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燎原外传小说七][败将]


本帖最后由 恨天低 于 2012-7-10 23: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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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凤燎原外传小说七──败将
作者:王贻兴
插图:陈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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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残兵的手下败将。
他,是被叛徒斩首的忠仆。
他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够凭恃的,就只有近乎偏执的忠诚。
忠者,敬也,从心中声。故他习惯自言自语,听从心中诚挚的呼唤。
诚者,信也,从言成声。故他无征不信,对于主公的命令从不怀疑。
忠诚二字,在这样的乱世里,太多人把它挂在嘴边,只有他,以生命坚毅贯彻。
忠于信念,诚于生命,纵千万人,吾亦往。
如果,活著就是忠诚。那么,死去就是……
王贻兴以《火凤燎原》为经,演义文学为纬,
呈现一个纵横幻想与浪漫的三国时代……

败者无一死,将来富如山
回目
第一章 绝路荷戟独行 ——7
第二章 唯有孤鸿明灭 ——43
第三章 千古忠肝义胆 ——79
第四章 万里蛮烟瘴雨 ——107
第五章 醉舞狂歌欲倒 ——125
第六章 浮云多少新恨 ——171
第七章 帐外风骨萧然 ——187
第八章 莫叫英雄折腰 ——213
第九章 醉忘旧时归路 ——269
第十章 休间忠诚何在 ——295
终 章 狼听烟雨忆旧 ——319






第一章 绝路荷戟独行
如果,活着就是忠诚。

那么,死去就是……


自战国时代起,五月就被视为恶月,五日则为恶日。
是日五月初五。
恶雨之夜,一个被视为鬼一般的恶人,正身穿蓑衣隐身陋巷之中,凝神注视着暗夜经过大街大巷的舆车队伍。
如果每个人天生都是一种属于他打人生底色,无疑此人是黑色的。他整个人连同蓑衣斗笠无碍地消融于黑暗里的他,如鱼得水,沿途护卫车队的家仆竟毫不察觉。
这群昂首阔步的家仆绝非普通富豪乡绅的假定,而是由地方惰民与游侠组成的庞大集团,依附于其主人的势力之下,成为一方土豪恶霸,城中无人不识,也没有人胆敢与之对抗。不因这群人好勇斗狠、劫掠欺民,而是因为这群恶犬的主人李永乃前富春县长,卸任后退居睢阳家乡,聚士结党,挟养奸轨,侵渔百姓,连地方官吏也忌惮畏惧,只能俯首听任,不敢擒拿拂逆。
平日乡民总是远远见到他们就避之就吉,以免被欺侮劫掠,甚至性命不保。今夜雨恶,绵雨如豆,哗啦哗啦的下着,除了赶路的车队,街上更是空无一人,门窗紧闭,不因雨凶,只因有比恶雨更凶暴的人经过。
一辆华贵乘舆从李永宅邸浩浩荡荡出发,走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刚在街角拐往,最后那一辆马车才刚起步。暗巷里有一把低沉如狼的沙哑声音悄悄地在数算这,一……二……三……四……五……是五辆。五辆大小与纹饰一模一样的乘舆,正以相同的速度与车轮下沉程度,离开宅邸。
每辆难以辨出分别的车厢里,正安坐着连体重以至剪影都难分毫厘的五个人。
数到五,隐没在黑暗中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他讨厌五这个数字,只因为他在多年前某个雷雨交加的恶月恶日出生而被村民当做不详之子,让他们一家人受尽屈辱与歧视,一辈子被迫活在黑暗之中,无法抬头。
他没有忘记父亲俯瞰他的怨怼眼神。一切都是你害的。你以为咱们带来不详的孩子,为什么你偏要选择今天来到这个世界?
男人太熟悉黑暗。因为黑暗里,黑暗的记忆总是比日光下更快袭上心头。把整个人吞噬。
「我讨厌今天出生的每一个人,所以我讨厌我自己。」男人嘴唇嚅嚅,微弱的声音早就隐没在吵闹的雨声中。「可是我不能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人总是无法成功。老大说我不能讨厌自己。」
男人声线低沉,一如敲在檐瓦上的雨音。雨声未停,男人嘴巴也没停,兀自碎碎地念着,矛盾反复的话语溅满一地,被自己早已浸湿的草鞋踏平,复被外边乘舆的车轮碾碎。
「他们快要离去了,还不行动?」男人声线平静,朝黑暗使了个眼色。「等一下。朋友,等一下。这五辆车里只有一辆是他,其余都是幌子。」
由认人、刺探到下手,从来,他都是有一个人,一双手。
「……不用看了,影子早已不在了。」男人呢喃。「……但你还有我。我会陪你直到任务完结,放心。」
他习惯跟着自己说话,理清想法,安抚情绪,陪伴自己面对一次有一次跟死亡对弈的危险。
马蹄哒哒,从宅邸驶出的最后一辆马车,终于徐徐离开暗巷。
男人站在这里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他的脚下凹陷处如今已成浸没他脚跟的水洼。凶暴的雨点前仆后继地跃进他脚下的水洼里。教他隐藏在杂乱长胡下的嘴唇冷得煞白,然而男人表情依旧淡然,煞白的嘴唇依旧飞快翕动,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在恶劣的环境,他都待过。他是捕猎的兽,等待的时候再长,她都能够以自言自语好好打发。
其他行家都以为他最厉害的是他那双手。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唯一能够凭恃的其实是他那双眼睛。
所以他不出手。任由猎物离开了也不出手。他看。
看,是他的看家本领。
咻——嚓!嚓嚓!蓦地,数支涂成黑色的冷箭在黑暗的街角往舆车车厢激射。破空之声被吵杂雨声消融,射穿车窗的黑箭,霎时让第一辆舆车的车窗绽出一朵巨大地,在雨里被迅速熏染盛放的血花。
而车厢中人那一声惨叫,不消说,也被凶暴的雨声毫不留情吞没。
「有刺客!」「停车!」「小心!」
隆隆车轮急刹声连同十数匹马匹嘶鸣的声音,在凶暴的雨里再吵耳也显得极其微弱。车队两旁数十名护卫忽然壮胆般齐声吆喝,每辆马车前方均有一名小头目喊出口令,其余人等立即拔出各式兵器,背朝马车团拢起来,有条不紊,直往两边黑压压的房屋与暗巷警戒张望。
「注意屋顶和暗巷!小心敌人有同伙!」「箭手戒备!」
这群由游侠与惰民组成的养士,想不到在此等情况也训练有素,不消一刻,已经好整以暇,迎接眼前立于街道中央,手持油伞的刺客。
「来者何人?」「人来!拿下!」「受死——」
泼剌——随着一声又一声水洼像气泡般被踏破的爆裂之声在街心连番炸起,刺客朝迎面而来的守卫扬起油伞,亮出涂黑的长剑,朝其余四辆尚未染血的马车怒吼冲去。
「李永!受死——」
每一下兵刃交加之声,都被无情的雨声贪婪吞噬。在数十名守卫堆垒阻挡下,刺客根本无法接近任何一辆马车。原本一鼓作气的气势,没多久,也在守卫刻意缠斗的战术下渐渐不支,未几肩背更因雨里视野模糊、步履难稳而接连挂彩。
「将死之人!」一名嘴角有疤、看似头目的汉子朝刺客大喊。为免对方因雨声太吵而听不到,汉子更刻意提高声线。「报上名来给你留个全尸!」
「无名小卒!」刺客眼见大势渐去,竟决定赌一记,一跃而起,把手中黑剑往身旁最接近的马车掷去。「何足挂——」
当——嚓
当的一声,是刺客用尽全身力气飞掷的长剑被守卫挡下的声音。而嚓的一声,却是破绽大露、话音未毕的刺客被敌人脱手兵器刺中的声响。
「他中剑倒地了!」「抓住他了!哎——」「窝囊废!快爬起来!别让他逃掉!」「他窜进暗巷了!快追!」「留意血迹!别让雨水冲掉血迹!快追!」「别松懈!其余人等护送大人回去!」「马车掉头!回去!」
被践踏得破烂的油伞旁边,一道又一道模糊的人影在雨里滑倒、爬起、挣扎、追逐,水洼里的水溅得老高,一声声吆喝在雨里失去应有的气势,没多久,便连同哒哒马蹄声一同隐没在凶暴的雨夜里。
沙沙沙沙……蓑衣末端的水滴在空中汇合檐下雨串,一同洒进侵上男人脚胫的水洼里。目睹刚才惊心动魄的行刺过程,男人呼吸平静依旧,在雨里轻轻打了个呵欠,因而让嘴巴被雨溅了进去。
男人天性粗野,舔舔嘴唇,竟索性扬起起头,张大嘴巴,喝下迎面降洒的雨滴。
「先是误中副车,然后还来个投剑……」男人以雨洗脸,牵了牵嘴角。「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嘿,妈的……」
答的一声,水洼多了一口载浮载沉的浓痰,而浸在水洼里的那双脚,早己随着吵闹的雨声倏忽不见。
一直瑟缩在对面狗洞里,不敢抬头现身的恶犬,黑暗里双眼发出绿幽幽的诡异光芒。她静静凝视着刚才那名散发着野兽气息的男人终于远去,良久,才敢放松一直紧绷的四肢。
「退下吧。」打道回府的李永在门下守卫的护送下回到房间,宽衣洗脚。「派人跟县长交代一声,说我过几天再去拜会便是了。」
「是的。大人。」嘴角有疤的守卫头目恭谨抱拳。「咱们在外边守卫,有事请大人随时呼召。」
「刺客已经击退,你们把房间团团围住,人多势众,还能有什么事?」李永随手一挥。「叫外面的人静一点,别吵醒我便是了。」
侍婢捧起盛满污水的铜盘低头离去,疤面男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吩咐手下好好护卫。
败兴而归的李永原本打算等待守卫把刺客抓回来好好拷问一番,可惜等了半个时辰仍然未有消息,只好作罢。
雨声淅沥,几上的唯一光源把房外守备的人影照得影影绰绰,扭曲晃动的长影莫名阴森。李永吹熄灯台,伸了伸懒腰,躺在榻上。
这他妈的雨声,真吵耳。人来啊……他低声朝外边唤了唤,想唤下人进来给他两块棉絮塞住耳朵,不然真的睡不了。可是因为房间太大,加上雨声实在太吵,外边的人竟然没有听见。
他妈的。李永从榻上爬起,摸黑寻回鞋履,想点亮灯台,忽感毛发直竖。
本能告诉他,这房间,有什么……进来了
不可能。门窗都没给打开过,外边这么多人,怎可能——他不可能知道,这个教他感到莫名恐惧的什么,其实早在他进来房间之前,已经在此蛰伏等待了。
李永环视黑漆漆的房间周围,尝试确认那对黑暗里一直窥视自己的视线来源。不。周围的摆设如常,没多也没少,但……那种被野兽当成猎物一样的讨厌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深感不安的李永没有直奔出房门的勇气。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途中就被这只黑暗的兽捕掳截获。窝囊的他采取了更窝囊的方式,就是缩回被窝里,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先寻回教他暂时松一口气的安全感再作打算。
搂住被褥的一刹还是踏实舒畅的。仿佛一切不过是雨太凶,夜太黑或者平日做梦太多的积累幻觉。就在李永摊开被褥,安心仰睡的时候,安躺榻上的他终于在塌顶发现那双一直窥伺,在黑暗里散发出幽冥蓝光的……眼睛
轰隆——
「哈哈!不过是打雷而已!干么整个人吓得跳起来?」「妈的!我不留神才——」「小声点!别吵醒李大人!」
惊雷过后,一直守在门外的疤面男侧耳倾听房间里面动静。好像没有什么声音,李大人应该还在熟睡吧。
李大人脾气不好,动辄就会把怒气发泄到他们身上。财大气粗的土豪都是这样,他是知道的。
未几,身披厚衣的李夫人在侍婢护送下从走廊外踱至。雨太凶,被惊雷吵醒的她无法一个人安睡,决定到丈夫房间要他陪伴进睡。疤面男吩咐手下开门,手持火折的侍婢随李夫人一同跨过门槛,风雨里,摇晃的微光把房间映照得仿如活物。
哇——轰隆!凄厉的女生尖叫被惊起的雷声完全压下。受不住眼前情景冲击的侍婢一不小心就把灯台跌在地上,那个还没完全适应房间的黑暗,看不清楚究竟她们在尖叫什么,可是,黑暗里从脚下缓缓爬上鼻腔的血腥臭味,却教他猜到事情大概。
手持火折的手下涌进狭窄的门口。他们纷纷亮出兵刃。火把的亮光连同兵刃反射的森冷光芒环回了整个房间,驱去里面叫人毛骨悚然的未知黑暗。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没发现。
只有雨里委托的,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奇怪声音,嘎嘎……嘎嘎……似有若无。
看似并无不妥,但就是这样子才不妥吧。什么也没有发现?那……李大人呢?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了?
滴、滴、滴……不。他没有消失。
所有人循声望去。空无一人的榻上,正有一滴又一滴像雨的血,凭空滴到雪白的被褥上。
「榻里!榻里有……」「是榻顶!榻顶的内笼里——」「是谁躲在里面!滚出来!」「大人被藏在里面!快——」
守卫才刚冲前,砰地一声,装饰华丽的榻顶突然掉下一物事。
一具……没有首级的尸体。
尸体如同脱线傀儡歪斜摊倒在雪白华美的被褥上。颈项的切口歪斜,并非一刀切开,疤面男心头一凛:由刚才开始,那家伙就一直躲在榻顶……切着李大人的首级?
疤面男咽了咽唾液。守卫虽然人多势众,却被这生平未遇到的诡异情景吓呆了,竟面面相觑,把视线投向疤面男,等候他发号施令。
「李永颧高无痣。法令深长,左耳齐眉,右耳比右眉略高一分……」
一把低沉如狼的嗓音,犹如溅进房间的雨滴,沙啦沙啦,在血腥气味叫人欲呕的房间里细碎响起。
「……左腮后方有一道半寸新疤,是李永前天刮胡子时不小心弄伤的。嗯。都在。是他了。」
众人还没听懂他没头没脑的话。话音未落,一道漆黑身影行榻架内笼翻身下床,手抱首级,犹如搂抱初生婴孩的父亲,一脸满足,巨大的双手轻柔拍拍首级的脸颊,李永死未瞑目、僵硬惊呆的脸肉就这样陷了下去,不似活人的肌肤良久才慢慢涨回。
「任务完成,你做的很好。」男人喃喃自语。「时候不早了!老大在等你回去。」
这人……是疯子吗?
若不是疯子,怎会大模大样在众人进房搜捕的时候仍然专注锯下首级,还自言自语,对眼前一切无动于衷?
「你……究竟是谁?」疤面男长剑遥指对方。「报上名来!」
这汉子相貌平凡,属于过目即忘的类型,然而也是因为平凡,毫无特色,才能成为最出色的刺客。
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变换装束,混迹在李永周围,掌握它的日常行动,记下他门下食客守卫的作息时间以及宅邸建筑陈设,计算天气,就是为了等待最适合的时机,下手。
所以他看。看清楚李永的特征才下手。他不像刚才在街巷误中副车的刺客那样,光凭勇武,冲动行事。
他最厉害的武器,是他那一双眼睛。对于目标人物,永远过目不忘。在细微的特征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它能够辨认出目标人物跟混淆视听的替身在小动作或者手指长度的细微分别,一直以来,他在组织里担任的,都是专司辨认目标人物,然后向同伴发出消息情报,让同伴下手的重要刺探角色。
尤其如今世道混乱,军阀坐大,各阵营谍报工作比以往更混乱、需求更大。像他这种专司辨认工作的刺客,也将越来越多。
今夜,是他第一次接受组织的杀人任务。有钉梢、刺探、认人到下手,全部由他一人独揽包办。
其他人都以为是因为他比较厉害,所以才不需要援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总是跟其他任何不来,所以,才索性单人匹马,独自行动。
「你的同伴在哪里?快滚出来!」疤面男朝刺客叫嚣。「滚出来!」
男人没有回话。他把首级用油布包好,拴在怀里,朝围拢他的守卫迈起脚步。
他个子高大,却只是比一般人高大,而不是那种远远望去便知道天赋异禀那种高大强壮。然而在火光映照下,他的影子却巨大得几乎碰到天花,阴森诡异,教众人畏惧仰望,甚至……稍稍退后了半步。
「别、别退!」「别让他掏屌!」「把他剁成肉泥!」「上!」
加入这是空旷的地方,人多的确是一种优势。然而在杂物繁多的暗黑房间里,围堵混战却不一定能占上太大甜头。男人两手空空,左闪右避,乘势窜到人群中间,在前后夹击他的守卫朝他同时横砍的一瞬间闪身躲开,教手持火折的他们互砍倒地,然后再以相同方法击倒其他手持火折的守卫,未几,房间即成漆黑,人们动作也渐慢下来,生怕再砍伤自己人。
黑色,从来都是他的保护颜色。
「收起家伙!别伤到自己人!」「吔——」「不!别中他的计!」「火折!点起火折!」「哇啊——」
黑暗是他的归宿。黑漆漆的房间,一时仿佛很小很窄,一时仿佛又很大很宽。雨声哗啦,惊雷随着刺目的闪电袭来,每一下像被凝定的动作之后,都会有一两个守卫惨叫倒下。
而叫声再惨烈,也总是被无情的恶雨声吞没。
终于,漆黑中,一把最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厚实吵闹的雨。又一下闪电袭来,一刹的亮光中,眼皮里光晕乱窜的众人赫然发现一直躲在角落的李夫人无声无息摊倒地上,明明背部朝天,她的脸却也同时朝天。她原本雪白粉嫩的颈项,火光掩映下,竟成了揉成一团的细绳。
「关门!别让他们逃掉!」「夫人的脖子……」「怎么可能!他在什么时候……」
疤面男勃然大怒。出身惰民游侠的他,自加入李永门下以来,为李永击退过不少刺客,业为主人暗杀了不少敌人,然而他就是从未遇过如此诡异可怕的对手,只闪不攻竟也可以全身而退,更可怕的是,他连这男人何时下手,如何离去,都无法确定。
从小就是闾巷恶少年,崇拜游侠、好勇斗狠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咽下这口气。礼遇他的主人已死,他当然要为主人复仇。这是崇拜任侠的这群人恪守的信念。
尽管,这信念……到了这个时代,已经成为恶党逞凶斗狠的堂皇借口。
「快追!」「咱们上!」「通知所有人!跟我来!」


伸手几乎不辨五指的连绵暴雨里,世界成了被雨串分割的细线。男人们并没有急步奔逃,是为了让自己的脚步如猫般消融在周围沙沙沙沙的雨声里。
哒哒哒哒。疤面男一马当先,领着数十名守卫冲出府邸正门,四处张望。
面子攸关,若今日事情传扬开去,这些名声响于一地一郡的任侠与闾巷无赖子弟还怎么在这地方混下去?
这是个曲折的夜。怔忡的雨,无休无止的下着,仿佛把夜沿雨线无限延伸开去似的。所有人浑身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爽的,全都被浸泡在濡湿阴冷的水潭里,雨花打得皮肤生痛,打得整个人晕陶陶的,连脑袋也浸满了水,不辨西东。
这个曲折如雨的夜,男人第一次正式担当刺客任务,为组织行刺异己。她一边踱步离去,一边紧闭双目,伸出食指和拇指轻捻眼皮,念念有词。这是他习惯的一个仪式,每次任务完成后必须完成的重要仪式。
若不进行这步骤,恐怕不出多久,人便疯掉。
他喃喃自语,在脑里把李永这张脸除下。有眼睛开始,沿着眉毛,到鼻子……没想起一个部分,便忘记拿一个部分,直到把所有特征全部洗去,清空,好迎接下一张需要谨慎记住的脸。
明天,他便得清楚记住下一个需要在战场上迅速辨认出来然后无情销毁掉的脸,脸。
记心太好,眼睛太锐利,活着,有时候不啻是一种痛苦。是故身受其苦的人,只能努力把痛苦转化为个人独特才能,好让一切痛苦都有了意义,有了出路。
披上蓑衣,从容从大门离去的男人不经不觉已经转到刚才一直伫立的暗巷,不消一会,吆喝声从后面传来,守卫已经寻到男人的背影,扯进嗓门呼召同伴来援,生怕雨声太大,若遭灭口,其余同伴便无法得悉敌人所在。
以疤面男为首的追兵连忙会合,一行二十来人,紧握兵刃,目露凶光,紧随男人身后十数来步的位置沉默尾随。
他们中间,就只有滂沱的雨。如线般牵绊着他们的,也是滂沱的雨。
男人没有回头,连眼尾也没往后瞟,仿佛根本就不担心他们会藉着吵闹的雨声遮掩脚步,暗施偷袭。
男人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停下,依旧以自己的节奏,踏破一个又一个水洼,往黑暗的前方迈进。
剑拔弩张,杀意渐浓。然而这教人毛发直竖的惊人压力却无法影响男人分毫,由步履到呼吸动作都从容如常。就在疤面男准备下令往前冲杀的时候,他看到眼前两手空空的男人,忽地把手掌伸进巷口的竹篓里,拔出一支在黑暗里反光的刺目物事。
他们还没看穿遮住视线的雨,清楚辨认出男人手里的武器是什么,又见男人脚步未停,顺手往不远处另一边的门缝摸出一把早已藏好在那里的武器来。
疤面男暗忖:这看似大剌剌、毫无防备的刺客,其实连逃走路线都已经拟好,这条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武器、接应工具以至陷阱,在等着他们这群盲目吊在后面的追兵……
疤面男及时举手,示意部下按兵不动,再观察一阵子,确定对方再无埋伏才动手。只是走不了十来步,男人宽大的背影就在街角拐弯,消失不见。
有人急步追上,有人拉住同伴,生怕这是对方诱敌之计。也许一冲到弯角处,对方的兵力就会猛地向咱们刺来,杀咱们一个措手未及……
脚步犹豫的追兵以无比尴尬的速度分散追上,既怕对方趁此空隙逃掉,更怕对方诱敌突袭,然而当他们拐了个弯,才发现根本就是他们小人之心,想得太多。
男人并不巨大的孤独背影,依旧气魄从容地在风雨飘摇的街巷中央以不徐不疾的速度前进,根本,就没有把后面这群人多势众、心怀不轨的追兵放在心上。
他连刚才抄起的兵刃也没有拿在手里,而是把这两支短戟挂到背上,继续上路。
短戟锐利而幼细的锋芒折射到后面这群衔尾狗的脸上,刺得他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终于,疤面男按捺不住,咬牙切齿,示意手下看他手势,准备偷袭。
够了。老子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雨声消去这群土狼的足音,却无法消去他们越来越刺鼻的凶暴杀意。他们的步伐渐轻,握住兵刃的五指却越来越沉重。
雨如面筋,打在男人孤独而渐渐拉长变大的影子上,也打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追击者身上。然而他们怯于男人的气势,那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背影,仿佛全是破绽,却又似是毫无破绽。他们甚至连他长长的影子都不敢踏,生怕一踏他便会感知到,回头朝自己扑杀过来。他们无法忘记刚才跟这人视线相触的一刹那那种比落雷触电还要令人毛发直竖的强大冲击感,那双穿透雨丝,仿佛把自己轻易刺穿的凌厉眼神,教他们不敢贸然上前偷袭。
他们只能想。想象他的死状,却始终不敢动手。如果思想能够杀掉一个人,那个男人早已被这群敢怒而不敢行动的追兵门杀死了千万次。
正当疤面男终于按捺不住,打算下令动手之际,旁边那名年纪颇大,阅历看起来颇深的门下食客忽然低声劝阻。
「等一下,他……根本就没有松懈。」老叟浑浊而深邃的眼珠一刹也没有从男人的背影移开。「从刚才开始,他就在咱们不经意间偷瞄咱们,如果我没猜错,他……早已把咱们每个人的特征、走路步伐、擅长武器以至身体伤患等弱点都辨认出来。冲动下手,恐怕……只会成为这人的戟下亡魂啊。」
这番观察,教在场恃着人多逞凶作恶的游侠们不禁一怯。多年来他们听过各种各样关于任侠与刺客的传说,然而大抵名过于实,均为吹嘘,这种观察入微、神乎其技的本领……真有可能吗?
可他们转念又想,刚才他只有一个人,却能在咱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主人的首级割下,在十数人围捕下毫发无伤地逃离房间,还能扭掉李夫人的脖子,如果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闭嘴!」疤面男岂能接受手下这番长他人志气的话?他咬一咬牙,递起左手,以手势示意走在最前的五人分成小队,以不同方位快步前往偷袭。
疤面男心里想:五是我的幸运数。我的小名叫阿五,我一招成名的快剑,也是一口刺上五剑……
十步、八步、五步……脚步声被雨声完美消去。男人浑然未觉,躲在后面位置的疤面男暗忖,即使你突然回身发现又怎样?在你刺毙他们的同时,我的快剑也会乘机在你的胸腹捅上五个窟窿——
嚓。一下横空闪电,教黑暗的长街陡地亮如白昼。跟在后面戒备的追兵肉眼只能捕捉到这样的一个画面:五名举起兵刃的同伴在闪电的一瞬间止住了动作,男人仿佛动了一动,以最懒散、挪动最少的角度敷衍似的回身,然后——
然后,周围回复黑暗。比之前更教人晕眩的浓腻黑暗。然后,原本凝定半空的雨丝继续落下。然后,男人继续前行,而疤面首领却莫名其妙倒下。
然后,惊雷终于响起。
轰隆——继续前行的男人,背上少了一支戟。
这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沾了血的戟,被男人用食指指尖勾住戟环,轻哼口哨,在雨里轻松晃动,血花跟雨花在空中合奏碰撞,成了雨夜最刺目的飞花。
愣在当场的其余四名偷袭者几乎同一时间四下往身上乱摸。他们以为自己身上应该同样也有一道致命伤痕,不过是出手太快所以现在还未感觉到而已——然而没有。他们还是好好的,没有受伤,连衣衫也没割破一道。
四人面面相觑,脸色煞白,一同把视线投到仰躺泥地,软弱挣扎的头领,他们的眼瞳满溢惊诧,仿佛到死亡的一刻仍然未想清楚刚才如何被杀。
不可能。明明——嘴巴张合,却被大雨浸满的疤面男就这样像泥鳅一样,咽喉咯咯地咳了那么一两声,呛住,咽气,一刺毙命。
双臂护胸的他赫然发现身上多了五道伤口。穿透双臂的四个伤口,以及剖开胸膛的那道致命伤口……
一击,只消一击,就在自己身上留下五道伤痕。
妈的。五……不是我的幸运数吗。
疤面男刚才在想,把刺客了结掉就可以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浴,跟妻儿一同缩到温暖被窝睡上一个好觉,最终,却如此不明不白地,浑身湿透,死于肮脏的泥地里。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安身之所、荣华富贵,全都随着这一刺烟销云散,被无情的雨水冲去。
好不容易才成了这群土狼的头目……
失去头目的其余四只土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不敢再鲁莽追击,只好呆在原地,目送男人渐行渐远,被后上的同伴追至。
「别慌!咱、咱们这次全部一起上!包管——」「对!这附近有很多同道,我回去找他们来助拳!我就不信一百人也杀不死他一个人!」「他一次只能杀一个人,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老叟没有作声,他知道,男人不是一次只能杀一人,而是……
——嚓,
一语未毕,十个一涌而上偷袭的追兵,一个无声倒下,其余九人,重复刚才那四个人的动作,没有理会回头远去的男人,却紧张地抚摸身上究竟有没有自己还没发现的致命伤痕。
……而是,他根本没兴趣浪费时间击杀头目以外的喽啰。
老叟懂得,眼前这个像野狼般的男人,他锐利的眼睛能轻易辨认出每次突袭的小队里面最厉害那一个。
老叟呼吸急促,渐渐爬梳出眼前这匹狼的行事习性。每一次倒下的不是小队里面发号施令者,就是当中最强那一个……
其余的,他……根本不屑一顾。
「妈的!别这么窝囊!你们抄好家伙!跟我来!」黥面少年排众而出,摘下斗笠,整合同伴,号召再上。「别怕!有我在!你们跟我一起上——」
老叟没有作声,因为他知道,眼前这群恃着人多、好勇斗狠的年轻人,根本就不会把他的话听进去。
轰隆。一如所料,响雷之后,倒下的,又是头目人物。其余的,不管如何砍劈扑击,甚至想到最肮脏的纠缠绊倒手段,均扑了个空,无法得逞。
又一声无声闪电劈到他们身上。闪电间一击取去头目性命的男人,这次没有立即回身上路,而是缓缓收戟,锐利的双目杀性内敛,斜睨众人,一言不发,别过头继续上路。
由始至终,他也没有说上半句话,却有一个又一个的强者,因着他的回头而倒下。
甫接触男人眼神的那一刹,他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那短短的一刹,对这群人来说,竟如一辈子般漫长。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男人面前,竟比一丝雨线还要薄。雨继续无休止地下。哗啦哗啦,迅速冲去地上蚯蚓般的血丝。男人继续前进,追兵继续吊在后面,每隔一会,长街的地上便会多了一具迅速失去体温僵硬的尸体,当最新一具尸体刚刚倒下的时候,最初那具疤面男的尸体,同伴没有为其掩上双目或者以衣覆盖的尸体,早已被雨水浸泡得浮肿难辨了。
「请、请留步……」
自从第五次围堵失败,再没有人敢站出来整合余众再上,这十来人就只敢远远跟在男人背后,不愿离去,却也不敢上前。
「这位大侠……」老叟抱拳扬声。「请问……高姓大名?」
哒。脚步一直未停的男人忽然止步。紧紧吊在后面的这群喽啰没料到男人二话不说停住脚步,急急刹步,竟然前仆后推,撞到一块。
「我……」男人声线沙哑,稍微回头。「……不是大侠。」
「先生武力惊人,为组织卖命,干着这些不见光的勾当……不觉得大材小用了吗?」老叟句句铿锵。「先生勇武过人,却一身布衣,有没有想过,以先生的身手,假若得投明主,别说是荣华富贵,就连万人景仰的英雄名声,都能手到拿来?」
老叟的经验与阅历都比其余同伴丰富。他知道比擒杀对方更安全的作法,是动口不动手,以利益化解仇怨,找出双方都有好处的有利局面。
「老叟年轻时也是一介节侠,行侠仗义,可惜错过机会,未能如毛遂般得投明主,找到发挥才能的机会,以至老来仍旧寂寂无闻……」
杀不过他,就试探他,以利益引诱他。老叟也是过来人,他很清楚他们这群人的独特心理:孤傲,却又渴望被了解,明明摆出一副与世不容的姿态,却又比谁都渴望获得世间认同。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一直等待的,不过是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一位值得报效牺牲的主人,在最灿烂的舞台,以最轰烈的死亡,来完成人生最后的舞台。
「先生,老叟认识一位明主,时刻等待着像先生您这样的人才——」
一直毫无表情的男人忽然像被什么刺中似的,怒瞪了老叟一眼。老叟仿佛被男人锋利的目光剖破胸膛,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老叟不知道,利诱劝降,是对眼前这个恪守忠诚的男人最大的侮辱。
刚才他们一直在后面辱骂挑衅,男人都毫不动容。然而诱降,对男人最尊敬的那位组织头目的污蔑,却比浓痰吐到男人脸上更教他感到愠怒。
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宏愿,没有野心。唯一能够凭恃的,就只有忠诚。
而诱降,却是对恪守忠诚的男人最大的侮辱与否定。
男人如兽的双目紧咬老叟不放。他咬一咬牙,仿佛已经动了,自己的身体已给刺穿了——老叟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男人根本没动,连指头都没动。
男人沉默回头,迈开脚步,把老叟的利诱抛在身后。
老叟大口喘息,远远听到这男人好像轻轻说了一件什么,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自言自语。
「咱们该怎么办?」「还要不要跟上去?」「跟上去只怕又……」「等一下!咱们的人来了!」「那群人是我以前的弟兄!他们听到咱们弟兄被杀,都赶来助拳了!」「咱们一起上!怕什么——」
这群土狼如幽魂怯怯的跟在男人身后,因为失去头目,顿成丧家之犬。老叟不知道自己刚才捡回一条命是否因为在男人眼中,自己连被杀的资格都欠奉,只是这么一吓,老叟却畏缩起来,悄悄退到群众后面去了。
犹幸刚才离队寻找援兵的同伴终于寻路赶至,转眼间它们便由原本剩下来的十来人,渐渐回复到最初的三十多人。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被招来的人又沿街拍门,招呼他们的同伙助拳,个人呼引同伴帮助助拳壮胆,加上赶来巴结的、看热闹的以至好事之徒纷纷加入,当由市集走到城西,跟在男人身后的群众,浩浩荡荡,竟然已经超过一百人了。
以一敌百……真有这么可能吗?
只是远远吊在后面的这群人,或高声挑衅,或朗声吹嘘,每个人都虚张声势说只要他一松懈老子就会动手,咱们每人一注尿都足以把他溺死,可当男人一回头,他们却没有谁敢站前一步,男人一停步,他们便停步,噤若寒蝉,连视线也不敢跟男人相接。
这就是任侠的本质。这时代的所谓任侠,表面上行侠仗义、一诺千金,实际上,却是一群聚众结党、斗狠逞凶的怠惰游民,自命荆轲郭解再世,不过是一群欺善怕恶的狐群狗党。
是故……年少时曾今志节任侠的男人,到后来,已经不再轻易把信念与坚持宣之于口,宁愿隐身在黑暗组织之中,也不愿跟这群言行不一的孤群狗党为伍。
雨如面筋,一直无情的下。每隔数十步,就有一名头目因为按捺不住,或者想要锋头而闷哼倒下。
每次他们冲前扑杀,男人也总能在刹那间辨认出当中头目,一击扑杀,把最强击倒,剩下其余喽啰,完全无视。
怯于男人的气势,他们虽然比他高大,身上肌肉看来比他盘虬,却是谁也没敢再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收戟,转戟,回身上路。
男人总能轻易辨认出当中最强者。他只对最强者有兴趣。这是男人兽一般的本能。狼的嗅觉。
未几,雨停。这奇怪的追捕方式让他们由市集跨至另一边的废墟,此处房舍疏落,田野间泥泞满布,这时候跟在男人身后的人群原来已经超过三百人。他们手里冷森森的兵刃,把前面男人的脚胫折射得寒光闪烁。
男人的步履节奏丝毫没有被打扰。他依旧以一种从容自在地步幅平静的走着,完全没有被身后数百对红眼睛影响,仿佛,这不过是饭后舒心的散步。
空气里满是雨后尖锐的草腥气味,恁地萧杀。群众摸出火石与油布,悉悉卒卒地弄了好一会,终于点起了火把,犹如嗜血的狼群吊在男人身后,静候男人稍一放松之际便往前扑杀,把他烧成焦炭。

(插图)
男人浑然未觉,他身后那黑漆漆的来路,早已成了燎原星火。

远看星光紧随,随着男人漫不经心的动静,漫天星火竟也神经兮兮地走走停停,如影随形。


这是多么壮绝瑰丽的一幕呢。一个野狼般的男人在荒野踽踽独行,招引着身后璀璨星火,比起树林里突然惊飞的万千萤火虫更为壮观,也更教人目眩心动。
最艳丽动人的沉静画面,隐含着最血腥刺激的紧张对峙,世上没有比这更矛盾吸引的对比了吧。
然而他们不是萤火虫,他们是比萤火虫更羸弱的喽啰。当中最厉害的,早在刚才一次又一次的偷袭间被男人解决了。
慑于男人不与培塿为类的气势,这群平日杀人不眨眼的游侠浮民,如今都被迫担演着眼前这幕荒诞场景的布景角色。他们不过是衬托主角的一点磷光,面目模糊,与其说是跟踪追杀,到不如说是护送对方,目送对方回家还来得贴切。
太羞耻了。这么多年来,把他人踏在脚下的这群人,不曾为谁做过如此窝囊羞耻的事情。
这群乌合之众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再也没有谁胆敢在调动安排下一次扑杀偷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尾,只好看着眼前这匹孤独的狼渐渐远去。群龙无首,当走到丛林,野狼却忽然没入黑暗之中。
「不好了!跟丢了!」「怎么办!」「咱们上!」「可里面……」「闭嘴!先跟上去再说!」
群众冲进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未几即被分散。
「我找到了!他在这里!西边!」「不!他在东边!」「怎可能?这里也有一个!」「什么?我刚看到他在这里闪身走过……」「究竟谁才是他?」
他们惊讶发现,丛林各处都出现男人的身影。他们这是才惊觉自己原来根本就无法记住男人的特征,因为男人最大的特征就是没有特征。记心再好的老叟也只记得他如狼一样的背影,凌厉锐利的眼神,这些空泛的感觉,根本就无助他们在草木皆兵的黝暗丛林里辨认出究竟谁才是他们刚才大半个时辰里一直看在眼里,毕生难忘的男人。
乱成一团的追兵不知道,这其实是组织一早安排在此的布置。男人在这里跟同伴会合,由乔装成男人模样的同伴四散出没,令众人陷入混乱,这是,男人就可以轻松地把首级交给接应同伴,然后徐徐卸去原有装束,乔装成敌人临时凑合的其中一名追兵,一边喊着「他在这里!我看到他了!他在这里!」一边拉高衣领,在月黑风高的清凉寒夜从容脱逃。
一直在老叟身后,陪他在灌木丛里团团乱转的男人轻抚还没干透的树干,心里想着,嗯,再等一下。等一下回家,就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浴,换回真正干爽的衣服了。


《三国志?典韦传》曰:
追者数百,莫敢近。行四五里,遇其伴,转战得脱。由是为豪杰所识。

时候,徐盛与潘璋脱下装束,朝男人道:
典韦,老大叫你跟咱们一起回组织,他要你帮忙……
认一个人


第二章 唯有孤鸿明灭
如今回想,刘大仍然不认为,当初离开司马家是个愚昧且错误的决定。
他不觉得那是他人生由盛而衰的转捩点。直到现在,他仍然坚持,那是他敢于跳出人生安稳樊篱,朝未知挑战的勇敢转变。
那一年,他在生死边缘向一个不怕痛的小子买了一个馒头,也买回了一个自己。当这初生牛犊毫不畏惧自己这个传说中的兖州独眼杀手,骑在自己身上,把剑插到耳畔的一刻,刘大忽然照见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计划忘了曾经这样,这样剽悍,棱角分明的一个自己。
燎原火永远不知道原来当初刘大离开残兵组织是因为自己。没多久,刘大就离开了司马家,离开自己一手创立的残兵组织,只为了寻回那个潇洒磊落、无畏无惧的自己。
那一年的他,其实并没有世人所以为那么油腻,那么……忘记自己。
生活在黑暗里总是比较容易苍老。总而言之,刘大已经厌倦了多年来不见光的黑暗生涯。他要站在阳光下,把黑暗甩在身后。他知道像他这种干各种肮脏勾当的人,其实就是个夜壶。没错,权贵富贾是需要我们,可事成之后,为了辟腥避嫌,为了跟不光彩的过去划清界线,他们这些能轻易被替代的工具,最后总是摆脱不了悲惨的下场。总是。
早有远见的刘大不想步那些人的后尘,所以,他决心求去,买官,从政。
刘大不是那些只靠双手干活的劳动者。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天分与视野根本不止于此。
预期继续被剥削,倒不如把心一横,反客为主,成为剥削者。反正也是双手沾腥,刘大以为,爬到这肮脏工业的最上游,总比继续在下游当一件工具来得聪明而且有远见吧?那刻他还天真地想,官场上那些肚满肥肠的臭猪,论凶狠,怎及得上满手鲜血、杀人无数的我?我到那里发展,岂有不飞黄腾达之理?
可是刘大没有想到,原来官场中人,竟可以比野兽更凶狠。杀人不见血,而且那种阴险卑劣的权力游戏,根本就不是刘大这种粗野直率的莽夫能驾驭的。
你狠,他们比你更狠;你脏,他们比你更脏。
不出一年,屡遭出卖、欺骗与打压的刘大就被摈出局,还让前半生辛苦攒来的血汗钱一铺清袋,悉数被贪官榨尽。
离开官场的刘大无处可去,身上只剩几个钱币。浮生若梦,家财尽散,换回来的却竟是一副为融入官场环境而怠惰松垮、肥肠满肚的堕落皮囊,即使想要重操故业,亦已成痴人说梦。刘大无法接受已届中年的他竟然一无所有,甚至比年轻时候更形潦倒。饥肠辘辘的他在市集乱晃,看到摊档前热腾腾的堆了一座馒头山。他手持仅有钱币,盯着如山馒头,雾气迷蒙,他紧捏手里全副身家,悲凉失笑。
说来也巧,当日决心求变,寻回自己,正是刚踏入三十岁不久,锐意摆脱安稳沉闷人生规律的时候。
刘大想,要是当日没有遇上这个教人热血沸腾的馒头小子,要是我没有忽然害怕自己下半辈子就这样了,不介意被后浪盖过……那么想在的我,又会在哪里?
我……还会像如今这么潦倒失败,一无所有吗?
因为不甘心被时代淘汰,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渐走下坡而不做点什么,受不了生活从此因循重复、再无惊喜,这是每个临到中年的人必然面对的莫名忧惧,只是勇敢蜕变、挣扎突破的结果,却不一定能教人同样骄傲。
有一种人的人生,总是越变越糟。
明明比身边的人更自觉、更具远见,不想变得像自己预估那样糟,结果,却变得更糟。
刘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视野,不是没有推倒重来的勇气与魄力,然而时机总是不对。
即使人对了,方向对了,甚至决定都对,时机不对,结果,也可以谬以千里。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只是时代已经不再一样了,人走茶凉,司马家需要的不再是刘大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那一套,所以即使刘大自以为计算准确,用回同一招数,毛遂自荐,手捧木盒回到司马家要求接替刚殉职的残兵首领耿忠重掌残兵,司马懿也毫无反应,而是大胆起用计髡作继任首领,发展残影计划以解决残兵首领的接替问题。
遭逢挫折,连最后的落脚地都被这群新时代的年轻人夺去,灰头土脸的刘大连退场都没有人留意。刘大离开司马家大厅,羞忿回头,在喧闹拥挤的人从里饶有深意地看了昔日那个馒头少年一眼,咬牙切齿,暗自起了一个誓。
不要小看中年人的忍耐力。终有一天,我会教你们好看。
起初,刘大重新执起刀剑,期望可以东山再起,然而人生第二次机会却没有降临。降到他头上的,是人生第二个谷底。越是挣扎,越是跌堕。体力与反应大大衰退的他别说是残兵组织,就连外头那些年轻力壮的无名小卒都争不过。惨遭江湖唾弃、讥讽奚落的他迫入穷巷,苦苦思索,经历了像流浪老犬那样的半年谷底人生,终于在某个雨如面筋的冷冽雨夜抓住突破的契机。
既然当不了刺客,为什么还要继续当刺客?
刘大恍然大悟。他放弃刺客身份,索性当起刺客的仲介,为刺客找雇主,同时为雇主找刺客,变换重心、稍挪位置,不再以自身的弱去碰他人的强,而是利用多年经验与口才当起连接两边的桥梁。
可光是这样并不足够。重新上坡的刘大为了斗垮残兵,终于把多年人生失败经验融会贯通。他终于想通:要毁掉残兵,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创立另一支残兵吗?以毒攻毒,以水淹水,有我亲手另创一支比残兵更成功的组织,才是吐气扬眉、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啊!
刘大再度热血沸腾。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我把你们狠狠踩在脚底的时候,你们就知道,究竟谁才是……
「……有眼无珠。」刘大按住失明左眼,朝头上乌云尽去、尖锐碧绿的新月眨了眨眼睛。
为了狠狠记住计算错误的重大教训,纪念自己这个曾经失败的将领,刘大把这个新组织命名为……败将。
即使九死一生、一无所有,将来……还是能够其富如山。
这个因怨恨与羞耻而生,为了取代旧我与证明自我的组织,最终目的,说穿了,还是飞黄腾达。
经历理想破灭、官场黑暗与突破失败的刘大看透了一切。他没有忘记当年穷得连馒头都吃不起的时候那种难以磨灭的强烈耻辱。所有理想与权力都是假的,最终极、最实际的人生满足,说穿了,也不过是物欲。
飞黄腾达,让那些曾经欺压我的狗官与奸商全部俯伏在我脚下,这……就是我刘大今后人生的终极目标。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刘大针对残兵长短利弊,重新拟订败将的定位与方向。残兵自创立以来便隶属于司马家,行事必须低调避忌,以免影响司马家声誉,针对这一点,未免再缚手缚脚,被家族意志影响组织运作自主,刘大决定让败将成为一支不隶属任何一个家族的雇佣组织,好处是不受束缚、灵活性强,不必因为家族利益而牺牲组织利益,最重要还是,从此组织不必再因为家族掌舵人更换、跟新当家合不来而令首领权利被架空。
刘大不希望再遇到另一个司马懿。他才不要再向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俯首称臣。
败将的三大规则是:只借不卖,不谈关系;散买卖,不散交情——这,就是败将的经营之道。
于焉,刘大不再是刺客,他成了说客。坚信如何倒下就该如何爬起的他,每天携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盒穿州过省,一方面向各州郡地方豪强下手,上至军阀下至商贾都是他游说推销的对象;另一方面,则沿途物色适合人才,招揽买卖,迅速壮大组织,以上好货色吸引买家下单。
他深知要胜过那群年轻力壮的小鬼,只有找来比他们更年轻力壮的小鬼。所以他在各处招揽了不少为了生存宁不要命的贫童乞丐,供给衣食,加以培训。他就不相信世上只有那么一个馒头小鬼。在巡行各州游说之前,刘大更秘密回兖州一趟,召回部分当年由他亲手招入残兵的元老级部下,以及江湖上那些穷愁潦倒,年轻时光芒四射,老了却被投闲置散的昔日传奇刺客。
他们没有体力,然而他们的智慧与经验仍在。刘大相信,在他的安排下,即使是被时代淘汰打垮的手下败将,也可以在败将组织里获得第二次人生高峰,照耀出余晖般的光芒。
兖州之行,除了招揽这些风光不再的中年刺客与旧部下帮忙训练新血之外,刘大还在当地物色不少甚具潜质的孩童加以培训,印象最深那一名,叫做潘璋。
「老二,你说……把这孩子跟之前咱们在琅琊碰到的那小鬼弄在一起,你看怎样?」刘大满意地眯起眼睛,把大手覆在潘璋头上。「对了,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徐盛。」离开司马家重投刘大麾下的老二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大,那个比咱们小时候还要狠的孩子,叫徐盛。」
「哈哈,对,那小鬼差点就把老二你的老二割掉,哈哈哈。」
老二没有忘记,当时要制伏这小鬼,几乎教他老猫烧须。
如果老大真的能够把这两个小鬼弄在一起,燎原火、张雷和郭昂他们……又算得上什么?
「哈哈哈哈……」老大仰天笑了。
「哈哈哈……」老二也笑。老二是个简单而传统的人,有恩必报。从一开始,他就相信老大。他笑,他便笑;他说这是对的,他就不会怀疑有错。
初平元年,谷雨。
距典韦为败将执行第一樁行刺任务已经差不多四年光景。这几年间,典韦以辨人之术顺利为败将完成大小任务,由商场贾凶杀人到官场解决政敌,典韦记下一张张脸,同时又忘记一张张脸。
每次任务完成,典韦都没有忘记以食指和拇指按住眼帘,念念有词,完成仪式。
记住,是为了忘记;忘记,是为了存在。
而认出,是为了销毁。
销毁对方人生的同时,也销毁自己的记忆。
作为刺客,典韦不留恋,也不需要记忆。他之所以当刺客,就是为了洗去过往记忆,把自己清空,让自己成为不必思考的杀人工具。
他跟周围自作聪明的世人不同。他有自知之明,不逾矩,不贪求。知道自己脑子不好,太复杂的东西就索性不去想它。当刺客的好处是接单工作,一切按命令与客户要求行动,不必思考,不带感情。
典韦当初愿意加入败将,为刘大效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刘大替他接洽工作,他就不必跟客户讨价还价,拉锯试探,而且,在当时所有接触的人里面,刘大是最值得效命的首领。
典韦思想简单,行事直接,没有惊人智计,他唯一凭恃的,就只有他的一双眼睛。他那双原始的瞳仁不仅能够记住所有人的特征、一眼认出人群里最强者,还能藉此相出值得报效托付的主人,让他的才能获得更好的发挥机会。
这时代,连凡人都妄想可以成为天下的主人。典韦是少数拥有自知之明,甘心做好自己本分的仆人。他一直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值得的主人。
只有最好的仆人,才能认出最好的主人。典韦最明了主仆之道,故总能一眼相出谁才是最值得的主人。
四年多前,初遇到刘大那一个夜晚,同样雾雨阴凉。时近暮春,根本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雾。当时典韦因为总是单人匹马,不理规矩,拒绝依附任何势力,结果开罪他们,连镇上店家都不敢卖他食物,更遑论收留他居住。典韦索性住到山里,天天躲在山洞午睡,饿了就抓鹿捕狼充饥,披发散行,生人勿进。
蓦地,一道朦胧人形在云雾中出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你就是那个……教整个陈留郡官民闻风丧胆的——」
「老大,此人听说是个疯子,先让我试他一试!」另一把声音连同兵刃出鞘之声从厚厚云雾中破开。「喂!你是不是那个典——」
老二对自己的剑术极具信心。他一直以为,败将之内,除了老大,他就是排名仅次其后的那一个。老大缺了左眼,他缺了右眼,他一直深信自己就是老大的左眼,扶掖老大看得更远的左右手。他没想到,锐意一击得手教刘大刮目相看的他竟然偷袭失败,别说尝到甜头,就连对方衣袖都碰不到。
扑了个空的老二惊讶回头,却见一道浓稠如兽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越过了他,伫立老大面前,匕首距离刘大盲掉的左眼仅半寸距离。
「找谁?」典韦无视老二,一出手,便瞄准刘大弱点。「说。」
「我来……找一个侠客。」刘大面无惧色,语气平静。「这人年轻时好游侠,有志节,行侠仗义,可惜当年因为在市集当众教训那些借仁义之名欺侮百姓的闾巷恶少年,看不过眼出手,却重手把他们击毙而被官府通缉,被整个州郡自称任侠的江湖中人联手抵制追杀,结果只能逃到山野……」
「闭嘴。」典韦犹如受伤的野兽,幽冷的双眼绽出一丝血红。
「你在想:怎么我一直信靠捍卫的信念,如今竟然成了伤害摧毁我的刀刃?」刘大到。「今后,我……还该不该继续?」
「真讽刺呵,真正捍卫侠义价值的侠客,竟遭到那些欺世盗名、玷污这个身份的假冒侠客驱逐追杀……」刘大凛然迎接向典韦闪烁变换的瞳仁,一字一顿。「……这样的乱世,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辈子逃开便算了么?你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个扭曲荒谬的世界?」
的确,今人口中的任侠,已经不再是当日朱亥与季布那个时代的任侠了。
那个壮绝美好的时代,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时代,早已远去。
回不去了,这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时代。忠诚沦为自私与取信出卖的利器,任侠二字,也不过是逞凶斗狠、私斗复仇的冠冕借口而已。
典韦不是不知道。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那些任侠是一群怎样的人,只是因为年轻,心里还有着满腔热血和理想,没有亲身尝试过,总不可能甘心。
「你口中那个任侠……」典韦咬牙。「……早已死了。」
「任侠……刺客。」刘大道。「要当灭绝任侠的刺客,还是捍卫内心忠诚与价值的最后一个任侠,就以行动去刺求答案吧。光是躲在雾中,只会继续迷失,找不到出路。」
云遮雾罩,烟雨楼台,然而典韦还是从迷雾中辨出了刘大。
「来吧。」刘大道。「加入败将,当我的眼睛吧。」
「要是你真的愿意为我卖命,剩下的一只眼睛,拿去也没关系。」
「老大——」一直锐意成为老大左眼的老二著紧趋前。
刘大扬手阻止。
刘大仅有那只眼睛精光内敛,紧盯典韦,仿佛在说:要是你愿意当我的眼睛,这只眼睛,你就拿去好了。
刺客的匕首,总是触目惊心。
刺客的说辞,总是撼动人心。
陷进盲眼里的匕首在微微抖动。
屏息静气的三个男人,谁也没有说话。
雾越来越深,锁住了困在人生半路的三个潦倒中年汉子,沉默对峙,各有所思。




良久,典韦放下尖端勾有血丝的匕首,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知道,眼前这个油腻迟暮的男人,将是他今后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即使无法把自己领到出口,至少……也可以带自己离开这里吧。




顷刻,刘大眼皮跳动,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眼前这渴望知音的寂寞汉子,将是壮大败将,让他飞黄腾达的重要棋子。




兖州成安县城东某客栈内,刚又独自一人完成任务的典韦推开厢房木门,把染有血迹的布包掷在几上。
「老大——」典韦还没开口,站在刘大身边的老二已经开口。
「典韦……」老二语气不善。「老大不是吩咐过你今次要跟徐盛好好合作了吗?怎么又把他摆脱,自己回来了?」
典韦置若罔闻,径自越过老二,大剌剌摊坐榻上,扯下脏污衣衫,赤裸上身,抓起几上酒壶便灌。
「典——」
刘大扬手,示意老二噤声。「典韦……你回来正好,有件事情,老大想跟你商量。」
典韦把酒壶仰首干尽,随手扔到地上,以手背揩抹嘴角,挪移身子,双掌一拍,拍到两条大腿上。
「这几年得你相助,败将生意的确比最初做大不少……」刘大似是习惯典韦的粗野直率与沉默寡言,径自开口。「除了兖州,北方几个州郡都有咱们的雇主,规模绝不比司马家逊色……」
老二抢白。「就可惜前阵子独眼杀手刺杀许临一事,让本已一蹶不振的残兵声名鹊起,把咱们压了下去——」
「咋们这几年做的,极其量也只属小生意,自由是自由,却难以让我们登上大雅之堂……」刘大皱眉,白了老二一眼。「所以啊,老大跟其他败将元老商量过,决定……」
刘大紧盯典韦双目。刘大知道,看似漫不经心的他,一双锐利的双眼,其实一直暗暗观察自己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决定行『借将』之策。」
残兵,残影。
败将,借将。
「黄巾作乱,戚宦相争,州牧割据,董卓废帝另立,各路诸侯组成关东军誓师讨董,乘此乱世,再守着那些小本经营的生意已经没有意思了……」刘大娓娓道来。「典韦,我说啊,刻下的情况,不就跟当年春秋战国很相像么?」
乍听春秋战国四个字,典韦忍不住坐直身子。
「天下大乱,英雄乘时而起,咱们败将应该抓紧良机,扩大势力,以分散投资之策,选定有潜质的明日之星,把咱们败将精英借调到各地义将麾下,只要其中一人他日取得天下,咱们败将便……」
刘大真正的意思是:以典韦你的相人眼光,能够为我辨别出值得借将的明主么?
「怎样?这数年来你接触过的将领与诸侯,有哪些能得你青睐,值得投靠?」
把培训的刺客借调到天下乘势崛起的各军阀麾下,即可作投资,同时又能潜伏刺探,贩卖情报,实在一举数得。刘大行此借将之策,乃因此计可轻松解决刘大欠缺眼光,不知道最后谁才能真正得天下的弱点。分散投资的好处是,只要能够押中其中一注就能一铺翻本,雄霸天下,顺势拔掉刘大的眼中刺,把不成材的司马家踩在脚底。
刘大没有忘记昔日教训。他害怕重蹈覆辙,故采遍地开花的方法,深信总有一枝独秀。
有方向,却总是无法掌握时机;有事业,却总是欠缺眼光。刘大不容许自己再成为这样的人。
「败者无一死,将来富如山……」刘大轻捋胡髭,踌躇满志,决心逆转乾坤,打破宿命。「……典韦啊典韦,我说这个借将啊,绝对是让败将以小博大、取得天下的绝妙计策啊。」
所谓借将,说穿了其实不过是根据近年典韦向刘大倡议的计策为基础衍生发展而成。典韦有感败将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具经验的同伴在任务中相继牺牲,令原本只需要负责刺探的典韦被迫下手杀人,独立完成各种刺杀任务,年轻的除了徐盛潘璋二人外其余仍然稚嫩,难以担当重任,而且屡次失手犯错,不少同伴就是为了替他们善后而不幸在任务中牺牲,故典韦依据年少时对任侠的向往与理解,大胆向刘大提出改变败将方针的策略。
「一直以来,败将都是残兵的影子,长远下去,根本无法成功……」典韦灌下一口烈酒,喷到血戟上。「一直以来,锐意要跟残兵直接竞争、取而代之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
「喔?」刘大扬眉。
「如果残兵是最强的矛,咱们败将要做的,不是另一支矛,而是……」典韦狭长双眼绽出光芒。「……盾。最强的盾。」
原本一直侧头托腮、心不在焉的刘大,跟其他元老的注意力霎时同被攫住。「什么?」
「儒家多出儒士,墨家多出侠士。墨家之徒,善守非攻,守城技巧冠绝七国。咱们当不了最强的矛,倒不如把心一横,成当世最强的盾,为各将领诸侯提供技术与人才,训练军队、辨认细作、贩卖刺杀与防刺杀技巧,以至各阵营重要人物的相貌资料……」
最好的仆人,除了守护主人安全,还包括充当踏脚石,让主人爬得更高。
「哈哈哈!一手提供暗杀资料,一手提供守备人才,左手翻云,右手覆雨,两边取利!好!」刘大从枰上站起,击掌朗笑。「典韦!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咱们败将最出色的人才!哈哈哈哈……」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原来即使隶属同一阵营,身为士卒的,很可能根本就没机会近距离亲眼目睹主帅相貌,有时远远望见,也只能得出概略印象,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凭其盔甲衣着等辅助辨认,或凭口耳相传记住人物特征,故不少将领会以替身蒙混掩饰,就是窥准这漏洞作出的应急之策。
古代资讯传递缓慢曲折,尤其关于各将领军阀的相貌等重要资料,既无法仰赖绘画技术精确表达,就只能以文字描述形容。然而这种方法毕竟含糊失真,容易造成讹误之余,亦令掌握传递这重要情报的技术人员地位更形珍贵。
拥有相人本事与过目不忘记性的典韦,在这样的时代,他最珍贵的才能,并非其一人独揽、不需援手的高超刺杀技术,而是他得天独厚的辨认才能。
「今后,刺杀主帅、将领与重要人物的秘密活动将会越来越频繁,而各阵营也将出现专门负责认人的细作。老大,咱们先行一步,掌握情报,培训专司辨认这些重要人物真伪的人员,借调到各阵营,这才是让咱们组织更上一层楼的恶窍门啊。」
既然主人一心只想飞黄腾达,也只有尽力辅助主人完成心愿了吧。
「也对,《孙子兵法》有载,间谍可分五种:乡间,敌人的同乡也;内间,敌国之官吏也;反间,收买地方的间谍也……」刘大轻敲眉心,念念有词。「……死间,向敌人散步谣言,并以死让计谋完成的死士也;生间,完成任务后能活着回来的间谍也……」
转型。此路不通,就变换重心,挪动位置,自会转型成功。刘大没有忘记当日宝贵教训。
「成本极低,可试;料敌先机,可得;理据充分,可信;最重要是……计算准确,可成!」
刘大兴奋眨眼,大力拍向典韦胳膊。「……能想到这惊人计策的,就只有任侠出身的你,哈哈!典韦!老大真的没看错你!老大今天很高兴!来!跟老大痛饮百杯!哈哈哈……」
「败者无一死,将来富如山……」刘大一边侃侃谈着借将计划,一边忆起昔日典韦倡议「最强的盾」计策,忍不住咳了一声。「怎样?想好了没有?这数年来你接触过的将领与诸侯,有哪个能获得你青睐,值得投靠?」
典韦眼神飘向别处。凝神低眉。刘大从没见过典韦如此用神,即使当日考虑加入,也没这么犹豫。
「怎么了?但说无妨。」刘大轻拍典韦胳膊。「老大什么时候怀疑过你双眼了?说呀!」
「曹操。」典韦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陈留的曹操。」

一阵沉默的死寂过后,客栈房间轰然爆出痴笑之声。
所有人都在笑,除了典韦。
「那个乳名叫阿瞒,出身宦官之后的……曹操?哈哈哈……」刘大捂住肚子,笑出泪水。「他……他前阵子才在汴水不自量力追击董卓军,结果被徐荣打得落荒而逃,死伤枕籍,这种出身低下、名大于实的窝囊废……哈哈……不是吧?」
「哈哈哈哈!曹操!哈哈哈……」落井下石的老二也笑,笑声比任何人还要响亮。
单纯而吵闹的讪笑声中,没有人留意,双目暗垂的典韦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典韦,老大知道你一直忠诚,哈……这、这次你就相信老大的眼光一次,先借到张邈那边,助他发兵起义,保护他一段时间,至于那个曹……嘿,曹操,咱们就再观察多一会,好不好?」
「在下听令。」典韦颔首抱拳。「在下告退,老大保重。」
典韦没有反驳。即使明知老大的方向不对,眼光有误,他也没有张声反对。一直也没有。
既然选择了这个主人,就该把脑袋和心连同性命一同交到对方手上,不该怀疑,也不应犹豫。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忠诚。
忠诚,总是跟沉默形影不离。典韦很多时候选择沉默。是因为他不想离忠诚太远。
其实刚才斗胆提出意见,在他的标准里已经算是僭越了。典韦没有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弃思考,他不是自己所想那样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杀人工具,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自我。
他可以欺骗自己的脑子,却无法瞒骗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告诉他,越来越热衷名利,越来越腻胖怠懒的老大,已经不是起初带他离开迷雾的那个老大。那个锐意改变世界的老大,早已滞留在当日重重迷雾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真讽刺。原来走不出来的,竟然……是他。
典韦闭上眼睛。处身这个价值扭曲的时代,人人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要恪守忠诚,原来……真的比太平盛世更加吃力。
吃力……不讨好。

典韦清楚记得,初次遇上曹操实在许邵堂兄许靖举行的某次月旦评里,虽云此乃品评当时人物的清议聚会,但现身的却是当时冒起的新贵与权贵云集的宴会。各路军阀、将领与名人表面上相聚品议新近崛起的时人,实际上,却是招揽人才、互相摸底、试探实力的聚会。
这是个注重舆论的时代,即使没有超人智慧,没有惊人武力,也可以单凭一双眼睛成名。当中以三君为首,八骏次之,俱为当时名士仰望攀附的对象。他们以一双慧眼被捧成伯乐,谁能有幸获得他们的青睐,谁在这些名士品议月旦中被列于上品,甚至获得一句评语,顿时升价百倍、天下闻名,立即成为各方势力招揽的对象,故携同厚礼前来乞相求目的络绎不绝,也让这些人的地位水涨船高。
典韦朝那些公认独具慧眼的名士瞄了一眼,便别过脸去。他知道这些人很多都不过是装神的片子,名大于实。一切不过是结党营私、扶掖党羽的利益输送。
他们的眼睛,跟自己那双眼睛,是不相同的。
他们点石成金,典韦抛砖引玉。他们眼中的王,在典韦眼中,不过烦人鸟;典韦眼中的王,却——
「待会要是累世三公的河北袁绍来了,记得立即给我打暗号,懂了么?」刘大朝典韦眨眼。「要是能够攀附于三公袁家,咱们败将就能稳夺天下了!」
刘大眼中的王,是当时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汉室权贵袁绍。
为了抓住结识袁绍的机会,刘大费尽心机四出请托,才能尾随其中一名权贵雇主一同前往。他前来的目的表面上是让典韦趁机会好好认清所有冒起的新面孔,为败将招揽生意,实际上却是趁机攀附名流,接近袁绍,加快飞黄腾达的步伐。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典韦,依旧一语不发。
宴会里,护卫在旁的典韦一边默默记住在场所有新秀的特征,一边飞快辨认周围熟悉脸孔,悄声提点刘大即将走进攀附的是哪位名人权贵,由出身地、好恶与事迹无一遗漏,好让记心甚弱的刘大能够挤出笑脸、迅速装熟,成功在这些名流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听说袁公今天不来了。」老二挤开人群,俯身耳语。
「不是吧?这……」刘大眼肉颤动。老子花了多少财宝打通关节才能逮到这个见面的良机,怎——
「来了!」「终于来了!」「啊?终于来了吗?」
外边一个人影,引来在座一阵骚动,刘大急忙站起,四下张望。「怎么了?来了吗?袁公来了吗?在哪里?」
比想象中还要矮小的身影逆光站在门槛前,然而其过于巨大地投影却把厅中各人都盖住,犹如巨网把在场各人周围吞噬。典韦瞟了一眼,然后,再也无法把视线抽离。
是他。就是他了。
那个站在时代的门槛上逆光黑暗的男人,将会使最终的那个王。
接下来现身的几个人影,除了典韦一眼认出的这个王。还包括当时评价极高、深受各方仰望期待的权贵袁绍、贵族世家孔融以及不少后来名动一时的诸侯。
乍见气宇轩昂的袁绍与矮他一截的曹操热络攀谈、执手叙旧,刘大和周围几名新加入聚会的商贾,竟错把曹操当成袁绍的族弟袁术。其实这种事情在这时代屡见不鲜,很多名人都不过是久闻其名,根本就没有亲眼遇见,所以认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只是对一心攀附袁绍的刘大来说却是个太糟的开始罢了。只见袁绍尴尬解围,曹操却根本不当一回事,饶有深意地轻拍刘大胳膊,潇洒朗笑,扬长而去。
当看到曹操与刘大并排站立,典韦心情就更复杂。
我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谎。是他。就是他——不管是背景、出身、实力以至形相,乍看曹操俱不是这群人当中最出色的那个,然而典韦还是一眼就在这群当世富贵、明日之星与强者里面,认出了王。
他知道,这群人里最深藏不露的,就是这个遭人冷待、其貌不扬的曹操。
他知道,最后终结乱世,取得天下的,将会是目前本钱与实力远远落后的曹操,这位曾经被许邵无可奈何评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下品男人。
上天给予典韦黑暗的眼睛,他却用来寻找——蓦地,一道锋利的视线扫到典韦眼角。典韦终于跟曹操视线相接。
出身黑暗的典韦,从未试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眼前漆黑一片,整个世界跌入浓稠无边的黑暗,仿佛眼眶就要流出黑色的眼泪……
「你……」
当典韦回过神来,惊觉曹操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来了吗?」
久违了的那种热血沸腾再度涌上喉咙。典韦好不容易才抑压跪下臣伏的本能冲动。这种难以言诠的共鸣也是是因为两人同样出身黑暗,相信黑暗的力量,更因两人年少时俱崇尚任侠节义,却因这个扭曲朽坏的世界失望气馁,愤慨之下只好把信念谨藏心底,不再提起……
「你叫做典韦……」曹操定睛凝视疼痛揉眼的典韦。「……对吧?」
直到后来,典韦还是成了曹操最忠诚的护卫,他还是没有问曹操为什么当时认出了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典韦没有忘记,最好的仆人,总是主人身边最沉默的人。好几次几乎忍不住想问了,最后,还是没有把内心多年的疑虑宣之于口。
也许,当仆人一眼就认出最适合的主人的时候,主人同样地,在人群里,一眼认出自己最忠诚的仆人。



自那夜月旦评后,典韦虽然依旧忠诚执行刘大的命令,然而内心已经渐渐动摇,几乎到了不停要求刘大给予命令,好让自己在麻木疲惫里完全放弃思考的极端境地。
五月初八,芒种。
黄梅天气,雨雾漫漫,即使站在山前,也只见白茫一片,遮断青山,前路也是一片茫茫。
窗边飘来腐稻和青苔的气味。春泥的肥沃气息随着溅起的雨扑面而起,一个背影孤独的男人伫立檐下,遥望眼前雾雨氤氲,默默举起酒缸,灌了一口又一口。
檐前雨串答答滴到倾斜堆叠的酒缸里,有些已满,有些半满,有些早给喝光,叮叮咚咚的,跌宕高低,发出清脆童稚的声响。
典韦没有理会缸里的烈酒已被咸苦的雨稀释,这个粗砺的男人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旁枝末节,更何况,内心烦忧的他,即使已干了十多缸烈酒,还是没有发现这些雨酒有什么不同。
入口一样苦涩,一样乏味。
对忠诚的人来说,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他选择了主人之后,才给他遇上真正值得他忠诚的对象。
自遇上曹操,典韦一直在挣扎。遇上他之后的每一天,典韦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他无法瞒骗自己的眼睛,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知道,只有曹操,才能真正懂得他的忠诚;也只有他,才能让自己仅有的忠诚,成就更有意义的大事。
要忠于眼前这个人,还是忠于自己的眼光?该忠于自己,对自己诚实,还是继续执着于忠诚本身,明知已经偏离,已经不再对了,仍然固执坚持下去?
像我这样的人,不懂国家大事,不懂什么大道理,既不晓兵法,又欠缺野心,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直逃避深挖、面对自我的典韦终于在这个前路茫茫的雾雨日子认真思索:假如主人刘大是为了飞黄腾达而奋斗,那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既不会兵法智计,又欠缺钻研人心、机关算尽的天分,我拥有的……是什么?
蓦地,一道闪电在眼前如龙绽舞。
没有雷,没有声音,就只有闪电。教人眼前一黑,耳鸣晕眩的黑色闪电。
幻梦一样,瞬间连接天地,撕裂视线,破开迷雾,然后,留下教人目瞪口呆的黑色残影。
后来,云开了,风来了,绵雨骤作急雨惊风。
被吹散的酒缸滚落地上,乒乒乓乓,铿然碎裂。典韦只觉体内也有什么随之破裂,猛风扑面,浑身湿透,对典韦来说,却是豁然开朗。
忠诚,你拥有的,就只有忠诚。
活着……就是对自己执着的忠诚。
终于自己,诚于内心,虽千万人,吾亦往。
对了!就是这样了——典韦眼眸里一直结聚的乌云终于尽去,脸上迷雾消散,他张大嘴巴,任由豆大雨点洒进口腔,他大笑,他怒吼,他终于豁出去了。
他……终于吹散迷雾,迎向风雨,并且……在风雨中找回自己。
从来,我都只想过简单的人生。
不够聪明就不要自作聪明,不懂说话就保持沉默,宁愿以自己唯一自信的眼光,寻到最值得托付忠诚的明主,就这样把自己押下去……
把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真正毫不犹豫地,一同押下去。
走到这一步,典韦已经不能不向刘大坦白了。
「不必说了。」正跟老二下棋的刘大真慢酒斛,一口仰干。「如果你还把我当老大,你就别再劝我投向那个势孤力弱、毫无王相的曹操。咱们败将暂时能够动员的人才不多,每一步棋都不能错下,徐盛和潘璋要借到江东孙家,主力要留给袁绍,其余得留下维持组织运作,咱们已经没有人手可以借到曹操那边了。」
「袁绍贵为关东军盟主,不管出身、智计与势力都比那个姓曹的优胜太多。那姓曹的算什么?阉宦之后,能有什么作为?」刘大打了个酒咽,亲拍典韦胳膊。「典韦啊典韦,你认人确有本事,但论相人的眼光,却比不上我这个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老大啊!哈哈哈……」
刘大已届中年,再没多少次机会失败,所以,他选的,是表面看来赢面最大的袁绍。
或许人到中年最大的悲哀是: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害怕失败,越来越害怕一无所有。
「尽管如今天下人都耻笑他,看不起他,骂他出身手段皆肮脏,然而在下一只相信,能够取得天下,终结这肮脏乱世的,根本不可能是什么仁义之师……」
没有人会相信典韦的黑暗理论,即使当局者与智者圣贤也不会相信这荒诞的结论,但是典韦毫不介意。他没有忘记,活着,就是对自己忠诚的执着。
「哈哈哈!」醉醺醺的刘大一脸红酡,大力拍向木几,棋子四散震乱。「奸臣反而救天下,终结肮脏乱世的……竟然不是民心所万民拥戴的仁义之师,而是出身手段皆肮脏的阉宦后人?有趣!真的有趣!」
笑得脸上肥肉乱颤的刘大又灌了一口酒,却抢注了。
「老大,我是认真的。」典韦恭谨下跪,膝盖刚好踦住属于将帅那一只棋子。「袁绍不可能是咱们的明主。就算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也该选择曹操,而不是袁——」
刘大心系家室与名望高出曹操多倍的袁绍,对宦官之后曹操不屑一顾,然而权贵出身的袁绍对刘大同样不屑一顾,前阵子不管刘大如何献媚,他都不为所动。
当时袁绍内心早有周详计划。他有他的春秋大梦,让自己的私生子袁方吞掉曹家、统一北方的春秋大梦。光明那一边早有水镜辅助,黑暗那边也有左慈作后盾,根本就不需要这来路不明的败将刘大。
只是刘大仍然死心不息,执意高攀。
「咳……哈哈、咳……典韦啊典韦,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这个姓曹的……」刘大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咳、你便、便去吧……哈哈……」
典韦内心不无惊讶。他没想过……效力多年、忠诚尽义的首领,竟然就这样随他去,不加挽留。
典韦年纪已经不轻,不讨好、没主见,在刘大眼里不过是一把用旧了的刀刃,再好用也只是工具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是不能替换,丢掉就丢掉好了。
反正……最需要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继续留他在身边,搞不好会成为阻碍我攀附袁家、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昔日最重要的踏脚石,已在攀龙附凤的成名路上,成了最碍眼的绊脚石。
「去吧。咱们散买卖,不散交情;变关系,不变感情……」刘大挤出惋惜表情,轻拭嘴角,肥胖油腻的大手压在典韦肩上。「将来要是真的飞黄腾达了,千万别忘记我这个前任首领啊。」



刘大没有忘记,自己最擅长的,从来都不是杀人,或者相人。他最擅长的,是买卖。

散买卖,不散交情。
既然无法阻止,倒不如顺水推舟,索性卖他一个人情。

……忠诚的人,对于自觉亏欠的对象,总是涌泉以报。

典韦一直坚信,结束黑暗的,只有更为黑暗的那个人。

世人择善固执,唯独他择恶。
……择最恶而固执,忠诚坚执。


第三章 千古忠肝义胆
五月二十一,夏至。
离开刘大,离开败将,典韦当初潇洒地来,如今也是潇洒地去,杀人赚来的钱从来他只取部分换成酒钱,其余的,一半寄给她成亲不久就扔下不理的妻小,一般暂且存在刘大手里,这笔钱,他也没有开口问刘大拿回。
他只拿起自己惯用的兵刃,一个男人,一双短戟,朝刘大的房间沉默拜别,离开狼窝,再度孤身上路。
他没有细想跟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曹操会怎样。即使曹操接纳了他,却投闲置散,那不是押错注了吗——典韦并不聪明,不擅长计算,与其坐着想东想西,不如行动,最直接的行动,让一切水落石出。
典韦没有想过,当他来到曹营,曹操乍听典韦名字,不问由来立即接见;他更没有想过,当典韦再遇曹操,这个被他相中的主人,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来了吗?」
这句话,跟当日曹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
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嗯。」典韦深呼吸,闭上眼睛,一直以来紧锁的膝盖终于可以放松,恭谨下跪。「主公……我来了。」
眼前这个男人,让典韦寻回了自己,也让他的存在……终于找到了理由。
典韦额头清脆撞向地面,发出咯的一声。
「今后……」叩过头的典韦昂然抬头。「……在下的性命,就是主公的了。」
曹操没有回话,他甚至没有像其他爱演仁义明主那一套的将领,虚伪涕泣、感激回拜、跪下搀扶。
「父亲!父——」忽然一把童稚嗓音从帐外传来。铜铃似的话音未落,小小人影已经脱兔似的窜进帐内,空余外边侍者畏惧追赶地低呼。
典韦但见雪白若兔的小男孩完全没有停步的意思,整个人放心扑到曹操脚畔,环抱住他的腿,仰头咕咕地笑。孩子衣着华贵,身上散发着清爽的葡萄香气。
「丕儿,怎么啦?」曹操稍微弯身,轻捏二字滚圆脸墩。「咱们不是说好了当父亲工作的时候,不可以进来打扰吗?」
被称为丕儿的孩子眼珠子骨碌一转,装作善忘,笑着避开父亲佯装严厉的目光,视线投到仍然跪下的典韦身上。
「父亲,这叔叔是谁?」丕儿拉起父亲手袍下摆,试图遮住自己,却不忘侧头露出一双好奇偷看的眼睛,朝典韦看了又看,复抬头仰望父亲,又再往典韦瞧去。
典韦一直不喜欢孩子,他也从来不会像其他仆人般,一看到主人的孩子便忙不迭挤出笑脸,装出童稚声线讨好逢迎。
他依旧沉默肃穆,然而略带疑惑的眼神,不自觉精光绽现的眼神,却仍然没有离开眼前这孩子身上。
不会吧,这孩子……将来——
当典韦回过神来,孩子的白滑小手已经扯住自己的胡子。
「丕儿!不得无礼——」
父亲有胡子,其他叔叔伯伯也有胡子,可是眼前这个叔叔的胡子,却有点不一样。
在这孩子懵懂而幸福的童年里,该是环绕着舒适的生活、逢迎的笑脸与明亮干爽的衣服吧,他被安然环护的世界是安全而缤纷的,可是这天竟然来了一双隐含危险与野性的眼睛,不笑的眼睛,披散的头发与胡子活像狐豹野兽那样暗暗闪着黑亮而陌生的光泽,这晃来晃去的胡子在不辨正邪的童稚眼光看来,或许,真是需要亲身触摸才能确认其存在的吧。
「丕儿!别无礼!」一把仿佛才刚度过少年声线时期的扁嗓从帐外赶至。少年看来大约十七八岁,气度沉稳、表情动作都比同年纪青少年成熟稳重,泱泱大度。
「昂哥哥!这……」丕儿的小手仍然不舍得放开。「不,这……」
「对不起,叔叔。我代弟弟向你道歉,失礼了……」
被哥哥曹昂勉力扯走的曹丕依旧不情不愿地死命盯着典韦,想再摸又不敢,离去又不舍得,踌躇无奈,不知如何是好,清澄的眼神噙了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这孩子衣食不缺,生活周遭没有谁不主动向他释出善意,可这带着刺激气息的男人却是他认知以外的陌生存在。说起来,这该是小曹丕生命里第一次经历这样复杂的情绪吧。迷惘、危险,却又危险得非常安全,教人莫名安心……
「父亲!我要!我要!……」无法挣脱曹昂的小曹丕转而向父亲撒娇求教。
曹操没有说话,躲开曹丕视线,却拍了拍恭谨退场的曹昂胳膊,以示嘉许。
这孩子真不错,还未届及冠之年,已有继承人风范,聪颖沉实。
「典韦,我说啊,孩子……」
刚才典韦胡子被扯仍然不闪不避,没有反抗,曹操都看在眼里。
「……真是宠不得的。」
「是的。」典韦恭敬附和。毫不逾矩。
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在越过典韦的那一刻,轻轻把手按在典韦肩上。
「今后……」曹操遥望帐光艳阳高照,暑气逼人。「……我的命,才是你的。」
喔……
「有了你,我就不必回头了。」曹操头也不回,推帐离去。
典韦回头凝视这个男人,逆光的矮小身影刹那间膨胀巨大。他就这样把背后交托给我……只要专注追逐这个背影,我应该能够随他一同走到无人之境了吧。
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再涌起。典韦骤觉浑身是劲,仿佛年轻了十年,他朝曹操的背影再度恭谨跪拜,他知道,今后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主人了。
……即使死掉,也离不开了。


自典韦加入曹方阵营,不管走到哪里,始终感受背后有个巨如山岳的背影窥伺着。
这双不乏敌意的戒备眼神,来自曹营自诩最忠诚的那个人。
许褚。
郯县后山,许褚终于遇上刺杀父亲的残兵首领燎原火,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过后,燎原火身受重伤,千军一发之际犹幸刘备与张飞及时营救,才能避过许褚断石分金的醉后一击。
酣战良久,已见疲态的许褚甲胄最弱处被燎原火冒死插上断枪,伤口牵动,难以抵挡一鼓作气的张飞,只好暂时放过杀父仇人燎原火,先退回军营取出断枪,小休再战。然而合书名士兵之力仍然无法把深陷入骨的枪头取出,强忍痛楚的许褚咬紧牙关,朝不下吼道:「拿利刃,划下去。」
士卒面面相觑,无法相信竟然真的有人用这种疯狂的方法……
「再用凿子、将之、凿出。」许褚面不改容。「只要、我、哼、一声、全部财产、归你们」
「许、许褚大人您别逞强!这种伤势要慢慢处理,万、万一失手……」「要是大人失血过多、伤重而亡,咱们怎向主公交代?」
「我!要报仇!快!」许褚勉力站起,整个营帐顿时日月无光。「动手——!!」
「放心……」
嚓——一只只有许褚拳头一半大小的手,粗野地抓住许褚背椎伤口,扯开,伸了进去。
「……那人是你的。」
嘞——嘞——指甲剜挖皮肉、刮磨筋骨的刺耳声响教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纷纷别过了脸。血如雨花,沿那人没入皮肉的手腕滴滴滑下,即使闭上眼睛,那股发炎化脓的血腥味还是中人欲呕,难以忍受。
放心。那人是你的。我不会跟你争。
「对!是、这里!拿、出来!」许褚满额汗珠,明明极痛,却也真的不哼一声。
从来……我也没打算跟你争。
「但是……」典韦终于摸到卡住骨头的枪头。「……这里暂时不需要你操心了。」
嚓——相信我。我们站在同一阵营,忠诚亦非唯我独尊的事情。
站在许褚背后的典韦,以野兽的方式,跟另一只早已盘踞这地盘的野兽,以最赤裸裸,血淋淋的原始方式沟通。
「因为、你、来了、吧?」濒临昏厥边缘,仅靠意志硬撑至今的许褚终于在枪头拔出的一刹那筋疲力尽。「我——」
——我、不、甘心。碰的一声,巨如渊岳、无人能阻的巨兽许褚终于被另一只气味相似的野兽折服。
不甘心……却又因着对方的存在而放心。
有他在,主公的安慰就不必担心了。
许褚颓然倒地的一瞬,大地颤动。典韦紧捏枪头的滴血拳头斜斜高举,对这位忠诚坚忍的同僚肃然起敬。
谢谢。我们的忠诚……并不相悖。
「送她回去疗伤。」典韦把枪头收进腰包,缓缓把双手食指往肩后一探,勾出斜阳下锋芒初露的双戟。「接下来……」
斜阳尚暖,大地仍然在烧。心态上已经步入余晖阶段的典韦举目远眺,迎向加入曹操阵营后正式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让我来接手。」
从来,我都只有这一双手。
我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够凭恃的,忠诚奉献的,就只有这一双手。


「照路程看来,陶谦大军很快就会来到。」「要是他们跟刘备会合,那咱们……」「看来我们的第一个部署失败了。」「敌人手法刁钻诡异,咱们又遭暗算了!」「对!那个擅长单打独斗的残兵首领一恢复体力便四出向咱们施袭,咱们有谁能够对付他?」「主公……」
风起。支起双手,俯视山下烽火的曹操闭目深嗅,徐徐回头。
「……你来了吗?」
典韦没有回话,依旧安静肃穆,坐在石上。他知道,最好的仆人,就是最安静的执行人。不需要你意见的时候就静下来看,看清楚周围形势,看清楚主公还有没有什么弦外之意。
所以典韦不多话,也不多问。
「现在咱们面对的是一条固若金汤的防线,还有对方以一敌百的死士,但我相信总有攻破的方法。」
最好的仆人,总是不必主人直接说出口,乍闻弦歌,已知雅意。
「主公的意思是,要在下进入隘口,刺探敌方的排阵方式?」
嗯。主公的意思是,这是最基本要求,除了刺探敌情,还有……
「对。将刘备的布军数目和埋伏位置报上,如果可以的话……」曹操瞄向典韦。
「战争是沉闷的。莫非主公想要多点惊喜?」
刺探敌情这种粗活,对我来说不过驾轻就熟。主公,我也想给自己一点惊喜啊。
我知道,你需要的一定不止这些。我知道。
「去吧。」曹操往远山一指。「别让我失望。」
「从不。」典韦站起,上马。
「真的不需要帮手?」一直站在旁边的军师郭嘉轻咳了一声。
「由他吧。」曹操斜睨郭嘉。「忘了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相信我,就请一并相信我的作战方式』。」
「自加入至今,这怪人不打交道、不跟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谈话。」郭嘉目送单人匹马往地震无畏闯去的典韦身影。「军中士卒都在背后议论说:战争是群体的事情,这不合群的疯子,成吗?」
典韦刺杀经验丰富,然而说起战争,不管是行军布阵还是带兵攻防,他都只是个门外汉。
毫无经验,却仍然执意孤身硬闯,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没错,战争是群体的事情,但……」曹操凝望典韦沉实可靠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行刺却是个人的事情啊。」
很多人都以为,习惯单人匹马的典韦对自己极具信心,才不需要他人。
然而只有典韦自己心里清楚明白:就是因为对自己欠缺信心,才不敢跟他人相处交心。
他只有一双手,太复杂的事情他兼顾不了,所以,还是安守本分,做好自己最优而为之的事,这,才是真正对自己坦白忠诚。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对峙的两军突然静了下来。顷刻,曹军数千兵马陡地如潮中分,巨大燃烧的夕阳下,首次代表曹军出战的典韦徐徐现身。
「下一步来了?」张飞严阵以待。「士气之战?」
「对,是单挑的时候了。」燎原火暗忖,许褚,来吧。我已经想好对付你的方法了。
可是燎原火愣住了。他没有想过,眼前胆敢单人匹马闯阵的,竟然是一张平凡的陌生脸孔。
隆——典韦踩踏马鞍,颠簸中站直身子,指尖勾出铁戟。
杀气扑面,眼前这两名敌人,一个似火灼热,一个如冰变幻。野兽的嗅觉教典韦兴奋莫名。
他笑了。自双手沾腥以来,典韦终于笑了。
没有人知道,他笑究竟是因为终于能为他眼中的王执行任务,还是因为他终究在战场上……
遇见另一个自己。
「让开……」张飞高举蛇矛,即使隔着面罩,还是轻易嗅到此人浓烈的野兽气味。「……这个人是我的。」
典韦没有先战燎原火,是因为最好的猎物总是习惯留到最后。
燎原火没有先战典韦,是因为他只消一眼便已经知道,自己就是他最后的猎人。
当——振聋发聩的一击,山河震动,藉著刚才硬碰顺势回击的张飞赫然发现蛇矛竟然刺了个空,原来对方根本无心恋战,他不过是藉著刚才两人奋力一击,趁势卸远,越过张飞,直闯敌阵核心地带。
不好了!张飞一凛。这厮竟比想象中更缜密聪明!他一开始就已经打算——
「闯阵!」张飞回头朝刘备等人大喝。「大伙儿戒备!别让他进来!」
「好险啊。」典韦偷瞄抖震虎口,快马加鞭,往敌阵杀去。
若不是主公有命令在身,我也想跟你玩一玩,可惜。
可惜我只是个仆人,对于争名逐利没有兴趣。打败了谁,赢过了谁,我根本没有兴趣。
「闯阵?弓箭手准备!」燎原火怒吼。「防!」
嚓嚓嚓嚓嚓——箭如雨下,犹如乌云遮住残阳。典韦不慌不忙旋转双戟,轻轻巧巧地就把漫天箭雨悉数卸开,蚀蚀蚀蚀地全陷进四周地上壁上。
典韦一直没有望向眼前利箭,而是偷瞄山林里埋伏士兵的动静。
典韦看到了,张飞也察觉到了。看这人的身法,莫非……
「左方五百,锥阵。」典韦喃喃自语,朝知悉其身份的张飞射出暗器。
咻——急急追赶的张飞侧身避过暗器,未料暗器竟如活物,蓬的一声在身后如花绽放,迎风飞扬,风一吹,两个挂在脱手镖的布伞就在橘色天幕下刺目飘扬……
不好了!这家伙不是刺客!他是探子!
一红一黄的布伞,如飞花,如烟火,在万人仰望的高空妙曼旋转,乘风轻送。
「黄色代表左方……」曹操没有忘记典韦跟他提过的暗号。「……红色代表五百。」
嘿。原来……我方也有这么一个粗中带细的疯子么?郭嘉满意微笑,双手负后,远远俯视在战阵里东躲西藏、如入无人之境的闯阵疯子。
「刘备军主力在右方,传令山边部队从左方悄悄攻山。」郭嘉吩咐不下。「命令李典暂停攻击,待山上大乱后,全军从隘口攻入。」
「中路……三百。」典韦来去自如,一边轻送挡箭,一边从腰间摸出连有布伞的脱手镖,打算照办煮碗,继续向主公释出情报。
嚓——岂料,一支冷箭及时把快要扬伞飘升的暗器击落。
典韦一凛。一直以来,即使是败将里的同伴,也从来没有谁能够把我全力掷出的暗器挡下,还要是一箭双雕……
谁?你是谁?
私募交换的典韦与燎原火,刹那间,心里竟然冒起了同样地一句话。
你……究竟是谁>
全身如遭电殛的两个男人,一个初入壮年,一个已届中年,然而这两个人,接下来竟不约而同地暗暗骂了同一句话。
妈的。见鬼了。
一个看见十年后的自己,另一个,则重遇十年前的自己。
「中路,该死的疯子,一个!」燎原火弯弓搭箭,瞄准典韦眼眸。
十年前的我,太急进了。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知道吗?
就在燎原火手中锐箭脱手射中典韦的一刹,典韦主动迎向箭矢,刹那闪身,以长戟撩向燎原火手中长弓,轻轻一拨,弓箭立即失去准头,斜落他方。
「后方,送死的傻瓜,一个!」典韦暗忖:还没为主公送上惊喜,我已经在战场上遇上不期而遇的惊喜了。
典韦回身再击,燎原火弃弓举枪,当的一声,两人虎口同告一麻,视线又再相接。
「伤的不轻啊。」只消一击,典韦便感知到燎原火身上伤口位置。
「但是……足以干掉你!」燎原火以说话令对方分神,同时摸出腰间暗器,悉数射向典韦。
不错。果然是残兵之首,难怪刘大一直对你耿耿于怀。
典韦扯下腰带,挡下对方暗器之余,还连消带打,把腰带里的暗器同时扬出,反守为攻。
咻——
只是同为刺客,我的实战经验,还是比你丰富啊。
「你是谁?」燎原火一直在想,怎么此人的行事方式以至施放暗器手法都这么讨厌。
讨厌地熟悉。
「报上名来!」燎原火已经沉不住气。「你是谁?」
当。当。当。每下重击,都被另一方击回。
啪。啪。啪。每个动作,对方都了然于胸。
「燎原火。」典韦咧开一口尖锐牙齿。「嘿。」
「妈的!敌将!报上名来!」燎原火死缠不休,静待对方露出破绽。「说!」
两人策马追赶,兵器交击,由旷野战至树林,又由林中缠斗至山上。
两匹骏马同时于林中跃出,漫天红叶如火,百鸟惊飞拍翼,兵刃交迸的火花在快要入夜的天空中有若余晖,灿烂夺目。
「典韦!」
平日习惯自言自语的典韦忽然忘了跟自己说话。这次甚至不再需要自我催眠。他知道一切也是因为眼前这个燎原火的关系。典韦罕有地一边跟燎原火缠斗,一边跟对方拌嘴,挑衅他,鼓励他,以言语误导他——他发现,只有在燎原火面前,他才能寻到一种比自言自语更舒适的自在感觉。
当——「你的前任首领刘大又胖了许多,你知道吗?」
碰——「你既属司马家,又来协助刘备,一个仆人岂能同时服侍两个主人?」
当——「听说残兵有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喂!怎么不回话了?喂——」
嚓——「宽容点吧!刺客这个工作压力那么大,整天绷着脸如何做到老?来!笑一下!」
平日再沉默的人,一旦遇到知己,还是忍不住滔滔不绝,兴奋莫名,不希望难得的游戏就此结束。
知己?自己。
泥沙、汗水与血丝随着两人不相上下的酣战而呈圆心向四周混合激射。一个恃着年轻力壮,一个凭着老练经验,两人仍然胜负难分。
燎原火终于遇到一个比吕布更难产的麻烦家伙。他佯装鲁莽冲动,其实暗里正引典韦且战且走,把他引离战场,好让军队主力不被影响,据点位置不在泄漏。即使打不赢他,把他绊倒,我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既出林中,豁然开朗,两人暂时浑忘攻守,只因眼前竟然遇上一支刚刚到达的大军。
「来的是赵云吗?」站在军队前面的糜竺大喜扬手。
「哈哈。」燎原火先是一喜,皆因援军已到,势孤力弱的他们反胜有望了,而且啊,眼前千军万马,你这典韦还不束手就擒?
只是同一时间,一股不祥的预兆却同时在燎原火心里涌起……
「哈哈。」典韦脸上一喜,脚踢马腹,迳自冲下斜坡,朝千军万马冲杀过去。
「后方,送死的傻瓜,一个。」
「你个送死的傻瓜!」曹豹挺身站到主公陶谦面前,轻蔑大吼。「不自量力,包围他!」
无数士卒高举锋利无比的兵刃,摩拳擦掌,静待兵刃饮血、杀敌领功的快感一刹。
「别慌!他只有一个人!咱们上!」「包围他!消耗他体力!」「他只有一个人!咱们人多势众……」
「快让开!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我来!」被士卒排挤在外的燎原火忽感到悲凉。当另一个更成熟洗练的自己已经来了,自己也就在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只有一个人」——!?妈的,这句话……我杀人时总是挂在耳边,真么时候……这句话已经变得跟我无关了啊?、
一个人的光芒,掩盖了另一个人。
一个人的妒忌,忽略了另一个人。
「主公——」疾如火炎的红色血戟掠过曹豹与周围士卒,直取人群中那位首领的面门。「不!!——」
典韦凌厉的眼神直透进陶谦的瞳仁。这双眼睛……曾经相出多少名士贤能,多少后起之秀渴望能够被陶谦看上一眼,留下一句评语,已经死而无憾。
如今,这位温厚纯笃的长者,他那双已经被世界污染浑浊的眼睛,最后映在瞳仁上的,却是一只野兽的真诚笑容。
「……最强军师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强武将杀人如探囊取物;最强兵士士气如虹;最强霸主洞悉天机,用人得当……」山上,曹操回头朝部下道。「……我还欠什么?」
最强护卫,攻其不备。嚓——
主公需要一点惊喜。敌人是惊,主公是喜。
少年刺客是惊,中年刺客是喜。
——砰!!
以卵击石,野人献曝。我这个刺客,是傻子,还是疯子?
「刺客!主公被刺客杀死了!」「别、别让他逃掉!」「主公!啊呜……」
燎原火无法接受,事发的一瞬竟然呆若木鸡,不懂反应。身为刺客的他,竟然无法阻止在场另一刺客的刺杀。
枉燎原火还以为自己是天下一流刺客,在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面前,燎原火第一次为自己擅长的身份感到羞愧。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他不得不黯然承认,这典韦……真的跟自己很像。甚至……
比自己更自己。
既已一击杀掉主人,典韦懒理其余仆人,正打算以血戟刺起陶谦首级回去献予主公,岂料燎原火是在场最快回过神来的一人,连掷数支脱手镖,怒吼袭至。
罢了,要全身而退,只好放弃献给主公的小小纪念品了。
「他妈的!别逃!」燎原火不知道自己已经教典韦本来完美的行动留下点点遗憾,兀自失神怒吼,血脉贲张,他的眼神告诉典韦,即使同归于尽,我也要捍卫我身为刺客的尊严!你这奸贼!别跑——
「杀人凶手!回来再战!」
原本想骂对方卑鄙的燎原火在快要吐出的一刹怅然噤声。身为刺客,尽忠于主人,只要成功完成任务,哪有什么卑鄙不卑鄙?
「后方,陶谦主力一万……」典韦偷偷朝天掷出布伞,有条不紊,丝毫不背燎原火杀气影响。「……还有一个难缠的人。」
典韦无心恋战,且战且退,马匹脚程又不够典韦坐骑快,燎原火再忿怒,也无可奈何。
「任务几乎成功!」典韦策马朝断崖冲去。
「除了任务就没有别的了吗?」燎原火吼。「你真的没有争胜心的吗?咱们还未分出胜负!如果你是男人——」
沙……
在万丈断崖前勒缰收步的燎原火,仰望在断崖前纵马飞跃的典韦,忍不住长大了嘴巴。
不要命了吗?
比不要命的那个更不要命,你……妈的,果然比我自己更像自己啊。
啪沙——马匹前肢勉强踏上对崖,然而崖石松脆,还没踏稳,整块山岩已经应声剥落。
「活该!摔死吧你!」燎原火道。尽管这不是他想要的胜出结局,但也——
「马儿,任务未完啊……」典韦低头轻抚马背,发力朝马腹一夹。「……你的主人还需要你啊。」
嘶——仗著求生本能,战马仰天怒鸣,鼓其余勇,竟也有惊无险地及时借力跃上,踢开断岩,跳上崖边。
隆……碰!!千年巨岩顿时四散粉碎,回归尘土。
呼。起风了。夜幕初垂,第一颗星终于悄悄挂到无云夜空之上。
典韦回头,再次跟十年前的自己视线相接。
河汉清且浅,相隔天涯,两个自己遥相对望,刹那间竟默默无语,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此刻,典韦心情既颤栗,又悲伤。
两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今天相遇,不过是往后更纠缠的血战序曲。
接下来,我们……
典韦惋惜叹气。难得遇上气味相同的同类,然而身为此刻,却注定无法跟任何人成为同伴。
遇上同类,也只能同类相残。

(插图)
同为仆人,扶掖霸主的仆人,咱们结局早已注定。

也注定身不由己。

「能在天下第一此刻手上杀人,典某自感荣幸。」典韦拇指轻戳胸口,昂然挺胸。「告辞了。」



六月初二,小暑。
溽暑如火,杀气未肃。宜捕贼、罪罚,不利立志。


就好好仰望我的背影吧。我要回到王的身边了。
典韦傲然回头,跟过去的自己欣然告别。


目送典韦扬长而去的燎原火紧咬牙关,
暗暗下了一个重誓。

不亲手把你大卸八块,我燎原火……
……甘受万刃穿心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四章 万里蛮烟瘴雨
七月十八,处暑。
陶谦死后,刘备在张飞的计算下接过徐州,曹操与吕布两位不世枭雄终于对上。两军按兵不动,互相试探,用尽各种方法引出敌人要害。
打仗之前,行外交、行心理、行计,还有……
……行刺。
说道行刺,这个男人,绝对是权威。
「哈哈。死得合时。」
被行刺的权威。
「典韦,你怎看细作送来的吕布首级?」曹操朝木盒里的首级呶呶嘴。「很像。真的很像……」
典韦置若罔闻,依旧专注手上精细作活。
「说到行刺,你这个权威,怎么不说话了?」曹操抓起首级,踱到典韦身旁,凑到他的脸旁。「你就这么喜欢瞻仰我的遗容吗?」
典韦正低头修整另一个曹操的脸容。这人身高比曹操略高,比本尊瘦弱,发型也不相同。他胸口的血迹还没干透,看来是刚被典韦杀掉的。
太早下手,尸体上的斑痕会露出破绽。
「吕布下巴较宽,唇线分明,眉心有道新月般的淡青疤痕,这首级虽有九分相似,然而只是城下一聚后消失的十全吕布其中一个,不是本尊。」
只消一眼,典韦已经看穿送来的首级真伪。她双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剪刀、针线、火钳飞快在尸首脸上游移,一忽儿割去一点什么,一忽儿又以某些物事塞进口腔,曹操没有想到,典韦粗糙刚硬的大手做起这些琐细活儿竟可如此精巧细致。一盏茶时分过后,典韦扔下血锤,赝品终于大功告成。
割去首级,替身的高度就不成问题。典韦喃喃自语。眉毛再修整一下,嗯……
「妈的,真的太像了吧。」曹操斜睨典韦目无表情的割著另一个自己的颈项。忍不住轻抚颈项,咽了咽唾液。「几可乱真,嗯,真要找人来验证一下……」
「找许褚来,让他——」曹操出帐,吩咐士卒。
「主公,等一下。」典韦忽然像感知到什么似的,放下手头活儿,双膝跪下,侧起整张脸来,贴到地上。
「你干什么?」曹操疑惑,见帐中无人,忍不住童心大发,随典韦一同俯伏地上。
咯……沙……咕……传令……哒…哒……沙沙……哒……
「喔?原来趴在地上……能听到这么多声音喔?」曹操神情惊讶。「典韦,你在听什么?」
「来了。」典韦喃喃自语。「又来了。」
「谁来了?」曹操倾力辨声。「许褚?」
沙——小小的熟悉身影径自冲入帐内,整个人二话不说噗咚一声撞向典韦,用力搂住他的大腿,咕咕地笑。
「丕儿!又来了!」曹操站起,拂去身上泥沙。「昂哥哥呢?」
「我不要昂哥哥,我要跟典韦叔叔玩。」曹丕动若脱兔,圈着一动不动的典韦团团闪躲,曹操伸手抓他不著,竟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却无法顺利得手。「哈哈哈!哇哈哈……」
自当日相遇后,典韦就成了小曹丕最爱瞎缠的对象。他不爱许褚,不喜欢两位夏侯叔叔,独爱沉默木讷的典韦,最喜欢偷偷跑来跟典韦玩耍。尽管典韦不苟言笑,很多时候甚至毫无反应,然而每次曹丕看到典韦叔叔都感到莫名安心。
曹丕年纪轻轻已经懂得,只要有他在,父亲就一定安全。
所以他喜欢攀爬这尊不动如山的肃穆神像。他喜欢探索典韦身上与别的不同的,属于野兽的危险气味。
「你跟丕儿这个小游戏……多久了?」曹操好不容易才抓住曹丕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作势打他屁股,教他兴奋乱叫。
「一段时间把。起初他嚷着要在下教他一点什么,他才答应不再纠缠,不会于主公跟在下工作时打扰,在下就把这招伏地听声教给他,当他想找在下玩耍的时候,就会以一定节奏踏地询问,如果有空,在下就这样回答他……」典韦脚尖踏地示范。「……如果没空就是这样。还有,要是少主遇上危险,需要呼唤在下,这就是求救的讯号……」
「丕儿,这么好玩的游戏,父亲也跟你一起玩,好不好?」曹操高举曹丕,原地转圈。「好不好?」
「哇啊……真的?父亲,真的?」曹丕朗声欢呼。「太好了!咱们三一起玩!其他人都不知道!呵!父亲,放我下来,让我做老师教你……」
典韦没有想过,这起初不过是用来跟小孩子游戏的方法,后来竟然成了自己跟曹操两主仆最重要的通讯方式,好几次,他也只是凭着这个独特方法,及时拯救主人于危难之中……
「丕儿,你说这个像不像父亲?」曹操举起典韦做好的首级,凑到自己身旁,装出跟尸首一模一样的表情。
「父亲!不要把丕儿当傻瓜好吗?这样丕儿当然知道哪个是假的啊!」曹丕眼珠子一转,竟上前拉起父亲,把他拉到榻前。「典叔叔,来,拉起这块布,等一下你们同时只能露出两个头来,不许动,让我猜!这不就可以试试了吗?」
曹操惊喜失笑。想不到这个小鬼头竟然聪颖至此,想到这个方法!
若不是早有了公子昂,看来公子丕长大后……只会更优胜啊。
「好吧,典韦,来,帮帮忙……」
典韦扯起布幔,待曹丕独自站开了,才让曹操把头伸出布幔那一边的孔洞,自己则举起替身首级,塞到这边的孔洞。
「可以了吗?怎么这么久啦……」
「可以了。」典韦道。「只能看,不能碰。」
后来许褚入帐,曹丕便吩咐他陪自己一起选。曹操想不到即使连许褚也要犹豫这么久才选到,他更没想到,儿子竟然差点选错……
「哈哈,典韦,你造的首级,应该能够足够绊住他们,让他们犹豫一两天。有这一两天,咱们就足够了。」曹操把首级交到许褚手上,满意大笑。「来,典韦,你在外边跑一趟,跑远一点,再给咱们发讯号,我和丕儿一起趴在地上听,看看谁最快把你的讯号破译出来……」
在世人眼中,曹操也许真是个奸贼。
在敌人眼中,曹操也许真是个枭雄。
在臣下眼中,曹操也许真是个捉摸不定、老谋深算的主公,然而典韦对曹操并无这些主观判断,他在典韦眼中……就只是个王,一个简单的男人,一个值得忠诚报效的主人而已。世人口中那个复杂深沉、多疑狡诈的曹操,跟他没有关系。
「在下听令。」典韦抱拳出帐,离开笑声不断的营帐。
典韦离去后,曹操轻抚丕儿嫩发,吁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个懂得利用情势,利用一切,为达目的连他人感情都不介意利用的男人。只是他在典韦面前,却一直刻意呈现最纯粹最简单的以免,只想维持最纯粹最简单的主仆关系。
也许,这也是他唯一喘息的一片窗口吧。他是个复杂的男人,然而在这切实执行命令,从不问为什么的忠仆面前,他希望简单。
要是可以的话,曹操希望……这简单直接、不可多得的关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要是可以的话。
典韦离开营帐,抬头拨去洒在脸上的雨点,是日处暑,乃争秒夺暑的交接之日,秋意虽至,秋风却为临;夏天明明已经过去了,暑气却仍然未散。这晚的雨,下得比任何一晚还要大,还要吵。
典韦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到原来加入曹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不知道……刘大飞黄腾达了没有?他有成功攀附袁绍吗?
忽然,典韦嗅到空气里有点微弱的什么。
军营黝黯如常,只是间中惊雷。这雨夜本来平常得很,然而刺客的本能却教典韦感知到一点什么。就是太平静了。刚才在这里……应该有什么发生过。典韦那双野兽的眼睛穿透眼前滂沱大雨四下搜索,这种不安感究竟从哪里来的?典韦喃喃自语,快帮忙找一找,在哪里?哪里最令你觉得不对劲?
终于,典韦在营帐的斜后方,接近河流那边的草尖上发现被冲去的血迹。
「来人!保护主公!许褚!小心戒备!」典韦迅速应变。「刚才戎卫这里的士卒在哪里?来人!河流那边!追!」
冒雨冲出的典韦并不知道,原来刚才距曹操营帐外数十步之遥的栏外,发生了一件不会载于史册的惊人小事。
当时值班戎卫的士卒乍见栏外草丛似有异样,查探间却被埋伏草丛的刺客夺过兵刃,并从后以匕首割喉偷袭。士卒抵不过武功高强的刺客,咽喉被割,颓然道下,眼见身穿曹军军服的刺客就要大模大样混进曹营,向主公营帐方向踱去,士卒竟然迸尽最后一份气力,扑向刺客。
刺客没料到这个无名小卒竟然忠勇若此,差点就给绊住,乃一脚踹向士卒,乘势逃去。
雨声吵耳,掩盖了两人缠斗的声音,加上雨势甚大,伸手难见五指,滚倒在地的士卒紧紧捂住咽喉伤口,即使他不理痛楚大声呼喊,声音却因咽喉被割而显得微弱无力,未几即被雷雨冲散,不管如何呼喊,百步以外好梦正酣的同伴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
咯。浸在肮臭水洼里的士卒不忿以拳捶地,溅起一滩又一滩浊水。好冷。我就要死掉了吗?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吗,咯,这就是……
如果上天给我一个更强壮的身体,那我就可以挡得住这武功高强的刺客……
上天无语,雨下依旧。这也许是无数被这时代的英雄杀败的凡人心声。注定被牺牲践踏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透明的存在,死得再轰烈再痛苦,最终都不过是某场战役里其中一个数字,尽管他们也有家,也有家人,也有用心守护的,微小的一点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落得无名无姓,死不足惜的必然下场,即是空有一腔热血,胸怀大志,然而因为先天条件局限,他们最后也只能死得如此轻易,如此荒谬,被时代无情的豪雨冲刷,雨后,天亮,总部刘半点痕迹……
我这辈子都在失败。失败之后,又是另一个失败……
不。士卒紧捏咽喉。我不甘心。即使失败,我也要用另一种方式来败。即使只是无名小卒,也可以有无名小卒的奋斗方式——决意燃尽生命最后一分光芒的无名小卒用尽最后一口气力,爬起,尽管视野已经模糊,两串纷飞,四肢已经冰冷得仿佛早已不在,锥心的剧痛教自己没下呼吸都想白反复刎颈,他还是咬紧牙关,朝眼前模糊恍惚的黑影扑去。
雷雨大作,视野模糊,典韦俯伏地上,收敛心神,侧耳倾听。无数节奏均匀的雨声外,那边好像有点什么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若无……
妈的。嚓——匕首一下又一下捅进无名小卒的肩背,每次拔出,都喷出一条在雨里迅速被稀释的血柱。伤口的窟窿转瞬便被雨水填满,这臭虫明明已经再无动作,自己的一条腿却仍然被牢牢扣住,无法摆脱……
这个吕布派来行刺曹操的年轻刺客,没想过竟然会栽在这个面目模糊的中年汉子身上。他不介意死在曹方名将之下,也在期待著一个最壮丽轰烈,最侠义的牺牲方式,然而他没想过最终却落得如此零落敷衍的下场。我的结局才不会这样。我跟你们这些喽啰是不同的……
刺客斜睨紧紧搂住自己不肯放手的小卒,骄傲教他更愠怒了。这中年汉子明明就是最低下的士卒,怎么可能绊倒了我——刺客放弃突刺,拔出长刀,高高举起,挟雨带劲,直往无名小卒劈去……
嚓——清爽但不够响亮的砍劈声闷闷地被雨水冲去,连同一地肠脏,迅速染红了整片草地,却又迅速被冲刷开去。被一分为二的小卒没哼一声,绊住敌人的双手终于乏力松脱。刺客见状,立即起脚把绊脚石踢飞。只是这块顽石飞不了多远便把自己左腿一迸扯去,原来,在刚才自己用匕首怒捅对方的时候,这小卒……竟然扯下围巾,把对方的腿,跟自己紧紧缚在一起了。
妈的。你这个笨蛋!疯子!世上哪有士卒这么拼命的!你的主公连你姓甚名谁隶属哪一队都不知道!干么要为他尽忠!这时代哪一方的士卒不是被迫参军的?妈的!这么英勇你又能换回什么?你这个死笨蛋!疯子——
你这样死了,你的主公会感激吗?他会表扬你吗?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愚笨——
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摸黑松缚的刺客,离去前不忘朝早已昏厥的绊脚石啐了口浓痰。就在他怒火未熄,再度提腿,打算把小卒半截身躯当成蹴鞠踢飞开去的时候,忽地,喉头一凉,凶暴聒噪的雨里平空喷出一道半月形血虹,嘶的一声,刺客掩住咽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四下张望,却无法在眼前纷飞乱语里寻到那个倏忽间就把自己解决掉的绝强身影……
咯嘞。刺客的头颅忽然被一道巨力从后扳扭,剧痛过后,他看到自己的背后正有一张忿怒肃穆,犹如暴雨无法浇熄的一团冷火,锐利的双眼就要把自己刺穿两个窟窿……
逃。此刻的本能教他立即退后。放弃任务。逃命要紧。只是一后退,却竟然跟这黑暗的兽更接近了。怎么——刺客并不知道,头颅已被扭到后面的他,往后,即使向前……
刺客知道杀他的一定是高手。他笑了。满足地笑了。
臭小卒,我的死还是比你更有价值啊——刺客还没来得及笑出声音,眼前一黑,世界就这样回复黑暗宁静。
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一刹,刺客瞥见,这只沉默的兽,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眼望过自己的兽,刺客正跪坐地上,神情肃穆,捧起了无名小卒内脏散跌的半身。
「绊、绊住他,踢、咳……」汉子犹如一尾被辗烂的雨,湿漉漉,血茸茸,干瞪着眼,眼神浑浊,气若游丝,已呈弥留状态。「……脚啊脚,起来,咱们一起踢……」
尽管漫天风雨,一脸脏污,过目不忘的典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名忠勇尽义的无名小卒,就是当日行刺李永、误中副车的中年汉子。
原来……后来事败逃去的你,也辗转加入了曹操阵营,为他卖命了吗?
典韦没有想过这就是两人微妙牵绊的命运。每次相遇,他都恰巧见证这一个他的失败。
也只有他才看见。
只是,在没有下一次相遇了。
两个刺客,两种际遇。
被大雨无情冲洗的典韦忍不住想:那下场……也是两种吗?还是……只有一种?从来……都只有一种?
典韦俯视在雨里溺死的雨,悲悯沉吟。你没有锐利的眼光,没有天赋的身躯,你甚至没有名字,然而……你却单凭你不为什么的忠诚,跟我……走上同一条路。
「明知死路一条……」典韦平日稳如岩石的神情闪过一丝悲伤,惋惜之情尽见眉额之上。他正因为这世上将又少了一个忠诚的人而痛心。「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执着坚持?」
「在、咳,在……咯……」
出气多,入气少,能硬撑到这一刻,已经是奇迹了。典韦紧紧按捏小卒喉咙,好让他能把话讲完,有尊严地,光荣地,走完最后一程。
「咳……这样的时代里,活、活着……咯,如果没有、咳、一点明知徒劳无功的执、执著…咳……活着还有什、什么意义……?」
对了。在这样的时代里,坚持忠诚,分本就是徒劳无功。然而……再徒劳,还是会有少数疯子与傻瓜,不为什么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别不同,而是……
……而是为了良心完整,挺起胸膛做人。
即使命不由己,上天要你随时离去,你也可以因著胸中那点信念,潇洒就义,带笑归去。
「活、活著就是忠——」汉子眼神涣散,含笑咯血,溘然咽气。血花在急劲夜雨里迸出最灿烂壮丽也最黯然寂灭的烟火——尽管还没升到半空,已然陨落。
凄雨淋漓,天何言哉。典韦抱住失温冷冷的半截尸首,这来不及问其名字籍贯的无名小卒,死前还在命令自己的断肢绊倒敌人,别让他逃走……典韦忍不住唏嘘慨叹。活着,这愚昧固执的中年汉子说得对,在这彷徨无首的乱世里,如果没有追求,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惊雷闪电,直劈到典韦斜插在尸体面前的短戟上,啪嘞一声,刹那爆出耀目火光。天崩地裂之间,典韦乍见自己的宿命,也终究认清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他……终于在这无名小卒身上,看清了忠诚的极致。
他……终于悟到了活著的真正意义。
活著作……就是忠诚。忠于值得为其卖命牺牲的主公,诚于自己内心的正直,锲而不舍,勇敢坚持,这……就是活著的定义。
典韦摸黑把尸骸内脏逐一拼凑,脱下衣袍,喃喃自语,恭谨跪拜。
这无名英雄……是典韦除了主公以外,唯一诚心跪拜敬礼的男人。
咯。咯。咯——典韦满额沙泥印堂渗血。士卒手持火把油伞陆续赶至,打著伞的许褚护送一言不发的曹操站到典韦身后。
谢谢。谢谢你一再提醒我,何谓忠诚,何谓生命。
咱们殊途同归,根本就没有高下之分。真要说起来,你的忠诚,犹在我之上。
典韦感恩叩头。良久,直到头上冷雨忽然打住,才缓缓回过神来,抬起了头。
为典韦打伞的曹操轻拍典韦胳膊,悲悯虔敬的暮光仍然无法从小卒尸首抽离。
主公,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他妈的世界终结啊?



雨,仍旧无休止地下着。



无名小卒的忠诚虽然无法改变什么,
然而,却能教三位英雄为其肃穆哀悼,虽死,犹荣。


曹操为无名小卒的忠勇动容,乃命典韦加以厚葬。
在典韦离世之前,每年今日,
典韦都会亲自携酒祭奠。
……风雨未改。



第五章 醉舞狂歌欲倒下
七月十九,处暑翌日。
吕布阵营中,吕布轻托下巴,端详木盒上的曹操首级。
「陈宫,你怎看许褚送来的首级?」吕布招来阵营中记心最好,曾跟曹操有过一面之缘的部下前来一同辨认。「就算是我,想了老半天,也难分真伪……」
「我曾与曹操公事,怎会认不出来?只是……」陈宫手执书简。「……真的很像。」
陈宫没有说出口的是…应该……是高手所为。比咱们那个伪造吕布首级的……更厉害。
「主子喜欢假死的缺点,曹操倒学会了。」陈宫站到吕布身后。「嘿。」
「那么说,许褚定会藉词留在曹营等候咱们的消息吧?」吕布轻抚下巴胡渣。
「主子的意思是……」高顺道。「曹操会引我们夜袭西城,然后来一个迎头痛击?」
「曹操曾经说过,战争是沉闷的。他最期待的是惊喜。」吕布轻拍伪曹操首级。
「那当然是曹操身边最信任的人告诉我的。」吕布成足在胸,牵牵嘴角。「嘿。」

西城,殿内一片死寂。
临时设奠,棺椁香烛无一不备。
阴风阵阵,吊在梁上的白布条诡异卷动。挽联前,曹军将领与心腹齐集,一脸肃穆。
「死讯已经传遍附近州郡,诸侯们都在蠢蠢欲动。」
「那么,只要吕布在战事上稍尝甜头,诸侯们必会……」其中一名手执书简的长须士卒道。
「必会以我无道为由,替天除贼,帮助吕布,以求在兖州占一席之地吧?」曹操的声音绕梁而下,在高深广阔的大厅里回荡。「反过来说,只要我们一胜,他们又会以吕布乘人之危,出兵抗之,再夺陈留。」
众将无语。曹操负戟立于棺材旁的典韦,意有所指。
「人就是这样,见利忘义。只要战争完结……」曹操仰躺棺木,若有所思。「哪个敢插手的,只要给我一个藉口,立即……杀之而后快。」
以最肮脏的手段,把所有肮脏虚伪的人杀光,结束这混账的乱世。
「主公,道理是有的,只是现在您……」「活人睡棺,不吉也。主公您快起来吧!」
「吕布倒希望我真的会睡在这里吧……」曹操依旧不愿起来。「对了,要你们办的事呢?」
「是,自从『行弑』主公您后,陆金一伙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长须士卒道。
「另外……」另一人接口。「……许褚被我们安排到后寨,等候主公下一步行动,而包围西城的部队我们也全部安排妥当了。」
「众将,决战的时刻到了。」
曹操的一句话,令原本一直闷声不响的夏侯惇兴奋跃起。「渊,起床了。」
「给我一个好消息。」曹操眈望梁柱。
「请候佳音。」夏侯惇带同众将离去,准备开战。灵堂内,除了曹操,就只剩下近身护卫的典韦,以及刚才报告的几名士卒。
立在门槛上的典韦目送夏侯惇等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表情比平日更肃穆。
「典韦大人,请遵照我们的安排……」
「不。」从没跟任何人合作的典韦,从不听令于曹操以外的任何人。「我还有事要办。」
伊哑一声,巨门徐徐被典韦亲手关上。
「吕布怎会不知道我送去的只是个假人头?所以,他早料到我必定在城西布下重兵,引他受死,只是……」曹操深呼吸。「……如果我真的死了,部署又会变成怎样?」
外边风雨欲来,低闷的气压教人呼吸凝重。典韦低头不语,视线一直没有投向主人。
「打仗之前,行外交,行心理,行计,还有……」曹操娓娓道来。
「……行刺。」
士卒徐徐踱到曹操棺木背后。
「典韦,听说……你以前也是一名刺客。」曹操定睛凝望这个其实没有跟随自己很久的护卫。「刺客有两种,一是真正行刺,二是潜伏敌阵,取得目标信任后才下手……」
典韦一言不发,踱到棺前。
「你……」曹操偷偷叹了一口气。「……还记得牛辅之死吗?」
嚓——曹操棺木前的两名士卒还来不及转身确认究竟发生什么事,背后已给典韦的双戟同时刺穿。
「记得。」典韦越过倒下的士卒,站到手无寸铁的曹操面前。
「吕布习惯安排行刺者在目标人物的身边……」曹操一字一顿。「……就像胡赤儿一样。」
「陆金一众名气大,是饵。」典韦杀意暴现,跃到棺上,朝曹操咧出一口尖牙。「而我是刺客……」
荆柯刺秦,一步胜一步。
主公,我还是无法忘记曾经教我骄傲的身份……
长须士卒扑到棺木旁边,拔出匕首,咬牙迎上……
嚓——利刃距曹操胸口仅及数寸,终于硬生生止住。
滴、滴、滴。鲜血滴到曹操胸口,然而曹操仍然面不改容,连动都没有动。
快要刺到曹操胸口的利刃,正握在长须士卒的手上。
他……才是真正潜伏长期曹操身边的刺客。
「我是刺客……」典韦表情沉静依旧。「……又怎会看不出你们也是!」
这只握住匕首的手臂,已遭典韦及时割下。
「典韦,再次发布我已死的消息……」曹操伸了个懒腰,徐徐从棺木爬起。「……我要连夏侯惇他们也瞒过,让他们也产生混乱!」
典韦回望曹操背影,深深闭目,点了点头。
曹操根本一直没有怀疑过背后这个男人的忠诚。尽管身边仍有心腹对他存有怀疑,然而只有曹操最清楚,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安心闭目,把整个背后交给他而不必猜忌提防的男人。
他……是我的影子。我可以猜忌天下人,提防天下人,但在影子面前,我可以安心放松,不必顾虑。
曹操终于以行动证实,这男人的兵刃,不管靠得多近,也不会刺进自己体内。
这则假死消息,即使瞒过夏侯家兄弟,连同族的曹洪曹仁也骗过,曹操也没有打算把典韦排除在外。
唯有典韦,才是曹操最信靠,最亲近的心腹。
嘞嘞嘞——几下教人头皮发麻的利刃砍劈骨头的声音过后,惨叫声止住了,宽阔的灵堂里空余教人耳鸣的回音。
真讽刺。灵堂内,除了棺材,旁边都堆满尸骸。
典韦恼恨叛徒与细作这些不忠不义之徒,是故处理这几名刺客也特别心狠手辣。他要在他们弥留前多尝一点痛苦,这样……也许他们下一辈子投胎再做人,就不敢再违背忠诚。
吔——
「够了。」曹操屏住呼吸,不想嗅到空气里中人欲呕的气味,那些因为极痛带来的失禁与呕吐气味。
「是。」
打开大门,曹操凝望头上积压彤云,深呼吸了一下。
他深信,明日正午,定必艳阳高照。

翌日,天亮。
曹军先锋曹洪抵达濮阳,朝正门展开猛烈攻击。正当城内大军全都在正门奋战之际,曹操内应田氏派人打开南门,领曹军进入濮阳。
这个阴霾的早上,南门失陷,曹军大军乘虚而入,濮阳城内兵士抵挡不住,全军退往北门,曹军成功占领濮阳。
正午,除了北门外,三门相继被曹军攻陷,曹操领军进驻城内。
策马而至的曹操,身边一直谨慎护卫的是典韦许褚二人。
至今仍然颇有芥蒂的二人。
「于禁,你说田氏忽然不见了?」曹操问。「查过了?」
「对,田氏为城中富户,他的资产全部不知所踪,只怕……」于禁皱眉。
典韦二话不说,站近曹操两步,并朝许褚使了个眼色。
「于禁将军!城、城外……」城楼上,士卒惶恐大叫。「城外不知何时来个大群军队!」
「旗号是否吕布?」「吕布?不可能的……」「真的……真的是吕布!他们突袭过来了!」
「探子不是说……吕布大军正往西城进发吗?」曹操倒抽一口凉气。
典韦立于曹操身前。野兽的本能告诉他,当世最强猛的凶兽要来了。
「郭嘉先生不在,你们就乱了?」
曹操脸上肌肉跳动,四下张望声音来源。
「只是……就算他在场,也不是我方军师陈宫的对手。」
只消一眼,典韦已经肯定,从城楼上翩然现身的高大男人,就是吕布。
这种教人呼吸窒息的无俦压迫感……当世除了他,还有谁?
「我喜欢别人知道我的下一步。」吕布踏出一步,朝城楼下惊讶仰望的曹操走去。
刹那,典韦往曹操贴近了一步。
「但……偶尔我也喜欢别人知道我的下两步。」
同一时间,许褚高举利斧,朝城楼踏出一步,又一步。
「吕布!」许褚怒吼。他知道,自己必须比典韦快一步击倒吕布,才能抢得功劳。他不容许自己再在主子面前被典韦比下去。
再者,眼前吕布当年曾经施计把他引离父亲身边,让父亲惨遭残兵暗杀——许褚大踏步,鼓尽全身气力,朝吕布扑杀过去。
「主簿……」吕布好整以暇,回头朝部下道。「……田氏抗贼有功,贵为上宾。」
「于禁,看来我真的不应该那么心急进城。」曹操额上滑下一滴冷汗。
「主公!快破北门!不然咱们就完了!」于禁赶紧调动兵马。「快!」
就在典韦打算护送曹操往北门逃离的那一刹,北门刹那间璀璨闪烁,热闹非凡。
「封住三门!」陈宫手持火把,厉声下令。「听令!放火箭!烧城!」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刹那间,漫天火雨,灿烂夺目得教人瞠目结舌。
如此耽美短促的艳丽,注定需要某些无可挽救的毁灭来成就,来陪葬。
「许褚,我在想……」
大敌当前,吕布还有闲情别过了脸,凝望身后转瞬即逝的璀璨幻象。
「当我不必分心夺权,专注武力之上的时候,世上还有人敢夸口……」
一击。许褚手握巨斧,蓄积毕生怒意与力量,以最霸道的角度,超手无寸铁的吕布击去。
──碰。
火雨里,一声最沉实也最教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划破整个天空,同时教城楼下一众见惯风浪的曹方猛将张大嘴巴,却惊诧得连半点声音都忘了发出。
「……可以打败我?」
巨斧在半空划了个弧,即如花萼凋零。
在背后星光最壮烈华丽的一瞬,城楼上,最难以置信的一幕也上演了。
曾把燎原火一击重伤,巨如渊岳的许褚,如今……竟然像一只反了肚的乌龟那样,被吕布双手高高举起。
一击。只消一击,吕布就轻易击败曹操麾下最强悍、最凶猛的许褚。
砰──!!
巨响过后,沙尘漫天,被随手扔下城楼的许褚踉跄爬起。
「许……许褚!你旧伤未愈,别上啊!」「别、别冲动!」
「我还、可以!」许褚步履不稳,却坚持再战。
「曹操,你不是曾经夸口许褚可以打败我吗?」城楼上,吕布双手负后,气派从容。「没关系,大火还没烧来,你们还有时间可以上来闯闯。」
「许褚不行,还有咱们!」于禁执起长剑。「大伙儿上!」
「对!」韩浩踏前一步。「大家一起上!」
「我的、斧呢、拿来──」
「这里暂时不必你来操心……」
一支只及许褚拳头一半大小的粗糙手掌按到许褚肩头上,许褚发劲欲站,却竟然抵不过压下那道力量。
「……让我来接手。」
一如以往,就往我典韦来接手吧。
典韦双手食指往肩后一探,勾出双戟,一步一步,沉实地,朝楼梯踱上去。
「看样子……」吕布只消一眼,已经看出眼前来者发出的熟悉气味。「……阁下是刺客吧?」
「对。你派来的那群刺客,都被我干掉了……」典韦喃喃自语。「……包括你!」
──嚓!!
一击。迅雷未及掩耳之间,典韦已经越过吕布,带血的戟尖刚好从吕布胸口扯出。
「能在无敌战神身上划下一道……」典韦眼观鼻,鼻观心,忘形沉醉于自我世界之中,低声呢喃。「典韦自感──」
「典韦小心!」于禁仰头大吼。「他还──」
──碰!!
一击。只消一击,吕布便把典韦整个头陷进城墙之内。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包括曹操,也未见过典韦刺杀失败,更遑论败得这样难看,
许褚败了,连典韦也被一招击倒,这吕布……还是人吗?
「孟子曰:无辞让之心,非人也。」吕布徐徐踱下城楼,把典韦抛在脚后。「这句话,是对你们这群王想取得天下的庸人说的。」
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的典韦吃力抬头,砖碎插住他的脸,血珠迅速在他脏污的脸上浮现。
嘎……嘎……
整张脸埋在砖墙里的他听到了。听到主公惧怕的心跳。所以他醒来了。
妈的。别跟我说话。暂时别跟我说话。我不能再分心了。主公在等我。动啊,臭腿,我叫你动,你还抖什么?主公有危险,听听话,求求你,别吵了,帮帮忙,咱们一人控制一条腿,来……
「今天,我就代孟子教训你们。」吕布缓缓下楼,食指轻扫,迎向围拢他的曹方四名猛将。「你们……全部一起上。」
被轻视的于禁、韩浩、曹洪和许褚死人虽被侮辱,脸上却丝毫没有忿怒,只因为,他们必须集中全部精神,面对眼前这名……绝对有资格鄙夷他们,以一敌四的无敌战神。
不管手段多么肮脏,只要击倒他就可以了。连战士的尊严都丢下把,只有连这些都卯上,咱们才有机会扳倒战神……
手握兵刃凝神戒备,却不知如何入手的死人内心想著的是同一个问题。
不知道这次……是否又是一击,就把咱们全部击倒?
这天,艳阳还没高照,烈焰却已冲天,浓烟包围城楼,也笼罩著曹军上下。
这天,曹军还没正式开战,士气却已经完全崩溃。
信心,可以主宰一切;恐惧,可以摧毁一切。
士气可以崩溃,然而在场所有心存恐惧的曹军战士之中,上有一人,仍然没有放弃。
士气可以因为恐惧崩溃,然而忠诚……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仍然不会被消灭。
曹操麾下最忠诚的男人,终于在吕布双拳同时清脆击倒一斤与曹洪的一刹,闪身欺至吕布身后。
我是刺客。让我站到其背后的人,不是被我保护,就是被我毁──
「我还没批准你可以站上来!」吕布回头怒吼,巨拳避过戟尖,直轰到典韦面门。「下去!」
碰──!!吕布打算乘势追击,却被许褚粗如树干的臂膀从后紧紧勒住。「吕布、死!」
许褚催动巨大身躯,以最疯狂的打法,把身躯比自己细小得多的吕布当做木棒往梁柱重击过去。碰──柱毁墙碎,许褚一击得手,正欲把吕布往楼顶轰压过去,未料到失去平衡的吕布在在危难间竟能以双脚反踏梁顶,借力一蹬,梁毁瓦飞,跟许褚一同往下堕去……
半空中,吕布挣脱许褚箝制,趁势弯身,双脚扣踏许褚双肩。
「神已飞跃起来了……」
许褚想挣脱,却来不及了。
典韦想扑过去,却也来不及了。
「曹操……」降落的一刹,吕布仍有余裕定睛俯视一脸惊惧的曹操。「你这乱世奸雄,在我眼中……」
不好了!典韦惊呼。主公……
碰──!!
地上轰然炸出一个向心四散的裂洞。沙尘扬起,把许褚踩在地下的吕布,不偏不倚,落在曹操面前。「……是多么渺小啊!」
因著恐惧,士卒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人群登时如潮水般往后散开,露出原本隐藏在水里的石头。
曹操一动未动,内心却在发毛。
他从未试过距离死亡这么接近。
艳阳……还是没有高照。生死关头,曹操没有望向吕布,视线却在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没有艳阳,哪有影子?
影子……不见了。
铮──吕布终于缓缓拔出画戟。之前一直没有亮出兵器,是因为这兵器,是用来血祭地方头目的。
「咱们贵为曹军上将,区区一个吕布有何可怕?」「别乱!咱们上!」「主公!先上马!这里交给咱们!」
一个又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无名小卒面露恐惧,一脸灰败,声线也抖颤不已,明知自己宝贵生命的消亡不过只能拖延一刻,然而他们还是坚毅地完成自己应有的使命。
「很好。」吕布举起方戟。「全部一起来送死吧。」
嚓。曹操回头,死了一个士卒。嚓。曹操踏出一步,死了两个士卒。碰。曹操踏出第二步,碎了四把兵刃,死了三个士卒,已经死伤过半。
士卒摧枯拉朽惨叫倒下,血路杀出,曹操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就在吕布迈步追截的一刹,一道黑影闪出,从后绊住了他。
「原来你不是傻瓜。因为你知道,假使你不是用这样难看的招式绊住我,而是像刚才那样猛攻,只会被我一击撂倒,借势擒杀你的主公……」吕布回头斜睨典韦。「……幸亏你是个粗中带细的疯子。因为……」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以这样不要命的方式,牺牲自己,为自己的主人争取多一点的逃亡时间!
──碰!!吕布以为,手中的巨戟,能顺利刺穿典韦的腰肋。
然而他估计错误了。不因为他不够典韦强,也不是低估了典韦的反击能力,而是……低估了其他无名小卒的忠诚程度。
「呜啊!」「典、典大人!这里有咱──」「呜哇──」「吔!」
吕布每一下回身插击,都被上前搂抱住他,同时挡在典韦身前的士卒以肉身挡住了。
典韦从来没有跟这群士卒交谈过,认不出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然而典韦一直以来的忠诚,他们却一直看在眼里。
今天,他们就用自身微不足道却也顽强可敬的生命,直接表达他们对典韦忠诚的认同。
一直护卫他人的,今天,竟然被他人护卫。
一直不需要他人的,今天,才惊觉原来自己好需要这些人。
但,已经太迟。
嚓──咱们绊住他了──嚓──呜啊典韦大人快追上!曹大人在吔──嚓──
「愚忠,可耻复可笑的愚忠。」三姓家奴的吕布被眼前这群无名小卒慷慨就义的热血与忠勇惹怒了,下手越来越狠。「尤其是你!」
终于,典韦被吕布一击撞飞。
「回来!」还没下地,半空中,吕布再朝典韦一拳轰去,典韦口吐鲜血,整个人便如脱线纸鹞失衡飞远。「我还没教训完你!」
「快让路给主公!」「散开!大家散开!」「吕布来了!绊住他──」
既挣脱典韦不要命的纠缠,吕布立即跃到一直在角落发号施令的曹军上将身边,翻身上马,大手按住他的军帽,悄悄凑到他耳后。
「给你一个机会。」吕布杀意暴现。「带我去找曹操,不然的话……」
吕布知道,自己的失态,是因为刚才那群明知死定还是抱著必死的意志前来拖延的疯子。
从来,他最鄙夷,却也最渴望的,就是忠诚。
只可惜,忠诚二字,不管是他对别人,还是别人对他,几乎都不曾在吕布的生命里降临过。
气味相似的人,总是容易相遇。不忠不义的吕布,一眼就在曹军里认出这不忠不义的上将。呜哗哗哗哗哗──刚才还满口忠义的上将此刻正强忍悚惧,策马如飞,为吕布策骑追杀曹操。
毕竟,世上大部分人,还是口是心非,贪生怕死的。

就在典韦奋力爬起,在纷扰人群里寻找主人熟悉身影的时候,吕布部下高顺的兵马已经把他重重围困。
「别挡路!」典韦双拳力敌数十兵卒利刃,尽管身上有伤,疲倦乏力,仍然努力支撑。他知道自己不能浪费多一刹,只因为,主子刻下正遭遇危险,需要他去为主子抵刀挡箭。
「滚!别挡路!滚──」
同一时间,曹操孤身一人逃到琼巷,身后是巨大地墙壁,前无去路,而吕布已经赶到。
「逃不掉的。」吕布徐徐下马。「墙后,也有我的军队。」
爬上颓垣败瓦的曹操止住动作,回头,凛然拔剑。
吕布长戟的尖影已经罩到曹操头上。
日月无光,影子……仍然未见。
就在曹操闭上眼睛的一刹,一个刺客,无声落到曹操与吕布之间。
不,不是典韦,而是……燎原火。
残兵之首燎原火。司马家派驻在此营救曹操的重要埋伏。
得罪曹操的司马家深知这是唯一翻本的良机,故司马懿早命残兵在濮阳挖建秘道,营救走投无路的曹操,带罪立功。燎原火、张雷与郭昂三人合力围攻吕布,终于成功阻截吕布,让秘道里的夏侯惇能够赶来会合,护送曹操离去。
「小心暗路。」燎原火回头道。;
窜进秘道里的曹操,伸手难辨五指,眼前……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
只是走著走著,弯身探路的曹操却在终于照进暗路的一丝光线里露出了笑容。
黑暗过去……我将看见光明大道。
一切在我计算之内。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将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惇。」曹操道。「小心。钝石成器。」
手持火把,四下搜寻的夏侯惇仍在寻找刚才残兵踪迹。
「不必找了,他们早已走了。」曹操道。
「阿瞒,你的眼力比我好啊。」夏侯惇道。
「不,那是有人告诉我的。」曹操脚下未停。
「你、你是说……」
「面对吕布,你以为我会单靠这支来历不明的残兵来保护我吗?」曹操整个人融入黑暗之中。「出去之后,派人通知郭嘉一切顺利,另外告诉他……河内有钱才,也有人才。」
「阿瞒,你……」夏侯惇开始跟不上主公的步伐。「……到底在干什么?」
「唯才是用。」曹操没有回头。「唯财是用。」
「才、财?」
「这时候最容易分辨敌友,我也最喜欢装糊涂看人心。」
「难道……你……一直在观察司马家?」夏侯惇道。
「司马防对我有恩,现在我只是略施小计,要司马家效忠于我。只要这个兖州第一财团归顺,其他的也会闻风赶至。」曹操道。「你知道吗?将士今天能磨练茁壮,一切只为将来的更大危机作好准备……」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
「……惇,今天的惊喜可谓源源不绝,吕布险死,而我在逃亡中忽然觉悟……怕死,原来也是不怕死。」曹操语气难掩兴奋。「……只是我高兴的不止这些。我一直忧虑的……都已烟消云散。」
光线越来越刺眼,曹操大踏步,终于离开秘道,把黑暗抛在身后。
「练兵完毕……」
曹操昂然抬头,享受炽热阳光带来的温暖。果然,只要离开秘道,就……
「……艳阳高照。」
艳阳来了。那……影子呢?
曹操望向脚下,踏踏地面,吁了一口气。
我这边已经完了。你呢……
「完了!曹洪!下方也……完了!」城楼上,被高顺军队包围的韩浩仍在苦苦支撑。「这里快守不住了!快想想办法!」
下方……也完了?箭如雨下,混乱间曹洪瞄向城楼下。之间下面曹军残余部队均已被吕布军歼灭,刚才杀声早已安静下来,尸横遍地,几百名士卒手持滴血兵刃,围着一个小小黑点,准备完结这小小的最后句点。
以典韦为圆心,外边躺了数十具吕布军尸骸,在这红色圆圈外,就是步步进逼的数百名吕布军士,手持长枪,准备从四面八方把这个快要力尽的疯子刺成串烧。
……完了吗。
典韦手执断枪,低头喘息,浑身血污,犹如一条遇溺的鱼。步履不稳的他仗著一直,仍然苦苦坚持,不愿倒下。
「典韦!还愣什么?快杀上来!」曹洪大吼。「其他人都退兵了!快杀上来,咱们守住上方据点,再向其他人打讯号求救!」
典韦仿佛没有听到曹洪命令,依旧似倒未倒,一动不动,喃喃自语。
「……主公呢?」
典韦凝望脚下粘稠血洼。你那边天气好吗?这里……乌云仍然未散啊。
「曹操已死,典大将军你已无路可逃了!投降吧!」其中一名吕布军上将踏前一步,正气凛然。「别白白为你的主帅牺牲了!识时务就投降吧!」
投降!投降!投降!投──霎时间,围拢典韦的数百名吕军士卒齐声呼喊,盛世慑人。投降!投降!投──
「典韦!士可杀!不可辱!」于禁往下怒吼。「别──」
──。蓦地,一直坚持不倒的典韦竟丢下兵器,双膝跪地。
妈的。这护卫竟在这节骨眼上──韩浩与曹洪面面相觑。这厮出卖咱们了!枉咱们还──
「良禽择木而栖,典大将军懂得放下兵器投诚,乃曹军典范啊!」吕布军士卒齐声叫嚣。
「嘿!做得好!所谓曹军最强之人,在战神戟下也不过是支羔羊!喂!你们还不快快加入行列?快扔下兵器投诚吧!」
投诚?
「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吧!城中曹军已经全灭了!」「曹操已死!」「你们的主公已死!快投降吧!」「别白白牺牲了!快像典大将军那样投诚吧!」
妈的!你这叛徒!咱们还以为你是曹操最忠诚的护卫──
啪咚。双膝跪地的典韦忽然叩头。「……知道了。」
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就行行好,别再烦我好吗。我知道我是谁,别再聒噪好吗。
「哈哈!这才是降将应有的态度!」「你们还不快快跟随这军中典范,一起加入咱们这吕布军阵营?」「哈哈哈!这就是曹操军中最忠诚的死士了吗?哈哈……」
投降!投降!投降!投──夹杂耻笑与欢呼的吆喝比刚才更嘹亮雄壮,震得大地也颤动了。典韦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以跪拜姿态恭谨俯伏地上,别过了脸,把耳朵贴到地上。
坚实的土地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浊流般的投降吆喝声浪下,典韦正凝神探寻那熟悉的节奏,熟悉的暗码。
别吵。我在听……静一下,我听到了。我听到……典韦眼神迷离,喃喃自语。
……主公在叫我。典韦伏地点头,指头飞快在泥上记下命令重点,表情诡异。嗯,似的,在下知道了。放心。等我一下,很快……
典韦如脱线傀儡以扭曲怪异的姿势缓缓爬起。众人看在眼里,不管是曹军还是吕军的,尽皆目瞪口呆,内心发毛。
他……在干什么?
「但是……我的兵器在哪?」典韦披头散发,脚步轻浮。「敌人很强。杀一个敌人,要一支兵器。我不够聪明,你替我算一下好吗……」
「他……他站起来了!」「别过来!你究竟想怎样?」「等一下!别下手!看看他想干什么!」
「杀十个,就要十支。」典韦抬头,整个人沉浸在一股异样的狂热之中,即使是大白天,仍然不免教人阴冷悚惧。「我没有算错吧?还是十一支?」
「典韦……疯了?」韩浩低呼。「不是吧?」
「受不了主公已死的打击……疯了?」曹洪道。「妈的……」
「你要兵器是吗?我……」靠近典韦的吕布军士卒高举长枪。「……有!」
──嚓。铁枪插进典韦胸腹,把他的身躯插穿。
血花喷出。我们也有!有!有──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一声又一声铁枪贯穿骨肉的绞裂之声后,众人终于松开了手。
「嘎……谢谢!」典韦划开双手,推开堆在身上的士卒。「我……我找到兵器了!」
全场鸦雀无声。被十数支长枪贯穿身躯的典韦朝敌人感恩抱拳,露出血腥的笑容。
疯子……这个人……绝对是疯子!
一道耀目日光穿透厚厚积云,落到典韦紧捏枪柄的拳头上,插在他身上的兵刃顿时闪闪发亮。
主公……太阳出来了。
影子……也该回来了。
濮阳北门,城楼上方,韩浩与于禁等人仍在苦苦支撑,誓死不降。
「那疯子跑哪里去了?真的不回来了吗?」「这典韦……咱们别理他了!继续死守下去便是!」「韩浩!你先休息一下!这里由我先顶着!」「许将军!你的……旧患又要裂开了!别──」
「旧患、不是、战败、的、藉口!」许褚奋不顾身拆下梁柱,扔向城下重重包围的吕布军。「只要、哼、一声、财产、归你!」
即使败象已呈,疲惫受伤,曹军的将领仍然不愿投降,誓要战到最后一刻。
累极恍神的韩浩,忽然被一支从远处射来,插在耳畔梁上的长枪唤醒。这是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只顾前方,没理会身后原来早有吕布军士卒爬至偷袭。
被长枪贯穿的敌人闷哼倒下。投枪者……不是那疯子,而是夏侯惇。
恍然大悟的韩浩终于明了曹操安排。如果一切只是个布局……
「如果……」接受吕布下属帮忙包扎伤口的吕布喃喃自语。「……曹操逃得掉,他……」
残兵众人早已逃之夭夭,吕布俯视毁掉的秘道入口,兀自回想刚才怎么可能会被燎原火等人的「只用一次?完美版本」所伤。若是没有托大,曹操已经死在我的戟下了。
「他……该会逃到袁绍那里吧。」士卒道。
「报!城后我方死伤不少,看来城内还潜伏著不少曹军。」「那么说,除了埋伏秘道的残兵外,还有其他人在?」「濮阳城大,不是没有可能的啊!」「奇怪的是我方若发现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军,怎么没有报告?」
「不必挖了。」缠好布条的吕布站起,穿回衣服。「曹操早就逃之夭夭,只是他投靠袁绍的后果,也跟投死没有分别啊。」
罢了。此行收获不错,见好就收好了。
「按时间,汝南黄巾快到了吧?」吕布按住伤口。「嗯。」
「报!」肩头中箭的斥候策马赶至。「黄、黄巾一众叛变了!陈宫大人正被他们围攻,形势危急!」
什么?正打算踏出下一步的吕布愣住。
「另外,在外围的荀彧大军挥军直下,攻打我军多个大寨!」「报!李典部队在路上埋伏咱们,张邈大人的军队被堵了!」「报!黄巾分队在昌邑附近击溃我方部队!」「报!北门出现敌军!人数越来越多,为首者……正是夏侯惇!」
「不可能的,城外有臧霸,城内有高顺,怎么会……」吕布呢喃。
「主子!高顺、臧霸二军已出城追击夏侯渊了!」
「调虎离山?那么说……」吕布静下心神,思考形势。「……在西面一定也有曹操的部队吧?」
「主公您说的是乐进?」「糟了!现在城中部队大多分兵攻打曹方余众……」「主子!现在如何是好?请快下令!」
「时移世易,现在咱们反被包围……」吕布抬头,仰望丕变天色。「犹幸城南还有……」
「报!城南不知何时出现大批敌军,正一边灭火,一边攻过来了!」
「城南有路通往北门,且为我方后勤……」吕布猛然觉醒。「……满着!有田氏消息吗?」
风起,云变。一丝阳光,撒在吕布刚倒下的部下身上。
──嚓。一支血枪,一个敌人。碰──
「十五支。」
一把熟悉的声音,艳阳下,彷如冤魂,又再现身。
「十四支留给你们……」典韦挟住十来支从自己身上拔出的血枪,从城楼徐徐踱下。「……一支留给吕布。」
「又是你,手下败将。」吕布霍地站直。「你很讨厌。」
「我知道。」披头散发的典韦一脸血污,神情诡异。「因为我不合时宜。」
忠诚……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过时美学。
嘎。上课时间到了。
忠诚的人,又来教训不忠之人了呵。
「还有什么?」吕布往前踏出一步。
他一边打量眼前疯子,一边思索:怎么眼前这连番败在自己手下的野兽……跟刚才有点不同了?
「还有什么?」南门那边,早已脱离险境的曹操双手负后,细细打量眼前的投诚者。
「还有个傻瓜,居然将后勤全交给我。」濮阳富商田氏终于现身。
「还有什么?」曹操转身踱远。
「还有我们。」角落里,败将老二支起双手,凝望曹操无法看穿的背影。「曹大人既将保护职责暗里交给咱们,又何以偏偏要雇用残兵?大人应该知道,残兵跟咱们败将……」
原来,最懂得分散投资之道的,不是败将,而是曹操。
「这是荀彧的意思,我倒没有异议。」曹操淡然道。
「唯才是用,曹大人……真的用人不疑?」田氏翘起嘴角。「还是……曹大人别有用心?」
「战争是沉闷的。我这人一向喜欢惊喜……也喜欢给予敌人一点惊喜。」曹操道。「田氏你抗贼有功,贵为上宾。」
「谢主公。」田氏恭谨抱拳。
还有……什么?

「其实,曹操何必像丧家犬般在城内乱窜?若传出去的话,未免……」
秘道内,燎原火赫然遇上多年没见的前任首领,败将的……刘大。
「他就是要传出去。」刘大道。「吕布败了,需要一个下台阶;相反曹操胜了,也要一样东西来平衡。」
「平衡?你是说……」燎原火越来越讨厌眼前这个机关算尽、满腹阴谋的老大。「胜得难看的曹操刻意要袁绍不放他在眼内?」
「告诉你,曹操根本死不了,及是咱们不动手,田氏的人也会……」
刘大沉吟。更何况,曹操身边还有他……
……那个前任败将成员,我的爱将……
「五步……」典韦掷出长枪,越过满地中枪毙命的敌人,径直朝吕布踱去。「……一个。」
五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没有忘记,五……是我最讨厌的数字。
「大将……」典韦呢喃。「……还有十个。」
仍然是那个只击杀最强者的典韦。仍然是那个目光锐利的典韦。
「怕什么?他只是个疯子!咱们一起上!」「他只有一个人!撑不了多久的!」「谁先上?谁?」「主子有伤!你们还愣什么?难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怕这连站也站不稳的疯子?」
「主公叫我干掉吕布,是,明白了。」典韦忽然松手,当当当当,一直挟在胁下的长枪滚散一地。「吕布在哪里?」
来了。他来了。
别吵。等距离十步的时候,才告诉我。
来了。他来了。
别再让我分神。等距离五步的时候,才告诉我。
来了。他来了。
──嚓。典韦面前,一道遮阳蔽天的熟悉身影昂然伫立,把手中巨戟倒插地上。
「典韦……」吕布环视周围不敢上前的部下。「……他们全是吕布。」
「谢谢。」典韦拔出斜插地上的一支长枪。「我听说过,吕布有很多、很多个。」
我并不聪明,只能亲眼验证。
「戟前的,是第一个。」吕布回头道。「主簿们请记下:曹操的部下在危难中坚定不移、视死如归。同时请记下,我军中贪生怕死之徒的名字。」
我要让忠勇之人百世留名,也让怕死鼠辈遗臭万年。
典韦,这样……你就死得瞑目了吧?
──嚓。刚才一直站在吕布戟前,不敢上前进攻的吕军上将惨叫一声,中枪倒地。
吕布踱到身旁一名被吓得扔下兵器,脚软抱头的士卒,抓起他的衣领,扔向典韦。
「典韦,我手中的……也是吕布。」「不!不啊……主子!求──」
还没扔出,士卒咽喉已经被长枪贯穿,不偏不倚。
吕布轻轻放手,士卒的衣领滑过指缝。这准头,这眼界……吕布摇头。可惜。真可惜。
「还有呢?」典韦咧牙而笑,满口血污。
吕布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想:为什么跟随我的,都是些贪图富贵安逸之徒?是依赖?是慕名而至,还是真的因为……是怎样的人,就吸引怎样的部下?
「典韦,这个人亦是吕──」吕布还没说完,嚓的一声,又有一贪生怕死之徒倒下。一击毙命。
哇啊──士卒恐慌四散,既避典韦,更避吕布,场面荒诞滑稽。
如此荒谬,如此吊诡。出卖部下的男人,跟闻声乱掷的男人,战场上,哪个更疯狂?
「吕布在哪里?主公,您快告诉我!」典韦一双深黑的眼睛,在艳阳下竟仿佛失焦透明。明明吕布就一言不发朝他径直踱去,他却浑然不觉,还四下张望,喃喃自语。「主公您怎么不回话了?吕布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为什么我身边全是这些人?如果将来我的国家由这些人来扶政,将来会否跟现在一样?吕布吁了口气。好累啊,脑子好累……
吕布紧抿嘴唇,大踏步朝失常恍神的典韦踱去,随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慢慢地,不带半点杀气,从下而上……
……嚓。长枪轻巧没入典韦右边胸膛。
「你……」吕布单手负后,低头沉思。「……可以回答我吗?」
烫热的血溅进眼睛,没有让典韦闭目,相反,却教他眼里早已涣散的意识回复神采。仰头吐血的他缓缓扭动头颅,回复锐利的目光紧盯吕布。
「以、以什么……」典韦紧捏手中血枪。「……回答你?」
「……以死。」吕布单手一送,长枪破背而出,坚拒跪下的典韦无声仰头倒下。
吕布俯视终究倒下的典韦,单掌平举,以送别的致敬姿势,让长枪离掌而去,完成送别当世最后一个忠诚之人的哀悼仪式。
当当当当──典韦胁下长枪散落一地,清脆刺耳的回音振聋发聩,教在场所有士卒怵然惊醒。【鬼父注:这里我没打错,原文这里叉兴却是是写振聋发聩=。=】
「带走,厚葬。」吕布回身,双手负后,打算好好休息一会。
让脑袋好好休息一会。
蓦地,杀气从后面重袭而来。吕布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已经给回光返照的典韦扑杀压下。
怎么没有一个部下提醒我?是真的来不及叫喊,太惊讶,还是……
「我……想起来了!嘎……」典韦双臂紧搂那十来支长枪,抱成一束,全数插进吕布后腿。「你?是?吕?布!」
吕布冷不防典韦有此一著,仰头怒吼。呜哗──凶手惨嗥,只因原来世上还有野兽比它更凶,更疯。
不可能。除非是他,否则,世上怎可能还有人能承受此等痛楚而不倒下?你……
「我是刺客!」
错愕间,吕布把眼前这不要命的刺客,看成另一个……同样曾教他错愕的,打不死的疯狂刺客。
那个……天生就不怕痛的疯子。
同样死缠烂打,同样坚毅不屈……妈的,为什么我遇到的刺客都那么讨厌啊?
「你……」吕布嘴角渗血。「……是否跟他一样不懂得痛楚,才能一再从痛苦中站起来?」
典韦眼神闪著异样光芒。「……嘿!」
「活著才痛苦……」吕布以说话拖延对方,思考反击方法。「……倒下一了百了,为什么你还要站起来?」
「因为……我还没贯彻活著的定义。嘎……」眼神涣散的典韦嘴唇嚅嚅,继续以言语麻醉痛楚。「快要死了,才能清楚确认……活著的意义。」
面对三姓家奴,为一己利益不顾一切的吕布,典韦只觉鄙视。他不容许自己再次败在这种人手下,只因为,他相信活著不仅是为了个人名利追求,而是更为无私的东西。
我是刺客。我没有忘记。刺客的真义……
把自己藏到泥土里去,成泥作肥,铺出霸王血路,这,才是典韦的忠诚之道。
「快、快上!」「保护主子!」「弓箭手呢?快!」「愣什么?他只有一个人!」「咱们上!」
刺客的真义是什么?典韦脸上忽尔浮现奇诡的光采,一双眼瞳在灰败肮脏的脸上犹如两点永不熄灭的幽幽火苗。我是刺客……
「刺客的真义是舍身……」典韦如兽怒吼,猛力拔出插在吕布腿上的长枪,朝赶来的士卒掷出。「……杀人。」
即使燃尽最后一分光芒,也要为主人除去多一个敌人。
我是踏脚石。踏脚石要清除绊脚石……
不必介意能否陪主人走到最后,你的忠诚,自然能够超越你的死亡而留下,感染他人,后继有人──这是当日那个奋勇抗敌的无名小卒……以至刚才那些不怕死保护我的部下教晓我的事。
我没有忘记他们继承给我的意志。他们超越自身生命的忠诚。他们一张张来不及认出的脸,一个个来不及叫喊的名字……
喃喃自语的典韦,正在低声念著他们的名字。
何勇,陈留已吾人……江达,襄邑西城人……
呵──呜啊──一个又一个不忠不义的敌人闭目倒下,如杀猪般惨叫。
陆牛,睢阳陆家村人氏……彭越,舞阴人……
每一个徒剩音节的名字,令早已力竭的典韦胸口炽热,支撑著他勇敢踏出每一步。
呜哗──四脚朝天的吕布也许遇过更凶险的境地,更严重的伤势,却不曾如此狼狈过。
这手下败将,竟然……让吕布败得这样难看。
嘎──恢复意识的典韦步步进逼,一脚踹向吕布受伤的大腿伤口,抓起他的衣领,五指掐住其咽喉,像疯子那样呢喃。
「还有什么?嗯!杀死吕布!是的!我知道了!」典韦弓起臂弯。拳头对准吕布面门。「等一下!主公!很快我就来找你了!别吵……」
典韦意识早已失去,若不是靠著这种催眠方式麻醉自己,他早已经倒下了。
越痛,就越是需要自言自语,勉励自己,刺激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以言语,分散那锥心的痛觉。
他不是燎原火,他痛,所以,他要以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疯狂呓语,来支撑他仅有的忠诚。
「典韦──!!」吕布双手紧捏典韦腕臂,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还要活著!?」
「……活著?」典韦又恍神了。对,我还活著。哪个我还活著>刺客的那个我,还是仆人的那个我?我……
「你……」吕布趁典韦犹豫间,悄悄伸手摸向地上长枪。「……为何而生存?」
对了,继续用你的烂脑子去想吧。我就不信贯穿你的脑袋,你还能活──
「忠诚。」
吕布没有料到,一直疯疯癫癫的典韦竟然没有中计,这么快便恢复过来。带着腥气的热风吹来,吕布眉眼被头上艳阳所晒,逆光下的典韦脸容凛然而黝黯。他以清爽无谓的凛然表情斜睨打算卑鄙偷袭的吕布,坚定地吐出了一直存于胸臆的那两个字。
忠诚。
什么──错愕分神的,竟然是吕布。
多么可笑的答案。活著……就是为了忠诚?你这个疯──
轰──痛彻心扉的铁拳,猛然炸向吕布的脑袋,动摇他的思想,摧毁他的坚定。
拳劲凶猛,吕布滚了又滚,碰的一声撞向城墙,跌势方止。
忠诚?多么肤浅,多么刺耳的答案。而且,多么的……
典韦昂然矗立,徐徐拔出吕布被轰飞前插进自己肩上的长枪。
……露骨。
伤口深可见骨。典韦没有理会身上伤口,迸尽最后一口气力,以血枪当扶杖,脚步虚浮,踱到吕布面前,完成最后一击。
他没有理会周围士卒。从来……他都只认定最强者,择强而攻。
吕布摊卧地上,侧头凝望肩头撞破露出的断骨,无力苦笑。
在忠诚得不做他选的傻瓜面前,吕布但觉渺小,且觉之前自己一直坚信的英雄理论的可笑。
忠诚是无知的,然而在这活著如蝼蚁,逝者如飞灰的荒谬乱世,无知的人,会活得比较充实。
不。活著其实是虚无的。可悲且可笑。在主人的下面,是人也非人,是奴也像畜……
吕布像畜牲那样强忍痛楚,挣扎爬起。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否则,他就该看见,一支血枪,已经对准他的脑门。
活著就是忠诚。死在我的枪下……是你这三姓家奴的光荣。
太阳,别下山。让我多撑一刻。快了。我快回来了。主公。等我一下……
典韦喃喃自语,竭力压下身上锥心裂肺的痛楚与疲累。全身重伤、失血过多的他早已直取意识,刺客仍能站在吕布面前,不过是那顽强的信念教他固执坚持而已。
血一滴滴滴在吕布头上,地上。艳阳高照,地上投影的黑云一动不动,世界刹那凝定。
别倒下。还欠最后一步。醒醒,别倒下,就只差这一下……腿!我叫你撑著啊!臂啊臂,我叫动啊!怎么还不动?像平常那样动啊!帮帮忙,动一下……
……嚓。
失去意识的典韦,来不及看见长枪下原来只有泥巴,已经力尽倒下。
枪尖扣住吕布的裤管,尚欠一寸,就能贯穿他的身体。
同样失去意识的他,昏厥前瞥见一张忠诚忘我的脸,及时把自己拉开,从鬼门关把自己扯回来。
是张辽。世上的另一个我,十多年前的那个我。
张辽。原来是你。
世上唯一对我忠诚不二的……心腹。让我亲身体会到何谓忠诚的,原来……是你。



昏迷间,典韦造了一个梦。
梦里艳阳高照,山碧水清。典韦站在曹操身后,一同凝望在草地上忘形奔跑的曹丕。
梦里,曹丕已是蓄著薄胡的少年。典韦望向两鬓斑白的曹操,但觉今日风和日丽,平静而美好。
「你……」曹操忽然回头,朝典韦亲切微笑。「……终于来了吗?」



你来了吗?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么?」濮阳秘道内,如梦初醒燎原火忍不住朝刘大说了一句话。「他妈的。」
「别介意。当年我从老爷那里复制了秘道之图。」刘大扬手,以布遮面的败将部下排众而出。「咱们现在可是同一阵线……」
「以前是,现在不是!」燎原火冷冷回绝。「那么,老大的目的是什么?」
对刘大来说,报仇是沉闷的,所以他要给自己一点惊喜。
要毁掉残兵不难,用什么方式毁掉他满,才是乐趣所在。
「既然残兵可以救曹操……」刘大支起双手。「……为何我们败将不可?」
「报!」一名败将部下忽然从秘道转角处现身。「老大!典韦已经救回来了!」
「还活著!」部下抱拳。
「他……」燎原火响起那个曾经让自己败得那样难看的行家,眉头一皱。「……是你手下?」
「以前是,现在不是。」刘大嗤之以鼻。
这典韦……刘大心头一紧。要是当日我有听他一件,把赌注押在曹操身上,现在……败将还需要这样卑躬屈膝向曹操献媚吗?
我的眼光……原来还是比不上他。唉。刘大低头揉眼。
始终得不到袁家青睐的刘大特地派人营救典韦,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取悦曹操。而且典韦救活了,有多一个曾经受自己恩惠的人在曹操身边,将来也好办事。
「交出来。」燎原火踏前一步。「把他交出来。」
刘大失笑。你这天真的馒头小子,我为什么要把当今红人身边会下蛋的鸡拱手送你?
自典韦离去后,败将连番投资失利,一度陷入困境,最后,刘大不得不改变方针,投靠富商山家,成为山家大小姐的附庸,一心一意为山家效命。
跟田氏关系密切的山家一直觊觎同类竞争对手司马家,遇上一直想在司马家面前吐一口乌气的败将。自然一拍即合。
嘿。刘大朝燎原火微笑。很快……你们家就会把残兵交出来的了。那时候……嘿。


计算准确,无话可说。


刘大愿破坏司马家。


第六章 浮云多少新恨
昏迷之中,恶梦连连。
一刹眼前竟然多了一个典韦,两人惶惑相对,互相问对方「你是谁」;一刹孤身一人在战场里手执吕布首级,却怎样也想不起主公跟他约好的会面地点,兵荒马乱,茫茫人脸里,典韦只好惶惑乱闯,未几一把熟悉声音传来,典韦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拿著的,竟然是主公的首级……
犹幸一股沁人心脾的踏实香气传来,终教黏在稠湿乱梦里的典韦怵然惊醒。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典韦睁开眼睛,听到不远处传来柴火燃烧的声音。他吃力转头,疼痛间只看到曹操疲惫的背影来回走动,正吩咐曹丕帮忙,两人合力煮粥。
「咦?」曹丕回头。「典叔叔!你终于醒来了?」
「醒来了吗?」曹操回头道。「别乱动,你已经昏迷了两天……」
曹操纡尊降贵的体贴教典韦心头一热,「主公,吕布……」
「没关系。」曹操道。「先喝点粥,养好身体再说。」
「抱歉……」典韦勉力弯身下跪。「……无法完成主公吩咐,在下实在……」
「不。」曹操轻拍典韦胳膊。「你能平安回来……已经很足够了。」
「谢……谢谢。」典韦咬紧牙关,恭谨低头。「谢谢主公……」
典韦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遇上曹操,他的生命才有了价值,他的疯狂……才有了出路。
「典韦,你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周全,这时候,该换我了吧。」曹操递上稀粥。
所有复杂算计且留在外面,如今,先让我安静一下……
「典叔叔!要不要我来喂你吃?」曹丕在旁边大嚷。「让我来!父亲,我可以的!」
「哈哈。」曹操看到典韦尴尬不安的模样,笑开了。
对典韦而言,这种宛如亲人的温暖自然珍贵;然而对曹操来说,这宁静简单的平衡同样珍贵。
「恭喜主公练兵完毕。」典韦道。「可惜在下不才,未能为主公手刃吕布……」
「忠诚的首要条件,是活著。」曹操道。「命都丢了,一切都只是白谈。你能回来,是最重要的。」
典韦低头,凝望又添上新伤的双手。原来……这双手还是不够巨大,不够有力。
「吕布最终还是被张辽那小子所救。张辽忠诚于吕布,就像你忠诚于我,道虽不同,却也同样可敬。」曹操朝小炉搧火,拨开典韦眼前迷雾。「忠诚二字,全看个人演绎。有人忠诚的对象,随人而改,这些人也自觉忠诚;有些人的忠诚却服膺于内心价值,不随人或外间环境改变……有些人的忠诚,却是嘴上的教条,方便自己行事取利的藉口。这些人看来再忠诚,也随时向时势投诚。」
典韦忽然忆起,年少时候的一件往事。
那一年,他大概只有曹丕年纪。翌日,习惯独自一人造游戏的他在巷弄尽头看到一双腿。典韦好奇走进巷弄张望,赫然发现拐弯处躺着一个受伤的汉子。
典韦当时还不晓得这人其实是刺客。执行任务时被围捕追杀的刺客。刺客浑身血污,紧按腹部伤口,指缝渗血,典韦凝望刺客煞白的双唇,没有抖颤,却也无法把视线抽离。
这是典韦第一次看到血,看到一个生命逐渐消失的缓慢过程。
他眨著眼睛,跟男人满是红筋的惺忪双眼对望。世界仿佛停止了,连男人浓浊的喘息都变得缓慢。忘了究竟过了多久,外边大街传来吆喝之声,一群手持兵刃的游侠四出搜索,其中两人还钻到巷子之中。
两人衣著光鲜,典韦认得,他们正是当时陈留一带非常有名的游侠组织成员,城里孩童仰望羡慕的对象。
典韦也曾经像其他孩童那样远远跟随,看这些英雄如何对付坏人,抓著他们游街示众。他们甚至因为他们而信仰侠义,拿起树枝当成剑,独自一人在山野间练习,幻想以一敌百,行侠仗义。
「孩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肚子受伤的男人经过?」
典韦抬起头,单眼皮的小眼眨呀眨。
「怎样?有没有看见?」「他跑哪里了?」「小兄弟,帮帮忙,咱们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快告诉咱们!」
典韦继续眨著眼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应该大声告诉他们以博取赞誉的简单行为,此刻内心却有点什么……从未有过的一把声音,叫他别要说出去。
「他……」典韦缓缓递起食指,朝对面街指去。「……刚才跑那边去了。」
「好!」「咱们搜这边!」「快!别让他掏屌!」
目送游侠远去,典韦才小心翼翼回到穷巷,却发现受伤的刺客已经不在了。只剩地上如花绽放的血迹。
典韦捡起泥巴,撒到地上,把血迹盖住,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跟踪,才转身离去。
数日后。
早把这件事忘记的典韦冒雨回家,途中不小心跟迎面而来的几名持剑少年狭路相撞。少年怒不可遏,围堵典韦,拳打脚踢。典韦双拳难敌六手,几乎被殴至昏迷,少年殴得起劲,忽然发现前面无声站著一道身影。
少年停下动作,狐疑打量眼前持伞不语的神秘汉子。他们以为这人该是来救驾的吧,正欲拔剑施袭,汉子却以手势示意众人继续。
少年面面相觑,脸上不乏惊讶。然而最惊讶的,却是被踦在地上的典韦。
典韦认出眼前人便是当日他所救的汉子,然而今天汉子现身,却竟没有报恩之意,反而鼓励少年继续殴打,以手势指点他们如何下手,令典韦更痛,更羞辱。
一瞬升起的希望犹如泡沫刹那爆破。由失望转作绝望的典韦忿怒了。这世上跟本就没有感恩图报这回事!谁也不能相信!我只相信我自己!能救我的就只有我自己──刹那顿悟的他成了一只被迫到绝路的兽,狂吼乱叫,死命反扑,疯了似的用头颅反撞迎面而来的拳头,抓起谁的身体张嘴噬咬,不要命。不怕痛地撕咬扭打,当他终于回过神来,刚才一直欺压他的少年早已昏迷仰躺,倒卧四周。
血泊随着无情的雨渐渐稀释、扩大,成了保护著他的一个圆。
浑身疼痛的典韦举起兀自颤抖不休的双手,赫然发现手背、指骨到手掌各处皆破皮淤肿,刻痕与伤口满布,斑驳一如木纹,就连我圈的气力都欠奉。典韦嘴唇嚅嚅,摊开抖颤双掌,内心第一次涌起无以名状的空虚与充实。
我唯一能够倚靠的,就只有这双手。
头上一直冲刷的雨点陡地消失,一道黑影横在面前。典韦正要抬头,却见眼前一道白花花的瀑布哗啦哗啦冲到双手上──不,不是雨点,雨点可没这么刺痛。典韦双手被这些液体灼得刺痛,灼得麻痹,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持伞汉子倒在他手上的,不是水,而是酒。
凡人第一次接触酒,皆以酒入口,典韦却不是。他是以打出一片天空的双手接手酒的洗礼,以烈酒来洗净每道伤口。
汉子把葫芦递给典韦。典韦凝视汉子隐藏在伞下的闪烁眼眸,咬一咬牙,接过葫芦,把剩下的烈酒仰头喝光。
浓浊呛人的暖热自咽喉直冲至小腹。不甘示弱的典韦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呛鼻咳嗽。他竭力稳住双腿,深深呼吸。
这是典韦生平第一次喝酒。从那天开始,他就跟烈酒脱不了关系。
仪式完成,典韦仿佛已经由孩子成了大人。他……已经回不去了。
汉子满意点头,转身离去。气血翻涌的典韦缓缓跪下,在天旋地转之间,朝终将消失雨里的汉子大力叩头。
砰。砰。砰──由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话。然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孩非常重要的启蒙一课,却在两人沉默之间圆润无碍地完成了。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传承,总是通过实际行动来完成,不必言语,已经心领神会。
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典韦除了懂得以沉默来跟人交心,更确认了自己的志向。
将来长大了,他……也要成为这样的男人。
汉子离去后,典韦摊开双手,检视上面每一道男人的功勋。他知道,未来的路,即使再崎岖再孤独,也将以这双手来开辟;自己的命运,双手隐藏的掌纹,也将会通过一道道新添的伤痕来雕刻。
那个雨夜之后,汉子几乎就没有再出现过,只偶尔在典韦跟其他游侠流氓恶斗后在现场附近放下一壶烈酒。对典韦来说,烈酒就是他战斗后的奖品,他逐步成为真男人的必要洗礼。
由始至终,也没有怪责过汉子为什么总是对他袖手旁观,不加援手。典韦明了,这种放手的方式,也是一种男人的教育。
后来,典韦渐渐长大,一直没有忘记身后这暗暗守护著自己的影子。为了再次见他一面,典韦甚至试过偷偷伏在地上,倾听周围的脚步声,学习记认不同人的步伐,就只为认出那个人的跫音……
看不到你,但至少……我可以听到你吧。
那独特的,犹如心跳的跫音,总教典韦在黑暗与寂寞里感到莫名安心。
相比那些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口边,行事博取大众关注认同的闾巷游侠,典韦认为,那黑影一样的沉默刺客其实更像一个男人。
忠诚与报恩,不一定要依循世俗的标准与要求。只要你有自己的一套信念,根本就不必理会世俗的看法。
这男人以行动代替说话,在典韦柔软的心灵上留下清晰而独特的典范。
言必信,行必果,有恩必报,即使是小孩子仍然尽心尽义。他……才是忠、诚、侠、义四字的最佳示范。
忠诚之人的生命里,总是曾经遇上教他愿意相信忠诚的启蒙者。
同样地,拒绝忠诚的人,亦因为他的生命里总是一再遇上教他无法相信忠诚的破坏者。

「同样地……司马家对此事一定有兴趣。」
山家大宅内,山小姐手持葡萄,踌躇满志。「他们……一定答应。」
「你是说……将孙家那姑娘交给他们?」田氏大模大样,摊卧榻上。
「一来仗著曹大人的理由,不可推搪;二来江东一带经过战乱,百废待兴,正是投资的良机。」刘大支起双手。「司马家向来对买卖很有心得,我看……很快就会将江东弄得有声有色了。」
「届时,曹大人以残兵抗艹有罪……」山小姐把手中葡萄凑到田氏嘴边。
「……咱们就可以鲸吞一切了。」田氏手到擒来,张大嘴巴。
「说起来……」山小姐像想起什么似的,手执葡萄的玉手忽然提起。「……咱们倒跟司马家一模一样。」
「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司马家。」刘大道。「他们只是一塌糊涂的贪财家族,与小姐之才相比……」
「外甥女,王翦不是越贪财越得秦始皇欢心吗?」田氏仰头鲸吞山小姐手中葡萄。「主公一向唯才是用,唯财是用。你……还是要小心为上。」
就在田氏快要一口吞掉葡萄之际,山小姐手一缩,甜美丰腴的葡萄就从田氏嘴边溜掉。
「被我钓上的,有什么需要小心?」山小姐樱唇一咬,葡萄鲜艳汁液应声溅出。「司马家……已经放在我嘴边了。」
刘大轻舐嘴唇,一股甜美的快感沿著眼睛流到咽喉。嗯。他们……已经放在我嘴边了。
以孙淑引司马家入局,到寿春助孙家自立,让袁家跟司马家两败俱伤,并藉此讨好曹操,并削弱司马家势力……这一招,果然本小利大啊。
即使人才凋零又如何?只要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是有足够能力壮大败将。
即使依附这深不可测的山家大小姐会让败将权力被架空,但只要觅得靠山,得到名利,刘大在所不惜。
我的人生目标非常清晰,也非常简单。四个字:飞黄腾达。
然而刘大并不知道,越是简单庸俗的愿望,在这荒谬扭曲的乱世,有时候……越是难以企及。


翌年,寒食。
郯县以北,河流旁边,一座荒坟,一个男人。
男人正手执匕首,一刀划在碑石上刻著字。直到今日,典韦才终究查出当日在这里奋勇拖延刺客的无名小卒的名字。其实自从对方在自己怀里溘然长逝以后,典韦就四下查问周围士卒的籍贯姓名,说也奇怪,部分人完全记不起他的名字,有些则把他跟其他分队某几个姓名或相貌相似的士卒搞混,士兵名册上记载的名字又跟队员喊他的不相符,真正认识他的有已经被调到其他地方作战,或早在战役里阵亡,几经转折,典韦才终于查到他的名字。
典韦默然不语,心怀虔敬。粗大的指头在碑石上精巧流转,良久,吹一口气,吹散石上碎屑,上面「无名英雄」四字,终于换成这人的本来姓名。
「谢谢。」典韦朝坟头恭谨叩头。「若不是想起你的忠诚泳衣,那天……我早就死在吕布的鸡下了。」
夕阳如火,一批孤独的狼,在染红了的山野间低鸣。
典韦不是没有慨叹的。当日最后一击无法得手,其实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吧?如果我年轻数载,如果我是个年轻力壮、不怕痛的燎原火,也许……
典韦叹了一口气,举起酒壶先灌了一口,然后泼剌一声奠到地上。
力有不逮,只因已到夕阳。
其实,典韦如今才三十多岁,正值盛年,尽管这时代很多人都活不过三十岁,然而对典韦来说,他的夕阳从来都跟体力无关,只是心态。
刺客生涯朝不保夕,当刺客一年,已经比当几年士兵更教人容易感到苍老怠倦。典韦十多岁已经为双手沾腥,这十多年的非人生活,典韦只觉比别人一辈子还要漫长。
跟刘大渐走下坡的身体相比,典韦又是另一种沧桑,另一种疲惫。
在典韦眼中,手中掌纹,仿佛皱纹。
我这双手……还像当年那么有力吗?这双干粗活的手……还能击倒多少个跟主公为敌的人,还能坚持个多少年?
要是世上……有多一个自己就好了。
嗯。我不需要部下,不需要同伴,但是要世上多了一个自己,像影子那样的自己,那么,我就不必再担心,不管自己接下来发生什么是,都有可托之人,更不必担心自己出事后再无忠诚之人辅助主公了。
疯子。典韦喃喃自语。世上哪可能有两个自己啊?傻瓜……
蓦地,一道巨大身影无声来到典韦背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住。完全没入黑暗中的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执起兵刃。他甚至没有说话,继续凝望坟前蓬草翻飞,飞沙在风中转了又转。盘腿正坐的典韦依旧低眉不语。
黑影移开,夕阳归位。许褚在典韦旁边无言坐下,把带来的烈酒仰头灌下,然后啪的一声放到典韦身旁。
典韦没有望过去,也没有说话。顷刻,他终于执起酒缸,倒到地上。
许褚斜睨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泼剌。典韦奠过了酒,就单臂举起酒缸,把烈酒往口里倒去。淡黄色的烈酒像被夕阳燃烧过的雨,灿烂喷洒,溅得典韦以至旁边的许褚浑身湿透。
夕阳西下,群鸦低回。两个大小与姿势各异的背影在橘色暖光下无言对饮。能够连结这两个自恃忠诚的男人的,就只有另一个男人,两人不约而同愿意舍命忘身的主人。
随著最后一线残阳终究埋于山岭之间,两名不再年轻的男人终于喝光旁边几缸烈酒。无言对饮的两人最后还是没有说上一句话,便各自离去。
这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真正的男人,总是以直接的行动,毫无花俏矫饰的行动,无声沟通。
祭奠过后,坟头恢复冷清。只是,曾经站在这里的两个人,两人之间有点什么,还是在这个沉默的夕阳里被融化掉了。



从那天开始,典韦虽然仍然是一个人。
然而,他却慢慢开始愿意相信其他人。



相信其他同样忠诚于同一个主公的人。




第七章 帐外风骨萧然
建安二年,春。
自从去年曹操挟帝至许昌,不经不觉已经一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已非昔日被藐视的宦官之后,群臣虽然内心不服,然而怯于曹操威势,均敢怒不敢言。
这一年,曹操最聪颖的儿子曹冲出生。成功迎逢皇上,定都许县的曹操认为这孩子脚头很好,将来定必大有作为,寄予厚望。
这一年,曹昂举孝廉,日渐长大的曹丕,对文学兴趣日浓,能提笔为文,整天埋首诗、赋、经传之中。到了这阶段,反而是典韦不时主动前往探望曹丕,把他从竹简里拉出来,亲自教他骑射击剑,把毕生所学倾囊以授。
这天早上,正在几案前为诗句苦思良久的曹丕忽然感到屁股传来微弱而熟悉的节奏。他大喜,扔下毛笔,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来了!」曹丕睁大眼睛。「终于来了!」
「什么来了?」老师皱眉。「二公子,是你主动要求老叟给你加课,陪你研究蔡邕体《曹娥碑》背后八字隐语玄机,怎么这又跑出去了?」
「等我一下!」曹丕急不可待,朝外边倒履出迎。「老师,对不起!」
果然,当曹丕跑到屋外,身后已经站著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当年相比,典韦两鬓的白发又增加了,脸上风霜亦与日俱增。
「典叔叔!」曹丕脸上回复童稚。「你怎么来了?」
典韦没有说话,却把怀中长剑一把扔给曹丕。
此刻典韦眼中,看到的是曹丕长大后的模样。王的模样。典韦举刀砍劈。来吧。接下来,你面临的刀光剑影,将会比你想象中还要……
「典叔叔,为什么你要把这些都教给我?」
两人练剑不觉已经半个时辰。曹丕满额是汗,畅快淋漓,一边撩剑反攻,一边提气探问。
「你……不是要我长大后保护父亲吧?」
曹丕想,只要有我典叔叔在,我又有何必要练剑?
「二公子,懂得这些,除了保护家人……」典韦食指圈住刀鞘,上下盘旋,把曹丕攻势轻易瓦解。「……有时候,还得保护自己啊。」
当你的家有很多人的时候,你要保护的,就不一定是家人,而你最需要提放的,也不一定是外人。
自当日初遇,典韦已经看到。尽管他不相信,然而……他还是看到了。
不管他究竟想不想看。
典韦著紧曹丕,对他的栽培照料比自己的儿子典满犹有过之。他不是没有试过,然而怀著满腔期待的他无奈承认,跟曹家的孩子相比,自己的孩子不单完全比不上,就连这孩子是否拥有自己的才能,他都很怀疑。
典满没有惊人的目光,更欠缺应有的强壮,没有足以教父亲骄傲自豪的遗传。他比较像母亲,一个寻常的农家女子,平凡而且面目模糊。
所以典韦很少回家,也不太理会母子俩。他将所有俸给都寄回去,一年也不回去探望家人一次。
典韦记得曹丕几岁,却要想一想才大概知道二字典满几岁。那年春节,典韦在曹操要求下携同妻儿前往聚会,曹丕热络地拉起典满的手跑到一边做游戏,没料到后来传来东西撞跌的声音,众人赶过去,却见曹丕急忙站起,向紧握拳头、愣在原地的典满率先道歉。他说是他不好,请典叔叔和父亲别要责怪典满,然而典韦早已心里有数。
刚才……肯定是典满在游戏里比不上曹丕,妒忌心起,才一时冲动把曹丕推倒地上吧。
典韦咬紧牙关,没有说话,立即冲到典满面前,一掌把他的牙齿打得飞脱,然后捏住儿子细小的头颅,跪下朝曹操砰砰砰地一起叩了三个响头。
就在典韦拔出腰间匕首的一刹,曹操及时喝止。
「孩子闹来闹区是惯见的事,跟咱们大人无关。」曹操轻拍典韦胳膊。「站起来,陪主公喝酒去。」
典韦恭谨站起,随曹操远去,眼尾也没瞟儿子一眼。
典满一脸淤肿,他捡起地上碎牙,怨毒地朝父亲顽固偏心的背影喃喃自语。
他也许是世上最好的仆人,然而……
……他也是世上最坏的父亲。
嚓──思绪陷入回忆中的典韦被衣衫划破的声响惊醒。他本能地挪动身体。避过剑锋,以刀鞘敲开剑柄之余,同时提腿退到几步之外。
「中了!我中了!」曹丕振臂高呼。「这么多年,我的剑尖终于第一次碰到典叔叔了!」
典韦轻抚破裂衣衫,有句好想说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


公子丕,若要成王,就必须拥有向家人剑刃相向的觉悟。
……要继承王,更必须拥有向家人剑刃相向的准备。


同年,春,惊蛰。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打著大汉司空与车骑将军的旌旗,自然无往而不利。这个日照正盛的中午,曹操带兵浩浩荡荡进入淯水城,名义上代汉室出兵讨伐张邈,实际上则早已接受了他的投降书,如今百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而已。
张绣身穿甲胄,抱拳恭迎舆车上好整以暇的曹操。
「罪人张绣,恭迎司空大人。」
「张济罪不可恕……」曹操斜睨张绣。「……然其侄仍心系汉室,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张绣忍著呵欠,巴望这场戏快点完结。叔叔的家人今天就要来到投靠,他好想快点回去打点一切,迎接叔叔的遗孀。
「表张绣职位不变,照统南阳。」曹操右手一扬。
「谢司空大人。」张绣跪下拜谢。「请汝城一聚。」
「部下们都齐集了吗?」曹操忽然问张绣。
「是了,贾诩在哪?」张绣回头,低声问部下。
「他带兵守住外围。」
「哈哈。」曹操仰头笑了。「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曹操手一扬,舆车正要回转,蓦地一支冷箭无声射向舆车旁边一直凝神戒备的典韦坐骑。
「来人!保护主公!」典韦从马上跃下,四处张望。「刺客之箭,是从张绣那边射来的。」
「慢著!这……」张绣恐慌退后,往后张望。「……这不是我做的!」
「报!外围出现军旗不明的部队,正往夏侯大人那边去了!」斥候策马来报。「还有三支,动机不明!」
「张绣!是你治军不力……」典韦挡在曹操身前,短戟点向张绣胸口。「……还是想引君入城,行刺曹大人?」
「别含血喷人!」部下站到张绣身前。「我家主子亲自来迎,又怎会……」
「别胡来!」张绣额头渗汗,拉开部下。「慢著!曹大人──」
「你敢过来?」「怕你不成啊?」「别这样指著我家主子骂!」「要打架就过来啊!」
「住嘴──」
一声响亮威严的吆喝,令剑拔弩张的两军一同静了下来。
「事情还没弄清楚,不可胡乱猜测!」曹操一拳捶在车轼上,朝两军怒吼。「天下诸侯早对我有行轼之心,张绣再笨,也不会选在这时候下手!咱们先退,让他们清明真相,别轻易中敌人奸计,冤枉好人!」
「大、大人……」张绣嘴唇嚅嚅。
「张绣!」曹操斜睨张绣。「你听到了吗?」
「是、是……!」张绣方寸大乱,感恩抱拳。「谢、谢大人……」
舆车远去,曹操一直绷紧的嘴角终于悄悄地……牵了一下。
典韦回头朝远处惊魂未定的张绣深深盯了一眼。这下……六神无主的他们应该会如主公所料,把一切双手奉上了吧?
濮阳练兵,淯水屈兵。如今……不过是再下一城。
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孙子的最高境界。对主子来说,屈兵之外,还让对方吓得把妻儿将领全部奉上为质,才是更高境界。
曹操的黑暗兵法……又更上一层楼了。
啪。轻握拳头的曹操再次轻捶车轼,满意地朝典韦使了个眼色。
「典韦,待会别吃太多。」曹操自信满满。「因为今天晚上……将诱人设宴款待咱们,当做赔罪……你信不信?敢不敢跟我打赌看看?」


傍晚,曹营内,诸将云集。
「有进步……」曹操长子曹昂手执名单,眉头轻皱。「……可惜还是慢了一点。」
成熟严谨的曹昂近年紧随父亲左右,俨然半个主公模样,指挥诸将,出谋划策。
「快了这么多,还算慢?」其中一个将领苦笑道。「小司空,不是吧?」
「只怪你那边军粮跟不上。」曹昂斜睨对方。「这次行动,能称得上成功的,就只有于禁那一队。」
「啧。」夏侯惇托腮翻眼,一脸不屑。「又是他。」
「老弟,曹家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曹操加以奚落。
「亏你笑得出,你还不是乱跑一通?」夏侯惇白了曹操一眼。「啧。」
「那么说,下次会在城内动手?」李典站起来,先望向曹操,再把视线移到曹昂身上。
「这点我可不知道,一切由军师们决定。」曹昂道。「另外,那些负责绘画地图的,可不可以请他们弄清楚一点?」
噗。曹操斜睨以过人视力自豪的夏侯惇,忍不住笑。
「大、大公子!」负责制作地图的夏侯惇涨红了脸。「入城已经不容易了,现在还要画清楚?」
「夏侯叔叔,你的眼里一直很好,但这方面……」曹昂神色淡然。「……你可能真要跟典韦请教一下了。」
「哈哈!惇爷的视力是不是退化了啦?」「你们闭嘴!」「典大人!干么不说话啦?指点一下惇爷嘛!」「阿瞒!你还笑 」「哈哈!小司空比他父亲还要严厉啊!」
「咳。」曹昂扫视一周,提高声线。「接下来是张绣的报告。虽然他并不知道咱们在练兵,不过其手下有异心的倒为数不少。」
曹操暗暗观察在场各将领表情反应,满意托腮。对于这孩子的威严,诸将倒是由衷地心悦诚服啊。
「看到了吗?练兵加上查有异心者,一箭双雕,这就是妙!」夏侯惇刚才虽被曹昂挤兑,但还是非常欣赏曹家这位继承人。「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哈哈,张绣见主公没有怪罪于他,动静全无,此刻更是忐忑不安,心急如焚。」李典道。
「对。」曹昂支起双手。「经此一役,将来他定必为咱们家忠心不已,连尾巴都不敢再动一下。」
「于将军道。」守卫推帐通传。
「好消息,淯水城大乱,张绣生怕主公怀疑怪罪……」于禁入帐禀报。「……为表忠诚,已将大将及妻儿送来为质。」
曹操听罢,没有回话。突然的死寂里,诸将凝望曹操表情。
「……没有了?」
「啊……」于禁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对了,张绣为表忠诚,特别设宴谢罪,邀请咱们全部人入城,说无论如何也要主公出席……」
「中。」曹操满意举拳,朝典韦眨了眨眼睛。「诸将,入城。」
为了取悦曹操,张绣大排筵席,安排了不少美女演舞侍酒,让曹操乐在其中。喧闹的酣宴里,觥筹交错,旌歌鼎沸,在美女围拢间乐不可支的曹操非常松懈,松懈得连儿子曹昂也忍不住借故凑到父亲耳边劝阻,然而曹操却说:「子脩,怕什么呢?典韦一直在我旁边,我醉了又怎样?」
「典叔叔他也一直被张绣的部下灌酒……」曹昂皱眉道。
「像他那样豪装的男人,你知道要多少斤酒才能让他打一个酒咽吗?」曹操笑道。「他陪我出席过不下百场酒宴,喝的酒比咱们加起来还要多,可我却一次也没看见他醉过啊……昂儿,放轻松点!张绣不敢拿我们怎样的!」
就在这时,张绣双手捧起酒觥,来到曹操面前,恭谨正坐。
「觥其不敬,失礼大人,请准以觥酒罚之!」张绣豪气干云,朗声举觥。「曹大人!」
起初张绣还以为自己多喝了才眼睛昏花,原来典韦根本就没有走远。当来意未明的张绣坐到醉醺醺的曹操面前,典韦早已站到曹操身后,手执戟斧,一言不发,清醒而锐利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著对方。
「哈哈!好!」曹操举爵回敬。「你也敬吗?来来来!哈哈……怎么不敢抬起头来?喝醉了吗?来!干!哈哈哈!」
曹操兴致甚佳,四处游走敬酒。曹操站到哪里,典韦的斧影就家在哪人头上,双眼定睛注视著眼前人的微细举动,知道宴会完结,张绣和他的部下仍然犹有余悸,到了这时候,才敢稍稍抬头,放松视线……
曹操身后那个影子,那对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夜深。回程的路上,星月稀微。曹操早在车厢里呼呼大睡,听著主公均匀的呼吸声,典韦渐感放心。
今夜……主公应该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吧。
「辛苦了。」坐在前面的曹昂忽然朝典韦道。「我代父亲谢谢你。」
「作为仆人,应该的。」典韦道。
「将来……我也能找到像你这样忠诚的仆人吗?」曹昂虽然未醉,却也喝了不少。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再老成,也有松懈的时候。「坦白说,当身边越来越多趋炎附势的人,就发现忠诚可信之人……越来越少。」
典韦没有说话。他也希望自己眼光有错,眼前成熟稳重、严谨正直的曹昂就是将来继承主公一切的王,然而……
──嚓。
「哎……」曹昂想得入神,冷不防被头顶树枝扫到额头,红了一片。
「大公子,下次骑马的时候……」典韦语重心长的道。「……记得把重心降低一点。可以伏下的时候,就别挺直腰板。」
「哈。」曹昂揉搓额头,现出难得的笑容。「典叔叔果然是从小看著昂儿长大的,知道昂儿最大毛病就是过于一板一眼,腰板挺得太直……」
典韦凝望曹昂渐渐肖似父亲的背影,忽然在这个暗淡无光的月夜里想起自己的儿子典满。究竟多久没有跟他见面了呢?他的背影开始像我了吗?他的潜能和才华……还是跟当年那样教人失望吗?
马蹄哒哒,典韦之于他的家人,从来都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他的忠诚……从来都只为主人,不为家人。
忠诚的人从来都只有国,没有家。
曹营内,曹操在典韦与侍卫搀扶下,终于下车回帐。
「典韦,你怎么在这?」醉醒的曹操两眼惺忪。「我也到家啦。你也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噎。」
「主公,这里就是我的家。」典韦帮忙解下曹操身上披风。
主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回家吧。回……」曹操披头散发,两颊酡红,大力拍打典韦胳膊,把他推出帐外。「噎。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你……噎。别要比我更失败……」


夜深,酩酊大醉的曹操早在帐内熟睡,然而帐外……却有一个不愿离去的熟悉身影。
他没有忘记,当主公闭上眼睛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就一定得睁开。
并且……让主公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曹操常常跟前来劝阻他喝酒取乐的曹昂说,就是因为知道有典韦在旁边,自己才可以放心喝醉。太清醒的人总是会累,不该清醒的时候,为什么还要那么清醒?
典韦没有忘记,当初第一晚由他负责于帐外守卫的时候,曹操跟他说过什么。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
典韦并不知道,原来那一晚,是曹操近年来最快入睡,睡得最好的一晚。
只要知道典韦在帐外守护,那一晚,曹操都睡得特别好。
典韦不可能知道的是,当自己不在之后,曹操的头痛……就开始变得严重了。
因为,天性猜疑的曹操自从失去典韦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放心信靠,不做提防……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典韦喃喃自语。每当我睁开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
夜雾如潮,在风中默然伫立的典韦,手中长戟已经爬满潮湿水珠。然而不管水珠如何铺满他的兵刃他的鼻子他的胡子,他仍然像一尊神像,一动不动,眼神凌厉,注视著黑暗里各种微细的晃动。
这夜他一直在想著关于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事。两人渐渐长大,围拢他们身边的文官武将与日俱增,连两人的母亲也开始出手,主公既要攘外,也要安内,应该比之前更头痛吧?
主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只是以我这一双手……还能为主公做些什么?
双眼看得到,不代表双手构得到。典韦凝视黑暗,朝曹昂与曹丕营帐极目远眺,良久,终于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四更时分,天色添紫。由预备入城练兵到刚才酣宴灌酒,典韦已经差不多整整一天没有阖上眼睛。
就在典韦累极之际,黑暗里,忽然有一巨大黑影徐徐现身。
然而典韦表情如常,丝毫没有扑击之意。
「褚、前接班。」许褚手持巨斧,站到典韦旁边。「回去、好好、休息。」
典韦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回家、好好、睡一觉。」许褚道。「这里、由我──」
「我不累。」典韦长戟轻轻顿地。「只要我打瞌睡,噶一声,,财产归你。」
顷刻,两个耿直厚实的背影没有说话,良久,才爆出笑声。
噗。比典韦更不苟言笑的许褚终于憋不住了。
「妈的、你、有种。」许褚巨大的肩头犹如地震颤动。「这、笑话、好笑。」
「待会主公睡醒了,你代我向主公转述这笑话吧。」典韦拔起长戟,终于提步离去。「最近主公很烦恼,多给他说笑话,对他保持好心情很有帮助。」
许褚点头。他其实很早就已经发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前来取代他,或者跟他抢夺什么的人。他不过是另一个被主公的气魄慑服,希望可以在主公麾下尽展所长、实现梦想的男人罢了。
他的忠诚,跟自己的……并不相悖。
到了这一刻,两人的忠诚……终于互相感通。
「事情、已、解决、趁、这两天、好好、回家、休息、一下、多陪、儿子、吧。」许褚道。「主公、扶助天子、后、成为、众矢、之的、接、下来、麻烦事、将会、很多、很多。」
「大块头,我不像你。」典韦背影隐隐透出不便言明的苦涩。「你的儿子像你,我的儿子……不像……」
资质所限,他永远无法成为世上的另一个我,陪我作战沙场,为主公尽忠尽义。他……甚至无法待我年老力衰之后,代替我服侍主公的继承人,世世代代,成为王的仆人……
狼一样的父亲,却生下了像犬一样的儿子。视野与能力都有所欠缺,而且……更深深以自己的父亲为耻,不愿跟父亲走上同一条路。
许褚没有说话。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虽然敬爱的父亲已经不在,然而他至少还有一个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兄长;儿子年纪虽小,却以这个父亲为荣,所以再苦,他还能感受到家的支持,家的力量,而典韦……
期望越大,失望总是越大。典韦不明繁衍真义,不知道要让自己的才能获得继承,让自己的意志发扬光大的秘密,就在于枝叶繁茂。他只有一个儿子,失望过后,就更迁怒棋子,没有细心培训照料,就没有想过要多生一个。
典韦宁可把军营当做自己的家,也不愿回家;宁可自言自语,也不愿回去跟儿子闲话家常。
这不是上天刻意开玩笑,而是繁衍常态。父亲希望儿子青出于蓝是常态,儿子得不到父亲真传也是常态。也许典韦的唯一遗憾便是:苦于资质所限,他唯一的儿子……永远无法成为另一个他。
没有血脉,没有传承,也没有将来。这匹孤狼拥有的,不过是现在。
典韦忽然回头,像记起什么似的,从腰带里摸出一件物事。「还你。」
火把忽明忽暗,许褚接过物事,眯眼端详了好一会,才认出这锈蚀的锥形物事原来就是当日郯县燎原火插在自己背上,典韦来接手时徒手在他伤口里拔出的那支枪头。
年月让原本血红的枪头变成锈迹斑斑,无法辨认。
这枪头……让许褚热血沸腾,力量充盈,提醒他莫失莫忘,父仇……不可不报。
「上次原本打算代你把它插到燎原火身上,后来还是觉得……」典韦道。「……自己的心愿,不管如何,还是由自己亲手完成比较有意思。」
许褚紧握枪头。他没想过,之前一直敌视排挤的沉默男人,原来……一直谨记著自己未了的心愿,并代为保管。
「淯水城此行看似轻松,实则暗藏凶险。」典韦道。「怕有什么闪失,至少……咳,所以先把它交给你了。」
许褚明白典韦的意思。他怕自己无法回来,怕没机会代自己发愁,所以先来交托,了却心愿。
「以前我很希望世上可以有另一个自己,那么即使我不在了,他也可以代为守护主公」典韦踱离曹操营帐。「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有你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你、有、什么、未了、心愿。」许褚扬声。「褚、愿代、保管、万一──」
典韦停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耸了耸肩,转身离去。
「你、儿子?」许褚道。「褚、可、代为、照顾、你、家人。」
正欲迈开脚步的典韦乍听儿子二字。步履竟然稍觉犹豫。他轻轻踏了踏地面,搔了搔头发,再次回头,朝许褚道:「公子丕吧。」
许褚还以为自己听错。
「今后……他跟其他公子的竞争会很激烈,我也看到将会有更多野狼猛兽垂涎接近,要是这情况真的发生,那时候……」典韦坚硬的表情有过一刹的软化。「……请好好照顾他吧。」
这是个春雾潮湿的深夜。两个自治将会为忠诚而牺牲的男人,平日话不投机,却在这时候,这一刻,互相嘱托,要是其中一方不再,另一方就会把这沉重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代对方实现生前唯一未了心愿。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
只有平日不轻易许诺、少说话多做事的真男人,才如此一诺千金,惺惺相惜,性命相许。
「你们在谈谁的儿子?」
典韦与许褚同时回头,恭谨叩首。
「好冷啊。」曹操酒醒,披衣出帐。
「外边湿冷,穿著吧。」曹操捎来薄裘,一把递给典韦。典韦惶恐感恩,却没有接过。他余光瞄向许褚,没有作声。
「许褚,你也披一下吧。」曹操朝许褚递上另一件薄裘。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接过薄裘,披在身上。
「你们……认为昂儿如何?」曹操仰天吁了一口白气。
「小司空、甚有、乃父、风范、治军、严明、不偏私、不枉纵、实为、典范。」
曹操听罢许褚意见,望向典韦,典韦想了想,颔首抱拳,不表意见。
「那丕儿呢?」曹操道。「典韦,你先说。」
典韦眨眨眼睛,还是颔首抱拳,没有说话。
「典韦,你是我最好的仆人。」曹操轻轻吁了一口气。「但有时候,我还是想把你当做心腹或者老朋友看待,听听你的意见啊。」
「是的。」典韦继续抱拳。
「毕竟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旁边,看著他俩成长……」曹操道。「你的眼睛,多少看到一些……我也看不出来的什么吧?」
典韦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主公心里其实早有答案。
曹操对长子曹昂寄望甚大,严谨不阿、甚的人心,本来一直不作他想;可是日渐长大的曹丕成长速度惊人,文武双全,其聪慧灵活也教人爱不释手。既两边旗鼓相当,那么只要一方登位,另一方不能小觑的反对势力就很容易让曹家努力建立的分级遭到动摇破坏……
「最近……不管文官武将,都开始组织分派,款曲暗通,各站到不同儿子身后而来。」曹操握拳敲额,头又开始痛起来了。「尽管最大的才刚二十岁,最小的就只有几岁……他妈的。」
这……不过是开始吧?接下来……
「褚、愿为、主公、潜伪、打探、虚实。」许褚抢先道。
「嗯。」曹操扬手,才刚张声打算叫典韦回应,却见典韦忽然伏地听声。
「怎么了?」曹操道。「是丕儿,还是……张绣?」
典韦没有说话,却拿著戟尾回敲过去。曹操猜那该是丕儿夜尿醒来,一时未能入睡,就试著打扰守卫父亲的典叔叔,跟他传话了吧……
曹操这时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不苟言笑、严肃木讷的典韦再跟曹丕应对时,表情是这么像一个慈父,脸上刚硬的轮廓是那么柔软。看到典韦如此疼爱丕儿,曹操浑忘刚才愁烦,但觉宿醉骤减,捋须微笑,甚感欣慰。
投资这么多年……真的太值得了。
「典韦啊典韦……」曹操俯视专注伏地的典韦道。
典韦自知失态,立即从地上爬起。
「你……」曹操端详典韦回复肃穆的脸。「……会站到我哪个儿子的背后?」
「在下一直站在主公背后。」典韦道。「一直。」
「那……」曹操一字一顿。「……到时候,你会站到我哪个儿子的背后?」
典韦自知必须表态,才能释去主公疑虑,乃颔首抱拳,一字一顿。「主公吩咐在下站到哪个儿子的背后,在下就站在他背后。」
「嗯。那……」曹操又道。「……将来不管是谁继承我的一切,你对待我每一个儿子……都会像对待我那般忠诚吗?」
「绝对。」典韦霍的一声,凛然下跪。「在下只愿尽忠曹家,虽九死其犹未悔。」
履行忠信,执守清白,这……才是忠诚之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曹操终究满意点头。「……哈哈!典韦,你也没有自己所说那么笨嘛!什么时候连诗也懂得念了?」
「因为、典韦、常伴、主公、左右、擅诗、感染、典韦、亦、略通、文墨。」许褚接著道。
「噗。」曹操耸肩,一拳捶在许褚宽厚的腰腹上。「哈哈!许褚!你什么时候懂得说笑话了?哈哈……这个好笑!来!再说一个!」
「典韦、刚才、跟褚、打赌、说、只要、他、打瞌睡、噶一声、财产、归我……」
「哈哈哈哈……」曹操烦恼尽消,仰天大笑。「他妈的!你俩原来一直都在我面前装正经!哈哈哈……」



欢笑过后,曹操轻踏地面,代典韦回覆曹丕,著他快点乖乖去睡。



很多很多年后。
曹丕因为跟弟弟争权夺位而烦恼得无法入眠的晚上,
他都会怀念起昔年大地传来的,像心跳声那样踏实温柔的节奏。
不管是来自父亲的,还是典叔叔的……



第八章 莫教英雄腰折
鲁阳城外,曹营。
这边厢,曹操以为暂无外患,可以尽情为内忧烦心。
那边厢,六奇凤雏组织盟军,准备以连环计对付曹操。张绣只是他的第一步。他其中的一只棋子,是离开残兵组织、跟小孟失散的燎原火。
「杀曹操,该收多少?」六奇庞统来到燎原火开设的馒头店,甫开口便道明来意。
「先生别说笑了……」燎原火乍听有人志同道合,愿意合作对付司马家仇人曹操,竭力维持平静。「不过,真的要对付他吗?」
「不然呢?」庞统扬眉,黥纹下的深黑眼瞳发出慑人的黑暗光芒。
曹营内,曹操近日心情大好,大小事情均放手交给曹昂打理,不因张绣新降,而是因为张绣的美艳婶母邹氏。
「姓胡的,一向是出卖主人的姓氏。」曹昂在兵器库外面朝张绣大将胡车儿道。
「公子别、别说笑了……」
「不过,真的要对付我们吗?」曹昂仍在端详胡车儿略带惶恐的脸。
「喔?」胡车儿瞪大双眼。
「我是说外围的骑兵。」曹昂接口道。
「喔,是。」胡车儿搔搔头发。「外、外围的那一批敌兵应该是冲著曹大人而来的,不可不防。」
「地势清楚了吗?」夏侯惇支起双手,开始不耐烦。
「地图还没画好,但估计为数不少。」曹昂答过夏侯惇,把脸别过去朝胡车儿道:「这一带你们比较熟悉,快引兵抵抗。」
「咱们武将不多,希望夏侯大人能多加协助。」
「曹昂,武将全被调往驻守了吧?」夏侯惇皱眉。
「是的。武将一时三刻难以调回。」曹昂双手负后。「不如把扣押的将领释放回去,让他们表表忠诚吧。」
「那么,我要随队同行,方可安心。」夏侯敦道。「曹昂,剩下你……可以吧?」
「放心。」曹昂点头。「对了,胡车儿……」
胡车儿弓起肩背。「什么?」
「父亲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曹昂有所暗示。「等待封赏吧。」
「只要主公喜欢,小的必会竭力办到。」胡车儿抱拳笑了。「大公子,你也要……吗?」
「不必了。」曹昂罢手。「都给我父亲吧。」
「办什么?曹昂,这家伙做了什么?」夏侯惇忍不住问。
「哈哈。」曹昂笑道。「惇叔叔,您自己去问父亲吧。」
要是夏侯惇知道曹操托胡车儿安排的是把张绣一直等待著的张济妻子送来,他一定会气得疯掉吧。
在场就只有胡车儿一个人知道,那个美艳过人的张济之妻邹氏,其实是吕布派小孟假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行弑曹操。
吕布跟凤雏手法各异,然而目的相同,就是曹操的性命。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可惜……这次,不一定再像昔日风和日丽。
「青州兵听令,寨外集结!」「夏侯惇属将们随行,出发!」「快!」
曹营外,后山。一名吕布军细作已经在此等候。胡车儿策马前来会合,把好消息通传给对方回去禀报。
「成了吗?」细作问道。
「成了。」胡车儿俯视山下被引离曹营的夏侯惇,露出一口巉牙。「看来老周快要放出消息了。」
姓胡的,一向……都是出卖主人的姓氏。
淯水关成楼内,张绣一脚踹开曹操差人送来的财宝,满腔怒火仍未止熄,忍不住一拳击向殿柱。
「欺人太甚!」张绣咬牙切齿。「欺人太甚!妈的!那个曹贼!欺人太甚!」
一声又一声「欺人太甚」,在空荡荡的殿顶回荡。
张济是张绣的恩人,从小把自己当作儿子栽培照顾,如今叔叔死了,他的妻子我却无法代为看顾,还眼白白任由杀掉叔叔的仇人曹操把他的娇妻据为己有……如果我还龟缩下去,我张绣还是人吗?我还对得住叔叔吗?
「老周!」张绣头伏殿柱,激动得眼角噙泪。「然后怎样?说!」
「曹操的手下目中无人,强闯府中,咱们怕一拍两散,害了婶母,只好任由他们把她带走……」部下抱拳禀告。「来要人的那名头目还色眯眯地对婶母……」
「妈的!这狗养的曹操!」「主公!这口气怎也咽不下!」「主公!咱们这就坐视不理了吗?」「主公!请下令!」
「胡车儿那边又怎样?」张绣双眼通红,紧咬下唇,咬得几乎出血。「说!」
「胡车儿不敢得罪曹操,但他私下用计将曹操主力调走……」老周鼻翼扩张。「……只望主公把握良机。」
「报!」斥候跑进大殿。「主公!早前被曹军扣押的将领都归队了!」
如果这口气我还咽得下,我……还是男人吗?
尽管你成了我的婶母,我……还是不会让你受惊吃苦。等我!婶母!等我──
「好!马上通知他们!随我行动!」心意已决,张绣一拳捶向殿柱。「诸将──」
「主公!事关重大,还是等贾诩回来再从详计议吧!」「以他的高见,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对!咱们还是先听听他的高见吧!」
「呸!我偷了你老娘,你还需要看我脸色?」「这事怎也说不过去!还问贾诩干么?」「还不快点,婶母就要落入奸人之手了!」「主公!投降曹操一向是贾诩的意见,谁敢保证他们不是蛇鼠一窝?」「主公!咱们的兵将还没解甲,还等什么?」
「诸将!」张绣泪流披面,紧握双拳,整个人已陷入疯狂边缘。「告诉我!还要等多久?」
「两个时辰!」诸将感受到主公的切肤之痛,眼眶发红,咬牙切齿。
艳阳渐作残阳,不再高照,代之而起的,是高挂的冷月。
这……将会是个黑暗曲折的夜。
典韦抬望无声冷月,双眼空洞,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寂寥与不安。
军旗习习吹响,春雾潮湿如雨,才站了一个时辰,典韦早已浑身湿透。这溽热的鬼天气,怎么到了晚上仍然这么翳闷……
「典韦。」曹操唤典韦入帐。
「主公。」典韦抱拳入帐。「有何吩咐?」
「今夜……你可以休息一下了。」曹操在下人侍候下换上簇新绣金深衣,悉心整理仪容,翩然转身。「待会我有事要办。」
「主公,这……」典韦犹豫。
「别犹豫了,这里是军营,到处都是自己人,怕什么?」曹操轻拍典韦臂膀。「这几天你也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明早才回来吧?」
典韦不敢再说什么,然而双腿依旧钉牢地上,不愿离去。
「别婆婆妈妈了!」曹操道。「……许褚营帐离我很近,你还担心什么?」
「是的。」
「今夜我会在军营的另一边等待一位上宾。」曹操整理发鬓,步履轻快,离开营帐。「明早才回来。」
蓬──帐篷拍翼似的声音像一下又一下的摑在典韦脸上。自担任护卫以来,典韦从没试过像这样,被曹操主动要求把他调离。他的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然而作为仆人,是没有资格拒绝主人的命令的。
典韦凝望曹操兴奋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揉揉眼睛,仿佛被什么撞进眼里,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典韦只希望这个翳闷潮湿的晚上快点完结,明早太阳出来,一切疑虑不安与自寻的烦恼,便会像清晨的露珠般顺利被艳阳蒸发。
如果……还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下次不要那么晚才回来啊。」大寨正门,接过通行令牌的守兵朝回营的士卒道。
「外边有敌人……」士卒收回令牌,回到马车上。「……要绕道避开才行啊。」
「快进去吧。」守兵道。「曹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车队隆隆朝曹营另一边驶去,引来寨中各人好奇张望。
在帐中满怀期待等著张济之妻邹氏前来把酒咏诗的曹操来回踱步,碍于身分,不好意思出入探问,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倾听外边动静。
乍听远处车轮杂声,曹操大喜,立即爬起,重新整理发鬓衣衫。
他还不知道,接下著等著他的,会是一个比当日濮阳练兵吕布亲临追杀更凶险可怕的死局。
「前寨人多,到后寨才动手。」「放好火引,随时动手。」「嘘,小声一点……」
曹营内,被六奇庞统招揽回来的各方死士早已成功混入寨中,他们目标一致,各施各法,但求能够把共同敌人曹操致于死地。
夜深。燎原火身处曹营大寨中,啃著小馒头,抬头望天。
紫色的夜幕下,正有一弯新月,冷然无声。
燎原火并不知道,此刻,正有一辆接近此地的马车,车里刚巧也有一个人,以纤纤五指拨开窗帘,抬头望月。
浑然不知大家正同时望月的两人,朝无法成圆的月牙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若有所思。
小别胜新婚,永别胜新欢。
别说永别,就是久别,也不胜久别。
就在小孟唏嘘慨叹的同时,低头恍神的燎原火被同伙叫住了。
「看那边……」部下点向前方远处一辆徐徐停下的马车。「……好像有什么重要任务来了。」
是曹操?还是……
「是女人吧?」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这么晚了,带女人进来……难不成是献给曹操的?」
火光摇曳。燎原火无意中瞥到刚被侍从恭谨搀扶下车的那个女子,在黝黯中散发著夜明珠似的莹莹柔光。之间她衣饰华贵,头插簪花,发鬓如云,身段婀娜诱人,雪白的肌肤教在场目睹者一边哗然。
「这就是张济的遗孀么?」「妈的,美成这样,我是曹操也忍不住心动吧……」「你奶奶的,如果我干掉曹操,这女的一定要送我!」「可恨啊……」
喔──燎原火只感惊呆,二话不说,立即迈步,哪管眼前熟悉身影究竟是幻觉还是不过是人有相似,世上的绝色美女大概相同,身体早已不听使唤,立即往倩影方向疾冲过去。
「喂!别乱跑!」「妈的!这佣兵……」「早说过外来人靠不住的!」「别管他!快动手!否则来不及了!」
难道……他还活着、著!?燎原火一颗心像重新活过来似的,疯狂泵动,只知脑海嗡嗡作响,眼前一切尽成模糊黑影,唯有远处的纤丽背影,才是光源所在。
哪管自己由火成了扑火的蛾,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可以放弃。
怎、怎可能……这么像?小孟……是不是你?小孟……
小孟。我就知道是你。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教无感的我重新拥有活著的感觉……
背影已远,人群拥簇下,转眼就消失于拐弯处。
等一下,小孟,等──正欲豁出去张声大喊小孟名字的燎原火,忽然眼前帐篷倒塌,一道熟悉生硬横在面前,阻截去路。
两个各为其主、同样不怕痛不怕死的刺客,竟然拥有如此不期而遇的巧妙缘分。
那一刹,两人都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喔。」燎原火愕然了。
「喔。」典韦也愕然了。
这……是个黑暗的夜。
两人同时后退,只为腾出空间确认眼前荒诞巧合的相遇。
喔……是真的。
两人同时暗暗纳罕,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各自经历沧桑的两人,竟然……更相似了。
心绪不宁的这一个如灯蛾盲目朝光源扑去,同样心绪不宁的另一个像苍蝇从帐中赶出寻找主公身影,然而命运早已注定,两人……到死,也无法跟自己此刻挂心忧虑的那个人相聚。
听说……当遇上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其中一个,总要消失。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相遇。过了这一晚,天亮之前,注定要有一个被吞噬,随黑暗消失于明早第一线曙光到来之前。
两人四目相投,来不及再说什么,就以最具默契的身体语言,同时拔出腰间匕首,迅速开展疯狂原始的极限厮杀。
两人刹那顿悟。面对自己,只能坦诚。一切招式与技巧在自己面前都显得虚伪多余,连语言都显得造作,唯有赤裸裸、血淋淋,才够坦诚。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无法脱身的燎原火多次回头凝望刚才倩影消失的方向,只能焦急怒吼,希望尽快把对方解决,再追上去。
「滚开!」燎原火怒吼。「别挡路!」
「你才滚开!」典韦知道,眼中钉在此出现,主公定必身陷险境。他必须尽快解决对手,一刻都不能浪费。「别挡路!」
刚才帐外一片混乱,起疑出帐查探的典韦巴望这次不过是主公与大公子更为高明的练兵,然而这是冷月高挂的夜,头上没有高照艳阳,而且……当他终于跟燎原火不期而遇,他已经料到,这次……是真的。
不是在练兵,一切……都是真的。
「北营粮仓失火了!」「全部起床!过去救火!」「快!」
「如果这又是练兵,太过份了!」曹昂衣服还没穿好就冲出帐外,朝斜对面同样匆促出迎的将领大吼。「主公有给你下过什么暗令吗?」
「才没有!」将领披头散发,一脸愕然。「我哪敢胡作妄为,这次是真的!」
「后寨的部队如何?」曹昂深呼吸一下,回复冷静。
「一切稳定,只是……人手不足救火!」
火乘风势,已呈燎原之势。
「对,兵叼走了……」曹昂想起夏侯惇,内心隐隐掠过一丝不安。「那……急调中营的部队加入救火!」
「快!」将领抱拳,朝部下吆喝。「往河口那边打水。」
曹昂指挥大局,派部下立即通知曹操,同时往找曹丕。他不知道,被焦味呛醒的曹丕早已伏在地上,避开浓烟,向典韦敲地……」
「典叔叔……」曹丕忧心忡忡。「……你在哪里?怎么不回答我了?」
曹丕无法从大地混杂的声响里辨到典韦的步履。耳朵紧贴地面的他只听到大地隐然震动,仿佛千军万马,如潮袭至。
叮。叮叮。曹丕抬头,视线移到几上茶碗,只见碗中水纹颤动,连茶壶也被大地莫名的抖震撼动。
曹丕没有听错,洪水……的确来了。
肃清罪恶、冲洗大地的洪水,正朝曹营南门汹涌袭来。
隆──
「讯号打了吗?」「打了,但没回应……」「他们不像是夏侯大人的部队……」「前方的部队!快──」
楼上的哨兵已经认出为首那个人的盔甲而来。是张绣……
「──回答……」
手握长枪,暗夜里全身如火灼烧的男人,率领数千名同样义愤填膺的部下,誓要在今天血洗曹营,救回婶母,把曹操这狗贼碎尸万段。
「没、没有停止……」「是敌袭!敌袭啊!」「不好了!快通知大公子!」「来人啊!」
忠义与廉耻都是霸道的,当两者相遇,总起冲突。
「曹操!你这不知廉耻的狗!」张绣双眼几乎滴出血来,扯破嗓子怒吼。「杀──」
数千部下同时应和的一声「杀」,震开了浓烟,也震碎了曹营士卒的肝胆。随著那一声响彻天际的怒吼,士卒同时掷出绳勾,扯住曹营围栏,猛力往外扯,砰隆一声,围栏倒下,沙尘漫天,张绣军马不停蹄,直往曹营冲杀过去。
「公子!咳!南门被袭!要求增援!」士卒一脸焦黑,仓皇来报。
「别理北营火势,先想办法退敌!」曹昂执起兵刃。「派人护送主公过来这里!」
「张绣反了!」士卒在混乱的营中来回奔走。「快传各营部队,赶往增援!」
「来不及了!」形势危急,措手未及,曹昂也紧张起来。「马上集结兵力,在此辟一条防线!」
洪水缺堤,无孔不入,堵不住了。
「布下伏兵之阵,急传弓箭手!」曹昂心情紊乱,担心父亲安危,但是仍能在混乱情况下作出最妥善处理。「快──」
快要灭亡了。
咻──咻咻咻──咻咻──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别乱射!是自己人啊!」「妈的!谁?」「是粮兵!刚才入营的粮兵!」
右腿中箭的曹昂抱膝倒下,内心一凛。是刚才护送张济妻子入营的那队粮兵?不好了──嚓嚓嚓嚓嚓嚓!
一条由马车与庞大遮蔽物组成的坚实防线已在曹昂面前。一切早有预谋,就是为了把我们迫进绝路……
这……是一个曲折的夜。
「守住这里,直到张绣的部队进入!」「箭手,跟我放!」「别让他们逃掉!放!」
「别乱!他们只是一小撮内应!」曹昂咬紧牙关,捏住箭柄。「死守这里!决不可让中路大乱!」
一乱,咱们就完了。

「放心!」曹昂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坚强,以作表率。怒吼间,箭头被曹昂忍痛拔出。「这只是──」
嚓──碰。曹昂还没说完,身后帐篷忽然妖魅膨胀,一团物事随著隆然巨响炸出,无数杂物与兵器在众人眼前滚跌散落,两个纠缠翻滚的暗红色粘稠兽影翻滚碰撞,终于分开,隔著几步距离喘息对峙。
两人身上洒出的血,成了一个怵目惊心的圆,宣告著这个是凡人不可能进入的领域。
── 一场……
士卒惊吓跌倒。火海中,两个镜像似的脏污血影,全身都插满长枪,动作相似,姿势相近,连喘息的节奏都难以分辨。
……恶梦而已。
那可怖的,汩汩滴血的伤口,断骨的形状、骨髓的颜色,光是瞄到,已经教人毛发直竖,难以站直。
曹昂瞠目结舌,瞪著眼前这仿佛由同一只魔兽分裂而出的两个分身,至今仍然未能辨别出哪个才是他认识的典韦。
肩头起伏的这两只兽,从刚才开始便没有说话,也许因为他们都是来自同一物种,所以根本不必言语,已经懂得对方想法,是故索性摒弃一切语言,撕下作为人类的文明外衣,直接以最原始的方式对话,表达对世上另有同类的厌恶与不满。
越是强大高傲的兽,越是无法容许世上另有生物跟自己相同,必须毁之而后快。
这……就是被称为忠诚的这种兽的物种宿命。
曹昂怀疑这不过是个梦。眼前一切如此诡异又如此美丽,两人惊心动魄的厮杀凶狠暴力得教人不忍目睹,观之欲呕,可是同时那韵律一致的迎拒纠缠却又那么妙曼,那么齐整,每一下动作都合成一个姿势形相如此合拍如此壮丽的图案,每一下变换,都挥洒出山水画那样的泼墨惊艳,在深紫色的刺目夜空下绽出灿烂血花……
似是毁灭,又似重生;似是仇恨,又似预约;既像相拒,又像相融。两个分裂的镜像融合一体总是痛苦的,正如当初被撕裂分开时都一样痛苦。
因为痛苦,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停下如兽嗥般的沉重喘息。
终于……两人再次张开嘴巴。
「简、简直是……」燎原火牙缝渗血,轻咳一声。
「……跟自己在打一样。」典韦眼神涣散,喷出来的气息都是血的颜色。
如果……此刻的我不是个中年人,该多好。
如果……我能年轻十年,该多好。
「典、典护卫!」曹昂终于认出典韦。
「是……是那个外来人!?」刚才跟燎原火一同候命的那名细作放下弓箭,示意马车前的箭手暂时停止放箭。「你……」
「你……」燎原火一直没有望向对方。从刚才拔出匕首作第一击开始,他就没有正眼望过对方。「……快死了吧?」
不是因为目中无人,而是不想……
「你……」典韦双手紧捏刚才燎原火捅进自己胸腹,插穿自己身躯的长枪。「……也是。」
……不想亲眼目睹插穿自己身体,自毁自伤的呕心过程。
杀毁他人,需要勇气。杀毁亲人,需要更多勇气。然而杀毁自己,需要的勇气最多。
尤其是……这个自己无法一击必杀,需要满满凌迟撕毁的时候。
嚓──同一时间,两人拔出对方插在自己身上的长枪,穿透的伤口跌出细碎的筋骨与内脏残块,答、答……犹如半活物在地上兀自颤抖。
「主、公……需要你。」典韦张开臂膀,身上的血滴在地上洒下一条血线。「快、快去……跟主公说,典韦……很快就来。」
曹昂惊愕点头,一双腿却怎也动不了。
他有预感,这么一去……今后,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典叔叔一面了。
「快、快去……!」
快。我……快撑不住了。
「嗄。这里……有我殿后。」
这里有我殿后!?嘿……燎原火摇头苦笑。妈的。怎么……都是跟我有关的形容啊?
幸好只是公子昂,不是公子丕。幸好。典韦摇头苦笑,这念头才刚想起,随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龌龊。
一笑,再笑。一痛,再痛。
扭曲的时代,只能孕育出扭曲的命运。
扭曲的镜子,只能映照出扭曲的人。
扭曲了的人,就成了兽。这兽,也是被扭曲的。
嚓的一声,只有一声,两人本已满身窟窿的躯体同时再被对方插穿。
一声撕裂,四个伤口。
手腕加劲扭动,入肋穿腹的两边伤口同时被绞动扭曲,榨出所剩无几的血。
典韦低头凝看透腹而出,快要碰到土地的枪尖,十指暗暗加力,果然,燎原火立即用力,枪尖再送,如旗杆直直抵住土地。
典韦咯血,再次苦笑。这样……我就一定不会倒下了。
典韦讨厌燎原火,只因为他跟自己太像。背影太像、身份太像、连性格、手法和想法也像。一个来自败将,一个出身残兵;一个擅长善后,一个善于接手;唯一分别只是其中一人没有痛觉,另一人,却只能以意志麻痹痛楚。
只有不停跟自己说话,自我催眠,自我欺骗,典韦才能熬过那不可能熬得过的极痛与撕裂,硬撑至今。
他是我。我也是他。我是他。我不是不怕痛的他。不痛。嗄。别吵!根本就不痛……
典韦无奈翘起嘴角。眼前这另一个自己,其实……最应该成为世上最亲密的知己。
可惜,士为知己者死。
世上该只有他……才完全懂得自己的愚忠,,你对司马家的忠诚,跟我对曹家的忠诚,都是一样的。可惜……两个忠诚的人却无法惺惺相惜,只能在厮杀中亲密纠缠。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他。他已经越来越像我……或者说,是我越来越像他了。
典韦越战便越觉得自己在毁灭自己,那种感觉比记忆中还要恶心难受。枪矛不管插在自己或者对方身上都没有分别──不,差点真的忘了。还是有分别的。
那是根本的差别。他不痛。我不能痛。
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典韦几乎频临崩溃边缘。
万籁无声。凝固的时空里,静得只有枪头与骨骼的摩擦声,以及内脏的无助呜咽。伤口一再绞动,表情一再扭曲,仿似坚强的外表,正极力遏止虚有其表的躯壳崩坍溃散。
血……趁黑逃亡。早已所剩无多。
双手紧握长枪,靠压在对方身上的两人又回到默然无语的状态,只因两人都已经力尽,仅靠意志勉强支撑。
嗄。典韦全身犹如烧焦灼痛,体内各脏器犹如鱼膘穿破泄气,慢慢萎缩,意识模糊。典韦感到自己快要昏厥,那熟悉的烧焦气味又再袭来了。
妈……妈的。为什么你还不倒下?快倒下吧!我快……支撑不了,要倒下了……
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智计,没有野心,甚至连不怕痛的天赋本钱都欠奉。他仅能凭恃的,不过是对忠诚的坚毅与执著。
他在毁灭自己,同时在挑战自己。对方越是不倒,他越是不能倒;对方越是不痛,他越是不能痛。
由始至终,他都在跟自己忍痛起舞。月下独舞,对影自伤。
答。答。答──终于,另一个自己站著,以为还能撑的自己却倒下了。
典韦沉重的身躯缓缓从穿透的枪柄滑下,发出教人耳朵发麻的声响。
……啪。
镜子碎了。影子也碎裂成片。漆黑的夜空与一片空白在对峙,脑海荡漾著一片片被冲击破裂的回忆。
接著,又是一片死寂。
一痛再痛,一倒再倒。
一笑的燎原火再度苦笑。自杀成功的他身躯虚浮,勉强以长枪撑住地面。
你是影子。是影子……就该回到地面,别妄想再站起来。
噗……
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吗?
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是个简单的人,一直不计较荣辱得失,只希望能够用一辈子守护另一个人的将来。为什么……梦这么快便要结束了?
噗噗……
在这样的时代……忠诚……是否就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噗噗……噗噗……
堕进黑暗深潭里的典韦昏迷间蓦然记起了那一张脸。那个小时后一直守护著他,指引他道路的男人。典韦竭力睁开眼睛,快要走进他了,他这就要回过神来了──典韦颤栗期待,这么多年一直埋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碎片,终于在最接近死亡的一刹蓦然忆起──
背影缓缓回头,竟然成了……
……曹操!!典韦大惊,睁开眼睛,惊觉原来自己一直躺在地上,整张脸被自己的血浸泡著。
互撸。互撸。勉强呼吸著的典韦正在血洼里吹著泡沫,想稍稍抬头,身体也不听使唤。
刚才从地上传来的声响,那节奏……是主公。是主公在唤我……
整张脸贴在地上的典韦终于再次听到主公的呼召。尽管遥远,却清晰可闻。
「主公……」典韦眼神浑浊,意识模糊,又再喃喃自语。「他……在叫我。」
不。我还不可以死。上天让我回来,一定有原因。我……典韦咬紧牙关。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我还有使命……
人到中年,曾经拥有的如今都已经化作乌有。
如今典韦仅有的,就是意志。
以及……趁完全入黑前把最后的余晖完全迸发,毫无保留的觉悟。
「我……我已……」典韦喃喃自语,十指收拢,紧捏泥土。「……没有退路了。让、让我最后…嗄……」
「父、父亲!」曹昂终于能够喊出声音来。「父亲在营的那一边!那一边──」
这……是个黑暗的夜。
这……是个曲折的梦。
「来、来人……」
装成张济妻子邹氏的小孟在酒中下毒,正欲补刀的他被侍卫撞破,只好刺伤侍卫,急忙逃去。
侍卫匍匐在地,痛苦呻吟。
「……来人,救、救主公……」
营外,行弑曹操的细作手持刺目兵刃,如土狼朝帐篷垂涎围堵。
没有退路,剩下的,只是死路一条。
这一夜,中毒昏迷的曹操模糊间看到一条不归之路。暗路没有尽头,恶梦……同样没有尽头。
「典、典……」曹操嘴角渗出白沫,舌头发麻,呼吸渐见困难,只能勉强以指掌敲地,向他唯一信靠的影子呼唤求救。
看来……我真的不应该让你离开我太远。
乒──觥壶堕地,裂成碎块。抖颤煞白的指掌继续无力拍打大地。噗……噗噗……噗噗……
──碰。被典韦硬生生抬起扔向栅栏的燎原火吐血倒地,撞向木桩。没有退路了。
燎原火暗自苦笑,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为主人而疯癫的忠犬,可以有多可怕。
作为失去主人,离开司马家的弃犬,他……比谁都要清楚。
「嗄……嗄……没……」燎原火跌撞站起,背后歪斜木桩隆然坍塌。「……没完……没完……嗄……」
每踏出抖颤一步,典韦身上的窟窿都会跌出血块,碎块随他回光返照的每步忠义之路而崩裂流失,一步一惊心。
忠诚之路,从来……都是滴血之路。
中年人的路,从来……都是荆棘满路。
「嗄。让开……」点位大口喘气,微佝的背影沉重脆弱,贯穿他躯体的长枪如犁耙斜斜拖在地上,刮出清晰的痕迹,也刮得在场士卒头皮发麻。
这么痛……连呼吸也感到痛,还怎么可能拖著它们往前走?
「……主公、在……」典韦仿如魔神,又似一具永不倒下的高达雕像,拳头高举,不怒而威。
碰──一拳殴到燎原火面门上的典韦借势压在对方身上,粗大的五指猛力掐住其咽喉。
「……叫我!」
掐。咬抓。撕扯。具是最原始的杀戮行为。人对自己……总是最残忍的。
咽喉被掐的燎原火趁典韦怒火蔽目的空隙间摸出匕首,刚才典韦捅到自己腰间的匕首,猛地刺向典韦面颊。
一阵锈蚀的冷腥气息连同刀锋刺进口腔,典韦只觉满腔锈味,舌头火辣辣地痛。不。舌头还没断掉。我……还能继续跟自己说话。
「小川……」典韦怒吼。
那一刹,燎原火终于相信,原来自己不是世上唯一一个没有痛觉的人。
「……不足以汇成江河!」
比匕首更锋利的拳头,再度轰向燎原火惊愕的脸。
「就算……」
燎原火翻身倒地,避开对方追击,顺势起脚把典韦往外摔去。失衡间典韦及时抓住燎原火衣衫,不让他有半点喘息机会。
两道血影又融成一团,在地上翻滚,血花与脏碎往外飞洒,溅得周围士卒满脸都是。
「流了……」
血液,也要流干。士气,江河日下。
「……江河,最终也……」典韦奋力站起,把燎原火举到半空,一字一顿。「……流?向?大?海──!!」
为免让燎原火在半空中有卸身的机会,典韦咬紧牙关,紧抓燎原火衣领,搂著他一同堕地,把满地木桩狠狠炸开。
碰──曹昂一下踉跄,忽然大地颤动,以为地裂开了,看清楚,原来还是没有。
沙尘漫天,浓烟密布。这里依旧站著两个人,一个倒下,一个不。
刚下倒下的,如今正站著。刚才站著的,如今却倒下了。
你不倒,我更不可以倒。这次……你就别再起来了吧。
典韦抬头,头上……冷月无声依旧。
这……的确是个曲折的夜。
沉思间,典韦听到身后士卒慌张大喊。「典将军!后、后面……」
后面?我的影子……
「在海中的……」倒在地上的影子再度膨胀,重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
只是,身份对调而已。
「……不是曹操。」燎原火以言语令典韦分神,同时把手探到典韦背后,意图拔出一直插在他身上的长枪。
「你!为什么……」典韦怒不可遏。妈的。为什么连固执这一点……都跟我这么相像?
这一个夜,让我更讨厌我自己。
「……死不了!?」典韦回身一拳,轰向燎原火头颅。
当第二拳轰进燎原火胸膛的一刹,燎原火趁势拔出典韦身上长枪,滚倒在地。
「简直是……跟自己打一样。」典韦咬牙切齿。「简直……比自杀更可怕。」
燎原火双手捏枪,如兽踞伏。典韦立即拔出身上剩下那支长枪,从上而下,要把影子狠狠钉牢在地上。
「我……」
同一时间挺枪的两个自己,一个下往上刺,一个上往下捅。
「……在照镜吗?」
嚓的一声,刺破了强弩之末的不死身躯,也刺破了漆黑的夜幕。
镜子……破了吗?
影子……裂开了吗?
地上,被牢牢钉住的影子兀自顽强挣扎,双腿在空中乱蹬,然而身躯被长枪钉得死死的,落空的长枪自手中滑落,咚的一声,终于滚到地上。
典韦跪坐地上,双掌用力抵住枪尾,两臂抖颤,不住喘息。他只能以仅余的气力压住长枪,压住随时蹦跳反击的影子,长枪逐寸逐寸陷进地里,典韦连肺里的空气都一并挤出来,压啊压,压啊压,倒下吧。妈的,快倒下吧。别动了,快倒下吧……
嗄。嗄。嗄……典韦双眼爆出血丝,满额青筋,牙缝渗血,喃喃自语。嗄……倒下吧。
你不倒下,我就不能倒下。
但我快撑不住了。我要倒下了。所以……就拜托你先倒下吧。
典韦几乎整个人连同枪柄一同压到燎原火身上。他早已超过极限,气力榨尽,然而因著执念才让他坚持至今。他眼睛也不敢眨,因为他要看清楚,看清楚影子的动静,必须等到另一个自己完全气绝,才放心去救主公。
不。不可以再松懈。不可以再像当日战吕布那样大意……
「拜托……倒下、嗄、下吧……」典韦力尽虚脱,意识模糊。「嗄……拜托,倒……」
这次……喃喃自语的竟然成了燎原火。别碍住我。嗄。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
两个身不由己的男人,各自为著心里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个人而舍命忘身。
嗄呜。等我一下。典韦无力提起双臂,只好以头颅一下又一下叩地,给曹操发讯息。主公,等我一下,嗄呜,很快……
马车旁,正欲发箭再攻的头目看到大队人马拐弯而来,立即停止攻势。
小、小孟……你还在吗?嗄。多等我一会,我……
「张绣大人到了!」
「你们还愣著干么?」张绣怒火未消,举目四望。「敌人呢?」
「咱、咱们奉命死守,等候大人到来!」
火海中,张绣看到前方抖颤挣扎、匍匐欲站的熟悉身影,嗤之以鼻。「典韦既在……曹操那狗贼必在营后。」
喔。张绣还看到,典韦身后,曹操的大儿子曹昂正在士卒的协助下翻身上马。只要跟著他……就能知道他爹的藏身之处了吧?
亦为人父的张绣明白父亲的弱点。要是让曹操那狗贼看到自己的爱子惨死面前……这该比取他首级来得更有意思吧?
「嘿嘿。」张绣一脸阴鸷,策马往典韦踱去。「老子报大仇的时候到了。」
张绣暗忖:报仇是沉闷的。所以……我需要一点惊喜。
敌人是惊,老子是喜。
「张、张绣追来了!公子!咱们快绕到主公身边,别让典将军的心血白费!」士卒挥剑为曹昂开路。「典将军威武,定有脱身之法的!」
曹昂频频回头。他心里涌起非常不好的兆头。他又强烈预感……这次一别,真的……不会再有机会再看到这个多年来一直守护著咱们家的男人了。
「典韦……」曹昂呼吸困难,浑然未知将要临到自己头上的命运。「拜托了……」
「军令曰:逃者株连全家,不可退后!」仍然留守原地,势弱被围的曹军将领朝士卒大喝。「咱们坚守在此,战至最后一人!」
啪。典韦挣扎站起,脚步虚浮,一只大手压到将领的胳膊上,看似打气,实际上却是借力。
将领惊讶回头。他没想过……平日威猛勇武的典将军,此刻原来已经疲弱至此,身躯沉重至此。
对。说得很好。就是这样了……典韦朝同伴挤出乏力的苦笑。拜托了……
我不在之后,主公……就拜托大家了。
「对……」典韦喃喃自语。他不能停止说话,因为,此刻他必须以说话模糊痛苦的边限,以言语来分神,来麻醉,来催眠。他要制造另一个自己,让这个不痛不累的自己来接手,完成眼前艰钜任务,回到主公身边。「《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
答应了主公的事情,就算死,也一定要完成。
典韦拖著残躯,一身血污,步履蹒跚,朝远方那似有若无的求救声音踱去。
此刻,典韦血红的眼眶里,眼珠已呈灰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最自豪的一双眼睛已经毁掉了。他……只是一只失去主人,在荒原里失明濒死的孤狼,蹭蹭蹬蹬,徒剩死前的狼嗥。
原来……这里就是我最后的舞台了。
辨人,不仅辨相,还能辨声。听声嗅物,闻声相心。典韦虽因失血过多而视野模糊,然而他一点也不害怕。也许……心里拥有信念,就不会在死亡提早降临时感到害怕。他早就有了这份觉悟与潇洒。他早就牢记主公的声音,不管距离多远,有何阻隔,他还是能够在吵杂纷扰的声浪里寻到世上唯一那把声音。
那把值得教自己赴汤蹈火、舍命忘身的声音。
「活著……」典韦两手空空,朝前方列阵排开,手持兵刃的张绣军果敢迈步。
「……就是忠诚──!!」
无名小卒,那一晚,那个雨夜,明知死路一条还是向前冲去的你……心里想的,应该跟我现在差不多吧?
我不可以让你丢脸。你临终托付给我的忠诚,如今……我要把它传承发扬了。
痛吗?很痛。很他妈的痛。
累吗?很累。很他妈的累。
然而……我不感到害怕。原来……心存忠诚的人,面对死亡……根本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害怕。
「……送他一程。」张绣安坐马上,睥睨眼前连站也站不稳的疯子。
典韦牵起嘴角,朝眼前影影绰绰、杀气腾腾的敌阵闯去。
最后一次刺杀,最后一次闯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主公,原谅我只能守护您到这里。
无法继续站在您背后,无法守护您的继承人,抱歉。
二公子,今后的路,请好好走下去。小心接近您的狼群。
请恕典叔叔无法亲眼看著您长大成王了。
典韦摊开那双粗糙厚实、指节吐出的大手了。这双手如今满是伤痕,脏污不堪,怵目惊心,教人不忍凝看。
主公。就让在下最后一次……亲手为您清除路上的绊脚石吧。
言必信,行必果,以武犯禁,士……为知己者死。
火势猛烈,仿佛暗夜夕阳,熊熊烈烈,蓬草扭曲飞舞,直把荒野烧至如血火红。四肢冰冷僵硬的典韦骤觉面颊生暖,轻轻吁了一口气,递起双手,朝千军万马踱去。
还顾虑什么?从来……你都只有这一双手。
「杀!」「把他碎尸万段!」「投降吧!曹操那条狗,不值得你为他牺牲!」「弃暗投明吧!看你都已经──」
没错。我没有忘记,我自来黑暗,双手肮脏。而眼前那满口仁义、出师有名的张绣……多么光亮,多么慑人。
光亮得……即使我闭上眼睛,都清楚感知到他究竟龟缩在哪里。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漫天箭雨,直朝典韦射去。典韦早就嗅到那股恶俗杀去,如今接手的这个典韦,十多年来活在腥风血雨孩子中,杀人无数的他,早已随手拉起地上尸体作护盾,挡下一次又一次的箭阵。
他把手伸往后腰,本能地摸出伞镖。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最初的闯阵,跟最后的闯阵,首尾呼应。
伏──燃烧的夕阳下,忽然飘起一朵朦胧若梦的蒲公英,妙曼旋转,随风飘扬。
典韦不知道主公还会不会看到。一朵白色,一朵黄色,一朵红色。黄色代表左方,红色代表五百。而白色……
「死到临头……还有心情放纸鹞啊?」张绣仰望伞镖,哑然失笑。「你这死疯子……哈哈。」
张绣挽弓搭箭,呼啸一声,把典韦生命里最后几朵蒲公英狠狠打落。
「箭手!准备!」张绣举起右手。「放──」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典韦捡起沿路尸骸挡箭,以中年人的沉实低头潜行,一边喘息,一边缓缓进逼。
「上!」典韦双眼通红,紧盯自己的脚步。「主公!等我──!!」
「时候不早了,全部上吧!」张绣想起曹昂,对典韦的兴趣骤减,只想快快了结。
「步兵前进!」张绣军领军一马当先。「骑兵!随我上!杀──」
「杀——」典韦扔开插满乱箭的尸体,朝两面夹击的骑兵咧嘴而笑。
最后一次苦笑。
「来得好!」典韦仰天大喝。「一个!」
骑兵没有预料到眼前这汉子仍然有此体力。只见典韦忽然蹲下,双眼精光暴射,弓腿一跃,竟一把抓住自己衣衫,把他拉下马,直往旁边骑兵撞去。对方也没料到同伴竟然会撞上来,立即收剑,却已闪避不及,惨叫堕马。
「两个!」典韦没有放手,抓著骑兵右腿,乘势扫向旁边攻上来的步兵。「十个!」
连番闷哼,数名步兵惨叫滚倒,滚倒的又压下后面想攻上来的,人碰人,人压人,军阵开始混乱起来。
趁机涌到典韦后方的步兵持枪瞄准其背部空隙。典韦把骑兵往后一扔,再补一脚,然后继续向前,抓起其中一名失衡跌倒的步兵,把他当做武器,疯了似的往人群扫去,碰碰碰碰,往大地敲去。
碰──砰──呜吔──碰!!
一堆又一堆不怕死的士卒涌上来。一个又一个的士卒被扯住充当兵器,一声又一声的骨折与碎裂惨叫声响遍荒野。大地燃烧,浓烟蔽月,生命前仆后继牺牲,没完没了。
「……一百个!」典韦像一块顽石,把汹涌潮水中分开去,每一下霸道的轰击,激起千重浪。
手里的人肉兵器起初还会挣扎,还会嚎叫,可是不一会,都会慢慢变软,变沉默,犹如手持一个里面石块碎散的皮袋。原本非常坚实合用的棍棒,最后总会变成扭曲变形的软鞭……典韦换过一件又一件人肉兵器,敲碎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身躯,挥舞间,漫天碎块。血珠若雨,这个粗中带细的疯子又在战场上作画,泼墨洒血,每一下碰撞都会发出教人骨头发麻的碎裂声,都会有牙齿和碎骨炸开……
「……一百个!」典韦扔下一具全身骨骼都给撞散的软趴尸体,伸出满是鲜血、拳头已经磨破见骨的大手,又抓住一个敌人。
「不!求求你,别哇──」「碰!」「吔!」「不──」
不要吵。不要打扰我说话。兵器比应该说话。嘘……
士卒都愣住了。他们无法接受同伴成为毁碎自己骨骼的武器,更无法接受眼前面不改容把活人当做武器的疯子……
疯子杀得兴起,扔下兵器,直接抓起人来,就撕。像吃肉的时候,徒手扭掉鸡腿,扳开牛肋那样。直接地撕,直接地扯。
皮开,肉绽,白里透红的筋脉新鲜而且极具弹性。走避不及的敌人成了眼前疯兽的暴力晚餐,有给扯断小腿的士卒抱著断腿滚地呻吟,有士卒拖著半断不断的前臂,仰天嚎叫挨人求救,有人乱推身边人以求脱身,有人扯著前人后腿但求有人作伴……
「……一千个!」典韦浑身是血,气息如兽,发上脸上都黏著碎块。
不管多少士兵挡在眼前,典韦仍咬住不放,笔直地朝张绣走去。没有人能拦下他,更没有人敢阻止他。扯得累了,典韦直接捡起刚才扯下的敌人手脚,把他们的胫骨臂骨当武器,插在迎面而来的敌人身上……
未几,典韦身后多了近百名士卒,如影随形,随著他的活动走走停停,却没有谁再敢贸然上前。一双双被慑住了的,恐惧闪烁的眼睛犹如漫天星宿,忽然忆起当日刺杀李永情景的典韦懂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嗄。求求你,让我多撑一会,嗄……
十步、八步、五步……
「疯子……」张绣眼见典韦已为强弩之末,握紧兵器,策马迎上。「……够了吗?」
我没有忘记,五……是我最讨厌的数字。
典韦双手紧握断肢,跌跌撞撞,低头喘息。
咯。咯……
到了。
「张、张绣,嗄,是你治军不力,还、还是想引、引……」典韦双手一松,断肢颓然堕地。「……行刺大人?」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张绣提枪突刺。
嚓──长枪再度捅入典韦满身窟窿的残躯,血浆溅出,溅进张绣眼里。张绣本能眯眼,当他睁开眼睛的下一瞬间,他看见这只兽……依旧挺立,没有倒下,也没有气绝。
妈的。这疯兽……是人吗?
「最、最后一个……」典韦喃喃自语。「……不忠之人,下来受死──!!」
成了。主公……成了。
只消跟这厮同归于尽,主公撤退的暗路……将会顺畅得多了。
暗路的尽头……明天……定必艳照高照。
主公,典韦在此拜──
「……你也是!!」
嚓──
……喔。
以为会被扯下马,给硬生生扭断颈项的张绣还是安然坐在马上。那只原应抓住他衣衫的大手……不见了。
我的手……不在了。
典韦惊诧回头,仓皇间,他又看见了自己。
如影随形的自己。
眼看最后句号快要烙下,终究完成人生最后任务的典韦,最终……还是被及时赶到的燎原火手起刀落,砍掉了臂膀。
原本蓄积毕生力量,正要一举击碎张绣胸骨的拳头,就这样失了方寸,然而力道仍在,于焉就在刀锋过后,歪斜往外炸飞开去。
嗄……燎原火一击得手,抱著大刀,大口喘息。
「张绣!我……发誓!」典韦血红双目已经失焦,他剩下的一只手捏住张绣嘴巴,咬牙切齿。「我、我要你……」
典韦意志未灭,脚蹬马腹,把张绣扯下马,决意用剩下那个拳头继续未完成的使命。
「……死!」
只要一息尚存……主公交托的任务,就要继续。直至完成。
碰!!张绣倒地惨叫。典韦脚踏张绣,五指掐住张绣咽喉。
成了。这次……一定可以了吧?
嚓──
又是一刀。腰间一凉,典韦不必回头,已经猜到,他的背后……
燎原火双手紧握大刀,从后偷袭,猛力砍劈,把典韦拦腰砍成两半,那道力量强大得连燎原火自身砍完也旋转了好几个圈才砰然倒地。
「我、发誓……」燎原火仰天怒吼。「……干掉你!!」
这是我最后一招了。快死吧。别再爬起来了。拜托……
刹那天旋地转,世界颠倒燃烧,碰的一声,典韦又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土地上。
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自己而死。
典韦要死了,死在另一个自己手里。
妈的。要是我年轻十年……
「……哈!」典韦摊卧地上,胸口被长枪贯穿,剩下那一只手距断掉的下半身数步之遥,却怎也构不到自己兀自颤抖的腿。「我……终于变、变成两个了……」
一分为二的我,每一个我都少于二十岁了。很好,哈哈,很好……
我听到了。主公仍在……嗄……仍在等我……
土地传来火海灼热,血……原来仍然暖热。
曹操一声声微弱的呻吟呼唤透过土地传来,似是真实,又似是典韦临死前的幻觉。只见他神色兴奋,竭力匍匐,凝视终于一分为二的自己,厉声命令另一半一起合力完成任务。
「下身……」
你忘了当日那个无名小卒了吗?他也可以,我们怎么不可以?
来,主公还在等咱们……起来,咱们一起完成最后任务……
「起来……」
在场所有士卒都被典韦的执著吓呆了。筋疲力尽的燎原火勉强挣扎爬起,心想:要是他还能爬过来,死的就是我了……
「怪物……」张绣忍痛爬起,怒不可遏。他从来没遇过这么顽强的男人。他无法理解他的坚执,去对他的忠诚无比厌恶。「妈的……」

(插图)

「脚,爬过来,给我抓著,我……」
典韦咯出一口血。



「……不痛!我、我可以…
咳…把你当做武器,来……」

张绣皱眉。为什么……这不要命的疯子,愿意为那卑鄙好色的庸主尽忠到这样的程度?
「一起……踢死张绣!踢……」典韦犹如一尾被辗烂的鱼,内脏散跌,干瞪著眼,气若游丝,已呈弥留状态,然而抖颤无力的手还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张绣脚胫。「咳我……捉住他了,踢、踢……」
可怜的男人。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年代。继续生存,只会继续痛苦。
「典韦……」忠诚总是教人不忍卒睹。张绣语气平静,提腿踩往典韦咽喉,徐徐拔出插在他身上的血枪。「……一切已经完了。」
这一步……已经是忠诚的尽头了。
「没完!」典韦又咯出一口血。「脚!起来!你这叛徒!你忘了吗?活、活著……的定义啊!」
至死未忘。念你们的名字。忠诚的重量与意义。
「明知死路一条……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执著坚持?」
「在、咳……活、活著如果没有、咳、一点明知徒劳无功的执、执著……咳……活著还有什、什么意义……?」
在这样的时代里,坚持忠诚,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然而……再徒劳,还是会有少数疯子与傻瓜,不为什么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利益,更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别不同,而是……
……而是为了良心完整,挺起胸膛做人。
即使命不由己,上天要你随时离去,你也可以因著胸中那点信念,潇洒就义,带笑归去。
物伤其类。伏在地上的燎原火心头一紧。活著……
怪物!
「活著……」典韦仰天吐血,声嘶力竭,教在场所有无名小卒心头刺痛,不忍凝看。「……就是、忠──」
去死吧──!!
──嚓。
活著……就是对自己执著的忠诚。
忠于自己,诚于内心,择恶固执,虽千万人,吾亦往。
张绣双手紧握枪柄,狠狠绞动。脑浆自被戳穿的眼窝汩汩冒出,张绣并不放心,拔出长枪,复又刺向典韦另一只死后仍然死命盯著他看的眼睛。他讨厌这厮的眼神。明明是我的手下败将,明明被我踩在脚下,却还是露出一副鄙夷我愚昧无知的高傲眼神……
要是最自豪的是手,那就叫你的手被砍去。
要是最自豪的是眼睛,那就叫你的双眼被戳穿。
凡得到的,都要失去。
凡看见的,都要遗忘。
过于执著的人,原来……连死不瞑目的资格都不能拥有。
脑浆连同最后的热血自典韦被刺穿的后脑缓缓渗出。这个沉默忠诚的男人……
……终究未竟全功,被背叛主公的叛徒亲手了结。
是讽刺,也是悲凉。是巧合,也是天意。
凝望另一个自己双眼被捅穿而死,刹那间,没有痛觉的燎原火忽感一阵刺痛。他捂住眼窝,无言伏下。
大地颤动依然,泥土下传来各种各样的节奏,然而燎原火无知无觉。
士为知己者死。摧毁另一个自己,感觉相当难受。而剩下那一个,从此,就更孤独。
典韦灼烫的鲜血沿著张绣的脚下缓缓渗满大地。赤土下每个士卒虽未敌人,却仍然被眼前死士的忠诚与热血触动。
活著……就是忠诚。
死后……忠诚不灭。
生命会完结,然而忠诚……却能透过鲜血的传承,超越自身,流传下去。


濒死前,典韦耳朵紧贴地上被自己鲜血浸糊的烂泥,还听到远处主公熟悉而焦急的脚踏声,正如常呼唤著自己,问自己怎么还不来……


典韦唯一的遗憾,不是无法死在主公身边。
而是……死前无法亲手代主公多解决一个不忠不义的叛徒。



「你……」毒性发作,曹操躺卧地上,视线模糊。「……来了吗?」
「我、不是、他。」许褚巨斧劈开帐篷,砍倒敌人,成功拯救曹操。「他、不在、我在。」
「你不是他……」曹操双耳紧贴地面,忽然嘴唇抖颤。「他……」
「怎么、了、毒性、攻心、吗?」
曹操捂住脸,肩膀抖颤,缓缓摇头。
「主公、现在、不是、伤感、时候。」许褚紧盯外边集结兵马。「一匹马、我开路、可有、一线、生机……」
「听不到了……」曹操喃喃自语。「听不到了……」
风在吹,火在烧,各种各样的声音自大地传来,然而……
「主公、听到……」
「典韦……」曹操五指紧捏成拳,指甲挂满泥沙。「……死了。」
许褚别过了脸,不单是因为哀悼,更是因为……他知道,主公会为典韦悲伤。
「主公、人谁、无死……」
「许褚,这……是天意吗?」曹操声线如常,面向土地的脸却在静静流泪。
作为主公,不应该让人看到他软弱悲痛的一面,更不应该为一个护卫太过哀恸。
然而对曹操来说,典韦……并不是一个护卫。
曹操生前没有哭过多少回,然而典韦……曹操却是真心为他恸哭。
如果我没有让他离开的话,他会不会……
「咳。」许褚清了清喉咙。
「不如……」曹操深深呼吸,抖擞精神。「……改说笑话吧。」
「主公、我说、实话。」许褚紧捏巨斧,凝神戒备。
「我可承受不了。」曹操眼泪已干,却仍然抱著一丝希望,不愿起来。
「要死的、终归、要死。」许褚暗忖:敌人就要攻过来了。
「妈的,我终于……」曹操面露笑容,终于爬起。「……听到了。」
「主公、您、终于、听到了……」
隆──曹操以为,这一阵熟悉的马蹄声,是典韦。
「父亲!」帐篷的另一方,曹昂率领部下终于成功突破防线,赶到曹操面前。「我来了!」
「来了!」许褚道。
是昂儿?不是……典韦吗?怎么……
「是曹操的外巡部队!」「别慌!人数不多,干掉就是了!」「别让他们跟曹操会合!」
杀声震天,曹昂率领死士往敌阵冲杀过去,身先士卒,勇敢开路,砍倒不少敌人。
典叔叔!不必担心!你来之前,昂儿先代你挡著……
中路既破,曹昂朝缺口长驱直进,懒理身后部下被敌军缠著,策马往帐篷冲去。「父亲!跟我上吗!」
「蠢材!」曹操焦急大吼。「伏下啊!」
伏下?这里没有树枝,我又没有恍神回头,伏什么──
──嚓。目标清晰的曹昂骤觉后颈一阵冰凉,剧痛过后,连叫喊都来不及,就中箭堕马。
典叔叔……抱歉,我……又忘了。
「昂儿──!!」曹操不顾安危,扑向滚倒在地的曹昂。「不!不──」
乱箭纷飞,曹操紧搂爱儿,拖回帐篷,把他枕在腿上。
血……从后脑溢出,渗出指缝,怎么堵都堵不住了……
父亲,我的血……热吗?
「傻瓜!」曹操一脸痛惜。不,不可以的……「你这个傻瓜!」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和……
「我……傻在……哪里?」平日严肃谨慎的曹昂此刻虽然痛苦,然而能够跟父亲如此亲近,却是长大以后不曾有过的事情,不禁感到久违的幸福温暖。
父亲,你的大手……比我的血还要暖啊。
「傻瓜!我死了!你就要代替我的啊!」曹操心痛不已,著紧大吼。「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还有那么多的……」
这些年来我一直用心栽培,昂儿,你不可以这样就……
「我……比不上父亲,替不了……」曹昂自知救不活了,伸手往外一指。「……快,上马……」
真的不能带你走吗?真的要把你扔在这里吗……
「主公、公子、说的、对。」许褚想,要是典韦在,他也一定会这样劝说主公。
「父亲、是、咳天才,天下所渴……」曹昂气息渐弱。「天有眼的,不该……死……」
天有眼?有眼的……已经死了。
箭羽已经染红,曹昂眼神涣散,咳了一声,终于噎气。
「不……」曹操无奈放下爱儿尸首,低头捂脸,额上青筋不住跳动。「呜……」
典韦之后,还有你……为什么……为什么失去的总是最重要的……
一天之内失去两个最亲近的人,已经太多了。
一天之内为两个最重要的人流泪,同样太多了。
二月十六,春分前一日。
是日宜灌溉播种,不利东方。曹操长子曹昂在带领部下往营东营救曹操时惨遭冷箭射杀,死在父亲怀里。同一日,曹操麾下最忠诚的护卫典韦不幸阵亡,身首异处,尸体仅距曹操营帐一里半。
「主公万岁!」「主公神勇!」「主公!给我们看看可以吗?」「真的是他吗?」
在部下的欢呼叫嚣下,张绣终于割下典韦头颅,抓住乱发,朝士卒高举首级。
忠仆的血,滴滴答答,滴到叛徒的履背上,被张绣厌恶揩开,用力践踏。
「接下来就轮到这条狗的主人了!」张绣怒吼,振奋士气。「杀──」
自古以来,狩猎者总是喜欢把辛苦猎到的兽头割下,装饰纪念。
「传下去看吧!」张绣朝四面八方围拢的部下高举首级,让部下认住这败将的耻辱,接著把典韦头颅轻轻抛起,当成蹴鞠往人群踢去。「哈哈哈!」
「真的是那个典韦吗?」「我这辈子也没摸过大将军的头颅!给我摸一下!」「刚才我一直没看见……快给我看看!」「看够了没有?该我了!」「怎么跟刚才看到的有点不一样……」「你干什么?干么蘸他的血?」「这厮忠勇过人,蘸他的血,今后战场上可以保佑保佑!」「谁说的?」「管它!刚才你也看到了吧?他以一敌百,杀气那么盛,用他的血回去蘸馒头吃了,包管百战百胜!」「真的?我也要!」「别抢!喂!给你捏烂了!」「放手!别抢──」


典韦,你……真的不来了吗?
主公,抱歉……我……来不了。

你等不著,我来不了。


第九章 醉忘旧时归路
曹营外数十里,且战且退的曹操背上中箭,狼狈逃到河边,原本护卫他一同突围的士卒逃到这里,差不多全军覆没。
「曹贼渡河了!」「他只剩一个人,别让他离去!」「水不深!快追!」
曹操骑在马上,在湍急的河流中央,回望后面策马跃下追赶地张绣军士兵。
「曹贼!看你往哪里──」士兵以为浊河尚浅,骑马追赶必无难度岂料泼剌一声……「啊!水、水好深!救命……」
「不可能!那曹贼为什么不沉?」「见鬼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妈的。」张绣赶至,无法忍受就此眼巴巴让曹操离去。「放箭!干掉他!」
就在士卒挽弓搭矢的时候,曹操已经快要到达彼岸了。
「许褚。」曹操忽然回头,盯著张绣,喃喃自语。
「是。」泼剌一声,浪涛卷起,曹操坐骑下陡地现出一巨大黑影,原来刚才许褚闭气一直站在河底,肩扛著曹操坐骑,让主公安然渡河……
此刻,在对岸张绣眼中,曹操的坐骑却不止一个许褚。大白天下,曹操背后影影绰绰,那两个灰影,一个看来跟典韦有点像,另一个却像曹昂……
妈的。张绣打了个寒噤。笑话。怎可能……
「再说一个笑话吧。」马蹄踏岸,曹操半身湿透,不欲回首。
「有、一个、傻瓜,自以为、可杀、主公,殊不知……」许褚轻托马匹后腿,再提步上岸。「他、将要、大难、临头。」
「对。」曹操回头,忍痛拔出肩上血箭,跟忿忿不平的张绣隔河对望。「不报此仇,天理何在?」
即使有生之年我报不了,我的儿子……也会找你报仇。张绣,今后……你就一直担惊受怕,直到那一天降临吧。
张绣被曹操的眼神刺得发毛。他啧了一下,抢过部下弓箭,焦躁朝曹操射去。
箭如雨下,然而射程不及,全都成了浮在河边的鱼尸。一支箭落在许褚履前,许褚朝张绣盯了一眼,然后拉起马缰,回头上路,巨大的背影没入茂密黝黑的丛林中。
「再给我箭!别让他逃进树林!」张绣知道,只要让曹操窜进这条暗路,今后……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妈的!你们想到办法了没有?」
这曹贼……总是吉人天相。妈的。天理何在?


天理……从来都不一定存在。
哪里都不在。
曹操逃入山林,东躲西藏,终于跟被调走的夏侯惇大军会合,危机暂止。
只是命虽保住了,军纪 。辎重已失的夏侯惇为等曹操,被迫抢夺附近村民粮食,曹操虽明夏侯惇苦心,但也不得不按军法处置,忍痛处分。
「众兄弟中,你是最公正清廉的一个,要你扛上这罪名……」曹操疲惫低头,把手搭在夏侯惇胳膊。
「一切以大局为重。我不介意外人怎么说,如果不这样做,如何救你?再说……」夏侯惇抬头望向万里晴空。「……又如何对得住,让你能够平安回到这里的典韦和昂儿?」
「元让……」曹操好不容易暂时忘掉的伤口又再刺痛起来,欲语却已无言。
曹操原本打算提腿前行,可是因为过于劳累,气血紊乱,一提气竟然晕眩欲倒。他后腿踏空,一下踉跄,后仰便倒。
以往……典韦总站在我背后。我一倒,他必定立即扶住。可如今──
噗。曹操但觉背后有一厚实大手及时托住了他。
可惜……不是典韦。
「主公、别想、太多、且先、休息、接下来、还有、好长的、路、要赶。」许褚在曹操背后道。「夜长、梦就多。」
曹操站稳,回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后回头,已经不会再看到那熟悉的面孔了。
夜长梦多,夜已结束,然而曹操的恶梦……还未终结。
擅使连环计的六奇庞统后著依然不绝。他一方面派细作混入曹军逃兵之中,配合外围盟军里应外合,夹攻曹军舞阴大寨;另一方面整合张绣军队,说服吕布前来分一杯羹,同时迫荆州刘表发兵合力抗曹,令困于山林的曹操四面楚歌,形势危急。
「这场恶梦,还没有终结的徵兆……」曹操头痛复发,不曾安眠。「……再这样下去,我快被逼疯了!」
快被逼疯的人,始终无法忘记刚才那个忠诚的疯子。
就算今后艳阳高照,脚下仍有影子,那影子……也不再是那个疯子了。
庞统的连环毒计,逼得曹操麾下二奇荀彧与四奇郭嘉首次合作,力抗庞统。荀彧吩咐镇守舞阴大寨的于禁假意接受盟军陈南诱骗出寨救曹,暗里补充兵力,挑出内应,诱使在外攻打大寨的盟军主将宋立与梁平发矢攻寨,让被困的陈南死于自己人手中,然后再于双方自相残杀的时候出兵剿灭众人,成功化解危机,让曹操安全回到大本营。
恶梦暂时完结,回到大寨的曹操终于可以睡上一觉。
只是……梦里恶梦依然。曹操梦见自己在山林里被张绣追杀,狼狈得像丧家之犬,焦躁乱窜的他才躲得过张绣,吕布竟又策马追截,而宋立与梁平等人一直在树上等候埋伏……走投无路的曹操绊倒地上,大口喘息,忽然听到土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曹操明知是梦,却也希望可以在梦里再见典韦一面,可是……
「不要回头。」典韦道。「主公,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唯一的条件是,在离开这个树林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请您绝对……不要回头。」
快点振作站起,主公。现在还不是喘息的时候。
「为什么?」
典韦没有回话。曹操在典韦的声音指示下屏息静气在丛林里左转右窜,好不容易快要走到出口了,曹操喜见眼前光源,一时忘了禁忌,回头朝典韦说:「典韦!到了!咱们一起回──」
曹操发现,从刚才开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只是一具插满长枪的躯体。
没有头颅,颈项切口参差,身躯满是血洞,沿路血洞跌出内脏碎块,惹来狼群与乌鸦追随抢噬……
曹操惊醒,满身浆汗。帐外艳阳高照,曹操却怅惘沉吟,犹如黑夜。
这个梦……究竟有什么含意?
到此刻为止,草草还是不愿意相信典韦已经死去。他一定会回来的。不过是落了单,一时迷路罢了。曹操不时伏在地上,贴耳静听,却始终听不到熟悉的脚步节奏。
「主公、人死、不能、复生。」许褚忍不住开口。
「没有亲眼看见尸首,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曹操不愿爬起。「……他真的回不来了。」
终于,仿佛熟悉的脚踏声节奏从地上传到脚掌,曹操大喜,俯伏地上,急忙破译讯号。
「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曹操脸色终霁,朝许褚兴奋大嚷。「这玩意儿就只有他和我懂得!一定是他了!除了他还有谁!?」
脚步声渐近,曹操急忙迎上,可是揭开帐幔,进来的……却不是典韦。
「父亲,我终于回来了……」曹丕在将领护送下,几经波折,今天才回到舞阴大寨。「……典叔叔呢?刚才我还听到他跟我通讯号,他躲哪里了?」
曹操颓然跌坐。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吗?
曹操以为跟他发讯号的是典韦,曹丕也以为另一边跟他通消息的是典韦。
父子俩……都在想望著同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已经不在。
「怎么啦?父亲?」曹丕端详父亲表情,涌起不祥预感。「典叔叔他……」
「报!」斥候入帐跪地。「终于查到典将军的消息了!他、他……」
「他怎么了?」父子俩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典将军他……以一敌百,最终力尽,被张绣断臂腰斩,最后首级还被割下……」
「那……」曹操无法不去想像典韦死前惨况。他咬紧牙关,深深呼吸。「……尸首呢?」
「主公恕罪,当时情况混乱,张绣军人多势众,砸门几经辛苦才能取回部分残骸……」斥候低头。「听说……首、首级一直在张绣军中传阅示众……」
曹操没有说话。刚才那个梦的碎片又再浮现。曹操以手覆额,拇指与食指轻柔眼帘。
「父亲……」曹丕以衣袖抹脸,努力让语气平静如常。「请让我──」
霍的一声,一名士卒打扮的少年冲进帐内。许褚抢先立在少年面前。「你、是谁?」
「我……」少年环视众人,当他看到一脸哀戚的曹操以曹丕,原本倨傲厌恶的表情陡地一震,坚硬的轮廓竟然渐渐软化。
「你……」曹丕只觉少年非常眼熟。「你不就是……典叔叔的儿子吗?怎么……」
曹操这时才认出这孩子原来就是典韦的儿子典满。典韦跟家人关系不佳,平日很少跟儿子见面相聚,所以曹操近年已经很少机会见到他,只隐约记得典满好像也因为父亲的关系加入了曹军当士卒,然而两人隶属不同队伍,难得见面也不会打招呼。
刚得悉父亲死讯的典满冲进帐内,就是为了确认消息真伪。
不可能吧,那男人……真的死了?
典满忽然整个人像给掏空了。他还没来得及向父亲报仇,以成就超越父亲,这样就不在了,那么……今后,他还有什么存在意义与奋斗目标?
然而更教典韦无法置信的,却是主公等人为父亲哀恸的表情。在典满眼中,父亲一直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不及格的丈夫、失败的父亲,他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么多伟大的人会为他悲伤难过。
此刻他们的眼泪都是真的。他们的怀念与悔恨……都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怀念我那个烂父亲?
「李典,给我三千人,可以吗?」悲伤过后,曹操下定决心,霍然站起。
「主公、这……」李典有所意会,望向夏侯惇。
「主公、您想、取回、尸首?」许褚凝望曹操坚毅侧脸。
「不报此仇,天理何在?」曹操道。「现在咱们兵力分去对付吕布和刘表,张绣一定不会料到咱们有此一著……」
「你这疯子……」夏侯惇拇指抵住胸口。「反正咱们拦你不住,那倒不如由我出面,表面上由我率兵攻打张绣,实际上……」
「……却是由我亲率勇士,混入宛城,取回典韦尸体。」曹操语气平静,仿佛此行分本毫无凶险。
典满长大了嘴巴。主公才刚从鬼门关侥幸逃回来,这下子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要是不幸给对方逮著了,那……
「是的。很疯狂。我知道。可是……」曹操忍不住笑了。「……此刻热血沸腾的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年啊。」
明知逃回这里仿佛老了十岁,可是,当我决定要这样做的时候……那种率性疯狂的快意,却让我整个人精神抖擞,重获新生。
哈哈哈哈……最初,是曹操闭目微笑,然后,夏侯惇摇头苦笑,接著许褚耸肩笑了,接下来,所有人都相视而笑,感通宽慰,仰天朗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典韦。谢谢。谢谢你…以忠诚,让我们更加团结,更加坚强……
不懂笑的典满仿似局外人,看著眼前这群人满有默契的笑容,终于窥见父亲一直投入、乐而忘返的那个世界,原来……是如此星光闪烁、魅惑动人。
亲眼目睹父亲忠诚献身的主公如此重视自己父亲,作为男人,典满终于明白父亲冷落自己和母亲的理由。
由始至终,他……不过是一个简单得要命,一心一意为自己喜欢相信的事情投入奉献的男人而已。
他不懂得表达,也不懂的解释,即使被亲人埋怨误解,也没抱怨过半句。
典满不小心舐道了牙齿的那个洞,当年因为跟曹丕争执而被父亲一掌打脱造成的牙洞,口腔一酸,整个人如遭电殛。
突然,典满记起父亲的脸。尽管之前一直模糊。
典满抚著腮边,眼眶竟然湿润起来了。
即使你一直是个失败的父亲、失败的丈夫,但……也许同时,你更是个忠诚的手下,出色的战士吧……
典满放下偏见,终于释怀。
如果他真是那样不堪的男人,不可能在死后团结这群人,让他们决心不顾后果,为他疯一次的吧……
二月十九,春分翌日。宣出行、平治道途。
这一天,典满终于后知后觉地了解到父亲更为真实的另一面。
尽管…已经无法亲口跟他说上一句……
……我,已经不恨你了。


「主公,请让我随行!」帐外,典满自告奋勇,朝曹操下跪。「我……我想为父亲……做一点事。」
曹操凝望竭力抑压哽咽的故人之子,露出宽慰神色,上前轻拍典满胳膊。
「主公,这……算是应允了?」典满神色兴奋。
「不。」曹操正色道。「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典满语气激动。「因为我没有父亲那么出色?因为你们怕我玷污父亲的英名?请给我一个机会!主公……」
曹操没有理会,也没有回答,转身入帐。
「主公!请回答!」典满跪地叩头。「求求您!请让我去!主公!求求您!我一定不会拖累您们的!求求你──」
「啧。」夏侯惇一同离去。
没有人理会典满。叩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透过大地传到曹操脚下。回到帐篷的曹操双手负后,偷偷叹了一口气。
「阿瞒……」夏侯惇道。「……要不要我出去跟那小鬼解释?」
「不必。」曹操斜睨夏侯惇。「你认识的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那倒不是。」夏侯惇翘起嘴角。「绝对不是。嘿嘿……」
帐外,许褚一直俯视俯伏叩头、满额伤痕的典满。
咚。咚。咚。咚……出战在即,许褚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孩子,抵不过,终于忍不住开声。
「孩子、你、搞错了、你不、明白、主公、心意。」
「……喔!?」典满抬头,止住动作。
典满从来没有机会跟父亲心平气和地闲话家常,他不知道,一直习惯单人匹马的父亲生前唯一惺惺相惜的男人,就是他。
尽管两人交谈次数屈指可数,许褚却比谁都了解同样不擅表达的典韦。
「主公、失去、典韦、已经、很痛、绝不可、让、故人、绝后。」
典满愣住。他……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以为……所有人都像父亲一样,认为他不行,怕他丢脸,才不让他走近。
咚。咚。咚。咚……一度止住了的叩头声,以更清脆响亮的回声,复又在曹操帐外响起。
谢谢。主公,谢谢……今天,我终于懂得父亲为什么愿意为这样的男人献上生命,无怨无悔……
咚。咚。咚。咚……
「阿瞒,战鼓已经响起了,咱们……」夏侯惇迈步往外。「……还不出发?」
「嗯。」曹操轻踏地面,仿佛正把典满的成熟与觉悟悄悄转告某人……
看到吗?你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曹操再无顾虑,徐徐吁气,执起佩剑,大踏步往前走去。
「艳阳高照。今天……」曹操推开帐幔,仰天振臂。「……又是练兵的好日子。」
一场干戈,只为一份男性尊严。
一次犯险,只为一份主仆情义。
出发时艳阳高照,到达时却已绵雨若豆。
淯水关外,夏侯惇率军攻打北门,专门用来攻城的轒辒车一列排开,与张绣隔城叫阵,把城内兵力全部牵引过去。
北门那边杀声震天,同一时间,南门却沉静如常,只有吵闹聒噪的雨。暗夜里,曹操与百名勇士身穿蓑衣斗笠,一字排开,遥望内应悄悄打开的城门,默然不语。
「咱们多少人进去,就多少人回来。」曹操道。「不要鲁莽牺牲。你们的性命……跟他的性命,同样珍贵。」
「主公请放心!咱们一定能够平安把典将军带回家的!」「典将军!咱们来带您回去了!您在天有灵,请指引咱们,保佑咱们一切顺利!」
这百名自愿随行的勇士,从没跟独来独往的典韦有任何交情。只是,这些年来,典韦的忠勇,他们都看在眼里。
他们有些是当日那位无名小卒的队友,有些则是那夜目睹典韦抱著无名小卒尸体时被典韦的悲伤与著紧触动。典韦的重视令他们这群面目模糊的凡人重新获得生命应有的尊重,当时他们就暗暗起誓,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也希望可以献上自己一分力量,为典将军做些什么……
典韦的生命已经消失,但是他的忠诚并没有消失。他的信念,都传承到这些人身上了。
「根据细作消息,典韦尸首在城南校场。」李典道。「别忘记咱们的行动路线,完成任务就立即离去,避免节外生枝,尽量别跟张绣军起冲突,听到了没有?」
勇士们没有答话,却一同点头,拉起马缰。
「时候不早了。咱们行动吧。」曹操套上面罩,一马当先。「喝──」
风急雨劲,恶雨蔽目。门缝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朝眼前风雨飘摇的黑暗奔去的他们心知肚明,此行……绝对凶险。
只是,人生总是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危险,还是不得不笑著赴死。
「典韦……」曹操拔出佩剑,弹剑溅雨。「……我来了。」
因为一个女人,曹操失去很多。
因为一个男人,曹操得回更多。
隆──暴雨惊雷,掩盖了他们的马蹄声,同时也吓著了北门督师的张绣。
夏侯惇此行只为牵制,不为复仇,故声势虽猛,却没有一鼓作气强攻,而是采取消耗战术拖住张绣,令曹操能够尽快完成任务。夏侯惇每隔半个时辰便前来向城楼上的张绣叫阵,多番挑衅,张绣虽然忿怒,却始终不为所动。
「让我、来吧。」许褚排众而出。「说话、我最、擅长。」
「哈哈。」夏侯惇失笑。「主公不在,你还要说笑话吗?」
许褚抬头跟张绣四目相投。自上次隔河对望,想不到这么快两人便再次隔城对峙。
「臭海龟,上次给你侥幸掏屌,这么快便自投罗网?」张绣大吼。「想单挑?你还没这资格!先叫你的主公滚出来吧!」
「邹氏、美艳、主公、转赠、咱们、军中、上下、均已、亲尝。」许褚嗓门比常人更大,一字一顿,清晰响亮。「褚、代全军、谢过、张绣!!」
雨声聒噪,然而再吵闹的雨声,还是掩盖不了众人的笑声,以及,张绣的怒吼。
「欺人太甚!」张绣死穴被刺,满脸通红。「拿枪来!让我下去教训这嘴贱的疯狗!」
「大人!别中计!」「大人!咱们以逸待劳,千万别自乱阵脚!」「对!胡车儿的军队明天便能赶回来,咱们只要多忍一天,他们就必死无疑了!届时慢慢折磨他们也不迟!」
「妈的!」张绣怒视雨中翘首以待的许褚,紧捏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城墙上。「我就让你多活一天!」
对了──灵光一闪,张绣忽然想起可以用什么来羞辱他们。
「来人!」张绣眼神绽出神采。「快给我到南门校场,把典韦的首级拿──」
「报!」斥候急奔上城楼。「南门那边……有一队身分不明队伍进城了!」
「喔!?」张绣愕然。「他们往哪里去了?」
「报!」另一名斥候奔到张绣面前。「南门校场发生骚乱!让主公抽调兵力平乱!」
张绣暗暗骂了一声,急步奔离城楼。
「主公!您要到哪里去?」「主公!这里该由谁接手指挥?」「主公!等一下!」「你们还冷著干什么?还不快快保护主公?」
哒哒哒哒……张绣策马雨中,朝南门急奔而去。
「不可能吧?」张绣暗忖。「世上不可能会有谁……为了一个部下,甘于冒这样的大险吧?」
南门校场,潜入夺尸的曹军勇士已经趁著吵闹雨声成功闯入,制伏驻守校场的抵抗士兵。
「主公!时候不早了!要快一点啊!」李典抵住门口,把敌人困于一处,尽力拖延。
「报!不在这一边!」「报!房间里面也没有!」「援军来了!咱们没有时间了!」
时间紧迫,然而曹操自从来到校场后,却一直没有说话。
「主公!你在干什么?」「别下马!主公!」「马勇!快护住主公!我来殿后!」
曹操下马,俯伏地上。
他在听。既然看不到,就伏在地上听。
「主公!你在听什么?」李典回头大吼。「他都不在了!还能听出什么?」
雨点哗啦哗啦打在曹操侧起的脸庞上。曹操整个人贴到泥里,神色凝重。
「不。还能听到。」曹操一脸自信,微笑摇头。「他……以前是这样告诉我和丕儿的。」
顷刻,曹操翻身上马,朝校场另一边策马奔去。
「在那一边!」曹操大喝。「大伙儿跟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拉起马缰,高举兵刃,朝校场另一边冲杀过去。
既然要疯,就疯到底。
说到底,所谓信任,很多时候,还是真的不为什么的。
哒哒哒哒……马蹄溅雨,众人闯进走廊,越过围栏,终于到达校场的另一边。
水井旁边聚满赶来的士兵,脚步声吵闹杂乱,只因为这里集结了南门剩余的所有兵力。
他们身后,是一座临时用三条木柱搭成的简陋牌楼,中间横木上,孤伶伶地垂吊著十来颗圆形物事,在风雨里飘摇碰撞。
「是这里了!」「主公!咱们替你开路!」「李大人!请您帮忙殿后!」「咱们先解决对方的弓箭手!」「上!」
箭如雨下,恶雨若箭,曹军勇士根本分不清扑面而来的究竟是雨还是箭。
「当心──」一名勇士往前扑去,挡下那支原应射在曹操臂上的冷箭。「──吔!」
堕马的勇士中箭受伤,仍然不忘大喝。「别管我!你们快上!」
受伤勇士拔出另一把剑,双手握剑,朝前方围拢补刀的骑兵奋勇杀去。
「我叫万荣!陈留万家村的万──」
嚓。嚓嚓嚓──
倒下的万荣,满嘴是血,仍然不忘多搂住两个敌人,压住他们,再以长剑刺向自己的腹部,把他们串在一起。
呜吔!疯──张绣军士卒万万料不到曹军竟以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迎击,竟然更怯了。
「别……管我!快、快救典将军……」万荣拔出匕首,刺向上前砍掉他臂膀的敌人。「嗄。活著就是忠──」
──嚓。
「主公,抱歉,我……救不了他。」曹纯愤恨握拳。「要是他刚才及时抓住我的手……」
「没关系,子和……」频频回头的曹操忍痛别过了脸,任雨水滑过脸庞。
万荣……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守兵虽然人数众多,然而,他们没有对方视死如归的气魄。
他们的内心……没有信念。
怯于眼前这百人的慑人气势,守兵方寸大乱,阵形竟被对方锥阵冲散。
「主公,这里吊了这么多个首级,全被雨水冲得腐烂,咱们……」李典皱眉道。「……一时间怎么分得出谁才是典将军?甚至……全都不是?」
「放心。」曹操眯起眼睛,一脸自信。「他……早已教晓我如何分辨。」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里,不管你变成怎样,我这个不称职的主公……至少,也有把你认出的自信吧?
碰──未几,两名勇士为了保护砍劈木桩的同伴而被乱箭射死。然而因为他们死后仍然不愿倒下,同伴才能保存性命,顺利把木桩砍倒,让曹操捡起首级。
曹操躲过冷箭,视线扫过那十来个看来毫无分别、融糊腐烂的肿胀首级,提剑割去第五个首级头上的绳子,把它一抱入怀。
「是你了。」
曹操捡起这个毁烂得最严重,双眼被剜、舌头被割的首级,曹操知道,以张绣对他的痛恨,典韦的首级……一定是当中被羞辱得最严重那一个。
曹操一脸肃穆,以油布小心包好,捆在身上,按捺心痛,深深呼吸。
这些年来,每一次,都是你来救我。
可是今次……至少今次,换我带你回去了。
蓦地,几名骑兵趁曹操低头分神,立即冲前,举剑偷袭。
「滚!」曹操抡起地上被劈成半的木桩,朝身后骑兵狠狠横扫。碰的一声,骑兵连人带马惨叫堕地。
「跪下──!!」曹操顺势扫向另一边的敌人,然后变换角度,朝对方迎头敲下。「我叫你们跪下──!!」
碰──凄风冷雨里,一个又一个的敌人骨折跪倒,面容扭曲,痛苦呻吟,投入捣蒜,仿佛哭丧。
看到这场面,曹军勇士立即变换手法,改以砍劈敌人双腿,让所有敌人一同跪倒。
「跪下──!!」「向死去的人跪拜──!!」「向典将军叩头!」「谁批准你抬起头来?再叩!」
曹军死士但见主公对典韦的激动投入,全部热血上涌,难以自控,隐隐觉得能够为这样重视部下的主公牺牲,是一种光荣。
他们每个人都暗自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像典韦那样为主公尽忠报效,以换取主公这样的重视。
「看什么看?跪!」「谁让你站起来?再叩!」「我叫你跪!」「跪下──」
刹那,凄风冷雨中,过百名张绣军士犹如蓬草迎风低头,哀号间朝曹操怀中首级畏缩跪倒。
碰!碰!碰──
曹操没有忘记,第一次正式看到典韦,并不是在那次月旦评的宴会上,而是更久之前,那次他做客道张邈军营,看见司马赵宠旁边站著一个背影坚实的陌生男人,正以一只手扛起又长又大的军旗,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到,然而他却举重若轻地扛著【鬼父:X兴语死早滥用成语系列=。=】,既不自豪,也不骄傲,神色淡然若素,若有所思。正是这样,曹操就对这个相貌平凡的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刻,双手抡起木桩的曹操忆起往事,忍不住嘴角上翘。
典韦,你看到吗。
这些或许有份伤害你、绊住你的敌人,如今……都在朝你的首级哀号跪拜。
典韦,你看到吗。
这些或许有份伤害你、绊住你的敌人,如今……都在朝你的首级哀嚎跪拜。
典韦,你有看到吗。
一个又一个敌人为你跪下。一个又一个敌人在你的忠勇面前羞愧得不敢抬头。
曹操朝油布里的首级轻轻一拍。
典韦,谢谢你。
因为你,我才能让士气提升,让眼前这群无名小卒变成以一敌百的忠勇死士。典韦,你虽已离去,却仍然能让我身边每一个部下,都因为你而更加忠诚……
「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撤退吧!」李典一边以刀挡箭,一边往曹操方向策马奔去。「主公!上马!抓住我的手!」
「大伙跟我来!」曹纯上前割下其余首级,扔给同伴。「咱们一人一个,引开敌人注意!散!」
为了让主公与同伴能够全身而退,殿后的其中一名勇士更刻意在窄巷里停步,回头,勇敢牺牲,绊住敌人,以自己的性命,让其余的人可以活命。
「别忘了我的名字!」死士面无惧色,仰天怒吼。「我叫刘──」
沙沙沙沙……恶雨聒噪,那一声最后的呼喊,已经被无数兵刃穿透身躯的声音完全掩盖。
曹操回头,朝后方轻轻颔首,默然哀悼。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在心上了。
谢谢。我代典韦谢谢你们……
策马往南门逃去的曹操此刻只觉心头炽热。当马匹在小巷冲刺的时候,他忽然瞄到这一排屋子旁边那条街道,正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朝他们刚才逃跑的方向奔去。
眼力甚佳的曹操只消一眼,就从缝隙中认出为首那人相貌。
……是张绣。
亲手割下典韦首级,把他的首级捣烂羞辱的叛徒张绣。
「主公,怎么了?」李典扬声道。「你看到什么?」
「不。没……没什么。」曹操咬一咬牙,别过头,喃喃自语,继续赶路。「不急。来日方长……不急。」


当日陪同曹操前往夺尸,名不见于经传的这群勇士,
后来成为曹操麾下最忠诚勇悍的……
……虎豹骑的骨干成员。

他们多次随主公出生入死,凛然无惧,
更于后来官渡之战、夜袭乌丸与长坂之战屡建奇功。



第十章 休间忠诚何在
陈留郡谊县郊,一座华丽簇新的墓前,站著一个落寂的人影。
漫天纸钱如雨飘落。男人表情庄严,咯、咯、咯,指头朝坟头碑石轻轻敲了三下。
「自从当年亲自把你从宛城接回来……」男人轻咳一声。「……多少年了?」
而你终于回到泥土里去了──记得当年你下葬,我朝你叩拜伏在地上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
「可是这么多年了……」男人表情温柔而苍老。「……为什么你还是一次也没有再跟我说上什么?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爬得越高,越是成功,这把声音……就越是听不到了。
一直以来,我还以为,我们并不遥远。不过是隔了这层泥土而已。我在上面,你在下面,而你一直不曾离开。
「就算很有成就,建功立业,老去……还是一件很教人唏嘘的事情。」
自当年力倡屯田制后,原本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这个地方,终于渐渐回复生机。可是……每当男人来到这座故人之墓,始终无法摆脱内心那股挥之不去的寥落荒凉。
也许,荒凉的是心境,寥落的是意境。
「自从你不在……」男人以手覆额,拇指与食指轻按眼帘。「……我的头痛越来越严重了。」
男人斜睨一眼刚才亲手献到坟前的首级,首级同样被刻意捣烂,只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要当事人心知肚明,便已足够。
「我答应过你的。」男人语气悲凉。「你和昂儿……终于可以安息了。」
遥想当年鲁阳军营的血腥惨烈,那死里逃生的惊心记忆,复又袭上心头。
「对了,丕儿已届及冠之龄,成熟懂事,再不是那时候常常跟你踏地嬉闹的小毛头了。」
除了每年忌日,每次曹操乘坐舆车经过襄邑,都会特地停车前来拜祭,在墓前喃喃自语。
「放心,你的儿子一直都很好,前阵子我把他封为郎中,好好发挥他文治方面的才干……」曹操抬头道。「不过,最近我打算封他为司马,让他可以像他父亲以前那样,随侍主公左右……你认为如何?」
跟当年相比,曹操发鬓已经颇见斑白,当表情像现在完全放松,威严尽去,更有一种以往不曾出现的老态。特别是这几年间他老了很多,除了因为成就更大,需要烦恼的事情更多之外,也因为她的儿子们均已长大,开始为继承人的事情酝酿角力,明争暗斗了。
眼前这逝去的故人,同时代表著曹操曾经有过的壮健与热血,那不可复返的老好日子了。
起风了。曹操低头望向墓前几乎燃尽的香火,余烬被风一吹,都飘到旁边的祭品上,成了白发一样的点点斑驳了。
要是你回来了,你……还认得出我这个主人吗。
曹操每次前来拜祭,都会为故人准备中牢之奠。根据当时规制,天子祭祀社稷用牛、羊和猪三牲全备的太牢,祭祀诸侯则用只有羊和猪的中牢。非地位崇高与有功德者不能祠以中牢,从曹操对待典韦的祭祀规格看来,这位忠仆在曹操的心里,位置绝对不轻。
尽管外间也有人在背后悄悄非议说,是因为典韦在生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与尊敬,所以死后,才因著愧疚赐他如此丰厚的封赏,把他不成才的儿子拔擢道那个高度,以抒缓内心浓烈的不安……
「典韦啊典韦,你……还一直在看著吗?」曹操低头微笑,脚尖轻踏。
这一年,曹操已经完成了统一北方大业,自当年官渡之战一举击败袁方,如今连袁尚与乌丸集团都彻底消灭,进占邺城,正准备南下赤壁,平定荆州蜀汉与孙吴势力了。曹操想起前阵子在乌丸归途中写下的《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五十多岁的曹操呢喃。「……我知道,世上唯一不会取笑我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生命就是如此无奈。当你终于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你已经清楚感到自己的日子已经所余无几了。
「刻下我的根据地便会正式迁到邺城,接下来我也会为平定南方的大业忙得不可开交,可能无法常常来探望你了……」乱风翻起曹操斑白长胡。「……可是你放心。当我看到军中士卒的忠诚勇悍,我便会想起了你;当低头看到自己影子,我……也不可能忘记你。」
自从当日从宛城回来,曹操立即为典韦发丧,并亲自到灵前祭吊,然后命人把典韦尸首送回襄邑安葬。原本曹操打算把典韦的墓园直接建在他的出生地陈留已吾县,然而想起典韦一直讨厌自己的出生地,一手提拔他他的败将刘大又是邻县襄邑人,于是就决定把典韦迁葬襄邑,当是把典韦还给刘大。
跟夏侯惇等人相比,典韦跟在曹操身边的日子补偿,然而他在曹操心里的地位,却非比寻常。
他没有才智,没有计谋,却以忠诚……赢得曹操一辈子的怀念。
「典韦……」曹操又叹了一口气。
沙沙沙……原本艳阳高照的蓝天,忽然下起毛毛雨来。
曹操轻拉披风,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知道赤壁此行凶险,他需要在世上唯一放心的对象面前自言自语,放松道别,好迎接接下来的急风劲雨、惊涛骇浪。
「典韦,如果你还在……」曹操抬头眯眼。「……你说有多好呢。」
瞻前顾后的人生,的确不够痛快。
顷刻,曹操头上的雨粉消失了。
「你……」曹操没有回头,却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暖意涌上心头。「……来了吗?」
「主公、父亲……」典满持伞站到曹操背后。「……我来迟了。」
「好好跟你父亲说说话吧。」曹操轻拍典满胳膊。
这孩子……年纪越大,越像父亲。
尽管没有父亲的勇武,也遗传不到父亲那双朴实粗糙的巨大手掌,可是……他还是继承了父亲的忠诚。
以及……那双瞳仁清澈的眼睛。、
「父亲,你的孙儿……前几天刚刚出生了。」典满撒下纸钱,朝墓碑露出宽心的微笑。「下一次,我就带他来给爷爷看一看,看他将来……会是怎么样的男人吧。」
当我成了父亲,我才明白……原来作为一个父亲,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无视自己的骨肉。
当年对你的误解与怨怼,都因为我成了另一个人的父亲,终究了悟,终究释怀。
生命……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传承……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放心,父亲……」典满语音哽咽,清了清喉咙。「……我发誓,你的每一个子嗣,尽管不一定能拥有你的成就,但他们都会跟你一样……继承了你不为什么的忠诚,顶天立地地活、活著。嗯,活、活著就是忠──」
满眶热泪的典满没有让泪淌下来。他要成为一个男人,一个教父亲骄傲的男人,所以再哽咽,他还是咬紧牙关,朝墓碑默然颔首,然后,以坚毅地背影向亡父告别。
请好好看著我的背影。父亲。我……会教你因为我的忠诚感到光荣。
每一年,典韦的墓前,除了曹操和典满,还有不少人悄悄前来,静静离去。
这些人都不一定见过典韦,有些甚至不是曹军的人,然而典韦忠诚勇武的传说,那些继承了典韦的精神的勇士,以至那些被触动的无名小卒,都会联袂前来,恭敬拜祭。
忠诚,是一种信念,一种生存态度。而信念与态度,是无分阵形与立场的。
人终究一死。
我们无法选择死亡,却有能力选择死亡的方式,和原因。
人有为自己而死,与为他人而死。这时代太多自私的人为自己而死,死于自己的欲望和贪婪之下,也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的死掉,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为值得的人而死,为了信念而死,超越自身,即使死后价值仍然不灭,就是忠诚。
忠于自己,诚于他人;忠于信念,诚于生命。
人终究一死。然而能够为信念而死,虽死犹生。
典韦没有想过要感动谁,他根本没有这些宏伟远大的志向。由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个踏实地实践自己信念,并用一辈子的人生执著守护的男人罢了。
然而亦因为这样,才更触动他人。
众人离去后,典韦的墓地又回复荒凉平静。
墓前青草红泥幽幽的散发出浓烈的酒香。这一年,那个人又再孤身前来,奠下一缸烈酒。
这一年,墓前除了他留下的烈酒,还有一双插在墓前的锈蚀血戟。
锈迹斑斑,戟环崩缺,戟身满布刻伤,似是暗示主人生前骄傲自豪同时又惊心动魄的累累战绩。
每一年,站在这里的巨大黑影都不发一言,静静前来,把缸里一般烈酒奠在地上,一半仰首干尽,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年,巨影把锈蚀血戟立于墓前,肃然致敬,颔首躬身。
这一年,他……终于开口说话。
「当日、你来、接手。今日……」巨影摘下兽形口罩,徐徐吁气。「……我来、接手。放心、去吧。」
不必、担心、主公、安危、褚、定会、代你、辅助、主公、成王。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有时候……根本不必说出口。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你的仇人、跟我、相同、我会、联合、兄长、许定、合力 、报仇。」
许褚后来查到,尽管当日最后一击是由张绣动手,然而砍掉典韦臂膀,把他拦腰砍倒的,却是那天杀的燎原火。
想起燎原火,许褚怒火上升,忍不住抡起双拳,轰向血戟。
砰的一声,两支原本插在墓前的血戟,就被许褚双拳硬生生压到地下,直没入泥土之中。
这一对曾经陪伴主人在这世上划下一道竟然闪电的双戟……终于回到主人身边,长埋荒土。
沙尘过处,巨大的黑影已经离去。
被淅沥雨点敲打的墓碑沉默依旧。
雨势渐止,凉风拂过,卷起一地纸钱,却卷不走墓前依旧浓烈的杀气。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廿三,庚子日。
洛阳一座宫殿的寝室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仰躺榻上,喃喃自语。
这个老人,是当世权力最高的男人。虽然没有正式登基称王,然而他的影响力与地位,已经跟王无异。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这个将要离开世界的王曾经跟身边人说,我不想废汉自立,登基为王。如果天命真的在我,我当王,也只想当周文王,而不是周武王。
老人记得,周文王姬昌并没有亲手灭掉殷昌,结束前朝,自立为王的,是他的儿子周武王姬发。
老人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写过的诗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嗯……
老人伸出皮肤松洲的手臂,朝榻外焦急围拢的儿子们招了招手。他们还在等待,还在听候老人的吩咐。老人的呼吸还在,他的权力就仍在。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以至他背后的支持者,全部一下子跃在睥睨苍生的山巅,或者,打落谷底。
「彰儿还没赶、赶回来吗……」曹操道。
「主公,公子彰已经离开长安,但要回来,恐怕还需要一天……」谏议大夫贾逵抱拳道。「……主公有何吩咐,可需微臣代为记下?」
曹操摆了摆手,曹彰在外未回,继承人曹丕又在邺城镇守,未能赶至,如果真有什么遗憾,该是无法在闭上眼睛之前,再次看清楚自己几个杰出儿子的容貌吧。
没关系。只要闭上眼睛,他们从小时候到现在的模样,还是清晰明确,不曾模糊。
曹操忽然想,后世将如何想象自己此刻离去的心情呢。他们会不会以有限的智慧猜度,一位将要离世的我该很悔恨,悔恨未能在有生之年吞吴灭蜀,完成统一大业?
嘿。想到世人对自己的误解又多一樁,曹操本已松弛的皱纹又如涟漪漫开。
这男人打从一开始已经习惯被世人误解。活到这把年纪,耳顺之年早过,世间毁誉,早已不放心上。
曹操环顾如今守在床榻旁边,目送自己离开的臣下与子嗣:曹干、贾逵、司马懿——也许世人甚至会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一定死不瞑目,害怕自己一去,丕儿将无法驾驭这群大臣,当中或许更有人会在我离去之后原形毕露,把曹家打下的江山鹊巢鸠占,据为己有……
会吗。他们会吗……
曹操望向司马懿,浑浊的眼珠颤动良久,犹如风中将灭未灭的灰黯火苗,顷刻,才把视线投在殷切注视著自己的群臣身上。
曹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梁顶之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除了典韦,世上哪有人还抱持著不为什么的绝对忠诚?
没错,对于臣下,曹操非常满意。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忠诚了。
这种程度的忠诚,已经非常令人满意了。
即使是狼是虎,在我的管治下,依旧恭顺听话,多年表现令人满意。
曹操忆起这些年来眼前这群臣下一直尽心为曹家打天下,尽管他们当中不乏降将与死敌,年轻时候甚至站在敌对立场跟自己恩怨纠缠,杀害过对方家人部下,然而他们自从投身曹魏麾下,多年来均忠诚恭顺,未见异心。曹操知道,他们不是因为怯于自己的威势,因为自己一息尚存,才会这么尽心尽力,他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发挥空间与信任,所以,才会专心致志,各司其职,不僭越,不逾矩。
曹操很有信心,当自己离去后,他们还是会继续忠诚,对我的继承人忠诚。
……就像当年典韦离去后,其人虽殁,忠诚犹在,像有生命般继续传承下去一样。
忠诚。你们一定无法想像吧?最后教一世奸雄曹操骄傲感动的,竟然是不可能跟我划上等号的忠诚二字。
忠于信念,诚于生命,曹操……无悔无憾。
「司马懿……」曹操原本空虚翳闷的胸口忽然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亮光充斥。刚才他已经亲述《遗令》,说明他离世后的丧葬安排。可是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纰漏,想要拿毛笔亲自记下。
「主公……」谏议大夫贾逵侍奉曹操坐起。「……您还想起有什么要更改的吗?」
曹操咳嗽摇头。要他开口说话已经非常吃力了。他其实只是想跟司马懿要一管笔,不是要更改《遗令》,而是……他忽然好想写一首诗。
他不希望自己临离之前被世人记住的,就是这么枯燥无趣的丧葬遗令。他想写诗,用最热情直率的语言,记下绝岭的最后风景。
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再无遗憾。尚未满意的,恐怕就只剩下文学方面了吧。
对于生命,曹操已经没有留恋。在这个世界逗留了六十多年,一生跌宏起伏,年轻过,疯狂过,世界的黑暗与光亮他都凝视过,再也没什么不舍了。只是有时候想起,年轻时候那些历历在目的英雄豪杰、惊心动魄的跌宏敬礼,总会忍不住唏嘘,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
当年陪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人世,就连敌人,他最敬重的敌人关羽,也都先走一步了。
当曹操从摩陂回到洛阳,抱著关羽首级在梨树下忆旧,他忽然忆起另一个忠诚的人。
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他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生命最满意最险峻的山巅功成身退,在这样的时代里,其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父亲,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跟孩儿说好了……」曹操的另一名儿子上前,双手紧执父亲满是皱纹的干廋手背、诚恳地道。「……孩儿定必继承父亲的遗志,说吧,父亲……」
曹操没有回话,却把年纪最轻,年仅三岁的儿子艹干招到榻前。
「干儿……」曹操浑浊的气息喷到艹干脸上,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已经非常吃力,然而他还是希望在离开之前把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经验亲自告诉这个老来所得的小儿子,他好想告诉他,父亲留给你最宝贵的资产,不是你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是这大片江山,而是……
「……忠、咳…忠诚……」
儿子,父亲唯一最希望留给你的,是忠诚。
忠于自己,诚于他人。
好好记著,儿子。好好记著。不管将来长大了你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莫失,莫忘。
……碰。
「御医!快过来!」「父亲!」「御医!魏王怎么了?」「主公……」
贾逵抱起一脸惶恐的艹干,退到一旁,柔声向懵懂年幼的他解释眼前发生什么事。年纪尚小的他还不懂得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在一片突然的肃穆与混乱中哭出第一声。
「呜哇……」
他的离去平静而安详。比世人所以为的……还要平静安详。
「主公早对身后事有所安排。来人,快把主公预备好的那四个箱子寻出来,替主公净身宽衣,换上送终的当季缀衣……」司马懿背转身子,朝房里群臣冷静交代。
「军司马大人,外边瘟疫流行,百姓劳役过巨,军心不稳,若然发丧,则恐防变乱,微臣提议……」「对,贾大人,臧霸部下与部分青州兵近日怀有异心,若然得悉主公驾崩消息,恐怕……」「微臣建议先召回太子丕回洛阳,再从长计议……」
司马懿与贾逵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开口说话。
「听好了。」面对试探诱惑,司马懿语气平淡,扫视群臣。「主公生前吩咐过什么,今后我们就继续下去,要是我在听到任何异见的话……」
群臣当中不乏面露疑惑之色者。他们或许以为,曹操一去,各公子麾下实力伺机扩张,即使继承人早定,势力版图也将重新分配,在曹操麾下一直未获大用的司马懿怎么可能在这重要的节骨眼上如此忠诚恭顺,不趁机干点什么……
「派人通知太子丕……」司马懿道。「……去。」
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
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
生命无声消逝,令沉渣飘浮的房间渐渐弥漫一股刺鼻的腥秽气味。金碧辉煌的宏伟宫室渐渐褪色,率先推门而出的司马懿站在门槛上,日照正盛,艳阳高照,巨大的投影把身后房间里所有人,以至榻上已经僵硬的尸首都盖住了。
沁人心脾的清爽凉风吹拂司马懿灰白柔顺的长发。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悉数吐出。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廿三,庚子日。一代枭雄曹操病逝洛阳,病因不明。
翌日早上,司马懿根据曹操生前安排,以王后的名义下令曹丕即魏王位。曹丕即位后立即尊王后为王太后,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于邺城恭迎把曹操灵柩运送回来的司马懿。同年十月,在司马懿的安排下,汉献帝禅位于曹,曹丕先以《上书三让禅》拒受,后终于接受献帝再三请求,于许都南方的繁阳筑坛,于早上升坛接受玺绶,即皇帝位。
艳阳高照,曹家势力达到当世巅峰。同一时间,狼的影子,也在日照最盛的正午把刺目耀眼的帝位悄悄覆盖。
曹丕即位后,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追封曹操为武皇帝,大封群臣,同时封典韦儿子典满为骑都尉,赐其关内侯爵位。
同时被擢升的还包括司马懿。曹操在世时职位一直不高的司马懿,这天,终于正式朝权力核心轻轻踏出一步。
是日重阳,秋高气爽。襄邑郊外的墓园前面,正站著一个熟悉身影。
这个淡泊得像影子一样的身影,正兀自疑惑:怎么眼前这坟墓跟当年相差那么远了?
老者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并不知道,这些年来,墓园早已荒废。前来拜祭者原来越少,如今焕然一新,不过是因为其子最近加官进爵,为了更体面,配合其身分地位,才雇人连夜赶工,把墓园加以修葺扩建。
老者仰望比当年更华丽的建筑,摇头苦笑。这座鬼东西……跟周围的破落空寂根本格格不入。
这里越宏伟越漂亮,前来吊祭的人,却越来越少。讽刺,真是讽刺。
别说是死者的儿子,就连当年每次经过都会特地前来拜祭的主……都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了。
更别说是当年沉默伫立墓前,肃穆奠酒的那道巨大身影。
俱往矣。一切风流云散,都已经不在了。
「别等了,你的儿子……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人到中年,蓦然回首,但觉年轻时走错过很多路,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错失过太多重要的契机;当你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态,不在跟谁比较,好好接受自己巅峰时期已过的事实,人到老年,一切早成定局,又会觉得中年的沉闷顿挫都不算什么。
人生……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熬得过,还由余裕旁观,只会觉得一切虚无。
「你该早已料到会这样……」老者喃喃自语。「……该早已习惯了吧?」
曾经坚壮的背影,中年后早已不复当日盘虬,到了如今,更是松垮变形,不忍卒睹。就算当事人大声告诉别人,这副身躯年轻时候是兖州闻风丧胆的独眼杀手,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
却仍可安享晚年,长寿若龟。人生……从来都是这么教人无语。
「老朋友,咱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吧?」胡白头秃的肥胖老人轻拭独眼,喟然长叹。「老实说,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我真的很不习惯。我想……你也不习惯吧?」
越是华美,越是荒凉。
越是无功,越是受禄。
没有人记得的忠臣,不过是一座无人吊祭的孤坟。
刘大拄著拐杖,无限唏嘘。这座坟当年虽然简陋,但是仍然不乏有心人,如今盛大华贵仿如地标,却荒凉冰冷,无人问津。彷佛里面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个衣冠冢,一座华丽唬人的忠义牌坊,里面却是空洞的。
典韦啊典韦,想当年你在生的时候,不管做过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劳,你都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与回报,可是当你死掉之后,你和你的后人却……
「败者无一死,将来富如山。原来……」刘大默然忆起以往多年的口号,不禁咳嗽痴笑,笑得难看,笑得抽搐。「原来……咳……人真的要死了才值钱啊!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败将!你这名副其实的败将!哈哈哈、咳……」
笑到最后,已经跟呜咽或者嗥叫没有分别。
林外黑鸦被这顿悟生命真谛的耻笑声惊飞,巨大夕阳融于地表,依旧无语燃烧。



一声狼嗥,划破沉默的黄昏。



刘大离去后,
一位故人,默然现身拜祭。



前残兵成员,吊唁前败将成员。



不属于这时代的男人,
在如火夕阳下怀念死去的另一个自己。



活著就是忠诚。
然而这老去的刺客已经记不起,
自己究竟终于谁人,诚于什么。



终 章 狼听烟雨忆旧
建安十二年,三月初一,谷雨。
连夜恶雨,彷佛预告著曹军远征乌丸的战役是一场恶战。
幽州境外,距柳城数十里的卢龙口绵雨如豆,整个曹军军营仿佛浸在水洼之中。雨中,一辆华贵马车停在张绣帐前。
这夜,白发萧萧的张绣正在研究地图,为著水淹要道的事情烦恼不已。只因滨海地区地势低洼,滥泥淤积,恶雨令洪水横流,行军受阻,乌丸军又紧守塞道险要处,不利战事,故曹军上下均为如何打通要道而烦心。
张绣没有想过,这样的夜,竟然会有人特地来访。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曹丕。
「大公子纡尊降贵,老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张绣扔下地图,慌忙出迎。「未知漏夜造访,有何要事?」
「没什么,张叔叔……」曹丕轻揩身上雨滴。「打扰了。」
曹丕身形颀长,气度儒雅,已非昔日蒙童。只见曹丕脸带笑容,热情迎上,手执张绣双手,双双坐下。「不过是刚刚跟父亲商量要事,提到弟弟曹均和他的妻子,想起张叔叔您而已。」
张绣记得,自当年宛城一役后一直跟曹操对抗,双方关系紧张,后来在官渡之战期间因怯于袁氏吞并,多方顾虑之下,最终还是听从贾诩的建议跟曹操结盟,把女儿嫁给曹操的儿子曹均,结成亲家,以姻亲关系结束纠缠多年的仇怨。
没想到一晃眼,已经十年了。
自当年最后一次降曹后,曹操对他一直不错,既没有再提起当年恩怨,也没有刻意冷待或者加以迫害。他对自己的礼遇甚至好得教他心虚不安。官渡之战后,曹操更封赏他为破羌将军,前阵子张绣跟随曹操到南皮追击袁谭,一度危困,曹公也有派兵援救,未见公报私仇,事后还把他的食邑增加至两千户,在当时的情况来说,这封赏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
若不是曹丕前来闲话家常、听雨忆旧,张绣也几乎想不起,年轻时候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而跟曹操有过争端,誓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雨恁地恶呵,连绵不休,直教人心头烦扰……」曹丕感慨起来。「对了,张叔叔,丕今日随军征战,愁困雨城,想到几句诗,丕念给您听,请您评鉴一下,如何?」
「不不不……」张绣摇头苦笑。「张叔叔是个粗汉,一辈子只知舞刀弄枪,这些事情,我不懂的……」
「不……」曹丕笑容依旧。「您先听听。我写的事情,张叔叔……应该有共鸣的。」
「喔?」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湿衣裳』……」曹丕抚几低吟。「……怎样?」
「……就这两句?」
「嗯。」曹丕道。「昨晚被雨吵醒,梦见儿时旧识……」
「这是一首跟爱情有关的诗吧?」张绣捋须。「老夫虽已年老,但却感受到当中强烈的思念。这女子……应该是大公子心里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重要是重要,但不是女子。这……是思念故人的诗句。」曹丕微笑摇头。「这位故人……叔叔您也认识的。」
原本正在斟茶给曹丕的张绣几乎把茶冲溢。
茶声尽处,忽尔沉默的帐篷里,徒剩烦人的雨声,沙啦沙啦,在识趣地敲打著,在令人心虚的无语间对峙著。
「昂哥哥的尸骸送回来的那一晚,也是下著这么大的雨。」原本一直言笑晏晏的曹丕忽然脸色一沉,啪的一声,搁下茶碗。「张叔叔,您年纪大了,忘了,但……对于丕来说,却记忆犹新。」
「老、老夫自降曹后,一直身先士卒,忠诚尽心……」张绣急忙抱拳。「老夫一直感恩曹公气量恢宏,不计前嫌……」
父亲刻意善忘,不代表儿子同样善忘……
……更不代表善罢甘休。
「从小到大,就数昂哥哥最疼锡丕,当年他被您率军偷袭之前,还在帐中教我念诗,叫我明早背诵给他听……」
张绣试图掩饰内心不安然而抖颤的十指,叮咚作响的茶碗,却完全暴露了他的恐惧。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曹丕念出当时曹昂教他念的《薤露》,唏嘘不已。「想不到,哥哥翌日真的……回不来了。」
人生如薤露。露水蒸发掉,明早还会再有,但逝去的人呢?还能回来么……
张绣虽云不通诗赋,然而他也知道,这首《薤露》歌,是一首丧歌。
一首……送葬用的挽逝歌。
曹丕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帐休息了。」曹丕拂去衿上尘埃,只见悠悠地捻著,安静端详张绣脸上表情,顷刻打住,刻意留下无数空白,霍然站起。「张叔叔,很高兴能够跟您听雨忆旧,闲话当年。打扰了。」
「不送了。」张绣抱拳站起,头不敢抬。
曹丕双手负后,踱出营帐。
「对了……」眉头深锁的张绣终于忍不住叫住曹丕。「刚才这些闲谈……主公他……」
「刚才我们谈过什么?」曹丕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不过,偶尔在雨天,父亲头痛复发,他也会非常惋惜地跟我说,他最忠诚的护卫,那个能教他安眠的仆人,已经不在了……」
张绣内心一凛,脚趾头开始冰冷起来。
「对了……」曹丕离去前不忘回头微笑。「……叔叔您该不会忘记,当年除了昂哥哥,还有谁被您……」
对。出名多疑猜忌的曹操,怎么可能完全忘记之前的恩怨?
他一直没有提起,不过是因为忌惮,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可如今……已经不必再顾忌了。
「张叔叔,刚才咱们只是闲聊,没什么的,请别要放在心上。」曹丕语调轻松,恭谨作揖。「真的,别放心上。」
凝望着翩然离去的陌生背影,张绣脸色难看极了。这新时代的孩子,果然……跟咱们那一代的不再一样了。
这……真的不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
雨,越下越烦。话,越想越慌。
张绣心烦意乱,暗忖:即使这件事不是曹操的意思,只是曹丕的想法,渐拥军政大权的嫡长子曹丕也不会给他好日子过,站在帐前抬头看雨。雨恶且凶,冲刷得了手里的血迹,却始终洗不去某些人内心的记忆。
隆──一声又一声惊雷打扰张绣思绪。他坐在帐中,呆呆地拿起了心爱长枪,搁在大腿上,无限怜惜,细心揩摸了一遍又一遍。
抹不掉的。有些事情,虽已事隔多年,还是抹不掉的。
雨声追魂,张绣一边抹,汗一边涔涔滴下,比外边的雨还要绵密。他仔细回溯,反覆推敲曹丕特意来访留下这段话的各种暗示,思索良久,终于。
「要是这口气也咽得下,我张绣……还算是男人吗?」
有北地枪王之称的张绣留给这世界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一句。
……嚓。
终于,因著惴惴不安,害怕报复,张绣于曹丕离去一个时辰之后,于帐中面向曹家营帐方向畏罪自杀。
与其今后担惊受怕,饱受折磨,让家人遭受连累,倒不如以一个男人的方式,扛起责任,勇敢了结。
滴、滴、滴、滴……
这支曾经戳穿典韦双目,光洁如新的长枪,如今枪尾抵地,枪尖越过张绣染红了的白发,贯穿咽喉,把身后帐篷溅得繁星点点,斑驳鲜艳。
没有人知道,张绣噎气的时候,心里想著的是哪一句话。
活著……就是忠诚。死掉……
……就是光荣。


三月初二,谷雨翌日。六白青龙,宜捕贼、罪罚。
谷雨若逢初一头,只忧人民疾病愁。相传若那一天谷雨正好落在农历月初,则那一年人会多逢疾厄,尤其老人,更会容易不得善终。
谷雨翌日,雨过,天青。老去的枯叶承受不了朝露的重量,折腰倒下,顿成落叶。老树旁边的营帐外,密使脱下斗笠,悄悄掩进曹丕帐中。
「报!」密使跪下抱拳。「张将军……已于帐中自杀身亡。」
「已经验证对方身分了吗?」曹丕纤长指尖轻拭几上尘埃,点了点头。「真的是他?」
「属下已经亲自检验过,真是张绣没错。」密使抬头,露出锐利目光。「属下没有忘记当年典将军授予的辨人之术,经一再确认,的确是当日杀害典将军与曹大公子的张绣……」
不报此仇,天理何在?
等不到天理循环,就由我代天而行,我……就是天理。
败者无一死……
放心。你的家人……我会请父亲加以封赏,他们的待遇……只会比你在生时更优渥。
将来──
曹丕轻轻握拳,一语未发,眉间掠过一丝快慰,复又沉静如常。
这些年来越来越复杂的派系斗争,的确……早把当日有若葡萄通透甜美的天真孩童扭曲成为一个城府渐深、计算准确的嫡长子了。
然而只要想起当年疼惜关爱、第一眼就把自己认定为王的典叔叔,曹丕的表情就会恢复刹那温柔,感恩缅怀。
他对典韦的想念,近年……甚至比曹操还要深刻。
曹丕嘴唇嚅动,喃喃自语,却没有人听到他究竟在说什么。
外边鸟声清脆,艳阳高照,无休无止的漫长雨季……终于过去。
曹丕轻踏地面,哒哒哒,哒哒,哒──仿佛正在跟泥土下一直暗暗看顾著他的典韦说:典叔叔,你……可以安心离去了。
多年以来,当曹丕为了应付周旋身边的阴谋与陷阱,疲惫不堪,她就会独自儿多起来,静静伏在地上,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听。
听大地流动,听宽广神秘的泥土传来各种让人心境平静的声响。
曹丕不是没有期待过可以再次听到儿时教他安稳酣睡的独特节奏,那只属于他和典叔叔的通讯暗码。那是滋润著他整个湮远童年,教他不时回味的重要回忆。
曹丕至今仍然没有忘记,那独特的,犹如心跳的跫音,总教迷失在黑暗与寂寞里的曹丕感到莫名安心。这些年来,曹丕就是靠著它,来熬过成长期间各种因斗争与妒忌猜疑带来的巨大撕裂与伤害,顺利活到今天。
典叔叔,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离去。
尽管我一直看不到你,但至少……我还是可以听到你……
或者……让你听见。
曹丕朝脚下影子微笑轻踏,良久,终于抬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未几,一名跟曹丕气质相似,身影同样纤瘦的男人迳自入帐,熟悉得犹如回到自己的帐中一样。
看到这张教人放心的脸孔,曹丕忍不住笑开了。
典叔叔,不必再为我担忧了。如今我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好知己。


一个……自失去典韦后可以给曹丕同样安心感觉,启蒙辅助他的好知己。
这亦师亦友的好知己,叫做……


(插图)

司马懿


一匹狼里去了,曹丕却引来了另一头狼,
一头拥有狼顾之相的狼回来,引狼,入室。


人终归一死。
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者……被狼咬死。

【完】
录入者:恨天低(轻国ID)/撸管的鬼父(百毒ID)





别说萌战无双了,我发在火凤燎原吧,来顶的都寥寥无几= =。。。




看个书还纠结那么多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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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gn02763087 騎士
感謝大大的辛苦
衝著火凤燎原 必看!
活著……就是忠诚 這句話帥翻了

12 年前 0 回復

陽關吟 王爵
火凤!!竟然有王X興的火凤!!
大爱啊~这个必须看!
支持LZ!

12 年前 0 回復

xushenghai1992 子爵
感谢楼主录入啊!辛苦了.

12 年前 0 回復

肠粉哥 騎士
' 恨天低 发表于 2012-7-10 23:4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别说萌战无双了,我发在火凤燎原吧,来顶的都寥寥无几= =。。。 '


可怜呢,辛苦了,cv战争里面用了很多水镜八奇的梗,所以我想应该比半死不活的火凤吧好点

12 年前 0 回復

Cotton 皇帝
小天辛苦了,这时候说感谢分享啥啥的一定会被刀掉吧233

12 年前 0 回復

范协伟 王爵
本帖最后由 范协伟 于 2012-7-10 23:55 编辑


楼主录入国内的出版物,小心将轻国卷入版权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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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香港的啊,那就太好了,放心看了。不过香港不算国内么……台湾确实不属于“国内”,但是香港么不太清楚啊……毕竟香港目前名义上在TG统治下。

12 年前 0 回復

肠粉哥 騎士
看完cv战争来顶,建议发到萌战无双吧吧,一堆火凤的死宗

12 年前 0 回復

恨天低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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