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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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翻译:张信仪

  壁井ユカコ
  父亲出身于冲细,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生活、性格都很低调。稍不注意就会连着好几天都买便利商店的鸡肉色拉与鸡肉三明治,是个饮食生活破绽百出、相当随便的人。最大的梦想是待在被书海包围的工作室里、养只迷你柴犬,过着和一般人一样的健康生活。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琦莉1 死者沉眠于荒野
  琦莉2 砂上的白色航迹
  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插画:田上俊介
  平时的思考能力为30%左右。常常跌倒、常常撞到头,尤其老是踩空自家楼梯……现在记录仍在更新中。第9届电击插画大赏<大赏>得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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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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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横渡「砂之海」的船后,琦莉与「不死人」哈维及收音机的凭依灵·下士在煤矿区落脚……琦莉开心地过着初次打工的生活,而哈维则几乎终日窝在公寓的房间里。
  某日,突然从楼上落下一根叉子,那似乎是针对正要出门的琦莉而来。于是,阻止了一场灾难的哈维前往罪魁祸首的房间。然而,那里却是一间空屋!?奇想浪漫的新旅程即将展开……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52 编辑 ]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在远古人类尚未拥有横渡星球的技术,仅能拥挤地在一颗狭窄星球上生活的时代,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死刑。据说是以布覆盖住囚犯的头部,并将他们捆绑在椅子上,然后由候选的义工中选出幸运的死刑执行者,当他们按下开关时,高压电流便从囚犯的头顶贯穿至脚尖。
  在启动冷冻舱前的最后确认时,和其中一名囚犯聊起了关于死刑的事。那名囚犯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那真不错,是一种深具良心又不拖泥带水的制度呢。」
  原来如此。听了对方的感想,心中不禁产生或许正如其言的莫名说服力。
  现今对于无期徒刑囚犯的处理方式,是将他们冰冻后遣送至宇宙的边境,然后极尽所能地奴役他们开垦星球,直至断气的那一刻为止。
  自己虽然身为陪同前往的护送船船员,但是就环境面而言,与那些囚犯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以冰冻方式历经数十年的宇宙之旅,且以亚光速(注:比光速慢的速度都称为亚光速)飞行,当他们于时间上穿梭飞跃之际,地上早已历经数百年岁月了。因此所谓的宇宙飞船船员,其实是一种被屏除于正常社会演变之外,相当微不足道的职业。
  「『连邦军』的同花大顺。」
  围坐在牌局旁的工作伙伴爽朗宣示,并将纸牌当场摊开。「啊?」自己忍不住发出怪声、探头望向对方的牌,对方顺利取得花色同为「连邦军」的「裁判宫」、「武器」、「革命」、「锡杖」、「牧羊人」等五张牌。
  「骗人!同花大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出现……你要诈吧!
  「真是不好意思,这可是凭实力赢的。」
  「那么再玩一次看看,再一次!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准备冷冻睡眠了。」
  「可恶,赢了就想闪人……」
  至少最后也让人高兴地赢一次啊!真是缺乏同情心的家伙。满怀怨恨咂了咂舌,不高兴地收拾着牌局。下次再与这家伙玩牌可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希望牌技别在漫长的冷冻睡眠期间退步啊!(若被同事听见,恐怕会被吐槽:「反正你的牌技又不是多厉害。」这点就不用你们多管闲事啦!)
  不自觉地透过驾驶舱前方的四个半球型特殊玻璃,眺望着窗外。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海洋;没有空气与水,连些微的声响也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宇宙放射线交错的严酷世界。然而,祖先深信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必定有一片能够降落的大地,于是才会启航进行漫长的冒险之旅。
  举例来说,即使是一个仅有不毛之地的荒野和拥有些许能源的贫瘠行星,只要在那星球上出生的孩子们于那片大地上生根、兴建城镇,将新的星球历史口述传承下去——由于自己欠缺如此诗意的思考力,因此这些全都是由同伴那儿现学现卖来的。
  不知从冷冻睡眠苏醒之时,是否能望见玻璃那头被大气包围的蒙胧砂色行星?
  「咦?
  突然发现同伴正从纸牌中抽出「流刑囚」那张牌,并黏贴于计速仪表板的一角。
  「你在做什么?
  「这是护身符,希望能够保佑我们平安抵达。」
  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同伴耸了耸肩膀回答,然后对着纸牌上的流刑囚祈祷……这家伙真喜欢装模作样。
  「感伤家,我先走喽!和祈祷比起来,我还是喜欢睡觉。」
  丢下同伴滑进联络通道,从驾驶舱往位于中央船舱的舱房前进。
  抵达太空边境的流刑星之前,先小睡一下吧——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24 编辑 ]




  第一话 山坡的顶点

  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早晨,当琦莉怯怯地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究竟是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打个比喻来说,应该就像是听见宇宙尽头的某外星文明语言时,一脸这家伙究竟在说啥的表情吧?对他而言,那是一个极为生疏的单字。记忆之中,连自己是否拥有生日这回事都没有丝毫印象,即使有,也只是徒增空虚,根本不愿去回想。
  哈维的脑海一角思索着,凝视琦莉那漆黑的瞳眸五秒后——
  「啊——这样啊!
  总觉得反应似乎欠缺了热忱,于是他转换语气问着:「妳想要什么东西?」但这也偏离了琦莉的原意。难道自己在提出这种过于现实的问题之前,没有其它该说的台词吗?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
  原以为琦莉会非常失落或不悦,没想到她却毫不在意地如此说道。接着是最近早已习惯的景象;琦莉动作敏捷地准备出门,最后将收音机的吊带往脖子上一挂——
  「不过,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够待在家里。」
  「……如果只是这样就没问题。」
  「说定喽!一定要在家里哦!
  琦莉不放心地再次确认,直到听见哈维回答「好。」之后,才露出喜悦的笑容。
  「那么我走了! 琦莉转过身充满朝气地步出餐厅。
  听着琦莉走出餐厅,打开位在迷你走廊那一头的大门,然后关上。外面通道传来的轻快脚步声逐渐远离——
  (呼……)
  极为和平的对话让哈维感到微妙的不适,他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将手肘靠在椅背上撑着脸颊,沙发的弹簧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响。有点老旧的沙发紧靠着可以俯视马路的窗户旁,最近此处成了哈维固定的位置。
  双人沙发、生锈的餐桌以及简单的收纳架,这些原有的家具就已让餐厅厨房兼起居室的空间显得拥挤,再加上寝室、浴室与迷你走廊就构成这间极为普通的廉价公寓。租下这栋面对弥漫狭窄生活感坡道的五层楼钢骨结构建筑中,位于三楼的某间房间后,至今已近一个月。
  在公寓生活——总觉得这么做和自己极为不搭而忍不住想笑。
  (我究竟在做什么……)
  敞开的窗户吹进了仍带着些许寒冷但舒服的早春晨间空气。哈维的目光移至窗外,琦莉正从建筑物侧边的户外阶梯跃下,一走进马路便迅速转身朝窗户下方走来。
  哈维愣愣地目送琦莉,突然忆起今天是她的生日(……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应该十五岁了。由于每天一起生活,所以不觉得琦莉有任何改变,若勉强要说,那就是原本剪短的头发已经稍微长长,还有打扮也略显成熟。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短衫搭配着七分裤及凉鞋——不,其实那只是自己多心,真的是单纯因为春天即将到来罢了。
  「该怎么说……」
  发出了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莫名低语,哈维逃避似地将视线移向斜上方的天空。此时,眼前落下一个细长的影子。
  是叉子!
  当然是餐桌上使用的叉子。
  哈维反射地伸出手,冒着差一点滑落的危险从窗缘探出半个身体,千钧一发地抓住了叉子。由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猛抓,一般说来,手极有可能被叉子的尖端给剌伤。然而庆幸的是,哈维伸出的是右手的义肢,因此仅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漂亮……」
  对于自己及右手的反射神经满怀感谢,哈维放心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就这么无力地倚在窗缘、俯视下方的街道,琦莉恰巧匆匆忙忙通过了正下方。
  目送琦莉离去后,哈维转头瞪着楼上。
  五楼的窗户旁有一个娇小的人影。四日相交的瞬间,人影倏地消失。
  (丢掷的物品越来越具有危险性……)
  前天是纸飞机、昨天则是玻璃弹珠,而今天是叉子,明天说不定就是切肉刀或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绝不能让对方再这么恣意妄为了。

  「早安!
  从屋外的楼梯登上五楼,一进走道正巧遇见一名应该是住在五楼的男子,对方微微对哈维打了声招呼。由于哈维总是习惯避开会与人打照面的时间出门,因此和对方是初次见面,加上哈维无意与邻居打交道,于是就这么无视对方擦身而过(自己也发现最近对人的态度不佳)
  邻居耸耸肩走下楼。
  斜眼目送对方离去后,视线又再度转向前方。和三楼几乎一模一样的狭窄走道往前方延伸。正面的右侧是并列着房门的水泥墙壁,而走道的另一侧则毫无间隙地紧邻着后方建筑物的墙壁。不知两者兴建的先后顺序为何,但不管如何,他对这不知是如何兴建而成的状况感到相当佩服。
  哈维站在与自己三楼公寓相同位置的房门前,原本想按下门钤,但又马上打消此念头——因为,没有遵循一般礼仪的必要。他的目光移至下方,门把上满足铁锈且积着一层薄薄的尘埃。
  当哈维伸出手之际——
  「你想租那间房子吗?
  刚刚那位邻居突然从楼梯转角探出头询问。
  「不……」
  「那里很恐怖哦,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吧!」未等哈维反应,对方露出恐惧的神色继续径自说道:「那房间已经有两年没人住了。里面明明没有人却传出声响或听见谈话声……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哦!因为我就住在隔壁,房东都说是因为我对来看房子的人说得那么夸张才会没人敢租。啊!如果被他瞧见我在这里,铁定又会勃然大怒了。」
  和奇怪的现象相较,对方反倒是对房东流露出畏怯的眼神望了望四周。
  「那么我先走了。」
  对方慌慌张张地消失在楼梯处。
  「……」
  哈维不禁想:这世界上的人还真是形形色色啊!
  当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阶梯下方后,哈维再次确认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才试着缓缓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于是哈维将门拉开,此时传来微微的金属锈蚀嘎吱声与地板灰尘的摩擦声。
  屋内一片昏暗,充塞着比户外干燥空气更紧贴皮肤的冷冽气息。一踏进房间内,右手边是与自己所住房间构造相同的浴室,迷你走廊尽头也是客厅兼餐厅的格局。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射着蒙胧的光——
  才闪过这个想法,笔直的光芒就迅速朝自己袭来。「哇——」千钧一发之际侧身一闪,此时耳旁传来尖锐的声响。
  银制的切肉刀直接入身旁的墙壁。
  (真危险啊……)
  哈维一身冷汗地盯着微微颤动的刀柄,愤怒的目光射向屋内。餐厅的门口处伫立着一名长发女子,她面无表情地瞪着哈维,脸上看不见丝毫生气——不仅如此,女子的脖子角度极为怪异,宛如一具坏掉的洋娃娃般朝右呈九十度的倾斜。
  女子周围的空间仿佛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般,刀子与叉子轻飘飘地飘浮于空中,其尖端全都对准了哈维蓄势待发。
  「我要找的对象并不是妳……」
  哈维先试着说服对方,但眼见情势似乎略显不利,于是边用眼角确认逃走路线。此时,他不禁屏住了气息,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男子,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将下巴置于哈维的肩膀上。对方用那失去焦距的恍惚眼神望着前方。
  「住手,这位是我们的客人!
  男子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哄劝女子,眼珠子突地咕噜转向哈维,露出怪异的平板笑容。
  「真是失礼了,我太太有点神经质。」
  微笑说着的男子,左胸上刺着一把菜刀。


  「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招牌料理是由鸡肉、鸡蛋和鹰嘴豆所做成的亲子浓汤,大部分来店里的顾客只要一坐下来便会点这道菜。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琦莉也入境随俗地跟着周围的客人点了相同的料理。
  事实上,哈维是相当博学多闻(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旁人眼中的他似乎脑袋空空的样子),较琦莉更为知晓大部分的事物。但是,或许是对食物这方面毫不关心的缘故吧?他竟缺乏一般常识地低语:「所谓的鹰嘴豆应该是鸡生的吧(注:鹰嘴豆的日文为雏豆,雏有小鸡之意)?」结果正巧被上菜的老板娘听见,导致她笑得太过火而滑倒还闪到腰。
  这就是琦莉与这家店的老板娘苏西相识的经过。
  琦莉现在能在这家店里打工,就某种层面来说,也可算是拜哈维之赐。鸡当然不会生下鹰嘴豆,然而,她一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这个,外头那桌的。」
  「是!
  柜台后方传来毫不客气的声音,让琦莉止住了脸上不知不觉浮现的笑容。一名严肃的男子从开放式的厨房伸出手,将盛着加入牛奶的热浓汤置于柜台上。
  担任「巴兹&苏西咖啡屋」主厨的人是苏西的老公——巴兹,他是一位拥有魁梧体魄,蓄着浓密胡子的寡言男子。他的外型和擅长使用牛奶制作出多变菜色的厨师相比之下,更适合在岩山里将砂虎剥皮后整只烧烤。琦莉到这里工作虽然已经三个星期了,但每当从这名长相恐怖的壮汉手中接过料理时,仍会感到些许畏惧。
  然而,琦莉与巴兹之间却拥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没想到他也喜欢教会禁止的摇滚乐。
  这些日子,琦莉早上一到店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收音机置于靠近厨房柜台的角落,然后播放游击队电台所传送的轻快乐曲。由于无法光明正大的成为店内的背景音乐,因此音量只能控制在让厨房的巴兹听见的程度。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名隔着柜台与巴兹交谈的男常客听见了音乐声而仔细伏耳倾听。根据下士所言:『喜欢摇滚乐是男人的本性。』虽然琦莉并不清楚,但应该真是如此吧?
  「琦莉,那个端出去后,能不能麻烦妳出去买个东西?
  当琦莉端着浓汤正要离开柜台时,店内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好,我去。」
  琦莉转身回答。苏西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将折好的购物清单和三轮机车钥匙丢给琦莉。琦莉慌张地改用单手端着浓汤,以另一只手承接。
  苏西的个性开朗且深思熟虑,不过偶尔也会像这样因有点粗鲁的举止而笑得跌倒。她用一只手撑着因先前哈维那件事情而疼痛的腰部。琦莉心想:苏西今天的身体状况应该不错。
  琦莉发觉自己似乎将苏西与母亲的身影相互重叠。然而,身材娇小、体态丰腴的苏西和印象中纤瘦的母亲,在外型与散发的氛围上毫无相似的共通点。
  就这么端着浓汤的琦莉再次转身,以吃力的姿势拉起收音机的吊带。巴兹在厨房里边晃着平底锅,边用锐利(会这么形容是因为他原本的眼神并没有不高兴,应该吧?)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后又迅速将目光挪回。看到琦莉总是将收音机带在身边的巴兹没有问她原由,但彷佛能够理解般并没有特别说什么。自己与一名义肢青年随性来到此处,然后租下公寓一同生活,一般人会有奇怪联想而敬而远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巴兹和苏西却一副理所当然,并以普通的态度对待他们。
  正因两夫妻的态度如此,所以琦莉非常喜欢在这间店里打工。
  琦莉穿过因用餐顾客而显得闹哄哄的餐厅,钻过敞开的玻璃门。店门前是一线道的狭窄坡道,两台载满石化燃料的三轮卡车相继经过眼前朝下坡而去。被称为「坑道通」的这条路恰如其名,沿着坡道而上就可抵达耸立在城镇后方的煤矿坑。店里主要的顾客全都是在那个矿坑工作的矿工。
  由于气温已大致回暖,从上个星期开始,在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也设置了露天座位。那些提早前来吃午餐的矿工们正谈笑风生地等着上菜。此处恰巧位在坡道的中段,不平稳的地面使得椅子和桌子呈现些微的倾斜,然而似乎没有人放在心上。
  「让您久、等了。」
  琦莉说着尚未习惯的招呼语将料理置于桌上。没有人在意那倾斜的盘子,开始品尝起浓汤的滋味。
  住在此镇的居民似乎对于「倾斜」这件事情相当宽容。错综复杂的坡道上不仅老旧的建筑杂乱并列、缺乏一致性,连建筑物也各自以适当的角度为轴兴建,因此只要仔细观察,就可发现处处都呈现出些微的倾斜。总之不管是哈维还是琦莉,初到此镇的前几天,两人均失去平衡感而撞上柱子。
  一个月后的今天,琦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且有种居住于此镇的真实感。自从与祖母天人永隔以来,对于所生长的东贝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抬起头,可望见从家家户户稀疏并列的屋顶之间露出的淡砂色天空。琦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舒服的早春空气吸入肺里。
  「真希望永远住在这个城镇……」
  琦莉半自言自语,半对着与三轮机车钥匙一同握在手中的收音机说。
  『……真还憾,琦莉,这恐怕不行。』
  随着微弱的弦乐声,喇叭传出了混合着杂音的男声。
  「说的也是。」
  琦莉就这么仰望天空说。对于喜不自禁而脱口说出不负责任言论的自己,琦莉自我反省着。哈维是基于某种目的才来到此镇,亦或仅是单纯想这么做呢?琦莉并不清楚(虽然曾开口询问,但哈维仍未清楚说明),然而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哈维应该没有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打算。
  虽说不死人的生命恒久不变,但为何哈维的生存方式让人有种转瞬即逝之感呢?


  「唉呀,原来是这样!是我女儿的朋友啊,你早说嘛!
  (并不是朋友……)
  「请进请进,别拘束,虽然这个地方相当简陋。」
  (的确非常简陋……)
  「大家都到齐了,不赶快准备宴会不行!
  (别随便将我算进去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哈维心中咒骂起老实应对的自己,半强迫地被招呼进屋内。和自己原来的本意完全不同,没想到自己竟与麻烦的陌生人牵扯上关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餐厅里,插着菜刀的男子和折断颈部的女子手忙脚乱地走来定去,两人边用尖锐的高声相互交谈着。
  「亲爱的,那个不错。我找不到人家送给我们当作结婚礼物的盘子。」、「那个不是妳歇斯底里发作时,早就被妳摔破了吗?」、「讨厌!我才不会打破那么贵重的盘子呢!」、「难道是被我拿去当铺典当了吗?」、「一定是这样的!你真是个伤脑筋的人。你啊!什么东西都拿去典当换成现金,然后去赌博输个精光,呵呵呵!」、「不过那个盘子是妳打破的哦!妳不是也曾摔过橱柜吗?哈哈哈!」充满暴力内容的对话平和地相互交错;两人不正常的空虚表情还有失焦的眼神,这三种不协调的景象让哈维感到一阵晕眩,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此时,恰巧与在餐厅旁房门口窥视此方向的人影四日相接——
  对方迅速将头缩回。
  餐厅里的夫妇喋喋不休继续着无聊的对话,并合作无间地将食器摆放于餐桌上,然而对话内容却逐渐演变成彼此对骂。
  哈维耸耸肩往后退至墙旁,往人影消失的寝室门内闪了进去。
  外头的光线从小窗户微微洒了进来,有如褪色的砂色阳光射进房间一角。射入的阳光下方有一张儿童床,一个娇小的人影像是藏在拼布被子下般蜷曲着身体。
  哈维不发一语站在床旁,缓缓抽出工作裤口袋内紧握的叉子,他感觉到那个躲在被子底下的人影吓得全身僵硬。哈维若无其事地低头,凝视在阳光下闪着朦胧光芒的叉子尖端——
  「哇!杀人啊!
  床上的人影大叫,突地跳了起来。未料到对方会有此举动,哈维瞬间说不出半句话。
  「不是的,等一下!
  「救命啊,不要杀我!
  「在这之前……」
  「不,我会被杀死——!」对方完全不听哈维的解释,在床铺的一角抱着头不断喊叫。
  「救命啊——住手——啊——」
  「……」
  哈维渐渐失去了耐心。
  「吵死了,安静!
  哈维随意将握在手里的叉子丢掷出去,叉子掠过对方的身体,尖端撞向墙壁。这个时候,尖叫声倏地停止。
  「妳不是早就死了吗……」
  「……哼!你的反应真无趣。」
  对方咂了咂舌,嘟起嘴抱怨。这个孩子……如果具有实体的话,还真想奉上一拳。
  对方是一名穿着朴素睡衣的女孩。虽然口齿伶俐,但年龄应该介于十岁上下,这么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管他是什么原因,反正自己又不是基于同情而来。
  「妳对我的同居人是不是有什么怨恨?
  哈维压低声音,终于切入主题。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毫无意义地绕了一大圈。
  从前天的纸飞机开始,接若是玻璃弹珠、叉子,每天早上琦莉通过下方的马路时,丢下莫名其妙物品的正是这名少女。原以为只是小恶作剧而不予理会,但是连叉子都出现了,哈维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我恨死她了。」
  幽灵少女骄横地挺起胸膛回答。
  「谁叫她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出门。」
  「啥……」
  若带着收音机前来,以冲击波将她吹散,应该可以轻松解决。当哈维开始认真思考之际,没想到少女竟无力地垂下肩膀,露出凝重的表情。低垂的眼神投向窗户旁,瞇起眼睛望着外面的阳光。彷佛是因为阳光刺眼,也或许是内心感到郁闷。
  「我在世的时候,几乎都无法出门。因为我天生患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只要稍微一动,就会马上淤血或血流不止。虽然持续服药可以稍微控制病情,但是费用相当昂贵。」说到这儿,少女的目光从窗户旁移至寝室的门口。「正因为这样,爸妈才会不断争吵。」
  少女自嘲似的缩了缩脖子。此时,门的另一头传来宛如玻璃破碎般的尖锐声音。
  「全都是你的错,就是因为你,我们家才会变得这么穷!」、「家里会这么穷,问题并不在我身上,全都是因为那孩子生成那样!」、「那孩子会生成那样,你也脱不了关系。如果那孩子没有那样的话——」仍是平板快速的男女说话声相互交错着。两人的对话让少女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夫妇的对话倏地停止,弥漫着尴尬空气的寂静随之降临。
  经过了数秒,颈部折断的女子和插着菜刀的男子连袂站在寝室门口采出头,像是窥探着少女的情绪般,脸上浮现奉承的笑容。
  「妳——刚刚有听见我们的谈话吗?
  少女面无表情地瞥了父母一眼后:「没有,你们说了什么吗?」故意佯装不知地笑着回问。双亲似乎末察觉到女儿表情的微妙变化,一脸安心的神情。
  「宴会准备得差不多了,赶快出来吧!
  「客人,请你也一起过来吧!
  说完,两人的身影再度回到餐厅。
  哈维默默地望着门口,然后再将目光移回床上。虽然身为灵体,少女却仍规矩地在睡衣外披上前开扣式的羊毛衫说:
  「是我的生日宴会,还活着的话已经十岁了。不过,因为我是在生日的前夕去世,所以永远停留在九岁了。你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不想。」
  「真无趣啊!如果你成为我聊天的对象,我打算从此不再讨厌那女孩呢。」
  「……我回去了。」
  哈维丢下这么一句就转过身,朝门口方向走去。对于少女抓住自己的弱点,并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感到相当恼怒——不,或许生气的是听到对方这么说,却懦弱地差点接受对方所提条件的自己。姑且不论这个,若对方真的不愿就此收手,那么只好请下士将她吹散了。
  「等一下,你不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为什么我得帮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庆生呢?
  哈维头也没回地拒绝。「什么不相千,真是无情啊,大哥哥!」少女马上用略带演技的声音说着。
  「毕竟我们也算是同类吧……不死人大哥哥。」
  哈维停下脚步。对方果然发现了——被亡灵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哈维自然而然地抱着些许警戒回过头。
  昏暗的寝室中,少女坐在床缘,光着两只脚不断摇晃着。
  「我知道有关不死人的事哦。大哥哥虽然活着却是个活死尸,不管周遭如何变化,只有大哥哥不会改变,被时间的洪流所还忘——和一直停留在九岁的我一样;不管过几次生日,怎么庆祝,我都无法变成十岁。我们很像吧……」
  「我——」
  本能地想开口辩解,然而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看似天真的少女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表情莞尔一笑。


  「你会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吧?
  三轮机车的置物架塞着四瓶大罐牛奶与满满一纸袋的洋葱,正爬上「坑道通」的坡道往「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方向前进。
  在这个由坡道构成的镇上,三轮机车被视为较合适的交通工具。没有离合器,只以手把来操控油门和煞车而已,操作相当简单。因此,琦莉在接受苏西指导后仅练习了一天,就已经骑得非常熟练。
  机车的置物架部分相当大,而占据内部的是消耗庞大燃料的石化燃料桶。后方突出的丑陋排气管中喷出了大量造成四周困扰的废气,从路上行人身旁呼啸而过。但是那些废气似乎并不会如所见般造成任何困扰,家家户户毫不在意地将洗干净的衣物晾在窗户外头。
  机车所排出的废气恐怕也和「倾斜」一样,对这个城镇来说是极为自然的景象。
  在这铺设着柏油却因满载石化燃料的卡车来来往往而出现裂痕的马路上,琦莉的速度并不快。乘着舒适的早春微风,左右两侧的街景缓缓地从视野中掠过。
  『今天可以开心一点,毕竟是妳的生日啊!
  「嗯……」
  听到垂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这么说,琦莉用略微模糊的语气点头回应。
  「我的生日是由祖母决定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日。」
  琦莉的生日订在冬天与春天交接之际,是春季学期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冬日。祖母只因为琦莉身材娇小这个简单的理由,将她的生日订为学年的最后一天。因此,所谓生日也仅是代表自己已经十五岁罢了。
  「应该跟妈妈问清楚正确的生日……」
  琦莉突然说出口后,才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说。
  对于沉眠于「砂之海」终点的母亲,琦莉早已决心忘却,然而一想起来,内心仍会感到相当痛楚,因此一直努力不去回想。
  哈维在琦莉面前似乎也处处留心这一点,亦或是毫无兴趣而已。总之由「砂之海」终点站回来后,他便不再触及与母亲相关的话题。而那位和母亲在一起,名叫犹大的男子(至今仍不清楚对方是否为自己的父亲),过去好像是哈维的友人。哈维相当罕见地执意打探对方的消息,然而,像是突然完全死了心一股,从某个时间点之后便不再出现于话题之中了。
  仔细回想,所谓的「某个时间点」好像就是抵达这个城镇后。
  从位居东南大陆西侧玄关的南海洛港沿路朝东方直线前进,就可抵达将广大的南海洛教区分隔为东西两区的断层山脉。此城镇就是削缓部分断层,紧贴着斜面建筑而成的。会有这么多的坡道,也是因为如此的立足条件使然。
  位于坡道最上方断层顶端的废气烟囱群,终日吐出黄灰色的烟雾,将上空的砂色云朵涂抹得更加浓厚。断层内部仍残留着些许因战争而枯竭的石化原料,为了寻找那些石化原料而开凿了坑道。南海洛中似乎仍有好几处像这样的煤矿镇,当中最大且最热闹的就属此镇了。
  抵达港口约莫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随性地于途中车站下了车,对琦莉而言,以为又是随性的铁道之旅,然而哈维不知为何突然于此落脚,并决定定居下来。
  『他竟然只说了一句:因为要暂时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考量。』
  「或许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他看起来虽然好像没做什么,成天无所事事,但偶尔时间一到就准时出门不是吗?俺观察到这一点,觉得非常可疑。』
  「你那莫名的侦探魂又复苏了……」
  琦莉无力地说,不过内心也抱持着相同的疑惑。哈维每周约一、两次会于黄昏时突然出门,然后直至天明才返家。琦莉曾询问过去处,但哈维仅是简短回答玩牌而已,这实在是相当可疑。的确有时候应该是前往位在热闹街道上的赌场,毕竟对哈维来说,赌博是筹措必要经费的手段而非乐趣,因此更难想象他会热衷地玩至天亮才回家。
  哈维突然说要在此住上一阵子,擅自租了公寓却又无所事事,除了偶尔会出奇不意的外出,几乎每天都窝在房间里。当闲得发慌的琦莉因为苏西受伤而提出想去店里帮忙时,哈维的反应也仅是「啊——不错,去啊。」
  由于旅行时并不曾在一个地方久留,因此她并不担心哈维,然而住在此镇初期,琦莉认为哈维完全无法融入社会的生活。或许是已经习惯独自旅行,因此哈维基本上只以自我为中心,生活步调无法与人配合,一旦和他人有所牵扯便感到麻烦。
  如此一想,事实上哈维并非特别针对某人,这全是些许的优越感在作祟。他虽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然而在最低的限度下,他的眼中只容得下琦莉一人,也因此至今未舍弃琦莉而一直陪在她身旁。
  『妳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
  从脖子下方传来诧异的追问。琦莉敷衍回答着,顺便将原本缓慢的行进速度略微加快。虽然石化燃料的引擎声掩盖了两人的对话,然而行人若见到琦莉那露出微笑且自言自语的模样,一定会觉得相当怪异。
  『什么事啊,笑得那么暧昧。』
  「没什么,我只是非常期待今天晚上。」
  『劝妳别期待那家伙会做出什么贴心的事。』
  「我没有任何期待。反倒是如果他做出什么贴心的事,我才觉得浑身不对劲呢。」琦莉可能会担心起哈维那么做的背后是否有什么蹊跷,例如:会不会隔天一早醒来他就消失不见之类。
  琦莉在就寝前,脑海中偶尔会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窥探餐厅。见到哈维斜坐在沙发上抽着香烟,呆滞望着窗外的夜色之后,琦莉才会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蹑于蹑脚地返回床上。
  『妳想要什么就请他买给妳吧!不管多少钱他都可以赚到手。』
  「想要的东西……」
  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说:「并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虽然也不是说全然不想要什么,当然若是选衣服或日常用品,对自己而言的确有益,而且收音机的吊带也已破烂不堪。不过,这些东西都可由自己打工所赚的钱支付,因此没有必要特别要求哈维买给自己。
  现在只要能够有人一起共度生日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记忆中最后一次庆生是八岁生日时,刚好是祖母去世之前的事。自从祖母去世后,所谓的生日都只是边想着:明天开始就是春季学期了,又得重新认识新室友和新同学,真是辛苦啊!然后为了搬至宿舍的新寝室,终日闷闷不乐地整理行李。
  啊!想起来了,去年曾举办过暌违已久的生日派对。不过那并非自己的生日,而是室友的。
  依据贝佳本人所言,她的生日是在盛夏的时候。恰巧暑假中没有其它学生,于是两人偷偷潜入学校的礼拜堂,弹着风琴尽情喧闹——
  两人在一阵喧闹后疲惫地坐在地上,贝佳露出笑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年龄永远不会再增长了。」
  ……贝佳的年岁如果能够随之增长,相信现在已经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了吧?她可以清楚想象眼前仿佛有一个飘扬着长及腰际的金发,正飒爽步行的身影。擦身而过的男子全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回首——
  『琦莉,危险!
  「咦?
  当琦莉一听见收音机的喊叫而反射动作握下煞车的同时,已成人的贝佳竟伫立眼前并转身望着自己。
  前轮发出低沉的冲撞声响。
  ——弹飞出去。
  琦莉历经了数秒才意识到这一点。
  置物架上的纸袋破裂开来,洋葱就这么滚下坡道。琦莉的部分意识聆听着那不自然的平和声响,呆愣地盯着倒卧在数公尺前的女子身影。路人一阵骚动后全聚集过来。
  『……喂!琦莉!
  收音机的声音亦充满着惊愕。听见催促的叫唤,琦莉才回过神。



  「妳、妳没事吧?
  从三轮机车上一跃而下,粗暴地将机车往旁一扔,朝女子飞奔过去。一见到女子摇了摇头站起身,太好了,还活着!尽管自己肯定闯了大祸,但至少能够稍微安心一些。
  「有没有受伤?有哪里会痛吗?对不起,我一失神还以为是幻影,因为正想着朋友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琦莉自顾自地一股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窥视着瘫坐在柏油路上那名女子的脸。这个时候,琦莉哑然睁大了双眼。
  贝佳!
  正如刚刚脑海中所描绘的影像,女子就像是长大成人的贝佳。对方有着一头略带波浪状的金色长发,和一对清澈的蓝色瞳眸。
  「啊,没事。我只是为了要闪躲而跌倒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毫无顾忌的爽朗笑容及说话语气也像极了贝佳。
  看见惊讶地张着嘴且因松了一口气而说不出话的琦莉,女子眨了眨眼,用一只手在琦莉的眼前挥了挥问:「喂,妳才没事吧?
  「没事,因为妳太漂亮了……」
  脱口而出后,琦莉才发觉自己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突然满脸通红地往后一退。
  「谢谢。」
  女子露出微笑泰然响应。接着对着围聚身旁的路人驱赶似地挥着手说:
  「好了好了,这不是事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赶快离开吧!
  那毫不矫饰且通情达理的口吻让琦莉觉得很舒服。几位走过来欲伸出手(全都是男性)的路人,露出惋惜的表情离去。
  女子拍着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琦莉也跟着站起身。看起来真的没有受伤的样子,琦莉放下心中的担忧再次低头说:
  「真的非常抱歉。」
  「别放在心上,毕竟我突然冲出来也有错。因为有奇怪的男子不断纠缠……」女子打从心底露出厌恶的表情环顾着周围,一会儿之后脸上才露出松懈的神情。
  「他们好像因为刚刚的骚动离去了,这反倒帮了我大忙。」
  真是一位好人啊!琦莉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对方是一名越看越觉得像极贝佳的漂亮女子,外表看起来应该与哈维同年或更年长些。如果自己也到了这样的年龄,会不会与哈维非常相称呢?琦莉脑海中的一角如此思考着,但怎么样也无法具体想象出未来的模样,于是中途作罢。
  取而代之的,她想起了洋葱。
  「啊——」
  琦莉回头望着三轮机车,所有的洋葱全都从置物架的纸袋中滚下坡底不见踪影了。琦莉慌忙跑向三轮机车,略转过头说:
  「我在上头的『巴兹&苏西咖啡屋』里打工,若不介意的话欢迎妳来店里,为了赔罪,我请妳吃饭!
  琦莉未等对方响应便跨上驾驶座并发动引擎。等了一会儿,伴随着劣质的引擎声,排气管吐出阵阵黑烟。琦莉加着油门,边将机车掉头往下坡的方向。
  『喂,等一下!
  收音机出奇不意地开口:『妳看前面。』收音机虽然这么说,但琦莉不知该看何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才停驻在前轮的挡泥板上。
  金属的挡泥板完全凹陷。
  仔细回想——虽然女子说是跌倒,但当时的确有碰撞的感觉。
  「请问……」
  一回过头,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由于我的身体有先天性的毛病,于是爸爸和妈妈非常的辛苦。爸爸为了筹措我的医药费而去赌博,结果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我每天晚上因为疼痛哭泣,妈妈为了照顾我而不堪负荷,以致于精神崩溃。虽然我被告知活不过十岁,然而我却活到十岁生日的前夕。由于我意外活了那么久,爸爸和妈妈不仅筋疲力竭,家产也用尽了,于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家无法再继续承受煎熬而互相残杀后自尽。」
  少女用叉子不断戳着盘子上的巧克力蛋糕,淡然叙说着。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正在举办生日宴会,每天举行宴会,每天每天无法停止。」
  虽然食器为实体,然而蛋糕却仅是在眼前描绘出的幻影,因此少女戳着蛋糕的同时,叉子却敲着盘子发出了剌耳的声响。在普通人的眼里看来,应该是无人的空间里,只见叉子飘浮空中不断撞击着盘子。
  对一般人而言应该是种恐怖的景象,然而哈维现在所见的光景更为怪异。
  破损的食器和生锈的刀叉拥挤地排满餐桌,上头放着各式各样与那些粗糙食器不相称的豪华料里。应该说,料理的菜色搭配极不协调,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欠缺品味(虽然自己并没有判断料理的基准)。一只庞大的烤珠鸡、看起来甜到不行的三层巧克力蛋糕(三层!谁吃啊!)、羊肉香肠搭配着各种水果——所谓的豪华料理,只不过是杂乱无章描绘出让人容易联想的豪华多人料理罢了。
  断了脖子的母亲一脸自豪,却带着空虚的浅浅笑容凝视着那些料理,招呼少女吃这个吃那个。而胸口插着菜刀的父亲也泛着微笑将盘子递给哈维。
  「客人,您也别客气,请用!您可是第一位前来参加小女生日宴会的宾客呢。」
  哈维将手置于餐桌上支着下巴,目光随意飘向他处,仅回答了一声「谢谢。」但完全无视于那些料理(虽说是料理,也只是一些空无一物的破盘子)
  今天已经好几次打从心底一再思考——
  我究竟在做什么?
  尽管是因为不能消除对方对琦莉的怨恨而无法回去,但哈维觉得任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自己才真像是个傻子。
  他将目光移向坐在斜前方,也就是坐在所谓生日主位的主角——少女也完全没有动陈列在眼前的料理,反倒想破坏料理般拿着叉子不断戳着。
  「我已经厌倦了,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日,吃着同样的豪华料理。而且,我从未说过想吃这样的料理啊。」
  哈维的视线从小声说着的少女脸上挪开,瞥了一眼站在长桌中央处,边争论边切着整只烤鸡的少女双亲。
  然后又再度望向少女问:
  「妳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
  少女一脸惊讶,握着叉子不断刺着的手停了下来。
  「妳的父母努力做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要取悦妳啊!
  「努力也是徒劳无功,因为我一点也不高兴——」
  「所以妳到底想怎么样啊……」哈维略感不耐烦,语气更加严厉:「妳是不是有什么依恋所以才会一直无法跳脱?一定有什么原因吧?不是想开宴会而是有其它未完成的心愿。」
  「……没错。」
  少女激动地回答。「不过……」她说到这儿就闭上嘴低下了头。沉默之际,少女双亲语气平板喋喋不休的声音有如身旁流泄的背景音乐,虚幻地窜进一侧耳朵中。
  过了片响,少女继续说:
  「不过,我知道一定不会被允许的,所以说了也无济于事。」
  「那——么——妳就说说看啊!妳不说怎么知道呢……」啊——越来越不耐烦了,或许也是对于这么说的自己感到焦躁。
  「你们也听一下啊!不要两人独自喋喋不休。」
  哈维感到厌烦极了,将所有不耐烦的矛头全指向少女的双亲。
  正争执着究竟要从珠鸡的头部还是尾巴开始切(从哪里切都无所谓吧!)的少女双亲突然停下动作,切肉刀从两人的双手之间滑落,尖端就这么刺向餐桌。
  双亲的目光集中在少女身上,少女畏缩地微微往后退去,并用求助的眼神瞥了一眼哈维。
  「说啊!
  哈维叹了一口气催促着。少女拾眼交互看了看父母后,露出微妙的神色开口:
  「……是这样的,在九岁生日时,你们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活到十岁就带我到外面去走定。我好想到坡顶上看看,在山坡最顶端的那一头不是有宇宙飞船吗?我想去看宇宙飞船。」
  少女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用戒慎恐惧但带着若干期待的眼神窥视着双亲的反应。
  双亲面有难色地相互望着对方。
  「这种事对妳来说不太合适哦!」父亲惋惜地摇摇头。一前往那里得爬上许多坡道和阶梯,妳没办法在外面待那么久吧?」听到父亲如此说,母亲也附和地点点头:「就是啊!如果妳中途不舒服该怎么办呢?万一哪里擦伤而血流不止呢?
  「够了!
  少女吼出这么一句打断了双亲的话。
  「你看吧,果然还是白费力气。反正只是一时为了哄骗我的约定罢了,毕竟我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可能活过十岁的人。」
  少女语气中带着戏谵,对哈维耸了耸肩。然而她倏地将眼神挪开,彷佛压抑着什么似地低头紧抿双唇。父亲再次张口,但最后只是困窘地将话吞了下去,凝重的静默笼罩整个餐厅。
  过了数秒——
  「……我说啊——」
  现场的气氛让哈维失去开口的适当时机,然而加倍的不耐烦让他终于忍不住插嘴。少女与双亲均流露出沉重的表情拾起头。「啊……」被亡灵一家人用如此凝重的神情注视着,总觉得该不会是在诅咒自己吧?哈维因而感到些许畏缩。
  「要不要现在就去?
  哈维询问少女。
  「……呃?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少女的父亲代替只能惊讶得眨着双眼的少女激动说道。而少女的母亲也紧接着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太过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说出这种话!你知道这孩子多么可怜,发作时多么痛苦吗……」
  似乎是呼应着对方,餐桌上的食器喀啦喀啦地震动着,接着违反物理法则往空中飘浮,刀叉在空中回转,尖端锁定目标似的对准哈维。
  「等一下——听我说啊!姑且不论生前如何,她早已——」
  哈维慌张地补充着站起身,却被椅脚绊了一下。趁此机会,一把叉子有如箭矢般射了过来,削去哈维脸颊上数毫米的皮肤,然后刺人身后的墙壁。哈维冒出一身冷汗——
  「早已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发作了吧……」
  「妈妈,住手!
  少女的声音与哈维的话相互重叠,飞向他鼻尖的刀子就这么突然静止不动。
  哈维盯着飘浮在眼前的刀子尖端,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此时,刀子像是突然断了线般垂直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哈维将忍不住屏住的气息深深吐出。
  「……她只是被束缚于仍在世时的状态,不可能会再发作了,因为她的躯体早巳不存在。想去外头只需穿过墙壁就可以了啊!
  哈维望着露出泫然欲泣表情,就这么半站起身全身僵住不动的少女,用比平常温柔的语气说明。接着将视线转向少女的双亲。
  「啊——」
  一脸呆滞并列站在餐桌另一侧的两人,同时发出了少根筋的声音,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说:「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呢!」、「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哈维不禁头痛了起来。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
  少女怯怯地询问。
  「不过从小几乎未曾出去过,或许马上就会发作……」
  「我说过不会发作。」
  还不相信啊?哈维无力地叹了口气。
  「坡道顶端的那一头对吧?
  我在做什么啊?内心重复着今天不断低喃的台词。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人生有多长,我绝对不会再像这样去帮助别人了!哈维于心中发誓。
  「我带妳去,走吧!」哈维对少女伸出手说。


  在「巴兹&苏西咖啡屋」的琦莉将外面露天座位的椅子搬入店内,再于门口挂上打烊的广告牌后便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她今天也将最后一张椅子搬进餐厅一角,正打算将打烊的牌子翻过来时,苏西约她一起吃晚餐。
  琦莉答谢后摇摇头说:
  「我已经有约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了片刻,苏西突然勃然大怒。
  「生日?今天?妳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妳把我们当成什么啦!
  看到满脸失望连珠炮抱怨着的苏西,琦莉惊讶万分。「妳等一下!」巴兹丢下这么一句便走进厨房,三十分钟后拿着刚烤好的磅蛋糕(注:面粉、奶油、糖、蛋各一磅制作而成的蛋糕,又称重奶油蛋糕)走了出来。
  苏西将蛋糕塞给仍目瞪口呆的琦莉。「那位和妳住在一起的瘦弱男孩(男孩?)没有好好吃东西吧?下次带他过来吃饭。」苏西一口气说完后,琦莉才终于得以解放离开店里。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提及生日会惹得苏西不高兴。」
  琦莉拿着包包、收音机和磅蛋糕,往公寓的方向一步步爬上坡道,但仍是一脸惊吓。
  『因为她认为妳把他们当成外人。』
  「可是,他们是外人啊……」琦莉回答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不知为何内心感到些许剌痛。对琦莉而言,目前称得上是自己人的只有哈维和下上而已。
  『可是苏姬并不这么想吧?
  「是苏西。」
  和哈维经常纠正下士一样,琦莉订正道。当初琦莉提出想至「巴兹&苏西咖啡屋」打工时,哈维第一句话是「啊——很好啊!」而下士却是「『Z』太多,很饶舌。」
  『妳的情况与哈维不同,可是妳已经与其它人筑起藩篱了哦。』
  「是哈维。」
  琦莉再次纠正,内心的一角想着:或许吧?
  夜晚,没有半个人影的坡道上,一个人的足音与两人的谈话声有如飘散于空气中的噪声般微微回荡着。
  矿工们随着日落,结束了在矿坑工作的一天返家,因此和其它道路比起来,「坑道通」的夜晚很早即不见行人的身影。左右两侧的商店也几乎都已打烊,从楼上窗户流泄而出的昏黄灯光及朦胧街灯,点点映照在笼罩着青灰色的柏油路上。只有白天充满着活力且喧嚣热闹,然而日落后的街道却令人感受到异常冷清。
  尽管时值早春,仍带着寒意的夜风依然让琦莉微微瑟缩着身体,她将手中的纸袋往胸前一抱,刚出炉的磅蛋糕散发出暖意与隐约的香气。
  「对了,今天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来店里。」
  琦莉脑海中浮现中午被自己撞上的那名女子脸庞,低声说着。对方是一位像极贝佳的漂亮金发女子。
  「真的没关系吗?会不会昏倒还是……」
  『本人都说没关系了,应该没事。』
  「可是机车都凹陷了,应该撞到哪里了吧?
  『别管她,没事的。』
  「下士?
  下士那莫名冷淡的语气,让琦莉担心地将视线落在收音机上。收音机陷入片刻沉默后,『啊!别担心,俺突然想起其它事情。』
  通常听到这种话反而会让人更加担心,琦莉蹙着眉头。『以后再告诉妳,我想先跟哈维确认一些事。』收音机强行终止话题。
  「这样啊……?
  语气中充满不悦,随声附和的琦莉将目光从收音机上移开。原来下士有些事是可以跟哈维说却无法告诉自己的,琦莉感到些许怅然。
  坐落于坡道上方的公寓映入眼帘。略带红褐的灰色五楼层建筑,左右和面对马路那一面全都 被略微倾斜的建筑物包围,显得极为狭窄。
  琦莉若无其事抬头望着三楼的某个窗户,顿时停下脚步。
  「咦……」
  没有灯光。窗框内的玻璃沉浸在漆黑之中。
  琦莉再度迈开步伐,走了两三步后不禁加快脚步,转进建筑物侧边时开始变成小跑步,收音机不断跳动着,琦莉一口气爬上户外的阶梯抵达三楼。不自觉地压抑住些许紊乱的气息伫立在房门前面,然后将磅蛋糕夹在身侧,手握住门把。
  门并没有上锁,琦莉瞬间抱持着一丝丝的希望,半开门往屋内窥视,房间内果然一片漆黑、没有半个人影。
  『没上锁就出门,真是不小心啊!
  收音机骂着。琦莉默默将手伸向身后,缓缓关上了门,没打开电灯就这么走进餐厅。
  窗户下方的路灯光芒微微映了进来,青色的光线落在窗户旁的沙发上。昏暗中只有那张散发 青色光芒的无人沙发弥漫着莫名寂寥的氛围。
  「明明答应我了啊……」
  琦莉无意识地低声说着。『琦莉……』收音机担心地叫唤她。
  『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一定只是去附近而已。』
  「啊,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特别要做什么事,而且哈维应该也不吃蛋糕,我们两人就先品尝吧!」琦莉一口气说到这儿才想起:「啊——下士也不吃……」声音越来越小进而噤口不语。
  琦莉像是期待什么似地,毫无意义地再次环视无人的餐厅,然后将蛋糕置于餐桌上,意外发出了极为粗鲁的声响。


  糟了!出乎意外的远。
  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事了。根据先前的记忆,似乎只要步行三十分钟即可抵达,但若问是否真是如此,由于哈维对于时间的感觉相当随性,因此他也无法肯定,就连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也记不得了。
  爬上「坑道通」坡道的最顶端,穿过矿坑建筑物旁的一条狭窄通道,再登上沿着背对街道耸立的岩壁往上延伸的Z型阶梯,便是断层顶亦是坡道的最顶端。抵达目的地时,太阳理所当然的早已西下。透过从来时路下方传来的微弱街灯,勉强可看见脚下的岩石表面。
  偶尔,荒野干爽强劲的风吹拂而过、搔乱着发丝,和镇上满溢生活感的空气完全不同,这里充塞着荒凉大地的气息。虽然没有特别美好的回忆,但哈维总觉得这里的气氛与自己较为亲近且舒服。
  「一片漆黑啊!
  身旁穿着睡衣的少女踮起脚尖凝视远方。哈维点燃香烟,敷衍地露出了装蒜的表情。
  「应该是因为晚上的关系……」
  「什么都看不见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真无聊!
  少女不高兴地噘着嘴。无法对双亲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望,为何却能毫无顾忌地对自己发牢骚呢?哈维叹了口气,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黑夜的前方。
  「那附近隐约可以看见突出的黑影吧?那就是宇宙飞船的遗迹。」
  「嗯——?
  少女仅是狐疑的倾着头。看不见吗?哈维内心感到些许失望,尽管早巳忘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然而自己脑海中再度重现过去曾在此眺望的景象。
  从砂色云间射出朦胧阳光的天空之下,布满岩石的荒野形成倾斜的下坡,绵延至遥远视野前方、笼罩着朦胧云雾的地平线那头。略将目光往右挪移,荒野的中央,只有一处显现出微妙不同颜色的圆形区域,那里可以看见灰色的突起物斜斜插入地面。
  那个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直刺进大地的生锈刀枪,实际上却是一个庞大的建造物——于数百年前坠落,被称为最后的恒星宇宙飞船。
  哈维描述的技巧不佳,虽然说明着那样的景象,但少女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宇宙飞船为何会坠落?
  「原因我也不清楚。不过自从最后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坠毁后,就不曾再有囚犯护送船来到此星球了。同一时期,母星上似乎发生了革命还是什么事,但是这也仅止于古老传说的范围,或许母星与这星球已不再有任何关联了吧?
  「囚犯护送船?
  少女语带惊讶地回问。啊,原来这种事情一般人并不清楚呢。哈维思考该如何说明后——
  「这颗星球原本是流刑星,是永远放逐囚犯的地方。原以为是贫瘠的荒野行星,没想到却发现石化资源,于是便借助囚犯的劳力开采资源。从那时候起即为拓荒时代,而教会船来到此行星则是后期的事。那些家伙表面上举着救赎罪人等大义名分,然而却是以资源为目标前来,所以就如妳——」(就如妳所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上帝。)
  哈维说着说着才发现糟了,于是闭上嘴。不知不觉间,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对象是琦莉。
  少女面对着前方,像是望着什么目标似的凝视着他所说的,那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漆黑方向。对于哈维所说的话仿佛只听进了一半。
  「感觉似乎真的可以看见宇宙飞船了。」
  少女望着前方半自言自语地说着。
  「从庞大的宇宙飞船走下许多人,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在此处挖掘矿坑,建造城镇,然后开始定居于此。」由于宇宙飞船是坠落遇难,恐怕所有的人无一生还,因此此镇的人并非来自那艘船……然而哈维放弃了纠正,或许现在少女的眼中的确呈现出那样的景象。
  「于是这个城镇逐渐发展,兴建了马路与家园,然后爸爸和妈妈诞生,最后生下了我。」
  说到此,少女突然转往相反的方向。
  哈维疑惑地跟着少女转身,顺着两人爬上来的路看去,放眼是一望无际的街灯。
  宛如指示着平缓弯曲往下延伸的「坑道通」街道般,黑暗中浮现点点街灯,从家家户户窗口流泄出的微弱灯光,就像是随性洒下的光点般四散着。密集在最下方的闪烁光带,应该就是闹区的繁华街吧?
  「第一次像这样俯瞰整个镇,真漂亮啊……」
  「……是吗?」哈维对少女赞叹的呢喃并没有产生共鸣,也没有特别的感慨。因为不管到哪个城镇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致,而且若要说城市的夜景,西贝里的霓虹灯更为壮观。
  少女似乎被深深吸引,默默不语地俯视街灯一会儿后——
  「大哥哥,你喜欢这个城镇吗?
  话锋突然一转。听到对方抛出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哈维沉思了一下后回答:
  「没有特别喜欢也不讨厌。」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喜欢啊!我也喜欢上这个城镇了。」
  「不了解妳的意思。」
  哈维撇了撇叼着香烟的嘴回应。少女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回家吧!」说完便往街灯的方向奔去,轻快跳跃地沿着岩壁弯曲而下的绵延水泥阶梯跑着。
  「喂,妳……」
  开口制止着但最后却什么都不想说的哈维,和着香烟的烟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尾随少女身后步下阶梯。
  少女朝气蓬勃地跳下阶梯,略转过头说:
  「大哥哥真是个好人呢!
  见到少女满脸的笑容,「谢谢。」哈维边走边草率回应。竟然做到像是个笨蛋的太好人,哈维对自己感到讶然。
  「你一定要喜欢这个城镇哦!
  重复了刚刚的话,少女再次转向前方。「好不容易刚喜欢上这个城镇,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留下来了……」白色睡衣外头披着前开式羊毛衫的背影,在跳下台阶的同时融入空气中淡淡消逝,逐渐可见到前方点点浮现于漆黑夜色中的蒙胧街灯。
  「大哥哥如果能够代替我喜欢这个城镇,我会非常高兴哦!
  澄澈爽朗的声音残留在哈维耳中,少女又轻轻跃下一个台阶——
  她的身影在尚未着地前已完全从阶梯上消失了。


  哈维返回公寓时早已夜深人静。再度造访五楼的房间,已不见少女双亲的身影。餐桌上仅残留着白色的食器,不仅如此,陶器类的食器上浮现裂痕且积满尘埃,银色的餐具亦生锈无法使用,他不禁怀疑起,方才真的曾与那家人一起用餐吗?
  隔壁邻居所畏惧的闹鬼现象(和房东),还有从窗户落下的叉子,这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哈维站在门口,眺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会儿后才步出屋子。
  外头的阶梯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哈维回到三楼,打开了从通道前数来第二间的单调自宅(这种回家的感觉早已还忘在过往的某一时点,令他没什么真实感)大门。理所当然的,这个时间里房内一片寂静。哈维小心翌盏一地不发出半点声音,关上门走进屋内。
  他若无其事地伫立在餐厅口,正想窥视一旁的寝室时——
  『喂……』
  传来伴随着微量噪声的低沉声音。仿佛从地底爬出般的肃杀语气,让哈维不禁停下动作,缓缓转头望向餐厅。
  从窗户射进泛着青色的昏暗光线,映出窗边沙发的模糊轮廓。沙发中央放置着一台老旧的小型收音机——像是被粗鲁丢置般略微倾斜。
  「……啥事?
  哈维做好心理准备,用寝室内听不见的声量回应。
  『你的记忆力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啊?记得八十年前的事,而今早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你要不要打开那生锈的脑壳,好好清洗一下里面的脑啊?反正你又不会死。』
  竟然说得如此狠毒。「我并没有忘记!而且也深感愧疚。」哈维不高兴地回嘴。
  『你是会觉得愧疚的家伙吗……』
  收音机发出了怒吼,但紧接着伴随噗吱的短促杂音陷入了静默。过了片刻,才从喇叭传出压低音量的声音:
  『啊,算了!反正你就是这种家伙,俺已经无力到不想多说什么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啊!
  『……拜托你稍微站在琦莉的立场想想,俺想说的就是这个!
  抛下这句话后,收音机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明明只要一有不称心的事就会越说越激昂,直到气消为止,像这样半途放弃着实少见。
  这种事有需要那么生气吗?哈维不服气地瞪着收音机,然而涌现的愧疚让他移开目光再度望向寝室。
  被昏暗光线包围的狭窄房间里,窗户下方放着一张铁制单人床。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毛毯下的娇小人影。仅仅一瞬问,明明没有拼布被单的棉被,但眼前的景象却与五楼少女的床铺相互重叠。
  琦莉面对墙壁而眠,哈维走向前采出身子窥探,此时琦莉转过身俯伏着。
  「什么嘛!原来是装睡啊!
  「……我早就睡了,是被下士的怒吼吵醒的。」
  琦莉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后又陷入沉默。哈维发现琦莉那纤细的拳头紧握到发白地揪住硬梆梆的毛毯……此时他才真正的感到后悔。
  「啊——是这样的,我因为临时有急事,所以出去一下——」
  哈维开口说明。这些话在对方耳里听起来应该都像是借口,于是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随意凝视着斜上方思考了数秒。在哈维心中,那数秒就像是思考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对不起,是我不好。」
  语气中混杂着叹息,顺势微微低下头。
  琦莉略抬起头:「……没关系,我并没有生气。」生硬说完后又迅速将脸埋进枕头。看来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啊,啊——我该怎么做妳才会气消呢?」哈维苦恼到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莫名其妙,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蛋糕。」琦莉出奇不意的低喃让哈维本能地回问:「啥?
  琦莉微微移动了枕头上的脸颊,斜眼瞪着般仰望哈维,不悦地又重复说了一次:「蛋糕。」

  我在做什么啊?
  今天一整天,这句话在脑中已反复思考了上百万次。大致上整天都是这样的情境,哈维盯着眼前装着磅蛋糕的盘子,放弃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得吃着自己根本不想吃的蛋糕呢……
  瞥了眼身边坐在沙发上的少女,明明方才还一脸不悦,现在却欣喜地用握住叉子的手切着置于膝上小盘中的蛋糕。她将一块蛋糕送入嘴里,一脸复杂的表情确认味道,接着又露出幸福的笑容。尽管已经十五岁了,但某些部分还带着孩子气——哈维如此想着,发觉自己竟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吃吗?
  置于沙发中央,两人之中(回来时就一直放在那里)的收音机问。
  「真希望下士也能尝尝。」
  『这个时候多么希望俺是依附在动物身上啊。』
  「什么动物?举例来说。」
  『举例啊,像是狗啦!
  「狗下士?
  琦莉的话唤起哈维的想象力,脑海中浮现狗的模样,令他忍不住想笑。
  『怎样!
  「没什么。」
  听见收音机发出不高兴的声音,哈维敷衍地收起表情并将脸撇向一旁。
  黑色玻璃窗上隐约映着自己的侧脸与后方的餐厅。哈维若无其事眺望着玻璃,用右手的叉子往盘中一叉(会用右手并非因为原本是右撇子,虽然两只手都可灵活使用,但最近义肢比原本的右手更加灵巧,于是自然而然成为右撇子),将一块蛋糕塞进嘴中。并没有想象中甜,自己没有资格评断料理的口味如何,但这应该还算得上美味。
  哈维嘴上叼着叉子取代了香烟,就这么将手放在沙发椅背上撑着脸颊,目光透过玻璃映照的室内景象,落在下方的马路。
  狭窄的坡道夹在钢骨结构的古老建筑物间往左右延伸。除了到处微弱明灭闪烁的街灯外,没有其它生物,一片死气沉沉的静谧;然而明天一早当矿工们上工时,又将开始喧嚣的一天。
  注意力转向身旁持续着的对话,琦莉正小声谈论「巴兹&苏西咖啡屋」的老板是多么有名的厨师,而收音机则不高兴地埋怨「巴兹&苏姬咖啡屋」的发音多么困难,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琦莉,妳喜欢这个城镇吗?
  哈维的视线就这么望着窗外,突然想起而开口问道。当琦莉中断对话望着自己时,哈维后悔问了奇怪的问题,于是对琦莉说:「当作我没问。」时——
  「嗯,很喜欢。」
  琦莉老实且简短回答。
  哈维依然支着脸,他瞄了琦莉一眼,琦莉正露出害羞的笑容,盯着置于膝上的蛋糕说:「我喜欢这个镇上的人,喜欢巴兹和苏西,也喜欢在『巴兹&苏西咖啡屋』工作。」收音机强行插嘴:「那家店名真的很饶舌。」话题仍往这个方向打转。
  哈维仅叹了口气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视线又移回窗外。
  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的声音从耳膜的表层掠过,哈维再度俯视街道。自己应该有点感觉吧?然而老实说,自己果然毫无喜欢或讨厌的感觉,对于居民也丝毫不感兴趣,一切都无所谓。
  ……不过既然琦莉和少女都如此说了,自己似乎应该试着努力看看。
  「啊……」
  哈维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夹杂着苦笑重新将嘴里的叉子叼好。
  眼前彷佛又出现那名穿着轻轻翻飞的前开式羊毛衫,充满朝气奔上坡道的少女身影。但剎那又融入漆黑的柏油路消失无踪。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29 编辑 ]


  第二话 幽灵与作家

  扒手少女和混水摸鱼的矿工搭上运煤台车,展开矿坑大冒险。躲过岩怪的袭击,抵达矿脉的最深处,他们是否能够找到传说中的宝石呢——
  老矿工对同伴述说年少轻狂时的冒险奇谭,好评连载第二集!

  宣传文字映入琦莉眼帘,她停下擦拭柜台的手稍做休息,盯着被随意丢置的皱巴巴报纸。
  在东贝里时,所谓的报纸就是由教会分部发行,内容索然无趣的定期刊物。而这里则是由南海洛的矿工组织发行,主要刊登资源的探采情况和矿工的讣闻等,为隔周发刊的报纸。
  『是报纸小说啊!
  置于柜台一角的收音机,喇叭传出的微弱弦乐声中夹杂着低语。琦莉从报纸上拾起脸,将目光移至正在厨房里面清洗锅子的壮汉那张冷峻侧脸。
  这是包裹在从棚架内取出的意大利面外头的旧报纸。巴兹发现琦莉正打算丢弃时又顺手捡了起来,利用傍晚稍微空闲时阅读。
  然而,这却成为琦莉与外表看起来不像是会看小说(仅是偏见),平常几乎沉默寡言的巴兹之间交谈的引线。
  「这个故事很有趣吗?」琦莉越过柜台询问。
  「不,是三流的作品。」
  「……」简短的回答马上终结了两人的对话。只要和巴兹接触,似乎就会产生不觉得哈维冷淡或是寡言,甚至非常平易近人的错觉。
  「啊,那个是先前一位常来店里的客人所写的哦!因为组织的人对主角的设定有异议,因此只连载了两集就被迫中止了。那个人非常消沉,来店里时还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吃饭呢。」
  正坐在一旁记帐的苏西抬起头补充道。根据苏西所言,是巴兹低头要求苏西一定得嫁给他,不过她怎么样都非常难以想象巴兹会做出那样的行径。而苏西也经常和来店里的顾客们提及此事,琦莉总是心想:怎么没有人怀疑?
  「不过最近听说他的文章在杂志上颇受欢迎,好像是一本属于思想类的艰难杂志,虽然我完全不懂,但听说引起广大回响呢。」
  「真厉害啊!
  「好像真的很厉害呢。不过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他就不曾到店里来了。」
  苏西合起帐簿,边收拾边用略带寂寞的语气说。「唔,这样啊……」琦莉只能如此反应。苏西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今天没什么客人,早一点打烊吧!能不能帮我收拾一下外面?
  「好!
  琦莉颔首离开柜台,小跑步至门口。由于今天适逢周日,并没有矿工进出,因此从早上开始生意便显得清淡许多,到了日落时分则完全没有顾客上门。苏西的态度则一副有这样的日子也乐得轻松。
  琦莉推开玻璃门,头顶上传来喀锵喀锵的清脆钟声。日落的户外空气让琦莉微微瑟缩了一下身体,她望了望在华灯初上的坡道上来往的行人。此时发现一个正走下对街的高个青年。
  「啊,哈维——」
  琦莉慌张地呼唤。既然经过店门前,进来就好啦……也没有必要故意避开走在对街啊!
  青年在坡道的中途停下脚步,转身望着琦莉,瞬间流露出似乎不想被叫住的微妙神情。然而他的脸马上恢复惯有的面无表情,双手插进工作裤的口袋中,随性走了过来。
  早春的晚间道路上仍透着寒意,哈维却毫不介意,仅在背心外头随意罩了一件长袖衬衫。映着夜空颜色与街灯蒙胧光线的红铜色头发微微泛着青蓝。
  「你要去哪里?
  「有一点事。」依然答非所问。最近对于哈维的冷淡响应,琦莉并不生气,反而感到悲伤。或许是这样的心情显露于脸上,仅仅一瞬问,哈维露出了非常后悔的表情附加了一句:「我今天不会太晚回去。」
  「不一起吃饭吗?我正打算约琦莉呢。」
  一听见拄着拐杖出现在玻璃门口的苏西对着自己询问的同时,哈维条件反射地将脸上的表情收起,仅用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默默望着苏西。
  「那么,待会见。」
  哈维只对琦莉丢下这么一句,身体往九十度一转就迈开步伐离去。
  「啊,等一……哈维……」
  瞬间,琦莉想追上前,然而才刚踏出一步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苏西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落在哈维那毫不在乎跨步离去的背影,接着再次转身望着苏西。
  苏西开玩笑但略带寂寞地耸了耸肩:
  「他可能讨厌我吧?
  「真不好意思,不是这样的。他原本的态度就是那样,因为恰巧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近特别严重。他平常还好,不过基本上大概就是那种态度……」
  对着语无伦次掩饰着的琦莉,苏西笑着说:「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看妳那么努力为他辩解就知道了。」
  「真不好意思……」
  听见苏西为自己找台阶,琦莉更加感到愧疚,再一次低头致歉时,看往哈维离去的下坡方向。修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弯道的那一头,柏油路面上洒满了绵延街灯的昏暗灯光。
  哈维以前根本不会做出如此极端回避他人的举止。即使态度多少(……相当)显得冷淡,但仍会和人普通交谈,态度绝对不会那么恶劣。
  全都肇因于发生了那件事情,哈维才会有如此的转变。
  琦莉脑海中浮现,在「砂之海」上遇见的「砂走」号船员和他们老大的脸。对哈维来说,那位名叫欧鲁·翰的人,应该曾经被他归类于「不错」的少数友人之一,然而,那个人却想要将哈维出卖给教会。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总觉得哈维内心原本细微的某种物质似乎突然被斩断了。而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于笼统到无法清楚形容,或许是类似与世界接续的东西吧?
  「琦莉,收拾收拾吧!
  眺望着日落的坡道,心情不禁跟着沉重起来之时,听见苏西爽朗的声音。琦莉打起精神跟在走回店内的苏西身后:心中边想着:下次要请巴兹传授磅蛋糕的做法。前天的生日宴会(虽然称不上),哈维非常罕见的将磅蛋糕全部吃得精光,应该是非常喜欢吧?
  「对了!
  苏西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一同停下的琦莉。
  「能不能麻烦妳一件事?虽然不是店里的工作……」
  「好的。」琦莉当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见到妳朋友后,突然让我非常担心另一人,我想麻烦妳回家时顺道帮我拿个东西给他。」
  「啊——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啊,全都让人无法放心。」苏西嘴中虽然嘟喃着,但仍踩着愉快的脚步穿过玻璃门。琦莉微微露出苦笑,正打算跟着走进去时——
  「咦,今天已经打烊了吗?
  琦莉听见声音回过头,街灯下站着两名看似矿工的男子。一人是陌生的脸孔,另外一人则是几乎天天来店里吃午餐的常客,与对方交谈过好几次。
  「对不起,今天已经……」
  「啊?
  琦莉开口回答时,那位陌生的男子突然大声说:
  「好一段时间没来,原来琪娜已经回来啦!
  「不是琪娜哦!是在这里打工的孩子,我记得好像是叫琦莉吧?
  「嗯,啊,是的。」
  被那名常客一问,琦莉吓了一跳颔首回应。「不是琪娜啊?对了,琪娜应该更高吧?」另一名男子眨了眨眼说。感到莫名其妙的琦莉也眨着眼,询问般地望着常客的脸。
  「啊,琪娜是老板的女儿。」男子又接着自言自语说:「连名字都有点像呢!」然后以轻松的语气继续对琦莉解释:「不过她离家出走了。因此老板娘一见到年轻的孩子,就会不自觉地想照顾对方。」
  「离家出走……?
  「哎哟,麻烦你要传播流言也不要让当事人听见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琦莉将询问的话吞了回去。
  苏西露出略微生气的表情,双手环胸倚着玻璃门。苏西这样的表情相当具有魄力。
  「啊,苏西,晚安。」
  两名男子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不过苏西马上笑了出来,表情顺势舒展开来。「正要打烊呢!真拿你们没办法,肚子饿坏了吧?」苏西用惯有的开朗声音催促着两人,眼神望着伫立一旁的琦莉露出了苦笑。那笑容似乎意味着:真是伤脑筋的人啊!
  「真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妳再帮忙一下?
  「啊,好的。」
  琦莉有些慌张地回应后,也跟着返回店内。头一次听见苏西有个女儿这件事,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家出走呢?琦莉很想问,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就像琦莉有自己的理由一样,苏西他们一定也有苦衷,而且不管理由为何,即使琦莉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琦莉凝视着像是追赶般催促着男子们进入店里的苏西背影,脑海中思考着另一件事——苏西所照顾的并不只限于年轻人,举凡成年的矿工或是其它人,只要与苏西有关,大部分的人都是她的「照顾对象」吧』


  结束工作回到公寓,琦莉并没有马上爬上三楼,而是在一一楼停下了脚步。
  仔细想想,店里常客的脸都已经记住了,然而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公寓邻居,一个月以来却几乎没什么交流。在户外的阶梯不知与多少人打过照面,然而也仅止于默默错身而过或是点头打招呼的程度而已。
  因此,关于住在二楼最里面房间那位年轻人的事,也是听苏西说了后才知道。
  琦莉站在门前按下门铃,透过门扉可听见哔的岔音。
  「……不在家吗?
  等了片刻,感觉里面无人出来应门的琦莉诧异低语。『刚刚窗户的灯光是亮着哦。』听见垂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这么说,琦莉忆起刚刚从马路上仰望二楼时,的确看见亮着灯光。
  再次按下门钤,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回应。
  琦莉低头望着抱在手中的布包,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透过包裹的布,可以感受到小锅子仍然温热的触感。苏西托琦莉带来的东西是分装于小锅子内的「巴兹&苏西咖啡屋」名料理——由鸡肉、鸡蛋和鹰嘴豆做成的亲子浓汤,和三个也是由巴兹特制,揉进洋葱及玉米的圆面包。
  抬头望着无人出来应门的房门,琦莉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没办法交给对方,那就伤脑筋了啊……」
  『自己吃不就得了。』
  「不行,毕竟这是受人所托的东西啊!」琦莉有点不高兴地鼓着脸,责备收音机那不负责任的发言,然后不死心地握住门把。
  「咦……」
  门没锁。
  琦莉想到将东西置于玄关后离去的方案,不过又觉得擅自开门不妥。可是,自己又不是可疑的人——琦莉心中如此辩解着微微拉开门、窥探房内。
  昏暗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从房间门口流泄而出的灯光,还可隐约听见敲打着什么东西的清脆声音。
  屋内果然有人!琦莉松了一口气后想起……该不会是小偷吧?她不禁感到害怕,低头望着收音机,有下士在身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琦莉说服自己,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半点足音,踏上走廊后才想起来——
  (啊!我为什么要进来啊……)
  原本打算放在门口后旋即离去,但因为发觉有人在屋里而不知不觉走了进来。
  思考至此的同时,琦莉已经站在门口窥视着屋内。
  天花板上的电灯并未打开,只有摆放在窗户旁边的桌子四周被桌灯的亮光包围;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那个地方形成一个朦胧的光影空间。琦莉看见一个正背对自己、面对桌子而坐的人影,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可能会有小偷坐在书桌前。对方应该是这屋子里的人。
  至此虽然感到安心,但该不会自己的立场反倒被误认为小偷吧?
  「对不起,晚安。」
  要是沉默不语,恐怕真的会被视为可疑之人,于是琦莉慌张地开口打招呼。
  琦莉觉得面对书桌的人影吓了一跳,肩膀晃动了一下。然而或许这只是她多心,和听见门铃却没有任何响应一样,琦莉等了一会儿,感觉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不知是埋首于桌上的工作还是故意无视于自己的存在?
  究竟在做什么呢?琦莉越过人影的肩膀一看,对方面对着桌上的打字机,好像正专心打着文章,周围散落着已完成的稿纸。
  真像小说家——心中涌上这个可笑的感想后,琦莉才想起对方的确是位小说家。
  根据苏西所说,住在这间房子里的年轻小说家,正是报纸上那篇矿坑冒险故事的作者。同一栋公寓里竟然住著作口叩被刊载于报纸或杂志上的人,总觉得很了不起。
  (打扰对方不太好吧……)
  琦莉低头望着包裹小锅子的布包,一时之间陷入思考。虽然闪过默默将东西置于一旁离去的念头,但总觉得东西还是趁热吃比较好。
  没错!琦莉点了点头,小心避开散落地面的纸张朝里面的桌子靠近。她在青年的背后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晚安!
  琦莉发出比刚刚更为宏亮的声音,这次对方有了反应——而且反应过了头。青年倏地抬起头,原以为他要转过头来,没想到——
  「吵死人了!
  出奇不意的怒吼加上对方当时的表情,让琦莉吓得跳起般往后退,结果踩到掉在地上的纸张使得脚跟一滑。
  「哇……」
  稿纸被琦莉踢散开来,她一屁股跌坐地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松开了抱在手中的东西。布包掉落在地,包在外头的布已松脱,小锅子整个翻倒,圆面包也滚落地面。
  琦莉一脸愕然,盯着地面上扩散的乳白色浓汤。
  「啊……」
  琦莉忍不住发出了惋惜声。说不定现在脸上正流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戒慎恐惧地拾起头窥视青年的脸色。对方从椅子上半站起身,和琦莉一样低头望着地上的惨状,全身僵住不动。然而当他与琦莉四目相交时,慌张地踢开椅子奔了过去。
  「对、对不起,突然大吼,妳有没有怎么样?
  对方蹲下身捡起小锅子,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打翻的浓汤,眼神不断环顾着周围。
  「啊,我没事……」
  琦莉呆然地仰视着青年的脸,内心感到些许失望。刚刚对方一瞬间露出极为恐怖的扭曲表情,想必是自己多心,因为现在完全看不出任何恐怖的气氛。他是个虽然有点神经质,但是整体给人柔和印象的长脸青年。苏西曾说过看见哈维就想起此青年,琦莉现在多少可以理解了。乍看之下,那修长单薄的感觉和哈维非常相似——然而哈维单纯只是瘦,眼前的年轻人却怎么看都是一副「病态」。削瘦的双颊,凹陷的眼眶,脸上还带着不健康的土黄色。
  「这个是『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浓汤?
  对方用疲惫无力的声音问,边拿起手边被丢置的衬衫开始擦拭地面。不应该用那种东西擦拭吧……琦莉边想边捡起滚落的圆面包。
  「是的,我现在在那里打工。我是受苏西之托送这个过来,但因为没有人出来应门……」所以自己就擅自进来了。
  「原来苏西还记得我,真是感动啊!
  「由于你最近都没来店里,她非常担心。请问你有好好吃饭吗?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一见到青年那副憔悴的模样,连琦莉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嗯!这个并不重要,现在我正好文思泉涌。」青年微笑说着,然后望着桌子——
  琦莉感到瞬间涌上一阵寒气,身体忍不住往后一缩。
  在憔悴的眼眶深处,青年的双眼闪着异样光芒盯着桌上的打字机,原以为他要露出微笑,但嘴角却咧成怪异的形状。
  「对了,不赶快写不行……」
  对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彷佛要抓住空中看不见的某物般,将双手伸向前方走回书桌,几乎可说是爬回椅子上,面对打字机再度敲打起键盘。
  「对不起,这个要怎么处理……」
  收拾到一半就被置于一旁的琦莉,困惑地朝着青年的背影询问。明明方才还彼此对话,青年却马上就忘了琦莉的存在般埋首于打字机前,不断敲打着键盘。
  「这……」
  『琦莉,出去!
  收音机突然低声警告。
  『离开这里,快一点!
  琦莉吓了一跳、低头望着收音机,当眼神再度回到青年身上时,从打字机中缓缓伸出某种细长的物体。
  是人类的手。
  「……」
  跌坐地上的琦莉伸手在身后摸索着地面,往后移动半公尺远。那双手环住青年的背部之后,手的主人接着爬上桌面——是一名被黑影笼罩的削瘦男子。尽管如此,青年却仍众精会神地敲打着键盘。
  男子犹如慢动作般从打字机中探出上半身,缓缓将视线投向琦莉。桌灯所形成的朦胧光影空间下,男子的脸上浮现和青年相同的扭曲笑容。散落一地的纸堆有如呼应般往上飞舞,开始在空中卷起了漩涡。
  『琦莉,站起来!快出去!
  伴随着尖锐的声音,琦莉感受到腹部被撞飞般的冲击,同时从收音机的喇叭中击出了波动。冲击波吹散了纸张的漩涡,大量的白色纸张在房间内漫天飞舞,遮蔽了整个视野。
  琦莉突然想起似的一跃而起,半爬着冲出房间。尽管双脚纠结跌跌撞撞,琦莉仍一直线地穿过走廊,双手紧抓住门把一转,夺门而出冲向走道上,然后迅速将身后的门关上。



  「什……」
  琦莉瘫坐在走道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恐惧地转头望着身后。
  「什么东西?刚刚那个……」
  从紧闭的门那一头似乎仍可听见敲打着打字机键盘的清脆声响。有如黑暗中的孤岛般,孤零零在桌灯之下不断敲打着键盘的青年背影,紧紧黏附在琦莉的视网膜上,久久无法散去。


  「别多管闲事!
  当晚,对明明说不会晚归,最后却已算隔天凌晨才返家的哈维提及有关二楼青年的事时,哈维以琦莉早已预料到的台词响应。
  尽管和预料一样,但琦莉仍不悦地闭上嘴。哈维则在他固定座位的沙发上坐下,掏出一根香烟说:
  「听完下士的描述,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并非只是凭依灵的程度而已,那是个强行进入人类内心并控制对方的恶灵。』置于身旁沙发上的收音机补充说明,哈维也点了点头。
  「不是妳可以随意插手帮忙的。」
  「可是……所以我才找哈维商量啊。」
  「啥?
  打火机就这么在香烟前空虚地燃着火焰,哈维的视线仰望着琦莉询问。那吃惊的表情完全不像是演技。
  「为什么我得帮那家伙啊?
  哈维叼着香烟,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解,非常干脆地丢下这一句。「为什么……」琦莉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接不下去了。
  「……琦莉。」
  哈维低头再次按下打火机将香烟点燃,短短叹了一口气。
  「我并非在开玩笑,劝妳别只是因为觉得好玩而想去多管闲事。」
  「我不是抱着好玩的态度……」
  琦莉不满地嘟起嘴想要反驳之时,「静静听我说完!」没想到却被哈维那严厉的声音给制止而噤口。
  沉默一会儿后,哈维缓缓吐出烟说:
  「问题不在于妳怎么样而是我很讨厌这样,我讨厌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遭遇任何危险。」
  哈维用低沉的声音说完后,那天便不再开口。


  虽然嘴上那么说,没想到自己才是个傻到不行的大好人。活了这么久,最近才终于领悟到这一点。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呢!
  『忙什么啊……』
  「……有些事。」
  哈维暧昧地闪烁其词,将视线从提在手中的收音机上挪开,抬头望着犹如在头顶上方泅泳的洗濯物。在这条离「坑道通」有点距离的狭窄坡道上,晒衣绳从左右两侧的建筑物窗户横越马路挂着,白色的衬衫及床单和缓地随风摇摆(三轮机车一通过,应该马上就会染成灰色了吧)
  今天覆盖天空的砂色雾气浓度较平日稀薄,是个温暖的早春午后。哈维避开零星擦身而过的行人走下坡道。真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好天气下,两个男人得压低声音谈话。
  『之前全是因为琦莉无意勉强追问你,所以俺也跟着默不吭声。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私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啰嗦死了!小声一点!
  哈维制止收音机越来越大的音量,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眼神恰巧停在马路前方的招牌上。
  「啊——找到了!
  哈维在坡道中途的一家店前停下脚步。约有一半沉入地下般的低矮大门上挂着一个生锈的招牌。马路上充满着晴朗的春天气息,然而,只有大门四周弥漫着莫名怪异的阴沉氛围。
  这个镇上似乎只有这一家收购打字机的古董店——现在这个时代里,只能在古董店才买得到打字机这种东西了。在通讯技术完备的都市,文字的操作是使用更为便利的信息输出装置。
  有着雕刻装饰的门把,却因过度磨损而看不出原貌。哈维握住门把一拉,传来喀嗒喀嗒开合不良的声音,他不禁微微缩了缩脖子。
  「回去!
  突然听见一声怒吼。
  哈维差点忍不住想转身离去,但从店内传来的对话明白,那并非针对自己。
  这是一间布满灰尘气味,狭窄阴暗的店。左右两旁的棚架上杂乱地堆满了物品,而店的最里面也有一张和棚架一样积满了杂物,几乎失去作用的柜台。
  柜台那一头站着一名看似老板的男子,而前方站着另一名面对老板、个头矮小的男子背影。两人的对话似乎无法取得共识,此时,老板发现了哈维而转过头。
  「啊!客人,欢迎光临! 脸上露出做生意的讨好笑容,推开眼前的客人从柜台探出身。
  「不,我不是客人。」、「喂!我的事情还没解决啊!」、「够了!麻烦你赶快回去吧!」凌乱不堪的店内交错着混乱的对话,气氛显得更加杂乱无绪。当哈维因此而兴起离开的念头之际——
  「什么!莫非那个是……」
  边露出和蔼笑容边估价似观察着哈维的老板突然高分贝喊道,接着脸上反倒溢满了令人不舒眼的笑意。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了,客人。请进请进,请往里面走。」
  「……?
  被对方招呼着往前走的哈维不禁提高警戒,老板几乎要从柜台滑落般探出上半身,窥视着收音机。
  「啊,果然,这是……你带的这个可真是个宝啊……」
  老板心荡神驰地赞叹。接着从胸前的口袋取出笔,开始在便条纸上写起数字。
  「三百……四百,不!四百五向你购买,如何?如果没有这么老旧的话,价格可以超过七百。不过也会有认为老旧才有味道的买主啦。」
  「啊——等一下!
  对方似乎误解了,哈维经过片刻才会意过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要卖这台收音机。」但是依出价高低或许会列入考虑,正当哈维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另一名顾客从一旁插入两人中间,与老板不分轩轾地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眼神,紧盯着收音机。
  那位顾客的外表让哈维着实吓了一跳。对方是一名难以判断年龄,个头矮小的男子——虽然头上夹杂的白发还有刻画在眼尾的深深皱纹,让他看起来宛如老人一般,然而脸的外型仍是非常年轻。男子给人的印象不仅相当难以形容,更奇妙的是,左眼的眼窝镶崁般装着一个黑色的单眼眼镜。那并不是钟表行所使用的单片小眼镜,而是宛如将战争所使用的夜视望远镜切成一半,直接黏贴在眼睛上的模样。
  哈维低头望着那怪异的单眼眼镜,全身僵住无法动弹。此时,男子突然毫无预警地伸出双手,紧抓住收音机。
  「哇,干什么啊!
  哈维迅速甩开对方,然而男子丝毫不退却。
  「喂,让给我!你把这个让给我!
  『呃……』
  可能是因为对方突然靠近而感到不安,喇叭中发出了声响,哈维也被吓了一跳,不禁咽了咽口水。这是怎么一回事……
  男子的目光从收音机上挪开,突然抬起头望着哈维。「……哦——」伴随着莫名其妙的赞叹声,那单眼眼镜有如舔舐般从哈维的头顶滑至鞋尖。
  「你!
  对方出奇不意抓住哈维的手。
  「哇!
  哈维忍不住叫了出来,身体往后一退。「你别太过分了!别对客人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举止!」老板拿出撢子开始胡乱挥舞。
  「我不是叫你回去吗……回去回去!
  被撢子驱赶的单眼眼镜男子哇哇叫着跳开。
  「哼,我会诅咒这家店关门大吉!
  男子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转过身离开。「别再来了!下次你敢再来的话,就把你交给警卫队!」在老板的护骂声中,男子从店里逃了出去,粗暴打开店门后砰地将门一把甩上,扬起了阵阵尘埃。
  怪异的顾客离去后,尘埃又再度飘落地面,店内陷入一阵冷清的寂静。
  「真是的,那个怪异的男子!真是失礼了。」
  老板将撢子往墙边一丢走了过来。
  「那位是居住在郊外遗迹的怪人。不久前,身无分文的他为了想买店里的一台打字机而经常来我店里,当时就曾驱赶过他。即使告诉他已经卖给其它客人,他还是不断缠着追问究竟是卖给什么人。」
  「我就是为了那台打字机的事而来。你知道有关那台打字机的前任主人,或是其它任何相关的事情吗?
  正巧对方提及自己来此目的的话题,于是哈维将手肘靠在柜台上询问。
  「你该不会是那个怪胎的同伙吧?客人……」
  老板怀疑地蹙着眉。哈维赶紧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将柜台上的右手换成左手,然后将右手伸进口袋内。如果是意指身上装有怪异的机器,自己也不愿意被归类为对方的同伴。
  在柜台另一侧的老板和哈维一样,拄着手探出身体。
  「……虽然这事情非常荒唐,不过也可以当成谈话的题材,你就姑且听听吧!
  起了个开场白后,老板故意压低声音开始述说。。
  「前任和前前任主人全都是衰弱而死的哦!那个打字机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位著名的小说家,不过好像因为写了被教会弹劾的作品而遭到处刑。之后那位小说家便依附在打字机上,为了完成他那尚未完稿的伟大作品,不断牺牲往后的每一任拥有者,在南海洛大陆四处流转……」
  老板说到此时打住,想诉说什么似的盯着哈维的眼睛。
  「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可怕吗?
  「不会。」
  哈维冷漠地回应。老板突然扫兴地将凑过来的脸移开。
  「每个人听了都相信呢!
  「什么!原来是杜撰的啊……」哈维原本也相信了。
  「不过可不是我杜撰的哦!毕竟太扯了,哪会有附身在打字机上的恶灵啊!
  完全不知道眼前就有一个收音机凭依灵的老板断然定论。
  哈维判断,再继续听下去应该也不会得到有用的情报,于是马上离开柜台。
  「打扰了,再见。」
  「客人,你真的不想卖那个收音机吗?那么我出五百吧!
  听见那仍不死心的声音,哈维顿时停下脚步。低头望着收音机考虑了片刻后转过身,一脸认真对老板说:
  「五百五十。」
  「成交。」
  紧接着收音机发出冲击波,摧毁了棚架,上头堆积的商品整个崩落。趁老板陷入慌乱之际,哈维迅速逃出那家店。


  星期一的「巴兹&苏西咖啡屋」非常繁忙,不仅顾客多,市场也送进了大量的食材,所以巴兹和苏西除了得留心店内情形,还得整理食材和后续处理,终日无法休息地站着工作。
  因此,下午顾客终于稍微减少时,苏西才得以开口问琦莉:「昨晚怎么样呢?
  琦莉原本想回答:对方看起来好像精神不错的样子,直夸好吃并将东西吃完了。然而,尽管有许多开不了口的事,琦莉仍不想对苏西说谎,于是说了部分事实——锅子打翻了。当时苏西那失望的表情,让琦莉的心中一阵刺痛。
  苏西听完之后便揽下琦莉所负责的工作,腾出三十分钟给琦莉,托付她再一次将东西带去,并命令顺道将昨天的锅子取回后催促她赶快出门。
  于是琦莉又抱着受托的东西,站在公寓二楼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前。
  从五分钟之前,琦莉便一直犹豫地杵在原地。
  琦莉除了担心昨天那位青年的事,自己也想帮苏西的忙,但又不想惹哈维生气。
  不断烦恼的结果,琦莉决定以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来衡量优先顺位,重新思考之后迅速得出了结论。
  (……算了。)
  至少在哈维回来之前,自己还是不要擅自行动——由于下士认为要求琦莉不能多管闲事,她一定不会就此不管,于是逼哈维帮琦莉前往调查有关打字机的事。
  嗯,回去吧!
  当琦莉转身正要离开门前时,房内传来声响。
  琦莉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大门心想:都已经下定决心回去了,绝对不能再放心不下,等一下 拜托哈唯一起过来查看就好了。不过,总觉得刚刚那个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之后就完全 听不见任何声响,屋内一片沉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别理它,回家吧!
  ……该不会死了——
  脑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琦莉已将大门打开。
  和昨天一样,从昏暗走廊尽头的房间流泄出桌灯的光芒。琦莉直盯着那里,弯下腰将苏西托付的东西置于玄关后走了进去,在房间门口往内窥探——
  「啊,你不要紧吧……」
  从椅子上滑落般扑倒在地的青年映入眼帘。
  琦莉跑向前将他扶起,望着对方的脸:心头震了一下。青年看起来比昨日更加衰弱了好几倍,完全不像是只经过一天的时间而已。
  「啊,妳是昨天的……我没关系……」
  青年用那完全不像是没事的孱弱声音响应。浑浊的黄色双眼无力地望着四周,最后停在桌上的打字机。他攀住椅子想勉强站起身。
  「不行,你得休息一下……」
  「不要管我!
  青年粗暴地一甩,琦莉一度重心不稳,但马上挡在站起身的青年面前,将手伸向了打字机。瞬间,青年的脸上因愤怒而显得扭曲。「别碰!」、「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还给我!」两人相互抢夺着打宇机。
  在这个时点上,琦莉的体力占了优势。她趁着青年摇摇晃晃似乎要倾倒之际,一把将打字机抢了过来——
  窗户!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将窗户打开。
  「住手,妳在做什么!
  琦莉将打字机举起想向外丢去,却被青年抓住衣服而跌坐在地。当琦莉仍想伸手抓住掉在地上的打字机时——
  琦莉还来不及意会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瞬间停止了呼吸。等她意识到侧腹被猛然踢中而飞出去时,已经跌撞在墙壁旁了。她恢复呼吸,同时弓起身子不断咳嗽。
  视野的一角映着青年的身影。对方用双手紧紧抱住打字机,并将脸颊贴上、怜爱地抚摸着打字机的外壳——眼前疯狂的景象让琦莉就这么脸颊贴地,惊讶得全身无法动弹。和昨天一样,一名男子的身影从打字机中爬了出来。
  男子露出了和青年一样疯狂扭曲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琦莉。散落地面的稿纸呼应般地漫天纷飞,瞬间有如白色龙卷风将琦莉包围。
  手背突然感到些微的刺痛,琦莉心头一惊,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手上浮现了细细的血痕。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又一条——
  「不……」琦莉用双手护着头、缩着身体。
  砰!
  似乎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纸张漩涡所卷起的暴风突然消失无踪。 琦莉眼前的白色纸张翻飞着,大张的纸片有如暴风雪般飘落。琦莉抱着头、抬起双眼,眼前出现穿着工作靴的熟悉修长双足。
  将对面墙壁撞得些微凹陷的打字机和墙壁的碎片一起破裂剥落,零件散落一地……看来是被踢飞出去的样子。
  「啊……啊……」
  青年的嘴中挤出了惨叫,他伸出双手打算爬向打字机——却被哈维的靴子踩住侧腹。
  「钦——」
  琦莉惊讶得抬起头,接着发不出半点声音。哈维那低头望着青年,毫无表情的侧脸反倒让琦莉感到错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红铜色的双眼燃烧着熊熊怒火,踹了青年侧腹好几下。青年发出细微的悲鸣声蜷曲着身体。
  「哈维住手!你在做什么,住手!
  琦莉站起身,慌慌张张几乎用爬地跑了过去。「不行,他只是普通人啊!会死的!」琦莉紧抓住哈维的身体拚命说道。哈维的表情突然清醒过来,停止了动作。
  「啊……」
  哈维顿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接着才缓缓转过头。「……啊,因为——」嘴上辩解着,视线又回到趴在地上正颤抖着的青年身上。
  「这家伙踢了妳……」
  哈维用那连他自己也觉得不知所云,带着若干茫然的声音低声说道。


  之后,青年又哭又道谢地将苏西托付的东西吃完,好好休息了一晚后,隔天便整理了轻便的行囊前往车站。问他不去见苏西没关系吗?他认为让苏西见到他现在这种模样反而会更担心,于是决定直接前往车站。
  青年昨晚那疯狂的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经过昨天的事情后,今天虽然还是面带憔悴,但柔和的长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乡了,想边疗养边思考未来该如何是好。」
  青年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落寞。
  最初的小说于报纸上刊载时,他将双亲丢在家乡来到这个城镇,不过却因为工作不顺遂导致无颜返回家乡。就在那个时候,他买了那台打字机。那是一台只要敲打着键盘,就能不断写出高品味文采的不可思议打字机。虽然因此得以成功,而且有如着了魔般源源不绝写出文章,然而冷静想想,那并非发自青年内心所写出的故事。
  「我非常喜欢那个矿坑的故事,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够看到后续的发展。」
  琦莉由于略感兴趣而将那份旧报纸带回去,没想到却爱上那个故事而沉浸其中。她坦率说出内心的感受,青年高兴地笑了。
  「妳也想尝试那样的冒险吗?」青年闲聊般地随口问道。琦莉思考了片晌后,敷衍地点点头。
  目送青年离去后,从车站回去的路上,琦莉骑着向店里借来的三轮机车爬上坡道。
  『妳现在也算是在冒险呢!因为妳的人生都遇上一些特殊的事啊。』
  听到那充满挖苦的语气,琦莉低头望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不高兴地嘟起嘴说:
  「我认为这和下士及哈维在一起也有关。」
  「真不好意思,让妳的人生这么特殊。」
  后座飞来这么一句。琦莉越过肩膀往后瞄了一眼,看见正叼着香烟的哈维侧脸。
  三轮机车的后方装载着和车体相较之下显得异常巨大的燃料桶,因此位于燃料桶上方的后座空间也非常宽广。话虽如此,哈维屈膝侧身蹲着抽烟的姿势仍是件危险的事。其实可以由琦莉坐在后座,但哈维似乎不想亲自驾驶。
  我很讨厌——对于琦莉无视自己前晚所说的这句话,最后仍独自前往青年的房间这件事,哈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低头望着琦莉手上几道浅浅的割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或许那就是哈维所说的,「很讨厌」的表情。
  总之,琦莉深切地感受到,不能再让哈维流露出那种神情。
  位于坡道上方的「巴兹&苏西咖啡屋」映入了视野。远远确认过露天座位上没有顾客后,琦莉才放下了一颗心。由于是告诉苏西原秀才得到为青年送行的许可,因此她庆幸能够在店里不忙的时候赶回来。
  接近终点时,琦莉减慢速度并将机车往路旁靠去。
  『那台打字机最后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损坏,所以丢了。」琦莉专注于驾驶边回答。
  「没有哦!
  哈维从后方插嘴。「钦?」琦莉忍不住煞车,叽——轮胎摩擦着柏油路面倏地停下。坐在后座的哈维差点被抛了出去,不禁叫出声并紧抓住琦莉。
  「吓死了,真危险啊!
  「谁叫你要坐成那个样子啊!
  琦莉反驳着。哈维那极近的声音与用手环抱住自己身体的触感,让她感到微微的悸动。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
  哈维的手该不会感受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吧?琦莉赶紧将话题拉回。哈维似乎并未察觉,仍用平日的语气说:
  「我是说垃圾场。今天早上我去过垃圾场,可是没见到那台打字机,可能被谁捡走了吧?
  「捡了要做什么呢?
  「我哪知道啊!或许是自己要用或是修理后出售。」
  「可是万一又有人被附身——」
  「不关我的事!」哈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离开琦莉身旁、跳下机车,站在路肩轻轻伸了个懒腰。「那种破铜烂铁在世上流转也不会怎么样啊!眼前不是也有一个!
  『别把俺当成破铜烂铁!你明明还打算以五百五十将俺卖掉——』
  收音机发出谴责之际,马路前方传来清脆的钟声。「巴兹&苏西咖啡屋」的玻璃门前出现了一名娇小的女性。
  「回来啦!送行辛苦了!
  苏西可能因为无法亲自为青年送行而感到挂心,于是慌忙拄着拐杖快步走了过来。「我回去了。」哈维抛下这一句打算离去,然而并末逃过苏西的眼睛。
  「等一下等一下,今天一定得留下来吃饭!
  「为什么那么执拗啊……」
  哈维用苏西听不到的音量低语,然而态度却明显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停下脚步。毫不介意的苏西彷佛今天绝不让哈维溜走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接着惊讶得睁大双眼,嘴巴张得大大地说:
  「真瘦啊!你有吃饭吗?一定没吃吧……不好好吃饭不行哦!
  「这不关妳的事吧……」
  哈维对于那一股劲说个不停的苏西所伸过来的手感到些许恼人,用介于粗鲁与客气之间的态度甩了开来。「啊!」、「啊——」琦莉忍不住叫出来的声音和苏西的声音相互重叠。拐杖一滑,苏西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
  琦莉迅速伸出手,但哈维的手已经早一步撑住苏西。
  哈维马上露出糟了的表情放开手,并将脸撇向一旁。然而苏西却用自己的手勾住哈维的手,高兴地笑着说:
  「你果然是位好人呢!琦莉,妳说是不是啊?
  琦莉微微露出苦笑,然后点点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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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话 偶然的星期三,错过的星期四

  「贝亚托莉丝!
  只要听见别人如此呼唤,女子就会即刻订正,然而当心情欠佳时则根本不想响应。称呼「贝亚托莉丝」还算正常,曾有一名旧识会以完全省略的昵称「碧」来称呼她,但早在许久之前,她便放弃与那名男子有所牵扯了。
  总之,今天女子的心情还不错,于是——
  「是贝亚托莉克丝。」
  她开口纠正。
  「啊,没错没错!妳今天也是那么的漂亮啊!贝亚托莉丝。」
  连续两次喊错,女子没有再去订正对方的宽大胸襟,于是这次便不予理会。然而,那名男子或许没察觉自己被女子刻意忽视吧?仍然发出了类似打嗝般的笑声,心情特好地大口饮着掺水酒。这个醉鬼,早点喝到爆肝从我眼前消失吧!女子于心中诅咒着。不过,如果他现在从眼前消失,一切就化为乌有了,那么今天就先暂且保留刚刚所说的粗暴言论吧!
  女子一侧的耳边流窜过男子不断叙说,一阵枪战后逮捕了夺下碳化枪据守的凶恶犯人,然后接受教会表扬之事的声音,她将玩弄于指间的香烟置于唇上。那是一根细长的香草香烟,一点燃便飘起略微刺鼻的香草气味。女子并不喜欢,相反的,亦可以说是因为讨厌那种味道才抽这烟。不过,由于多少可冲淡大厅那令人不舒服的沉滞空气,因此工作时必定会抽这个牌子的香烟。
  越过香草香烟的烟雾,环顾充塞着香烟与酒精臭味的大厅,在昏暗的照明下,每张桌子分别有一至两名的女店员为客人斟酒,同时毫不客气地豪饮着……这就是此店的宗旨。这里的顾客大都是来自此镇上的警卫队,感觉就像是警卫队专属的店家。
  所谓的警卫队,是只存在于南海洛教区城镇中的居民组织。较未遭受过去大战战祸牵连的东南大陆,教会无法假借重建之名介入,即使是现在,教会兵的驻守地也仅限于主要的港口。因此警卫队就是代替教会的新兴城镇治安组织——然而,组织的最上层仍旧与教会脱不了关系。
  女子坚信在这个镇上,警卫队是最没用的一群人。那些人不喜欢成为身处矿坑工作的矿工而脱离社会,是毫无用处的组织。
  旁边那位身为副队长的男子担任管理那群废物的工作,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更增添毫无用处之感。然而他却发挥了极大的帮助,特别是今天,得由他担任与目标间的交涉管道。
  那么,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如先前得到的情报,店门开启,出现了新顾客的身影。干爽的夜风随之窜了进来,微微地混合于大厅停滞的空气中。
  女子就这么将香烟叼在嘴角,若无其事地看过去观察着。对方是一名壮汉还有一名全身被黑色神官服包覆的纤瘦男子。壮汉是已经见过多次的警卫队队长,神官服男子虽然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就是目前想要接触的目标。
  「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目送着被慎重迎接并引领至里面桌子的两人,女子询问身旁的男子。话题从中间管理职务的苦恼转移开来的男子惋惜地中断了闲聊。
  「啊,那不是队长吗?我去问候一下,不,去打声招呼。」
  「我不是指他,是另一位,穿神官服的那个人。」
  女子及时制止了慌慌张张从座位起身的男子。男子就这么半站着,一脸不解地追随着女子视线的方向。
  「嗯,知道啊,那不是教区神官长的顾问吗?听说曾是西贝里神宫长的亲信。」
  「……原来如此。」
  女子不动声色地随声附和,接着将刚抽的香烟往烟灰缸捻熄后站起身。男子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望着女子。
  「你不是要去打招呼吗?能不能顺便帮我介绍一下啊?
  女子展露微笑说着,事实上内心却感到若干焦躁。对方是来自西贝里的神官——自己过去曾在西贝里发生了一点事,与对方接触或许潜藏着危机。不过那已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了,对方对于自己的面孔应该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才对。
  (算了,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毕竟欠了人情债……)
  女子觉悟后,脸上露出地道的营业用笑容往那两人的座位前进。副队长快速地对队长和神官谄媚一番,然后将女子往前一推说:
  「这位是贝亚托莉丝——」
  「是贝亚托莉克丝。能见到两位大人真是我的荣幸啊!」女子优雅地欠身致意后,迅速朝副队长的脚用力一踩。


  「红色头发,看似大学生模样,身材瘦高,右手装着义肢,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不过走起路来相当快……请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琦莉心想:这么笼统的说明,即使对方曾经见过恐怕也无法联想起来。但她仍拚命陈述脑海中浮现的特征。没想到对方似乎真的领悟般回答:「啊,见过哦!」接着便告知琦莉位在道路前方的一间店铺。或许并非哈维的本意,但不管怎么说,他那副模样的确相当引人注目。
  「谢谢。」
  琦莉对那位亲切的人答谢后,发动三轮机车的油门,在马路上缓缓前进。
  『先前好像也曾做过相同的事。』
  「好像真的做过呢……」
  琦莉附合着收音机所言,默默于心中附加这一句:上次和这次的跟踪行动,都是下士提出而非自己。
  从小巷间隙露出的狭窄天空得知,夜幕已逐渐低垂。建筑物屋顶上突出的排气管所吐出的灰色烟雾,映着黄昏最后的阳光,与天空融为一体。
  今天是位于一周中心的星期三。这里则是充斥着刚结束一天工作的矿工,逐渐显得活络的闹区繁华街。当琦莉结束苏西托付的送货工作后,回程途中在此闹区入口瞧见了那颗红铜色的头。『咱们跟去瞧瞧吧!』收音机旋即表示。
  「那个~虽然我的确在意他的行为,但是我相信哈维,因此并不想去勉强探究。」
  『俺也没有怀疑什么。他不可能做什么亏心事,而且也不是有那种欲望的人。』收音机紧接着又补充道:『俺可不足在称赞他哦!』而「那种欲望」指的又是什么呢?琦莉感到些许不解。
  「那我们为什么要跟踪他?
  『……究竟是为什么呢……』
  「……」琦莉此时有点想将收音机丢出去。
  『别担心,只是不知不觉老毛病犯了而已,咱们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就回去。』
  机车在小巷的尽头停下,琦莉抬头望着那间经由别人告知的店家大门,生锈且厚重的铁门与夜晚的街道融为一体。从马路另一头走过来,看似矿工模样的男子恰巧于店门前停下脚步,他露出些许诧异的眼神望着琦莉、打开店门,琦莉因此得以趁隙窥视店内情形。
  「呜……」
  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让琦莉顿时感到退缩。
  弥漫着黄色烟雾的浑浊视野前方,位在约有半层楼阶梯下方的昏暗大厅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圆桌隔着狭窄的间距排列着,顾客们全围着那些桌子埋首于牌局中。
  「是赌场……」
  琦莉失望地低喃。
  收音机也以相同的语气说:『什么嘛!原来最后他做的事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虽然琦莉不像下上说得那么露骨,但其实内心也抱持着相同的想法。不对,之前询问哈维时,他的回答的确是「玩牌」,而现在事实也证明了他并末说谎。因此,琦莉他们会感到失望,全是他们自己任性的下场。
  「回去吧……」
  当琦莉望着大厅往后退去时,撞上了陆续走进店内的客人,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她,踉舱地滑落数阶,直到扶住墙壁才得以站稳。「啊,真不好意思。」身后的顾客微微致歉,并用诧异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定下大厅。
  这里不应该出现一名在咖啡店打工的十五岁少女吧?不过如果和哈维一起来,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琦莉开始感到不自在,宛如隐身于阶梯的墙壁般紧紧贴着窥视大厅,搜寻红铜色头发的所在位置。
  「咦……」
  琦莉并未找到红铜色头发,取而代之的是发现了一头金发——那是一名独自坐在墙角小圆桌,拥有微卷波浪的金色长发女子。女子坐在椅子上托着脸颊喝酒,从开着高岔的长裙下隐约露出曲线漂亮的美腿。「下士,那个人!你看!是那个人!」琦莉用略带兴奋的语气说着。
  但她立即屏住了气息,全身僵住不动。
  有一个高姚的人影走向女子的桌子——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青年将拿来的烟灰缸往桌子上一放,在女子的斜前方轻轻坐下,用嘴角叼出一根香烟。女子的手伸向置于桌上的香烟盒,恣意取出一根香烟。青年虽然露出困扰的表情但并未开口说什么,两人几乎脸贴着脸用同一个打火机将香烟点燃,然后以同样的极近距离,耳鬓厮磨地贴着谈话。
  琦莉就这么贴着墙壁,宛如被钉住般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张桌子,直到听见手中紧握的机车钥匙掉落地上的声音才回过神。「钦!」琦莉发出了不具任何含意的声音,虽然声音被喧闹所淹没,此时却恰巧与女子无意间转过来的那对蓝色眼眸遇个正着。
  女子「啊!」地张开嘴,青年见状转过头——明显流露出糟了的表情。过了片刻,青年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琦莉下意识转过身想逃离现场,原本拾起的钥匙又掉落地面,当她又弯下身捡起之际,手被后方的人一把抓住。
  琦莉吓了一跳,瞬间全身僵硬。她不自然地转过头,目光循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往上移。
  「妳……」
  哈维闭上了开启的嘴,过了一秒后又再度敌齿:「妳在这个地方做什么?」虽然仍是平常的口吻,但琦莉感受到当中夹杂着些许焦急。
  「没、没什么。因为恰巧看见你,心想你去哪里,所以——」
  「……妳是跟踪我来的吗?
  「……嗯。」琦莉拾眼望着哈维点了点头。「真受不了妳……」哈维叹了一口气说出这句。
  『什么受不了,你才是在这里做什么啊!?』
  收音机插嘴,但残留不悦的杂音后迅速陷入一阵沉默。此时,哈维身后传来澄澈的女声。
  「太令人惊讶了,这孩子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也算啦……」
  哈维转头望着女子含糊回答。「倒是妳,怎么会认识她啊?」接着反问女子,也或许是刻意岔开话题。
  「我得回去了,不回店里不行。」
  琦莉迅速说完便甩开被抓住的手。「啊,我也和妳一起——」哈维再度转过头对琦莉开口,然而话说到一半却露出略微沉思的表情,接着又转身望着女子说:
  「我送她回去,妳再等我一小时。」
  「一个小时!?你啊……平常这个时间我早就已经回去了!



  「那么等一下我去妳家,咦,妳住哪儿啊?
  「对不起,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两人莫名亲密的对话让琦莉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谈话。「因为我是骑机车来的,哈维要是一起回去,马上就会从车上滑落,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回去比较好。」
  琦莉自顾自地说完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奔上阶梯从店里冲了出去,跨上机车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逃走。
  这个单宇浮现脑海之后,琦莉才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要逃呢?明明没有逃走的理由啊!


  「你该不会头脑坏了吧……」
  对方追问有关琦莉的事,哈维没办法只好说出大致情形。不!虽然省略了相当多的部分,但一说明大概后,这就是对方响应的第一句话。
  「即使目前没什么问题,但是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那孩子和你不一样,她的时间会正常流逝啊!不知不觉中她将会超越你的年龄,到时候你要抛弃那孩子吗?难不成你打算永远照顾她?你有承担那孩于人生的觉悟吗?你有那种自信吗?即使你带着那孩子四处飘泊直到她离开人世为止,但那之后你怎么办?
  「啊——烦死了!不用妳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被一口气穷追猛问,哈维不耐烦地回嘴。眼前的女子用嘴角叼着不知已经是第几根的香烟(从刚刚开始便毫不客气抽着我的香烟。这个女人为何在外总是抽伸手牌的香烟呢?)
  「虽然你在思考,但并不想马上做出结论吧?
  「……」
  完全被说中的哈维毫无辩驳的余地而陷入沉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他干脆也抽出一根新的香烟。趁着哈维点燃打火机之便,女子将香烟凑了过去(用自己的啊!)
  不知是哪一桌的客人赢了牌,弥漫着香烟烟雾的大厅那头传来鼓噪的喝采声,然而两人并不感兴趣。他们融入了周围的喧闹中,在狭窄的圆桌上脸靠着脸继续小声对话。
  「你为什么一直隐瞒那孩子的事?那孩子和你寻找的那位男子有关吧?
  「当然是因为我觉得太麻烦了啊。」正如哈维所料,果然被对方指责了。
  「我说你啊,拜托人家却又不说清楚知道的讯息,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蓝色的瞳孔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倏地瞇起。哈维甚至感受到更加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杀气,他态度软化说道:
  「……没有告诉妳真不好意思。对了,妳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嗯,昨晚见到一名和首都有关系的男子,事情稍微有点进展了。十二年前,的确逮捕到一名不死人,而且将他带往了首都。」
  「逮捕?那意思是说对方还活着喽!
  哈维激动的从椅子上起身往前,几乎碰到对方的鼻尖。女子迎着哈维那极近的目光,过了片刻后又继续说:
  「听说逮捕时还活着,不过在那之后极有可能死了。而和他在一起的那名女子,若依据目前所听到的消息,尚不清楚是否为那孩子的母亲或其它身分,我会再深入追查看看。」
  「……嗯,拜托妳了。」
  哈维的心中感到些许失望,又再度坐回椅子上。
  「没问题。不过你竟然会抱持着明确的目标行动,实在是非常难得啊。当你即将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之际,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没想到是要我帮忙调查一些事。你是一时兴起吗?
  「才不是一时兴起,妳这人真是失礼啊!我会这么做是因为犹大对我有恩。」
  为了得到犹大的相关消息,是来此城镇的目的之一。原本想通过南海洛直达首都近郊,却想起和自己存着孽缘关系的老友已辗转来到这附近,于是先绕到此处看看。搜探所有经过的小城镇往前行进,直到抵达这个可能性最大的城镇时,果然找到了女子——由于在大城镇中较容易混入居民之间,因此易于长久居住。
  「还有,我希望调查琦莉双亲的事。」这也是来此的另一个目的。
  「……喂,艾弗朗。」
  对方的语气突然一变,逸出混杂着叹息的细缕烟雾后,以说教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说真的,劝你趁着尚未有任何眷恋时,将那孩子托给某人照顾。不管是谁照顾都好,那对普通人类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否则总有一天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虽然你故意表现出毫不在乎,有时候却感情用事又无法承受打击,而且很难重新振作。」、「妳究竟在说什么啊!」女子又重复了自己也有所察觉的想法。
  「我真的很担心哪!老实说,那孩子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你啊!
  「我的事情不需要妳操心。」
  「你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分明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却刻意不去思考未来的事——」
  「不要说了!妳没有资格说别人吧?碧。」
  「是贝亚托莉克丝。你下次敢再这么叫的话,我就跟你一刀两断。」
  「要断就断啊!
  「是吗?那么,这次是因为先前欠你人情所以才帮助你,下次你可不要再找我帮忙了。」
  「彼此彼此。」
  顿时双方均动了怒,对话就此结束,两人不发一语抽着香烟。
  耳中充斥着从周围桌子传来的喧闹声,哈维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不断点着火。「……你从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一想着不安的事情就会做出这个习惯动作。」女子低声说。
  哈维并没有回应,眼神直盯着火焰。或许是打火机的燃油已经用尽,火焰变成了微弱的蓝白色,然后咻地消失不见。


  「对、对不起!
  星期四的傍晚,琦莉又犯了今天之中第三次的过失。若加上其它小失误的话,那她所犯的过失并不止三次。,而较大的过失包括中午有两次将浓汤的盘子打翻,还有现在正要端出去的咖啡杯因手指碰撞而整个倾倒。
  当琦莉惊慌地擦拭柜台时,巴兹一脸不悦地在厨房说:「妳可以回去了。」
  「……是,对不起。」
  琦莉心想:或许巴兹的意思并不是指今天的工作就此结束,而是以后都可以不用来了,因而郁郁寡欢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她的东西只有一个包包而已;今天除了工作之外,也犯了一个平常难以想象的过失——出门时因精神恍惚而忘了将收音机一起带出来。想必现在下上正在家里生气地闹着别扭吧?
  究竟为什么会陷入如此状态,连琦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自己误解了,或许将事情问清楚之后,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哈维昨晚并没有回家,这也是询问理由之前最主要的问题症结。
  如果哈维就此不归,自己又被开除,生活真的会陷入困境。她和下士两人究竟该如何生活下去呢?琦莉莫名悠哉地想着这些无可救药的事情。
  「琦莉。」
  「是,我被开除了吗?
  琦莉下意识地回答内心所想的事情。她一转过头,苏西正一脸诧异地眨着眼。
  「妳在说什么啊?看妳好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回去后穿暖和一点,早点休息吧。有没有发烧?
  琦莉没料到苏西竟担心着自己,一时之间愣在当场。之后——
  「……啊,我没事,谢谢。」
  她带着些许踌躇,客气答谢。
  然后从厨房旁的后门走出去。仰望小巷上方的天空,店家排气管所排放的烟雾被渲染成与黄昏天空相同的橙色后融入其中。
  当琦莉于小巷间穿梭着走到大马路上时——
  「嗨,妳好!
  突然传来招呼声。琦莉停下脚步张望四周,一辆停在店铺斜前方的三轮机车映入视野。
  跨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手肘靠着摩托车的把手托着脸,满脸笑容地望着琦莉。一身与昨晚不同的利落打扮,随风飘扬的金色长发今天则往后绑成一束。不管有没有盛装打扮,对方依然漂亮动人。
  「妳好……」
  琦莉不情愿地打了声招呼后,整理了心绪走向对方。「上次还好吧?真的没有受伤吗?」她的话题内容非关昨晚,而是初次见面时的事。
  「嗯,事实上的确撞伤了。」
  对方爽快响应。然后对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也不动伫立着的琦莉指着自己的手和大腿处,一派轻松地说:「这里和这里都有裂伤且淤血,可不是开玩笑的呢!
  「我和艾弗朗一样。」
  「……什么?
  琦莉顿时无法会意那句话。女子嫣然一笑,那双像极贝佳的蓝色眼眸中,流露出与贝佳相似的鬼黠笑意。
  「方不方便边走边说?我有点事找艾弗朗,正要去妳家。」


  为了打发时间而走到教会支部,从远处观察教区神官长顾问那家伙的嘴脸。对方是名被黑色神官服包裹的削瘦男子——由于像极了约雅敬,哈维内心不禁涌上一股厌恶感。只要一想起那笨蛋的脸就会感到厌恶,这应该归咎于哈维自己察觉到,本身在某些部分与那笨蛋相似的关系吧?
  (心情莫名的阴郁起来……)
  从昨晚开始,所有的一切都糟透了。究竟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态,连哈维自己也不明白。
  打算消磨时间至清晨,不料却消磨过了头,返家时已是过了中午的傍晚时分。由于过于疲累,哈维几乎是倚着墙将门打开走进屋内。他打算在琦莉回来前先在沙发上打发时间(和平常一样),之后应该免不了得谈论昨晚的事——
  「哇!
  穿过餐厅门的同时,哈维感受到阵阵杀气,因此本能地侧身一闪,宛如利刀般的空压掠过身旁、击向玄关门。门并末被撞破,但发出了极大的响声,部分的铁门往外凹陷。
  「你……」
  哈维就这么张大着嘴,讶然地望着凹陷的门。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可是租来的房子啊!
  他转头望着房内发出了怒吼。真难以置信——当然不仅是门,万一自己没有避开的话,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你返家的时间除了早上,还有傍晚,可真是好命啊……』
  从窗边的沙发传来压抑情绪的低沉声音。在黄昏最后的光芒所形成的朦胧日照下,生锈的收音机被丢置在沙发中央。宛如微生物般的黑色噪声粒子并末构成形体,就这么飘散于沙发周围。
  「喂,门怎么办啊?
  『从昨天到现在,你都在做什么?
  收音机完全无视哈维的问题,自顾自地反问。
  「……没做什么。只是稍微玩了一下牌后,边思考一些事情四处乱逛而已。」哈维随意省略了部分情形回答着,肩膀轻轻倚在门框上……老实说,不想马上见到琦莉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总觉得关于昨晚那个问题得当场做出结论。
  『你难道没有想过,琦莉整晚没有睡觉一直等你回来吗?
  「……」啊!这么一说,自己的确压根都没有想过。
  『俺之前对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俺应该说过要你站在琦莉的立场想想。看来忘了她生日的那件事,你好像完全没有自我反省的样子。』
  「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啊!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饶了我吧!
  哈维不悦地回应。今天真的感到莫名的疲惫,累到连说话都嫌麻烦。然而收音机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声音更加充满了怒气:
  『什么好几天前的事,你根本就毫无诚意。』
  「什么诚意——」什么啊!被理所当然地要求如此抽象的事,哈维感到不耐烦,同时升起莫名的怒火,冲口反驳:
  「那是啥东西啊!我道歉行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
  「为了表示诚意,如果能够回溯到琦莉生日当天,要我道歉多少次都行。若能够回到战争那个时候,要我磕头道歉或是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可以磕头道歉而不需杀了你,要我怎么做我都愿意。如果可以用诚意将杀人的罪一笔勾消——」、『俺不是在跟你谈这个!』假使收音机没发出怒吼制止哈维,他或许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俺只是要你不要辜负了琦莉对你的信赖。』
  「这让我觉得厌烦至极。我并不能保证不会辜负她,因此不要对我有所期待,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自在。老实说,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负担相当沉重!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大声吼叫,哈维瞬间涌上后悔之时,眼前袭来一道冲击波。
  反射性用双手抵挡冲击波的哈维就这么被击飞出去,背部撞向大门,发出比刚刚更大的撞击闷响。也或许那只是他体内所发出的声音而已。
  「我说过,这可是租来的房子啊……」
  哈维轻咳着,将紧贴于凹陷大门的背部抽离,勉强站起身。这次阻断痛觉略为发挥了功效,倘若未及时阻断,那可就糟了。他望着因些许重心不稳而扶着墙壁的左手,从手背到手肘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半,骨头依稀可见。,而右手的金属骨架也呈现出微妙的扭曲状。
  「……可恶,这只手没关系,随你高兴……」
  哈维气愤到脑中的血管几乎快爆裂。
  夕阳西下,逐渐昏暗的餐厅里,收音机的上方飘起绿黑色的噪声粒子,接着汇聚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一名压低帽缘遮住双眼的独脚士兵。「哈……你好久没现身啦……」哈维的嘴角下意识地浮现冷漠的笑容。
  『你这家伙……』
  由噪声粒子构成的士兵一开口,收音机的喇叭便相呼应地发出低鸣般的声音。天花板上原本未点亮的电灯点点闪烁,餐厅的椅子和沙发也震动着敲打地板。
  『刚刚那些话你要是敢对琦莉说,俺就杀了你。』
  「你就杀看看啊!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两人一来一往——紧接着,噪声粒子的士兵突然张开嘴,同时从喇叭传出吼声,击出震破耳膜的高音空刀。
  哈维身体一侧,千钧一发地避开,擦过脸颊往后飞掠的冲击波,这次真的将门给撞破了。他确认着身后传来的撞击声响,一口气穿过走廊奔进屋内。餐厅的椅子就像是被隐形人丢掷出去般,在空中舞动着冲过来,哈维来不及闪躲,只好用右手阻挡挥去。而另一个冲击波趁此空隙再度袭击而来,哈维闪避不及,冲击波直接击中他的侧腹——
  此时,哈维以滑垒的技巧往沙发冲撞,义肢的手肘敲向收音机的喇叭。伴随着砰的声音,圆形的喇叭整个凹陷。
  『你……!
  最后,像是大喊着什么似的,士兵的形体往旁歪斜,接着消失无踪。过了一会儿,飘散于空中的黑色噪声才跟着融入空气里。
  所有发生至此的事情,充其量也不过三、四秒。
  之后,约有三、四十秒之久,哈维的上半身就这么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看——」
  随着吐出的气息,哈维好不容易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你要不要每次都尝尝苦头?
  只说了这么一句的他就失去起身的力气与体力,全身筋疲力尽。他视线的一角瞥见血液从侧腹啪答啪答滴落,在沙发下蔓延成一滩黑色的血渍,内心不禁再度燃起怒火。


  艾弗朗是谁?
  琦莉在女子身旁低头走着,数度于心中如此嘟哝。
  对于以琦莉不知道的过往名字来称呼哈维的这名女子,琦莉怎么样都无法对她抱持好感。琦莉约略知道那是哈维的另一个名字,然而对她而言,在东贝里初次得知哈维的名字起,哈维就叫哈维,而非艾弗朗或是其它名字。
  「和哈维一样」那么这名女子应该也是战争时代的人吧——难以想象存在着女不死人,不过即使存在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理由。
  「我听说妳是孤儿,因为反抗教会而被赶出孤儿院,由艾弗朗照顾妳。」
  「不是孤儿院,是寄宿学校。」
  琦莉的目光盯着前方柏油路面的斜坡,用顽强的语气纠正。其它内容虽然也有误,但意思相差并不远,因此琦莉未多做解释。
  在前往公寓方向的上坡处,虽然以女性的力气很难轻松推着装载了巨大石化燃料桶的三轮机车,但女子却泰然自若地推着三轮机车跟在快步走着的琦莉身旁。
  「妳打算缠着艾弗朗到何时?
  对于如此单刀直入,在某些层面来说是极为无礼的质问——
  「只要哈维没有开口,我打算一直跟着他。」
  目光仍直视前方的琦莉旋即回答。
  由于对方不发一语,于是琦莉也跟着紧闭双唇,两人默默地并肩走在坡道上。最后一道日光隐没于建筑屋顶后,橙色的短暂夕阳终了,蓝灰色的长夜紧接着降临。一盏盏的街灯仿佛配合着两人的步伐,缓缓引领道路的方向般依序点亮。
  「妳应该知道不死人不会老也不会死吧?
  过了片刻,女子再度开口。琦莉微微蹙起眉头瞥了对方一眼。
  即使不认识哈维,这也是无人不知的事。不死人是在体内埋入永续运转的动力源以取代心脏(会动的尸体);过去的战争中,利用士兵的尸体制造出不死人,于惑星中极尽杀戮之事——
  为什么要问这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事呢?初次见面时还以为对方是位好人,这肯定是自己误判了,一定是这样。琦莉同时也在心中断然撤回对方与贝佳相似的这个想法,尽管贝佳是个喜欢恶作剧又任性的大小姐,但并不像对方如此坏心。
  琦莉没有开口回答,仅仅不高兴地垂下头表示默认。「太好了,那妳就可以明白我所说的了。」女子露出安心的笑容。琦莉心想:对方该不会将我当成傻瓜吧?
  「妳和我们不一样,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妳到底想说什么?
  琦莉直接了当表现出狐疑的态度,以低沉的语气反问。女子的视线回到前方又继续说:
  「听说前几天是妳的生日,恭喜妳。」
  对于女子那毫无诚意的祝福言词,琦莉绷着一张脸回应:「……谢谢。」哈维竟然连这种事情也告诉对方,虽然并无任何不妥,但从未想象过哈维会与自己以外的人进行如此日常的对话。
  女子面朝着前方,仅目光瞥了琦莉一眼后又转向前说:
  「或许妳天真地感到喜悦不已,不过妳应该从未想过,当时那个人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感受吧?妳的年岁不断增长,而那个人的年纪却永远不会改变。妳是否曾想过,被抛弃在原地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往前三步。
  走过了头,琦莉因而停下脚步。
  她略微僵硬地转向女子,女子牵着机车的手也停了下来,冷冷地承受着琦莉仰望的目光。在夜空之下,女子清澈的蓝眼珠笼罩着阴暗。
  「感到喜悦的只有妳一个人。妳要求一起庆祝,独自一人乐在其中,这对他而言不仅是种困扰,而且还是一件非常厌恶的事。」
  「妳、胡说……」
  琦莉想要反驳,然而声音却哽在喉咙,说到一半便沉默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那天的确只想到自己,她完全没有思考过对哈维来说,生曰究竟是代表了什么样的日子——琦莉立即更正了想法,于内心提出反驳;可是,哈维对于晚归之事也道了歉,还一起品尝蛋糕啊。琦莉着实不想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指责她。
  「如果妳真的为那家伙着想,劝妳赶快离开他身边吧!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时间拖得越久,他所受的伤害就越深,妳也是一样。」
  「这种事情——」
  琦莉打断对方的话语,再度生气地将头转向前方。
  「这种事情,没有资格由妳开口。」
  琦莉一说完就用几近奔跑的速度再次迈开步伐。经过公寓前,接着转进旁边的户外阶梯。「如果我没资格说的话——」女子吃力的推着机车跟在琦莉的斜后方。
  「那么就由艾弗朗亲口告诉妳,妳应该就可以理解吧?
  「这种事,哈维才……」
  琦莉本能地否定后,不禁再度停下了脚步。
  她瞪着斜前方的一个阶梯,紧咬着下唇。琦莉内心的一角总是不安地担心着,或许哈维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甚或是什么都不说就于翌日不告而别。
  女于将机车停在阶梯旁,瞥了琦莉一眼,似乎是故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为那个人不会主动开口说这种事,不过那只是因为他没有思考未来的事罢了。下意识避免思考麻烦事是他的老毛病。」
  「妳、妳到底了解他多少……」
  「至少比妳了解的多。」
  「只因为同样身为不死人吗?我、我也多么希望能和哈维一样——」 琦莉忍不住拾起头嚷嚷的瞬间,眼前挥来女子的手。「——!」琦莉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就这么屏住呼吸。女子的手正要贴上琦莉的脸颊之际停下,浏海因掠过的掌风而微微地颤动。
  「……什么都不知道的是妳吧?
  女子用冷静且低沉的声音责问。明明眼睛的颜色完全不同,但女子那刻意压抑情感的蓝色瞳眸,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是哈维的双眼。
  「妳也没有资格骂我!
  克制住颤抖的声音,琦莉仅从喉咙挤出这么一句,便转身逃离似的奔上阶梯。
  马口铁板的阶梯上响着小跑步的足音,琦莉在内心中辩解着:其实说出这种话并非自己的本意,只是在两人一来一往之下顺势冲口而出。毕竟太不公平了,女子认识哈维的时间毫无疑问比琦莉长上好几十倍,待在哈维身边的她会如此了解哈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法永远留在哈维身旁,关于这一点,琦莉自己当然非常清楚……)
  琦莉感到莫名的懊恼,眼眶涌出了泪水。难道连维持现状都不行吗?为什么得让一名突然出现的女子故意破坏眼前的时光呢?
  一口气奔上三楼抵达走道时,肩膀微微上下起伏地喘着气。琦莉顿时停下脚步,以一种寻求倚靠的心情望着前方第二间的房门;那是她和哈维、下上三人共同生活的房间——
  「……钦?
  所发出的声音更近似于「嘿」的发音。
  大门不见了,被猛然撞击而凹陷变形的长方形铁板躺在门口前方……此时传来喀的开门声,琦莉拾起头,住在里侧房间的一位邻居,隐约从微微开启的门缝露脸窥探着,然而却又极为恐惧地缩了回去。
  「怎、怎么一回事……」
  琦莉惊讶的从门,不,是空无一物的空洞奔向屋内,穿过走廊在餐厅门口停下脚步。
  微暗的房间内,户外微弱的青色光线映在窗边的沙发上;此刻沙发前方的惨状映入琦莉的视野,她愕然地僵住不动。餐桌横倒在地,两张椅子的坐垫与椅脚已分离躺在地上,其周围还散落着闪闪发亮的细碎物——是天花板上的灯泡碎片。
  「哈维……下上?
  琦莉查探着寝室里,然而到处都不见哈维与下土的踪影。回想起今晨将收音机置于沙发上,于是回到餐厅正想奔向位在里面的沙发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琦莉止住已跨出的脚步。
  椅脚凹折倾斜的沙发下方,有一滩黑色的水渍。
  是血。
  脑中尚未做出任何思考时,琦莉早已转身奔出房间。「呃,搞什么啊!」琦莉在玄关处与现在才走上来的女子撞个正着。「闪开,大事不好了!」琦莉奔出走道,踏过躺在地上的铁板,脚步踉舱地朝楼梯奔去——
  「哇!
  在走道的转角处,琦莉一头撞向正爬上阶梯的某人胸膛。一闻到渗入衬衫上的烟味,琦莉不必抬起头便明白对方是谁了。她紧抓住对方的胸口说:
  「哈维!家里好像遭小偷了,小偷!下士他……!
  琦莉死命诉说着,抬起头却见哈维一脸沉着,用一如往常淡漠的红铜色双眸俯视着琦莉。
  「小偷?
  哈维低声反问,目光投向躺在通道上的凹陷铁板——即原有的大门,然后竟然露出感佩般的表情说:「啊——与其说是有做出这种事情的小偷,我倒想说这样清爽多了。」
  「哈维……?
  尽管和平日一样,但总觉得哈维散发出回异的气氛。琦莉察觉到不对劲,身体不禁从哈维身前挪开;此时她才发现哈维的手与腹部左侧全沾满了血,脑海中闪过沙发下方的那滩血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轻微的争吵罢了。」
  「轻微……」房间那惨不忍睹的状态,连大门也没了,而哈维也满身是血,这样叫轻微?琦莉抬头凝视着,不知是不愿说明还是感到麻烦而紧蹙眉头的哈维。
  「下上呢?下士怎么了?
  「我刚刚把他丢了。」
  哈维回答。琦莉无法了解其意,嘴巴开合了两三次后:「你说把他丢了……」正想追问之际,哈维此刻才意识到似的将眼神转向房门处,露出更为郁闷的神情。
  「……碧。」
  「是贝亚托莉克丝。」凛然的声音盖过了哈维的低语,门口伫立着金发女子的身影。
  「拜托妳别来这里啊!有什么事?
  「来打声招呼,只是想告诉你——总是承蒙你的关照。」
  险恶的目光与对话在琦莉的头顶上交错。和昨天的气氛完全不同,充满了紧绷的气息。
  「看来事态好像相当严重呢,归咎到底全是因为你根本无法过普通的生活。」
  「妳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讽刺吧?
  「我才没有那种闲功夫呢。昨晚说的事情你想过了吗?
  女子的话让哈维咂了一下舌,他不发一语转过身、走下刚登上的阶梯。「哈维,等一下。」琦莉慌张地奔下数个阶梯,挡在哈维面前。
  「你说丢了是什么意思?你和下士吵架了吗?为什么?
  「晚一点再告诉妳。」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我非得有要事才能出门吗?
  「因为你受了伤,又刚回来不是吗?而且昨天也没有回家。」
  琦莉抓住哈维将自己推开正要离去的手说:
  「不要逃避,把话说清楚啊!哈维——」
  「谁要逃避啊,闪开!
  琦莉被粗鲁挥开的手在空中挥舞抓寻,双脚往后踉舱地踏着,结果踩空了阶梯往下一滑。「哇……」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愕的叫声——感觉并非自己而是哈维,亦或是两人皆有。
  眼前的景色不断旋转,头顶上的夜空映入了视野。琦莉不知道自己究竟滚了多久,感觉紧接着听见头部附近传来撞击到什么东西的声响,整个视野笼罩着灰色——
  片晌,视野的一端缓缓染上了鲜红色彩。
  世界变黑白了吗?
  灰色的阶梯、转角平台处躺着的黑发少女、双眼紧闭的苍白侧脸,哈维凝视着眼前只有灰、黑、白等色的景象,全身无法动弹。不久,从少女的太阳穴开始流出红色液体,黑白的世界渐渐被那鲜艳的血色侵蚀。
  尽管影像映入视野,哈维却无法理解这当中所代表的含意。阶梯、转角乎台、少女、倒卧、血泊、阶梯、少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顿时感到一阵反胃。
  「你在做什么……闪开!
  突然被从旁撞开,哈维重心不稳地倚在栏杆上。金色长发女子从哈维身旁奔下阶梯,蹲在少女前面先确认状况后,倏地抬头望着哈维说:
  「别站着不动,来帮忙啊!艾弗朗。」
  「……啊。」
  一听见对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原本僵住无法动弹的哈维才得以解放。
  他几乎是用滚的奔下楼梯,跪坐在少女身旁。「琦莉……」哈维用指尖触摸琦莉的太阳穴,暖热的血液触感让他不禁将手缩回——他自己的左手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然而,他却记不得为何会如此。
  他再次伸出手,战战兢兢地抚摸着琦莉的脸庞。
  「琦莉,喂……?
  尽管开口叫唤,少女的眼睑仍紧闭着一动也不动。不动……为什么?那是因为从阶梯上跌落,而且是被推下的,但被谁呢……?

  是我吗?


  「真是的,太丢脸了。这只不过是夫妻吵架,麻烦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我会非常感谢您。」
  让大门凹陷松脱的夫妻争吵,究竟是多么壮烈的争执啊?无法想象自己所说的台词。女子对着一脸诧异的医生露出职场上的营业用笑容,谄媚的强行将他驱离。原以为身后应该会传来恶狠狠的声音,质问究竟是谁和谁夫妻吵架啊,然而却没有,女子因而感到些许意外。
  (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演出这种爆笑剧的啊……)
  虽然没有人提出质问,但女子在心中边为自己找寻借口,边将凹陷的门硬塞进门框(当然无法完全密合),然后走回屋内。
  看着惨不忍睹的餐厅叹了一口气后,目光移往寝室的方向。
  「无需担心,伤口并没有想象中深,清醒后应该就没事了。真是的,你们究竟想惊扰旁人到什么程度啊!」由于女子对自己的好人行径感到不悦,因此在最后附加了一句咒骂。
  等了片刻,寝室内没有任何反应。
  在调暗的卧室灯光下,右脸颊贴着纱布的少女躺在里面的床上沉睡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坐在少女身旁,但并非坐在椅子上而是地板上,以床缘取代椅背倚靠着。他没有凝视着少女,反倒背对伤者。以为他在做什么,原来只是不断重复着玩弄手中的打火机,还有直盯着点燃的火焰等毫无意义的动作。
  在医生前来之前,早巳逼他换下沾血的衣服,然而从握着打火机的左手袖口仍可见到伤痕。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背部轻轻靠在寝室门上。
  「看到你无可救药对那孩子一片执着的模样,老实说,我感到非常惊讶。那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反应。
  「即使这次没有酿成严重的事态,然而,总有一天会发生无可挽救的事。你那一直逃避的态度会让生活充满了危险。」
  没有反应。
  「还有啊,对你来说,照顾那孩子是种沉重的负荷。像你这么孩子气,凡事粗心大意且我行我素的人,不可能去照顾别人吧?那孩子短暂的人生会因为你的关系而被搞得一塌糊涂。你有这样的觉悟吗?你有自信不会感到后悔吗?
  没有反应。
  「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将那孩子寄托在某处,让她回归普通的生活比较好。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那孩子,这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反——
  对方这次有了反应。哈维毫无预警地站起身,将打火机与手插进口袋中走了过来,就这么不发一语的走出去。
  「你要去哪里啊?
  「去把收音机捡回来。」擦身而过时,哈维垂着眼低声说。
  「我说啊,当别人很认真的跟你谈事情时,你至少也该听一下啊!
  「我听到了。」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诚实响应,女子没有理由再发出任何不满。对方一走出寝室便停下了脚步。
  「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他头也不回地说完后,便毫不犹豫往走廊走去。
  听着倚在门框上的大门倒向通道的声音,贝亚托莉克丝呆呆地站着。真是令人太惊讶了!事实上当她说服对方时,几乎不抱任何期待对方会真的听进去。


  「奇怪,没有……」
  哈维自言自语地用鞋子翻弄着垃圾堆。
  公寓后巷的一角成为邻近住家放置垃圾的场所,然而,大量堆积的垃圾让人不禁怀疑,回收业者是否有确实前来处理垃圾。凭借着远方傅来的街灯试着搜寻了一会儿,印象中的丢弃地点竟然不见所找寻的破铜烂铁。
  该不会是自己长脚走回家了吧?
  哈维脑中一浮现这个念头,才发现那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然而,下一秒却莫名认真地思考,或许真是如此也不一定。
  想象从收音机长出一双穿着鞋子的脚,踩着堂堂步伐阔步走在马路上的模样。「哈哈……」哈维低着头,忍不住出声笑了。收音机阔步在马路上行走着,边从喇叭不断快速地说着什么。那并非是下士的声音,而是混杂了无数个,不属于单一个人的平板声音:你缺乏诚意;信赖让我觉得厌烦至极;什么保证不背叛;若能下跪磕头而不杀你。,老实说,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负担相当沉重。,发生战争的那个时候杀人;不要逃避——
  哈维的思绪骤然停止。
  他就这么凝视着自己的鞋尖。一阵风将香烟的空盒子从垃圾堆上吹落,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滚落斜坡。
  「……得赶快找。」
  哈维不经意抬起头喃念之际,脑中只想着得找到收音机将它带回。就像是一种强迫性的念头,哈维被这唯一的想法束缚着,然而他却没有搜寻的方向,视线不断地左右游移。
  此时,隔着建筑物似乎可隐约听见模糊不清的吵杂声。虽然感觉是此时才听见的声音,但或许那声音早就存在,只是自己并未察觉——自己的注意力竟然如此迟钝吗?一想到此,哈维不禁 打了一个寒颤。
  好像聚集了不少人,有好几个声音交错着。尽管听不清楚内容,但从声音的高低判断,好像 正在争吵。
  「……?
  哈维若无其事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踏过散落一地的垃圾走出小巷,躲在建筑物后方窥看马 路。眼前约有十个人聚集在一起,当哈维察觉有数个人的手中拿着长枪时,本能地提高警戒、往后退了半步。
  那些人各自穿着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的服装,但从气氛上可以感觉出,应该是镇上的警卫队。那些人将一名矮小的男子团团包围,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正争论着什么。
  哈维记得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像是老人又像青年,无法看出年龄;然而最引人侧目的,是左眼上崁着的怪异单眼眼镜。
  对于那些包围自己的恶霸,男子毫无畏惧地说:「你们以为用那种枪就可以杀死吗?你们真是可悲啊,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么可怕。」哈维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谈话内容,但男子语气中明显带着轻蔑,警卫队中的一名团员气得脸色一变,揪住男子的胸口。被高大警卫队抓起的矮小男子双脚腾空,提在手上的小型收音机不断摇晃着……咦?收音机?
  「啊!
  哈维忍不住叫出声,那群人全转过头望向他。哈维旋即咒骂起自己的失常,竟然会犯下这种门外汉般的过失,自己果真恍神了。反射地转身想逃离现场,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一名路人,只要以平常心经过即可。不过,得拿回那家伙手中的收音机才行——喂,我为什么连如此程度的判断力都丧失了呢?
  当哈维一时之间无法决定行动之际,被揪住胸口吊在半空中的单眼眼镜男子突然指着他说:
  「啊,正巧,你们何不朝着他射击看看?
  不仅是哈维,所有在场的人均难以想象,男子说完这句话后接下来所做的举动,也绝不可能想象得到。男子毫无预警地抓住警卫队手中的长枪枪身,对准哈维的脸扣下扳机。
  夜晚的道路上响起枪声。「什——」哈维虽然来不及闪躲,但子弹并末直接击中脸部,仅微微削去左边的颊骨,掠过身旁后凿穿建筑物的水泥墙壁。警卫队的男子们当中发出了近似惨叫的惊愕声。
  (糟了……)
  哈维瞬间用手遮住脸部转过身,当他正要逃进小巷前,瞥见被放下的单眼眼镜男子用出乎意外的极快速度站起身,穿过因恐惧而乱成一团的警卫队包围网,逃进其它小巷里。
  「有没有?
  「没有,那边!
  应该是在搜寻单眼眼镜的男子,警卫队那夹带怒气的叫声相互交错,哈维避开在马路上四处奔走的警卫队,自己也绕进巷弄,往那名男子刚刚逃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那家伙究竟是什么身分啊……)
  自从于古董店见到对方时,就一直觉得对方是一个怪人,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出如此出人意外的举动。哈维的首要目的是将收音机取回,不过似乎还有其它必须追问之事。
  问完后再狠狠的将对方一脚踢飞。
  (若是普通人,这可是一生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啊……)
  哈维边跑边用手背擦拭右脸的血,还咂了咂舌,擦拭脸颊的左手因为稍早受到收音机的攻击仍未愈合。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实在是倒霉透了。应该是平日的所作所为全在今天得到报应了吧?
  前方的马路上,数名警卫队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的手中拿着随身手电筒,充满杀气地警戒着四周。正当手电筒往哈维的方向采照前,他九十度一转就变换方向,闪入旁边的岔路——虽然下明白自己为何得如此逃避闪躲,不过哈维直觉认为,一旦和那些人接触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在马路的中央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哈维得避着警卫队的团员,并且抢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们搜寻的人,这显然对哈维不利。当他陷入一筹莫展时——
  「喂!
  从斜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哈维倏地拾起头,陡峭上坡的路口,有一个从建筑物后方窥探自己的人影。衬着蓝黑的夜色,浮现出一个闪着黑色光芒的异形单眼眼镜轮廓。哈维剎时吓了一跳,但即刻朝对方奔去。当他一出了小路,便伸手往男子的胸口抓过去——
  「你这家伙!胆子可真大,还敢从这里出来——」
  当哈维抓住对方胸口之际,伴随着猛烈撞击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吹来阵阵强风。哈维话说到一半便住嘴观察着周围。
  这里是柏油路的尽头,几近垂直的岩壁悬崖宛如吸入脚边的漆黑沉在下方。
  此处似乎是镇外。出了小路就是面对环绕此镇的山崖;而呈现平缓弧线的阶梯状坡道,其下方往镇上的街灯光亮处绵延;往上则是通往耸立于城镇后方的漆黑断层。
  白天从这里应该可以清楚看见山崖下的南海洛荒野,然而此时呈现眼前的却只是一片无法掌握距离感的漆黑。脚边偶尔刮起强劲的风势,让哈维打从心底感到一阵凉意,与悬崖保持着距离然后再度转向男子。此时,男子的手突然伸向哈维的脸。
  「哇,别碰!
  由于对方流露出深感兴趣的表情触摸哈维脸上的血,哈维吓得挥开对方的手。对方的举动仍是出入意料。
  男子用单眼眼镜贴近沾在指尖上的血液,仔细端详着。
  「啊,果然是不死人的血。」
  「……你是什么人?
  哈维紧揪住对方胸口的手更加使力。「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决定要不要杀你,若想做最后的祷告,你就先祈祷后再回答吧。」虽然尚未决定杀人的回答基准,但哈维先将此问题丢于一旁,以充满杀气的声音逼问。然而男子却毫无畏惧,一下嗅了嗅指尖上的血,一下又舔舐着(男子打了个寒颤,旋即将手上的血挥掉,放弃了)。接着,以彷佛叙述他人之事般的口吻说道:
  「我过去曾在首都的研究机构工作。那是教会的关系机构,我曾在那里见过你的同类。」
  「……你有意将详细情形告诉我,所以才自己主动开口的吧?
  「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被开除的身分,所以也没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你要不要到我家?
  男子无趣的简单回应,单眼眼镜下的目光转向坡道上方。哈维追随对方的视线,阶梯状的上坡尽头,漆黑的断层山峰横跨在夜空下。他想起古董商的话:住在遗迹的怪人。当时并没有多想,然而所谓这附近的遗迹是——
  「啊,在这里!
  一听见突然插进的这句话,哈维转过头,看见了一名拿着长枪的警卫队队员正从小路跑了过来。对方似乎也因发现他们而吓了一跳,顿时呆立当场。对身后发出寻求协助的呼唤后,再度转过身对着他们说:
  「原来你们是同伙啊!
  「不是!
  没料到会被误解,哈维立即发出怒吼响应。一听到哈维的回应,警卫队的男子将注意力落在哈维身上,此时对方的脸上闪过惧怕的神色。
  「哇!
  对方发出短暂悲鸣的同时,手中的枪对准了哈维。仔细想想,在黑夜下见到半边脸颊上染满了血的人,应该是非常怪异的光景吧——
  「啊!」伴随着枪声响起,警卫队的男子发出了惊吓的叫声(应该是忍不住而扣下扳机。哈维心想:感到吃惊的应该是我吧)。子弹打穿脚边的水泥阶梯,本能一缩的鞋跟触碰到悬崖边缘,哈维失去平衡往后一阵踉鎗。
  他的脑中同时思考要跌落山崖还是应该推开单眼眼镜的男子,就在思考的瞬间,哈维就这么揪住男子的领口,两人一同跌落山崖。


  得赶快起床。 明明脑中如此想着,内心感到万分着急,然而琦莉却无法撑起身。
  想赶快起来告诉哈维:「哈哈,我的脚踩空了,害你吓一跳真是抱歉!」不过她的身体就像被牢丰钉在地面,紧紧贴着般无法动弹。
  视野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可以感受到哈维就在身旁。脑海中如此思考时,眼睑内浮现朦胧的光线:在光线所形成的昏暗空间中,琦莉看见了红铜色的后脑杓。对方坐在地上低着头,左手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这动作琦莉偶尔会见到。此时,她想起对方玩牌若手气不顺时,也会有这个习惯动作。
  不起来不行。
  得赶快起身让哈维安心——你看,我已经没事了哦!我已经没事了,所以……
  你无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低头望着打火机火焰的眼神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并未流露出想哭的神色。然而,不知何故,琦莉却自然而然的如此认为。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36 编辑 ]


  第四话 幽灵太空船

  我一定沉睡了好几年。
  琦莉的脸颊贴着枕头,凝视着伫立在窗户旁的女子侧脸,略微思考后终于得到这个结论。
  因为站在那里的贝佳已经长大,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她仍和以前一样,有着一头微卷波浪的金色长发,还有一对清澈的蓝色瞳孔:那修长的身材散发着成人的氛围,然而仍残留着些许促狭的部分。
  太好了,贝佳,妳终于长大成人,真是太好了!琦莉的内心如此想着。妳真的变成了自己想像中所描绘的漂亮女子……太过分了,琦莉心底的角落也同时浮现出此一念头。
  或许自己的年纪根本没有增长,仍是一位原本就未曾期待变成美女,而且也无法倚赖,毫无能力的十五岁少女。
  对了,现在究竟是几点?不赶快起来准备会迟到——
  「哇,睡过头了……」
  自己的声音和突然起身时头部侧边窜流而过的疼痛,让琦莉的脑袋完全清醒了。
  「吓了我一跳,怎么了?妳不要突然一跃而起啊!
  站在窗边低头望着窗外的女子转过头,露出惊讶的神情。即使对方这么说,但所谓的「一跃而起」也只是突然起身的意思。
  「碧……」记得哈维是这么称呼对方的。
  「妳没有资格这么喊我,我的名字叫贝亚托莉克丝。」
  对方直接倨傲地回答。一起床便承受毫不客气的敌意,琦莉心情不悦的用手抚摸额头,发现左额处贴着像纱布般的东西,正隐隐作痛。
  在调暗的室内灯光下呈现的,是自己位在公寓中的寝室。琦莉的眼神自然朝床铺旁边的地板看去,但不见刚刚似乎曾坐在那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身影。
  「哈维呢……?
  「艾弗朗出去了。」
  「去哪里……?
  「不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冷淡响应后,眼神再度回到窗外,窗户的玻璃上正映着蓝蓝的夜色。方才刚睡醒时脑中一片浑沌,以为自己快要迟到,但现在一看床头边的时钟,指针正指着深夜的时间。
  「今天还没结束吧……」
  「没有不是今天的日子。不管是昨天或明天,只要在这个时间点上,都叫今天。」
  「……」不怀好意的回应让琦莉闭上了嘴。由于对方并未加以否认,那表示今天应该还未结束。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对方一直陪在自己的身旁吗?
  这么说起来,刚刚在梦中并非以为自己赶不上目前的打工,而是认为寄宿学校的上课即将迟到而感到心急如焚。身为幽灵的贝佳,以前虽然会随心所欲、理所当然的于早晨现身,但绝不相信她会因为心血来潮而担任闹钟的角色,随她高兴叫不叫醒自己。
  当琦莉凝视着对方正盯着窗外的侧脸:心中仍思考着贝佳之事时,发觉对方的脸上浮现警戒的神色。贝亚托莉克丝流露出莫名严肃的眼神、低头瞪着外面的街道,于是琦莉也跟着将注意力转往那个方向。虽然仅是隐隐约约,但透过窗户仍可听见模糊的骚动声。
  「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不过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骚然不安的事,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处于骚乱的状态。」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仍盯着窗外,回答后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上一句:「只是去捡个东西也太慢了吧……」
  听见这句话的琦莉将毛毯一掀,离开床铺。当她站起来时,身体一阵摇晃,用一只手按着仍隐隐作痛的额头。
  「等一下,妳在做什么啊!
  「我要去找哈维。」
  「别说这种傻话,赶快躺下来好好休息。艾弗朗未必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以那家伙的个性而言,一定会往那个方向馏跶罢了。」
  「不管怎样,我必须先找到哈维,然后问他有关下士的事。」
  「这种事情等他回来再问也可以吧?
  「下士的事和妳无关,请妳别管。」
  琦莉坐在床边穿着鞋子顽强回应。她这次好好的站稳起身,拿起盖在毛毯上的上衣朝寝室门口走去。连琦莉都明白自己非常固执,不过一听到对方说「以那家伙的个性」,感觉好像非常了解哈维的样子;明知自己不能想歪,但内心还是觉得不舒坦。
  「我说啊,即使妳没关系,但我可不知道艾弗朗会怎么念我啊!
  后方传来贝亚托莉克丝怃然的声音。琦莉的手套进上衣的袖子,在门口前转过身说:
  「不是艾弗朗,是哈维。现在和我在一起,从东贝里到这里都没有舍弃我、一直陪在身旁的,是叫哈维的人。和我还有下上三人一起生活在此的是叫哈维的人,所以我去接哈维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哈维发生了什么状况,我去救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妳要等那个叫艾弗朗的人就悉听尊便。」
  琦莉一口气说完后,便走出房间。


  马路旁的建筑物二楼,一名小男孩从灯光熄灭的窗户露脸窥视着。隐约与琦莉四日相接时,对方应该是非刻意的轻轻挥着手。当琦莉单纯响应的微微挥手响应时,一名看似母亲的人从后方抱起小男生并将窗帘拉上。
  远方交错的怒吼声在笼罩着蓝灰色的柏油路与水泥墙壁间回荡。深夜街上的危险骚动回音让居民们恐惧的闭门不出。
  (如果下士在身边,自己就会安心一点了……)
  琦莉朝着骚动的方向走去,缺少了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重量,让她少了点安全感。想起哈维说过将收音机丢掉这句话,为了谨慎起见,她特地绕到后巷的垃圾场检视,然而并末发现收音机的踪影。
  总之先找哈维,感觉只要这么做,收音机也会跟着顺利回到身边。或许是两人的意见相左,以致于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但琦莉深信,一定能够马上回到像现在这样的三人生活。
  不会有问题的,琦莉独自点了点头。「好痛……」头一摇晃仍感到些许疼痛,于是用右手压着额头上的纱布。
  (得快一点……)
  当她一脸严肃的加快脚步时,背后传来逐渐靠近的引擎声。那是她相当耳熟,即使没有故障也会发出如同故障般砰砰!叩叩!等噪音的石化燃料驱动声。
  琦莉停下脚步转过身,一个单眼的前照大灯从后方逐渐靠近。不一会儿,一辆三轮机车在琦莉身旁停下。将金色长发绑成一束的美女坐在驾驶座上。
  女子不悦的紧绷着脸怒视琦莉,并以极为生气的语气说:
  「上车,我跟妳一起去找。」
  「不用。」
  琦莉也不服输的露出火大的表情响应,然后快步朝前方走去。
  「这个死顽固。」
  贝亚托莉克丝发动引擎追上前,在前方一公尺处再度停车。
  「我是受人之托,所以万一妳有什么差池,我会非常困扰。不是为了妳或是我,而是为了艾弗朗,咦,妳说叫哈维是吗?就算是为了那家伙,这样总可以吧?
  经过机车、走了数步后,琦莉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倾斜而下的柏油路面,就这么伫立了一会儿后,转过身走了回来,接着不发一语坐上后座。「小心别掉下去,抓紧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对方用比刚刚还温柔的声音叮咛。琦莉双手环绕贝亚托莉克丝的腰际,紧贴着她的背部,瞬间飘来微微的肥皂香气。原以为身上会散发肥皂香的女人只有母亲而已,没想到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贝亚托莉克丝发动引擎,机车驰骋于马路上,从排气管喷出的废气迅速将肥皂香给掩盖了。
  深夜的马路上响着吵人的噪音。机车奔驰在通往镇中心的下坡,视野的一端飞掠过道路两旁街灯所洒下的黄色光线。
  眼前垂在贝亚托莉克丝背上的金发随风飞扬,贴着琦莉的脸颊,她困扰地甩了甩头,然后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膀开口问:
  「请问贝亚托莉克丝是……」
  「什么?我听不见。」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用大于引擎和吹拂而过风声的音量说:「和哈维是什么……」然而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贝亚托莉克丝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然后将速度减缓。
  「妳不用担心,我们的孽缘早就结束了,现在已经不存在那种情愫了。」
  「我问这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尽管琦莉嘴上这么说,但终于放下心中的石头。她不好意思的转换了问题:
  「妳也知道犹大这个人吗?
  「嗯,毕竟那三人相当有名。」
  「三人?
  「犹大、艾弗朗还有叫约雅敬的疯狂家伙——听说妳好像也知道那家伙的事。仅靠三个人的力量便击退了西贝里北部装甲步兵师团,他们是众所皆知的三人组哦。」
  「欸……」琦莉兴趣盎然地倾听着。她完全无法从哈维的口中听到这些事。
  「原以为他们全都死了,但战争之后的某日与艾弗朗偶然相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偶尔会意外巧遇,或是像这次这样有事前来找我。」
  「什么事?
  「艾弗朗没有告诉妳吗?完全没有吗?
  琦莉摇头回答后才想起这样对方根本看不到,然而对方似乎直接感受到了,琦莉感觉贝亚托莉克丝叹了一口气。「……真受不了他,不怕麻烦好好说清楚就好啦——」
  「什么?是什么事呢?
  当琦莉将脸凑过去询问时,「好痛!」出奇不意的煞车使琦莉的鼻子猛然撞上对方的背部。
  「怎、怎么了?
  「……糟了。」
  贝亚托莉克丝低声暗叫,接着倏地改变机车的方向。用单手搓揉鼻子的琦莉差一点从机车上跌落,她赶紧用两手环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腰,没想到原以为要往前行驶的机车又突然停下,琦莉的鼻子再次撞向前。
  「搞什么啊……」
  她生气地抬起头,越过贝亚托莉克丝肩膀所见到的景象令琦莉吓得全身僵硬。
  人影站在前方的坡道上,并非一人或是两人,而是挡住去路般并列站着五、六个人。不仅如此,还有数人从小巷中跑出来与他们会合。看似普通居民打扮的男子,其中数人手中所拿的黑色筒状物在街灯的反射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是警卫队的长枪。
  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足音,琦莉就这么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背部转过身,从坡道下方的巷弄纷纷钻出了相同的人影挡住退路。「看来是和我所做的事……」贝亚托莉克丝压抑情绪的声音窜入琦莉的一只耳朵中。
  「贝亚托莉克丝?」琦莉将目光转回,抬头望着贝亚托莉克丝的侧脸。
  「看来遇到麻烦的并不是艾弗朗而是我。和那个男的接触果然是一大失策……」
  贝亚托莉克丝咂了咂舌,仿佛要咬断似的紧咬涂着淡红色口红的嘴唇。
  「贝亚托莉丝。」
  从挡在前方的警卫队中传来一个声音。感觉应该是凛然站在中间的壮汉,然而开口的却是紧邻左侧的男子。
  琦莉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膀窥视着,对方投射而来的,则是这小女孩是谁的狐疑眼神。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将背部微微往右侧挪移,挡住对方的视线,琦莉仅能从对话判断前方的情形。
  「是贝亚托莉克丝,你丧失记忆力了吗?看来酒精并非先侵蚀你的肝脏而是头脑的样子。」
  「事到如今妳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贝亚托莉丝。」男子发出近似扛喘的笑声,完全无视于贝亚托莉克丝的恶毒言词。「妳的真实身分已经曝光了,妳就是从『土鲁斯大火』中脱逃的女不死人。」
  男子如是说道。
  琦莉胡乱挖掘记忆的深处,在教会史课本中的一小栏中找到了那个单字。土鲁斯是离西贝里有点距离的城镇,过去曾被称为猎守魔女的城镇。魔女逃亡时,整个城镇被烧光的大灾难就称之为「土鲁斯大火」。
  「别说得那么沾沾自喜,那也不是你识破的吧?」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和来自西贝里的神宫接触是我的疏怱,那里的神宫知道我的长相一点也不足为奇——还有,你们该不会以为那种瘪脚的武器可以对我怎么样吧?
  贝亚托莉克丝压低的声音在深夜的马路上危险地回荡着。仿佛是感到犹豫而沉默了片刻后,男子继续道:
  「不管怎么样,别以为妳逃得掉,教会兵马上就会从港口赶来了。」
  「什么嘛!你们明明可以将一切交给教会兵,只要在一旁静待就好了。你们该不会是等不及想邀功吧?又想得到表扬奖状吗?也多亏你们才让我有充裕的时间逃走,谢谢啦!
  听见贝亚托莉克丝故意挑衅的言论后,男子们燃起杀气的骚动和喀锵喀锵的金属声同时响起——是枪枝上膛的声音。
  「贝亚托……!
  「要逃喽,抓紧!
  贝亚托莉克丝头也没回地高声说完,便发动机车将车体一百八十度反转,对着挡住退路的警卫队人墙一口气增加了速度。贝亚托莉克丝要琦莉抓好却没有给予任何时间,若琦莉的手原本没抓住的话,铁定会摔下车。琦莉惊慌的紧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背部。
  「不闪开的话,我可是会毫不客气辗过去哦!
  贝亚托莉克丝对着行进的方向大喊。警卫队人墙不安的骚动着,虽然仍有半数的人稳若泰山的拿着枪口对准她们,不过剩余的警卫队则完全溃散。机车朝着变薄的人墙冲了过去。
  听见背后传来枪声……背后?琦莉转过头,就在视野正下方的臀部附近,感到砰一声的冲击力道,椅垫下方的燃料筒冒出了阵阵烟雾。
  「你们的脑袋在想什么?车上坐着普通的孩子啊!
  当贝亚托莉克丝转过头大喊之际,琦莉望向前方,紧接着又再次听见了——这次是从前方传来枪声,同时机车的前轮爆裂般弹飞不见。两个后轮往上腾起,琦莉的身体被往前抛掷出去。
  「哇——」
  「琦莉!」听见的声音和抓住自己的主人分明是贝亚托莉克丝,然而不知何故,琦莉瞬间以为是哈维出现了。
  被贝亚托莉克丝的手环抱着,加上紧闭双眼牢牢抓住对方,琦莉因而无法正确掌握状况,感觉应该是被抛向柏油路面滚了数圈,直到撞向路肩的水泥墙后才停了下来。
  机车似乎也同时撞向墙壁,身旁传来巨大的激烈冲撞声响。
  翻滚停止后,琦莉的身体仍处于紧绷的状态。她将脸埋进贝亚托莉克丝的胸口,屏住呼吸全身僵住不动。「可……」贝亚托莉克丝发出了短促的声音,紧抱琦莉的手逐渐放松。琦莉猛然离开对方的身体呼唤着:
  「贝亚托莉克丝!
  「妳没有受伤吧?
  贝亚托莉克丝早一步开口问。琦莉约略检视了自己的身体后据实以告:「有许多擦伤。」对方听完点点头。
  「很好。不好意思,这点伤麻烦妳暂且忍耐一下。」
  贝亚托莉克丝撑起手想要站起身,却突然跪下般往地上一扑。「可恶……」她横卧地上,双手压着膝盖附近,线条优美的嘴唇蹦出了不相称的咒骂。从凌乱裙摆中露出的右膝——
  膝关节以下整个被硬生生的扯断了。
  「啊……」
  是机车。被卷进一起翻滚的机车车轮中……!
  当琦莉发出悲鸣时,传来一阵凌乱粗暴的脚步声,她感到背后站着数人。闭上嘴转过身,十几名警卫队围成半圆将她们包围,约有半数的人举起了长枪。
  琦莉往前护着以单膝支撑着的贝亚托莉克丝,但立刻被一只沾满血液的手从后方抓住了肩膀。「妳这样非常凝手碍脚。」、「可是……」、「非常碍手碍脚。」贝亚托莉克丝断然重复,同时将琦莉往旁边一推。
  当琦莉往地上跌去,双手触碰到地面时,指尖摸到了如人体肌肤般的触感。
  地上躺着一只穿着鞋子的腿。
  琦莉忍不住将手缩回来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起腿紧抱于胸前。眼前,横躺的机车后轮不断空转着。
  琦莉转过身,贝亚托莉克丝倚着墙壁,正想以左脚站起身。看见贝亚托莉克丝失去一只脚却仍拚命想以自己的力量起身的模样,警卫队的队员问传来一阵恐惧的骚动——不知是谁勇气过人扣下扳机,此时响起了短促的枪声。贝亚托莉克丝的身体微微往后一弹,及肩的金发逐渐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发出低声惨叫的并非被击中的贝亚托莉克丝,而是那群男子当中的某人。伴随着金属声响起,一排枪口对准贝亚托莉克丝的头部。
  (不行!)
  抱着捡起的断腿,琦莉迅速从地上一跃而起,她奔向眼前的机车手把,使劲力气加足油门,后轮大声的转动着,横躺的车体在柏油路面旋转滑行。琦莉本身也几乎快被车体一起拖走,跌倒滚地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放开了机车手把——
  接着,好几件事情相继发生。
  连续数发的枪声、机车旋转着冲向警卫队、男子们发出惨叫逃散开来、好几人因来不及闪避而被撞飞、一枪掠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脸颊,鲜血飞溅而出——或许事情发生的顺序混乱,然而这些景象几乎是同时映入琦莉的视野之中。
  「……啊!
  琦莉的脑中无法完全整理所见到的讯息,顿时处于茫然状态。
  或许油门坏了,机车仍然引擎全开的继续滑行,将警卫队驱离。琦莉奔向用沾满血的手支撑着欲站起身的贝亚托莉克丝,钻过她的腋下用肩膀支撑着。
  「妳的帮忙我……」
  「如果还有说话的力气,那就牢牢抓住我。」
  如果琦莉自己还有余力说话,她多么希望能够将力量集中到手腕。她以艰辛的姿势搂着贝亚托莉克丝的身体,半拖拉地逃入近处的小巷内。
  潜入类似酒吧后门的狭窄小巷,琦莉将贝亚托莉克丝塞进垃圾堆与堆栈的酒瓶箱之间的空隙,屏住呼吸静待追兵经过。
  回荡在水泥墙壁间的怒吼和脚步声往另一头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后——
  「好像走了……」
  琦莉终于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得以松懈。她和贝亚托莉克丝并肩靠着墙壁瘫坐着,缓缓 将气吐出调整呼吸,同时看了身旁一眼。
  贝亚托莉克丝用右手压着被击中的左肩倚在墙上,与琦莉一样放心的吐了一口气。
  「妳做出了相当凶残的事呢,竟然用机车冲撞……」
  虽然是平日的语调,但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却显得十分嘶哑,在昏暗巷子中隐约浮现的侧脸露出冷淡的表情。
  「当时不顾一切,没有多想……」
  「若是不顾一切的话,刚刚那种行为非常了不起哦!让我对妳刮目相看。」
  琦莉讶异的眨了眨眼,凝视对方的侧脸。「谢、谢谢。」感觉对方称赞着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逃避地移往手上。
  发现手上仍紧紧抱着一条腿。
  「哇!
  琦莉忍不住小声叫了出来,将断腿往地上一扔。
  「我说妳啊,竟然将别人的腿丢掉……」
  「对、对不起。」
  贝亚托莉克丝流露出真是麻烦的神情,挪动身体将腿捡起。「接下来——」然后自言自语的 将裙子卷至大腿处,彷佛是在假日做着椅子的家庭木工般,将捡起的腿试着置于右膝的断面处。琦莉忍不住在一旁凝视着贝亚托莉克丝的一举一动。此时,贝亚托莉克丝突然中止手中的动作,拾起头说道:
  「……劝妳最好不要看,妳以后会不敢吃肉哦。」
  「对、对不起。」
  琦莉又回答了和刚刚相同的一句话,然后赶紧将眼神移开。
  顿时无事可做的琦莉再度将背倚在墙上,环抱着双膝。
  当琦莉感受着水泥墙壁那冷冽的触感,和贝亚托莉克丝微微触碰着自己肩膀的体温而陷入了恍惚之际,想放空的脑中却擅自浮现许多景象。凌乱不堪的公寓房间,追问着丢掉收音机的哈维而从阶梯跌落,醒来时只有贝亚托莉克丝陪在身旁,出门寻找哈维却遇上警卫队的追捕,机车飞了出去,贝亚托莉克丝的腿……
  「……呜……」
  不知不觉,隐忍的泪水终于溃堤,琦莉泪流不止。她哽噎着用袖口拭去泪水;而她的衣眼上也沾染了贝亚托莉克丝的血。那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类似柏油般的黑色液体,和哈维一样,是不死人的血液。
  「怎么现在才突然哭了啊……」
  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伤脑筋的叹了口气。
  「因为,脚、脚、断了……」
  「没事的,只要接上,很快就会连接起来了。如果能够缝合的话更好,不过暂且凑合凑合。」
  贝亚托莉克丝淡淡说着,边用撕开的裙子布片缠绕接上的腿将其固定。「像艾弗朗那样,手臂完全不见的话会很辛苦,不过只要肢体齐全都还能挽救。所以我得跟妳道谢,因为妳帮我将腿捡起来,这可帮了我大忙。」
  问题不在这里啊!琦莉想大声反驳,但是呜咽让她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摇头。不管有没有失去腿,所承受的痛楚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说得那么轻松呢?
  一时之间,两人均陷入了沉默,只有琦莉低声的呜咽和撕裂布料的声音,隐约在小巷的陡峭墙壁问回荡。
  「……战争时,这是家常便饭的事。」
  望着手中的动作,贝亚托莉克丝低语着。
  「特别是遇到有不死人的部队时,状况更是非常惨烈。不管身体残缺得多么严重,只要心脏不被打穿,都可以一直战斗下去。所以每个军队至少都会养几名不死人……」
  仍旧抽噎着的琦莉,将脸置于环抱的双膝上,倾听着贝亚托莉克丝的述说。澄澈悦耳的声音还有压抑的说话方式,沉静、舒服的沁入耳中。
  贝亚托莉克丝是位女人,又是如此漂亮的人,却也和哈维一样,因过去那段无止尽深渊般的战争,一路定来历经了相当惨烈的事;或许也曾像现在一样,满身是伤的躲进小巷中。贝亚托莉克丝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境,云淡风轻地叙述着哈维完全不愿谈论的战争之事呢?
  「不仅会有缺了手脚或是内脏被掏出的人,若技术差一点的话,还会有少了头颅的家伙。像这样的同胞在战场上四处爬行,寻找自己所欠缺的身体部分。当下,即使是别人的肢体也无所谓,直接折断横躺地上的尸体手脚,试着衔接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也大有人在。即使不死人是战争中不会损耗的方便工具,然而当战争结束后静下心来想想,不死人只能算是鬼怪罢了……所谓的不死人就是这样的东西,并不能以只是感兴趣或是憧憬,甚至是同情这般的情感去看待。」
  包扎完后,贝亚托莉克丝拾起头。此刻,方才仅存的一丁点和蔼气氛完全消失殆尽,又回到最初忠告琦莉时相同的冷淡口吻说:
  「我的主张仍未改变,请妳尽快离开艾弗朗的身边。只要和那家伙在一起,以后会经常遇上这种事。到那个时候,妳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只会成为艾弗朗的包袱。」
  「可是……」
  琦莉忍不住想反驳,然而她觉得不管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在贝亚托莉克丝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之事,因而说不出半句话来。她低头盯着鞋尖陷入思考。
  虽然一时无言,但琦莉想起似乎有一件事情能够提出反驳。
  「即使如此……」
  边思量着尽可能近似的词句,琦莉缓缓说道:
  「即使如此,我仍想待在哈维的身边。因为哈维给了我栖身之所,就在他的斜前方。」脑海中浮现列车的包厢座位,那是刚开始旅行时的场所;不是在他的旁边也不是正对面。「因为哈维在他的斜前面给了我一个位置。虽然并未开口说我可以待在那里,但他的确给了我一个位置……」
  「那是妳自己一厢情愿……」
  「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
  琦莉最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她打断贝亚托莉克丝的话想要继续说下去,然而此时,隔着水泥墙壁可以感受到嘈杂的声音逐渐接近。
  贝亚托莉克丝的表情变得严肃,从酒瓶箱子后窥探着。琦莉也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头将目光投向巷子前方的街灯处。
  「警卫队的队员好像又回来了,真希望他们就这么经过……」
  「万一朝这里过来怎么办……?
  贝亚托莉克丝应该还无法行走吧?虽然拚命将她拖来这里,但琦莉已经没有自信能够再继续长距离的移动。琦莉开始感到不安而紧咬着嘴唇:此时,贝亚托莉克丝转过头对着琦莉说:
  「妳可以回去了——」话说到一半便不悦地咂了咂舌。「看来事态没有那么容易就了结。可恶,那家伙究竟在哪里做什么!赶快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啊!
  「现在,所谓的包袱可不是我,而是贝亚托莉克丝妳哦!
  对于无法置若罔闻的话语,琦莉反驳道。两人均一脸怒气的瞪着对方。
  喀沙……
  没想到身旁传来一个声响。感觉似乎有人在警卫队骚动声反方向的垃圾堆那头——琦莉一转过身,有如覆盖在两人上方般伫立着一个壮汉的人影。昏暗中浮现出一张满是胡子的可怕脸孔,琦莉差点发出惨叫,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琦莉。」
  人影开口了。直截了当的语气和哈维极为相似,然而声音却比哈维更低沉更有力。
  「我是来找妳的,苏西非常担心妳。」
  「巴兹&苏西咖啡屋」的壮汉名厨说着,对琦莉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无法信任,他们一定打算将我出卖给教会!琦莉拚命哄劝着如此嚷嚷,不断吵闹的贝亚托莉克丝。然而巴兹却一把将她强行扛起,辛苦的从「巴兹&苏西咖啡屋」的后门抬进店里。
  一被带进店内后方的起居室时,贝亚托莉克丝似乎终于死心了。现在正躲在沙发的一角蜷着身体,绷紧一张脸、玩弄着沾黏血液而打结的金发。
  那种感觉就像是捡回一只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流浪猫。
  当苏西一看到琦莉头上的纱布时,气势汹汹的逼问了原由。「我从楼梯上跌下来。」琦莉老实说出部分事实后,苏西全身虚脱、摇摇晃晃往椅子上瘫坐下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说着便将手肘置于桌上支着脸,一脸痛苦的压着和琦莉伤口相同位置的地方。
  「到处都是警卫队,我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打电话四方询问店里的常客,结果得知正在搜寻可疑人物。听说是戴着奇怪单眼眼镜的矮个子男和红发的年轻男子两人,我知道后非常担心,于是拜托巴兹去妳的公寓一趟;结果并没有人在家,而且整个房间都被翻遍了。」
  「红头发指的是哈维吗!?」琦莉打断苏西的话,这次换她逼问:「单眼眼镜的人是谁?哈维现在和那个人在一起吗?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琦莉双手用力往桌上一拍,将巴兹刚好置于桌上要给琦莉的马克杯给打翻了,掺了牛奶的咖啡于桌上蔓延开来。
  「对、对不起,又……」
  因为接连不断的失误而被要求早退,至今还不到一晚,连琦莉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起来。当她立即想用衣服的袖口擦拭桌面时,「没关系,妳到一边去。」巴兹拿着抹布不高兴的站到琦莉的位置。
  「琦莉,坐一下,妳冷静一点。」
  「是……」
  连苏西都说话了,于是琦莉在苏西斜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看来妳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琦莉默默的点点头。「真是够了。」苏西叹了口气。
  「我这边得到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听说警卫队尚未抓到他们。而我询问的那些人,他们的情报也相当混乱——不一会儿,追捕的可疑人物又改变了。这次是金色长发的女子和——」
  苏西说到这里时闭上了嘴,回头望了沙发上的贝亚托莉克丝一眼。贝亚托莉克丝低着头,仅抬起眼回视。「可真像啊。」苏西低语着(琦莉大概知道她是拿谁来做比较),接着又转过头对琦莉说:
  「另一名则是黑色短发的女孩。我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希望不会给店里添麻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啊,琦莉。」
  听到苏西的语气突然转为平静,琦莉讶异的抬起头,对方正露出和煦的笑容凝视着自己——那是她经常对着那些空着肚子来到店里的常客们,表现出真拿你们没辄的表情。而擦完桌子的巴兹也露出了贯有的,看似生气但沉稳的神情于一旁注视着。
  「妳应该一开始就来找我们帮忙,应该更积极的去接受别人的照顾。不管怎么说,人都无法完全不受他人帮助而得以生存下去;所以不要客气尽量开口,知道吗?
  「……」
  琦莉愣愣的交互望着苏西和巴兹。
  「……知道了。」
  过了片刻,她才微微颔首回应。
  琦莉觉得让自己在店里打工这件事情,已经是受到对方极大的关照了——自从遇见苏西与巴兹后,琦莉经常思考着:这颗星球上,光明正大且完全中立的神即使没有对人们伸出援于,或许世界上还是会有像苏西这样的人去关照世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苏西,那么这个星球就会更为安定与宽容。,如此一来,也就不会有人再追杀哈维和贝亚托莉克丝了。


  在沙发上蜷曲着身体,虽然没有睡着,但半梦半醒之间忆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记得那是一个平静无风的早晨,自己被埋在烧焦的瓦砾堆中,呆呆的仰望着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空。肆虐士鲁斯镇一整晚的大火,仍持续着四处窜出浓烟;火焰劈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却令她感到莫名平静的充斥于耳中。或许是身旁正躺着烧焦的尸体吧?传来了阵阵肉类烧焦的臭味;然而自己却懒得转头确认。
  抓起一撮烧焦卷曲的金发叹了一口气,如果修齐应该会变得很短吧?只因战争中一直蓄着短发这个无聊的理由,所以自己非常中意长发。不经意将目光移向抓着头发的手,发现整只手呈现严重烧伤的状态;又举起另一只手,确认了也是相同的状况。此刻她才顿悟,啊!原来烧焦的臭味是源于自己的身体啊:然而心中却毫不在意。未出现在视野中的下半身,伤势可能更为严重,因为两只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自己心中最在意的,只有头发而已。
  是自己最喜欢的秀发啊,真不甘心。
  猎捕魔女,「土鲁斯大火」反正是什么名称都无所谓,往后会成为被如此称呼的历史小事件指的是——住在土鲁斯镇上的一名女子,其不死人的身分曝光后,被镇上的居民追捕而处以火刑。大致说来,就是古老故事中常见的,无趣又微不足道的故事。镇上有份量的人士即使知道她不死人的身分,仍对自己疼爱有加。于是她开始相信,若自己能够被镇上的居民接受,也许能够永远居住于此等等。虽然还有许多琐碎的外传,然而这些事情在历史层面上,应该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这个时候,传来踏着瓦砾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知是镇上的居民亦或是教会兵——才远远逃离镇上的她,全身疲惫不堪,已经失去行动的力气了。事不关己般恍惚的抬起头——
  衬着早晨的砂色天空,一名发色和染上夕阳余晖的天空相同色调的男子正低头望着自己。
  「……艾弗朗。」
  应该有十几年没喊过这个名宇了。对方用和发色相同的红铜色双眸盯着自己,思考了大约十秒之后——
  「啊——原来是妳啊,碧。」
  以才约一个月不见般的感动程度打着招呼。和好几次一起穿越生死线的过去战友久违重逢,他的招呼就只是这样吗?这家伙还是一点都没变:心中叹了一口气,也用着和对方一样的冷漠语气回应: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昨晚的大火好像烧得很严重。」对方流露出并不怎么感兴趣的眼神,环视着火灾后的残迹。「一直眺望着,心想烧得真厉害,直到火灭了才过来这里看看,因而发现妳在这里。」语气中好像火烧得正旺时,完全没有前来帮忙灭火之意。如果换成自己在对方的立场,应该也是一样吧?因此她无意提出指责。
  「妳要在这里埋多久啊?教会兵马上就会赶到了。」
  「算了,被捉也无所谓,我已经累了。」
  自己无视于对方伸过来的手,突然不悦的将脸背过去。「啊——这样啊,那么我走了。」对方爽快的将手收回,迅速转过身。
  「喂!等一下,你来到这里,然后就这么丢下我不管吗?
  「……妳到底想怎么样啊?
  对方转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抓住了自己的手,将自己从瓦砾中拉出。抓住对方的手坐起身之后,顿时大嚷:
  「你听我说,我被男人甩了——!
  就这么瘫坐在瓦砾上仰天控诉着。对方露出了极为困扰的表情说:
  「不关我的事,别对我大声嚷嚷。」
  「我发誓绝对不再相信普通的人类了。啊,啊,我看你就先凑合着用吧!
  「我才不要。」
  「我也不要。」
  「那就不要说这种话。」
  「我才一说出口就恨不得自己从未说过。」
  彼此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睨着对方,即使两人会偶尔碰面,但绝对不可能长久在一起。这应该是因为,彼此的内心都讨厌相互舔舐同样的伤口吧?
  过了片刻,对方移开了视线。
  「妳能不能走?
  「不知道,我的脚情况如何?
  连自己都还没确认,因此响应得有点莫名其妙。
  「先借妳,妳可要还哦!
  对方的手环过腋下,轻轻将自己抱起。「先跟你借喽。」无意抗拒,乖乖用手环抱住对方的脖子,眺望着对方身后的景色。早晨的白浊天空下,中央广场的教会钟楼在远处渺小的耸立着。看来,钟楼似乎逃过崩毁的命运;不过由于那个广场是起火点,因此烧得最严重的应该是那周边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应该吧?
  和今早这份令人意外的平静形成对比,昨晚狂风肆虐;居民打算要将自己烧死的篝火因而蔓延开来,酿成了一场大火。
  自己并不气愤,亦不感怨恨。总觉得至今仍然在心底的某处存在着,那个深信或许能够永远居住在这个城镇的自己——当然,事到如今这种事情已不可能实现,应该也不可能再来这里了。
  「头发烧焦了……」
  视野一角所见到的并非头发而是焦黑的双手,然而嘴上抱怨的还是头发的事。最后就这么眺望着逐渐远离的,那个被烧毁的城镇,直到在视野中消失为止。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个傻子般在意着头发和城镇的事……)
  用手指梳开因沾了血而变得僵硬纠结的头发,贝亚托莉克丝轻轻叹了一口气。
  经过长时间的独自流浪生活,不仅是自身的事,对于大部分的事情早巳变得无所谓了。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偶尔会莫名其妙的执着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呢?对自己而言,执着的是头发和那个城镇。
  (对那家伙来说,就是那个孩子吧……)
  在沙发的椅背上支着脸颊,望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少女侧脸。只不过是一个极为平凡不起眼的普通孩子啊!当贝亚托莉克丝抱着对当事人而言或许有点失礼的感想、凝视对方之际,一脸严肃将凉鞋换成了球鞋,脖子上挂着。一一轮机车专用护目镜的少女身影,让她缓缓的浮现疑问。
  「琦莉,妳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哈维。」
  调整着护目镜的带子,琦莉转身回答。
  「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听说那名戴着单眼眼镜的人,可能是住在遗迹的怪人,所以我要去那里看看。」
  听琦莉这么说,贝亚托莉克丝才想起,这家店的老板娘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在另一个房间内拨打电话,而老板说要去煮宵夜便离开了。
  「我也去。」
  「妳的腿伤成那样,不方便坐在后座吧?这样会碍手碍脚。」
  当贝亚托莉克丝听到琦莉断然拒绝的言词却无法反驳之际,琦莉已经结束一切的准备动作,打气般的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喂,等一下!即使妳一个人去……」
  贝亚托莉克丝慌张的从沙发起身,但神经却无法传导,她差一点从椅子上滑落而紧抓住椅背。见到在门口转过头的琦莉露出了「妳看吧!」的无力表情,内心感到难以释怀。不知为何,有种自己现在被一个刚刚还在抽噎哭泣的小女孩照顾的感觉。
  「对了,我刚刚尚未说完的话。」
  「什么?
  贝亚托莉克丝不知不觉以不悦的语气反问。琦莉微微低下头,凝视着球鞋——
  「是这样的,我刚刚说过哈维给了我一处栖身之所……」
  说到这里,琦莉似乎思考着词句,过了片刻后才抬起头——并非鼓起勇气的模样,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不过事实上,我认为一直在寻找栖身之所的是哈维自己。因此,我希望能够帮哈维找到属于他的地方。」
  贝亚托莉克丝望着丢下「那么,我走了。」这句话走出房间的少女背影,想不出阻拦的话,只好默默目送对方离去。
  当脚步声消失在门口的那一端后,贝亚托莉克丝靠着沙发、叹了一口气。「……看来,那孩子应该有相当的觉悟。」嘴中喃念着,总觉得能够理解了。仅仅那么一瞬问,她自己也感到相当的羡慕。
  她仰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艾弗朗,正因为那孩子如此的勇往直前,所以像你这样的傻瓜,负担才会更加沉重啊!


  「车头转向,转向!
  突然,一整面墙挡住了前方大灯的圆形视野。惊叫的瞬间,响起叽——的尖锐摩擦声,卡车同时紧急往左一转,侧门微微擦到墙壁后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从后方咻——的喷出了什么东西。
  「累死了……」
  整个人黏在几乎紧贴墙壁的侧门玻璃上,哈维顿时虚脱的叹了一口气。和收音机起冲突、突然被枪击中、从悬崖坠落,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然而搭乘这辆货车时,感觉才是今天最危险的时刻。
  坠落山崖的数公尺下方,车好有一个突出的岩石平台。不幸的是黑夜中无法看清楚那个平台,因此背部猛然一撞;然而幸运的却是在黑夜中得以瞒过警卫队,搭上了一辆号称是男子爱车的老旧三轮货车从镇上逃出。凭借着前照灯和地上的车轮痕迹,车子在漆黑的荒野中奔走,不!是暴走。哈维在心中默默决定:回程时一定要用步行的回去。
  「你的驾驶技术超烂,真亏你现在还能活着往返于镇上啊。」
  哈维斜眼瞥了驾驶座一眼,恶毒的骂道。「不满的话你来驾驶啊,不过已经到了。」对方只用淡然的语气回应后,便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跳下车。
  「我的技术也很差啊。」
  哈维半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座位上爬着,也朝驾驶座的那一侧移动。一从车门探出头,隐约夹杂着金属锈味的荒野空气触摸着脸颊。从座位滑下往地面一站,鞋底顿时感受到大地凹凹凸凸的触感。
  眼前几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前照灯的白光将唯一的黑暗切割成圆形,照亮了有限的狭窄范围。满是石子的焦黑大地中,骤然耸立着一片生锈的金属墙。
  哈维发现从身旁地面突出凹折弯曲的金属管。
  「是水管……有水啊?
  「所以才能够在这里生活啊。」
  哈维往前走去,扭开了水龙头。飞溅出夹带着空气的水块,接着才流出浑浊的水。「欸,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东西……」尽管已经坠落了,但毕竟是一艘宇宙飞船,因此这应该是前来寻求值钱物品的人所挖掘的吧?哈维刚好可以将头伸到水龙头下方清洗脸颊上的血渍。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嗯,第一次如此靠近。」
  自己一定曾想过要来这里看看,但为何当时放弃了呢?想不起来,那就应该不是多么重要的理由。哈维想着这些事,最后将嘴巴凑向水龙头饮了些水。虽然是混杂了铁锈和沙子的浊水,但那是已经习惯了的味道,因此他一点都不介意。,不过并不好喝就是了。
  甩开黏在额头上的濡湿发丝,哈维用衬衫的肩口处随意擦拭着脸,环视着身旁。前照大灯的灯光一角,可以看见男子正贴着墙壁,单眼眼镜靠向类似操作盘的东西转动着。
  接着传来砰的沉重声音,在墙上方略高的地方出现了长方形的裂痕。部分墙壁朝外浮起了十公分,然后往旁挪开出现一个空洞。
  「唔……」
  虽然没什么深远的含意,但哈维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身材瘦小的男子略为辛苦的攀上墙壁产生的入口。「马上就会关起来哦。」对方丢下这句话后,身影往里面消失了。哈维靠近探看,像通道般的走廊往前延伸。
  「嗯……」他将双手置于门坎上,轻轻朝地面一蹬往上一跳后——
  砰……
  传来和开启时相同的声响,背后的舱门关了起来。
  (真的是马上呢……)
  转头望着墙壁,心底涌上些许凉意。希望可别就此被关在这荒野的中心。

  被金属墙包围的圆筒形通道形成陡坡往上延伸。哈维边走边纳闷为何会形成斜坡,最后得出一个极为简单的理由。由于刚刚只能看见外墙的一部分,因此忘了从远处观望这艘宇宙飞船时,船体是呈现斜插入地面的状态。
  「还有动力吗……?
  并不认为在数百年前坠落的宇宙飞船仍然保有动力,然而在墙壁的低处,等距并排的逃生灯正朦胧的映照着脚边。哈维只是半自言自语的低语,但是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却开口回答:
  「我修理了动力部的核反应堆,并改造成可适用此星球的资源而产生些许动力。当然,以现在的稀少资源而言,无法产生让宇宙飞船船体移动的能源。」
  「欸!
  哈维衷心感到钦佩,随声附和着对方。脚下朦胧的逃生灯光,映出男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背影,哈维加快脚步追上前。两人踏在坚硬材质地面的凌乱脚步声,隐约在充满封闭感的通道内不规则的反射回荡——虽然不知道是什样的素材,但原本光滑的通道地面,现在因堆积着尘埃与瓦砾而显得粗糙不堪。
  爬上了几乎是斜坡通道的上方,崩塌的天花板和部分墙壁阻挡了去路。男子钻进旁边一角的裂缝,往更深处定去。
  当哈维跟在男子身后,微微弯下腰钻过裂缝时——
  「我回来了!
  他听见了这句话。
  哈维全身僵硬的止住步伐。恍惚的精神让他完全忘了思考可能还有其它人(今天真的糟糕透了,危机应变的能力完全失去作用。万一附近有敌人的话,铁定会从正面攻击)
  这里应该是男子的住所,看起来像是船舱内的一个区域,是一处相当宽广的空间。当然也和通道一样,呈现相同角度的倾斜,不过由于斜面下方堆积着厚厚的瓦砾,那里因而正巧形成一个平稳的站立场所。
  此时,房间的中央浮现出一个人影。
  宛如被噪声般粗涩的黑暗所包围的身影显得非常模糊,不过可以知道对方足一名女性——应该说是少女,最多十三、四岁。影子的形体只奇妙的浮现出毫无生气的苍白脸蛋和细瘦双手。
  那双白色的手伸向男子,少女的嘴唇缓缓开合着。

  哥哥,你回来啦……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人耳内。
  「我回来了,艾丽娜。」
  男子响应着,然后站到少女的影子前方。
  (他看得见吗……?)
  那家伙似乎也和自己一样,能够看见灵体少女。当哈维如此想着而感到惊讶之际,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尽管少女的脸就在眼前,男子却只是用游移不定的眼神盯着对方的胸口附近。「今天比较晚回来,害妳觉得无聊,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时,男子的眼神仍旧没有直视少女的脸。少女的灵体想说什么似的张开了嘴,然而男子却恣意继续自己的话题,述说着今天在镇上吓唬那一群笨蛋等等;也因为这样,害哈维意外受到牵连。
  (难道无法清楚看见吗……)
  哈维伫立在门口,一脸惊讶的观察房间中央。此时,男子终于大致说完在镇上所发生的事情。「对了,今天带了一位有趣的客人回来哦!」他转头望着哈维。
  「你觉得我有趣,但我认为自己和一般人没两样。」
  「首先,先把这个修好后再谈。」
  哈维撇嘴响应,然而男子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将收音机置于满是老旧终端机和铁屑的工作台上(因为对方说要回家试着修理,因此说什么也不愿将收音机交出来),用单眼眼镜的镜片紧贴着生锈的外框,然后忘神的低喃:
  「真有趣啊!究竟是什么样的灵体附在上头呢……」
  「……你是什么身分?是心灵现象的研究者还是什么吗?
  和教会有关的机构并不会研究那种东西,不过他也只能如此联想,因此哈维才会试着询问。何况对方也说过曾经在那里见过不死人,就是为了了解这些事情,所以他才会跟着对方来到这个偏僻之处。



  男子以干脆,但由于过于干脆,反而显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虚幻语气回答:
  「类似。」
  「所谓类似的意思就是不一样吧?那个机构是在研究什么?
  当哈维反问时,男子拿出了工具,迅速埋首于收音机的修理。少女的灵体像是压在男子的背上般紧紧贴着,连旁人看起来都感觉非常沉重。然而,男子却露出不亚于疯狂的恍惚表情,埋首于修理工作中。
  (什么嘛,这两个人……)
  哈维感受到难以接近的氛围,最后错失了继续对话的时机,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移至房间的其他地方。
  应该是从改造的动力部取得厂电源,虽然灯光并不明亮,但可维持生活所需的足够光线。哈维就这么站着环视周围,他发现倾斜房间上方的墙壁设置了一个铁梯——由于墙壁本身往这个方向倾斜,因此梯子极为垂直,形成一种体能竟技的角度。
  (还有上一层吗……)
  哈维若无其事的朝那个方向走去,将斑驳墙壁突出的金属条和管线当成扶手,爬上斜面的最上方。当他的手一抓到铁梯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说话声。
  (……?还有其它人吗……)
  似乎听见了声音,然而仔细倾听,那声音又顿时从听觉中消失。
  哈维满脸狐疑的凝视着梯子上方的黑暗处,此时再度传来有如些微杂音般的低语声。

  「解放军」的……
  「武器商人」和「狙击手」……

  听见充满危险的单字,哈维瞬间感到一阵紧张;不过,紧接着传进耳中的却是「同花顺」、「两对」还有「怎么又是你」等词。
  好像是在玩游戏。
  望了房间的下方一眼,确认专心面对着工作台的男子似乎不会马上将头抬起,于是哈维踏上了梯子。
  虽然还不至于需要仰着头,但也近似以这样的姿势登上梯子。哈维从天花板上的空洞探出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覆在头顶上方的蓝灰色阴郁天空。夜晚的户外空气抚摸着肌肤,那是隐约夹杂着类似生锈金属气味的干爽空气。哈维常常想,在这个星球上,荒野的气味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顿时忘了接下来的动作,就这么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夜空:之后才爬上了上方船舱那同样相当陡斜的地板。
  这里是宇宙飞船突出的顶端,似乎是称作驾驶舱的地方。所有值钱的机器全都被取走了,整个空间显得空荡荡。以前方原本应该镶着玻璃的四个半球形空洞为中心,绝大部分的顶棚已经崩落,因此形成一个可以直接看穿外头的屋外展望台。
  尽管如此,现在也仅能看见笼罩在上空的云影程度罢了——若是能够看见明亮双子月的夜晚,应该玺旱受到恰人的景致。天色已开始透出微亮,但尚未天明。
  就在哈维不经意仰望已经看腻的单调夜空时,发现云的那端有个小光点。
  「咦……」
  哈维低吟一声,眨了眨眼睛。
  睁开眼时,在头顶上方展开的是,仿佛会被吸入般的漆黑世界。
  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闪烁着无数的光点。,那些光点近似于从坡道上方所俯瞰的街灯。青白色的光、红色的光、淡淡的微光、绽放十字光辉的强光,偶尔会拖着白色的尾巴坠落。
  在这颗覆盖着砂尘层的星球上,平时只能朦胧望见的双子月,此刻正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飘浮于上空。有着凹凸岩石表面的球体被重力所吸引,就快往下坠落——
  「哇……」
  哈维被囚禁在此番错觉中,忍不住惊叫出声。被自己的声音拉回到现实后,视觉急速收缩,等他会意过来时,眼前是原本布满蓝灰色低层云朵的辽阔天空。
  他就这么仰着头,说不出话的呆立着。
  「三条『月球与地球』。」
  「『教堂』同花顺,太棒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刚刚的谈话声。
  哈维缓缓回过头,在驾驶舱的中央,宛如漆黑海上突然出现的孤岛般,浮现出模糊的光影空间。数名人影围坐着,其中一名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男子,兴奋的对身旁相同打扮的男子展现胜利的骄傲。
  「这次是我赢了。」
  「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
  对方并没有感到特别不甘心,淡然响应后快速洗着收集过来的纸牌。哈维就这么伫立眺望着他们,最初开口的那名男子转过头来——
  「哟!你见到我们后有什么感想?
  一只手玩弄着筹码,边露出毫不担心的笑容问道。哈维思考了片刻,苦笑着回答:「……有点可怕。」一听见哈维的回应,男子满足的笑了:「你真老实呢。」
  「要不要一起玩?下面那个奇怪的男子只能够沟通,但看不到我们的样子,无聊透了。」
  「真是可惜,我也不玩。」
  哈维虽然摇摇头谢绝了对方(他不可能加入玩牌的行列,因为纸牌和他们的身影一样,均可被清楚看透),但顺着船舱的斜面滑到围坐的那群人身边。
  那群人当中除了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那两个人之外,还有几位一身简朴米黄色装束的男子一起围坐着,正兴致高昂的玩着纸牌。在那群男子的身旁,哈维屈膝旁观着牌局的进行,边和身旁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断续交谈着。
  「你们一直在这里玩牌吗?
  「嗯,一直待在这里玩牌,应该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吧?
  「战争时也是吗?
  「印象中好像经历过战争的时期。我也曾见过跟你一样的同类哦!不死青年。你们可真是杀了不少人哪。」
  「……嗯,是的。」
  哈维微微垂着眼点点头。对方顿时中断了对话,面露难色的变换了纸牌的顺位后,将目光从纸牌上拾起,轻松笑着说:「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母星上的战争死了更多人。」
  「母星是什么样子呢?
  「和这颗星球没什么两样,几乎都是荒野与沙漠。」
  「真失望。」
  虽然未曾具体想象过,但大致认为应该是一个更美丽的地方。一见到哈维流露出失落的反应,另一名穿着天蓝色工作服的男子将筹码往地上一丢,开口问道:
  「你讨厌这个星球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浮现于脑中的话一说出口后,哈维想起最近似乎也曾对某人说过相同的台词。不禁在脑海中的一角思考着究竟是对谁说的,耳膜中响起五楼那名少女的声音:
  大哥哥,你喜欢这个城镇吗?我——

  「我啊——」
  盯着手中的纸牌,方才那位男子继续说:
  「我非常喜欢这块原本是一片贫瘠的荒野,经由囚犯们的开垦后,好不容易成为得以居住的大地,还有在此孕育出的新历史。」男子说着,望向围坐一旁的其它人。穿着米黄色服装的男子们抬起头,露出了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非常可惜,我们已经无法再踏上这片上地了。因此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喜欢——

  「不好意思,我无法代替你们。」
  大致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于是哈维先行打断对方的话。
  「……再怎么说,我都和你们很像。」他同时回忆起少女说过:「我们也算同类。」这句话。哈维环视光影中围坐的男子们,骤然想着:在这个时间静止的空间里,若加入他们一直快乐的玩着纸牌,或许这样也不错。
  「你和我们不一样哦。」
  那名连身服打扮的男子平静地说。
  「你还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踏上大地,在马路上行走。因为你的人生旅途无止尽而且漫长,或许会在途中迷了路,然而即使如此,只要能够行走,相信总有一天一定会抵达某处。」
  哈维无法立即做出响应。
  他凝视着对方的侧脸,脑中反刍着对方刚刚所讲的话。「你还真的认真思考啊,这位诗人只是喜欢说些装模作样的话。」另一名连身服男子在一旁笑了出来,哈维也跟着轻声笑着。「认真思考」这句不是自己常对琦莉说的话吗?
  「那么,差不多是结束的时候了。」
  说话的男子背后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哈维抬头仰望驾驶舱外,在蓝灰色夜世界的远方,浮现出砂色的地平线。
  「啊,对了,我简略同伴刚刚所说的话。」
  边收集着纸牌,开口说话的男子侧脸融入晨曦中逐渐变淡。穿着米黄色衣服的囚犯们从脚尖开始缓缓消失。
  「不管未来是否漫长,总之就尽可能的努力吧!
  「你也太过简略了,意思几乎不一样。」
  对于同伴的吐槽,男子轻松响应:「不是差不多吗?
  「那么,如果有缘,再见喽!
  在最后短暂的招呼声中,男子和同伴一起消失在砂色的晨曦之中。
  听见已死的人对自己说「如果有缘」总觉得好像是不怎么吉利的事……在男子离去之际,哈维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忘了回应,等到回过神时,废弃的驾驶舱中只留下他独自一人。

  因为你的人生旅途无止尽而且漫长……

  重新思考着残留耳膜中的话语含意,视线落在自己蹲着的双脚上。破旧的工作靴,究竟这已经是第几双了呢?由于老早就放弃计算,因此也记不得了。
  (别说是迷路,连自己的道路也都未曾见过啊……)
  哈维抱怨后心想:或许这也表示,我至今从未想要去寻找吧?只是漫无目的混日子——仔细想想,自己现在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虚掷时间呢?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记得自己好像是逃到这里来的……)
  坏毛病又犯了,哈维于心中叹着气。原本打算独自一人思考今后的事而出门,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或许是下意识想逃避现实吧?至今从未思考过琦莉的身体状况。自己沉不住气乱发脾气,害她受伤后逃了出来。
  「……真像小孩子啊……」
  并非因为贝亚托莉克丝的指责,而是厌倦了不成熟的自己。
  琦莉醒了吧?贝亚托莉克丝应该会陪在她旁边,不过收音机不在身边,她醒来一定会感到不安吧?
  (总之,先回去吧……)
  哈维叹了口气站起身。站起来后又再度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到处都找不到所谓属于自己的道路这种东西,不过自己只知道现在有非做不可的事——得回去好好向琦莉道歉。
  道完歉后再决定之后的事吧!
  哈维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边爬下梯子边转过头窥探下面的情形。单眼眼镜男子仍和方才一样坐在工作台前,修理的工作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一见到对方正打算开启电源,「哇,等一下!」梯子正爬到一半的哈维慌张跳下,那个惯性让他顺着斜面滑向男子。
  千钧一发之际从转过身的男子手中抢下收音机。对方就像是被抢走玩具的小孩般,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啊?
  「突然开启电源可就糟了,会很惨。」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那么就到荒野中或是其它地方,总之要到不会造成灾情之处。」回想收音机被自己撞坏,不,是坏掉之前的情形,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一开启电源的瞬间会发生什么事。那全是自己种下的因,所以感到非常的担忧。
  「如果要到荒野,外面就是了,没问题的。」
  男子接受了哈维的建议,以认真的表情回答。接着一脸认真的望着时钟说:「啊,在这之前是吃早餐的时间,我已经和艾丽娜约定好要一起共进早餐。你也可以一起来。」
  「不用,我要回去了。」
  对于男子将话题岔开,哈维不高兴的马虎响应(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义务让这名男子看到收音机开启电源后的情形),然后朝着进来时的墙壁裂缝迈出步伐。
  「你平常不吃饭吗?虽说不吃东西身体也不会衰弱,但应该还是会有空腹的感觉吧?
  哈维停下脚步。
  「因为『核』记忆了启动时全身所有的细胞信息,为了能够半永久地保持在相同的状态下运作着,因此细胞不会老化,即使受伤也能够马上修复。不过其它基本的人体活动都和常人一样。」
  「……空腹感这种东西在战争时已经麻痹了,而其它的知觉也大致能够掌控。」
  哈维用平淡的语气响应对方,同时内心升起最高的警戒转过身。差一点忘了询问最重要的事情就回去了。
  「你是什么人?你以前的机构是什么样的机构?」哈维压低声音询问。
  「先坐下。你喝茶吧?我也和艾丽娜约定了,一天得有一次共同喝茶的时间。」
  男子仍然说着答非所问的话题,将装了水的铝锅放在工作台的燃烧灯上(那个燃烧灯原本的用途应该不是用来煮水),然后转头望着贴在背上的少女灵体。
  「这样啊,这里只剩咖啡啊,那么我明天再去镇上买妳最喜欢的红茶,明天开始就真的可以和妳一起喝茶了哦。」
  少女流露出阴郁的表情低垂着眼,想说什么似的摇着头。那个动作彷佛意味着咖啡或红茶我都不要,然而男子只是「嗯嗯」的恣意表现出了解般点着头,将咖啡粉倒入茶杯中。
  「或许你也知道,这颗星球上蕴藏着石化燃料的地层,其产生的磁场有着与灵体形成共鸣的特色。这个单眼眼镜就是我利用石化燃料的矿石制作而成的,可以反应灵质物体并以波长的型态显现。很有趣吧?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了。」
  对于对方热络的劝诱,哈维抗拒的摇摇头。对方曾说过自己被逐出机构,哈维现在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缘由了。对教会而言,这样既无害也无益的研究者,若只热衷于无益的心灵研究,当然会被赶出来吧?没有被视为异端分子而遭到逮捕,就已经是非常万幸的事了。
  「我不是问你的事情,我问的是那个机构本身是做什么的?
  「由教会出资,专门研究战前的石化能量。」
  「先撇开资源的残渣不谈,这个星球中已经没有残留下任何战前的能量资源了吧?说什么研究,在以前资源——」
  哈维说到一半便领悟了答案,因而闭上嘴。
  现在仍残留下来的资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战前高能量文明的最后结晶——哈维感到自己的心脏噗通跳了一下。
  铝锅中的液体开始沸腾冒出气泡。在此刻的沉默中,日常的开水沸腾声突兀的响着。男子并未转过头,或许察觉到哈维的反应(也或许只是承续着自己的话题,这个可能性比较高),「没错。」对方点点头。
  「教会将抓到的不死人的『核』送到机构,那是一个仅拳头般大的块状物,然而却是蕴含着高纯度能量物质的奇迹之石——虽然不清楚内部的构造,不过已经解开刚刚所提及的机能。以前曾抓到一名活着的不死人……」活着的不死人,这种形容好像有点矛盾,男子拿起锅子吐槽自己后继续说道:「八年前,曾发生检体失去控制而造成人员死亡的事故。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机构仅取出『核』,着重于复制『核』b的研究。」
  「啥——」
  哈维发出不具任何含意的一声后便陷入沉默。
  并非无法理解男子所言,哈维早就知道教会在收集被视为战前能源文明还物的「核」,以及极尽所能想取得战前的技术,若将男子所说的话视为这两者的延伸,自然能够理解。
  然而——
  「复制……?
  为了什么?哈维将接续的疑问吞了下来。不需询问对方,自己的内心也猜得到答案,然而潜意识中似乎拒绝着明确的字句——不想证实答案。
  双手拿着铝制马克杯的男子转过身,单眼眼镜蒙上了从杯子冒出的白色水气,眼神的焦距显得暧昧不清。以那看似直视着哈维,但又像是凝视着前方空洞空间般的微妙眼神走向哈维。
  哈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男子将握在手中的杯子递出说。。
  「只要能够复制『核』,也就能够制造出不死人。」
  男子直接道出哈维不愿听见的话。
  他感到一阵晕眩。
  瞬间——
  「——!
  男子在马克杯下的手闪动着,哈维本能的将身体往后闪躲,男子握在手中的某物迅速剌向哈维。因脊髓反射之故,让手比脑细胞的运作早一步行动。哈维以右手肘殴打对方头部的侧边,此时,哈维感到某物掠过脸颊,瞬间窜升一股莫名的恶寒。
  伴随着尖锐的声响,马克杯掉落地上,咖啡整个泼洒出来。男子的背部同时撞向工作台,置于上面的东西纷纷滑落。
  「怎么……」
  哈维感觉冷汗冒出,瞬间呆立当场。
  「你想怎么样?!
  然而他马上大步跨向瘫软在工作台下方的男子,用鞋子踩住正摇摇晃晃想要起身的男子之手。男子发出哇的惨叫声,但仍紧紧握住手中的东西不肯放开。那是一把类似小型手枪的东西,然而口径却是宽广的椭圆形,怎么看都像是手制的玩具。这种东西一定有什么作用——虽然这么灭自己威风非常不吉利,但假定这个东西所使用的对象是不死人就不可小看。
  无力趴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哈维的脚踝,脸上浮现疯狂的扭曲笑容。
  「将你的心脏分给我……为了艾丽娜……」
  「放手——」
  趁着哈维吓了一跳抬起脚时,男子跳起来用那把奇妙的枪瞄准哈维。「我说那种东西——」哈维边闪躲着边用手抵挡,然后反手抓住枪身正要举起时——
  嗡……!
  伴随着破表般的低沉声音,一股奇妙的感觉在掌心窜动。就像是被吸往反方向弹开般——难以形容的不安定感以左手为起点,宛如波浪般窜过全身。
  「……啊?
  哈维的膝盖顿时失去力气。
  往后踉呛的踏了数步,接着仰倒在身后的瓦砾上。
  哈维无法立即意会到自己倒了下来,等他意识到时,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感觉男子就站在面前却无法转动头部,他就这么将脸埋在瓦砾中,只能转动眼球的肌肉移动视线。此时,男子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望着手中的凶器(那个东西应该算是),发着牢骚:
  「你还能动啊?看来这把枪还有改良的空间……」
  「可、恶……」
  只是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却让哈维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他勉强将头拾起几公分瞪着对方,男子发出钦佩的声音望着哈维,异形的单眼眼镜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果赏你两枪,你应该就会完全无法动弹了吧?」你这是在问我吗?哈维想如此响应,然而已经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他不发一语的咬紧牙根。
  「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一会儿而已。」
  男子边说着边弯下腰,将枪口顶在哈维的身上。透过衬衫感受到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胸口的中心处略往左,移到了「核」的上方。
  总之,先回去吧!
  脑海中浮现爬下驾驶舱前所思考的话。啊!对了,不回去不行。得好好道歉,得谈许多事,还必须做出决定——
  身体的中心又贯穿了方才那种奇妙的感觉。
  咚!哈维听见自己的头部撞向地面的闷响,接着世界就此中断。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41 编辑 ]


  第五话 Let us go home.

  那肯定是这个星球上最大、最古老,而且是来自远方的墓碑吧?
  不仅如此,那一定是在某日突然由空中坠落,瞬间形成的。
  那里是宇宙飞船的坟墓。
  砂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南海洛荒野上,到处插着巨大的建造物残骸。周边一带林立着看似剥落的金属墙、分离的尾翼、和压扁的燃料桶等物体,每样都是必须仰头仔细观看,否则无法望见顶端的巨大残骸。一抬起头,就有如闯入了巨人的墓地而感到束手无策的迷途羔羊一般。
  就现实而言,目前的确是处于走投无路的状态。
  琦莉抱着双膝坐在三轮机车旁,若无其事地玩弄着取代收音机挂在脖子上的护目镜。
  「唉……」
  她对着远方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从这里俯视前方,可以看见荒野尽头笼罩着薄雾的那方,耸立着灰色的烟囱群,那是建筑在镇上最顶端的废气管群。以那些废气管群为界,断层深深凹陷,而煤矿镇则沿着那些断层紧紧贴附着。
  琦莉要出镇时,「带这个去。」苏西将护目镜和机车一起借给了她。那似乎原本是巴兹所使用的护目镜,琦莉戴上去后连鼻子都整个遮住了,非常不方便。不过诚如苏西所告诫的,在荒野上奔驰时扬起了惊人的漫天沙尘,若没有护目镜,恐怕会很惨吧?方才照了照后照镜,脸上清楚印着护目镜的痕迹,痕迹的下方已是一片黑色。琦莉发现三轮机车停放的旁边有着自来水管,于是用力将脸洗净后喝了几口。
  那是在荒野旅行时几乎早已习惯的,夹杂着铁锈和砂土气味的浊水——对了,或许哈维本人没有发现,不过琦莉从很早之前便察觉到,他会用肩膀而非袖口擦脸的习惯。
  (哈维,不在这里吗……)
  琦莉抱着膝盖转过头,仰望耸立在身后的墙壁。生锈的金属墙突然从地面窜出,就像是世界的终点般阻挡在那里。琦莉怱然想:或许这个星球事实上并非球体,而是像被高耸墙壁所包围的房屋一股。
  当然,隔着些许距离仰望,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刺入大地的宇宙飞船船体。
  这里停着一辆货车,那就表示应该有人。琦莉试着呼喊,声音似乎传不到内部。想进入查看,但她并未发现那个在身高可及之处,宛若舱门的裂缝。
  琦莉在墙的周围不断来回绕着约有一个小时,最后只好无奈的返回停放机车的地方。此时,机车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琦莉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那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对于琦莉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辽阔的瓦砾墓碑。
  就算琦莉想发动机车也无法上前,于是她在不远处蹲下,又陷入方才束手无策的状态。
  「请问……」
  她毫无意义地调整着护目镜的带子,斜眼仰望着机车上的人影问道:
  「你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人影只是用不带一丝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前方的荒野,仿佛未察觉到琦莉的存在,并没有任何反应。
  对方是一名穿着简朴米黄色衣服的削瘦男子。男子的袖子上缝着刻有古老文字及数字的金属牌,脸颊的皮肤上也深深镶着刻有相同数字的小牌子。
  「……不痛吗?
  琦莉若无其事地问。男子那看似惺忪的眼睛就这么望着前方,低声回答:「不痛。」对方终于做出了像反应的响应,琦莉感到些许安心。
  「因为我做了极其恶劣的事情而遭到逮捕,所以被镶上这个流放宇宙。」
  「你是做了坏事的人吗?
  「嗯,因为我杀害了伟大的人类。」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琦莉诚实回答后,对方第一次将视线转向琦莉。虽然仅是瞬间,但似乎感到非常意外般眨了眨眼。「……是吗?」那露出自嘲般苦笑的感觉像极了某位熟悉的人。琦莉不禁垂下眼睛,当她再次拾起头时,已不见男子的身影。
  「啊……」
  原本不可能坐着任何人的地方,只有孤独的三轮机车在荒野之风的吹拂下静静伫立着:然而却有一个小金属片落在驾驶座下方。琦莉用手指揠着地面捡起它,虽然生锈到几乎无法辨识,不过可以勉强看出正是镶在男子脸颊上的那个数字牌断片。
  (真后悔没有询问对方进入宇宙飞船内部的方法……)
  当琦莉感到些许后悔,转身望着背后的宇宙飞船时——
  嘎……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原本空无一物的部分墙壁出现了龟裂。「哇……」琦莉愣愣地望着,浮出的墙壁宛如拉门般滑出,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空洞。
  琦莉看见那米黄色的背影往开启的阴暗空洞深处走去,然而到了中途,那身影就如文字所形容般倏地消失不见。
  眼前出现了自己握着ID卡刷过墙壁识别机的手。
  (……?不是我的手。)
  并非哈维所熟悉的手,而是更纤细的少女小手。似乎通过了认证,金属门因而往一旁滑开。欠身往内窥视,这是一间零散聚集了塞满数据的柜子、某种机械材料还有屏幕等物的凌乱房间。此时,她发现在一张几乎约有一半被资料所占满的桌子前,有一位个头矮小的男子背影。
  「哥哥!
  如此呼唤着的当然也不是哈维的声音,而是少女的声音。
  男子转过身。由于他的脸比哈维所认识的更为年轻,而且没戴着那副奇妙的单眼眼镜,因此一瞬问认不出他是谁。不过对方喊「艾丽娜」的声音,还有那耳熟的某位少女名字,让记忆之线得以连接。
  「妳、妳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慌张地压低音量跑了过来,将少女拉进去后,迅速环视走廊一眼关起门。
  「妳是怎么进来的?
  「朋友的哥哥是管线配置工人,他说要到这栋大楼工作,所以请他偷偷带我进来。还有你看,这是哥哥的备用ID卡。」
  「因此妳偷偷潜入这里——」
  「我带便当过来。你今天也很忙吧?
  无视于男子的不安,少女开朗地说着,同时将拿在手中的篮子递了出去说:「谁叫哥哥很少回家,你曾答应过早餐和喝茶时间要和妹妹一起共度的。这是什么东西?」话说到一半,少女望着桌上的终端机。十七吋屏幕上映着凹凸不平的球体立体影像。
  「不要管这个,妳赶快回去,如果被发现可就糟了。」
  被挡住视线的少女不情愿地离开终端机前,转而询问其它事情。
  「下一次什么时候休假?
  「啊,可能下个星期。」
  「真的吗?太好了。下个星期三是爸爸和妈妈的忌日哦。」
  「……原来如此,的确是爸妈的忌日。啊,那我一定会休假。」男子的语气略为和缓——露出了哈维初次见到的笑容,最令人惊讶的是,那是意外与对方相称的普通好青年笑容。他将接过去的篮子对着哈维,不,是少女,然后掀开说:
  「我们一起吃吧!吃完了就要回去哦!
  「嗯,嗯!
  哈维感受到连续两次颔首的少女心情,那种被带来这里而变得愉悦的心情,让哈维产生了混淆感。
  兴奋的少女被男子催促着,正要坐下时,背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哇!」少女被压下头强行塞进桌子底下,男子的双脚似乎蓄意遮掩似的站在眼前。
  「辛苦了,达尼尔。」
  「不、不会,你也辛苦了。」
  可能是同事进来了,男子用轻松的语气敷衍响应。达尼尔应该就是这男子的名字吧?
「如何?复制的设计进行得如何了?

  「大约可以小型化至一座发电所。」
  还差得很远啊!两人一同叹了口气。
  「真是比想象中还可怕的遗失科技结晶啊。那样微小的石头内,究竟是如何蕴藏了如此无穷尽的超高纯度能量呢?
  「细胞修复机能方面呢?
  「虽然原理尚未明了,但至少有进行复制的可能。」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能量的控制。」
  听着身后那些略为棘手的对话,少女往桌子的另一头爬了出去。房间的一角并列着三台比桌子上更大型的屏幕,屏幕上映着看似同一场所,不同角度的影像。少女就这么蹲在地上,深感兴趣地抬头仰望屏幕。
  画面中塞满了巨大的机械、配线和缆线,因此乍看之下完全无法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仔细观看,虽然几乎与设备融为一体而无法得知真正的模样,但可以看出一个人正被埋在那些设备的中央,自身体延伸而出的缆线束配合心脏的脉动跳动着——少女内心所抱持的感想直接传给了哈维。纷乱的思绪联想起曾在学校做过的电器回路实验和老鼠解剖,由于眼前的景象非常像是一种实验,因此少女并没有「那是一个人」的意识,而是以一种不同生物的心情来思考。还活着吗?痛不痛?在那样的束缚状态下心脏跳动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此时,垂着头的人影突然微微地动了动肩膀。对方不可能透过屏幕发现哈维的目光,然而,他却微抬起头怒视着这个方向。
  那张脸似曾相识……!
  「哇……往这里看了!
  哈维的心里正闪过这个念头时,受到惊吓的少女就这么趴着转过身去,屏幕进入了视野的死角。等一下,别逃!让我再看一眼!虽然大声唤着,然而哈维并无法控制少女的行动。「艾丽娜,妳在做什么——」、「这孩子是谁?是从哪里偷跑进来的啊!」男子和同事的声音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破碎声所掩盖,紧接着是有如地震般的摇晃,也不知天花板上的电灯闪了几次,包括大型屏幕和终端机的显示器,房间内所有的亮光全都熄灭了。
  过了一秒,逃生灯的绿色灯光从地板附近朦胧地渗透出来,通道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同事飞奔出去。「艾丽娜,妳待在这里,知道吗?」男子对少女叮咛完毕后,也和同事一样冲出房间。被留下的少女无力地坐在地上,虽然感到安心,但当她张望整个房间后,也追随男子奔向走道。
  途中被奔跑而来的某人撞到,脚步踉舱的往墙壁一扶。
  「检体失去控制……!
  「是谁启动的!
  走廊的尽头传来怒吼和惨叫,许多人四处奔逃。然而也有一群人和那些奔窜的人相反,正粗暴地推开混乱的人潮往那个方向走去。少女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跑着,她算是一名入侵者,然而此时,没有人有空去注意她。
  经过了好几条通道和好几扇门后,少女在目的地停下了脚步,映入视野的景象让哈维瞬间产生又看见屏幕影像般的错觉——这究竟是少女抑或是他自己的感觉呢?一时之间全都混淆在一起而难以区分户
  挤满巨大设备的狭长空间内,靠近里面的墙壁可见到一名壮汉的身影。他扯断连接在身体上的缆线,正徒手撞击周围的设备。「抓住他!」、「去拿枪来!」、「往这里来了。」、「逃啊!」、「哇!」、「救命啊!」黑烟与火花窜出,众人一见到拖着缆线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壮汉那异形的模样,混乱得四处奔逃,交错着惨叫声。
  站在陷入恐慌状态的中央,少女仍不明所以,被一阵胡乱推挤后,终于在人潮的间隙找到了寻找的男子身影。
  「哥哥……!
  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突然睁大眼睛叫着:「——艾丽娜,不行!」少女不明白男子究竟是指什么事情不可以,内心想着: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跟来而生气吧?接着循男子视线所指的方向抬起头。
  电灯和天花板的梁柱同时落下——马上意识到状况的可能只有哈维,因为少女满头雾水地呆立着,仿佛事不关己般,抬头望着变成瓦砾的梁柱和电灯往眼前逼近的景象。
  (笨蛋,快逃啊——)
  少女失去知觉的同时,宛如屏幕的电源突然被切断般,眼前摇晃的视野瞬间一片漆黑——

  意识骤然回到了现实。
  「……!」
  本能地想起身,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只有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头顶上浮现的是金属板到处剥落的昏暗天花板,而非电灯掉落后的痕迹,与刚开始的景象完全下同。
  (现在是……?)
  哈维盯着天花板的铁锈痕迹安心了十秒钟左右后,才想起自己的状况。自己被奇妙的枪枝打中而失去意识——好像只有意识从身体中抽离而感到轻飘飘毫无知觉。不过幸运的是,头脑还能直接运作,虽然不太相信自己今天的判断能力。
  (没想到「核」有这样的弱点啊……)
  哈维在心中嘟喃着。可以想象,恐怕那枝枪(?)顿时发出了同等于石化资源地层所产生的——不!是更为强力的磁场,因而麻痹了「核」的运作吧?那种近似穿过东贝里废矿坑隧道时所产生的不适感,窜过体内后顿时力气全失。
  (这比碳化枪更有效啊,真是太恐怖了……)
  哈维如此思考,他可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究竟昏迷了多久?感觉时间应该并不长,不过因为失去了意识而无法掌握时间感。哈维只用眼睛环视以确认周围的状况,他发现自己的背部似乎被粗暴地塞在毁损的机器间隙中,手脚伸了出来,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仰躺着。
  (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维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差点吐了出来。 胸口的正中央像是用钻子挖开般敞开了一个数公分大的洞,那个血淋淋的空洞中则插着活体缆线束。
  知觉已经麻痹因而不感到任何痛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能够以冷静的头脑观察。对于自己和普通人明显不同的构造重新燃起一股厌恶感,我变成这样还能活吗?哈维在内心对着自己说,并将目光挪开。印象中,之前似乎也有人曾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
  哈维的视线停在从自己身上延伸而出的缆线前端。剖开此洞的人就这么用沾满血液的手处理被血弄脏的缆线束,就像是缠绕在机器残骸上方的蛇般,往头顶方向延伸。
  哈维勉强抬起下颚望向头顶时,位在头部下方的瓦砾突然崩塌,脖子往后一仰,头顶上方的景象顺势映入视野;然而景象是却呈现上下颠倒的状态。
  不远处站着一名倒置的男子背影,记得对方的名字是叫达尼尔。
  里面的墙壁上似乎埋着什么东西,对方正紧锁眉头凝视着。
  那是一个变形的球体,近似为了丢弃而被压缩的废铁块;表面上布满看似端子的突起物,大量的活体缆线有如树根般与之相连。他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不,不可能,这太大了。
  沿着那个奇妙的球体正上方(不,修正上下的方向感),是正下方的墙壁,还并排着更怪异的物体。那是一排约人体大小的圆筒舱——虽然是初次见到,但哈维并没有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知识库当中,知道恒星宇宙飞船上具有冷冻睡眠这项技术。过去开拓时代的人们利用此项技术,经过数十年或是数百年的冷冻睡眠以横渡宽广的宇宙。教会所讲述的圣人故事,「十一圣者和五家族」所搭乘的船跨越了数个世代抵达这个星球,这种事情也极为夸张,感觉上应该是在短暂的睡眠之间抵达约吧?
  或许是那些可供使用的东西被刻意取走了,残留下来的冷冻舱几乎失去了原有的样貌,其中只有一台虽然变形但已被修复。以金属板拼凑,且穿透力不佳的玻璃内,有一张被冰冻而显得过于惨白的人脸。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艾丽娜,不行!哈维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方才那名男子悲痛的叫声。
  几条细细的生体缆线贯穿少女的手脚,更为粗大的缆线束则从背后伸出。这些缆线全都集中在哈维头顶上方的球体,而穿入哈维胸口的缆线也连接在同一球体上。
  (原来如此……)
  总算知道个所以然了。



  「哎哟,你醒来啦?
  传来一个平板的男声。哈维一挪开视线,正巧与从斜上方俯视着自己的单眼眼镜镜片对个正着,镜片后方是达尼尔那张颠倒的脸。
  「……哟。」哈维用沙哑的声音响应。他的声带仍无法使力。
  「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可以再启动啦。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
  哈维仅抛下这句话,就以凶狠的眼神示意男子的背后,不发一语的要对方好好说明。男子领会到哈维的意思,有如展示般挪开身体,腾出些许空间仰视身后。
  「这是不死人的『核』复制品。」
  「好大啊……」
  哈维越过正自豪说着的对方肩膀,哑然仰望那个物体。他早已猜测到那恐怕就是『核』的复制品,不过那是一个比所谓的复制品更大上十倍的劣质拷贝物。
  「这已经是小型化的极限了。以现在的技术而言,尚无法将『核』的机能简化成可放进人体内的大小。我在机构时,曾把从不死人身上取下的『核』直接置入其它的尸体内,但因无法控制能量而炸毁了尸体。」
  炸毁?这群人究竟在做什么?哈维对于露出淡淡笑容解说的男子,还有男子过去曾经待过的机构,涌上了一股作呕的厌恶感。同时,一想起自己的身体内埋着如此危险的东西,背脊窜升起一阵凉意。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从你的『核』分一些能量给复制品,如此一来艾丽娜就可以复活了。」
  「你头脑坏了吗……」
  目前的哈维没有说话的力气,因此语气显得相当疲惫。不过即使是在平常的状态下,或许也会是相同的口吻吧?「纵使一切进行得极为顺利,但那并非是真正的复活,只是会动罢了。连接着奇妙的机器,有如机器人般动着而已……」哈维断断续续说了一长串,连他自己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我来。或许,自己本身也没有自我这种东西。
  「如果魂魄回到了能够行动的肉体,艾丽娜不就可以复活了吗?这当中有什么问题吗?
  达尼尔以理所当然,抑或是有如自动应答的空虚声音反驳。
  「艾丽娜,过来,妳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喽。」
  男子呼唤着少女的名字,单眼眼镜的视线往上空环视。视野内不见少女的灵魂,男子的目光环视一圈后停驻在冷冻舱前,接着以有如发着高烧时的不稳步伐走了过去,将脸贴在玻璃上望着少女的尸体。
  「再忍耐一下,艾丽娜。妳复活后我们一起喝茶、一起吃饭,我们早已做了约定,让妳等了八年真抱歉……」若哈维刚刚见到的景象是八年前的事,那么这名难以判断年龄的男子就应该不是老人的年纪。只不过八年——不,对普通的人类而言或许是很漫长的时间,然而这名男子是在这八年间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吧?
  「今后我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因为妳永远不会死了……」
  哈维凝视着倚在冷冻舱旁低语的男子背影,瞬间思考着什么。然而他迅速止住思绪,感觉自己想起了不愿去思考的事。
  他将视线移向男子身后空无一物的上空。
  少女的灵魂不知何时出现在半空中。她从男子身后盯着被装在冷冻舱内的尸体,那具环绕着缆线,有如实验的动物般,与少女有着同一张脸孔的尸体。
  ……以这样的方式复活妳会高兴吗?哈维于心中询问。少女的灵魂缓缓转过头,那阴郁寂寞的眼神,似乎想诉说什么似的凝视着哈维。仔细回想,从最初来到这里时起,少女好像一直都未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没有立即察觉……)
  哈维叹了一口气微微垂下眼睛。妳想要制止是吧?我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望了周围一圈,确认了收音机仍然躺在上下错置的视野那一头。看来只要微微移动身体,伸手就可以构得着了,然而哈维现在连这一点点的力气都没有。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和我同调啊!你应该已经能够动了吧?)
  哈维在心中低喃着等待了数秒。右手的指尖有了些微的反应,从手肘附近隐约传来马达转动的声音。或许是最近完全与神经融合的关系,右手和无法动弹的自己呈现同一步调,似乎也停止了其机能的运作。这家伙明明就能单独行动,在这个重要的关头却和自己一样恍神,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的……
  金属骨架的五根手指有如甲壳虫的脚般,攀拉着机器的残骸爬向收音机。用手指构住垂在地上的收音机提带,将收音机拉了过来。
  (哇!别对着这里,太恐怖了。是对面,对面!)
  调整好喇叭的方向。
  (……嗯,好了。)
  开启电源。
  剎那换,从喇叭冒出噪声粒子的下士模样。
  『——你这家伙!
  下上狂吼的同时,冲击波变成了宛如可劈开空气般的轰然声响朝正面击去。「什么东西……」冲击波掠过转过身的达尼尔头顶,直接击中比「核」还要巨大的铁块。
  不知是爆炸还是墙壁崩落先发生,化成瓦砾的金属墙与火红的圆形铁块往达尼尔崩落。哈维用眼角望着眼前的景象,咬着牙打算起身之际——
  (——?)
  穿过胸膛的缆线就像要扯出心脏般——他感受到一股像是心脏还是内脏完全被抽离般的强烈引力。
  视觉和听觉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哈维被囚禁在无我的世界中。
  啪……
  哈维听见自己的体内发出了某种东西龟裂的声音。
  紧接着,身旁的声音全都回来了。地下那有如喃念般的低沉声音和震动声在身旁回荡,并迅速传向墙壁和天花板,整个房间被震动所包围。不对,是宇宙飞船本身在震动?
  之后,传来如同大型挖土机挖掘大地般喀啦喀啦的激烈轰响。「哇——」犹如往上方弹顶般的冲击,让哈维从地面上弹跳了一公尺。当下一秒撞向地面的同时,变得脆弱不堪的地板发出了巨大声响往下坠落。
  (啊……!)
  连自己都不晓得口中想喊什么,总之也没有发出声音的时间,周围的瓦砾和地板全卷入背部底下,往下方的空间坠落。

  这个方向应该没错吧?琦莉不安地在昏暗的通道上前进,突然周围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幸运的是,沿着通道的墙上设有扶手,因此当大量瓦砾从倾斜的通道上方滑落掠过身旁,还有身体瞬间腾空,以及之后产生激烈冲击时,琦莉都死命地抓住扶手而得以躲过灾难。宇宙飞船应该不可能会突然发生像此时这样,因冲击而腾空的情形,但为何通道上会设有扶手呢?不管怎么说,这可帮了琦莉大忙。
  剧烈的震动和轰响仍然持续着。琦莉抓住扶手忍耐着摇晃,边将脸靠向墙壁上的裂缝观察外面的情形。
  「在、在奔驰……」
  她忍不住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理应插进大地的宇宙飞船,船体的底部却摩擦着地面,扬起砂尘往前急速奔走。宇宙飞船在地上奔走的话,那应该就不叫宇宙飞船了吧?现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艘宇宙飞船明明是早已无法运转的遗迹啊……!
  「现在是什么情形……?
  琦莉困惑地左右张望,隐隐约约的杂音传入耳内,她吓了一跳搜寻着声音的方向。方才滑落的瓦砾堆积在通道的后方(那里是不久前呈现倾斜的通道下方,当宇宙飞船恢复水平开始奔驰后,现在则成了通道的后方),形成一座阻挡通道的瓦砾小山。
  琦莉发现从那堆瓦砾的空隙中传出模糊的杂音。「……」她想跑上前却因震动使得脚被绊了一下而跌倒。她凭借着扶手站起身,然后就这么拉住扶手回到通道的后方。
  琦莉抱着救援的心情,跪在瓦砾堆前开始挖了起来。她死命举起像是墙壁残骸的厚金属板并推向一旁,挖开堆积在里面的细小金属碎片时,出现了一台埋在瓦砾中的小型收音机。
  琦莉拉出收音机并以双手举起。
  「下上,下士!
  她禁不住不停地摇晃呼唤着。『……晃什么晃啊!』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噪声,喇叭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
  『……啊?这不是琦莉吗?
  「下士……太好了,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琦莉抱着收音机瘫坐下来。她将额头贴在喇叭上,听见这熟悉的微弱杂音,让她安心的快要掉下眼泪。
  『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
  「哈维呢?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双方一同开口问了搭不在一起的疑问,又同时闭上嘴。『……』、「……」一阵沉默后——
  『发生了什么事?
  「哈维呢?
  双方又同时开口。然而这次琦莉的声音占了上风,收音机倏地发出怒吼:『俺哪知道!
  『这次俺真的不再相信他了!妳知道那家伙是怎么说妳的事吗?从今以后,绝对不能再把妳交给那家伙了——』
  「下士,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啊!
  琦莉用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尖锐声音打断对方的话,并用双手抓住收音机,直视对方问着:
  「哈维怎么了?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俺说过不知道,妳不需要原谅那家伙……』
  「下士。」
  『……』喇叭像是被琦莉的气势所吓到,噤口不语。
  「哪,停止吧,我讨厌这样,现在所有的事都变得很奇怪,我们赶快回到以前吧!下士不是也说过吗?你不是说过相信哈维的吗?我是为了找你们才来到这里的,我是来找哈维和下上你们的啊!
  『琦莉……』
  「一起回去吧!三人一起回家吧!
  回家吧!
  好像听见某人的声音,也或许只是自言自语。
  「咳……」
  哈维推开压在背上的铁架从瓦砾下爬出,弓着身体咳了两、三声。知觉多少已经恢复,但仍然不到可以真正行动自如的状态。内心不禁感到一阵焦急,于是用右手撑起身体,深入胸膛的缆线束出现在眼前。
  (啊——还连接着啊……)
  他咂着舌,以左手抓住缆线,没有小心翼翼的充裕时间,因此粗暴的一把扯去,作呕的激烈痛楚顿时窜升,哈维最后又扑倒在瓦砾中。「倒、楣透了……」方才那种强烈的掏空感:心脏彷佛被吸走般的感觉仍微妙地残留着。紧接着,哈维听见了某处龟裂的声音,不会吧……
  (开玩笑的吧……)
  不想确认自己身体内部的他,就这么将额头贴在瓦砾上,抓住敞开的衬衫将之合起。
  被困在崩落的金属板和铁架中,视野所及只有狭小的范围,不过哈维感觉自己似乎和地板一起跌落到宇宙飞船船体的下层。从瓦砾下方依旧传来激烈的震动还有低鸣般的动力声——宇宙飞船的遗迹正在移动。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情形,然而只能肯定此一事实。
  「艾丽娜……妳在哪里?艾丽娜……」
  越过瓦砾听见了呼喊声。哈维凝视着变形的铁架缝隙,单眼眼镜的男子——达尼尔正爬过瓦砾堆挖着墙壁的残骸。
  「喂,你啊……呜!
  哈维想站起身,但双脚无力的往地上一跌,于是只好以双手的力量翻越铁架,往男子的方向爬去并质问着。
  「宇宙飞船为什么会动啊?你不是说过无法产生让宇宙飞船运转的动力吗……」
  「我没有说那是以目前所残存的资源状态下吗?可能是因为复制品爆炸的关系,使得你的『核』能量产生逆流,流入了动力部。临时改造的动力机关不可能驾驭如此高的能量,这全都是因为所谓的不死人——」
  达尼尔并未停止用手拨开瓦砾,仍以淡然的语气继续说明。然而说着说着,突然提高音调变成了不一样的尖声:「所谓的不死人果真是一个无限的能源块啊!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出生于战前,那么失去的技术岂不是近在咫尺,我一想到便感到相当惋惜!
  「滔滔不绝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哈维说到一半,发现对方的模样相当不寻常。
  达尼尔的背后突出一根染血的铁棒。那应该是连接驾驶舱的梯子残骸,折成一半的铁架从男子侧腹剌入并往背部贯穿。单眼眼镜的镜片也已破裂,看不出具有任何功能。
  「喂……」
  「艾丽娜,艾丽娜……」
  然而,达尼尔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状况,像被附身般低语着继续挖掘瓦砾堆。终于在冷冻舱的残骸下方寻获少女的尸体,他挖出尸体后怜爱地拥抱着。「啊,艾丽娜,原来妳在这里啊……」离开冷冻状态的惨白少女尸体垂挂在男子的肩膀上。
  眼前疯狂的景象让哈维目瞪口呆,但不知何故,视线就是难以从两人——一个人和一具尸体的身上挪开。

  蹲下,危险……

  耳际传来一声低语。哈维一转过头,那张几乎紧贴着自己脸颊的少女脸庞倏地消失不见,紧接着——
  砰!窜流而过的轰响撼动着空气。眼前以达尼尔的脚下为中心,成堆的瓦砾往下坠落。包括达尼尔和刺入他腹部的梯子,还有少女的尸体都一同卷入崩落的瓦砾中。
  哈维并未本能地蹲下,反而还往前探出身体。他并非因为清楚的意识到而发出了指示,然而右手却做出了反应,抓住坠落的梯子。
  「呜……」
  两个人的体重和梯子本身的重量,再加上夹杂着的瓦砾,几乎要扯断哈维的肩膀。从极近的某处传来莫名的声音,好像是从手还是肩膀亦或是脑中所发出来的声音。
  崩落的瓦砾似乎穿透了宇宙飞船的外壳。因激烈的震动而晃动的视野中,眼下所及是高速疾走的荒野、卷起的砂尘,还有铲着大地前进的宇宙飞船船腹。哈维顿时感到一阵晕眩,但又马上振作起精神。
  「喂,你如果能动的话就自己爬上来!
  他对着下方喊道。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总之,被变形铁架穿刺的达尼尔挂在梯子中间。只要伸出一只手似乎就可以勉强抓到对方的衣角,然而哈维也是自身难保,光是为了避免滑落而死命抓住外壁的裂缝,就已经让他感到非常吃力了。
  不知对方是否听见了,然而达尼尔仿佛就像是耳聋般,拚命对着挂在数段阶梯下方的少女尸体伸出手。
  「艾丽娜!艾丽娜,抓好,艾丽娜!……」
  「你是笨蛋吗!」那个是尸体啊!哈维着急的在心中大喊。「爬上来,快一点!」哈维已经无法再继续支撑下去了,右手从刚刚早已发出奇怪的声响——
  「……呜!
  义肢接合处的肉和皮肤撕裂开来,金属骨骼从上臂的中央剥离。 哈维吞下忍不住发出的惨叫,咬着牙抑制住痛觉。尽管如此,仍无法完全压抑撕裂的激烈疼痛。右手的缆线连续被扯断,只凭借着勉强残存的数条缆线支撑着,然而伴随着尖锐的高音,那些缆线也出现了裂痕。

  不好意思。已经够了,放手吧……

  少女的灵魂再度出现眼前,她靠向哈维的脸低声要求。「不要——」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如此想法,竟然还脱口拒绝。少女微笑地摇摇头。

  谢谢——

  少女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轻飘飘地转过身,顺着梯子往下滑。她的身影在中途融入风中消失了——同时,抱起尸体的达尼尔也自梯子上往下坠落。
  「哇——」
  哈维不禁发出了愕然之声。
  宛如被狠狠丢掷出去的洋娃娃般,缠绕的两具身躯重重跌向铁架和瓦砾,接着被卷入底下的荒野。遥远的下方卷起了砂尘,那两人被迅速地还留在疾走的景色那一头。


  「衣服换好了吗?要不要喝杯咖啡?
  爽朗的声音询问着,起居室的门口出现了一名娇小的女子。对方凝视着坐在沙发上的贝亚托莉克丝后,露出了哇的嘴形,并微笑地说:
  「整理干净后还真是漂亮啊……」
  「……是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手往后重新将头发绑好,以乖僻的语气坦率地肯定回答。
  这名女子自己都拄着拐杖,但从昨晚开始,却让人心情烦躁的不断来回照顾着自己。「这样会不舒服吧?」对方说完便拿来热水,半强迫的要贝亚托莉克丝清洗被血弄脏的脸和头发,连换洗的衣服也硬塞给她。最后,她现在正用木头固定住自己的右膝,并以绷带牢牢捆绑。由于不可能让女子做缝合断面这种异常的事,因而断然拒绝了对方。
  「在警卫队或教会兵抵达之前,妳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吗?
  「什么?
  贝亚托莉克丝冷冷地望了女子身后的门一眼。女子的眼睛眨了两、三下后,露出了十分遗憾的神情。贝亚托莉克丝以为对方要哭了,有点吓了一跳。
  「……我是开玩笑的。」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一口气,靠向沙发的椅背。「倒是妳若要通报,现在正是好机会哦!因为我目前根本逃不了。」贝亚托莉克丝冷淡的补上这么一句。膝盖以下毫无知觉,然而再过一会儿,应该就会自动连接起来,达到至少能够走路的程度。
  然而不管是否能走,她平常是不可能在不知可否信赖的人家中,悠闲的接受照顾与咖啡的款待,实在是今天已经决定豁出去了。
  (好疲惫啊……)
  贝亚托莉克丝坐在沙发上环抱着完好的那只腿,并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头。不但适合居住而且还住了那么久,现在不得不离开此镇了吧?这全都归咎于艾弗朗那莫名其妙的请托,现在的贝亚托莉克丝不禁怨恨起哈维。今后要去哪里呢?反正是独自一人,而且也没有目的地,去哪里都无所谓……
  「妳不觉得很像吗?
  将咖啡杯组摆在桌上,女子突然开口。贝亚托莉克丝吓了一跳,凝视着对方的侧脸后:
  「……是很像。」
  贝亚托莉克丝将膝盖上方的眼睛挪开视线,绷着脸回答。她非常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所以更加感到不悦。
  她总觉得仿佛就像在照镜子一样感到心情烦躁,所以才会偶尔对那男人说些啰嗦的事。不死人的同类,每个人的根本终究还是相同的吧?
  置于膝上的下颚感受到些微的震动,同时,桌子上的咖啡杯组也开始喀啦喀啦地晃动起来。
  透过客厅的窗户可以隐约听见骚动声。贝亚托莉克丝本能地提高警戒,将目光转到那个方向。看似三轮机车的车影和引擎声相继经过紧闭的窗帘那头。
  (怎么一回事?)
  贝亚托莉克丝在沙发上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环视整个房间,脑海中开始思考着以不波及这个家为原则的脱身方法。这个时候,一个壮汉的人影缓缓地出现在门口。「——!」贝亚托莉克丝一翻身,然而因尚无法站起,结果只起身一下后便又坐了下来。
  幸运的是,出现的只是这家的主人;对方是一名怎么看都让人害怕得想逃走的恐怖壮汉。女子不安地回头望着男子问:
  「巴兹,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遗迹往这个方向冲过来了。」
  男子唐突的话语,让贝亚托莉克丝和女子同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又一同惊讶地问:「……什么?」男子一脸认真地说明:
  「听说宇宙飞船的遗迹在荒野上奔驰,如果直接朝这个方向过来的话,一定会从断层上方冲向镇里,因此大家现在都在逃命。」
  「什么意思?完全听不懂。你所说的遗迹不就是琦莉去的那个地方吗?
  对于女子的提问,男子似乎也不清楚答案,摇了摇头。
  贝亚托莉克丝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探屋外的情形。最初出现在眼前的,是置物台上塞满了有如小山般行李的三轮卡车,接着是抱着大件行李的人们和挤满矿工的三轮机车——他们全都往坡道下方前进。
  虽然是很荒谬的事,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巨大建造物若从断层上方冲下坡道,不仅是位在坡道上的矿山区,连下方的镇中心全都会遭受相当大的灾害吧?贝亚托莉克丝于内心痛苦地咂着舌。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啊……
  「我有个不情之请,若还有空车的话,能不能借我?
  贝亚托莉克丝的视线从窗户离开,对着壮汉请求。「妳打算去看看吗?」女子即刻理解贝亚托莉克丝的意图。
  「妳的脚这样根本无法驾驶,我跟妳一起去。」
  「妳的腰在荒野那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奔驰才更是不智之举。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所损耗,因此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别管我的事,你们赶快去避难吧。」
  贝亚托莉克丝撑着沙发的扶手,用左脚站起身,当伸出右脚而身体一阵踉舱之际,男子那粗壮的手伸了过来,从腋下支撑着贝亚托莉克丝。
  「我来驾驶吧。」
  「我说啊,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我是要去接琦莉才和妳一起去的,妳有什么意见吗?
  贝亚托莉克丝被低沉的声音和眼前那恫吓的恐怖表情所震慑,不禁感到畏怯。壮汉不让她有说话的余地,一把将她往肩上扛起。


  (不行了,连一步都不想走了。)

  加油,还差一点,再忍耐一下。

  (什么加油,加油,你们自己已经不需努力所以才说得那么轻松……)

  小心,右边要崩塌了。
  「!
  一听见警告的声音,哈维的身体微微往左边闪躲,天花板的钢骨发出了声响,往接近右侧的地方崩落。
  他瞥了一眼厚厚的钢骨堆,背脊感到一阵寒意,没办法只好又踏出踉舱的步伐。这里是被瓦砾阻隔的船体下层通道,至少得再爬上一层的船舱,否则继续待在这里的话,马上就会被活埋。
  虽然是以自己的双脚站着,但哈维几乎是扶着墙壁和瓦砾,藉由拖拉的力量让身体往前移动。就这么吊着缆线往下垂挂的右手,偶尔会勾到脚边的瓦砾,它只好困扰的以一己之力除去障碍物跟着哈维前进。哈维没有阻断痛觉的时间,因此从刚刚开始便感到手部疼痛万分,然而他连反应疼痛的力气也失去了,他只是在意识的一角平淡地想着:真痛啊!胸口上被剖开的伤口应该已经开始愈合了,但他并不愿去看,因此不予理会。体内的某些部分一直残留着钝痛——他感受到一阵龟裂。
  虽说宇宙飞船只是在地上奔驰而已,不过自己瞬间被吸走足以让如此庞大的宇宙飞船移动的动力,体内会有一两处龟裂也不足为奇(假若是足以飞向宇宙的能量,那么实在难以想象后果)
  这对于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也可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心态,哈维将此问题强制从脑中驱离,取而代之的是思考起坠落的那名男子。
  为何当时自己会瞬间抓住梯子,为何拚命想帮助对方爬上来,现在总算知道理由了。想让死去的人以不死人之姿复活(而且还是那么不完全的外貌),那实在太过荒谬了,因此既没有无力感也不觉得同情,内心没有涌上任何的情感。明明自己差一点被害死却一点也不气愤。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45 编辑 ]


  然而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也会和那名男子一样。如果琦莉——
  「……」
  哈维的手往墙壁一捶,瓦砾纷纷坠落。
  (啊——只要一疲倦就无法好好思考事情……)
  他甩了甩头将堆积在头上的细微碎片挥去,顺便甩掉无谓的思考,专注于走路。
  哈维的感觉表层接收到从地板下方传来的震动和模糊的动力声,还有墙壁和天花板断断续续崩落的声音,以及自己那与其说是步行倒不如以拖拉来形容比较贴切的脚步声。另外还有,当右手偶尔被夹在瓦砾中拚命挣扎时,手部感到疼痛万分等事,默默往前行进。

  好啦,终于到了。你很努力呢!
  哈维被耳膜内震荡的声音引导着拾起眼睛,崩落的天花板空隙问射入了微弱的光线。金属板和钢骨高高堆积着形成一个不平稳的站立之处,看来似乎可以爬上去。
  「……谢谢你们为我指引方向。」
  哈维小声答谢。
  有两个人影穿过天花板的空隙飘向光亮之中。是两名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男子,后方的那个人转过头,浮现安心的笑容并竖起大拇指;前面的男子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低声说道:

  未来还很长,好好加油。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亮光之中。不是和我简略的内容一样吗?同伴吐槽着追随对方缓缓消失。「加油哦!」最后再度留下一句打气声——
  (……所以我才会说,说得轻松但努力是很辛苦的。)
  哈维低下头发出夹杂着叹息的苦笑。这个时候——
  「哈维。」
  对于他所听见的声音,哈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听觉。
  他就这么望着下方,一动也不动的经过数秒后,僵硬地抬起头。
  「哈维,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少女从连身服男子们消失的天花板裂缝间探出头,收音机在垂挂于脖子上的提带前端不断摇晃着。
  「……妳,为什么?
  哈维呆立着,以沙哑的声音问了这么一句。在头顶上方射入的微弱光线下,刺眼地浮现出贴在琦莉额头上的纱布,原本心脏所感受到的闷痛突然像是针扎般剌痛。
  「我是来找你的。你有没有受伤?
  受伤的是琦莉自己,她却毫不在意、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将手伸向哈维。「你爬得上来吗?要不要抓你?」当她探出身时,脆弱的裂痕扩大,部分的天花板随即崩落。
  「啊!
  少女和瓦砾一起从天花板上滑落。「啊……」已经无法行走也不想走的哈维反射地移动身体,滚向瓦砾所形成的立脚处,以左手接住琦莉的身体。当他就这么抱住琦莉的头时,瓦砾打在他的肩膀上,紧接着天花板的碎片也一股脑地往头上落下。
  瓦砾打在背部、肩膀和身体的多处,哈维停止了呼吸。
  「好、痛……我说妳啊……」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呼吸后小声低语。「对、对不起。」当哈维左手的力量一放松,琦莉便跃起身,哈维瞬间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
  由于并非是刻意行动,因此哈维只是抓着手一动也不动。
  「哈维……?
  琦莉一脸疑惑,而哈维就这么将脸贴在瓦砾上,不发一语地紧握住琦莉的手。和自己的手相较之下,琦莉的手显得格外瘦弱娇小。为了自己,总是死命递过来的这双手……那个时候竟然挥开了它。
  「……超。」
  哈维在口中喃念。
  「……对不起,我……」
  「回家吧,哈维。」
  琦莉打断了哈维的低喃,用另一只手轻抚哈维的脖子。一定是多虑了,哈维感觉琦莉手掌那冰冷舒服的触感,稍微舒缓了自己体内原本的疼痛。
  他的耳边传来平静,夹杂着些许泫然欲泣的声音。。
  「我是来接你的,我们回去吧!?
  拜托,就让我先暂时埋在瓦砾中一会儿吧!哈维在心中祈求着,但并非是对着某人祈求。他无法将头抬起,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妳在思考该怎么回去吗?一听到哈维的询问,琦莉转头望着墙壁裂缝外,凝视着急速奔走的景象,「嗯——」然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倾着头。哈维并没有望着宇宙飞船外,而是凝视着琦莉的脸露出愉快的浅笑。
  「你知道我无法回答,所以才故意问的吧?
  「嗯,没错。」
  「怪脾气。」
  琦莉不高兴的嘟着嘴抱怨,脑中的一角想着:如果哈维在平常露出这种笑容,就表示心情很好,自己也会乐于见到,不过现在总觉得他只是在强打精神。
  因为现在并非处于那种轻松的状态。哈维右边的义肢仅以缆线衔接垂挂着,虽然可以自己行动,但似乎并未和神经相连;义肢上方被撕裂的胳臂和衬衫的胸口处也沾满了血渍,哈维正满身创伤地倚墙坐着。
  还有一件令琦莉感到担忧的事,那就是哈维偶尔会出现揪住心口衬衫的动作。
  「哈维,真的没关系吗……?
  琦莉坐在哈维的斜前方望着他的脸。「没事!啊——有点难过。」没想到哈维竟坦率回答,并用手环过琦莉的头将她拉了过去,让她的额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略为虚脱的声音说:
  「我这样会比较舒服……」
  琦莉的脖子感受着隐约的呼吸和红铜色头发的触感,保持这个姿势正襟危坐着。两人脖子的下方传来收音机断断续续的杂音。下上似乎尚未气消,发现哈维时还曾突然发出怒吼,然而一见到他的脸时『……你那是什么模样啊,真是的。』低声丢下这一句后便陷入沉默。
  「好久没这样好好说话了,大概有一个星期左右。」
  「嗯。」
  听见耳畔的声音,琦莉赞同地点点头。经过稍微思考后订正说:「……两天而已哦。」而哈维只是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般响应:「是吗?



  在赌场见到哈维和贝亚托莉克丝,然后哈维没有回家是前天晚上的事。只不过经过两天而已,总觉得早已远离的熟悉香烟气味现在就近在咫尺,感到放心的同时,夹杂其中的浓厚血腥味也让琦莉涌现不安。
  「……琦莉,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
  「咦,嗯,什么事?
  哈维的字典中有「商量」这么正经的词汇吗?因为哈维大量出血,让琦莉非常担心地询问发生何事,哈维顿时踌躇的陷入一阵沉默后——
  「我暂时……」
  哈维的声音被打断,两人所坐的地板突然猛烈震动。
  琦莉的肩膀微微撞向哈维的额头,「好痛,咬到舌头了……」哈维捂着嘴巴发着牢骚抬起头,他惊讶得张大眼睛凝视着琦莉的身后。
  琦莉追随哈维的目光转过身的同时,伴随着啪啦啪啦的毁坏声响,外壁的龟裂逐渐扩大,部分墙壁剥落。厚重的金属墙宛如纸屑般随风飘着,不久就迅速吹向后方。
  「哇……」
  空无一物的墙壁那头是辽阔的疾走景色,风声和船底铲过大地的轰然声直接传人耳中。
  「视野变得辽阔了呢。」
  哈维不在乎地说着爬向外壁(原来是外壁的地方),「好像会逐渐崩毁,看来我们不能好整以暇的等待宇宙飞船自然停止……」狂风吹乱了哈维的发丝,他探看着外面的状况,将目光投向行进的方向,表情瞬间凝结。
  「糟了……」
  「……怎么了?
  琦莉以双手在持续震动的地板上爬向哈维的身旁并采出头。「啊——!」林立在前方荒野的灰色烟囱群映入了视野——此时,在强风的狂吹下,琦莉的上半身差一点和收音机一同被吹走。
  「笨蛋,身体别探出去啊。」
  哈维赶紧用手抱紧琦莉,两个人翻滚着逃向墙角。「妳做事前要谨慎考虑啊!这样我会很担心,决定……」哈维在琦莉的头顶上方略带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直接朝镇上的方向去了。」
  他说到一半话锋突然一转,背贴在墙上注视着前方的荒野。
  「若从那个断层滚落下去,我们也无法平安无事……」
  「我们不重要!倒是镇上可就糟啦!要是被如此庞大的宇宙飞船冲撞的话……」
  琦莉倏地抬起头,忍不住用苛责的语气说着。哈维转头望着琦莉眨了眨眼。
  「……啊,对哦!
  他只是流露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点了点头,接着又将目光移至宇宙飞船外。琦莉不知该说什么,于是紧咬着唇:「——我去想点办法。」总之不能坐以待毙,当她一转身站起之际——
  「琦莉!
  一听见制止,琦莉便以那个姿势回过头。哈维用贯有的冷漠眼神望着前方,以一如往常的淡然语气问道:
  「妳喜欢这个城镇吗?
  「……嗯,很喜欢。」
  琦莉依稀记得哈维之前已问过相同的问题,于是讶异地点点头。哈维嘴里小声念着:「操作系统全被拿走了,所以没办法煞车与转换方向,看来只能切断动力……」他将视线转向琦莉。
  「不,不行。」
  突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如果妳不在的话……」
  「什么意思?
  哈维低声说着琦莉难以理解的话语,接着闭上了嘴一动也不动。然而过了片刻,倏地想起什么似的拾起头,从宇宙飞船的外壁探出身子盯着行进的方向。
  「……?」琦莉也从哈维的背后迎风窥视着外面。 斜前方有一团小砂尘逐渐靠近。由于宇宙飞船也以高速疾行,因此很快的缩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终于能够确认砂尘的原貌。
  是一辆有着车篷的小型三轮卡车。
  「巴兹!
  琦莉忍不住叫出声。挤在驾驶座拘束地握着方向盘的,是一名满脸胡子的壮汉,而另一个人影从驾驶座旁的窗户探出头,往后扎起的金色长发随风飞扬着;对方仔细看着这个方向,接着转身对驾驶座大喊了什么。
  卡车卷起砂尘,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并行在琦莉他们探出头的宇宙飞船外壁旁。
  贝亚托莉克丝从驾驶座旁探出身子喊着。虽然被周围的轰然声所掩盖以致于几乎听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说:「你们在做什么啊?为什么总是要麻烦别人啊?
  「碧,妳真是太棒了!来得正是时候!
  哈维也从外壁探出身,一点也不在意贝亚托莉克丝的怨言,反倒回以赞美的言词。他那难得的开朗语气让琦莉吓了一跳。
  「这家伙就拜托妳了!
  琦莉的肩膀被哈维抱着往前一推,惊讶得转过头。
  「哈维,怎么一回事?你在说什么?
  「我要在冲撞城镇之前阻止宇宙飞船的暴走,所以妳先下去。」
  「不要,这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可以跳过去的,我会帮妳,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琦莉用尽全力大叫,打断哈维的话。恐惧似地紧紧搂住后退的哈维脖子,「这次我绝对不要。」先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事,那是在教会兵的列车上,从约雅敬手中逃走时的事。逃走后有两个星期见不到哈维——琦莉绝对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琦莉,妳听我说。」
  「我不要听,不管你说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听见耳旁传来的说服声,琦莉激动地摇着头,紧紧箍住哈维的手。
  「琦莉,拜托,听我说。」
  耐着性子重复劝说的哈维,其呼吸轻轻拂过琦莉的耳际。一如往常的压抑语气,还有带着些许杂音感的低沉声音。
  「我经过百般思考,自己对于这个城镇毫无依恋,它会如何我也不在意,甚至认为恰可藉此机会摧毁警卫队的团员。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过,妳喜欢这个城镇,这里还有照顾妳的人,如果妳想这么做,那么我也想保护这个城镇。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所以……」
  哈维说到此,一度停了下来。似乎是说累了,休息了一会儿后又继续道:「所以,我绝对会让宇宙飞船停下来,妳先下去。我只能想出粗暴的手段,因此会产生极大的冲击。现在我都自顾不暇了,没有信心可以保护妳,所以拜托妳,乖乖听我的话。」
  「……不要,可是哈维你……」
  「我没关系,我一个人会有办法的。好吗?
  「……不要……」
  「琦莉!
  「……」
  琦莉紧抿着唇低着头,紧箍的手略为放松,微微离开哈维的身边。顿时像是怒视般凝视着眼前哈维的颈子,那被血和灰尘弄脏的脖子渗出了汗水。
  琦莉缓缓地松开了手。
  「谢了,去吧!
  耳边传来哈维放心的声音与叹息。琦莉的肩膀被往前推,她再次转过头仰望哈维,然而哈维的眼神早已望向他处。
  「艾弗朗……!
  从并行的卡车上隐约传来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
  「再靠过来一点!我要让她下去!
  不知道贝亚托莉克丝是否听得见,哈维于是也辅以挥动双手示意。巴兹将方向盘一转,卡车往宇宙飞船的外壁贴近。驾驶座旁的车门敞开着,贝亚托莉克丝似乎喊着你是认真的吗?还是什么的,探出了身体。
  哈维那垂着缆线的右手有如救生绳般从后方抓住琦莉的腰际,而琦莉也扶着哈维的左手踩向外壁边缘。此时——
  『哈维。』
  收音机骤然发出声音。
  『俺留下来陪你。』
  收音机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琦莉惊讶得低头俯视收音机,然后不解地转头望着哈维。
  哈维一脸讶然僵了数秒。
  「……太好了。」
  他的表情略微缓和,从琦莉的脖子上拿起收音机的提带,将提带绕在左手上,再度支撑着琦莉的背部问:「可以吧?」、「嗯。」琦莉俯视着眼下飞掠而过的地面,紧张地点点头。
  「只要用力一蹬,跳过去就可以了。贝亚托莉克丝值得信任,我可以做担保。」
  「嗯,贝亚托莉克丝值得信任。」
  「很好,太棒了。」
  哈维从后方将琦莉推出,琦莉顺势朝地上用力一蹬,哈维的左手触感逐渐远离。贝亚托莉克丝极尽所能探出身并伸出了手,当琦莉的指尖一触碰到那双手时,哈维那有如救生绳的右手离开了琦莉的身体——此时,从前方吹来一阵强风,琦莉的身体被吹向后方。
  「琦莉!
  贝亚托莉克丝及时抓住了琦莉的手腕,将她拉进助手席。
  琦莉撞向贝亚托莉克丝的胸口,两人同时滚向驾驶座。壮汉巴兹恰巧形成一个软垫,适时吸收了冲击力道。「咳……」尽管如此,琦莉还是旋即从痛苦得不断咳嗽的贝亚托莉克丝身上跳起喊道:
  「哈维——」
  琦莉贴在助手席的车门仰望着并行的宇宙飞船。哈维蹲在外壁的边缘,以左手将被风吹起的右手缆线拉回。仅一瞬间,他的目光望着琦莉露出微笑。
  砰!
  后方发出沉闷的爆炸声,卡车好像被什么拉住似的突然减速,他们很快就被疾行的宇宙飞船远远抛在后方。
  大地剧烈地震动着,最后从卡车旁边掠过的是截至方才还被埋在地下,断了尾翼的宇宙飞船后半部。琦莉愕然地目送着从裸露的喷射口吐出浓厚黑烟,在荒野上往前直冲的圆筒形船体,那仿佛就像是一辆脱轨的列车。


  「下士。」
  『哈维。』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一阵沉默之后——
  「对不起。」
  『不好意思。』
  两人又同时开口,接着又陷入沉默。
  「我早一步开口道歉,所以我赢了。」
  『你啊——』
  「你能够释放一发巨大的冲击波吗?
  『如果是要将你撞飞的力量,俺早就充分保留下来了。』
  「现在的我只需轻轻一推就可以轻松打倒。」
  『……你又死不了。真的能这么做吗?
  「或许。」
  哈维苦笑回应。他说话说得有点疲惫,于是闭上嘴默默走着。
  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最后又得再回到下层的通道。哈维抓着瓦砾、踩着不稳的脚步朝船体的后方走去。原本连一步都走不了,没想到强打起精神,似乎还能再走上一阵子。
  在持续震动着,偶尔还有瓦砾坍塌的通道中,穿着米黄色囚服的模糊亡灵们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在空中盘旋着。看起来好像只是单纯地四处乱窜,然而一到了分叉处,却全都一起钻进同一方向,好歹也算是一种道路指引。
  『琦莉真坚强啊。你不觉得为了穷极无聊之事吵架的咱们像笨蛋一样?
  「嗯。」
  『她是个坚强、勇往直前且努力的孩子。真是的,跟你在一起真是糟蹋啊!
  「嗯,跟我在一起的确是糟蹋了。」
  哈维并非随口响应,然而,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机械般的应答。『……喂。』收音机过了片刻才开口:
  『你是不是在盘算什么?
  『……没什么。」
  『说啊。』
  哈维被那低沉的声音所震慑,沉默了数秒后凝视着脚下。每一个步伐都极端沉重,只要稍一松懈便无法前进。他使用八成的精神再次跨出步伐,然后以剩余的两成精神将所思考的事情转换成语言。
  「……我认为不要像现在这样和琦莉拖拖拉拉下去比较好。」
  『那孩子希望维持现况,所以这不是问题吧?
  「问题不在琦莉,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啊。我糟蹋了琦莉刚起步的人生,我没有自信认为这无所谓,也没有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这种觉悟。」
  『你还真有点笨、孩子气、少根筋。』、「啰嗦死了。」别和贝亚托莉克丝说相同的话。『不管怎么样,那孩子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跟着你的吧?因此那孩子的内心非常坚定。』
  「正因为琦莉如此,所以我更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用不成熟的想法依赖琦莉。我想先暂时独自好好想一想。」
  『为什么你只有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不知变通啊?
  「不好意思。」
  『真是的。』
  以为会惹来一阵怒吼,然而喇叭只传出死心的叹息。虽然收音机不可能真的叹气,但哈维总有这种感觉。
  『……反正你那麻烦的个性,现在也无药可救了。』
  收音机蹦出这句话后便噤口不语。
  前方的天花板崩落,眼前的通道形成一个狭窄的隧道状。亡灵在半空中飘浮,然后相继消失在通道深处。哈维追着他们向前爬行。当他往深处前进之际,热气和老旧油料般的臭味越来越浓烈。身旁的墙壁和天花板偶尔因震动而剥落,细碎的瓦砾往哈维的头顶落下。
  动力声越来越靠近,转变成在脑中砰砰敲打的低沉轰响时,哈维已经穿出隧道,抵达一处稍微宽广的地方。
  粗大的配线管密密麻麻地爬满大半金属板剥落的墙壁和天花板,而且全往位在最里面的动力机集中。而在此错综复杂的动力机后方,隐约绽放着琥珀色的光芒——那应该是属于心脏部分的反应炉吧?顿时难以相信,利用此星球的资源竟然能够驱动来自遥远母星的恒星宇宙飞船,看来那时注入的「核」能量,非常不凑巧的发挥了它的效能。
  「幸亏有你陪在我身边。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
  『要俺将那个摧毁吗?可是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也会受到波及哦。』
  「总之,尽快逃离。」
  『真是不智之举……』
  收音机发出无力的抱怨,但立即改变语气说:
  『当俺一击中,你要尽量全力冲刺离开这里,躲进能够掩护的场所。』
  「知道了。」
  哈维蹲下身将收音机置于前方,喇叭对准反应炉。当他在脑中开始倒数时——
  『你会回来吧?
  收音机忽然提及其它的事。哈维霎时无法立即做出回答。吵杂的动力声侵蚀着思考回路,让他难以思考过于深入的事。
  过了半响,哈维低声说话了。声音没入周围的噪音之中,不知对方是否听到了。
  「……我会回来。」
  喇叭释放出强大的冲击波,音速之风呈一直线冲向反应炉的中心。半秒后,哈维的视野被白光所包围——

  仅仅一瞬问,从喷射口进出有如弓箭般的白光,宇宙飞船的后半部脱落,宛如火球般滚走;而后半部被切断的宇宙飞船船体金属墙则散落四周。不仅如此,船体本身在大地上弹跳着往前冲撞,转了一圈半后船腹朝上停了下来。
  当这些景象陆续在眼前发生后,只能冒着黑烟缓缓前进的三轮卡车终于赶到了现场。琦莉从助手席探出身,焦急不安地注视着前方。
  「尽做些毫无意义的事,笨蛋……」
  一起挤在助手席的贝亚托莉克丝放心地低语。然而琦莉却感受到贝亚托莉克丝那副快受不了的声音中夹杂着苛责的意味,于是就这么凝视着前方紧咬住下唇。
  来到散落在宇宙飞船周围的残骸外缘,卡车正犹豫是否要停下时,琦莉早已按耐不住跳下车。
  「哈维!
  她对着左右两侧大喊着闯进瓦砾堆中。由于船体先与动力部分离,因此非常幸运并未引燃大火。弥漫的浓厚粉尘覆盖在琦莉的脸上,她心里祈祷着环顾四周。
  「哈维,回答我!哈维!
  「琦莉。」
  身后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琦莉一转过身,将卡车停妥的巴兹踏过瓦砾追上前来,中途好几次试着举起金属墙,最后大步定到琦莉身旁。「要从这当中找出一个人并不容易,需要人手帮忙。」巴兹还憾地垂下眼摇了摇头。
  「只要有耐心去挖就可以了吧?因为不管埋多少年,他都不会死。」
  现在才拖着一只脚走过来的贝亚托莉克丝从容不迫地说着。一看见琦莉气愤地瞪着自己,她缩了缩哮子:
  「知道啦,我是开玩笑的。」
  叹了口气,逃避似的将眼神挪开。她眺望着附近一带的瓦砾,抿着那漂亮的嘴唇。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突然低喃并静止不动,略为歪着头仔细倾听。琦莉眨了眨眼回望贝亚托莉克丝,接着也跟着集中听觉神经。
  传进耳中的,是吹过荒野的风声和偶尔崩落的瓦砾声音,还有在更远处的动力部残骸正蹦着火花的爆音。
  在那些声音中,的确可以隐约听见别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法听得很清楚——是混杂着噪声的弦乐声。
  琦莉倏地拾起头转向声音来源处。是在脱落的宇宙飞船船体最后方——当她一闪过此念头时便迅速跑了过去,中途被瓦砾绊倒的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起身,于是用爬的越过瓦砾,搜寻着传出声音的地方。只凭隐约听见的断续噪声,并无法确认其方位。
  琦莉几乎快哭了出来,拚命望着周围。
  「下上,你在哪里……」
  喀……
  就在她脸部下方的附近,传来瓦砾摩擦的声音。
  当琦莉的眼神移往下方时,从她趴在瓦砾堆上的双手之间,骤然伸出一只手。琦莉忍不住发出悲鸣远离当场,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另一头。她仔细一看,金属骨架的右手正挣扎着从瓦砾缝中爬出。
  「……!」
  琦莉慌慌张张爬了过去,帮右手拨开瓦砾。巴兹也上前将金属墙搬开,原本模糊的微弱噪声立刻清晰可闻,在巴兹最后所举起的金属墙下方,露出蒙上粉尘而染成白色的红铜色头发。
  「……哈维!
  被埋在瓦砾中的哈维宛如断了气般垂着头,只有左手像是保护着收音机似的紧抱着。勉强以缆线连接着的右手为了求援而独自爬出。
  「哈维,你没事吧?……」
  琦莉叫唤着,等了片刻没有反应。
  她钻进瓦砾缝隙间窥视哈维的脸。「你还活着吧?喂……」战战兢兢地伸手拨开哈维额头上的发丝,这时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哈维缓缓睁开眼睛,略微安心地眨了眨眼,接着缓缓将目光移向畸莉。
  「……我成功了吗?
  「……!」
  一开口差一点放声大哭,于是琦莉默默地点头回应。
  哈维的嘴角浮现出小小的,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露出的会心笑容。「……嘿嘿,太好了。」一说完,似乎相当疲惫的再度闭上眼睛。


  见到警卫队的卡车从镇上朝这里接近,于是一行人赶紧离开现场。
  所有的事情演变成一团混乱,应该无法再回到镇上了。虽然一直嚷着「我们回家吧!」然而却已经失去回归之所了。
  虽然感到惋惜,但不知何故又有种回到原点的感觉。
  琦莉低头望着久未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独自露出微笑。回头望着停在不远处的三轮卡车,哈维正靠在敞开车篷的载货台侧边呆坐着。脱落的右手先暂时粗略的以布与上臂连接固定,并置于工作裤的口袋中。不仅是哈维,贝亚托莉克丝也是如此,琦莉希望不死人能更谨慎对待自己的身体。
  「琦莉上车,要出发了。」
  贝亚托莉克丝从驾驶座采出头,绑起的金发垂在肩膀上。
  借来的小型三轮卡车是停放在原本宇宙飞船遗迹旁的卡车。根据哈维所言,现在可以毫无顾虑使用这辆车了。
  「我马上去——」
  琦莉先响应对方后再度转向前,拚命抬起头仰望眼前的壮汉。
  「多谢关照,能不能也帮我向苏西转达谢意?
  「嗯。」
  「还有,请你转告她,没有当面道别就离开,非常抱歉。」
  「嗯,我会帮妳转达。」
  对于依然冷酷的巴兹所表现出来的反应,琦莉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低头道谢:「真的很谢谢你。」当她抬起头时,巨大的手从琦莉的腋下一把将她抱起。
  「哇!
  巴兹将琦莉的脸压向他那强壮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琦莉的脸贴在沾了灰尘、汗水,还有散发出牛奶与奶油气味的脖子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保重。」
  直率的道别后,巴兹放下了琦莉。
  「琦莉,要丢下妳不管喽!
  一听见焦急的催促,「来了!」琦莉慌张转过身(贝亚托莉克丝那个人真的会丢下她不管),跑向卡车,当她正要爬上载货台之际,卡车发出了震动,真的开走了。
  「哇,真过分……」
  当琦莉快被丢下而感到心急时,哈维的左手抓住了她,总算千钧一发的将她拉了起来。琦莉坐在载货台的边缘,放心地拾起头,哈维并没有特别说什么,又靠着墙凝视车外。
  后方的排气管喷出烟雾,卡车很快地加速前进,巴兹的卡车及站在一旁目送的巴兹身影与荒野景色一同渐行渐远。琦莉从载货台上采出身,挥着手,巴兹立刻点头响应,接着似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由于已经相距甚远,所以这或许只是琦莉的错觉。
  琦莉从载货台边缘垂下脚坐好,听着卡车的引擎声和奔驰在荒野上的轮胎声,目送着周围的景致。她瞥了身旁的哈维一眼,哈维靠着侧壁,视线并非凝视着什么,只是飘向半空中。
  「哈维。」
  琦莉客气地呼唤。一秒后,哈唯轻轻眨了眨眼望着她。
  「……啊——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我还没说什么。」
  「是吗?什么事?
  「嗯……」
  琦莉对于哈维那少根筋的响应感到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视线又回到车外的景色。
  逐渐远离的荒野尽头,几缕像是被吸入砂色天空般的黑烟缓缓升起;那里正是宇宙飞船动力燃烧的地方。
  「遗迹消失了……」
  「只不过是形体和场所改变而已。」
  「……也对。」
  哈维直接的响应,让琦莉感到莫名认同。
  原本立于大地的宇宙飞船变成了横躺在地面的宇宙飞船残骸,而场所也略微改变,比昨天更接近城镇。尽管如此,大致上和昨天之前并没有多大的差异。从今天开始,那个地方应该将成为南海洛的宇宙飞船遗迹——若几年之后还有机会再度造访那里,相信就算是几百年后,也会像是早已存在于那里般,与大地化为一体静静存在着。
  希望有一天能够再度来到此处,来到这个巴兹和苏西所居住的城镇。尽管时间并不长,但是对琦莉而言,这是一个有着回归之所的城镇,也是哈维说过想要保护的城镇。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48 编辑 ]


  前往惑星的旅人们

  琦莉被车篷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吵醒。
  从脸颊贴着的车板下方传来喀答喀答的震动和卡车的驱动声。她在载货台的一角裹着毛毯,已经记不得究竟是何时入睡的了,但好像的确睡着过。置于头顶上方的收音机以有如融入震动中的音量,流泄出夹着噪声的音乐。
  琦莉微微睁开眼,只确认了周围的漆黑后又再度合上眼,好想继续睡。
  自从告别了巴兹后,车子又继续在南海洛的荒野上奔驰,现在是第二天夜晚了。途中遇见了亲切的卡车驾驶,分给他们毛毯、水和粮食。看见一位满身是血和灰尘的人之后,连换洗的衣物也送给了他们。
  当琦莉再次坠入睡意的深渊时,听见前方座位传来模糊的说话声。由于被卡车的噪音所掩盖,因此只能听见微弱的声音,交错着像是争吵般简短、尖锐的言语。
  最后只听见「债」和「欠」等单字。对话一中断,卡车也立即停下。接着传来助手席的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感觉有人掀开后方的车篷爬上了载货台。从收音机传出的音乐骤然消失,微妙的沉默了数秒,当卡车一启动,又再度听见了那耳熟的噪声和音乐。
  「……哈维?
  「不好意思,吵醒妳了吗?
  「嗯,没有……」
  琦莉边揉着惺忪的双眼起身。黑暗中,修长的人影用单手爬了过来,靠在侧边坐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打火机的火光亮起,浮现点着嘴上香烟的哈维侧脸。
  「我能不能到你旁边?
  哈维没有回应,但香烟前端亮着的微小火光上下晃了晃,于是琦莉就拉着毛毯坐到哈维的身边旁说道:
  「我刚刚梦到一个有趣的梦。」
  「哦,是什么样的梦?
  「不告诉你,是一个无聊的梦。」
  「妳到底想不想说啊?
  两人仅简短交谈,对话马上结束。
  琦莉梦见了过去,时间是和祖母两人住在东贝里公寓。梦到一半时,不知为何祖母换成了母亲,琦莉在母亲的目送下前往学校。座位旁坐着贝佳,而下士成了历史老师,不过仍以收音机的姿态置于讲台上授课。
  琦莉觉得这真是一个太完美的梦了,很想再继续梦下去,因为哈维并没有登场,好想看看他到底是担任什么角色……
  琦莉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这么迷迷糊糊往身旁的肩膀一靠。
  「唔,抱歉……」
  「没关系,妳睡吧,离天亮应该还有段时间。」
  哈维轻轻将琦莉的头靠向自己。琦莉的脸贴在哈维的衬衫上,感觉额头上的OK绷有手指轻拂而过的触感。「嗯……」被舒服的体温和香烟的气味包围着,眼皮自然而然的越来越沉重,现在应该还可以接续刚刚的梦,于是琦莉接受了诱惑将自己交付给睡魔。
  「晚安。」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为什么听起来感觉好像是在道别呢?琦莉想着想着陷入了睡梦中,意识越来越远。

  「我打算去首都看看,想去确认犹大的生死。」
  「首都太危险了,你这简直是自己投向追捕不死人的巢穴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还是一样,思虑不够深远……」
  「我想拜托妳一件事,麻烦妳暂时照顾琦莉。」
  「什么?
  「我要一个人去,因为不能带琦莉前去,所以想先托妳照顾。」
  「别开玩笑了!我不要。最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跟那孩子说?
  「……」
  「你说不出口吧?
  「……只好跟她说抱歉了。」
  「那孩子会哭的。」
  「……啊。」
  「……我说你啊,如果会露出这种反应,那带她一起去不就得了?
  「妳明明要我将她托给别人的啊……」
  「虽然我说过要你将她托人照顾,但可没说过我要照顾她哦。」
  「除了妳,我没有其它人可以拜托了。」
  「别只有考虑到自己时才来求人。」
  「碧。」
  「不关我的事。」
  「贝亚托莉克丝。」
  「……不要只有考虑到自己时才喊我的全名。」
  「拜托。」
  「……这份人情债可是很重的哦!
  「先欠着。」


  布满头顶上方的蓝灰色云隙间,洒落了微弱的砂色光线。哈维停下脚步转过头,凝视着逐渐变得明亮的视野前端。原以为还可以看见不久前才离开的卡车车影,然而除了零星伫立的细瘦灌木外,一望无际的眼前尽是南海洛不毛之地的荒野,连些许的砂尘也看不见。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视自己的鞋尖。
  用鞋底再次踏了踏地面,心想:现在是站在自己的道路上吗?说不定正走向错误的道路也不一定。他完全没有自信,自己今天所做的决定会足正确的。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而且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应该可以抵达某处吧?
  好久没有独自试着往前看看了。
  不过,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着些微的不同——
  此时,右手肘附近像是发出自我主张般传出微弱的马达声。
  「啊——不好意思,忘了还有你陪我。」
  哈维俯视插入口袋中的右手,露出了苦笑。
  右手几乎已经连接起来了,但神经尚未完全接合,总觉得或许无法再回到之前那样完美的同调状态了——虽然没有真正测量过,只是就感觉上来说,但伤口的再生似乎莫名变缓了,偶尔完全淡忘之际,体内会突然感到闷痛。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对于自己的事情该说是冷淡还是漫不经心呢?总觉得毫不在意的样子。
  「走吧!
  半对着伙伴,半自言自语着,哈维转过身再度迈开步伐。
  混着砂子的干爽微风吹拂而过,搔乱了头发。肌肤重新感受着熟悉到已感厌倦的荒野空气,好像长久以来一直独自如此,踩着不疾不徐的普通步伐走着。
  和以前比起来,普通的步伐感觉变缓了些。
  哈维停下脚步再度转过身,将目光投向笼罩着砂色云霭的地平线那头——应该有着那辆老旧三轮卡车喀啦喀啦奔驰的荒野彼方。

  以前的独自一人和现在的独自一人有着些许不同。
  现在的自己已经有回归之所了。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50 编辑 ]


  后

  书写这篇后记的此时,正好处于搬家打包行李之际。房间如茂密森林般拥挤,仅保有工作和睡觉的场所,其它地方都得在纸箱、塑料袋和欲丢弃的书本堆间穿梭。也曾经发生过门前被装满书的纸箱阻挡,以致被关在浴室内,在家中遇难之事。(也可以说自己原本就欠缺整理的能力,因此房间和平常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住在这间房子时,受到幸运之神极大的眷顾,一想到竟让自己写了三本书,总觉得有种舍不得离开的情感。

  大家好,我是壁ユカコ。
  这本《琦莉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是《琦莉》系列的第三集,也是第二集的后续故事。若有看了这个故事的序章而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接着翮阅后记又看到含糊不清开场的读者,真是抱歉!这本的确是《琦莉》。
  这次的故事舞台是以紧贴断层岩壁、拥有冒着烟雾之巨大排气管的煤矿镇为主,甚至还出现了宇宙飞船遗迹,是个带着微妙S F感的小说。故事仍延续先前的内容,述说性格别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间若即若离的关系,还有这名对人生感到厌倦的男子,其不成熟的一面和被绑架的故事。
  从旅行变成定居,连续的短篇风格变淡了,比较像是长篇故事,或许氛围与前两本有着若干的不同,但还是希望大家会喜欢。

  那么这次也要对全力制作本书的相关人员,和百忙中总是应付着我的诉苦和任性的责任编辑致上深深的谢意。我总是犹豫不决,给您们添了许多麻烦。
  还有以更加洗练的漂亮插图负责本书部分内容的田上老师。不论是哈维的义肢还是奇怪科学家的单眼眼镜,我总是莫名坚持着一些奇怪的机器,在此仍要跟您说声抱歉。从第一集开始,彼此告诉对方:「今后也请别抛弃我——」全托这句话的福才能够一起合作到第三集。请今后也别抛弃我……
  另外还有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等我搬完家一切安定下来之后,一定会洗心革面展开新生活……不过,内心也有不知何时才会稳定下来的疑惑。自己有预感,约有半年的时间,纸箱会就这么堆放着。

  写信给新手作家的读者们,真的很感谢你们阅读我的作品。从编辑部拿到信件,在回家的电车上偷偷读着那些信件时,有种品尝秘密的幸福。不过,阅读时忍不住露出害羞笑容或是苦笑的我,看起来还真是一名非常怪异的乘客。

  最后向拿着本书的你,诚心诚意献上最高的感谢。
  期待后会有期!

  窗外传来首班电车经过平交道的声音。
  马上就要告别这栋沿着铁道数来第三栋的五层楼钢筋建筑了。

  壁井ユカコ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3-27 19: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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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6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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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影中漫步 侯爵
第一印象主题沉重的小说= =  找第一卷去试看下

15 年前 0 回復

dallytoad 平民
充满纷争的一卷,不死人和琦莉在追寻生存意义的漫长道路中的迷茫、冲突、彷徨~ 挫折和苦楚引导着2人的成长。看着逐渐坚韧、充实起来的信念和觉悟,感动的心不断激荡。期待琦莉和不死人的重逢。

15 年前 0 回復

ZERO371 騎士
謝謝lz分享, 雙方的互動及成長令人期待

15 年前 0 回復

q22865 子爵
这个观点是我在看到贝亚托莉克丝在和琦莉的旅行这一话感受到的,贝亚托莉克丝一天只会注意自己的发型和衣着,买很多衣服,但没穿多久就全捐给福利机构,然后又买一大堆。
对于贝亚托莉克丝和哈维来说,人生的希望是什么呢?在战争的时候他们是有事可做的,那就是杀人。那战争结束之后呢?他们身体上的核可以让他们不吃饭也能活,身体伤了可以自己好,住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不会死,他们丧失了做为维续生命所最需要的基本欲求,简单的说,他们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了欲望也没有了希望,那今天和明天还有什么不同?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事实上就是)。所以贝亚托莉克丝,才把注意力转到无关紧要的头发和服装方面,当然结果是徒劳的,因为这并不能成为她心灵的寄托。

人类能够进步到今天,有很多的原因是要归属于人类的不满足,对自己的生活条件能够更好的不断追求,好了更想好,有钱的更想有钱,衣服能保暖了就想要美观等等。当然了,我所说的只是一个表像的欲求,每个人的欲求都是不同的,但只要是人就是有的。就算是说自己无欲无求的和尚,都想要成仙呢。
这就引上了我的标题想表达的“比谁都需要爱的不死人”不死人在生理方面已经没有什么迫切的欲求了,那要什么才能让他们觉得生命有意义?那当然是爱一个人,一个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了。那个人的生命所需会变成他的需要,有了牵挂就有了生的要求。

[ 本帖最后由 q22865 于 2008-10-26 14:58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溪竹风 平民
感谢楼主的录入,真的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刚开始看完3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想知道哈维和琦莉会不会再碰面,幸好现在4出来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开心 
我会慢慢等着结局出来的,也很想知道琦莉妈妈的故事呢,不知以后会有详细的描写吗~
这次的插话也很漂亮啊~再次感谢楼主收录~

16 年前 0 回復

gwzero 子爵
看到 第4卷 介绍的时候 才发现第3卷 好象没看完所以才回来接着看
原来只差一个结尾...败了...
虽然知道第4卷 2个人能重逢..但是这里还是先希望kiri能过的好点...

恩感谢收录

16 年前 0 回復

Maonome 平民
啊啊啊我好想趕快看完全九集!!!
琦莉好~~~~

台灣出快點~~Orz(求

16 年前 0 回復

hao110 侯爵
初步映像很黑暗的剧情带点悲伤
应该挺好看

16 年前 0 回復

siyiran 平民
一直支持琦莉.果然是值得.越來越入迷了.辛苦錄入.真的很感謝

16 年前 0 回復

zjl_54181748 平民
很好看的小说啊,
弱弱的问一声4大概什么时候能看到?

16 年前 0 回復

13881969565 勳爵
我连1和2都没看过,似乎挺不不错!

16 年前 0 回復

加勒比海龟 騎士
总觉得琦莉多少有点时雨泽小说的风格。。。。

16 年前 0 回復

紫玉 平民
首先感谢楼主的辛苦录入!同样喜欢长发的琦莉,好在后来头发又长长了。只是想到第4本以后的画风突然的转变,还是另我打击不小。虽然在日本这书已经完结了,但要在这里看完就没那么快了吧,所以只好耐心的等。真是一部另人难以割舍的佳作。完全着迷中。

16 年前 0 回復

yyflying 平民
感谢LZ分享,楼下在此谢过 

16 年前 0 回復

ofgmjnfdu 侯爵
这集的封面比较像女生了
怀念长发的琦莉阿

16 年前 0 回復

skykookly 伯爵
"3也终于出来了"
1. 2之前有出吗

16 年前 0 回復

vanny 子爵
啊啊,3也终于出来了啊,虽然最后哈维和琦莉占时分开了,不过总哈维的想法来看,他一定会回到琦莉身边的,不过依女主的性格,说不定醒了之后会跑去找他呢.性格别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的故事还在继续中,希望两人最后能够幸福安宁的生活在一起啊

16 年前 0 回復

guanwenbin 伯爵
这个中文的版本还真是拖得够久的,还以为它不发行了。

16 年前 0 回復

exb2015 伯爵
渐渐变得像<奇诺>了呢,不过偶一直觉的女主角不剪发比较好...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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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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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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