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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录][SOSG小说组][野村美月]光在地球之时……2 夕颜 [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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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watashi101
作者:野村美月
插画:竹冈美穗
译者:HANA
首发于:SOSG论坛 http://www.sosg.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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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gao” When Hikaru was on the earth…
是光意外地和阴魂不散的光成为朋友,并且答应帮他达成未了的心愿。
光指示的下一个目标是内向的茧居少女,如同只在夜晚绽放的梦幻花朵般的少女——夕雨。
是光和躲在封闭世界笑得一脸幸福的她相处越久,越觉得必须让她走出去,可是不知为何,光始终不肯透露约定内容。接着校园爆出导致夕雨不上学的「怨灵」传闻。发现怨灵真实身分的是光究竟会怎么做?
野村美月新作,现代校园悬疑罗曼史,当红力作第二集登场!
作者
野村美月 Mizuki Nomura
出身于广为人知的合唱王国——福岛。从小就喜欢创作故事,立志成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场歌声响起》(赤城山卓球场に歌は响く)获得第三届Entertainment大赏小说部门最优秀奖。兴趣是早睡、午睡、晚睡,以及所有跟睡觉有关的事。主要作品为《月兔公主》系列、《文学少女》系列、《桌球场》系列(卓球场シリーズ)、《天使的棒球》(天使のべ一スボール)、《Bad!Daddy亲亲坏老爹》等等。
插画
竹冈美穗 Miho Takeoka
7月1日生,东京人,目前住在埼玉县的画家。喜欢喝茶、兔子、古董博物图鉴、透明水彩和月光庄的素描簿。能够画画或是创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http://www.nezicaplant.com/
征兆早就出现了。
想必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十六岁的生日还没来临,耀眼生命殒落之前,光的神态显然很不寻常。
他的感情起伏变得很剧烈,经常一脸恍惚地看着半空,却随即露出开心的笑容,和围绕在身边的女孩们愉快地嬉闹过后,又会脸色苍白地垂下视线。
校报曾经刊出光深夜里在学校游泳池溺水的照片。
他趴在池畔喘气,湿透的制服衬衫贴在身上,细致的肌肤在月光底下性感地散发着光芒。
「只是突然想要游泳啦。」
他微笑着说,眼神如天使一般清澈。
还有一次他吞了大量感冒药,在上课中摔下椅子。
在保健室醒来后,他只说:
「最近老是睡不着,我以为可以用感冒药代替安眠药,结果不小心吃得太多。」
那纯洁无垢的美丽白皙脸庞仍带着微笑。
他一再引发这种幼稚的骚动,搅乱了仰慕他的无数少女心,某一天,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达观平静的表情。
光……
那个时候,你的心中已经做出选择,已经下了决定。
若是无关紧要的事,你都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但我更想看的是你不愿展露,慎重其事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无论那是多么地丑恶、黑暗、浑沌。
不过,你还是独自下了决定。
光,
你做的决定,
害所有人都垮下了……
一章 昏倒就够严重了
「雨中的花朵真是风情万种,令人感触良多。」
在是光身旁,光以轻柔的语气说道。
如果声音有味道,那夹带着叹息的声音必定伴随着高雅的清香,袅袅扩散在雨天的潮湿空气中。
「以蓝色花朵盛着清新露水、尽力不让它滑落的鸭跖草是如此奋勉;在雨中仍以纤细肢体傲然伫立的花菖蒲是如此高贵;全身佩戴着水珠、散发出七彩光辉的绣球花又是那么纯洁可爱……这些花在雨季里更显得魅力十足呢。」
梅雨提早到来,五月底连日都是阴雨霏霏。
清晨的通学道路上,是光撑着款式单调的深蓝色雨伞,驼着背踏过地面积水大步前行,一旁的光显得神采奕奕,连伞也没撑。
学校制服是白色西装外套配黑长裤。这种设计优雅而有格调,一点都不适合个性粗鲁的是光,穿在光的身上却服贴得有如高级订制服。
「是光,你也觉得花和女孩在雨天比平时显得更神秘、更有魅力吧?伞下的娇嫩嘴唇、细致脖子、白皙四肢、纤柔柳腰,真的好迷人啊。制服衬衫被雨淋得透明,露出内衣曲线,令人看得心跳加速。湿透秀发飘出的洗发精香味也很值得欣赏,让人不禁闭上眼睛专心品味呢。」
「……才没有。」
是光不耐地吐槽。
「没事干么去闻女生的头发,你变态啊?」
是光担心路过的学生听见了会以为他是个自言自语的怪胎,所以故意不回话,不过光从一大早就滔滔不绝地发表「雨天的花和女孩之考察」,害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这个大色狼、后宫皇子、花痴、搭讪魔、无节操男、变态妄想家、大骗子、诈欺师。」
是光唾骂时尽量压低声音,以免被旁人听见。
光露出受到打击的表情说:
「何必说成这样呢,是光!你干么这么不高兴啊?」
问我干么不高兴?
是光用人见人怕的凶恶眼神盯着光,断然说道:
「那还用说吗?你这个撒谎鬼!」
对,帝门光是鬼魂。
所以他在雨天不撑伞也不会淋湿。
他的衬衫总是干干净净,西装外套永远洁白如新,浅褐色头发在少女般的小巧脸庞边轻轻摇曳。
被誉为学园皇子的光在一个月前死了。
是光也去参加过他的葬礼。
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是光就是在葬礼被阴魂不散的光缠上的。
『我答应过未婚妻会送她生日礼物。如果能实现这个约定,我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升天,所以请你帮我的忙吧!』
听到光的要求,是光很担心这辈子都得让他跟着一起洗澡上厕所,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后来经历了不少麻烦,好不容易完成了代理人的任务。
没想到应该消失的光却还留在这里。
他还轻描淡写地说:
『其实我挂念的女孩还有四、五个……不对,大概有四、五十个吧。』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
(四、五十人会不会太多啦!你这么爱跟女人做约定吗?对葵之外的人也是?你这个花花公子!劈腿男!你给我再去死一百次!)
是光一想起这件事就火大。
「好了啦,你也该消消气了吧?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想早点升天啊。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真是太悲哀了,不管衣服穿得多漂亮、发型整理得多帅气,自己都看不到耶。亏我还觉得今天肌肤状态绝佳,这么有弹性,头发也好柔顺好飘逸,表皮层想必散发着动人光泽……啊啊,真想看哪。」
(你在意的事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而且你明明也不希望我消失,还像个泪人儿似地哭闹呢。」
(就是啊!把我那时的眼泪还来!而且我才没有哭闹!)
「你就答应我嘛,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了!求求你,是光!再多帮我一点嘛!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吧!」
(四、五十人哪算是「一点」啊!)
不对,如果依照葬礼会场人山人海的情况来判断,说不定下次听到的会是:
『其实还有四、五百人。』
明明有一副清纯少女般的漂亮脸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是光实在不想再跟他搅和下去了。
「我拒绝。我才不要为了帮你收烂摊再去接近女人。」
是光板着脸抱怨道,光却讶异地睁大眼睛。
「喔?你不是已经了解女性的魅力了吗?你还说过葵小姐很可爱呢。」
「呃……」
被他这么一说,是光不禁脸颊发烫。
没错,他代替光陪葵去游乐园玩的时候,确实觉得葵变化多端的表情很可爱,抱住那副不同于男性的纤细躯体时,他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当她相信是光和光真的是朋友,终于敞开心房之后,还会害羞地对他微笑。
每次在校舍门囗遇到,她都会红着脸,很客气地对他打招呼:
「早安,赤城同学。」
现在她每天放学都会去美术社画光的肖像,跟其他社员也处得越来越好。
没错,葵的确很可爱。
问题是跟自己同班的那个人……
想到那位个性泼辣、眼神凶悍的少女,是光就不高兴地抿紧嘴唇。
「啊,式部同学!」
光这时刚好看见前方有个拿紫红色格子伞的女生,就大声喊道。
是光的额头爆出青筋。
「是光,你看,是式部同学耶,去打声招呼吧。」
光兴致盎然地连声催促,不知他是没发现是光眉头紧皱,还是觉得是光平时也都这样,所以没放在心上。
「哇,式部同学的腿果然很漂亮!又细又直,真是太棒了。走起路来充满活力,看了就觉得心情愉快。」
听他这样极力夸奖帆夏,是光更加胃肠纠结,表情僵硬。
「是光?你干么一直瞪式部同学啊?」
光终于发现不对劲,讶异地问。
就在此时,正要走进校门的帆夏也发现是光了。
帆夏的肩膀猛然一震。
是光也无意识地绷紧全身。
两人都瞪着对方。
帆夏的眉稍高傲地上扬,眼睛眯起,嘴唇紧抿,看起来很不高兴。
是光也不悦地瘪着嘴。
但他还是开囗打了招呼。
「早、早啊。」
「……」
帆夏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喂!你这家伙!同学跟你打招呼,你竟然装作没看到!)
是光青筋浮起,快步追上帆夏。
(别人打招呼就要回礼,连这点基本礼貌都不懂!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她干么这么气我?)
他咬着牙,走到帆夏身边。
帆夏把眉毛挑得更高,脚步继续加速。是光更生气地跟上去。帆夏又抢先几步,是光又追上去。帆夏就再超越他。
两人都跟对方杠上了,不断抢到前方。
「哼~~~~」
「唔~~~~」
(混账,我怎么能输给女人!)
他走着走着,就忘了原本的目的。
「是光,干么一大早就弄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这样又会惹人注目喔。」
光悄悄地提醒他。
是光因为天生的凶狠眼神和浑身杀气,不只在国中得到了可怕外号,到了平安学园仍被称为「地狱恶犬」、「流氓之王」,蔚为校园传说。
如果别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说不定又要说:
『高一的赤城像野兽一样,满脸饥渴地追着女生跑耶!』
「别跟着我,你这流氓!」
帆夏在校舍门囗举起雨伞,把水滴甩向是光。
「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是因为我和你同班,位置又在隔壁!我也不是流氓啦!」
「你那副尊容怎么看都是流氓啊!」
帆夏凶巴巴地说完,甩了甩她那浅棕色是光口中的死老鼠颜色的头发,走向
鞋柜。
什么态度嘛!女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帆夏亲切地陪是光商量葵的事情时,是光第一次觉得「原来女人之中也有这种好家伙」,本来打算以后都不再提爷爷那句仇视女人的囗头禅:「女人就是这个德行」。
不过帆夏从上周开始显露的恶劣态度又令他打消念头。
「你看到了吧!光!女人就是这样!我到死都不想和那种不讲理的动物扯上关系!」
是光因为太气愤,不顾旁人目光,大声吼道。
「呃……嗯。可是式部同学会对你那么不友善,你也得负担一部分责任就是了。呃,我好像不该说太多……」
光欲言又止。
「干么啦,好好一个大男人,说话这么不干不脆。」
「嗯,我还是别说好了,否则对式部同学会很过意不去。没关系啦,你以后就会懂了。在十八岁的生日之前应该会懂吧……」
他暧昧地笑着说。
帆夏此时正在跟鞋柜旁的同学打招呼,语气开朗到令是光怀疑她有双重人格。
「早安,美智留。」
「啊,早安,小帆~」
「我带了你上次说想看的DVD唷。」
「哇!谢谢你,小帆!」
绑着短短的辫子、戴着一副大眼镜,看起来很正经的女孩是他们班的班长。大家都叫她班长,只有帆夏会叫她的名字。
(喂,对我明明那么刻薄,对其他人却完全不一样!)
是光忿忿不平地瞪着她们看,绑辫子的班长一发现立刻吓得跳起。
「啊……早早早早早早早早安,赤城同学!」
她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早。」
就算对方是人见人怕的流氓,她还是每天规规矩矩地打招呼,非常了不起,真是所有班长的典范。如果她不是每次看到是光都吓得浑身发抖转开视线就更好了。
「美智留,你干么跟赤城那种人打招呼啊?」
帆夏不满地说。
这女人真教人不爽!是光的青筋再次爆出。
「咦?光之君是被人杀死的?」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令是光大吃一惊。
一旁的光也静止不动,眼睛眯起,神色严肃。
几个女生在走廊上交头接耳,讲得很激动。
「这封简讯说那件事不是意外,而是凶杀案耶!」
「真讨厌,是连锁信吗?」
「好可疑喔~」
「可是会在雨天掉到河里的确很奇怪嘛。一般人怎么会在大雨之中跑到河边呢?」
「就是说嘛!」
「难道光之君真的是被人杀死的?」
「喂……」
是光正想朝她们走过去时……
知名乐团的畅销歌轻快地响起。
声音来自帆夏的手机。
帆夏不悦地从裙子囗袋掏出手机,看着屏幕。
按了几下按钮之后……
「这是什么……」
她愕然地说。
「怎么了?小帆?」
美智留瞄了帆夏的手机之后也睁大眼睛。
「小小小帆!这、这、这是在说光之君……」
「给我看一下!」
是光挤到美智留身边,望向帆夏的手机。
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一段耸动的文字。
『光之君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凶杀案。
凶手就在平安学园。』
「——!」
是光干涩地咽着囗水,同时听见了走廊上此起彼落的简讯通知声。
◇ ◇ ◇
帝门光是被学校里的人杀死的!
这封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简讯从昨晚开始散布,到今天早晨已经传遍整个校园,下课时间到处有人在讨论「凶手是谁」。
「会不会是哪个男生因为女友被光之君抢走,所以对他怀恨在心?」
「不对,一定是那个后宫皇子甩掉的女生干的。」
「凶手应该在高中部吧?」
「说不定是国中部或大学部呢。」
「连老师都有可能。」
是光闷闷不乐地听着这些蜚短流长,走向禁止进入的顶楼。
天空一片昏暗,绵绵细雨仍然下个不停。
他站在门口附近的屋檐下,靠着墙壁躲雨,低声向光问道:
「……你不是自己摔到河里淹死,而是被人杀死的?」
新闻社的近江雏对是光说过:
『有这样的传闻——听说光之君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人害死的。』
她还说她正在挖这条新闻。
那个时候光只是敷衍地回答:
『毕竟我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后宫皇子……想杀我的女人应该不少吧。』
他以成熟的语气说道。
流露黯淡眼神,不置可否。
后来是光一直找不到机会好好问他,所以没有认真看待,只觉得那是无凭无据的谣言。
没想到那件事到了现在竟又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谁在散布这些简讯?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简讯说的都是事实?
那时是光看着帆夏的手机,脸颊抽搐、僵立不动,而光始终沉默不语,眼神平淡得看不出感情。
光一反平时多话的常态,只是淡淡地微笑,自言自语地说:
「是谁传的呢?」
然后他就没再开口了。
是光看到光这个模样,实在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实情究竟如何。上课的时候也依然牵肠挂肚,胃壁痉挛得想吐。
(如果光不想说,我还是别问比较好吧……)
现在是光来到顶楼,无须再顾忌旁人目光,大可直截了当地问,但他还是犹豫不决。
(说不定这件事和他无法升天、一直纠缠着我的理由有关。而且有些事情或许得由别人问起才说得出来吧,所以也只能先施压一下看看……)
是光天生长得一副流氓样,班上同学向来对他敬而远之,光还是他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因此他不知道可以深入探究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力道才不会伤到对方,没有一件事是他搞得懂的。
既然如此,干脆单刀直入地问问看吧。
是光想试探这个乍看单纯却又深不可测的麻烦朋友会有什么反应,也想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光,你怎么想?」
在这场静静洒落的雨中,是光不自然地问道,同时仔细观察光的表情。
光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地微笑。美丽的睫毛缓缓垂下,那是个脆弱且孤独的笑容。
「真头痛。」
他轻声说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传闻呢?不管死法如何,我已经死掉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嘛。」
是光的心脏怦然作响。
他又想逃避话题了?
「可是,是光……」
光慢慢转头,凝视着是光。
(呃!)
他一脸认真,对着竖起耳朵,屏息倾听的是光说:
「如果我说我是被人害死的,你会抓出杀我的凶手吗?」
◇ ◇ ◇
(好破烂的房子。)
是光撑着伞,肩膀挂着书包,愕然地仰望面前的建筑物。
放学后。
从学校出来走了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一间年代久远、彷佛大风一吹就会倒塌的木造公寓。
这栋房子有两层楼,大约隔成四户,四周围着薄木板钉成的围墙和篱笆,灰色的墙壁布满裂痕。可能是雨天昏暗的缘故,看起来更加残破不堪,充满恐怖片的气息。
(我家已经够旧了,不过和这里比还是差远了……)
杀死光的凶手真的躲在这里吗?
『你会抓出杀我的凶手吗?』
光如此问道。
『你知道凶手在哪里吗?』
是光睁大眼睛,心想:难道光真是被人杀死的?
『唔……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有可能在那里。』
光回答得很含糊。
『好,我去报警!』
是光马上掏出手机,光却制止他说:
『我还不确定啦,而且如果凶手不在那里,你一定会被警察骂的。再说,你要用什么理由叫警察去搜查凶手的住处?』
『呃……』
是啊,总不能说是死者指示的吧。
『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吧。』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跑去……
是光虽然不赞同,但光的语气和表情比平时多了五成的积极和严肃,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听从了。
「真的是这栋破烂……呃,像古迹一样别致的公寓吗?」
是光再次确认。
光一走出校门就变了个态度,此时他以平静而怀念的眼神望着被雨淋湿的肮脏篱笆。
「嗯,错不了。你看这里的墙脚开着白花,颤抖不已的柔弱花瓣都被雨水打湿了呢……」
这些坚韧的花朵又绽放了啊……光露出做梦般的迷蒙眼神说道。
「这种时候就别再谈花了。」
是光很受不了。
「是哪一户?」
「一楼的最后一间。」
那个房间窗帘紧闭,室内一片漆黑。
不过里面好像有人影在动,是光警戒地眯起眼睛。
「好,我们走。」
他们经过篱笆,走向那栋建筑的后门。
房子和后面的住宅近得几乎贴在一起,黑影笼罩着小巷,视线昏暗不明。是光紧张得快要胃抽筋了。
他们停在最后一户的门前。
因为找不到门铃,是光只好直接敲门。
没有回应。
(没人在家吗?不对,刚才我明明看到窗帘里有人影在动……)
此时……
门里传来「叩叩」的声响。
声音低沉又轻微,几乎听不见。
是光紧张得后颈发痒。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他低声说着,又一次地敲门。
小小的声音再度从门底传来。
(好像怪怪的……)
为什么里面有声音,却没人开门?发出声音的位置也很奇怪。
(听起来好像是从下面传来的……难道里面的人昏倒了?)
说不定有个手脚被绑住、嘴巴也被塞住的人趴在门边,死命地用肩膀和头撞门。
这个画面瞬间闪过是光的脑海,他急忙双手抓住门把,用力扭转。
他的雨伞落在小巷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音,但是好像有呻吟的声音,是光越听越惊慌。
「混账!」
是光一边转门把一边撞门。大概是铰链太旧,立刻被他撞得脱落,门把也喀的一声掉下来。门开了!
他立刻冲进去。
「没事吧!」
玄关的墙边有瓦斯炉和水槽,另一边则是厨房。
这个三坪大的狭小空间没有开灯,视线很差,到处堆着分不清是家具还是垃圾的东西,简直是一座废墟。
「喂……咦?」
没有人?
怎么可能……
是光正在错愕时,突然听到脚边有声音。
「喵……」
他低头望去,有只白猫态度冷静地坐在地上,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诡谲的光芒。
难道刚才的撞击声和呻吟都是这只猫搞的?
(惨了,我弄坏人家的门了。)
是光冷汗直流,又突然发现阴影之中有个缩成一团的东西。
「……!」
他再次愕然屏息。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渐渐看出房间里的情况。
左边有一架双层床。
正前方是挂着窗帘的窗户。
地板中央有个圆形小矮桌,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右边那个是电风扇?还有椅子?衣架?置物柜?高尔夫球袋?除了这些杂物以外,还有贴在墙上的照片和几张纸。
此外……
置物柜和电风扇之间的空地有个状如小山的东西。
毛毯?
不,那是一个披着毛毯的人……一位少女。
她蹲在墙边,一小片白皙脸庞从毛毯底下露出,以担忧的眼神望向是光……注视着这个破坏大门非法入侵的红发少年。
什么?
这家伙是谁?
她在这里干么?
是光满脑子都是问号。
我来这里是要抓出杀死光的凶手吧?这家伙就是杀人凶手?看起来也太弱了点。
他张口结舌地望着光。
光却一脸轻松地经过是光身旁,走向那位少女。
只有是光看得到光的魂魄。
少女用小小的手轻轻拉紧毛毯,一边偷瞄着是光。滑出毛毯的长发,软弱无力地盖在她的额头和脸上。
光走到少女面前蹲下,露出怜爱有加的温柔眼神说道:
「别害怕,夕雨。是光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会代替我实现『约定』的。」
听到这里,是光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你这个诈欺犯!满口谎话的后宫白王子!说什么「你会抓出杀我的凶手吗」!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竟然又是在唬我!你现在就给我下地狱,让阎罗王拔掉舌头!)
是光在心中咒骂。
不过他再怎么火大也改变不了现状。
就算动手揍他,拳头也会穿透他的身体,完全不痛不痒,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愚蠢。
而且少女看不到光,她正战战兢兢地盯着是光。
连那只白猫也抬着头,一双冷淡的眼睛貌似打量地望着他。
(喂,我现在要怎么办啊?)
是光紧张得满头大汗,咬紧牙关。
光蹲在少女身旁,露出「接下来就交给你啰」的笑容。
(可恶,你笑什么啦!)
是光努力吞下几乎脱囗而出的吼叫,站在玄关对少女解释状况。
「那、那个……我不是坏人,我是光的朋友,是他拜托我来找你的。」
「雨……」
几乎溶化在黑暗中的轻柔声音从少女的唇中发出。
「啊?雨?」
少女的视线望向是光身后那扇还没关上的门。她的眼中浮现出比刚才更明确、更强烈的恐惧。
是光沿着她的视线望去。
雨好像变大了,传入耳中的雨声逐渐增强,横向飞舞的水滴敲打着躺在小巷里的雨伞,又滴滴答答地弹开。
「抱歉,我会把门修好的。」
是光扶着摇摇欲坠的门,转头望向少女。
这时少女像细线突然绷断似的,忽然倒地。
「怎么了!」
是光急忙脱下鞋子跑过去。地板轧轧作响,靠在墙边的杂物也跟着震动。
「喂!振作一点!」
他望着少女的脸庞大叫。
「混账,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打算开灯,拉拉天花板垂下的绳子,可是电灯好像坏了。
「没事的,夕雨很胆小,她只是昏倒而已。」
光在一旁出言安抚。
「这样哪叫没事?别讲得那么事不关己!」
是光吼道。蓝色眼睛的猫一脸厌烦地耸耸肩,舔起前脚。
二章 墙脚边的梦幻百花(1)
「总之她是个很内向的女孩,从去年开始关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去上学。」
这天晚上。
光在是光的房间谈起奏井夕雨的事。
「其实她今年春天就该升上高二了,可是她出席日数不足,所以被留级,现在和我们一样是高一。
她的父母在她开始闭门不出的那阵子离婚了,后来母亲去澳洲工作,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女人,现在和对方住在一起。母亲本来想把夕雨带去澳洲,可是夕雨和母亲处不好,所以独自住在这栋破烂……不,古色古香的公寓。
她的生活费一向由父亲支付,不过父亲的新家庭最近有了孩子,负担变得很重,有些时候甚至整个月没汇款,所以她过得很拮据。水电瓦斯至今已经被停过两次,她还是没有一句怨言,坚决地躲在家里,简直就像在黑暗中伸展着白色花瓣的夕颜。
对了,夕颜是葫芦科的一年生蔓性草本植物,会在傍晚开花,夜间在月光下静静地绽放,到了晨曦照在地面的时候就开始枯萎。那是非常柔弱美丽、楚楚可怜的植物,藤蔓上的卷须也很可爱喔。它的花语是『夜晚的回忆』或『虚幻的爱情』,也有人叫它黄昏草……」
一提到花和女孩,光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大概是因为心情亢奋,光穿着一派休闲的打扮,白T恤、贴身长裤、打赤脚,飘飘然地浮在半空高谈阔论。
(搞什么嘛,兴致还真好。)
同样换上居家服的是光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板着脸不说话。
那个自闭的毛毯女孩昏倒后的情况真是不堪回想。
是光为了照顾她,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撞上一堆东西,绊倒好几次,还撞倒箱子打翻东西,搞得一塌糊涂。
后来甚至惊动了邻居,以为是强盗跑进来,差点就报警了。
要不是毛毯女孩及时醒来,他一定会被抓进警局。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是光早已低到谷底的评价绝对会再下滑,搞不好会被退学。
「拜托你,是光。」
光膝盖并拢,端正跪坐在是光面前。他的上身挺得笔直,双手的摆放姿势也很优美,从坐姿完全看得出他教养良好。举手投足都这么有气质,连是光也忍不住赞叹。
「就像葵小姐那次一样,夕雨的事能不能再麻烦你呢?看到那么柔弱美丽的女孩,只要是男人都不忍心丢着她不管吧?」
光露出无辜的眼神,一脸恳求地望着是光。他此时的表现也很精确完美。
「……谁知道她长得怎样,那么暗又看不清楚。」
「放心,真的很漂亮,我可以保证。」
「漂不漂亮都不干我的事。是说你又跟人家做了什么约定啊?你这个约定狂。」
是光瞪着光,光却沉静地笑着回答。
「我现在不能说。」
「啊?」
不能说?为什么?
光探出上身,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淘气笑容,双手合十。
「总之拜托你了!你不是也答应过夕雨,要帮她把门修好吗?像你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弄坏弱女子家里的门之后就放着不管吧?」
「呃……」
被他这么一说,是光也无法反驳了。
◇ ◇ ◇
隔天早上,是光比平时提早两个小时出门。
「干么?要练球准备参赛吗?」
顶了一头乱发、运动服袖囗、裤管卷起的姑姑小晴才刚起床,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差不多啦。」
是光随口回答。
「你拿着工具箱?」
小晴看到是光手上的东西以后……
「要打架就给我赤手空拳地上,只有不懂打架规则的外行人才会带家伙。」
她眯着眼睛教训道,然后就扭扭肩膀关节走进厨房。
「小晴小姐是打架专家吗?」
光单纯地提出疑问。
「……别问我。」
是光绷着脸回答。
他们来到在雨后清新晨光中仍显得破烂的公寓。
敲了夕雨的房门,隔壁就走出一个满头夹着发卷、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盯着是光说:
「你又来啦?我正要去睡,别再像昨天那样大吵大闹。」
「对不起,我是来修门的……可能会有些噪音,但我会尽快弄完的。」
如果像昨天那样差点被抓去警局就糟糕了,所以是光的态度非常客气。
看似从事特种行业的邻居还是满怀敌意地盯着是光。
「喔,那就快点弄吧。」
说完她就摔上了门。
「那个大姐姐对我也很凶,还调侃过我『不要老是在三更半夜过来』或者『只是个毛头小子竟然彻夜不回家,教育委员会到底在搞什么』之类的话。不过她的身材真不错,长得也很漂亮,就像鲜红的天竺葵呢。」
光爽朗地说起是光一点都不在乎的事。
「还好你没有跟隔壁那个女人做过什么约定。」
是光瞥了他一眼,讽刺地说,接着又轻轻敲了敲夕雨的房门。
昨天被他弄坏的地方多了胶带修补的痕迹。
「喂,奏井夕雨……你起床了吗?我来修门了。」
沉寂片刻之后,门轻轻打开一公分左右的缝隙。
一对黑眼睛和一对蓝眼睛在里面偷看。
害怕的黑眼睛是茧居少女,蓝眼睛则是那只酷猫。
是光展示了手上的工具箱。
门缝又打开一公分左右。
她惊恐地望着是光。
是光心想,继续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
「打扰了。」
他强硬地推开门。
全身披着蓝色毛毯的柔弱少女急忙退后,躲到房间的角落。
她把自己塞到双层床和墙壁之间,又继续盯着是光。
基于过去的经验,是光很清楚自己的红发和凶狠眼神在一般女生的眼中会是什么感觉。学校里的女生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这个软弱无力的少女显然很害怕是光,但她还是用畏惧的眼神一直注视着他。
她那只白猫也在是光脚边卷着尾巴坐下,冷静的蓝眼往上瞄着他。
他打开工具箱,拿出铁锤和钉子。被那一人一猫盯着做事真不舒服,而且令人很紧张。
光这个罪魁祸首倒是一派轻松地望着是光。
「哇,你钉钉子的技术真好。是光果然厉害,真教人崇拜。唷,巧手男!」
(你说得再好听也唬不了我的,你只会站在一边看热闹。)
安静的早晨传出了铁锤敲东西的叩叩声。是光一直担心隔壁的女人会不会跑出来抱怨他太吵。
夕雨依然躲在床和墙壁的缝隙中,像摆饰一样动也不动。就连垂在脸旁的头发也没有拨开,静静地缩着身子。
虽然是早上,窗帘却依然紧闭。不过从窗帘透进来的阳光让房间变得比昨天亮一点了。
墙上贴着鱼和海的照片,还有像是用计算机打印的彩色图片。从门外钻进来的风把纸张吹得不停晃动,像是拍打着海岸的波浪。
电风扇、衣架、高尔夫球袋、电饭锅堆在一起,上面装饰着贝壳、弹珠和玻璃碎片,双层床的床缘还挂着像海草一样地垂着的蓝红塑料绳。
(……真是奇怪的装潢。)
听光说,她已经关在家里一年了,要买水和食物这些必需品都是靠网络购物,平日一步都不走出家门。
(她老是拉上窗帘,在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披着毛毯不动,难道不会长出青苔吗?这种生活太不健康了。)
少女从毛毯之中隐约露出的肌肤白得像雪一样。裸露在外的手指也是雪白的,连指甲看起来都是白的,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
(对了……这家伙知道光已经死了吗?)
想到这点,是光不免暗自心惊。
既然她一直关在家里,也不跟人往来,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光死掉的事。
(糟了。)
心跳突然加剧。
夕雨大概是光的众多女友之一。也就是说,光是她的情人。
是光跟她一点都不熟,由他来告知她情人已死的事真的好吗?
他停下工作,转开视线不看夕雨,若无其事地(其实声音都拔尖了)说出:
「呃……那个,我昨天也说过,我来找你的理由是因为光叫我代替他实现约定。至于光为什么自己不来……因为他前阵子呆呆地发生意外死了。」
「……是光,我才不是『呆呆地』地死掉咧。」
光很不满地抗议。
「……我知道。」
飘忽的声音。
是光回头望去,发现披着蓝色毛毯的夕雨也在看他。
几缕细发落在那白皙脸颊上。她的脸上出现了比悲哀更深重、更沉静的感情,近乎绝望。
几乎溶化在空气中的轻柔声音淡淡地说下去。
「……我收到简讯了。」
「简讯?有朋友通知过你吗……」
夕雨垂着眼帘轻轻摇头。
「那是……我没看过的账号……也没有写名字。」
「夕雨,你还留着那封简讯吗?可不可以给我看看?」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向夕雨
问道。
「你还留着简讯吗?给我看一下好不好?」是光问道。
夕雨似乎很犹豫,低头沉思了片刻,才拖着毛毯开始移动。
圆形小矮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旁边还有一支青蓝色手机。
纤细洁白的手指从毛毯中伸出,拿起手机,打开盖子,操作一阵子之后,她怯生生地把手机交给是光。
是光接过手机,光也凑过来一起看。
简讯发送日期是葬礼的前一天。这封讣闻写得很简洁,不带一丝个人情感,里面也注明了葬礼的时间地点。
正如夕雨所说,没有发送者的署名。
信箱账号开头是「 upvkpv」……
看不出任何意义,不像是有涵义的单字,而是随机排列的字母。
「……」
光皱着眉头,嘴唇紧闭地陷入沉思。
「谢啦。」
是光正要将手机还给夕雨,突然吓了一跳。
「——!」
夕雨静静地流泪。
白皙的脸上滚落透明的水滴。
没有激烈的伤痛表现,只见那双清澈的黑眼睛盈出泪水,无声地哭泣,好像随时都会停止。
「喂……好了,别哭啦。」
是光慌了起来。
他最怕看到女人哭。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母亲哭泣的模样。
她也曾像这样静静地掉泪。
——对不起,小光。
——对不起。
心中情绪澎湃,呼吸困难。
混账,干么想起那件事……
是光拼命咬紧牙关,用力绷起脸颊和眼眶。
夕雨流着泪水,小声地说:
「……葬礼那天……下雨了……我去不了。就连他的最后一面……我都见不到…」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太脆弱、太寂寞,让是光听得心中隐隐作痛……
他真想告诉夕雨「光就在这里」,可是夕雨看不到光,大概只会觉得他是在安慰她。
光带着忧郁的眼神,怜惜地搂住夕雨的肩膀。不像男人拥有的美丽指尖陷进夕雨身上的毛毯。
「对不起……夕雨,如果我早点来看你就好了。你和小瑠璃一定很寂寞吧?对不起。」
那温言软语的深沉回响,让涌上是光喉咙的痛楚变得更强烈。
夕雨不知道光正拥抱着她。
蓝眼猫像是要安慰夕雨似地贴近她的脚边。
夕雨软弱地低下头。
她的脸颊又有透明水滴滑落。
「拜、拜托你,别哭了啦!我了解你的心情,光那个蠢蛋突然死了,你一定很想哭。我也一样啊,一想到他可能会消失就哭得一塌糊涂,所以我知道叫你不要哭太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求求你,别哭啦!」
是光努力地恳求。他实在承受不起女人的眼泪。
心痛得好像快要裂开了。
但夕雨还是哭个不停,是光忍不住喊道:
「好啦!我会代替光实现约定!我会负起所有责任!」
夕雨抬头望着是光。
她大概是吓到了。
湿润的眼眸睁大了一些,泪水也停止了。
是光注视着她的双眼,以热情的语气再次宣告:
「我会帮他实现约定!」
青筋暴露、横眉竖目,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希望不会吓到那个内向的少女。
搂着夕雨的光温和地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是光。
夕雨的眼中再次浮现了像是担忧又像迷惘的神色。
她小声地问道:
「约定……什么约定?」
「啊?」
是光愣住了。
(什么约定?)
光喃喃说着「啊,那个」,慢慢退开夕雨的身边。
「光不是和你做过约定吗?」
「说过好几次……我也不太清楚。」
(好几次?)
是光狠狠地瞪了光一眼。
光摸摸猫咪的头。
「嗨,小瑠璃,最近过得好吗?」
猫咪不解地皱起脸孔。
「……是说要帮小瑠璃带一条有玻璃铃铛的项圈来吗?还是要帮电风扇上色?还是要再玩一次『海里有的东西的接龙游戏』?还是在装着蓝色果汁的玻璃杯里插两根吸管一起喝?光每次要走的时候,都会跟我勾勾小指说『约好了喔』……」
「呵呵,小瑠璃眼睛的颜色就像地球昵,像鸭跖草一般的蓝紫色,好漂亮啊。对了,鸭跖草的花语是『尊敬』和『怀念的情谊』唷!」
(混账!你呵呵个屁啦!别再玩猫了!现在是讨论花语那种东西的时候吗?你这个约定狂!)
「……光拜托你做什么呢?」
夕雨迷蒙的双眼凝视着是光,显然很好奇光委托了是光什么事。
「呃……」
是光一边沉吟,一边瞄着光。
光尴尬地笑了笑,对他双手合十。
「混账,就是那个啦,呃……约定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应该有吧?你知道的吧?」
「最重要的……?」
「对,最重要的约定。」
上课时间快到了,门也还没修好。
拜托,请你快点想起来吧。只要你说出来,再怎么困难的事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可能是……」
夕雨低着头。
「你想到了吗?好!一定是那个没错!」
是光倾出上身说道,夕雨抬起视线,一脸认真地说:
「可能是帮我换灯管……吧?」
铁锤从是光的手中滑落。
◇ ◇ ◇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好不容易修好门,是光在通往学校的泥土路上狂奔,一边问道。
「我只是想实现约定呀。」
光悠哉地飘浮在是光身旁,用那优雅得令人火大的神情回答。
「我就是在问你到底做过什么『约定』啦!你跟她之间真的做过非得实现不可的重要约定吗?如果只是玩接龙这种无聊事,我到死都不会再理你了。」
光的眼神顿时变得成熟稳重。
「嗯,那是很重要的约定,我只能拜托你这个好朋友了。你就陪夕雨一起想想看吧。」
他以充满信任的清澈眼神看着是光,柔声说道。这个表情看得是光不禁恍惚,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是光还有很多想问的事,但是及时赶到学校才是当务之急。
最后总算勉强赶上,是光在鞋柜前,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换鞋。
「呼呼……总之,既然要叫人帮忙……至少也得把事情交代清楚啊……不然教我要怎么做事啊……咳……」
「是光,你才刚一口气冲完两公里,还是先喘囗气再说话巴……」
光露出无奈的表情说。
「听说那个人就是杀死光之君的头号嫌犯耶。」
「——!」
是光猛然抬头。
杀死光的凶手就在附近?
他左右张望,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墙,而且大家都在看他。
「那个就是死缠着光之君的人吧?」
「听说他到处宣扬自己是光之君的朋友耶。」
「一定是因为深陷妄想难以自拔而痛下杀手。」
「同性恋的爱情还真激烈。」
(给我等一下!)
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视线令是光脸颊抽动。
(我死缠着光?深陷妄想难以自拔而痛下杀手?同性恋的爱情……)
在脑中整理过听到的信息之后,是光大感愕然。
(难道大家以为我是杀死光的凶手?)
看来情况正是如此。
学校里的人好像真的把赤城是光视为杀死光的嫌犯,他走向走廊时,人墙还自动让出一条路。虽然这是司空见惯的情景,但以前大家只把他当成流氓或黑手党老大的儿子,如今却是……
「就是那个人把光之君……」
「因为扭曲的爱情……」
是光听着后方传来这些窃窃私语,背上痒得有如麻疹发作。
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却见吵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同学都盯着他看。
很怕是光但又一向会跟他打招呼的辫子班长,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坐在是光隔壁的帆夏倒是板起脸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待是光接近之后,她却又好像很惊慌地别过脸去,上课时也一直不看他这边。
到了下课时间。
「听说是那家伙杀死光之君的。」
这些悄悄话继续传来,是光觉得快要受不了了。
(我怎么可能杀死光啊!)
「因为你太引人注目,所以大家才会随便猜测。真是的,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光皱紧眉头,一脸抱歉地站在是光身旁。
「算了,跟他们认真就太白痴了。」
是光刻意装出不在乎的态度。
其实他已经气到青筋暴出,太阳穴不断抖动了。
就在此时……
「真可笑。」
旁边有个严厉的声音说道。
眉梢挑起、脸色不悦地打着简讯的帆夏突然阖起手机。
在同学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她凛然说道:
「又不是小孩子,竟然被这种骗人的匿名简讯耍得团团转。如果有话要说,就堂堂正正地署名啊。我才不相信那种只敢偷偷摸摸散布谣言的胆小鬼说的话呢。」
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帆夏没看是光,像是在发怒的锐利双眼盯着半空中。语气和表情都不带半点畏惧,却隐含着一股激愤。仔细一看还会发现,她按在桌上的手正微微颤抖。
辫子班长赶紧站起来说:
「就、就是嘛!小帆说的没错,无凭无据地怀疑别人,这这这这样不太对啦。」
同学们尴尬地面面相觑。
难堪的气氛维持了好一阵子之后,众人才回去做自己的事,帆夏的身边则是聚集了班长和其他朋友。
「帆夏,你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说那种话啊?」
大家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看不过去。」
她不悦地噘着嘴回答,是光心中百感交集地在一旁听着。
「是光,除了我之外,这个班上还有另一个人站在你这边耶。」
光很高兴地说。
「式部!」
下课时间。帆夏一走出教室,是光就急忙追上去。
「谢谢你帮、帮我说话。」
竟然要靠女人来解围,真是太丢脸了。不过还是很感动……两种相反闷心情在胸中互相冲击,是光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帆夏一下子就红透了脸。
(她为什么脸红啊?)
「你、你不需要谢我,我说那些话又不是为了你。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才没有帮流氓说话的意思,你别误会了。」
她冷漠地说完又骂道:
「我和你又不熟,别跟我说话。」
接着就转身离开。
是光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她干么凶我啊?竟然叫我别跟她说话……)
「混账,女人果然很莫名其妙!」
他气得青筋浮出,破口大骂。
「式部同学的个性……真教人同情呢。我个人是觉得很容易懂啦,还会忍不住想把她逗弄得像金鱼草一样满脸通红,不过这对你来说难度的确太高了点。」
光叹着气,唠唠叨叨地说。
这个时候……
「赤城先生!」
刺耳的高亢叫声突然传来,一个短发娇小的女生晃着庞大的胸部跑过来。
是新闻社的近江雏。
表情丰富、浑圆眼睛像少年一样灵活转动的她,攀住是光的手臂,劈里啪啦地说:
「人家都说你是杀死光之君的头号嫌犯耶!哇,流氓之王走投无路了!简直是周六夜推理剧嘛!为了洗清嫌疑,要不要和可爱的搭档一起揪出真凶啊?总而言之,敝人现在最怀疑的人是……」
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胸部贴近,是光默不吭声地摀住她的嘴。
「呜……」
雏睁大眼睛看着是光。是光也正色盯着她说:
「我知道光说过的话就好了,其他的事我不需要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帆夏刚才那段话。
要是被流言耍着玩就太笨了。只要相信重要的人说的话就好,这样就算做错了也不会后悔。
雏的表情更惊讶了。
她放开是光的手,一脸呆滞地望着他。
是光转身背对着雏,临走之前又说了一句:
「而且,我从小就听惯别人的闲言闲语了,这点程度的谣言就跟被蚊子拉屎一样不痛不痒。」
「……他是这么说的呢,会长。」
雏呆呆地目送是光那头红发远去之后,突然兴致盎然地回头说道。
转角后方走出一位披着乌黑长发的高挑美女——学生会长斋贺朝衣。
雏像连珠炮似的,对皱着眉的朝衣继续说:
「这就叫做超越生死的友情吧?听他的语气,好像已经从光之君那里得知某些事了呢,他果然不是普通的流氓。想想也对啦,能在高中考进这所学校的人一定不笨,大家都知道,这所学校的学生分成家世显赫的内部升学组和成绩优秀的外部考试组嘛~啊,从附属幼儿园升上来的贵族之中,当然也有像会长这样家世成绩兼优的人啦~总而言之,赤城先生似乎握有和光之君相关的重要情报喔,敝人的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的。」
朝衣冷冷地听着雏这番话。雏以挑衅般的表情瞄着她,似乎想刺激她说些什么。
「在敝人看来,会长也在杀害光之君的嫌犯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呢~站在同样立场,会长对赤城先生有什么感想呢?」
朝衣没有中她的计。
她的眼神依然冰冷,高傲地说:
「……只是一只吠得让人心烦的野狗。」
然后就走开了。
此时,是光身旁的光非常兴奋。
「太感动了!如果我是女生,一定会当场跟你求婚的!哇!太帅了!啊啊,我感动到冒出鸡皮疙瘩了耶!」
(哪有鬼会起鸡皮疙瘩的?而且我干么脸红啊!)
是光臭着一张脸,冷淡地说:
「别说傻话了,我并不是不在乎你对我有所隐瞒。我只是觉得,那个……就算是朋友,还是会有一些事不想说的,我自己也有一些事不想告诉别人……反正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因为我们是朋友。」
是光越讲越害羞,脸也热了起来。他最不会说这种话了。
「你有不想说的事?是最后一次尿床的年龄吗?还是小时候写的可耻作文?你说过在小学当过生物股长……啊!难道你想说初恋对象是幼儿园老师?」
「才不是!现在该谈的不是我的事吧?」
光露出和悦的表情。他眼睛眯起,幸福地微笑着。
「哈,说的对。我也会慢慢等着你自己想说的那一天。」
你干么笑得这么开怀啊?我才没喜欢过幼儿园老师咧,而且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吧?你以为是谁害我被大家当成杀人嫌犯和踉蹝狂的啊?
是光在心中默默抱怨。
不过他也无可奈何,谁教他被这麻烦的家伙缠上,还傻傻地跟这家伙交了朋友。
「反正你现在担心的是那个自闭女吧?只要我帮了那家伙,你就能朝升天之日更近一步吧?」
「嗯,大概可以接近一百公尺吧。」
光笑容满面地点头。
「搞什么,才一百公尺?还要几万光年才能到宇宙啊?」
「有什么关系嘛,不是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吗?」
「唔~~~等到走完的那天我都变成老头子了。算了,反正尽快解决就是了。」
是光认命地说,光听了又露出欢畅笑容点头。
「嗯,那就先传简讯给夕雨吧。」
「啊?简讯?」
◇ ◇ ◇
午休时间。
为什么我得做这种事……是光不甘心地咬牙,在自己的座位上操作着手穖。
(结果我还是被光牵着鼻子走。)
「要是突然拜访,说不定夕雨会怕得不敢开门,所以必须先跟夕雨打好关系。这种时候就该用简讯,这是最适合内向女孩的进攻方法。你也可以藉此多多练习,就当作是为了和爱笑的女孩交往而做准备吧。」
(什么……你还在想着帮我找个爱笑的女人啊?我才不要女朋友,我对爱笑的女人也没兴趣,是要我说多少次啦!)
是光在心中默默地抱怨,同时满头大汗地打简讯。
「如果希望对方回传,最基本的招式就是简讯最后要用问句结尾。还有,要多聊对方有兴趣的话题。」
光盘腿坐在是光的桌上,开始传授和女生传简讯的技术,神情十分愉快。他的浅褐色头发在无风的室内仍轻柔飘舞,眼中充满生气盎然的光彩。
是光却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
(啊?问句?对方有兴趣的话题?)
『那只猫小子一样有精神吧?』
「是光……小瑠璃不是小子,是女生啦。」
『猫之助一样有精神吧?』
「猫之助……这是哪个时代的用词啊?写得自然一点啦。」
『你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小流星?小琉球?还是小硫磺?』
「喂,我不是才刚说过牠叫小瑠璃吗?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
「少啰唆,我有在听啦。」
是光厌烦地说道,又继续传简讯。
『午餐吃了什么?』
『有没有乖乖吃肉?』
『要摄取充足的维他命C喔。』
每句都写得不知所云,夕雨果然没有回应。
「是光,你要想想如果你是女生会希望收到怎样的简讯。就像平安时代的贵族一样,要写得更文雅、更有感情才行啦。」
「平安时代的贵族?」
光身上的学校制服变成了平安时代的贵族装束。
高雅的蓝紫色直衣。
已成鬼魂的光有一种毫无用处的「变装能力」。他最喜欢这套平安时代贵族的服装,而且沉溺于变换颜色和花纹。因为镜子里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他看不见自己,但还是很热中替换服装。
「纪贯之在《古今和歌集》里也说过,吟诵和歌就是把灵魂投注于文字,将情感寄托于花月山林。有时因富士山的烟岚想起情人,有时在纺织娘的鸣声之中思念好友,有时望着草上露水或水中泡沫感叹人世无常……短短的诗歌藏尽满溢的情感。对了,就像这首和歌……」
光以柔情万千的声调朗诵。
「新雁远鸣声入耳,心旌浮动意盈怀——就像隐约听到从北方初来乍到的野雁鸣声,自从听到你的声音之后,我就整天魂不守舍,满怀思慕之情。平安时代的公主处在深闺之中,若非关系密切是绝对见不到的。这首诗就是在表达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心生爱慕,渴望求见,收到这首歌的小姐一定很想请对方今晚前来一聚吧。
还有这首歌——白书一涨潮不得见,海松布岸待三更。因为涨潮的白天没办法相见,只好等在海松布的岸边,期盼夜晚有机会见面。这首歌的写作技巧很高深,不容易理解,总之大概是在问某位小姐,晚上能不能去找她。真是太罗曼蒂克了~」
是光没想到会从十几岁的男生囗中听到罗曼蒂克这么肉麻的字眼。
(想见就去见啊,有必要吟诗作对吗?平安时代还真麻烦。)
构思简讯这种不熟悉的工作几乎磨光是光的耐心,他真想直接传一句「放学后我去找你,帮我开门!」,可是一想到夕雨盖在蓝色毛毯底下的苍白脸庞、不安的眼神、带泪的脸颊,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指。
「……」
他始终搞不懂女人,也不想讨好女人。
可是……
那个柔弱的茧居少女有点像他离家出走的母亲,他实在不愿伤蜜口她,也不希望吓到她。
——夕雨很胆小。
——要是突然拜访,说不定她会怕得不敢开门。
「唔……」
夕雨喜欢什么?期望的又是什么?
那飘忽的眼神在是光的脑海徘徊不去。
她绞尽脑汁思考后,嗫嚅说出「可能是帮我换灯管吧」的声音又在是光的耳中响起。
对了,那个昏暗的房间一定要改善一下,不然根本没办法走路,才走几步就会撞上东西。灯管……光线……发亮的东西……贴着海景照片的房间。海里会发光的东西……
『我捡到一条鮟鱇鱼,放学后带去给你吧?』
他打好文字,送出简讯。
「是光,鮟鱇鱼怎么会出现在路边呢?如果要比喻,也得找个比较有情调、比较优雅、比较罗曼蒂克的东西,至少也说萤火虫嘛。」
光立刻出言纠王。
「要你管。」
是光虽然嘴上抱怨,心中其实也很羞耻,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写什么,没事搞什么童话风格啊?此时手机响了。
「啊……」
夕雨回复了。
是光打开一看。
『好。』
只有这么一句话。
是光好像可以隐约听见这句轻轻柔柔的「好」,当下只是发愣。
「什么?那种内容竟然行得通?应该要把标准提高一点,多过几招才对嘛。」
光喃喃自语,像是很不茍同。
「小帆,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美智留叫道,帆夏愕然把头转回来。
「没、没什么啦!」
她不好意思说她发现是光全神贯注地在打简讯,所以忍不住盯着看。
「什么事都没有啦。」
帆夏不悦地响应,然后红着脸打开自己的手机。
(赤城……传简讯给谁了?)
◇ ◇ ◇
「是光,你好像很开心嘛。」
「嗯?有吗?我不是很普通吗?」
「你的嘴明明就在笑。」
「你很烦耶。我都说很普通了。」
是光恼羞成怒地否认。
放学后。
是光走向夕雨的公寓,顺便在途中买了日光灯管。
挖空心思传了半天简讯,好不容易换来了一句回复,是光的确很开心,不过被光戳破还是很不好意思。
他板起脸孔掩饰心中暗喜,正要走进公寓旁的篱笆时……
(嗯?)
「怎么了?是光?」
光见他突然停下来不动,惊讶地问道。
「好像有一道让人很不舒服的视线。」
「很不舒服?」
「脖子后面痒痒的,每次我有这种感觉,多半会有人拿着铁链或刀子出现。」
「你被堵过那么多次吗?原来你真的是经历过多次死斗,才得到流氓之王这个称号啊……」
「我才不是流氓!……好像没有人,我的直觉变钝了吗?」
是光不满地发出啧啧声,继续走向公寓。
夕雨隔壁的房门打开,看似从事特种行业的女人探出头来,瞪着是光。
「这里男人止步。」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定?」
「这是我刚刚订的。我最近才跑了几个金主,你们这些小鬼少在我家隔壁卿卿我我,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回去。」
那女人无理取闹地说完,就摔上了门。
「谁管你怎么想啊!」
她那不客气的措辞以及蛮横的态度和离婚的姑姑还真像。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是这样吗?
「是光,太大声的话会吓到夕雨喔。」
「呃……喔喔。」
被光提醒后,是光小心翼翼地敲门。
「喂,我带鮟鱇鱼来了。」
过了一阵子,门慢慢地打开,披着蓝色毛毯的少女从门后探头窥视。
「你、你好。」
是光紧张地打招呼。
「喵~」
少女脚下的蓝眼猫咪冷冷地代她回了一声。
夕雨离开门边,退后几步。仔细一看,她打着赤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一定是缺乏运动,这样不太好。)
是光皱起脸孔,但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了进去。
「椅子借一下。」
他拿椅子当折梯,开始换灯管。
夕雨仍然窝在房间一角,不安地看着是光工作。
是光拆下旧灯管,正要放到地上,却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战战兢兢地伸过来。
他惊讶地发现那是夕雨的手。
「啊,谢啦。」
「……」
夕雨轻轻点头,接过灯管放在地上,然后又缩回角落,一脸担忧地看着是光。
是光心想应该跟她说些什么,便开囗问道:
「这个灯管坏掉多久啦?」
夕雨用细微的声音淡淡地回答:
「……大概一个月前……开始闪烁……在收到葬礼通知简讯的两天前……完全坏掉了……光就是在那天死掉的……」
她悲伤地垂下眼帘,好像认定灯管的寿命和光的寿命之间有某种关联。是光很怕她又要哭了。
「这样啊,那一定很不方便。可是一个人也能换灯管吧?」
「……对不起。」
「没有啦,我不是在教训你啦,别道歉。」
是光更慌张了。就像怕人家哭一样,他也很怕听到别人道歉。
「OK!我换好了!」
他大声说道,跳下椅子。
一拉绳纽,拉上窗帘的昏暗房间立刻变亮。他此时才发现,窗帘的颜色原来是热带海洋一般的湛蓝。
贴在墙上的海中鱼群照片和计算机打印的图片也看得一清二楚。装饰着贝壳的电风扇、电饭锅、高尔夫球袋在明亮的光线之下还是很诡异。
(这电风扇和电饭锅都坏掉了嘛。电风扇没有扇叶,电饭锅也没有内盖和内锅。这些东西大概不是家电,而是装饰品吧?)
夕雨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朝是光走去。
房问很狭窄,所以她只走了两三步。
她抬起头的瞬间,盖在身上的毛毯稍微下滑,柔顺纤细的秀发随之垂下,白皙小巧的脸庞露了出来。
是光睁大眼睛。
他至此第一次看清楚夕雨的长相,有如一朵漂浮在海上的白花。
真的很漂亮——光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个文静美丽的女孩。
那空虚梦幻的眼神凝视着是光,清纯的嘴唇像两片桃红色贝壳微微敞开。
浅浅的微笑。
不过她真的笑了。
对着是光笑了。
有点腼腆,微微地笑了。
「……谢谢。」
她轻声道谢的瞬间,是光的心脏顿时暴动起来。
(怎、怎么回事?脸怎么突然发烫……)
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有这种变化,用干燥的喉咙努力挤出声音。
「只、只是举手之劳啦,而且光也拜托过我要好好照顾你,所以,那个……」
光眯着眼睛、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让是光更是慌得手足无措,但他还是尴尬地继续说:
「我、我明天可以再来吧?」
夕雨轻轻点头的瞬间,是光甚至有点目眩神迷。
回家的路上。
光一脸戏谑地说:
「如何?夕雨果真是个如梦似幻的漂亮女孩吧?」
是光听了又开始脸颊发烫,呼吸困难,紧闭嘴巴不回答。
隔天也一样……
「……嗨。」
「……」
门缝后方露出了披着毛毯的夕雨和白猫的身影。
是光板着脸喃喃说出「打扰了」,她还是带着不安的眼神轻轻点头,打着赤脚缓缓后退。
(她对我还没放下戒备……)
是光也很紧张地脱了鞋子走进去。
湛蓝的窗帘仍然紧闭,不过房间已经有日光灯,所以很明亮。夕雨缩进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一双飘忽的乌黑眼睛盯着是光。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咧……)
他之前来这里都是为了正事,像是修门或换灯管,今天却无事可做。
「啊……你想起光的约定了吗?呃,我不是说帮猫买项圈那种,而是更重要的约定。」
夕雨垂下眉梢摇摇头。
「也、也对啦,要叫你立刻想起来大概很困难吧,再说那家伙又是个约定狂。」
是光一边打圆场一边瞪光一眼,光像是事不关己似地耸耸肩。
(这家伙真是的……)
他们提起光的时候,那只蓝紫色眼睛的猫歪着头望向光所在的方向。
听说动物的直觉都很敏锐,说不定牠真的察觉到什么了。
那也无所谓,目前最要紧的是快点找些话题。
房里一片沉静,是光紧张得双手冒汗。
夕雨从毛毯底下看着他,好像也有些尴尬。她垂着眉梢,昨天的笑容彷佛不曾有过,让是光有点难过。
「那、那个电饭锅、电风扇和高尔夫球袋,是不是艺术品啊?」
是光指着以贝壳和玻璃碎片装饰的杂物堆问道,夕雨不安地看着是光,小声回答:
「……那是鱼儿们的坟墓……祈福之塔。」
「啊?」
「为了保护……海底世界。」
「……」
(糟糕,这是要我怎么答腔?)
难道她的脑袋里是一片花田吗?她关在家里太久,已经陷入童话世界了吗?还是说所有女生都是这样的?
是光努力转移话题。
「那里有鱼的照片耶,你喜欢鱼吗?我也是喔,比起肉类我更喜欢鱼,像是青魽鱼或腌鲭鱼都很棒。」
(呃……总觉得话题好像走偏了……)
夕雨脸色黯淡地垂下目光。
是光有些懊恼,心想真不该提青魽鱼,女生应该比较喜欢烟熏鲑鱼吧……
「……照片是……光带来的……他来我家都会带东西……」
夕雨语气寂寥地说。
低垂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上。她在思念光吗?好像又快要哭了……
(这这这这这样不行!女生到底喜欢什么话题啊?喂,后宫皇子,别再搔猫的下巴了,快帮我想办法啊!)
光却没有反应,仍带着沉静的笑容玩猫。是光无可奈何地叫道:
「对了,光!你和光都在聊些什么?」
(我真是白痴!干么又害她想起光啊!)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那、那家伙老是吵着要帮我找个爱笑的女朋友……啊,我好像扯太远了。」
他越想转圜,场面就变得越尴尬。
夕雨稍微扬起睫毛。
「……他常说……花。」
她小声地说。
「花?喔喔,他的确成天都在讲花圃的紫罗兰怎样了,池边的水仙花就像少女一样纤细之类的恶心话题……」
「竟然说我恶心……」
还在玩猫的光不满地瘪起嘴。是光只想吐槽,既然你有在听就帮忙接个话啊。
夕雨眼神恍惚地继续说:
「他说过……公园里含苞的樱花像婴儿的脸颊一样红润粉嫩……郁金香盛开的样子好像在开怀大笑……」
她白皙的脸庞渐渐出现明亮的光采,是光不禁看呆了。
「……还有公园那些像女王一样高贵的溪荪开始绽放了……水泥路旁的裂缝长出了蒲公英……石楠花、春紫苑、铃兰,每次看到都有不同的迷人风情……洋槐和火棘快要开花了,好期待……之类的。」
夕雨全身散发出柔和的气氛,眼中闪闪发光。
是光可以想象,那双眼中看到的光是什么模样。
彷佛光如今就在这个房间里,单脚曲起坐在地上,歪头支着脸颊,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
事实上,光现在确实搔着猫的下巴,温和地眯着眼,一脸怜爱地凝视着夕雨……
少女轻声细语地说话,少年温柔地望着她。
寂寞茧居家中的夕雨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令是光心跳加速,甚至觉得胸口有点痛。
那如梦似幻的柔和微笑令他移不开目光。
「……听光谈起花……我觉得自己好像也随着他在开满花的公园里散步……两人并肩欣赏樱花和藤花……」
夕雨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
和光共同度过的时间,对她而言一定很宁静安详。
光为夕雨带来了外面世界的色彩和味道。
藉由光温润柔和的声音,夕雨得以想象绽放在户外的花朵。
各种形状。
各种颜色。
各种香味!
然后怀着这些美丽的想象,披着柔软的毛毯幸福地入眠。
一边静待着光下次造访。
(她关在这种破烂公寓里,穷到瓦斯水电都被停了,过着连灯管都没办法换的悲惨生活,竟然……竟然还能笑得这么满足,这么幸福……)
昨天出现过的目眩神迷和心悸逐渐加剧,脸颊也越来越烫……
是光很迷惘地看着夕雨脸上如白花般纯洁的笑容。
(搞什么!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默默地在心中大叫。
三章 墙脚边的梦幻白花(2)
(奇怪,真的很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
学校已经换季,改穿短袖衬衫。去夕雨家成了例行公事之后的某天放学后……
是光站在便利商店的食品柜前沉思。
动不动就心悸,脑袋像煮沸的茶壶一样发烫,讲话口齿不清,难道自己得了不当季的流行性感冒?
而且和夕雨在一起的时候,情形更严重。只要夕雨看似敞开心胸地微微一笑,他的症状还会更加恶化。就算是在学校或家里,每次想起夕雨都会发作。
「……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辣度三倍熟成泡菜』啊。」
光继续问:
「你要买六罐?」
是光此时才发现篮子里堆满了泡菜罐头。
他红着脸把罐子放回架上。
「如果是要买给夕雨,最好别买辣的。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喜好,要想想夕雨的喜好才行啦。」
「我我我我我又不是要买给她的,是我自己想吃泡菜。」
是光努力辩解,然后又板着脸低声问道:
「……夕雨的喜好是什么?」
光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啦!话说回来,根本是你叫我去照顾夕雨的耶!」
是光忘了身在便利商店,高声大骂,站在柜台里的店员都被他吓到了。
(糟糕!)
看到是光心虚地缩起脖子,光露出忍笑的表情告诉他:
「说的没错,谢谢你。夕雨喜欢的食物是甜甜的、透明的东西。」
是光思考一阵子,然后买了冰糖,前往夕雨的公寓。
敲门之后,眼神迷蒙的少女和蓝紫色眼睛的猫咪探头出来。
「你、你好。」
是光僵硬地打招呼,小瑠璃「喵」了一声,夕雨则是带着柔和的表情对他轻轻点头。
第一次见面时,她从头到脚都紧紧裹着蓝色毛毯,但近来只把毛毯披在肩上。
毛毯底下的打扮通常是无袖洋装,没穿袜子的赤裸双脚、脖子、手臂偶尔会露出来,每次是光不经意地看到她纤细白皙的小腿和脚踝,都会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是礼物。」
他拿出便利商店的袋子。
夕雨接过来一看,立刻露出笑容。
「谢谢……我很喜欢。」
没想到冰糖这种东西可以让她展露这么幸福的表情,是光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也热起来了。
夕雨打开包装,用手指沾起一点透明的冰糖,像是看到刺眼光线似地眯起眼睛,将冰糖放进口中品尝。
她嚼得喀哩作响,笑得更幸福、更满足。
看到这种表情,是光的心脏激荡到近乎破裂。
因为房间很小,隔间又很薄,不时可以听到隔壁传来开门、关门、用力踏步的声音,还有女人的怒吼声。
「搞什么嘛!经济一不景气男人就变得小气了,根本活不下去嘛!唉,真是前途黑暗,根本是寒风刺骨!除了供养我的男人以外,每个都去死吧!」
隔壁传来的高分贝咆哮经常吓得是光浑身一颤。
不过夕雨在这种时候只是发呆。
「那是……波浪拍在岩石上的声音。」
「鲸鱼在打喷嚏了。」
她都会带着迷蒙眼神这么说。
经过这些日子,是光已经了解,她虽然胆小内向,却也很文静沉着、很有韧性,能以平常心面对苦难。
他觉得夕雨这种特质和光很像。
此时的光还是曲起单脚坐在地上和小瑠璃玩。
小塯璃好像真的看得到光,还伸出前脚去碰他,爪子挥空几次之后,牠很讶异地抬头看着他。
小瑠璃本来是只野猫,约在夕雨开始闭门不出的时期流浪到这里,耳朵不太灵光,所以牠有一种专注凝视生人和物品的怪癖。或许是因为这样,牠才能敏锐地感觉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光也经常温柔地注视着小瑠璃,有时用手指抵着牠的前脚,有时做出搔抓牠下巴的动作。
(我真搞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老是不肯说他和夕雨做过什么约定?来这里也只顾着和猫玩。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啊?)
是光瞪着他看,夕雨发现之后担心地问:
「怎、怎么了吗……?」
「呃,没有啦,那个……光、光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是光慌张地问道,夕雨顿时眼睛一亮,小声地说:
「光第一次来我这里,是在小瑠璃出现的一周后……」
去年夏天,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公寓前面来了一位身穿平安学园制服、撑着雨伞的少年。
夕雨看到那少女般的美丽脸庞出现在路灯光芒之中,立刻认出他是「光之君」。
当时光是国三,夕雨是高一,但是学校里不可能有任何女生不认识校园皇子「光之君」。
(他……在这里做什么?)
光撑着淡紫色雨伞望着公寓旁的篱笆,让夕雨非常好奇。
为什么他一直站在那里呢?外面又冷又暗,而且还在下雨。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的眼神是那么地温柔,充满怜爱。
夕雨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光,这时他突然抬头。
(——!)
四目交会,夕雨吓得心脏差点停止。
她急着想拉紧窗帘,光却对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好友善、好温柔,彷佛融入了她的心中。
后来光不知为何把伞放在篱笆前,淋着雨走到屋前。
夕雨正在疑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几秒之后……
……敲门声传进她的耳中。
她全身披着毛毯,胆怯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有个甜美的声音在对她说话: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抱歉,请问能让我进去躲雨吗?我的伞借给被雨淋湿的美丽花朵了,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光的语气没有半点虚矫,那温暖清澈的声音吸引了夕雨,她开门一看,头发和衬衫都已湿透、淌着透明水滴的光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夕雨喃喃说着……说得小声又缓慢。
「光说……他刚刚在看墙脚边的夕颜……因为那些花朵既柔弱又勇敢……美丽得如梦似幻……所以他看呆了……」
——这里的墙脚开着白花,颤抖不已的柔弱花瓣都被雨水打湿了呢……
是光想起光在公寓前面看着墙脚时的语气和表情。
他说那些花柔弱又美丽。
就像夕雨一样。
——到了早晨就会枯萎,只在月光下静静地绽放。
光现在也和看着墙脚的时候一样,露出怀念而朦胧的眼神摸着小瑠璃的头。
他的手指摸不到小瑠璃,可是他的白皙手指每次优雅地移动时,小瑠璃的胡须都会轻轻一抖。
夕雨没有发现已死的情人就在这个房间里,但她仍以迷蒙眼神望着光所在的位置。
那里一定是光的固定座位。
既爱慕又寂寞的眼神,令人看了就心痛……
光也不时地对夕雨投以温柔的目光。
看着那两人互相凝视的模样,是光开始坐立不安,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电灯泡。
不过光始终不肯说出他和夕雨做过什么约定,也不对夕雨说话,只顾着和小瑠璃玩,彷佛一点都不在乎那件约定……
「所以……你就是这样开始和光交往的?」
这句话的语气阴沉又冷漠,是光自己都吓到了。
胃壁痉挛到开始绞痛。难道我不希望夕雨和光交往?还是因为光只顾着玩猫,把女友丢给其他男人,所以看不过去?
(混账,我干么这么生气啊?)
夕雨发现是光的脸色很难看,所以闭口不语,担心地望着他。是光努力强装平静,她嗫嚅片刻,才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
「你好像……误会了……我和光……不是情侣……」
「什么意思?」
是光惊讶地倾出上身。
「光不是经常来找你吗?隔壁的女人也讽刺过他都在这里待一整晚耶……」
夕雨听得脸颊泛红,是光也跟着脸红了。
「不、不好意思,我太多管闲事了……」
夕雨垂着目光摇头,脸变得越来越红。她双手交握,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
「我和光……真的不是那种关系……我知道……光和很多女生交往……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有一次还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对我……什么都不做……」
夕雨连脖子都红起来了。
她抓紧毛毯一角,缩着身子,断断续续地说。
「光听了……就温柔地笑着说……『因为你没有爱上我』……」
是光仍然红着脸,屏息听夕雨说话。
只有光还是若无其事地垂低视线,搔着小瑠璃的喉咙。
「喵……」
小瑠璃低声叫着。
夕雨不安地仰望着是光。
「他说……只要看眼睛,就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恋爱……
因为恋爱中的人,眼神会流露出想要完全占有对方的欲望。
看到那种眼神,他也会无法自拔地爱上对方,在那一刻简直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出去……」
夕雨的声音渐渐变低、转弱,讲到最后便低下头默默不语。
她不像是在担心是光不相信她说的话,而是满怀感伤地想念着光。
是光也觉得心情难以平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从胸中渐渐涌出。
或许是因为夕雨的表情很悲伤吧。
而且夕雨描述的光不是他平时灿烂耀眼的那一面,而是孤独落寞的另一面。
夕雨低着头说:
「光说过……只有一个人例外……虽然他们深深相爱,却无法互相拥抱……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好痛苦……」
光好像没听见夕雨说话,依然带着沉静、深不见底的眼神搔弄小瑠璃的下巴。
小瑠璃也用蓝紫色的漠然眼睛望着光。
夕雨依然低头不语。
是光不知此时该做何反应。
(喂,光,别再装死了,你说说话啊。都是因为你,气氛才会变得这么僵,现在不是玩猫的时候啦!)
是光瞪着光,青筋颤动地教训他。
结果光还是继续装死。
不对,光本来就已经死了。他确实是鬼魂,就算他开口说话,夕雨也听不见。
「我很想抱着光,为他排解寂寞……」
夕雨用随时会溶化在空气中的轻柔声音说道。
「不过,光说……那不是爱……」
她的语气有一丝不平稳的感觉。
既然恋爱经验丰富的光都那样说了,夕雨对光的感情应该不是爱吧。
心中渗入甜蜜滋味的同时,也有一种近似不安的情绪渐渐扩散。
夕雨一心想要帮助为爱所苦的光,甚至完全接收了他的伤痛。
她既温柔又空虚,要是对方提出要求,说不定她全部都会接受。
光的未婚妻——葵——是个纯净的少女,就像不曾沾染半点污垢的纯白花朵。
夕雨也像白花,却是随时会被染上其他色彩的花朵。好像只要随便一碰,就会碰坏、弄脏她的花瓣。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光才没有把她当作女友,为了让她继续保持洁白。
会有其他理由吗?是光瞪着他看,他那少女般的脸庞还是朝着旁边。
「你恋爱过吗?」
夕雨突然这么问,是光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用清澈透明的眼睛望着是光。
是光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没、没有。」
他的手心都是汗水了。
(恋爱和其他感情哪里不一样?要怎么区分啊?)
是光也不明白此时在他心底深处摇曳不定的是什么感情。
夕雨的眼中浮现了类似哀愁的理解神情,是光看得心头都揪起来了。
她用令人永难忘怀的寂寞语气喃喃地说:
「我们是一样的呢。」
◇ ◇ ◇
「恋爱……是什么啊?」
回家的路上。
星辰散布在墨色的夜幕上,先前下过一场雨,所以闪烁的星光比平常更加清晰。
是光拱着背,一边沉吟一边低头走着。以同样速度跟在旁边的光用温柔圆润的声音回答:
「就是对某人的渴望。这种渴望的影响力大到能让心境完全改变,而且……很虚幻。」
「虚幻……」
想起夕雨空虚的眼神,是光又开始心痛了。
光带着成熟的表情继续说:
「是啊……就算明知感情终有逝去的一刻,在谈恋爱时还是会觉得很幸福……无论那是多么痛苦的恋爱。」
光唯一无法拥抱的人。
(那指的是葵吗?)
那位少女代表着光的希望。
他曾经以自嘲的语气说,自己很怕被葵讨厌,所以不敢轻易地追求她。
可是,是光问不出口。
是光和夕雨不同,他看得到光,也听得见光的声音,光总是跟在他的身边。
我们是朋友——光这样说过。
话虽如此,光偶尔会露出沉思的眼神,以及彷佛不容是光过问、也让他不敢过问的沧桑表情。
这种时候是光总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在看什么,虽是年龄相同的朋友,却好像遥不可及,令是光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我谈过恋爱……就能理解光在想什么了吗……)
若是那样,就能看到光眼中的风景了吗……
想起夕雨的脸庞,是光的心脏又痛得如同被人捏紧。
◇ ◇ ◇
隔天放学后。
在文具店里,是光望着压克力拼图。闪闪发光的蓝色透明拼图组合起来,便成了一幅神秘的海底风景。
他专注地看着印在盒子上的完成图。
「啊,夕雨应该会喜欢吧。」
耳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
他吓了一跳,红着脸转过头去。光对皱着眉头吊起眼角、却又说不出一句话的是光露出微笑。
「你已经掌握住夕雨的喜好了呢。」
「……」
是光丢下拼图,转身走开。
「咦?你不买吗?」
光问道。
「我只是看看。」
是光回答道。
「……哼。」
但他又转了个方向,拿起一盒拼图走向柜台。
这别扭的态度令光看得暗暗好笑。
看到从蓝色包装纸里拿出的拼图,夕雨顿时眼睛一亮。
她望着盒子里的蓝色拼图,更欣喜地笑着说:
「……好漂亮。」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片拼图放在掌心,欣赏它反射出灯光的闪耀模样,看得浑然忘我,然后又露出微笑。
这动作和神态令是光心跳越来越快。
她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淋淋的,白皙的皮肤隐约散发着肥皂的香味,害得是光脑袋发热,呼吸困难。
(我最近为什么动不动就心悸,我明明那么讨厌女生……我只是因为光的请求才勉为其难地照顾她……)
期中考明天就要开始了。
他应该要催夕雨快点想起她和光之间「特别重要的约定」,早日解决,结束这段关系。
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的目的却变成了来见夕雨。
他对自己感到生气。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夕雨将拼图洒了一地。
她跪在地上,弯着腰玩起拼图。毛毯松开,无袖洋装的领口露出了白皙的颈项和锁骨。洗发精和肥皂的香味钻入是光的鼻腔。
「头发……」
「……?」
夕雨抬头看着他。
「先把头发吹干啦!」
是光不自觉地用粗鲁的语气说道。他的脸颊僵硬,眉梢挑起,眼神大概也变得像野狗一样凶恶。
看到夕雨害怕的模样,他才惊觉不对。
(真蠢!我怎么可以凶她啊!)
「我我我我我没有生气啦!我不是在骂你,只是觉得你的头发这么长,如果不快点弄干可能会感冒……」
是光拼命地解释,脑袋呼呼发烫。
「……对不起,我没有吹风机……只能自然晾干……」
夕雨畏惧地说。她缩着肩膀,一副消沉的模样。
「呃……其实我也很少用吹风机啦!都是洗完就丢着不管了!我真的没有生气啦!我可能脸色难看,眼神凶恶,不过这是天生的……我平时就是这个模样啦!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笑,也很少笑……光还说要帮我介绍爱笑的女生,我看对方一定会立刻被我吓跑吧……讲这个好像很没意思……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啦……」
是光努力地说明,却越说越沮丧。
如果我现在能露出和光一样温柔的微笑,一定能比长篇大论更让夕雨安心。
为什么我的脸老是不听使唤?
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笑?
这张痉挛的脸孔现在想必扭曲得像是哭脸吧?
这样只会让夕雨更害怕啦!
此时夕雨静静地说:
「我不讨厌……你的长相……」
是光愣住了。
夕雨看着是光,眼中仍充满不安,但她似乎不是因为怕他,而是想要鼓励他。
是光全身无法动弹,目不转睛地望着夕雨。她以淅沥雨滴般的轻柔声音说:
「你……很温柔……对我也很亲切……」
胸中静静地震荡着。
冰冷的指尖也恢复了热度。
「总有一天,你会笑得出来。」
她祈祷似地说。
「我也是……走出家门就觉得好痛苦……」
透明的眼中蒙上哀伤。她低头沉默了一下,求救似地转头望向电风扇和高尔夫球袋所在的位置。
那座装饰着贝壳和陶器碎片的艺术品是祈福之塔、鱼儿们的坟墓。夕雨说,那是为了保护海底世界。
是光突然想起夕雨的父母在她闭门不出期间离婚的事,觉得好心痛。
夕雨也怀着深切的悲伤。
「可是,在这里和小瑠璃还有光一起聊天……就觉得好放松……所以……你待在这里一定笑得出来……」
如同无声降下的雨水渗入柔软的泥土一般,夕雨这番话一点一滴地落在是光的心上。
夕雨用食指和中指拈了一些装在玻璃罐里的冰糖,拿到是光嘴边。
他尴尬得满脸通红,又觉得自己像只被喂食的野狗,僵硬地张开嘴巴,透明甘甜的结晶接触到他的嘴唇和舌头。
冰糖一含到口中,他立刻尝到强烈的甜味。
嗜好吃辣的是光觉得舌头都麻痹了。
夕雨也抓了一块放到自己的嘴里。先用舌头拨弄一阵子,咀嚼得喀啦响,然后露出幸福的微笑。
「只要待在这里……任何人都会……感到幸福……」
吞不下去又不能吐掉的冰糖还残留在是光的嘴里。
确实是衬得上幸福一词的甜度。
不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甜了。
胸口颤动,脉搏加速,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觉得彷徨且无助……
夕雨缩着身子,闭着眼把耳朵贴在地上,好像倾听着不存在的浪涛声。
「……悲伤……痛苦……都是发生在遥远世界的事……在这个地方……不撑伞也没关系……」
口中的冰糖还剩一半以上。
夕雨不再说话,静静趴着不动。
彷佛已沉沉睡去。
是光叫她,她也没有反应。
他弯腰贴近她的脸,洗发精的香味传来,还听得见微弱的鼾声。
是光抿紧嘴,起身看着天花板。
他紧闭的嘴巴发出低沉的闷哼。
睁大眼睛,咬紧牙关,像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似地盯着上方。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
「喂,光。」
柔和的声音响应:
「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在这里呢,你简直像是看不到我似的。」
光用调侃的表情看着是光,降到地面屈膝坐下,纤细的指尖摸着小瑠璃的头。
小瑠璃惊讶地缩了一下身体,用沉思的眼神望着光。
「假装看不到的人明明就是你,竟然一直贴在天花板上装死。」
是光气鼓鼓地说。光又露出是光很排斥的那种成熟笑容。
「我有在看啦,无论是你或夕雨,因为你们都是我最重视的人。」
(是吗?)
是光的嘴抿得更紧了。
「看来你好像很烦恼嘛,大英雄。」
「还不都是你害的!」
「夕雨会睡着,是因为已经对你放心了吧。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讲话讲到一半就睡了。这表示她很信任你,所以无论再怎么心痒难耐也别乱来喔。」
「我才不会咧!别把我和你这色狼相提并论!」
其实他不只是心痒难耐、心荡神驰,根本是心跳耳热、心乱如麻。
从毛毯底下露出的白皙手臂、纤细裸足都让他的脑袋热到几乎沸腾。
可是同一时间……
胸中也冒出了另一种感情、另一种迷惘。
残留在舌上的甜味仍在发出疑问。
是光喃喃说道:
「喂……待在这里真的幸福吗?」
话一说出口,心底那种突兀的感觉又增强了。
「继续待在这里……我就笑得出来吗?」
夕雨带着梦幻的微笑低语。
——会感到幸福……
「夕雨继续过这种生活算是幸福吗?幸福到底是什么?」
长期关在家里,只和少数几个人见面,过着这种生活会幸福吗?
小瑠璃的蓝紫色眼睛盯着是光。
让人不禁产生错觉,彷佛有颗地球在小瑠璃眼中那个小小的空间里转动。
光突然露出神似小瑠璃的冷漠眼神回答:
「我只是鬼魂,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呃?」
是光愕然地反问。
光用透澈的眼神静静地望着是光。
语气也变得很冷淡。
「所谓的『幸福』,终究是活人才有资格想的事……」
「喂……干么摆出一副旁观者的态度啊?明明是你带我来这里的!」
是光听得悚然心惊,忍不住大吼。
「还有,你为什么死都不说你和夕雨做过什么约定?你到底想把夕雨怎么样?」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光的语气会变得这么漠然。
光端正白皙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好像看着遥远世界发生的事一样,带着苍茫眼神说:
「不行,是光……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听到这句话,是光顿时心头火起,愤然大吼:
「开什么玩笑!混账东西!」
邻居开始敲墙壁。不只一下,而是连续敲了很多下。
墙壁轧轧响起,夕雨稍微睁开眼睛。
「……今天……波浪好大……是不是鲸鱼在用力甩尾巴啊……」
她睡意惺忪地说。
接着她发现是光一脸严峻地僵立不动,有点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
光转身不看是光,摸摸小瑠璃的背。
无处发泄怒气的是光突然说:
「……夕雨,去上学吧。」
「咦?」
夕雨垂下眉梢。
是光跪坐在夕雨面前,上身前倾。
「每天关在房里不出门,这种生活太不正常了,对健康也不太好,还会越来越分不清楚幻想和现实。趁着双脚还没长出鱼鳍之前出门走走吧!」
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这些话。
可是看到光那么漠不关心的态度,他实在气不过,在冲动的驱使之下忍不住说出来了。
「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顿。而且如果你来上学,我们就可以随时见面了!虽然我们不同班,你如果会寂寞,我至少可以在午休时间去陪你……也可以一起吃午餐……」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是光感到口干舌燥,脸颊发热。
夕雨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
「不……」
是光感到不解。
夕雨用颤抖的手拉紧毛毯,慢慢往后退。
「不要。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不想去学校……」
本来她在是光面前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说话,如今却开始害怕,全身都表现出排斥的反应。
「你、你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吧?而且你也该想办法赚钱付房租和生活费了,不然你老爸有一天不资助你了该怎么办?」
夕雨的肩膀猛然一抖。她像个挨骂的孩子扭曲脸孔,用哭泣般的声音说:
「就、就算肚子饿,我也会忍耐的。」
「说不定下次不只停电停瓦斯,连水都没得用喔。」
「我可以忍耐。」
「会饿死的。」
「我会忍耐的!再怎么样也比上学好。如果去上学,大家都会用冰冷的眼神看我,还会故意在我旁边说些难听的话,我在学校里就会变得孤零零的……」
她把毛毯拉得越来越紧,缩着身体,在角落裹着毛毯颤抖不已。是光看得心如刀割,脑袋也变得更烫,越来越没信心。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判断不出来。
光仍在抚摸小瑠璃的背。他垂着眼帘,女性化的美丽手指轻轻滑动——对是光的发言和夕雨的恐惧都毫无反应。
是光看得更生气了。他怒火冲天地想着:我和光不一样,我才是真的关心夕雨的人!
脾气一上来就停不住了!
「我已经说过了!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会痡揍他一顿!我也跟你一样啊!学校的人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到处流传无凭无据的谣言,说我是流氓、凶杀案嫌犯,害我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就算这样,我还是每天去学校,也会乖乖写完作业啊!」
他说得越认真,夕雨的心好像就离他越远。
她连脸都不想让他看了。
蓝色毛毯底下传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你、你很坚强……我绝对办不到……如果去学校,我一定会死的……既然都是要死,我宁愿在这里饿死……」
「别胡说了!」
是光气急败坏地往前倾,手臂不小心勾到高尔夫球袋。
不稳的触感传来,袋子随即应声倒下,电风扇和电饭锅也跟着翻倒,贝壳和弹珠散落一地。
夕雨从毛毯之中露出脸来,愕然地看着。她拖着毛毯跑向倒塌的球袋和电风扇。
「啊,抱、抱歉……」
光动也不动。
那清秀的侧脸如大理石雕像一般。
「你走……」
夕雨小巧的脸上充满恐惧,低声说道。
她蹲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捡起散落的贝壳。
「你走,你走,别再来了!」
她连声说道,接着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从颤抖的肩膀和哽咽的声音可以看出她在哭。
然后她以受伤的语气对愕然呆立的是光说:
「……你和光果然不一样。」
(混账,这我早就知道了!)
昏暗的归途。是光咬紧牙关,握着拳头,在心底大吼。
(我和光本来就不一样,我才不像他那么会应付女生。可是光什么都不做,所以我才会想为她做些什么啊……)
没想到她竟然那么不愿意上学。
「光!别再装死了,你说句话啊!别再用那句『不能告诉你答案』来敷衍我了!夕雨不是你的女人吗?」
他心急如焚、喉咙刺痛地吼道。
光悄然伫立在深蓝夜色中凝视着是光。
那缺乏色素的头发和皮肤彷佛快要融入黑暗,散发出淡漠虚幻的感觉,眼睛的色彩也比平时浅,看起来更是美得非比寻常,也比平时更离世脱俗,难以分析感情。
是光用掺杂着愤怒和恳求的眼神望着他,他才露出比较哀伤的表情。
「以前有个很重要的人……责备过我……为什么做出那种决定。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决定不一定是正确的……」
是光听不懂光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好像有一扇门静静地关上了。
透明的门扉后方是一位肤色白皙的美少年——他视为朋友的少年。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想叫我来决定吗?」
光没有回答。
他闭上苍白的嘴唇,眯起眼睛,一脸寂寥地笑了。
(这种时候干么笑啊!你想对夕雨见死不救吗?夕雨至今还在那个房间里追寻你的幻影耶!她需要的是你不是我啊!)
是光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然后扭曲着脸孔大吼:
「算了!我再也不求你了!」
四章 我才不会担心你呢!
(赤城是怎么了……)
期中考第一天。
帆夏无法不在意坐在隔壁的赤城是光。
考试期间,他动不动就叹气、沉吟,再不然就是猛搔那头红发。
帆夏本来以为他是因为想不出答案才这么烦恼,但是她再三偷瞄之后,发现他始终驼着背、像野兽般目露凶光、额上冒着青筋,在考卷上振笔疾书。
但他在写考卷的时候也是动辄叹气抓头。
到了下课时间,他拿出手机,动作笨拙地打了简讯又删除,重新打过,接着又删除,寄出之后还一再确认有没有回复,有时低声呻吟,有时一脸黯淡,或是挑起眉梢、气愤地喘息。
看来好像不是为了考试而苦恼。
(难道他和传简讯的对象吵架了……?)
从上个月底开始,是光经常在下课时间盯着手机。
大家都怕是光,以为他是个凶恶的流氓,据帆夏所知,他在学校里没有半个亲密朋友。他在下课时间总是驼着背,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
可是某天他却变得脸色僵硬、满头大汗,用不灵光的手指在手机里输入文字。
连续传了几次简讯后,可能是因为对方没有响应,只见他一直板着脸沉吟,收到回复之后,他又呆呆地望着手机。
到了隔天,他依然像个刚买手机的小孩,专注地打简讯。
这次似乎立刻得到回音,他又开始盯着手机发呆。
接着他变得心神不宁,动不动脸红噘嘴、瞪着没人的方向,用单手拍打自己的脸颊,不然就是若有所思地发呆,举止非常奇怪。
(难道他传简讯的对象是女生?)
他和校外的女生交往了吗?
帆夏想到这里,顿时大惊失色。
(讨厌,我何必这么震惊?)
这种难解的反应令她更加心慌意乱,回家以后还抱着布偶,坐在旋转椅上不停转圈。
除此之外,帆夏也很烦恼自己最近对赤城是光老是摆出冷冰冰的态度。
其实帆夏很清楚,是光虽然外表看起来像流氓,内在却是个正直的少年。
——我会保护你的。
是光认真说出的这句话令帆夏听得小鹿乱撞。
他喜欢的是葵。
他一直心无旁骛地追求着葵。
帆夏明知这点,目光还是忍不住追随着是光。
得知是光被葵拒绝后,帆夏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说穿了,她只是不想承认。那种长相凶恶、说话粗鲁的冒失鬼,连约会都不知道有什么时髦餐厅可去的家伙,和她的喜好差太多了。
但她就是忍不住在意是光,随时都想转头看他,所以她在自己座位上总是望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埋头操作手机。
她之所以不回应是光的问候、对他恶言恶语,也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一见到他就脑袋空白,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帆夏不想让是光看出连她自己都搞不懂的感情,死都不想让他发现。
虽然她拼命对是光装出冷漠的态度,看到是光似乎交了女友、为了简讯患得患失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发脾气。
不对,他才不可能交到女友,八成是一厢情愿。绝对是这样。
话说回来,他才刚被葵拒绝就立刻改追其他女生,这也太轻浮了。真是看错人了。烂透了。希望赤城这家伙早日被对方甩掉。
帆夏有时甚至会这样想。
可是……
她在隔壁座位看到是光烦恼的模样,担忧就会压过其他情绪。
(赤城好像很累的样子……)
或许是和女友处得不好,所以烦恼到晚上睡不着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该不该主动问他呢?可是我对赤城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他对我的印象一定变差了,再说我跟他也不是朋友……)
早知如此,上次是光来道谢的时候老实接受就好了……那样的话,如今大概就能自然地开口问他了。
(我怎么会这么孩子气,还叫他别跟我说话……)
下一堂要考的是重视背诵的世界史。与其烦恼这些事,不如多背几个年号,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偷瞄是光。
是光阖上手机,垮着肩膀深深叹气……
此时他无意地把脸转向帆夏。
(——!)
几丝红发落在额上,眼神软弱无力,简直像只快要倒下的野狗。
他和帆夏目光交会的瞬间,眼神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有力,抬起头来直视着她。
(怎、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帆夏红着脸愣住了。
是光专注地盯着帆夏,好像在思索什么事。
「你……」
你看什么看啊!这句话快要脱口而出时,是光紧张地喘着气说:
「……还是只能找你了。」
「啊?」
是光凝重地深锁眉头,露出求助的眼神,对心惊肉跳的帆夏说:
「式部,考完以后你能陪我去顶楼一下吗?」
◇ ◇ ◇
「拜托你!再一次当我的天芥菜,当我的香紫吧!」
往事重演,是光双手贴在身侧,深深鞠躬。
随时要下雨的阴沉天空之下,是光的发旋出现在帆夏的眼前。
「不管我哪里惹你生气,我都向你道歉。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事冒犯了你,让你不高兴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我一定会负起责任!」
「那、那个……我才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帆夏对是光没有好脸色其实是因为私人情感,所以她听得惊疑不定。
是光的态度十分诚恳。
「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办!要我当你仆人半年都没问题!你想叫我狗畜生也行!」
(我才不要咧!如果我这样叫你,会被大家侧目的是我吧!)
「喂,赤城……」
「我也可以让你踢到气消为止!所以……」
是光抬起头来。
他用走投无路的烦恼表情望着帆夏。
帆夏的胸口突然一紧。
「拜托你……」
他痛苦地眯眼,哑声说道。
那种眼神让帆夏看得好心痛。
「……请你不要讨厌我。」
「呃……」
看到是光这么难过的表情,帆夏整颗心都软了,撇头丢出一句:
「会那样凶你是因为我个性差。」
「干么说自己坏话……」
是光困惑地说道。
「总之我不是真的要你别跟我说话,所以有麻烦的时候别婆婆妈妈的,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是、是吗……」
帆夏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但视线仍偷偷瞟着是光。
是光低着头,面红耳赤地娓娓道来。
他提到一位名叫奏井夕雨的茧居少女。
那个女孩由于出席日数不足而留级,现在和他们一样是高一生,而他打算劝她继续上学。
可是那女孩不接受他的建议,还因此受到伤害。
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为了她好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要把她拉出家门。
「光那个混账家伙竟然袖手旁观,真没用!我再也不想靠他那种人了!可是他一定会说都是因为我太粗鲁、太不懂女人心,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我用简讯道歉过了,却没有任何回音,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大概是因为惊慌失措,是光满口莫名其妙的发言,或是横眉竖目地呻吟。
虽然如此,帆夏还是感受到了是光担心奏井夕雨、想把她带出来的心情,每次看见他难过地皱着眉头、咬紧嘴唇、无助低头的神情,帆夏就觉得胸口发疼。
帆夏也听过奏井夕雨的事。
当时帆夏是国三,夕雨则是高一,所以帆夏不太清楚详情,只知道她被同学年的女生欺负到不敢上学,以及另一件和她有关的神秘事件。
此外,帆夏也知道夕雨是某个校园风云人物的意中人……
帆夏没见过夕雨,但她觉得夕雨一定是个男人看了就想保护的柔弱可爱女孩。
因为连是光都这么关心奏井夕雨……
「我自己从来不把遭人排挤、被说闲话当一回事,所以对这种事很迟钝……回家以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才理解,夕雨是女生,又比我弱小,当然不敢去没有半个朋友的地方,毕竟女生连上厕所都要朋友陪着。吃饭也是……女生都是一群人吃饭……」
是光好像在生自己的气,粗鲁地搔头,嘟哝着说。
「我又没办法陪她上厕所,而且她如果跟我在一起,别人一定会更排挤她,说些更难听的话,我这个迟钝的笨蛋竟然没想到这些……混账!」
他懊恼地皱紧双眉,握住拳头。
「夕雨还是需要女性朋友。她需要的是有胆识、不在意旁人眼光、重感情、懂得察言观色、能在她烦恼的时候出手相助的女生。我想得到的只有你了。」
是光的视线笔直盯着帆夏的双眼。
就像葵那次一样。
多么诚挚的目光啊。
帆夏几乎被那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神烫伤,体内隐隐作痛。
她不懂自己为何感到心胸震荡,故意装出寻常的语气:
「你还真卖力呢。难道你喜欢奏井夕雨?」
说完她就立刻后悔了。
因为是光显得非常震惊,然后毫无戒心地露出烦恼的表情。
「……」
他张大眼睛,视线渐渐下移,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消沉地闭口不语。
帆夏这句话揭露了是光自己还没发觉的感情,使他真正的想法浮出台面。
是光可能以为自己对奏井夕雨的感情只有同情和义气。
但他如今发觉,其中还混着其他感情。
提醒他的却偏偏是帆夏。
「讨、讨厌啦,干么不说话啊?你这表情真好笑,明明是个流氓还装得这么多愁善感。」
帆夏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
她真想把刚才的发言当作开玩笑。
「我才不是流氓咧!」
是光也气呼呼地反驳。
看来他也当她是在开玩笑了。
没问题,这样就没问题了。
帆夏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却不明白是什么事情没问题。
然后她笑着说:
「好啊,我可以帮你的忙。只要我和奏井夕雨变成朋友就好了吧?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当过女童军的,我也很擅长和内向的女生交朋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看到是光脸色发亮,有如沐浴在阳光之中,帆夏突然有些心痛。
◇ ◇ ◇
后来帆夏跟是光一同前往奏井夕雨独居的公寓。
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帆夏撑起紫红色折伞。
「咦?你没带伞吗?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有百分之五十耶。」
「那不是表示不会下雨吗?」
「才怪,一般人听到百分之五十都知道要带伞吧?没办法,一起撑吧。」
她将伞移到是光的头顶。
「我不用了啦。」
「跟全身湿透的男生走在一起,会让我很不舒服。」
帆夏强硬地要他一起撑。
是光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客气,只有垮着的半边肩膀进入伞下。
帆夏把伞移过去一点,是光就会退开一点。
他神情不悦,嘴唇抿紧,满脸通红。
看到他这模样,帆夏心中突然有种很温暖、甜丝丝的感觉。
其实她不太想和夕雨见面,可是多亏了夕雨,她才能和是光言归于好。
所以现在先别多想了,专心帮是光的忙吧,要努力和夕雨建立交情。
(这种时候应该是男生拿伞吧?)
帆夏在心中默默说着,露出微笑。
因为这个紧张到一板一眼、浑身僵硬的男生可爱得让她心头揪紧……
两人买了漂亮的红色、橘色果冻当礼物,来到了公寓。
是光脸色僵硬地敲敲房门。
「夕雨,是我。」
是光轻柔而低沉的声音之中带有客套和犹豫,从他平时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会有这种语气。
「我在简讯里已经说过,昨天是我不好,我想亲口向你道歉。我也想让你见见一个人……你可以开门吗?」
门内静悄悄的。帆夏和是光一起静静等待。
「喵……」
里面传来猫叫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帆夏的心脏怦咚地跳着。
(奏井是怎样的人呢……比葵还漂亮吗?)
她突然觉得好紧张。
门慢慢打开。
有只白猫抢先从下方探出头来,用精明的蓝色眼睛看着他们。
五公分宽的门缝中接着出现的是全身披着蓝色毛毯的少女。
白得惊人的皮肤。
透明的双眼。
寂寥的嘴唇。
从毛毯内伸出的细致发丝。
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弱不禁风的梦幻气质。
这些印象在一瞬间冲入帆夏的视野。
一旁的是光安心地吁了口气。
「你肯开门真是太好了。夕雨,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式部……」
帆夏努力摆出最开朗的表情,正要开口打招呼时……
「——!」
夕雨突然吓得表情僵硬,脸色泛青,眼中充满恐惧,裹在她身上的毛毯颤抖得像狂风中的波浪。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是光大吃一惊。
「你怎么了?」
他抓着门说。
但是夕雨注视的并非是光,而是在他身后的帆夏。
她看着帆夏……还有帆夏手中的湿雨伞……
「不要!」
颤抖的嘴唇惊惧地吐出拒绝之词。
她双手握住门把,关上了门。
磅的一声。上锁的声音。接着是夕雨的哭叫声。
「不要……我不要去学校!我没有伞,所以我不能出门!不能去学校!没有东西可以遮着我!会被吃掉!我会被吃掉!」
帆夏从来没听过这么悲伤、这么沉痛的叫喊。
她在惊愕之余,赫然想起夕雨拒绝上学的理由。
可能是……不,一定是这样。
「夕雨!你怎么了?开门啊!夕雨!」
是光又敲门又转门把,急得差点又把门弄坏了。
帆夏从后方抓住是光的手。
「赤城,我们先回去吧。」
「这怎么行?夕雨的情况很不对劲耶!」
是光激动地说。
「大概是……因为我吧。」
「什么?」
是光一脸困惑。
「我会再跟你详细解释,总之现在先离开比较好,这样才能让奏井冷静下来。你就听我的吧。」
帆夏紧紧握住是光冰冷僵硬的手,以坚持的眼神和语气说。
是光好像很难接受地咬着牙,但他突然惊讶地瞪着斜上方,然后……
「……夕雨,我改天再来找你。」
他颓丧地贴在门边说。
◇ ◇ ◇
——你最好照着式部同学的话去做。
光对他说道。
彷佛在忍受着痛楚,露出悲伤眼神。
这家伙明明一直对夕雨的事不理不睬,现在干么又来假装关心?是光虽然对光很不满,决定再也不拜托他帮忙,可是帆夏坚持的语气和光的眼神逼得他无法不妥协,只好忍着心痛离开夕雨的公寓。
是光和帆夏来到附近的公园。
种植着茂密树木的园区里有围着红砖的花圃和水池,以及附有屋檐的舞台,他们到舞台上躲雨后,帆夏开始谈起那件事。
「奏井同学是从去年梅雨季节开始不上学的……你知道吧?」
帆夏自己也仍处于震惊之中,但还是以担心的眼神看着是光。
「嗯。」
「那段时间奏井同学遭到霸凌,好比说东西被人藏起来,受到大家漠视,还有人故意在她身旁说些恶劣的话……欺负奏井同学的……都是女生。」
「为什么是女生?」
你还不懂吗……帆夏的苦笑像是在这么说。
「有人看到奏井同学和一位很受欢迎的高中部学长共撑一把伞。大概是因为那个学长的家族在校内算是首屈一指的富豪,而奏井同学只是国中才考进这所学校的普通人,所以大家都说奏井同学是为了飞上枝头当凤凰而主动接近他。」
「搞什么鬼啊!只不过是雨天共撑一把伞就要被说得这么难听!国中才考进来有什么不对?生在平凡家庭又有什么不对?」
「……嗯,的确很没道理,可是……在葵之上的那次我也说过,我们学校很注重每个人是在什么时候入学的,还以此划分阶级……那些人一定不容许有人打破界线吧……」
——从附属幼儿园一路升上来的人全被称为「贵族」。
是光想起帆夏陪他商量葵的事情时说过的话。
还有美术社成员坦承对葵怀有恨意的时候……
——反正你是从幼儿园就待在这间学校里的「贵族」,当然看不起我们。
家世背景什么的,简直是无聊透顶。
那种东西和人格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阶级意识已经在这所学校里深深扎根,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而夕雨打破了规则。
她以一介平民的身分高攀「贵族」,所以遭到迫害。
事实上到底是夕雨主动,还是学长主动的呢……夕雨那么内向,绝不可能抱着攀龙附凤的心情去接近学长。是光如此认为。
可是学校里的其他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只在乎夕雨和阶级不同的男生共撑一把伞这件事。阶级高于夕雨的女生当然会不高兴,和她同一个阶级的女生也无法原谅她「偷跑」的行为。
——如果去上学,大家都会用冰冷的眼神看我,还会故意在我旁边说些难听的话。
——我在学校里就会变得孤零零的……
夕雨裹在毛毯里缩着身体,颤抖地这么说。
文静的她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带有敌意的视线,听到别人尖酸刻薄的嘲讽,必定难受得如坐针毡。
是光也觉得胸口痛得有如灼伤。
无法帮助当时的夕雨,让他懊恼得握紧拳头。
「女生们欺负奏井同学时,男生也都装作没看见,像是不想蹚浑水。」
帆夏以沉重的语气说。
那时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从早上开始下大雨,夕雨的伞却无故消失。
夕雨哭丧着脸伫立在伞架前,最爱欺负她的几个女生露出窃笑,说了很多残忍的话。
『啊,伞不见了耶,早上明明还在呢。』
『去找男生和你一起撑啊。』
『是啊,反正有人很懂得怎么诱惑男生嘛。』
『可是头茶学长已经不想理这种攀附权贵的平民啰。』
诸如此类的闲言闲语。
夕雨听得脸色发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含着泪水颤抖不已,默默地走出校舍。
很多学生看见她被雨淋得一身湿,带着如行尸走肉的空虚眼神,步履维艰地走着。
可是没有一个人借她伞一起撑。
隔天夕雨就没来上学了。
「然后……那天学校里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帆夏的语气透露出紧张的气氛。
是光也听得屏息。
云层将公园的舞台和树木盖上阴影,雨势逐渐增强。
「有人看见……怨灵。」
(怨灵?)
世上哪有这种东西?是光这么想着,不过光的魂魄如今就在他身边,静静地飘浮在路灯的光芒中。
而且帆夏的表情正经至极。
「在伞架前嘲笑奏井同学的那群女生全都丢了雨伞。不只是这样,她们的伞像吊死鬼一样被吊在化学教室的窗帘架上……而且滴着漆黑的水。」
是光试图想象那个场面。
学校的化学教室。
雨水淋湿的窗户。
悬吊的雨伞和滴落的黑水。
那确实很恐怖。
可是……
是光皱起脸孔。
「这样就扯上怨灵也太夸张了。」
「问题就是不只这样。」
「还有后续吗?」
帆夏面色凝重地点头,好像很难以启齿。
「还有人看见……奏井同学抱着雨伞在雨中奔跑,她的身上脏兮兮,头发又湿又乱,而且她的眼神……不太正常,感觉很可怕……」
「夕雨不是没上学吗?」
「嗯,所以有谣言说是奏井同学的生灵来报仇了……结果害得奏井同学越来越不敢上学。」
是光实在不能理解。
夕雨的生灵跑出来报仇,弄脏欺负她的那些女生的伞?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再说,夕雨哪里有胆量报仇?如果她的个性那么强悍,就不会一直躲在家里,而是早就展开新生活了。
事实上夕雨现在对欺负她的同学也只有害怕,看不出有任何恨意。
她哭叫着「会被吃掉!」的模样,还比较像对无形的怨灵怀着难以抹灭的恐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光咬牙想着。
唯一能确定的是,夕雨害怕下雨以及闭门不出的理由是因为集体霸凌事件。
而且没有人挺身保护夕雨。
光听到这些话会有什么表情?如果又看见光那种放弃一切的表情,是光一定会气炸,所以他忍着不看那个方向。
这么一来,怒气反而更汹涌地冲上喉头,腹部也跟着颤抖。
是光屏息听着帆夏的话。
「奏井同学那么害怕地关上门,大概是因为想起那件事吧。」
下雨。
雨伞。
穿制服的女生。
(怎么会这样……)
在在都勾起了夕雨的恐惧。
「赤城……」
帆夏看到是光神情严峻握紧拳头的样子,担心地叫道。
「奏井同学的事我会帮忙想个办法,你先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你已经被朝之宫和教务主任盯上了。」
「……我知道。」
是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谢谢你陪我来。很抱歉这次又把你拖下水,我已经在反省了,希望不会造成你的麻烦。」
「我才不觉得麻烦咧!你对我的评价也太低了吧?多依赖我一点又不会怎样!」
帆夏瞪着是光说。
那是夕雨不会有的强悍眼神。
「谢谢。」
是光对她鞠躬。
「如果有问题我会再找你商量的。」
帆夏看着是光,表情像忧虑又像质疑。
雨没有停止的迹象。
「不好意思,式部,你先回去吧。」
「……那你呢?」
「我先去看看夕雨的情况再说。我不会乱来的。」
帆夏表情凝重地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如果我一起去……一定又会让奏井同学害怕。所、所以我陪你到公寓前吧,因为你也没带伞嘛。我在那里等你。」
「没关系,不用了。我去便利商店买伞就好。」
帆夏严肃地凝视着是光,然后将湿淋淋的折迭伞塞到是光手中。
「这个拿去用吧。」
「那你呢?」
「我会打电话请家人来接我,不然就去便利商店买雨伞或是雨衣。」
「这是你的伞,你自己留着用吧。」
是光想把雨伞还给帆夏,她却更用力地推回去。
「不行,你一定不会去买伞的。你把伞拿去用!不然我就要跟你去!不只是跟到奏井同学的公寓,还要撑伞送你回家!」
帆夏好像在发脾气了。
难道我现在看起来真的那么脆弱吗?
是光正在自我怀疑时……
一只白皙优雅的手迭在帆夏和是光的手上。
雨声之中传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谢谢,那就借来当作护身符吧。」
光露出了能够融化是光心中阴霾的温柔笑容,轻声说道。
「是光,可以吧?」
在路灯照耀下显得金光闪闪而透明的头发一点都没湿,轻盈地在洁白脸颊旁飘舞。他扬起嘴角温和地微笑,以成熟的眼神看着是光说。
(干么突然插嘴?)
是光白了光一眼,然后生硬地说:
「那我就借来用吧……当作护身符。」
我可不是听从光的劝告。才不是这样……
帆夏的手和表情顿时放松,露出含泪带笑的表情,但又立刻恢复成生气盎然的眼神。
「嗯,一定会有效的。」
她脸颊泛红,开朗地说,把伞塞到是光胸前。
彷佛在说「那你就去吧」。
是光心中顿时一轻。
「谢……谢啦。」
他尴尬地小声说道,打开了鲜艳的紫红色雨伞。
是光在帆夏挥手目送之下走进冷雨,前往夕雨的公寓。
屋内没有开灯,窗户里一片漆黑。
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门前,轻轻敲门。
「夕雨……」
哑声叫道。
「你在家吧?夕雨?」
门内传出细微的声音,忧虑和悲伤几乎撑爆他的胸口。
「不好意思,我不该没说一声就带式部来。不过式部是个好家伙,她和欺负你的那些人不一样。」
细微的声响又从门后传来。
「如果你答应去上学,式部一定会帮助你。」
接连不断的雨声把是光的声音切得零零碎碎。
该说些什么才能消除夕雨的恐惧?自己究竟能为夕雨做些什么?
光现在也在是光身旁,是光却刻意不看光那个方向,也不想求助于他。
此时,门后传来微弱的语气。
「……没有雨伞……就不能去学校。」
声音的来源似乎离门很近。夕雨就在门后。是光心跳瞬间加速,用力竖起耳朵。
「那把雨伞……是我的护身符……可以为我提供遮蔽……可是雨伞已经不见了……」
说话声中还混杂了哭声。夕雨哭了。
「我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海面起起伏伏,浪头打得好高……有一只黑色的鱼张开大嘴吞掉了雨伞。我想抓住雨伞,却没有抓到……然后连我也渐渐被鱼吸进嘴里,都是因为雨伞没了才会被发现……逃不掉了……」
要怎么做才能止住夕雨的泪水?
夕雨有办法勇敢地开门吗?
光不发一语。
他刚才还很多管闲事,如今却只是默默地站在是光身边。
她是你重要的人耶!你却说反正自己是鬼,什么都做不了。明明看得到、听得到,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紧闭嘴唇,愁眉苦脸地默不吭声。
我再也不会期望你这种人了!
是光把头靠在门上叫道:
「不要哭!夕雨!我……我会帮你找回雨伞的!」
五章 贵族的辩驳
一年前遗失的雨伞还找得回来吗?
(……照理来说,应该早就丢掉了吧……)
隔天。是光去了夕雨的班级。
他们同样是高一,不过学生人数很多,所以她的教室和是光的教室距离很远,位于二楼。
走廊墙边有一个伞架,里面插着两、三把雨伞。今天天气很晴朗,窗外投射进来的清澈阳光亮得刺眼。
夕雨雨伞不见的那天,雨从一大早就下个不停,所以伞架里一定插满了雨伞。
其中只有夕雨的雨伞消失了。
藏起雨伞的会是最爱欺负夕雨的那群人吗?
可是那些女生的伞隔天也不见了,还被发现吊在化学教室。
——有人看见……怨灵。
——有谣言说是奏井同学的生灵来报仇了。
是光不相信这种鬼话。
那么到底是谁把伞吊在化学教室?
偷走夕雨雨伞的到底是人?还是……
窗户一开,强风立刻灌了进来。宽广校园里的花草树木都被昨天的雨水冲洗得闪闪发亮。学生们的活泼声音随风而来。
多么祥和宁静的景象。
(……看起来这么漂亮又健全的学校竟然也有霸凌事件。)
他觉得很难过。
读国中时,经常有其他学校的流氓来找是光麻烦,或是打架。
对手多半不只一人,他却总是单枪匹马。他不喜欢逃跑,也不甘心向这种号召大队人马、带着武器去打架的卑鄙小人屈服,所以每次都尽力对抗。
他还以为上了高中就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
没想到乍看和平的学校里竟然有更阴险的行为。如果是想法单纯的流氓来找碴,通常可以当场解决,但霸凌是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所以感觉更可怕。
说不定表面越干净健全,实情就越不堪。
可能就是因为内在太肮脏,才要用干净的表象去遮掩。
正当是光用锐利的眼神望着空空的伞架时……
「啊!赤、赤城同学……」
后面传来惊愕的声音。
绑辫子的班长站在是光身后,镜片底下的眼睛瞪得浑圆。
「你、你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干么这么惊讶。」
「我、我我我我要去找八班的班长讨论下次班代会议的事,经过这里刚好看到你盯着别班的伞架……如果你打算在这里装设炸弹,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不对,其他地方也不要。」
班长一边害怕地倒退,一边仍然谨守班长的职责,对是光提出忠告。
(炸弹?……这家伙到底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啦?)
他就连想生气都气不起来,肩膀松软垮下。
这时,美智留的裙子口袋里发出儿歌「狗警察伯伯」的旋律。
「哇!」
美智留慌张地拿出手机,看见屏幕显示有新简讯。
你非得用这种歌当铃声吗……是光正在傻眼,突然惊觉美智留的表情变僵。
不久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帆夏也收过来路不明的转寄简讯,内容说的是光的死因。
「喂,怎么了?」
「那个……我收到奇怪的简讯。」
美智留用颤抖的手把手机屏幕对着是光。
是光一看,立刻气得暴跳如雷。
『光之君的女人们。第一章《奏井夕雨》。』
「借我一下!」
是光抢过美智留的手机,仔细阅读。
『拒绝上学的怨灵附身女。杀死光之君的是奏井夕雨的生灵?』
整篇内容都令他愤怒得七窍生烟。
(混账!到底是谁传来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把手机丢还给美智留,全身散发着潻黑的杀气走掉了。
留在原地的美智留慌得不知所措。
「怎怎怎怎怎么办?他好像很生气耶,说不定会抱着炸弹去攻击谁……如果我们班的学生做出那种事,我这个班长也得负责,哇啊啊……对、对了!要快点通知小帆!小帆上过泰拳训练班,身手很好,而且她也的确揍过赤城同学。小帆~~~~赤城同学不好了啦~~~~」
她大叫着跑回自己的班级。
此时的是光……
「夕雨才不是怨灵附身女!我要证明给大家看!」
他脸颊肌肉抽搐,眉梢挑得比平时更高。半径两公尺之内的学生全都吓跑了。
「到底是谁到处散发那种无聊简讯?有什么目的?」
他忿忿不平地骂道。
「说不定那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欣赏大家被谣言耍得团团转的模样。」
一旁传来阴沉的声音。
是光偷偷瞄去,看见光一脸忧愁地望着前方。
他立刻转开视线,咬紧嘴唇。
(我才不想理你咧。既然你这么爱装死,我就当你真的不在。)
是光拗起脾气。
他目不斜视地走向三年级的教室。
为了去见夕雨「主动高攀」的头条俊吾。
来到了相差两年级的教室,走廊上看到的学生都更像大人。
「喂,那个是传说的新生吧?」
「他来三年级这里干么?」
「的确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听说他一直死缠着皇子耶,我们学校已经堕落了,竟然让那种流氓到处横行。」
「听说他杀了光之君耶,这是真的吗?」
四面八方投来了像是发现入侵者的冰冷视线。
是光不服输地昂起下巴。
「我要找一个叫头条的人。」
他在教室门口说道,里面立刻一片哗然。
学生们困惑地面面相觑,还有人说:「最好快去报告老师……」
就在此时,有个男学生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向是光。
那是个俊美的男生。
腰杆挺得笔直,走路姿势非常有气质。
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极富男子气概的下巴,深邃有型的五官。
他规矩的穿著、利落的动作和高傲的眼神都透出上流阶级的味道。
是光皱着脸,像是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抓伤似的,浑身都不舒服。
「我就是头条。」
那浑厚洪亮的声音也让人听得很不是滋味。
帆夏说过「头条学长的女人缘足以和光之君匹敌」。
但他和光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眼前这个男生没有光那种轻柔的透明感和令人安心的魅力。
他感觉更有男人味,彷佛已经不是少年,而是个成年男子。不过他本来就比光大两岁,会给人这种印象也很合理。
两人移动到走廊上,是光说:
「我有话要问你,是关于奏井夕雨的事。」
头条皱起眉头。
「我对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我听说夕雨之所以拒绝上学,是因为和你共撑一把伞造成的。」
头条冷冷地看着是光。
「喔,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不过她只是在某个雨天撑伞陪我走了十分钟,她拒绝上学是她自己的事,我没必要接受你的质问。」
「你说什么……」
是光气得青筋浮出。
这个装模作样的混账家伙竟敢说这种话!她拒绝上学是她自己的事?你是说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吗?
「那只是少数几个女生的不当行为罢了,她不上学之后,我们之间的流言蜚语就消失了,她却直到现在都不肯上学,所以那当然是她自己的事。」
「夕雨不敢上学是因为有人把欺负她的那些女生的伞吊起来,害她被谣传有怨灵附身。」
「那不是跟我更没关系了吗?」
头条冷冷地回答,摆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态度。
是光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更僵硬,呼吸也更急促。
头条仍以逻辑清晰、公事公办的态度说:
「难道你想说我玩弄了奏井夕雨的感情又抛弃她吗?话先说在前头,我很清楚自己应该跟怎样的女性交往。只有生长在有财富有权势的家庭,从小接受良好家教耳濡目染的千金小姐才是我的对象。如果是中小企业课长阶级的家庭、国中才入学的女孩,我的亲戚绝对不会接受。就算真的交往了,也只会因为双方环境相差太大,让彼此受到折磨。我绝对不可能和那种对象认真交往,为什么那些女生就是搞不懂这点,还要去嫉妒奏井夕雨呢?」
头条厌倦地叹了一口气,是光气得一拳打上他的脸。
他往后倒下,背部撞上墙壁。是光揪起他的衣襟吼道:
「你说够了没!夕雨如今看到穿学校制服的女生还会害怕,还会想起她被欺负的事!一看到下雨,她就裹着毛毯全身发抖,说她没有雨伞不能出门!对你来说,那件事或许只是几个蠢女人在胡作非为,只是过去的一件小事,但是夕雨直到现在都还没解脱!她这一年来都关在阴暗的房间受苦!你竟敢说这件事跟你无关?」
夕雨是那么害怕地用毛毯遮着头脸身体,哭着小声说出「不想去学校」。
颤抖地说出,与其去上学,她宁可饿死在家里。
她只不过是看到撑着伞的帆夏,就吓得脸色苍白,陷入惶恐……
结果这家伙竟然说和自己无关?
是光简直要气炸了。
既然觉得夕雨不是他该交往的对象,干么跟她共撑一把伞?
是光不知道是夕雨主动开口,还是头条一时兴起。
是谁先提的都无所谓。
(可是你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大喇喇地跟她一起撑伞?)
既然觉得人家生长环境和你不同,不是可以认真交往的对象,那又干么随便接近人家?既然不想负责,干么做出那种事?
他毫无愧疚地毁了夕雨的日常生活,也没有挺身保护夕雨。
这种人根本没资格提起夕雨的名字!
是光更使劲地揪着头条。
头条难受得扭曲脸孔。
人潮渐渐聚集,连老师也来了。宣告下课时间结束的钟声轻快的和这个紧张场面很不搭调。
头条推开是光的手。
「没事了。」
他以不自然的语气对老师说。
老师困惑地看看头条,又看看是光。
头条迅速整理一下头发和凌乱的服装。
「要开始考试了,你也快点回自己的教室吧。」
说完他就走了,老师也结结巴巴地对是光说「快、快回去吧」。
是光还继续瞪了头条好一阵子,才转身跑走。
帆夏看到上课后才冲回教室的是光,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光的神色严峻得可怕,帆夏又担心地僵起脸孔,她在考试期间也一直在偷瞄是光。
是光彷佛要发泄他对头条的怒气似地用力写考卷。数学考卷上的图形看起来就像头条的脸,令他不时愤怒得眼眶发热,口中发出呻吟。
考试结束,到了下课时间,他仍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
「赤城……」
帆夏开口叫他。
「……我没事。」
是光低声说,接着拉开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他去的地方是厕所,在洗脸台不停用水泼脸,泼得水花四溅。
其他学生走进来,发现那个红发流氓在里面杀气腾腾地洗脸,连厕所都不敢上就逃走了。
五脏六腑收缩翻腾的感觉始终没有消散,是光开始生自己的气。
『去上学吧。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顿。』
他说出这句话时,夕雨只是以怯懦的眼神看着他。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是揍人就能解决的。
我明明知道……是光对自己的肤浅感到气愤。如果在夕雨面前揍了头条,一定又会吓到夕雨。一想到这里,他就懊悔不已……
他洗脸大概洗了五分钟以上。
脑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浑身湿透,喉咙发渴。镜中映出的是顶着一头滴水的乱发、
神情凶恶的家伙。
虽然镜子照不到光,是光知道他大概还是一脸轻松地站在自己背后。
「你不用放在心上。」
后方传来温和的声音。
是光双手抓着洗脸台两端,瞪着镜子。他死都不想回头。
「……俊吾能挨打一次也好。」
安抚般的声音钻进是光的耳中。
「俊吾是头条家的继承人,这所学校里大概没几个人敢揍他。」
(光认识那家伙……?)
是光很想回头,但还是紧抓着洗脸台边缘忍住。
(混账,我才不想听你说话!就算你现在装得再亲切也没用!)
他生气地咬牙沉吟,但还是很在意光和头条的关系。
光像是没有察觉是光心中的纠葛,用悦耳的声音继续说道:
「俊吾的家族……头条家代代都辅佐着帝门家。你应该听过帝门集团吧,经营规模很大,旗下连银行都有。集团董事长就是帝门家的当家,我的父亲。但也有人说,控制帝门集团的并不是身为招牌的帝门,而是实际去经营的头条一家。也就是说,生在那个家族的俊吾和身为情妇私生子的我……关系可能有点复杂……」
所以他们一个是企业主家族的儿子,一个是经营者家族的儿子?要比喻的话,光是皇子,而头条就是大臣的公子啰?
是光虽然不想听,但也没办法阻止光的声音钻进耳朵,因为捂住耳朵或叫他闭嘴都等于是承认他的存在……
「此外,俊吾也是葵小姐的表哥。」
(葵的表哥!)
「顺便告诉你,俊吾的爸爸的三姐的丈夫的妹婿的表哥,就是小朝的爸爸的堂姐的表弟的外甥。」
「这亲属关系也太复杂了吧!谁搞得懂啊!」
糟糕!本来想装作没听见,却忍不住吐槽了。是光急忙闭紧嘴巴,瞪着洗脸台。
「对啊,那些人的亲属关系真的很难搞。要不要敝人亲切地为您解说啊?」
突然传来了第三者的声音。
而且是从厕所隔间传出来的!
有一扇贴着「故障」纸条的门轧吱一声打开,跳出一个胸部丰满的娇小女孩,把是光吓得半死。
「你怎么……这里是男厕耶!」
「那又怎样?」
新闻社的近江雏抓着马桶刷,微笑着贴到是光身上,像平时一样连珠炮般地说:
「敝人的兴趣是在厕所一边刷马桶一边收集信息。厕所会让人心情松懈、坦露自我,很容易说出心底的秘密喔。偶尔还会发生动私刑或勒索之类的事,真的很刺激耶~赤城先生下次也来和敝人一起躲进厕所看看吧?一定能见识到新世界喔~」
「我才不想见识那种东西。别拿着马桶刷黏着我,给我出去。」
是光想推开雏,她却把弹性极佳的胸部和大腿贴得更紧。
「这么冷淡不太好吧,敝人不只会打扫厕所,其他方面也很能干喔。赤城先生刚刚好像很烦恼地自言自语,敝人或许可以提供赤城先生想知道的情报喔。」
「什、什么意思?」
雏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意味深远地盯着是光。就像魅惑人心的小妖精突然变成了调皮少年,令他心中一惊。
「意思是敝人可以帮忙说明,光之君在帝门家族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光之君死掉之后能得到最多好处的是谁。」
是光又是一惊,差点忍不住看光那个方向,又连忙打住,默默地对自己说「不干我的事」。
「我不需要!而且你这个人太可疑了。」
「咦!这句话伤了敝人的心呢。敝人明明这么开诚布公,赤城先生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
「一般女生才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看到我走来就会逃开,但你反而主动接近我,也不怕我,太不正常了。还有,你别一直贴着我。」
雏从是光身边退开,露出怜悯的眼神。
「这种想法……太可悲了,竟然觉得每个接近自己的女人都是图谋不轨。」
「呃……」
看到雏突然正色,说话变慢,是光不禁愕然。
(我、我又没说错……大概吧……)
但是雏的眼神看得他渐渐地失去自信。
「有女人来接近自己,或许是因为男女之间的好感……赤城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不可能的,绝对没有这种事。)
是光快要招架不住,心虚地后退。
「我要回教室了。你想刷马桶就去女厕刷,说不定还能在朝会上得到表扬咧。」
「请不要逃避!」
雏又扑到他身上。
「喂!」
带着汗水的温热肉体贴了上来,是光隔着薄薄的短袖衬衫清楚地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压在自己的腹部,吓得大惊失色。
光在一旁冷静地说:
「我还是趁现在先问吧,我要在什么阶段转身比较好?接吻可以让我看吗?」
「什么阶段都不用啦!」
明知应该忽视,是光还是忍不住大叫。
「放心吧,绝对会让你通体舒畅,一切都交给敝人吧。」
「喂!别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痒死了!」
「告诉你喔,赤城先生。奏井夕雨在头条学长的心中『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喔。」
听到雏在脖子边吐出的细语,是光顿时忘了抵抗。
「因为头条学长『知道光之君会去奏井夕雨的公寓』……因为头条学长把光之君视为……」
是光渐渐被雏的话语吸引时……
「哇啊啊啊啊啊!」
厕所门口传来惨叫。
「赤城把女生拖进男厕啦~~~~」
(什么!)
是光吓得推开雏,面无血色地跑出厕所,这时走廊上已经变得闹烘烘的了。
「听说那个流氓在厕所里乱搞喔!」
「赤城强迫女生跟他进厕所做那种事耶!」
雏从愕然的是光身旁探出头。
「哇,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公认的情侣了呢。由强暴发展出来的爱情,好像女性漫画喔~」
她矫揉作态地笑着说。
◇ ◇ ◇
「恭喜你啊,赤城。」
高中部学生会长,被称为朝之宫的高二生斋贺朝衣露出充满羞辱、厌恶和嘲讽的冰冷眼神,对是光说道。
「你的龌龊行为将会被写进传统悠久的平安学园黑暗史,长长久久地流传下去。」
今日所有考试都已结束,到了放学后……
是光愠怒地坐在学生指导室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朝衣。
(为什么不是老师来问话,而是这个家伙?学生会长的地位有这么高吗?)
「因为老师都很信任小朝嘛。虽然她有时会滥用权力开除恶质教师,或是逼素行不良的学生退学,但她基本上还是很公正能干,你不要用这种不信任的厌恶表情瞪着小朝啦。」
光在背后苦劝着是光。
但对方可是身为学生却能开除老师、又能逼学生退学的厉害角色,是光实在无法放松。
就算是表姐弟关系,光也太偏袒这家伙了吧?当然,是光还是铁了心不理光。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我拉她进去的,我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坏事,只是讲几句话而已。」
「有需要进男厕吗?」
「那、那是有理由的。」
「你有什么理由在男厕里抱住女生?」
「我才没有抱她!」
「有证人说看到你不顾近江同学的反抗,强行压倒她。」
「那是因为偏见而产生的幻觉!」
「别人会有偏见还不是因为你平时的行为有问题?综合分析起来,确实是很有可能。」
朝衣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
「唔~~~~」
再待下去也只是继续听她的冷嘲热讽。
「总之我什么都没做,我想说的只有这些。没事了吧?」
是光站了起来。
「等一下,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
朝衣严厉地说道。
是光停下脚步。
朝衣坐在椅子上不动,和声音同样尖锐的眼神盯着是光。
「听说你打了头条?」
头茶是高三生,年纪也比朝衣大,她却毫无敬意地直呼他的姓氏。
「……因为那家伙做了欠揍的事。」
是光压抑着怒火,沉着地低声回答。
「是为了奏井夕雨吗?」
朝衣的发问让是光惊讶得肩膀一颤。
(她全都知道了?果然不能小看这个女人。)
「是啊。」
是光也不回避,直视着她说。
朝衣微微扬起嘴角。
「因为光在生前去过奏井夕雨的家里?」
「……是啊。」
「看来你还在假扮光的代理人嘛。」
语气之中隐含着刺痛人心的批判和不耐。
是光愕然屏息。
——你不可能传达光的心情,我绝对不认同你当光的代理人。
是光又想起了朝衣以前说过的话。
朝衣和当时一样露出充满恨意的眼神,继续说:
「像你这么肤浅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光真正的心愿和期望。」
要是一周前听到这句话,是光绝对要跟她争到底。
他一定会自傲地说,我和光是朋友,因为他拜托过我,所以我要帮忙传达他的心情。
可是现在听到朝衣这句话,是光却完全没有半点自信。
他的确不知道光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光想要叫他做什么、怀着什么心思要他去见夕雨,也不知道光为什么对夕雨的事不闻不问。光的心愿、期望、爱情,他一点都不了解。
他甚至不想看在背后听他和朝衣对话的光。
「……光很重视夕雨,就算是死了,他也不会任由夕雨继续躲在家里。光、光也很担心夕雨。」
朝衣的嘴唇浮现冷笑。
「你说光很重视奏井夕雨?对光来说,她只是无数玩伴之中的一人而已。不对,可能连玩伴都算不上。」
(这女人……竟然知道光和夕雨的关系?)
是光的胃都绞起来了。站在后方的光没再开口。这家伙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插嘴,这种时候反而不吭声?
「不对,光真的很重视夕雨,不然那个花花公子干么去一个不可能脱光衣服和他亲热的女生家里?」
是光紧盯朝衣,极力反驳。
朝衣皱着眉,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的说话方式真低级。」
「是啊,因为我不是高尚的贵族嘛。」
「所以你才会像狗一样到处乱嗅?你不知道这是多危险又愚蠢的行为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会招来怨灵。」
朝衣尖锐地回答。
是光被她的发言和魄力震慑得说不出话。朝衣又用警告般的严肃语气继续说:
「你以为怨灵很不实际吗?事实上这所学校无论过去或现在都有怨灵。奏井夕雨就是被那个东西吞噬的。因为有人谣传她勾引头条,导致女生们的嫉妒和恶意化为有意志的怨灵去攻击她。而且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连欺负她的那些女生都因怨灵而受害。怨灵在口耳相传之下,又产生了新的怨灵。
赤城,如果你再挖出那件事,让大家想起当时的情况,又会招来充满恶意的谣言。这么一来,不只对奏井夕雨没好处,和她扯上关系的光也会名誉受损,还会破坏校园的秩序。我身为光的表姐,又是高中部的学生会长,绝不能对你的恶行坐视不管。」
朝衣坐得笔直,语气也相当冷静清晰,和头条的态度如出一辙,是光看了就火大。
不过朝衣说得没错,所谓的怨灵一定是活人心中的黑暗情感累积而成的。
他的行为一定会在校园之中引发另一波动乱和谣言。
朝衣的担忧很有道理。
「就算是这样,如果我放着不管,夕雨就没办法摆脱过去的怨灵了!」
每次想起夕雨裹着毛毯缩着身子哭泣的模样,是光全身皮肤和胸口就会痛得像是快要裂开,脑袋和心中都热了起来。
「一年前,没有人保护夕雨。」
这所学校的人舍弃了那个脆弱善良的少女。
光也一样,他把是光带到夕雨面前之后,就说自己是无能为力的鬼魂,不再插手。
是光至今还是搞不懂,光对夕雨到底怀着什么感情,他和夕雨到底有过什么约定。
或许自己就像朝衣说的一样,没资格当光的代理人。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这次我会保护她!如果怨灵又出现,我会痛扁它一顿,让它不敢再接近夕雨!」
这种涌上喉咙的强烈情感是千真万确的。
无论光对夕雨是怎么想的都无所谓,就算夕雨如朝衣所说,只是光的无数玩伴之一也无所谓,我绝对不会舍弃夕雨!
我要保护夕雨!
我会跟怨灵奋战到底,直到他惨叫着逃走为止!我会让夕雨不用再露出那么害怕、那么寂寞的表情,可以开心地和朋友一起度过校园生活!
朝衣也生气地瞪着是光。她一定觉得这家伙果然很肤浅,不过是光才不理她。
趁着还没听到更不舒服的发言之前,他抢先开门走出学生指导室。
朝衣在后面叫道:
「等一下!」
但他这次没有听命。
朝衣在学生指导室的门边咬着嘴唇,目送赤城是光的背影离去。
「太帅了……」
门后传来玩笑般的语气,朝衣吃惊地回头。
新闻社的近江雏从门后露出戏谑的脸庞。朝衣发现脸色苍白的帆夏也在场,不禁皱眉。
那两人站在学生指导室门口,想必是在偷听他们讲话。近江雏有自己的目的,式部帆夏大概是因为担心是光才来的。
「对不起,我只是……碰巧路过。」
帆夏尴尬地低着头说。
雏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他说『我会保护她』耶……哇,好感动喔。赤城先生果然是个好男人,敝人都快爱上他了。」
她一个劲地说着。
站在一边的帆夏却表现出受到打击的神情。
朝衣看看这两人,又朝是光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愤然丢出一句:
「……会随随便便说要保护谁的男人,真是令人作呕。」
◇ ◇ ◇
(我会保护夕雨!)
现在是期中考时期,走廊上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是光眼中迸发精光,大步走着。
「我要大张旗鼓地赶走怨灵,让那个扑克脸的斋贺朝衣吓得双腿发软!」
「我也很想见识小朝吓得双腿发软的模样……不过,是光,这样真的好吗?」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是光早就抱定主意当作没听见,可是他沉重的叹息、欲言又止的态度,令是光忍不住在意起来。
(什么意思?这样有什么不好?)
尴尬的沉默令是光好想偷瞄,但是还没转头就先听到光严肃的声音:
「夕雨如果摆脱怨灵,你就会失去夕雨。」
是光赫然停下脚步。
他回头望去,发现光的表情无比凝重。
像是在传达无法避免的不幸一般,光以悲伤黯淡的眼神凝视着是光说:
「我知道要如何避免这种情况,要我告诉你也可以。如何?是光,你想听吗?」
六章 怨灵就在那里
打开家里的电脑,登入网站,贴着紫色壁纸的豪华金色宅邸和花俏的文字立刻跃然眼前。
「紫公主的小屋」是帆夏两年前设立的网站,可以用计算机和手机浏览,里面还刊登了她自己写的小说。
所有女孩都梦想过的高潮迭起、浓烈爱情小说颇受好评,已经成了热门网站。
作者紫公主被誉为恋爱专家,部落格留言板和信箱都塞满了女孩们吐露恋爱烦恼、请紫公主提供建议的留言和信件。
紫公主——也就是帆夏很亲切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紫公主你好!
我是国中二年级的女生。
我和男友刚开始交往一个月左右。
他是个爽朗的运动少年,有参加网球社,约会的时候会带我去看足球赛或是打网球,还会在途中打打篮球。
和他出去很愉快……但我是个运动白痴,很不会打球,也看不懂(≧д≦)ノ
我每次和他打网球都接不到球,好想哭喔。
但他老是说「A美,你只要多练习就会进步了!加油!」隔周又会拉我去打网球。
我真的很喜欢他,可是再这样下去只会觉得和他出去很痛苦。
我该怎么办呢?我真的真的好烦恼。
附注:
我看过这周更新的小说了!卓真跑去追夏野,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那一幕让人好兴奋喔(///▽///)』
『A美小姐你好。
和男友兴趣不合确实很伤脑筋呢。
我的朋友也抱怨过,约会时她想吃意大利面和法式咸派,可是男友每次都带她去吃拉面。
那个女孩也像A美一样很喜欢男友,不希望惹男友不开心,所以不敢说她比较想吃意大利面。
有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男友听了很意外,还责备她「为什么一直不说!」
后来他们约会就轮流吃拉面和女友推荐的餐厅,女友也很开心地说,虽然她不喜欢猪骨拉面,但是盐味拉面还满好吃的。
所以,A美小姐也试着和男友沟通看看吧。
你可能会很害怕、很紧张。
所以紫公主要给你一个小建议。
开始说话之前,先握住男友的双手。
如果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了?」,你就继续握着他的手,稍微低下头,眼中含泪,用你最楚楚可怜的表情望着他!
你要怀着绝不放开这双手的心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一定可以理解的!』
回完留言之后,帆夏想起不愿回想的事,又开始消沉了。
她把右脸贴在桌上叹气。
(为什么我一想到赤城就觉得胸口好痛……)
昨天她在公园舞台上把折叠伞塞给是光的时候,他很犹豫地皱起脸孔。
可是片刻之后,他僵硬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一点。
——那我就借来用吧……当作护身符。
他尴尬地说出这句话时,帆夏感动得差点哭了。
喉咙有点剌痛,但她还是很开心,笑得像个傻子。
——嗯,一定会有效的。
说完便把雨伞塞到是光怀中。
她一直用含泪微笑的表情,看着是光撑着她的伞,在那把伞的保护之下走入风雨交加的夜幕中。
那种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晚,她收到了是光传来的简讯。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雨伞很有用。
谢啦。
明天学校见。』
这枯燥的内容让帆夏的心中百感交集,既开心又不安。
(他和奏井同学谈过了吗?)
虽然想问,又怕得问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害怕。
『能帮上忙就好。
明天见。
晚安。』
她烦恼了很久,简讯重打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只回了这几句话。
后来她一直等,却没再收到响应。
(赤城本来就不是那种个性……)
帆夏明知如此,还是觉得好寂寞。
今天早上,是光双手捧着彻底晾干、细心折好的雨伞交还帆夏。
『你的伞帮了我很大的忙。』
当他深深鞠躬时,帆夏看着那头红发中央的发旋,突然心头揪起,非常感伤。
『这、这又没什么,干么说得这么夸张?我比较想知道……奏井同学怎样了?』
『喔喔……』
是光隐约移开目光,淡淡地回答﹕
『我答应夕雨帮她找回雨伞。』
『雨伞?难道你是说一年前的那把?不可能吧!』
『就算不可能我也要做到。』
是光坚定地说。
他看着一旁的眼中透露出决心,帆夏难受得像是有人捏住她的心脏。
后来是光紧抿着嘴,驼着背坐回自己的座位。
第一节的考试一结束,他立刻走出教室,久久不归。
美智留面无血色地跑来告诉她「小帆~~~~赤城同学不好了啦」的时候,第二堂课的钟声正好响起,考试途中才看到是光回来。
他浑身散发着杀气,好像很不高兴,在写考卷时也一直板着脸。
考完以后,他又起身走出教室。
(哎呀,真是的,赤城到底在做什么?)
帆夏看得一头雾水,紧张到胃壁痉挛。
后来当某个男生冲进教室高声大喊「听说赤城在男厕强暴了女生!」时,帆夏简直觉得眼前发黑。
(赤城!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啦~~~~)
是光在下一堂课的考试又迟归了,他看都不看帆夏,考试一结束就被老师叫出去。
帆夏忍不住追过去。
她在学生指导室的门外徘徊时,有个身材娇小但胸部很大的短发女孩叫住她。
『式部同学也是来等赤城先生的吗?』
那是新闻社的近江雏。
传说被是光拉进男厕的女主角。
在国中曾和帆夏同班的雏故作亲昵地对她说:
『为什么只有赤城先生被叫来呢?真是太不公平了。斋贺会长该不会是假借职务之便和他独处,偷偷玩起SM游戏吧?』
帆夏满心困惑地低声质问雏。
『近、近江,听说你被赤城强……那是怎么回事?』
『喔,就是那样啊。我的清白被玷污了。赤城先生应该会负责吧?』
帆夏听到雏开玩笑的口吻很不高兴。
『少胡说八道了。赤城才不可能做出那种事!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像流氓,其实脑袋死板,个性正直,除了喜欢的女生以外他才看不进眼里呢!』
帆夏反驳之后……
『喔喔~式部同学还真了解赤城先生呢。』
雏笑咪咪地望着帆夏,盯得她面红耳赤。
『没、没这回事,我只是陪赤城商量过一些事,所以有点在意他。』
『商量?商量什么?』
『这跟你无关。』
两人压低声音交谈时,门内突然传出是光的咆哮。
『这次我会保护她!』
即使隔着门扉,这句话仍清晰地传到帆夏的耳朵,刺痛了她的胸口。
雏伏在门上偷听。
帆夏虽不想听,但也忍不住跟雏一样把耳朵贴在门上。
接着更清晰地听到了是光的声音。
『如果怨灵又出现,我会痛扁它一顿,让它不敢再接近夕雨!』
脚步声接近,学生指导室的门突然打开。
帆夏和雏两人急忙躲到门后,是光没发现她们,那头红发和有些驼背的身影在盛怒之下渐渐远去。
帆夏几近心碎地看着他。
「……他说会保护她啊……」
帆夏把脸颊贴在桌上喃喃自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寂寥的音色断断续续地传来。
「原来……不只是我。」
胸口又痛了起来。
这并非难以忍受的剧痛,总之她自从在学生指导室外听见是光那句话以来,胸口一直隐隐作痛。
她为了是光而冲撞朝衣的那次,是光对她说过「如果斋贺想要对你干么,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彷佛把这当作男人天生的职责,说得慷慨激昂,毫不虚矫。
和帆夏今天听到那句坚决的「保护」不同。
他对我的「保护」并没有特别的涵义……我干么为那句话心跳不已?真是蠢毙了。
「……我对赤城又没有意思,他也没有把我当作恋爱的对象,只是来找我商量事情罢了……我一开始误会他是色狼,踢了他一顿……后来还故意不理他……他喜欢谁都和我无关……」
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但是胸口为什么会这么痛?
为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是光?
帆夏坐直身体,用力甩头。她看看计算机,发现留言板出现了新的留言。
『这是我第一次留言。
我很在意某个人,一直在等他联络,见不到时还会很难过,这是为什么呢?
上次我和那个人吵架了。
他说我的想法是错的,我很吃惊,觉得他完全不了解我的心情。
那个人和我所有地方都不同,有时我甚至会怕他。
他传了简讯向我道歉,但是我没有回应。
我希望让他放弃我,不再传简讯来,也不再来找我。
这样一来我就能平静地过日子了。
可是那个人没再传简讯,我却又开始担心,寂寞得不得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
如果见面,一定又会吵架。
那个人说的话一定会伤害我。
但我还是想见他。
明知一定会后悔,我还是想见他。
我还在等那个人传简讯过来。
我的心里好乱,静不下来。
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我该怎么做才能恢复原本的自己呢?』
这篇留言和帆夏的心情不谋而合,令她心情沉重,感到一阵鼻酸。
见了面就会彷徨不安。
即使那人就在眼前,不知为何总是觉得有隔阂。
见不到的时候却又一直思念对方。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到底该怎么做呢……)
「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语气软弱到不像自己的声音,帆夏突然觉得好无助,好想哭。
明明是自己在帮别人商量事情……
她却觉得自己才是有烦恼要找人商量的那一方。
(如果是我,会希望听到什么建议?我到底想怎么做?)
帆夏畏畏缩缩地按起键盘。
『想要恢复原本的自己很困难,所以我没办法轻易回答你……
可是,如果你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试着踏出一步,或许就会明白了。』
◇ ◇ ◇
「……试着踏出一步……」
夕雨小声念出屏幕上的字句。
窗上遮着浅蓝色的窗帘。
外面传来不绝于耳的雨声。
夕雨想起冰凉水滴打在皮肤、流进衣服里的感觉,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她把从头包到脚的毛毯拉得更紧,缩起身体。
「我做不到……」
夕雨半步都踏不出去。
——夕雨,去上学吧。
是光这么说。
他像是在生气似地板着脸,用不悦的语气对害怕的夕雨说。
——每天关在房里不出门,这种生活太不正常了,对健康也不太好,还会越来越分不清楚幻想和现实。
他以渔火般炽热的眼神望着夕雨。
——趁着双脚还没长出鱼鳍之前出门走走吧!
夕雨觉得光的朋友是光人很好。
一开始,她觉得他那头红发、凶恶眼神、僵硬的表情很可怕,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他虽然言行粗鲁,举止却很温柔亲切。
他带了夕雨喜欢的冰糖来当礼物,送给她像海一样蓝的透明拼图时还会害羞得脸红,又帮她换了灯管。
光来找她的时候一向坐在房间中央,温柔地微笑,是光则像在顾虑什么似地盘腿坐在玄关附近的墙边,一脸不悦地拱着背。自从是光出现在那里之后,她越来越安心。
当是光红着脸说出自己也没谈过恋爱,她从他的眼中看到和自己相同的寂寞,突然觉得两人变得很亲近。
可是他说出了夕雨最不想听的话。
夕雨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去澳洲工作之后,还会继续传简讯给她。
每次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你要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
『总不能一辈子都关在家里吧?』
『你爸爸已经有了新家庭,也生了孩子,没空继续照顾你。你已经十六岁了,成熟一点吧。』
母亲不断地叫夕雨成熟点,说那样才是对的,看着这些命令的字句,她就觉得身体沉重,好像快被吸进黑暗的深渊。
最近母亲传简讯来,她看都不看就删除了。
从父母离婚以后,她一直觉得和母亲很难沟通。
不对,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
夕雨被女同学忽视、批评的那段时间,父母双方都忙着讨论离婚的事,完全没发现她在家中越来越少说话,也没注意到她烦恼得都吃不下饭了。
早上起床,她知道必须去上学,却怕得浑身直冒冷汗。
说不定鞋柜里面的室内鞋又会消失。
说不定桌子又会出现涂鸦。
说不定又会有人骂她「只是个平民竟敢厚着脸皮接近贵族」、「看起来很乖巧实际上却是个狐狸精」、「最拿手的就是勾引男人」。
只要撑起雨伞,就能隐藏她羞耻得泛红的脸颊,还有带泪的眼睛,至少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印有神仙鱼的浅蓝色雨伞是她在国一那年收到的生日礼物。她和父母出去吃饭,回家途中去逛百货公司。
『那把伞好漂亮喔!』
她眼睛发亮地跑过去。
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包上金色缎带的雨伞回家。
那时的父母和她都笑得好开心。
万分珍惜的雨伞。
保护着夕雨的雨伞。
为她阻挡恶意视线的雨伞。
能让她回忆起那段幸福时光的魔法雨伞。
可是雨伞不见了。
一直是那把雨伞勉强支撑起她的心。
潻黑的大鱼张开嘴巴吞下了神仙鱼。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高亢地响起。
——听说你的雨伞不见啦?
——真可怜。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嘛。
——穿着湿透的制服走在路上,或许会有正在找援交妹的大叔叫住你喔。
那些笑声至今仍在她的耳底回荡不去。
她又想起在校舍门口望着几乎刺穿皮肤的倾盆大雨时心底感受到的绝望,全身紧缩得发痛。
「你太坚强了……你是不会懂的……」
他不懂要走出这个狭窄的房间有多恐怖,也不知道遵从母亲的命令有多痛苦。
正如鱼只能活在水底一样,夕雨一出了门就无法呼吸。是光无论碰上多么不友善的视线和言语都有勇气反抗,所以他是不会懂的。
是光和她母亲一样,都觉得她的生活不正常。
如果和他见面,他一定又会叫她去上学。
夕雨的愿望和是光的愿望没有交集。
是光说,他会帮她找回雨伞。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她不相信是光,不相信他说的天方夜谭。
现在就算见到是光,也只会觉得难过,而且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她已经没办法在是光面前入眠了。
(光不像赤城……他不会对我说那么残忍的话……)
他不会问她为什么不上学,不会说这样不正常或是说她很奇怪。也不会说不能再这样下去……
光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他只会带着平静的笑容坐在这个房间里,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小瑠璃。
——你很像夕颜喔。
他温柔地瞇着眼睛,告诉她夕颜是怎样的花。
——那是一种无法在阳光之下绽放的脆弱花朵,所以更显得娇弱可爱……以及美丽。
在黑暗之中开放的白色花瓣既洁白又柔媚,看了就觉得有如身在梦中,能够获得片刻的安详。
光甜美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围绕着夕雨的心。
——光喜欢夕颜吗?
——嗯,很喜欢,看一整晚都不会腻。
他说,夕雨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好了,继续当夜晚绽放的花朵就好了。
那种花也有自己的价值。体贴的、动人的话语……令人难以忘怀的话语。
他对无法离开公寓的夕雨描述了在公园或路边看到的种种美丽花朵的名字和形状。
——光……你现在幸福吗……?
因为他太温和,对她一无所求,只是静静地微笑,所以她忍不住担心地问道。
——很幸福啊。
光露出清澈深邃的眼神回答。
他的语气很宁静,不带半点虚假。
——那你呢?你幸福吗?
所以夕雨也露出由衷的微笑,回答「我很幸福」。
——只要待在这里,我就觉得幸福。这里没人会对我说些残忍的话……不需要害怕,
也不需要躲躲藏藏……而且我闭上眼睛就能去到任何地方……还可以看到各种美丽的东西……
她闭上眼睛,用脸颊磨蹭着毛毯。
温暖、轻柔……安心的触感。真想永远待在这里。
光也轻声回答她。
——是啊。这里什么都有……这是全世界最舒适的地方。
他们一起闭起眼睛,任由时间流逝,倾听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轻柔浪涛声。
是光一定听不见那个声音。他一定看不到夕雨和光看到的景象。
只有光可以理解她,所以她只要有光和小瑠璃陪着就够了。
小瑠璃今天也是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望着室外。
那里是小瑠璃最常待的位置。
小瑠璃流浪到这里已经快满一年了。听力不好的小瑠璃个性谨慎,行动缓慢,而且有盯着东西看的怪癖。
夕雨偶尔想起学校的事,怕得止不住颤抖时,只要小瑠璃用那双睿智的蓝紫色眼睛望着她,就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父亲打电话说没办法再供应她的生活所需的那天,母亲唯一一次来到公寓、对她大骂
「既然这么喜欢待在这里,你就等着饿死吧」的那天,就连手机收到光的死讯的那一个晚上,小瑠璃都是默默坐在绝望流泪的夕雨身旁。
可是等到她静下心来,小瑠璃又会径自走开,坐到窗边。
然后一直看着外面。
小瑠璃是爱好自由的猫,说不定它很想出去,就像光一样,或许它有朝一日也会丢下夕雨离去。
(那我就会变成孤单一人了。)
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抓着毛毯的手开始颤抖。
父亲用过的高尔夫球袋和母亲很爱惜的电风扇和电饭锅,如今已是那两人不要的垃圾了。
夕雨也被他们抛弃了。
所以小瑠璃也会……是光也会……
(不要!好可怕!我不要再想了!)
『试着踏出一步,或许就会明白了。』
明白?我会明白什么?
又怕见到是光、又期待他传简讯来的矛盾心情吗?
夕雨缓缓转头看着光常待的位置,以飘忽不定的语气说:
「光……如果你还在……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光对夕雨轻柔地说过「因为你没有爱上我」。
他以悲伤清澈的眼神望着她,说她总有一天会了解恋爱的喜悦。
当时光正在苦恋之中。
不对,他一定是直到死前都在苦恋。
他以不求回报的纯洁爱情和体贴心意宠爱她、关怀她、安慰她,同时也深深爱着唯一无法互相拥抱的那个人。
一旦想起那人,他清秀的侧脸就变得好黯淡,好寂寞——梦幻的眼眸中涌起凄苦伤痛,却又死命地忍耐……
她好几次从浅眠之中醒来,都看见光把额头靠在用力交握的手上,双眼紧闭,然后他睁开眼睛,像是放弃似地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种笑容比他用力闭眼的时候看起来更痛苦……更孤独……
为什么光要谈那么痛苦的恋爱?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
夕雨畏惧地看着窗帘遮着的地方——小瑠璃一直在看的方向,彷徨地喃喃自语。
「恋爱……是什么?」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
她吓得浑身一抖,查看讯息时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发现那是是光传来的简讯,停了半晌的心脏又开始激烈跳动。
僵硬的手指按出简讯内容。
夕雨惊愕地睁大眼睛。
屏幕上出现了短短一行字。
『明天我会去赶走怨灵。』
◇ ◇ ◇
期中考第三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气温微寒。
撑着伞上学的平安学园高中部学生在鞋柜附近的走廊发现一行诡异的文字,全都吓呆了。
『怨灵在此』
白色的墙上出现毛笔写的一横列粗黑字体,朝下拖曳的笔画和往旁延伸的笔画蕴含着抑制不住的劲道,四处喷洒的墨渍就像飞溅的血迹,生动得彷佛随时会从墙上跳出来。
学生们看到那行字都极为震撼,有如心脏被一只漆黑的手掌捏住,浑身发抖地僵立原地。
不久之前才刚出现过关于奏井夕雨那个事件的连锁简讯,所以每个人都把当时横扫校园的怨灵和眼前的文字联想在一起。
那次事件也像这样,被吊起来的雨伞淌着可怕的黑水,弄脏了窗户和墙壁。
过去的怨灵又准备发威了。
这就是征兆。
这所学校历史悠久,学生大多来自源远流长的古老家族。
在这个占卜咒术等迷信深植人心的特殊封闭空间,怨灵的力量能发挥至最高点。
学生心中萌生的恐惧增强了怨灵的存在感,进而扩大到学校的每个角落。
「怨灵又出现了!」
「这次会发生什么事?」
「一定又会有人被吃掉!」
甚至有女生被吓哭了,走廊上乱成一团。
是光紧抿嘴巴,以锐利眼神观望着这个场面。
就像追踪猎物的野狗一般,他执着地盯着众人害怕的表现,过了一会儿才驼着背离开这场骚动。
斋贺朝衣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他面前。
「赤城,你还真会兴风作浪啊。」
她的声音隐含着怒气。
「什么意思?」
「那些字是你写的吧。」
「天晓得。不是怨灵写的吗?」
朝衣的脸颊抽动,眼中射出冰冷的光芒。
「我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了。可是就算不调查,我也知道除了你之外没人会如此胡作非为。」
「这是在夸奖我吗?」
看到是光像是执意装傻到底,朝衣挑起一边眉梢。
「没想到你是这么缺乏理性的野兽。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是光狠狠瞪着朝衣,眼神剽悍得令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想要知道后续,就给我安静地看着!」
帆夏躲在走廊转角后方,屏息望着渐渐走远的是光,还有怒目看着他的朝衣。
(那些字是赤城写的?)
是光的爷爷在经营书法教室,所以是光一定很擅长写毛笔字。帆夏以前也看过是光写的字,非常端正漂亮。
(可是,赤城到底为什么要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 ◇ ◇
『考试结束后,来化学教室。』
看到悄悄出现在室内鞋上的纸条所写的内容,女孩们都脸色发青。
终于来了!
沉默的恐惧从一年前蔓延至今。
走在走廊上的时候,在教室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她们都会感到一道尖锐的视线,忍不住回头。
虽然看不到人,但是那双锐利眼神仍然徘徊在她们心中,那冷酷的声音也始终缭绕不去,令她们背脊发凉,血色尽失。
晚上睡前想起这件事,都会怕得用力甩头,缩起身子。
每天都过得神经兮兮的。
何时才会结束?
不对,何时才会「开始」?
长期遭受监视的生活几乎令她们崩溃——最近好不容易才开始好转。
如今审判之日终于来了。
写在纸条最后的署名是:
『怨灵敬上』
女孩避开旁人的视线,偷偷把纸条藏在制服口袋里,在寒冷的走廊上前进。
窗外小雨下个不停,更令她害怕得胃壁收缩。
对了,「那天」也下了雨……
冻僵的手指打开化学教室的门。
五把雨伞一字排开,吊在窗帘架上。
黑色的液体从伞尖滴落,墨水味扑鼻而来。几个人同时惨叫。
『是怨灵!』
『这是复仇!』
尖叫声不绝于耳,卷起巨大的黑暗漩涡将她们吞噬。无可抗拒地遭到吞噬。几个人愕然望着伞尖滴下不该有的漆黑水滴……
「河合。」
听到有人呼唤,女孩惊愕地回过神来。
她一打开门,就怕得闭上了眼睛。
睁眼之后,她看到雨水淋湿的窗户、收拢到两旁的象牙色窗帘,还有脸色苍白的四个人。
「你……也收到信了?」
「……嗯。」
「这下子『全员』都到齐了。」
「……是啊。」
现场陷入沉默。
每个人都低着头,像是不想看到彼此。雨声和草叶腐烂般的湿润味道弥漫在教室里。
终于有个人耐不住沉重气氛而开口:
「……是谁在走廊上写了那些字……」
另一个人也颤声说道:
「写信给我们的……和写那些字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又有一人说:
「我本来还以为……这一切早就结束了。」
接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怎么办?头条学长还在生气吗?」
「一定是,他一定气得不得了。他当时的语气虽然很镇定,不过眼神好吓人。这次大概也是吧。」
「这跟我无关喔!偷走奏井雨伞的人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啊!」
「真的吗?最爱欺负奏井的就是你了。」
「少来了,阿部。你做得才过分呢,我只是后来才加入的。奏井的伞也是你藏起来的吧?所以事情才会演变成那样……」
「你想把责任推给我吗?一开始说要排挤奏井的明明是鞠佳,藏起奏井雨伞的也是鞠佳吧?」
「才不是咧,最早提议的人是河合啦。我只是被河合拖下水的,雨伞那件事跟我无关。」
「不是啦,起头的人是鞠佳啦。是你把头条学长和奏井共撑一把伞的照片传给大家的,你还说绝不原谅她。」
「那是阿部说的吧!阿部还说奏井太超过了,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雨伞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在头条学长骂人之前根本……」
「我受不了了!」
有一个人开始放声大哭。
「我不想再像那次被大家冷眼看待或排挤了!我们在那次完全被当作坏人了!」
「那件事也害我不得不退出茶道社耶!」
「还被头条学长教训……」
「都是因为河合做了不该做的事啦!」
「你们不也同意了吗!」
「结果我们全被当成坏人了,头条学长还说『你们的心黑得想藏都藏不住。真不希望我们学校里有这么下贱的学生』!」
「头条学长显然还在生气嘛。」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不是奏井去勾引头条学长就不会这样了!」
「就是说嘛!奏井只是个国中才入学的平民,竟敢诱惑头条学长!」
「都是奏井不好!她不只诱惑头条学长,连光之君都……光之君一定是因为和奏井在一起才会被杀死!之前到处流传的简讯也是这样写的!」
「绝对错不了!奏井被怨灵附身了!」
「你们真的很黑心耶。」
是光从桌底下爬出来,愤然说道。
原本聒噪不休的女孩都发出尖叫,僵在原地。
是光驼着背,眼中静静地燃烧着怒火,发出喀哒喀哒的脚步声走过黑色耐热桌之间。
「你们到现在还在推卸责任,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把你们的心拧一拧,一定会流出像墨汁一样的黑水吧。」
他挑起眉梢,像是说着「要不要试试看啊」,朝她们一个一个望过去。
那些女孩顿时吓得脸孔痉挛,浑身发抖。
(看到这些人我连气都懒得气了。)
想到这里,是光露出牙齿,嘴角往上拉起。
「——!」
女孩们全把眼睛睁得浑圆,同时退了几步。
「以后别再说奏井夕雨的坏话,也别再欺负她,否则不用等怨灵出手,我就会先撕烂你们那些不干不净的嘴巴!」
是光嘴角维持上扬,目露凶光地说。
他本来是要笑的,那些女孩却发出惊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哭丧着脸冲到门边,争先恐后地想逃出去,结果全部撞在一起,动弹不得,惊慌得大哭大叫,然后像雪崩一样整群倒在走廊上,她们不顾裙摆翻起、头发乱蓬蓬的,不要命地跑走了。
她们在完全镇定下来之前,每个人都跌倒了两、三次。
算了,谁管她们咧。
是光还比较在意那些女孩逃走时口中喊的「比怨灵还恐怖啊~」,这真令人难以释怀。
说得太夸张了吧。
他正在生闷气,旁边有个声音说﹕
「我开始有点同情她们了。」
光面露苦笑。
「你的『笑容』太威猛了,绝对不要在谈恋爱时使用喔。」
「不用你多管闲事。」
是光不悦地回答。
再说,那些人有什么好同情的?这家伙还是那么纵容女生。
「反正我就是不会笑嘛。还有,我可是还在生你的气,别随便跟我说话!」
光耸耸肩,淡淡地微笑着。
「不过……看完那些女生表演的黑心推卸责任大会之后,我还是有些事情不太明白,像是头条的事。」
是光盘着手臂,疑惑地歪着头,光彷佛对一切了然于心,露出知性的眼神说:
「那么,现在就去找俊吾吧。」
◇ ◇ ◇
幸好头条俊吾还没离开学校。
「他应该会在那里。」
在光的带领之下,是光走进校园一角的竹林里。脚边长着矮小的植物,微风一吹,草木和竹林同时沙沙摇曳。
走了一小段路,可以看到长满青苔的石头围绕着一块石碑,撑着暗绿色雨伞的头条就站在石碑旁。
他站得笔挺,像在冥想似地闭着眼睛。
撑着深蓝色雨伞的是光朝头条走近,他大概听见了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对是光投以称不上欢迎的尖锐眼神。
是光也瞪着头条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跟你倒是无话可说。」
低沉洪亮的声音答道。
头条说完就要离去,是光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大喊:
「你先听听看吧,我要说的是关于怨灵的真实身分。」
暗绿色雨伞停了下来。
「我把欺负夕雨的那些女生找来问过了。」
「她们都说了吗?」
从伞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疑惑。
「是啊,讲得滔滔不绝呢。」
是光故作沉着,冷冷地回答,同时也在注意光的反应。
光静静地飘浮在是光和头条之间,像是在观察这两人应对的情况。
是光现在还是不了解光到底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昨天说「那些话」的用意。
(我才不管咧,我只是想要尽力帮助夕雨。)
现在没空想那些了,如果一直注意光,一定会让头条起疑。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犹豫或破绽。
对,重点是眼前这个像贵族一样浑身傲气的家伙。
因为他可能就是一年前在校内引发怨灵骚动、害得夕雨不敢上学的幕后黑手。
是光努力把视线拉开光那个方向,瞪着暗绿色伞下的厚实背影。
「她们每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偷走雨伞的不是我』!」
是你藏起来的吧?
我才没有,是你吧?
每个女孩都一直说不是自己拿的,互相推卸责任。从她们的话中感觉不到一点愧疚。
「或许她们真的没有偷走夕雨的雨伞,结果却被大家当作偷雨伞的犯人,受尽同学的侧目,让她们很惊慌。」
——我不想再像那次被大家冷眼看待或排挤了!我们在那次完全被当作坏人了!
——那件事也害我不得不退出茶道社耶!
女孩们歇斯底里地大叫,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那当然是自作自受,因为她们确实一直在欺负夕雨,看到夕雨丢了伞在烦恼,还尖酸地嘲笑她。可是,她们一点反省之心都没有,而是想着要怎么扭转『明明没做坏事却受到指责』的不幸情况。她们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满脑子想着要怎么保身——所以她们决定『让自己成为更明显的受害者』。」
竹林摇得更强劲,发出萧萧的声响。
头条回过头来,皱起眉头。
雨水如箭矢般从天而降。
暗绿色伞下那双高傲的眼神依然不肯示弱。
但他并没有转身走掉,还是站在原地,专注听着是光说话。
「夕雨丢了雨伞的隔天,那些人的雨伞失踪,然后被发现挂在化学教室的窗帘架上。那完全是她们自导自演的,为了博取周遭同情,排除自己的嫌疑。」
风吹乱了是光的红发。
头茶的黑发也跟着乱舞。
但是……
「那又怎样?跟我有关吗?」
他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冷淡地问道。
是光的火气顿时暴涨。
这家伙果然不是会轻易露出破绽的小角色。无所谓,我一定要扯下你那张高高在上的贵族面具!
是光眼中冒着熊熊怒火,挑衅似地断言说道:
「当然有关。我是这么认为的。」
多来些反应吧,头条。
让我看看你脸孔扭曲、声音颤抖、不知所措的模样吧。
「因为她们怕的显然不是怨灵,而是你,头条!她们没有提到半句关于怨灵的事,只是像鹦鹉一样不断说着『头条学长生气了』!」
他露出了光和女孩们评价极差的笑容。
绝对不能用在柔情万千的爱情场面,但是非常适合决斗场面的恐怖笑容。
他露出牙齿,高高扬起嘴角,双眼迸发精光地笑了。
头条首度露出受惊的反应,睁大眼睛,缩起身子。
「你对她们说了一句话。」
是光脸上挂着恐怖的笑容,念出那些女孩苍白着脸说出的话。
「『你们的心黑得想藏都藏不住。真不希望我们学校里有这么下贱的学生』!」
头条沉下脸色,眯起眼睛。是光毫不松懈地继续进攻。
「确实是她们自己吊起雨伞的,不过,把墨汁泼到雨伞上的是你!她们之所以做出这一连串的行动,全都跟你有关!头条俊吾!」
怨灵源自于人心的恶意。
但是,发展出自我意识的怨灵却受到这家伙的掌控!
伞尖滴落的黑水,是他给那些女生的讯息。
暗指她们胸中那颗难以掩盖的黑心。
他用这种方式恐吓那群肤浅的女生,藉以达成某种目的。
剧烈摇晃的竹林中,是光朝着头发凌乱、端正五官微微扭曲、眼神高傲的学长奋力嘶吼: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是复仇。他要向奏井夕雨复仇。」
七章 共伞的少女
回头一看,原来是近江雏和斋贺朝衣,两人不知为何共撑一把伞。
朝衣满脸不情愿地握着像朵大花的暗红色雨伞,站在她身旁的雏拎着一把收拢的薄荷绿雨伞,眼神灵动活泼得令人愕然。
(刚才说头条要复仇的是近江?)
「敝人刚刚在这碰到了斋贺会长,所以一起来偷听。」
她一点都不害臊地说,丰厚的嘴唇洋溢着笑意。
朝衣却显得更不高兴了。
「我是以学生会长的立场判断自己有权知道情况,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她厉声说道。
「哎唷,别讲得这么难听嘛~我们已经是依偎在同一把伞下偷听的伙伴了呀~」
「是你擅自走进我的伞下。」
「如果两个人都撑伞就太显眼了,一定会立刻被他们发现,当然要懂得随机应变嘛。」
「是吗?反正已经曝光了,你可以出去了。」
「你太冷淡了啦,会长。」
是光打断了她们没完没了的对话。
「喂,近江,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雏像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少年,神情活泼地看着是光等人。
接着她打开自己的雨伞。
「没什么意思,只是叙述事实。」
她把伞撑在头顶,像是在测试众人反应似地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嘿,头条学长。」
雏走到头条面前仰望着他,再度露出无畏的笑容,连珠炮似地说:
「你是不是很恨奏井夕雨不顺从自己呢?欺负奏井同学的那些女孩会吊起自己的雨伞,说不定也是你用某种手段促成的,藉此让大家以为奏井同学被怨灵缠身,害她不敢上学。区区一个国中才入学的平民竟敢甩了你,还一直和你待在同一所学校,你一定觉得她很碍眼吧?」
是光觉得体内呼呼发热,瞪着头条的眼神也越来越锐利。
(是因为这样吗?)
他为了这种理由想要赶走夕雨?
这就是怨灵的目的吗?
不,近江雏说这些话只是虚招,为了煽动、迷惑,引导头条说出真相,不见得是真的。
(别被她骗了,看清楚点。)
头条皱紧眉头听着雏的这番话,但是当她闭上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头条,等着他响应之后……
「……奏井夕雨从来都不是我的恋爱对象。」
就像和是光说话那次一样,他还是以公事公办的死板语气回答。
朝衣用理性的细长眼睛凝视着这一幕,彷佛还在思考真相究竟为何。
是光。
头条。
朝衣。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紧张,只有雏一个人愉快地笑着,随口抛出爆炸性发言。
「就是因为这样啊,竟然被这种可有可无的女人拒绝,自尊心超乎常人的头条学长怎么忍受得了嘛。更不幸的是奏井同学关在家里一个人生活之后,光之君还去她的公寓,你知道这件事一定更生气吧?
因为光之君是头条家侍奉的帝门家少爷,只要情势不变,你的立场就等于是辅佐皇子光之君的臣子。头条家的确是名门,却不是最高阶级。
家世难以超越的人物和你待在同一所学校,抢走一半女孩的崇拜目光,你一定很不舒服吧?事实上,就算拿受欢迎的程度相比,光之君也远胜于你呢。
啊,不好意思,头条学长一定不在乎那些迷妹喜欢的是谁,不过,你还是会把光之君当成竞争对手。拒绝了自己的女孩竟然接受了光之君,你一定很火大吧,因为这代表光之君比你更有男性魅力。所以你的恨意『不只针对奏井夕雨,也对准了光之君』。」
朝衣听得猛然一颤。
是光也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近江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头条仍然不露破绽。
雏的衬衫被横吹的雨水打湿,内衣曲线清楚浮现,她却一点都不害羞,反而把丰满的胸部挺得更高,愉快地继续说:
「敝人因兴趣去扫厕所时得到一件情报,头条学长今年黄金周去了信州的别墅度假。哎呀,那阵子光之君好像也住在信州的别墅吧?无所谓啦,那里本来就是政商名流的度假胜地,就算帝门家的别墅位于头条家别墅附近也很寻常。
那里可以玩的地方很有限,应该很容易遇到不想见的人吧~结果你们真的在森林里的骑马场相遇。这该说是神的恶作剧吗?你和积怨已久的光之君在那里起了争执,大概是觉得光之君骑马的帅气姿态很刺眼吧。听说你对他大吼,在马背上揪住他的衣领,这真不像彬彬有礼的头条学长会做的事呢。」
是光努力叫自己别被雏揭露的事实煽动,但仍觉得心绪混乱、喉咙发热。
她说头条在信州的度假地见过光?
还和光起了争执?
(我怎么都没听说啊!)
光的表姐朝衣大概早就知道这些事,她的扑克脸还是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盯着头条,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头条沉默地望着雏。
他端正的脸庞稍微皱起,但腰杆仍挺得笔直,眼神也依然冷漠傲慢。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头条稳如泰山的表现,令是光不禁感到焦急,也觉得有些异常。
(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雏像在逗弄他,提高了音调。
「当天傍晚,你去了光之君的别墅。」
是光的心跳瞬间加速。
朝衣的眼中闪烁着锐利光芒。
「后来你和光之君说了些什么?那次对话是不是又加深了你对他的恨意呢?」
头条没有回答。
只是紧闭着嘴唇。
雏又接着说:
「你是不是『因为奏井夕雨被抢走的仇恨而杀死光之君』?」
强风吹拂,竹林发出浪涛般的声音而倾斜。
竹叶滴落的雨水打在是光脸上。
露出少年般活泼神色微笑的雏。
头条以轻视的目光看着雏,紧闭的嘴巴正要张开时……
「是啊,当时俊吾激动得好像真的想掐死我。」
是光听到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
头条应该听不到这个声音,却闭上了嘴。
光的声音继续传进下雨的竹林。
「他对我大吼『你只会迷惑人心,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光方才一直像朵美丽的花,静静地站在是光和头条身边。
此时他首次有了行动。
是光讶异地看着光。
在大雨之中却丝毫没被淋湿,也没半点脏污,一脸清爽、白皙纤细的少年。
扫过竹林的强风在他高雅的美貌之前也化成了微风,轻轻拂过那淡褐色的头发。
无论是头条、雏,还是朝衣,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不过,是光看得到。
也只有他能清楚听到没人听得见的甜美嗓音。
光的声音。光的话语。
「俊吾会说出那句话,并不是出自憎恨或嫉妒。」
他为什么突然插嘴?
光深邃的眼眸毫不迟疑地转向头条。
头条看不到的眼睛。头条听不到的声音。
在场唯一能看见、能听到、能转达的只有是光。光就是看准这点才开口的吗?
(唔~~又要叫我代言了吗?)
这也太突然了,教我怎么反应得过来啊?至少事前套个招嘛!是光还来不及抱怨就被光的认真语气慑服,大声叫道:
「头条没有杀死光!」
头条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微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是光。
「他的确生气得像要杀人,还对光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可是那并不是因为憎恨或嫉妒。」
我干么要帮头条说话啊?
朝衣和雏也很意外地望向他。
是光气得青筋浮现,努力听清楚光的声音。光没有对是光使眼色,而是用理性的眼神盯住头条,少女般秀丽的嘴唇继续说出:
「因为俊吾的愿望是保护夕雨,他想要拯救夕雨。」
清澈柔和的声音夹带着一丝悲伤,以及压抑悲伤的体贴之情。眼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头条……其实你想要保护夕雨、拯救夕雨。这才是你的愿望。」
是光以代理人的身分转述光的发言,自己却比谁都震惊。
(是这样吗?头条?你做那些事是为了保护夕雨吗?可是你明明很臭屁地说过国中才入学的女人不是你的恋爱对象,还说你很清楚自己应该和怎样的女人交往……)
头条彷佛喘不过气,嘴唇颤抖,茫然地睁大眼睛。雏说了那么多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此时却显然受到震撼,甚至顾不得掩饰。这么看来,光说的都是真的了。
是光更觉得不可思议。
「那天傍晚俊吾来找我,是要为他白天在骑马场的无礼行为道歉。因为俊吾向来是个礼仪端正、律己甚严的人。」
「你傍晚去找光,是要为白天找碴的那件事向他道歉,你也认真反省过了。」
头条皱着眉头,好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是光也非常困惑。
心情忐忑、体温上升。那个高傲冷酷、糟蹋别人毫不手软的头条俊吾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难道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不是他?
光温柔的声音继续说。
「俊吾看到我同时和那么多女生交往,一定觉得我是个轻浮的人。因为我骑马时也是和女生共乘,还在马背上接吻,俊吾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办法,看到那家伙大白天就在户外和女生亲热接吻,谁都想揍他。」
是光说完这句话,头条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为什么是光可以描述得这么详细?简直像是在场亲眼目睹,流畅地说出只有光和头条知道的事……
头条听了当然会傻眼。
雏和朝衣也都诧异地望着是光。
「俊吾来别墅找我的时候,说的全是夕雨的事。他还对我大骂『对你来说奏井夕雨只是众多玩伴之一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俊吾这么激动的样子,可见他真的很在乎夕雨。
他看到夕雨闭门不出非常担心,甚至雇了一个女人住在隔壁保护她……每次我去找夕雨,那个大姐姐都会探头出来看,防止我做什么坏事。我们在屋内太安静时,她还会担心我们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正经的事,要嘛敲墙壁制造噪音,要嘛播放破坏气氛的演歌或民谣,再不然就是大吼大叫,非常尽责。不过她明明假扮风尘女子,却不只是白天在家,连晚上都不出门,这样太不自然了,扮演自闭的工程师或漫画家还比较适当。」
光的发言就像拼图,渐渐拼凑出事件的完整样貌。
是光听得又惊讶又佩服。
隔壁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动不动就瞪他骂他、敲打墙壁,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
原来头条是这样地费尽心力保护夕雨!
他听得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你……一直牵挂着夕雨,甚至雇用一个女人住在隔壁保护她。」
是光的声音透出沉痛。光的语气和眼神也非常苦涩。
「俊吾一直在学校里暗中使力,所以夕雨一年不上学也没被退学,在我死了以后传简讯告诉夕雨葬礼日期的人,八成也是俊吾吧?传讯的信箱账号是『upvkpv』这一串毫无意义的字母,不过若是全部改成前一个字母,就会变成『toujou』——『头条』。」
小小的手机屏幕传来光的死讯。
那正是头条传给夕雨的。
「告诉夕雨葬礼日期的人也是你。把信箱账号每个字母改成前一个,就会变成你的名字——头条。」
强风止息,竹林里只剩下细微的雨声。
头条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露出很不像他的软弱表情。
雏不知为何哭丧着脸看着头条。
朝衣皱着眉头,眼神既像责备又像同情。
「照这样看来,你不可能做出陷害夕雨的事。」
光没有说这句话,这是是光自己的想法,感伤和心酸充斥于他的胸中。
「是光说的没错。夕雨被那些女孩欺负的时候,俊吾立场尴尬,不方便公然插手,但他还是去警告那些人了。」
是光也知道。
那些女生很害怕地说过。
『你们的心黑得想藏都藏不住。真不希望我们学校里有这么下贱的学生。』
那不是在她们把伞吊起来之后才说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在夕雨的伞被偷以前,他就对欺负夕雨的那些女生这样说过。
——雨伞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在头条学长骂人之前根本……
没错,她们脸色苍白地这么说过。
「你还去警告那些女生不准欺负夕雨,你以为这样可以让她们稍微安分一点。
可是她们看到夕雨因为雨伞被偷的事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又开始蠢蠢欲动,忍不住继续欺负她。可是她们这次付出了代价,她们被大家当作偷伞的犯人,受到排挤,所以她们才会偷偷拿走自己的雨伞,扮演被害者。
而你发现了她们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头条。
因此你在她们离开化学教室以后,把墨汁泼在雨伞上,暗示她们『我都知道了』。
她们看到变黑的雨伞,发现那是你的警告,全都吓得半死,因为那等于是对她们说『你们的心就是这么肮脏』。对她们来说,惹你生气比惹上怨灵还要恐怖好几倍,每天被你瞪着看,她们一定觉得生不如死。」
是光在那些人的鞋柜里放了纸条。
『怨灵敬上』
她们看到这个署名都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头条写的。
弥补罪孽的日子已经来了!
「事情发展至此,夕雨应该不会再被人欺负,没想到当天就发生了连你都预料不到的事。因为有人在学校看见夕雨浑身脏兮兮地抱着雨伞奔跑!这件事导致谣言开始流传,说染黑的雨伞被吊起是因为夕雨的复仇,还说夕雨被怨灵附身。」
遭人目睹的夕雨生灵是怎么回事?
「那个」多半是……
在这场如薄纱般遮蔽视野的雨中,原先看不出样貌的真相渐渐展露出来。
光以虚无的眼神望向是光,令他不禁想起夕雨透明而空虚的双眼,也想起光昨天对他说过的话,突然觉得胸口郁闷。
不过,是光没有说出生灵的幕后真相。
头条大概也已经发现了。
不过那是夕雨今后要面对的考验,现在必须揭露的是其它真相。
而且也得把这些事情告诉夕雨。
——你会失去夕雨。
光的声音在是光的耳畔响起。
——我知道要如何避免这种情况。
昨晚,光用凝重阴暗的眼神看着是光。就像透露着不可避免之悲剧的先知。
而他如今仍然……
(你这家伙真会瞎操心……)
是光利落地抬起下巴,挥开心头上的迷惘。
正如当时的选择,他现在的期望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拯救夕雨。
为了撑起夕雨,阻止她的心继续崩坏、腐蚀,他必须揭穿真相。
关键就是眼前这个人。
用力握紧暗绿色雨伞的伞柄,苦闷地扭曲脸孔,咬紧嘴唇的头条俊吾。
「头条,你认为自己必须为夕雨被当成怨灵这件事负责,长久以来一直保护着她。你的行动都是为夕雨着想。」
是光的决心,光一定也感受到了。
光流露出悲伤的目光,说道:
「俊吾在别墅凶狠地叫我『离开其它女人,专心和奏井夕雨交往,如果做不到就和她分手』,接着他又低头求我『拜托你放了她吧。为了让她走出家门,请你离开她吧。如果你一直去找她,她就不可能再踏出家门一步,因为她会觉得这样就很幸福了』。」
不懂如何哭泣的光每当寂寞、悲伤的时候,都会露出笑容……
此时他的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光突然觉得心痛如绞。
『看到夕雨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你都觉得无所谓吗?』
是光责问时,光平淡地回了一句「我只是鬼魂」。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造成夕雨闭门不出的原因之一。
「……你还拜托光离开夕雨,说是为了夕雨好。」
头条更用力地握紧伞柄。
雨水激烈地敲在伞上。
光以澄澈的眼神直视着头条。
「我对他说,『我答应你』。」
「光答应你了。」
「因为『的确到了必须分离的时期』。不只是和夕雨,其它女孩也一样……我就是已经『下定决心』才会去别墅。所以我答应俊吾,要让夕雨回到外面的世界。」
遮在眼前的乌云霎时散开,是光终于明白了。
光立下「约定」的对象并不是夕雨。
而是头条!
席卷在体内的热流全数冲往同一方向。
是光已经不再犹豫,他可以说得斩钉截铁。
「头条没理由杀死光——因为光已经答应要离开夕雨,解放夕雨——」
头条用不带丝毫轻视的眼神凝视着是光。他站得笔直,沉默片刻。
「……我来说个傻瓜的故事吧。」
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低声说起。
「……那人很喜欢校园的这个角落,想要独处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大部分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所以平时很少人会来。不过,她……大概不知道吧,因为她没有要好的朋友能告诉她这件事。有天中午她来到这里,坐在这块石头上吃午餐。」
头条盯着石碑周围那些长着青苔的石头,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然后又显得忧郁。
「她虽是独自一人,表情却很安宁、很满足……后来他出现了,因为他不想吓到她,所以只是在旁边站了一下,也没有出声就回教室了。隔天她也在这里,一看到他出现就惊慌地缩起身子,即使听到他说『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用餐』还是一脸犹豫,过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地小声道谢,害羞地缩着脖子继续吃饭。
隔天她没有来,如果能到此结束就好了……
几天后,他碰上一阵急雨,就在大楼的屋檐下躲雨,撑着伞的她刚好经过。她一发现他,又露出犹豫的表情。虽然两人互不相识,但她个性温柔,无法视而不见。结果她战战兢兢地帮他撑伞,陪他走到叫得到出租车的地方……」
头条谈起夕雨的语气沉静又平淡。
「……他当时应该要拒绝她的提议才对。直到现在,他还很后悔当天走进她的伞下。」
头条完全没提到他对夕雨的心情。
但是压抑了感情的语气反而将其更清晰地表现出来。
竹林、草地、长满青苔的石头、石碑……
在这片宁静的景色中,那个悄悄融进这个空间的少女深深吸引了他。
她吃骜的表情、腼腆的态度,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看到内向的她鼓起勇气邀他一起撑伞,他实在无法拒绝,理由也包含了某种甜蜜的感情。
我很清楚自己应该跟怎样的女性交往。
义正辞严说出这句话的头条知道自己如果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女性谈恋爱,对方一定会受到很多委屈。
是光现在已经可以理解他那句话的涵义了。
头条越是喜欢夕雨,就越不敢靠近她。
即使如此,他还是割舍不下。
还是隐藏姓名、掩饰身分,默默地保护她。
是光在夕雨家门前感觉到的视线,一定也是来自头条。
——因为俊吾向来是个礼仪端正、律己甚严的人。
是光以看着陌生人的表情凝视着头条俊吾。
看着他挺直的身躯、富有男子气概的嘴唇、意志坚定的双眼。
无法自由恋爱的他看到光像在赏花似地谈了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心中做何感想?
可以想见,他一定看光很不顺眼。
是光一开始也很讨厌光,觉得他是个现充、花花公子、无忧无虑的大少爷。
不过,那难道不是憧憬吗?
难道不是因为光轻易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所以觉得他很耀眼吗?
(要这么说的话,我跟他或许很像……)
而且也迷上了同一个女生。
「……不好意思,我昨天揍了你。」
是光难堪地说。
雏和朝衣张大眼睛,头条却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俊吾能挨打一次也好。
是光在洗脸台前陷入低潮的时候,光温柔地这么说。
——俊吾是头条家的继承人,这所学校里大概没几个人敢揍他。
是光此刻才想起,当他举起拳头时,头条完全没有闪躲的动作。
或许他那时是故意挨打的。
不曾看到的事、没发现过的事,从不知道的事。
昨日因不安而僵硬的指尖、手腕、喉咙、心头,逐渐充满了沉静的力量。
光深深地凝视着是光。
无须言语也能传达。
光的心愿。
(喔喔,我终于懂了,光。)
在心底闷烧的东西霎时点燃,火焰往上窜升。是光对着头条大声说道:
「光和你做过的约定,就由我这个朋友来为他实现!我会达成光和你约定的事!」
光感动得眯起眼睛。
雏愕然探出上身,朝衣则是板着脸,咬住嘴唇。
头条一脸肃穆地望着是光。
「那就拜托你了。」
他静静地、深深地鞠躬。
是光也以沉着的语气回答:
「交给我吧。」
他用力握紧伞柄,转身走过泥泞的土地。
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伞上。
此时是光发现帆夏站在校舍后门。
想必她是因为担心是光而来的。
「赤……」
她还没喊完就打住了,或许是因为看到是光露出了视死如归的严肃神情。
是光朝着帆夏轻轻点头,直接走向校门。
光也默默地跟着,眼神和是光同样黯淡、严肃——而且充满决心。
两人都知道,等在前方的是多么大的痛苦煎熬。
——你会失去夕雨。
这句话从昨天开始不断缭绕在是光的耳旁,光也告诉过他应该如何避免。
在下着冷雨的夜路上,光以真诚的语气告诉别扭地望向旁边的是光,告诉他该如何避免悲伤的结局。
(走吧,光,我们要救夕雨脱离怨灵的魔掌。)
是光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
在通讯簿里找到夕雨的号码之后,他面色凝重地将手机贴到耳边。
八章 那真的是爱
(赤城还是没传简讯来……)
从早上不断检查手机的夕雨垮下裹着毛毯的肩膀,沮丧地低着头。
『明天我会去赶走怨灵。』
昨天他传来这封简讯之后,就没再联络过她。
(赤城……为什么传那封简讯给我?……他到底在做什么?)
要不要主动传简讯给他呢?
不行,都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就算他来敲门,也不能让他进来。
这样才能恢复原本的平静生活。
以后就不会再因为想到是光而感到胸口苦闷,突然感到害怕、彷徨。
(可是,如果……赤城真的把我的雨伞找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这种事的。
绝对不可能。
可是,如果那把有神仙鱼优游的蓝色雨伞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那把雨伞——父母送给夕雨的生日礼物,如果可以让那段幸福时光的状态,重回到她手上……
夕雨期待得心情澎湃,但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心头又笼罩了漆黑的绝望。
屋外传来的雨声彷佛凌虐着她,让她全身上下痛得像是插满鱼枪。
(够了,我受不了了。我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
她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让自己受伤。
只想看着这些美丽透明的东西,在别人没注意到的地方安静地生活。
(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她拉紧了从头盖到脚的毛毯,窝在房间的角落发抖。
小瑠璃此时依然坐在窗边,精明的蓝紫色眼睛从窗帘的缝隙中看着户外。
(你想出去吗?小瑠璃?)
白色尾巴轻轻甩动。
夕雨双手紧紧握住手机,用软弱的语气说:
「别走……小瑠璃,不要离开我。」
她无助地涌出泪水,喉咙刺痛。
冰冷的水滴滑下脸颊,此时小瑠璃慢慢靠近夕雨,用身体磨蹭毛毯。
「谢谢你,小瑠璃……你真体贴。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蓝紫色眼睛仰望着夕雨。
——小瑠璃眼睛的颜色就像地球呢。
光轻声细语赞美过的眼睛。
真想永远永远待在那颗小小的地球上。真希望闭上眼睛,做着幸福的梦,溶化在那片蔚蓝海洋中。
她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
「——!」
她愕然地看着屏幕。
是光打来了。
不是传简讯,而是直接打电话过来。
(怎么办?我好怕!)
他为什么不传简讯呢?听到他的声音,心情一定又会开始动摇。
手机持续震动。
夕雨屏息按下通话键,慢慢把手机靠在耳边。
「夕雨,你在听吗?夕雨?」
是光的声音透过轻薄的手机传出。
心颤动着,泪水又几乎涌出。
呜咽般的声音从口中吐出。
是光大概听见了,他也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重地吐着气。
两人确定彼此都在,过了片刻,是光开始说话。
像平时一样,平静又低沉的声音。
「我刚刚……赶走了怨灵。其实那不是怨灵,只是一群平凡的女生,还有一个正经又笨拙的家伙……全都是活人。」
是光努力思索措辞,僵硬地叙述了欺负夕雨的那些女孩引发的事件、头条得知此事之后有何行动,以及他至今为夕雨做过多少事情。
夕雨已经知道,通知她光已死的是头条俊吾。
她在校舍背后的石碑旁独自吃便当时,见到沙沙摇曳的竹林里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傲气十足的学长。
那人沉着脸色闭嘴不语,让她很害怕。
可是夕雨惊慌站起时,他叫她可以继续留下来用餐。
下雨的那天,她发现他在大楼屋檐下皱眉看着降雨的天空,犹豫地伸出雨伞说要送他走一段路,他听了便露出不知是排斥还是迷惘的表情,然后……
『谢谢。』
他开口道谢,接着又说:
『让我来拿吧。』
他很绅士地从夕雨的手中接过雨伞。
他们只说过两次话。
双方都很紧张,很疲惫。
那个人家世显赫、容貌端正、聪明能干,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别人说她勾引他,说她想要攀龙附凤,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心想,传出这种谣言,对方一定也觉得很困扰,说不定还会生气。
把自己关在家里以后,她没有再想起那个人。
可是那个学长却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责任,一直在保护她。
这令她相当不解,也很感动。
「那么,怨灵……已经不在了吗?」
夕雨怯懦地问道。
「不,最后的怨灵还没解决。」
是光的声音很严肃,听得夕雨差点心跳停止。
为什么他的语气这么吓人?
「只有你才能赶走这个怨灵,因为那东西就在你的心中。」
「——!」
她感到背脊发凉。
雨声好像突然变大了。
「我的……心中?」
她不明白是光究竟想说什么。
可是她已经吓得浑身战栗。
「雨伞不见的隔天,你去过学校吧?」
「没有,那一天……我没去上学。」
是的,那天她一直趴在床上哭泣。枕头和床单被咸苦的水滴浸湿,窗外的雨从前夜开始下个不停……
「不对,你去过学校,仔细想想吧。」
是光继续逼问。
扑通扑通,心脏越跳越快,敲打在窗上的雨声也一直升高、变强。
夕雨苍白着脸把手机贴在耳边,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这阵雨像是直接打在她身上。
就像绝望地冒雨回家的那一天。
她丢了雨伞,又被那些女孩嘲笑,冒着像箭矢般强劲落下的大雨回家,一路上都在颤抖,喃喃说着「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后来她一直待在家里……
「欺负你的那些女生演出那场好戏的当天,有人在学校看到你。大家都以为那是你的生灵,谣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失。可是,那不是你的生灵,而是你本人。」
片段影像在她的脑海里打转。
下个不停的大雨。
贴在身上的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流下的水滴。
挂在房间里的制服已经湿透,裙子贴在腿上的触感令她怕得发抖,恶心欲呕……
夕雨赫然惊觉。
(我为什么穿上湿透的制服?为什么穿上带着雨水味道的沉重裙子?)
我穿着那套衣服去了哪里?
打开房门……走下楼梯……然后……
脑袋突然绞成一团。她几乎无法呼吸,发出急促的喘息。
对了,我……那一天……
「是的……我去了学校……」
玄关只有塑料伞,所以她只好撑起那把伞,不断害怕地左右张望,注意有没有人在看。
「你去学校做什么?」
「我要去后庭……拿回雨伞……」
我怎么会说出这些话?
简直像是真的发生过那些事。不对,这只是梦话……
「为什么你的伞会在那里?」
「因为伞掉出窗外了。」
她想抓住雨伞,却抓不住。雨伞往下坠落。
下面是起伏不定的黑暗波涛。
浪花高高卷起,一只鱼张大了嘴巴……
「是谁丢下去的?」
鱼吞噬了雨伞……
「是我……」
是我自己把伞丢下去的。
脑袋中传出碎裂声。
尘封已久的记忆重见天日。
淋湿窗户的雨、走廊边的伞架、挤在各色雨伞之中的蓝色雨伞。
为夕雨提供遮蔽的宝贝雨伞。
只要有这把伞,她就不怕别人盯着看,不怕别人对她冷嘲热讽。即使室内鞋消失、只能穿着拖鞋在走廊上行走,翻开课本发现里面写着「狐狸精」、「别勾引男人」之类的话,她也不害怕了。体育课时被篮球打中,听到别人笑着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唷」也无所谓了……
就算被所有人排挤,只要撑着伞就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
不对,怎么可能无所谓!
那些目光还是会穿过雨伞,那些声音还是会钻进伞下,钻进她的耳朵。
我还得继续努力下去吗?还要忍耐多久?直到第一学期结束?还是第二学期?那一年后呢?难道要忍整整三年?
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只要有雨伞,就可以继续忍耐。
能考进这所历史悠久的名校,父母都很高兴。
但是父母后来离婚了。母亲去了外国,父亲跟别人组织了新家庭。
既然如此,再去学校又有什么意义?
并非「因为有雨伞所以忍得下去」,而是「因为有雨伞所以非得继续忍耐不可」吧?
如果雨伞没了就「不必再忍下去了」吧?
因为,只要没有雨伞,就没有东西能保护自己了。
只要没有雨伞就「去不了学校了」。
「可以不去学校了」。
她蹑手蹑脚地从伞架里抽出那一把宝贝雨伞。
窗户一开,小雨立即落在脸上。
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乌云,虽是白天却一片昏暗。往下望去,群聚的树木像黑色波浪般高声呼啸。
强风横扫,吹得树木弯下腰。恢复直立之后,树梢的裂缝看起来好像鱼的嘴巴,她怕得后颈直冒鸡皮疙瘩。
伸出窗外的手上也沾了雨水。
握住伞柄的手指失去力量,雨伞顿时滑落。
渐渐坠落。
渐渐被吞噬。
雨伞「被吃掉了」。
脑海一片空白,夕雨跌跌撞撞地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
刚才好像发生了一件无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不过,「那是什么事」?
一开始回想就会冷汗直流,呼吸困难,所以她不再去想。
只剩下不祥的预感继续刺激着她,在她心中渐渐膨胀。
到了放学后。
预感化为现实,「雨伞真的失踪了」。
从早上一直插在伞架里的雨伞不见了。
(对了,是我刻意忘记自己丢掉雨伞的事。)
不过,隔天她留在家里没上学,趴在床上哭泣时,却一再看到雨伞落入大鱼口中的幻影。
(我心想……一定要把雨伞找回来……)
明明是自己亲手丢掉的……她却觉得必须从鱼的嘴里拿回宝贝雨伞,所以换上令人不舒适的湿制服,在风雨中撑着塑料伞走向学校。
她畏畏缩缩地避开旁人目光,去学校后庭找雨伞。
没有找到。
她努力抹亮眼睛,弯着腰到处走,还钻进树丛,最后终于找到了。
伸长手臂还是构不着。树枝和叶尖割伤皮肤,划出血痕。
碍事的塑料伞被放到一旁地上,风一吹就四处滚动。她冒着持续降下的大雨,跪在泥地上爬行,钻进树丛。
手脚都沾满了污泥。
她好不容易摸到伞柄,一把拉出。
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她的宝贝雨伞,而是雨伞的残骸。
被吃掉了!
再也拿不回来了!
夕雨抱着冰冷的残骸,畏惧张开嘴巴死追着她的大鱼幻影,在雨中跑回家。
在绝望之中,她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护自己了。
因此夕雨开始害怕下雨,不敢走出家门。
「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我丢掉了保护自己的东西,爸爸妈妈在我生日那天买来的宝贝雨伞……是我自己……」
她睁大眼睛,惊愕地喃喃自语。
彷佛全身慢慢地冻结了。
小瑠璃专注地望着她。
「怨灵就是我?一切都是我亲手毁掉的?要吞噬我的……就是『我』吗?那条黑色的大鱼……那条恐怖的鱼就是我?」
无法喘息,喉咙颤抖,眼花撩乱,头痛欲裂。
「我会被欺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怨灵吗?」
小瑠璃的身影开始扭曲。
贴在墙上的鱼照片也在摇曳,逐渐融化。
海底王国崩塌了。
再也无法安心地入眠了。
这里一点都不安全!
因为,怨灵就是自己……
此时——
「振作一点!别再陷入莫名其妙的幻想了!不要再被自己心中的怨灵侵蚀了!」
有力的声音窜入夕雨的耳朵。
「有我陪着你!别再一直窝在房间里想些灰暗的事,把门打开吧!」
从手机传出的坚定声音。
(你很坚强,可是我……)
夕雨还在犹豫,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是从门外传来的!
「别认输!夕雨!你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是光就在门外!
视野仍晃动不停。
但是,她的心已经飘向门外。
『试着踏出一步,或许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要在网络上找人商量恋爱的烦恼?
为什么这么想要见他?
明明怕得不得了,为什么还是想听到那个生气般的声音?
为什么心情这么彷徨?
为什么……
是光不出声了。
房间里只能听见夕雨的呼吸和雨声。
令人恍惚的短暂寂静之后,有个热情而嘶哑的声音软弱又悲伤的声音。
「夕雨,我想见你……」
毛毯从头顶滑落,身上只剩一件无袖洋装的夕雨发现自己走向门口。
她赤着脚,蹒跚地走着,死命地盯着门。
盯着门外的是光。
她也想要传达。
传达出她对他的心情。
她一直很害怕、很担心。
以前她总是觉得,如果要谈恋爱,就要和光谈恋爱。因为他会宽容地接受原本的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不需要改变。
就能一直保持原有的幸福。
可是如今打动她的心、支撑她往前迈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那笨拙的嘶哑声音。
指尖碰到门锁。
发出开锁声。
接着她转动门把……
首先窜入眼帘的是嘴巴紧闭、表情僵硬、眼神认真的红发少年。
接着是他拿的深蓝色雨伞,还有他背后的雨。
传入她耳中的雨声渐渐变远、减弱。
「我也想见你。」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是光,用颤抖的声音说。
说出她在他陪伴的期间萌生的情感,在见不到他的时候逐渐酝酿、进而察觉的情感。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是光睁大眼睛,惊讶地屏息。
他彷佛不敢置信,满脸通红、横眉竖目,以骇人的凶恶表情凝视着夕雨。
「……我说过要帮你找回雨伞。」
是光脸颊抽搐,喃喃说道。他收起自己的雨伞,放在玄关角落,脱下鞋子走进房间。
夕雨听他提到雨伞的事,突然想起一时遗忘的可怕回忆,赤裸的肩膀开始颤抖。
(我的……雨伞……)
夕雨屏息注视着是光紧绷的背影果断走进室内。
小瑠璃甩着尾巴,跟在是光身后。
墙边放着用贝壳装饰的,母亲以前很珍惜的电饭锅、电风扇,还有爸爸用过的老旧高尔夫球袋。
给鱼儿们的祈福之塔。
是光抓住拉炼,一口气往下拉开。
豁然开朗的空间。
是光伸手拿出里面的蓝色雨伞。
然后转过身来。
夕雨想要拉紧毛毯遮住自己,可是毛毯早就掉在地上了。
是光目光炯炯地望着夕雨。
「找到了。」
他明确地说道。
夕雨的心脏又开始狂跳。是光朝着僵立原地、眼睛眨都不眨的夕雨撑开雨伞。
(不行!)
伞骨弯曲,伞面沾满污渍,还破了个大洞。
原本美丽鲜艳的外观已不复见,只剩下残骸。
小瑠璃像是哀悼似的,轻轻叫了一声。
(是我做的……)
证据就在这里。
她双腿发软,好像随时会倒下。
是光放开了残破雨伞的伞柄。
坏掉的雨伞掉在地上。
「这把伞不能用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只是在叙述事实,说得既干脆又轻松。
放开雨伞以后,他空出来的手朝惊讶的夕雨伸出。
「走吧。」
他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说。
外面还在下雨。
没有雨伞。
没有任何东西能提供遮蔽。
不过……
「好。」
夕雨点点头,牵了是光的手。
温暖的手心。
坚硬的指头。
紧紧地握住夕雨的手。
是光朝玄关走去,夕雨紧张地跟着。
小瑠璃也走到门前,规规矩矩地坐下。
「你有鞋子吧?」
「是、是的。」
夕雨慌张地打开鞋柜,拿出鞋子穿上。
那是上学穿的皮鞋,不知是因没穿袜子,还是因为太久没出门,脚都缩小了,鞋子变得松垮垮的。脚尖一探进去,脚踝就立刻跟着滑进去。
夕雨穿鞋的时候,是光一直握住她的手搀扶着她。
他进来以后还没关过门。
外面仍在下雨。
「喵~」
小瑠璃像是在送他们出门,淡淡地叫了一声。
是光没有拿起刚刚放在玄关角落的雨伞。
他看着夕雨,像是在说「没关系」,用力握紧她的手,往外走到狭窄的小巷。
屋檐发挥不了作用,冷冷的雨滴打上夕雨的脸颊、肩膀和手臂。
小巷走到底之后,是光使劲拉着夕雨的手跑向雨中。
「我要让你见识一下只有室外看得到的好东西!」
他大声宣告,用快得令人眼花的速度拉着夕雨狂奔。
雨水发出哗哗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扫过。
如同追逐着雨一般,夕雨的头发、衣服、身体都已淋湿,鞋子也进了水,变得湿答答的,不过是光一直揪着她不放,让她没空停下来害怕。
每次脚底滑动,快要跌倒时,是光都会使劲拉住她。
夕雨也任由他拖着,拼命地奔跑。
气喘吁吁,脑袋发热。
心脏震荡得几乎跳出喉咙。
我竟然能在这么可怕的雨中奔跑!
从公寓玄关看到的景色昏暗得很恐怖,外面却比她想象得更明亮。
分出几条岔路的小路两旁都是独栋平房或公寓,民宅门口排放着盆栽,开着柔媚可爱的红花。隔壁房子的墙脚还有盛开的黄玫瑰。
对面庭院的树上长满了沾着雨露的茂密绿叶,枝叶之间到处绽放着像是挂钟镶上荷叶边的白花。
这些风景陆续从两人身旁飞驰而过,奔跑中的夕雨彷佛听到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今天我来这里的途中,看到种在盆栽里的牵牛花,就像早熟的女孩请妈妈帮忙绑上的缎带一样鲜艳火红呢。
——隔壁那间屋子的玫瑰好像也快开了,真期待。一定会长出像金丝雀羽毛般的美丽黄色花瓣。
——黄玫瑰的花语是「嫉妒」、「逝去的爱」或「分手」,所以有人认为不适合拿来送人,但是黄玫瑰也有「试着去爱」或「友情」的涵义喔。
——我不讨厌黄玫瑰,所以每次来你家途中经过那丛玫瑰,都会停下来和她说说话,请她早点让我看看最美的模样。
(光也走过这条路吗?)
光向她提过的就是那丛黄玫瑰,还有那盆红色牵牛花吗?那一树白花也是吗?
——美国梓木的花开在心形浅绿色叶片之间,像裙襬波浪褶边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飘荡,就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在闲话家常,让人看得不禁莞尔。白色花瓣带有紫色黄色斑点,就像是在巧思妆点,很可爱唷。真希望快点开花。
每次讲到花,光就显出一副喜上眉梢、怜爱有加的模样,语气也变得好甜蜜,既开朗又清澈。
她很喜欢听光谈花。
哪一种花朵、长得什么模样、开在什么地方、如何生长,听着光的描述去想象,总是令她兴奋不已。
她一直很向往。
向往他描述的世界、他形容的花朵。
就像一个缤纷美丽的梦。
但是,夕雨此刻见识到的缤纷色彩并不是梦。
(外面竟然有这么丰富的色彩!)
她被是光拉着跑过小路,闻着路旁栏杆上白花藤的芳香,不停地跑着。
眼前出现了一座绿荫丛丛的公园。
「就是那里!」
满脸雨水的是光生气蓬勃地转头对夕雨说。
「一定要看那个!光跟我说的!」
(光……?)
夕雨看到了一片蓝色的世界。
走进公园就是一座水池,周围长满了娇媚的白色、紫色、淡蓝色花朵。看起来很像燕子花或溪荪,不过那确实是花菖蒲!
光对我说过!
——公园池边丛生的花菖蒲就像一群窈窕淑女。虽然叶缘锐利难以接近,不过花瓣柔软细致,娴静优雅,非常迷人唷。
——你知道要怎么分辨燕子花、花菖蒲和溪荪吗?花瓣底部若是白色就是燕子花,黄色则是花菖蒲。另外,花瓣底部有网状花纹的则是溪荪。这几种花很相似,又有一点小差异,每种都有自己的魅力喔!
石头围绕的花圃里开满了淡蓝色和紫色的绣球花。光说过,绣球花是从万叶时代就存在于日本的花,它的名字也可以写成「集真蓝」,据说是因为「丛聚的蓝」而命名的。
攀在那边栏杆上的浅紫色大花想必就是铁线莲。
光曾经一脸幸福地说,那就像极富知性的才女用性感眼神盯着人的模样。
深蓝鼠尾草细长的茎上成串开着清新的蓝紫色小花。鸭跖草的柔软花瓣上沾满透明水珠。
——草木萌芽的季节结束后,就到了梅雨季,世界得到雨水的滋润,到处开出蓝色和紫色的花朵。
光提过的各种花卉在雨中伸展着花瓣,那模样比夕雨想象得更美、更鲜艳、更高贵,也更有生命力。
(这就是光看过的风景,光珍惜的花朵。)
(陆地上的蓝色晕染了整个世界!)
是光突然错愕地张大眼睛,口中咕哝,视线不停游移。
他不知为何脱下衬衫,只穿着里面的T恤,然后红着脸把脱下来的衬衫递给夕雨说:「披上吧,总比没有好。」
她发现薄薄的洋装被雨淋成透明的,也羞得满脸通红。
是光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不过尺寸很大,能将她纤细的身体整个裹住。
(好暖……)
是光不好意思地转头,不知是谁先主动,两人又牵起手来。
指尖的触感好温馨。
她继续和是光手牵着手慢慢走,有时为坠下枝头的白色珍珠梅感叹,有时微笑着望向池畔几株长着银白色细毛的茅穗,有时则驻足观赏脚边的浅紫色野春菊。
(即使在雨中,每种花还是努力地绽放。不对,正是因为在雨中……)
光去找夕雨时,每次都会带海的照片。
可是他明明那么爱花,却只会兴高采烈地描述,从不带花的照片来,也不曾用手机拍下来给她看。
那是为什么呢?
如今她在雨中的公园看着各种花朵,似乎开始理解光的想法了。
「光……一定很想让我看看这个景色。」
她牵着是光的手,听着雨声,感慨万千地说。
花朵的色彩。
草木的味道。
微风吹拂的清凉触感、雨水润泽大地的恩惠。他希望她不只是想象,而是亲自去看、去摸、去感觉,实际体验大自然的美好。
希望她了解世界的美妙。
希望她用身体、用心去品味。
光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嗯,是啊。」
是光——光的朋友——肯定地回答。
彷佛光正在夕雨面前,温柔地朝她点头。是光看了旁边一下,然后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夕雨,肯定而开心地说。
——是啊,夕雨。
她几乎可以透过是光听到光的声音、看到光在是光面前微笑的身影……胸中涌出一股怀念之情。
「这就是光的约定吗?」
是光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悲伤。
他彷佛心痛难耐,难过地凝视着夕雨,沉默片刻之后……
「嗯……是啊。」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是光以果决的语气回答。
「那是非常重要的约定。」
是光的脸孔绷得死紧,眼神比平时还成熟,好像知道某些夕雨不知道的事,却又独自承受着那份痛楚,夕雨见状不禁心乱如麻。
明明是两人一起淋雨,一起看着相同的景色,她却有一种像是独自等待是光来访时的寂寞感受,以及想要消除那种寂寞的强烈期盼。
(这种心情是怎么回事?)
好像很悲伤,又很焦躁,既甜蜜又苦涩,还带着一些不安……
(赤城为什么会来找我?我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为什么他还是那么坚持地呼唤我?因为他和光有过约定吗?只是因为这样吗?)
当她打开门,发现是光带着炽烈眼神出现在她面前时,心底冒出的震撼及冲动又渐渐感染了喉咙、双眼、指尖。
夕雨不自觉地握紧是光的手,是光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夕雨。
是光的红发变得湿答答的,雨水沿着额头和脸颊流下。
他的衬衫已经借给夕雨,淋湿的T恤贴在皮肤上,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蹙起的眉毛底下,困惑的双眼凝望着夕雨。
他似乎在担心自己惹夕雨不高兴了——迷惘地张开嘴唇,却只能发出不成句的微弱呻吟。
那笨拙的神情让夕雨看得好心疼、好想哭,她继续凝视着是光。
(赤城……我、我……)
是光的嘴又僵硬地张开,眼中流露软弱和痛苦,深深地望着夕雨。
光曾经说过,只要看眼睛,就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恋爱。
(我……我好……)
交握的手指感觉到是光加强了力道。他的手好湿。是雨水?还是汗水?
夕雨紧张得不输是光。
但她还是努力用眼神表示,现在充斥于她心中的感情是多么地特别。
她是多么地想见他,几乎无法抑制冲动。
无论对光、头条,或是任何人,她都不曾有过这么感伤、这么踌躇的心情。
心跳快得让她喘不过气。凝视得太投入,连眼眶都热起来了。
(我好喜欢……)
是光的眼神也变得好热情。被他握住的手指刺痛得像是快要裂开。
但是,看到他露出同样彷徨的神情,夕雨觉得好开心,他热切的注视让她的心中充满甜蜜的情怀。
(啊啊,光……原来真的可以从眼睛看出对方是不是在恋爱呢。不对,不只是眼睛,连眉毛、嘴唇、手指、呼吸都……)
是光眼中的炽烈火焰。
忧愁紧蹙的眉毛、泛红的脸颊、颤抖的嘴唇、口中吐出的沉重喘自心,以及手指感到的刺痛。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了他的心情。
夕雨眼眶湿润地微笑。
(我们是「一样」的呢。)
她怀着幸福的心情抬头,扬起嘴角,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面前那双眼睛。
所谓的勾引一定就是这样。
想把对方的心拉得更近……极度渴求互相碰触,渴求互相感觉,渴求融为一体。
夕雨露出微笑的瞬间,是光貌似忧伤地眯起眼睛,战战兢兢地把脸凑近。
相牵的手握得更紧。
夕雨的手指已经麻痹到没有知觉了。
但是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夕雨的心,将是光的心拉近了。
嘴唇生硬地相迭。
湿润柔软的触感。冷冷的,带有汗水和雨水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全身融化般的感觉中。不安、恐惧、害羞,但又好开心、好迷恋、好幸福。
无边无际的幸福……
——你总有一天会了解恋爱的喜悦。
光已经不在世上。
但是夕雨总觉得他就在身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她在心中默默地说着:
(光,我恋爱了!我爱上你的朋友了!)
光,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认识各种花朵!谢谢你让我见识到这片蓝色世界,还有这些花朵!
我想要变得更坚强。不,我一定要变得更坚强。
一定,一定要更坚强。
夕雨睁开眼睛,发现雨停了,从云间洒下的光芒将公园照得明亮耀眼。
就像光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再见,夕雨。愿你今后能看到更多美好的风景。
◇ ◇ ◇
欸,是光。
我把夕雨的事托付给你之后一直不解释清楚,绝不是乐于看你为初恋慌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没那么恶劣,也没那么坏心,如果连唯一的朋友都误会我,那就太教人伤心了。
嗯?既然是朋友就要全力协助,不该老是装死,或者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冷眼旁观?
没办法啊,我不是「装死」,而是真的已经死了嘛。
我把夕雨交给你,也不是因为我对夕雨没有爱。
正好相反。
夕雨不是我的女友,但她是我很重视的女孩,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幸福。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这么犹豫。
对夕雨而言,什么才是幸福?把她拉出那个房间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吗?我就算到了死后还是回答不出这些问题。
因为夕雨的本质和我很像。
我们都很怕受伤,也很怕伤害别人,只想静静待在封闭的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和平生活。
我对夕雨没有渴望。
夕雨对我也没有渴望。
我们只是保持原有的模样,保持一定的距离来相处。
我们的关系很平淡、很轻松,只要有人能接受自己原本的模样,就能得到慰藉了。
每当我疲于追求,或是被人追求却无法给予同等回报,因而感到痛心或空虚时,我都会去找夕雨,在那永远的静止之中寻求安慰。
那是非常安详的时刻。
因此,我比谁都了解夕雨不想走出家门的心情,也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
有些花朵只会在夜晚开放。
没人能断定,在冷冽的月光中绽放的美丽芳香白花,比沐浴在眩目阳光底下更不幸。
假使不是黑夜囚禁了花朵,而是花朵自己喜爱黑夜、期望活在黑夜,那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把生气盎然地悄悄绽放于月下的花朵,放到耀眼阳光底下害它枯萎,不是更过分吗?
不过,基于某些缘故,我没办法继续当个悠哉的后宫皇子。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理由,真的很抱歉。
因为我自己也还没厘清,要是现在就讲出来,我一定会更困惑吧。
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这个漫长的故事……
唔……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在黄金周之前做出不当行为,惹火俊吾他们。但是我真的不能再说下去了。
总而言之,因为转变期无预警地到来,我决定要和所有女孩分手,只和葵小姐一个人认真地交往下去。
这件事你也知道……啊?我在骑马场和其它女生接吻算不算劈腿?呃,那是意外啦……女方主动邀吻,我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呢?那样会害对方挂不住面子的……哎呀,我都说了那不是劈腿啦!
好了,言归正传吧。俊吾拜托我和夕雨分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迟早得离开夕雨。
所以我答应了俊吾,要让夕雨回到外面的世界。
坦白说,这真的很困难。
理由我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很了解夕雨想要永远待在家里的心情。
我想,我大概办不到吧。
我喜欢花朵原本的模样。
花的一切我都能接受。
我可以依照对方的期望来表现,或是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而且我自己也想要这样做。
不过,这就是我的局限。
完全顺着对方的心意,其实是胆小又卑鄙的做法。
那等于是回避冲突、规避责任、逃避伴随着冲突而来的伤害、拒绝进步……可是能包容一切的我,却没有勇气否定任何事。
因为我的否定可能会伤害对方,破坏长久累积下来的爱情。
既然继续肯定一切能让彼此感到舒适,我就「不该做出决定」。
简单说,我表现得漠不关心其实是因为没有自信,你听了以后是不是比较不生气了呢?
你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是个轻浮乐天、到处追求女生的后宫皇子?这倒是,我确实比你懂得如何讨女生欢心。
可是呀,是光。
我对自己的判断真的没有信心。
我总是阴沉地独自烦恼。
就连要不要告诉你避免失去夕雨的方法,都让我很犹豫。我担心你也会像我一样陷入无法挣脱的迷宫,选择了我提供的另一条路……
不过,是光,你每次都能超越我的极限。
你真的是胆识过人,独断独行,豪爽直率。
不害怕否定或破坏,宁可伤害彼此也要为对方着想,绝不舍弃对方,不断地向前迈进。
所以我才会把为我提供安慰的宝贝花朵托付给你。
我早就猜到夕雨会被你吸引了。
因为夕雨和我很像,她不可能不喜欢我最好的朋友,她一定能理解你的好。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改变夕雨。
你真的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谢谢你让夕雨看到了那片景色。
谢谢你让她明白,外面的世界有的不只是悲伤痛苦,还有很多美丽的花。
夕雨一定会变得更坚强。
今后她一定能靠着自己的意志走出去,在宽广的世界里挖掘出美好的事物。
这全是你带给夕雨的唷。
……我是在夸你耶,你怎么又哭了?
反正都失恋了,就让你哭吧?
我早就提醒过你,如果赶走束缚夕雨的怨灵、把她带到户外,你就会失去夕雨。
夕雨是个像美梦一般的女孩。
她内向温柔,虽然腼腆却又很沉着,有时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一旦喜欢欢上某个人,就会像夕颜伸长藤蔓、用卷须攀附栏杆一样,专情地贴近对方。
就像女孩们都对我抱持着一厢情愿的幻想,如同一朵白花、能被染上任何色彩的夕雨也是男性一厢情愿建构的幻影。
只会出现在夜晚的奇迹,朦胧又梦幻。
爱上夕雨的你一定也明白这点。
只要走出户外,夕雨就不再是原本的夕雨了。
到了早晨,花朵就会枯萎。梦幻的少女会像朝露一样渐渐消失。
你曾坚决地对我说,就算如此你也不在乎。
当时你拒绝选择另一条路,拒绝接受我的忠告,让我非常感动。
你说让鬼魂感动也不值得高兴?
要是现在不哭,将来一定会哭得更惨?
没办法,我的肩膀借你靠着痛哭吧。
明明就靠不到?不要挥着拳头边哭边发脾气啦,你眉毛抽动的模样就够可怕了。
好啦,乖乖地靠过来哭吧。
你已经很努力了。
你果真是个大英雄呢。
夕雨也爱上你了唷。
告诉你,是光。爱情只是一时的幻影,不过爱情带给人的甜蜜和幸福却不是幻影。就像是花朵消失了,颜色和香味也会永远留在心底。
所以我想送给为我带来幸福的花朵们一个温柔的离别。
就算只是一厢情愿、自我满足,我也希望她们远离伤痛和泪水,怀着开朗的心情迈向未来。我想送给她们最棒的离别。
趁着我在地球之时……
终章 将来的笑容
「所有的行李都在这里了?」
「……嗯。我狠下心丢了很多东西,结果只剩这一箱。」
夕雨举起鲜艳的天蓝色行李箱和宠物提包,灿烂地笑着。
在是光拉着夕雨的手跑出门的几天以后……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耀眼的阳光倾注在是光他们的头上。
夕雨在公寓前等出租车。
她等一下就要去机场了。
夕雨自己决定办理离校手续,去澳洲和母亲一起住,在那里继续上学。
「喔……旅行时轻便一点也比较好。」
是光想以平常心聊天,但仍有些鼻酸,好像稍微放松就会流出眼泪。
——摆脱怨灵之后,夕雨就会去澳洲了。
是光向朝衣宣言要保护夕雨的那天,光斩钉截铁地对他这么说。
——夕雨的母亲一直叫夕雨去澳洲和她一起住,夕雨每次都拒绝了,可是父亲越来越负担不起她的生活费……
夕雨除了去澳洲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夕雨连离开公寓都不敢,与其去语言不通的外国受折磨,她宁可死在家里。
——如果你不做些什么,或许还能保持现状。
光彷佛在勉强自己说出不想说的话,语气软弱无力,眼神黯淡又忧郁。
——夕雨的父母绝不可能忍心看着女儿饿死……大概还是会继续资助吧。这样一来夕雨就能维持原有的幸福,你也可以留着专属于自己的夕雨了。
是光坚定地看着光,回答「就算再也见不到夕雨也无所谓,我一定要赶走怨灵,让她永远不用再想着往事流泪」。
在公园赏花的那天,夕雨和是光并肩坐在长椅上说话。
『……爸爸上个月就不再汇款过来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新太太已经生了小孩,他没有余力再供应我的生活所需。他还跟我道歉,叫我去妈妈那里。』
在雨停以后的清澈阳光之中,夕雨难过地低着头。
『我拗起脾气,不理会爸爸和妈妈的劝告。我觉得他们两人只在乎新家庭或工作,没有人真的关心我,所以我饿死也好,真希望自己能在沉眠中死去……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是在逃避现实……』
虽然难过,她还是用极小的音量努力地说着。
所以是光听得很专心。
『我不知道去了澳洲能不能和妈妈好好相处,因为我妈妈是个很精明、很现实的人……她一向看不惯我的态度,经常教训我要更积极一点,或是要我出门运动,还说我很会钻牛角尖,应该多交些朋友,让我压力很大……我在日木的学校都待不下去了,去读澳洲的学校一定更辛苦,说不定又会被欺负,想到这里我就好害怕……』
她和是光相牵的手开始颤抖,但仍僵硬地抬起头来。
『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你把我带出那个房间,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超乎我想象的美丽事物。』
她非常卖力地将自己的心情完整地传达给是光。
『我要去找妈妈,在那里好好努力,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所以是光响应她了。
他压抑着挽留她的冲动,尽量表现出鼓励的语气。
『喔,你就去吧。』
(我就连国中毕业旅行都只去过大阪,她竟然一下子就跑到南半球!连季节都是相反的耶!这也太远了吧!混帐!)
是光昨天已经哭着对光抱怨不少了,所以他今天死撑着不哭,用力绷紧眼睛和嘴唇。光则是挂着成熟的表情在一旁看着是光。
昨天他问是光「你后悔了吗?」的时候,是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答:
『少蠢了,才没有咧。我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现在哭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光一定会调侃他比外表看起来更爱哭。
不过当他看到出租车开近,还是觉得好心酸。
夕雨也愣住了,一脸犹豫地望向是光。
她提着行李的双手都在颤抖,眉稍下垂,脸色苍白。
是光好想哭。夕雨也像是快要哭了,她以迷惘的声音说:
「赤城……其实我……」
出租车停在夕雨的面前。
夕雨哭丧着脸,含泪望着是光。
如果现在开口留她……如果伸手抓住夕雨的手,把她拉近身边,叫她不要走……告诉她「我会想办法的,我会保护你的,你留下来吧」,说不定夕雨会点头。
说不定她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这种冲动像暴风雨一般扫过是光全身。
「其实我……」
她湿润的眼睛、苍白的嘴唇都不安地颤抖着。
要去语言不通的遥远国家,没有任何伙伴,只有自己一人,像夕雨这么内向的女孩不可能不害怕的。她一定很怕,怕到难以承受。
现在还来得及。还有机会避免失去她。
只要说一句「别走」……
——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你把我带出那个房间。
刚下过雨的公园里,夕雨努力挤出声音对是光说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这是老在房间角落裹着毛毯发抖的夕雨第一次靠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事。
是光握紧拳头大叫:
「过去以后如果碰到什么麻烦,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打电话或传简讯都行!别再一个人躲起来烦恼了!不管你到了哪里,我都会保护你!」
夕雨的脸皱起来了。
「赤城……」
其实他一直很期待看到夕雨再去上学,交一大堆朋友,开开心心地度过校园生活。
并不是因为奢望和她一起吃午餐、一起上下学,只要能在同一个空间看着她幸福的模样就好了。
是光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不过,他不后悔。
无论是尽力赶走怨灵,或是拉着夕雨跑出来。
在公园里僵硬地亲吻她。
此时送她离开。
绝对,绝对不会后悔!
夕雨也和是光一样张大眼睛忍住泪水,紧紧握着拳头。
「嗯,谢谢,我没问题的。」
夕雨强装开朗,用颤抖的声音说,此时她手上的宠物提包摇晃了起来。
「咦……?小瑠璃?」
盖子一开,牠立刻灵活地跳出来,跑向是光。
小瑠璃走到是光和光的面前,大力摇起尾巴,接着转身坐在地上。那蓝紫色眼睛仰望着夕雨,好像是和是光他们一起来送夕雨似的。
夕雨彷佛回到了裹着蓝色毛毯窝在狭窄房间的生活,露出畏惧、恍惚的表情,没多久又咬住嘴唇,像是隐忍着伤痛。
她以混杂着寂寞和感谢的语气说:
「小瑠璃……也要离开了呢。我以前……是个胆小鬼,一直不让你出门,真是对不起,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小瑠璃轻轻地喵了一声,彷佛在说「你已经不是胆小鬼了」。
在小瑠璃、是光和光的目送下,夕雨坐上出租车。
她在车窗里对是光说:
「赤城,我以后不要再当夜晚开放的花,我要成为朝着太阳展开花瓣的花。」
开朗的眼中盈满泪水,露出笑容。
「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爱笑的女孩。」
是光也很想对她笑。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抬起嘴角、牵动脸颊,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喉咙和眼眶渐渐发热,咸苦的液体几乎满溢,还得费尽全力才能忍住。
「呃……嗯。」
是光皱着脸,努力挤出平淡的声音。他想露出笑容,让夕雨安心一点,但是再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
出租车越开越远,夕雨的身影也渐渐变小。
(如果碰上麻烦一定要说喔!我会立刻冲去你身边……可、可是……我更希望永远都别发生这种事!就算永远见不到面也无所谓,只要你过得幸福,就比见面好上一千倍。所以不打电话、不传简讯也没关系!)
小瑠璃贴在他的脚边,光也轻轻地搂着他的肩膀。
「呜~~~~~」
是光还是哭了。
◇ ◇ ◇
隔天。
是光的眉毛比平时挑得更高、嘴唇紧抿、眼睛发红地去上学,同学都吓得退避三舍。
校园里又传出风言风语,说他是「比怨灵更恐怖的流氓」。
「听说他赤手空拳和怨灵单挑耶。」
「连怨灵都被那个流氓吓跑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谣言一下子就传遍整间学校。不过,是光现在也没心情理会了。
下课时间,他在顶楼栏杆旁,迎着带有夏天气息的微风。
一道飞机云划过蓝天。
夕雨应该已经到那边了。
拥有娇弱笑容的「梦幻少女」消失了。
可是能看到夕雨那么灿烂的笑容,虽然有些寂寞,他还是觉得很满足。
那大概是是光的初恋。
他不禁思考,光至今经历过多少次像骤雨般猛烈的悲欢离合了呢?
光也飘浮在是光身边,用平静而略带寂寥的眼神眺望着远方。
——我想送给她们一个温柔的离别。
光这么说过。
他想留给心爱花朵的不是忏悔或赎罪,而是温柔的离别。
每一朵花。
每一段恋爱。
他都打从心底深深地依恋。
都是无可取代,无比珍惜的往事。
或许他不只是个轻浮浪荡的少年。
(我好像开始理解他的心情了。)
光也会迷惘,也会害怕。
但他还是努力为对方着想。他的微笑和甜言蜜语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安慰别人受伤的心。
在他的心底,有一片湛蓝而孤独的平静海洋。
——夕雨的本质和我很像。
——我们只想静静待在封闭的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和平生活。
为什么光死了以后还要留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他不时会寂寞地遥望远方?
是光还有很多不理解的事。
不过……
(只要光还在地球,我就会一直奉陪下去。)
是光靠着栏杆,对这个心思难解的朋友说:
「你又朝升天迈进一百公尺了吗?」
「嗯。」
光温和地回答,金光闪闪的秀发轻轻飘舞。
「那我得快点练习怎么笑了。」
「是啊,如果你送我离开时,脸上挂着像在化学教室给那些女孩看到的笑容,我一定到了下辈子都还留有心理创伤。」
「好了啦,别再提那件事了!」
「她们说你的笑容比怨灵更恐怖呢。」
「别说了啦!」
是光满脸通红地对出言调侃的光大吼。
将来一定要笑得出来。
如果哪天又得和重要的人离别,一定要用笑容点亮对方的心。
一定要忍住离别的伤痛,诚心祝福将要远行的人。
一定要露出无懈可击的坚强笑容,告诉对方「我没问题的」。
「是光,你知道黄玫瑰的花语吗?不是大朵的那种,而是小小的,很可爱的那种。」
「我怎么可能知道。干么突然这样问我?别故弄玄虚了,想讲就直接讲啊。」
「是是是。」
光像是在做示范似的,对尴尬地板起脸的是光展露出最耀眼的笑容。
「就是『笑着离别』。」
◇ ◇ ◇
「听说奏井同学去澳洲和妈妈一起住了。」
在后庭的竹林里,近江雏以别有深意的语气对忧郁注视着石碑的头条俊吾说。
「赤城先生真的达成那个『约定』了呢。」
「……大概吧。」
他头也不回,低声说道。
「他和光之君好像真的是朋友耶,他一定听光之君说过不少事情,说不定刺激他一下就会全部说出来了。」
俊吾面色凝重地打断她明快清晰的话语。
「不要再散播那种简讯,这种手段太不入流了。」
「敝人倒觉得那是逼出凶手的好方法呢。而且到处散播奏井夕雨谣言的并不是敝人,要是你怀疑的话……」
「我没有怀疑你。」
「……你还在记恨敝人当着赤城先生面前说你是幕后黑手吗?那是故意假装的啦,这样才能探出赤城先生的口风嘛~这样还能让朝之宫认定敝人和你没有瓜葛,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呢。演得太过火了吗?」
她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
「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事。」
「就是嘛,学长才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呢~」
雏刻意用很愉快的语气说着,然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严肃地说:
「敝人认为,用简讯散布谣言中伤奏井夕雨的……一定是真心爱着光之君的人。没错,一定是爱他爱得想要杀死他的人。」
俊吾心想,不知道雏的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会是很不适合她那天真脸蛋的成熟冷漠表情吗?
还是乐在其中的纯真少年表情呢?
他思考了一下,却不想回头确认。
只是……
俊吾想起在信州骑马场碰到光,对他出言不逊时,他那空虚而脆弱的笑容,还有他手腕上的伤痕……
(在那样的场面实在问不出口。)
这件事还是继续留在心底吧。
说不定哪天可以用来当作扭转头条、帝门两家关系的王牌……
没错,现在没空为奏井夕雨的事情感伤了。
手中握有越多牌越好。他也是为此才默认了近江雏的存在。
俊吾走向教室,直到最后还是没看雏一眼。
他好像听见雏在后方怀着仰慕的语气小声说道:
「……我们永远都是战友,哥哥。」
真的非常小声。
俊吾还是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 ◇ ◇
是光回头一看,帆夏一脸担心地站在后面。
「……快要上课了唷。」
她紧张地对是光说。
是光昨天传简讯告诉她夕雨办了离校手续,还有夕雨昨天出发去澳洲的事。
帆夏没提起那些事,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抓着栏杆。如果他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去上课,帆夏多半也会留下来陪他吧。
(式部……果然是个好人。)
是光正想说「回教室吧」,却看到帆夏露出坚决的神情转头望着他。
「……?」
她满面愁容地凝视着讶异的是光,以颤抖的、认真的声音说:
「对不起,在这种时候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我不希望这段恋情变成一场梦。
我绝不容许你自私地做出改变。
这等于是背叛了那些疯狂的日子。
你绝不能改变。
无论是你,或是我的感情,都得永远保持原状。
所以…
所以……
光,那一天,我站在你的背后……
头条俊吾的主张~那绝对不是爱!
头条俊吾第一次见到帝门光,是在就读平安学园国中二年级那年初冬。
他随父母去亲戚左乙女家拜访时,看到一个长相清秀的可爱孩子和他的表妹——葵——一起在花圃种植球根,那就是光。
那孩子圆滚滚的脸颊是粉红色的,长着细长睫毛的大眼睛散发出纯洁的光辉,满是泥巴的双手在球根旁边拨土。
那柔软的浅褐色头发在冬天清澈阳光之下显得金光闪烁,简直就像图画书中的天使。
(和葵在一起的女孩是谁啊?)
怕生的葵会和朝衣以外的人一起玩还真稀奇。
葵满脸通红,嘴巴紧抿,好像在生气。
当那个女孩带着开朗笑容对葵说话,葵立刻慌张地转开了头。
但是她转头和蹲在对面一起种花的朝衣说话时,葵就害羞地偷瞄身旁,然后又红着脸转向另一边。
葵和朝衣都是国中一年级,比俊吾小一岁。
那个女孩和她们同龄吗?
是学校里的朋友吗?
不知不觉地,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女孩。
葵和她的朋友朝衣都留着一头乌黑的秀发,都是魅力出众、无可挑剔的美少女。那女孩在她们两人身边不仅没有相形见绌,甚至是三人之中最耀眼的。
俊吾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那是他身边的女孩们不曾有过的特质。
那女孩站了起来,款款走向庭院里的储藏室。
她想搬起一大袋肥料,虽然抱起来了,脚步却蹒跚不稳。
「哎呀!光,你在做什么呀!太危险了!」
葵鼓起红通通的脸颊跑过去。
朝衣则是用不像孩子的冷静眼神默默看着。
俊吾比葵更快跑到那女孩的身后,帮忙扛起肥料袋。
她抬头望向俊吾,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那眼睛和头发一样是浅褐色,从近处看起来更是美得令人不禁深陷其中。
俊吾感觉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这对女生来说太重了,我来拿吧。」
「俊吾哥……」
俊吾突然出现令葵吓了一跳,接着她看见俊吾从那孩子背后伸手帮忙扛东西,立刻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他心想,葵一定是看到他对其他女孩太好,所以吃醋了。葵还是个小孩,这也是没办法的。
俊吾只比葵大了一岁,却做出这种结论。
「呃,你是葵小姐的哥哥……?我不是女生啦。」
和长相一样甜美可爱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啊?)
这次轮到俊吾吓得张口结舌了。
「我是男生喔。」
那孩子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说。
(竟然是男生!)
俊吾感觉自己像是上当了,一脸不悦地将肥料搬到花圃边。那男孩很可爱地向他道谢,他却不响应,也不看对方,而是急忙走进屋内。
再次见到那孩子,是在帝门家主办的新年派对会场。
俊吾听到天生长舌的三个姐姐说:
「你们看!那就是『不该出生的孩子』耶!」
他转头一看,发现了穿着小孩尺寸西装外套和短裤的「他」。
他被一群盛装打扮的大姐姐包围,挂着亲切随和的可爱笑容和那些女人应对,她们也都眉开眼笑地和他闲聊。
姐姐们爱看热闹的个性表露无遗。
「咦?那孩子就是『光』?不会吧,超级可爱耶。」
「都是因为他来到帝门家的本家,害得一朱和母亲不得不离开。」
「所以他以后会继承帝门家?他可是『不该出生的孩子』耶。」
「不过他真的好可爱喔,头发的颜色也好漂亮!就像外国的王子一样。我都想去找他说话了。」
「你太盲目了吧。可、可是我好像……也对他有点兴趣。」
俊吾一直专心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对话。
他以前偷听大人谈话时,得知了关于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的事。
大人一谈起这件事,每个人都皱着眉头抱怨。
(原来我在葵家里看到的人就是帝门光……)
从大人的态度看来,俊吾原本以为光会是个阴沉的孩子,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开朗耀眼,彷佛全身笼罩着光芒,和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性或更年长的女性都能相谈甚欢,很得她们宠爱。
大概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了解自己处于什么立场,才能表现出这么天真的态度吧。
没错。要是他懂事,绝对没办法笑得那么无忧无虑。
看着那张如少女般惹人怜爱的美丽笑脸,俊吾又想起自己在葵家里出洋相的事,突然有些难过。
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动心的对象竟是男生……而且竟是帝门光。
(那说不定是我的初恋耶……不,绝对不是!我只是搞错了,那不能算数!)
还好没多久就发现他的性别了……俊吾暗自捏了把冷汗。
◇ ◇ ◇
因为有过这段往事,俊吾后来一直看光不顺眼,但是基于家族立场又不能忽视他,因此更觉得火大。
头条家代代侍奉帝门家。俊吾很愤恨地想着,那个轻浮敷衍的花花公子竟然是自己未来的上司,真是太不幸了。
(可是,真想不到光这么年轻就死了……)
俊吾也想不到,在光死后竟然会有感激他的一天……
某个假日,俊吾在家中厨房准备着稍晚的早餐。他一边摘着色拉要用的莴苣菜叶,一边思索。
光在死前一天答应俊吾,要让奏井夕雨摆脱过去的怨灵,走出那栋残破的公寓。
后来由光的朋友赤城是光继承他的遗愿,达成了约定。
夕雨今后如果能在澳洲好好享受新生活,开朗度日,那就太好了。
在安静的竹林里独自吃午餐,洋溢着幸福神情的少女。
俊吾对她的沉默寡言和柔弱害羞的眼神很有好感。
因为有几个任性多嘴、个性轻浮、把弟弟当仆人使唤的凶恶姐姐,所以俊吾的喜好是乖巧柔顺又安静的女性。
在平安时代,后来成为三条帝的东宫太子命令妃子绥子抱着冰块,并且对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在我喊停之前都不能放下冰块」,然后他就忘了这件事,等到想起时,冰块已经融化,绥子的手也冻成了紫色,但她始终默默地捧着冰块,一句怨言都没有。
要是他胆敢说出「这才是理想的女人典范」,一定会被全世界的女人唾骂,姐姐们听到了也一定会揍他。
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自拔地迷恋着这种异常温顺的女性。
只可惜这类女性通常不敢接近俊吾,还没熟识之前就会逃走了。
再考虑到有三个难相处的小姑,未来的娶妻之路想必是多灾多难。
就算能找到相爱的对象,如果对方那么文静内向,说不定被他那群姐姐瞪一眼就会昏倒,更别说是开口聊天了……怎么想都不会有好下场。
话说回来,绥子也有花花公子源赖定在追求,后来甚至和他有了夫妻之实,连孩子都生了……
当他听到光常去夕雨的公寓,心中既气愤又挫败,难过到几乎胃痛。
(果然还是不该感谢光……可能就是因为他定期拜访,才害得奏井夕雨更不想走出家门,而且他又和那么多女生牵扯不清……哼,那家伙的恶行根本数落不完。)
他怒气冲冲地削着红萝卜时……
「俊吾哥!」
有一头飘逸乌黑长发、扎着清纯白色缎带的美丽女孩可爱地鼓着脸颊跑进来。
那是他的表妹,葵。
葵最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纯真的个性之中多了一丝成熟女性的妩媚,变得越来越美了。
不过在俊吾眼中,葵永远都是个可爱的表妹。
他身为么子,受尽三个姐姐欺压,所以他都把葵当作亲生妹妹一样宠爱。生来注定要当管理阶级的人绝不能像光一样,对任何人都亲切有加,否则只会被属下看不起。但是,在葵的面前他一向很和蔼可亲。
「早安,葵。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发生什么事了?啊,我刚烤好法式咸派喔。是香草鸡肉口味,你最爱吃的。冰箱里也还有一些糖煮洋梨。」
俊吾的兴趣就是下厨。他用的材料都很讲究,对味道当然也很有自信。
不过……
「那不重要啦!」
葵漫不在乎地拒绝,让他有点错愕。
「我跟你说,大家都好恶劣,竟然说赤城同学比怨灵更凶暴,还说他拳打脚踢逼怨灵下跪,把怨灵生吞活剥!小朝还冷淡地说『那种人最好滚到怨灵的国度,永远别回来了』!」
葵激动地抱怨。
看来她是为了赤城是光在校内评价不停跌落之事感到愤慨……
「大家说得太过分了,赤城同学听见一定会很难过,他太可怜了。小朝还落井下石地说『要是那个人有这么细腻的神经,早就羞愧得把自己关进抽屉,不敢再来上学了,真可惜』!无论她多么讨厌赤城同学,也不需要说得这么难听吧!
我再也不跟小朝聊赤城同学的事了啦!俊吾哥,你能不能帮帮赤城同学呢?」
她气呼呼地说,以真诚的眼神凝视着俊吾。
原来她是因为平时依靠的朝衣不肯帮忙,才会来找他。
朝衣和葵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好友又是保护者,没想到温柔乖巧的葵竟然会不听她的话,而且竟是为了赤城是光……
葵和光有过婚约。
提到那个女友无数、到处游戏人间的光,葵都会说:
『婚约只是爸爸他们擅自决定的,我最讨厌光了!』
可是每个和葵熟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她从小就一直喜欢着光。这也是俊吾无法给光好脸色看的理由之一。
光死了以后,葵还在葬礼上对着光的遗照痛骂,闹出一场骚动,让俊吾相当担心,不过她最近情绪稳定多了,也开始会露出笑容了。
她和发生过纠纷的美术社成员也处得越来越好。
而且她没有借用朝衣的力量,全是靠着自己的努力。
至于葵变得积极乐观的理由……
——因为赤城同学帮光送了生日礼物给我。
葵带着害羞的柔和笑容回答。
那家伙不只改变了夕雨,也改变了葵?
俊吾对赤城是光怀着复杂的情绪,虽然欣赏,却又不愿认同。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和光的出生环境、成长过程都截然不同,个性也是天差地远,到底是怎么和光成为朋友的?
光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
葵的声音把俊吾从沉思之中拉回。
「俊吾哥,你听我说些话好吗?赤城同学虽然外表可怕,讲话粗鲁,乍看之下好像很残暴,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唷。去游乐园的时候也是……」
葵不知想起什么事,脸突然红了起来。
俊吾胸中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赤城?难道你喜欢他吗?」
他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葵顿时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她的视线不停左右飘移,双手按着脸颊,慌得手足无措,最后低下头去。
「……才没有……这种事。」
她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
接着昂起红通通的小脸,一个劲地说:
「赤城同学真的是个好人!而且他是光的朋友!我是因为受到他很多照顾,才会想报答他……所、所以,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喜欢他啦!」
(不妙!)
俊吾脸色发白,彷佛不祥的预感已经成真。
(葵,不行!哥哥绝不答应!)
他像个溺爱妹妹的傻哥哥,在心中大叫。
不对,葵只是还没从光过世的打击之中恢复。她只是因为从小备受呵护,从来没接触过那么野蛮的男人,受到太大的文化冲击,才会搞不清楚状况。
没错!那绝对不是爱!
后记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谢谢大家买了《光在地球之时……》第二集!如预告所说,第二集的副标是「夕颜」。
主题书目《源氏物语》里的夕颜虽然不幸,却是个温柔可爱的女性,让人读来心疼不已。
关于书中提到的夕颜(瓠瓜花),我直到最后都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改成夜颜(月光花)。因为也有人把夜颜称为夕颜,而且夜颜的外形优美神秘,应该比较适合吧……真正的夕颜是葫芦科,或许是因为这样,害我一直忍不住想起烫青菜和泡菜之类的词汇……(泣)
不过,夜颜是在明治时代输入日本的,平安时代还没有这种花。《源氏物语》提到的一定是葫芦科的夕颜。照这样看来,还是忠于原著比较好……毕竟夕颜的花朵也是洁白蓬松,非常可爱,夕颜这位女性的魅力也不属于高雅公主那类,比较像是中层阶级……
烦恼许久之后,我还是选择了葫芦科的夕颜。第一集的书末预告里画的是夜颜,是因为初稿本来订为夜颜,事后更改真是抱歉,竹冈老师。顺带一提,在第一集提到的蜀葵,其实应该改成双叶葵才对,可是双叶葵的花太朴素,所以我还是决定采用蜀葵。
《光在地球之时……》提到了很多种花,写起来真的很辛苦。就算是查图鉴,也经常觉得「咦?哎呀?这是什么花?」。此外也得常跑植物园,认真地写观察日记,记录哪天在什么地方看到这种花和这种花和这种花。
小石川植物园和新宿御苑比较适合散步,不过板桥的赤冢植物园更是很少人知道的好地方。那里园区不大,但解说牌非常多,园内还设有教学区,无论有什么疑问,员工都会详尽说明。从车站过去要爬一段坡道,夏天走起来真是汗流浃背,不过对减肥应该很有帮助!
对了,《光在地球之时……》的后面有六个点。不是三个,而是六个。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在写系列名称时,请别只写三个点,一定要写六个点。
呃……至于为什么说很重要嘛,就像《“文学少女”》系列的「“”」以及《月兔公主。》系列的「。」一样……要解释还真不好意思,理由是这样笔画比较吉利!(注:此指日文原书名)
拿出这种无聊的理由真是对不起!我本来只是随便查查笔画,结果竟然看到毁灭、疾苦、泥淖、黑暗、挫折之类的恐怖字眼,简直被吓坏了。
我由此学到了笔画没事不要乱查,所以目前正在FBonline网站上连载的《女装皇家教师(暂译)》死都不敢再查笔画了。不过角色姓名还是想找些笔画吉利一点的。有个网站只要输入姓氏,就会列出笔画合适的名字,真是一大宝器。也可以先取名字,输入姓氏栏,藉此调整总笔画唷。
接下来要报告一些信息。
《女装皇家教师》已经改编成漫画,开始在AIR RAID网络漫画网站连载了。负责作画的はゐ桜菜老师,画风向来以极富魅力的可爱表情著称,请大家一定要去看看喔。
高坂りと老师画的《“文学少女” 渴求真爱的幽灵》第一集也要在八月二十二日发售了!流人和萤都画得好棒!附录的四格漫画也很可爱,请各位务必支持!
下一集《光在地球之时……3》的副标是「若紫」。平安时代最著名的萝莉,小紫,在竹冈老师笔下会是什么模样呢?真是值得期待。就先说到这里!年底再会啰。
二O一一年七月十七日 野村美月
参考文献
《新版古今和歌集》(高田佑彦翻译,角川学艺出版,二OO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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