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1[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4-16 12:31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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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画:YOSHI☆WO
图源: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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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舞着龙赐与的超常武器,驰骋在战场上的美丽少女们——战姬。隶属于国王臣下,七位战姬各自统领七块领地,以「吉斯塔特的七战姬」之名威震邻近诸国。布琉努王国的贵族少女堤格尔,在某次被徵召的作战中遇见了其中一名战姬。白色的头发以及赤红的双瞳,同时具有幻想般美貌和压倒性威严的少女,其名为「银闪的风姬」艾莲。堤格尔虽然试图击毙身为敌方统帅的艾莲,却被她超越人类极限的剑技打败。但对他的用弓技巧相当中意的艾莲,竟然向他宣告「你是我的俘虏了。」……这是怎么回事?
畅快淋漓的最强美少女奇幻故事,就此开幕!

contents
1与战姬相遇
2莱德梅里兹
3战姬的邀请与侍女的祈祷
4公宫内的生活
5城下的战姬
6魔弹觉醒
终章



  长剑的剑尖正指着他。
  持剑的是位美丽的少女。及腰的银色长发让人印象深刻,她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以漠然的眼神看着少年。
  「把弓扔了。」
  少年乖乖照做,将手上拿的弓放在地上。
  他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毕竟箭矢已然用尽。
  在他周围倒卧着无数的尸体。断剑和断矛宛如墓碑般竖立着,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你的名字是?」
  彷佛能够将这股血腥味吹散的,是少女的清脆嗓音。
  还有那对奇妙的红色双眼,凛冽却又明亮。
  少年语带困惑地回答: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少女接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看似满意地将剑收进腰上的剑鞘中。
  她对少年淡淡地笑了笑。
  「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人了。」


  1 与战姬相遇
  「堤格尔少爷。」
  熟悉的少女话声传来,同时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人摇动着。
  由于窗外相当明亮,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但他还是很困。
  「再一下……再让我睡一下就好。」
  「您所谓的一下是多久呢?」
  「反正今天也没有要打猎,就让我睡到中午……」
  「别闹了,请您快点起床!」
  少女大喝一声。
  她先是掀开堤格尔身上的毛毯,接着又抓住他的肩膀,硬是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一睁开双眼,就看到少女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近在眼前。
  那是张就算生气也没什么威严的娃娃脸。栗色的头发绑成双马尾,娇小的身躯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及脚边的裙子,再加上干净洁白的素色围裙,一看就知道是侍女的装扮。

  「啊……早安,蒂塔。」
  堤格尔以还带着睡意的散漫声音,呼唤比他小一岁的侍女。蒂塔知道他大概是醒了,才终于将手松开。
  「士兵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都在等待堤格尔少爷喔!」
  堤格尔一愣,在脑中反刍了几句她所说的话。
  然后血色一下子从他的脸上褪去。
  「……惨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床,蒂塔随即递上摺好的衣物。而在她脚边则放了个装满水的小桶子。
  「谢谢。你还是一样这么细心呢。」
  「因为我早就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少爷先洗脸,等换好衣服后到餐厅用餐。」
  蒂塔收起怒颜,露出快活的笑容行了个礼,旋即拉起裙摆,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房间。
  堤格尔洗了个脸,清爽的感觉让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披着衣服奔出房间,在走廊上边跑边扣钮扣。
  「虽然没多少时间了……但也不能偷懒呢。」
  原本打算直接前往餐听,但堤格尔却朝着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前进。
  这是一间甚至无法让三个成人一起坐下来的小房间。正面有一座装饰得相当华丽的平台,上头放了一把弓。
  弓弦系得很紧,看来随时都能拿来使用。
  若要用一个字眼来形容这把弓的话,就是「漆黑」。
  不论是曲线平缓的握把还是弓弦,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
  若说这把弓是从黑暗中切割制作出来的,任谁都会同意吧。
  ——只要看到这东西,就会有种苦闷感啊……
  这把带有神秘氛围的弓,是冯伦家曾为猎人的祖先所使用过的物品,也是冯伦家的传家宝。
  堤格尔的父亲,在死前留下了一段关于这弓的遗嘱——
  「你只能在真正需要这把弓时使用它,否则绝对不可妄用。」
  尊敬祖先的堤格尔,拜父亲的遗嘱和从这把弓上隐约察觉到的不快感所赐,决定尽量不去碰触这把弓。
  他立正站好,调整自己的呼吸,握起拳头在胸前水平一举,向历代祖先行礼。
  结束这个动作后,他静静地走出房间,步向餐厅。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今年十六岁,出生于布琉努王国的伯爵家,在两年前父亲过世后,继承了爵位。
  这个听起来有点复杂的名字,也是获得伯爵地位的先祖继承下来的,可是名字一长,叫起来感觉也很麻烦,所以他会要亲近的人称呼他为「堤格尔」。
  堤格尔一走进餐厅,便有股甜美的香气扑鼻而来。
  简朴的餐桌上,有夹了火腿的煎蛋、黑麦面包、牛奶及蘑菇浓汤等料理,此时正冒出阵阵热气。
  而蒂塔就站在餐桌旁待命。
  「我喝汤就好了。」
  「不行。」
  只要一讲到吃饭的事情,蒂塔就会变得相当顽固,丝毫不退让。
  「您想让肚子在大家面前发出叫声吗?这实在太难看了。」
  她两手叉腰,笔直地瞪着堤格尔。这时的她看起来充满魄力,完全不像个侍女,比刚才叫他起床时的态度更为恐怖。
  堤格尔很清楚自己说不过她,索性干脆地屈服。
  他抓起面包沾了些牛奶,拿起盘子吞下煎蛋,再大口大口地把汤喝光。
  「我吃饱了。」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手上拿着餐巾和梳子的蒂塔随即走上前来。
  「嘴上还有残渣,请好好擦干净。」
  蒂塔微愠地说着,用餐巾擦拭堤格尔的嘴角。
  「还有,您的头发也睡翘了。」
  接着她伸出拿着梳子的手,仔细地梳着堤格尔暗红色的发丝。
  「看,衣领也歪了喔。」
  她将梳子和餐巾放在桌上,伸手碰触堤格尔的衣领。堤格尔老实地任她摆布。
  「——堤格尔少爷。」
  「怎么了?」
  听到蒂塔的声音突然变得怯懦,堤格尔温柔地表示关切。他一直把这个小他一岁的侍女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为什么堤格尔少爷要上战场呢?」
  堤格尔感到有些尴尬,忍不住搔搔自己暗红色的头发。蒂塔偶尔会说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对。
  「这是国王陛下的召集令。身为布琉努王国的冯伦伯爵家主人,当然有义务履行呀。」
  「但、但是……」
  她泫然欲泣地抬头看着堤格尔,激动地说道:
  「我们光是要募集一百名士兵,就花上好大一番功夫了……」
  贵族或伯爵也是有很多种类的。
  而冯伦家的情况虽然还称不上是穷困,但也是跟简朴这类形容词差不了多少的贵族。
  亚尔萨斯这块领地,不仅位于距离首都很远的乡下地区,而且面积不大,又大多是森林或山地,收入实在不多。
  就连堤格尔自己的生活起居,也和贵族这种听起来雍容华贵的名词相差甚远。
  虽说房子本来就不大,但光是只有蒂塔一个人处理家务这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且,我还听说敌人是吉斯塔特王国。既然这样,堤格尔少爷更是该待在这里才对啊!亚尔萨斯和吉斯塔特,也只隔了一座山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啦,但这里可是乡下到不能再乡下的地方,吉斯塔特不会攻到这里来的。」
  对堤格尔来说,这里不会成为战场才是好事。
  「还、还有……他们不是都瞧不起堤格尔少爷的射箭技术吗?」
  「只靠弓箭,是很难立下战功没错啦。」
  「战功根本不重要!」
  蒂塔拉高嗓子,将头埋入了堤格尔的胸口。
  「我只希望……您不要勉强自己,毫发无伤地平安回来。」
  侍文纤细的身体轻轻抱住堤格尔,为他担心。
  「别太担心。两年前我第一次上战场,最后不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
  「但那个时候,乌鲁斯老爷还……」
  蒂塔把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鸟鲁斯是堤格尔在两年前过世的父亲。
  为了让蒂塔安心,堤格尔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在这次的战争,我的部队一定会被安排在后方,很安全啦。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也一定会有办法的啦。」
  他伸手拭去蒂塔眼角的泪珠。蒂塔应了一声,点点头。
  「听、听好罗,堤格尔少爷。请不要像平常一样赖床,在战场上睡过头喔。」
  「听你这样说,好像我总是睡过头耶。」
  「这是事实。堤格尔少爷只会在打猎的日子准时起床不是吗?」
  对于蒂塔这无奈的反应,堤格尔完全无法反驳。
  但他心里明白,蒂塔是在努力地在帮自己加油打气,因此堤格尔又再度抱住她。
  蒂塔也放松身体,任由堤格尔抱着。
  她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栗色的头发散发淡淡的香味。
  虽然还想再维持这种状态久一点,但却无法如愿。
  堤格尔依依不舍地轻轻放开她的身体。
  「拜托你看家了,蒂塔。」
  蒂塔提起袖子擦去眼泪,笑着说:
  「包在我身上,堤格尔少爷也多加小心。」

  堤格尔背起弓和箭筒,才走出家门,就看到士兵们已经整好队伍,等侯他的到来。
  一位穿着皮革铠甲的矮个子老人走上前来,对堤格尔低头行礼。
  「少主,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装备也都准备齐全了。」
  「辛苦你了,巴多兰。」
  这老人是堤格尔的侍从。跟年纪较轻的堤格尔比起来,参与战争的经验相对丰富,在这支队伍里头,有受过马术训练的除了堤格尔之外,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至于其他人全都是拿着长枪,腰上系着剑,穿着皮革铠甲的步兵。
  「没想到还聚集了不少人嘛。」
  堤格尔一开口赞叹,那些有经验的士兵便半开玩笑地说道:
  「领主大人,别担心啦。虽然我们已经三年没打过仗了,但是每天都有在种田,身体强壮得很!」
  「违抗国王陛下的命令,就跟反抗我家老婆一样对吧?那也没办法啦。」
  「能得到你的谅解真是再好不过。对了,把你太太也一起叫来如何?她只要咆哮个几声,就可以把一、两千名敌兵吓跑吧?」
  士兵们全都一起放声大笑。
  「还是算了吧,少主。这家伙的老婆可是敌我不分的。」
  巴多兰插进来打趣道,堤格尔便耸耸肩结束了这个话题。
  ——看来士气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待士兵们的笑声停歇后,堤格尔慎重地对他们敬礼,然后跨上巴多兰牵来的马匹,举起右手发号施令。
  「我们的目的地是迪南特平原,中途会和马斯哈卿的军队会合。」
  步兵们将军旗举高。
  旗子共有两种。一种是以蓝色为底,上头画着白色的半月和流星图样的冯伦家军旗,还有一种是红马旗——上头画有黑色鬃毛和赤红身躯的圣马,是布琉努王国的象征。
  「出征!」

  布琉努王国和其东边的吉斯塔特王国,其实已经二十几年不曾开战过了。
  这次战争的原因,是被当作国境线的河川发生暴涨,引起泛滥之故。
  一开始是两国灾民们互相指责对方没有认真治理河川,因此产生争执。
  而收到灾民陈情的国家,也坚持是对方的治水政策有问题,最后演变成两国大动干戈。
  但光这点理由,应该是不会让堤格尔被徵召到战场上的。
  「敌军只有大约五千,而我们这边则超过两万五千。听起来还真让人开心啊。」
  在堤格尔身旁语带嘲讽的,是一名有点上了年纪的骑士,名叫马斯哈·罗达特。
  马斯哈是堤格尔父亲的友人,也是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他的恩人。
  「听说是因为王子殿下首次出征,才会搞得这么浩浩荡荡?」
  堤格尔一面骑着马和马斯哈并行,一面问道。
  「十之八九是这样吧。大家都知道国王陛下非常宠溺王子殿下。」
  马斯哈矮胖的身躯包裹着铁制的甲胄,不悦地抚摸着自己的灰色胡须。
  「这次的战争,其实就像小孩子吵架,导致父母不得不出面一样,并不会动摇到国家的未来。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我们部队正好能成为王子殿下初次出征的装饰品……更正,正好能让他藉此累积经验。」
  国王想必是打算让爱子的初战赢得漂亮一点吧。
  不只派出了王国直属的骑士团,连领土位于即将成为战场的迪南特平原附近的贵族们,也收到了出兵的命令。
  就连堤格尔和马斯哈这等小贵族也名列其中。
  召集来的军力超过了两万五千名。
  马斯哈所率领的士兵大约有三百名左右,其中有将近五十名骑兵。
  虽然数量不少,但在总数两万五千之中可说是沧海一粟,和堤格尔一样被布署在后方的原因也是如此。
  「比敌人募集到更多士兵的一方就有胜算——这也是战争的常识。而且雷格那斯王子总有一天会继承王位,陛下的考量也没什么不对吧。」
  堤格尔拍拍老骑士的肩膀安慰他。
  刚才那番话其实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应该说要是不这么想的话,自己也会失去斗志。
  「没错,像咱们这种小贵族只要乖乖待在后面就好了。可是有很多人抱着这场战争一定会赢的心态,为了夺得战功而一窝峰地往前冲呢……对了,堤格尔,你有听过战姬吗?」
  这时马斯哈突然开了另一个话题。堤格尔歪着头说:
  「是指吉斯塔特的七战姬吗?」
  「对,就是那个。听说这次敌方的指挥官就是七战姬之一喔。虽然年仅十六岁,却战无不胜,不只是个优秀的剑士,还总是站在最前线挥剑斩敌。她那身姿态还被称为『银闪的风姬』或是『剑之舞姬』,让人相当畏惧。」
  吉斯塔特王国的统治体系,是以一名国王和七名战姬构成的。
  王国中分为七个公国,各自由名为战姬的女性统治。
  ——原来和我同年啊。
  对这位尚未谋面的敌将,堤格尔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触。虽然与自己同年,而且还是女性,却累积了许多实战经验与功绩,还率领多达五千名士兵的部队。
  在堤格尔生长的布琉努王国,若非上流贵族的女儿,是不会允许女性当上骑士的。
  就连这次的阵仗中,也看不见女性骑士的身影。
  正因如此,才让他更感兴趣。
  「那位战姬叫什么名字呢?」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叫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和亚。听说她的外貌举世无双,甚至还有人说,连宝石放在她身旁,也会相形失色。」
  「原来有这么漂亮啊?」
  「讲到美女就兴奋起来是无妨,但要记得收敛心神哪,否则蒂塔会吃醋喔。」
  马斯哈笑得灰色的胡须不停振动,这时堤格尔不满地说道:
  「为什么要突然提到蒂塔啊?我只把她当妹妹——」
  「从你小时候,就一直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是懒散的哥哥和能干的妹妹呢。」
  由于他说得太过精辟,堤格尔连一点反驳的话都挤不出来。他抓抓暗红色的头发,换了个话题。
  「如果战姬一如传言,是那么有本领的将领的话,这场战争大概会打得很辛苦吧?」
  「说是这么说,但兵力终究相差太悬殊了。就算是擅长打仗的专家也束手无策吧。」
  尽管战姬再怎么骁勇善战,也不可能弥补人数超过五倍的差距。
  虽然堤格尔想开口表示赞同,但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他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后颈传来阵阵仿佛被烧灼的感觉。
  堤格尔从前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感觉。
  像是在森林深处狩猎时一不注意被狼群包围的时候——或者是在山里撞见龙的时候。
  还有早上醒来时,胯下也跟着大方地苏醒过来,但这时蒂塔却正好一如往常地前来唤醒他的时候。
  总而言之,有这种预感时,大概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呢。」
  他的心情似乎表现在脸上了,马斯哈略显讶异地望了过来。
  「你在想事吗?还真不像平常那个随便的你。」
  「什么随便啊……应该还有其他用词可以形容吧?像是随过而安之类的。」
  堤格尔不满地说道,随即马斯哈眯起眼笑了出来。
  「硬是要用那种有点艰深的词汇来要帅是无所谓啦,不过两年前,你继承乌鲁斯爵位的那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喔。」
  「我说了什么吗?」
  「那些村镇代表问你今后该如何治理亚尔萨斯时,你不是在他们面前回答『船到桥头自然直』吗?那不叫随便要叫什么?」
  堤格尔什么也没说,只耸了耸肩膀。
  但马斯哈的叨念还没结束。
  「乌鲁斯还活着的时候,老是夸奖你『冷静沉稳,虽然个性乐观,但判断不失正确,而且睡眠充足、身体健康』之类的,完全是父亲在偏袒儿子嘛。」
  「话是这样说,但我还是有自信能靠我的方法把事情处理好喔?」
  等到马斯哈的抱怨告一段落,堤格尔才回嘴。
  说真的,亚尔萨斯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
  虽然步调不快,但资产确实有在增加,那些以前听到他随便的发言而愣住的村镇伐表们,现在也跟他互动得还不错。
  「那你现在除了打猎的日子之外,有办法不靠蒂塔自己起床吗?」
  「……呃,这个嘛……」
  「这也是我听蒂塔告诉我的……听说你只要有两三天空闲,就会拿着弓箭一头冲进附近的森林或山区打猎吧?」
  堤格尔沉默地缩起肩膀,无言以对。
  「算了,至少领主该做的事情你还算有做好,这从他们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了。」
  马斯哈头往后转,望向后面的士兵们。
  由于知道自己被布署在后方,所以斗志并不高昂,但却没有半个人提出抱怨或不满。
  「堤格尔,咱们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士兵平安回家,不用去思考怎么打仗。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操心什么,不过就别想太多了。」
  「谢谢您。」
  堤格尔笑着对马斯哈的关切道谢。
  正如他所说的,就算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
  虽然让人泄气,但他们会被召集到这里来,的确只是为了替王子锦上添花。
  完全没有人期待他们能发挥多少战力,而且堤格尔和马斯哈也不觉得有人会采纳他们这种部队的建言。
  几天后,堤格尔他们抵达了迪南特。
  身为战斗主力的两组前锋在山丘下布阵。包含雷格那斯王子率领的总队在内的五千名后卫则在山丘上待命。堤格尔和马斯哈属于后卫。
  就这个状况来看,应该是没有他们出手的余地才对。
  ◎
  在破晓前的黑暗天空下,有一千名骑兵正安静地往前进军。
  为了避免发出光芒,他们在剑或枪的尖端抹上泥土,并让马咬住板子,马蹄也用塞了棉花的布包裹住,可说是极为小心谨慎。
  就这样,他们在完全没被敌人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略高的山丘旁。
  只要爬上平缓的山坡,就可以看到敌人——布琉努军队的后卫正在夜巡。篝火闪烁着微微火光。
  「——休息一下,开始准备。」
  位于骑兵们最前端的银发少女轻笑了一下。士兵们遵从她的指示开始休息,把马嘴里的板子和马蹄上的布取下。
  过了一会儿,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一听到探子报告敌人睡得正熟,完全没发现他们,少女随即回头面向骑兵们。她拔出腰间的长剑高高举起,长剑周圉登时吹起一阵轻风。
  「眼前的敌军约有五千人,是我们的五倍。虽说是后卫,但总指挥官所在的本队,想必一定驻守了不少精锐吧。」
  但少女赤红的双眼依旧布满战意。
  「我将杀入敌阵,取得胜利——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骑兵们无声地扬起手臂,将剑或长枪刺向半空。
  少女掉头转向敌军所在的方位,一边驱策马匹前进,一边举起锐利的长剑往下一挥。
  「突击!」
  军旗随风翻腾。那是上头描绘着漆黑巨龙的吉斯塔特国旗——黑龙旗。
  空气开始剧烈流动,骑兵们手上不是举着剑或长枪,就是拿着弓箭跟在少女后头,往山丘上奔驰而去。
  在如同地鸣般的轰然马蹄声下,负责看守的士兵终于发现有敌军来袭。
  但却为时已晚。
  「有敌——」
  少女挥剑一闪,士兵还来不及惨叫,头颅就伴随着血沫飞了出去。
  在逐渐转白的天空映衬下,少女所率领的一千名骑兵大肆摧残敌军的阵营。布琉努军全陷入了混乱之中。甚至还有部队狼狈地扔掉武器,落荒而逃。
  虽然也有士兵勇敢地挺身对抗,但气势相差太多了。
  而且领着吉斯塔特军队的少女无比强悍,挥舞着长剑的她,根本无人能敌。
  她只凭一击,便将成群的敌兵尽数击毙,或者是以马蹄残忍地蹂躏他们。但就算如此,她身上依旧是滴血不沾。
  每当长剑四周起风,倒在地上的尸体就随之增加。
  白银色的长发随风飘荡着,少女就这么杀进敌军阵营,集结在一起的骑兵们则跟在她后头一同前进。
  在此时此刻,胜负已几乎底定。
  ◎
  他的耳朵正嗡嗡作响。
  数不尽的尖叫、临死前的哭喊、轰然作响的马蹄声和刀剑交锋的刺耳声响正摧残着他的耳朵。
  「……呼啊……」
  他醒了过来。
  展现在眼前的,是彷佛会把人吸进其中的碧蓝天空。
  堤格尔用力推开压在自己鼻上的东西,抬起上半身。
  当耳鸣一消失,耳边响起的是风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声、被折断的军旗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的小小翻动声,以及逃过军队践踏的青草所发出的沙沙声。
  地上满是沙尘,隐约可闻到血的腥臭味。
  「原来我昏过去了啊……」
  他缓缓站起来转动脖子,放眼望去,视线里尽是成堆的尸体。
  青草被血染红,千百具死尸倒卧在地上,几乎覆盖了整片大地。
  他突然一阵反胃,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手上却传来湿润的触感,染得一片通红。
  ——血……?
  他将自己的脸部全摸过一遍,但没找到任何伤口。
  「是别人的血吧。」
  堤格尔似乎曾经被许多尸体掩埋住,也因此敌人才没有发现他。
  「巴多兰!马斯哈卿!」
  他试着呼唤信赖的部下和关系甚密的老骑士,但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试图呼喊跟随自己的士兵,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
  「……希望他们能顺利逃过一劫。」
  无论往哪走都是尸体。其中还散落着长剑、被折断的长枪或者是毁损的军旗。
  远处被朝雾笼罩而一片模糊,不过,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不论敌我。
  他心中对敌人并无怒意。巨大的疲倦感沉重地席卷全身,从他的口中泄漏出一丝叹息。
  「这场仗打得真凄惨……」
  敌方几乎是黎明一到,就从后方开始对布琉努军展开奇袭。当他们正陷入混乱时,前方也出现敌袭,这支多达两万五千人的大军就这么轻易地瓦解了。
  ——昨天日落前,我方确认过敌军就在正对面。也就是说吉斯塔特将部队分为两组,一组先袭击后卫,另一组再与其配合从前方发动攻击。
  堤格尔感觉自己背部传来阵阵寒意。
  这是个极为单纯的策略,连小孩子也想得出来。
  ——令入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面对人数多于自己五倍的敌人时,还能够毫不在意地实行这计谋的胆量。
  因为这得把原本就比对方还少的兵力分散出来。如果计划出了差错,马上就会被敌人击溃,抱持反对意见的士兵想必也不在少数。
  ——但结果却很顺利地成功了。
  布琉努这方已经溃不成军了。
  在己方四散奔逃的人潮下,他完全无法取得指挥权,结果在一片混乱中落马,就此昏了过去。
  他的部队甚至可说是被自己人给打败的。
  「话又说回来……」
  堤格尔想起了那位站在敌军前方挥舞着长剑,将布琉努士兵接二连三砍倒在地的银发少女——虽然只有短短的惊鸿一瞥。
  「那就是战姬吗?」
  战姬总是位于军队的最前方——马斯哈曾这么说过。
  她真美——堤格尔脑中浮现了这种不符合现在情况的感想。于是他像在反省似地抓了抓他暗红色的头发。

  幸好他的弓就掉在不远处。
  他捡起弓,怀着些许紧张和不安的情绪拨了拨弓弦。
  「……看来是没坏。」
  他按着胸口松了口气。要是弓被压歪或弦松掉的话就不能用了。
  箭筒中还有几支箭。
  堤格尔抬头看向天空,根据太阳的位置来确认方向。
  「那边是西方啊。」
  从这个战场往东走的话便会到达吉斯塔特,往西走则是布琉努。
  他忍着满布全身的疼痛,缓慢地开始往西边走,这时他的视线突然捕捉到一丝动静,便又停下了脚步。
  有一名骑士正挥舞着长剑朝这里策马奔来。
  堤格尔举起弓,抽出一支箭。
  骑士策马踢飞或践踏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朝堤格尔所在的方向逼近。就在两个人的距离来到了大约三十阿尔昔(约三十公尺)之处,骑士突然吼道:
  「布琉努还有活口吗!看我拿下你的人头!」
  堤格尔沉默地架好箭矢,随手射出一箭。
  大气为之轻震。
  紧接着传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箭矢便准确地射穿骑士的喉咙。
  令人惊愕的神速与冷静的态度。
  来不及反应的骑士身体剧烈地向一旁倾斜,然后摔落到地面上。
  失去骑手的马发出丁高亢的嘶鸣声,堤格尔还来不及阻止它,马儿便朝远处奔驰而去。
  「真伤脑筋……看来没成功呢。」
  他叹了口气,原本还想如果可以夺得马匹,就能轻松脱离战场了。
  堤格尔无精打采地再度开始步行,但走不到十步就又停了下来。
  「敌人吗?」
  在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群骑士。若是被他们发现,马上就会被追上的。
  「……有七个人。」
  堤格尔天生就有一双视力过人的眼睛,再加上从狩猎中锻链出来的技术,只要距离在三百阿尔昔之内,他甚至能分辨出人的相貌。
  他看了一下箭筒,里头还有四支箭。
  虽然他对自己的弓术相当有自信,但终究做不到一箭射死两人这种神技。若他们像刚才那样毫不留情地挥砍过来,他根本束手无策。
  ——希望他们是我方的人。
  堤格尔一边祈祷着,一边观察起那群骑士。当他看到骑在最前头的骑士时,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战姬……」
  是他们遭受奇袭时,位于吉斯塔特军队最前头的少女。
  堤格尔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她。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少女,在朝阳的反射下,闪烁着光芒、长度及腰的白银发丝披散在盔甲外。她红色的双眼,闪耀着明亮和凛然的光辉。
  从甲胄中伸出的手臂就如同她的年纪般纤细,但看起来却跟她手里的长剑莫名地相称。
  ——马斯哈卿曾说过,她的外貌举世无双。
  他应该同意吗?还是应该说,其实也不到美若天仙的程度?
  但像这样愈是仔细地盯着她看,就愈是会忍不住点头称是。
  这时堤格尔终于回过神来,他像是要甩去杂念似地摇了摇头,以冷酷的视线注砚着战姬等人。
  其他骑士应该是护卫,他们以簇拥着少女的阵仗策马行进。
  ——若是能打倒战姬……
  我方的溃势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的吉斯塔特军,应该正对如无头苍蝇般奔逃的布琉努军展开大规模的追击行动才是。
  「……但只要打倒她,追击行动就会中止。」
  如果马斯哈、巴多兰或那些他从亚尔萨斯带来的士兵们尚未阵亡,这么做,就能大大提高他们获救的机率。
  他心里涌起一股战意,对握着弓的手注入力气。
  「我要试试看。」
  堤格尔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他拉紧弓弦,无意识地吟唱着神的名字。
  「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啊……」
  弓弦摩擦的尖锐声响刺激着他的耳膜。
  在这片大陆上,目前弓箭最远的射程据说是两百五十阿尔昔(约两百五十公尺)。
  这数字纯粹是代表箭能飞多远的测量数值罢了。
  若是想让目标受伤,那这数字得再往下修正才行。
  战姬等人目前还在他前方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
  就算如此,堤格尔还是射出了箭。
  箭矢咻地破风而去,凿进了战姬身边的骑士所骑的马匹头部。
  当马匹往下横倒,将骑士抛到地面上之时,堤格尔又放出了第二支箭。
  而那支箭也射穿了另一名骑士坐骑的眉间。
  「很好。」
  在两名护卫相继倒下后,他终于成功开拓出眼前的视野。
  那是有着银色头发和鲜红双眼的战姬。他制造出了能让箭矢射中她的缝隙。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堤格尔将手伸向箭筒,他的呼吸既沉重又炙热。
  当他在太阳光照射不到的深山中,和体长超过四十切特(约四公尺)的地龙对峙时,有像现在这么紧张吗?
  ——其他骑士就算想保护她,也会被死亡的马匹和摔落马下的骑士干扰。要绕过他们得花上一些时间。
  虽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时间。
  但对堤格尔来说却已经很足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能采取的行动,不是让身子紧贴在马头上躲避箭矢,就是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避免自己继续成为自己的标靶。
  她左右两侧都有护卫挡着,因此无法移动。后方虽然还有活路,但只后退几步,是无法打破现状的。正面则有倒在地上的部下和马,若是不助跑的话,要策马越过他们简直是难如登天。马也会抗拒这种命令的。
  就算这位战姬办得到,从开始跳跃、着地到躲过弓箭的这段时间,也会出现破绽。
  堤格尔这时再次看向战姬,但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寒气。
  那名战姬脸上挂着笑容。
  她大大力力地直盯着自己,看起来相当开心。
  「唔!」
  堤格尔恨恨地咬紧牙关,他知道自己完全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他把剩下的两支箭一起抽出来,一支衔在嘴里,另一支则搭在弓上。
  但这时,眼前却出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战姬骑乘的马轻盈地飞了起来。
  以远远超过倒在地上的部下的高度——越过了他们。
  这高度应该有二十切特(约两公尺)吧。
  在堤格尔的眼中,这简直就是马背上长了翅膀飞起来,这不该称为跳跃,而是飞翔。
  「那是怎么回事……?」
  战栗和恐怖的感觉席卷堤格尔全身。他甚至以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一匹载了人的马,怎么可能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之下跳出二十切特的高度?
  但战姬却神态自若地平安着地,然后朝他所在的方向直接策马奔驰而来。
  ——别害怕……!
  他痛斥自己。刚才那肯定是哪里看错了。
  堤格尔狠狠瞪着她,射出了第三支箭。

  箭矢乘着疾风,撕裂着空气飞去。正当它即将射中战姬的额头时——却被一道白银色的闪光击落了。
  「……不会吧?」
  堤格尔瞠目结舌地说道,嘴角微微地抽搐着。
  竟然用剑劈落了从数百阿尔昔之远飞来的箭矢?
  这种事只有史诗里头的勇者才办得到,一般人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他架上了最后一支箭。
  他只对自己的弓术拥有绝对的自信。更何况对手正笔直地冲过来,目前距离已经不到三百阿尔昔。
  ——不会射偏的。
  他将箭矢再次精确地射向她的额头——但还是跟刚才一样,被弹开了。
  在这段时间内,战姬骑乘的马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勇猛地朝他奔驰过来。大概再过十秒就会到达他所在的地方吧。
  「到此为止了吗……」
  箭矢已经用尽,他身上又没有其他武器,只凭自己的双脚是逃不过马匹追赶的。
  堤格尔紧握着弓箭、将力气灌入双脚,挺身站着。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战姬来到堤格尔面前,并停下马匹。
  少女白银色的秀发没有沾上一丝血迹和沙尘。
  她有着如同家乡山脉上的万年积雪般的白皙肌肤。
  清晰的脸部线条、微挺而形状优美的鼻子,红润鲜嫩的嘴唇让人想到出自名家的雕刻品,但其充满生命力的火红双眼,又让人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少女用长剑的剑尖指着堤格尔。
  「把弓扔了。」
  他无计可拖,只好照办。战姬满足地点点头,笑着说:
  「你的本领还挺高明的嘛。」
  堤格尔过了一会儿才领悟到这句话是在说他。
  ——我被称赞了……?称赞一个刚才还想杀掉她的人?
  他一点都不感到喜悦,反而觉得疑惑。
  「我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你的名字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是贵族啊?你的爵位是?」
  包含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等诸国在内,爵位名就等于贵族的姓氏。除了少部分的例外,非贵族的人是没有姓氏的。
  堤格尔一回答自己是伯爵,她脸上的笑容又更深了。
  「很好,冯伦伯爵——」
  艾蕾欧诺拉将长剑收进腰间的剑鞘中,轻快地宣告道:
  「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俘虏了。」
  在他因为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而愣住时,少女的护卫终于追了上来。
  他们将堤格尔团团包围,纷纷用剑或枪指着他;不过,艾蕾欧诺拉却挥手要他们退下。他们虽然略显讶异,但还是乖乖收起了武器。
  「立姆,让他坐你后面。他是我的俘虏,对他粗暴一点没关系,但别让他受重伤。」
  名叫立姆的骑士沉默地点点头。由于这位骑士整颗头都被头盔覆盖,所以堤格尔看不到此人的反应。
  「快上马。」
  立姆居高临下地看着堤格尔,从头盔里传来低沉的嗓音。堤格尔发现这声音带有一丝怒气,随即想到了他生气的原因。
  此人就是刚才被自己害得摔下马的骑士。
  ——他是向其他骑士借了马过来的吗?若是如此,这人应该是属于心腹等级的护卫吧。
  「我可以带着我的弓走吗?」
  堤格尔指着自己放在地面上的弓问道。
  「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将空无一物的箭筒展示给对方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立姆骑在马上对他伸出手。
  「好吧。但要交给我保管。」
  堤格尔将弓交给立姆后便骑上后座,并将手放在立姆腰上。
  立姆突然歪了歪头,用戴了头盔的后俊脑勺使劲往堤格尔的脸一敲。
  「你干嘛啊!」
  堤格尔抚摸着自己被撞红的鼻子抗议道。艾蕾欧诺拉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立姆,他终究是我的俘虏,还是对他温柔一点吧。」
  「……遵命。」
  虽然这句回答明显充斥着不满,但立姆还是顺从地照办。
  「如果你敢乱动,我会马上把你甩下马,再用马蹄踩死你。」
  堤格尔叹了口气。一部分是因为立姆对自己展现出骇人的怒气,但另一部分则是对未来的不安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艾蕾欧诺拉转头对骑士们,神采飞扬地说道:
  「虽然是场无聊的战争,但最后倒是让我遇见了挺有趣的事情——那我们撤退吧!」

  迪南特平原这一战,吉斯塔特王国以压倒性的胜利告终。
  和吉斯塔特不到一百人死伤的损失相比,布琉努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超过五千人,还有多达死者数目两倍的伤者。
  但除此之外,布琉努还损失了一项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的事物。
  那就是在战场上身亡的总指挥官,同时身为王位继承者的——雷格那斯王子。



  2 莱德梅里兹
  他正在作梦,不过说不上是什么美梦。
  自己的部队正驻扎在小山丘上。
  现在是用餐时间。士兵们在用土堆成的火炉上放了深如大桶的锅子,正在烹煮鱼肉炖汤。
  越过平原的棱线后,开展在眼前的,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迪南特平原。
  在这里有两万名布琉努军正和自己所属的部队一起用餐。数千道热气缓缓飘浮而上,士兵们看起来就像是身陷蒸气之中。
  当堤格尔和马斯哈一面搅着锅内的食物,一面交谈时,有几名年轻人身上响着盔甲碰撞的声音出现在他们眼前。
  「你居然也来啦,冯伦。」
  用再明显不过的嘲讽口吻向他搭话的人是萨安·泰纳帝。
  泰纳帝家的爵位是公爵,是冯伦家完全望尘莫及的世家大族。他们家族里有许多势力庞大的贵族,拥有的领土也相当广阔,能够动员的兵力最多可到一万名。
  这次的战争,他们也率领了四千大军前来参战。
  而萨安便是这泰纳帝家的嫡子,也是下一任继承人。现年十七岁。
  虽然他穿着装饰美丽的盔甲,腰上系着样式气派的长剑,看起来相当威风,但脸上却总是露出看不起人的高傲表情。
  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群奉承他的年轻人。
  他们也和萨安一样,是出生于公爵或侯爵家的上流贵族,身上穿着刻有家徽的华丽铠甲,并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堤格尔。
  堤格尔没办法视若无睹,只得对他们行以最基本的礼仪。
  「……身为陛下的臣子应当克尽忠义,因此便迅速前来了。」
  「虽然很想称赞你,但像你这种家伙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其他贵族听到他的讥讽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关系,萨安总是像这样对堤格尔冷嘲热讽。
  「我早就说过了,四、五代以前还当过猎人的家族,根本算不上什么贵族。」
  他嚣张地说着,紧接着伸脚往堤格尔放在地面上的弓一踏……
  ……堤格尔几乎是反射性地抓住了弓,速度有如野兽般敏捷。
  「呜哇!」
  萨安脚被绊了一下、失去重心,拉着身旁的跟班夸张地摔了一跤。
  「你这家伙!竟敢对萨安少爷放肆!」
  那些跟班们激动地喷着口水吼道,堤格尔也大声地怒吼回去:
  「如果我的弓被弄坏了怎么办!」
  「弓?弓又怎么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啊,那种东西就算坏了也没差啦。只要能拔剑往前冲就好啦!」
  「像你这种人,连战神特里格拉夫也不会守护你的!」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堤格尔气得咬牙切齿。
  在这个布琉努王国里,他们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没有勇气挺身面对利剑的胆小鬼,才会拿来弓当武器。」
  这种想法从以前就深植在布琉努军队之中,因此他们相当轻视弓箭。
  如果只是弓兵的战绩不被人重视那也就算了,他们几乎连使用弓的人都不屑一顾。
  「当弓兵的人都是徵召而来的猎人,或是还没有自己土地的佃农。要不然就是从士兵当中挑选犯了重罪的犯人——或是对剑或长枪不在行的三脚猫充数。」
  正因为有这种选择标准,就算在正规军之中,弓兵依旧处于「不是成为受人唾弃的罪人,就是当个被人瞧不起的废物」的窘境。
  堤格尔那位在征战中赢得功绩晋升为伯爵、并获得领地的祖先,的确曾经是猎人,但马斯哈也曾经感叹道:「若他不是猎人的话,应该可以晋升到更高的爵位吧。」
  「你们几个冷静点。」
  在旁人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萨安,制止了跟班们的行为。
  虽然他们觉得有点不甘心,但还是停止对堤格尔的责骂。
  萨安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盔甲上的尘土,抱着手臂轻视地对堤格尔笑道:
  「你会这么执着于弓术,是因为你连剑和枪都不会用对吧?你应该是怀着侥幸的心态,以为只要拿着弓上战场,就能勉强以战士的身分逞威风吧?」
  堤格尔沉默不语。他确实不擅长使用剑和枪。
  要是在这里出口反驳的话,萨安一定会要求自己使剑或枪给他看,然后嘲笑他的动作——因为他以前就曾经这么做过。
  萨安的辱骂还没结束。
  「话又说回来,身为布琉努王国的伯爵,不拿剑也不拿枪,连铠甲都没穿就打算上战场,你难道不觉得很可耻吗?你们看,这家伙穿得多寒酸啊!皮甲、皮护手还有皮护腿,全都是皮革做的!披风看起来虽然挺像样的,但能看的东西也就这么一项,领地之穷还真让人心酸啊。」
  「——萨安卿。」
  这时,一直沉默地观望事情发展的马斯哈,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虽然您这番言论相当精辟,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您一定略感干渴吧?请移驾……」
  他缓缓地用手指向某个方位,接着说:
  「那儿有军方发配的葡萄酒,要不要稍微品尝一点,缓解您的口渴呢?」
  马斯哈的口气稳重又平静,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对方感受到一股令人畏惧的压力。
  萨安被这名今年五十五岁的老骑士所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住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当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时,随即用鼻子哼了一声,动作夸张地甩了甩披风。
  「喂,走了。」
  堤格尔目送萨安他们渐渐走远的背影后,检查了弓的状况,并对马斯哈道谢: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没什么。我才该说声抱歉才对,如果能早点出来帮忙缓颊就好了,却老是找不到时机。」
  在萨安的眼里看来,马斯哈和堤格尔一样都是弱小的贵族。
  若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开口插话,说不定连他也会被人耻笑辱骂。
  马斯哈继续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同时若无其事地巡视着四周。
  其他士兵或是贵族不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锅子,就是在保养武器或热烈地聊着天。没有一个人看向这里,他们的漠视简直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他们全都惧怕萨安,所以不想和堤格尔他们扯上关系。
  「我现在彻底明白,会用剑或枪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有勇气了。」
  虽然堤格尔想对出言讽刺的马斯哈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因为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聚集在一起的贵族们谈话的声音——
  「这么说来,嘉奴隆公爵的所作所为,你们听说了吗?」
  「你是说他拿这场战争当藉口,徵收临时税金的事情吗?」
  「没错。听说若交不出税金的人,如果家里有年轻的姑娘,就会被带往他的宅邸,若是没有年轻姑娘,就会将那家人的房子烧毁作为处罚。」
  「还真令人羡慕啊。如果我也有临时徵税的权限就好了。」
  那名贵族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愤恨不平的样子,只是不满地抱怨道。
  嘉奴隆公爵,是与泰纳帝齐名的布琉努王国上流贵族。
  他们和泰纳帝家一样拥有好几位势力强大的贵族亲戚,其权势就连国王也无法忽视。
  基本上,布琉努的贵族在治理领土方面是拥有自治权的,但关于税金等几项重要制度的施行,则必须获得国王许可。
  嘉奴隆公爵不但毫不避讳地违反这规定,还对领民做出相当不人道的事情,但国王似乎却默许着这些行为。
  「真要说起来,泰纳帝公爵也毫不逊色喔。因为据说他下令领民在这场战争结束前禁止喝酒,还要他们把酒通通交出来,代表对诸神发了誓呢。」
  「哦?不过酒的话还能藏起来或是再制造新的吧?那违反禁令的人家会怎么样啊?」
  「把年轻姑娘掳走这一点和嘉奴隆公爵差不多,但泰纳帝为了杀鸡做猴,据说还会让父子或夫妻互相拿剑砍杀对方。甚至还以下注哪边会赢来取乐呢。」
  他们所说的话让堤格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但就在他正想站起来时,膝盖却被马斯哈那长满硬茧的手给按住了。
  「冷静一点。」
  「您要我怎么冷静啊!」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不管你说什么,情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马斯哈说的没错。堤格尔只好坐回原地,但腹中的怒火却依旧翻腾不已。
  他紧咬着牙关,忍住想怒吼的冲动。
  对于不把领民当作人类对待的嘉奴隆和泰纳帝,他感到不齿,对于那些不顾忌周围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这些残虐行径的人,他则是感到愤慨——同时也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愤怒和无奈。
  「刚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只是谣言啦……不过类似的传言不只这一则,而且当事人也没有否认。你很少到首都附近来,所以才不知道吧。」
  这或许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堤格尔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领土亚尔萨斯。
  由于他对名利嗤之以鼻,也没有野心,所以对于和自己不熟或无缘的贵族没有兴趣。
  萨安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让人完全不想和他打交道的上流贵族之子。
  「那陛下默认这些行为的消息也……?」
  他紧张地问道。
  他实在是不想相信这件事。
  「陛下他……确实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他们说过什么。」
  马斯哈不太高兴地晃了晃他矮胖的身躯,摇着头说道。
  「我是觉得陛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总有一天……就算陛下制不了他们,至少雷格那斯殿下应该会……」
  眼里带着些微希望的马斯哈,突然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堤格尔。只见马斯哈的手指伸向愣在原地的堤格尔,对准了他的嘴巴戳去。
  「耶……?」
  由于这动作太过唐突,堤格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且马斯哈堵住他嘴巴的手指总觉得有些凉意,还有一股莫名的铁锈味。
  ◎
  他醒了过来。映照在堤格尔视野中的,是有点阴暗的天花板。
  「——你总算醒来了。」
  耳边传来一个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紧接着,有人从堤格尔的嘴里抽走了某样东西。
  离开他嘴边的东西是一把剑。
  而这把剑的主人,是一位留着金色头发的陌生女性。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还真特别。」
  「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叫人起床。」
  被人用这么冷淡的视线和口气回话,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总而言之先试着打招呼看看。
  「……早安。」
  「再过一刻钟(两小时)就中午了。」
  堤格尔搔着头坐起身子,再次抬头看向那位女性。
  她穿着和裙子连为一体的红色短袖套装,手上套着长达手肘的手套,脚上穿的是及膝的长靴,腰上则挂着她手上那把剑的剑鞘。
  女子的身高说不定还比堤格尔高,年龄看起来大概还比他大个两三岁。
  虽然毋庸置疑地是个美人,不过跟她那冰冷的美貌相比,她那没有起伏的情绪和冷淡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
  其中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三个。
  第一是绑在头部右侧、自然垂下的朴素金发。
  其次是那对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直打哆嗦、无情的蓝色双眼。
  至于第三点,则是虽然她长得高,却有一对和她纤细身材不太相称的丰满胸部。
  堤格尔忍不住盯着衣服内那两处丰润饱满的部位,那位女性见状便将剑微微举起,冷酷地说道:
  「——是不是要我把这东西再塞进你嘴里,你才会完全清醒呢?」
  「……对不起。」
  满脸通红的堤格尔老实地道歉了。
  他环顾室内,发现这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放了他所躺的这张床。
  阳光从唯一的窗户照射进来,将房内填入模糊的亮光。地上铺着光秃秃的石板,只有一道通往走廊的门,他的弓则被挂在墙上。
  「真是的……因为士兵们说你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我还在想,你该不会是自杀了……明明被人俘虏,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熟啊?」
  「这是我的特技之一。」
  「你讲话不能再小心翼翼一点吗?也太没有紧张感了吧。」
  她冷酷的嗓音里混杂了一丝怒气。堤格尔困扰地抓抓脸颊说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懒散吗?」
  「懒散到让人想杀了你。」
  女性尖锐地回答后随即便转身,一边推开门一边对他说:
  「艾蕾欧诺拉大人传唤你,请跟我来。」
  堤格尔急忙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跟在她身后。
  「幸会,我是——」
  「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伯爵。」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声音听来相当疏远。
  「我的名字是莉姆亚莉夏,你不用特别记住也没关系。」

  莱德梅里兹位于吉斯塔特境内,是艾蕾欧诺拉治理的公国。
  艾蕾欧诺拉的军队是昨天抵达都城的。自离开迪南特之后已经过了十多天。
  她在慰劳士兵们的辛劳后,便将军队交给副官立姆,随即与数名部下一起快马赶往王都。
  这是因为她必须向国王报告战胜的消息之故。
  在和立姆他们返回都城的路途上,堤格尔虽然向看守的士兵打听过好几次,得到的回答却都只有一个。
  「我们接到的命令说,您是战姬大人的俘虏,所以没什么事情的话是不能理会您的。」
  就算拜托他们,希望能和艾蕾欧诺拉见面,他们也不理不睬。不过,她当时的确也因为前往王都而不在军队中,就算想见也见不到。
  结果堤格尔除了老实待着以外也没有其他选择。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下定决心的堤格尔,就这么过起晚上眺望夜空直至深夜,白天在马上打盹度日的生活。

  堤格尔跟着莉姆亚莉夏走在公宫的走廊上。
  「你在张望什么?」
  像是对堤格尔探头探脑的举动感到烦躁似地,莉姆亚莉夏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他。
  「啊,我只是觉得这宫殿造得很雄伟。」
  「你不是贵族吗?而且还是伯爵呢。」
  「因为我很穷啊。我的宅邸小到完全无法和这里相比。」
  堤格尔毫不羞耻地说着,同时以佩服的表情眺望着天花板和地板。
  对至今从未离开过布琉努王国的堤格尔来说,不论是公宫的装潢或装饰在地板上的马赛克花纹,看起来全都充满了新鲜感。
  走廊面对中庭的那一侧,不是由墙壁所构成,而是以柱子构成的回廊,柔和的太阳光倾注而下。士兵们正在广大的中庭里认真操演,充满了活力。
  「这气氛还真不错。」
  「因为这里是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公宫。」
  莉姆亚莉夏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举目所及,不管是在走廊上巡逻的士兵,还是四处走动、忙于工作的侍女侍从们,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有精神。
  堤格尔看着侍女走远的背影,想起了留在自己宅邸看家、被他当作是自己妹妹看待的少女。
  ——蒂塔现在应该很担心吧。
  在她替自己送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巴多兰和其他人……到底有几个人能平安回去呢?
  焦虑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虽然他很想立即回到自己的领地亚尔萨斯,但俘虏若敢脱逃,就得依照条约内容处死。现在他除了安分地待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走出宫殿。
  然后又走了一阵子,莉姆亚莉夏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
  他被带到一个位于城墙边的户外训练场。
  艾蕾欧诺拉站在三、四十位全副武装的士兵中。她身上穿着以蓝色系为主的服装,腰上挂着收在银色剑鞘里的长剑。
  「如果你敢轻举妄动的话……不,应该说我还挺希望你这么做的,可以省下不少麻烦。」
  莉姆亚莉夏语带恫吓地动了动她腰上的剑鞘。
  被如此充满敌意的态度对待真是吃不消,不过堤格尔还是耸耸肩敷衍过去。
  ——没办法,毕竟我现在是个俘虏,而且十天前还和他们处于敌对的立场。
  「嗯?来了吗?」
  艾蕾欧诺拉注意到堤格尔他们的身影,容光焕发地朝他们走来。她依序对堤格尔和莉姆亚莉夏笑了一笺。
  「辛苦了。不过你们花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还久呢。」
  「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这男的怎么样也起不来……」
  「起不来?」
  原本还疑惑地歪着头的艾蕾欧诺拉,在知道堤格尔要人把剑塞进嘴里才醒得过来后,不禁颤抖着肩膀,从嘴里传出阵阵憋笑声。
  「身为俘虏还有办法睡得那么沉,看不出来你挺有胆量的呢。」
  「他只是神经大条罢了。」
  艾蕾欧诺拉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再次看着堤格尔说道:
  「你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对吧?就一个布琉努人来说,名字还真长,是有什么典故吗?」
  「只是继承了组先的名字而已。如果觉得很拗口的话,叫我堤格尔就好。」
  他说出自己最习惯的称呼。这多少也是因为「堤格尔维尔穆德」或「冯伦伯爵」这类称呼总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艾蕾欧诺拉一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表情随即亮了起来。刚才她监督士兵们时所散发的严厉战姬形象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为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表情。
  「那你也叫我艾莲就好,我也比较习惯这个称呼。」
  堤格尔忍不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对俘虏的态度相当亲切,说难听点就是太亲昵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亚莉夏虽然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但艾蕾欧诺拉——艾莲却一点也不在意。
  「这家伙是我的俘虏,这点小事不需太过介意吧,莉姆?」
  「『莉姆』?」
  听到她这么称呼,堤格尔惊讶地回头看向莉姆亚莉夏。
  「顺便跟你说一声,她就是当时因你落马的其中一个护卫,而在从迪南特回到这里的路上,负责照顾你的人也是她。」
  听她这么一说,堤格尔才发现她的体型的确和那个「立姆」相符。
  堤格尔虽然一度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但最后还是率直地向她道谢。
  「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不过还是感谢你将我平安带来这里。」
  俘虏在护送中因为拷问等原因被虐待致死,或是因为管理失当而饿死的案例,堤格尔也时有所闻。
  但从位于迪南特的战场被护送到这里的过程中,堤格尔没有遭受任何虐待,而且都有吃到饭。
  最大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自己是艾莲的俘虏吧,不过莉姆亚莉夏——莉姆的管理确实也相当周到。
  她不找机会报复堤格尔,而是确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莉姆听到他的道谢之后,却露出了强忍怒火的表情,无视堤格尔的存在,转头对艾莲说: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我认为应该早点结束这件琐碎的小事。」
  「知道了、知道了。」
  艾莲苦笑着挥挥手,刻意板起一张脸看着堤格尔。
  「首先,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堤格尔——不,冯伦伯爵,依照我国与贵国签订的条约,你将会被当成俘虏对待。也就是说,在我向布琉努王国要求赎金后的五十天内,我若没有收到赎金或与其等值的物品,你就会依照条约规范成为我的所有物,我以名誉和契约之神洛吉加司特之名发誓。没意见吧?」
  虽然堤格尔很想说「意见可多了」,但他只能无奈地默然点头。
  每个国家都有签订如何处置俘虏的条约。
  这些条约的用意不外乎是为了尽量避免俘虏遭受虐待、羞辱或杀害;不过,订定一套能让交涉顺利地进行的规则,才是这些国家的真正用意。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赎金部分,金额如下。」
  堤格尔听到艾莲嘴里说出的数字后,整个人当场呆住了。
  那数字几乎等于亚尔萨斯三年份的税收。
  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觉得有些晕眩。
  「……不能减少一点吗?」
  「不行。」
  他得到了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答。
  ——那当然,想也知道她不可能答应。
  会将敌人捉来当俘虏,几乎都是为了赎金,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请托就降低价码?
  「你从今天开始就暂时住在这座公宫里。当然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试图逃走的话,就得根据条约判处死刑。」
  堤格尔的眼神茫然,就像被人钓上岸而垂死的鱼儿一般,他死命地搜寻自己的记忆,试着回想自己的领地究竟有多少资产。
  一年份的税收额是还拿得出来,问题是根本就不够。
  ——蒂塔和巴多兰绝对负担不了。马斯哈卿人面较广,如果他平安无事的话,说不定还有办泫筹些钱来……
  筹措赎金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无计可施。
  预见自己即将面临惨澹的未来,堤格尔眼睛深处传来阵阵刺痛,差点昏厥过去,但就在即将崩溃之时,他还是勉强硬撑了下来。
  他手脚使劲,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以充满坚强意志的黑色双眼看向艾莲。
  ——我一定要回到亚尔萨斯。
  那是自己出生成长、和爵位一起从父亲手上继承而来的重要领地。
  他不只担心士兵们的安危,也想知道领民是否安好。
  更何况他已经跟蒂塔约好一定会回去了。
  就是这意念让他撑了下来。
  「所以……你将我叫来这里,想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堤格尔勉强用平淡的态度和口气回话,听起来就像自己无所畏惧一般;这令艾莲不禁发出了赞叹声,赤红色的双眸也愉快地闪耀着。
  「当然不只这个。我有件事情想让你试试。」
  艾莲手一伸,指向沿着城墙排成一列的弓箭训练用箭靶。
  「我要你从这里用箭射中那些标靶。」
  「就这样?」
  堤格尔原本还警戒地想着她到底要说什么,却听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
  标靶距离这里将近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就算是弓箭技巧纯熟的人,看到这个距离大概也会惊讶地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光要让箭飞这么远就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了,还得射中标靶,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对堤格尔来说,这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总之快点解决就对了。
  其中一名士兵拿着弓和四支箭走了过来。他有张清秀的脸庞,留着富有光泽的及屑黑发,是个帅气的美男子。
  堤格尔从他手里接过弓箭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弓真糟……」
  这弓不仅用了错误的材料制作,连握把的状况也很糟。弓弦张力不足,而且还弹性疲乏。
  ——她到底想干嘛?
  他侧眼偷看了一下艾莲的样子,发现她站在远处,用孩童般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不是故意的?那难不成吉斯塔特的弓都是这种水准吗?
  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不过仔细想想,布琉努的弓品质也绝对称不上好。
  ——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也很糟……毕竟从来没听过有专门制造弓箭的工匠。
  堤格尔的弓是小时候父亲替他制作的,无论是材料的选择或是制造方法,都积极地采用了墨吉涅和萨克斯坦等他国的知识和技术。
  要能让箭飞得远,靠的不只是堤格尔的技术,还得有精良的武器。
  他一面假装确认弓的状况,一面用眼角余光偷瞧刚才将弓拿给自己的士兵,只见他和其他几名士兵站在一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自己。
  「这种小手段真是有够无聊。」
  气昏头的堤格尔忍不住嘟囔道。
  「什么?」
  莉姆站在一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他原本想把弓拿给她看,向她抱怨一番,不过一想起自己现在身为俘虏,就又觉得把事情闹大似乎会很麻烦。
  「我只是想问一下,这四支箭全都得命中标靶才行吗?能够只射中一支吗?」
  「就一个将我的马一箭射死的人来说,你的话听起来还真没志气呢。」
  堤格尔原以为这句话是在调侃他,但即使她说话的声音冷淡又不带情感,却感觉不到丝毫恶意。她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是把作工粗糙的烂弓。
  「如果你状况不好的话,可以请艾蕾欧诺拉大人让你改天再……」
  「不,我做。」
  堤格尔口气强硬地答道,握好手上的弓。
  「不过,请改成让我能将其中一支箭射中标靶就好。因为这不是我自己的弓,所以我没什么把握。」
  莉姆点头表示答应,跑向艾莲身旁,随即又回到原位。看样子似乎是得到了许可,但艾莲看着自己的眼神却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请开始。」
  堤格尔将第一支箭搭上弓,射了出去。
  箭矢在到达标靶前就失去速度摔落地面。飞行距离还不到两百阿尔昔。
  从士兵们之间传来混杂了嘲讽的笑声。
  他毫不在意地射出第二箭。
  箭矢发出响亮的飕飕声从弓上飞出,虽然没有中途失速,却彻底偏离目标,撞上了城墙,伴随着坚硬的响声反弹回来。
  士兵们的笑声愈来愈露骨,有好几个人甚至还捣住了嘴巴或抖着肩膀。他们纷纷封堤格尔投以同情或轻蔑的视线。
  「你有认真在射吗?」
  莉姆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并且担心地朝艾莲看去。
  艾莲也露出非常疑惑的表情,就像是明明正确地回答了问题,却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
  「有啦。」
  堤格尔感觉不是很有干劲地答道,拿起第三支箭。
  「喂喂,还要继续吗?该不会打算继续丢人现眼吧?」
  「看得我都想代他上场了。虽然射不到标靶,至少箭能飞得比那家伙的还远还直。」
  「战姬大人为什么要捉这家伙当俘虏啊?」
  「当成余兴节目来看倒还挺不错的啊。说不定明天还会让我们看看不同的戏码呢。」
  士兵们故意以他能听得见的音量嘲讽他,但堤格尔却一点也不在意。
  他已经习惯被人辱骂了。比他们现在说的话还难听百倍的诽谤和中伤,他也听过好几次了。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就在他为了转换心情而抬头看向天空、活动自己脖子的时候——
  在堤格尔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什么?
  他停下脖子仔细凝视。
  在他领悟到那影子究竟为何时,堤格尔的背后传来一阵恶寒。他对艾莲叫道:
  「快趴下!」
  ——是弩………
  弩与堤格尔所使用的弓不同,是一种设置了机关的武器。它是先由机械将弦拉起,再按下扳机射出巨箭。
  虽然难以操纵又容易故障,但射程最高可到达三百五十阿尔昔(约三百五十公尺),也能轻易射穿盾牌或铠甲,箭矢甚至能穿透背部,威力惊人。
  而藏身在城墙上的黑色人影手里正拿着这种武器。
  他用弩射出了巨箭。
  迅速飞行的箭矢发出呼啸声,笔直地朝着艾莲飞去。对方瞄准得相当精确,感觉艾莲就算想避开也来不及了。
  但艾莲毫不惊慌,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艾利菲尔。」
  她如同念咒般地低哺着,从腰间拔出长剑迅速一挥。长剑在被斩裂的大气上划出一道白色轨迹,银色的粒子朝四面八方扩散。
  刹那间,空气急速膨起、彷佛要爆炸似地以白色轨迹为中心,掀起了一道狂风。
  艾莲银白色的长发随着风剧烈地飞舞,巨箭就在她眼前被强大的风劲绊住,彻底偏离了轨道。
  巨箭穿过了她身旁空无一物的空间,无力地刺中了地面。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堤格尔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艾莲。
  这绝对不是凑巧,绝对不是。
  在学习弓术的过程中,堤格尔也接触过弩。他很清楚巨箭的威力有多大。
  能将巨箭吹离轨道的强风,不可能如此凑巧地在这时吹起。
  「捉住那个刺客!」
  莉姆一声令下,拿着弓箭的士兵纷纷朝城墙上的黑影射箭。但那些箭不要说射中那人影了,连城墙也碰不到。
  至于拿着剑和枪的人们则直接往城墙的方向冲去。
  因为这场骚动,驻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也发现事态紧急,开始追逐黑影。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堤格尔默默低语道。虽然刚才反射性地大叫出声,但他并非艾莲的部下,也不是吉斯塔特的人民。
  就在堤格尔这么想时,他忽然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艾莲时的情况。
  『你的本领还挺高明的嘛。』
  她笑着这么说。
  除了蒂塔、巴多兰、自己的士兵们,还有死去的父亲等和他亲近的人以外,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坦率地称赞过他的弓术了呢?
  「——你们要活捉那家伙吗?」
  他将箭架在弓上,以平板的口气询问莉姆。
  「现在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想这些啊……!」
  莉姆手指发白地紧握着长剑,恨恨地瞪着城墙上的黑影。
  身为一名士兵,她其实很想抢在士兵们的前头追赶刺客,但她又无法随意离开艾莲身边。
  人影快速地在城墙上奔驰,然后跳到了塔上。他应该是打算从那里往外逃吧。
  「我明白了,那就射脚吧。」
  堤格尔若无其事地说着,用力拉开弓。
  先前那两次射击,已经让他彻底摸清这把弓的状况了。
  ——这点距离的话应该是没问题。
  莉姆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转变成质疑。
  最后则充满了震惊。
  弓弦震动了一下。
  飞出的箭矢发出尖锐的声响,划出一道大弧后,射穿了人影的脚。
  那人就这么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追在后头的士兵们扑上去将他制伏。
  「这……怎么可能?」
  一名刚才看着城墙往前跑的士兵,回头看向堤格尔,露出惊愕的表情喃喃自语道,仿佛已经找不到其他词汇可说似的。
  其他士兵也全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堤格尔。
  「太扯了,他那个位置离城墙少说也有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以上耶……!」
  「不对,考虑到塔的高度的话,根本不只是距离的问题。太不合理了。」
  「真的假的……人类使得出那样的技术吗?还是说布琉努人每个都这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过他们此时的眼神和声音全充满了讶异、震惊和赞叹。
  有人惊讶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也有人摸着额头看着天空发呆,或是吟诵着诸神的名号。
  刚才还弥漫在训练场中的恶意,现在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太、太荒唐了……竟然可以用这么劣质的弓……」
  把弓交给堤格尔的士兵们也同样因为恐惧而脸色发青。
  「——伤脑筋啊。」
  堤格尔耸耸肩说道。虽然这让他心情舒畅不少,但同时也感到困扰。他从来没像这样一口气被这么多人盯着看。
  他拿着第四支箭看向莉姆,她的模样也和士兵们相去不远。当他们视线一相交,他就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他转头看向艾莲。
  「我还是问一下好了,还要射第四支箭吗?」
  「这样就够了。再射的话就会惹人厌了。」
  她轻轻摇晃银色的发丝,摇了摇头。
  「做得很好。」
  艾莲露出打从心里感到欣喜的表情对堤格尔笑道,同时将剑收回腰间的剑鞘中。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了堤格尔的发丝。
  ——这是……
  堤格尔忍不住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因为他没来由地觉得是艾莲的长剑吹起了这阵风。


  3 战姬的邀请与侍女的祈祷
  隔天早上,艾莲再次召见堤格尔。
  昨天那场骚动结束后,他随即被带回房间,之后并没有再发生其他事情。
  他在莉姆的带领下走在公宫内,困扰地抓着自己深红色的头发。
  「……真让人觉得不自在呢。」
  周围的视线让他相当在意。无论是巡逻的士兵或是和他擦身而过的侍从及侍女,大家都向他投以难以言喻的视线。
  那是带着敬畏或好奇的眼神,但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的堤格尔无法理解其中含意,只觉得困惑。
  「呃,为什么他们要一直盯着我看啊?」
  他忍不住开口询问走在前方的莉姆,她微微转过头来瞥了堤格尔一眼,极为冷淡地答道:
  「艾蕾欧诺拉大人会解释给你听的。」
  ——算了。反正我也有很多事情要问她。
  过了不久,莉姆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艾蕾欧诺拉大人,我带冯伦伯爵过来了。」
  她敲了敲房门这么说道,里头随即传来「进来吧」的回答。
  莉姆推开门,堤格尔跟在她后头走进房间。
  看样子这里是办公室。
  虽是个跟自己待的地方一样小的房间,但这里的地板铺着奢华的绒毛地毯,还放有黄金烛台或看书台、藤编的椅子等物品,还有一扇巨大的窗户。
  「就快告一段落了,稍等我一会儿。」
  艾莲正坐在办公桌前,在文件上振笔疾书。
  而在桌子的另一头则早已堆满处理完毕的文件由。那惊人的数量让堤格尔不禁发出感叹。
  在她身后的墙上装饰着两面旗帜。
  一面是象征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
  另一面则是黑底再配上银剑,这应该就是代表艾莲自己的旗帜吧。堤格尔记得他曾在迪南特的战场上看过这旗子。
  在旗帜下方竖着一把收纳在剑鞘里的长剥。可能是为了能迅速应对突发状况,它放在能让艾莲轻易取得的位置。
  将视线集中在文件上的艾莲,突然皱了一下眉头。
  似乎是不小心写错了。她粗暴地将文件揉成一团,顺手就往位于房间角落的垃圾桶一扔。
  结果纸团却撞到垃圾桶边缘,掉到地上去了。
  「…………」
  艾莲睁大双眼凝视着那纸团,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丢歪。
  堤格尔看到艾莲如此直率的举止,差点就要大笑出声,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表情,并捡起那团纸。莉姆接过那纸后说道:
  「纸张是很贵重的东西,请您好好珍惜使用。」
  艾莲听见后,则像是被人斥责叮咛的小孩般不满地小声碎念着。
  接着她再次集中精神处理文件,很快地便结束了工作。
  「今天也花了一番功夫才叫醒他吗?」
  「不,今天我一呼唤他就醒了。」
  莉姆的回答让堤格尔难堪地看向一边。
  其实当莉姆来到他房间前的那一瞬间,他就惊醒过来了。
  ——老实说……这就和外出打猎在山林中过夜时,察觉到野兽危险的气息而吓醒的情况差不多。
  也就是说,堤格尔体内某种类似本能的东西,似乎已经将她视为危险的存在了。当然这话万万不可说出口,所以他继续保持沉默。
  「是因为你已经有自己是俘虏的认知了吗?」
  艾莲轻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拿起长剑绕过办公桌,走到堤格尔面前。
  「昨天真是抱歉。」
  她态度直接地对他低头道歉,让堤格尔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莉姆,但她却沉黙地用下巴比了比,似乎是要他别管那么多,快把头转回去。
  「为什么要道歉?」
  「是为了那把借给你用的弓。我没想太多,所以全权交由士兵处理,没想到他们会拿那么劣质的东西给你。」
  ——那东西在吉斯塔特果然也算是劣质品啊。
  知道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堤格尔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吓得目瞪口呆。
  「想出这个主意并付诸实行的共有三人,我会下令让人砍下他们的头——」
  「不不,先等一下!」
  堤格尔慌张地打断艾莲的话。
  「虽然那的确是个有点恶劣的玩笑,但应该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你说玩笑……难道你不生气吗?」
  艾莲简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但那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成为笑柄,还让你损失名誉和遭受屈辱。照理来说应该以死谢罪才对吧?」
  ——那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当时他的确是非常愤怒,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艾莲笔直地盯着他,让他无法这么说出口。但让那些人就这么被处死,他的感觉也不好受。
  「可以请你原谅他们一次吗?」
  艾莲虽状似不满地嘟起嘴巴,却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吧。但仅此一次。」
  她拉起裙摆,走到窗户边弯腰坐在窗框上,并用手臂抱住长剑,跷起形状姣好的双腿。
  堤格尔不禁被她白皙的大腿吸引,意识到这点后,他只好将视线往上移。
  他的视线来到了腹部,映入眼帘的是她所穿的裙子,但又不能直盯着她的胸部看。
  ——振作一点啊,我现在是俘虏,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
  堤格尔只好将视线继续往上移,最后停在她端正美丽的脸庞上。
  「这么说来,为什么昨天要让我做那种事情呢?」
  「对了,我还没跟你解释这件事情——莉姆。」
  一听到主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莉姆带着冷漠的表情,碧蓝眼珠浮现不悦的神色,不太情愿地开口说道:
  「包含我在内,其他将军和部队长对于将你收为俘虏一事深感不满。艾蕾欧诺拉大人在成为战姬前虽然经历了多场战争,却未曾将敌人捉来当俘虏过。」
  「也就是说,我是第一个俘虏罗?」
  「没错。或许是因为这样,士兵们之间还出现了相当荒唐的传言。」
  「传言?」
  「像是我对你一见钟情之类的传言。」
  艾莲此话一出,堤格尔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什么战场上的恋情啦,敌对的双方萌生出爱情等等……在史诗或戏曲中的确有许多类似的桥段,但大家却还是喜欢这种故事。不过这传言也不见得是空穴来风,说是一见钟情倒也是事实。」
  「一见钟情……对我吗?」
  「是对你用弓的技巧一见钟情。很可惜的,不是针对你个人。」
  始终带着微笑的艾莲回答道,堤格尔也耸耸肩、潇洒地回覆她。
  「那真是再感激不过了,没讲过多少话就喜欢上我,也挺让人困扰的。」
  「一定要讲很多话,才能让女人爱上你吗?」
  「我的优点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解的。」
  「像爱赖床这种缺点倒是很快就能理解了呢。」
  莉姆不留余地的讽刺让堤格尔无力地败下阵来,这时艾莲又趁胜追击问道:
  「那到目前为止有多少人迷上你呢?」
  堤格尔沉默地举起双手投降了。
  他长得并不特别俊美,只是个不太有钱的乡下贵族。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没认识什么年轻女孩,更别说是让她们迷上自己了。
  「总而言之,我那些对传言过度反应的部下们,还说。为了彻底遏止这种谣言,干脆处死他吧。。」
  艾莲像是对自己的恶作剧相当乐在其中似地看向莉姆。简直就像只正逗着老鼠玩的猫。
  「我到现在依旧不觉得当时的建言是错的。」
  莉姆丝毫没有改变其平淡的表情,在艾莲的注视下这么答道。
  「看,我的部下全都是这副德性。所以我便想,直接让他们见识你的技巧应该是最快让他们安静下来的方法。没想到效果出乎我预料之外。」
  「既然这样,当初直接跟我这么说明不就好了?」
  「反正就结果来说也顺利地安抚他们了,这样不就好了吗?另外为了避免产生误会,所以我在这里也先说清楚好了。我会在迪南特将你收为俘虏,并不是为了赎金,当然也不是出于慈悲才不杀你,简单来说是因为你带给我乐趣的关系。」
  「带给你乐趣?我吗?」
  堤格尔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疑惑地皱起眉头,艾莲则是露出彷佛打从心底认同的表情点点头。
  「那场战争原本就很糟糕,简直是无聊透顶。」
  艾莲失望地说道。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缓缓摇动她银色的秀发。
  「我方只有五千兵力且没有援军。敌人则拥有五倍的兵力,总共是两万五千。我上战场之前绞尽脑汁准备了好几个策略,原以为这会是一场硬战。但没想到一开战后只花了一天,不对,半天就结束了。」
  「能够轻松获胜不是件好事吗?」
  「莉姆也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艾莲半眯着眼瞪着堤格尔,他不禁看向莉姆,但对方却用百般不愿的视线看着他。
  「我自己当然也希望能轻松打赢战争。但我只用了第一道策略,敌阵便迅速瓦解,最后全军溃败,这也未免太扫兴了吧?」
  「最一开始的策略……指的是黎明时从敌人后方发动奇袭的方法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肯定的语气。堤格尔看到当时的情况后,虽然当下判断是受到偷袭,但他毕竟还是没办法看见整个战场的局势发展。
  艾莲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事先有进行过侦查。布琉努军分为前卫和后卫,前卫士气高昂,后卫则不然。因此我便将军队分为两组,先用四千左右的兵力引开前卫注意,剩下的人马再对后卫发动突击。结果出乎我预料之外,敌军轻易地被攻破瓦解,甚至连王子都战死在战场上。」
  「王子殿下战死了吗……!」
  堤格尔惊讶地瞪大双眼,不自觉地大声说道。直到这时堤格尔才得知王子已经死亡。
  「他跟你很熟吗?」
  「怎么可能。」
  堤格尔冷静下来后,摇了摇头说道:
  「以前有一次他曾经找我说过话,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接触。」
  住在边境的伯爵,照理来说是不可能和一国的王子有什么交集,但毕竟是自己国家的王子,堤格尔对此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他看起来是个不太适合打仗的人啊。
  这次作战中他依旧只能在远处稍微瞥见王子的身影,王子的相貌看来相当中性又柔和,和以前一样给人纤细的印象。
  「你恨我吗?」
  由于她的声音和眼神实在太过认真,堤格尔忍不住骛讶地睁大了双眼。他毫不闪躲地迎向她的眼神,诚实地回答:
  「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但这就是战场。我在那里也杀死了吉斯塔特的士兵。」
  但是——他心想。要是他得知马斯哈或巴多兰战死的消息,大概就无法维持这么坚毅的态度了吧。
  ——以一个布琉努的贵族来说,这种想法其实不太好,但我对王族的忠诚心说不定真的很淡薄……
  「这样啊。」
  艾莲露出安心的表情,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回到正题吧,知道王子战死后,布琉努军的前卫也崩溃了。我们从后方攻击在眼前奔逃的敌人,他们随即就溃不成军。真让人失望。」
  虽然这么想有点自我中心,但她失望的反应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堤格尔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
  她红色的双眸浮现温柔的情绪,直盯着堤格尔。
  「虽然你那从超过三百阿尔昔的距离准确射箭的技巧的确让我佩服……但你面临同伴兵败如山倒的状况还没有失去战意,也不自暴自弃,甚至冷静又确实地想射杀我们,这更让我感到惊讶。我真的很欣赏你。」
  听到这句话,莉姆刻意叹了一大口气。
  「就算如此,也请您别做出单枪匹马冲上前去的行为。」
  「呃,可是啊,莉姆,若那时没有人察觉到危险而接近他的话,我们就会成为绝佳的标靶了喔?毕竟没人猜到他身上竟然只剩下四支箭。」
  「虽然您说的没错,但这也不是艾蕾欧诺拉大人该做的事情。」
  莉姆冷淡地否决了艾莲的反驳。
  有着白银秀发的战姬满脸困扰地皱起眉问,转而向堤格尔寻求认同。
  「如果冲向你的人不是我,你就算打着呵欠也能赢吧?对吧?」
  ——她的表情还真多变啊。
  刚才看起来还完全像个熟悉沙场的严肃指挥官,现在又露出了彷佛顽皮小孩在寻找同伴般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啊?」
  「你好歹也说点什么『我的弓绝对是箭无虚发』之类的话吧?」
  「这句话不管是我说还是你说,听起来都很可笑喔。」
  由艾莲说的话就会变成在嘲讽堤格尔,由堤格尔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在讽刺莉姆。
  莉姆沉默地对化释放出强烈的压迫感,堤格尔投以求饶的视线,却被她彻底无视。他抓抓脸颊看着艾莲说:
  「不管谁冲过来,我所采取的行动都不会改变,就是瞄准你然后射箭。就算你待在原地不动,我也会射出箭。所以结果还是一样,我彻底输了。」
  「你承认失败的态度还真老实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能用剑把箭矢打落的人。能办到那种事情的人,我以为只有在那些古老的勇者传说或英雄故事里才会出现。」
  「那是因为我看到莉姆的马中箭,就预料到你应该会瞄准我的额头。结果你的箭就如同我所料,朝着眉间射了过来。」
  原以为她会展露出胜利的骄傲,没想到她的态度看来全无此意,只见她爱怜地抚摸着怀里的剑鞘。
  「当我击落你射出的第一支箭时,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第二箭的时候,你那分毫不差的射击技巧不仅让我深感佩服,还大为感动。如果还有第三箭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毕竟距离都缩短了,或许真的会射中也不一定。」
  艾莲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低喃着口渴。
  莉姆见状,拿起放在办公桌旁的水壶,用陶杯盛了水交给艾莲。她一口气将水喝光后,又继续对堤格尔说:
  「我觉得杀掉你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才会将你带来莱德梅里兹。我才没兴趣在战场上慢条斯理地聊天呢。」
  她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站到地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赤红的双眼笔直地看着堤格尔。
  「你愿意效忠于我吗?」
  这次堤格尔真的是满脸惊愕地盯着艾莲。
  「我可以让你跟在布琉努一样享有伯爵的待遇,也会依照你的爵位给予你应有的俸禄。虽然无法赐予你领地,但根据你往后的表现,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加薪和爵位升等也比照办理。我不会因为你是布琉努人,就在战功的奖惩上采取差别待遇。」
  「……你是认真的吗?」
  这提议实在太诱人了,让人一时很难相信。

  但他知道自己的脸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变得通红。
  掌中渗出汗水,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声。
  艾莲轻微地——但坚决地点了点头。
  「我想要你。」
  堤格尔一听,脸变得更红了,他为了掩饰害臊而抓了抓浏海。
  艾莲所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如果这是场骗局,那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
  ——这在布琉努根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绝佳待遇。
  那个国家对于弓箭的蔑视,形成了一堵巨大又深厚的高墙阻挡在他前方。
  从前在一场与敌国的对战中,某个贵族培训的弓兵部队曾立下了显赫的战功。
  但战争结束后,他们不但没有获得夸奖,甚至连一句慰劳的话都没有。
  「不过就是站在敌人的剑或枪刺不中的距离拚命射冷箭而已嘛。和那些直接和敌人用剑对战的士兵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就算是组织了这群弓兵部队的贵族,也无法颠覆这局势。
  更别说堤格尔只是区区的小贵族,根本做不了什么。
  但是在这个国家——
  至少艾莲会公正地赞赏他吧。
  这对一个弓箭手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我拒绝。」
  但堤格尔却这么答道。
  「我很感激你提出这样的条件,我想就算接下来活到一百岁,我也不会再遇到这么好的事情了。」
  「那为何你要拒绝呢?」
  艾莲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只是冷静地询问他的理由。
  「我还有必须回去和守护的地方。」
  堤格尔用充满了强烈意志的口吻继续说道:
  「那就是亚尔萨斯——父亲继承给我的领地。虽然是个离首都很远的乡下地方,面积小又都是山地和森林,只有一座城镇和四个村庄……但我并不想舍弃那块土地。」
  「亚尔萨斯……?」
  听到这个单字,艾莲疑惑地稍稍蹙起她形状优美的眉毛。
  「那地方有和我国国境相连吗?」
  「只隔了一座山。」
  艾莲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后「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又再度坐回窗框上。
  「你有这种气概,的确很令人激赏,但你在说这番话时有思考过未来的事吗?」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虽然你目前暂且以一个俘虏的身分在此生活……但若是在期限之前你没办法付出赎金或是与其等值的物品,我可是会把你卖给墨吉涅的奴隶商人喔。」
  堤格尔的额头登时冒出冷汗。
  墨吉涅位于布琉努东南方和吉斯塔特南方,是个天气酷热的王国。
  那里的居民皮肤略呈黑色,还保留着布琉努或吉斯塔特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废止的奴隶制度。
  与其将俘虏杀掉,倒不如拿来赚点小钱,这种理由促成了付不出赎金的俘虏一定会被卖到墨吉涅的下场。
  「我可以把你这番话理解成你已经做好觉悟,准备去过悲惨的奴隶生活了吗?」
  「我、我又不是一定付不出赎金!」
  堤格尔逞强地说着,声音听来有些激动。
  「哦?所以你昨天要求减少赎金只是一种交涉手段罗?那时你看起来好拚命,悲壮的神情全写在脸上,连我都想同情你了。真是抱歉。」
  艾莲坚信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怀里抱着长剑好整以暇地看着堤格尔。而他也完全无法反驳。
  「……先做做样子低头臣服,再找时机逃跑不就好了吗?」
  莉姆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原本静静站在一旁的她轻声插嘴说道。
  堤格尔正因为艾莲来势汹汹的逼问而筋疲力尽,他彷佛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东西般惊讶地对莉姆眨了眨眼,接着又安静地缩了缩肩膀。
  艾莲一瞬间以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但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我找你来想说的就是这些。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针对艾莲的询问,堤格尔想起了几件事情。
  「我昨天射中的那家伙是谁?」
  「是想取我性命的刺客。」
  艾莲若无其事地答道,堤格尔见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并不稀奇,一个月大概会来个一只吧。不过基本上连让我消遥无聊都办不到。」
  「拿杀手来消遥无聊啊……」
  光看艾莲那异于常人的态度,感觉似乎真是常有的事。「一只」这种叫法只会让人联想到虫子之类的东西吧?
  总觉得昨天自己紧张成那样实在是有点可笑。
  「不过昨天那情况确实挺危险的,我很感谢你出手相助。」
  「幕后的主使者是谁?」
  「那刺客过没多久就自杀了,没问出来。亏你还特地活捉他,真抱歉。」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连是谁派来的都不知道,真的没问题吗?」
  「你在担心我吗?」
  似乎有点意外的艾莲眨了眨红色的双眼,然后轻笑了一下。
  「你还挺可爱的嘛。」
  「等等……我、我怎样不重要啦,重要的是……」
  一方面是难为情,一方面是差点被她的笑容打动,堤格尔只好撇过头故意不看她,狼狈地想尽办法转回正题。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想得到的仇家就有好几个。只听命于国王的战姬权势相当大,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一生都不得罪任何人。」
  ——该说是气度还是一种决心呢……愈想愈觉得她其实也很辛苦。
  堤格尔感叹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身为当事人的她都这么说了,就不要再继续追究了吧。
  「那最后一个问题……刺客射出的巨箭为什么没有射中你?」
  「这个嘛……」
  艾莲动作可爱地歪了歪头。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因为刚好有一阵风将箭吹歪,所以才没中。」
  「所谓的艾利菲尔,就是能刚好招来一阵风的咒语罗?」
  堤格尔回望着艾莲的双眼像是在说「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似的,但她不只毫不畏惺,连一点动摇也没有。
  「你有兴趣的话就自己查吧。我可不是什么温柔的老师,不会给没慧根的学生提示的。」
  「……意思是你肯让我自由行动吗?」
  「若是把你关在房里,万一因此生病的话,我也会很头痛的。我允许你在旁人监视下在公宫内自由走动。但只要你靠近公宫四周的城墙,我就会将这视为逃脱行为。你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吗?」
  堤格尔摇摇头。总而言之他已经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还有绝望的未来正在等着他。不过光是他待在这里的期间不会一直被人幽禁,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是吗?那你回房间去吧。」
  ◎
  堤格尔一走出办公室,莉姆也随即跟着走出来。
  「啊,你要送我回房间吗?」
  「不,我还有话要和艾蕾欧诺拉大人说,会有其他人送你回去。」
  她还是一如往常地摆着一张扑克脸否认道。
  「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你也不肯归顺艾蕾欧诺拉大人呢?」
  她那染上一抹疑问的蓝眼直盯着堤格尔看,堤格尔略感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严肃地答道:
  「那样我就等于是背叛了亚尔萨斯,然后又背叛了战姬。」
  「你既然身为俘虏,艾蕾欧诺拉大人就相当于你的敌人,根本谈不上背叛吧?」
  「如果她也打算骗我的话,的确是如此。」
  堤格尔耸耸肩,语气一转。
  「但她是认真的。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她的提案确实很有诚意。」
  「这样啊。」
  她碧蓝双眼里的疑惑转变成另一种情感。
  莉姆叫住在走廊巡逻的士兵,命令他将堤格尔送回房间,然后她便又回到办公室去。
  艾莲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水壶朝陶杯倒水。
  「我已派人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送回房间了。」
  「辛苦你了。」
  艾莲喝了一口水并开口慰劳部下。莉姆对此行了一礼,接着便单刀直入地对自己的主子问道:
  「让他自由行动不会有问题吗?」
  艾莲疑惑地皱起眉头,注视这位个性冷淡的部下。
  「我已经限制他只能在公宫内走动了,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领土亚尔萨斯和莱德梅里兹中间只隔了一道孚日山脉。他很有可能会逃走。」
  莉姆并不认为堤格尔一定会逃走。
  ——他是个比我想像中还要直率的人。
  莉姆从他跟艾莲以及自己的对话中,得到了这样的感想。若没什么事情,他应该会老实待在这里才是。
  但未来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的确距离很近,但也并非一天两天就可以步行抵达的距离。而且那家伙应该还搞不清楚确切的地理位置吧?」
  「他被俘虏后,我将他从迪南特带回公宫的途中,他每晚直到睡前为止,都不断地看着天空……他是在观察星象。」
  「一边眺望着星空,一边吟诗吗?」
  艾莲虽然打趣似地笑着,但她知道莉姆话中的意思。
  他是以每晚的星象来随时掌握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
  「接下来他只要查看一下地图,就知道路了。」
  「不过啊,逃跑这件事听你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实际上可是很麻烦的喔?首先,光是要离开这个公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能自由行动,但其实还是有人监视着。」
  「假设他顺利躲过监视逃出公宫的话,该怎么办?」
  「包括附近的城镇在内,这公宫全都被高耸的城墙包围。只要我一得知他逃跑,就会马上下令将所有的门关闭。」
  「假设他能突破那些城门呢?」
  「……就算他有办法逃出去,要从这里走到孚日山脉也得花上十天。而且孚日山脉只有一条非常难走的山路,又是由险峻的群山组成。刚才我说我会关闭城门,在那之后也会同时派追兵前去搜索那条山路。虽然我认为他应该也已经推测到这些对策了。」
  就算艾莲说明得如此详尽,莉姆依旧态度坚决。
  她以从外表完全猜不透内心想法的态度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但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因为太过思念领地,而做出超乎常理的行为。」
  「这样永远也讨论不完啊。总而言之,你是要我做好最坏的准备对吧?要是他真的脱逃,不管理由是什么,我都会处决他。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样你满意了吧?」
  「谢谢您。」
  莉姆深深地低头行礼,艾莲则探出身子睁大眼睛观察着她。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堤格尔……毕竟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看起来感觉不太像呢。应该说你其实并不讨厌?」
  「…………」
  莉姆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艾莲说的确实没错,她再次对主子锐利的观察力感到惊讶。
  「比起这件事,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向您确认。」
  莉姆藉由改变话题避开刚才的问题。
  「您是真心想将他收为部下的吗?」
  「你有什么异议吗?」
  「他的弓箭技巧的确相当出色,但弓兵必须成群结队才能发挥作用。只有他一个人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实在想不透。」
  在前哨战中经常将弓兵设置成一列,射出箭雨攻击敌方。然后两军逐渐拉近距离,再改成以剑或枪为主力武器的接近战。
  在这之中虽然也会以弓箭在远处攻击敌人,但不管怎样,主要还是使用长剑等近身战武器居多。在绝大多数的人的认知里,弓箭是无法成为主力的。
  「你想知道吗?」
  艾莲露出彷佛小孩子想到了什么好玩游戏的表情,得意地说明道:
  「我会用约一千名士兵保护他,让他前去突击敌方的部队。」
  「是。」
  「然后在那些士兵和敌人对峙时,再从旁将敌方将军或队长给射倒,并找时机撤退。只要重复以上过程,就算敌军有数千数万人,也会立即成为乌合之众。没有指挥官的军队就跟没有牧羊人的羊群没两样。只要稍微刺一下就会瞬间崩溃了。」
  她嘴角放松,露出了势在必得的表情。
  「您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吗?」
  虽然莉姆的表情依旧不变,但声音中却混杂着惊愕和不以为然的冷淡。艾莲对此丝毫不介意,只抱着手臂刻意叹了一口气。
  「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创新的战术总是不被他人理解呢。」
  「前人认为此计不可行,所以才不曾采用过这种战术吧?」
  「……算了,我刚才说的有一半是在开玩笑。」
  她这番话反而像在暗示自己其实也有一半是认真的,同时她也拾起头看向在办公桌前站得直挺挺的莉姆。
  「我的战争不总是局限于军队和军队直接冲突的战场,在某些情况下也需要勇猛的武将。莉姆,你知道你的箭能射多远吗?」
  「如果光射出去的话是一百六十阿尔昔。若要射伤对方的话则不能超过一百阿尔昔,大概是这样吧。
  「那在这公宫里技巧最高超的弓箭手是谁?」
  「应该是卢里克吧。他的纪录是能将箭射至两百七十阿尔昔外。」
  卢里克即是故意拿粗劣的弓给堤格尔的男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你或是卢里克,在弓箭的技术上都比不过堤格尔。」
  被人直接点出这冷酷的事实,莉姆沉默不语。
  实际上她在迪南特就已经亲身体验过他的神技。
  她完全没注意到堤格尔从远处射来的箭。甚至因此导致她的座骑死亡,自己也摔落马下。
  ——不过就算我事先注意到,也没办法像艾蕾欧诺拉大人那样把箭击落吧。
  「我没想到在如此轻视弓箭的布琉努竟然有这么优秀的人才。不,或许正因为这国家轻视他,才会被埋没吧。不管怎么说,我是真的很希望能得到堤格尔。那家伙很强,值得让人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叫堤格尔卿不好吗?他也要我们这么叫他。」
  「……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莉姆带着些许尖锐强硬的口吻,再次说道:
  「跟艾蕾欧诺拉大人比起来,他还是选择了亚尔萨斯。」
  「干脆出兵把亚尔萨斯拿下算了。」
  莉姆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她的主人能把这种事情若无其事地说出口,才更让人觉得糟糕。
  而且她说话时面带笑容,摸不清她的真正想法,因此才更让人难以应对。
  「就暂时先观察看看吧。光看堤格尔的反应,这赎金应该没那么快就筹到,所以还有时间。而且我也想更了解他。」
  「……遵命。」
  在莉姆行礼离开房间后,艾莲不自觉地拿起靠在墙壁上的长剑。
  她一抚摸剑鞘,长剑便立刻吹起了一阵微风,轻拂着艾莲的脸颊。
  「一见钟情啊……怎么可能呢。」
  一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苦笑,接着便将长剑放回墙上,继续处理手边的工作。
  ◎
  太阳沿着一路延伸到西边的森林边缘,逐渐下沉。
  「……今天也没看到堤格尔少爷回来呢。」
  在宅邸二楼,蒂塔站在堤格尔房间外的半圆形阳台上,一面眺望着闪烁桥红色光芒的天空一面叹息。
  这里是布琉努王国的亚尔萨斯,位于堤格尔的宅邸。
  蒂塔一个人看家的生活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天了。
  因为不论是用餐或梳洗都只需要准备自己的份,所以很快就解决了,打扫工作也在中午前就能结束。粮食、水和酒的储藏也维持着一定的量。
  如果她一看见堤格尔,就会马上拉起两边裙摆,像个侍女般对他说「欢迎回来」,并带他到已经彻底打扫过的房间里休息,食物或酒也可以马上奉上。
  她也考量到他有可能受伤,所以也确认过药箱里的药品维持足够。若他说想洗去汗水,她也会马上前去烧洗澡水。
  但今天堤格尔依旧没有回来。
  蒂塔手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注视着血红色的太阳,突然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堤格尔少爷该不会……
  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布琉努军队与吉斯塔特在迪南特之战中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他们这里了,连雷格那斯王子战死的消息也是。
  「没事的。堤格尔少爷位在部队后方,很安全的……」
  即使她这么安慰自己,也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
  等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后,蒂塔便提着灯走出宅邸。
  她已经做过确认,门窗都锁上了。
  堤格尔的住所位于榭雷斯塔,是亚尔萨斯中央的城市。不过说是城市,其实也只是个比村子大不了多少的城镇。
  蒂塔安静地走在夜空下,穿过被些许黑暗笼罩的城镇,来到了一座小小的神殿前。
  她敲了敲木制的门扉,一位穿着巫女服,脸上满是皱纹的老太婆随即探出头来。
  「你今天也来啦,蒂塔。」
  「您好,麻烦您了。」
  蒂塔低头行礼,她栗色的双马尾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老巫女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带领蒂塔进入神殿内。
  这座小而精巧的神殿是由石头和木材建造成的。在老巫女的带领下,蒂塔走进了一间小房间。
  房间里放着装满清水的水桶和厚重的布匹,还有摺得相当整齐、干净洁白的巫女服。
  关上门后,蒂塔双手伸向自己身上所穿的侍女服。
  她轻巧地解开围裙的系带,然后脱下长裙和长袖上衣。
  雪白的裸体在提灯照耀下隐约浮现出来。
  虽然与同龄女孩相比,她的个子是小了一点,不过身材则发育得与同龄女孩无异。手脚虽因为平常的活动而显得紧实,但还是看得出带有女性的柔嫩。
  「……唔!」
  冰冷的夜晚空气掠过身体,使她不禁为之打颤。
  虽然她每天都这么做,到现在却还是无法习惯。
  接着蒂塔连内衣也脱下,呈现不着寸缕的状态。她身上唯一穿戴的物品只有绑在栗色头发两侧的缎带。
  她将布沾上水,细心地擦拭身体。
  结束之后,她赤身裸体地直接穿上纯白的巫女服。
  这件巫女服和老巫女平常所穿的衣物不同,是专用于『祈祷』的服装,所以单薄的布料几乎完全暴露出她的身体曲线。
  虽说有穿总比没穿好,但冰冷的空气还是不断刺着她的身体。
  她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走出房间,朝着位于神殿深处的祭坛走去。
  祭坛呈现半圆形并且向下凹陷,十尊神像沿着圆弧线的边缘竖立着。
  「天上的诸神啊。」
  蒂塔在祭坛前跪下,行了一个巫女独有的膜拜礼仪,然后对绅像双手合十地祈祷着:
  「请祢们保佑堤格尔少爷,让他平安无事地归来。」
  自从堤格尔离开宅邸后,这祈祷的仪式便成了蒂塔行事的一部分。
  蒂塔虽然身为巫女的女儿,却对在神殿学习阅读写字、或是咏唱献给神明的赞歌没什么兴趣。
  相较之下,她反而比较喜欢跑去找在领主的房子里当侍女的伯母。理由很单纯——因为伯母总是会准备甜点给她吃。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莫名地喜欢看着伯母工作的样子。做菜、打扫或是裁缝等工作反而比较适合蒂塔。
  就这样,常常去宅邸玩的蒂塔和堤格尔相遇了。

  由于宅邸里只有堤格尔一个小孩,所以两人常当聊天。
  蒂塔后来天天都会去宅邸玩,在不知不觉之中,叫堤格尔起床变成了她的工作。堤格尔会一觉睡到中午,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堤格尔少爷,我在伯母指导下做了一些点心,您要吃吃看吗?」
  堤格尔一边说着「好吃」,一边把有点半生不熟、上头还有烤焦痕迹的手工饼干全吃下肚。
  几天后,打猎回来的堤格尔把用猎来的兔皮制成的手套送给了蒂塔,说是「之前的回礼」。
  蒂塔也会向堤格尔抱怨巫女修行的艰苦之处。
  她唯有在堤格尔面前才会开口抱怨。
  「堤格尔少爷,您不会觉得要学习当领主是很辛苦的事吗?」
  「又不是每件事都很辛苦,而且我也不是不想继承我父亲的爵位。」
  接着他又开玩笑地说:「毕竟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嘛。」

  蒂塔持续进行巫女的修行,同时也在伯母工作时顺便帮忙,当她十一岁时,她对母亲这么说了——
  她说自己不想当巫女,想当侍女在宅邸里工作。
  当然母亲对此坚决反对,但这时堤格尔却站出来帮她说话。
  「没什么关系吧?反正除了蒂塔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能当巫女吧?」
  领主儿子所说的话,毕竟有一定的影响力。
  最后,蒂塔答应修习巫女必备的所有学问、礼仪和祈祷的咒术,还有为了保持巫女的圣洁,必须每十天去神殿祈祷这两个条件,在这个前提下成为了侍女。
  在这之前,蒂塔隐隐约约地对堤格尔抱持着某种淡淡的情愫,直到这件事之后,那感情才真正成形。
  结束祈祷、换回侍女的衣服后,蒂塔离开了神殿。
  金黄色的月亮闪烁着光芒,冷冷地投射在地表上。
  就算每天祈祷,她也不知道众神们是否听见了。但她总觉得心中的不安有因此减少一点。
  「明天少爷一定会回来的。」
  她这么低语着,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正当在夜空衬托下化为黑色剪影的皂邸映入眼中时,蒂塔停下了脚步。
  宅邸的栅栏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影。
  蒂塔顿时警戒了起来,但稍微观察那两个人影后,她认出了对方的身分,欣喜地飞奔过去。
  「巴多兰先生!马斯哈大人!欢迎回来!」
  蒂塔点亮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青铜吊灯,将两位老人带往起居室。在等茶泡好之前,先替他们端来了清水。
  「唔,谢谢你,蒂塔。」
  马斯哈和巴多兰身上穿的衣服都沾满了泥巴和尘土,灰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变得如硬块般。
  他们回到榭雷斯塔时,蒂塔正好才刚出发前往神殿。似乎是凑巧错过了。
  巴多兰把堤格尔交给他的预备资金分给士兵们作为薪饷,让他们解散,然后与马斯哈两人在这里等待蒂塔回来。
  「总共有七名士兵死亡,三十人负伤。与其说是与敌兵战斗时负伤,倒不如说是被我方逃跑的人撞伤的。」
  巴多兰无力地笑道。
  「安葬事宜和士兵的伤势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操心。」
  马斯哈这么说着,和巴多兰互相看了看对方。
  一股剧烈的不安袭上了蒂塔心头。
  从他们两人来到起居室之后,就完全没提过堤格尔的名字。他们脸上那似乎有口难言的表情想必也跟这脱不了关系。
  她不禁探出身子问道:
  「堤格尔少爷现在究竟怎么了?该不会……」
  「我想……他应该没死才对。」
  马斯哈脸上汗水涔涔,口中的回答也显得模棱两可。
  「对不起,蒂塔。」
  巴多兰满布皱纹的老脸淌着泪水,低头说道:
  「少主被敌人给捉走了。」
  由于太过震惊,蒂塔顿时感到一阵晕眩,但她随即两手紧抓着围裙,勉强撑住身子。
  「被、被捉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由我来说明吧。」
  马斯哈带着歉意看了一眼颓丧失意的巴多兰,便开始仔细地说明了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艾蕾欧诺拉所开出的要求。
  听到那赎金的数目后,蒂塔又再度差点昏了过去。
  「这么一大笔钱,我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筹得出来啊!就算将这宅邸里所有的东西拿去变卖也办不到!」
  那金额相当于亚尔萨斯三年的税收。虽然他们目前还有一年份的积蓄,但那也是从为数不多的税收中一点一滴存下来的。
  而且现在时间相当紧迫。
  艾蕾欧诺拉的要求内容传达到布琉努王国时,已经是十天后的事情了。
  期限只剩下四十天。
  「如果筹不出赎金的话,堤格尔少爷会被如何处置呢?」
  「……若是人品或武技获得赏识,有些俘虏会被敌方招揽,然后在当地娶妻,就此过完一生。」
  马斯哈实在不敢跟蒂塔说「大部分俘虏都会被卖给外国的奴隶商人,从此下落不明」,只好改举个听起来像是记载在史诗里的极少数例子。
  「这绝对不行!」
  蒂塔拍着桌子大声叫道。马斯哈和巴多兰的陶杯微微地晃动了一下。
  「这样堤格尔少爷就回不来了!更何况……居然会在当地娶妻……」
  「好、好了好了,至少不是说期限一过就会马上被杀掉嘛!」
  马斯哈在蒂塔慑人的气势压迫下,软弱地补充说道。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巴多兰消沉地哀叹道。
  「那、那个……国王陛下呢?」
  蒂塔灵机一动,对马斯哈这么问道。
  「国王陛下没办法帮助堤格尔少爷吗?」
  马斯哈登时露出苦涩的表情陷入沉默。这阵沉默代表了一切。
  就马斯哈个人的立场来说,他也想尽量帮忙,但他其实也自身难保。
  他的士兵在这次战争中也损伤不少,而且之后还必须以布琉努贵族的身分参加雷格那斯王子的葬礼。
  沉重的静默充斥空气中。
  「——我明白了。」
  打破这沉默的,足蒂塔。
  「我会去各个村镇,向大家筹借款项的。」
  听到她这句带着强烈决心的话,两位老人都抬起了头。
  「就算只有一枚铜币,只要累积起来就能变成银币或金币。堤格尔少爷继任领主虽然只有两年时间,但他一直为大家着想,尽责地处理这份工作,一定会有人认同他的辛劳,愿意帮助他的!」
  马斯哈赞同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巴多兰处理吧。我也会去跟几个熟人商量看看。」
  「谢谢您,马斯哈大人!」
  蒂塔露出笑容,深深地低头致谢。
  她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
  ——堤格尔少爷,我一定会去救您的,请您再等一下吧!



  4 公宫内的生活
  堤格尔拒绝艾莲的提议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了。
  俘虏的生活非常地平静安稳,而且相当单调。
  首先他会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
  然后呼唤负责看守他的士兵,两人一同前往厨房。
  那士兵的名字叫卢里克,是在训练场那件事中将粗劣的弓交给堤格尔的男人,但不知为何,他的头发全都没了。
  堤格尔在训练场见到他时,他还留着一头油亮有型的及肩黑发,和他的帅气脸孔极为相称,现在却成了个大光头。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从今以后,将由我卢里克负责监视您的行动,但您待在公宫的这段时间,我并不想让您感到任何的拘束或不快感,若有任何问题请您尽管提出。」
  他脸上挂着让正在听他说话的堤格尔愣在原地的爽朗笑容,向堤格尔行了一礼。堤格尔稍微恍神了一会儿,便直率地问道:
  「呃……你的头发呢?」
  「剃掉了。」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明快。
  「因为战姬大人要我交出我认为重要性仅次于性命的东西。我本该候斩,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大发慈悲,才让我得以保住一命。」
  ——原来是我害的啊。
  堤格尔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卢里克却突然当场跪了下来。
  「虽然现在说这个有些迟了,但您愿意原谅我那可耻的行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谢之意,还有您那神乎其技的弓术,让我深感佩服。我以前曾对自己的弓术略感自傲,但现在只对自己的幼稚感到无比羞愧。」
  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似乎相当认真。
  「……这、这样啊。那以后就凡事拜托啦。」
  堤格尔当时还有点不安,担心未来的相处模式会生变,但这些日子以来,卢里克凡事都打点得有条不紊,就算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毫无怨言地配合他。
  这监视者出乎意料地对他有好感。
  当他们抵达厨房时,通常大家都已经吃完午餐了,而堤格尔就把那些剩下来的饭菜充当午餐。
  虽然在厨房里工作的侍女表示可以另外煮给他吃,但堤格尔觉得这样比较省事,也不需要考虑用餐时间,反而轻松。
  「堤格尔先生,不好意思,能再请您帮忙一下吗?」
  厨房的主厨偶尔也会拜托他帮忙——所谓的帮忙就是支解野鸟、野兔或巨鹿等猎物,堤格尔也都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是什么?」
  「是今晚要拿来做炖肉的巨鹿。」
  堤格尔被人带到厨房里头,拿了一把刀给他。
  宽广的桌上躺着一只头上长着雄伟鹿角的鹿,堤格尔动作俐落又仔细地将它支解。
  他先剥去毛皮,将肉削切成块,再将内脏分类。
  就算闻到野兽的体味和血腥味,堤格尔依旧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炉火纯青的技巧,让站在一旁的主厨和卢里克都看到入迷了。
  「不管看几次,您的手艺还是一样让人赞叹呢。这身好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应该是习惯所致吧。在山里待上个几天就这么学会了。」
  因为没办法带回去,所以会当场迅速处理掉并填饱肚子。
  实际上,堤格尔对于牛或猪等家畜就没办法处里得这么俐落了。就算诀窍差不多,结果毕竟还是不太一样。
  处理完毕后,堤格尔会拿着对方给的「报酬」离开厨房。报酬有时是铜币,有时是点心,甚至还有珍藏的葡萄酒,可说是无奇不有。
  接下来,他便开始在公宫里四处散步。
  他会一直走到卢里克告诉他「您不能再往这边走了」才回头,一点一滴地确实掌握公宫的构造。
  当太阳开始西沉时,他会前往训练场练习弓术。
  「在厨房帮忙时我就想问了,让一个俘虏这么容易取得武器或利刃没问题吗?」
  他原本是抱着被拒绝也无所谓的想法,提出练习弓箭的要求的。
  没想到对方却相当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反而觉得一头雾水。
  「虽然这么说对您很抱歉,但若是您试图挟持人质,我们将会毫不留情地将您连人质一同处决。」
  卢里克表情严肃地对他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当您在分解野兽时,我绝不会让主厨靠近您身旁。如此一来,即便您拿着刀行凶,我也能出手阻止。」
  「那你的性命不是很危险吗?」
  「我早已作好心理准备。」
  卢里克的光头反射着阳光,爽朗地笑了。
  「话又说回来,您已经拥有这么高超的技巧,却还不忘练习,真是让我再次感到相当佩服。」
  「呃、嗯……」
  被人夸赞到这种程度,堤格尔反而觉得有点害羞,就算想开玩笑也说不出口。
  堤格尔练习弓术的目的除了避免自己的技巧尘疏,也是为了将来能赢过艾莲。在迪南特的那次落败带给他不小的冲击。
  而进行弓术训练时,卢里克和其他弓兵也会一起练习。
  这么一来,堤格尔就会转而变成指导者。从拿弓的姿势和瞄准的角度到弓箭的制材和保养都会一并教导。
  「我还以为像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这样的高手不会太介意弓的品质呢,就算使用粗糙的弓也能准确命中,不就证明了一流弓箭手的价值吗?」
  「说是这么说,但使用好材料制作出来的弓,才能让箭飞得比较远。品质粗糙的弓甚至有可能因为拉弦时太用力,结果把弓也给拉断了……」
  「所以用贵一点的弓会比较好吗?」
  「如果用的是不太容易取得的材料,那保养或修理的时候也会很麻烦喔?你们知道竹子吗?听说那是在海另一边的雅法国特产。」
  「我只看过一次。那东西的确很柔软,不过搞不太清楚那到底算不算是木头。」
  「那东西拿来当制弓的素材可说是极品,但由于价格太高,很难买到……」
  「我倒是很想要用龙做成的弓啊。」
  卢里克脸上露出苦笑,堤格尔也耸了耸肩。
  用龙做成的——这基本上代表的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龙本身的话倒是真实存在的。
  它们栖息在高山或浓密森林的深处等人烟稀少的地方。
  不仅不会出现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就连活了五十年以上的巴多兰或马斯哈,也表示他们从没看过野生的龙。
  而认为龙这种生物根本不存在,只会出现在传说或故事里的人也绝非少数。
  堤格尔曾经有次在狩猎途中遇到过龙。那是个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依旧会让他汗毛直竖的经历。
  龙的身体是无法用「坚硬」两个字就能形容的东西。
  不管是角、爪子、牙齿或鳞片都无法用任何方法加工。若是用斧头去劈,刀刃上就会出现缺口;若是拿鎚子去敲,柄也会因此折断。就算加热数十天,也无法使之变软或融化。
  所以才说这世上不存在用龙做成的东西。
  那只会在传说或故事里登场。
  过了半刻(约一小时)后,训练快结束时,其他士兵们甽住他们。
  「喂,卢里克、堤格尔。你们在这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吗?」
  原来是邀他们去玩游戏。所谓的游戏除了西洋棋、扑克牌和射飞镖之外,还有一种将九个瓶子排在一起,再用木制的圆球将瓶子击倒,用击倒数来比赛的游戏,名叫九柱戏。
  由于基本上都会拿些东西当赌注来玩,所以堤格尔在一开始的时候跟卢里克借过几次钱。
  「如果你们做好哭着把身上所有钱都交出来的心理准备,我就陪你们玩玩。」
  「堤格尔,我才想问你要怎么和卢里克开口借钱哩!还是说你已经有要去厨房偷酒或点心的觉悟了?」
  「喂,我不是说过好几次,要你们叫他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吗……他可是战姬大人的俘虏啊!」
  堤格尔虽然在玩游戏这方面称不上超人一等,但在经历多次有胜有负的对决后,他不仅还清了跟卢里克借来的钱,甚至存了一点小积蓄。
  他没有向人探听关于布琉努的消息。
  他曾经试着若无其事地开口询问过一次,但——
  「不好意思,关于布琉努的事情,莉姆亚莉夏大人吩咐我们不能在您面前提起。」
  由于对方毫不犹豫地这么说,他只好死了这条心。
  而且就算他问到了,也还是束手无策。
  到了日落时分后,娱乐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他便前往位于训练场附近的水井边洗净身体。
  虽然公宫内也有浴场,但那边不但开放时间有限,还得自己扛水和木柴进去烧水洗澡。所以堤格尔他们通常会用水井清洗身体。
  之后他们会一同前往餐厅吃晚餐,用餐完毕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堤格尔大致上就是以这种步调过着俘虏生活,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

  若说开心的话确实也过得很开心,但这并不代表堤格尔真的这么习惯身为俘虏的生活。
  他在内心深处总是思考着该如何打破现况。
  ——如果我要回亚尔萨斯的话,有两条路可走。
  不是付赎金,就是逃走。
  挟持人质逃走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
  而就算他的弓术再厉害,也不可能突破公宫士兵们的重重包围。他将无法筹措到这么多箭的理由先搁在一旁,只要碰到艾莲出马,他就只能投降了。
  「钱啊……」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把玩着十来枚铜币。要凑到这笔赎金的确很困难。
  他也曾经直接跑去问艾莲——
  「有没有什么能赚钱的工作?」
  「除了当我的部下以外的工作吗?我可以介绍你在墨吉涅军舰上划一年桨的工作。就算你死掉了,我也会帮你用薪饷抵掉赎金,再帮忙把剩下的钱送去给你的亲人,放心吧。」
  「……难道没有那种不用当你的部下,也不用赔上性命的工作吗?」
  「你啊,以为自己还可以当俘虏当多久?来不及的啦。」
  结果他还是毫无头绪,只好离开艾莲的办公室。
  ——说不定蒂塔、巴多兰或马斯哈正在替自己筹措赎金……不,我不应该期待他们才是。
  他并不是不相信蒂塔他们。
  而是因为要在短时间内筹到这么庞大的金额,基本上就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看来还是只有逃走一途,但这也很困难啊。
  虽然他每天都在公宫里散步,但现在也只看得出来各个重要关卡都看守得相当严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再加上他无法靠近城墙附近,因此也无从得知那里的戒备情况如何。
  而且城墙并不是只有一道。
  就算他能越过环绕在公宫四周的城墙,也只不过是逃到了城外的城镇里。接下来他还得穿越城镇外的城墙才行。
  这样才算是从公都里脱逃成功。
  ——机会只有一次,还是再调查一下吧。
  到期限日期之前还有时间。堤格尔这么安慰自己。
  ◎
  「堤格尔,除了弓,你还会什么武器吗?」
  某天艾莲把堤格尔叫来办公室,突如其来地这么对他问道。
  「我没有其他特别擅长的武器。」
  「真的吗?就算你隐瞒也没用喔。」
  艾莲歪着她小小的脸蛋,抬起眼睛看着堤格尔,声音与其说是带着怀疑,倒不如说像是在调侃他。
  「我撒这种谎也没好处吧?如果我会用剑或枪的话,在迪南特用光手上的箭时,就可以拾起身边的武器与你一战了。」
  堤格尔耸耸肩说道。若是自己的剑术或枪术有足够的造诣,大概也不会在自己的国家被人嘲笑和看不起了吧。
  「少来了,你操弄弓箭的技巧可是厉害到让这里的人们都大为震惊呢。还有跟在你身旁的卢里克竟然改变这么多,连我都吓了一跳。」
  「那家伙啊……」
  堤格尔困扰地抓了抓自己深红色的头发。
  「非得把他的头弄成那样不可吗?」
  「还是必须杀鸡儆猴一下吧?卢里克自己也开开心心地剃光了头啊。」
  「他很开心吗?」
  「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你替他请命的关系,他非常感激你。另一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他对你的弓术相当佩服吧。卢里克可是公宫里射箭技术最好的。」
  正因为他擅长弓术,所以才知道要用那么粗劣的弓射中城墙上的敌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而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件事的堤格尔,更是让他大大地长了见识。
  卢里克所受到的冲击,让他不在乎对方的立场和身分,心甘情愿低下头来。
  「也因为这样,好像让他在公宫内女性间的受欢迎程度也急速下降了,不过本人不在意的话,倒也无所谓。」
  「啊啊。这样啊,那就好。」
  堤格尔口气含糊地认同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心中偷笑。
  「那家伙也是自愿负责监视你的工作的。不过想担任监视者的人原本就很多了。」
  堤格尔疑惑地歪着头。卢里克的态度、口气再加上那颗光亮的头虽然给人快活的印象,但一般来说,监视者这个职务只会给人阴郁的印象。
  而且应该也没有人想要额外增加自己的工作量才对。
  「这是因为大家都对你很感兴趣。当然我也一样。」
  艾莲脸上浮现一抹让人忍不住心荡神驰的笑容。
  「我想更了解你,说不定你还拥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才能呢。我们明天就来试试看吧。」
  虽然不是不能拒绝,但以俘虏的立场来说,就算拒绝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于是到了隔天。
  堤格尔、艾莲和莉姆三人来到了堤格尔现在再熟悉不过的训练场。
  在他眼前,则是站着以轻松的姿态握着长枪的艾莲。
  面对她的堤格尔也同样两手紧握着长枪。双方的武器都是已经摘下枪尖的练习用枪。
  莉姆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两人。
  莉姆的易边放着长枪、标枪、手斧、战斧、大砍刀、长柄鎚、流星槌、大镰刀、戟、铁锁、弩还有只有雅法国才制造得出来的长刀等等,几乎将公宫里有的各种武器都拿来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
  「随你高兴就好。」
  堤格尔带着疑惑询问道,艾莲则笑着这么回答。
  总而言之,堤格尔先依照之前学过的基本架式朝着她刺出一枪。艾莲手腕轻轻一转,接下了他的攻击。
  铿!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一道强烈冲击传达到堤格尔手中。
  「你再用力一点也可以喔?」
  失去平衡又被人挑衅,不悦的堤格尔快速地重复手上的攻击。
  上劈、横扫,再从正面刺击。
  但所有的攻击都被艾莲挡下了。
  ——看来我不擅长的不只是剑呢。
  堤格尔不得不承认这事实,但老是屈居下风还是让人不甘心。
  ——不过长枪的确不是我拿手的武器。我只知道基本的攻击方式,而且唯一用过的也只有拿来给巨熊致命一击的狩猎用枪。
  这时堤格尔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
  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在练习的关系,但艾莲似乎从之前的交手过程中摸清了堤格尔的实力,态度相当游刃有余。
  ——艾莲放松警戒了。有机可乘……!
  「唔喔喔喔!」
  堤格尔将枪举至腰间,带着气势汹汹的吼声向前冲,抓准时机凌厉地刺了出去。
  艾莲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使力往上一扯,将堤格尔的长枪高高弹飞。
  但堤格尔并未停止脚下的步伐。
  他维持因长枪被击飞而重心不稳的姿势,试图用肩膀冲撞艾莲。
  艾莲虽察觉到他的意图,却没能完全闪过,两人就这么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上。
  「这招……如何?」
  堤格尔跨坐在艾莲身上,打算开口夸耀自己的胜利……却功亏一篑。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艾莲那惊讶的表情。她双颊变得通红,双眼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堤格尔。
  接着从堤格尔的右手傅来了软嫩又富有弹性的触感。
  ——不会吧?
  他战战兢兢地移动视线,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紧抓着艾莲的胸部。
  「啊、呃、不是的,这是……」
  他拚命地想替自己辩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紧接着,他的后脑勺便被赶来的莉姆以剑稍狠狠地敲了一记。
  堤格尔紧按着后脑勺在原地蹲了下来,痛到差点昏过去。
  艾莲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幕,同时站起身来将沾到衣服上的尘土拍掉。
  「艾蕾欧诺拉大人,请现在立刻对我下令,让我取下这男人的首级。」
  「这、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
  艾莲虽然想保持镇定,却还是动摇了。她不仅语调激动,脸颊也飞上一抹绯红。把衣服上的尘土拍落时,只要碰到堤格尔刚才接触过的地方,就会擦拭得特别用力。
  「他可是把堂堂战姬给推倒在地的家伙喔?就是处以极刑也算是便宜他了。」
  莉姆以带有冷酷杀意的视线俯视着堤格尔。
  「刚才是我太不小心了。原本以为只是试试身手,所以才会小看他。要是意气用事,我们反而会成为笑柄。」

  「……既然艾蕾欧诺拉大人都这么说了……」
  莉姆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艾莲对好不容易才抬起身子的堤格尔伸出手。
  「站得起来吗?」
  「……谢谢。」
  堤格尔用左手按着疼痛不已的后脑勺,右手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我的头会被打碎呢。」
  「忍耐一下吧,她也不是因为心怀恶意才打你的。」
  「没有心怀恶意却心怀杀意啊。」
  「这一点大概就没办法了。」
  艾莲轻笑了一下,用只有堤格尔才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地低语道:
  「居然敢摸女性的胸部,别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堤格尔别过脸、低下头来,他现在实在有点无法直视艾莲。
  「好了,那就继续进行下一项吧!」
  终于恢复冷静的艾莲这么一说,堤格尔才回过神来。
  「跟你在一起总是不能大意呢,我已经反省过了,接下来会毫不留情地攻击你。」
  艾莲看着那堆武器山,带着充满愉悦又有点恶作剧的口吻说道。

  测试完所有武器后,堤格尔已经呈大字形平躺在地上。
  他身上全被汗水浸湿,气息也很紊乱,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由于做了平常不会做的动作,手臂和腿也被人毫不留情地痛打了一顿,全身都疼痛不已。
  「你除了弓箭以外真的什么都不行耶。」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疲惫至极地回答以冰冷眼神俯视着他的莉姆。
  「我没想到会糟到这种地步,水准简直跟新兵差不了多少。如果你是我的同僚或部下的话,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地重头开始锻链你。」
  「调侃说到这就够了,莉姆。」
  对于连珠炮地说出辛辣话语的莉姆,艾莲轻敲了一下她的肩膀。两人脸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们两个轮流当堤格尔的对手,所以不管是艾莲还是莉姆,都不至于像堤格尔这么疲惫。
  「而且,你的弓术果然相当精湛。」
  艾莲抱着手臂,高兴地点头表示赞赏。
  她知道堤格尔的弓术高超,今天便让他进行了连射和快射测试。
  连射是将三十支箭用最快速度射出,藉此测试准确度高低;而快射则是测量把箭抽出箭筒,搭弓射箭并射中目标的这段过程需花费多少时间。
  无论哪一项,堤格尔都测出了在这公宫内无人能及的数字。
  「我来整理这些武器。」
  莉姆背对着艾莲和堤格尔,朝着散落一地的武器走去。
  「要帮忙吗?」
  「……心领了。」
  堤格尔仰躺在地上提出的好心建言,被莉姆头也不回地背对着拒绝了。
  艾莲看着莉姆的背影,抖动着肩膀忍不住偷笑。接着对堤格尔苦笑道:
  「别不高兴了。她刚才的意思大概是在说『不要乱操心,你躺着就好』吧。」
  「但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啊。」
  「莉姆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称赞你。等你正式成为我的部下后,她应该会表现得更坦率一点。」
  艾莲问他「你难道不想看吗?」,堤格尔的回答却是长叹一口气。虽然听她这么一说,自己也并非毫无兴趣,但当然不会因为这点理由就投入她的麾下。
  艾莲轻轻地点了点头,随着微翩的裙子转过身去。
  「我去帮莉姆收拾。你暂时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回房间去吧。」
  「……我一个人回去吗?」
  堤格尔这么说道,试着暗示自己有可能会逃走。
  负责监视他的卢里克现在不在这里。刚才要开始测试各种武器前,莉姆不知道对他吩咐了什么事,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太阳也已经开始西沉了。
  再过不到半刻(一小时)天色就会变暗了吧。
  「你应该记得路怎么走吧?迷路的话就随便找个士兵或侍女问路吧。」
  艾莲笑着这么说后便走开了。
  抬头仰望着染上桥红色的天空,堤格尔不禁叹了口气。
  「……真棘手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放下戒心了。
  他忍不住觉得这里真的是个很舒适的地方。当然,这是无条件地将亚尔萨斯放在第一位之后所得到的感想。
  他是个俘虏。能在公宫内走动,但其实有所限制,也受人监视。
  但他未曾遭受任何虐待。在发生过那个弓箭事件后,甚至连被排挤的情况也没有。
  他的房间总是有人帮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也有人替他清洗衣物。
  就算一觉睡到中午也没人骂他。虽然莉姆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倒是不曾向他抱怨过。
  用餐方面则和士兵们的饮食相同。
  假设今天凑巧赶上了大家吃午餐的时间,吃的就是淋上橘子汁的盐烤膳鱼、腌菜汤、加了牛肉的马铃薯丸子和奶油烤苹果。
  虽然菜色并不豪华,但堤格尔反而比较喜欢这种朴素又温馨的用餐方式。
  盐烤蹲鱼的咸度和香气,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橘子酸味……
  还有那热腾腾的马铃薯搭上牛肉的嚼劲更是绝配。
  「那真是有够好吃的,改天叫蒂塔也做做看吧……」
  美味到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认同他的弓箭技术。
  就连讨厌堤格尔、对他抱持戒心的莉姆也会说出「至少你的弓术很好」这种话。
  他回想起艾莲所说的话。
  想起她说希望他成为她的部下时的表情和眼神。
  对他的身手给予相当高的评价,甚至让他觉得这是否吹捧得太过头了。
  ——我唯一拥有的只有弓。
  会想待在认同自己的地方,应该是相当自然的事情。
  「唔,不过还是不行呢。」
  想来想去,他依旧很重视蒂塔他们和亚尔萨斯这块地。
  「当上部下的那一天,搞不好一大早就会被人揍醒。」
  如果碰到个性像莉姆的严肃士兵,大概就会毫不客气地动手。而且当上了部下后应该会有工作吧,这样的话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打猎了。
  堤格尔想着想着,便露出苦笑站了起来。虽然总算不再流汗了,但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黏在身上,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去冲冲身体吧。
  他走向训练场附近的水井,士兵们在训练结束后都会在那里简单地清洗身子。
  公宫内虽替士兵们设置了浴场,但那里的使用时间有所限制,而且又必须自己提水烧热。
  所以他们较常在水井边冲澡。
  当堤格尔走到能看见水井的地方时,却停下了脚步。
  由于训练时间似乎刚结束,有二、三十名士兵正聚集在水井旁。其中排队等待使用的有超过十人以上。
  ——换个地方好了。
  堤格尔放慢脚步改变前进方向,小心地不让他们注意到。
  虽然堤格尔会和士兵们一起玩乐、一起赌博,但他当然不可能和所有的士兵都相处融洽。
  那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也是各式各样,当然其中也有对堤格尔没什么好感的人。
  现在正在冲澡的那些人,硬要说的话就是属于那一类的,他应该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摩擦。
  堤格尔绕过建筑物的转角,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径。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到达另一座水井,这是他在公宫里散步时发现的。
  小径旁长满了茂盛的矮树,视野实在不太好。
  正当他推断差不多快走到水井旁时,却听见了「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抢先了吗?」
  堤格尔心里这么想着,同时也到达了水井处,他不自觉地屏住气息,双眼圆睁全身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全身赤裸的艾莲正在冲澡。而在她的脚边则放着一个外观看来相当粗糙的青绿色物体。
  「嗯?喔,是你啊。」
  艾莲察觉到他的存在后,转过了身子。她虽然看到堤格尔愣在原地的模样,却一点也不觉得害羞,更没有想要遮掩自己身体的意思,轻轻地笑了起来。
  堤格尔哑口无言、动弹不得地直盯着艾莲的身躯看。
  银色的发丝勾勒出妖艳的线条、缠绕着雪白的肌肤;水珠自形状妓好的乳房滴落,她紧实的腰部和柔软浑圆的臀部形成了煽情的曲线,就连一如往常的笑容看起来也倍感娇艳。
  一道流水滑过她的颈子,顺着胸口跌入中间的溪谷。
  「……你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我还是会感到害羞的。」
  艾莲有些困扰地说道,脸颊染上一丝红晕。
  堤格尔这时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背对她。
  「对、对不起!虽然我听声音知道有人在这,但没想到……」
  他说话的速度相当快,但听起来却反而像是含糊不清的狡辩,让他更是紧张。
  他的脸如同火烤般滚烫,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因为实在太过狼狈,他忍不住闭上双眼。只不过,刚才已经彻底烙印在眼底的雪白身躯,却是清晰地浮现在眼皮下方。
  ——之前我碰到的东西就是那个吗?
  回想起当时右手传来的柔软触感,堤格尔登时想抱头叫苦。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刺激了。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也只是来冲洗身体的吧?别一直背对着我,快点过来啊?」
  堤格尔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个……原来在吉斯塔特……男女一起冲澡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奋力动着自己因为过热而无法正常运转的脑袋,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大概到六、七岁之前都还算正常吧。」
  她的声音很明显地带有挖苦的意思。堤格尔想气也气不了,只得难堪地弯着腰抱头。
  「我刚才不也说了,我还是会害羞的。但我是战姬,身为统治在这公宫里工作的人,还有住在莱德梅里兹的居民的领主,我必须随时维持符合这身分的言行举止。就算不小心被人看到裸体,害羞到快停止呼吸了,也不能像青涩的少女般惊叫。」
  「啊,喔……这样啊。」
  如果堤格尔的态度能再冷静一点,或许就能发现艾莲冲水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急促;她其实不像自己说的这么坦然自若。
  「只有你一个人吗?看守的人或是护卫呢?」
  「我刚才要他们先离开了。要是让他们无时无刻跟在我旁边,会让我喘不过气来。只是冲个水,就放松一点吧。」
  「话虽如此,也实在太没有防备了吧?你前阵子才被刺客袭击不是吗?」
  对从来没亲眼看过刺客、只听人说过相关事情的堤格尔来说,那次事件让他相当震撼。
  「我可不是毫无防备,我的剑就在我旁边。」
  经她这么一说,堤格尔才发现那把长剑靠在水井旁。总觉得她的说法让人有点挂心,但堤格尔却提不起勇气追问下去。
  这时艾莲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了口:
  「你该不会是不知道这水井是女性专用的,才会跑来这吧?」
  「有……有这种规定啊?」
  「这里离我的办公室跟房间很近,所以我常来,士兵们便因顾虑到我,而渐渐不靠近这里了。知道这件事后,莉姆和侍女们也跟着使用这水井,不知不觉就变成女性专用的了。或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才对。」
  「真的很抱歉,我下次会注意的。」
  「嗯,你可要注意一点。如果只有我的话也就算了,若是莉姆在场,肯定会尖叫着躲在水井后面吧。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
  他脑中浮现莉姆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很难想像她发出尖叫的样子。
  又一阵水声响起。
  「你不过来吗?」
  「等你结束之后再过去。」
  原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声音听来却相当自然。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回覆,只能尽力用冷淡的声音答道。
  「我知道了,那就请你稍等一会儿吧。」
  水流声又再度响起,堤格尔不自觉地仰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
  只要一想到后方站着浑身赤裸的艾莲,就怎么样都无法冷静下来。水流声听起来也格外响亮。
  ——是不是愿该道个歉之后再马上离开会比较好呢?
  但既然她都叫他稍等一下,现在再离开的话也有点太迟了。
  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有什么东西正往他的脚边靠近。原来是一头身长约四切特(约四十公分)的矮胖幼龙。
  「龙……?」
  虽然体型类似蜥蜴,但头上的一对角和包覆全身的青绿色粗糙鳞片,以及背上那宛如蝙蝠般不断拍动的翅膀,都证明了它并非蜥蜴。
  龙抬起头来,用形状尖细的双眼好奇地仰望着堤格尔。
  「它叫路尼耶,是我饲养的龙。」
  从后方传来艾莲的声音。这么说来,刚才这家伙好像的确就窝在她的脚边。
  这名叫路尼耶的龙眯起它尖细的双眼,用自己的身体不停磨蹭着堤格尔的脚。
  「它应该觉得你很稀奇吧?」
  龙的智能很高,据说幼龙就能清楚分辨人类的相貌。
  这是堤格尔第一次看见幼龙。他轻轻弯下腰仔细地观察它,路尼耶便停下动作与他对望,只有背上的翅膀还是继续拍动着。
  ——翅膀拍打的动作很自然,种类是飞龙吗?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龙吗?」
  「不,两年前我去深山里打猎时曾看过一次。那可不是这么可爱的东西,而是长约六、七十切特(约六、七公尺)的地龙。」
  龙最多可以成长到一百切特至一百五十切特长。如果从小便由人类饲养的话,顶多只能长到其一半的长度,但也是身长超过五十切特的巨兽。
  「你运气真好,我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除了路尼耶以外的龙。」
  「它也是我第二头看到的龙啊。」
  他伸出手正想抚摸路尼耶,它却一溜烟地逃走了。幼龙的尾巴对着堤格尔,跑向主人所在的方向。艾莲抱起幼龙,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安抚孩子的母亲。
  「所以你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地龙还什么的,最后怎么样了?」
  「它对我发动攻击,我只能边逃边反击,好不容易才打倒它。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没命了。」
  其他野兽的战斗能力,根本无法和龙相比。
  那只巨龙的步履撼动大地、将林木扫倒,凶猛地朝他龚来。几度死里逃生的堤格尔终于逮到机会,在利用地形之后终于打倒了它。
  「你能击倒龙真是了不起。对了,那家伙的鳞片是什么颜色的?」
  「是黄铜色的,不过这又怎么了?」
  「啊,那就好。因为我国规定不能杀死幼龙和拥有黑色鳞片的龙。」
  听到这句话,堤格尔脑中浮现那面黑龙旗。
  龙被视为诸国神话里的神龙之血亲。而栖息在吉斯塔特的龙,就被视为出现在吉斯塔特神话里的黑龙——吉鲁尼特拉的血亲。
  所以吉斯塔特才会将拥有黑色鳞片的龙,当成和吉鲁尼特拉相关的生物加以保护。
  「我们国家就没有这种规定了。吉斯塔特会饲养或训练龙吗?」
  「私人饲养的话我不太清楚,但国家和军队是不会饲养龙的。毕竟它们脾气难以捉摸,食量又很大。」
  这句话的后半段应该是对路尼耶说的吧。
  「但就算你打倒了龙,他们还是不认同你吗?」
  「因为他们没看到尸体。要把龙的尸体切下一部分带回来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我也很疲倦了。当我踏出山林想再折回去时,便发生了土石流,于是龙的死骸就被冲走了。」
  「真可惜。」
  「不,这样也好啦。」
  两人陷入沉默,只剩下水声。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堤格尔抬头看着天空,淡淡地将他一直放在心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关于那个刺客,不能拜托国王陛下出面吗?」
  「嗯?」
  艾莲先是疑惑地歪着头,接着又「啊」了一声表示理解。
  「很不巧,陛下习惯采取观望的态度。若没有明确的证据,他是不会出面的。对方也是看准这点才出手。如果要他们停手,就得做好觉悟和准备,然后直接击溃他们。」
  「……你过得也不轻松呢。」
  堤格尔的表情相当复杂。看来吉斯塔特的国王也没比布琉努的国王果决到哪儿去。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这次艾莲转而询问正在咀嚼着苦涩现实的堤格尔。
  「亚尔萨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你想知道吗?」
  「有一点。我原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相当优渥,没想到却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让我有点受伤,同时也有点感兴趣。」
  「就算不是客套话,我也觉得那是很好的条件。」
  堤格尔这么答道,嘴角的线条略微放松下来。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个乡下地方。到处都是森林和山地,没有任何一条主要道路经过那里。若要前往王都尼斯,就一定得走到隔壁领地的街道上才行,而且还得花上好几天时间。」
  「不过你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在说『但我就喜欢这样』。」
  那是他土生土长的重要故乡。
  就算说的是缺点,语气还是会不自觉地带着骄傲。
  「只要有森林或山就会有狼或棕熊出没,偶尔还能看见从吉斯塔特那边过来的,麋鹿或雪豹等动物的身影;有许多果实和山菜可供采食,除了冬天以外,只要具备基本的求生知识,就算不带粮食入山也不会饿死;居民们都是好人,大致上相处得都很融洽:虽然冬天的生活有点难熬,但在暖炉前裹着毛毯睡觉的时光也因此成了一大享受;相反地,夏天会变得十分凉爽,天气良好的日子,还能躺在一望无际的碧绿山丘上,趁着太阳还没西沉、尚未起风时晒晒太阳暖暖身子呢。」
  「你根本都在睡觉嘛。」
  艾莲苦笑了一下,又继续问道:
  「你难道不向往中央……王都的生活吗?」
  「也不是没想过啦,但那对我而言太高不可攀啦。」
  被人笑说是乡下人虽然令人气愤,但还能忍受。毕竟那也是事实。
  然而,即使撇开这个不提,他对那里依旧没留下什么好回忆。
  「我听说那里的人看不起弓箭,但我以为那只是谣言传得夸大了点。」
  在亚尔萨斯,不论是蒂塔等周遭的人或是领民们,都未曾表现出这种态度过。
  所以堤格尔才会自以为尼斯也是这样的。
  「情况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只要在谈论武器或武术时一提到弓箭两字,气氛就会为之骤变。那些以人品高尚或威武勇猛而闻名,名声甚至传到了亚尔萨斯的贵族或骑士,也以露骨的轻蔑眼神看着我。连贵妇或大小姐们也笑我是胆小鬼。如果我还有其他长处的话就算了,可是我除了弓以外什么都不会,我那时候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他这么说着,但口气却不像他话中的内容那么灰暗。
  「你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教你用弓啊。」
  「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了,但我好像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拿着弓箭玩。父亲看到我这个样子,才会说『要是真那么有兴趣的话,就教你怎么使用吧』。不过应该也跟我祖先是猎人有关系吧。」
  「那我真得感谢你父亲不可。若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和你相遇——也不会被你推倒或是看见裸体了吧。」
  艾莲说到后来,还加入了恶作剧的口吻,堤格尔忍不住呻吟出声。
  「我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堤格尔闻言转身,随即看到穿着一件短衫、腰系长剑的艾莲。她长长的银色头发则用厚布裹在头上,从短袖和下摆下伸出的雪白手脚不知为何给人冶艳的印象,结果堤格尔还是无法直视她,只能看着蹲在她脚边的路尼耶。
  「我聊得很开心,那就再见了。」
  堤格尔挥着手,目送艾莲和幼龙走向树丛中的小径离开,叹了一口气。还是快点冲洗身体吧。
  他脱下衣服放在一旁,用水桶汲水从头上冲下。他为了忘记刚才看到的景象,拚命地往自己身上冲了好几次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发现有个脚步声正往这边靠过来。
  「艾蕾欧诺拉大……?」
  从矮木丛中现身的,是拿着装有厚布和肥皂的桶子、身穿短衫的莉姆。
  在把「大人」这两个字说完之前,她便认出堤格尔的身影,陷入了沉默。
  平常没什么感情的脸上尽是惊愕。
  堤格尔也彷佛化作石像般,愣愣地呆在原地。他的下半身由于刚才看见艾莲沐浴,现在正呈现非常见不得人的状态。
  「啊……」
  经过数秒沉默后,他发出了声音,但脑中依旧一片混乱。
  他的思绪宛如无头苍蝇般在脑海中狂奔。堤格尔狂乱地寻找字汇,最后终于想起艾莲说过的「必须随时维持符合这身分的言行举止……」这段话。
  「你不用顾虑我。」
  堤格尔毫不遮掩自己的身体,以坦然且坚毅的态度说出这句话——随即在一阵尖叫之中,有个木桶朝他砸了过来。
  ◎
  「哦,你看到他的身体啦?」
  将幼龙路尼耶带回龙舍后,回到办公室工作的艾莲,在莉姆摇晃着一对丰满的胸部前来报告后,显露出觉得相当有趣的反应。
  她才刚结束沭浴的银发正散发出水润的光泽。
  「连我都还没看过呢,感觉如何?」
  「没有任何感想!」
  莉姆蓝色的双眸充满愤怒的神色,吐出带着热气的气息说道。
  「应该要更加约束他的行动才是。」
  「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你还要限制呀?有些士兵和厨师跟他处得也还算不错喔。」
  「不过是个俘虏而已,就算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能怎样?」
  「我还在等他会不会要我收他当部下呢。」
  莉姆叹了一口气。
  「也有人对他的行为抱持着反感。这恐怕会让士兵们之间产生分裂。」
  莉姆又接着说明,他们可能会分成对堤格尔有好感和对他有敌意的两派,互相对立。
  「但就算把堤格尔关在房间里,我想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公宫。不是付了赎金回到布琉努,就是付不出赎金被卖给墨吉涅的奴隶商人。」
  「所以我说,他还有成为我的部下这条路可走。」
  艾莲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中抽出其中一份给莉姆看。莉姆当下有些惊讶,但还是看完了那份文件——旋即,她眼里的怒火消失了。
  「……布琉努看起来情况很不妙呢。」
  「我也相当惊讶,自迪南特一战后才过了一个月不到,竟然会演变成这等惨状。」
  逗留在布琉努的吉斯塔特大使,以及为了掌握情势而伪装成旅行商人、在布琉努国内旅行的人们,在汇整布琉努的相关资讯之后,写下了这份报告书。
  若要用一句话来简游,就是——
  『布琉努有发生内战的预兆。』
  「王子死后,国王就像是失了魂一样,放下一切政务不管,一个人关在房内闭门不出。暗自窃喜的上流贵族更是恣意妄为,没有人出手阻止。」
  「再加上国内两个互相竞争的贵族——嘉奴隆和泰纳帝从以前关系就相当恶劣,两者之间的对立正日渐恶化啊……」
  这对艾莲她们来说绝非无关紧要之事。
  莱德梅里兹就位于布琉努王国旁。
  若是布琉努燃起战火,就算不会被卷入萁中,也很有可能会受到波及。
  「他们根本没有那闲工夫去管堤格尔。看堤格尔的反应,我想单靠亚尔萨斯是不太可能筹得出赎金的。」
  「这么说来,为何要要求这么高额的赎金呢?」
  「是因为他的弓。」
  艾莲双手靠在办公桌上撑起脸颊,叹了一口气。
  「假设我们掳获了一名优秀的剑士,就会根据他的身手来决定是否提高金额对吧?我要决定他的赎金金额时,又查了一次条约,发现针对弓箭技术这点,衡量标准实在有够随便,或许对布琉努来说,这种标准根本无关紧要吧。」
  听到艾莲所说的金额,莉姆虽然依旧面无表情,脸色却变得苍白。
  「虽然也可以降低金额,但要我刻意违背条约,就得拿出理由来。我并不想因为同情而制造出这种无聊的先例。」
  「……那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大概是付不出这笔赎金的吧。」
  「说要卖给墨吉涅之类的话,其实有一半只是在威胁他。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成真呢。」
  「所以才要收他为部下?」
  「就这样浪费他的弓箭技术太可惜了。而且就人格方面来说,他也没什么问题,继续培养他的话,应该可以担任我的侧近吧……也许他会变得比现在更强也说不定。」
  艾莲轻笑着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所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在最后期限那天再次开口延揽他。毕竟我第一次问的时候被他拒绝,要是再被拒绝的话就事关我的名誉了。」
  莉姆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她开口问道:
  「但这笔赎金真的无法偿还吗?若我是嘉奴隆或泰纳帝,这反而是个好机会,可以藉由扛下这笔赎金,卖人情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并向周围的人证明自己并非是对弱小贵族见死不救的人。」
  「就我的立场来说,我可不想把堤格尔交给嘉奴隆或泰纳帝这种家伙。一来是很可惜,二来是这样对堤格尔并无帮助。你知道他们对待自己的领民有多么残暴吗?而且他们是道地的布琉努贵族,想必也相当看不起弓箭吧。」
  她回想着堤格尔在井边跟她说过的话,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总而言之就让他维持现状吧。告诉士兵们,若有什么不满就直接来找我。」
  ◎
  「哦?冯伦伯爵他……」
  从马斯哈口中听到事情经过后,这名贵族露出了表示怜悯的袤情。
  「迪南特之战算是近几年内少见的惨败,不只对士兵们造成严重的损伤,还有好几个有名的贵族在征讨中死去。」
  「嗯。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虽然是被敌人俘虏,却还活着。我身为他亡父的好友,无论如何都想把他救出来。」
  这里是马斯哈认识的某位贵族的宅邸。
  该位贵族过着相当奢华的生活,马斯哈所在的这间接待室里,铺着墨吉涅产的高价绒毯,墙壁上则装饰着黄金打造的鸟禽塑像。椅子上披着雪豹的毛皮,端来给马斯哈饮用的葡萄酒也装在水晶杯里。
  ——这已经是第五个人了。若连这里也不行的话,我也束手无策了……
  其他能拜托的人都离这里太远了,赶不上期限的日期。
  他在心里向众神们祈祷着,对眼前的贵族低下头。
  「拜托你,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还清的,能请你通融一下吗?」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抱歉。」
  贵族虽然对马斯哈的后脑勺投以同情的视线,但他终究还是打破沉默,缓缓地这么说道。
  马斯哈涌上一股想不顾自己的年纪放声哭泣的冲动,但他死命握紧拳头,硬是忍了下来。
  「如果时间点是在迪南特之战之前,而且还是来自马斯哈卿的请求,我应该会二话不说出手相助吧。但是……最近的情势,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那名贵族在这时犹豫了片刻,接着便以带着决心的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国家将会爆发内乱,而且是在不久后的将来。」
  「……是指嘉奴隆公爵和泰纳帝公爵对吧?」
  马斯哈这么答道,脸上充满倦容,眼神和声音都倍感无力。
  最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听到这件事情。
  雷格那斯王子战死一事,对国王的冲击实在太大了。甚至让他就此抛下政务,封闭自己的心,一直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而对此发展求之不得的上流贵族们,则在王宫内为所欲为。
  特别是身为国王远亲的嘉奴隆和泰纳帝,关系更是日渐恶化。
  这样的话,别说是平常就跟随他们的贵族们了,就连其他贵族态度也会变得更谨慎小心。只要走错一步,说不定会面临满门抄斩的下场。
  为了收集情报、和其他贵族打好关系,还有筹备紧急情况时的兵力,钱就是再多也会嫌不够用。所以大家都想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开销。
  就是交情匪浅的友人低声下气地恳求,还是无法出钱帮忙。
  马斯哈向他道了谢,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宅邸。
  「……还是不行吗?」
  他抬头仰望天空,发现天空逐渐被染成浓密的灰色。光是看了就会让人不安的厚实黑云正逐渐层层聚集在一起。看来再过不久就会下雨了。
  他并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就连马斯哈自己也无法拿出全部的财产去拯救堤格尔。
  他必须守护家人和那些在他的宅邸里工作的人,还有士兵们。身为一个领地的统治者,能做的事情却很有限。
  ——堤格尔,对不起……蒂塔、巴多兰,对不起……乌鲁斯……
  在从天而降的雨中,马斯哈沉默地回到了宅邸。



  5 城下的战姬
  吉斯塔特的北边耸立着终年积雪的高山,东边是蔚蓝的大海,西边和南边则各自和布琉努及墨吉涅相邻。
  这里属乾冷气候,冬天比其他国家来得稍长。由于全国皆有零星的针叶林分布,也被称为是『雪与森林之国』。
  此地盛产马铃薯和苹果,中央有个渔获丰富的内海,更拥有许多金银矿山。
  吉斯塔特约是在三百年前建国的。
  当时有超过五十个部族在这块土地上争夺霸权。
  在长达百年的争战中,历经灭亡、离散或被其他部族并吞等过程后,这些部族的数量减少至三十个左右时,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这块大地上。
  「我是黑龙的化身。」
  男人这么自称,并表示只要臣服于他便可获得胜利。
  几乎大部分的部族都嘲笑他,但有七个部族相信了他的话,选择追随他。
  而作为效忠的证明,他们从部族中选出外貌最美且擅长武艺的女子,送给男子为妻。
  男人赐予这七个妻子名为『龙具』的强力武器,并慎重地告诉她们——
  「你们从现在起即为『战姬』。」
  之后男人所率领的七部族,在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中接连取胜。
  男人在统一各部族后仍然持续征讨邻近诸国,逐渐扩大自己的领土。
  最后终于建立了吉斯塔特王国。
  男人成为国王后在国内设置了七个公国,连同自治、徵税、徵兵等各种特权分刖赐给了七名妻子。
  「权力高于战姬的只有吉斯塔特国王一人。无论是谁缔造了多么显赫的战功都不允许颠覆这一制度。」
  国王明确地说道,并告诉战姬们:
  「所谓的战姬便是臣服国王、拥护国王,并为了国王而战之人。务必谨记在心。」
  置于王座旁的烛台映照出国王放声大笑的身影,一道漆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黑影所呈现出来的并非人形,而是龙的模样。
  ◎
  「……虽然说是神话,感觉还是不太能掌握到重点呢。」
  这是堤格尔看完吉斯塔特的历史书之后,首先发表的感想。
  他现在人在公宫的屋顶上。
  天气非常晴朗,是个相当温暖又舒适的一天。
  堤格尔借来公宫内书库里的书,坐在屋顶的斜面上,盘着腿看了起来。
  他会爬到屋顶来的原因很单纯,一是书库内光线有些阴暗,二是因为天气很好。
  只要往下一看,被高大的树木包围、摆着花坛和长椅的中庭便随即映入眼帘。
  虽然公宫四周因为城墙和塔包围的关系,无法看见另一头的景色,但无边无际的天空还是越过城墙送来凉爽的风。
  如果不是堤格尔睡得很饱,大概就会直接睡起午觉来了吧。
  「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历史书啊……」
  堤格尔露出彷佛喝了一碗苦药的表情,看向摊开在膝盖上的书籍。
  他原本就对吉斯塔特的文字不太熟悉,钻研这些书籍的过程比他想像的还要困难。
  而且在历史书中经常出现专业术语、古老文字和复杂的叙违等难以阅读的部分,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看懂一半。
  负责监视他的卢里克,就站在这片屋顶正下方的走廊上。当堤格尔开口拜托他帮忙时,他却这么回答:
  「只要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要求,我卢里克一定会尽力协助,但太难的词汇我也看不懂。」
  结果真的请他帮忙看了之后,反而还是受过一点伯爵贵族教育的堤格尔看得比较懂。
  「真的很抱歉。」
  「不,别这么介意。是我的要求太强人所难了。」
  这已经超越士兵的工作范围,而是学者的领域了,所以也无可奈何。
  「你知道有哪个人比较擅长阅读这类东西吗?」
  「倒也不是想不到啦……」
  卢里克为难地说:
  「呃,虽然有点难以开口,但他们都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没什么好感,您要不要干脆直接去拜托战姬大人或莉姆亚莉夏大人呢?」
  「这样啊……」
  毕竟他会做这些事情有一半是因为有趣,一半则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有些迟疑。
  但文章中又有几个让他很介意的单字,想去问问艾莲。
  正当他抱着手臂犹豫不决时,有个小影子朝着屋顶上飞了过来。原来是幼龙路尼耶。
  堤格尔笑着对龙伸出手,但路尼耶却不感兴趣地转头继续爬上屋顶,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蜷缩成一团,开始晒起太阳。
  ——这只龙和猫没什么两样嘛。
  堤格尔不想打扰它,于是站起身子。
  他随意地眺望眼前的景色——结果眼角余光扫到了艾莲的身影。
  她一边藏着自己的身形,一边迅速地穿梭在树林中,逐渐往城墙的方向靠近。如果不爬到屋顶上,大概也不会发现她吧。
  「卢里克,那我要去请教艾莲了,你可以先回房间吗?我跟她说完就会回去。」
  「我知道了。」
  堤格尔目送卢里克离开走廊后,便将历史书夹在腋下,从屋顶上一蹬跳向空中。
  他直接冲进正下方林立的树丛里,准确地抓住树枝减缓冲击力,并利用反弹的力道再次跳起,降落至地面。
  他一站直身子,就发现正在整理花坛的女园艺师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堤格尔对她露出苦笑后,以小跑步离开中庭,穿越浓密的花丛和树林,追上了艾莲的背影。
  「你在干什么?」
  他一出声呼唤艾莲,她的肩膀就震了一下,转过头来。
  「为、为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堤格尔以惊讶的视线直盯着满脸通红瞪视自己的艾莲。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艾莲慌张到连讲话都变得结巴。
  而让他惊讶的还有她的装扮。长长的银发在脖子附近绑成一束,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相当整洁,却是毫无装节的麻制衣裳。
  腰上看似系着长剑,但剑鞘和剑的护手部分却用布盖着,避免过于显眼。
  这身打扮和城镇里的少女差不多——虽然街上应该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接着就刚好看见你了。」
  即使堤格尔对她这身打扮和态度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她:
  「看见我?」
  艾莲虽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但她似乎认为现在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她伸手捉住堤格尔的手腕,二话不说地拉着他往城墙的方向走。
  「算了,你也一起来吧!」
  「要去哪?」
  「城外。」

  他们越过城墙来到外面后,跑下一个平缓的小坡,大约跑了半贝鲁斯塔(约五百公尺)之后,城外的城镇便近在眼前。
  排成一列的房子皆是石造屋,屋顶大多是黑色或褐色。
  城里的道路相当宽广,甚至连大型马车都畅行无阻,而且上头整齐地铺设着石砖。
  旅人、市民、商人、官员和工匠等各式各样的人们熙来攘往,在道路两旁还并排着几间摊贩。
  主妇们聚在一起谈天说笑,商人们则扯开喉咙大声叫卖,在路旁的一角还有吟游诗人正拨弄着三弦琴。
  「这里说不定比尼斯还热闹呢。」
  堤格尔将眼前的景象和他去过一两次的布琉努王都比较之后,露出了微笑。带有吉斯塔特腔调的谈话、文字和铜、银币交错飞舞的场景,让他感觉相当新鲜。
  堤格尔面带赞赏地欣赏着五花八门的玻璃工艺品和素烧的陶器。
  看到几乎快从木箱里满出来的新鲜水果以及吊挂着的肉块,肚子就叫了起来。多走几步路后,则是混合了奶油的马铃薯香味扑鼻而来,让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这时突然有一群和堤格尔差不多年纪的少女们经过身旁,她们一看到堤格尔,就纷纷偷笑着从他旁边走过。
  「我看起来有这么饥渴吗?」
  「或许也有可能是这样啦……」
  身旁的艾莲故作无知地回答,将纤白的手指伸向堤格尔的头部。
  「其实是因为你的头上黏了这种东西的关系。从我们穿过城墙前就一直黏在你头上喔?」
  露出揶揄笑容的艾莲手上拿着一枚叶子。
  堤格尔抓着头发道了声谢。他完全没发现这件事。
  「到底是在哪里黏上的?你做了什么得把头钻进树丛里的事情吗?」
  直到这时,堤格尔才把自己在哪发现艾莲,还有如何追上她的经过告诉她。
  这是因为艾莲在走进城镇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在那个当下,感觉无论问什么都不肯回答的样子。
  「你是猴子吗?」
  艾莲一脸受不了地冷然说道,让堤格尔觉得有些受伤。
  「不过,原来是屋顶啊。看来以后也得把那里列入范围内思考吗……不对,会做这种事的人大概也只有这家伙了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堤格尔看到艾莲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遂语带保留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躲躲藏藏地离开公宫啊?」
  听到堤格尔的问题,艾莲似乎还弄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
  「为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次换成堤格尔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马铃薯摊贩前,以奇妙的眼神互相看着对方,摊贩的主人只好刻意用他们听得到的音量咳了几声。
  最后堤格尔买了两个马铃薯,和艾莲一同离开那里。他暗自庆幸在平日和士兵们小赌之际,还有稍微赢一些钱留在身上。
  放在素烧陶杯里的马铃薯上头淋满了奶油,因为热度的关系融化得恰到好处。
  奶油的甜美香气混入往上飘的热气中,刺激着堤格尔的食欲。
  他把其中一份递给艾莲,走进附近的广场,然后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艾莲小口小口地咬着马铃薯,显露出感觉相当美味的表情。
  「这马铃薯挑得真好,值得夸奖一番。」
  看到她以夸张的口气说着,还露出笑容。堤格尔感到有些惊讶。
  「……这还有分好或不好吗?」
  堤格尔一边专心品尝马铃薯,体会那松软的口感,舌头还差点被烫到,一边开口问道。
  「不好的地方多的呢!有的是马铃薯太小颗、有的是烤得不够熟、还有的是热度不够或奶油加得不够多等等……迁马铃薯上头的奶油融化得刚刚好,真的很不错。在马铃薯上头洒了一点盐巴的手法也值得称赞。」
  「你很喜欢嘛。」
  艾莲带着满面笑容「嗯」地表示肯定,有点怀念地看着远方。
  在她视线前方,有个操偶师正在表演把戏,还有一群小孩子围着观看。
  「吉斯塔特的冬天偶尔会冷到有人冻死。只要一到夜晚,寒意便会穿过石造的后墙,毫不留情地悄悄钻进来。孩子们会聚集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暖炉前,互相贴紧身子披着毛毯,喝着温热的牛奶,吃着抹满奶油的烤马铃薯来度过寒冬的夜晚。」
  堤格尔彷佛可以想像得到那温馨的场景。
  但他却以讶异的眼神瞧着艾莲的侧脸。
  他在艾莲那似乎正在怀念着遥远过去的表情里,察觉到有地方不对劲。
  ——她说的简直就像是在城镇或村子里成长的少女的事情……
  以公国大小姐的身分成长的战姬,会有这么朴素的回忆吗?
  ——或者这其实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呢?毕竟她完全没说过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之后,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无言地啃着马铃薯。在吃完之后,堤格尔才仿佛突然想起似地问道:
  「……难道说你是来视察城外的?」
  「你终于发现啦?」
  艾莲脸上一副「你现在才问这个也太迟钝了吧!」的表情看着堤格尔。
  「堤格尔,你不曾偷偷溜出城外过吗?」
  「我都是很随性地骑着马四处乱逛,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听起来真令人羡慕。」
  艾莲似乎打从心里这么认为,叹了一口气。
  「这是现在的我所拥有的少数乐趣之一——就是像这样扮成普通的女孩,在街上到处闲逛。」
  在艾莲的生活中,被刺客盯上可说是家常便饭。
  要是来到城镇,一定会有许多护卫跟在身旁吧。
  「所以我叫住你的时候你才会那么慌张啊?」
  「你还真是有吓我一跳的才能呢。」
  「……抱歉。」
  堤格尔有点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
  想必艾莲会硬是把他也一起拉来,也是为了避免他说溜嘴造成她的行动曝光吧。尤其是不能被莉姆这种人知道。
  她一定也想轻松地一个人独处。
  「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别介意。」
  艾莲笑着说道。在吃完马铃薯后,她便将素烧陶杯放在地上,站了起来。
  「就这样扔在路边好吗?」
  这在布琉努的王都尼斯会被当成是很没教养的行为,所以堤格尔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石板地上的话就不行,但泥土地上倒是无所谓。也有些人是靠捡拾这些杯子赚点小钱的。」
  「啊,我有听说。就算破损不能使用,也能碾碎磨成粉状后再和黏土混在一起。」
  他一边回应艾莲,同时也跟着将空杯子扔在地上。
  「堤格尔,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跟你小心地揣在怀中的书有什么关联吗?」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不过这次就算了吧。」
  艾莲理解似地点点头,接着便转头对堤格尔伸出手。
  「那你就陪我逛一阵子吧,两个人一起走感觉还挺新鲜的。」
  堤格尔和艾莲逛遍了城镇内的各个角落。
  对于一个几乎没离开过亚尔萨斯的人来说,眼前所见的事物几乎都非常新奇。
  甚至觉得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城镇里什么东西都有。
  「这是什么?」
  「黑麦酒。因为酒精浓度不高,连小孩都常喝。你要喝喝看吗?」
  堤格尔一口喝光大陶杯里装满的黑麦酒,又把目标转向其他摊贩。
  「那是什么?」
  「这是焖煮香菇和马铃薯,吃的时候要配腌黄瓜。」
  先将冒着热气的焖煮食物送入胃里,再用腌黄瓜去除嘴里的味道。
  「那这是?」
  「将鲑鱼煎过后再油炸的食物。」
  他喀喀作响地啃着油炸鲑鱼。
  「这呢?」
  「涂上蜂蜜和苹果酱的面包……不过没想到你感兴趣的竟然都是食物。」
  艾莲惊讶地望着正在啃咬面包的堤格尔。因为堤格尔一直不断地重复着问完就买来吃的过程。
  「因为每个都很好吃嘛。你也吃很多啊。」
  「钱是我的,要吃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艾莲在回答堤格尔疑问的同时,自己也吃了相同的东西。他们并非感情良好地一起分食,而是各自买下自己的一份之后再吃个精光。
  「不对吧,我也吃了很多东西,但你的肚子里可是装了跟我一样多的食物耶……」
  「以前城下曾经举办过马铃薯大胃王比赛,刚才我们吃的那种大小的奶油马铃薯,我就吃了三十个。」
  听到艾莲全无自豪之意,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堤格尔嘴里的面包差点就掉到地上了。
  从她那小巧的嘴巴和没有多余赘肉的身材,实在很难让人和那幅情景画上等号。
  「……如果厨房有食材被偷的话,一定第一个就怀疑你吧?」
  「我确实偷过一次呢。结果后来主厨毕恭毕敬地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艾蕾欧诺拉大人所有,不必偷偷摸摸地吃,光明正大取用即可。」
  艾莲不悦地嘟起嘴说道:「所以我就不再偷吃了。」
  「他人还挺好的不是吗?我只要稍微偷吃一点,就会被人大骂呢。」
  「那样才叫称职的主厨吧?我喜欢这种有话直说的人。」
  ——那其实是侍女,年纪还比我小。
  但他看到满脸佩服的艾莲后,实在是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
  「先跟你澄清一点,我平常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多少食物就吃多少的喔。」
  艾莲挥着用来串起炸物的细签强调着。
  「我在公宫内总会控制自己的饮食。因为不能常常跑来城下逛,所以必须要求自己只有那一天才能试吃新的食物。虽然有点难以忍受,但为了能更加了解领民们的生活,这也是必要的。」
  「你脸上还沾着果酱呢,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堤格尔拿出手帕擦拭艾莲的脸颊。
  艾莲惊讶地瞪大双眼,接着便慌张地转开通红的脸庞。
  「怎么了?」
  「没、没、没什么……真是的,为什么偏要趁我放松警戒的时候……」
  她小声地低语些什么,然后像要平复心情似地猛然摇了摇头,再转头面向堤格尔。
  「啊,你的嘴边也沾到果酱了。」

  艾莲闪烁着赤红的双眼高兴地笑道,伸出白嫩纤细的手指。
  她抹去堤格尔嘴边的果酱,就这么送进自己嘴里。
  堤格尔看到她那可爱和性感兼备的举动,顿时害羞地撇过了头。
  「好,接下来是那个!」
  艾莲没注意到堤格尔的反应,语调轻快地指着一间离这里有段距离的射靶摊贩。
  玩法是用玩具弩射出橡实子弹,打倒排在台上的骑士人偶,就能拿打倒的人偶来兑换奖品。
  骑士人偶的大小和摆出的姿势都不一样,看来奖品价值愈高就愈难击倒的样子。
  「要打哪一个?」
  虽说是玩具,但弩就是弩,是堤格尔除了弓箭之外最擅长的武器。
  就武器来说,弩太过机械性,他不是很喜欢。但只是玩玩而已的话,就不需要那么在意。堤格尔不自觉地充满了干劲。
  「嗯……那个跟那个吧。」
  艾莲所指的人偶比其他的要大上一圈,看起来就不太可能用橡实击倒。那人偶脚掌很大,蹲低腰身摆出架式,看起来下盘十分稳固。
  「两个啊?」
  「玩一次可以打四发子弹。你的话应该办得到吧?」
  艾莲将铜币交给坐在台子旁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算了,既然这样……」
  堤格尔接过玩具弩。
  然后随意地射出一击。
  子弹从离人偶有段距离的空中飞过,撞上了垂挂在摊贩后方的布幕。这一击只是为了摸清楚弹道,所以没什么关系。
  第二发,堤格尔瞄准了较小的那尊人偶射去。
  伴随着「啪」地清脆声响射出的橡实子弹,准确地打中了人偶的脸,但人偶却只剧烈摇晃了一会儿,没有倒下。
  「唔,真可惜。」
  艾莲摸着嘴角,满脸惋惜。
  ——她没发现吗?
  这时,堤格尔有些困惑地看向艾莲,但艾莲只回给他一个纳闷的表情,他只好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异状,将视线转回人偶身上。
  ——看起来是真的没发现。也有可能是对无关紧要的小事特别迟钝吧。
  他压下心里的想法,一面观察第三颗橡实子弹,一面思考着该如何解决眼前的现况。
  堤格尔看到刚才那人偶摇晃的情形后,就知道那人偶被动了手脚。应该是巧妙地瞒过大部分客人的眼睛,在人偶后面加上了支柱吧。
  ——虽然要打倒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但打倒了之后才是问题所在。
  他击出第三发。子弹穿过他所瞄准的人偶两腿间、打中后面的台子,在一次反弹之后,击中了人偶背后。
  人偶仿佛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瞬间往前倒,摔落台下。
  「喔喔,漂亮!」
  艾莲像个孩子一般欢呼着,而店主则不悦地咂舌,将人偶捡起,瞪了堤格尔一眼。
  「你刚才那一下不是往后倒,所以不……」
  堤格尔无视男子说的话,随即射出第四发。
  子弹瞄准另一尊人偶更左边的方向射去,在台上弹了一下后,从旁击中人偶的肩膀。人偶剧烈地摇晃了一会儿后,也从台上掉了下来。
  「…………」
  男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快速地反覆看着台子和人偶。
  堤格尔带着爽朗的笑容轻敲了男子肩膀一下,凑到他耳边说道:
  「我就只要那两个奖品,所以能不能请你通融一下啊?」
  「……你的意思是?」
  「你不希望动手脚的事情曝光引起骚动吧?如果你愿意老实送给我们奖品,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你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开你的店。顺便告诉你,刚才我所做的事情,我想应该没几个人办得到。」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男人擦去冷汗,脸色难看地看着堤格尔。
  「为什么你才打一、两发就看出来了?」
  「因为要这种小手段的人不管到哪儿都看得到。我小时候也为此吃过不少苦头,全都是多亏了你们呢。」
  堤格尔耸耸肩和男人相视而笑。
  交易成立了。
  奖品是跟个孩童一样大的熊玩偶,还有装饰得很华丽的紫色缎带。
  「虽然便宜,奖品倒是还不错嘛。」
  堤格尔佩服地说道,店主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拿好一点的东西当奖品,客人就不会上门啦。」
  ——原来如此,因为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东西送出去,所以才把好东西当成诱饵来吸引客人啊。
  将玩偶装进大麻袋后,这个玩偶便由堤格尔背着,顺便连他怀中的历史书也一起丢进去。缎带则当场被艾莲拿去系在头发上。
  「怎么样?好看吗?」
  堤格尔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如同瀑布般的白银发丝,跟紫色的缎带简直是绝配。
  「嗯,很漂亮。」
  他坦率地道出感想。也对自己只能吐出如此平凡的赞美词感到有些懊恼。
  「这、这样啊。看来还挺值得一试的呢。」
  艾莲伸手轻碰缎带,脸颊绯红地说着。
  「我平常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而且一个人来的话,也没想过要特别打扮给谁看,不过其实偶尔尝试一下倒也不错呢……」
  她为了掩饰害羞而快言快语的样子,对堤格尔来说相当可爱,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你会对玩偶有兴趣这点还挺意外的。」
  「啊,那是要给莉姆的。不是我自己要的。」
  她的回答却更让人感到意外。
  「……咦?」
  「因为我回去之后肯定会被骂嘛,所以得稍微准备点东西讨好她。」
  「这东西能讨好她吗?」
  「可以可以。我已经想像得到莉姆一边磨蹭着玩偶一边跟我说『下次别再这样』,但却只有表情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了。」
  堤格尔完全无法想像。
  两人走进另外一条道路,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了一会儿。
  艾莲在一间酒馆前停下脚步。
  「这间店的餐点很不错,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空位,你在这里等我。」
  她让堤格尔在原地等待,推开了门。
  有些阴暗的店里,只有天花板上挂着几盏肮脏的油灯,其余空间几乎都被柜台和桌子给填满了。将近三十位客人在里头热闹地聊着天,让人以为这小店几乎快被吵杂声给淹没了。
  艾莲环视店内,找到了一个没人的小桌子,只有她跟堤格尔的话应该还坐得下。
  就在她正准备走出去呼唤堤格尔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听见了旁边的客人们聊天的声音……
  「布琉努现在情况如何?」
  「哎呀,现在那里就算发生内乱也不稀奇吧。」
  被人问到这问题的男子,像是不知该如何说起似地摇了摇头。从他们的打扮看来,两人似乎都是商人。
  「嘉奴隆公爵和泰纳帝公爵一直以来都不把国王放在眼里,老是为所欲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凡是违抗他们的村子就会被烧掉,城镇也惨遭蹂躏。另外,虽然只是谣言,但听说他们还擅自授予服从他们的贵族们官职或新的爵位呢。完全把自己当成国王了。」
  「所以你才会也跟着回到这里啊。」
  「是啊,我才不想淌这池浑水呢。还是暂时在一旁观望情势比较安全。」
  艾莲沉默地走出酒馆,对堤格尔耸了耸肩笑着说道:
  「没位子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结果,他们没找到看得上眼的店家,只好随便找个广场以黑麦酒和烤苹果简单解决了一餐。
  「话说回来,你到底想问我什么事情?」
  在聊了一阵子,话题告一段落时,艾莲一边喝着黑麦酒一边问道。
  堤格尔看了一眼装有布偶和历史书的麻袋,揍着黑色的眼珠转向艾莲的腰际。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出问题。
  「我只是读了一本历史书,然后在里头看到了好几个有点感兴趣的单字……艾利菲尔是那把剑的名字吗?」
  「没错。」
  艾莲举起那把用白布包裹起来的剑,从剑鞘中稍微拔出约一个指节长的剑身。
  隐约可以看见护手和剑鞘中间的白色剑身发出淡淡的光芒,空气产生不自然的扭曲。
  风像是在撒娇嬉戏似地缠着堤格尔的发丝搔弄着。
  「它似乎还挺喜欢你的。」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这把剑有意识一样。」
  堤格尔抓了抓被风抚弄过的头发说道。艾莲将剑收进剑鞘,笑着说:
  「这么说也对。它另一个名字叫『降魔之斩辉』,而这就是只有战姬能使用的剑。」
  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虽然难以置信,但这种奇异的体验,堤格尔毕竟已经经历过两次。再加上刚才的那次就是第三次。
  「在历史书里记载着『龙具』和『风』之类的字眼。我完全看不懂前后文,所以对详情一无所知……不过,这代表这把剑可以唤来风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能操控风吧。就你之前看过的例子来说,就有让马匹高高飞起,或是避开巨箭等等,根据使用的方法不同,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事情。」
  「……那为什么你在迪南特和我对战时,没有使用那个能力呢?」
  那是场赌上性命的战斗。所以一想到她并未全力以赴,就让人感到愤怒。
  「因为这样很有趣。」
  艾莲反射性地对不满的堤格尔这么答道。
  「要是我继续待在原地,说不定连其他人也会被射中,所以我只有在远离那里时使用这能力。只是,我真的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和你的弓较量看看。」
  「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啦。」
  虽然轮不到我来说——堤格尔脸上写满了无奈。
  「又不会怎样,别想太多。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的吗?」
  「其他战姬也有类似的武器吗?」
  「嗯。『龙具』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哪一个都很特别,简直可以说是被施了魔术……总之都是些超乎常理的武器。」
  艾莲收起笑容,露出彷佛身在战场的严肃表情。
  「有人说战姬一骑当千,但其实身为优秀战士的战姬只要一挥动『龙具』,就连千骑也无法与其抗衡。据说还有战姬单骑击溃了三千甚至五千名士兵的轶事呢。」
  「怪物」一词随即涌上堤格尔喉头,但他硬是忍了下来。
  「虽然这问题有点奇怪,但为什么你们不攻打布琉努或墨吉涅呢?」
  真正能做到一骑当千的将领有七人之多。
  那就算为了防御而将半数留置国内,派出三、四个人进攻的话,要大幅扩张领土想必并非难事。
  这是个就算发动侵略,只要能赢就不会为人诟病的时代。
  ——还是说吉斯塔特的国王对这种事情不太积极呢?
  艾莲抱着手臂,视线在空中游移,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国王太没有担当了。」
  她轻描淡写地道出了相当惊人的话。堤格尔的嘴巴半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句话毫无疑问地犯下了不敬之罪。而且艾莲的口气听不出半点能以玩笑或揶揄来解释的善意和敬意。
  「……你讨厌吉斯塔特国王吗?」
  「还不到讨厌,但也不能说喜欢。反正国王是他,我就用对待国王的方式和他相处,如此而已。」
  她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开心的事情,美丽的脸庞逐渐充满不悦。
  「我国虽然暂时处于安定与和平之中,但也不过就是如此。在这一百几十年中,我国从未成功扩张领土。历代国王或许各自都有其优秀之处,但却无法让七名战姬全都顺服于他。甚至还有国王因为过于惧怕战姬的力量,最后演变成唆使战姬互相争斗的情况。所以战姬也会表面上装作服从,暗地里却在策划拥护对自己有利的国王。」
  「也太惨了吧……」
  堤格尔眉头深锁。情况险恶的程度让他只说得出这句话。
  「没有战姬成为国王的先例吗?」
  「战姬是臣服国王、拥护国王,并为了国王而战的人,无法成为国王。」
  听到这回答,堤格尔歪了歪头。
  ——意思是说有某种制约在其中运作吗?
  虽然超乎常理,但也不是毫无道理。
  堤格尔已经亲眼见识过超越常理的力量了。
  「现在的国王就是这样的男人。虽然在形式上能够命令战姬臣服于他,但却没有让战姬打从心底遵从他的气度,而且也没有想改变这种关系的意志。他性格多疑又阴险,还老是想着该如何削弱我们战姬的力量,害怕他会被这股力量反咬一口,连要把力量转而对付他国的知识和野心都没有。」
  艾莲摇晃着银色的头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希望有个智勇双全、擅长政治和战略、温柔和严厉兼佣、不会被情感蒙蔽双眼,但也不会太过倾向理性,又有正义感的国王……」
  「这也未免太奢求了吧?」
  「——我是不会这么抱怨啦,但还是希望有个更能干的国王。」
  「……也是啦。」
  ——如果能够让更能干的人来当国王的话吗……
  这种国家大事,对堤格尔来说也是不能置身事外。
  「话虽如此,若是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来改善现状,我的确是没有立场置喙。我努力让生活在莱德梅里兹的人民过着和平的生活,也一直在储备自己的力量,但我没有想过要拥立一个对我有利的国王,也没想过要让现在的国王振作起来。」
  「不要说这么贬低自己的话嘛。」
  听到她的话中充满自我嘲讽,堤格尔忍不住插嘴说道:
  「我家有句家训是『猎人不可携带过多箭矢,也不可狩猎太多野兽』。」
  「这是什么意思?」
  艾莲睁大双眼好奇地倾听堤格尔所说的话。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打猎需要箭矢,但带太多反而会拖累自己的行动。猎取野兽很重要,但猎捕超过了自己所能携带的量,会对山林造成不良影响。」
  「……也就是说,不管什么事情都适可而止就好?」
  「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你已经把你能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了。这座公宫和这个城镇就是最好的证明,其他的就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能怪你,也不是你的错。」
  艾莲赤红的双眸染上讶异的神色,直盯着表情认真的堤格尔。
  「你……」
  这句低语,随着一阵风吹来而消逝。
  夹带着冰冷空气的凉风抚过她银色的发丝,也意味着夜晚将要到来。
  「你刚才说什么……?」
  堤格尔皱起眉头反问,但艾莲却没有回答,猛地站起身子。
  「真没想到我会被你安慰呢。」
  她脸上浮现往常那带有活力的笑容,转头看向堤格尔。
  「不过我还是得跟你道谢。我觉得我稍微打起精神了。」
  「这样啊。」他只这么答道。虽然就立场来说有点奇怪,但堤格尔打从心底庆幸自己的话能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艾莲正打算丢掉烤苹果的果核时,听到一阵猫叫声,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她移动视线,在附近的树根旁发现了一只小黑猫。
  艾莲脸上浮现雀跃的神情,在原地蹲了下来,拿着苹果的果核吸引小猫的汪意。
  「你喜欢猫吗?」
  「我以前曾经养过猫,在抓老鼠的时候立了不少功劳呢。但现在只剩下路尼耶了……你有养过什么动物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养,但我小时候曾经收养过一只退休的牧羊犬。」
  堤格尔歪着头回想当时的情况。
  「它身体庞大,毛又很软,是个看起来总是在睡觉的家伙。」
  「反正你一定又要说什么『最适合在午睡的时候拿来当枕头』之类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点小事,我——」
  艾莲得意地说道,但她的话才说到一半——
  「呀呜!」
  她发出了可爱的尖叫声,猛地往后一弹,紧抓着堤格尔不放。堤格尔突然被她抱住,在惊慌混乱下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怎、怎么了?刚才那不太适合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堤格尔的脚被艾莲狠狠地踩了一下。
  「你给我走到那边的小巷子里,我要把你的舌头切掉,让你再也说不出这种没礼貌的话!」
  艾莲握着剑柄发出锵声,满脸通红地瞪着堤格尔。
  「呃,对不起,刚才我真的说错话了。」
  「真是的……你以为我会发出像熊或野猪那样的惨叫声吗?」
  「…………」
  「——原来你真的这么觉得啊?」
  她再度握住腰间的剑,甚至抽出了些许白银色的剑身。
  「我没有!真的没有!」
  堤格尔慌张地挥着手否定。
  「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吓到你了?」
  堤格尔往艾莲的脚边一看,发现有只全身覆盖黑色光泽的虫子,正晃动着触角缓步爬行。
  他用脚尖赶走虫子,满脸惊讶。
  「这种东西不管到哪都有吧?公宫……因为打扫得很干净,应该是没有吧。但只要一上战场,这种虫子到处都看得到,不是吗?」
  他会这么解释公宫的情况,其实是出自他的体贴。
  至于堤格尔自己,由于打猎的时候就会在山上或森林里看到很多虫子,所以已经习惯了。
  「不管看不看得到,或是走到哪里,讨厌的东西还是讨厌啊。」
  艾莲这么答道,但表情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恐惧。
  她那张彷佛孩子般忿忿不平的脸和动作实在太可爱,堤格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
  「没啦,总觉得有点放心了。原来你也有不擅长应付的东西。」
  「你……!」
  艾莲涨红着脸逼近堤格尔,但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反击。于是她哼了一声,扬起裙子转过身去。
  ——惹她生气了呢。
  堤格尔有些困扰地抓了抓头发。虽然那是他的真心话,但或许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也说不定。
  但他似乎是多虑了,领先他几步距离的艾莲晃动银色的秀发,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快点跟上来,我要丢下你罗!」
  堤格尔急忙追上艾莲。
  ◎
  他们一抵达公宫,就看到莉姆伫立在城门前。
  虽然脸上依旧是那张看不出情绪的扑克脸,但如寒冰般充满怒火的眼眸,却让堤格尔不禁全身僵硬。
  「两位回来得真晚呢。」
  「太阳不是还没下山吗?来,这是给你的礼物。」
  艾莲无视她那带剌的声音,彷佛家常便饭似地将玩偶连袋子一起交给她。莉姆虽然还有话想说,但还是先瞧瞧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这、这是……」
  「你看起来好像挺喜欢的?其实我就是因为要送你这东西,才会跑到城下去的喔。」
  艾莲得意地说个不停,原本围绕在莉姆身体周围的怒气也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
  「恕我冒昧,是否有人盯上您了呢?」
  「很可惜,并没有。」
  「我明白了。但若下次您要到城下时,请带人同行。」
  接着莉姆轻瞥了堤格尔一眼。
  「……为什么又回来了?这不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吗?是对逃走这件事太有自信呢,还是说,你根本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
  「拜托你称赞我是个懂得自制的男人好吗?」
  「原来是笨蛋啊。」
  莉姆以辛辣的言语嘲讽堤格尔。
  「他都乖乖回来了,再骂他也太过分了吧?而且这礼物还是堤格尔赚来的喔?」
  艾莲一从旁插话,莉姆便表情难堪地沉默了下来。
  「莉姆,堤格尔会跟着我走,你先回自己房间吧。」
  艾莲轻轻挥了挥手,莉姆叹了一口气,又恢复原本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沉默地行了一礼,然后拿着袋子离去了。但她的脚步却轻盈得让堤格尔张口无言。
  「看,我说的没错吧——现在,跟在她后头走吧。」
  「跟?为什么?」
  堤格尔讶异地看着艾莲。
  「因为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
  艾莲快步前行,堤格尔也随即跟上。在公宫内巡逻的士兵们注意到他们后朝他们敬礼,艾莲却只对他们轻轻挥了挥手。堤格尔也跟着回礼,并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你走没问题吗?」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们现在行走的地方,就是当初他在公宫内散步时,卢里克阻止他继续往前走的地方。
  「一般来说是不行的喔?因为这附近是女性的房间。」
  房间以等间距排列在两旁的笔直走廊不断延伸,从几个房间里传来像是女性的声音。
  「现在就可以吗?」
  「我特别允许你进来。对了,慢慢走,别发出脚步声。」
  艾莲在某个房间前停下来,确定周围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其他人后,便安静地将手伸向长剑,小声地咏唱了咒语。
  就连堤格尔也感受到空气的振动。艾莲使用了银闪的力量。而这名有着银色头发的战姬则露出了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般的表情。
  「这样就算打开门,莉姆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你的剑会哭的,如果我是剑的话一定哭给你看。」
  堤格尔不禁觉得这把剑真的很可怜,明明就不是为了偷窥而制造出来的。剑也像在抱怨似地朝着堤格尔的后颈吹起一阵风,看来的确很不满。
  「好啦,看就对了。你应该也很想知道她会怎么看待那个礼物吧?」
  这么一说他确实很想知道。毕竞那玩偶是他赢来的。
  ——从艾莲的话来推断,那玩偶应该是不会受到什么凄惨的对待吧……
  虽然不会发出声音,但还是有可能被发现。堤格尔握着门把小心地打开,和艾莲两个人就着细小的门缝偷看。
  莉姆正坐在床上紧抱着熊玩偶,用脸颊磨蹭着。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光看动作就能想像她露出了什么表情。
  但还有件事情更让堤格尔惊讶——房间里居然还放了好几个熊玩偶。
  平常给人冷淡印象的她,想不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在堤格尔和艾莲的眼前,莉姆正非常开心地紧抱着熊玩偶。
  「要叫你什么名字好呢?艾雷克塞?已经用过了……你的眼睛是石榴色的,就叫你葛拉那特好了。」
  ——还取名字吗!而且每一只的名字都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继续忍着不吭声了。
  堤格尔轻轻掩上门,和艾莲彼此互看了一眼。他们两人都露出了有点古怪的微笑。
  「很可爱吧?反正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情被她瞪的时候,只要送她玩偶就行了。虽然还是有例外,不过她基本上都会原谅你的。」



  6 魔弹觉醒
  在他们那天出城后又过了几天,刚过中午的时候,堤格尔来到了艾莲的办公室。莉姆也在办公室里,坐在艾莲身旁的位子上帮忙处理文件。
  「前几天辛苦你了,有什么事吗?」
  艾莲语调轻松地问道,堤格尔则一反往常地露出严肃表情说出来意。
  「我想看看跟你之前处理的政务有关的文件或纪录。当然不是所有的文件都要看,只要拿出你觉得能让我看的就行了。」
  「嗯?」
  艾莲红色的眼中浮现些许惊讶和好奇。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请求吗?」
  莉姆以逼问的语气抬头询问堤格尔。无论是态度或表情,都看得出来她不允许对方敷衍搪塞。
  堤格尔困扰地抓了抓头,最后决定还是老实回答。
  「因为我在想,等回到亚尔萨斯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的语气会如此僵硬,也是因为觉得害羞的关系。
  和艾莲在城镇走过一趟后,带给堤格尔不小的影响。
  「莉姆,就帮他一下吧。他送你玩偶你也还没跟他道谢,这刚好是个好机会。」
  「艾蕾欧诺拉大人!」
  自己的嗜好被人调侃,似乎让她觉得很没面子,莉姆愤怒地眯起蓝色的双眼。
  「你要在哪看呢?如果在这里的话对我来说也比较好。这样就不用担心文件会遗失,而且我们两个可以尽情使唤莉姆。」
  「那就在他的房间里进行吧。文件管理的部分由我负责,请不用操心。」
  莉姆冷冷地说道,拿起一叠文件后和堤格尔一起走出办公室。
  拜托在外待命的卢里克准备桌子和椅子后,两人沿着走廊迈开步伐。
  「放她一个人在那里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自从那次刺客出现后才过了几天,而且艾蕾欧诺拉大人偷溜出城的行为也有规则可循。」
  莉姆没有转头看向堤格尔,口气平淡地说道。
  「规则?」
  「不是无聊到实在忍不住,就是喜欢的店家推出新菜单,要不就是出现了风评传入公宫的杂耍艺人或吟游诗人……大概就这些吧。只要没有这些事情,她应该就会暂时专注在政务上。」
  在卢里克帮忙下,他们将桌椅搬进房间里。
  「辛苦你了,卢里克。」
  吩咐卢里克前去休息后,莉姆走进房间,和堤格尔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找听说亚尔萨斯有许多山地和森林,要先从与治水有关的资料开始看起吗?还是先从整治田地、灌溉,或是街道整治等方面着手?」
  「因为我们那里很穷,所以想尽量避开会花上很多钱的项目。相反地,就算要花上五年十年时间的建设,我们也做得出来。」
  「我知道了。那就先从这类文件开始看起吧。」
  在那一瞬间,堤格尔看见莉姆似乎露出了一抹微笑。他诧异地又看了一眼,但这时她已经变回原本没有表情的样子了。
  这类型的文件跟历史书比起来,是另一种层面的难以理解。更何况堤格尔又不擅长吉斯塔特文字。
  但莉姆教导的方式相当细心,而且很有一套,让堤格尔大感惊讶。而且只要是看不懂的地方,莉姆就一定会耐着性子教到他会为止。
  因为能给相关人士以外的人阅览的文件本来就不多,大约过了一刻钟(约两小时)后,他已经看完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文件,两人决定暂时休息一会儿。
  莉姆唤来侍女,请她送上冷茶。
  「我学到了很多,谢谢你。」
  堤格尔一面啜饮着冷茶一面向她道谢,莉姆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能再次复习以前经手过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
  以冷淡的口气回答的莉姆,对堤格尔投以像是混杂着迷惑和担忧的眼神。堤格尔也注意到了,他喝了一口冷茶,接下了她的视线,像是在告诉她「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莉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你——觉得自己能回到亚尔萨斯吗?」
  「…………」
  堤格尔的表情僵住了,沉默笼罩室内。
  这是一句相当残酷的话。
  自从堤格尔被俘虏以来,已经过了将近四十天了。
  距离期限只剩下十几天不到。
  若是已经筹足赎金,又或者是虽然还没筹到,但却有点眉目的话,至少也会捎封信件来。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彷佛大家都忘了堤格尔的存在似的。
  最后堤格尔打破沉默,笑着说:
  「……就算想着情况最糟会变成怎样也无济于事吧。又不是一直紧张下去就可以筹到赎金。」
  「这倒是。」
  「既然这样,就去做自己现在做得到的事情吧。而且……还有人正为了我拚命努力着。要是我自己先乱了阵脚,对那个人也过意不去,不是吗?」
  与其在和蒂塔重逢时对她说「我担心到连觉都睡不好」,不如告诉她「因为我相信她,所以一点都不担心」。
  尽管前者才是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想做做样子。到时候就算和实情有点出入,也还说得过去;他现在只能祈祷结果不要相差太多,要不然就太没面子了。
  「——简单来说,一半是体贴对方,一半是为了面子吧。」
  彻底被看穿了。
  「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无法理解你的想法。」
  莉姆低下头来向沉默不语的堤格尔说了声抱歉。
  「那么我们把剩下的文件看完吧。」
  莉姆将空陶杯放在桌子旁,脸上浮现微笑。堤格尔看到她露出这么柔和的表情顿时吓了一跳,但她的表情随即又变回原本冰冷无情的样子。
  接下来他们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原本的行程,在日落前就将所有的文件全都看过了。
  「辛苦了。」
  莉姆向他行了一个礼后,堤格尔也同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就这么往床上一倒,仰躺下来。
  虽然是自己提出的要求,但连续读了十几份用外国文字书写的文件,对头脑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工作。
  「你就这样继续休息吧。晚餐我会叫卢里克直接送到你房里。」
  「谢谢,太好了。」
  莉姆没有回答这句话,就这么走出了房间。关上门后,她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知道了吗?」
  现在布琉努国内正笼罩着一股动荡和一触即发的氛围,他知道了吗?
  虽然她已经下令士兵们不要将布琉努的状况告诉堤格尔,但总会有所疏漏。
  「虽然我想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莉姆思考了一阵子,然后摇了摇头。
  「但就算告诉他,也只会让他更不安而已……」
  ◎
  在布琉努王国,马斯哈正为了救出堤格尔四处奔走中。
  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所有人都处于自身难保的状况下。
  泰纳帝公爵是从与其关系密切的贵族中得知这件事的。
  那位贵族被招待至雄伟的公爵宅邸中.和公爵用餐过后,在饮酒的时候聊到了这个话题。
  一听到迪南特这三个字,公爵就皱起眉头。
  「那真是个糟糕的战争。就因为那些愚蠢而没用的废物们,连我儿子都被迫背负战败将领的污名。」
  公爵今年四十二岁。留着浓密的黑胡子,穿着豪华绢服的庞大身躯锻链得非常精壮。事实上在他三十几岁时,经常在王国主办的马上对战中赢得不错的名次,而且与邻国萨克斯坦战争时,也立下了相当显赫的战功。
  这份才能也完美地发挥在宫廷之中,泰纳帝家能够获得连国王也无法忽视的庞大权势,也多是因为公爵的手腕高明。
  他锐利的眼神中蕴含着对自己力量的自信,还有毫无所惧的高傲。
  但他的自信逐渐转变为自大,高傲诱使他出现残虐的性格,开始理所当然地蹂躏自己的领民,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那在迪南特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个叫冯伦伯爵的年轻贵族,被称作战姬的敌将给当成俘虏捉走了……」
  「真丢脸,竟然无耻到甘愿成为俘虏。连自我了断或是牺牲生命来杀死更多敌人的气魄都没有吗?都是因为有这种家伙才会打败仗。」
  公爵先是毫不留情地痛骂了一顿,接着用力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除了弓箭以外,什么长处也没有的懦弱小鬼嘛。应该是扔下弓、行囊和一切后,在狼狈地逃跑时被人捉住的吧?如果是我儿子的话,就算剑断了、枪折了,也会奋战到最后一刻。」
  那位来作客的贵族,在公爵的怒火平息前都不敢吭声。
  ——公爵也是一名父亲。若是知道其子在迪南特显露的丑态,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泰纳帝公爵的儿子萨安,在听见身为总指挥官的王子战死后,就随即抛下身边的同伴,光顾着自己逃跑了。
  公爵似乎不知道这件事,而贵族们也不会告诉他。因为没有人甘愿冒着被迁怒的可能,去做这件会惹公爵不高兴的事情。
  「马斯哈卿和冯伦伯爵来往甚密,好家正为了筹措他的赎金而四处奔走。您觉得如何呢,公爵?」
  「你问我觉得如何?该不会是要我出手帮助那个无能又无耻的家伙吧?」
  公爵挥了挥厚实的手掌表示此事免谈,但贵族又继续说道:
  「此事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之。公爵阁下若连看起来没什么用的贵族也出手相助,这宽大的慈悲心或许会在将来与嘉奴隆公爵一较高下时派上用场。」
  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之间的争斗势必无可避免。
  这是国内贵族们的共识,就连当事人自己也这么觉得。
  泰纳帝公爵的妻子是国王的侄女,嘉奴隆公爵的姊夫则是国王的外甥。
  虽然中间隔着姊姊,使得嘉奴隆的权势相较之下居于下风,但布琉努的王位继承权是男性优先。结果他们两人几乎是不相上下。
  而现在,国王没有其他兄弟,也失去了儿子,这侄女和外甥就是除了国王之外最接近王位的人。
  两人当然没有半点互相妥协的意思。
  「究竟要追随公爵阁下,或者是追随嘉奴隆公爵……对于现在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的人们来说,这或许会成为关键性的因素也不一定。」
  公爵应该也希望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人愈多愈好吧。
  但公爵却摇了摇头。
  「虽然这么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还是算了。这么没用的家伙,说不定一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失手把他给砍了。」
  在客人离开后,公爵突然唤来侍从。
  「将国内地图拿来。」
  他看着侍从拿来的地图,确认亚尔萨斯的位置。
  「简直就是块弹丸之地嘛。」
  公爵忍不住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亚尔萨斯不仅离首都很远,而且面积非常小。不只如此,大部分土地都是森林或山地,能采收的作物不多。
  「但是……它与吉斯塔特国境相邻这点倒是不能错过。」
  他思考片刻后,便叫来自己的儿子。
  「您叫我吗,父亲?」
  出现在父亲面前的萨安,无论姿态或服装看起来都是个威风凛凛的贵公子。
  「我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公爵将儿子招来身边,指着桌上地图中的其中一点。
  「知道亚尔萨斯吗?你率领三千兵力,将这块地给我烧光。」
  萨安一听便皱起眉头。他并不是对父亲残酷的命令感到讶异,而是因为他一想到堤格尔就觉得厌恶,还有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实在很麻烦。
  「只要是父亲一声令下,无论何事我都会照办,但能请您告诉我您这么做的理由吗?」
  公爵首先将从贵族客人那听来的话告诉他。
  「现在亚尔萨斯的领主不在自己领地。虽然是个不值得夺取的渺小土地,但放着不管,说不定会被嘉奴隆公爵夺走。而且要是吉斯塔特也意图染指的话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在被其他人夺走之前,干脆先将它毁掉的意思是吧。但是这么贫瘠的地方要动用三千兵力,是否有点小题大作呢?」
  「虽然说那块地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有领民啊。敢抵抗的人就杀掉,其余的就全给我捉回来。男人全卖给墨吉涅就好,将所有人抓起来,里头应该会有几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吧?那些就交由你和士兵们随意处置吧。」
  听到父亲所说的话,萨安高兴地拍了一下手。
  「非常感谢您,父亲。这样士兵们的士气想必也会更高昂吧。那请问兵种该如何分配较好?既然都带这么多人了,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带骑士同行才是。」
  「不,骑士的话要带超过一千人前去。虽然会花上一点时间,但要将武器也准备齐全。这样我们经过其他领地时,可以让那些贵族见识见识我们泰纳帝家的威风。」
  「遵命。话说回来……」
  即使知道这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萨安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国王陛下的状况如何?」
  「还是一样关在房间不肯出来。根据在王宫里服侍的人所说,国王身心衰弱的程度愈来愈严重,能不能撑过一个月都很难保证。王子也……哼,死得还真是时候。也算是灿烂地结束这一生了。」
  公爵满足地窃笑着,在那一瞬间,萨安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虽然有谣言说是父亲和嘉奴隆公爵联手谋杀了王子殿下,但……
  在萨安心里,虐待领民就等同于捏死小虫般不痛不痒,但他还是对国王或王子等王族抱有身为臣子的敬意。
  所以看到父亲轻易地踩过这条界线,让萨安觉得相当恐怖和敬畏。
  ——那个谣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虽然他这么怀疑,但他终究无法亲口向父亲求证此事之真伪。
  他行了一礼后便急忙前去筹备军队,准备出发前往亚尔萨斯。

  「萨安少爷。」
  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了离开父亲房间、行走在走廊上的萨安。他转过头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位全身被黑色长袍包覆,并用兜帽盖住眼睛的矮小老人。
  萨安不悦地皱起眉头。
  「有什么事情吗,多勒卡伐克?」
  名为多勒卡伐克的老人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听到萨安少爷即将出征,因此准备了一项小礼要送给您。」
  「礼物?你要送我礼物?」
  萨安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这老人是从数年前开始侍奉泰纳帝家的占卜师。
  但萨安从未对这老人有任何好感,甚至讨厌到很想找机会把他给杀了。
  至于为什么他到目前为止都没下手,那是因为其父相当重用多勒卡伐克。
  由于他深受父亲赏识,萨安想动手也办不到,只好尽量不让多勒卡伐克进入自己的视线中。
  「请您跟我来。」
  多勒卡伐克背对着他开始迈步,萨安只好无奈地跟着前进。
  在走出宅邸后,多勒卡伐克朝着厩房所在的方向前进。
  萨安完全不想靠近那间飘散着动物体臭的厩房,就在他快要气得大吼时,多勒卡伐克绕过厩房来到了后方。
  「就是这个。」
  多勒卡伐克抬起满是皱纹的手,对萨安恭敬地垂下头。
  在那里有着两只龙。
  分别是一只地龙和一只飞龙。全都是体长八十切特(约八公尺)的成年龙。
  地龙的特征,在于短小的手足和矮壮的巨大身躯,覆盖全身的坚硬鳞片就连钢铁制的剑、枪都无法贯穿;其冲力之强,能轻易地破坏城墙。不只体力充沛,亦有极强的生命力。
  至于飞龙体型较小,但拥有巨大的翅膀,能载着人类在空中飞行。鳞片的强韧度虽然比不上地龙,但同样相当坚硬。
  「……喔喔!」
  萨安被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龙给震慑住了。虽然曾经在神话或传说中得知龙的存在、外表和相关知识,但却从未亲眼看过实体。
  「训练课程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就算今天立刻让它们投入战场,应该也能立下大功。」
  「这……你确定……没问题吗?」
  「当然。悠若试着触摸它们,就能明白了。」
  萨安原本还有些犹豫,但第一次看见龙的好奇和逞强的心情战胜了恐惧。他吞了吞口水,谨慎地踩着步伐靠近飞龙。
  在飞龙轻轻低头靠近时,虽然他差点退缩,但还是止住步伐将手往前伸去——他的手掌碰到了飞龙。
  手上传来鳞片粗糙的触感,萨安不禁感动地发出叹息。
  「……似乎有让您满意呢。」
  「是啊,你做得很好,多勒卡伐克。我决定要将这只飞龙当成座骑!」
  萨安方才不悦的表情已消失无踪,开口赞赏老人。
  至于这些龙到底是从哪里捉来的,又是怎么训练的,这些问题他从没想过。
  「……但有一件事要请您注意。」
  「什么事?」
  「这些龙还未适应城里的气味,还请您记得别将它们留置在城市中。」
  萨安皱了皱眉头,但他随即想起龙就是因为讨厌人的气味,才会栖息在人烟稀少的深山或荒野中。虽然不知道是否属实,但也并非无法理解。
  ——也罢,就算不放它们进城镇,只要让它们在城镇里看得到的地方走动,还是能达到威吓的效果。
  光是想像这情景,就让萨安忍不住心跳加速。
  ◎
  距离缴纳赎金的期限只剩下仅仅两天。
  ——还是没办法吗?
  堤格尔往床上一躺,看着眼前的黑暗。明明正值半夜三更,他却莫名地醒了过来。这种情况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从几天前就这样了。
  但他一直睡到中午的习惯还是没变,而且身体没有什么异状,所以他也尽量让自己不要太在意。
  「果然……还是会怕呢。」
  害怕今后等着他的命运,也害怕会陷入光靠自己无法挣脱的困境中。
  这时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极小,如果他没有醒着,大概也听不到吧。
  「都这么晚了……?」
  他心生警戒,但被禁止拥有任何武器的他,连一把刀子也没有,只好抓着弓将门打开。
  「喔喔,您还醒着啊?」
  眼前站着卢里克的身影。他手上拿着烛台,上头只有一道细小的蜡烛火焰正微弱地摇曳着。而卢里克还用手遮住火焰,让人难以从外面看到这道火光。
  「怎么了?」
  看到他不寻常的举动,堤格尔压低声音说道。
  卢里克也以宛若耳语的细微声音向他说明:
  「有个人说想见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一面。能请您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安静地跟我来吗?」
  堤格尔点头答应了。
  两人谨慎地走在半夜里的黑暗走廊上。卢里克似乎是为了避开巡逻的士兵们,而决定改走与平时不同的通道。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训练场。
  在那里有一名老人被几名士兵包围,坐在他们中间。就着士兵手上拿着的火把,堤格尔认出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巴多兰!
  堤格尔差点就不自觉地大喊出声,但随即忍住了。他没把士兵放在眼里,拔腿冲到巴多兰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少主!少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也是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马斯哈卿还活着吗?蒂塔过得还好吗?亚尔萨斯的情况呢?」
  堤格尔紧握住老泪纵横的老人那满是皱纹的手,满心欢喜地大叫着。周围的士兵纷纷露出惊讶、焦虑和慌张的表情。
  「堤格尔,声音、注意你的声音!」
  「啊!嗯,对不起。」
  听到旁人提醒,堤格尔才慌忙地道歉。他以为自己已经有克制音量了,看来似乎还是太大声。
  这时堤格尔才终于注意到士兵们的存在。全都是和他相处得非常自在,平常一起玩的伙伴。
  「太好了,是您认识的人啊?」
  跟在他后头追上来的卢里克浮现放心的笑容。
  「这名老人竟然打算潜入公宫。捉到他的时候,我听他说话带有布琉努的口音,于是就抱着一丝猜测,说出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的名字,他就一直坚持要见您一面……」
  「这家伙运气真是太好了。」
  其中一名士兵耸耸肩。
  「因为是被我们捉到,所以还没什么关系,要是被其他人——像是那些讨厌堤格尔的家伙捉到的话,一定二话不说就被处决掉了吧。」
  「就算不是被那么激进的家伙捉到,只要莉姆亚莉夏大人一知道这件事,应该连见堤格尔一面也办不到,直接送监狱了。」
  「各位,谢谢你们。」
  堤格尔几乎是含着泪水向士兵们致谢。
  「这点小事请不用放在心上。而且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处置才好。」
  其中一名士兵面有难色地说道:
  「假设这老爷爷说他是为了帮助堤格尔脱逃才来的话,我们还是得把他捉起来才行。而且也只能请堤格尔乖乖回房间了。」
  虽然他们和堤格尔之间有交情,但终究是侍奉艾莲的士兵,能做的事情有限。
  况且,让堤格尔和巴多兰见面这件事,若是给旁人知道了,可不是被责骂几句就能了事的。
  「我知道。巴多兰,虽然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堤格尔正想再次询问他蒂塔是否安好,没想到巴多兰却抢先一步,流着泪颤抖着拳头说了起来:
  「少主,现在已经没时间慢慢说了。泰纳帝公爵的军队正朝亚尔萨斯攻来,人数多达三千啊……」
  「……这是怎么回事?」
  堤格尔陷入了混乱中,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的确和泰纳帝公爵家的萨安交恶,但怎么样也不可能因为这等理由出兵侵略。国王不会允许他们因私怨而践踏国土。
  而且泰纳帝公爵的领地涅梅塔库和亚尔萨斯并未相邻,中间还隔着好几位贵族的领地。
  那些贵族对于别人经过自己的领地一事,应该也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吧。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巴多兰用宛如枯木般的手擦去泪水,语带哽咽地说着,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马斯哈卿交给我保管的信。其实帮我准备前来这里的地图跟马匹的,也是马斯哈卿……」
  堤格尔接过信件,拆开信封迅速阅读起来。
  信中先是为无法筹到赎金向堤格尔谢罪,另外还写着亚尔萨斯目前还算安稳,以及蒂塔每天夜晚都前往神殿祈求他平安归来的事情。
  ——蒂塔……
  堤格尔读到这里,感觉自己眼眶顿时一热,但继续看完信的后半段后,他登时怒火中烧。
  上头写着,泰纳帝公爵派出了三千兵马,意图焚毁亚尔萨斯,将领民俘虏至自己的领地,或是卖给墨吉涅。
  而嘉奴隆公爵知道这件事后,也正打算抢先派兵以便先发制人。
  马斯哈光是要阻挡嘉奴隆出兵就已分身乏术,因此,他希望堤格尔能早日逃离吉斯塔特,回到亚尔萨斯——以上便是信件的主要内容。
  「简直是欺人太甚……!」
  回过神来,信件已经被堤格尔捏皱了。
  从他紧咬着的牙关中,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怒气。
  而包围住堤格尔和巴多兰的士兵们也纷纷发出叹气声。除了为堤格尔他们感到同情以外,同时也替他们自己的多事感叹。他们这番举动已经是在纵容堤格尔了。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士兵们彼此交换视线,将这个讨厌的任务推给彼此——最后是卢里克沉痛地上前说道:
  「虽然您的心情我能体会,但还是请您回房吧。」
  「不好意思,我无法照办。」
  他将信件塞进怀中,站起身子。他一迈开步伐、朝着城门所在的方向走不到五步,就被其他人包围了。
  「请您回去。」
  卢里克的口气比刚才稍稍强硬了一点,眼神笔直地看着堤格尔。
  「我不想做出粗暴的举动。不,如果只是动作粗暴一点就算了,但战姬大人吩咐过,只要您一靠近城墙就是死刑。」
  「这我知道,而且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既不大也不激昂,但却带有一股让听者心生畏惧的气势。
  卢里克他们虽然年轻,但早已习惯战争,都是和胆小鬼相差甚远的勇猛之士。
  但他们依旧被堤格尔的声音、视线,以及充斥他全身——混入了杀意的战意给压制住,不自觉地向后退。他们的双脚纷纷自然地动起来,开出了一条路。
  堤格尔仲于轻轻地推肋卢里克往前走。
  「你们真是有够吵的……」
  但一道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如此开朗的声音,让堤格尔停下了脚步。
  「大半夜的,你想去哪里?」
  艾莲抱着双臂,就站在城门边。她白银色的发丝沐浴在月光下,散发出细小的光粒,彷佛刀刃般闪闪发亮。

  看到主子现身,卢里克等人全都在原地跪了下来。围绕在他们身上的与其说是敬意,不如说是做错事被人发现的恐惧和不知会如何受罚的不安。
  他们所知道的战姬虽然宽宏大量,却从不姑息纵容。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靠近城墙吗?」
  即便是在深夜中,艾莲依旧穿着蓝色的长袖上衣和黑色的裙子,银闪也依旧佩挂在腰上。
  「被你发现了啊。」
  她应该不可能穿着这身服装睡觉。这意味着艾莲从容到能换过衣服后再现身。
  「其实我也是可以穿着睡衣过来啦,但这样你应该就无法直视我了吧?」
  她依旧如往常般开堤格尔的玩笑,但堤格尔并不打算奉陪。
  「让我过去,我必须回去亚尔萨斯。」
  「你忘记自己现在是什么身分了吗?不过还是先将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
  虽然堤格尔不想浪费时间解释,但还是将马斯哈的信件内容说了出来。
  「有证据能证明这些事情是真的吗?」
  「没有。虽然没有……但以泰纳帝公爵的个性推断,的确很有可能这么做。」
  堤格尔大声地恳切请求。
  「等到城镇被烧毁的话就来不及了。让我去吧,我一解决这件事情就会回来,我保证。」
  艾莲没有立刻答覆。她低下头思索着,然后,她红色的双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堤格尔。
  「你就算去亚尔萨斯又能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保护领民啊!」
  堤格尔无法理解艾莲的问题,甚至觉得相当不耐地答道。
  「怎么做?」
  「怎么……呃……」
  他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的弓术技巧高超,但你又不是神话里的不死英雄,只凭你一人也想扭转战局?我不管你对自己的技巧多有自信,或是作了什么样的觉悟,但单身一人要去对抗敌人的三千大军,这怎么看都像是蠢人才会干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去?」
  「但是,或许……或许有我做得到的事啊!」
  「你觉得这种毫无计划又未经思虑的行动,到了现场以后真的派得上甩场吗?」
  虽然堤格尔怒吼回嘴,但马上被她的话堵住了。
  艾莲刻意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到腰间的银闪上。
  「——我说过,只要逃走就是死刑。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死的话,干脆就在这里成全你吧。反正死在莱德梅里兹,或是死在亚尔萨斯,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她拔出银闪伸直手臂,将剑尖对准堤格尔。
  「无论如何……你都不愿意让我过去吗?」
  堤格尔瞪着艾莲,同时也对自己感到愤慨。现在的他跟一个任性耍赖的小孩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就是没办法想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她?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也知道艾莲在理论上站得住脚。
  「你知道我为何不满吗?」
  艾莲突然语气一转,带着斥责的眼神和态度,继续对堤格尔说:
  「为什么不试着运用自己的智慧呢?在迪南特的时候,就算面临那种情况也能将逆势转为有利的你,为什么不去思考、也不去做你现在能做的事情,只会感情用事呢?」
  「你说什么……」
  艾莲的话让堤格尔顿时觉得迷惑,但在那对红色双眸直视下,他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
  ——她说我不去思考,意思是……她要我思考什么吗?现在的我到底可以做什么?
  但如果答不出来,堤格尔应该无法活命,他会死在艾莲的剑下。
  他手上只有没有箭矢的弓。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堤格尔抱着一丝希望,盯着那把闪耀着光辉的长剑。
  这时他心中突然涌现一个疑问。
  ——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艾莲不处死我呢?为什么不命令卢里克他们将我制伏呢?
  她应该很清楚堤格尔根本无法如期付出赎金才对。
  虽然他不认为艾莲是个执着金钱的人,但为了坚持她的立场,应该会将自己卖给墨吉涅的奴隶商人吧。
  她根本不需要在这里跟他说这么多话。
  ——难道……
  这时堤格尔终于想通了。
  说不定艾莲是希望能留他一条活路。
  这是她所给予的求生机会吗?
  你愿意效忠于我吗?
  以前艾莲曾经这么对堤格尔说过。
  这个提议在她心中或许还有可能实现。
  ——机会愿该只有一次……
  若是出了差错,艾莲说不定就会因此放弃他。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堤格尔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这时的紧张感比在迪南特第一次和她对峙时更甚,连膝盖也不停打颤。
  「——我有个请求。」
  堤格尔低下头对艾莲说:
  「请你将军队借给我。」
  跪在一旁的卢里克等人瞬间倒抽一口气。
  ——如、如果是主君友人或是来作客的将领也就算了……!
  竟然以一个俘虏的身分要求借兵,根本是前所未闻。
  「哈……哈哈!啊哈哈哈!」
  艾莲先是双眼圆睁,满脸惊愕地看着堤格尔,接着便弯下腰,猛然大笑起来。
  不只是堤格尔,就连士兵们也从没看过艾莲笑成这样。
  「哎呀哎呀……竟然可以如此直率地说出这种厚脸皮的话。」
  艾莲笑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终于收起笑声,拭去眼角的泪水看着堤格尔。
  如果将她那高兴的表情换作一句话,大概就是「说得好」吧。连风儿也彷佛跟主人一样欣喜,愉快地吹拂着。
  「你说要借兵啊?可以啊,但我当然不会无偿借你喔。」
  「你要多少代价?」
  「亚尔萨斯所有的土地。」
  「……如果你能够以统治莱德梅里兹的方针来统治它的话,我接受。」
  虽然他认为这是废话,但身为一个守护领民的领主,他必须让对方做出承诺。
  「虽然是没办法一概而论,但我会尽量照你的想法来治理。」
  艾莲以眼神询问堤格尔的意愿,堤格尔点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艾莲将银闪收回剑鞘里,接着将视线转向公宫所在的方向。全身包裹着铁灰色铠甲的莉姆正拿着长枪站在那里。艾莲气势十足地下达号令:
  「莉姆,要打仗了!升起黑龙旗吧!」
  ◎
  在艾莲的指挥下前往亚尔萨斯的兵马,共计一千各。
  虽然仅有敌军的三分之一,但会这么决定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考量到以速度为优先。
  若是派出大军,行动就会变得迟缓。
  而且大军所需要的武器和粮食也多,会花费较多时间准备。更何况,这些士兵们还必须穿越只有一条山路可走的孚日山脉。
  话虽如此,若是兵力太少的话也打不了仗。
  在考量这些因素后,得出的数字便是一千。
  军队几乎由骑兵组成,准备了超过骑兵数三倍的马匹。
  会准备大量的替换马匹,是为了增加军队的行军距离。
  「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莉姆在艾莲的房间内帮她穿上铠甲,同时以看起来其实没那么惊讶的表情淡淡地说道:
  「没想到他会说出借兵这种话来……」
  「我们两个的预测都落空了呢。」
  艾莲回覆时的口气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莉姆是最先察觉到巴多兰潜入公宫的人,也知道他被士兵们捉住了。
  当士兵们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巴多兰跟堤格尔见面时,莉姆就先向艾莲报告,两人推测巴多兰可能是为了帮助堤格尔脱逃才来的。
  艾莲会迅速换好衣服,事先前往城门也是因为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她和莉姆打了个赌。
  只要艾莲一现身在城门口,堤格尔就无路可逃了。
  被逼到绝境的堤格尔会说什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莉姆猜想堤格尔会对艾莲提出以弓箭决胜负的要求,只要他赢了就让他离开。
  艾莲则认为堤格尔会想起以前她曾经说过的话,拜托她收他为部下。这样艾莲便会为了守护部下的领地而出兵。
  若是他意图以蛮力强行通过,或是当场先暂时退让,之后再找机会逃走的话,艾莲就会杀死他。
  「不过真要说的话,堤格尔最后说出的答案比较符合我的猜测,所以这场赌注应该算是我赢了,莉姆。」
  「不,若是考虑到您说了这么多话来诱导他,他却还是没有得到您预想的结果迁点,这赌注应该是艾蕾欧诺拉大人您输了。」
  「我只是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才没有诱导他呢。」
  「如果是平常的艾蕾欧诺拉大人,应该只会说出『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穿过城门,就先打倒我吧』这种话。」
  「我才没有那么好战。」
  「您忘记自己在迪南特做过什么事情了吗?」
  艾莲虽然不满地说道,但随即被人静静地出言驳斥,由于无从反驳,她只好保持沉默。
  过了不久,艾莲完成了铠甲的着装。这是只有重视身体轻盈度和灵敏度的肩甲、胸甲以及护手和护脚组成的轻装,连头盔都没有。
  她的装扮和全身都被甲胄包裹住的莉姆相差甚远。艾莲身为战姬,若非她手上握着银闪,莉姆是绝对不会允许她以这种姿态踏上战场的吧。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莉姆前去应门,看见堤格尔就站在眼前。
  「你们好了吗?」
  莉姆招呼堤格尔进入房间,算是回答他的问题。
  跃入堤格尔眼帘的,是艾莲在铠甲上披着蓝色的披风,铠甲着腰、抬头挺胸的身影。
  「现在就让你看个够吧。在战场上可就没有闲工夫让你慢慢欣赏了。」
  她的口气就像是个得意的小孩一样。其实,堤格尔原本期待她能表现得更温柔婉约一点,但想想又觉得这才是她会说的话。
  「你准备好了吗?」
  「看了就知道。」
  堤格尔穿着皮革制的铠甲和皮革护手,再加上皮革护腿和披风。
  手上拿着弓箭,腰间则系着箭筒,跟他在迪南特被捕时的装备完全相同。
  「你的领子翘起来了。」
  「对啊,头发也梳整齐一点会比较好吧。」
  「用我的梳子吧,莉姆。」
  艾莲伸出手来,在堤格尔的脖子附近摸来摸去,莉姆则拨弄着堤格尔的头发。
  就在被两人夹在中间,狼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这段时间,堤格尔的仪容也整理好了。
  结束这番折磨后,她们两人紧接着把视线转向堤格尔的铠甲。
  「这套皮铠甲也是……虽然制作得相当精良,但看起来已经受尽风霜,都褪色了。虽说打仗不是凭藉华丽的外表,但身为军队的将领,这样子实在是……」
  「可是这次已经没有时间了。毕竟我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两人的手就这样到处摸递了堤格尔的身体。
  堤格尔知道她们并没有其他意思,但还是因为紧张和不明所以的兴奋感,使得他光是要维持平常心都很困难。
  他甚至屏住呼吸,像石像般连动也不动,在心中不断复诵着神的名字,祈祷自己的身体不要出现什么奇怪的反应。因为这种事情而复诵神的名字,想必会让神明觉得很困扰吧。
  「那我们走吧。」
  艾莲总算是放过了堤格尔,转身扬起披风朝走廊走去。莉姆紧跟在后,堤格尔也慌忙追着她们,和艾莲并肩而行。
  「我军人数不到敌方一半,这样赢得了吗?」
  「可以。」
  对于莉姆的疑问,艾莲轻描淡写地答道。
  「首先,我们拥有地利之便。」
  堤格尔感受到战姬从旁射来的视线,便开始说明。
  「他们对地理环境并不熟悉。泰纳帝家的人这几年来从未到访过亚尔萨斯。他们这次的行动,也不是经年累月的长期规划。我几乎踏遍了亚尔萨斯的山林,也画得出地图;况且只要回到宅邸,就能拿到我祖父那一代所制作的详细地图。」
  「而且那些家伙只把亚尔萨斯当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应该没料想到会遭遇什么抵抗或反击。」
  艾莲接在堤格尔之后这么说,愉快地哼了一下。
  「他的死对头是叫嘉奴隆对吧?既然他正准备和另一个上流贵族开战,那么泰纳帝就不会在进攻亚尔萨斯的战争时,采取大量折损己方军马的战术。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露出破绽。」
  艾莲那双红色的双眼充满了浓厚的战意,堤格尔再次端详艾莲。
  艾莲光是换上盔甲,就散发出惊人的魅力。
  但这还算不上完美。
  当她的眼里充满战意时,她才会真正成为一名战士——一名战姬。
  那威风凛凛的姿态,辅以惊为天人的美貌,就彷佛神话里的战争女神降世。堤格尔不禁露出感叹的表情,无言地看着这位银发的战姬。
  「你要看到入迷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好歹也说句话吧?像是『你真美』之类的。」
  艾莲本想以平常开玩笑的口气调侃他,但——
  「从我在迪南特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你很美了。」
  堤格尔的回答不带一丝矫情,相当率直。
  「——这、这样啊。」
  艾莲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掀起蓝色的披风转过身背对他。
  这是为了掩饰她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回答后,变得通红的脸颊。
  ◎
  榭雷斯塔的居民正日渐减少。
  大家为了逃离泰纳帝的侵袭,纷纷躲进了郊外的山中或森林里避难。
  而负责指引这些居民的,是接收了马斯哈命令的士兵们和侍女蒂塔。
  「如果是曾经离开这城市的人和有足够体力的人,就把他们带往郊外的山林,其余的人和老人、小孩等等,就将他们藏匿在神殿里。」
  这是马斯哈寄来的信里写的指示。
  「同样身为布琉努的国民,应该不可能会去袭击神殿。就算泰纳帝是个连神也不怕的人,只要他一攻击神殿,布琉努境内的神殿势力就会转而投靠嘉奴隆。所以泰纳帝绝对不会对神殿出手。」
  士兵们皆遵照这个指示行动。
  亚尔萨斯在领主堤格尔不在的情况下,城镇里的有力人士和各村村长都手足无措。因此经验丰富的马斯哈所下达的指示宛如一场及时雨。
  「蒂塔,你不跟着出城避难吗?」
  「我要待在宅邪里。」
  目送避难者离开后,被士兵这么问道的蒂塔如此回答。
  「堤格尔少爷一定会回来的。我不希望他回来时宅邸里空无一人,而且我想第一个前去迎接他。」
  士兵虽然说出好几个理由想说服她,但最后还是作罢。
  到目前为止已有许多人要求蒂塔前去避难,但蒂塔都以「自己要等待堤格尔归来」的理由拒绝了。
  「我知道了。但若是你改变主意想去避难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谢谢你们。」
  她摆动栗色的双马尾笑着道谢后,便回到宅邸里。
  刚才她对士兵说的理由并非谎言。
  但是其实还有另一个难以开口的理由。
  那就是——说不定自己一离开这座宅邸,堤格尔就不会回来了。
  虽然这念头没有任何根据,但蒂塔还是淡淡地察觉到这股不安。
  ——没事的。巴多兰一定会将堤格尔少爷带回来的,所以我只要待在这间房子里等待堤格尔少爷归来就好。只要在这里等,堤格尔少爷就会回来……
  即使快要被不安击溃,蒂塔依然坚持这个想法持续地祈祷。
  蒂塔紧抱住堤格尔的传家宝——黑弓,衷心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但即使如此,避难的情况并不如预期顺利。
  马斯哈的信中写着避难大约需要多少天数,以及泰纳帝的军队何时会抵达,只要比对两边的资讯,就知道绝对来不及撤离完毕。
  最主要的理由是身为领主的堤格尔不在这里,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
  ……住在亚尔萨斯的人们本来就对战争没什么概念,就连城镇和村子里的有力人士也不怎么紧张。
  亚尔萨斯是个未与国内主要街道相连,到处都是山地和森林的地方。
  由于这种地形对于大规模军队的移动和扩展都很不利,因此其他国家从未盯上亚尔萨斯,几乎没有军队会经过这里。没有当过士兵的人,也不太明白战争为何物。
  况且他们对于泰纳帝家的暴虐行径一无所知。
  在他们眼里,所谓的贵族,全都是像堤格尔、其父乌鲁斯、与堤格尔他们来往密切的马斯哈,还有和平地统治着隔壁领地的那些善良贵族无异的人物。
  所以他们并不明白泰纳帝领军进犯的严重性。
  ——只要堤格尔少爷回来的话……
  蒂塔忍住快哭出来的冲动躺上床铺。
  自巴多兰从榭雷斯塔出发后的天数算来,他早就应该回来了才对。
  ——还是没办法吗?堤格尔少爷不会回来了吗?
  这天堤格尔终究没有归来。
  而萨安所率领的泰纳帝军,在两天后踏上了亚尔萨斯的土地。
  ◎
  萨安位于三千兵马的最前头,态度神气地乘着飞龙前行。
  他虽然曾经试着骑上飞龙在天空飞行,但超乎他想像的速度、不断刮来的强风和彷佛把身体劈裂的寒意让他放弃了。从那次之后,萨安就只让飞龙在地上行走。
  ——骑着飞龙在天上飞其实还挺难的呢,和骑马感觉差太多了。等到结束这场战争后,我再回家练习吧。
  而在飞龙身后则跟着身体如小山般巨大的地龙。士兵们都被其庞大的身躯和魄力震慑住,畏惧地保持距离行军。
  在走到这里之前,萨安他们经过了两、三位贵族的领地,但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没有人不惧怕泰纳帝家。
  这让萨安的心情相当愉悦。
  「把亚尔萨斯烧光之后,回程再绕到他们的领地,要求他们再次发誓遵从我们好了。然后再叫他们把妻子或女儿交出来当人质……」
  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吧。毕竟这之后还有与嘉奴隆公爵的战争在等着他。
  萨安心中如此想着,心情可说是非常愉快。但他听到探子报告的内容后,脸色却愈来愈难看。
  「你说居民几乎都不见了?」
  「看来似乎大部分都逃亡到附近的森林或山区避难了……」
  「剩下的呢?」
  「应该是躲进了神殿里。那里我们无法出手干预。」
  「竟然给我耍小手段……」
  萨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是不是应该跳过榭雷斯塔,先去其他村庄?」
  「不,没关系。继续往榭雷斯塔前进。」
  萨安摇了摇头否决了部下的提议。
  「我们的确没办法碰神殿,但除此之外的东西就全部破坏掉,然后通通烧毁。这样一来,那些领民就会乖乖地滚出来了吧。」
  萨安脸上浮现残虐的笑容,紧接着又有其他部下前来回报。
  「有自称是榭雷斯塔来的使者表示想见萨安大人。」
  「使者?是怎样的人?」
  「一共两名,都是老人。看样子似乎是地方上挺有地位的人士。」
  兴趣缺缺的萨安冷淡地说道:
  「杀了他们,再把尸体丢到城镇里。」
  这两人便是亚尔萨斯的领民中最早遇害的牺牲者。
  包围住榭雷斯塔这个城镇的防护墙不算高也不够厚,要攻破这道墙,根本不需要用上攻城兵器之类的武器。
  敌军没花上多少时间就破坏了护墙。
  由橡木板制成的城门也在斧头或鎚子的击打下被突破了。萨安虽然想派出地龙作战,但想到多勒卡伐克说的话后还是作罢。
  「首先是包围神殿。然后对他们咆哮,让躲在里头的人身心逐渐耗弱,其他地方要烧要抢要怎么破坏,都随便你们。」
  萨安高声煽动满心期待的士兵们。
  「不过要汪意别杀太多了,他们可是宝贵的商品呢。还有要对美女温柔一点啊,违反命令的人就等着受罚吧——出发!」
  他们前来并非为了战争,一开始的目的便是为了掠夺。
  士兵们获得许可后,纷纷兽性大发地恣意破坏。
  他们闯进每户人家破坏家具、掠夺值钱的物品,然后放火。
  然后袭击尖叫着四处奔逃的人们,对他们施暴。若有人抵抗便挥刀或举枪杀死他们,将地面染上斑斑血迹。
  路旁散布着建筑物的瓦砾和摊贩的残骸,庭院或田地被马蹄残酷地践踏肆虐。
  士兵们右手拿着剑,左手挂着不知道从哪夺来的酒瓶,沉浸在酒精和破坏之中,嚣张地走在这个失去和平的城镇上。
  天空升起了数道黑色浓烟,地面上余绕着与蛮族相仿的笑声。
  在萨安严格的禁令下,死亡人数并不多。不过,那些看起来连成为奴隶的价值都没有的老人,大多会被无情地杀害。
  「哼,这么穷酸的城镇,砸起来还真是不过瘾。」
  萨安将指挥权和两只龙交给部下负责,一个人离开军队悠闲地骑着马前进。
  看到弱者或无力的人们发出悲泣、乞求活命或四处逃窜的样子,萨安残暴的性情就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远离街道,在看到一栋建筑物后,便停下马匹。他眺望着这栋和周围的房子比起来大上一圈的宅邸,从位置和大小来推测出是领主的居所。
  「那就是冯伦住的地方啊,虽说是贵族的宅邸,外表却寒酸到让人看不下去呢,在放火烧了之前,先进去里面瞧瞧好了。」
  他狠狠地嘲笑一番后,策马往宅邸的方向前进。
  ◎
  蒂塔就在宅邸里。
  当她看到泰纳帝的军队出现在城镇外时,蒂塔原本打算代替堤格尔出面,却在其他人的劝阻下留在宅邸中。
  三千大军缓缓地逼近眼前,那模样就彷佛一道银色的洪水。
  过了一会儿,派出去当便者的城镇代表成了死尸被送回来。
  现在他们正在城里烧杀掳掠,大肆破坏。
  「……堤格尔少爷……」
  蒂塔从宅邸的二楼悲痛地目睹了这惨状。
  虽然心里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但身体却因为过于震撼、悲伤及恐惧而动弹不得。
  她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无力,眼中淌下一道泪水。
  耳边突然「碰!」地传来门被用力撞开的声音,蒂塔这才回过神来。
  ——是一楼?有谁进来了吗?
  她绷紧身体,在这种情况下会进来的,就只有一种人。
  ——堤格尔少爷,请赐予我勇气。
  蒂塔紧抱着黑弓,硬是抬起瘫软的双脚走到走廊上。踩着阶梯前往一楼。
  在玄关大厅站着一位年轻人。他打量了放在角落的烛台一眼,便哼笑了一声,粗暴地踢翻它。大应里回荡着惊人的刺耳巨响。
  「您是哪位?」
  蒂塔声音颤抖着问道。
  那名年轻人——萨安·泰纳帝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那面容端正的脸上,一双眼睛正以淫邪的眼神扫视着蒂塔全身上下,蒂塔则因强烈的厌恶感而全身颤抖。
  「长得不差啊,只要你肯低头服从我,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请您离开。」
  蒂塔挤出声音这么说。
  萨安刻意歪着头,将手放在耳朵旁笑着说:
  「我听不太清楚耶?冯伦那个蠢货,连个侍女都调教得这么差劲。好了,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出去……」
  「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出去!」
  蒂塔满脸通红地对萨安怒吼。
  「这宅邸和这个城镇都是属于堤格尔少爷的!你没有资格碰他的东西!明白的话就马上滚出去!滚出去!」
  「……看到泰纳帝家的人,说话竟然还这么嚣张,看来只是个乡下的野丫头。」
  萨安拔出腰间的剑。
  「对本少爷口出鉴百是多么深重的大罪,就用你的身体体会一下吧。」
  蒂塔双屑剧烈起伏地喘息着,惊愕地睁大双眼。她在阶梯上一阶、两阶地往后退。
  萨安发出低沉的哄笑,太步往前踏出。
  白刀发出的光芒划出一道弧线,将蒂塔的裙子割开一条大裂缝。她雪白的大腿几乎全都暴露在外。
  「怎么了?再不赶快逃的话,下次被切断的就是你的小脚罗?」
  蒂塔背对着萨安,一口气冲上阶梯。萨安脸上浮现虐待猎物的残忍笑容,一阶阶缓慢爬上楼梯,追在蒂塔身后。
  回到二楼的蒂塔,奔过走廊逃往堤格尔的房间。她关上门试着锁门,却因为手不停地颤抖,失败了好几次。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锁上门也不能放心,那男人大概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了。有没有什么能挡住门的东西呢?蒂塔满脸惊恐地环顾室内。
  当她眼神扫过堤格尔的桌子时,突然灵机一动,往桌子冲去。
  「我记得堤格尔少爷用的刀子就放在这里……」
  她粗暴地拉开抽屉,最后找到了总数约十把的刀子。
  蒂塔拿出其中最长的一把,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抱着那把弓。
  她的眼神在室内绕了一圈,犹豫片刻后,便走向半圆形的阳台,将弓轻靠在栏杆上。
  从阳台下好像传来了什么骚动,但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察看那里。因为她听到身后传来了硬物被破坏的声音。
  蒂塔一转过头,就看到门被开了一个大洞,有一把剑从洞中刺了出来。在她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时,门锁也被撬坏,房门也从外头被人给踢倒。脸上带着扭曲笑容的萨安现身了。
  「躲猫猫游戏该结束了。」
  萨安嘲笑道,蒂塔两手紧握着刀子,咬着牙冲向萨安。萨安哼了一声,一脚踏进房里,举起剑就是一挥。
  蒂塔手上的刀子随即飞了出去,毫无遮蔽物的胸前马上渗出一道血痕。她蹒蹒跚跚地被逼到了阳台上。
  她抓住靠在上头的黑弓,脸上因为羞耻和怒气而染上红潮,泪水在眼眶内打转,蒂塔紧抱住弓遮掩自己的胸前.一道风吹过她栗色的头发。
  「堤格尔少爷……」
  「怎么,你这小姑娘不过是个侍女,还对自己的主人怀有私情啊?」
  他听到蒂塔绝望的低喃,忍不住出言讽刺,从容地用长剑指着蒂塔。
  「冯伦那家伙,现在应该早就被卖给墨吉涅的奴隶商人了吧?我看也把你卖到那里去好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跟冯伦重逢呢。」
  「不会的,堤格尔少爷……堤格尔少爷一定会赶来的!」
  「真是勇气可嘉啊。你就尽情地在我身下一边娇喘,一边呼喊那家伙的名字吧。」
  萨安抓住蒂塔的肩膀,硬是将她推倒在地。
  蒂塔发出细微的呻吟,但她强忍住泪水,在心中呼喊着堤格尔的名字,用力地闭上双眼。
  就在萨安正要跨上蒂塔的身体时——
  ——响起一阵风声。
  紧接着是一道短促的闷响。
  「……什、么?」
  萨安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刚才他伸向蒂塔的手。
  他的那只手上,插着一支箭矢。
  ——这箭是从哪射来的……?
  在萨安感受到痛楚之前,他的背后飕地传来一道不祥的凉意。
  阳台的栏杆。要射中自己的手,就得先让箭穿过那道狭小的细缝。而且这里可是宅邸的二凄。
  「蒂塔!」
  在阳台下方的地上传来一道人声。
  蒂塔瞪大了双眼,她推开依旧震惊不已的萨安,撑起身子。
  「堤格尔少爷!」
  蒂塔站了起来,噙着泪水欣喜地大喊。
  手上拿着弓,留着红色头发的少年,正驾着马朝这里奔驰而来。
  蒂塔念兹在兹的领主,终于平安归来了。
  「跳下来,蒂塔!」
  堤格尔将弓挂在马鞍上,伸长双手大叫。
  蒂塔丝毫没有露出犹豫的样子,她闪过萨安试图捉住她的手,越过栅栏——从上头一跃而下。
  这时堤格尔所骑乘的马突然绊了一下,就这么往前倒去。
  ——我接不到蒂塔……不!我一定要接到!
  堤格尔大吼了一声。
  他将脚抽出马镫,以马鞍为脚踏台,从往前倒的马上奋力一跳。
  堤格尔使劲将双手一伸,捞向正逐渐坠落地面的蒂塔。
  他碰到了。
  堤格尔在空中紧紧抱住蒂塔纤细的身体。
  两人的身体眼看即将直接撞到地面,但却没有成真。
  在他们快要撞上地面前,一道不可思议的风将两人包围。堤格尔和蒂塔彷佛飘落的树叶般缓缓倒在地上。
  蒂塔的裙子也轻轻地浮起来飘动着。
  「——为了一个女孩竟然如此乱来,真是的。」
  一个银发飞扬的骑士影子朝着堤格尔他们奔来。
  艾莲放下手上的长剑,坐在马上无奈地低头看着他们。那股救了堤格尔他们的风,也是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的艾莲使用银闪唤来的。
  「虽然我并不打算卖你们人情啦……不过要是没有我的话,你们两个可是会受重伤的喔?要是摔下来的角度稍微不对,还有可能没命呢。」
  「真是多亏你帮忙了。」
  堤格尔一面撑起身体,一面对艾莲道谢。这时他突然惊觉地看向阳台。
  「对了,萨安在宅邸里……」
  不过阳台上已经看不见萨安的身影,他似乎逃进了宅邸中。
  「萨安?」
  「泰纳帝家的长男,也是下一任继承人。」
  「哦?那他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指挥官。」
  艾莲勒住马首转身看向后方。有将近三十名骑兵跟在她身后。
  「那群贼人的首领就在宅耶里,找十个人冲进去搜!」
  堤格尔目送士兵们纷纷下马,拿着剑或枪进到宅邸内后,便再次看向蒂塔。
  蒂塔一开始还有些茫然,紧接着她黄棕色的眼中浮现泪水,一股脑儿地冲进了堤格尔怀中。
  「堤格尔少爷!」
  她以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断呼喊着堤格尔的名字。
  「我一直相信……我一直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堤格尔少爷!」
  「让你担心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堤格尔虽然也很想就这样抱着蒂塔,直到她情绪安定下来为止,但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这么做。于是堤格尔轻轻地放开她的身髓。
  这时堤格尔才终于发现蒂塔正抱着那把黑色的弓,还有她现在的模样。
  蒂塔不论是裙子或上衣都被割开,隐约可窥见里头的衬衣和白色肌肤。堤格尔解开自己的披风,将她的身体轻柔地包裹起来。
  「为什么你会拿着那把弓呢?」
  「啊,那个……我想说如果遇到什么情况的话,至少也要带着它逃离,所以才会随身带着……」
  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蒂塔,脸颊绯红地低着头解释着。毕竟要跟本人坦承自己这么做其实是把它当成堤格尔的替身,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这种时候哪管得了那么多,你应该早点去避难才对啊。」
  「我、我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蒂塔强硬地反驳皱起眉头的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已经命令我要在宅邸里看家了。虽然当时情况真的、真的很恐怖,但就算这样也不能逃啊!」
  堤格尔不禁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早就知道蒂塔是个顽固的女孩,但没想到会如此夸张。
  「还真是活泼的女孩啊,原来你喜欢这一型的?」
  艾莲坐在马上带着微笑,低头看向蒂塔。
  听到这声音,蒂塔才抬头看了看艾莲,然后环顾四周。
  在艾莲的后方,有一群全身覆盖铁制防具的骑士们正安静地排好队伍,人数还不断增加中。
  另外地面上还躺了好几个泰纳帝家的士兵,似乎是被他们打倒的。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堤格尔少爷,这些人究竟是……」
  「喔,她是艾莲……吉斯塔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他们是艾莲底下的骑士。」
  堤格尔轻描淡写地说明,但蒂塔听完后却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事说来话长,反正有很多原因啦……」
  堤格尔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突然将左手往蒂塔面前一探,抓住了从阴影处飞来的暗箭。
  堤格尔随意地搭起弓,将他刚才抓住的弓射回它原本飞来的方向。紧接着从箭矢消逝的地方传来一道模糊的哀号声,原本藏在那里的敌兵咚地倒了下来。其他士兵们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
  「唔……」
  堤格尔拿着弓的手传来一阵刺痛,于是他看向自已的手掌,发现上头出现一道伤口,而且已经开始渗出鲜血,大概是在抓住箭时被伤到的吧。
  「堤格尔少爷,请将手给我。」
  蒂塔用手抓住自己裙子裂开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撕下一块布,然后将它缠绕在堤格尔的手上。
  「真的很抱歉,我能做的只有这点小事……」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他带着感谢之意轻抚着蒂塔的头。
  「你受伤了吗?」
  艾莲担心地瞧着堤格尔,他则带着笑容回覆她:
  「没问题,我还好。」
  战争才刚开始而已,怎能因为这点小伤就退缩。
  「希望如此。你看,又有敌兵来了。」
  艾莲泰然自若地笑着,在她视线所及之处,也就是大路另一头,有十几名骑士正飞快地骑着马奔驰过来。看起来应该是泰纳帝家的士兵吧。
  等到他们来到一定的距离后,艾莲便对旗下的骑士们下令。
  「黑龙旗!」
  一看到吉斯塔特的士兵高高举起军旗,泰纳帝家的士兵们纷纷发出了惨叫声。他们几乎都参与过迪南特之战。
  在随风飘扬的军旗前,他们又再次鲜明地回忆起那时的恐怖感受。
  艾莲脸上带着笑容,将长剑对着残存的敌军大喊:
  「突击!」
  吉斯塔特军发出了震天战吼,骑士们挥舞着长剑,架着长枪勇猛地策马奔驰。
  在两军交锋前,泰纳帝军便丧失了战意,他们高声大叫着,一个接一个掉头骑着马逃走。
  「堤格尔,我们要追罗!」
  堤格尔正想回应艾莲的话时,突然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弓。
  有个地方出现了一道很深的裂痕。
  ——是在我跳出去抱住蒂塔时弄到的吗?
  因为那时实在太拚命,不记得裂痕是何时造成的,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在那之前都没看过自己的弓出现这样的伤痕。
  ——这样就不能用了。就算要修也需要时间和材料。
  刚才射出去的箭矢,大概就是这把弓的最后一击了。
  「堤格尔少爷。」
  蒂塔小跑步地跑到他身边,双手恭敬地捧着黑色的弓递给堤格尔。
  这是她一直保谨的传家宝——黑弓。
  堤格尔想起了父亲的遗言。
  『只有在真正需要这把弓时才能使用它。』
  堤格尔犹豫了一瞬间。
  ——……不对。
  现在这个时刻,不就是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吗?
  堤格尔将弓接过。
  他依旧隐约感受到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还是试着轻弹了一下弓弦。就算被主人丢着不管超过一个月,空气依然产生轻微的振动,手指很明显地感受到弓弦的弹力。
  ——看来可以马上使用。
  而他握住弓时,也觉得它比自己现在使用的弓更稳定顺手。
  明明是一把已经碰过好几次的弓,却是第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
  这把弓简直就像在告诉自己「快使用我吧」。
  ——父亲,我身为冯伦家的主人,现在将为了打一场不让自己蒙羞的仗,而使用这把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少主!您没事吧!」
  卢里克和巴多兰各自骑着马朝他们奔来。堤格尔站了起来对他们挥手回应。
  「卢里克,这女孩就麻烦你照顾了。」
  堤格尔将蒂塔交待给光头的弓兵后,便拿起黑弓骑上自己的马。
  「那、那个……」
  蒂塔一面骑上卢里克的马,一面战战兢兢地对艾莲说道。
  「嗯?怎么了?」
  艾莲深感兴趣地看着蒂塔。
  「你和堤格尔少爷究、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件事啊——艾莲笑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以恶作剧的口吻这么回答:
  「那家伙是我的人。」
  这并非谎言。
  艾莲虽然如堤格尔所愿地出借兵力给他,却从没说过要解除他俘虏的身分。
  而且在从莱德梅里兹出发到亚尔萨斯的这几天里,条约上注明的期限早已过期了。
  ——堤格尔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吧。毕竟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等到他们差不多铲除泰纳帝军的时候,再带着最灿烂的笑容告诉他吧——艾莲在心中悄悄期待着。
  蒂塔惊讶地哑口无言,但她还是笔直地看着艾莲,紧握若小手鼓起勇气向她说:
  「我、我不会输给你的……!」
  「那真是令人期待。等到解决那些家伙之后,我再好好跟你聊聊堤格尔的事情吧。」
  艾莲轻笑了一下,目送蒂塔离开。
  有名士兵传来了报告。
  「非常抱歉,敌人的首领逃跑了。」
  「这样啊。算了,没关系。」
  艾莲看起来并不惋惜地小声说道。
  他们飞奔进城镇,拯救被泰纳帝士兵袭击的居民们。当堤格尔从他们口中得知蒂塔还留在宅邸内时,他马上果断地采取行动。
  他独自一人,以无人能挡的气势策马奔向宅邸。
  艾莲带着约十名部下匆忙地追在他后头,正好在蒂塔从二楼的阳台跳下来时及时赶到。
  所以萨安才有机会逃跑。
  ——能够被人如此惦记在心,还真是让人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呢。
  「敌军现在似乎正一面自城镇撤退,一面重整阵形。」
  「辛苦你了。」
  艾莲慰问士兵的辛劳让他退下,策马来到堤格尔身边。
  堤格尔正和巴多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注意到艾莲靠近后,微微点头示意。
  「走了。」
  「走吧。」
  两人同时发出声音,接着相视而笑。
  「有些来不及撤退的敌人可能还藏在城镇里。将约一百名骑士留在这里,其余的前往进攻。」
  虽然面对的是人数多达三倍的敌人,但堤格尔、艾莲和他们率领的士兵皆士气高昂。
  「连一个敌兵也不要放过。一定要好好地还以颜色。」
  光是驱逐他们还无法满足,绝对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巴多兰。」
  堤格尔带着充满怒火和战意的笑容,对跟随在自己身旁的老兵说道:
  「你把所有的箭筒都带着,紧跟在我身后。」
  「全部吗?我是拿得动,但这样我就没手拿剑了呢。」
  「放心吧。」
  老兵一如往常地打趣道,堤格尔则回以信心满满的笑容。
  「只要跟在我和艾莲身后,没有任何剑或箭矢伤得了你的。我不会让它们碰到你。」
  ◎
  萨安逃过冲进宅邸的吉靳塔特士兵的追击,从后门逃了出去,才刚狼狈地抵达主力部队,马上就收到了让他震惊的回报。
  「敌人来袭!吉斯塔特军攻过来了!还举着黑龙旗!」
  「你说吉斯塔特?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土地上!」
  士兵们个个脸色发青,他们害怕的样子彷佛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侵袭城镇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已不复见。
  萨安一边让人替他治疗被堤格尔射穿的手,一边瞪着士兵们。
  ——这群废物,看样子我不应该带这些家伙来的。
  这次萨安率领的三千兵马,有八成都是参加过迪南特之战的人。
  萨安原打算藉此早日消除他们对于败北的不满和恐惧,以备将来和嘉奴隆一战。
  但他现在完全被这点反将了一军。
  吉斯塔特军在战场上大肆破坏的恐怖记忆,又再次在士兵们之中苏醒,蔓延开来。
  「黑龙旗……」
  萨安的声音有些发颤,额头渗出滴滴冷汗。因为败仗而让恐惧深植心中的人并不是只有士兵们。
  「但是为什么冯伦会在那里……那家伙应该变成吉斯塔特的俘虏了才对……」
  他低语着。在思考片刻后,得出了结论:
  「他枉顾王法,私自出卖了国土吗?而且还将吉斯塔特的人偷渡进来,趁我们攻击城镇时偷袭……那个卖国贼—卑鄙小人!」
  泰纳帝军离开了榭雷斯塔,一面回收四散奔逃的士兵,一面往莫尔塞姆平原前进。
  莫尔塞姆平原是这附近地形最平坦的地区,对于拥有众多骑士的泰纳帝军队来说,是最适合发挥战力的场所。
  萨安在重新整队时叫来部下。
  「现在还剩多少士兵?」
  「大约两千七百。」
  萨安听了之后感到一阵焦躁。光是在城里就损失了三百名兵力。
  不过,他们原本是沉浸在毫无秩序的掠夺中,在军队不受指挥的情况下遇袭。以结果来说,也可以说是他们只损失这点兵力就成功地从城镇中脱身。
  「敌人的数量呢?」
  「还不确定有多少人……约莫数百人,最多应该有将近一千人左右。」
  「大概?应该?给我增派探子!告诉他们在掌握到正确的数量之前不准回来!」
  萨安怒吼着赶走士兵后,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道:
  「……可恶,不过算了,我们这边还有龙。」
  他原以为这次没机会用上龙,不过对方既然是吉斯塔特,那就值得与之一战。
  「我一定要彻底击溃他们,洗清在迪南特所受的屈辱!」
  萨安将两千七百名士兵分成三条阵线。
  首先是主要由枪兵或弓箭手组成的第一阵线,人数七百。
  其后方是由骑十组成的第二阵线,人数一千,以及一只地龙。
  而在最后方则是主力部队一千人和飞龙。
  这是布琉努军的传统阵型,在莫尔塞姆这样的平原上应该可以充分地发挥其效果。
  ◎
  堤格尔的宅邸虽然被破坏得相当凌乱,但几件贵重物品都没有损伤。详细地画出亚尔萨斯境内的地图就是其中之一。
  堤格尔、艾莲和莉姆看着地图,就这么在马上讨论了起来。
  「我方人数虽有一千人,但由于将近一百名骑兵留在城镇内防守,因此能作战的只有九百人。另一方面,根据侦察兵回报的结果,敌人的数量有三千。虽然多少有所损失,不过应该依旧是我方的三倍。」
  听完莉姆的说明,艾莲看向堤格尔。
  「堤格尔,你认为敌人会逃往哪里呢?」
  「应该会往莫尔塞姆平原去吧。」
  他指着地图上其中一点断定道。
  「萨安认为我们会追上去,所以为了随时迎战,应该会在能将骑士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的地方布阵,那就只有莫尔塞姆这个地方了。」
  莫尔塞姆平原拥有亚尔萨斯相当罕见的平坦地形,虽然有些起伏平缓的小丘,但周围没有山地或森林。
  「说到布琉努骑士的战法,就是用铠甲和盾牌护住身体突击,对吧?」
  布琉努骑士以爆发力和冲刺力的优异性为人称道。
  他们穿上厚铁制成的锁甲,将全身密不透风地覆盖住,右手拿着沉重的长枪,左手则拿着用皮革补强过的木制大盾。
  这面盾牌是以非常犀实的橡木板拼成,大小能够覆盖从头部到腰部的位置。虽然重量非常重,但骑在马上的时候几乎可以保护全身。
  这些重装骑士排成一列同时冲锋,就是布琉努相当自豪的战法。
  敌军看到这样的气势会受到惊吓。在挺身对抗或转身逃跑之前,盾牌和铠甲就会被击碎,身体则是被长枪贯穿,与身后的士兵一同成为枪下亡魂。
  「只要有这面大盾护身,就算一次洒下几千、几百支箭也无所畏惧。」
  布琉努的骑士总是这样自豪地说着,毫无惧色。这也是他们轻视弓箭的原因之一。
  「因为布琉努王国的国土几乎全都是平缓的草原,这种作战方式会成为主流也无可厚非。」
  「好吧,那就在那里解决他们。」
  艾莲明快地下达决定。
  「我和堤格尔带着四百人马,莉姆,剩下的就交给你指挥。只要看到敌人露出破绽就歼灭他们。你们有想到什么策略吗?」
  「我想要绳索——细绳也没关系,只要能系在一起的东西即可,愈多愈好。」
  莉姆开口这么说,堤格尔则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谨慎地问道:
  「替换用的马该怎么办?」
  他所指的是为了尽快从莱德梅里兹赶到这里而准备的两千匹马。莉姆歪着头说:
  「我打算将它们暂时安置在榭雷斯塔,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到一个主意,能让我使用那些马吗?」
  接下来,过了约半刻钟后——
  两军在莫尔塞姆平原上展开对峙。

  艾莲和堤格尔率领的四百骑兵,正逐渐拉近和敌人之间的距离。
  当他们来到弓箭的射程范围内时,堤格尔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你害怕吗?」
  身旁的艾莲用只有堤格尔才听得见的细微声音向他问道。
  「是会怕。」
  堤格尔这么答道,但接着他话锋一转,嘴边浮现笑容。
  他当然会害怕,但是艾莲待在他身边让他能保持冷静。不安消失了,从身体深处涌上一股勇气。
  「但是——我并不想输。」
  即使眼前的敌人数量是我军的数倍。
  「真巧,我也是。」
  艾莲拔出长剑高高举起。白银剑身卷起一阵微风,轻轻抚过堤格尔和艾莲的脸颊。彷佛在替战士打气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在身边的关系吗?」
  她说完这句带有玩笑的话后便收起笑容,俐落地挥下长剑。
  「——突击!」
  在吵杂的战场上,她的声音莫名地特别清晰。感觉就像是风带有自己的意志,将她的声音传达给远处的士兵似的。
  吉斯塔特军的四百骑兵撼动大地,泰纳帝军也发出了呐喊声。两军射出的无数箭矢穿过大气覆盖整面天空,在彼此的头上落下。
  「艾利菲尔!」
  艾莲以长剑在虚空中一划,风便在周围卷起一道看不见的漩涡,袭击艾莲他们的箭全都被狂风彻底翻动,无力地掉落地面。
  堤格尔一次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用四只指头拉开弓,一口气全射了出去。三名敌兵几乎是同时被箭矢贯穿脸部,当场倒地动弹不得。
  「我愈来愈觉得你是个只要跟弓扯上关系,就无法用常识衡量的男人。」
  艾莲发出了不知该说是佩服还是无奈的惊呼。
  「想不到居然会被你这种人说是超乎常识。」
  「别在意,我是在称赞你。」
  两军激烈交锋。
  有两把长从左右两方正对着艾莲刺了过来。
  艾莲巧妙地控制马匹避开了攻击,并挥动长剑。在一瞬间有两道闪光迅速划过,紧接着便是两颗头颅洒着血飞了出去。
  她白银色的头发在战场上随风飘扬。随着她的银闪不断发出耀眼光芒,敌兵鲜血飞溅地一个个接连倒下。
  ——『银闪的风姬』和『剑之舞姬』啊……
  无论是她身在马上却依然华丽的动作,或是如同飞舞在空中的长剑轨迹,都让堤格尔再次体认到她有多么适合这两个称号。
  「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堤格尔也开始拉开弓,瞄准敌人的军旗、部队长等指挥中心,以及远虚的弓兵发动攻击。
  一般来说,在这种混战里,要瞄准对方射箭是不可能的事情。
  敌人的武器逼近眼前,士兵和武器都遮住了视线。怒吼、哀号和鲜血接连穿梭在战场上,
  不可能固定在某一点上。要锁定目标基本上是办不到的。
  但堤格尔完全不考虑回避或防御,只集中在弓箭上。他对于艾莲的信赖将这件事化为可能。
  而为了回应他的信赖,艾莲不会让一枪一剑接近堤格尔的身边。她用狂风吹散箭矢、用挥砍挡下士兵和利刃,将他们弹飞、劈倒。
  没过多久时间,泰纳帝军的第一阵线就有许多指挥官和军旗被箭矢击毙。全军陷入混乱,开始分崩离析。
  艾莲军击溃了第一阵线。
  他们看见了敌人的第二阵线。是由骑士组成的主力队伍。
  其散发出来的沉重压迫感相当慑人。
  「突击!」
  骑士队踏响马蹄,带着撼动大地的气势向前猛冲。
  堤格尔对着朝他们奔来的骑士们的马匹射出箭矢,虽然有几个人就此落马,但他们不愧为历练丰富的骑士,没有人受到死者妨碍,也无法减缓他们的气势。
  「骑士就交给我来对付,军旗就交给你了。必须要有人负责指挥士兵们和提振士气才行。」
  就连勇敢的吉斯塔特士兵们,看到那些掀起阵阵尘土猛烈进攻的铁骑,也不免心生惊畏。
  当堤格尔击落了敌方三面军旗时,两方正式交锋。
  即使对上拥有强大冲击力道的骑士,艾莲也毫不退让。她弹开长剑斩裂盾牌,将敌方骑士的头颅连头盔劈成两半。
  「……这是剑的力量吗?」
  艾莲虽是优秀的剑士,但要以她纤细的手臂砍断头盔,似乎还是略显勉强。银色头发的战姬坦然地答道:
  「不管是多么坚固的甲胄,在银闪面前都和纸糊的锁甲没两样。」
  堤格尔也不断放出箭矢射倒马匹,骑士纷纷摇摇晃晃地坠落地面。
  但接连涌上的骑士们毫不畏惧。他们无情地践踏倒在地上的死尸,跨过他们继续前进。在进入肉搏战后,他们便丢下长枪,改以长剑攻击。
  吉斯塔特军开始被对方压制住。毕竟原本数量就差距甚大,他们逐渐被逼退。
  而且——
  「是龙!地龙朝这里过来了!」
  前来报告的士兵脸上难掩惊愕和不安,艾莲忍不住皱起眉头。
  「泰纳帝什么时候将龙驯化了?」
  「可以确定是在迪南特之战后才成功的。如果在那之前就办到的话,一定会拿出来炫耀。」
  堤格尔也浮现焦躁和紧张的神色。
  远远地已经可以瞧见地龙的模样。其体长比堤格尔之前撂倒过的那只还大上一圈。
  「是黄铜色的啊。」
  地龙大声地咆哮着。空气产生振动,人们的肌肤也传来阵阵刺麻感。双方的马匹都纷纷吓得慌张地站了起来。
  地龙震踏地面,开始向前冲锋。它举起爪子朝着吉斯塔特士兵发动攻击。
  一名士兵被它的臂膀扫到,铠甲当场全毁,同时身体扭向不自然的方向摔向地面,就此不动了。
  没有被直接击中的人也因为身体耐不住冲击,吐着血断送性命。
  也有士兵们勇敢地迎战,但他们的攻击全都不管用。
  地龙黄铜色的鳞片毫发无伤,拿剑砍,剑身会折断;用枪刺则枪尖出现缺口;有些人靠得更近,拿起斧头或钉锤击打,柄却应声而断。
  失去武器的士兵们转身欲逃,就被地龙无情地践踏至死。
  堤格尔瞄准地龙的眼睛射出箭矢。
  箭准确地射中了眼球,但却和他料想的一样被弹开。堤格尔紧咬嘴唇。虽然地龙视力不太好,但它的眼球上有着特殊的皮膜保护,可以阻挡外来伤害。
  ——之前那次是在深山里,所以有很多能利用的东西……
  这次却是在宽广的平原,可说是最适合地龙大展身手的舞台。
  地龙扫倒士兵,将他们撕裂,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过不了多久,草原上便充满血迹、肉瑰和铁屑。
  光是一头龙便让数十、数百人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无法避开地龙继续前进。因为泰纳帝军的骑士们在龙的左右方展开阵型,阻挡他们去路。而且还有一些骑士巧妙地和龙保持距离再次展开突击,吉斯塔特军陷入了更险峻的劣势。
  艾莲挥舞着长剑,喝斥内心产生动摇的吉斯塔特士兵。
  「不要退缩!只要撑过这里,就是我们的胜利!」
  而在一旁,堤格尔也迅速地射出箭矢击落敌人。从这距离要射中锁甲的缝隙可说是轻而易举。
  ——既然箭矢对龙无效,那就只能尽量多减少一些骑士了。
  在后方待命的巴多兰递上新的箭筒。他已经记不得这究竟是第几个了,指头和手腕都传来麻痹的感觉,但堤格尔依旧持续拉弓射箭。
  这时从战场一角突然传来呐喊声。
  原来是远远绕过战场的莉姆率领着四百兵力,从泰纳帝军侧面发动突击。骑士们的攻势被挡了下来。
  ——我等的就是这个。
  艾莲驱马前进、猛地一跃,降落在正挥舞着粗大臂膀、露出尖锐爪子,踏着巨足的狂暴地龙前。
  「没想到竟然会带着龙上阵——就让我稍微露一手来当作奖励吧。」
  艾莲喊着艾利菲尔的名字,银闪随即呼应她,浮现一圈蓝白色的光芒。
  飕飕作响的强风缠绕在剑身上,光线呈现螺旋形转动,产生小小的风暴。
  风暴渐渐扭曲,被压缩到极限后,成为了疯狂肆虐的暴风巨刃。
  「横扫大气!」
  伴随着她挥下长剑的动作,一道风之刃从空中猛烈地划到地上。
  耳朵里回响着如爆炸般的风声,以及物体被弹起来后撕裂的沉重声音。
  拥有刀枪不入的鳞片的地龙,其鳞片、爪子、牙齿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碎裂,被劈成两半飞得老远。
  而在地龙那粉身碎骨的尸骸底下的,是一道巨大的裂痕。
  泰纳帝家的骑士们全都震惊地呆站在原地。
  他们是因为见识到这超乎寻常的力量而完全说不出话来。艾莲的剑所流出的微风也像在夸耀胜利似地拂过那些士兵之间。
  「刚才那个是什么?我从来没看过!」
  堤格尔兴奋之余,不自觉提高了嗓子问道。
  「那是当然的。我也是第一次施展给你看。」
  艾莲一面看着银闪发出的蓝光逐渐散去,一面轻轻呼了口气。
  「这招的确威力很强,但不会用来对付一般人类。就连我的部下也没几人看过。你运气不错喔!」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我只希望跟普通的人类为敌。」
  艾莲听完后稍微不满地噘起嘴巴,但她捕捉到堤格尔眼中出现的一抹戏谑神色后,两人又相视而笑。
  言斯塔特军再度往前进攻。
  在地龙被打倒前没多久,萨安一听到莉姆的部队从第二队的侧面发动突袭的报告,就马上自本队调动约四百名兵力,立刻前往迎击。
  「我已经在迪南特彻底领教过你们的战术了,早就猜到你们这些人会准备另一组人马分别行动。」
  察觉到泰纳帝军队接近后,莉姆的部队随即开始撤退,在持续零星的抵挡之下,来到了某个离平原有些距离的小山丘。
  有四百名泰纳帝军追在莉姆的部队后方。
  当他们爬到斜坡的一半时,突然出现了异状。气势汹汹爬上山丘的泰纳帝军士兵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几乎是同时一起摔倒在地。
  等到他们察觉到设置在脚边,沾满泥土的绳索时,已经是他们倒下来之后的事了。那是将数条绳索集结成束加强韧度,再将绳索连结起来的长绳。
  他们一抬起头,就领悟到自己中了陷阱。原本还在前方撤退中的吉斯塔特士兵掉头冲下斜坡,朝着他们发动攻击。
  「你们就是只顾着看上面跟敌人,才会不小心被绊住。」
  莉姆在山丘上指挥着士兵,同时小声地喃喃自语道。
  这场激斗产生了一面倒的结果,泰纳帝军的四百人机动队过没多久就面临崩解,开始溃逃。
  ——说起来,其实有一半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功劳。
  莉姆统整兵力完毕,动身去与艾莲会合时,在心中这么想着。
  莉姆设置在斜坡上的绳索,是榭雷斯塔的居民准备的。
  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只花了半刻(约一小时)就结束准备,但即使才刚被萨安等人肆虐过,居民们还是凑齐了足够的绳索。
  ——光靠对泰纳帝的愤怒和憎恨,应该是办不到的。看来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真的深受领民信赖呢。
  莉姆撩起金色发丝,抬头看着天空。

  太阳正逐渐西斜。
  再过约一刻钟,天空便会渐渐染上鲜艳的色彩,夜晚也会来临吧。
  萨安接连收到了两个报告。一个是机动队的溃败,另一个则是地龙被打倒的消息。
  「……怎么可能……」
  他用尽力气才挤出逼句话。而飞龙则在他身旁,轻轻地抖着身体。
  「那可是龙啊?地龙耶?明明是刀枪不入的生物,怎么可能会被打败!?」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萨安大人,我们是否该派出飞龙呢?」
  其中一名部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建议道。
  「如果也跟地龙一样被杀了该怎么办!」
  萨安劈头就对那名部下怒吼道。
  「这可是我从父亲那借来的宝贵的龙!就算你们有一百人,也比不上这龙的一根爪子!」
  但他的确想不到还有其他方法能打破现状。
  就在他们烦恼时,又传来新的报告。
  「敌人的部队出现在后方了!」
  萨安不耐烦地询问道:
  「人数呢?人数有多少?」
  「由于太阳西沉,无法掌握确切的人数,但看马匹的数量,估计有两千名!」
  「…………两千?」
  他愣了一阵子才发出声音。
  萨安受到的打击完全无法衡量。他到目前为止拚命维持的战意在此彻底溃决。
  现在不将龙纳入计算的话,主力部队只剩下六百兵力。
  ——根本没办法和人数多达三倍以上,而且还从后方袭来的敌人战斗。
  萨安并没有注意到后方敌人真正的数量。
  光是马匹虽然有两千以上,但士兵却只有不到百人。
  这一带在夕阳时分时,会因为山林的阴影遮掩而导致视野变得相当差。堤格尔深知这一点。
  总之这报告不仅让萨安吃惊,也让士兵们明显地出现了动摇。
  原本他们就不是为了打仗才来到亚尔萨斯,而是为了能恣意掠夺才跟随萨安前来这里。
  「让第二阵线回来!往后撤退!」
  萨安下达的命令让身旁的士兵们都相当震惊。
  这意思是要正在与敌人搏命,挥着剑浴血奋战的同伴撤退吗?
  「萨安大人,我们现在应该撑下去才对。虽然吉斯塔特有两千大军,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击败我们。只要能够坚持到骑士队击破正面的敌人,就是我们的胜利了!」
  「住口!」
  萨安使出所有力气朝劝阻他的部下脸上打丢。手上的箭伤传来阵阵疼痛,将他仅存的一点冷静彻底毁灭。
  「只要能够坚持下去?你们这些人在迪南特不就完全没有坚持下去吗!你们已经忘了当时自己输得有多难看吗!」
  会让他不禁施以暴力,是因为恐怖而引起的负面冲动。
  萨安不愿再次尝到迪南特之战的溃败。
  「而且还不只这样,如果除了后方的两千兵力还有其余部队该怎么办!就算这样你们还是说要忍下去、坚持下去吗!」
  若是萨安知道吉斯塔特军人数不到一千人的话,他或许还能够咬着牙撑下去,而且也肯定能作出应对。
  但他无从得知,也无法领悟艾莲和莉姆那巧妙的指挥。
  萨安的命令传到第二阵线后,他们的士气明显地变得相当低落。
  自己正身陷敌阵、拚死奋战。
  但却有个自己没有上场作战的人,只因为在远处看到敌人便下达了强人所难的命令。
  但他们是侍奉泰纳帝家的骑士,无法反抗命令。
  伴随着骑士队的撤退,战场的情况出现了变化。
  而艾莲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开始反击!」
  她回头向自己的士兵们喊道。截至目前为止,她应该已经杀了不少敌人,但其美丽的脸庞和白银色的头发却没有沾染上一滴血。
  高高举起的银闪,上头的血迹也轻轻一挥就甩掉了。
  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发出了欢呼声。
  和泰纳帝军不同,他们来这里是为厂打仗的。
  而且艾莲和堤格尔都站在最前线奋战,士气当然会愈显高昂。
  艾莲他们毫不留情地紧逼着撤退的骑士队。
  接下来他们还与莉姆的部队会合,从两个方向一同发动攻击。
  骑士队无法发挥其擅长的爆发力和冲刺力,在对方一点一滴的进犯下,最后终于面临瓦解,被敌人击溃。
  战场上的局势完全被吉斯塔特军给掌控了。

  泰纳帝军的主力部队正和吉斯塔特军激烈交战时,萨安在约五十名骑兵的保护下逃离到距离主力部队二贝鲁斯塔(约二公里)外的地方,而且还带着飞龙。
  「可恶、可恶……」
  他只说碍出这句话。这无庸置疑地是一场惨败。从远处看来,主力部队虽然还在奋力抵抗,但明显地已经被压制住,败北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不……不应该变成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输给冯伦这种家伙……」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在他前进的方向出现了数十个骑着马的人影。
  「冯伦……」
  站在人影最前头的两个人就是堤格尔和艾莲。他们猜到萨安会逃走,才特地追了上来。
  堤格尔原本打算一个人前来,但艾莲将军队交给莉姆指挥,带着约十名骑士陪着他一起来。
  「别以为你这次还逃得掉!」
  堤格尔瞪着萨安,愤怒地说道。
  但萨安却没察觉堤格尔话中的情绪。他从部下手中抢过长枪和大盾,一个人骑着马挺身向前。他的双眼满是憎恶的神情,脸上挂着冷笑。
  「话说得这么好听,不过就是个流着卑贱猎人血统的家伙罢了。背叛国家、引吉斯塔特军队入境,竟然还不知道要摆出惭愧的脸色!」
  「在把我形容成坏蛋之前,要不要先反省一下你自己啊!?」
  「什么?」
  「凌虐毫无罪过的人民、烧毁他们的家园、掠夺他们的财产。你的所作所为简直跟强盗没两样。」
  堤格尔带着沉静的怒火说出他的心声。虽然语气一点也不强势,但感受到那股压迫感的萨安还是吞了吞口水。
  「你说人民?」
  萨安痛苦地喘息着,同时带着嘲笑和侮蔑的口气反问他。他无法原谅堤格尔称呼自己是强盗,也无法容许自己竟然会害怕这样的堤格尔。
  「人民又怎样?他们就跟雨后长出的菇类一样。就算因为好玩而随意处死他们,过了段时间就又会自己增加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真是个人渣——艾莲不屑地小声说道。
  堤格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就算说再多也没用。
  「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但我并不打算原谅你们破坏我的领土、伤害我人民的恶行。」
  「你还真敢说啊……」
  萨安一时语塞,随即用长枪指着堤格尔大叫道:
  「一决胜负吧,冯伦!就我和你两个人。都追我追到这了,你不会跟我说你想临阵脱逃吧?」
  「这家伙是失去理智了吗?」
  艾莲惊讶地说道。她正打算对自己的骑士们下令,但堤格尔却伸手阻止她。
  「你该不会真的要这么做吧?」
  堤格尔沉默地用力点点头。艾莲不满地噘起嘴巴,但又马上露出放松的笑容,鼓励似地敲了敲他的肩膀。
  「好吧。这是你的战斗。」
  「——谢谢你。」
  堤格尔道了声谢,没有转头看着她,然后便握紧弓策马前进。
  看到堤格尔的模样,萨安满脸狐疑地问道:
  「你的武器呢?去跟那边的吉斯塔特人借把剑或枪来吧。」
  「这就是我的武器。」
  看到堤格尔坦然伸出漆黑的弓,萨安显露出不悦的神情瞪着他。
  「你在开玩笑吗?一把破弓到底能干嘛?想用那种东西伤到我,大概得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才办得到吧。」
  「——要试试看吗?」
  堤格尔从箭筒中抽出箭矢,拉弓射了出去。
  箭矢划破风朝萨安的头部射去,但被大盾挡了下来。
  堤格尔不以为意,又放出了第二支箭。这次他瞄准萨安的胸前,但同样被大盾挡下来。
  「就算再来几次都没用的。」
  萨安的嘲笑让吉斯塔特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但只有艾莲沉默地旁观局势。
  堤格尔射出的第三支箭瞄准了萨安的右臂,但还是只刺中了大盾。
  「——够了。」
  萨安收起嘲笑的嘴脸,改以带着怒火的眼神看着堤格尔。
  「反正对于只会用弓的你来说,要和人一对一单挑,大概太难为你了吧?虽然是卖国贼,但你终究该有个渺小布琉努贵族的样子才对,看来是我想错了。我就在这里砍下你的头,结束这一切!」
  萨安似乎认为没必要再奉陪下去,他举起长枪策马往前冲。
  堤格尔停在原地没有移动,将箭矢放上弓并拉开弓弦。
  看到这幅情景,就连艾莲也不由得瞠目结舌。即使明白自己的剑和手底下的士兵都来不及赶到堤格尔身边,但她还是紧握着银闪,放声大喊。
  两匹马在刹那间交错。
  堤格尔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在马上放低身子,萨安所拿的长枪只扫过他的脸颊,伤口喷出鲜血。
  而堤格尔倾斜着身体射出的箭矢,跟刚才一样射在大盾上。
  但这时却响起了呻吟声。
  发出声音的人是萨安。他让马停下来,在马上挣扎着。黑发下的细致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脸上则因为剧烈疼痛而满是汗水。
  堤格尔射出的箭贯穿了大盾,箭头深深地刺进萨安的左臂。箭矢比萨安的长枪还要快一步射中,造成的伤口让萨安的动作变得迟钝。
  直到现在,萨安才终于察觉——
  堤格尔射出的四支箭全都集中在大盾上的同一点。所以才能贯穿如此厚实的橡木盾牌。
  同时他也因此威到战栗。
  萨安并没有让大盾固定在同一个地方。而是配合堤格尔射出的箭移动位置。而且他射出最后一箭的时候,还是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
  ——难道他已经看出我的盾会怎么移动了吗……?
  在一旁旁观的泰纳帝军无法理解堤格尔的技巧究竟有多么高超。
  但他们知道堤格尔只用了四支箭便贯穿大盾。
  他们一直轻视、瞧不起的弓——
  把弓箭手视为罪人或废物嘲笑的弓——
  就是这把弓,让他们现在全都无可避免地笼罩在恐惧当中。
  堤格尔架起了第五支箭。萨安的脸上不断淌下冷汗。
  萨安大声呼喊,跟随他的骑士开始行动。他们扬起尘土保护萨安,策马猛冲。
  艾莲并未对他们的举动坐视不管。她也举起银闪,命令骑士们发动突击。
  吉斯塔特军和泰纳帝军陷入激战,在冲突的混乱中,吉斯塔特的士兵保护着堤格尔,萨安也在自己的士兵协助下从堤格尔眼前消失。
  「我还以为你会出事呢。」
  他听到一个隐约带着怒火的声音,原来是艾莲骑着马朝他接近。她轻碰了堤格尔的脸颊。雪白的手指抚过沭目惊心的伤口,随即被血液染红。
  「还好看起来只是被割伤……以后别做这种会让我太担心的事情。」
  艾莲担心自己的表情一点也不家指挥官或剑士,彷佛一个极为普通的少女般,让堤格尔无法直视她。
  「你的手也伤得很严重呢。」
  艾莲表情严肃地说道,堤格尔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的状况。
  在他不断射箭的过程中,伤口似乎裂开了。蒂塔替他缠上的布条早已染成红黑色,就连弓的握把也被血浸染。
  当他一察觉到这点,伤口便马上传来刺痛感。但他还能射箭。
  ——萨安在哪里?
  在寻找敌方将领身影的堤格尔面前,突然卷起了一道沙尘。
  突如其来的强风狂暴地吹着,马匹纷纷惧怕地停下脚步。堤格尔抬起手臂挡住脸,同时集中视线想看清楚在那里的东西。
  「……是飞龙!?」
  飞龙张开了酷似蝙蝠的巨大翅膀,载着萨安飞上了高空。
  在翅膀掀起的强风吹袭下,堤格尔和艾莲都停止动作。趁着这空档,飞龙又飞得更高了。
  它在上空盘旋以取得平衡,然后拍着翅膀,打算离开战场。
  「这么高,风之刃也攻击不到……!」
  艾莲失望地咬着嘴唇。
  堤格尔虽然已将箭矢放在弓上,但萨安的身影却被飞龙庞大的身躯挡住了。
  要射的话还是射得到,但从刚才和地龙交战的过程中,他已经明白箭矢伤不了龙鳞分毫了。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他逃跑吗?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用箭将龙射下。』

  突然有个沉稳的嗓音在堤格尔脑内响起。
  ——什么?
  堤格尔吓了一跳,转头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有人呼唤他。
  听起来像是个女性的声音,但艾莲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我再说一次,用箭将龙射下。』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这次他彻底明白了。
  周围有铿锵作响的武器撞击声,有怒吼、惨叫、铠甲碰撞或是人类倒下的声音,还有马匹的嘶鸣声和马蹄踩踏的巨响……
  这些传进他耳中的声响,和他刚才听到的说话声完全不同。
  堤格尔的视线移向自己手上漆黑的弓。
  ——该不会是它吧?
  一直以来对黑弓的异样感觉让他不禁这么想。
  他再次抬头看向空中。飞龙已经比刚才又更加远离他们。
  ——至少让我射一箭反击,否则实在不甘心……!
  堤格尔下定决心后,便拉紧弓孩。
  他绝对无法饶恕那个烧毁城镇、凌虐人民、还伤害了蒂塔的男人。
  堤格尔照着那个声音所说的瞄准飞龙,射出了箭矢。
  当箭离开手的那一瞬间,一道猛烈的反作用力袭向堤格尔的身体。同时艾莲所拿的银闪也一瞬即逝地发出蓝白色的光芒。
  射出的箭矢一面笔直往前冲,同时也卷入大气,形成一道锥形的旋风。
  它发出彷佛野兽咆哮的声音,朝着飞龙冲去——但却没击中。然后就这么继续往天空的另一头飞去,削过云端消失不见。
  飞龙虽然一度失去平衡,身体向旁倾斜,还歪斜地回旋了几次,但毫发无伤。
  ——发生什么事了……?
  堤格尔愣愣地看着飞龙和形状改变的云朵。
  他从来没见过能碰到云朵的箭矢。
  「堤格尔!」
  艾莲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凝神一看,发现她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堤格尔总觉得,这是他初次看到艾莲在战场上失去冷静的样子。
  「刚才那是……?我也只有在施展『龙具』的情况下看过这种景象喔?」
  他没有问她「原来你看过啊?」,而且也无法回答艾莲的问题。
  「我也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
  就在堤格尔慌张地回答时,他的头上出现了一道阴影。
  飞龙勉强恢复平衡,这次它真的打算逃离战场。
  堤格尔又抽出一支新的箭矢。虽然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但他决定之后再来弄清楚。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解决这头龙。
  ——下次……一定要射中!
  艾莲骑着马靠近堤格尔,在他身旁举起长剑。
  「风由我来操控,你只要专心瞄准目标就好!」
  艾莲对于堤格尔拥有的弓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堤格尔射箭时,她的剑就像是在呼应他似地发出了光芒,还有他所射出的那支箭展现了超乎寻常的威力。
  ——虽然我不了解……但堤格尔一定能办到。
  这虽然和直觉差不了多少,但艾莲对『龙具』相当清楚。
  她手上所拿的武器绝非普通的长剑。
  而是拥有『降魔之斩辉』头衔的『银闪』。
  「——拜托你了。」
  堤格尔并没有像艾莲想得那么多。
  他只是选择相信她。
  堤格尔举起弓,瞄准逐渐远去的飞龙,拉紧弓弦。
  箭离弦。
  大气逐渐膨胀,周围的空间开始歪斜扭曲。
  产生的冲击波将旁边的士兵都吹跑了。
  让人眼睛睁不开的暴风疯狂地吹着,卷起阵阵烟尘。
  堤格尔射出的箭一边前进一边吸进强风,渐渐地变得愈来愈庞大,化为一道恐怖的龙卷风,击中飞龙的腹部。
  ——箭矢凿穿了龙的身躯。
  仿佛要穿破耳膜的爆裂声响彻天空,身受致命伤的飞龙无力地飞了一会儿,便坠落在平原角落的一处沼泽中。
  然后是一阵沉重的水声。
  龙完全沉进水里,乘坐在上头的萨安也没有浮上来。
  在场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哑口无言,只是一直看着飞龙坠落的方向。
  就连射箭的堤格尔也一样。
  泰纳帝军队的士兵不自觉松手,任凭武器掉落地面。那喀锵的金属声让包括艾莲在内的几个人终于回过神来。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杀死了萨安·泰纳帝!」
  听到艾莲这句话,吉斯塔特的士兵们发出了胜利的呐喊。

  泰纳帝军的士兵们吓得不断发抖,不顾一切地逃命。
  而在远处战斗的泰纳帝主力部队也一样。他们目击了飞龙坠落沼泽的那一幕,也将四散奔逃的同伴惨状和沉浸在胜利呼声中的敌人尽收眼底。
  他们抛下手上的剑和长枪,连铠甲也脱下不管,四处逃窜。
  于是,入侵亚尔萨斯时带着三千兵力的泰纳帝军,在好不容易逃离亚尔萨斯时,只剩下约九百人。
  失去总指挥官,连武器和铠甲都舍弃,浑身是伤的他们,只能以凄惨的残兵败卒来形容。



  终章
  黑龙旗在夕阳时分的风中飘扬。
  吉斯塔特军队在堤格尔、艾莲和莉姆三个人领军下,踏上返回榭雷斯塔的路程。
  巴多兰和几名士兵已经先一步朝着榭雷斯塔出发。用意是向领民们传达胜利的消息,还有准备宴会事宜。
  就堤格尔的立场来说,他除了想对吉斯塔特的士兵们表达一点谢意,也想让城里的人们能养精蓄锐,为今后的复兴作业作准备。
  顺便一提,之前巴多兰携带的八个箭筒,堤格尔全都用光了。
  通常弓箭手最多只能携带两个箭筒行走。要是带太多会拖累机动性,而且若非面临相当激烈的战争,也用不上那么多箭。
  卢里克在数天后听到这件事时,表情认真地低哺着:「真是如同怪物般的实力啊。」
  「——这样就好了。」
  艾莲在堤格尔手上缠上新的布条,轻笑了一下。
  「谢谢,这样好多了。」
  堤格尔坦率地向她道谢。由于蒂塔替他缠上的布条边缘甚至已经开始滴血,于是便请艾莲帮他替换。
  「现在应该算是暂时取得胜和吧。」
  「暂时啊……」
  堤格尔重复了莉姆所说的话。
  她说的没错。开始流动的局势,已经收不住了。
  失去继承人的泰纳帝,想必不可能放过堤格尔。
  他一定会用尽各种方法杀死堤格尔,并且将亚尔萨斯化作一片灰烬。
  除了泰纳帝以外,还有许多必须烦恼的事情。
  像是能与泰纳帝匹敌的上流贵族——嘉奴隆公爵的存在、国王和贵族们对这件事的反应;而吉斯塔特这边会对自己和艾莲采取什么行动,也让人相当在意。
  更重要的,是现在自己手上的这把弓。
  ——虽然现在毫无反应,但那时这家伙确实说话了。
  正确来说,比较像是传达出意识的感觉吧。
  ——而且还和艾莲的银闪互相呼应……
  关于这点,艾莲似乎也不太清楚。
  「战姬所拥有的『龙具』里没有弓。当然这世上还有许多像圣剑或魔剑之类的武器被人传颂至今,所以就算有『龙具』以外的武器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
  这种武器堤格尔也曾耳闻,但他只把这当成常见的童话或传说,艾莲的银闪是他第一个亲眼目睹的例子。
  为什么会跟『银闪』相互呼应呢?
  他对艾莲腰间的银闪投以好奇的眼神,但银闪只吹来了一股像在调侃他的风。
  堤格尔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举手投降。
  既然毫无头绪,那烦恼也没意义,反正目前还能把它当成弓来用,这样就好了。
  「说到不可思议的弓……」
  莉姆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我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是个古老的传说。」
  莉姆所说的话,让正在轻弹弓弦的堤格尔兴致盎然地回望过去。
  「某个男人从女神那得到了百发百中的弓,用那把弓击倒了各式各样的敌人,最后成为了王——据说人们都称呼他为『魔弹之王』。」
  「你说的那个王,是指那位书里写着黑龙化身的王吗?」
  听到堤格尔的疑问,莉姆冷漠地摇摇头。
  「开国始祖的故事中没有出现女神,我想应该是更古老以前的故事吧。由于我并没有直接目睹你那把弓的力量,所以也无法给你什么意见。」
  「『魔弹之王』啊……」
  艾莲愉快地看着堤格尔窃笑起来。
  「听起来还不赖,我看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那我以后也不叫你艾莲,改叫你『战姬大人』或『银闪的公主大人』罗?」
  他的头马上被狠狠敲了一下。
  「听好了,我的意思是要你有能成为王的气概,这可不是带着开玩笑的心态说的。」
  「那你好歹也表现在脸上吧?」
  艾莲只有声音带着严肃,嘴角还是掩不住笑意,微微地上扬。但堤格尔从她的笑容中,也察觉到艾莲其实是用自己的方式体恤他。他忍不住抓了抓头,而莉姆则对他那毫无紧张感的态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听起来还挺有趣的,但跟我的弓好像没什么关系耶。」
  堤格尔听见的,的确是女性的嗓音。
  不过若说是女神赏赐的武器,这把弓的外观也未免太简朴了。外表看起来是一片漆黑,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而且还说我是王,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头了吧。
  这对一个乡下贵族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不想当王吗?」
  艾莲似乎从堤格尔的表情猜出他的想法,歪着小巧的脸蛋问道。
  虽然他觉得自己就算想当应该也当不上.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回答:
  「因为当王的话,好像就没办法一觉睡到中午,也不能去打猎了。」
  在堤格尔耸耸肩苦笑着说完后,艾莲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闪烁着如红玉般的双眼说道:
  「堤格尔,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情。」
  艾莲稍微停了一会儿,便对惊讶的堤格尔露出了和她年纪相符、少女般的天真笑容。
  「——你还是我的人喔。」
  这时,堤格尔才想起自己还是艾莲的俘虏。
  「对了,首先要在宴会上先问清楚关于那个侍女的事情。毕竟你那时候看起来有够拚命的。」
  堤格尔将视线从那位正摇晃着白银色的秀发,脸上带着笑容的少女身上移开,抓了抓他暗红色的头发。
  ——这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只是艾莲,他也得给在城里等待的蒂塔一个交代。等到他解释完自己成为俘虏后所发生的一切,那位侍女究竟会对他说什么呢?
  堤格尔抱着一丝希望看向莉姆寻求协助,但却没得到同应。
  「真令人期待呢,堤格尔。」
  终于,榭雷斯塔已经近在眼前了,城里也亮起了点点光明。
  宴会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后记
  初次见面,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是好久不见了。又或者有人是相隔一个月再见也说不定。
  感谢各位拿起本书阅读,我是川口士。
  我在另一家出版社主要是写些奇幻类的东西,但这次——
  「要不要在我们这里也写个奇幻故事看看?」
  承蒙MF文库J编辑部这么跟我说,于是——
  「我是有个关于使用弓的男生和挥剑战斗的女孩子的点子……」
  「战斗的女孩子吗?不错喔!」
  「不,主角其实是那个用弓的男生……」
  「战斗的女孩子真棒啊!」
  「是啊。」
  「原来是叫战姬啊?而且还很多位呢,那就多写一点她们的故事吧!」
  「好啊。」
  就这样,我才能将这故事展现在各位眼前。
  要对从后记开始读起的读者作个简单说明的话,这是个以有龙存在的奇幻世界为背景,一个乡下贵族少年堤格尔,藉着可爱又强大的女孩的力量努力奋斗的故事。顺便一提,我最喜欢战斗的女孩子了。
  至于为什么主角的武器会是弓呢?其实只是单纯因为我已经写过拿剑拿枪的主角了,所以想写写别的武器,然后在我看到「魔物猎人」的时候,就想到主角如果使用远距离武器的话,大家能不能接受呢?散弹超强的!毕竟在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像那须与一或罗宾汉这种有名的弓箭手嘛。

  好了,差不多该来致谢了。告诉我「要让可爱的女孩更加可爱,还有剑也是!」的—编辑,还有替本书描绘出美丽插画的YOSHI☆WO老师,以及与本书相关的各位人士。
  这个故事能像这样呈现在读者眼前,都是托各位的福。在此向各位致上诚挚的谢意。
  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其他战姬登场呢?请让我们在下次见分晓——希望还有下次。
  那么期待我们下次还能在其他地方再次相会吧。
  川口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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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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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kelvin12354 伯爵
感謝樓主分享 
台版的就是不錯
熱切期待男主角日後後宮的發展~~

11 年前 0 回復

ad129953 皇帝
做了俘虏还能开后宫这不简单。。

11 年前 0 回復

粤求 伯爵
一个很能射的猪脚,望作者与翻译大大们继续抛弃节操

11 年前 0 回復

Godess 子爵
男主和吉斯塔特王国创造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第一卷,男主黑弓的来历让人疑惑,不是龙具却有着与其相匹敌的惊人力量,期待作者在后面几卷中给出答案

11 年前 0 回復

darknessfire 伯爵
楼主录入辛苦了,
台版的是一定要的,感激的收下了

11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多谢录入,话说这内容节操有点多啊,像插图看齐多好

11 年前 0 回復

一級上將 平民
我挺喜歡這種戰爭+後宮的劇情輕小說


12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插图很是有爱啊,多谢台版录入

12 年前 0 回復

jiaheng 侯爵
終於等到台版啦
還是比較看得習慣
話說國主這樣隨戰姬亂搞,又不懂制衡,被架空也是剛好

12 年前 0 回復

无聊的云 伯爵
哇,台版出现了,各种不适应啊,名字快折磨死我了。。

12 年前 0 回復

zaqxswcde 子爵
' flyingno7 发表于 2012-10-12 09:0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人名很大程度上先入为主了感觉不习惯而已吧 还是要感谢录入! '


這點我也明白啊!

我也算是半個日語新手,以片假名發音的話,“泰格勒”絕對是大眾化的常見名!

另外個人感覺這個插畫師也不錯的說,後期換的感覺都不是很適應啊,可能是因為可怕的習慣呀(茶)

12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 zaqxswcde 发表于 2012-10-11 22:4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看過輕國再看這裡的翻譯很難明啊! 感覺人名翻譯還不如輕國的好= = '


人名很大程度上先入为主了感觉不习惯而已吧
还是要感谢录入!

12 年前 0 回復

zaqxswcde 子爵
看過輕國再看這裡的翻譯很難明啊!

感覺人名翻譯還不如輕國的好= =

12 年前 0 回復

shenzhihao25 子爵
一开始还以为男主又是那种废柴觉醒。。不过没想到还是蛮有一手的。

12 年前 0 回復

flyingno7 王爵
这书台版已经入手了,但是十分感谢录入组录入,要不还不知道这书呢

12 年前 0 回復

gdiwx 平民
感谢LZ录入,有台版真是太赞了!

12 年前 0 回復

酷酷少年 公爵
这书不错,决定开个新坑,就看这个了!

12 年前 0 回復

qinyibo92 子爵
LZ錄入辛苦了~個人挺喜歡這種戰爭類德輕小說

12 年前 0 回復

yi95 王爵
来复习了 感觉女主还是叫艾伦好听

12 年前 0 回復

7631557 子爵
台版的也出了,大赞.
等TXT版收藏之

1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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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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