  尽管后藤暗自吐嘈,还是对八云挑明道:
  「我认为这张灵异照片能够为胶着的案情带来一线希望。」
  「这样啊。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现在不仅资讯过少,案情也太过抽象,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还是行不通吗……」
  「我不保证能查出什么线索,但总之能做的我会尽量做。」
  「真的吗?」
  八云难得如此爽快地答应后藤的请求,后藤不禁惊讶地一跃而起。
  「不过呢,这下子之前欠你的就扯平了。」
  八云指着后藤说道。
  「原来如此。」后藤恍然大悟。
  ——被他抢先一步了。
  后藤还想着假如八云拒绝,他就要拿上次八云欠他的人情来当筹码呢。
  这小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5

  晴香拜托大楼管理员帮她打开大门,这下她总算得以进入家门了。
  幸亏玄关的门会自动上锁,宵小之辈才没有趁机闯空门。
  正当晴香放下心中的大石,电话响了。
  响铃的不是手机,而是她不常使用的家用电话。
  「喂?」
  晴香拿起话筒,对方沉默了半晌,接着冷不防挂断电话。
  ——是恶作剧吗?
  晴香进浴室冲澡,换好一身装扮。
  虽然她很想马上出门找八云,一想到还得跟后藤碰头,她就提不起劲。晴香坐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玻璃窗外的景致。
  她试着归纳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迟迟理不出头绪。
  哪个部分是现实,哪个部分又是幻觉?她连这点都无法判断。
  窗帘轻飘飘地舞动着。
  ——奇怪,我没有开窗啊。
  晴香起身走近窗边。
  透过蕾丝窗帘的间隙,她看见了站在窗户另一侧的诗织。
  「……诗织?」
  晴香赶紧拨开窗帘、打开窗户,来到阳台。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找,就是不见诗织踪影。
  ——她跑哪儿去了?
  晴香试着从阳台探出身子往下瞧——但诗织不可能在下面,这儿可是大楼四楼呢。
  人不可能凭空站在阳台外。
  ——果然是幻觉吗……

  6

  待晴香造访八云的住处,已经是下午了。
  这回她好好化了妆,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高领毛衣搭上牛仔裙。
  「够了没啊,我又不是侦探,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这是八云对再度造访此处的晴香所说的第一句话。
  八云毫不客气地一边抱怨,一边用酒精灯与烧杯煮开水。
  ——看来,后藤大概也出了什么难题给八云吧?
  晴香不禁心想:虽然八云嘴上爱抱怨,但老实说,为了造福社会大众,他应该改行当灵异侦探之类的才对。
  想着想着,一个汤碗被放到了晴香面前。
  是绿茶。
  「咦?这该不会是你刚才用烧杯煮出来的吧?」
  「没错,是用货真价实的烧杯煮的。这是我从实验室A来的,与其让他们用来做莫名其妙的化学实验,还不如拿来给我用,这样对烧杯来说也比较幸福。」
  ——哇咧!这个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想重点应该不在这里吧……喝这种东西会拉肚子的。」
  「你别再废话了,喝喝看吧。我特地加了盐酸来提味喔。」
  ——鬼才要喝呢!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八云催促晴香说明。
  该从何说起呢?晴香想不出简单易懂的解释方式,只好将实际发生的情况照着顺序从头告诉八云。
  八云盘着胳膊仰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默默聆听。
  陌生人看到他这模样八成会生气,不过这其实代表他正专心倾听对方的话语。
  「你的话比后藤大哥好懂多了。」
  八云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扣说道。
  「那个大叔老想着要将事情讲得很戏剧化,结果只是搞得顺序乱七八糟,我光听就累了。」
  晴香并没有实际看到现场的模样,所以无法判断。
  「那,你是不是听出什么蹊跷了?」
  「这是两码子事。我说你讲的话好懂,不代表我听出话中的蹊跷了。」
  ——这倒也是。
  经八云这么一说,晴香也哑口无言了。
  她灰心地垂下肩来。
  「不过,我倒是整理出了几个可能性,能够为发生在你身边的怪事提出解释。」
  八云开口说着,似乎想提振晴香的心情。
  「可能性?」
  「对,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实只要抱着客观的心态聆听,你也能自然得出那个结论,不过这次你投入了太多主观。」
  「主观?」
  「所以,你才会产生盲点,在不知不觉中否定掉这两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
  「喔……」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来检验看看吧。第一个可能性是,你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觉。」
  「不可能,因为我真的亲眼看到了。」晴香强调。
  「看吧,你一下子就否定了第一个可能性。」
  啊!——晴香惊觉。
  八云说得没错,以旁人的角度看来,的确会最先想到这点。
  原来如此啊——晴香现在终于了解了。
  「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你的朋友只是出于某种苦衷而悄悄搬家而已……」
  「诗织绝不可能这样做!」
  「别激动,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八云规劝道。
  「可是……」
  「你就是这样迳自否定掉其他可能性,才会理不出头绪。」
  「可是……」
  「事实上,她非常有可能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匆匆搬家,并且打算安顿下来后再联络你。说不定你听了她的理由后,还会想说『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呀』而一笑置之呢。」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很有可能。
  晴香觉得肩上的重担似乎变轻了些。虽然八云百般不愿意,这个问题找他商量果然是对的。
  「另一个可能性呢?」
  面对晴香的问题,八云很明显地皱起了脸。
  「可以的话,我希望等到事情更明朗一点后再告诉你……」
  「只是个可能性,不是吗?」
  「没错,我希望你将它当成一个可能性来听就好。」
  晴香点头。
  八云沙沙沙地搔了搔头,接着开口说道:
  「假如你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不想听。
  晴香脑中有人说话了,而那个人可能就是晴香自己——另一个自己。
  然而,这句话是传不进八云耳里的。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
  「你的朋友恐怕已经死了。既然她以鬼魂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那就表示……」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正从高处往下掉落。
  耳鸣。她不想听八云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是鬼魂,所以代表她已经死了?诗织死了?我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不承认!难道这世上没有活着的鬼魂吗?
  活着的鬼魂——
  「我问你喔,不是有一种灵体叫『生灵』吗?有没有可能我看到的其实是活人的灵魂?」
  晴香抓住桌子,探出身躯。
  八云对晴香突如其来的行为感到一头雾水,但还是答覆了她的问题。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以前我也说过,假设鬼魂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那么即使人还活着,灵魂也有可能离开肉体。你所说的生灵或灵魂出窍,其实都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案例。这是第三个可能性吗……」
  八云一面抚着眉心的皱纹,一面低声咕哝着。
  晴香静静地等待八云归纳出结论。
  「这算是种乐观的猜测,但也不是毫无来由。我们就来赌赌这个可能性吧。」
  八云的这番话点燃了晴香心中的希望之火。
  ——我一定能见到诗织的,一定!

  7

  八云和晴香最先造访的地点,是负责管理诗织先前住处的套房公寓管理公司(注3:日本的一种民营机构,负责帮房东管理套房及收房租,再从中分和。)。
  晴香还记得当她们俩刚上东京时,曾一起找过房子。
  那是一家位于站前商店街的成排店家中的一间小公司。
  在来到这儿的途中,八云在蛋糕店买了一盒综合小饼干,不只包装精美,他还请店员在上面绑了缎带。
  当然,付帐的人是晴香。
  八云也不解释这是要用来做什么,只强调是必要支出。
  公司里只摆了接待用的桌子跟柜台,以及后面那几张面对面并在一起的办公桌。
  这间公司就是如此拥挤、狭小。
  八云跟晴香进门后,压根儿没人来接待他们,甚至连一声「您好」都没有;但是,这儿的人也不像是忙碌到无暇接待来客。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八云从柜台探出身子呼唤,一名秃头的胖男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不好意思,我是那个住在集合住宅『桧』二〇四号室的伊藤诗织的哥哥,我妹妹有东西忘了带走……不好意思,能不能跟您借个钥匙?」
  八云毕恭毕敬地瞎扯道。
  秃头男不疑有他,旋即从办公室墙上的钥匙架取下钥匙,递给八云。这段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说。
  真是一间随便的公司。
  「啊,对了,我妹妹有没有来向您打招呼?」
  秃头男依旧不发一语,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那丫头真是的……亏我还叫她来贵公司打声招呼呢,毕竟她受了贵公司不少照顾嘛。这丫头在这方面真是粗枝大叶。」
  八云脸不红气不喘地扯了一大篇。
  话说回来,他演得还真自然。
  「啊,对了。不好意思,这是迟来的一点心意,请大家一块儿享用吧。」
  八云将刚买来的饼干礼盒交给秃头男。
  一收到礼盒,秃头男脸上顿时露出按捺不住的窃喜——这男人真好懂啊。
  「不瞒你说,我们公司可头大了。令妹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解约,而且隔天就来还钥匙了。我们公司也有错啦,不过她也没跟我们说押金要寄到哪里给她。」
  「真的很不好意思。」
  八云装成一名内心百般歉疚的哥哥,继续问道:
  「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填写的资料,我可以马上写,能不能请您让我看看合约呢?」
  「喔,等我一下。」
  秃头男走回办公桌,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抽出一本合约,交给八云。
  八云一字不漏地仔细阅读合约。
  晴香从后面探出头来偷看。
  合约的最后一页钉着一张解约申请书,搬家地址填的是诗织位在长野县的老家。
  诗织的长野老家不是早就被烧毁了吗?她怎么——
  晴香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会叫诗织再来跟您郑重致谢,也会要她届时仔细填妥押金的寄送地点。」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秃头男以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家的妹妹还有没有另外为您添什么麻烦?」
  秃头男思忖了半晌,接着凑到八云跟前说道:
  「呃,我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跟你这位哥哥说……其实啊,有男人出入她的住处喔。这种年纪的女孩子谈恋爱是很正常的,所以我本来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诗织有男朋友?我怎么都不知道。
  晴香知道她两年前曾交过一个男友,不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谈恋爱的迹象了。
  ——以前就算我不问她,她也会钜细靡遗地向我报告说……
  「可是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变成三角关系了。她跟另一个女人在大门口大打出手,吵得可凶的咧,连左邻右舍都对我抱怨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搬家的原因吧……」
  「你乱讲!」
  晴香不自觉大喊道。秃头男朝晴香白了一眼。
  「啊,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明天我会把钥匙还给您的。」
  八云迅速说完,拽着晴香的手臂走出门外。
  秃头男口中的诗织,跟晴香认识的诗织大相迳庭。
  诗织并不是会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孩。
  别说是争风吃醋,晴香至今从未见过诗织大发雷霆的模样。就连她们俩吵架时,低头道歉的人也总是诗织。
  有时这也成为晴香生气的主因。她总觉得诗织将自己当成小孩,偶尔还会为了这点与诗织争吵。
  这样的诗织,居然会跟人大打出手——?

  * * *

  晴香与八云伫立在诗织从前居住的套房公寓前方。
  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老旧套房公寓。
  楼梯扶手四处布满了铁锈,墙壁也非常肮脏、斑驳;一想到如今诗织已不在这儿,这里便显得更加脏乱。
  「行李大概都已经清光光了吧。」
  八云呢喃着走上阶梯。
  即使什么都不剩也无所谓。假如不亲眼目睹那一幕,晴香恐怕不会承认诗织已经不在的事实。
  晴香默默地追着八云的背影,来到二〇四号室门前。
  八云一打开门,里头便飘来一阵香甜的味道。
  ——这是诗织房间的香味。什么搬家,根本没这回事!诗织还住在这儿!
  晴香推开八云,踏进屋内。
  「诗织……」
  然而,眼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空间。
  别说是家具,这里连一个纸箱也没有留下。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使其他人想马上搬进来也不成问题。
  遗留下来的,只有这阵香味——
  「清得真干净。」
  不知不觉中,八云已经走进来了。
  他走到房间中央,专心地环视室内。
  这里约为三坪大,附设一厨及整体卫浴(注4:一种组装型的浴室,施工简单、省钱,但不耐用。),是一间极为平凡的单人套房。
  「欸,那个叫诗织的女生会抽烟吗?」
  晴香摇摇头,她迄今从未看过诗织抽烟。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仔细看看墙壁。」
  晴香顺着八云的话仔细观察墙壁,终于明白了。
  墙壁上沾染着脂黄色脏一污。
  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定睛一看就可以发现,唯有先前贴照片、放家具的位置保留了墙壁的纯白色。
  晴香所不知道的诗织其他面向,接二连三地摆在她眼前。
  她不由得全身一软,瘫坐在地。
  木板地如此冰冷,而八云也不理会晴香,迳自往整体卫浴迈步。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过了半晌,八云吆喝道。
  晴香站起身来,探向浴室。
  八云亮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是诗织,她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微笑。
  她的笑容,和平时晴香见到的笑容截然不同。
  这也难怪,因为她身旁站着一名五官深邃的男子;他的年纪,大约将近四十岁。
  「这就是那个叫诗织的女生?」
  「是啊……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它贴在镜子上面……太古怪了。」
  「哪里古怪?只是诗织忘了将它带走而已吧?」
  「不可能。她将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没道理唯独遗漏这张照片;况且,如果这张照片本来就是贴在浴室镜子上,照理说会被水蒸气弄得湿答答吧?」
  这张照片相当干燥,而且也不像被蒸气沾湿过。经八云这么一说,确实不太寻常。
  再说,诗织这个人也算是一板一眼,而且也天天写日记,不大可能犯下这种错。
  「她应该是故意留下来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八成是想留给某个人看吧?」
  八云搔着耳后说道。
  「某个人……是谁?」
  「说不定是你喔。」
  ——我?
  晴香专心地注视手上的这张照片,却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诗织要将照片留给她。
  「她的右手没有小指啊?」八云指着照片说道。
  「嗯,她小时候出了意外……她嘴上说不在意,但我想其实应该很在意。」
  「真是坚强啊。」
  「诗织她呀,无论是遇到什么困难或是悲伤的事,都绝对不会告诉他人,只会独自将苦往肚里吞。每次都是等到事过境迁之后,她才愿意告诉我……」
  没错,诗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总是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房。
  「我问你喔,为什么诗织不告诉我她交了男朋友?」
  「大概是因为她当第三者吧。」
  「咦?你为什么知道?」
  「你看看照片中那男人的手指,他戴了婚戒。」
  「咦?」
  晴香再度将视线移到照片上。
  正如八云所言,男子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戒指。
  「我真怀疑这男人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戴着婚戒跟别的女人拍照呢?」
  说到粗枝大叶这点,八云绝对没有资格说别人。可是——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这桩地下情呢?」
  「要是你知道了,一定会反对吧?」
  「我才不……」
  话才说到一半,晴香便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她听到诗织的男朋友脚踏两条船,便马上跑去找他兴师问罪,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恋人遭到他人否定吧?」
  这是当然的。
  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珍视的事物遭到否定更令人悲伤,更何况否定他的人还是自己的好友。
  晴香不由得责怪自己。
  「什么意思嘛!你觉得是我的错吗?你是不是想说因为我既死脑筋又固执,所以诗织才对我隐瞒这件事?」
  「怎么,原来你很清楚嘛。」
  即使是这种时候,八云依旧嘴上不饶人。
  「你好过分。」
  「你现在应该没空在这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吧?」
  经八云这么一说,晴香不禁咬紧下唇。
  ——没错,我必须去找诗织才行。

  8

  后藤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他还记得从八云的住处开车回到警署的这段路,至于后来就……
  看来,他停车之后就这么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整晚都没睡,也难怪会这样。
  「谁啊?」
  被吵醒的后藤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完全没注意来电者是谁。
  「哪有人接电话的口气这么凶啊?」
  「搞什么,是你啊……」
  后藤揉了揉眼,打了个大呵欠,接着叼起香烟,将它点燃。
  「你这什么态度啊,真是的。」
  八云的嗓音还是老样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后藤更困倦。
  「干嘛?」
  「你委托我调查的那个案子,我已经得到有用的线索了;不过我看你好像不想听,再见。」
  后藤猛然惊醒,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你查出什么了吗?」
  后藤一口气说完,几乎要咬到舌头。
  ——但是并没有传到八云耳里。
  嘟——嘟——耳边回荡着寂寥的嘟嘟声。
  「王八蛋,还真的给我挂电话……」
  ——那家伙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后藤马上回拨电话给八云,但无论铃响了几次,八云就是不接电话。他八成是故意想让后藤干着急。
  ——比我那个离家出走的老婆还恶劣!
  直到花上五分钟,八云才终于接电话。
  「嗨,八云——刚才对不起啦,我知道错了,真的。」
  「你是不是每次都这样跟嫂夫人赔罪?」
  「呜!」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早就赏他几巴掌了。
  话说回来,就算八云真的站在后藤面前,后藤也不敢这么做,毕竟他现在有求于人。
  他只敢僵硬地干笑几声。算了,还是早点进入正题吧。
  「你查出什么了吗?」
  「在谈这个之前,我想先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啥?」
  「那个人是那家伙的朋友。」
  「那家伙……你是说晴香吗?」
  「是的,她叫做伊藤诗织……」
  「喂喂,等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没办法帮你找朋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就算是交换条件,也未免太过分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嘛,等你听了我的话之后,就会想帮忙找她了。」
  ——你要开始表演催眠了吗?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后藤半开玩笑地询问,不过八云压根儿不理他。
  「那个叫做诗织的女生在数天前突然跟房东解约,然后就失踪了。」
  「年轻女生不是经常这样吗?」
  「今天我们去了那女孩以前的住处一趟,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装什么神秘啊。
  「是什么?」
  「她跟男朋友的合照。」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前面讲了一堆卖关子的话,结果根本就没什么嘛。
  「如果我说跟她合照的那个人是加藤谦一呢?这样你还是不想听吗?」
  「什么?原来她是加藤谦一的情妇!」
  后藤激动地拍了方向盘一下。
  喇叭瞬间震天价响,连后藤自己都吓了一跳。
  「目前真相还不明朗,不过我敢保证,这件事和你调查中的案件并非毫无关联。」
  八云说得没错。受害者的情妇偏偏挑这时机失踪,事情绝对不单纯。
  「我两小时后去找你。」
  后藤粗声粗气地说完后便挂断电话,下车狂奔。

  9

  晴香和八云分别后,无精打采地走回了自己的租屋处。
  八云要晴香去找她跟诗织间共通的朋友,将事情问个明白。
  晴香抽出高中毕业纪念册,一页页寻找可能的对象;翻着翻着,对讲机响了。
  ——是谁呀?晴香在对讲机的萤幕中瞧见一名邮差。
  她按钮解除大门锁,没过多久,邮差便来到她家门口。
  「不好意思,跟你借个印章好吗?」
  邮差递出一封附有送件证明单的信。
  上头没有写寄件人名称,但晴香一眼就从笔迹认出寄件人是诗织。她激动地一把将信抢过来。
  「呃,不好意思,印章……签名也可以啦。」
  经邮差这么一催促,晴香才回过神来。
  她跟邮差借笔签名,紧接着便赶人似地随即将门关上。
  晴香颤抖着手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五张信纸。
  「给晴香——」
  她的字以女性来说很特别,正正方方的。
  晴香常取笑她写出来的字很像男生。寄信人真的是诗织,太好了——晴香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她想起了八云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性——
  诗织为了某种苦衷而瞒着她偷偷搬家,事后听到原因时才恍然大悟:「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呀。」
  晴香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开始读信。信的开头写着:「对不起」。

  10

  后藤在整整两小时后抵达了八云家。
  「想不到你居然会守时,这比中乐透还难得耶。」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后藤不禁怀疑,八云是不是只要不挖苦人就没办法说话。
  他懒得反驳,默默地坐到椅子上。
  「你查出什么了吗?」八云兴致缺缺地边打呵欠边说道。
  「你说得到简单,区区两个小时能查出什么鬼?警方哪有那么神通广大,随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要约两小时后的人是你耶,后藤大哥。」
  「对啦对啦,都是老子的错啦。」
  后藤将身上的信封丢到桌上。
  「这是这两小时的搜查结果。」
  八云从信封中拿出资料,一一过目。
  「现阶段呢,能查到的就是姓名、住址跟工作地点。」
  「她是百货公司的销售员啊?」
  「是啊。她在数天前突然辞职,而且离职申请书还是靠邮寄送到公司的。我不知道告诉我的人是部长还是课长,总之他快气疯了。」
  后藤回想起当时的状况。
  ——这又不是我的错,你把气发在我身上干嘛?
  光想到就令人愤怒。
  「说到底,那些家伙到底把警察当成什么了?」
  「谢谢人民的褓姆不辞辛劳地日夜守护着我们——我待会儿再听你发牢骚,请你先说重点。」
  ——这倒也对。
  后藤清咳几声,接着娓娓道来。
  「她的父母死于一年前的火灾意外,仅存的亲人——奶奶也因为老人痴呆症而进了疗养院。多亏有父母留下的保险金,才能勉强支付奶奶后半生的住院费用。」
  「也就是说,她后来就无依无靠了?」
  「是啊,她奶奶根本认不出她是谁,而烧毁的旧家土地也已经卖掉了……」
  说到这儿时,后藤脑中又忆起查案时的那股怪异的感觉。
  「怎么了?」
  八云很快便察觉到了后藤的异样。
  「没有啦,只是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没有在父母过世时回老家住。」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她的归宿了,不是吗?」
  「或许吧。所谓的归宿,就是该处有人等候着自己回去才叫归宿。」
  「你好像变得稍微通情达理一点了嘛。」
  八云讪笑道。
  「全世界就只有你最没资格说我!」
  后藤张牙舞爪地粗声骂道。
  「话说回来,既然她已经失去了归宿,那到底上哪去了?」
  「失去归宿的人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八云眼神悲悯地说道。
  他所说的「归宿」到底是指什么?——后藤不禁好奇。
  或许,这小子也是失去归宿的人之一吧。
  「我本来想循搬家公司这条线去追查,结果徒劳无功。」
  「什么意思?」
  「所有的家具用品她全都卖了,而不能卖的也全委托搬家公司处理掉了。不只如此,手机也在当天就解约……看来,她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就跟你说的一样……」
  她想死。
  一个孤独的女人所爱的男人,遇害了。
  她已经没理由再活下去了吧?活着的理由——
  活着需要理由吗?大概是因为累了吧,后藤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总而言之,她目前下落不明,我们也束手无策……啊,我差点就忘了。这是唯一的线索,而且是个重要的情报。」
  「是什么?」
  「我去套房公寓管理公司问过了,听说今天有个自称是诗织哥哥的男人借走了她从前住处的钥匙。可是她是独生女耶,很奇怪吧?现在我们正在采集他的指纹,追查他的身分。」
  八云将大拇指亮到后藤的两眼之间。
  「嗯?干嘛?」
  「就是这个。」
  「什么?」
  「钥匙上的指纹,就是这个啦。」
  「啥?」
  「我说,那个自称诗织哥哥跑去借钥匙的人就是我,所以你们采集的其实是我的指纹。」
  「王八蛋——!你不会先说一声啊!现在警方已经开始朝那方向追查了啦!」
  「你又没问我。反正就请你随便编个藉口蒙混过去吧。」
  后藤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全身无力,失望地垂下头来。
  ——这下不只唯一的线索化为泡影,还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你这扫把星!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在这短短两小时内查出这些。」
  「虽然听你这样说比听部长夸奖我要来得舒服多了,但你还是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后藤指着八云大吼,看来他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好吵喔。」
  八云捣住耳朵,皱起脸来。
  「总之咧,依据我的第六感,那个叫诗织的女生绝对有问题。这样讲对晴香很不好意思,不过她的嫌疑简直高到破表。因为她的爱人被惠美子杀了,所以她先杀害惠美子再远走高飞,完成自己的复仇。嗯,这样解释就通了。」
  「一点都不通。」八云盘着胳膊说道。
  「为什么?」
  ——这小子老是喜欢挑别人毛病。后藤瞪向八云。
  「你看嘛,惠美子有留下遗书耶。」
  「那种东西还不简单,一定是诗织拿刀逼着她写的啦。」
  后藤比手画脚地做出拿刀架人的姿势说道。
  「人在受威胁之下写出来的字,笔迹有可能吻合吗?再说,既然被逼写遗书,就表示自己会被杀,一般人应该会在里头隐藏求救讯息,而不会干脆地认罪吧?」
  ——这倒也是。
  「说起来,你的心力全都花费在错误的方向了嘛。」
  八云给了后藤最后一击。
  ——我的这两小时,到底算什么?
  累积的疲劳一股脑爆发出来。
  「我不想干了……」
  「总之,事情还是应该查个清楚,不然总觉得绑手绑脚的。我们不妨去案发现场……」
  「碰碰运气吧!」
  后藤突然精神百倍地接口道。

  11

  晴香读完诗织的信后,脑中一片空白。
  一切的一切都教她不敢置信。
  信上的文字的确是出自诗织之手,但内容却宛如他人代笔。
  这封以「对不起」为首的信,一开头便道出诗织与某名男性交往。
  正如八云所料,他们两人是地下情。
  他们在居酒屋邂逅,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开始谈天。
  他说他跟太太处得不好,觉得家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诗织感觉到,他跟自己一样失去了归宿。
  因此,他们两人就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后来,诗织怀孕了,而他也决心跟太太离婚。
  就在这时,他死了——
  死因是心脏衰竭,这个打击令诗织不幸流产。
  然而,诗织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她想起了他说过的话。
  我太太想杀我——
  不会吧?——诗织半信半疑地追问他的太太,想不到某天她竟然亲自登门造访诗织。
  她要诗织「不要到处乱造谣」,给了她一百万圆现金。
  这时诗织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杀了谦一——
  接下来,她们俩便在大门口大打出手。
  打从这瞬间起,诗织对她的憎恨与日俱增,最后动了杀人的念头。
  她杀了诗织所爱的人,此外还想靠钱将事情摆平,完全没有一丝悔意。诗织无法容忍她这种草菅人命的态度;反正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诗织杀了她,然后也决定要自杀。
  接着,她在信的最后一行也留下了「对不起」三字。
  因为她隐瞒晴香至今;因为她是个杀人犯,身为朋友的晴香恐怕会为此受牵连。
  因为她即将任性地留下晴香,先走一步——
  ——太任性了,她真的太任性了,怎么能一个人扛下所有烦恼呢?我绝对不允许她死!
  可是,晴香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呢——?
  对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助诗织。
  晴香拿起手机。

  12

  后藤从驾驶座上仰望窗外。
  层层乌云缓缓地移动,逐渐包覆蒙上夜色的天空。
  「看来待会儿要下雨了。」
  他对副驾驶座的八云说道。
  然而,当事人八云却仿佛听不见后藤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从方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后藤压根儿猜不出八云正思量着些什么;既然不懂,那就只能开口问了。
  「喂,你在想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在想啦。」
  八云不耐烦地绷起脸孔。
  意思是不想说罗?——后藤咂了个嘴。
  此时,手机响了。
  这不是后藤的来电铃声。八云见状,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
  八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后藤听不清楚来电者的声音,只听得出对方是个慌张不已的女性。是晴香吗?
  「拜托你冷静一点,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八云似乎失去了耐心,粗声粗气地说道。
  「……所以你就收到了她的信……我懂了……然后……」
  ——啊,光顾着听八云说话,差点没注意到前面是红灯。
  后藤紧急踩下煞车。
  本以为八云会挖苦个几句,但他正忙着讲电话,所以并没有理会后藤。
  「我懂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经过一段鸡同鸭讲的对话,八云总算从情绪激动的晴香口中听出重点了。
  「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在这之前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语毕,八云挂断电话。
  「怎么了?你们在谈什么?」
  「我们在说后藤大哥的第六感偶尔也会歪打正着。」
  ——瞧他刚才讲电话时还一脸严肃,怎么现在又开始耍嘴皮?
  「少说废话了,快点告诉我啦。」
  「诗织去找那家伙了。」
  「晴香?」
  「嗯,是啊。她收到那个叫诗织的女孩的来信,里头说她杀了惠美子,而且自己也要自杀……」
  「什么!那可不得了!我们快去把那个叫诗织的女生抓起来!」
  后藤激动地嚷嚷道。
  「抓起来?你要去哪里抓她?」
  「就……到处找啊……」
  八云说得没错。
  一个对死党隐瞒行踪的孤独女子,不可能如此简单就能找到。
  「再说,如果她真的决心自杀,这时她也早就死了。」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惠美子死了,而她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假如她还有其他目的就另当别论,但如今……反过来说,如果现在的她还活着,那么以后她也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人类的情感并不像化学变化一样只会得出特定结果,不是吗?」
  「只能说我们的角度不同罗。」
  八云盘起胳膊,望向窗外。
  「不过,这样一来案子就解决了,也没必要特地跑去案发现场了吧?」
  后藤正想回转,却被八云制止了。
  「不,还是去一趟吧。有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
  「无法释怀?什么事?」
  「……」
  八云接下来便不再开口了。
  现在的他,一定正运用着自己的思考回路描绘本案的蓝图吧?
  后藤决定相信八云的推测。

  * * *

  当后藤和八云抵达火灾现场时,天空已经开始降下小雨了。
  十二月的雨冷得令人刺痛。
  「希望不要下雪才好……」
  后藤仰望着天空呢喃道。
  八云慢慢地朝烧毁的建筑物中走去。
  「喂,等一下啦。」
  后藤赶紧随后跟上。
  虽说是进入「家中」,但这栋房子的天花板跟墙壁几乎都已烧毁,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家。
  地板上滚落着受热变形的玻璃以及塑胶制品。
  消防车喷水时形成的水洼,现在依然残留在那儿。
  「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透。」
  八云吐着白色的气息停下脚步。
  「什么事?」
  「假定诗织杀了惠美子,那她又为什么要以惠美子的名义寄遗书给警方?」
  「这,想也知道是为了瞒过警方的耳目嘛。」
  「真的是这样吗?」
  八云回过头来,眼中仿佛领悟了些什么。
  而且带着一丝可怕的气势。
  「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凶手想掩盖罪证是因为自己想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嗯,是啊。」
  「那么,为什么那个叫诗织的女生要寄信给那家伙?而且还打算自杀……」
  八云说得没错。后藤胸口一阵不安。
  一开始就打算要自杀的人,压根儿没必要将杀人的罪行伪装成自杀。
  本来还以为发现了真相,但其实并非如此。
  后藤等人遗漏了一个重要关键。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被黑炭染黑的水流过脚边。
  吐出来的气息白茫茫的一片,几乎要遮盖住所有视界。
  八云单膝跪在粉笔画出来的人形标记前,注视着某物。
  「看得出什么吗?」
  八云没有回答后藤的问题。
  他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没有人知道。
  无论如何,都只能耐心等待了。
  后藤叼着烟想要点火,却因为湿气而迟迟无法点燃。
  「为什么你在这里……」八云呢喃道。
  四周只回荡着雨水打到地面的声响。
  后藤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啊……原来你一开始就在这里。这么说来……她……」
  正当八云说话时,远方传来了打雷声。
  「怎么会这样……这样不就……」
  八云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喂,八云,怎么了?」
  「后藤大哥,能不能请法医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查一件事。」
  「法医?你在说什么啊?」
  「别问了,快点!」八云面色狰狞地吼道。
  后藤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八云,总之只能尽快照办。他直接拨电话到畠的手机。
  「干嘛?」
  才响了一声,话筒便传出畠那漫不经心的声音。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查一下。」
  「什么事?」
  「喂,八云,你想查什么啊?」
  八云没有回答,直接从后藤手上抢过手机。
  「前阵子那具焦尸,她的右手有没有缺小指?」
  他就这样握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由八云的反应看来,他的猜测大概成真了,但后藤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八云一挂电话,便即刻用后藤的手机再度拨号。

  13

  晴香挂断八云的电话后,将信放入大衣口袋中,奔离大楼。
  ——八云虽说等一下会打电话给我,但再等下去就太迟了。
  此时,诗织正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爱人、失去了爱人的孩子,或许连活着的意义也失去了。
  可是,活着需要意义吗?
  没错,晴香无法想像她究竟会有多么悲伤。
  ——一直对姐姐的死无法释怀而多年来活在痛苦中的我,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但是,晴香还是希望诗织活下去。
  即使未来是一条必须咬牙苦撑的荆棘之路——
  刚冲出大楼时倒还有一股冲劲,但不知该从何搜起的晴香,只能跟只弃猫般地在街头徘徊。
  走着走着,开始下雨了。
  正当晴香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公园的无人街道时,手机铃声伴随着雨声响起了。
  萤幕上显示的是一组陌生的号码。不会吧?——晴香略带疑惑地接起电话。
  「你没事吧?现在你人在哪里?」
  ——原来是八云。「没事吧」?什么意思?
  「现在,你人在哪里?」
  面对一头雾水的晴香,八云再度询问了一次。
  以往冷静的八云居然乱了方寸。
  「我……我在找诗织……」
  「听好了,你现在马上回家,直到我抵达之前都不准离开家门一步!」
  「为什么?我要去找诗织……」
  「她已经死了!」
  八云的呐喊刺进晴香耳朵深处,震撼了她的脑袋。
  ——诗织死了。果然……
  很意外地,晴香脑中浮现的竟是这个念头。
  ——其实在八云说出口前,我就已经心里有底,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晴香鼻头发酸,眼泛泪光。
  她不知道滑动在脸颊上的液体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尽量选人潮多的路径回家。」八云叮咛道。
  ——人潮多的路径……
  晴香环视四周,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附近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是休旅车。
  它徐徐地驶过晴香身旁,紧接着车门猛然开启,一双手从车中伸出来擒抱晴香。
  她的手机掉到柏油路上。
  「呀……」
  歹徒掩住她的嘴,她的叫喊在中途便没了声息——

  14

  「喂!回答我啊!喂!喂!」
  八云边呐喊边将手机摔到地上。
  这支折叠式手机裂成两半,零件四散一地。
  「……喂,那是我的手机耶……」
  八云对后藤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只好可怜兮兮地拈起手机。
  「天啊——这支手机毁了啦。」
  「可恶!我该怎么办……」
  八云烦躁地跺了一脚。
  后藤从未见过这样的八云。
  「冷静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拽住八云的手臂。
  「我们犯下了一个大错!」
  八云边说边甩开后藤的手。
  「大错?」
  「烧死在这里的不是加藤惠美子,而是诗织!」
  「什、什、什么!」后藤惊讶得都破嗓了。
  「惠美子还活着!惠美子跟诗织的体型恐怕差不多,连血型也相同,所以才能跟她互换身分!」
  「不会吧!」
  「这是真的,刚才我跟法医确认过了。诗织小时候出过意外,所以缺少右手小指。」
  「那具焦尸的右手也缺了小指吗?」
  搞什么飞机啊!
  人手不足所造成的烂摊子,居然会隐藏在这种地方——
  后藤抱头苦思。
  「她特地寄遗书给警方,然后再杀了诗织,浇汽油放火烧房子;另一方面,谦一的弟弟纯一则故意违规停车,让消防车来不及灭火——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诗织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别身分!」
  「而去警署缴纳交通罚单,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完美不在场证明。」
  之后他们俩再平分遗产。
  警方不可能查到死者头上,她只要静静等待富裕的日子到来就好。
  后藤顿时背脊一阵发凉。太狠毒了!令人作呕,这人比蟑螂还不如!
  话说回来,居然又被她摆了一道。
  尽管科学办案方式再怎么先进,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预算、时间跟劳力针对所有案件进行DNA监定。
  只要证据称得上充分,警方就会宣告结案。惠美子深知这个盲点,所以才会大费周章地寄遗书给警方——
  「总之,我们得火速追查惠美子的下落。」
  「这样会来不及的!」
  八云从腹部深处发出咆哮。
  「来不及?」
  「诗织是在死前将信寄给那家伙的。」
  「你说刚刚谈到的那个啊?」
  「是的,而惠美子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你怎么知道?」
  「日记。诗织有写日记的习惯,想必上头也将寄信这件事写进去了。现在日记恐怕在加藤惠美子手上。」
  「什么!」
  后藤明白八云为什么暴跳如雷了。
  此次计划只在一个地方失算,那就是惠美子没料到诗织会寄信给晴香。
  「现在晴香人在哪里?我派人去接她。」
  「刚才她惨叫一声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八云无力地说道。
  这名冷血的男人,终于也学会跟常人一样关心他人了。
  这个转变可真惊人。绝不能让这小子失去这种情感,无论如何我都得帮他一把——后藤被一股强烈的冲动驱动着。
  「别发呆了,快走吧!」
  后藤冲向自己的车。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15

  晴香被迫坐在车后座。
  一把冰冷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只要稍微一动就会见血。
  操刀的男子长得跟诗织的恋人极为相似。可是,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完全不同。晴香看不清楚驾驶的长相,但她应该是名女子。
  那头烫成小卷的头发异常蓬松,车内也充满了刺鼻的脂粉味。
  「接下来要去哪里?」
  晴香努力用颤抖的喉咙挤出声音发问,但两人都没有答腔。
  「你们找我做什么?你们究竟是谁?」
  冷汗悄悄滴落。
  红灯了,休旅车随之煞车。
  驾驶座上的女子朝后座探出身子,露出一口黄牙贼笑道: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晴香妹妹。」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从你朋友那儿听来的。她叫做……诗织是吧?」
  「你认识诗织?」
  正当晴香想探出身子时,旁边的男子马上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压在椅背上。
  「你吵屁啊,死小鬼!」
  男子如老鼠般抖动着双颊说道。他的声音既阴沉又含糊不清。
  「我呢,叫做加藤惠美子,而这位是加藤纯一。」
  驾驶座的女子说道。
  晴香顿时脸色发青。这女人就是加藤惠美子——
  诗织说自己杀了她,但眼下她却活生生坐在晴香面前,也就是说——
  「看你这表情……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惠美子冰冷地望向晴香。
  「……」
  「没错,我表面上是死了。」
  表面上死了?该不会——
  晴香狠狠地瞪向惠美子。
  「你别这么凶嘛,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惠美子缓缓地抚摸晴香的头发。
  晴香感到不寒而栗。这女人的话中感受不到一点诚恳。
  如果她真的不打算对晴香不利,就不会报出自己的本名了。
  「其实呢,我们在找一封信。你应该收到了吧?那封信。」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
  「我没收到什么信。」
  「你少给我装蒜!」
  惠美子甩了晴香一巴掌。
  晴香来不及闪躲,被她打个正着,脸颊一阵阵发热。
  「你再怎么装傻也没用,这本日记上可是写得一清二楚;她说只想告知你真相,所以寄了封信给你!」
  惠美子将一本日记扔到晴香身上。
  晴香没有答腔,只是抱紧那本日记。
  这样啊,原来诗织被这些人给杀了,成了那女人的替身——
  一股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同时在晴香体内涌现。
  「好了,信到底藏在哪里?」
  「……」
  「说出来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的住处我们已经搜过了。没锁门就跑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
  「……」
  ——我绝对不说,这些人我绝不原谅他们!
  「快说!你到底藏在哪里!」
  惠美子又甩了她一巴掌。
  晴香顺势倒在座位下;她是故意的,而且还刻意呻吟假装疼痛。
  后方车辆大鸣喇叭,原来红灯早已转成绿灯了。惠美子咂了个嘴,踩下油门。
  晴香趁着他们俩不注意时偷偷从大衣口袋中掏出那封信,藏在座椅底下。这样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拖延时间又能怎么样呢?
  一股绝望感,逐渐从晴香心底向外扩散。

  16

  上车是上车了,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呢?
  总不能一直漫无目的地开车乱晃,到底该去哪里才能找到晴香?
  可恶!该怎么办才好?——后藤「啧」了一声。
  「后藤大哥,你说过加藤谦一他父亲留了土地给他,对吧?」
  「是啊,那又怎样?」
  「那些土地现在怎么样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想这个干嘛?
  后藤望向八云的侧脸——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其中一块地就是那个烧毁的家,我记得静冈跟长野也有他的土地,还有……另一块地好像是市内那块正在盖大楼的工地。」
  「就是那里!」
  八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真的吗?」
  后藤半信半疑,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八云一定也是具有相当把握才会这样说的。没时间犹豫了,就在这个可能性上赌一把吧!
  后藤踩下油门。
  喀哩喀哩!车子弹飞路上的石子,快速奔驰着。
  「那帮人无论如何都想抢到那封信,因此他们一定会找个能掩人耳目的地方逼那家伙说出信的位置。」
  八云简明扼要地说道。
  「原来如此……」
  万一八云猜错,游戏就结束了。
  即使不久就能逮捕惠美子,也免不了会增加一具死尸。
  「我要飙了,抓稳啊!」
  后藤按下警车灯的按钮,再度猛踩油门。

  * * *

  加藤惠美子所驾驶的休旅车驶入了大楼建筑工地。
  建筑物本身已经盖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剩装潢而已。
  休旅车穿越两栋大楼中间的通道,绕到后方的地下室入口,开下斜坡潜入地下。
  抵达地下室后,车子左转开到最底端才停下来。看来,这儿是一座地下停车场。
  室内的照明仅依赖着车头灯。
  纯一拉起晴香的手臂,将她从车内拖出来。
  晴香抱着日记踉呛地跌倒在地,一头撞上地板。
  她的嘴唇微微破裂,痛得她面部扭曲;然而纯一并没有给予她喘息的机会,一把抓住晴香的头发,硬是要将她拉起来。
  「我自己会起来,放开我!」
  晴香大叫着甩开纯一的手臂。
  惠美子正在操作墙上的某种按钮装置。
  电机马达的运转声以及金属摩擦声响递四周——她八成将铁卷门关闭了。晴香吓得面色铁青。
  希望之火已然熄灭。这下子,停车场完全变成一个密闭空间了。
  不管再怎么大声喊叫,都不会有人来救晴香。
  晴香领悟到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双眼。
  ——我好不甘心。害死诗织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束手无策。
  可是,就算我死了,至少八云也会查出真相,让一切水落石出。这样就够了。
  八云会不会替我报仇呢?
  假如我死了,那个粗枝大叶又冷漠、爱说反话的家伙,会不会稍微替我感到悲伤呢?
  ——晴香不经意地涌现这样的想法。

  * * *

  「希望还来得及赶上……」
  后藤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
  他急得手心冒汗,握都握不紧方向盘。
  「请你一定要赶上。」
  八云见缝插针地说道。
  「你说得倒简单。」
  「难道连你都办不到吗?」
  ——这小子连这种时候都说话带刺。
  「小事一桩啦!」
  从刚才起,车子便一次都没煞车过。后藤猛按喇叭,一台台地超车。
  紧急煞车、喇叭声、设骂声——抗议后藤飘车的各种责难声不绝于耳,但现在的后藤没空去管这些。
  哪怕迟了一分一秒,都将面临无法挽回的后果。
  总之只能赶了!只要晴香不在他们的威胁之下交出那封信,就尚有获救的可能。
  ——千万别放弃,现在我要带着八云去找你了,撑着点啊!
  后藤在心中对晴香喊话。
  「后藤大哥!前面!」
  当车子即将穿越十字路口的那一刹那,八云出声大叫。
  一台对向车硬是向右转来。
  「可恶!」
  后藤猛转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磅!车体伴随着轰天巨响剧烈晃动。
  车子开上路缘石,撞倒停在路旁的三台脚踏车,猛地撞上电线杆。
  挡风玻璃裂成蜘蛛网状,保险杆升起冉冉白烟。
  ——王八蛋,怎么偏偏挑这时出包!
  后藤咂了个嘴。额头上有种湿湿黏黏的触感,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他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八云。
  「你没事吧?」
  「还好……」
  八云压着肩膀答道。
  后藤看向后方,一台黑色轿车停在路肩。
  它的前保险杆撞凹了,但状况很轻微。看来,受伤的人应该只有后藤跟八云。
  后藤再度转动车钥匙。
  引擎无法发动,再试一次。——可恶,还是不行!
  「求求你!快发动啊!」

  * * *

  纯一扯下晴香身上的大衣,搜刮上面所有的口袋。
  惠美子则从背后伸手摸索她的裤子口袋跟衣服内侧。
  至于晴香,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些屈辱。
  「我这边什么都没找到。」
  纯一边说边将大衣丢到地上。
  惠美子也放弃搜找,绕到晴香正面,冲着她亮出刀子。
  「你到底说不说!信在哪里?」
  若说不感到害怕,那是骗人的。
  但是,晴香并不打算就此屈服。
  反正终须一死,这口气我是跟你赌定了——晴香直直地回瞪惠美子。
  「你呀,该不会以为自己早晚会得救吧?丑话说在前头,在现实世界呢,主角也是难逃一死喔。」
  「我知道。就算我老实招出来,你们也不可能放过我吧?」
  惠美子怔了怔,接着一拳揍向晴香。
  拳头的威力果然远胜于巴掌,晴香不禁痛得眼冒金星,踉跄地往后撞上车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口中的血腥味逐渐扩散开来。
  「快说!我们没时间跟你废话!」
  惠美子披头散发地吼道。
  ——活该。不管你们再怎么装腔作势,都难掩心中的不安。
  只要他们找不到诗织的信,就得持续活在东窗事发的恐惧之中。
  对了,我何不利用这些人的焦躁呢?说不定——
  话说回来,无论再怎么煽动他们的情绪,两个人还是太难应付了。
  「假如我说出信藏在哪里,你们真的会放过我吗?」
  晴香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惠美子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转而尖声大笑。
  「是呀,大小姐。」
  才怪!——晴香在心中叫道。
  「我把信藏在我家。」
  「放屁,我们早就找过了。」
  「你们真的仔细找过了吗?连冰箱也找过了?」
  晴香灵机一动,脱口说出这个谎言。
  她又不是八云,怎可能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儿塞在冰箱里。
  纯一抬眼将视线来回游移,似乎正回想着什么。
  「啧!」
  他咂了个嘴,奔向休旅车。
  惠美子将车钥匙扔向纯一,他接到了。
  铁卷门往上拉起,车子随着车轮摩擦声扬长而去;接下来,就是晴香跟惠美子一对一了。
  「如果你说谎,后果我可不敢保证。」
  什么后果?——晴香直视着惠美子,朝她微微一笑。
  惠美子板起脸来。
  「为什么你要害死诗织?因为她抢走你丈夫?」
  「我说你呀,根本完全搞错了。」
  「搞错?」
  「对,你稿错了。」
  惠美子得意洋洋地俯视晴香,冷笑着叼起香烟、将火点燃,再将烟吐向晴香。
  「这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内,包括将我丈夫伪装为病死、让警方看穿这是一起谋杀案,以及刻意让你朋友发现我谋杀亲夫……」
  「你一开始就打算害死诗织吧?」
  「是呀。这个计划呢,要是少了你朋友,还真是行不通呢——不,应该说这计划的灵感是从你朋友身上获得的。她体型跟我相近,血型也一样,另外还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你不觉得没有比她更适合当我替死鬼的人选吗?」
  ——你不是人!
  「不觉得!诗织活在世上又不是为了当你的替死鬼!诗织有她自己的人生!而她的一生就这么被你毁了!」
  晴香卯足力气大吼道。
  ——不可饶恕,这个人我绝对饶不了她!
  晴香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
  「你少装模作样了!」
  惠美子又挥出一拳,这次晴香撑了过来,没有倒下。
  「装模作样的人是你。」
  「死丫头!要是你那个朋友不学人家当什么狐狸精,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活该!谁教她一头栽进禁忌的恋情,玩火自焚呢。」
  惠美子扬声大笑。
  「又来了,其实你很不甘心自己的老公被抢走吧?」
  「你这小鬼倒是牙尖嘴利嘛!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去死吧!」
  惠美子用刀锋在晴香颈子上来回游移,一股冰冷的触感袭上心头。
  ——我完了。
  晴香闭上双眼。
  ——我的人生,就快要惨儋地结束了。
  等我死了,我要先去见八云一面。他一定能找到我。
  然后,他依旧会摆出一脸睡昏头的表情,话中带刺地问我「你来干嘛?」——
  「不要放弃……」
  晴香耳边回荡着这么一句话,那是诗织的声音——
  晴香睁开双眼,希望之火于焉点燃。
  ——我还不能放弃。
  晴香用力推开惠美子。
  惠美子踉跄地往后退去,跌坐在地。她呆若木鸡地望着晴香半晌,紧接着马上起身,打算逼近晴香——
  「你也大大地搞错了一件事。」
  晴香指着惠美子宣告,惠美子停下脚步。
  「搞错?」
  「对,你搞错了。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别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而且他们也发现了这个案子的真相。」
  「你少在那边说一些有的没的!」
  惠美子高声怒吼,但她的眼神却不安地动摇了。
  她或许从晴香的骤变中察觉到了什么吧?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如果你觉得我说谎,不妨回头看看呀。」
  听了晴香的话语,惠美子宛如生锈的傀儡般缓缓地回头望去。
  ——然后吓得目瞪口呆。
  八云跟后藤就伫立在那儿。
  「加藤惠美子,我有很多问题想好好问你。」
  不知为何血流满面的后藤,亮出警察手册说道。
  惠美子张口结舌地将嘴巴一开一阖,说不出话来。
  「啊,还有,我在门口偶然撞见纯一,他现在正被我铐在那里。」
  后藤摊开双手随口胡诌。
  惠美子完全愣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逃不掉了。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全毁了,只剩下空壳。后藤将手放在惠美子肩上。
  就在这瞬间,惠美子冷不防地转身抡刀冲向晴香。
  后藤紧急扑向惠美子,但迟了一步。她从后藤的双手间钻过去,朝着晴香猛冲。
  这一切对晴香来说,都仿佛电影慢动作。
  又惊又怕的她,吓得全身僵直。
  「不要!」晴香奋力大叫。
  八云似乎说了些什么。
  ——我死定了!
  就在这一刹那,怱地有人现身挡在晴香面前。
  惠美子没有碰到晴香,反而被某种东西绊倒在地,手上的刀子也掉了。
  后藤见机不可失,赶紧跨坐到惠美子背上,快速将她的双手抓到身后铐住。
  「你没事吧?」八云奔向晴香。
  「诗织……是诗织救了我。」晴香边说边瘫坐在地。
  恐惧感和劫后余生的安心感,令晴香浑身止不住颤抖。
  「没错,就是她。」
  八云望着惠美子的方向说道。
  ——果然没错。
  「谢谢你。」
  晴香随着八云的视线望过去,一边说道。
  「你看得见她?」
  面对八云的疑问,晴香摇了摇头。
  「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得到,诗织现在就在这里……」
  晴香将诗织的日记紧紧抱在胸前。
  那本日记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肉桂香。
  「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
  晴香咯咯笑着。
  诗织的热可可,其独门秘方就是肉桂棒(注5:以肉桂棒搅拌咖啡、热可可等饮品,可增添风味。)。
  「你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想必是你身上的某种特质驱动着她们这么做的。」
  八云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地说道。
  ——先是姐姐,然后是诗织……没错,我真的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
  晴香望着八云,压抑已久的各种情绪忽地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她咬着下唇,再也按捺不住了。情绪化为了泪水,夺眶而出。
  晴香依偎着八云放声大哭。

  17

  风波结束两天后,后藤造访了八云的住处。
  惠美子在侦讯中伏首认罪了。
  经过DNA监定,火灾中的那具焦尸证实是诗织。
  惠美子跟纯一即将因两桩预谋杀人案以及伤害晴香的罪名受到法办。审理结果必须等上很多年才会出炉,但预谋杀人可是重罪,不是死刑,至少也是无期徒刑。
  后藤特地大老远跑来向八云说明案子的后续,结果这当事人却兴趣缺缺。
  他靠在椅背上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
  「搞什么,我可是好心告诉你案子的后续,结果你根本不想听嘛……」
  后藤不耐烦地抱怨道。
  「现在我还听这个干嘛呢?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真相也都了然于心,根本没必要听警方告诉我后续。」
  「嗯,话是没错啦……」
  「再说,警方的调查报告上并没有写出『破案关键在于诗织的亡魂显灵』这类的话吧?这跟真相稍微有些差距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后藤无力地摇了摇手。
  ——早知道就不要跑这一趟了,真是自讨没趣。
  「我比较想知道你受到了什么样的处罚。」
  一提到这个后藤就头痛。
  虽然案子解决了,不用说,后藤当然没有受到表扬——因为他肇事逃逸(尽管当时在追缉嫌犯)
  「上司叫我先在家闭门思过等待处置,搞不好这回我会卷铺盖走路呢。」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这小子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本来想跟上司说你也有份,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毕竟你救了晴香,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不过,还是有一些好事发生在你身上吧?」
  「什么?」
  「嫂夫人好像回来你身边了嘛。」
  八云淡淡地说道。
  「为、为、为什么你知道!」
  后藤惊讶地猛然站起。
  「是一个姓畠的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你会认识……」
  话才说到一半,后藤突然停顿下来。
  ——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老头是属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过,如果她难得回来却看到你搞丢工作,说不定会再离家出走一次喔。」
  「关你屁事!再说,我也不是没为未来做好打算。」
  后藤在铁椅上边调整坐姿边说道。
  「反正一定又是些乱七八糟的点子。」
  「话可别说得太早喔。坦白告诉你吧,我想开一家侦探事务所。」
  「那你就随便开一开吧。」
  八云打了个大呵欠。
  「然后啊,等开了侦探事务所后,我想征求一些优秀的助手。」
  后藤对八云投以热情的目光。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我觉得很不舒服,请你不要看我。」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死也不要。」
  ——我就知道。后藤冷哼了一声。
  「然后呢?你想说的话不只这些吧?」
  八云盘起胳膊,仰望天花板。
  ——这小子的第六感也太可怕了吧,我完全被看穿了。
  老实说,后藤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八云,毕竟他完全猜不出八云会有什么反应。
  可以的话,他完全不想告诉八云,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八云总有一天得面对这个事实。
  后藤毅然决然地开口道:
  「不瞒你说,加藤惠美子在侦讯中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没错,她说策划这个阴谋的人并不是她。」
  「那是纯一罗?」
  后藤摇摇头。
  「某一天,有个男人登门拜访惠美子,他不只看穿惠美子想谋杀亲夫,还替她想好了这个计划。」
  「……」
  「别说是住址、职业,就连名字她都有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假定这些话只是她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也未免太粗糙了。话说回来,就算我想相信她,但连她本人都不记得对方的一切,我也爱莫能助。」
  「后藤大哥,你是不是觉得事有蹊跷……」
  「没错。依我看,她可能是被催眠术或某种方法消除了一部分记忆;关于那个男人,他们俩只记得一项线索,而这线索教我在意得不得了。」
  「是什么?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那个男人,他的两眼都是鲜红色……」
  八云将头发往上拨,闭起眼来。
  「……那家伙真是死性不改……」
  沉默了半晌后,八云喃喃说道。
  ——果然没错。八云这句话,说明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本来还希望它只是单纯的偶然呢。

  * * *

  晴香造访八云的住处,是两天后的事了。
  她接下来就得回乡参加诗织的告别式和葬礼,因此想在回乡前先来露个脸。
  「心情稍微平静些了吗?」
  八云和晴香面对面坐下,同时问道。
  晴香默默地点了个头。坦白说,她现在还没将心情整理好。
  「总觉得……好像有点那个。」
  八云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什么?」
  「……不,没什么。」
  「什么嘛,你话别只说一半,说清楚啊。」
  八云盘起胳膊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你平常那么吵,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让我很不习惯。」
  「什么意思呀,你别把人说成噪音制造机行不行。」
  「难道我说错了吗?」
  八云依旧是老样子,晴香真是傻眼到了极点。
  可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反驳他。
  不光是现在,打从那起风波后她便食不下咽,整天关在家里反覆阅读诗织的日记,然后泪流满面。
  「诗织说她很感谢你。」八云咕哝道。
  「你看得见她?」晴香探出身子询问八云。
  八云默默颔首。
  「我才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晴香一面缓缓地环视静谧无声的屋内,一面低声说道。
  没有人回应她。
  「她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
  「那就好……」
  「诗织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个男生比我想像中帅多了』,还有『你老是爱在关键时刻赌气,对自己的感情坦率一点吧』……」
  真像诗织会说的话。
  晴香在案发以来,第一次笑出声。
  八云一头雾水地偏了偏头。
  「帮我告诉她,叫她少鸡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啦,真的。」
  八云不再追问,脸上仿佛写着「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欸,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更尊重各式各样的价值观,不对第三者之类的地下情怀有偏见,或许诗织就会早一点告诉我真相了……我好懊悔,觉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
  「那可不一定喔。」
  八云搔了搔那头乱发,一边说道。
  「咦?」
  「如果你是个更懂事、更成熟的人,说不定诗织就不会跟你当朋友了。」
  晴香拼命思考八云的话中含意,但还是搞不懂。
  「我的意思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
  八云望着晴香眉头紧锁的模样,耸了耸肩补充道。
  「你这样讲,我怎么听得懂嘛。」
  「意思是『不完美的人,比十全十美的人来得有人情味』。」
  「有听没有懂。」
  「……也就是说,你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
  八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说道。
  「欸,你别再叫我『你』了嘛。」
  「不然我该怎么叫你?」
  「叫我的名字呀。」
  「我才不要!」
  八云粗声粗气地说道,缓缓地啜饮茶水。
  晴香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立起身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
  八云仍旧不发一语,像只猫般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真是的,你就不能对我说句「拜拜」或「再见」吗(不过要是你真的说了,我反倒觉得恶心)。
  「欸,下次我可以没事就来找你吗?」
  八云依然默不吭声。晴香懒得再等下去,正当她将手伸向门把时——
  「拜托你下次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回头一望,八云依旧一脸颓废地啜着茶。
  「这样才对嘛!我知道一种超级好喝的热可可冲泡法,下次我泡给你喝!」
  晴香打开门,走出屋外。
  这时的晴香还不知道,日后的她将无法履行与八云之间的约定——


  附加档案 失物
  FILE EXTRA

  隧道命案过了一周后,某一天下午——
  我想到图书馆把报告写完,怎料却在那儿遇见了那家伙。
  搔着一头乱发、一脸颓废的毒舌大王——齐藤八云。
  他摆出不同以往的严肃神情,逐一浏览书架上的书背。
  不知怎的,我一时之间开不了口,只能像个木头人般愣在那儿注视着他。
  本来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他的,这下害我莫名紧张了起来。
  日暮时分的夕阳照在他脸上,那张五官端正的侧脸顿时变得更加耀眼。
  真可惜,他安静时明明很帅的说。
  「有何贵干?」
  八云持续望着书架,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想到他其实早就察觉我的存在,我不由得羞得浑身滚烫,垂下眼来。
  「没、没有啦……我是来写报告的。」
  「是喔。」
  八云简短地答腔,视线依旧没有离开书架。
  「你在干嘛?」
  「找东西。」
  「你在找什么?」
  「在图书馆还能找什么,找衣服吗?如果你认识这种人,麻烦介绍一下。」
  为什么你讲话一定要话中带刺呢?该说你口是心非还是——
  不过,经过这两桩案子,我了解到不能对他说的话认真,否则早晚会气死。装作没听到就是了。
  「书名是什么?」
  我明明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八云却皱起眉头,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你问这个干嘛?」
  「帮你找呀。」
  「为什么?」
  居然问我为什么——
  「两个人一起找比较快,不是吗?」
  八云盘起胳膊,沉吟了半晌。
  他大概以为没有人会无条件为他人付出吧?这种想法,真是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基度山恩仇记》。」
  「《基度山恩仇记》?」
  「对,亚历山大·仲马(注6:Alexandre Dumas,简称大仲马。)。」
  「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我知道了。」
  我一边在口中反覆咀嚼,一边走向图书馆门口的线上馆藏搜寻系统。
  「你要去哪里?」
  八云嘀咕着走了过来。
  上一桩案子发生时我就在想,八云虽然很聪明,但他在社办只能过着简陋的生活,所以某些方面很像个科技白痴。
  「告诉你喔,现在可以用电脑查出书的存放位置呢。」
  我把握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藉机揶揄八云。
  他冷哼了一声,故意别过头去。你也有这一天呀,活该!
  我在电脑的触控萤幕上搜寻《基度山恩仇记》,转眼间就找到了。
  「呃……上面写着外国文库区,那应该是D-1那一排吧?」
  「不对。」
  八云间不容发地插嘴道。
  「咦?」
  「我找的是精装版。」
  「管他是不是精装,只要能读就好了嘛。」
  「不好!我只要精、装、版,其余免、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完全不懂为何他如此坚持于精装版,难道是精装版和文库版的译者不一样吗?
  我有些朋友也专爱钻研各种译本的不同之处,并乐在其中。
  呃,精装版是放在——
  我再度望向显示在萤幕上的书籍清单。
  「找到了。呃……啊,收藏在仓库里。」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不够宽敞,因此容纳不下的旧书都会定期移到仓库,只将需要的书排到架上。
  「难怪我找不到。」
  八云搔了搔头,喃喃说道。
  之后,我向管理图书馆的老师借了钥匙,和八云两人共同走向地下仓库。
  这个只铺着水泥地板的四十坪空间,四处堆放着塞满书籍的纸箱。
  我望向附近的一个纸箱,上头只写着一个以奇异笔标记的日期。
  这八成是将书籍从图书馆移到仓库的日期吧。
  「资料上说这本书是在两年前的三月十日移到仓库的。」
  「三月十日是吧。」
  八云简短地答腔后,便由身边最近的纸箱开始逐一确认日期。
  话说回来——
  「这些量还真多呀。」
  矗立在我面前的纸箱,堆得比我个头还高。
  光是确认这些纸箱的日期恐怕就得花上不少时间,再说,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相同日期的纸箱。
  从这堆纸箱山里找一本书,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嘛。
  「你真的不要文库本?」
  「不想找的话就算了,我从来没叫你帮我找。」
  八云没好气地说道。
  为什么你这个人讲话非这么冲不可?
  气归气,我还是将包包放在附近的工作台上,和八云一起着手寻找标有「三月十日」的纸箱。
  「为什么你突然想读那本书?」
  检查第一个纸箱时,我试探性地问了八云。
  瞧他不惜大费周章地寻找那本书,想必它对他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谁说我要读了。」
  「咦?」
  我不由得停下手边的工作。
  「干嘛?」
  「既然你不读,那为什么要找它?」
  「有空聊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快点找!」
  「是是是,属下遵命。」
  「『是』说一次就够了。」
  什么嘛,你刚才不是说「我从来没叫你帮我找」吗——
  之后,我们俩几乎没有交谈,只是不厌其烦地反覆拆开标有「三月十日」的纸箱,从中寻找《基度山恩仇记》。
  「就是它!」
  经过一小时后,八云站起来大喊道。
  他将书放在工作台上,先是拭去满头的汗水,接着才一页页地翻阅。
  最后一页夹着一枚白色信封。
  「找到了。」
  八云大松一口气地说道。
  「该不会你在找的是……」
  「没错,就是这个。」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信封,迈步离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早说嘛。」
  我赶忙追过去抗议道。
  「谁教你不问。」
  又是这招!再说——
  「我明明就问过了。」
  「你不要这么爱生气行不行?还有,锁门就交给你了。」
  说完后,八云匆忙地离开了仓库;我好心帮他找书,他却连一句谢谢都不说。
  而且还叫我锁门——
  「讨厌!什么态度呀!」
  非叫他向我道歉不可!关掉电灯、锁好门后,我赶紧朝着八云追去。
  我跑上阶梯、来到校舍外,终于在中庭的某棵枫树下追上了八云。
  「你也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我好歹帮你找过书,解释一下好不好!」
  我朝着八云的背影大叫道。
  八云停下脚步,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才开始对我娓娓道来。
  「这所学校的某个学生写了一封信给老家的父母,她把那封信跟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一并放进包包,然后就出门了。」
  「所以它才会夹在书里呀。」
  「没错。」
  可是——
  「为什么你要找这封信?」
  「因为那个女学生拜托我帮她找。」
  「喔——」
  明明是我自己问他这个问题,却又不自觉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模样。
  这个爱唱反调、刻意远离人群的八云竟然会大费周章地为他人找信,想必这位女孩一定跟他很亲近吧——
  一想到这儿,我的胸口突然隐隐作痛。
  我到底是怎么了?他有女朋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况且,我根本没必要为此而烦恼。
  「对了,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八云一面大打呵欠,一面说道。
  「什、什么事?」
  「这封信帮我投到邮筒里。」
  他边说边将信封递给我。
  「咦?我?」
  「对。」
  「这交给本人投不是比较好吗?」
  「她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她出门后就被车撞死了。」
  八云的话语令我大感震惊,忍不住身体发颤。
  这样啊。原来,是那名往生的女孩拜托八云找出这封没能寄给双亲的信——
  「欸,我们是不是应该跟她父母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我脱口说出脑中不经意浮现的想法。
  「不需要。」
  「可是,如果就这么贸然寄去,他们说不定会认为这是恶作剧。」
  「人家可是她的父母,是不是恶作剧看笔迹就知道了吧。」
  「但是……」
  「接下来你可别再纠缠我了。」
  八云转头说道。
  起初我以为他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听得我一阵心痛,但不久便发现自己会错意了。
  八云的视线落在一棵掉着落叶的枯树上。
  我想,他一定在那儿看见了某个人。
  我也跟着注视那个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一名深深点头致意的女孩。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真受不了。」
  八云咕哝了一声,接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呵欠,边搔着那头乱发边慢条斯理地迈步离去。
  尽管八云爱挖苦人又爱说反话,他还是无法对有困难的人见死不救。
  一想到这儿,总觉得我的心又雀跃了起来。
  「欸,我好歹帮了你,你就跟我道个谢嘛!」
  我朝着八云的背影一路追去——


  后记

  感谢各位读者阅读这本新装版《心灵侦探八云 1 洞悉一切的赤瞳》,本人由衷感激。

  这部作品的起点,始于我在四年半前边当上班族边写的《赤い只眼》这本小说。
  这是我所写的第一本推理小说。
  当时我用这部作品参加文学奖,但可惜没有得奖;后来我存钱自费出书,结果销量非常差,到头来只留给我缴不完的贷款。
  一年后,意志消沉的我认识了责编Y先生,我将本作全面修稿并在标题加上「心灵侦探八云」几字,终于得以出版。
  之后又过了三年,本作成了突破八集的系列作品,如今也即将推出新装文库版了。
  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真的很难以预料。

  藉着此次改版的机会,我任性地要求角川书店的责任编辑K先生让我大幅修稿,而他也首肯了。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本人想藉由本作来感受自己在这三年半来,究竟成长了多少。

  就这样,第三次修稿开始了。
  着手修稿后,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审视着以往的自己,因此感到莫名羞怯,不过也很乐在其中。
  时至今日,我再度正视自己的作品,同时也相信自己比以往成长了不少。

  赐给我此次机会的角川书店所有相关人员,本人在此由衷感谢各位。
  希望下一部作品也能这样大幅修稿,期待再度与各位见面。

  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 春

  神永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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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十月十日 子爵
没人支持吗
看过动画,挺喜欢
小说版这封面插画的人设真是。。。

12 年前 0 回復

负犬小说组 騎士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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