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永学]心灵侦探八云2灵魂相系之物[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7-15 22:19 编辑


心灵侦探八云2灵魂相系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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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神永学
插图:mos
图源:神卍裁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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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肖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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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除灵,但是可以和死者的灵魂交涉。

  三月阴雨绵绵的河堤边,
  有人惊见河川中出现载沉载浮的鬼影!?
  为了帮助撞鬼的友人真由子,
  晴香再度找上能看见死者灵魂的八云谘询,
  然而他依旧摆出招牌的冷淡态度。
  同时,社会上惊传疑云重重的少女连环绑架凶杀案,
  而晴香竟不慎卷入其中,遭遇生死交关的危机!
  八云与后藤能否拯救晴香脱困呢?
  灵异事件与少女连环凶杀案……
  两桩看似无关的事件交织成复杂难解的谜团,
  令人拍案叫绝、大呼过瘾的灵异推理名作第2集,
  附加新篇新装上市!!
  PSYCHIC DETECTIVE YAKUMO
  Manabu Kaminaga 02.
  序 章
  第一章  附身
  第二章  驱魔
  第三章  重生
  终 章  在那之后
  附加档案  归乡
  后 记

  主要人物介绍
  齐藤八云………………大学生,拥有能看见死者灵魂的能力。
  小泽晴香…………和八云念同所大学的学生。
  后藤和利…………刑警,隶属于「特殊悬案搜查室」。
  石井雄太郎……………后藤的部下。
  齐藤一心………………八云的舅舅,也是寺庙的住持。
  秀吉…………变态法医。




序章 PROLOGUE
  这一夜,天空降下了暴雨——

  时值三月,尽管白天已经变得暖和多了,太阳西下后依旧冷得令人发寒,而现在又加上这场大雨——
  后藤和利正在派出所填写工作日志。
  他很讨厌这项工作。进入警界已经两年了,唯有这项工作他实在做不惯。
  目前没发生什么案子,所以也没什么好写,但这反而更令人伤脑筋。干脆来个什么案子好了,这样至少不用烦恼该写什么。
  后藤想着这种要不得的念头,一边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耳边回荡着哗啦哗啦的雨声。
  此时,他忽然注意到派出所前有人伫立在那儿。
  那是一名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现在明明下着倾盆大雨,男子却不撑伞,任凭身上的黑色大衣被雨淋得湿答答。
  而且不光如此,在这种视线不良的雨夜中,这名微微低头的男子竟还戴着深色墨镜,彷佛想遮盖自己的面容。
  看起来真不寻常——
  后藤站起身来,一边伸手握着系在腰带上的警棍,一边走向站在门口的男子。
  「你在这里干嘛?」后藤向男子搭话,他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有个小孩……」
  「什么?」
  雨声遮盖了说话声,后藤只听得清楚前半句。
  「有个小孩快被杀掉了。」
  男子的声音完全不带一丝情感,宛如机械合成音一般。
  「你说什么?」
  「小孩子快被杀掉了,警察先生。」
  男子的表情相当严肃,不像是在说谎或开玩笑。然而,后藤合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焦虑——
  有个小孩快被杀了——这件事人命关天,但这男子却叙述得不慌不忙。
  「再不快点,他就要死了。」
  男子的下巴滴着水滴,一边说道。
  ——没错,现在没空想这些!假如这男人说的是真的,稍晚一步就会造成遗憾。
  「在哪里?」
  「跟我来。」
  男子静静地说完后,随即转身迈出步伐。
  后藤紧跟在后,在雨中跨步飞奔。
  ——这雨下得还真大,制服转眼间就湿透了。视线好模糊,真亏这男人能在这种状态下戴着墨镜若无其事地走路。
  再说——
  「有个小孩快被杀了,对吧?」后藤朝着男子的背影喊道。
  「是的。」男子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降下倾盆大雨的天空。
  「那不是应该走快点吗?」
  「是的。」
  男子答腔后再度举步迈进,然而步调依旧慢条斯理。
  ——这家伙是怎样?为什么他还是一副从容自在的样子?
  「那个小孩人在哪里?」后藤忍不住扬声问道。
  男子再度停下脚步,从口袋中慢慢伸出右手,指向黑漆漆的前方。
  「由这条路直走。」
  「直走就可以找到他吗?」
  「前面有一栋施工中的大楼。」
  「他在那里吗?」
  「是的。」
  「好。」后藤答腔,同时踏着柏油路往前奔去。
  他知道男子所说的那处大楼工地的位置。那里距离这儿约莫一百公尺,用跑的不到二十秒就到了。
  目标建筑很快便映入眼帘。那是一栋五层楼建筑物,只有一楼和二楼有水泥墙,再上去便是裸露出来的钢筋。
  他真该一开始就这么做的。回头一看,方才那名男子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后藤踏进工地,瞧见大楼前有一辆未熄火的小型红色汽车停在那儿。
  他走近车窗边一看,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这就怪了。」后藤嘀咕一句,接着冲进大楼中。
  这下总算不必再淋雨了;但这儿实在太暗,伸手不见五指。
  后藤抽出插在腰间的手电筒,按下开关左右探照。
  这儿还没有做出隔间,是一片空有柱子的宽广空间。
  匡锒!
  耳边传来东西滚动的声音。
  后藤改由左手拿手电筒,接着右手抽出警棍,蹑手蹑脚地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缓步前进。
  柱子的阴影处有东西动了。
  他用手电筒照过去。
  有了——!
  有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那儿。
  「我是警察!你在干嘛?」
  那人被后藤的声音吓得回过头来。
  她是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女子,肌肤白里透红,五官端正;一头披肩的乌溜溜秀发,正滴答滴答地落着水滴。
  她确实美得令人屏息,但后藤认为她看起来不像是真人。
  女子不发一语,炯炯有神地睁着那双凤眼,薄薄的红唇不断打着哆嗦。
  「没听到我的话是不是?你在干嘛?」
  「我……要杀……」女子终于开口了。
  她的嗓音与外貌相反,沙哑得有如一名老太婆。后藤听不大清楚她的话。
  「你说什么?」
  「我要杀他。」女子又重复一次。
  这回后藤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杀谁……」
  话才说到一半,后藤便不禁屏住气息。女子前方有个小学生年纪的小孩仰躺在那儿,而女子正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住手!快把手放开!」
  后藤这一喝之下吓得女子全身僵硬,但她依旧死命地用力掐着小孩的脖子。
  「放手!」
  「不行!这孩子我非杀不可!」
  「不要闹了!」
  「别妨碍我!」女子疯狂地挣扎、抵抗。
  「有话可以慢慢说,你先放开那孩子!」
  「我非趁现在杀了这孩子不可!否则他一定会害死很多人!就像那家伙一样!」
  女子的喊叫声回荡在水泥大楼中。
  「你在说什么鬼话!」
  「放开找!杀了这孩子后,我也要……」
  可恶!你想带着孩子一起死吗!
  既然有理讲不清,那就只好使出蛮力了。
  后藤用警棍攻击女子的手臂,然后趁着她痛得蹲下来时飞扑过去。  
  女子在水泥地上连滚好几圈,趴倒在地。
  后藤赶紧伸手触摸躺在地上那名孩童的颈动脉。
  ——他没事,脉搏还在,而且也有呼吸。太好了!
  「喂,你没事吧?」
  后藤摇摇小孩的肩膀,紧接着他马上睁开了双眼。
  然后面无表情地一骨碌站起来。
  那孩子明明才刚经历恐怖的体验,却既不哭泣、也不大叫:他是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呢,还是说——
  对了,那个女人呢?
  后藤将视线转向女子倒下的地点,但那儿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本来想马上追过去,但又想到不能将这孩子独自留在这儿,于是只好死心,转向那小孩。
  「已经没事罗。」他闷不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
  「八云。」
  「这样啊,你叫做八云啊。」
  后藤摸摸小孩的头。白皙的肌肤加上一双凤眼,这孩子的长相真是像极了那女人。
  刚才那女人是这孩子的母亲吗?
  后藤捡起方才打斗时掉在地上的手电筒,照向那孩子的脸。
  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并没有错。
  这个小孩的左眼有如熊熊燃烧的烈焰般,染成了一片朱红。


第一章 附身 
  这场黎明时降下的雨,直至过了中午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不只如此,雨势还越来越强了。
  哗啦哗啦地奏起无数声响的水滴,微微造出了霭气。
  尽管进入三月后天气已逐渐回暖,在这场雨的搅局之下,即将到访的春天也只好暂时止步了。
  早知道就不要出门——真由子满肚子后悔地走在河岸的人行步道上。
  雨水淋得休闲鞋由外湿到内,穿起来真恶心。
  说到底,都是挑这种日子把人约出来的美树不对。说什么失恋了很寂寞,仔细想想,这已经是她今年第四次失恋了。
  在季节结束时失恋,新的一季来临时又再度热恋——这女人还真现实。反正一到春天,她一定又会爱上新的对象。
  真由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蠢毙了。
  她在水门前停下脚步,将伞夹在肩膀与脖子问,对着双手吐气。
  好冷。吐出的气息白茫茫的,冻得红通通的指尖微微颤抖。
  轰隆隆——
  耳边传来地鸣般的声响。
  真由子转动眼珠观察四周。
  她马上就找到声音的来源了,原来是挟带着泥沙、水流越来越湍急的河水。
  水位增高、变成黄褐色的河流,宛如一群狂奔中的野牛。
  狂风怒吼着。
  「啊!」
  她扬声大叫,但为时已晚——由下往上卷起的狂风,瞬间将她的伞吹到远方。
  白色塑胶伞一边旋转,一边掉落在河堤上。
  「哎唷,讨厌!」
  真由子忍不住脱口抱怨,然后追着伞想走下河堤草坪,却在湿润的草坪上跌了一屁股,就这么滑下河堤。
  「讨厌!我受够了!」
  她觉得自己好悲惨,但还是忍住泪水,双手将身体撑起。她的屁股和手肘传来阵阵剃痛,这一跤可能将她的皮肤擦伤了。
  雨伞在河边被风吹动。   
  真由子的浏海不断滴着水。尽管她认为现在捡伞也于事无补,仍然朝着雨伞迈出步子。
  「……住……手…」
  正待她想伸手捡伞时,耳畔传来说话声。
  「是谁?」
  她试探性地问道,但无人答腔。大概是把风声听成人声了吧?真由子吸着鼻水,再度弯腰想捡拾雨伞。
  咻!又刮风了。
  「啊!」
  雨伞从真由子指间滑出去,在河川上载沉载浮,最后被浊流吞噬殆尽。
  她无能为力,只能呆呆地眺望这幅景象。
  真的是倒霉透了——
  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把新伞吧!然后今天也别去美树家了,还是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比较实在。
  「……住……手……」
  当她背对河川踏出一步时,这声音刹时又出现了。
  这次绝对没听错,是人的声音。
  「是谁?」
  真由子边回头边发问,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求……求……你……」
  这声音萦绕在真由子的耳畔,挥之不去。
  谁?是谁?——真由子环顾四周,想找出声音的来源。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觉得似乎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过了半晌,一幅惊人的景象映在真由子的眼底。
  她吓得倒抽一口气:湍急的浊流中央有一名约国中生年纪的少女,河水浸到她的肩膀,汹涌的急流几乎要将她冲走。
  她将手伸向天空,看起来似乎在挣扎。河岸距离少女约有五十公尺远,这对不擅长游泳的真由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即使她游泳技巧了得,只怕在这激流中不只救不了人,还可能赔上自己的小命。
  「来人,来人啊!有女生溺水了!」
  真由子拚命扬声呼唤,却只换来轰隆隆的浊流奔腾声,彷佛在嘲笑她白费工夫。
  「我去找人来帮忙,你再撑一下喔!」
  真由子对河中的少女呼喊道。
  少女看起来好像稍微往上浮了一些,宛如在回应真由子。起初她还以为看错了,但——
  少女的肩膀、胸部、腰部,确实正慢慢地、准确地逐渐浮上来。
  最后,少女站立在这条湍急的河面之上。
  「呀!」
  目睹这幅令人难以置信之景象的真由子,将少女的模样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
  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确定她将一头黑长发绑成马尾,穿着西式学生服。
  那名少女开始缓缓地沿着水面,朝真由子迈步而来。
  这怎么可能?人类不可能走在水面上的!!
  这件事超乎真由子的理解范围,将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身体也顿时僵硬得动弹不得。
  少女正朝她逐渐逼近。
  「不要!不要过来!」
  真由子扯着喉咙大叫,而少女竟瞬间消失了。
  眼前只留下一片奔腾的激流,彷佛少女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那儿。
  这是错觉吗?还是一场梦?
  真由子抚着胸口反覆深呼吸,想整理自己紊乱的思绪。
  啵啵!
  脚边传来了水声。
  啵啵啵啵!
  岸边有水泡浮起,弹了上来。什么?怎么回事?
  啪唰!
  有东西碰到真由子的脚。
  好冰,湿湿黏黏的。该不会——
  真由子战战兢兢地将视线往下移。
  只见河川中有只泡成紫红色的腐烂人手伸出水面,攫住真由子的脚踝。
  「呀——!」
  嘈杂的雨声,掩盖了真由子惊惧万分的惨叫声——
  2
  尽管雨势变小,雨却依然下个不停。
  土方真琴伫立在红绿灯口,从伞下仰望天空。
  ——这片单调的灰色天空,真令人提不起劲。
  真琴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完全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今天她没挖出半点情报,如果就这么双手空空回公司,铁定会被上司数落一顿。  
  那个人说话的语气死气沉沉的,和这天气有得比。
  真琴只是个刚进公司两年的新人,因此深知自己被念也是无可厚非,只是她不喜欢别人总把她父亲搬出来奚落她:「我看你是警察署长的女儿才用你的,结果你连一条新闻也挖不出来?」
  这句话总令真琴忍不住翻脸。
  她不曾在面试时说过自己是警察署长的女儿,也不记得自己说过能从父亲那儿挖出情报之类的鬼话。
  真琴知道这种说法很不负责任,不过她觉得这都是公司自己一相情愿的想法。
  就算她是警察署长的女儿,身为署长的父亲也不可能滔滔不绝地对她大肆爆料;况且在真琴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曾在家中谈论公事。
  对任职于警界的人来说,没有比署长的女儿跑去当记者更令人头疼的事了。因为你既不能提供情报给她,也不能对她轻忽怠慢。
  就拿刑事课长井手内来说吧,他甚至一见到真琴就马上拔腿逃走。
  在这当中,唯有一个人不把「署长女儿」这头衔放在眼里,泰然自若地和真琴谈话——他就是那个豪放不羁、堪称刑警典范的后藤刑警。
  然而,能以平常心对待真琴不代表愿意提供情报。「烦死了——!」「不知道啦!」「给我滚!」真琴从他口中得到的只有这三句话,不过这也比被当成皇亲国感对待来得好多了。
  话说回来,真琴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见后藤刑警了。
  听说他在追捕嫌犯时意外肇事,因此被发放边疆去了。
  叽!
  一阵金属摩擦声,将真琴的思绪拉回现实。
  紧接着是东西掉落时引发的轰然巨响——
  她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惊见斑马线中央有个人倒在血泊中。
  而距离伤患数公尺远的地方,则有辆车的轮胎正冒着白烟,停驻在那儿。
  真琴随即将手上的伞丢到一旁,冲向仰躺在地的伤患。
  他是名年约二十出头的男子,五官端正却瘦得异常,凹陷的眼窝深处那双眼眸,已失去了光芒。
  他的后脑杓凹陷,从左额到鼻梁绽出一道裂痕,血流如注。
  真琴跪在柏油路上,对他连声唤着:「你没事吧?」一边取出手帕,压住他的伤口。
  「振作一点!」
  她摇了摇他的肩膀,然而毫无反应;接着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不料连呼吸声、心跳声都完全听不到。
  他已经没救了——   
  即使真琴心中如此揣想,仍旧从包包出掏出手机,拨打一一九找救护车。
  此时,她骤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他是那个肇事的驾驶吗?真琴握着手机回头一望——
  伫立在眼前的是一名男子。他身形消瘦,额头上冒着鲜血。
  「咦?」
  他跟倒在地上那名男子长得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真琴脑中一片混乱,但还是想起公司前辈曾告诉她的话。
  在车祸现场采访时,有时会看到往生者在周遭流连、晃荡。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已死,才会在那儿徘徊不去。
  那时真琴只当这是前辈编出来吓唬后进的无聊鬼故事,想不到——
  男子扭动那双薄唇,露出尖锐的犬齿冷笑。
  他的笑容,充满了冰冷的敌意。
  男子下颔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真琴的脸颊上。
  滴答!滴答!
  我要逃走!我得早点逃离这里才行!——尽管脑中这么想,她的身体却如同套上枷锁般动弹不得。
  某种东西流进了真琴体内。
  一种陌生的不明物体。
  ——不要!
  有声音!是那男人的声音!他彷佛正直接对着真琴的脑部诉说着什么。
  ——我不想死!
  她感到身体奇痒无比,好似有虫在她身上四处爬动。
  「喂,这里是一一九。」
  手机听筒传出接线生的声音。
  真琴很想回话,但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
  ——我不想死!
  她全身瘫软无力,手机从她手中滑落。
  「喂?您怎么了?喂……」
  接线生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遥远。
  而她的意识,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拖进黑暗中——
  3
  小泽晴香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这是一座盖在国道旁的小公园,园内除了长椅外空无一物。抬眼望去,可以瞧见巍巍耸立的户隐山峦(注1)。
  多么熟悉的地方,这是她长野县老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阳光温暖极了。
  矗立在公园一隅的樱花树,飘然舞落一片片淡红色花瓣。
  有两名女孩正在玩着足球的传接球游戏。
  那是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则是姊姊绫香。
  这是梦境——
  这是我过去的记忆——
  之后的发展,我记得一清二楚。
  年幼的我接不到姊姊绫香丢来的球,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去捡球。姊姊笑了。
  ——你的眼睛要盯好球啦!
  姊姊说道。
  年幼的我捡起足球,默默地望着姊姊。
  我好不甘心!姊姊总是能接好球,而我却老是漏接。
  ——晴香,快点!
  姊姊催促着我。我高举手臂,想要用力丢过去。
  「不行!快住手!不可以丢出去!」
  晴香起身对年幼的自己喊道。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传到她耳里。
  年幼的我将球丢出去。
  「不行!」我边呐喊边冲过去。
  时间慢了下来,彷佛电影慢动作般一格格播放。
  从手中抛出的球,在空中划出比往常更高的抛物线。
  姊姊跳了起来,但没有接到球。足球飞出公园,滚到马路上。
  姊姊追着那颗球跑出去。
  「不行!不要追那颗球!」
  姊姊没有听到我的呐喊。
  ——什么嘛,姊姊你自己还不是接不到。
  年幼的我说道。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稍微整她一下而已。
  ※注1:横跨长野县与新泻县的山脉。
  我真的没有恶意——
  姊姊捡起滚到马路上的球,一辆白色厢型车疾驶而来。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
  紧急煞车声与震撼地面的轰然巨响,回荡在我耳畔。
  太阳穴好痛。我双腿无力,瞬间瘫坐在地。
  我早知道下场会是这样。
  ——所以我才说不能追那颗球啊!
  无论我如何呐喊,都无法改变过去。
  此时,我忽然觉得双手湿湿黏黏的,睁眼一看——
  「啊!」
  我不自觉惊呼一声。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血液一滴滴地从我指尖滴落。
  「晴香,你是故意丢到远处的吧?」姊姊伫立在我面前。
  她的头颅侧边破裂,鲜血汨汨流出,染红了白衬衫的肩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现在讲这些藉口,已经太迟了。」
  「不是的,这不是藉口!」
  「我死了……是你害死我的……」
  语毕,姊姊的身体同时粉碎一地,宛如摔碎的玻璃艺品。
  「不要!」晴香边叫着边从床上弹起来。
  她紧握的双拳中渗着汗水,呼吸也紊乱无比。
  这是我的记忆重现,是我嫉妒姊姊所换来的报应。
  这是我所犯下的一桩,无可饶恕的罪孽——
  4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住宅区的某座垃圾场前便挤满了人潮。
  它位于电线杆旁,四周是铁制围栏,而上方则装了防止乌鸦闯入的网子,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当然,这些人潮并非为了丢垃圾而来,而是因为垃圾场中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
  一具国中女生的遗体——
  发现这具遗体的人,是一名赶在上班前来这儿丢垃圾的男性上班族。
  畠秀吉跪着端详这张稚气未脱的少女脸庞;她双眼圆睁,表情停留在惊愕的时光中。
  她是松本美穗同学,从昨天起便下落不明。她是否在痛苦中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呢?畠秀吉脑中忽然浮现这个想法。  
  法医的工作,就是在警方的委托之下解剖遗体。
  人们总是对不会动的尸体产生无谓的恐惧,但畠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受;无论那具遗体多么令人不忍卒赌,他也无动于衷。
  他之所以从事这项工作,纯粹是为了兴趣。人类需要流失多少血、哪个部位受到多么严重的冲击、失去哪些器官——
  才会死呢?
  如果人类拥有灵魂,所谓的死亡,便是指肉体和灵魂失去联系。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联系着肉体和灵魂呢?灵魂什么时候会被迫脱离肉体呢?
  人人都说他是变态,但畠反倒想问问大家:
  难道你们不想了解生与死之间的界线吗?
  「这下就成了连环案了。」
  旁边一个小跟班刑警说道。畠听了觉得一头雾水。
  「什么连环案?」
  畠抬头望向那名刑警问道。
  「就是那个啊,一个月前的案子。」
  「喔,你说掐死被害人后弃尸在河川那件案子啊。」
  畠随即想起那件凶案。
  那件案子也一样惨绝人寰。她是一名就读当地国中的女孩,名字叫做木下亚矢香。畠记得她的爸爸是个医生。
  打从放学和朋友们道别后,她就失去了下落。警方原本将这案子当成绑票案受理,但嫌犯迟迟没有提出勒赎;数天后,她的遗体在多摩川的某座水门被人发现。
  警方研判凶手先勒死她,然后才将之弃尸在多摩川。
  这名少女也是在数天前起下落不明,由家长向警方提报失踨人口。
  直到遗体被发现前,嫌犯同样没有提出任何勒赎。上一次是勒死,这回是溺死;死因不尽相同,但案件发生的地点以及瞄准少女放学途中犯案的手法,确实很相似。
  「目前好像还有另一名少女下落不明。」
  「另一名?」
  「是的,这点已经经过证实了。她是和这次的被害人——美穗同学就读同一所学校的女孩,名字叫加藤惠子。打从她失踪以来,嫌犯尚未提出任何勒赎。」
  「没有任何勒赎……」
  既然如此,这恐怕是以杀人为目的的连环绑架案。
  讨厌的案子——
  畠站起身来,走出围着蓝色塑胶布的命案现场。
  黄色警戒带的另一侧,是一群好奇的围观民众。  
  畠心想:这又不是什么庆典,有什么好看热闹的?既然那么想看,那就给他们看个过瘾好了,保证那些人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
  无意中,畠在那群看热闹的民众中感受到一双回然不同的视线。
  一名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在那群闹烘烘的围观者中,独自一人露出冷笑。
  ——凶手一定会回到犯罪现场。
  畠猛然忆起这条被警界奉为圭臬的经验法则。
  5
  石井雄太郎反覆调整了领带好几次,这才站在门前。
  他紧张不已,心脏怦通作响。
  「冷静点,最重要的就是第一印象!」
  石井为自己加油打气,一边望向挂在门上的牌子。「刑事部刑事课特别悬案搜查室」——这是本月刚设立的部门,也是今天石井被分发到的单位。
  想不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了——石井兴奋难耐,遏止不了胸口那股悸动。
  在这扇门的另一侧,有一位解决无数奇案的传奇刑警。他的观点独树一格,推理能力出类拔萃,而且还拥有特殊情报来源。
  据他所称,他的情报来源是被害人的亡魂。
  人人都叫他「灵异刑警」。
  起初大家都嘲笑他,然而随着时间流转,嘲笑也演变为敬畏,最后连警方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能力——这间特殊悬案搜查室就是这么来的。尽管他身上有各式各样的传言,石井却坚信着:
  警方不得不承认,这位传说中的灵异刑警后藤和利真的很厉害!
  石井从以前就很軎欢灵异题材。国中时他曾在电视上看到利用透视能力寻找失踪者的节目,心中大为雀跃,甚至还感动地认为自己目睹了人类的神秘超能力。
  从那以来,他便读遍了所有的灵异书籍。透视、瞬间移动、阴阳眼——这些虽未能获得科学证明,但他深信这些特殊能力是确实存在的。
  对这样的石井来说,后藤无疑是他尊敬的对象。
  他的记事本中夹着偷拍来的后藤独照,这是他的护身符。石井总想着有一天要好好和他畅谈一番,想不到他真的被调到后藤的部门了。他打从心底觉得:当刑警真是当对了。
  石井顿时眼泛泪光。
  好,进去吧!他在心中如此低语,接着敲门。
  没有人应门。
  尽管他一时感到困惑,仍旧马上将之抛开。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今天分发到这单位的刑警耶,怎么可以等人来接待呢?
  加油,石井雄太郎!他鼓励自己,一鼓作气地将门打开。
  「打扰了,我是今天分发到本单位的石井雄太郎巡查(注2)。小弟不才,请前辈多多指教!」
  他边敬礼边扬声喊道。
  还是无人应声,办公室内静悄悄的。
  他环视四周。这是一间没有半扇窗户的四坪宽办公室,当中只有两张面对面并在一起的桌子,空间相当狭小。
  这儿一个人影也没有。
  ——糟了,我居然不小心准时出勤了!他可是功勋彪炳的刑警呢,这时肯定已经出外查案了。唉,怎么会这样呢?
  石井痛骂着自己的天真。
  吼——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传进失望的石井耳中。
  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
  桌子后方有两张椅子并在一起,只见一名男子将它们当成床铺睡在上头。他身材健壮,但两条胳膊却没出息地垂在地上,张着大嘴打鼾。
  后藤刑警——
  他的下巴蓄着髭须,衬衫泛黄;瞧他这副德行,简直跟睡在车站月台的醉汉没两样。
  不,不是这样的。镇日忙于公务的后藤刑警,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呢!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呃、呃……不好意思……」
  石井靠近熟睡中的后藤,摇晃他的肩膀。后藤闭着眼睛挥开石井的手,接着翻身——
  然后从椅子上掉下来。
  咚!这声钝响吓得石井急忙后退一步。
  ※注2:日本警察阶级最下阶。
  6
  大学英语讲师小河内,对着坐在面前的学生递出一张照片。
  他的名字是齐藤八云——
  他一脸颓废,整个身子懒散地瘫靠在椅背上,真是懒惰年轻人的最佳写照。
  发型乍看之下相当凌乱,但这应该就是时下的「颓废风造型」吧?他穿着旧牛仔裤与白衬衫,表现得异常老成——不,或许该说是浑身散发着谜样的氛围。
  小河内觉得自己心中的想法似乎被看得一清二楚,静不下心来。
  八云只瞥了照片一眼,便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档子事啊。」
  「我觉得这照片越看越诡异,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小河内苦笑道。
  他递给八云的是和女儿去别墅玩时所拍的照片,女儿聪子伫立在山毛柠前微笑,乍看之下是张平凡无奇的照片。
  然而,当他将照片收进相簿时,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山毛樱的树干上,映着一张人类的脸孔——
  小河内从一名姓相泽的学生口中得知八云的传闻,听说他具有神通力,还引导警方解决去年一桩对校誉打击甚大的凶杀案。他原本半信半疑,但获知这名齐藤八云的舅舅是寺庙住持后,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姑且来找八云谈谈看。
  「然后呢?」八云打了个大呵欠。
  「我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是大学生耶,应该说我是念书的专家才对吧。」
  「嗯,话是没错啦……呃,我想请你帮我监定一下这张照片。」
  「我懂了。」
  八云喃喃说道,接着再度望向照片,以左手食指扶着眉心,似乎思考着什么。
  「怎么样?」
  小河内耐不住漫长的沉默,不禁开口问道。八云将视线从照片上挪起,叹了口气。
  「老师,这张照片很危险。」
  「危险?」
  「是的。最近贵府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
  「任何小事都无所谓,请告诉我。」
  小河内回想这几天所发生的事,然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怪事。
  「不,好像没有耶……」
  「请您仔细想想,这张照片传出了非常强烈的怨念。」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昨天我踩空楼梯,擦伤了膝盖。可是,这种小事……」 
  「就是这个!」八云高声打断小河内的话,伸出食指指向他的鼻尖。
  他顿时吓了一跳。
  「可是,这只不过是……」
  一件小事——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难免会踩空楼梯。
  「如果您再这样置之不理,最后会引来大灾难喔。再这样下去,令媛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八云低头抬眼望向小河内,口气非常平淡,但这反而令小河内感到不安。
  「这样子啊……」
  「您绝对不能轻怱大意,否则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河内确实感到害怕,但没想到这居然攸关女儿的生命——
  「我、我该、该怎么做……」
  「我来为您驱魔吧!既然知道贵府大难临头,我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他伸出手掌,制止小河内往下说。
  「我不会向您收钱的,此外也不会对外张扬。只是……」
  「只是?」
  「我选了老师的课,但是几乎没办法出席。」
  「这样子啊?」
  「您了解我的意思吧?」
  八云加强语气说道,接着直到小河内点头,他才扬起薄唇微笑。
  7
  「不好意思,后藤刑警。」
  坐在对面的石井战战兢兢地对后藤搭话,但后藤却置若罔闻,转动椅子背对他。
  今天被调派到这里的石井刑警,实在教人抓狂。
  他的长相纤细得像女人,还戴着一副做作到家的银框眼镜。
  打从他来到这间办公室,就一脸别扭地盯着我,开口净问些「您的兴趣是什么?」、「您喜欢什么食物?」之类的话,又不是在相亲!——后藤开始怀疑石井是不是男同志了。
  光是被发派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新单位就教人无聊得要死了,如今还跟这种家伙当同事,教人怎么提得起劲?
  讲得好听点是「新部门」,说穿了就是被发派边疆。
  警方目前的破案率不到百分之二十,而这个部门的工作就是收拾这些烂摊子。
  乍听之下很好听,搞半天也只是被派来整理资料罢了。
  蠢毙了,谁想干这种工作啊?  
  「不好意思,后藤刑警,方便请教您一些事吗?」
  石井探出身子向我攀谈。你看不出来我不想理你吗?别这么不识相行不行!
  后藤咂了个舌,此时内线电话刚好响了。
  才响了一声,后藤便接起电话。
  「喂,这里是刑事部什么跟什么搜查室。」
  「拜托你把自己的部门名称记好行不行!」
  对方是后藤的上司——井手内课长。他眼神凶恶,总是爱计较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明明是慢慢爬到这地位的平凡人,却自以为自己是菁英,是个难应付的男人。
  「叫什么去了?」
  「啥?」
  「部门名称。」
  「刑事部刑事课特殊悬案搜查室啦!」井手内不悦地宣告道。
  「喔——对对对,就是那个!能不能把名字改短一点啊?」
  「受不了你……算了,你马上过来会议室!」
  「要下棋是不是?」
  「想也知道是谈公事吧!」
  井手内高分贝的怒吼声令后藤不自觉拿开听筒。歇斯底里的男人最难看了。
  「好啦好啦,我马上去就是嘛。反正我闲得要死。」
  「顺便把那个菜鸟也带来!」后藤回头望向石井。
  他正探身冲着后藤傻笑。假如他有尾巴,现在一定正摇晃个不停。
  「呃,这点不太方便耶……」
  「哪里不方便?」
  「没有啦,我不太会应付他……」
  「少罗哩罗唆的,快给我过来!」他大声挂断电话。
  「麻烦死了——」
  尽管后藤嘴上嘀嘀咕咕,仍然攫着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起身。
  「不、不好意思,后藤刑警。」
  石井欠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真是的,这家伙烦死人了。
  「你在拖拖拉拉的干什么?走了啦!」
  「是!」
  石井精神抖擞地答腔奔来,却猛然被自己的脚绊倒——
  他的未来真令人担忧啊。

  两人上楼梯来到四楼,打开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门扉。井手内坐在会议桌边,似乎等得很不耐烦。
  「什么事?」
  「你们俩先坐下。」
  后藤依照吩咐坐在椅子上,石井也坐在他身旁。
  井手内搔着逐渐往头顶逼近的发线,叹了口气。照他的样子看来,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们绝对不准泄漏出去。」
  井手内压低音调,与方才那通电话截然不同。
  后藤知道井手内特地将他们俩叫到会议室是为了私下谈话,但话题内容似乎比他想像中更严肃。莫非——
  「是要谈那桩连环绑架凶杀案吗?」后藤逼近井手内问道。
  现在辖区内发生了两起连环绑架凶杀案,凶手趁着国中女生放学途中绑架被害人,然而却不提出任何勒赎,之后再直接将被害人弃尸,简直令人发指。目前已经有两名少女遇害,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我怎么可能把那么重要的案子交给你啊!」
  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教人连生气的余地也没有。
  「既然不是那个案子,那又是哪个案子?」
  「这是土方署长本人要求办理的案子。」
  「喔,你说那个木头人啊。」
  后藤想起土方署长的面容,不禁脱口说道。
  只要见过那位署长,相信每个人都会同意这句话。无论是他的长相或体型,都像极了木头人。
  坐在后藤身旁的石井忍不住掩口窃笑,笑碍身体一颤一颤;直到井手内清咳几声,他才赶忙止住笑意。「受不了!」井手内愕然地嘀咕一声,接着继续说道:
  「你知道署长有个女儿吧?」
  「知道啊,就是那个东北新闻的菜鸟记者嘛!她虽然是个女人,却很有骨气,观点也很新颖。」
  后藤忆起她的姿态。
  她面容素净、将一头长发束在身后,穿着深蓝色套装及休闲鞋,拚命地四处奔走。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没人愿意向她透露情报。
  「谁教她父亲是木头人。」他不自觉冲口道。
  「他不是木头人,是署长!」井手内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管他是署长还是长官,木头人就是木头人啊!」 
  「不要木头人、木头人的说个不停!你知道大家忍得多辛苦吗!」
  忍?夹在上层跟基层之间的主管真可悲啊,想说的话都不能畅所欲言。
  井手内那双凶悍的眼神开始惶惶不安地左右飘移。
  而一旁的石井正憋着声音捧腹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
  井手内将无处发泄的怒气迁怒到石井头上。石井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像只缩头乌龟般僵在那儿。
  「然后咧?他女儿怎么了?」
  待井手内恢复镇静后,后藤将话锋引回正题。
  「嗯,总之就是出了很多问题……」
  「她该不会惹出了什么案子吧?」
  「不,也不是这样……就是……」
  自己把人叫过来会议室,怎么讲话还吞吞吐吐的?
  「拜托你说清楚点。」
  「就是署长的女儿被附身了啦!」
  「你说附身……该不会是……」
  鬼附身?
  「我自己是没有看到啦,但署长夫人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好死不死,对方又是署长的女儿——要是被八卦杂志踢爆,到时写出来的报导一定很有看头。」
  「若是这件事泄漏出去,我会第一个怀疑你。」
  井手内一脸严肃地瞪向后藤。
  「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是那方面的专家,你过去探探情况吧!」
  「我才不是什么专家咧!再说井手内课长,你根本不信这一套吧?」
  「废话少说!不管怎样,署长的女儿确实怪怪的。署长夫人已经先去找灵媒帮忙了。若是署长一家人真的加入什么奇怪的宗教团体,到时问题就真的大了!」
  井手内涨红着宽广的额头,滔滔不绝地说道。他可能觉得自己被迫接下烫手山芋而感到很委屈,但我还不是一样?
  我又不是灵媒,去了有什么屁用?况且——
  「这又不关我的事。」
  「哪里不关你的事!我命令你马上去办!」
  井手内双手用力拍桌并同时起身,那对睁得奇大的双眼差点从眼窝中飞出来。
  你也没必要这么生气吧?算了算了。
  「知道啦!我去总行了吧?」
  真的是麻烦死了——
  8
  晴香在大学的音乐教室中愣愣地眺望窗外。
  和煦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早上很冷,晴香原本还后悔只穿薄帽T出门,所幸后来回暖了。
  中庭的樱花树已经长出了青叶。只消再过一星期,固若金汤的花蕾想必也将绽放出满满的花朵。
  现在是大学的春假期间,而今天正是晴香隶属的管弦乐队本年度最后练习日。
  舞台上的指挥正在总结这一年来的成绩与缺失;尽管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晴香却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而听不进他的话语。
  即便练习时,她也无法集中精神,频频出错。
  原因她很清楚,那就是早上梦见的那个关于她姊的梦。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梦到姊姊了。
  最后一次梦到她,是什么时候?
  没记错的话,打从在鬼屋事件时首次和那家伙见面后,晴香便不再梦到绫香了。
  他总是一脸颓废,既冷漠又完全不温柔;尽管长得有点帅,那张刀子嘴却足以令旁人完全幻灭。
  他的左眼能看见死者的灵魂,或许是因为透过他和姊姊再度相会,我才会误以为自己已经获得原谅了。
  但那怎么可能呢——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必还是老样子吧!我好想见他,这样我的心情或许会畅快一点。
  对了,等练习结束后,我就去见齐藤八云吧!
  他一定会一脸颓废,张着大嘴大打呵欠地说道:『你来干嘛?」
  晴香想像了一下,不自觉笑出声来。
  「你在傻笑什么啊?」
  指挥指向晴香,吓得她赶紧止住笑意。
  全社团哄堂大笑。
  待宣布解散后,晴香匆匆收拾包包,离开音乐教室。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曾和八云约好下次要在没惹上麻烦时去找他,看来这个约定今天就要实现了。
  清早起床时那股如铅块般沉重的郁闷怱地一扫而空,她的脚步顿时也轻盈不少。
  「晴香!」
  当晴香正要走出校舍时,有人唤住了她。她是和她同社团的真由子。
  晴香是负责长笛,而她是小提琴。由于担任的部分不同,因此她们仅止于浅谈之交。
  「怎么了?」
  「方便占用你一些时间吗?」
  「什么事?」
  「不瞒你说,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
  其实她们俩并没有熟稔到能够聊心事,而晴香对真由子也没那么了解。
  话虽如此,晴香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含糊地答了声:「啊、嗯。」接着和她并肩坐在中庭长椅上。
  「这是大约三天前发生的事——」
  真由子所道出的内容,并不是恋爱、毕业后的出路这种稀松平常的烦恼,而是——
  恐怖的灵异体验。
  真由子在雨天的某条河岸撞鬼(外貌是名少女),当时她拚命逃了出来,但从那天起,怪事便频频发生在她身上。
  比如说鬼压床啦、觉得房间里有人啦、甚至还曾听过那名少女对她说:「我诅咒你——」
  「求求你帮帮我!」
  语毕,真由子眼泛泪光、双唇颤巍巍地泣诉道。
  「为什么你会找上我呢?」
  「我去找美树商量,结果她说只要是跟灵异体验有关的疑难杂症,晴香都有办法解决。」
  其实晴香在途中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了,果然是美树搞的鬼——
  消息真是越传越离谱,我什么时候变成驱魔大师了?
  「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喔。」
  「别这么说,当时你不是解决了美树的问题吗?美树还说你会驱魔呢!」
  真是胡说八道。
  当时为美树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我,是齐藤八云。
  他生来就拥有赤红的左眼,具有能看见死者灵魂的特异体质,之前便是活用这项专长帮助警方破案。
  不过,八云仅能看见死者的灵魂,并不会驱魔;他只能倾听死者的心声,找出、排除令亡灵留恋阳世的因素而已。
  晴香很想向真由子如此解释,然而却说不出口。
  八云很忌讳自己那只红色左眼,因为它害得八云被骂为怪物,甚至差点被自己的母亲所杀。
  他的特异体质可说是他心中的一块伤口,如今晴香怎能口无遮拦地随意说出来呢?
  正当晴香左右为难时,真由子用力握紧晴香的双手,万般恳切地说:「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帮忙,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晴香深知自己很不会拒绝别人。「啊,嗯。」到头来她还是捱不住人情的压力,脱口答应了。
  只见真由子频频低头致谢,不断说着:「谢谢你、谢谢你!」甚至还由恐惧转为心安地任由泪珠滚落。瞧她这样子,如今更难拒绝了。
  这么一来,晴香只好违背约定,带着麻烦去找八云了。
  「这东西或许是线索之一,请你收下吧。」
  真由子边说边递出一张搐好的手帕。
  晴香接过来将它摊在手心,原来里面包了一个手机吊饰。
  五个类似骰子的立方体串连在一块儿,上头逐一写着英文字母。
  ——「AYAKA」。
  晴香怱地觉得心头一紧。
  「撞鬼那天回家后,我发现这东西卡在我的袖子钮扣上。」
  真由子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和我死去的姊姊同名(注3)——这八成只是偶然罢了。然而即便我心知肚明,还是无法将它从脑海中挥去——
  9
  石井意气风发地坐进白色丰田皇冠警车驾驶席。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终于能够见识到后藤刑警的真本事了!而且目标还是拯救被鬼魂附身的女性,光是想像就令人兴奋不已。
  后藤慢条斯理地坐进副驾驶席,跷着二郎腿点烟。
  这副粗野的姿态,令石井不禁看得入神。好有男子气概喔——松垮领带露出了藏在衬衫下的胸膛,看起来相当豪迈。
  硬要分类的话,石井是属于个性懦弱的那种人,无法痛下决心做一件事。他总是在意别人的想法,只会看别人的脸色做事。
  至于后藤则跟他完全相反,是个有骨气的人。像是方才后藤跟井手内刑事课长的对话,就令石井崇拜不已。
  ※注3:绫香的发音就是AYAKA。   
  不管对手是谁,他都会贯彻自己的意志!这不就像是在幕末叱吒风云的新撰组吗?
  「我们先去现场好吗?」
  石井将车钥匙插进钥匙孔,边发动引擎边问道。
  「不好。」
  后藤眯着眼睛躲避香烟的烟雾说道。
  「咦?」
  「在到现场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别管这么多行不行,很烦耶。」
  「怎么说我烦呢……方向盘握在我手里,如果您不说要去哪儿,我就没办法开车呀。」
  后藤像只不高兴的猫般抽动面颊,咂了个嘴。
  ——为什么他要生气呢?我说了什么惹后藤刑警不开心的话吗?
  「把车开去大学!」
  「哪一所大学?」
  「明政大学。」
  「是盖在山丘上那所大学吗?」
  「知道还不快点开车!」
  「啊,是!」石井赶紧踩下油门,驱车前进。
  为什么要去学校呢?一般来说,应该要率先前往现场才对。
  不过对方可是后藤刑警,他一定是光靠刚才井手内课长那一席话,就推断出那所学校隐藏着破案关键!
  「后藤刑警,我可以问您问题吗?」
  石井边操控方向盘边问道。后藤没有答腔,只是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置若罔闻地直直凝视着前方。
  石井猜测他的答案是「可以」,于是继续往下说。
  「后藤刑警,您至今解决了不少案子吧?」
  「啥?」
  「我知道您是用神通力解决那些案件的。话说回来,您所拥有的能力究竟是什么能力呢?」
  「你在讲什么鬼话?」
  后藤一脸退避三舍的表情,眉尾下垂地将烟灰抖进烟灰缸里。
  「您再怎么隐瞒也没用。」
  「我隐瞒个屁啊!」
  「是阴阳眼吗?还是降灵?是后天修练而成,还是先天就有这种本领呢?」
  「小子,你在开我玩笑是不是?」
  「不是,我是认真的。」石井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觉得既然要跟后藤刑警一起办案,便必须先了解他的特殊能力。
  「听好了,菜鸟。我不知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但我完全没有什么鬼神通力!」
  后藤刑警会不会是想隐瞒自己的特殊能力呢?
  不过——
  「您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您是灵异刑警呀!」
  他可是解决了不少案子,怎可能瞒得过大家的眼睛呢?
  「受不了。闭嘴啦!你给我安静开车!秃子!」
  「秃子?不好意思,我目前还不是个秃子。没错,家父确实比一般人少了些许毛发,但家父的父亲——也就是家耝父直到临终前都还保有头发。隔代遗传也是有可能的,您不能在现阶段就认定我是……」
  话还没说完,石井的头顶便遭受一记自由落体冲击,眼冒金星。
  「你下次再跟我臭屁那些没营养的东西,我就赏你拳头。」
  后藤亮出握得紧紧的拳头。
  这就是所谓的:不懂的事情不要用嘴巴问,要用身体感受吗?
  石井如此归纳出结论,闭上嘴巴。
  10
  晴香正朝着B栋后方那栋两层楼组合屋前进。
  这栋楼每层约各有十间两坪大的小房间并列在一块儿,校方将它们借给学生,作为社团活动之用。
  晴香伫立在一楼尽头那问房间门前,上头的牌子写着「电影研究同好会」。
  八云住在这间房间里——这不是比喻,他真的住在这儿。
  电影研究同好会只是个幌子,他从校方那儿骗来这间房间,当作自己的住处。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
  来是来了,但是——
  晴香一下子想伸手开门,一下子又把手缩回来,迟迟拿不定主意。
  还是别进去好了。其实本来只是想来露个面,这下被美树害得她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上一个案子结束后,晴香本来答应八云不再替他添麻烦,这会儿却不小心将麻烦带过来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晴香垂着肩苦笑道。
  今天还是别见他了,回家吧——
  尽管对真由子很不好意思,她还是想遵守跟八云之间的约定。晴香也觉得这样只是逃避问题,不过她也没办法。
  「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正待晴香转身背对门扉时,后面有人说话了。
  「咦?」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不过门关得老紧,附近也没有人影。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看起来很可疑耶!小心我报警喔。」
  这种佣懒到家的嗓音,绝对是八云。
  声音是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的,难道他看得见我?透视?不会吧!
  总而言之,既然已经被八云发现行踪,就不能若无其事地回家。
  尽管心中有些踌躇,晴香依旧开了门。
  八云就在那儿——
  他还是不改作风,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表情像刚起床一样困倦,坐在房间中央的正方形桌子后面的椅子上。
  「受不了,你那种优柔寡断的态度会给周遭的人带来麻烦啦。」
  他劈头就说出晴香最在意的事情。
  「我才没有优柔寡断呢!」
  「居然一点自觉也没有,你没救了。」
  难得久久见一次面,他却口无遮拦地大肆数落人。
  「要你管!」
  晴香故意以生气的语气说道,然而八云毫不在意。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搔着自己的头,看起来跟猫没两样。
  话说回来——
  「欸,为什么你知道我在外面?难不成你会透视?」
  晴香在八云对面的铁椅上坐定,一边问道。
  「你好像变得比以前更笨了。」
  「说人家是笨蛋,也太过分了吧。」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蠢驴』怎么样?这个外号很适合你吧?」
  这个人到底说够了没——
  「你够了吧。」
  「看看后面。」
  八云指着门扉说道。晴香依书回头,仔细地凝视门扉。  
  「啊!」说穿了,道理很简单。
  贴在门上那张《刺激(注4)》的电影海报乍看平凡无奇,但当中其实开了个拳头大的孔。
  那是之前贴镜子的地方,难怪他能从房内看到外面的情况。
  「那是猫眼!」八云盘起胳膊,得意洋洋地说道。
  「只不过是个孔罢了,能从外头看进屋内的哪叫猫眼啊。」
  「小事你就别在意了。」
  这哪是小事呀?
  「好了,你今天带了什么麻烦过来?」
  他果然是用那种眼光在看我。
  今天本来真的只是因为好久没见面,想来找八云聊聊而已;不过就算说了,他也一定不会相信吧。
  晴香忽然忆起从前八云说过的话:「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看了我的红色左眼后把我当成珍禽异兽的人,另一种则是想利用我的左眼的人。」当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时,晴香就在心里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要当这两种人。
  因此,真由子的事还是先暂时不说吧。
  「我只是想说好久没见了,过来看看你而已。」
  「告诉你,你的说谎功力比你想像中还差。」
  八云托着腮帮子说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你鸡婆——
  「欺,你在干嘛呀?」
  为了避免八云再追问下去,晴香决定先转移话题。
  「念英文。」八云指着桌上的照片说道。
  照片中央有一名约莫二十几岁的女性正对着镜头灿笑,虽然长得有些丰腴,笑容却很迷人。拍摄地点应该是某座出庄吧?背景映现出许多青翠蓊郁的树木。
  「这是八云的女朋友吗?」
  「好一阵子不见,想不到你脑袋里的螺丝又松掉了。」
  八云叹了口气,摆出彷佛看见世界末日的表情。
  「脑袋里的螺丝?我的螺丝才没有松掉呢!」
  这个人真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想想说这种话会不会伤害到人。亏我还替他担心呢,真是白操心了。
  「你看看她身后的那些树木。」
  ※注4:The sting。1973年上映的美国犯罪片。
  八云抬起下巴示意道。晴香将照片挪到自己手边仔细观察一番,仍然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怎么了吗?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嘛!」
  「树干上是不是有一张人脸?」八云忍着呵欠说道。
  啊!乍看之下没有异样,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晴香马上就看出来了。
  背景里的树干上有一个像是人脸的影像。他像孟克的《呐喊》这幅画中的主角一样张着大嘴,表情苦闷。
  「这是灵异照片吧?」
  「不,只是视觉上的错觉罢了。」
  「咦?」
  怎么说得跟刚才不一样?晴香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
  「在光线的照射下,树干上的凹洞刚好看起来像一张人脸,就只是这样而已。」
  「是这样吗?」
  「当人类的脑在识别一件东西时,会拿它和身边相近的东西互相比较,藉以辨识。」
  「嗯。」
  晴香了解这种感觉。这就跟古人说看到月亮上有兔子一样,只是把轮廓相似的影子误认为兔子。
  「只要形状相似,即使它跟人脸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也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人脸。而这时如果有人说『那里有一张人脸』,听者就会先入为主地觉得『那里有人脸』,效果非常显着。」
  「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明明乍看看不出来,却在得到『里面有人脸』这个讯息后,把树干的凹洞看成人脸。」
  原来如此,八云说得确实没错。
  电视节目带常拿灵异照片当作卖点。起初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只要旁白说「左上角有一个类似人脸的影像……」观众就会顿时觉得那里有人脸。
  可是——
  「这跟念英文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那个教英文的小河内吧?」
  「嗯,就是那个大尺码老师对吧?」
  「比喻得真贴切!这张照片里的那位女性,就是他女儿聪子。」
  「眼下之意是,他请你帮忙监定这张灵异照片?」
  「就是这样。」
  「难得看到你埋首调查这种事情,真稀奇。」  
  「毕竟我也有很多苦衷嘛。」八云扬起嘴角贼笑道。
  看了他那表情,晴香终于明白为什么八云会接下这件委托了。
  「你该不会是拿这个来交换英文学分吧?」
  「你很聪明嘛,真难得。」八云不可一世地仰靠在椅背上,盘起胳膊。
  「可是,你不是说这只是视觉上的错觉吗?」
  「这一点用不着担心,我已经跟他说『现在必须马上驱魔,否则会有危险』了。」
  「你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诈骗嘛!」
  听到这卑鄙的手段,晴香不禁口气严肃起来。
  「怎么会是诈骗呢?听好了,假如我跟他说这只是视觉上的错觉,他反而不会相信我,而且心中会更加不安,找上其他更来路不明的江湖术士。所以呢,我倒不如接下这桩委托,然后再随便骗他说已经为他驱魔过了,这才是为他着想。」
  「是为你着想还是为他着想啊!」
  晴香欠身大声抗议道。八云刻意用手指塞住耳朵,暗示晴香:你很吵。
  这是什么歪理呀?为什么我会想见这种烂人呢?
  晴香感到越来越怒不可遏。
  「听说这年头的年轻人很容易抓狂,我看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你是不是缺乏钙质啊?」
  「我才没有抓狂呢!我是在指责你的诈骗行为!你这样欺骗他人,对良心过意得去吗?」
  晴香伸出食指指着八云的鼻尖抗议道。不过,这招用在八云身上就如同对牛弹琴,他仍旧面无表情.彷佛置身事外。
  「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是卖给他一份『安心』,这可是正当的生意耶。」
  又是鬼话连篇——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打情骂俏啦。」
  此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巨大躯体冷不防开门闯进房内。
  是后藤刑警。
  「既然你知道自己打扰到我们,还不赶快滚蛋?」八云即刻回答道。
  后藤的那张大脸先是僵了一下,紧接着马上恢复表情,坐在晴香旁边的铁椅上。
  「晴香,好久不见啦。你还在跟这个别扭的混蛋牵扯不清啊?劝你早点跟他断绝往来,否则会孤单一辈子喔。」
  「话先说在前头,这家伙交不到男友可不是我害的,是她的人格有问题。」
  后藤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八云便中途插话。
  这两人怎么敢在当事人面前说这种话?
  谁的人格有问题?而且还叫我「这家伙」!此外,这两人根本没问过我有没有男友,却理所当然地拿这件事当话题…
  能吐嘈的地方太多了,晴香理都懒得理。
  「不好意思,后藤刑警……」
  怱地传来一阵微弱无力的说话声。
  一看,原来门前还站了一个人。
  这名男子的长相相当纤细,散发出一股知性气质,然而看起来有点神经兮兮。他与后藤不同,穿着浆烫得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领结也是完美的正三角形。
  「请问你哪位?」八云瞥向石井。
  「喔,这小子是我部下石井。」后藤仰望伫立在门口的男子说道。
  「我叫石井雄太郎。」石井恭敬地鞠躬说道。
  他似乎是和后藤完全相反的类型。八云轻轻点头致意,晴香也跟着低头行礼。
  「您是后藤大哥的部下啊?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劝你赶紧申请调职吧。」
  「调职?」
  八云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席话,令石井不禁紧张了起来。
  「只要跟后藤大哥在一起久了,脑子就会渐渐变成肌肉,最后甚至会变成失去思考能力的怪兽喔!现在还不算太迟,快离开他吧!」
  「你说谁的脑子是肌肉啊!」
  后藤磅磅地拍打桌子,粗声怒喝道。
  石井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显得坐立难安。这也难怪,任谁看到这种场面都会不知所措。
  像我,起初也感到很困惑——晴香心想。
  「好了,这次是什么样的麻烦?」
  八云与情绪激动的后藤恰好相反,照旧一派轻松地询问道。
  「喔,对了对了!诂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有麻烦?」
  「后藤大哥,你也只有在遇上麻烦时才会来找我吧?」
  「这倒也是。我想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后藤看起来毫不愧疚,我实在没办法像他一样说得面不改色。
  「好啊。」
  「咦?你说『好』?」
  八云爽快答应,令后藤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晴香,也觉得八云这次爽快得异常。
  「怎么了?有什么意见吗?」
  「不,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这回怎么这么直爽。」
  「要我帮忙可以,但这下我上次欠你的人情就还清了。」
  「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嘛!」  
  后藤贼笑道。
  石井依然傻愣愣地杵在那儿。难不成,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不过今天不行。」
  「为什么?我本来想马上拉你过去呢!」
  「因为有个麻烦制造者已经先预约了。」八云和晴香四目相交。
  我本来想瞒着他,结果还是被看穿了。胸口好苦闷:我不想被八云视为一心只想利用他的人之一,我并没有以那种目光看待八云。
  「我只是想说好久不见,所以来露个面罢了。之前不是约好了吗?『下次不要再给你找麻烦』——不过热可可我倒忘记泡了。」
  晴香快速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
  八云眯着眼睛注视晴香。他的眼中充满怀疑,彷佛说着:其实不是这样吧?
  「那我先告辞了。」
  晴香自知表情僵硬,于是赶紧挤出笑容,飞也似地离开「电影研究同好会」。
  我这样会不会显得更可疑?
  算了,这样就好。
  我不是在同情八云;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不想用看着珍禽异兽的眼光看待八云的赤眸,也不想抱着利用他的心态接近他。
  不知怎的,晴香忽然觉得为自己感到骄傲;她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踏出步子。
  11
  午后,警方召开了听取验尸报告的专案会议。
  五十名专案小组成员伫立在讲台上,朗诵至今查出的成果。
  「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的死因与上次报告相同,为颈部受到压迫而窒息死亡。第二名被害人美穗没有明显的外伤,肺部积水,死因研判为溺毙。」
  鸦雀无声的会议室,登时议论纷纷。
  弃尸地点为垃圾场,死因是溺毙——大家或许从中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
  「此外,我们在第二名被害少女的肺部发现了水草和淡水菌。」
  「请问依照研判,我们是否可断定被害少女是在某条河川溺毙?」
  其中一名专案小组成员举手问道。
  「我不敢肯定,不过这个可能性很高。」
  畠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才开始娓娓道来。
  「两名少女的死因各不相同,但她们两人的右脚踝都显现出受到绳索捆绑造成的撕裂伤。」
  「有没有可能两件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人?」又有人发问了。
  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认为这是警方的工作,而不是我的工作——畠心想。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疑似凶手的血迹或毛发。」畠随口敷衍过去。
  他将讲台让给土方署长,面对着专案人员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
  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后,疲劳忽地一股脑涌上来;他实在不太喜欢在众人面前说话。
  反正只是念念报告罢了,有必要把法医也拉来参加专案会议吗?
  「下一位。现在的侦察情况如何?」
  讲台上的土方一说完,刑事课长井手内便随即起身。
  「目前我们正针对弃尸现场进行周边查问,不过迄今尚未得到有用的情报。」
  井手内咬紧下唇。
  畠真看不出来,他这举动是出于对凶手的愤怒,或是由于无法在署长面前表现而感到悔恨。
  「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以及目前下落不明的惠子,这三人都在放学途中失踪,因此我们推断凶手先前可能埋伏在学校周边,物色加害的对象。」
  这到底是为什么?畠在心中呢哺道。
  「今后我们将针对学校周边蒐集目击证书,此外也将针对有性骚扰、猥亵前科的人当中过滤出嫌犯。」
  毕竟现在别说是指纹,连一根毛发也没找到,也难怪他会想依赖目击证言。不过——
  「另外,被害少女也涉及援交行为,我们不排除被害人涉入相关案件的可能性,因此将针对被害人的日常生活展开重新侦察。」
  畠起先对「援交」这个与国中生不搭调的词感到突兀,但转眼间就习惯了。
  几年前援交的主要族群为高中生,但近年来参与援交的年龄层越来越低,据说连国中生都沦落了。
  向她们买春的嫖客,都是些女儿岁数与她们相差无几的中年男子。
  他们大概是在家中得不到女儿的重视,才以这种扭曲的方式发泄怨气吧。
  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
  「你们是怎么向受害者家属交待的?昨天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的父亲在电视节目上接受采访,说警方完全没给他一句道歉!」
  土方署长的这番话,令场内一片哗然。
  畠也看了这个节目。当父亲正对着警方破口大骂时,母亲在一旁低头「呜呜」地低吟。
  亲生骨肉的死,所造成的打击绝不是一时的。
  这个家庭将背负着女儿被无情杀害的悲伤而活在扭曲的人生中,他们的心,在有生之年都将受到无穷尽的腐蚀。
  ——畠不禁如此想道。
  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凶手的动机,就无法缩小凶手的范围。
  身为法医的他不方便多说什么,但他觉得侦察方向已经大大走偏了。
  追查有前科的罪犯或援交客,是得不到什么成果的。
  ——因为被害少女并没有受到性侵害的迹象。
  不过,这样一来,凶手的动机就不得而知了。这将会是一场长期抗战。畠在心中呢喃道。
  12
  石井一边开车,一边透过车内后照镜窥向坐在后座的八云。
  他百无聊赖地频频忍着呵欠,呆呆地眺望窗外。
  不过,他这副样子却不是装出来的;石井感觉得到,这名青年绝不是泛泛之辈。
  说到底,后藤刑警为什么要带他来呢?
  石井只知道他们俩是旧识,但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后藤刑警将他当作朋友对待,而他对后藤刑警则是明褒暗贬,甚至还敢开身为警察的后藤刑警玩笑。
  最奇怪的就是,一名一般民众居然能随同警方办案。
  严格说来,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案子,不过他们有职务保密义务,况且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届时责任归属可是很麻烦的。
  石井针对这件事向后藤抗议了好几次,但后藤完全置若罔闻,而且到现在也尚未向石井说明事情始末。
  后藤刑警到底在想什么呢——
  再忍耐一下就好!相信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八云,你就这样放着晴香不管吗?」
  后藤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原束当时在屋内的那位女性叫做晴香啊——
  石井想起晴香的倩影,将它鲜明地烙印在眼底。
  真是一位可爱的女性。
  她眼角略微下垂,看起来非常温柔,那张樱桃小嘴也相当娇嫩欲滴。一头只到耳下的短发搭上帽T与牛仔裤——这种中性风打扮穿在她身上真是好看。
  然而,她给人的印象绝对不粗野;该说是有股女性的优雅气质吗?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在在令石井着迷。
  一忆起晴香,石井便不禁感到胸口一紧。
  「关我什么事。」八云意兴阑珊地打着呵欠说道。  
  「你这小子也太冷淡了吧?」
  「我只是尊重她的个人意愿罢了。」
  「小心她从你身边跑掉喔!」
  后藤「啧、啧、啧」地从齿缝间发出揶揄的笑声。
  从他们的谈话内容看来,晴香好像是那小子的女朋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家伙只是个麻烦制造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说归说,其实你很在意她吧?」
  「她不是我的菜。」八云冷哼一声。
  太好了!不管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总之他们俩不是一对情侣。
  「真敢说啊!那我问你,哪一型才是你的菜?」
  后藤嘴角上扬,贼笑着回头望向后座。
  不过当事者八云却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自己怎么追到嫂夫人,我就告诉你。」
  「王、王八蛋!鬼才要告诉你咧!」
  后藤的狼狈样惹得石井忍不住噗哧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后藤这狠狠一瞪,吓得石井赶紧收起笑意,专心开车。
  「然后呢?你什么都没解释就叫我上车,现在也该说说这次到底是什么麻烦了吧?」
  汽车驶入车站前的大马路后,八云搔着头开门见山说道。
  「对喔,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还没对你解释呢!」
  后藤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如果你敢点烟,我就马上下车。」
  「我只是叼在嘴里而已啦!」语毕,后藤将香烟收回烟盒里,一面开始妮娓道来。
  「有一位女性被鬼附身了。」
  「为什么警方要插手管这种事?」八云一脸不解地皱着清秀的双层问。
  「本来呢,警方是不会为了这种事出动的。」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那个被鬼附身的女性,是警察署长的女儿。」
  居然说出来了。
  如果后藤不指名道姓,石井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他既然和盘托出,石井也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后藤刑警,警方不应该把办案资讯泄漏给一般民众知道。」
  「闭嘴,开你的车!」后藤以怒吼来回应石井的抗议。
  「呃,可是,课长说这件案子应该保密……」
  「这小子不一样!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别管那么多!」
  后藤都说到这个地步,石井也无话可说了。
  「放心吧,我不会对外泄漏一个字,也不会为石井先生您添麻烦的。」
  八云开口缓颊。
  总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虽然石井依旧觉得无法释怀,还是决定先专心开车。
  「然后呢,听说那个被鬼附身的女孩,一天到晚都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说跟你一样吗?」
  后藤以「闭嘴」回应八云的揶揄,接着往下说。  
  「署长夫人对女儿的异状感到心焦如焚,于是抢先找了灵媒,幸好那个灵媒吓得逃走了。只是……」
  「警方想趁着这件事还没公开前赶紧收场?」
  「嗯,就是这么回事。」
  「我看你现在真的像极了跑腿的。」
  「喂喂喂!你以为这是谁害的啊!」
  后藤回头朝后座探出身子大吼,但八云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场车祸是你的开车技术有问题所造成的吧?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死小鬼!我把你轰出去喔!」
  「要轰就轰啊。」八云刻意扬起嘴角。
  石井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
  幻想跟现实的差距令他感到困惑,他对于这场看不到终点的旅程,抱着难以言喻的不安——
  13
  离开八云秘密基地的晴香,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
  一阵充满春意的强风迎面吹来,如果她不低下头去,只怕浏海会被吹乱,尘埃也会跑进眼里。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如此吗——?
  这条通往车站的蜿蜒坡道,走起来比以往还漫长得多。
  她在途中停下脚步,屡屡叹气。
  看来,还是只能坦白告诉真由子自己无能为力,推掉她的委托了。
  既然不能找八云商量,那就没办法了。她并不像八云一样能看见死者的灵魂,再这么拖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可是,该怎么拒绝她才好呢?
  虽说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但晴香还是答应了人家。
  晴香想起当时真由子那张如释重负的脸庞。「谢谢你!」她频频低头致谢,而且还哭了呢。
  这教我怎么说得出口嘛——晴香又叹了口气。
  我为什么没考虑清楚就一头栽进这件麻烦事呢?
  为什么那时会答应真由子的请求呢?
  晴香清楚得很。
  因为她从双胞胎姊姊过世以来,便一直努力扮演一个乖宝宝。
  她装得一副洒脱样,但其实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不敢开口说「不」,总是笑脸迎人,也从来不敢忠于自己的愿望与欲望。
  因为她害怕——
  害怕有人对她说「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因此,她总是迎合别人,处处都不敢得罪人,生怕某一天会有人否定自己的存在——
  其实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对她说一句:你尽管活下去吧——
  晴香不经意地停下步子,从驼色手提包中取出手机吊饰。
  这是真由子交付给她的东西。
  AYAKA,一个名字和姊姊一模一样的手机吊饰。
  假如这个手机吊饰是真由子遇见的那个灵魂的失物,那么那名少女想必已经死了。
  她为什么会丧失性命,甚至徘徊在河边呢——
  之前八云曾说过,鬼魂和妖怪并不是新品种的生物,他们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会丧命呢?为什么在人间徘徊不去呢?只要能找出原因,就能解放死者的灵魂。
  ——姊姊心中刭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晴香用力握紧手中的吊饰。
  我不像八云一样能看见死者的灵魂,但是即使如此,或许我还是能感应到些什么。
  去真由子撞鬼的那条河川看看吧!
  想拒绝她,等去了这一趟再拒绝也不迟。
  晴香抬起头来对抗迎面袭来的强风,大口吸气地踏出脚步。
  14
  后藤伫立在一栋透天厝前。
  这栋住家位于离车站十分钟车程的住宅区入口。  
  在这成排类似的建筑物中,唯有这栋屋顶铺设砖瓦、拥有白色围墙以及木造对开门的住家,在当中独树一格。
  一般的上班族,拚上一辈子也买不起这座豪宅。
  「真是够了,居然用纳税人的血汗钱盖这么气派的房子……」
  后藤踢了柏油路一脚。
  「有后藤大哥你这种人存在,才真是浪费税金呢。」
  站在他身旁的八云,微微瞥着后藤说道。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试试看!」
  后藤深知不能一一计较八云所说的话,但他也觉得自己没理由平白忍受他。
  「我的意思是人家给你多少钱,你就应该做多少事。」
  「那你咧?你缴那么多学费,有读那么多书吗?」
  「还不是因为有个刑警老爱把案子丢给我,否则我就能多去上一些课了。」
  被踩到痛脚了。
  这下子,后藤可真是无话可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因为一直找不到路………」
  停车完毕的石井,踏着娘娘腔的步伐回来了
  受不了,干嘛没事找什么停车位啊!停在路边不就得了!
  「慢死了!你跑去美国停车是不是!」
  后藤将和八云谈话时累积的怒气发泄在石井头上。
  「可是,从这儿走到最近的停车场也要花上五分钟,况且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会迷路也是难免嘛!」
  石井大口喘气,以指尖调整眼镜的位置道。
  调什么眼镜?做作得要命!
  「你不会事先查好停车场的位置吗?」
  「呃,可是事出突然,我根本没时间查……」
  藉口一大堆!我们以前当菜鸟时啊,前辈说一我们哪敢说二,只要前辈说血是蓝的,我们就得当它是蓝色的!
  算了——
  「走了!」后藤重振精神,率先穿越大门。
  他按下玄关的门铃,拉门随即拉开,一名年约五旬的女姓探出头来。
  她是传统的古典美女,穿着相当俐落,彷佛随时都能出门参加宴会。
  这位想必就是署长夫人吧。
  「我是刑事课的后藤。」
  后藤从外套暗袋掏出警察手册,翻开第一页亮出自己的身分。
  石井也同样亮出警察手册,自我介绍道:「我是石井雄太郎。」
  「欢迎二位莅临寒舍,外子已经事先知会我了。」
  夫人恭敬地鞠躬致意,催促两人人内。
  后藤依言踏进玄关。
  「这里好大喔,跟我的房间一样大耶。」
  随后而来的八云在玄关左右张望,一边赞叹不已。
  「呃,不好意思,请问这位是?」夫人谨慎地望向八云。
  也难怪她会觉得奇怪。毕竟这又不是连续剧,哪会有穿着牛仔裤跟衬衫的邋遢刑警啊?又不是要进来当卧底。
  「喔,这小子是灵异心理学专家,这次是专程来协助我们办案的。」
  尽管后藤很不愿意对署长夫人说谎,也不能坦白说八云是个看得见鬼魂的大学生,因此只好随口胡謌。
  「咦?是灵异心理学的老师吗?」
  石井夸张地身体向后一仰,显示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好不容易掰出一个谎言,被他这么一搅和还得了!
  「给我闭嘴!」后藤瞪向石井。
  「敝姓齐藤,请多多指教。」
  八云和石井不同,这种场面难不倒他:只见他面不改色地深深低头行礼。
  真不可思议,他看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十分恭谦。
  「请您多多指教,老师。」
  夫人不疑有他地答礼。「请跟我来。」她引领三人步上走廊。
  后藤和八云并肩而衍,尾随夫人穿越走廊。
  微微回头一望,虽然石井依旧满脸疑惑,仍然默默地跟在后头。
  「就是这里。」夫人悄声说道。
  四人爬着楼梯来到楼上第一扇门前。
  是光线的问题吗?夫人的脸色似乎顿时变得很不好。
  她摩娑着交握在腹部前的双手,宛如来到了极寒之地。
  「可以进去吗?」
  后藤一开口,夫人骤然惊讶地抬起头来,微微踌躇后才虚弱地说:「麻烦三位了。」
  「八云。」
  「咱们进去吧。」八云点点头。
  看来,八云已经察觉门的另一侧有一股异样的气息了。他的表情比平时僵硬许多。
  「打扰了。」后藤打开房门,踏进房内。
  此时,空气登时变得大不相同。   
  好闷、好潮湿!背脊窜过一股冷颤,这儿没开灯,窗帘也拉得死紧,整个房间黑漆漆的。
  窗边的床铺上坐着一名女子,她——
  双臂无力地往下垂,彷佛全身虚脱一般;她的头垂得低低的,一头长发盖住整张脸。
  她看起来也像是失去了意识。
  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后藤还是不认为那是真琴。
  他和身为记者的真琴碰过好几次面,尽管她没有天真浪漫的开朗气息,却是位有毅力、有气魄的女性。
  然而,现在眼前的她,却好似一尊人偶。
  「就是她吗?」
  不知不觉中,八云已经站在后藤身旁,摩弄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嗯,好像是。」
  「不、不好意思,后藤刑警,我……」
  石井站在门前,鬼鬼祟祟地对着房内探头探脑。
  「不要进来!」
  「啊,好。」
  真是的!没事就吓成那样,我看你进来也是碍手碍脚。
  「然后咧?八云,你觉得怎么样?」
  八云没有回覆后藤的问题,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近床边,站在真琴面前。
  「你是谁?」八云语气沉稳地向真琴问道。
  不,他这个问题,恐怕是针对真琴体内的鬼魂——
  没有答腔。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八云眯着眼睛再度询问。
  真琴冷不防把脸一扬。
  竹帘般的长发覆盖在她脸上,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充满了红通通的血丝。
  「你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喔!」
  真琴发出野默般的吼叫,打断八云的话。
  她咬牙切齿、横眉竖目,看起来异常凶暴,嘴边还流下一滴滴的唾液。
  「噫!」
  石井发出一声短嚎。他瘫坐在地,颤巍巍地以手掩口。
  「给我安静点!」后藤大喝,接着再度望向真琴。
  她的身体不住地痉挛,看起来像极了鬼片中的女鬼。刚才后藤虽对石井怒吼,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  
  「你没办法说话吗?」
  在场唯一面不改色的就只有八云。他维持着一样的语气,继续询问道。
  「给——我——滚——出——去——」
  真琴这次没有吼叫,而是发出含有明确意义的话语。
  这种宛如由腹部深处所发出来的声音,令在场的人觉得现在眼前的这名女子,并非土方真琴这名记者。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待在那儿的?」八云又提出问题。
  她没有答腔。只见她身体开始一阵阵抽搐,接着从充满血丝的眼睛中流下两行清泪。
  她的下巴不停颤抖,说:
  「……救……救……我……」
  这声音非常虚弱,与方才截然不同。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土方真琴——
  「给——我——闭——嘴!」
  她再度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然后前后甩头,随即又瘫倒在床上。
  后藤奔向床铺,察看真琴的状态。
  尽管她翻着白眼,脉搏和呼吸都还在,看来是失去意识了。
  「喂,这是怎么回事?」
  八云没有回答后藤的问题,以指尖捏着眉心,痛苦地大口喘气。
  「咄,八云!你怎么了?」
  正待后藤想凑过去端详八云时,他赶紧转身回避。
  「没事。」
  低声说完后,八云说了句「失陪」,然后便匆匆离开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惊慌失措地问道。后藤不予理会,追着八云冲出这栋屋子。
  穿越大门来到马路旁后,他马上就找到了八云。
  八云背靠着电线杆瘫坐在地,双手捣着自己的左眼,额颤上冷汗直冒。后藤至今看过好几次这样的八云。
  「你没事吧?」
  「原来后藤大哥也会关心别人啊?」
  八云沙哑地答道。这小子,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逞强!——后藤忍不住苦笑。
  「怎么了?」
  「有点太强烈了。」
  「强烈?」八云拄着电线杆起身。
  「之前我跟你说过『死者的灵魂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对吧?」
  「嗯。」
  「我的左眼看得见那种思念,而根据思念的强度不同,呈现在我眼前的样貌也不同。只要那股思念越强烈,就会带给我的眼睛越大的负担,就跟强光会令人类感到刺眼一样。」
  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不,我怎么可能懂呢?看得见死者灵魂这种痛苦,是无论旁观者如何揣测都无法明了的;唯有八云,被迫背负着这无法卸下的十字架。
  我明明知道他很痛苦,却利用了他。
  胸口好痛,彷佛有一根针刺进了我的胸膛——
  「怎、怎、怎么了?」
  石井姗姗来迟地夺门而出。
  这小子和八云一样汗流浃背,不过流汗的理由却大不相同。亏他刚才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事到临头却吓得要死。
  「别问了,快去把车开过来!」
  「是、是!」
  语毕,石井便一溜烟跑掉,简直像在森林里遇到熊似的。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后藤重新转向八云。
  「那名女性被死者的灵魂附身了。虽然她看起来是女人,里头住的却是男人,而且情况有点不妙。」
  「怎么说?」后藤凑近八云。
  「迄今我看过好几个被附身的人,可是肉体被侵蚀到那种地步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侵蚀?」
  「也就是说,那个灵魂正打算抢走别人的身体。」
  「这种事有可能吗?」后藤惊讶地嘴巴大开,香烟从中掉落。
  「嗯,大概不可能吧。虽说肉体是灵魂的容器,可是并不是随便什么灵魂都能装进来;像器官也是一样,移植到别的身体后也是有可能产生排斥反应的。」
  「什么嘛,那不就不用担心吗?」
  后藤捡起掉落在地的香烟,将之点燃。
  照这样看来,真琴的身体应该不会像恐怖电影中的受害者一样完全被恶灵占据,进而变成别的人格。
  「谁说不用担心?」八云的语气与往常大相迳庭,尖锐地宣告。
  「什么?」
  「打从被附身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衰弱,我想大概是没有好好吃饭吧。」
  「如果放着不管,再这样下去会怎样?」
  「说不定会虚弱而死。」  
  「真的假的?」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这下事情可麻烦了,该想点办法才行——
  「怎么办?」
  「首先,我们应该查出附在她身上的那个灵魂是谁。」
  八云以左手食指抵着眉心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
  「我们要从何查起?」
  「你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那样的吗?」
  「我记得她是在车祸现场昏倒的。」
  「她出过车祸吗?」
  「不,没有。有个男人被撞倒在地,当她想过去帮助他时,突然就昏倒了。」
  「那名出车祸的男子后来怎么了?」
  「当场死亡……」
  原来如此!就是他!那个被车撞死的男人!
  「我们必须查查那名男子的底细。他不是因为死于车祸而心怀怨恨,而是对阳世有一种更根深蒂固、更贪婪的执着………」
  八云的话语沉重地回荡在后藤心中。
  「然后咧?该怎么办?」
  「首先必须收集资讯。包括事发当时的所有细节,总之情报越多越好。」
  这样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找那老头了——
  尽管后藤心中百般不愿,不过也没办法了。
  此时,石井刚好把车开了过来。
  后藤望向窗帘紧闭的二楼窗户。
  本以为可以随便交差了事,想不到情况却变得越来越古怪。
  15
  晴香走在真由子撞鬼的那条多摩川沿岸的土堤上。
  这儿有在斜坡草坪上并肩而坐的情侣,有嘻笑玩闹的父子,河上还漂浮着一艘船。
  这幅祥和的景致,宾在令人联想不到灵异现象——
  穿越电车高架桥再步行五百公尺后,水门便映入眼帘。
  一道负责调节水量的巨大铁门横跨整条河川,河中央还架设着一座形状类似了望台的塔;塔的周遭,有几只白鹭鸶正四处邀翔。
  「应该就是这一带吧。」
  晴香走下铺着草坪的土堤,来到河岸。
  地上有一把弯曲的塑胶伞。
  晴香缓缓环视四周一圈,在前方五公尺处看见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表面虽然平滑,却因浸水而处处长满青苔。
  晴香想再靠近一点,于是将包包放在河边,踩到那块岩石上。
  「喂!小妹妹,你在那里干嘛?」
  回头一望,一名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正提着水桶伫立在那儿。
  从他的穿着看来,想必是水门管理处的人吧?此外,他身旁还站着一名身穿灰色西装裤及白色衬衫的男子,年龄与他相仿。
  「我在找东西。」
  总不能说是来找鬼吧?
  「你在找什么东西?」白衬衫男子说道。
  他脸颊凹陷,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气色也很差。总觉得他看起来怪怪的。
  「就是……呃,我的手机……」
  晴香脑中忽然浮现手机吊饰,于是随口撒了个谎。
  「那一带水很深,小心点啊。」白衬衫男子说道。
  「啊,好。」
  「你别找了,趁天黑前赶快回家吧!」
  工作服男子忠告道,说完便和白衬衫男子并肩朝水门管理处走去。
  抬头一看,两人说得没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今天晴香穿的是娃娃鞋,她小心翼翼地在岩石上行走,站在者石突出来的前端上。
  她微微探出身子,试探性地窥探河底。
  正如白衬衫男子所言,这儿的河水深不见底。
  微暗的水面,正荡漾着涟漪。
  晴香从牛仔裤口袋中掏出手机吊饰。
  「你的名字叫AYAKA吗……?」
  她朝着水面发问,然而无人回应。
  我就知道!我又看不见鬼魂,就算亲自来到现场,也帮不上什么忙。
  「……快……住……手……」
  晴香怱然听到说话声,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方向传过来的。
  她左右张望,然而四周空无一人。
  「住手……」
  又来了——   
  她弄不清楚方向和距离,这声音彷佛是在直接对着她的脑说话。
  「哪里?你在哪里?」
  晴香将手机吊饰紧紧握在胸前,拚命对发话者喊话。
  此时她骤然感觉到——脚边有某种气息。
  她慢慢地将视线落在脚下。
  啵啵!啵啵!
  水面产生了气泡。
  唰啪!
  伴随着一阵泼溅声,一只手从水面中猛然伸出。
  泡成紫红色的腐烂人手——
  这只尚为发育完全的小小手掌,攫住晴香的脚踝。
  「啊!」
  晴香赶紧调整态势,但是已经太迟了。
  她身体失去平衡,往前掉入河水中——
  好冰!
  一股令人麻痹的痛楚传遍全身。
  嘴巴进水、无法呼吸、身体沉甸甸的——尽管晴香挥舞双手想找到支撑点,却什么都构不着。
  一名少女的脸庞浮现在晴香眼前,看起来泫然欲泣。
  少女缓缓地沉往河底。
  我要救她!我非救她不可!
  晴香拚命朝少女伸出双手,但是徒劳无功。
  眼前瞬间变得一片白。
  有一个男人。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是谁?
  男人用力勒住晴香的脖子。好痛苦!他在勒我的脖子!
  晴香明明看不见他的脸,却很清楚他正冷笑着。
  住手!好痛苦,救命啊!
  快来人救救我……
  八云,救我——
  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我会死吗?这样我是不是就能跟姊姊见面了?
  八云——
  ——快住手……
  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晴香听见了那名少女的呼喊—— 


第二章 驱魔
  1
  受不了,你们以为我很闲啊?我这会儿可是为了连环绑架凶杀案而忙得焦头烂额呢!
  畠从档案柜中抽出档案。
  这是数天前那起车祸的验尸报告,其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畠不懂为什么事到如今,后藤还要他特地找这东西出来。
  车祸是发生在三天前——
  这名被害男性突然闯红灯跑到马路中央,才会惨遭车祸。
  现场还有目击证人,买完东西打算回家的家庭主妇跟水门管理处的中年男子都提供了证书。不过,肇事车辆也并非毫无过失,这叫「应注意而未注意」。
  什么叫「应注意而未注意」?对方突然冲出来,光是「注意」就能回避得了吗?
  那些制作交通法规的人,根本毫无考量到人类的反应速度极限。
  只能算那位驾驶倒霉了!
  车祸现场的那名驾驶人看起来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脸色发白,光是站着就费了他好大的力气。
  看着他那副害怕得声音发抖的模样,真令人感到痛心。或许,他当时正想像着自己的未来会如何悲惨吧。
  至今目睹过这幅光景好几回的畠,下定决心永不开车——因为他知道人生在一瞬间崩毁,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打扰啦!」
  房门伴随着粗野的嗓音而开启,后藤进来了。这间罗列着档案柜和书架的狭小办公室,在后藤进入后变得更令人喘不过气了。
  「你好。」
  一名清瘦的青年随着后藤入内。
  用不着后藤开口,畠便顿时恍然大悟。一个总是和案件脱不了关系、被后藤带在身边的青年,那铁定就是——
  「你该不会就是齐藤八云吧?」
  「不用猜了,就是我。」八云冷冷地回覆道。
  虽然畠仅在上件案子和八云通过电话,这声音他绝对不会认错。
  他就是那名体质特殊,看得见死者灵魂的青年。
  畠起身和八云握手。他的体温很正常。
  接着,他仔细地端详八云的脸庞。  
  喔?原来他平常都戴着角膜变色片啊。不管是双眼的眼球大小或是瞳孔大小,似乎都没什么差别。
  好,我来摸摸看触感如何好了。正当畠想伸手抚摸八云的左眼时,冷不防被后藤一手拨开。
  「你干嘛啊?」
  亏我正在兴头上呢。
  「闭嘴!变态老头!你想解剖他是不是?」
  「我可以解剖他吗?」
  「白痴啊!你自己去找老鼠将就一下吧!」后藤口沫横飞地大吼。
  这男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畠当然不至于解剖八云,但他确实想要彻底研究八云的左眼。
  肉体与灵魂间的相系之物、生者与死者的界线——他的左眼恐怕看得见这些,而这正是畠长年以来持续探索的答案。
  后藤大摇大摆地在墙边的铁椅上坐下,而八云则盘着胳膊靠向墙壁。
  此时,另一名弱不禁风的男子走了进来。
  「呃,不好意思。我是后藤刑警的属下,石井雄太郎。」
  和后藤相较之下,他真是纤细得可悲。
  石井一鞠躬,像个乖宝宝地恭敬行礼。
  「你是后藤老弟的搭档啊?节哀顺变啊。」
  「节什么哀啊!老爷子,你忘了自己已经一脚踩进棺材底了吗?」
  「受不了,你这男人很聒噪耶。」
  畠对后藤的乌鸦嘴一笑置之,将档案一把扔到桌上。
  「这就是你要我找的资料。」
  「不好意思啊。」
  后藤在桌上一页页翻开资料。八云探身窥视,而石井则因为房间太过狭小而只能杵在门口。
  「没有错,就是这男人。」
  八云指着解剖遗体时拍下的脸部特写说道。
  他的额头到鼻子间有一道撕裂伤。尽管相关人员在拍照前已将血拭净,依旧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这男人瘦得有些异常,表情看起来很神经质。
  他名叫安藤圣,今年二十五岁,父亲是九州的县会议员。直到去年年底时他都还是司法实习生,但后来出了一些麻烦,死亡时为待业中。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突然对这起车祸有兴趣?」  
  畠啜饮着茶水问道,毕竟后藤事前什么话都没对他说。
  「说来话长啊。」后藤不可一世地盘起胳膊。
  「那你还不快点说?」
  真是的,他就不能再机灵点吗?这男人就是太直肠子了。与其说他是热血刑警,倒不如说他是笨蛋——畠心想。
  「这名在车祸中丧生的男性,现在正附身在某位女性身上。」
  八云代替后藤解释。
  畠原本就猜想八云参与调查一定是因为当中牵涉到灵异现象,这下子事情就说得通了。
  「有意思。」
  「这名男子对阳间有一股深不见底的执着,而且怀着很深的怨恨。死者的灵魂附身在活人身上,当中的隐情绝对不单纯——而我想查出这一点。」
  原来他不只能看见死者的灵魂,还能感应到这些啊。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畠先生,这具遗体有没有哪里不对劲呢?」八云对畠提出疑问。
  「不对劲啊——」畠依言重新回想。
  他的死因是脑挫伤,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药物反应。在验尸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任何小事都可以。」
  这个嘛——
  「好像没有耶。」
  「这样啊。」八云烦躁地搔抓头发。
  「老爷子,尸体呢?」后藤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早就烧掉啦!因为他已经死了三天了。」
  「我想也是……」
  「家属马上就来认尸了,我想他住过的大楼也都清空了吧。」
  「可是年纪轻轻就突然在车祸中丧生,照埋说家人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才对吧?」
  后藤边浏览资料边感慨地说道。
  经后藤这么一说,三天前的记忆倏地浮现在畠脑海中。安藤的家人正如后藤所言,完全没有一丝感伤,而且——
  「他们可冷淡的呢,感觉只是形式上来办个手续而已。」
  「是这样吗?」后藤追问。
  「听说那家伙本来不是安藤家的人。」
  「是拖油瓶吗?」
  「比拖油瓶更复杂。他小时候和母亲住在一起,而那位母亲在十年前左右自杀,之后安藤家就收他为养子了。」
  「你的意思是……该不会……」
  后藤笨归笨,长年累积的刑警经验还是令他在这方面特别敏锐。他探出身子。
  「你猜对了。圣的母亲生前是安藤的情妇,也就是说——圣是他的私生子。」
  「话说回来,老爷子,为何你连这种事都知道?」
  后藤吐嘈道。也难怪他会这么问。
  「为了处理相关手续,我曾打电话跟他的老家联络,结果他家的佣人也不问我想不想听,就自顾自说了一大堆。」
  「好衰喔。」
  「还好啦,反正还挺有趣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打电话过去问问;问她可比问安藤家的人来得有效率多了。」
  「八卦人人爱嘛。」后藤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另外还有一件小小的怪事,不过我不确定跟案子有没有关连。」
  「什么事?」察觉到异样的八云皱起眉头问道。
  「大概是昨天吧?家属说有几样遗物不是安藤圣的,所以就把它们退回来了。」
  「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好像有圣经。不是有一种圣经的大小跟记事本差不多吗?另外还有一把钥匙。」
  畠一边回想一边解释道。
  「现在它们在什么地方?」这次换后藤探过头来。
  「保管库。」
  「石井!快去!」后藤的语气跟在叫狗一样。
  「咦?」
  原本在一旁默默聆听的石井吓得弹起来,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后藤这个人口拙,想必石井一定是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硬被拖过来——畠心想。
  「快点给老子找来!」
  后藤这会儿站起身来,指着门对石井大吼道。
  「啊,是!」石井总算明白现在的状况,于是赶紧往外冲,怎料一头撞上关起来的房门(八成是慌过头了)。
  「你搞什么鬼啊!快一点啦!」
  后藤对捣着鼻子蹲在地上的石井高声怒吼。
  只见石井一边破着音回答:「是——」一边离开房间。
  「蓝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安藤』那个就是了!」
  畠朝着石井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就是了)。
  「当你的部下啊,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喔。」
  畠感慨地呢喃道。
  2
  后藤的烦躁已经抵达了最高点。
  石井离开房间已然快一小时,而畠因为有其他工作要忙,老早就离开了。
  后藤认同石井的干劲,但那小子似乎总是搞错方向。
  「那个混蛋,慢死了……」
  「嫌慢就去帮他呀。」
  坐在畠的座位上逐字熟读资料的八云抬头说道。
  「想帮你不会自己去帮啊?」
  「石井先生是你的部下耶,关我这个路人甲什么事?」
  「对啦对啦,你说的都对!」
  可恶,我就是说不过这小子。
  「后藤大哥,你最近好奇怪喔。」八云扬起嘴角贼笑道。
  每当这小子露出这种表情,就表示他脑袋里一定在盘算什么鬼点子。
  「哪有,我跟平常一样啊。」
  尽管后藤嘴上否认,事实上心里却早已有底。
  才跟石井相处第一天,后藤就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那小子对灵异现象异常狂热,甚至还宣告我是什么「灵异侦探」咧!
  「后藤大哥,你也稍微对石井先生好一点嘛。」
  八云大大地打着呵欠说道。
  「你有资格教导我该怎么待人处事吗?」
  「后藤大哥,你真的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后藤不懂八云的话中含意,不禁提高戒心。
  「石井先生他对你有好感。」
  「对我有猴肝?」
  「你是故意装作听错吧?『好感』,意思就是说他喜欢你啦。」
  「什、什、什、什——」
  这小子在讲什么鬼话啊!后藤不禁心跳加速。等等,我干嘛心跳得这么快啊,冷静一点!
  后藤对八云所说的话并非毫无头绪。石井看着后藤的眼神就像是小狗在乞求饲料一样惹人怜爱,一个男人受到这样的注视,还真是教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好了,八云,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是男的,那家伙也是男的,这样你懂吗?」
  「想不到你意外地古板耶!只要喜欢上了,性别根本不成问题啊。重点应该是你自己怎么想吧?」
  八云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没那种『性趣』!」他额头上汗如雨下。
  「真的是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八云这王八蛋,到底在想什么啊!是说我干嘛这么生气?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最好面对自己的感情。」
  「你没资格说我!」
  「请你老实回答吧!后藤大哥,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啊,废话!」
  后藤站起来大吼时,石井也恰好打开房门。
  只见石井目瞪口呆地僵在那儿。
  八云倒是捧腹大笑,开心得很;这小子居然为了打发时间而整我,你说这样我要怎么收场啊!
  当作没事发生好了,我哪有闲工夫一一解释。
  「找到了吗?」后藤在椅子上坐定,一边问道。
  「啊,是的,我、我找到了。」
  石井语气慌乱地说着,一面亮出蓝色信封。
  「赶快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吧。」
  八云若无其事地换上正经的表情说道。
  石井将信封内的物品拿出来放到桌上。畠说得没错,里头确实有一本黑皮记事本大小的圣经,以及一把全新的钥匙。
  后藤正想伸手拿圣经时,石井似乎也和他想法一致,两人不约而同地在桌上碰到彼此的指尖。
  「唔!」
  他慌张地将手缩回来。
  感觉好像变得怪怪的。
  我没办法正视石井的脸。这份难以言喻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后藤大哥,你现在先不要想这个啦。」
  八云扬起嘴角,贼贼地笑道。 
  这个王八蛋,也不想想是谁害的!你自己还不是迟钝到对晴香的心意视若无睹!给我记住!
  后藤咬紧下唇、重新转换心情,这才伸手拿取桌上的钥匙。
  钥匙还很新,钥匙头上贴了一张写着「E-3」的贴纸。这是用来开铝门锁的钥匙,应该是隶属于某间独立套房吧。
  后藤一时之间以为这是安藤所住的大楼的钥匙,但若真是如此,家属何必退回给警方呢?
  八云拿起圣经,一页页地翻阅着。
  至于石井,他则像个被大人责骂的小孩般,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儿。
  做这些事,真的能救得了被鬼附身的真琴吗——?
  「后藤大哥,你来看看这个。」
  八云打破沉默,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的边缘皱皱的,想必安藤将它带在身上好一段时间了吧?
  照片中有一名少女,她绑着马尾,穿着西式学生制服。
  拍摄的地点似乎是某个房间。她扬起嘴角,乍看像是在笑,但眼睛却没有笑。
  她眼泛泪光,彷佛正惧怕着什么。
  「你在哪里找到的?」
  「它夹在圣经里……」八云托着腮帮子说道。
  安藤为什么会宝贝兮兮地将它带在身上?
  「她、她、她、她是亚矢香!」石井猛然尖声叫道。
  「吵死了,你在嚷嚷什么啊?」
  石井的样子并不寻常。他浑身颤抖,激动得几乎就要当场倒下。
  「她、她是亚矢香耶!」
  「我刚才已经听见了。你朋友?」
  「呃,她不是我朋友啦……不对,她、她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的第一名被害人……」
  「什、什么!」后藤也不禁激动地站起来。
  原来是那个亚矢香啊——
  这桩案子是警方目前正全力追查的重要案件。除了亚矢香之外,前几天还出现第二名受害人——美穗,她的遗体在垃圾场被人发现,而另一名少女——惠子也在三天前下落不明。
  这桩案件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专案小组正倾全力侦办中;但由于后藤被排除在外,他始终没有好好看过照片。
  话说回来,为什么死于车祸的安藤,身上会带着被害少女的照片呢?
  「大概是因为圣经中夹了这张照片,家属才会认为这不是安藤的东西吧?」
  八云用手指咚咚地敲着照片说道。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了,难怪畠老爷子会未经确认就打算把它们丢掉。
  一般来说,车祸跟连环绑架凶杀案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
  然而——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后藤刑警,现在怎么办?」石井难得地粗声问道。
  你说怎么办?这种问题没这么简单的。
  死于车祸的男子居然持有连环绑架凶杀案被害人的照片,说奇怪确实非常奇怪,但也不能妄加揣测。
  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专案小组呢——?
  算了,没这个必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就好!
  「石井,你再去调查一下那个姓安藤的男人,不管是交友状况、出身……任何小事都不要放过,总之努力调查就对了!」
  「是、是!」石井挺直腰杆,精神抖擞地答覆道。
  你就只有答腔比别人大声——
  尽管后藤心中怀抱着一抹不安,仍然决定着手调查。
  3
  有光——一道模糊的白光。
  当中好像有一个人。
  是谁呢——?
  他好像在说着什么。
  听不见。
  我觉得天旋地转。
  这里是哪里?
  我掉到河里,然后——
  变得无法呼吸——
  我死了吗?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有声音。
  多亏这声音,让我迄今蒙上一层雾的视野变得清晰许多。
  有一名满脸和气的中年男性正俯视着我。
  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他好像就是河边那个人。
  「你没事了。」
  他语气温柔地微笑道。他笑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线,是个很能带给他人安全感的人。
  「我……」
  我的声音变得好沙哑,令我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你在河里溺水了,是水门管理处的内山救了你的。」
  我想起了河边那名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性;他皮肤黝黑、长着一对坚毅的显眼粗眉,体型相当壮硕。
  是那个人救了我——
  我还活着。
  虽然晴香的意识还不是十分清楚,也总算了解自己现在的状况了。
  「请问……」
  「放心吧!我算是个医生,这里是我的医院。」
  原来这个人是医生啊,我运气真好。
  晴香的手臂上贴着点滴的管子。
  「我姓木下,你叫什么名字?」木下问道。
  「小泽……晴香。」
  尽管意识恢复了,晴香的身体依旧很沉重,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声。
  「你现在的状况是正常的,毕竟你喝了很多水嘛!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
  「不用担心。虽然这是我的私人医院,护士也都下班了,但只要你有需要,尽管按下那个护士铃,我会马上赶过来的。」
  晴香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她无法独自回家。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木下转身背对晴香,正想走出病房。
  「不好意思——」晴香挤出一丝力气,唤住木下。
  「怎么了?」
  「谢谢您。」
  木下开心地笑了。
  「等你复原后,也要记得跟内山道声谢喔!」
  晴香点头回应,接着木下便关掉电灯,走出门外。
  月光洒进房内,晴香茌微暗中感受到自己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也不知是喜是悲,晴香不自觉潸然泪下,泪湿枕畔。
  ——姊姊,我还活着喔。
  4
  早上一上班,警方便召开定期的专案会议。
  像这样子每天都开会,其实报告的内容还不都大同小异。
  畠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茫然地听着同仁的报告。
  「根据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的手机通话纪录显示,她曾经上过交友网站……」
  「在犯案现场附近遭到目击的白色厢型车,目前的车主是……」
  「我们已经掌握了情趣用品店的顾客名单……」
  「一名有性骚扰前科的前教职员……」
  情报错综复杂,嫌犯怎么锁定都锁定不完。
  警方想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这固然有理,但目前连凶手的动机都不清楚,如果就这么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也只会被淹没在情报之海中。
  假如不赶紧突破盲点,案情恐怕会持续胶着下去。
  畠一边怀着这样的想法,一边忍住呵欠。
  「畠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土方署长冷不防地将话锋转到畠身上。
  我知道他是想教训我这个在会议时耍白目打呵欠的人,但这根本莫名其妙,我可是法医耶?
  我会负责解剖验尸,也会像这样出席会议,但严格来说,我并不是警方的人。
  说穿了,我只是接下警方委托给我的工作,简言之就像外包业者。
  「您叫我吗?」
  我试探性地装傻,然而土方仍然直直地注视着我,然后颔首。
  真是个难缠的男人,我想逃都逃不了。畠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
  「如果您是问我个人的意见,找想说的是:这件案子的凶手,他的目的八成就是杀戮。」
  会议室顿时一片哗然。
  我刚才说的话值得你们这么惊讶吗?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听不懂。」土方像个孩子般板起脸来。
  「依验尸结果看来,被害人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也没有受到性侵害的迹象。然而,她的脚踝却有捆绑的痕迹,还曾经受过监禁。」
  「喂喂喂,应该是凶手本来打算对她施暴,结果被害人却在被施暴前就死了才对吧!」
  「既然都把被害人关起来了,为什么不马上施暴呢?这说不通啊。」
  畠知道此番话必将激怒土方。  
  如他所料,土方的脸顿时变得红通通,情绪似乎相当渤载。
  「那你说,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能说,他的动机绝不是为了满足性需求或是金钱。」
  「难道是与被害人有恩怨?」
  「这也不对,因为假如对她们怀恨在心,下手应该会更加狠毒才是。她们两人的遗体都太漂亮了。」
  土方瞪向畠,眼神活像看着一只蟑螂。
  「你不要太沉溺在自己的『兴趣』中,我可不想逮捕你。」
  土方的话语惹得全会议室哄堂大笑。
  畠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由那种男人来指挥大权,破案恐怕是遥遥无期。
  你还是担心自己那个被附身的女儿比较要紧吧!其实这种案子若是交给后藤和八云来办早就破案了,真可惜啊。
  畠将这番话藏在心底,露出苦笑。
  5
  石井最先造访的地方,是车站前的派出所。
  此行是为了拜会依田巡查部长,他是一个月前安藤伤害案的承办警官。
  昨天石井彻夜调查安藤的所有资料,发现了这起伤害案;他没有遭到起诉,被害人也没有提出告诉,不过警方确实记下了这桩纪录。
  坦白说,石井本来很想跟后藤一起来,但后藤却说:「这种小事你自个儿去就好!」压根不想理他。  
  ——后藤刑警一定是在考验我!他想看看我是否有资格当他的搭档!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次我绝对不能搞砸!
  「不好意思,我是刑事课的石井。」
  他在派出所门口向内探去。
  这儿很小,令人怀疑空间是否有两坪大;一名年约四十岁的微胖警官坐在中央办公桌旁的椅子上,闻言「啊!」地拾起头来。
  看来他就是依田巡查部长。
  「喔,你好,请进。」
  石井依言入内,在依田对面的铁椅上坐定。
  「我是刑事课的石井雄太郎,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空与我会面。」
  石井拿出警察手册证明自己的身分,接着重新自我介绍。
  「你客气了,不用在意啦。你们现在也正在为那件连环绑架凶杀案忙得焦头烂额吧?」
  「嗯,算是吧。」
  其实石井跟后藤都被专案小组排除在外,不过他决定含糊地蒙混过去。
  「呃,你要问的是安藤那件事是吧?」
  依田边说边从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工作日志,然后舔舔手指,一页页地翻过去。
  「是的。」
  「既然刑事课的人特地调查安藤,也就是说他就是凶手罗?」
  也难怪他会这么猜测,不过现在既不能对他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这方面我不清楚耶。」
  石井苦笑地答腔,不料依田却以尖锐的视线瞪向石井,甚至还差点「啧」出声来。反正第一线的刑警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他似乎正在心里如此抱怨着。
  「算了,反正这也不是我们这些派出所员警该过问的事。」
  依田恢复温和的神情,接着说道。
  「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啊?」
  「啊,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啊,应该要——该怎么说呢,应该要更有魄力一点才行啊!你这样畏畏缩缩的,小心被凶手看扁喔!」
  「啊,嗯——」
  依田所说的话石井都很清楚,然而知道归知道,办不办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当然也可以依自己的直觉办事,但如果错了呢?每次这个念头总是抢先浮现在他心头,久而久之,他就逐渐变得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了。
  好几次他都像这样闭上嘴巴,默不吭声。
  「算了,我管太多了。」
  或许是不忍心望着石井陷入低潮吧?依田拍拍自己的脖子,「你要问的是安藤是吧。」将话锋转回正题。
  「是的,只要将您还记得的部分告诉我就好。」
  「我记得可清楚了!大概是一个月前吧……当时我去车站前处理某件集体斗殴案,回程上楼梯时听到有人对我说:『警察先生,有色狼!』。」
  「色狼?」石井偏了偏头。
  根据资料内容记载,安藤所犯的是伤害案才对啊。
  「没错。有个大约是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当时她好像是绑着马尾。她指着一个人,对我说:『那个人偷看女生的裙底!』。」
  「而那个人就是安藤?」
  「对。那家伙当场目瞪口呆,吃了一惊。没错,他前面确实有个穿裙子的女高中生,所以我就想说不能放过他,盘问了他一下。」
  「安藤真的偷看人家裙底?」
  「性骚扰是很难找证据的,因此办案时会以目击者和被害人的证言为主。这类案子很容易冤枉无辜的人。」
  「那么,安藤他……」
  「依照我个人的直觉,我认为他是无辜的。」
  依田轻拍自己的双下巴,沉思般地让视线在空中四处漂移,接着才继续往下说。
  「安藤也强调自己是无辜的。反正也没有被害人说要告他,所以我就想口头告诫一下就算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依田对石井的话语颔首。
  「那个国中女生对安藤说:『大骗子,你去死吧!』」
  她居然说了那种话——
  这种话并不是一般人会对陌生人所说的话。这件事令人很难以置信,不过若是听了新闻节目中那些国中生的言论,恐怕对此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那家伙听了后突然眼神一变,好像顿时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然后……」
  「他就攻击了那名国中女生?」
  「是啊。我当场就制伏他,所以那个女生没有受伤,但是……」
  「他是伤害罪现行犯。」
  「你说对了。」
  依田尴尬地在椅子上调整坐姿,接着说道:
  「我觉得那个女生根本没看见安藤偷窥别人。她只是想说附近刚好有警察,所以干脆藉此来小小恶作剧一下,就是这样而已。」
  虽然石井不在现场,他认为依田的推论是正确的。
  安藤是司法实习生,尽管没有遭到逮捕、起诉,这件事依旧是他人生的污点。
  假如他的目标不是律师,而是想成为检察官或法官的话,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只因为这么一句话,就令他的梦想破灭。
  在那之后,安藤心中会有多么绝望呢?
  光是这么一想像,心情便登时变得有如乌云笼罩。
  「如果他当时再冷静一点,就不会沦落至此了。」
  依田感慨万千地下了这个结论。
  6
  「为什么连我都非来不可?」
  后藤一边开车,一边瞥向不悦地盘起胳膊的八云。
  也难怪他不高兴。此外,后藤也觉得进行查问时不应该将一般民众牵扯进来。
  不过,这次的案子非得找八云帮忙不可。
  虽然藉由附身在真琴身上的鬼魂而查到了连环绑架凶杀案,后藤却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后藤寻求八云的协助,并不全然是因为八云拥有看得见鬼魂的特殊体质。
  八云的洞察力与推理能力,亦是破案所不可欠缺的关键。
  「哎唷,你别这么说嘛!你也不想让这个谜团一直悬在心上吧?」
  后藤转动方向盘,一边把香烟叼在嘴里。
  「你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还有,只要你一点烟我就下车。」
  「好啦,抱歉嘛。」
  这小子真的很罗唆耶,他的兴趣该不会是惹别人生气吧?
  穿越横跨多摩川的桥梁后,车子由车站前的商店街驶过住宅区,「木下外科·妇产科」的招牌随即映入眼帘。
  「啊,到了、到了!」
  后藤开启方向灯,将车停靠在紧邻公园的路肩。
  这是一栋平屋顶三层楼的白色建筑物,和公寓差不多大。以住宅兼私人医院来说,这规模马马虎虎。
  后藤下车走向医院的玄关,而八云虽然嘴上叨叨絮絮,也依然紧跟在后。
  玻璃门玄关上挂着一块写着「休诊中」的牌子,窗帘也罩得密不透风。后藤弯腰试着寻空隙向内窥探,却依旧看不出个究竟。
  他试探性地推推门把,结果一下子就打开了,看来门并没有锁。
  「打扰啦!」后藤边呼喊边踏进医院中。
  大厅中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俩从鞋柜中取出拖鞋并换上,跨上铺设亚麻油地毡的微暗大厅。
  「他们只有今天休诊吗?」尾随在后的八云意味深长地说道。
  天知道——后藤在心中如此呢哺,一面探向柜台。这儿也毫无人影。
  空无一人的医院,实在是诡异透了。
  「有没有人在啊?」后藤高声问道,声音响彻整栋医院。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休诊。」
  大厅前方的问诊室门开了,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探出头来。
  「你就是木下医生吗?」
  「是的,我就是……」  
  木下面容和善、眼角下垂,看起来是个好人,然而脸颊消瘦、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给人一种相当疲惫的印象。
  他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第一名被害人的父亲。
  这起惨案所造成的阴影,至今还笼罩在他身上。
  「我是刑事课的后藤。」后藤出示警察手册表明自己的身分。
  「唉。」木下叹了口气,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稍微请教几个问题,以助于了解案情。」
  「我明白了,请往这边走。」
  木下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亲切神情,催促两人进入问诊室。
  后藤和八云并肩走进木下的问诊室。
  这是个只有一张桌子跟一张床的单调房间。
  后头另外隔出了一个空间,那儿恐怕就是放有病床的诊疗室吧。
  木下在桌子对面放置两张圆椅,示意两人坐下。
  「不好意思,委屈二位待在这种地方。护士们今天全都请假,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办法好好招待两位……」
  木下愧疚地频频低头致歉。
  「我们不是来玩的,你大可不必在意。」
  后藤宛如赶苍蝇般地挥挥手道。
  木下说今天护士全都请假,其实是骗人的吧。
  听说自从他女儿发生惨案后,不只护士,连病患都逐渐离他远去。世态炎凉啊。
  木下自己也不想成为被害人的父亲,但是世人却完全不顾虑他的心情,对他诽谤中伤,其受到的迫害简直跟加害者家属不相上下。
  「这位是?」木下诧异地望着八云说道。
  嗯,也难怪他会这么问。早知道就叫八云穿西装来。
  「别看他这样,这小子好歹也是一个刑警喔。」
  事到如今,后藤决定要说谎就说个彻底。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刑警?好年轻啊。」木下托着下巴,似乎正思忖着什么。
  「我是刑事课的齐藤八云。」为了消除木下的疑虑,八云赶紧接口。
  「齐藤……八云……」木下在口中反覆咀嚼这四个字。
  他垂下眼来陷入沉思,半晌后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令堂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梓』?」
  「为什么你知道?」八云对着木下上下打量。
  「我果然没认错!你就是齐藤八云啊!」木下开心地击掌高呼。
  「你认识他吗?」后藤附耳询问八云,而他只是满脸不悦地摇摇头。
  「啊,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兴奋起来了。这样啊,你就是八云啊!你长得这么大啦!我也老啦。」
  木下感慨万千地盘起胳膊,皱起眼尾与鼻子。
  「喂,你应该认识他才对吧?」
  「我说过不认识他嘛!」八云悄声说道。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好像害你们听得一头雾水,真是不好意思。其实,也难怪八云不记得我。」
  木下堆起笑脸说道。
  「呃,你真的认识我吗?」
  堂堂的八云,这会儿也忍不住显露出困惑之色。
  「是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帮八云接生的医生就是我。」
  喂喂喂,真的假的啊?
  「是你……」八云难得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话说回来,真亏你还记得他。」
  「是啊,他在各方面来说……都令人印象深刻。」
  木下边点头边回应后藤的疑问。
  他所指的是八云的眼睛吗?红色左眼——木下是世界上第一个见识到那只眼睛的人。
  「你是不是用角膜变色片把它藏起来了?」
  「是的。」八云直截了当地回覆木下的问题。
  八云脸上的困惑之色已经消失,但现在却换成了紧张。
  真是的,无巧不成书啊——
  「坦白说,我很高兴能看到你长大成人喔。我现在要说的话没有恶意,请你冷静听下去。」
  木下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八云默默点头应允。
  「当我把你接生下来时,还以为你会活不下去呢。我说的不只是医学上的根据,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世人对非我族类通常极为残酷,所以……你一定是受到许多人的支持,才能够走到这一步吧。」
  八云对木下的话语不以为然地苦笑道:
  「我母亲可是想杀了我呢。」
  「想杀你?不会吧!」木下震惊地睁大双眼。
  「不,是真的。」后藤插嘴道。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我居然目睹了那一幕。
  只见木下用力摇摇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你怎么否定都一样,现实就是现实。   
  「为什么……」
  「她应该是忌讳这只左眼吧?」八云冷冷地说道。
  「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我刚失去一个女儿,所以我很了解,为人父母是不可能为了这种理由而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的。她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木下眼泛泪光地诉说道。
  我似乎能明白他的心情。从一个痛失爱女的男人眼中看来,夺取自己亲生骨肉的生命这件事,根本就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反过来说,差点死在自己母亲手下的八云是不会相信什么「亲子间的羁绊」的;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长久以来的信条就会毁于一旦。
  真可悲啊,天底下的人价值观都各不相同,而犯罪也因此而生。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我有缘跟她再见,我还真想知道这个想杀死亲生骨肉的女人会编出什么藉口。」
  八云扬起嘴角笑道,然而眼睛却没有笑;他的双眼强而有力地凝视着前方。
  「是啊。无论有什么理由,这种行为都是天理难容……」
  木下避开八云的目光,仰望天花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下次你们再找机会好好叙旧吧。」后藤打岔。
  不能再让这两人继续谈下去了,话题只会越扯越远。这两人的立场跟状况都各不相同,他们之间没有谁是谁非,只是……这就是他们的现状。
  「你说得对。」木下端正坐姿。
  八云搔搔自己的头,似乎想重整心情,不过罩在脸上的杀气却无法消除。
  真拿他没办法。
  「不瞒你说,今天我是来请你看一样东西的。可能会让你触景伤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后藤郑重地询问木下,而木下也默默颔首。
  「首先是这张照片。」
  后藤将夹在安藤携带的圣经中那张照片递给木下。
  木下的女儿在照片中绑着马尾,泪光闪烁地笑着。
  后藤不禁想到:她是否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
  「亚矢香……」
  木下沙哑地说道。他颤巍巍地拿着那张照片,眼睛变得红通通的。
  「你看过这张照片吗?」
  「从来没有。」  
  「确定吗?」
  「我女儿所有的照片全都收在相簿里,我不会认错的。」木下所说的应该是真的。
  后藤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银框相框,当中有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木下和他女儿亚矢香,另外还有一名与木下同龄的男子。
  这张照片是他在女儿死后才摆出来的吗?还是在她生前?后藤不敢开口问这个问题。
  「你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吗?」
  听了后藤的话后,木下扶着眼头,弯腰「嗯——」地沉吟着。
  望着浑身发颤的木下,后藤真不忍心催促他回答,只敢默默地等他抬头。
  「这是……我女儿失踪后的照片。」
  片刻之后,木下缓缓抬身,赤红着耳说道。
  现在的木下,就像一颗濒临爆炸边缘的气球。
  他将难以抑止的愤怒硬是压抑在体内,这股强烈的思念,是没有小孩的后藤所难以想像的。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
  面对后藤的询问,木下愤恨地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耳朵上贴了OK绷。她在失踪的前一天晚上穿了耳洞,我起初很反对,但她就是不听……这个孩子平常很乖巧的……」
  木下的脑海中,想必正一幕幕上演着当时的情景吧。他双手掩面,连把话说完都办不到。
  这个男人现在正责怪着自己。
  明明自己的女儿惨遭杀害,他却将愤怒的矛头指向自己。这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戕行为。
  「原来如此……」
  连后藤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了解了什么。其实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含意,只是他想不出其他话语罢了。
  「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木下低头沙哑地问道。
  「我只能说,现在正全面侦办中。」
  木下望着自己的脚下,一动也不动。
  后藤只能静静等待木下的下一个动作。
  往旁边一瞥,八云正以食指抵着眉心,一脸认真地望着木下。这小子一定是感应到什么了,虽然现在我还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我了解。」过了老半天,木下终于抬起红肿的双眼喃喃说道。
  「老实说,我还有另一样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后藤从外套口袋中掏出塑胶袋里的钥匙,递给木下。  
  这也是安藤的持有物。
  「这是什么?」
  「钥匙。我不知道是哪里的钥匙,你对它有没有印象?」
  「不好意思……」木下愧疚地将钥匙还给后藤。
  虽然钥匙还找不到线索,不过假如这名少女真的是在失踪后才拍下这张照片,安藤就跟这案子脱不了关系。
  这下子,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7
  晴香正沉在水中——
  不知为何,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苦。
  她只是任凭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
  有个东西漂浮在眼前。
  是那名河里的少女。她全身腐烂、皮肤变色、肉块剥落,四处都看得见白骨。
  少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她看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我……」
  她抓住晴香的手臂。
  「为什么只有我死了?」
  少女的额头开始流血。
  那张脸——曾几何时,变成了绫香的脸。
  ——姊姊!
  晴香醒了。
  这儿不是我的房间。这是哪里?她一时之间脑中一片混乱,但马上就忆起:她在河中溺水,之后便被送到这儿。
  她望向挂在墙上的指针时钟。
  已经早上十点了。
  身子跟背着秤锤一样重,后脑杓隐隐作痛。
  不过,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晴香从床上起身。
  晴香的随身物品已经被集中放置在床边的桌上了。
  她换好衣装,带着随身物品走出病房。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不仅如此,电灯也是关着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好意思。」  
  她扬声喊道,然而无人回应。这医院还真安静啊。
  没办法,晴香只好走到柜台,但依然空无一人。晴香还没有付钱,她觉得就这么离开实在很过意不去。
  忽然间,晴香听到了说话声。她侧耳倾听,听出声音的来源是柜台后方的诊疗室。
  她自知在医生看诊时贸然闯入是种无礼的举动,但是如果就这么杵在这儿,不就好像在偷听一样吗(这样也很令人静不下心)?
  因此晴香决定敲门。
  「请进。」有人应声了。晴香打开房门。
  「你气色好多了,恭喜你。」正对门扉而坐的木下笑着说道。
  「真的很谢谢您。」
  晴香深深点头致谢,此时背对门扉而坐的那两名男子也同时回头。
  「咦?」晴香愣住了。
  后藤刑警,还有八云——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你在这里干嘛啊?」
  八云一脸佣懒地瞪向晴香,喃喃说道。
  呃,我才想问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呢!
  8
  晴香坐在车子的后座。
  回程时,后藤决定开着那台车窗为染色玻璃的车送晴香回家。
  副驾驶席的八云正满脸不悦地眺望窗外。
  晴香觉得好尴尬。
  「晴香,为什么你要去河边呢?」
  当车子开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后藤边回头边如此问道。
  也难怪他会这么问。虽然木下医生已经向他们说明晴香是在多摩川溺水后被送到医院,却没有对他们解释原因。
  「是我朋友拜托我去的。」
  「拜托你去溺水?」后膝一脸严肃地答道。
  哪有朋友会提出这种特殊要求?就算真的有,也绝对不会有人答应吧!
  「不是啦,是……我朋友说她在那条河边撞鬼了……所以……」
  「原来如此。昨天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经后藤这么一说,晴香真觉得惭愧得无地自容,只好低下头来。
  「谁教你做事不经大脑,活该。」八云毫不留情地狠狠批评道。
  没错,我确实没想清楚就跑去那里,不过那也是因为不想给八云添麻烦——
  算了,现在说这种话,听起来也只像是藉口。
  「哎唷,别这么说嘛。晴香也是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才会瞒着你啊。你不觉得她很勇敢吗?」
  后藤出来打圆场。
  「这就叫『自作聪明』!与其在那边瞎搅和,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告诉我。」
  「你还敢说咧!如果晴香来找你帮忙,你一定会抱怨干嘛老是给你添麻烦。」
  后藤先生说得一点也没错!——晴香真想拍手叫好。
  「已经绿灯了。」
  「喔!」听八云一提醒,后藤赶忙踩下油门。
  「我真希望你能稍微反省一下——如果你还有脑的话。」八云挖苦道。
  ——我自知理亏所以不敢回嘴,但是你最后一句话也未免太过分了。
  「喂,你什么意思嘛?」
  「没有什么意思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差劲透了!
  你到底在嚣张什么呀?我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能稍微安慰我一下吗?
  「我又不是什么都没想就跑去了。」
  「你恼羞成怒啦?」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你平常就已经常帮后藤大哥收烂摊子,我怎么好意思再……」
  「喂喂喂,现在变成我的错了?」后藤间不容发地吐嘈。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你别在意啦.这小子就是喜欢没事抱怨几句,所以你别在意,尽管找他帮忙就是了。」
  「就是有后藤大哥你这种没责任感的人,我才会这么辛苦。」八云无奈地宣告。
  「哼,嘴上抱怨一大堆,其实你根本就很担心晴香吧?」
  「说到担心,你还是担心嫂夫人离家出走这件事比较好。」
  「关我老婆屁事啊!」八云的一句话惹得后藤高声怒吼。
  「咦?后藤大哥的太太又逃走了?」晴香一脸认真地问道。
  「吵死了,才没有咧!」
  后藤慌张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晴香不禁扬起嘴角。
  「后藤大哥他啊,也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最近居然跟嫂夫人写起交换日记呢。」
  「喂,给我等一下!八云,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后藤也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竟然放开方向盘,一把揪起八云的领子。
  「这样很危险耶!」
  经八云吐嘈后,后藤才骂了声:「可恶!」一边再度握住方向盘。
  「后藤大哥,其实你也有可爱的一面嘛。」
  「晴香,怎么连你也开始逗我?」
  「开车要看路,否则小心又出车祸喔。」八云指着前方说道。
  「什么『又』?『又』是什么意思?之前我可是为了救晴香才撞车的!」
  「咦?是我造成的吗?怎么会……」
  晴香故意低下头来,装出一副悲伤的模样。
  「呃,不是啦,那不是你的错……」后藤这会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欸,后藤大哥,看前面。」八云说道。
  「啊——!吵死了啦!」后藤磅磅地敲打方向盘,一迳地怒吼。
  晴香觉得后藤的模样真是好笑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啊,不管怎么说,我在他们俩面前果然最能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我真的这么觉得。
  别人怎么看我并不重要,我也不需要和姊姊比较,只要想哭时就哭、想笑时就笑就好——
  「明天你好好来我那儿解释清楚,我可不想看到你死后在我身旁阴魂不散。」
  当晴香下车时,八云如此咕哝道。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过——
  「我会拉着你听我说完的。」
  语毕,车子疾驶而去。
  晴香目送着逐渐远去的车子,在心中低声说道:「谢谢你们。」
  9
  「怎么样?」
  晴香下车后,后藤边开车边询问八云。
  八云搔搔头发,脸上虽浮现迷惑之色,仍旧开口道:
  「木下医生说那张照片是在亚矢香失踪后才照的,对吧?」
  「嗯,是啊。」
  「这么一来,死于车祸的安藤就变得非常可疑了。」
  「你果然也是这么想啊。」其实后藤也正思考着这件事。
  少女连环绑架凶杀案——凶手究竟是不是安藤呢?
  以现阶段来说,虽然只有一项证据,却强而有力地指向安藤。
  「不过,我有一件事觉得想不通。」八云仰望着车顶说道。
  「什么事?」后藤叼起香烟。
  「如果你敢点烟,我就不说。」
  「啧!好啦!」后藤将香烟丢到仪表板上。
  就是因为有他这种人,才会害吸烟者抬不起头来。没事分成什么吸烟区、非吸烟区嘛,最近甚至有些咖啡厅还全面禁烟呢。
  「假设凶手是安藤好了,为什么他只随身带着亚矢香的照片呢?」
  八云故弄玄虚地说道。
  「你想说什么?」
  「这桩案子不是连环绑架凶杀案吗?为什么他不带其他女孩的照片?」
  「那是因为……」后藤本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八云说得没错,假如安藤是凶手的话,照理说应该要带着其他女孩的照片才对。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我在那家医院看到一个女孩的亡魂。」
  「是木下医生的女儿吗?」
  「不是。」
  「是谁?」
  「不知道,总之不是他女儿。」
  后藤看不见鬼魂,所以不予置评。
  即使看得见,他也不想思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毕竟那里是医院,所以有一、两个亡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八云喃喃地说完后,叹了口气。
  「或许吧。」后藤不自觉地同意道。
  「然后呢?接下来要去哪里?」八云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
  看来他知道后藤不打算就这么打道回府。
  『我想去安藤住的大楼看一下,不过这会稍微绕一下远路。」
  「他的家人不是已经帮他把东西清光了吗?」
  「好像是。」
  「既然如此,去了又能干嘛?」
  依常识判断,八云所说的话很中肯,然而后藤有别的想法。
  「假如安藤是凶手,而他的住处就是犯案现场,那么或许物证已经不存在,不过可能有其他『东西」还残留在那儿。」  
  「你是说,那些被害少女的灵魂可能还在那里……?」
  「正是如此。」
  「话都是你在说。」
  八云嘴上抱怨归抱怨,却没有反驳。
  说不定这小子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河川沿岸有一栋盖着绿色屋顶的大楼。
  那就是安藤的住处,这儿和连环绑架凶杀案有着相当可疑的地缘关系。
  后藤将车子停在大楼所附设的访客停车场。
  「就是这里吗?」八云边说边仰望大楼。
  「没错。」说着说着,后藤自己也跟着向上瞧。这是一栋适合阖家居住的十层大楼,「河岸景观大楼」这六个字用来形容真是再适合不过。
  「以一个司法实习生来说,住这种地方也未免太奢华了吧?」
  八云说得没错。
  「不只如此,这儿还附设停车场,而且停满了黑色宾士车哩。」
  「不愧是有钱人。」
  「哼,这比我家的大楼还大咧!」
  「后藤大哥,你家也是大楼?」
  「是啊,不过是官舍。」
  两房两厅一厨,大楼里的居民全都是警察。
  警察这工作常常会有人事调动,哪能自掏腰包买大楼的房子?
  「暴殄天物。」八云边下车边说道。
  「什么?」
  「野生的熊就应该睡在荒郊野外才对啊。」
  「你这个盘据在学校的猫妖没资格说我。」
  后藤好不容易想出句子反驳八云,他却置若罔闻地快步走向大门。
  可恶,我行我素的家伙。
  他们去门口旁的管理员室以车祸追加调查的名义借了安藤住卢的钥匙。
  安藤就住在顶楼的边间。
  听到管理员说那一户的房租是二十万圆,后藤吓得眼珠差点掉出来。我们这么勤奋工作,到底算什么?
  他和八云搭上电梯,打开安藤住处的房门。
  消息是正确的,行李已经被清空了。墙壁和地板多少有些脏污,不过只要大扫除一番,想必又能变得亮丽如新。
  这里和后藤的官舍一样是两房两厅一厨,然而每间房间的大小都相差甚钜——窗户多、采光好,看起来既宽广又明亮。
  两人姑且将各房间绕了一遍。浴室、厨房、厕所——
  如后藤所料,这儿一点线索也没有。
  「欸,八云,你有没有找到什么?」
  后藤在约莫十坪大的客厅凝视窗外,一边询问八云。
  「没有,我所看到的跟你看到的一样。」
  他不加思索就回答了。算了,本来就对这儿不抱什么希望,打起精神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正当后藤想走出门外时,发现八云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外面。
  「怎么了?」
  「后藤大哥,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安藤身上的那把钥匙?」
  「干嘛?」
  「别问了,快拿给我!」
  在八云的催促之下,后藤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塑胶袋里的钥匙递给八云。八云接过它,定定地盯着它低语道:
  「E—3……我找到了。」
  「什么?真的吗?在哪里?」
  后藤拼命环顾客厅。
  是地板吗?还是天花板?是墙壁吗?哪里?到底是哪里?
  「你是不是在闻味道?」
  「闭嘴啦!有空消遣我,还不如快点告诉我!」
  八云得意洋洋地绽出微笑,缓缓地指向窗外。
  后藤顺着八云的手望过去。
  有一条河川。
  还有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遭到弃尸的水门。
  八云所指的地方,是距离它数百公尺远的上游。
  有一栋水泥平屋顶建筑。那是旧水门,而旧水门的墙壁上有几个用油漆刷上去的文字。
  上头写着——
  「E—3。」八云说道。
  10
  石井接下来所前往的地方,是隔壁市的家庭餐厅。   
  他此回是为了造访安藤圣的姊姊博子。
  他坐在这家平凡无奇的餐厅窗边,点了一杯咖啡。其实他肚子饿了,不过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吃饭。
  博子是圣的同父异母姊姊。圣是情妇的儿子,而博子是正室的女儿;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石井打电话到圣的福冈老家,结果那名大嘴巴佣人便迳自讲了一大堆,博子的联络方式也是她透露的;除此之外,她甚至还建议道:「她结婚后为了配合老公调职而搬家住在那儿,你何不问问她?」
  昨晚石井打电话给博子,一说「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安藤圣的问题」对方就突然挂掉电话。
  后来石井将这工作交棒给后藤刑警,而他也说服对方答应在傍晚拨出半小时,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家庭餐厅与之见面。石井不知道后藤到底用了什么谈判妙招,总之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博子终于在家庭餐厅现身了。
  这名女子既白皙又苗条,乍看之下颇有气质,然而声音与言谈间却有种独特的阴沉感。
  「好了,你想问什么?」博子在石井对面坐定。
  「谢谢你在百忙之中拨空前来……」
  「既然如此你就废话少说,有话快问!」
  石井才说到一半,博子便急忙打断。
  既傲蛮又咄咄逼人,这种女性是石井最感到棘手的类型。
  「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安藤圣先生的问题……」
  「哎呀,怎么只有你?昨天跟我通电话那位刑警呢?」
  这回她自己又岔开话题。真是个反反覆覆的女性。
  「后藤刑警去忙别的工作,所以……」
  「好可惜喔,我很想见他说。我呀,对那种强势的男人最没辙了。」
  博子一脸陶醉地啜饮黑咖啡。
  什么跟什么呀?
  「不好意思,我可以继续问吗?」
  「请吧。」博子将香烟点燃,吞云吐雾地答道。
  「圣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咦?」
  「你耳聋了吗?我说人渣!说他是垃圾也可以。」  
  就算是同父异母姊弟,有必要说得这么狠吗?
  「能不能说得再简单易懂些?」
  「我说得很中肯呀!谁教他老是畏畏缩缩的。我管他是情妇的儿子还是怎样,没事干嘛收他当养子啊?自己爱生就自己养嘛!自杀后还要我们帮他收烂摊子,哪有人这么不要脸?」
  说得也太过分了。
  有必要因为他是情妇的儿子,就讨厌他到这种地步吗?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呢?」
  「这还用问吗?我可是差一点就被那家伙害死呢!」
  博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差点被他害死?」
  「就是啊。那大概是那家伙刚来我们家不久的事吧?我起初也很想跟他好好相处,但是那家伙总是畏畏缩缩,所以我就说啦:『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死?』结果他就莫名其妙勒我脖子!」
  哪里莫名其妙了?
  居然对一个母亲自杀、沉浸在伤心中的人说什么「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死」——
  她完全没想过,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伤人。
  「他一定是没办法走出母亲自杀的阴霾吧?」
  「才不是呢,他只是脑子有问题罢了。」
  怎么说出这种话?
  「你对自己的弟弟一点亲情也没有吗?」
  「当然啊,反正我们只是同父异母姊弟嘛,血缘只有一半呀。不过光是这样也够可疑了,谁如道他妈是哪里来的野女人?」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石井差点就脱口而出。
  「反正收养他本来就是迫不得已的嘛!我爸也再三告诫他,说他如果敢败坏安藤家的门风,就把他赶出去。」
  败坏安藤家的门风——
  怎么样才算是败坏安藤家的门风呢?
  难道偷情生下私生子就不算是败坏门风吗?石井真不明白。
  「他呢,是很努力地在当司法实习生啦,不过惹出那件事后一切就泡汤了。蠢死了,我爸还很生气地说要跟他断绝关系呢!」
  博子毫不在意周遭的视线,尽情放声大笑。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安藤圣才死了不到四天,她却说得如同陈年往事一般。  
  之后,博子又花了两小时滔滔不绝地描述她有多么怨恨安藤圣。不是说只谈三十分钟吗?
  话说回来,和如此憎恨自己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母亲死亡后,内心伤痕累累的安藤圣心中肯定萌生了某种意念。
  而最后,他也和他母亲一样被舍弃了。
  石井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扭曲。
  11
  后藤和八云抵达旧水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们本来觉得既然是放眼所及的距离,走起路来应该不远,于是将车子留在原地徒步而来,但想不到比想像中远多了。
  这是盖来监视水量用的,因此看起来像是一间看守小屋。
  自从五百公尺远的下游处盖了一座巨大水门后,这儿便弃置不用了。
  这儿唯有钥匙孔光亮如新,和生锈的铁门恰恰相反。
  这栋建筑物打从不再使用后便弃置了好一段时间,看起来相当老旧。一定是之后有人装上了钥匙吧?
  后藤将安藤的钥匙抓进钥匙孔中转动。
  喀恰!门锁应声开启。
  「宾果!」后藤身后的八云说道。
  后藤打开铁门,踏进屋内。
  门口旁的墙壁上有电灯开关,然而按了后并没有反应。
  好暗——
  手电筒放在车上,早知道就把它带来!现在回去拿也太麻烦了。
  俊藤点亮打火机,照亮室内。
  灯光虽然昏暗,至少还稍微看得见。
  一股混杂湿气的臭味搔弄着鼻腔。
  有一台巨大马达,看来是用来开关水门用的。
  喀锵!
  金属碰撞声。
  有东西!在马达后面!八云拍拍后藤的肩膀。一看,他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铁管。真是的,这小子只会留意这种地方。
  后藤将打火机换到左手,右手紧紧握住铁管。
  ——后藤大哥。八云悄声指向马达右侧。  
  后藤颔首,接着从右边绕到马达后方。
  八云从左边绕过去。这下就能左右夹击了。
  后藤关掉打火机的火焰。只要眼睛习惯了黑暗,就不至于看不见;后藤蹑手蹑脚地一边躲在马达后方,一边前进。
  嘶嘶!
  又有声音了。某种东西正在地上拖行着。
  好,我来瞧瞧前方有什么吧!后藤将掌心的汗水擦在裤子上,重新握紧铁管。他深呼吸后算准时机扑上去,同时抡起铁管。
  刹那间,该物朝后藤迎面扑来!
  「搞什么鬼啊!」后藤丢掉铁管,赶忙冲过去点亮打火机。
  眼前是一名长发少女。
  她身子很虚弱,气若游丝——少女以她白浊的眼眸紧盯着后藤,干燥的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想对他诉说什么。
  「八云!」后藤朝八云大喊,不过看来是多此一举。
  八云已经卯足全力向前奔去。
  「没事了,你没事了。」后藤将外套披在少女肩上,抚摸她的头。
  她恐怕就是那名失踪数日的少女——惠子。
  这个歹徒罪不可赦!——后藤体内正熊熊燃烧着怒火。
  12
  当石井赶来此地时,现场已经挤满警车、警察以及看热闹的民众。
  为了找停车位,他在不知不觉中浪费掉许多时间。
  身为后藤刑警的属下,居然错失目睹后藤刑警破案那一刻的机会,真是太大意了!——石井心想。
  「你要去哪里?当警察还跑去看热闹,像话吗?」
  正待石井拨开人潮前进时,他耳畔响起后藤那不高不低的嗓音。
  「啊,后藤刑警。」
  坐在离现场有一段距离的土堤阶梯上吞云吐雾的后藤,映入他眼帘。
  那名叫做八云的青年也坐在他身旁。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石井一听说后藤刑警找到失踪少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赶来现场,然而他对这儿的状况依然一头雾水。
  「凶手就是安藤。」
  「是这样吗?」
  后藤微微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朝着天空吐烟,不再解释。
  「安藤身上那把钥匙就是旧水门的钥匙。」八云代替后藤娓娓道来。
  「为什么他会有那里的钥匙?」
  「因为差点成为第三名被害人的惠子被监禁在那座旧水门中。虽然至今还没有物证,里头残留的蛛丝马迹可是多到不行呢。」
  八云说完,同时打了个呵欠。
  石井很高兴八云为他解答疑惑,却听不惯他那副案子全仰赖他才得以解决的语气。
  破案的人明明是后藤刑警啊——
  「你们到齐啦?」畠从黑暗中悄然现身。
  石井将到口的哀号吞回肚子里。这个人本来就够诡异了,真想叫他出场时正常一点,否则心脏早晚撑不住。
  「老爷子,你怎么在这里?」后藤将香烟放在脚底踩熄,丢掉烟蒂。
  「不要乱丢烟蒂。」畠间不容发地说道。
  后藤咂了个嘴,然而依旧乖乖捡起烟蒂,收进口袋中。
  「回答我的问题,老头。」
  「我听说有尸体才来的,结果根本还活着嘛!害我白跑一趟。」
  「老头,不要说得好像很希望人家死掉一样。」
  畠完全将后藤的话当作耳边风,「嘻嘻嘻」地尖声笑道。这家伙真的像极了妖怪。
  话说回来——
  「真亏她能活下来。打从安藤死后,她可是被关在那儿长达四天之久呢!」
  石井试探性地向后藤问道。
  尽管有体力上的差异,假使她已经在里头脱水而死也不足为奇。
  「她四周散落着塑胶盘,我想里面应该有食物跟水吧。」八云答道。
  「有那种东西?」后藤托着下巴偏了偏头。
  「真是的,你的观察力那么弱,真亏你还能当刑警。」八云口无遮拦地说。
  这样一来,立场不就颠倒了吗?
  「关你屁事。」后藤撂出狠话,点燃新的香烟。
  「石井先生,你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八云问得一副理所当然。
  凭什么要我跟一个大学生报告调查进度?后藤刑警为什么不说他两句?石井搞不清楚状况,交互望向后藤跟八云的脸。
  「八云,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石井跟你报告什么?已经结案了。」
  后藤边用力擦脸边说道。
  「才没有结案呢!后藤大哥,你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了吗?」
  「本来的目的?」后藤破音地高声问道。
  八云故意夸张地摇摇头,显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我们所追查的不是连环绑架杀人案吧?解决安藤的灵魂附身在女性身上那件事,才是我们本来的目的。」
  「啊,好像是喔。」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找出他杀人的动机。」
  「原来如此。」后藤惭愧地呢哺道。
  确实如此,石井自己也差点忘了;八云说得没错,这次的目的是拯救那名被亡灵附身的少女。
  此番「失踪少女救难记」,说穿了只是顺便罢了。
  「好了,石井,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后藤将话锋转向石井。
  「啊,是。」
  石井从西装暗袋中取出记事本,将从派出所的依田巡查部长以及圣的姊姊博子那儿听来的话加上个人感想,尽可能详细地报告一遍。
  「总觉得好像很混乱耶。」这是后藤听完石井的报告所说的第一句话。
  石井的感想也跟后藤一样。他自己在报告时,也觉得线索非常零散。
  至于畠,他似乎压根没在听,只是茫然地眺望着旧水门那边的监识工作。
  「欸,八云,你想到什么了吗?」后藤询问食指抵着眉心、陷入沉思中的八云。
  八云闻言抬起头来,表情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多亏石井先生的调查,我推论出了一些可能性。」八云静静地说道。
  「那就说来听听吧!」后藤大步走向八云,一边说道。
  「这只是我的推测……综观以上资讯,我猜安藤可能有死亡恐惧症。」
  「狮王……恐鸡症……?」后藤茫茫然地说道。
  「是死亡恐惧症。你是故意的吧?」
  「不要那么罗唆行不行。然后咧,那是什么?」
  「是一种极端惧怕尸体或『死亡』的精神官能症。」
  「跟这个变态老爷子不一样吗?」后藤半开玩笑地指向畠。
  「恰好相反。」八云淡淡地否定道。
  「喔——」后藤似懂非懂地沉吟道。
  「这是指对某种特定对象产生极度的恐惧;一般人或许觉得没什么,但换成当事者就会觉得极端恐怖。而对于安藤来说,他的恐惧对象就是『死亡』。」
  石井不清楚详细情况,但类似的话题他也略有耳闻。
  这是一种恐惧症——亦即对特定对象或事物感到极端恐惧。症状严重的患者甚至会并发恐慌症,时而发作造成呼吸困难。  
  一般民众最熟悉的当属惧高症与尖物恐惧症,而死亡恐惧症也在这类恐惧症的范畴之中——
  「嗯,然后呢?」后藤意兴阑珊地催促八云往下说。
  「安藤的母亲是死于自杀吧?这部分必须调查一下才能知道结果,但我猜年幼的安藤可能目睹了母亲自杀。而这件事在他心中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母亲在自己的眼前自杀——
  这在安藤的心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后藤真不敢想像。
  后藤脑中怱地浮现一名少年。少年凝视着母亲那具上吊自杀的尸体。这幅异样的景象,令后藤不寒而栗。
  「自从被安藤家收为养子,他便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为了得到安藤家的认同,他想必费尽苦心吧?他不想跟母亲一样遭到舍弃……对于目睹了母亲死亡的他来说,被舍弃=死亡。」
  八云淡淡地继续说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同父异母姊姊对他所说的『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死』就成了使他情绪失控的开关。那是他最忌讳的句子。」
  「原来如此。」
  后藤接口道。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太会听到『你去死』这种话的。而一个月前的伤害案——那名少女所说的『你去死』,再度开启了安藤的失控开关。」
  石井脑中骤然想起依田巡查部长所说的:「如果他当时再冷静一点,就不会沦落至此了。」
  安藤心里自然也很清楚攻击少女会有什么后果,然而他还是抑制不了自己——
  「安藤在安藤家一路建立而来的信赖,就因为这件事而瞬间化为泡影。『我会不会像妈妈一样被舍弃,然后死掉?』这样的恐惧感驱使他犯下了这起案子。」
  「可是既然如此,绑架目标应该是那名辱骂他的少女才对啊!」
  后藤随即插嘴道。
  「是啊,本来应该是她才对。可是那时他不是被警察拿下了吗?」
  八云将视线转向石井。
  「啊,对、对。」话锋瞬间转到石井身上,令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之后,安藤偶然在那条河边遇见那名少女……」
  「那就是亚矢香……」后藤目瞪口呆地说道。
  「正确说来,是安藤搞错了。那名辱骂他的少女并不是亚矢香,只是……」
  只是什么?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啊!
  后藤紧张地喉咙逐渐干渴。  
  「亚矢香跟那名少女有一点像。」
  「原来如此,她们都绑马尾。」石井不自觉扬声道。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石井身上,教他刹时倍感羞赧。
  「石井先生说得没错,安藤因为发型而绑错人了。」
  没错,对亚矢香来说,就只有「倒霉」两字可形容。只是因为发型相像,便无端卷入这起案子。
  「安藤绑架亚矢香后,想必再三质问亚矢香当天为何要如此逼他;但是,亚矢香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许亚矢香基于某种原因而对安藤说出『你去死』之类的话,迫使安藤痛下杀手。」
  说完后,八云咬紧下唇,似乎很后悔自己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那第二名被害人又是怎么回事?」
  后藤用鞋底踩熄已经燃烧到尽头的香烟,一边说道。
  「他的目的,肯定在那时就已经变了。」
  「目的变了?」
  「是的。安藤杀了亚矢香后,发觉自己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感缓和了一些;从那之后,他便决定以杀人来缓和自己的恐惧感。」
  「这家伙不是人!」后藤边咂嘴边说道。
  从第二名被害人起,杀人变成了他自我疗愈的仪式——
  「我也这么想。」八云喃喃说着,低下头去。
  「这样我就明白了。不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后藤询问八云。
  为什么会这样?你可是堂堂灵异刑警,而他只是区区一名大学生耶!为什么要请求他的指示?——石井心想。
  「这个嘛……」八云将食指抵在眉心,开始陷入沉思。
  在场的人个个噤声不语,屏气凝神地将视线集中在八云身上。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只要好好利用他的死亡恐惧症……」
  过了半晌,八云终于开口了。
  「好,就这么办吧!」后藤高声说道。
  「我什么话都还没说耶!你这人真的很没责任感。」
  八云轻蔑地瞥着后藤说道。
  「嗯,我也是初次尝试这种方法,所以不保证能成功喔。」
  「好啦,你快点说吧!」
  「这次的计划呢,必须请畠先生助我们一臂之力才行。」
  「我?」
  话锋忽然转到自己身上,畠不禁指着自己尖声怪叫道。  
  「是的。这计划很麻烦,所以请你尽早准备好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
  他到底想进行什么计划?
  石井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13
  直到翌日中午过后,晴香才造访八云的秘密基地。
  他还是一如往常地顶着一头乱发,眼神情懒得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不仅如此,晴香才一抵达——
  「慢死了,你有没有时间观念啊?」他便马上冲着她抱怨。
  「哪里慢了?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跟我指定时间?」
  晴香在八云对面的座位上坐定。八云打了个大呵欠,揉揉自己的双眼,看起来跟只正在洗脸的猫没两样。
  「然后呢?麻烦你依序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晴香将真由子交给她的手机吊饰放在桌上,将这两天内发生的事尽可能地详细说明一番。
  这段时间内,八云一迳面不改色地盘着胳膊。
  「所以,你就把那条河川的鬼跟自己的姊姊重叠在一起,然后乱冲乱撞?」
  「什么乱冲乱撞,不要把人说得跟野牛一样好吗?」
  尽管晴香嘴上不承认,实际上八云说得没错。
  在追踪那个女鬼时,晴香总是在心头惦记着姊姊,因此不小心一头栽进去了。
  「真是的,你这个人应该有思考能力吧?又不是后藤大哥,麻烦你不要跟动物一样全仰赖直觉行动好吗?」
  「是是是,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晴香「咿——」地露齿威吓八云,然而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一开始就跟我讲清楚不就得了,省得我麻烦。」
  「对不起。」晴香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
  她原本是为了不给八云添麻烦才自己努力了一阵子,怎料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交给八云收尾。
  「说起来,这件事跟后藤大哥带来的案子之间其实有关连。」
  「咦?」
  有关连?什么意思?
  「我还真羡慕你脑袋空空。」
  这种话令人听了一点也不高兴。
  「我是说你的朋友看过的那个鬼魂,跟后藤大哥这次带来的案子有关连。」  
  「怎么办?」
  「嗯,我们在这儿瞎猜也不是办法,总之就先去那个地方……」
  「一探究竟!对吧?」晴香接口,接着站起身来。
  4
  在前往现场之前,八云想先去一个地方——
  八云与晴香,来到八云的舅舅家——寺庙。
  上回来时八云要她在门口等,但这次八云什么都没说,因此她跟着八云穿越铺设碎石子的庭院,前往库里(注6)。
  八云拉开玄关的拉门,才刚脱下鞋子,便猛然像是想起什么般地转头望向晴香。
  「你在起居室等我。」
  「打扰了。」
  晴香对着空气打了声招呼,接着依言在玄关脱鞋,然后进入眼前的起居室。
  这是间约莫四坪大小的房间,房内空无一人。
  「你坐在那边等我。」
  晴香依照指示,说了声「不好意思」后便走到起居室的暖炉桌旁坐下。
  「不要到处乱走喔!」语毕,八云便走出门外。
  什么「不要到处乱走」,简直是把人家当成小孩子看待嘛!他能不能稍微以对待平辈的方式对我说话?况且要我等是无所谓,但至少也跟我解释一下来这儿的目的嘛!
  八云总是只顾着想自己解开谜团,完全不在意他人的想法。
  要是有人来了,我该怎么解释呢?
  待在这间静悄悄的房间里,晴香不禁感到越来越不安。
  「唉——」晴香大声地叹了口气。
  此时她忽然察觉有人,赶紧抬起头来。
  「啊!」她吃了一惊。
  曾几何时,她的对面坐了一徊女孩;年龄大约是七岁左右吧?她留着一头乌溜溜的妹妹头,眼睛骨碌碌的,相当可爱。
  她一言不发地托着腮帮子,笑盈盈地凝视晴香。
  她是谁呢?既然她是这个家的人,会不会是八云的表妹?
  「你好。」晴香试探性地对女孩搭话,然而她没有答腔。
  她只是维持着一样的表情,定定地望着晴香。她是没听见呢?还是不想回答——
  ※注6:日本寺庙中僧侣所居住的地方。  
  晴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暂时跟少女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名字?」
  晴香试着再度向她搭话,但她依旧没有答腔。
  女孩见晴香感到困惑,也疑惑地偏了偏头。
  「你是这个家的孩子吗?」
  她依然没有回话。
  「她是我表妹奈绪。」
  曾几何时,八云已经站在起居室的门口了。
  这名叫做奈绪的女孩一见到八云,随即挥舞双手,开心地咯咯笑。
  「直接对她说话是没用的。」
  「没用?什么意思?」
  「奈绪的耳朵听不见。」
  「耳朵……
  我完全不知道——
  这个女孩先天就患有这样的身心障碍,却浑身散发出无穷尽的明朗气息——跟某人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跟奈绪讲话不需要开口,你试着在脑中直接跟她对话看看。」
  有听没有懂。
  在脑中跟她对话?什么意思呀?晴香试着不开口说话,在脑中对奈绪说:『你好。』
  『你好。』
  「咦?」晴香确实听到声音了。
  奈绪没有开口,八云也没有说话,晴香在脑中直接听见了这句话。奈绪再度挥舞着双手欢笑。
  她的欢笑,具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
  「奈绪,真是太好了。」
  八云抚摸奈绪的头,而奈绪也得意地点点头。
  「这是耳朵听不见的她所独有的沟通方式。我不清楚原理是什么,总之她能够藉由空气振动以外的方式与他人沟通;不过,这招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行得通就是了。」
  晴香觉得自己终于阴白了。
  「好,走吧。」八云说完,晴香依言起身。
  不料,奈绪突然跑过来紧攀住晴香的脚,泪汪汪地抬头望向晴香。
  「看来奈绪很喜欢你喔。」
  语毕,八云弯腰和奈绪四目相交。
  晴香从未见过八云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这两个人,现在一定正在沟通吧?  
  过了半晌,奈绪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晴香的脚。
  「这样才乖。」八云摸摸奈绪的头,走出起居室。
  晴香正想跟着八云走出起居室时,忽然停下脚步,想在脑中再次跟奈绪对话。『拜拜,下次见罗!』只见奈绪跳起来挥舞双手。成功了——!
  心情顿时变得好舒畅。
  「怎么,原来晴香也在啊。」
  一走出起居室,晴香骤然听见有人对她搭话。
  一看,原来是八云的舅舅一心。他穿着作务衣伫立在走廊上,左眼依旧戴着红色角膜变色片。
  「您好,打扰了。」
  「八云这小子,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早知道晴香也在,我就端茶出来了。」
  「这——没关系啦,您不必这么费心。」
  「哪儿的话,现在再招待你也不迟啊!我帮你泡杯茶,你再多坐一会儿啊!」
  「呃,可是……」
  「冰箱也有羊羹喔。」
  「舅舅,我们很忙。」八云在玄关满脸不悦地盘着胳膊。
  「小气!」八云的舅舅嘟起嘴来,像个孩子般闹脾气。
  「受不了,奈绪还比你懂事多了呢!舅舅,你知道地方在哪里吧?你可别忘罗,这回的关键全掌握在你手里。」
  「好啦、好啦!」
  八云的舅舅随口应和道。晴香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就算听了也无济于事。
  「走了!」
  不耐烦的八云开口催促晴香,于是她再度向八云的舅舅道了声谢,接着便尾随八云而去。
  15
  「老爷子,你很行嘛!」
  后藤一说完,畠随即得意地扬起嘴角笑了。
  老实说,他的笑容恶心毙了。后藤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夸奖他。
  ——这个老爷子,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生吞活剥。
  或许是弥漫在解剖室的独特氛围,无形中加强了后藤这样的想法吧。
  消毒水味和血液混合为刺鼻的怪味,逼得后藤从方才起便只敢用口呼吸。  
  「为了做这东西,可是耗去我一整夜呢!」
  畠嘴上抱怨归抱怨,依然得意洋洋地望向不锈钢解剖台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制作精巧的人头模型。
  无论是皮肤的质感或是毛发的触感,在在做得栩栩如生。
  「话说回来,真亏你做得出来。」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老实说我也没有十成把握。」
  畠说着说着,用布将它罩了起来。
  「材料是什么?」
  「合成树脂。」
  「那是啥?」
  「就是电影特殊化妆常用的那种橡胶。」
  原来如此。
  以前的科幻电影很容易辨别道具的真伪,然而现在技术越来越发达,人工道具也变得越来越真假难分了。
  「嗯,说穿了,其实就是我找了会电影特殊化妆的熟人来帮忙啦!」
  畠兴奋地笑了,真不知道有哪里好笑。
  不过,这么一来——
  「那不就要花钱吗?」
  「大家互相帮忙,礼尚往来嘛。」
  法医跟特殊化妆技术人员要在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互相帮忙?
  「什么意思?」
  「他说想多学习如何使作品增加真实感,所以有几次我让他站在旁边看我解剖。」
  这个老爷子居然偷偷干了这种事?后藤觉得很错愕,连气都懒得气。
  「对了,那个姓石井的青年还好吧?」
  畠不经意地想起了石井。
  「管他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会自己看着办啦!」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喔。」
  「岂止不好啊!」
  这教人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救了那各少女后不只没人称赞,还被井手内臭骂一顿,说我不应该插手管自己管辖范围外的案子。
  不过呢,我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专案小组完全迷失办案方向,将心力全都花在白色厢型车、交友网站以及校方那边,然而一无所获。
  而我这个跟案子毫无关系的外人,却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破了这起案子。   
  但是,我还是很不爽好处全被他们拿走这点。他们召开记者会大大发表「戏剧化的少女救难记!」这则消息,但是一个字也没提到我。
  真的是超级不爽!——后藤这无处发泄的怒气,全都迁怒到石井头上了。
  「我死也不要在你底下做事。」畠露出黄板牙说道。
  「你以为我想吗?」后藤粗声粗气地答腔,然而不知为何,畠再度兴奋地笑了。
  ——这样很恶心耶,不要笑了啦!
  16
  加油,石井雄太郎!你是男子汉啊!
  石井为自己加油打气,来到门前。
  和上次来时一样,这儿有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教人不寒而栗。
  这块门板的另一侧,有一名被鬼附身的女子。
  这么一想,这扇平凡无奇的木门,便顿时有如通往地狱的巨大门扉。
  土方夫人说她现在睡着了,但还是不能轻怱大意。
  石井想起前天见到她时的恐怖情景。
  彷佛由腹部底部所发出来的声音、充满血丝的大眼——说它是石井至今看过最恐怖的画面也不为过。
  石井真的很不想进去。
  但还是非进去不可——!
  石井将掌心的汗水擦在裤子上,将手伸向门把。
  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缓缓地开门。
  阴暗的室内——
  沉重的空气——
  仰躺在床上的真琴映入眼帘。
  她的胸部静静地上下起伏,反覆呼吸着。
  绝对不能在途中惊醒她!石井配合她的呼吸频率,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床铺。
  床边有一台输椅。
  这是他事先请土方夫人准备好的。
  只要用这台轮椅将她带过去就行了,一点都不难!石井一次又一次地如此说服自己。
  他将双手伸进真琴的胁下,想要扶她起来,此时——
  真琴的双眼忽然睁开了!
  她醒了,我弄醒她了——!
  石井思考断线,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正在他吓得全身僵直时,真琴骤然扭动身躯奋力挣扎,狠咬石井的手臂。
  「哇啊!」
  石井的惨叫声,响遍了整个房间。
  17
  晴香和八云来到了多摩川的土堤。
  白鹭鸶飞翔着。
  水面的涟漪在太阳光的反射下,映照出灿烂的光芒。
  「好漂亮喔。」晴香微微瞥着八云说道。
  但这句话却被疾驶于京王线的电车声给掩盖了。
  「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晴香摇了摇头,而八云也不再追问。
  水门映入眼帘。
  晴香忽然忆起方才八云说过的话。
  那座水门是亚矢香被弃尸的地点——这么一想,便顿时觉得唯有那个地方既黑暗、又浑浊。
  八云一言不发地走下土堤,跨上前天晴香登上的岩石,从那儿凝望河川。
  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眸,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某种只有八云才看得见的东西——
  在水中所见的那一幕幕光景,忽然如电影闪回(注7)般浮现在晴香眼前。
  那名少女曾说:「快住手。」她死后仍然一遍遍地泣诉着;她究竟想阻止什么呢?
  片刻后,八云回到了河边。
  表情看起来心事重重。
  「看出什么了吗?」
  「你老是急着想知道结论。就是因为你总是抓着片面资讯来追求结论,才会掉进河里。」
  这是两码子事吧?他真是一刻都无法不讽刺人。
  「不过,我明白了几件事。」
  「什么?」
  「那名被害少女的灵魂确实在这条河川徘徊不去。」
  听了八云的语,晴香怱地心头一紧。
  ※注7:电影术语,指将以前的场面或细节片段地回顾重现。
  「她会在这儿徘徊不去,是因为含冤未雪吗?」
  晴香直接将脑中所想的话说出口。
  只见八云扬起单边眉毛,皱起脸来。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不是。」
  「那就别说。」
  八云说得没错。
  当晴香被拉进河中时,少女的情绪流进了晴香体内。
  那既非憎恨也非怨懑,而是某种混杂着悲伤的——晴香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有个东西一直不让她走。」
  「不让她走?」
  「没错。那是一种将她囚禁在这儿的强烈思念……那八成是……」
  八云的最后一句话有如喃喃自语般模糊不清,令人听不清楚。
  看来,他自己也尚未整理好思绪。
  「小妹妹,你没事啊?」
  回头一望,一名穿着工作服的男子正伫立在那儿。他是前阵子与晴香打过照面,也救过晴香的管理处人员内山先生。
  「前阵子多亏您救了我,谢谢您。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向您道谢。」
  晴香低头迅速地说道。
  「我早就跟你说要当心,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算了,你平安就好。」
  内山堆起满面的笑容。
  这个人的笑颜,有种令人放松戒心的魔力。
  「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道谢才好……」
  「不用客气啦!喔?这位是你男朋友吗?」内山上下打量着八云问道。
  「多亏您照顾舍妹,真是劳烦您了。这丫头她比一般人还迷糊许多.」
  八云低头致意道。他这么不愿意被别人当成我男友吗?
  「喔?是哥哥啊!我看你们俩长得不像耶。」
  当然不可能像罗,他们体内可是连一滴相同的血也没有。
  「总而言之,拜托你小心点,别再掉下去啦!」
  正待内山笑着想要离去时,八云唤住了他。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木下医生常常来这儿吗?」
  内山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以前他大概一星期会来一次吧?他跟女儿出门散步时,会顺便来这儿找我一起吃晚饭。」
  「是这样啊。」
  「亚矢香的厨艺跟她妈妈一样好,享用她亲手做的料理是我的乐趣。」
  「您跟木下医生是旧识吧?」
  「木下跟我从国中起就是同学了。那家伙出人头地当了医生,而且还娶了我们大伙儿的梦中情人……」
  内山自嘲地笑了。
  「儿时玩伴?」
  「嗯,算是吧。我和亚矢香也常常一块儿玩,尤其是和美……那家伙的太太去世后,我跟木下还傻傻地说要靠我们两个父亲来弥补亚矢香所缺乏的母爱。」
  内山的眼眶越来越湿润,声音也在颤抖。
  「这不是玩笑话,我真的把亚矢香当亲生女儿看待。如今……」
  内山吸着鼻水,从工作服口袋中掏出毛巾,用力地擦拭自己的脸。
  「发现亚矢香遗体的人,就是你吗?」八云边观察内山的反应边问道。
  「是啊,上天作弄人啊。」内山感慨良多地说着,懊悔地咬紧下唇。
  「你是在哪里发现亚矢香的遗体呢?」
  「喔,河中央不是有一座管理塔吗?」
  内山指向约在河中央的一座水泥塔。
  塔上有一栋正方形建筑物,周遭约有一公尺宽的平台,围在铁栏杆中。铁桥连接着管理处与这座管理塔。
  「大约就在那下面。我是在过去检查水量时发现的。」
  「这样啊。」
  「我啊,无论如何都饶不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凶手。」
  对话就到这儿为止。
  晴香不敢直视内山,只好眺望波光粼粼的河面。
  过了半晌,内山自觉自己说太多了,于是苦笑着说声「我还有工作要忙」,便开着停在附近的小货车离去。
  晴香觉得,他对亚矢香的情感并不仅止于朋友的女儿。
  「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怜喔。」
  「失去一个重要的人,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清的。」八云说道。
  痛失亲姊姊的晴香,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那种怅然若失的空虚感并非一时就能解脱,而是会永远纠缠着在世者。
  八云似乎发现脚边有东西,于是弯下腰捡起来直盯着瞧。那是一本记事本。
  「那是……」
  「八成是刚才内山先生不小心掉下来的吧。」
  若是早一点发现,就能马上拿给他了——
  八云翻开记事本。你怎么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想归想,晴香还是忍不住窥探过去。
  左右两面都各贴着一张照片,一张是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内山先生及另一名和他同龄的女性,而另一张则是亚矢香的照片。
  「喔!你果然在这里!」
  八云的思考在这声大喊下顿时中断。有个人在土堤上挥舞着手——是后藤刑警。
  「别大声嚷嚷好不好,丢脸死了。」八云故意塞着耳朵。
  「小心我推你下水喔!」
  「来啊,尽量推。」
  「臭小子……」后藤气得咬牙切齿。
  「你们准备好了吗?」
  「嗯,万无一失。接下来就看你了。」
  「那我们走吧。」八云将方才的记事本塞进口袋里。
  「晴香怎么办?」后藤用下巴指着晴香问道。
  「什么怎么办?」晴香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在谈些什么。
  「我们要来做个小陷阱。」八云说道。
  「陷阱?」
  18
  晴香一头雾水地跟着八云和后藤前进。
  他们坐上车子,来到市内的某家综合医院地下解剖室。
  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中央,有一张不锈钢制的床。
  床边有个可动式托盘,上头罗列着各种手术器具。
  墙壁一角排列着一排类似大冰箱门的东西。晴香在电影上看过,那是用来为人类遗体保冷的装置。
  这儿比外头冷多了,令人浑身起难皮疙瘩。除了气温之外,解剖室的氛围也带来了不少影响吧。
  老实说,晴香已经开始后侮了。
  「你怕啦?」八云附耳说道。
  这种戏谵的口吻令晴香不悦,于是她便没好气地撂了句:「哪有!」  
  「喔喔?人都到齐啦?」
  一名穿着白袍的小个子老人从房间后头现身。
  「这位是法医畠先生。」后藤介绍道。
  「你好。」晴香低头致意,然而畠却视若无睹,不予回应。
  「畠先生,那个东西呢?」八云一问,畠便得意地微微一笑。
  这么说实在很没礼貌,不过这老人给人的感觉活像个妖怪,令人好奇他是不是会吸食鲜血。
  畠打开其中一个保冷库,拉出滑动式床铺。
  「呀!」晴香不自觉跳起来大叫一声。
  那是一具男尸,他的左额到鼻梁间有一道大伤口。
  「别那么紧张嘛,那是假的啦。」八云面不改色地说道。
  他走到床边,将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掀起来。
  做得栩栩如生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脖子以下接的是假人的身体。
  「这是那个变态老爷子的作品,只有脸部做得真假难辨。」
  后藤为八云那番简洁到夸张的说明补充道。
  「那是假的……」
  它制作得如此精巧,从脖子以上看过去,根本没人会发现那是假的。
  「畠先生,太完美了!我没想到成果会这么厉害,你果真是名不虚传!」
  听了八云的赞美,畠当场开心地笑得跟个孩童一般。
  「后藤大哥,把那东西拿出来。」
  「嗯!」
  后藤从床边的桌下取出笼子,里头有只白老鼠。
  白老鼠?怎么他们拿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还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后藤将笼子里的老鼠放到假人旁边。
  「这下子陷阱就完成了。」
  八云将白布罩在假人头上,心满意足地说道;而后藤和畠也同样地笑了。
  「喂,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呀?」
  晴香按捺不住地问道,连她都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完全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驱魔。」八云若无其事地说道。
  「驱魔?可是你根本……」
  不会驱魔——八云曾经这样说过。
  上回那件案子时,八云曾说:「我只是看得见死者的灵魂罢了,不会驱魔,我没那么能干。可以靠着念咒击退恶灵、靠净化仪式把恶灵赶走?我真的很难相信这些会有用。」
  但现在他却说要驱魔——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说过自己不会驱魔。」
  「那这又是?」
  「之前我也说过,死者的灵魂并不是妖怪,也不是新品种的生物。不管肉体是生是死,他都依然是人类。」
  晴香颔首。八云确实说过这些话。
  「所以,我要和死者的灵魂交涉,请他离开那副被他附身的躯体。」
  晴香完全听不懂八云的意思。
  「说这么多也没用,实际操作给你看比较快。」八搔着头发说道。
  或许他说得没错。
  「打扰了,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门突然打开,来访者正是八云的舅舅一心。
  不同于平常的作务衣,他今天穿的是正式的法衣,看起来相当有模有样。(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是他的正职)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啊,我不是跟你解释得很清楚吗?舅舅,你是这次的关键人物耶。」
  八云走向一心。
  「别这样增加我的压力嘛,我从以前就很容易紧张耶。」
  一心腼腆地搔搔头。
  「还有,你快把那片没品的角膜变色片拿掉,你抢了我这次的工作了。」
  「我很喜欢这个说。」一心边说边卸下左眼的角膜变色片。
  「好,那一切都准备完毕了。好戏要开锣罗!」
  「好!」后藤大喝一声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
  「现在还来得及,你想逃出去就趁现在。」八云站在晴香旁边附耳说道。
  其实晴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然而,她都已经见识刭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怎能不看到最后就回去呢?
  「我不要紧。」
  「劝你最好躲到房间的角落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晴香听从八云的指示,远离大伙儿一步。
  「他们快来了。」后藤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顿时紧张不已。
  没有人敢开口,只是静待时间流逝。
  晴香压着自己的胸口,几乎能听见因紧张而加速跳动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有人敲门,接着门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推着轮椅的石井。
  不知为何,他眼睛淤青,头发也变得凌乱无比,连原本绑成正三角形的领结也变得惨不忍睹。
  石井所推的轮椅上坐着一名女子。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脸蛋被一头长发完全遮住,双手也被绑在轮椅的扶手上。她就是那名被附身的女子——
  石井将轮椅推进室内,同时瘫软在地。
  一心走到坐轮椅的女子面前,跪了下来。
  「你是安藤圣先生吧?」女子缓缓地拾起头。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眸透过头发的间隙向前窥探,这股惊人的魄力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
  发紫的干燥唇瓣一开一阖,嗓音既低沉又沙哑,实在不像是女性的声音。
  「我是齐藤一心,是个和尚。」
  语毕,女子张着大嘴哈哈大笑,笑得口沫横飞。
  这笑声萦绕在众人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老——子可——不——走——喔,这——个——身体,是——老——子的——!」
  「请吧,这是你的自由。」一心不以为意地说道。
  「如果你不想离开这个身体,那就待在那儿无妨。」
  女子对一心的话语大感意外,偏着头直直地望着一心。一心毫不躲避那视线,而且还笑了出来。
  「今天我是来给你一项忠告的。」女子呜呜呜地低吟道。
  「你可以附身在活人身上,却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我说得没错吧?」
  女子没有答腔,只发出「咻——咻——」的呼吸声。
  「人的身体只能装一个灵魂,这是这世界的法则。肉体虽为灵魂的容器,却不代表能容纳每一个灵魂——肉体和灵魂乍看之下大相迳庭,实际上本质是一样的——肉体和灵魂——它们互相联系,没有分别。」
  一心说到这儿时顿了一下,想观察对方的反应。
  「如果你进入不属于你的身体,灵魂终将会消失殆尽……」一心静静地说。
  说得跟真的一样,真教人分不出他是在演戏还是说真话。
  「给——我——闭——嘴——!」女子扬声大吼,奋力挣扎。
  「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一心指向八云。
  八云闻言行了个礼,走到一心身旁。
  「这个人生来就拥有一种能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能力。」
  「骗——人——!」  
  「我没有骗人。如果我真的说谎,又怎能认出你是安藤圣呢?」女子听了再度低吼。
  「八云,让他看看证据。」
  「好。」
  八云跪在女子面前,卸下左眼的角膜变色片。
  染得赤红的眼眸,牢牢地盯住了女子。
  「噫——!」有人发出胆小的哀号声。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原来是石井僵着一张脸,往后退了一大步。
  对了,他还不知道八云有只红色左眼呢!假如后藤能事先对他解释一下就好了。
  「不要叫得这么窝囊啦!」后藤用力拍了石井的头一下。
  「这只红色眼眸就是最好的证据。八云,你看见了什么?」
  一心毫不在意外野的吵闹,问向八云。
  「是的。这个躯体中有两个灵魂,现在正互相排斥着。」
  八云轻描淡写地说道。一心听完后频频点头。
  「八云,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的。恐怕会灰飞烟灭吧。」
  「会灰飞烟灭?」
  「是的。肉体受到排斥反应的影响而变得越来越虚弱,已经是风中残烛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撑不过一天吧。」
  「给——我——闭——嘴——!」
  女子俯下身来连咳好几声,在地板上吐出一滩东西。
  啪唰!是一滩暗红色血块。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石井又惨叫了。紧接着是拍打头部的声音,大伙儿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嗯——这下可糟了。」
  「现在连一刻都不能再拖了。」八云附和一心道。
  「安藤,我知道该怎么救你。」一心向女子附耳说道。
  此言一出,后藤马上将女子乘坐的轮椅推到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
  女子察觉到周游的动静,喀哒喀哒地大肆挣扎、扭动身躯。
  畠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现出一张制作精巧的人脸。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令人不舒服。
  女子忽地静了下来——
  「这是你的身体,对吧?这副躯体已停止身体机能,但依然是活着的。它目前处于假死状态,不过已经失去灵魂很长一段时间了,恐怕再过不久……」
  一心顿了顿。  
  「就回天乏术了。」女子低头不断地喃喃自语。
  晴香一看就知道——安藤被说动了。八云所写好的剧本、后藤和畠所制作的小道具,加上一心逼真的演技——
  八云所说的陷阱,原来是指这个啊。
  「怎么办?」
  一心问道。女子仍旧不断地低语,没有人听得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选择权在你手上,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一心手持念珠,碰触女子的头。
  只见女子用力摇头,一头长发随之飞舞。
  「这样啊,你不想去吗?没办法,我为你感到遗憾。」
  一心使了个眼色,畠与后藤旋即将手伸向床铺。
  「既然如此……」
  一心在女子耳畔说出致命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去死吧。」
  「呜喔——」此言一出,女子刹时放声大叫,身体不停颤抖。
  笑得诡异的畠见状,便想将床铺推回去。
  「还不行。」八云出声制止,畠也停了下来。
  他严肃地望着那名女子。
  女子的身体依旧持续痉挛着。
  每个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等待女子下一个动作。
  就连在旁观看的晴香,也汗湿了手心。
  怦咚!怦咚!心脏的跳动声响彻了自己的耳膜。
  「呀!」女子大叫一声,同时将身体往后仰。
  畠和后藤开始摩拳擦掌。
  「还不行!」八云间不容发地说道。
  他一直在等待着某个时机。
  突然间,女子全身瘫软,向前倒去。
  「叽————!」老鼠叫了。
  八云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是现在!」
  八云大叫道。畠将床铺推进保冷库中,后藤一脚把门踢上,最后再由畠锁上钥匙。
  一片静谧——
  一时之间,每个人都默不吭声;明明是自己设下的陷阱,但大家却仍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不敢置信。
  「结束了吗?」
  过了半晌,额头上冷汗微冒的后藤才率先开口。
  「是啊,结束了。」
  八云露出一抹微笑。
  「那个姓安藤的男人怎么样了?」畠边吸鼻水边问道。
  「他的灵魂离开她的身体,想回到自己的肉体,可是……」
  「那副躯体是假的,所以回不去。」后藤接在八云后面说道。
  「正是如此。他现在应该附身在假人旁边那只老鼠上了。」
  八云拨起头发,疲惫不堪地吐了口气。
  「我的演技怎么样?」一心问了个不识相的问题。
  八云瞪了他一眼,但晴香却笑了。
  紧绷已久的气氛,终于得以抒解。
  19
  石井抱着晕头转向的脑袋,走到离解剖室最近的走廊长椅上坐下。
  后藤刑警今天曾跟我说要为那名女子驱魔,而后来也确实驱魔了。
  然而,今天的驱魔仪式却和我想像中的情况大相迳庭。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与其说是驱魔,倒不如说是谈判、交涉。
  不过,这场驱魔对我来说仍旧恐怖透顶。
  尤其是那个叫做八云的青年。那只红眼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眸深处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什么大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后藤刑警和畠也就算了,我不懂为什么连晴香都能处之泰然。
  「你没事吧?」
  有人对石井搭话,于是他拾起头来。
  是晴香。
  「是的,我没事。这对我来说是小CASE,没什么啦!」
  石井吓得反射性地站起身来。
  「你流血了耶。」晴香指向石井的右臂。
  他当时太拚命,所以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右臂上有两排齿痕,而且还渗出了血。
  「对耶。」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回答真是蠢毙了。
  晴香忍不住噗哧一笑。啊,看了这笑容,我的手好像突然不痛了——石井心想。
  「这个你拿去用吧。」
  晴香将纱布递给石井。 
  ——她居然对我这种不起眼的人这么好,真是菩萨心肠啊!
  「那个房间里的纱布多得是,稍微拿来用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谢、谢、谢、谢谢你!」石井接下晴香的纱布,压住伤口。
  「待会儿还是去看个医生比较好喔。」晴香边说边坐在长椅上。
  如果我就这么坐下去,就能和晴香坐在一起了;这样一来,看起来不就跟情侣一样吗?
  「你不坐吗?」
  「啊,没关系,我喜欢站着!」石井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石井国中和高中都是读旧式男校,当他入学时学校已经变成男女合校,但女学生的人数比男生少了一大半。
  上了大学后选读理工科系,学生依旧多半是男生。虽然也有人找他联谊,但他觉得大学生的本分就是读书,于是便一一拒绝了。
  对于活到这把年纪仍几乎没有机会和女性接触的石井来说,晴香简直魅力无法挡。
  石井偷偷瞥向坐在身旁的晴香。
  啊,真是可爱啊!简直跟天使下凡一样!
  此时前方的门开了,八云走了出来。
  他现在戴上了角膜变色片,成了黑色眼眸。即使如此,石井的脑中仍然浮现出那只红色眼眸。
  他赶紧双手捣住自己的嘴,免得不小心发出惨叫。
  「收工了。」八云语毕,晴香随即站起身来。
  「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给我解释清楚呀!」
  「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你脑残了是不是?」
  ——这家伙居然敢对晴香如此无礼!
  「脑残……不是啦,我是说你要解释得简单易懂一点,要让我也听得懂才行呀!」
  「要不要我画成图画书给你看算了?」
  「讨厌,猪头!」晴香坚强地追向快步离去的八云。
  晴香,别过去啊!和那种跟妖怪没两样的男人在一起,连你也会变成妖怪的——
  石井的心之呐喊,并没有传达给晴香。
  「你在发什么呆啊!」
  突然有人用力拍了他后脑杓一下。
  回头一望,原来是板着张脸、双手叉腰站在那儿的后藤。
  「走了!」
  后藤语毕,便迈着大步在走廊上逐渐离去。
  啊,请等等我——   
  石井慌慌张张地追向后藤。
  然后又跌倒了——
  20
  事情还没有结束吗?
  连畠也隐藏不了心中的震惊。
  凶手应该是安藤没错啊!
  而那个安藤,昨天也被八云驱走了。
  说到底,当时安藤早就死了。
  用不着驱魔,一个死人也不可能犯案。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和上回一模一样,一名十四岁少女死于溺毙,尸体被弃置在清晨的垃圾场。
  她的脚踝有着捆绑的撕裂伤。
  这名少女叫做桥本留美。
  昨天她放学后没有回家。她以前曾多次擅自外宿,因此父母原本以为这回也是一样,于是没有通报失踪人口,只是默默等待女儿回家——
  而今天早上,他们女儿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恐怕其他专案小组成员也是同样的想法吧?大家都感到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眼前的现实。
  忽然间,畠感受到一双视线。
  又来了!又有人看着我。
  畠定睛扫视在现场围观的民众们。
  找到了——
  就是那家伙。这名戴着墨镜的男子,上次也出现在弃尸现场。
  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这里出了命案,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一次也就算了,现在还来第二次——
  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章 重生
  1
  「喂!老头!这是怎么回事!」
  后藤一打开畠的办公室,便对他大声吼叫。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
  畠不悦地板起脸来,不过后藤管不了这些了。
  后藤在铁椅上坐下。
  「你叫我怎么安静得下来!又有尸体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才想问你呢。」畠冷冷地说道。
  这个我行我素的妖怪老头,这回也掩盖不了心中的焦躁了。
  「被害人是谁?」
  「桥本留美,十四岁,溺死后被弃尸在垃圾场。」
  「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吗?」为了小心起见,后藤询问道。
  每当发生这种重大命案,总会有人模仿凶手出来犯案。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警方在破案前不会对外公开案情,以便于辨别凶手。
  「犯案手法和尸体的弃尸情形与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一致,此外右脚踝也有撕裂伤,这和其他两名被害人相同。」
  她可能和那名获救的少女一样右脚曾被锁链捆绑,因此才留下撕裂伤吧。
  畠一页页翻阅着桌上的资料,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昨天她没有回家,家属也以为她去朋友家外宿而不以为意;凶手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然后被害人就被弃尸了。大概是因为报章媒体已经报导凶手死亡一事,所以大家松懈了。」
  搞什么,这下警方不是糗大了吗!
  话说回来——
  「老爷子,你认为凶手不是安藤吗?」
  「没这回事,假如安藤不是凶手,郡很多事就说不通了。现在还在蒐证中,不过那座旧水门有安藤的指纹,而且也有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的书包与毛发,怎么想他都是凶手。」
  「那为什么现在又出现第三具尸体?」
  「我哪知道?我的职责是验尸,办案是你的工作才对吧?」
  还真敢说咧,你这变态老头!
  无论如何,这会儿只得请八云再度登场了。   
  「打扰啦。」
  正当后藤起身想走出门外时,畠唤住了他。
  「小子,你对这男人有没有印象?」
  说着说着,他将一张照片递给后藤。
  照片中有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他脸色苍白,挂着一抹冷笑。
  刹那间,后藤体内的血液差点为之冻结。
  这张脸!我不可能忘记他,他是、他是——!
  「喂,老头,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弃尸现场。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被弃尸时他也在那儿,而这次也同样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弃尸现场?也就是说,这家伙跟这桩案子有关连罗?
  若真是如此,事情可非同小可!后藤脑中浮现一个月前以诈骗保险金为目的的那桩诈死案。
  「假如只有一次也就算了,连续两次实在有点奇怪,而且他的冷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看热闹的。我拍了几张他的照片。」
  「老头,照片我先借走了。」
  「借……你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后藤没有答腔,迳自走出门外。
  他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再度端详那张照片。
  头绪?岂止是头绪——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他重逢——
  2
  翌日,晴香和八云一同造访木下的医院。
  此行有两项目的:其一是重新郑重向木下道谢,其二是向他问清楚关于亚矢香的一些问题。昨天因为多了那桩驱魔风波,所以有些事都还没弄清楚。
  为什么凶手已经死了,亚矢香却仍旧在那条河川徘徊不去呢?
  她所说的「快住手」,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谢你们跑这一趟。」尽管八云与晴香没有事先和木下约时间,木下依然亲切地将两人招待至问诊室。
  「不好意思冒昧来访,因为我想针对前几天的事跟您道谢。真的非常谢谢您。」
  晴香一进入问诊室,便低头向木下道谢。
  「别放在心上,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木下笑着说道,催促晴香和八云入座。
  两人依言在圆椅上坐定。
  「今天我是来问你一些问题的。」八云开门见山地说道。
  「八云现在已经是刑警啦,真有出息啊。」木下眯着眼睛颔首。
  咦?八云什么时候变成刑警了?
  反正一定又是顺口瞎掰的谎话。
  「关于这件事,我得先跟你道歉。」
  「嗯?」木下浮现出讶异之色。
  「我并不是刑警,这是上次来访时后藤大哥随口胡诌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啊。」
  「我只是一个学生。」
  即使知道八云骗了他,木下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
  「那么,这次你来不是为了我女儿罗?」
  「不,这并不是正式的查案,但我确实想问你关于令媛的问题。」
  木下上下打量着八云。
  上次是因为他谎称自己是刑警,木下才愿意坦白的;如今知道他只是一般人,木下也就不想再多说了。
  「可是,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这是警方跟我说的。」
  「是的,已经找到真凶了。」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八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才开口道出。今天的他比以往都来得慎重。
  「木下先生,你是不是想为你的女儿做些什么?」
  木下张口结舌地凝视着八云,表情彷佛说着: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和过世的令媛做了什么约定?」
  「有是有。」
  木下一时之间讶异不已,然而马上就恢复镇定,答覆八云。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八云卸下左眼的黑色角膜变色片。
  他的赤色左眼望向木下。
  「你知道我的左眼是红色的吧?」
  「是啊,当然。」
  ——咦?「当然」?木下医生知道八云眼睛的秘密?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个局外人,无法融入他们的对话。
  「我左眼的秘密,不只在于它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
  「身为医生的你可能很难相信我的话……其实我这只左眼,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木下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八云的这番话。
  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八云的眼眸。
  「昨天我在令媛被弃尸的那条河川见到了令媛。」
  八云此言一出,木下随即瞪大双眼,抓着八云的双肩用力摇晃。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女儿——亚矢香真的在那里吗!」
  木下方才的冷静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变得满脸通红、异常激动。
  这个人接纳了八云的说法?八云说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耶?
  他明明是个医生——
  为什么呢?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无法像人类一样沟通,不过我还应付得来……」
  八云震慑于木下的气势说道。
  「然后呢?亚矢香、亚矢香她说了些什么?」
  木下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更用力地摇晃八云的双肩。
  「请你冷静点。」八云边说边拨开木下的双手。
  或许是木下终于注意到自己失态了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双手,喃喃说了句「对不起」便垂下头去。
  「令媛说『快住手』……」木下闻言抬起头来。
  「亚矢香到底想叫谁住手呢?我想你应该知道吧?」木下大大地摇了摇头。
  他的肩膀微微震颤,好似只要稍微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晴香不禁心想:跟刚失去姊姊时的妈妈好像——
  「之前你说过,令堂想要杀了你……」
  这件事晴香以前也听说过。
  木下连这事儿都知道?
  「你当时说:想知道自己的母亲会编出什么藉口,对吧?」
  八云默默地颔首。
  「坦白说我也跟你一样,无法理解想杀害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懂……可是,我多少了解失去儿女的双亲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木下在此顿了顿,咬紧下唇。他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老实说,以前的我不是个好爸爸,也不是个好丈夫;我梦想着开一家自己的医院,于是只顾追逐梦想而不顾家庭,甚至还疏远了她们。就在这时,内人倒下来了——她得了癌症。」
  「癌症啊。」八云呢喃道。
  「我身为一个医生却没注意到内人的身体变化,当我察觉到时,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已经回天乏术了。」
  木下的语气满怀悲伤,他彷佛正倾吐着长年累积的某种情绪。
  「说来真的很惭愧,我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所以我在她临终前,和她约好要守护亚矢香……结果呢?我根本没能守护她……」
  木下握紧双拳,气得发抖;他压抑不了胸中的怒火,而这团怒火并非针对凶手,而是针对他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接送她上下课呢?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报警呢?如果我当时再小心一点,亚矢香或许就不会死了……」
  ——不对!没这回事,这不是你的错!
  晴香很想大声喊出这些话,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是开不了口。
  因为她知道自己即使说了,也只是一时的安慰罢了。
  由于救不了心爱的人,因而憎恨自己——
  晴香也有类似的经验。她觉得自己害死了姊姊,即便事隔三十年,仍旧责怪着自己。这样的她,怎么有资格对木下说「别责怪自己」呢?
  「所以我跟亚矢香约好了……我一定会救她,请她等等我……」
  「然后你就开始研究如何使死者复活,对吧?」
  使死者复活?八云到底在说什么?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呢!况且木下可是医生,他理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才是。
  「为什么你知道?」木下紧张地说道。
  「看看这间房间里的书——《灵魂和肉体的定义》、《轮回转世》、《前世的记忆》,这全都是关于死而复生的书籍。」
  木下没有答腔,他只是热泪盈眶地默默望着八云。
  「你身为一个医生,应该知道不管再怎么研究,都是徒劳无功吧?」
  八云缓缓地说道。
  正是如此。无论再怎么挣扎、无论内心多么煎熬,人死都不可能复生。八云看得见死者的灵魂,然而即使看得见,那也已是亡魂。
  「八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八云颔首。
  「你觉得……人的肉体和灵魂,是靠什么来联系?」
  「我哪知道啊。」八云速答,令木下不禁有些错愕。
  「我的眼睛只是看得见亡魂罢了,这些复杂的问题我不懂。假如我知道答案,那么我这只眼睛早就治好了。」
  「这样啊……」
  「只是……我认为灵魂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
  「人类的思念?」木下慢慢地在口中反覆咀嚼八云的话语。
  「打扰您宝贵的时间,失陪了。」八云边说边迳自起身,走向门扉。
  而晴香也赶忙追向八云。
  「我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木下唤住八云,但八云并没有回头。
  「什么问题?」
  「刚才谈到令堂,不过关于令尊……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八云的父亲——
  之前八云曾说过,自己对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那只是他自己没印象罢了;假如没有父亲,八云就不可能来到这世上。
  「没兴趣。」
  八云满不在乎地撂下这句话,接着便走出门外。
  3
  石井在特殊悬案搜查室中无所事事地发着呆。
  后藤刑警从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石井打了他的手机好几次,但是始终无人接听。
  旷职?不会吧,后藤刑警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该不会是他为了解决这次的案子,不小心过度使用灵异能量?嗯,不会有错,一定是这样的!
  说不定现在后藤刑警正独自忍受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折磨呢!不行,不能袖手旁观!我知道他住的官舍在哪里,不如去看看他吧!
  正待石井站起身时,有人敲门了。
  「请进。」此言一出,门打开了。
  伫立在门口的是一名将一头长发束在身后,身穿俐落灰色裤装的年轻女子。
  石井绝不可能忘了她,她正是——
  「噫!」只见石井吓得跌坐到桌上。
  她就是那名被鬼魂附身的女子——土方真琴。
  昨天才刚折腾一阵,想不到她今天便已经恢复到能自由行走了。
  尽管气色欠佳、脸颊也略微消瘦,仍旧和一双凤眼及苗条的身材十分相称。
  她是一名称得上美女的女性,不过石井对她仍然感到恐惧。
  「这次劳烦大家鼎力相助,因此我想来这儿向大家道谢。」
  真琴沉静优雅地低头致意。
  「啊,呃、不用啦,别这么客气……」
  石井努力想避免声音颤抖,不过根本是白搭。
  「请问,为什么你坐在桌上呢?」
  「咦?喔,啊,因、因为我想来打扫一下……」
  总不能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怕吧?」
  石井赶忙从桌上跳下来,结果失去平衡,差点跌倒。
  「这样会变得更脏喔。」真琴掩嘴而笑。
  毕竟石井穿着鞋跳到桌上,当然会弄脏罗。
  「说得也是喔。」他干笑了几声。
  「石井先生,我对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时我还有一些意识,虽然断断续续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我佩服个什么劲儿?
  「我当时对你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真琴难为情地低头悄声说道。
  她恐怕是指石井用轮椅把她推走那时的事吧?当时真的很惨,被咬了好几口,真是折腾死人了。
  「呃,不会啦……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嘛。」
  「伤口还留在你身上,你没事吧?」
  真琴对着石井右眼的淤青伸出纤纤玉指。
  刹那问,那场恶梦又浮现在石井脑海中——充满血丝的眼睛、一口阴森的白牙,以及低吼声——
  「啊!」石井哀号一声,反射性地再度跳到桌上。
  同一时间,后藤也开门进入。
  「搞什么鬼啊,你是猴子吗?」
  「呃,没有啦,我是有苦衷的……」
  石井意志消沉地从桌上爬下来。
  「受不了!我没空陪你在这边玩!走啦!」
  都这个筛骨眼了,这个人怎么还来上班呢?
  如果再放任他使用灵异能量的话,他肯定会死的!我得阻止他才行!
  「后藤刑警,可是你的灵异能量……」
  石井话还没说完,后藤的铁拳便直直槌在他的后脑杓上。
  如果这是漫画,现在石井头上一定有星星在旋转。
  「白痴啊!灵异能量是什么鬼啊!你漫画看太多是不是!你再给我说废话,我就揍扁你!」
  可是你已经揍了说。
  后藤拎着石井的后领,将他拖到走廊上。
  「不、不好意思,后藤刑警,我想来为前几天的事情跟您道谢。」
  后方传来真琴的声音。
  「烦死了!我现在很忙!待会再说!」
  后藤刑警像赶苍蝇般地挥挥手。
  话说回来,他的脾气还真大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4
  「欸,木下医生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晴香走在河岸道路上,一边对着八云的背影询问道。
  从木下的语气听来,他肯定以前就认识八云了。
  「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应该说,我脑中根本没这项记忆。」
  八云望着前方说道。
  说得这么含糊其词,谁听得懂?
  「什么意思?」
  晴香加快脚步,和八云并肩而行。
  「木下医生是负责帮我接生的医生。」
  「这样啊。」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晴香也恍然大悟:难怪八云记不得木下医生。
  「总之我跟他只有这层关系,他对我来说跟外人没两样。」
  八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晴香心中还有另一个疑问——
  「结果到底是怎样?」
  此言一出,八云马上停下脚步,有如时间停止一般。
  「怎么了?」
  八云垂下眉尾,无奈地搔搔头发,这才娓娓道来。
  「那个少女的灵魂之所以被困在那条河川,是因为木下医生的思念过于强烈。」
  「思念?」
  「没错。因为他随口答应要拯救女儿,才会让她在那条河川徘徊不去。」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解脱?」
  八云没有答腔,只是茫茫地望着河水。
  站在他身旁的晴香,同样望向波光荡漾的水面。
  对岸有一对正在烤肉的年轻男女,而白鹭鸶则在沙洲上歇息着。
  在这和煦的阳光中如此眺望河面,实在很难想像这条河竟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的犯案地点。
  八云心中是怎么想的呢?晴香偷偷瞥向他的侧脸。
  直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那双细长的凤眼,究竟映出了什么呢?
  「如果想让她解脱,就必须请木下医生打消念头。」
  过了不久,八云开口了。
  「打消念头?」
  「对。假如他不面对自己的女儿已经回不来的事实,她就得永远困在那儿。」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还没想到,只知道假如他还继续读那些关于死者复活、轮回转世之类的书,他女儿就别想解脱。」
  不知怎地,晴香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八云的意思。
  亚矢香在河中所说的那句「快住手」—— 
  是说给自己的父亲——木下医生听的。
  「我们该怎么帮他呢?」
  「能帮的话我早就帮了!这是人心的问题,不是我们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只有木下医生自己能帮得了自己。」
  八云说得没错。
  我们这些局外人就算对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说破了嘴,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总之呢,现在我们只能静观其变罗。」
  这是八云所得出的结论。
  晴香原本想说「是啊」,但又赶紧将到口的话吞回去。好险好险!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晴香差点志记这次骚动的主因是什么了。
  「欸,那真由子怎么办?她现在还在为那些灵异现象烦恼不已呢。」
  「那是她搞错了。」
  八云扭动脖子说着,骨头嘎吱作响。
  「搞错了?」
  「你也看见河里那名少女的灵魂了吧?」晴香点头。
  「也就是说,那名少女的灵魂还困在那条河川,所以不可能出现在你朋友那里。她只是搞错了而已。」
  「可是她说遇到鬼压床,还看到少女的亡魂、听到她的声音……」
  八云不耐烦地搔了搔后颈。  
  「人类是一种很容易陷入错觉的生物。她曾经在河边过过撞鬼的恐怖经验,这是真的;然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鬼附身了,这部分则是错觉。」
  到此为止,晴香都听得懂。
  「之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被鬼缠上了,因此会把阴暗的房间中那些模糊不明的东西看成女鬼,也会把听不清楚的细微声响听成人的说话声。」
  「这种事……」
  「就是有这种事!之前你自己不就从实验中体验过了吗?」
  「实验?」
  ——有实验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受不了,你就是这样老是不学乖,才会总是惹上麻烦。」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八云,你就是因为老是记得一些无聊的事,才会被人讨厌喔。」
  对于晴香的揶揄,八云冷冷地一笑置之。
  「我是说前阵子给你看过的灵异照片啦!我说照片上树木的凹洞『是一张人脸』,你不就把它看成人脸了吗?她也一样,就是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被鬼缠上,才会过得那么不安宁。」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在说那件事啊。
  晴香终于明白了。假如人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就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联想到那方面去。
  晴香懂了,不过——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八云扬起单边眉毛,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这方法你可能不喜欢,不过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她『我已经为你驱魔,没问题了』。」
  「那不就是说谎?」晴香激烈反对。
  「那你大可告诉她真相啊!告诉她:『你所看见的全都是幻觉。你患有精神疾病,建议你最好上医院接受诊治』?」
  「我会这么做的。」无论怎么想,这么做都比较好。
  「不过,假如她不接受这个说法,就会去找别的灵媒帮忙。如果她找上的是神棍,到时可得花冤枉钱了。」
  老实说,晴香没有把握能靠真相说服真由子。
  「假如你说不出口,那么只要对她说『我们已经为你驱魔了,放心吧』,就能让她从恐惧中解脱。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正待八云想迈步离去时,晴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只见八云宛如一只被打扰睡眠的猫般抽动脸颊,摆出一张不悦的脸。
  「干嘛?」
  「八云,拜托你。」晴香抬眼凝视着八云。
  「很恶心耶,不要这样啦。」
  没礼貌!什么「恶心」呀?
  算了,忍耐一下吧!若是这时惹他生气,就得不偿失了。
  「八云,求求你去跟她解释嘛。」晴香再度恳求八云。
  「好啦!拜托你别再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了!」
  你还说!
  5
  石井一边开车,一边望向仰靠在副驾驶座上的后藤。
  他盘着胳膊扬起眉毛,目光如猎犬般锐利、炯炯有神。
  他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后来却突然回来说声「走了!」就把石井带走,而今还命令石井开车前往大学。
  他八成是要去找那名叫做八云的青年吧?
  「后藤刑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石井忍不住问道。
  「所以我才说你没屁用嘛!」后藤忽然怒吼道。
  「呃,可是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我当然不知道……」
  「我不说你就什么都不懂吗!一个当刑警的人,应该要敏锐地打听情报才对!那个记者小妞还比你能干多了!」
  「对、对不起……」
  石井震慑于后藤咄咄逼人的态度,只好先道歉再说。
  之后两人便不再对话,只听见逆风前进的车声在耳畔呼啸着。
  「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总之又来了一具。」
  后藤似乎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叼着香烟喃喃道出实情。
  「又?」
  石井不懂后藤的意恩,只好以指尖推推眼镜,回问后藤。
  「我说少女的遗体啦!」
  「咦?」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石井声音变调。
  「今天早上,垃圾场出现了第三名被害人的尸体。」
  少女的遗体?第三名被害人?垃圾场?
  「不会吧!凶手是安藤,而那个安藤早就死了,所以案子早就……」  
  石井一口气说完,似乎想颠覆脑中的千头万绪。
  凶手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出现新的尸体呢?
  「你也惊讶得太慢了吧!没看我慌得跟什么一样吗!」后藤口沬横飞地大吼。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后藤刑警说得没错,现在没时间拖拖拉拉了!我居然没发现这么重要的事,真不够格当刑警啊!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去找那名叫做八云的青年?
  关于这一点,石井怎么想都想不通——
  6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晴香便带着一身的疲劳躺在床上。
  这样做真的好吗——?
  晴香觉得罪恶感好重。虽说找不到其他好方法,她仍旧骗了真由子。
  在那之后,晴香和八云一同造访了真由子所居住的大楼。
  不用说,八云一出场就谎称自己是灵媒。
  他一踏入房间里,就说什么:「好阴!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阴气!」晴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不骂他:「大骗子!」
  不只如此,他还说:「现在开始我要驱魔,请你先暂时外出一小时,免得遭遇不测。」害得真由子问晴香:「欸,我在学校见过那个人耶,他真的是灵媒吗?」而晴香也只好跟着说谎,说什么:「放心吧,他是正统的灵媒名门弟子喔。」
  真是一场闹剧——
  真由子一离开房间,八云便对晴香说了句「一小时后叫我」,然后随便枕着人家的抱枕呼呼大睡。喂喂喂!
  一小时后真由子回到房间,八霎旋即若无其事地说:「这股阴气真的非常强烈,不过我费了一番功夫后总算将它驱离了。那名少女的亡魂,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吧。」说完还双手合十。晴香真想吐嘈他:「你明明只是在睡大头觉!」然而又碍于情势无法开口。
  真由子闻言顿时潸然泪下,想必是因为由恐惧中解放,忍不住喜极而泣吧。
  这下子,晴香觉得罪恶感更重了。
  不仅如此,八云居然还跟真由子收钱!
  太扯了!虽然这笔钱是真由子自愿掏出来的,不过一般人会收吗?「如果我不收钱,那不是显得很假吗?」什么歪理呀!
  这是不折不扣的诈骗,而且我还成了他的帮凶。
  唉,真是的!真教人越想越气!
  晴香一站起身来,手机便开始震动。是她母亲打来的。
  「你最近都没打电话给我,日子过得还好吧?」
  才一接起手机,听筒那头便传来母亲无奈的声音。
  累积在晴香心中的怒气,怱地一瞬间消失无踪。啊,母亲的力量果然不同凡响,光是听见她的声音,就令人心情平静了一些。
  「嗯,过得还好啦。」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语气有点消沉耶。」
  ——被妈妈看穿了。
  心中那团针对八云的怒火,登时悄然熄灭。她的声音之所以如此消沉,一定是因为木下医生所说的那番话在心中留下了疙瘩。
  「欸,妈。姊姊去世的时候,你难过吗?」
  晴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然而她就这么脱口说出来了。八成是因为听了八云跟木下医生那段对话的缘故吧。
  「这还用问吗?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也难怪晴香的母亲会感到疑惑。
  「现在我在学校修犯罪心理学,当中有一堂课是探讨受害者家属的心理,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好奇……」
  晴香随口编了一个谎言。
  「这样啊。」妈妈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晴香心想。
  「妈,如果姊姊当时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被人杀害,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比如说……你会恨那个凶手吗?」
  「恨是会恨啦……」妈妈诚恳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会想杀了那个凶手吗?」
  我到底在问自己的母亲什么怪问题?什么杀不杀的——
  假如妈妈说她想杀了凶手,那我该怎么办?害死姊姊的人可是我耶!
  当妈妈知道真相时,她会怨恨我、想杀了我吗——?
  两人沉默了半晌。
  「这个嘛,假如杀了凶手能够换回我的孩子,那我就杀了他。」
  妈妈的声音既温柔、又冷酷。
  「换回?」
  「是啊。对于一个作父母的人来说,孩子不管是被杀害或是死于意外、疾病,都一样是死了。不会有父母因为小孩死于疾病而比较能释怀,当然被坏人杀害也一样……」  
  妈妈说得或许没错——
  「父母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活下去,就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呢,假如杀了凶手能换回自己的小孩,那要我杀多少凶手都无所谓。」
  假如能换回自己的小孩——吗?
  木下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他和女儿所做的约定并不是为她报仇,而是拯救她。如果木下能够回到过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安藤。
  晴香心中仍旧是一团乱麻,但她觉得这应该就是答案了。
  此时,晴香心中浮现一个疑问。
  这是个不应该想起的疑问,也是至今在她脑中无数次浮现却又消失的疑问。假如死掉的人不是姊姊而是我的话,妈妈会怎么想呢——?
  「晴香,你在想什么?」
  尽管隔着电话,话筒另一头的母亲仍然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
  妈妈好像很担心,可是这教我对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呢?姊姊的死亡真相,是我必须背负一辈子的十字架——
  「欸,到底怎么了嘛?」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假如妈妈知道姊姊是被我害死的,不知道会有多么痛苦——
  「晴香,你该不会又在责怪自己吧?」
  这句超乎晴香预料的话语令晴香屏住气息,她觉得自己彷佛潜伏在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姊姊的死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妈妈知道这件事呢?迄今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而且也未曾在言行举止问透露出来。
  为什么——?
  「妈妈……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晴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一句话。
  「当然罗!你以为我当你妈当几年啦?」
  「二十年……」
  「知道就好!姊姊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把球丢到远方只是想闹着玩,并不是想害死你姊姊。那只是一椿意外而已啦。」
  原来妈妈知道这么多——
  亏我还想默默藏在自己心中一辈子呢——
  晴香怱觉鼻头一酸,眼眶渐热。
  「晴香,你就是你,你不是你姊姊。对于父母来说,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念书、擅不擅长运动,全都无关紧要,只要她们能幸福地过一辈子就好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晴香默默点头。   
  母亲的一番话,令晴香全身上下变得暖洋洋的。
  心中的那座冰山,顿时为之融化——
  她小时候总是刻意疏远样样比自己拿手的双胞胎姊姊。
  她一直以为妈妈讨厌念书、运动、音乐都一窍不通的自己。
  绫香死后,晴香拚命地想成为第二个绫香,因为她害怕会有人对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妈,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呀……」
  「是啊!我连你的初恋对象是谁都知道呢!是阿健吧?他前阵子结婚了说。」
  她说对了,正是阿健。一他肤色黝黑,个头矮小,是个鬼灵精,而且很坏心眼。
  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妈妈的法眼。
  「这样啊……」
  「你现在是不是有喜欢的对象?」
  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令晴香不由得心头一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前阵子你回来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人在那儿傻笑呢。」
  「有吗?」
  「有呀!欸,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晴香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不过她觉得八成是那家伙。
  「他是个超级别扭的人,自我中心,而且一点也不温柔。」
  「哎呀,听得我好好奇喔!你再多说一点嘛!」
  晴香的母亲开心地笑了。
  「嗯,下次回去时我再告诉你。」
  晴香挂断电话,同时泪水决堤、嚎啕大哭。究竟是因为痛苦、悲伤或是喜悦而哭?连晴香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只是不停地颤抖,胸口有如灼烧般炙热。
  在这股令人室息的情感浪潮中,晴香发觉自己迄今所背负的十字架,其实只是一场幻觉——
  7
  后藤刑警到底想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尽管石井心中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却迟迟不敢说出口,只是俯视着翘着二郎腿坐在铁椅上的后藤。
  打从来到八云这名青年的秘密基地以来,算来算去也经过三十分钟了。 
  为什么后藤如此执着于这个叫做八云的青年?石井完全搞不懂。
  「可恶!那臭小子到底跑去哪里遛达了,我这边可是十万火急耶!」
  后藤将烦躁的心情吼出声来。
  ——而八云也在这时开门进屋。
  「你终于来啦!」
  八云对大声嚷嚷的后藤摆出一张臭脸。
  「石井先生,有人擅闯民宅,请你马上逮捕这个现行犯。」
  八云指向后藤。
  逮捕——可是我跟后藤刑警好像是共犯耶?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你瞎扯。」
  「好巧喔,我也正好觉得没空跟后藤大哥你闲聊耶。」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找到了。」
  「你是说嫂夫人吗?」
  「不要闹了!我是说尸体啦!出现第三名被害人了!」
  后藤忍不住粗声大吼道。
  一时之间,八云的表情僵了。他并非震慑于后藤的怒吼声,这一点连石井都看得出来。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八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盘起胳膊催促后藤往下说。
  「被害人是桥本留美,跟其他被害人一样是十四岁的少女。她跟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相同,都是在溺死后被弃尸在垃圾场。发现时间是今天早上,她恐怕是昨晚遇害的。」
  后藤连珠炮般地一口气说完。
  八云没有开口,只是捻着眉心,低头沉吟。
  一阵沉默——
  「难道凶手不是安藤吗?」石井试探性地问道。
  ——然后同时被八云和后藤白了一眼。再也没有比被这两人同时瞪视更可怕的事了。
  「安藤就是凶手,这点不容置疑。」八云淡淡地说道。
  「今天早上我问过畠老爷子,那栋建筑物中的确有安藤的指纹、亚矢香的毛发和随身物品。」
  证据确凿是吧——石井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后藤刑警,假设……我只是假设喔,那些证据会不会都是伪造的?」
  「谁会干这种事?又是为了什么干这种事?」八云间不容发地吐嘈。
  后藤闻言,随即将一张照片丢到桌上。
  「假设是这家伙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伪造证据——你觉得怎么样?」
  八云将照片挪至自己手边,刹时瞪大双眼、咬牙切齿,旁人几乎能听见他愤恨的牙声。
  照片中有一名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
  他五官端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此外,他的长相和八云似乎有些神似。
  「后藤大哥,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八云对后藤投以锐利的目光。
  而后藤的表情也相当紧绷,和八云相去无几。
  「这是在弃尸现场拍到的,他当时好像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以及这次的被害人留美的尸体被找到时,他也在场。畠老头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拍下来了。」
  「如果这男人和这案子有关,事情可非同小可。」
  「我知道。十三年前——还有一个月前的诈死案……这下子麻烦了。」
  十三年前?一个月前?这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从他们的口气听来,似乎从以前就认识这男人。
  「后藤大哥,第三名被害人的遗体还在吗?」
  「你要去看一下吗?」
  「要,我们走吧。」
  后藤和八云同时站起身来。
  此时,八云的手机响了。
  「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八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8
  连晴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突发奇想。
  那名现在仍沉在河里、和绫香的名字发音相同的少女——
  八云曾经说过,她被父亲的强烈思念束缚在那条河川。晴香真的好想帮助她。
  当晴香回过神来,她已经按下手机的通话键了。
  「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
  电话一接通,听筒那头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才没有什么麻烦昵!我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罢了。」
  「你这样很恶心耶。」
  居然说我恶心?
  「哎唷!我是要跟你谈木下医生的事啦。」
  「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话是没错,可是如果不想想办法,那个女孩的灵魂会一直困在那条河吧?」
  「是啊。」  
  「不能想办法救救她吗?」
  「不能。」八云速答。
  八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觉得这并不是外人该插手的事情。
  「那那个女孩不是太可怜了吗?」
  「你真的很鸡婆耶!我不是说这是木下医生的心理问题吗?」
  「是没错啦……欸,我想试着再说服木下医生看看。」
  「算了吧!如果光靠你几句话就能改变他的想法,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八云说得倒也没错。
  我没办法一个人解决这个问题。不过——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八云沉默了一下。
  木下医生曾经说过,他女儿的死是他所造成的。
  晴香不敢说自己的心情和他相同,不过至今她也怀抱着类似的想法活到现在。「你女儿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晴香认为至少得让他明白这一点。
  「你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看。」八云的语气微微变了。
  其他人或许听不出弦外之音,但晴香清楚得很。
  她忆起之前一心曾说过的话。「那孩子其实心地很善良,只是拙于表达情感。」
  他乍看之下很冷淡,其实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罢了。
  「什么意思?」
  「你会因为外人对你说几句话,就放弃自己的女儿吗?」
  这——
  「不可能。」
  「那你应该懂了吧?这个问题应该交由木下医生自己来解决。」
  晴香了解八云的意思。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想拯救那名少女的灵魂。这股强烈的意志驱动着晴香。
  ——这名和死去的姊姊有着同音姓名的少女。
  ——我猜,自己一定是想藉着拯救她来赦免自己;我想从害死姊姊的业障中解脱。
  我知道这很自私,不过——
  「我想为她出一份力。」
  「好,我明白了,那你就去吧。不过现在我抽不开身,想去你自己去。」
  八云懒得和晴香争辩了。
  「好。」晴香点头。
  仔细想想,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想仰赖八云帮忙,其实也跟逃避没两样。
  「你见到木下医生后,麻烦帮我转告他几句话。」   
  「什么?」
  「请你放你女儿自由。你的思念,害那女孩被囚禁在黑漆漆的河底。死者所希望的,其实只是在世者能过得幸福……」
  死者所希望的,其实只是在世者能过得幸福——
  这句话深深地刺进晴香心坎里。
  「谢谢你……」
  语毕,晴香便挂断电话。
  9
  体内泉涌而出的痛苦,令木下喘不过气来。
  他的腹部深处,有一团既漆黑又黏稠的漩涡。
  又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成功?
  我和亚矢香约好了!我答应要拯救她!然而为什么——
  「可恶!」木下啐了一口,将手中的笔插进桌面。
  塑胶制的笔「啪叽」一声碎裂,但这仍然无法抑制木下心中的怒火。
  木下站起身来,双手举起方才坐过的椅子,砸向墙壁。
  椅子将档案柜撞出一个大凹洞,应声落地。
  体内的血液增强了木下的气势,使他体温上升。
  「呜啊!」他握紧拳头殴打墙壁。
  手臂传来一阵冲击,但他并不觉得痛。
  木下用力殴打墙壁发泄怒气,一次又一次地打在墙上。
  光是用拳头打还不能令他满意,他甚至还以头撞墙。
  干涸的内心起了裂痕,一片片逐渐崩毁。
  他的愿望还没有达成——警方说已经结案了。
  没错,杀害亚矢香的凶手是找到了,但那个凶手也早就死了,所以有什么用呢?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对我来说,事情还没有结束。凶手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亚矢香一日不回来。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联系灵魂和肉体的某物——那就是关键。
  只要不查出这一点,我就没办法成功。
  话说回来,我也来日无多了。
  我崩坏得越来越严重了——木下心想。  
  此时,电话响了。
  10
  当后藤带着八云进入解剖室时,畠早已准备好了。
  解剖台上有一具少女的遗体。
  居然对这种小女孩做这种事——
  后藤心中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
  他望向身旁的八云。
  肌肤白皙如陶瓷,五官端正;乍看之下既冷静又冷酷,但那并非他的本质。
  每当有人带给他麻烦,他嘴上抱怨归抱怨,却不曾置之不理;其实他大可撒手不管,然而他抱怨之余却仍旧一头栽进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子,不好意思啊。」
  「别在意啦,我也不想跟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啊。」
  畠诡异地笑了。
  后藤和八云走到解剖台旁。
  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的肩部以下盖了一条白布,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仍旧少不了溺毙独有的特征——浮肿的脸部及发紫的嘴唇。
  太突兀了——后藤心想。
  这名少女的生活跟死亡之间,理应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都从未想过自己将面临死亡吧?
  早上起床、刷牙、吃早餐、上学、和朋友聊天、暗恋喜欢的对象,然后——却来到了这儿。
  「噫————————」
  一阵不合时宜的惨叫声响彻这间磁砖解剖室。
  我差点忘了石井也在这里!叫得这么恶心要死啊?到底在怕什么鬼?他该不会——
  「你是第一次看到尸体吗?」
  「啊,是!」石井颤抖着下巴答道。
  受不了,白痴啊!这样以后要怎么做事啊?先给他一巴掌再说。
  八云端详少女的脸庞。
  他锁紧眉头,眼神严肃;他看见了,他肯定看见了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吗?」
  面对后藤的疑问,八云摇摇头。
  「看不见。我本来以为如果少女的灵魂还残留在肉体,或许可以找出什么线索……」
  八云咬紧下唇。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话说回来,他说看不见,那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外伤吗?」八云托着下巴问道。
  畠掀起少女脚上的白布。脚趾甲上涂着粉红色指甲油,而脚踝上有一些捆绑过的痕迹。
  「这里有撕裂伤,就只有这样而已。」
  「畠先生,她是溺死的,对吧?」
  「她的肺里面有大量的水。」
  「看得出来她是在什么地方溺死吗?」
  「我猜是某条河川吧。」
  「河川?」
  「我们分析过累积在肺里面的水,发现其中混杂着淡水鱼的卵。」
  「原来如此,河川啊……」八云以食指抵着眉心。
  很遗憾,后藤只能等待八云解答。八云负责思考,而后藤负责行动。
  此时,后藤不经意地望向石井——那这家伙负责什么?要白痴吗?我不需要耍白痴的人。
  「有什么不对吗?」
  畠扭动脖子问道(速度快到让人以为他会三百六十度旋转)。
  「这次我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参与这件案子,所以几乎不了解一连串的案情。三名被害人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对吧?」
  「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死于勒毙,而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跟第三名被害人留美都是死于溺毙。」
  畠回答八云的疑问。
  「后藤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先不管安藤是不是凶手;这名少女是昨天遇害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吗?」
  「犯案现场是哪里?」
  「一定是那座旧水门嘛!」
  这小子事到如今还问这个?
  「不可能。」八云自己提出问题,却又否定他人的答案。
  「为什么?」
  「你看嘛,旧水门已经纳入警方蒐证的范围了,有人会在警察面前犯案吗?」
  「喔,经你这么一说——」
  这倒也是——
  现场一阵沉默。畠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击掌道:
  「那座旧水门啊,我们虽然在当中找到第一名被害人亚矢香跟捡回一条命的惠子的遗物……」
  「却没有找到第二名被害人跟第三名被害人的遗物,对吧?」八云接口。
  「没错!」畠盘着胳膊频频点头。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八云低头忿忿地说道。
  这么一回事?到底是哪回事?后藤完全听不懂。
  「喂,八云,到底是怎样?」
  「什么怎样?还有另一名凶手啦!」
  八云抬起头来,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另一名凶手!你是说共犯吗!」后藤不自觉大叫。
  「不是共犯。」
  「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另一个人?」
  「我是说『还有另一名凶手』。」八云逼近后藤。
  「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啦!」
  后藤一把揪起八云的领子,狠狠地瞪着他。
  「你的态度好差喔,我还是别说好了。」
  受不了,你也太别扭了吧——
  「好啦,奴才罪该万死,请大人为奴才解释吧。」
  后藤松开八云,低头谢罪。
  「我感觉不到什么诚意,不过就不跟你计较了。我们跟专案小组,实在是误会得离谱。」
  「误会?」
  「没错,是误会。首先呢,专案小组应该要改个名字。」
  「什么跟什么啊。」
  专案小组叫什么名字不都一样?
  这家伙真的很烦耶。
  「我刚才也说了,这次的案子其实是两桩不同的案件,而且有两个『不同动机』的凶手。」
  「咦——原来如此啊。」
  后藤还没来得及惊讶,石井便抢先发出怪声。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只要摒除先人为主的观念然后再一一过滤,答案便只有一个。而这个答案,更是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  
  八云眯着眼睛、笔直地凝视解剖室的墙壁,彷佛那边有什么东西一样。
  「能不能讲解得简单易懂一点,最好简单到连我都听得懂。」
  后藤烦躁地叼起香烟,不过随即被畠警告:「这里禁烟。」于是不敢点烟。
  「首先,杀害亚矢香、绑架惠子的人都是安藤,这一点无庸置疑,毕竟现场留有证物;不过杀害第二名被害人美穗和第三名被害人留美的凶手,绝不可能是安藤。」
  「为什么?」
  「诚如各位所知,留美遇害时,安藤早就死了。」
  「那美穗呢?」
  「只要想想动机就知道了。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之前我已经向各位说明过安藤的精神状态了吧?」
  后藤颔首。由于安藤目睹母亲自杀,因此他异常恐惧死亡——少女的那句「去死吧」就是点燃他心中恐惧的关键。
  「假如我的推测正确,对安藤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动手。」
  「原来如此。美穗和留美的死因是溺毙,那就不算是自己动手了。」
  畠佩服地盘起胳膊,一边接续八云的话。
  「喂,等一下!想害人溺死,也可以自己来啊。」后藤打岔道。
  「怎么做?」
  「怎么做?就是像这样从后面压下去……」
  八云一说,后藤马上压着身旁的石井后颈实地演练,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吓得石井疯狂挣扎。
  「老弟,你刚刚都没在听喔?」畠讪笑地说道。
  「闭嘴,变态老头!」
  「『变态』两个字是多余的。刚才八云不是解释得很清楚吗?溺死在河里的少女,全身上下只有脚踝有撕裂伤。」
  「那又怎样?」
  「如果凶手像老弟你刚才那样从后面压着被害人的脖子,那儿就会留下压迫的痕迹了。」
  「啊!」
  后藤恍然大悟,松开石井。原来如此,确实没错!可是这么一来——
  「那凶手又是怎么杀害被害人的?」
  后藤偏了偏头,不过脑中净浮现一些无聊的想法。
  「依照遗体的状况看来,恐怕是在少女的脚踝绑上重物,使她们沉进河底。」
  八云指着遗体的脚踝说道。
  「难怪……」
  听到这里,后藤总算看出脉络了。
  凶手先以锁链或是绳子绑住少女的脚踝,然后在另一头绑上重物,将她们丢进河里。这么一来,等到她们浮上水面,早就已经溺毙了。
  假如是使用这个手法,那么就不算是安藤亲自动手了。
  也就是说,本案的杀人手法原本就有两种。
  而凶手也有两个人。
  警方依据本案的被害少女都是在同一块区域被绑架、年龄也相同、凶手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都被弃尸在垃圾场等种种特殊状况,误将本案当成连环绑架凶杀案来侦办。
  只要想成凶手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安藤死后冒出第三名被害人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
  「那么,第二名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八云速答。
  嗯,也是啦!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毕竟如今知道这是两桩案件,侦办进度等于回到原点。
  现场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沉默。
  眼前摆着这种异常的状况,没有人能轻易开得了口。
  「话说回来,这个杀人手法……」嘴巴歪成へ字形的畠开口了。
  「怎么了?」
  面对后藤的提问,畠只是苦笑以对。看来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他抚摸着自己头上的白发,一边踌躇地娓娓道来。
  「这种杀人手法,我觉得好像某种活人献祭仪式。」
  「活人献祭——?」
  受不了,这个变态老头怎么偏偏说出这种话——
  「啊,其实我也这么想。」石井举手棱言。
  他双眼炯炯有神,活像一个刚解完考试问题的小学生。这些人是怎样啊——
  「活人献祭啊……」这次换八云低语道。
  「喂喂喂,你们几个给我差不多一点!」
  后藤忍不住扬声大吼。
  「不要被先人为主的观念给困住了。」
  八云眯着眼睛揶揄后藤道。
  「我才没有被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困住咧!你们几个讲的话根本只是迷信嘛!」
  「这句话就显示你抱着先人为主的观念。后藤大哥,就算你不信这一套,这世上也有很多人相信;对于那种人,假如你武断地将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实归类为『不存在』,就会像这次侦办一样迷失方向。」
  后藤咂了个嘴,停止辩驳。
  我怎么吵都吵不赢八云的,跟他吵只会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歪理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而已。
  「假如这真的是某种仪式的话……」八云低头捻着眉心喃喃自语。
  ——一旁的畠和石井开始大谈人头啦、山羊血啦之类的诡异话题,有问题的明明是他们几个,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晾在一边呢?
  「这该不会是……」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吧?八云怱地抬头低语了几个字,然后顿了一顿,接着脸色大变地冲出解剖室。
  「喂,八云!怎么了?」后藤追着八云冲到走廊上。
  那个臭小子!连头也不回!八云肯定想起了什么,不过到底是什么呢?而他又为什么如此慌张?
  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接电话。他啧了一声,将手机塞进口袋中。
  「怎么了?」
  后藤一把抓住正欲离去的八云,硬是将他拖住。
  只见八云双眼充血,彷佛随时都会猛扑过来。
  「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八云只是反覆深呼吸、试着稳定情绪,却不打算答腔。
  「怎么样?」后藤用力摇晃八云的肩膀。
  「现在我脑中浮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可以的话,我很想否定它。」
  八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后藤不知道八云所说的「可怕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反正就算问他,他也八成不肯说吧?不过事已至此,干脆就陪他到最后吧!——后藤心想。
  「好了,我们该怎样才能知道你那个想法是否正确?」
  八云登时睁大双眼,似乎非常讶异。
  ——这小子对别人的戒心也太强了吧!
  就是因为如此,八云才会每当别人想为他做些什么,他就露出这种表情。后藤并不讨厌八云这种神情。
  「你在跟我客气啊?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喔!」
  「彼此彼此,后藤大哥也不像是会关心别人的人啊。」
  受不了,怎么又说这种话,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好了,你快点说啦!」
  「首先,我们必须去找某人问一些问题。」
  ——小事一桩!
  「石井,车!」后藤高声大喊,然而无人搭腔。
  那个王八蛋!
  「喂,石井!」
  后藤以最高分贝的声音怒吼。
  「是、是!」
  解剖室的门应声开启,石井这才惊慌地探出头来。
  天啊,这小子这么悠哉,怎么当刑警啊?
  「你在搞什么啊!走啦!用跑的!」
  「是!」石井精神抖擞地答腔,接着奔到走廊上。
  然后跌倒——
  11
  晴香再度造访木下医生的医院。
  木下还是老样子,和颜悦色地将晴香请进问诊室,甚至连咖啡都端出来了。
  但是,尽管曾和他对峙过,晴香仍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木下率先开了口。
  「你来得正好,不瞒你说,我正想去找你呢。」
  「找我?」
  「是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
  是什么事呢?他应该知道即使找我帮忙,我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吧。
  不过我实在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啊——
  「是的。我的请求待会儿再说,你先说吧,请。」
  「啊,好。呃……」事到临头,反而语塞。
  但是,我非得说出口才行。令媛的死,不是你的责任——
  如果你再不放手,令媛就会永远在同样的地方徘徊。
  「木下医生,我……可以略微了解你的心情。」
  再这样沉默也不是办法,尽管脑中还没整理好思绪,还是先说再说吧!
  「我的心情……吗?」
  木下眉尾下垂,露出困惑的表情。
  「在我小时候,我姊姊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因为她想接我投出来的球,所以不幸被车撞上。」
  木下和晴香四目相交。
  然而他并没有插嘴,只是默不吭声。
  「我一直觉得姊姊是被我害死的,假如当时我不丢出那颗球……医生,我跟你一样。我觉得内疚、觉得很后悔,并且一直为此所苦。」
  「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你的痛苦绝对比我的痛苦还大得多。可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没资格对你说这些,但我认为亚矢香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
  晴香一口气说完,这才猛然回神。
  「真是苦了你啊。」木下温柔地安慰晴香。
  「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硬塞给别人,于是低下头去。
  她想起八云所说过的话。
  木下医生的思念,将她束缚在那条河川——
  我是不是也跟医生一样呢?姊姊会不会因为我一直责怪自己,而无法投胎转世呢?
  我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自己会对这案子如此投入了。
  因为我将自己的经验和这案子重叠在一起了。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的亚矢香和姊姊绫香;将女儿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内疚不已的木下医生和将姊姊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内疚不已的我——
  「你真善良。」木下和蔼地笑了。
  「才没有这回事呢。」这不是自谦。
  其实,我只是想从一路背负过来的业障中逃脱而已——
  「没错,我的确一直责怪着自己,这一点或许和你相同吧?不过.我们俩之间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木下自信满满地说道。
  「差异?」
  「是的。你呢,已经放弃了;但是,我还没有放弃。」
  「放弃……放弃什么?」
  我好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
  要我说清楚,我也说不上来;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女儿亚矢香,一定会复活的。」
  「咦?」
  他真的相信人死可以复生?
  不管怎么说,木下先生都是一名医生。  
  在物理上来说,已死之人是不可能复生的。
  我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有一个男人,出现在痛失爱女、失魂落魄的我面前;那男人将我带到那条河川,让我看见女儿的灵魂。」
  木下面无表情的说着,彷佛戴上了面具。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女儿很痛苦,真的非常痛苦。她的肉体己死,但灵魂却仍旧承受着折磨。」
  木下两眼充血,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
  「这……」
  「你懂吗?亚矢香她死了之后还是无法脱离苦海!我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什么忙都帮不上……」
  木下用指甲在桌上疯狂搔抓,似乎想将满腹的怒火发泄在那上头。
  这声音听了真教人浑身不对劲——
  「我拚了老命想找出拯救女儿的方法,而那男人也向我介绍了各式各样的文献资料。查着查着,我逐渐了解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死而复生。」
  「可是……」
  晴香话才刚说出口,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我不是八云,不知道此时该如何以知识正面反驳他。
  是因为想了太多事情的关系吗?
  我觉得头好痛,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人人都有灵魂,而我所得到的结论是——人的灵魂就像一种思念或情感的集合体。也就是说,即使肉体死了,灵魂仍然活着……」
  晴香之前也听过这种说法。
  八云曾说过同样的话。
  视线好模糊,好像罩上一层雾一般。
  我努力眨眼,世界却仍然一片棋糊——
  「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这么一想,就会觉得肉体死亡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以电脑来比喻的话,肉体就像硬体,而灵魂是软体;如果身为硬体的肉体坏掉了,只要再买一块新的软体——也就是灵魂来交换就好了。」
  这些理论晴香都懂,不过这也仅止于理论罢了。
  说到底,将人类的肉体和灵魂说成能够交换的电脑硬体和软体,根本是大错特错。
  潜伏在他人肉体中的灵魂是什么模样,晴香至今也亲眼见过好几回。
  美树以及那名女性——那根本就称不上是活着。
  那是——
  不行,我的思考越来越迟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香询问木下。
  自己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好缓慢。
  晴香此时察觉到,自己对木下医生的想法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人心中的郁结,远远比晴香想像中更深沉、更黑暗。
  「你跟八云都说我女儿已经回不来了。但是,这是错误的;我女儿的灵魂,至今还活着。」
  没错,她的灵魂还活着。
  而将她变成这样的,就是你那股强烈的思念。因此,我不能再让你继续下去了。
  我要让你知道,你所做的是——
  「木下医生……亚矢香她……是被你……」嘴巴不听使唤。
  眼皮好沉重,快睁不开了。
  包包中的手机响了。
  是谁呢?我得接手机才行。
  地板在晃动。
  我到底……怎么……了……
  晴香的意识沉进了梦乡之中——
  12
  「打扰啦!」
  后藤一打开木下医院的大门,便扬声大喊。
  然而,和上次来时相同,无论是柜台或是走廊都不见人影。
  「木下医生大概不在吧。」比后藤晚进来一步的八云应道。
  「为什么你知道?」
  「收银机是空的。」
  「原来如此!你真的应该来当刑警才对!」
  后藤对八云如此说道,但他本人却完全没在听。
  他忙不迭地环顾四周,彷佛一只正在警戒人类气息的猫。这小子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
  「喂,八云!」
  八云对后藤的呼唤置若罔闻,然后冷不防往前冲,冲进曾和木下会面的问诊室。
  尽管后藤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好似被八云的焦躁传染般地跟进问诊室中。
  「后藤刑警,发生了什么事吗?」
  姗姗来迟的要白痴专家石井悠哉地问道。   
  ——这家伙真的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后藤叹了口气,在问诊室中四处张望。
  木下不在这儿。
  不过,他能肯定稍早有人在这儿待过。电灯没关,而且木下医生的办公桌上还有两杯咖啡。
  八云将木下医生桌上的资料乱扫一通,一一拉开抽屉搜找。
  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后藤不明白八云想做些什么,只好在一旁默默观看。
  「不好意思,后藤刑警。这很明显是非法入侵,我们必须阻止他才行。」
  石井在后藤身后插嘴道。这家伙真的是——
  「闭嘴啦!出事我来扛!」
  八云这小子该不会——后藤心中怱地浮现这样的想法。
  「可恶!」
  八云似乎发现了什么,边大吼边用力殴打办公桌。
  后藤赶紧冲到八云身旁,办公桌上有两张病历。
  (松本美穗——配对失败……原因可能是血型不符,作废。)
  (桥本留美——配对失败……原因不明,作废。)
  「这、这是什么……」后藤不禁脱口说道。
  这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的第二名、第三名被害人的病历。
  这里是妇产科,即使这两人都是在这间医院出生,也没什么好奇怪。
  可是,什么叫「作废」?
  「喂,八云!」
  八云对后藤的话完全没有反应,这会儿又拉开区隔问诊室跟诊疗室的塑胶拉门。
  里头有一张产妇用的病床。这房间不久前还拿来作为诊疗之用,然而现在已毫无类似迹象。
  ——这是什么鬼?
  房间中四处散落着书籍。《肉体的奥秘》、《灵魂的世界》、《灵魂轮回》……房间里的书可不止十本、二十本,而是有上百本!
  除此之外,地板上也散落着国外报纸的影印本。
  说到墙壁,那更夸张了;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相片,乍看之下有点类似艺术品,但这些玩意儿可没那么高尚。
  上头全都是人类的尸体——
  光是站在这个地方,就教人忍不住背脊发凉。
  房间中央的桌上摊着一张模造纸,上面画着几个以圆圈或箭头标明为「肉体」、「灵魂」、「移植」的图表,写满了无数的注解。  
  那名医生到底在这儿做了些什么?
  「后藤大哥,我们快走!」
  八云一时之间也被这幅景象吓得目瞪口呆,紧张万分地说道。
  「走?要走去哪?」
  「这桩案子的另一名凶手,就是木下医生。」
  「什、什、什么?」
  为什么木下非杀人不可?他明明是受害者家属啊!
  正待后藤想开口询问八云时,他的手机响了——
  13
  木下正开车疾驶着。
  天色已越来越晚。很不巧地,他碰上了下班的尖峰车潮。
  一般来说,手术都是在深夜进行的。
  因为他得避人耳目、偷偷进行才行。
  ——以前的我不被人了解,而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恐怕他人也无法理解。
  走在时代尖端的人,总是会受到迫害。
  李奥纳多·达文西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为了更精准地画出人物画,觉得自己必须了解人体的构造,因此进行人体解剖。
  他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挖坟,被世人当作怪人。
  然而,他却构筑了绘画和医学的基础——直至现代,他留下来的知识仍旧相当受到重视。
  现在的我,在别人眼中恐怕是个怪人。
  但是总有一天,我的所作所为会被奉为丰功伟业。
  其实原本这回我也想等到深夜再进行,因为这样比较安全。
  可是我已经无法再等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个男人告诉我,亚矢香的灵魂已开始逐渐消灭——
  说不定我还没赶到那儿,我女儿就已消失无踪。
  可是,可是!我却被因在桥上的车潮中,动弹不得。
  令人烦躁。这座桥总是塞车!
  明明就快到了呀——我得快一点才行!
  木下一鼓作气转动方向盘,开始疾驶于来往车潮的中央。
  对向来车用力鸣放喇叭。
  有些人甚至从车窗探出来头来破口大骂。
  然而,木下绝不会因为这区区小事就停车。
  木下的车很快就穿越拥挤的桥梁,然后硬是切入土堤旁的道路。
  快要到了!
  车子抵达水门管理处。
  木下一下车,管理处的内山便朝着他走来。
  他似乎正要下班。牛仔裤搭上白色刷毛外套——那件刷毛外套是亚矢香买给他的。
  「嗨!木下,都这么晚了,有事吗?」
  来得正好,不如请内山一起帮忙吧。
  平常我总是慢慢花时间完成,不过今天没时间拖拖拉拉了。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木下打开车子后车厢。
  「木下,这是……」内山吃惊地双眼圆睁。
  「帮我搬这个。」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干嘛?」内山怯怯地说道。
  ——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知道亚矢香死后你很痛苦,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这个女孩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男人到底在胡说什么?他是不是搞错了?
  他居然说自己了解失去爱女的痛苦——
  既然了解我的痛苦,又何必阻止我?虽说是我的朋友,说穿了,一个不曾有过小孩的男人是不会了解我的苦衷的。
  「木下,我这么说是为你好;放了这个女孩,回家吧。」
  放了她——
  「办不到。」
  「木下,听我的劝!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报警——
  为什么?难道内山想妨碍我吗?当我跟他说自己想跟女儿见一面时,他不是借了我水门的钥匙吗?
  他不是说把亚矢香尝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吗?
  我本来还以为他是我朋友呢——
  你想妨碍我?既然如此——
  木下从后车厢拿出用来增加重量的水泥砖,朝内山头上用力砸下去。
  内山应声趴倒。
  木下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鲜血,重新开始动工。
  14
  八云接起手机——
  萤幕上所显示的是晴香的电话号码。
  「你没事吧?」一接起电话,八云便如此问道。
  同一时间,他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笑声。是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第一次这样谈话吧?」
  这声音宛如机械合成音,令人感受不到一丝情感。
  这声音……是那家伙——
  八云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果然是你……我想都没想过,木下医生能够自己想出这种方法……」
  他特地挑这种时期打电话来,想必一定正在某处监视着八云等人的一举一动。八云环顾四周,然而别说是对方的踪影,甚至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你果然发现真相了。上一桩案子你也大展身手,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啊。」
  「别以为我听到这种话会有多开心。」
  「这是对父亲应有的态度吗?」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案子已经破了,乖乖出来吧!」
  「你真的这么想吗?」
  八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大。
  他察觉到对方的意思了。既然对方从晴香的手机打电话来,那就表示!
  「因为我看你们快发现真相了,所以就设了一个有趣的陷阱。」
  八云咬紧牙根。
  「什么陷阱?」
  「我今天对木下医生说:『我找到适合你女儿灵魂的肉体了。』名字是……你觉得叫她小泽晴香小姐如何?」
  「王八蛋!」
  尽管早就心里有底,亲耳听到这个事实,还是令八云感到胸口有如被钉了一棍钉子。
  「当人类失去重要的事物时,就会显现出本性,木下医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真想看看你到时会有什么反应。你是我这边的人呢?还是相反?期待你的表现啊!」
  语毕,他便挂断电话。
  这家伙,这家伙,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不过,现在不应该把心力花在他身上。剧情正往预料中那条最坏的结局发展。
  只要稍微迟了一分一秒,就会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后藤大哥,我们开车去吧!」
  说着说着,八云全力从诊疗室夺门而出。
  15
  身体好重——重得好像有铅块压在我身上。
  意识好模糊。这里是哪里?
  我刚刚还在跟木下医生谈话——
  然后,我的头就变得好沉重——
  只要我想思考,眼睛深处就刺痛不已。
  视线一片模糊,但我看得出来前面有人。
  是谁——
  他嘴巴一开一阖,好像正说着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的人物轮廓越来越清晰——一脸和蔼的高瘦男性。
  那是,木下医生——
  16
  石井在后藤的催促下打开警车灯,一边猛踩油门前进。
  「为什么木下要杀死那些少女?」
  坐在副驾驶座的后藤问向后座的八云。
  ——我想知道原因。八云断定木下就是凶手,却没有解释理由。
  木下医生根本没有理由杀人;他是受害者家属,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才对——
  「为了让他女儿复活。」八云烦躁地搔着一头乱发说道。
  「为了让女儿复活?」后藤怪腔怪调地大叫。
  但石井却因八云这句话而逐渐看清案情的脉络。
  以前石井曾在电影中看过类似的故事,比如研究如何使死者复生的科学家——自古以来,这类的故事总是层出不穷。
  原来木下医生是想使女儿复生啊。话说回来,到底该怎么做?
  再怎么说,他也是名医生,总不可能念诵咒语吧?
  此时八云开始娓娓道来,正好解除石井的疑惑。
  「木下医生知道自己女儿的灵魂在水门徘徊不去后,便开始摸索拯救女儿灵魂的方法。散落在那间房间中的书籍,全都是关于灵异现象!尤其是使死者复生的书籍。」
  石井忆起木下医生的诊疗室中那幅异样的景象。
  那已经远远超乎于兴趣的范畴,倒像是被什么附身后所做的异常行为。
  「他真的觉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倒不如说正因为他是医生,才会有这种想法。」
  八云的口吻失去了往常的沉着,言语中隐约可见焦躁、烦闷等情绪。
  石井原本以为八云没有人类的情感,他这意外的一面倒令石井感到困惑。
  「正因为他是医生?」后藤一头雾水地偏了偏头。
  「是的。你知道日本灵异科学协会吗?」
  「这什么?名字念起来超饶舌的。」后藤皱起脸来。
  「这是一个专门研究灵异现象的财团法人,成员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超能力者,而是些拥有博士头街的精神科医生或理学博士。」
  这件事我也知道——石井心想。
  电视上的科学家总是不约而同地否定灵异现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世界上还是有认真研究灵异现象的科学家。
  「人类的灵魂还没有受到科学证实,但正因为尚未受到证实,我们才无法断定灵魂不存在。以前科学也没有证实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但这不代表地球在那时代没有公转。」
  「够了够了!麻烦的话题就免了!」后藤挥手打断八云的话。
  「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不能因鸿他是个医生,就认定他否定灵魂的存在。畠先生就是个好例子;他身为法医,却相信世界上有灵魂。」
  「可是,就算木下相信灵魂的存在好了,这也跟他女儿死而复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吧!」
  尽管后藤明显地消化不良,仍旧继续说下去。
  「请你听听我的假设。有一种说法叫『轮回转世』。」
  「喔,这个我知道!就是指人死后灵魂脱离肉体,然后寄宿到别的肉体重生对吧?」
  后藤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定,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严格上来说是错的,但大致上就是如此。依据轮回转世的说法,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肉体只是灵魂的躯壳。这种说法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不过唯一不变的是,他们认为即使肉体死了,灵魂也依然活着。」
  「嗯,是啊。」
  「反过来说——对于相信世界上有鬼的人来说,假如肉体和灵魂不是分开的,这个理论就说不通了。」
  八云说得没错。
  石井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其中一人,对此他深有同感。假如肉体死亡=灵魂死亡,就等于否定鬼魂的存在。
  它们「非得」是「不同的存在」不可。
  「木下医生觉得既然肉体死后灵魂依然活着,不如就把灵魂移到别的肉体里。」
  「太蠢了吧!」
  听了八云的解释,后藤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这一点也不蠢,木下医生看到了足以令他相信这论点的证据。我想他恐怕见到了自己女儿的灵魂,而那间房间的剪报,也刊载了过去那些投胎转世的案例。」
  「原来真的有这种事啊……」
  后藤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除了这案子外,石井还有另一项百思不解的疑问。
  为什么后藤刑警对灵异现象抱着这么深的怀疑呢?他不是灵异刑警吗——?
  「是的,日本对这方面还很陌生,但国外可是有相当多的案例。当中最有名的,就是特殊语言能力。」  
  「那是什么鬼啊?」后藤不屑地皱起脸来。
  「后藤刑警,你真的不知道吗?」石井忍不住插嘴道。
  「那你又知道了?」
  「有些人能够在催眠状态下说出没学过的外国语言,据说这是因为深层心理中仍残存着前世的记忆。比如印度,就有一个完全记得前世记忆的少女。」
  石井只是说出一件广为人知的案例,后藤却一副「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的表情。
  「石井先生说得没错。如果这个案例是真的,但灵魂换了别的躯壳却没有转世,那就说不通了。」
  八云下了这样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找可以不认同他的作法,却不能否认他的想法吗……」后藤边咕哝边叼起香烟。
  「话说回来,难道木下用了黑魔法吗?」
  这点石井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想使用什么样的方法——?
  「不,他所用的方法并不是魔法那类的玩意儿;再怎么说,这也太扯了。有一个更为实际,可是也非常原始的方法。」
  八云的话语令后藤侧起头来。
  石井也跟后藤一样纳闷。原始的方法?到底是什么方法?
  「石井先生,不好意思,能再开快一点吗?」
  八云把后藤的疑问当耳边风,探出身子问道。
  ——快?现在已经够快啦!况且再这么开下去,说不准会碰上前方那座桥的车潮。
  「喂,八云,快回答我的问题!」后藤将话锋拉回正题。  
  「后藤大哥,你也看到那间房间的大型模造纸了吧?」
  「是啊,上面好像画了一些图表嘛。」
  「是的。那就是木下医生所使用的方法。」
  「活人献祭?」
  石井忆起那问房间的景象,脱口说出脑中闪现的想法。
  「是的,这种方法类似自古以来的活人献祭仪式。他知道自己女儿的灵魂被困在河底,因此选出几个适合充当女儿新躯壳的少女,绑上重物将她们沉到河底。他深信着自己的女儿渴望重生。渴望重生的亡魂,会附身在肉体中……」
  「就跟安藤一样?」
  「是的。」
  「居然做出这种蠢事……」
  或许是愤怒难当吧?后藤踢了仪表板一脚。
  「此外,这次木下医生所看上的新躯壳,就是那家伙……!」
  八云咬着下唇,握紧拳头说道。
  「啥,你该不会是说晴香吧!」
  「是的。」
  「可是,为什么是她?年龄根本不一样吧……」
  「这次的案子跟那男人有关。那男人知道我们在暗中查案,因此想到了一个小实验;之后他就告诉木下医生,说那家伙的肉体或许适合他女儿的灵魂。」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说过了,就是实验啊!他想看那家伙死后我会有什么反应,就只是这样而已。」
  语毕,八云同时打了座位一拳。
  「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是的。对那男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对象罢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产生什么变化,他很好奇这一点。」
  「这么说来,那男人该不会一开始就……」
  「大概是吧。」
  「那不就是协助杀人罪吗!」后藤怒吼道。
  「你有办法证实吗?」八云顿了顿,接着才继续往下说。
  「上一桩案子也是一样。他从来没亲口叫别人去杀人,只是让木下医生看见女儿的灵魂,再告诉他一些偏颇的『灵魂与肉体理论』而已。之后是因为木下医生过于思念女儿,才……」
  「可恶!」后藤再度踢向仪表板。
  从中途开始,石井就完全听不懂后藤和八云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只知道晴香目前正处于生死关头。
  那可不得了!得早一刻将她救出来才行!!
  我不想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不过——
  尽管石井心头波涛汹涌,却在桥梁入口处紧急煞车。
  「你停下来干嘛!快点啦!我们可是开着警车灯哩!」
  后藤猛拍仪表板怒骂道。
  「我知道,可是……」
  现在正在塞车,对向车道也同样挤满车龙,很难钻小缝穿越;硬闯也不是不行,但万一引发车祸,就会耗费更多时间。
  「王八蛋!回转!我们掉头!」
  「不可能啦。」
  后藤这句话慢了一步,后方早已塞满车辆,根本动弹不得。明明目标水门就在眼前,却——
  「可恶!」后藤将叼在嘴上的香烟扔向挡风玻璃。
  此举一出,后座的八云随即打开车门,一路往外狂奔。
  「这样好像比较快喔。」说完,后藤也跟着八云往前奔去。
  ——怎么这样,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嘛——!
  17
  我看见一条河。
  夜晚的河川黑漆漆的。
  这里是河面上?不对。
  我恐怕是在水门的监视塔上,而河川在约莫十公尺高的下方。
  尽管意识已经恢复,身体却仍旧动弹不得。
  我试着想站起来,然而徒劳无功。
  我的身体,彷佛已经和意识脱离——
  「药效发作了,你现在还没办法动。」
  木下医生由上方俯视着我,说话速度听起来非常缓慢——
  「……为什么……要……这样……做……」
  舌头不听使唤。我的声音,听起来好陌生。
  「想也知道是为了我女儿啊……」木下微笑道。
  我不懂。这个人到底想为女儿做些什么?
  为什么要将我绑到这种地方?  
  难不成,这就是亚矢香想制止他的那件事——?
  「亚矢香……她……并不希望……你……这样……」
  「闭嘴!亚矢香她也不想死啊!」
  这个人和以往彷佛判若两人。
  晴香忽然想起母亲的那番话。假如能使孩子死而复生,父母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人——
  我会不会死呢——
  晴香置身事外地在脑中描绘自己的死亡。
  *  *  *
  水门的样貌在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
  后藤正全力奔跑在土堤旁的道路上。
  他看见了那座连结河川中央管理塔和管理处的铁桥。
  就快到了!
  话说回来,八云那小子脚程还真快。
  后藤跑出来追向八云,然而不只追不上,还离八云的背影越来越远。
  回过神来,八云已经冲到水门管理处前方了。
  平时看他不像是有运动的习惯啊,怎么会——
  吁——吁——后藤气喘如牛。
  以前我可以跑得更快的,难道是老了吗?——说时迟那时快,后藤摔倒在地!尽管想马上起身,膝盖却不赏脸,完全不听使唤。
  「可恶!」
  别开玩笑了!我也是有尊严的!
  后藤打了自己的大腿一拳,顺势站起来。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趁吐气前再度往前冲。
  「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后藤呢哺道。
  那个超级别扭的八云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假如晴香出了什么事,那小子一定又会变回以前的他!
  我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
  ——为什么要救我?
  后藤忆起从前八云对饱说过的话。
  那小子本来或许想死吧?但是,我却插手救了他。
  因此,八云一定要走在正当的道路上才行。
  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救了差点被母亲杀死的他——   
  后藤更加奋力往前奔去。
  *  *  *
  石井硬是将车子停在桥上的路肩。
  后方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在这阵车潮中将车子停在这儿,也难怪大家会不高兴。
  可是,现在可是人命关天呀!而且还是晴香的命——
  现在没空找停车位了!
  石井从车内冲出来,开始奔跑。
  我得救她!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出晴香!
  石井在心中反覆呢喃,彷佛想说服自己一般。
  石井在车阵中钻来钻去,在下桥处往左拐弯,进入土堤旁的道路。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大胆。
  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蠢、说我笨,我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而且也知道男人有时不得不展现出气魄。
  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万一她死了,我、我——
  不行,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事!
  跑吧!石井雄太郎!加油啊!石井雄太郎!
  石井如此鼓励自己,一迳地往前狂奔而去——
  *  *  *
  晴香的右脚踝被铐上了铁脚熔。
  一条锁链穿过脚镖上的铁环,锁链的另一头绑着水泥砖,而另一头则用铁勾挂在高及腰部的铁栅栏。
  晴香完全不知道木下想做些什么。
  或许是准备完毕了吧?木下搀着晴香的两胁想硬拉她起来,不料一个不小心,两人都跌倒在铁制的地板上。
  锵!传来一声巨响。
  晴香并不大觉得痛,或许是感觉传导变迟钝了吧?
  「可恶!」
  木下出了个丑,然而仍再度逼晴香起身。
  这次他不是用拉的,而是用推的。
  好不容易让晴香站起来后,木下再度抬起晴香的身子,逼她坐在铁栅栏上。
  到了这地步,晴香终于知道木下想做什么了。
  现在晴香是靠木下支撑着平衡,只要木下一松手,晴香就会倒栽葱掉进河里;而那块水泥砖,将成为把晴香的身体沉进河底的铅块。
  我死定了——这样的真实感,在晴香心中逐渐扩大。
  妈妈,对不起,好像连我也难逃一劫了——
  亏我好不容易才了解妈妈真正的心情——
  我还好多话想对她说,也还有好多事想做啊——
  八云铁定会生我的气,说什么「谁教你多管闲事」之类的话。
  我想再见他一次——然后跟他好好谈谈天。
  其实,我也很想单纯去见见八云而不要将麻烦带给他,但总是事与愿违——
  不要,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想一个人暗暗地死在这儿!
  我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要活下去!
  晴香将意识集中在感官麻痹的那只手上,握住铁栅栏。我绝对不放手!我要活下来,然后再跟八云见一次面!
  忽然间,有人喊话了。这是晴香熟悉的声音。
  木下松开晴香的身子。
  强烈的风,吹得晴香的身体左右晃动。
  ——我绝对不放手!
  可是,无情的木下用双手将晴香推了下去。
  无论内心的意志多么坚定,还是敌不过严酷的现实;晴香的手松开栅栏,朝着十公尺下方的河川倒栽蒽落下。
  往下挥落时,晴香看见了八云的身影。
  反正一定是幻影——晴香心想。
  下一秒,晴香的身体已朝水面直直跌落。
  *  *  *
  后藤一冲到水门管理处的前方,便看见八云伫立在那儿奋力喘息。
  「喂!八云!你在干嘛!再不快点的话……」
  后藤话才说到一半,便语塞了。
  因为八云的脚边躺着一个人。不会吧!难道我们来晚了一步?  
  「不会吧……」
  「不是啦。」
  不是?原来不是啊——
  后藤探向倒在八云脚边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头破血流,身上的白色刷毛外套被血染得赤红。
  这下糟了——
  「他还活着,只是昏倒罢了。」
  或许是察觉到后藤心中的疑虑吧?八云如此说道。男子「呜呜」地低吟一声,证明了他还没死。
  ——既然还活着的话……不好意思,那就请你继续躺着吧!
  锵!远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
  声响来自于管理处再过去那座铁桥前方的管理塔。那里有人影。
  是那里!
  后藤才刚察觉到,八云便已冲过去了。后藤随后跟上。
  原本理应上锁的铁桥入口门户大开。
  两人穿越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道。
  后藤越过八云的肩膀,看见管理塔的铁栅栏边有人在互相拉扯。
  就是那个!
  「慢着!」
  后藤扬声大叫,但已经来不及了。
  互相拉扯的其中一人已掉入河中——
  可恶!是谁?是谁掉下去了?
  后藤正纳闷时,八云已不加思索踩上铁栅栏,就这样跳进河里。
  「王八蛋!」
  后藤停下脚步、从铁栅栏探身大吼,但为时已晚。
  八云漂亮地一头栽进水里,接着开始游泳。看八云急成这样子,想必河里的人是晴香吧?那么剩下来的就是——
  「木下——!」
  后藤一边大吼,一边朝着管理塔中的木下如狂牛般猛冲。
  木下一脸惊慌地僵在那儿。
  看来他没料到我们会现身!
  后藤压低重心,瞄准木下的心窝飞扑过去。
  「呜啊!」木下翻了个筋斗,边滚边撞上铁栅栏。
  「你这个王八蛋!」后藤奋力朝木下的脸揍过去。
  拳头一落,竹子的破裂声随之响起;他的鼻骨八成断了吧?木下的嘴边,转眼间便一片血红。
  木下感到痛,但后藤的心更痛。
  这家伙不是一般的罪犯!他的所作所为简直人神共愤,但他的心却深深爱着自己的女儿。
  他为了爱键而走险,而这件惨剧的祸首,就是安藤那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
  或许,这家伙也算是一名受害者吧。
  不过,他所犯下的罪孽仍旧不可原谅。
  这我知道,这我清楚得很,可是——
  后藤将无处发泄的怒气转向铁栅栏,朝它用力踢了一脚。这些事待会儿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救出河里的八云跟晴香!
  后藤从铁栅栏探出身子,高声大喊:
  「喂!你们俩没事吧!」
  *  *  *
  晴香一碰到冰冷的河水,感觉顿时倏地清醒。
  她觉得心脏好像快被捏碎了,皮肤也好刺痛。
  她想奋力挪动四肢往上游,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锁在右脚踝上的水泥砖,将她的身子渐渐拉至河底——
  黑漆漆的河底——
  我想活下去!
  晴香拚命举高手臂,但她的指尖却接触不到空气。
  我大概没救了吧——这么一想,身体顿时丧失了力气。
  我会在这黑漆漆的河里,逐渐往下沉没——
  晴香正想放弃之际,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用力将她拉上来。
  尽管速度缓慢,身体确实正一点一滴往上升。
  谁?是谁?
  过了一阵子,晴香的脸终于浮出水面。
  空气瞬间灌进她的肺裎,使她呛了几口。
  「你还活着嘛。」
  这声音是……八云——-
  八云伸出右手想抱住我的身体。  
  不可能的!别勉强了,否则我们俩都会一起死的!
  「喂!你们两个没事吧!」一阵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有个人从管理塔上探出身子,朝下面窥视着。
  天色太暗,晴香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八成是后藤。
  「后藤大哥!麻烦你帮我把锁链拉上去!」
  八云喊道,接着将锁链缠在自己的左臂上,紧紧握在手心。
  「好!等等我喔!」
  后藤试着取下挂在铁栅栏上的铁勾。
  「听好了,你要抓紧喔!」八云说道。
  晴香很想这么做,无奈手臂却使不上力。
  「好了吗!我要拉罗!」后藤开始拉动锁链。
  八云配合后藤的速度,一步一步地爬上铁梯。锁链紧紧地陷进八云的肉里。
  「对不起……」
  这个人虽然成天抱怨,却愿意为了别人付出生命。
  为了我这没用的家伙——
  「闭嘴啦,乖乖抓稳就是了!」他又抱怨了。
  「你们没事吧!」后藤探出身子大喊道。
  往上一瞧,有个人影正伫立在后藤身后。
  「后藤先生,后面!」
  后藤没有听见晴香的呼喊。
  木下抡起铁管,朝后藤的头部用力挥下去。
  「磅!」
  后藤应声倒地,从晴香的视线中消失。
  而他的手也松开了锁链。
  晴香和八云一同往下掉——所幸没有掉入水中。
  八云用那只缠着锁链的手抓住梯子,好不容易才避免两人的脸沉到水面下。
  「八云,不用管我了,放手吧……」晴香对八云恳求。
  「闭嘴啦!」这是八云的回答。
  为什么呢?只要你放手,就能得救了呀!
  我求求你,快松手吧!否则,我——
  晴香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力量用尽了。
  晴香的愿望也化为乌有,八云的手,松开了梯子——
  *  *  *
  石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来到水门管理处的停车场。
  后藤跟八云都不见踪影,他们俩到底上哪儿去了?
  在石井抵达这地方时,曾经听到两声巨大的落水声。
  应该不至于吧——
  他左右张望,此时怱地出现一名头破血流的男子。
  「呜啊!」石井又惊又怕地惨叫一声。
  男子承受不住头部的晕眩,瘫坐在地。
  「你没事吧?」石井弯腰端详那名男子。
  「我没事。对面有个女孩子,你快去救她……」
  男子忍着疼痛,指向连接铁桥的管理塔。
  原来如此,原来晴香在那儿啊!
  「我待会儿再过来。」语毕,石井朝着管理塔奔去。
  「呜啊啊啊!」才刚踏上铁桥,石井便听到惨叫声。远方有两条人影。
  其中一人靠在铁栅栏上,动也不动。
  另一人则从铁栅栏探出身子,大喊着:「没事吧!」
  那声音……是后藤刑警!这么说来,那个倒在那儿的人是木下医生罗?
  后藤解开挂在铁栅栏上的铁勾,开始拉动锁链。
  此时他身后的木下缓缓起身,捡起脚边的铁管,然后高高举起。
  「后藤刑警!后面!」石井出声大喊,但已经太迟了。
  木下的铁管已经朝后藤的头挥下去。
  后藤仰躺在地,松开了锁链。
  「喔喔喔!」
  加油啊,石井雄太郎!你是男子汉吧!——石井一边大叫,一边朝着手持铁管的木下冲过去。
  木下手中的铁管朝着石井挥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石井往旁边翻滚,躲了过去!
  「石井,锁链……你得先救八云和晴香……」
  耳朵附近血流如注、瘫倒在地的后藤扬声说道。
  晴香!石井下意识地抓住锁链、缠在手臂上,用力往上拉。
  下一秒,石井的肩膀怱地一阵剧痛;又过了一秒,这次换成背部,然后是侧腹、手臂——木下正用铁管奋力殴打石井。
  「不要妨碍我!不要妨碍我!不要妨碍我!」
  木下大吼道。休想叫我放手,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晴香就在这下面。假如我放开这只手,那么晴香就——
  石井咬紧牙根,忍受这剧烈的疼痛。
  接着,木下高高抡起铁管,瞄准石井的头部。
  哇咧,我死定了!可是,我绝对不放手!——石井闭上双眼,准备迎接下一秒的冲击。
  「你不要给我太嚣张了!王八蛋!」后藤大吼道。
  喀叽!骨头撞击声随之响起,紧接着木下和铁管都双双倒地。
  「你放手吧,换我来。」后藤代替石井握住锁链。
  石井忽然失去力气,当场倒地。
  「明明就只是个耍白痴的,逞什么英雄啊。」后藤撂出这句话。
  「不好意思,我太没用了……」
  「不,你做得很好。」
  太感动了!后藤刑警居然称赞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的……称赞……」
  啊,可是我好像快死了耶——
  就这样,石井丧失了意识。
  18
  后藤的耳朵附近血流如注,倚着铁栏杆瘫坐着。
  木下鼻子下方一片血红,愣愣地坐在那儿。
  至于石井则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而浸在水里老半天的八云和晴香,看起来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
  「为什么……要妨碍我……」木下沙哑地说道。
  「妨碍?才不是呢!你的实验不管重复几百次都不会成功,而我们只是过来告诉你这一点罢了。」
  八云伫立在木下前方。
  「不可能!我女儿一定会复活的!」
  「你想靠着将令媛的灵魂移植到其他肉体,来令她复活吗?」
  「没错。」
  「我认同灵魂的存在,而世上也确实有亡魂附身在活人身上的案例。你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复活,特地绑架少女将她们沉到河底,以便让令媛附身在她们身上;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方法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你骗人!」木下颤声吼道。
  他都已经拚命走到了这一步,是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认同八云的说法的。
  八云语气平静地开始解释道:
  「我有两个理由。第一,灵魂和肉体无法简单替换。身为医生的你应该明白吧?器官移植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构造越复杂,身体就越容易对新器官产生排斥反应,能够配对成功者也屈指可数。我认为灵魂是人类思念、情感的集合体,这么一想,就能明白掌管上述集合体的肉体器官是人类构造中最为复杂的脑部,那又怎么可能会有合适的移植者呢?」
  「我会等到适合的人出现为止!」木下抬眼瞪向八云。
  「你打算杀了几亿人才甘心?」
  八云对着木下单膝跪地,与他四目相交。
  那只拿掉角膜变色片的赤眸,彷佛正熊熊燃烧着。
  「另外还有一点。假设灵魂能够移植到新肉体好了,你的方法一样行不通。」
  「方法?」木下扭动沾满鲜血的嘴角。
  「请你冷静地想一想。你这个方法,可是在谋杀那些新躯体耶。」
  八云说得没错。即使灵魂得以转移,新的躯体也已经溺死了。
  「我……」木下欲言又止。
  「你已经失去冷静的判断能力了。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单纯谋杀人命而已。」
  木下的双眼猛然大睁,几近迸裂。
  他脸颊的肌肉正一颤一颤地抽搐着。木下终于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绝不会原谅你。你明知失去孩子的双亲会有多痛苦,却迫使更多人和你背负同样的折磨与悲伤。此外,你还毁了那些女孩的大好前程;她们原本都跟令媛一样,有着美好的未来啊。」
  人类真是愚蠢至极啊——
  晴香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木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于对女儿的爱,正因为他的爱太深,才会轻视其他生命。
  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会觉得他不过是个疯子。不过——
  「为什么你会失去控制呢?你明明有很多踩下煞车的机会啊。」
  八云气愤地说道。
  ——他到底在气什么呀?
  「八云,我不是在为自己找藉口……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坚强。即使我们心里明白,情感上也无法释怀……」
  木下凝视着八云,缓缓地说道。
  八云像是在照镜子般地和他对望了半晌,最后还是站起身来。
  「我坚不坚强这件事先摆到一边,你说即使心里明白,情感上也无法释怀?你以为这种藉口说得通吗?假如我们原谅你干下的勾当,那么是不是也应该原谅因为无法克制情感而杀害令媛的安藤?」
  木下茫然地仰望着八云。
  他的眼眸,正惶惶不安地摇摆着。
  八云说得没错。木下医生一定是因为太过悲伤,才会忘记其他人也是有情感的。
  而这股傲气,使他走上了疯狂之路——
  片刻之后,木下默默地缓缓摇头。
  他的肩膀颤巍巍的;不只肩膀,他浑身上下都像触电般不停震颤。
  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终于发现了;发现到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亚矢香……爸爸……没办法救你了……对不起……」
  木下卯足力气挤出这几个字。
  在此同时,他也不再颤抖了——木下医生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了。
  这个人就是因为说不出这句话,才会一直责怪自己,将自己逼到死胡同。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八云以食指抵着眉心。
  「木下医生,令媛来了。」
  此言一出,木下马上抬起头来,双眼圆睁。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下伸出双手,嚎啕大哭。
  这声野兽般的咆哮,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晴香也看见了伫立在前方的亚矢香。
  她摇晃着头上的马尾,笑着露出小酒窝;她的笑颜,是这么的温暖。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笛音,宣告本案已经结束。
  木下医生的行为罪无可赦;但是,他女儿亚矢香或许已经原谅他了。
  如果八云听了,肯定又会骂晴香太天真,但她就是想为木下医生留下一丝救赎。
  因为,人是一种既多愁善感,又任性的生物——


终章 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晴香的目的地,是B栋校舍后方的那间组合屋。
  其实她本来想早点露面,可是无法办到,因为她住院了。
  实际上只有住院三天,但她的母亲从老家直奔医院,硬是将晴香关在病房里,要她好好静养。
  今天早上,她的母亲总算愿意启程回乡了。
  话说回来,晴香好久没有跟母亲如此畅谈了。
  大部分的话题,都是绫香还在时的琐事——在绫香死后,她们家的时间似乎在无意识之中停摆,晴香再也不曾打从心底欢笑、流泪、愤怒。
  ——一路走来,我总是事事顾虑姊姊。
  经过这次风波,我了解到:我和木下医生相同,心中那份无法释怀的愧疚感,束缚了姊姊的自由——
  可是,即使我心底明白,仍旧无法停止自责。
  今后我仍然会抱着对姊姊的愧疚而活,但是,我会比以前稍微积极、乐观一些。
  我想尽量作回我自己。
  不过,我也知道实行起来绝对没那么简单罗——
  晴香伫立在贴有「电影研究同好会」牌子的门前。
  ——话说回来,八云居然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我,亏人家还有点期待说。
  算了,反正他来了必定得应付我妈,到时事情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再说,假如他太关心我,我还觉得恶心呢!
  啊,不过我还是抱怨他两句好了。
  「八云,你在吗?」晴香边说边打开门扉。
  他在。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一脸颓废;这么欠没见面,他居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喔,是你啊。」这个人真是的!
  「欸,你是不是要出门?」八云似乎在整理行装。
  「问得好,你想不想一起去?」八云边打呵欠边说道。
  一起去——?
  「去哪里?」
  「去探望石井先生啊。」
  「你说的石井先生,是那个石井先生?」
  「对,就是那个石井先生。」
  「他哪里受伤了吗?」
  晴香被救上来时,石井一动也不动地趴倒在地上,看起来跟死了没两样。
  「岂止受伤,他的左上臂、右锁骨都断了,肋骨也断了三根!全身都受到严重的殴打,伤势可重了。」
  「原来这么严重呀?」
  我完全不知道——
  「那时就是石井先生代替被揍的后藤大哥拉住锁链,支撑住我们俩。尽管他被木下医生拿铁管殴打,仍旧不肯放手。」
  我只见过他几次面,本来只觉得他是个看起来很懦弱的人,想不到他——
  「真要说起来,石井先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晴香颔首。她完全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而这全是因为石井舍身营救他们。
  「其实我本来也想早点去探望他,可惜要调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虽然晴香才刚来,还是和八云一同走出屋外。
  *  *  *
  畠从自己的办公室一路逃到了解剖室。
  ——这儿就不会有人来烦我了!他们那么吵,谁受得了啊?
  无法统合案情的那些专案小组的家伙们成天来烦我,而且破案都已经一星期了,报章媒体对本案的关注不只没有降低,甚至还越来越攀升。
  疯狂的木下医生——
  社会上为此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有多少人了解他的本质呢?
  畠非常了解木下的行为理念。换成是他,或许也会采取同样的作法——畠至今仍然觉得——木下的作法错了,但他并没有疯,他很冷静。
  畠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都有一场很长的官司要打。
  这对木下来说简直是酷刑吧。他必须冷静地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沉重的现实,并非「方法错了」四个字就能轻松带过。
  他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呢——?
  不,他必须撑下去才行,因为那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他剩下的人生,都将用来赎罪;尽管畠不能排除木下自杀的可能性,他仍然相信这点不必担心。
  因为人只要曾经相信过灵魂的存在,就会认为肉体的死不等于安息或解脱。
  死亡,并不是逃避的藉口。
  不管人是生是死,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就必须为自己找到思考的方向。
  既然人类有灵魂,死亡当然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话说回来,畠还是很在意那名戴着墨镜的男子——
  这次的案子,官方果然依旧将那男人的存在掩盖掉了。
  那男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八云说他是为了做实验,但畠总觉得还有更深的内情——
  *  *  *
  八云说去医院探望石井之前,必须先去一个地方。
  于是,他们俩就这么来到了水门管理处。
  「你们俩怎么来啦?」
  两人一来到停车场,管理处内的内山便旋即唤住他们。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这是那件骚动留下的伤痕。
  八云在前往这儿的途中曾说过,内山被木下医生用水泥砖攻击头部。
  内山现在内心一定很混乱吧?一名自己曾视如己出的少女惨遭杀害,而少女的父亲——同时也是他好友的木下医生又犯下如此重案。
  比起头部的伤口,他内心的创伤或许更为严重——晴香心想。
  「内山先生,我有一点事找你。」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晴香从八云身上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氛,而内山那张亲切的笑容也顿时失去弹力。
  八云不发一语地走进管理处中。
  晴香也一头雾水地跟进去。
  「你找我有事?」
  内山催促八云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
  「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八云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站在内山的面前。晴香震慑于那股异样的氛围,在离两人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
  「什么事?」内山催促八云。
  「我话先说在前头,从现在起我要说的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
  八云嘴上说是推测,口吻倒是很肯定。
  「是什么呢?」内山提高戒心答道。
  「我就直说了。内山先生,我认为你杀了安藤先生。」
  ——等等,你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呀?
  八云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令晴香惊讶不已;她原本以为内山也会同样吃惊,然而并非如此——
  只见他无动于衷地微笑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木下医生遭到逮捕后,我心中仍然有成堆的疑问,所以就去调查了一下。」
  「你查到了什么?」
  内山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香烟,边点火边说道。
  他在装傻——晴香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第一点,是关于安藤先生的车祸。根据目击者证言,当时是红灯,他却摇摇晃晃地闯到斑马线上;他当时没有喝醉,而且也没有任何人追赶他,为什么安藤先生要突然闯到马路上?」
  「谁知道呢?你问我,我问谁?」
  内山刻意地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在车祸目击者中,我看到了你的名字。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嗯,当时我确实在现场,这真的是个非常凑巧的偶然。话说回来,你凭什么靠这点认定我杀了安藤呢?」
  内山眼尾堆着皱纹笑了,他似乎在嘲笑八云。
  「恐怕是你算准时机后,从背后将安藤先生推出去的吧?」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这没道理呀?」
  没错,内山先生说得没错。
  他根本没有理由杀安藤。随便扯出这种没有根据的话,真不知道八云到底在想什么。
  「不,你有杀人的动机。因为安藤先生就是杀害亚矢香的凶手。」
  「你是说我知道凶手是谁?」
  「是的。」八云面不改色地回答内山的问题。
  「你刚才说是推测,可是好像请得很有自信嘛?」
  「我反覆看了那桩案子的资料好几次。亚矢香的遇害地点是比这里更上游的旧水门,但她的遗体却在这座水门被发现。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八成是从上游那儿流过来的吧?」
  内山注视着天花板,稍微思索后才回答,声音听起来像在发抖。
  「不,不对。如果亚矢香的遗体是从上游流过来的,身上应该会有无数的伤痕,但是并没有。亚矢香是在旧水门遇害,而你为了隐瞒安藤的藏身处,才特地将她弃置在这儿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可是,这也不代表我知道凶手是谁吧?」
  内山匆匆吐出香烟的烟雾说道。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你知道凶手的身分。亚矢香被弃尸在这儿时,脚踝上绑着一块重物。」
  「那又怎么样?」
  「她被丢进河里,而且沉在水面下,假如你没有撞见安藤弃尸的那一幕,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遗体的。」
  「你的想像力好丰富喔。」内山佩服地频频点头。
  不过在晴香眼中,那只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你在稍远的地方偶然撞见有人朝河里丢东西,于是便过去一探究竟,不料看到的却是亚矢香的遗体——之后,你便循着凶手的长相或车号找出了安藤。当然,你绝对不会向警方透露一个字,因为你想亲手揪出凶手,为亚矢香报仇……」
  内山开始放声大笑。
  「你也太天才了吧!了不起!神探可伦坡(注7)听了也会吓死!话说回来,如果每个人只因为朋友的小孩被杀就一一为他们报仇,岂不天下大乱了?」
  「是啊,假如对方真的是朋友的小孩的话……」
  八云在此停顿了一下。
  两人不发一语地互相瞪视,率先避开目光的人是内山。
  「今天我有个东西想交还给你。」
  八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口袋中掏出黑色记事本,递给内山。
  「这、这是……」内山的表情顿时分崩离析。
  「这是以前在河边碰到你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晴香记得里头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亚矢香,另一张则是内山和一名女性的合照。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和你合照的这名女性,就是木下医生死去的太太——也就是亚矢香的毋亲。」
  内山紧紧地捏住记事本,不发一语。
  「木下医生的太太在和他结婚之前曾和你交往过,对吧?我不清楚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想挖人隐私;只是,事到如今还随身携带这两张照片,就证明你不是只把亚矢香当作『朋友的小孩』。」
  内山没有答腔。
  不过这阵沉默,暗示着他肯定八云的说词。
  「为什么你会怀疑到我头上?」
  沉默了片刻后,内山终于开口。
  「第一次遇到你时,你曾经这样说过。『我无论如何都饶不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凶手』,这种说法,好像你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似的……」
  ※注7:Columbo美国经典推理影集,主角头上顶着一头乱发,看起来不修边幅,却屡破奇案。
  「这样啊……不过,假设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对我的指控也仅止于推测罢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这全都是我的推测,没有半点证据。」
  八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对警方说了吗?」
  「没有。我想,今后我应该也不会对警方提起这件事。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既然如此,八云又何必特地跑这一趟呢?真不懂他在想什么。
  内山似乎也跟晴香同样纳闷,困惑地垂下眉尾。
  「只是,你别忘了安藤这桩车祸牵扯到一个无辜的人,而他将因为过失致死罪遭到起诉。」
  八云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会儿,晴香总算明白八云的用意了。
  的确,今后想怎么做都是内山的自由,但他的选择将对那名肇事司机产生很大的影响。
  想复仇就自己复仇,不要拖别人下水——
  八云想说的,应该是这个道理吧。
  「走吧。」语毕,八云便快步走出管理处。
  「咦?等等我啦!」
  晴香追着八云离开管理处,彷佛想逃离这苦闷的气氛。
  途中回头一望,只见内山正低低地垂着头。
  今后,他将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我无法猜出他的抉择,但我打从心底希望他所选的是正确的那条路。
  不过,什么样的选择才叫正确呢——?
  *  *  *
  石井在病床上回首这次的案子。
  时间多得是,他已经回忆好几百次了;然而,有件事他仍然得不到答案。
  该怎么做,才能预防类似的案件发生呢——
  敲门声中断了他的思考。
  「请进。」
  石井一应门,一个虎背熊腰的巨汉随即走进房内。
  是后藤刑警!我太感动了!后藤刑警居然来探望我——
  「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想早一点来的,可是结案后还有一堆鸟事等着我处理。」
  后藤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髭须。
  这也难怪,因为这桩案子是从专案小组意想不到的角度解决的。   
  情报错综复杂,想必他们也一团混乱吧?
  后藤边叹气边坐在床边的圆椅上,从他的黑眼圈、肮脏的衬衫及一头乱发看来,他应该未曾阖眼吧——
  「喔?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带花来探望你这小子。」
  后藤望着床边那枝插在花瓶里的花朵说道。
  「不,不是的。这是署长千金探望我时所带来的。」
  「喔?你这小子也有两把刷子嘛!」后藤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要这样嘛,她每天都来,老实说我觉得很伤脑筋啊。」
  况且,我对她还是抱着一份恐惧。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每当我看见她的脸,脑中就忆起她被鬼附身时那可怕的模样。
  「那很好啊,恭喜你要少奋斗三十年罗!」
  「饶了我吧!对我来说,后藤刑警来还比较令我开心呢!」
  石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想,不料后藤却摆出一张臭脸。
  为什么他要对我摆臭脸呢?
  我是不是真的被他讨厌了——
  「欸,石井。我就趁这机会说好了,我不是同志。」
  「嗯,我知道。」
  他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
  假如后藤刑警是同志——不好意思,我光想就觉得恶心。
  「也就是说……呃……你好歹也是个男人……」
  「您到底想说什么?」后藤尴尬地清咳一声。
  「也就是说,身为一个男人,你应该要更有男子气概才对!」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我想成为跟后藤刑警一样具有男子气概的刑警。」
  「奇怪,你不是男同志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呢,况且我心中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石井不懂后藤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八云那混蛋……」后藤咬牙切齿地咕哝道。
  八云。那位不可思议的青年——
  「后藤刑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个叫做八云的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言一出,后藤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摆出这种表情也没用,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
  「对喔,我好像什么都没对你说耶。那小子的左眼是红色的,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咦!是这样啊?」石井惊呼道。  
  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全身登时一阵剧痛。
  「小声点啦!」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否则,我怎么可能拉着一个普通民众四处查案呢?」
  后藤的话一点也没错。经他这么一说,累积在石井心中的疑问总算一一得到解答。
  可是,这么一来——
  「请恕我冒昧,难不成后藤刑警不是灵异刑警?」
  「白痴啊!你还说这种话!我一开始不就跟你说我不是吗!」
  后藤盘起胳膊,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么,这次的案子……」
  「不只这一次,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也都是八云一个人解决的。」
  「怎、怎么会……」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啦!我什么事都没做。」
  石井心中的某物,似乎正逐渐崩毁。
  唉,怎么会这样呢——
  今后我该怎么办才好?我都快哭出来了。
  「啊,对了对了,八云跟晴香待会就会过来罗。」
  「咦?晴香!」石井这么一叫,瞬间又一阵刺痛。
  晴香居然要来探望我!刚才受到的打击,顿时也变得无所谓了。
  后藤眯起眼睛,贼贼地笑道:
  「喂,石井,你说的那个喜欢的女孩子,该不会是晴香吧?」
  「咦?呃,这……可是……我……」
  突然被直捣核心,石井登时不知所措。
  他实在不习惯这类的话题。
  「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可好玩了。」
  「哪里好玩?」
  「听好了,石井。如果你想追到晴香,就得先打败一个强敌。」
  「强敌?」
  「对,就是八云。」
  果然是那名青年——
  我绝对不承认!那个青年对晴香的态度实在令人看不过去!我无法忍受晴香受到这种对待!
  这样她太可怜了!
  「石井,我会帮你追到她的。」
  「真的吗?」
  「是啊,包在我身上。」
  后藤自信满满地说完后,再度露出贼笑。
  *  *  *
  离开水门管理处后,晴香和八云走在通往医院的水渠道路上。
  现在的气温,已经比一星期前暖和多了。
  水渠沿岸开满了无数的樱花,数不尽的粉红色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好漂亮喔。」
  晴香停下脚步,仰望樱花。
  走在她身旁的八云也停下脚步抬头望樱,彷佛现在才注意到它们。
  这个一脸佣懒、语气冷淡、和温柔两字一点也沾不上边的毒舌大王,在水门那儿展现出不同以往的一面。
  当我面临危机时,他毫不犹豫地前来搭救我。
  他的左手,至今还残留着锁链的绑痕。
  这是他和我生命相系的证明——
  「走吧!」
  八云仰望着樱花,就这么迈步而去。
  我在后面追着他跑,若无其事地以手背碰了他的锁痕一下。
  ——谢谢你。
  我在心中低语。
  反正即使我说出口,他也一定会撂下「我又不是特地去救你的」这种煞风景的话。
  闹什么别扭嘛!
  「欸,等等我嘛!」
  往声音的方向回头一看,一名小学男生正朝着我们奔来。
  他绕到八云前方,将一张摺好的纸片和一条项链递给八云。
  「大哥哥,有一个戴墨镜的叔叔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八云诧异地注视自己掌心的纸片和项链。
  这条项链是女款,链子细细长长的,上头只系着一颗浑圆的石头,款式相当简单。
  而那颗召头和八云的左眸相同,染上了一片燃烧般的赤红。
  「我已经交给你罗!」语毕,少年便跑走了。
  八云摊开纸片,浏览当中的文字。
  此时,他突然脸色大变。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然后又死心地吐了口气。
  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仍然从旁窥视过去。
  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近期再会……」

  不久的将来,晴香将明白这句话的含意是多么可怕——


附加档案 归乡
  探望完石井先生后,我和八云步上归途——
  我俩并肩而行,走在通往车站的铁轨沿线道路上。
  我们之间没什么像样的交谈,无论我对八云说什么,他只会回答「喔」、「嗯」。
  平常的他总是喜欢抱怨「你太聒噪了」,如今却迳自陷入沉思。
  刚才那名少年所递给他的纸条,是不是写了令他在意的内容?
  两人走到平交道时,八云忽然停下脚步。
  他眯着眼睛,直直地望向平交道的另一侧。
  那儿有一名女子。
  她的身材好得有如一名模特儿,顶着一头棕色卷发,妆化得很成熟,五官深邃。
  一袭黑色晚礼服,搭上白色罩衫。
  她右手拎着一个白色手提包,驼背伫立在平交道对恻,彷佛那个手提包重得让她直不起身。
  看起来像极了色情行业工作者。
  此时,八云的眉毛突然抽动了一下。
  「原来你喜欢那一型呀?」
  我原本不想说出这种话,却不禁脱口而出。
  「你……」
  八云皱起眉头,边搔头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却淹没在疾驶而过的电车声中。
  「什么?」
  电车通过后,我试探性地反问八云,然而他没有答腔。不仅如此,他还看着脚边左右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真搞不懂这个人。
  平交道的栅栏抬起来了。
  不过,八云依然不为所动,蹲下来偏了偏头,好像很伤脑筋。
  人潮从对面涌了过来。
  那名女子也在其中。当她经过我们身旁时,飘来一股剌鼻的香水味。
  此时,八云猛地站起来注视她的背影,然后又大大地叹了口气。
  「好啦!我去就是了嘛,吵死了。」
  八云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总之说完后便开始追向那名女子。
  「欸,你要去哪里呀?」我在后面小跑步地跟着他,朝他的背影呼唤道。
  「跟踪某人。」
  「跟踪谁?」   
  「她啊!」
  「为什么?」
  「不要问我啦!」八云不悦地撂下这句话。
  不知怎的,我还是放不下八云,只好和八云并肩追向那名女子的背影。
  「你干嘛跟过来啊?」
  八云倏地停下脚步。
  「好奇嘛。」
  「我说你啊……」
  话才说到一半,八云便摇摇头放弃跟我争辩,再度往前走去。
  我擅自将这举动当成默许,配合八云的步伐追向那名女子。
  我到底在干嘛呀——?我试着扪心自问。
  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当然,我的好奇心不是针对那名女子,而是纳闷八云为什么要突然跟踪她。
  搞不好他想当一个变态跟踪狂呢!
  再说——
  女子逐渐远离车站,朝商店街迈进;横越干线道路后,她走向多摩川的土堤沿岸。
  水门!这一带正是我们白天待过的地方。
  天色已晚,点着橘色璀璨灯光的桥梁,好似浮现在空中。
  她恍如一个梦游症患者,脚步蹒跚地走向那座桥,彷佛受到了什么人的引导。
  「欸,那个人到底想去哪里呀?」
  「知道的话,我还用得着跟踪她吗?」八云不悦地答道。
  他说得没错。
  她在桥中央停下脚步。
  而我们俩,也在距离她五公尺之遥的地方驻足。
  要不要叫她?——我望向八云,但他只是紧闭双唇,一脸诧异地窥视着她。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俩,朝着桥梁的栏杆蹲下来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女子的脚边,有一个插若白色菊花的空罐供奉在那儿。
  曾有人死在这儿——
  她的背部微微颤动。
  她没有出声,想必也没有流泪,但看起来确实像在啜泣。
  死去的那个人,在她心中或许占有重要的地位。
  过了半晌,她骤然挺身立起,宛如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双手扶着栏杆,俯视漆黑的河水。
  ——对不起。
  女子悄声说出这句话。
  「这下惨了……」八云轻轻啧了一声。
  「咦?」
  我还没问完,女子已踏上桥上的栏杆,正想攀爬上去。
  「快点阻止她!」八云奋力向前冲。
  他的声音驱动着我,使我也跟着一头雾水地奔向那名女子。
  她站在桥梁的栏杆上,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危险!」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拚命伸长手臂想抓住她,然而却扑了个空。
  她缓慢地往河川倒去,俨如电影慢动作播放。
  ——来不及了!
  我不禁闭上眼睛,全身僵直。
  然而,传进我耳中的并非落水声,而是——
  「别杵在那儿,快点过来帮忙啊!」
  是八云的声音!
  睁开双眼一看,原来八云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后方抱住那名女子,阻止了她。
  我赶忙奔向八云,和他一起合力将女子拉上桥梁。
  她一屁股跌坐在水泥步道上,歪起嘴角瞪向我们。
  「为什么不让我死……」女子搔抓水泥地,声泪俱下地喃喃自语。
  「坦白说,你是生是死,根本不关我的事。」
  八云搔着头发,一面不耐烦地说道。
  「喂,你怎么这样说呀?」我不自觉出声谴责八云。
  「你闭嘴啦。」
  「你说闭嘴我就闭嘴呀?」
  我对八云发出严正的抗议,但他却装作没听见,转向女子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但这小子缠着我吵个没完,我实在拗不过它。」
  此言一出,女子顿时抬起脸来,「咦?」地偏了偏头。
  我也和她同样感到疑惑。他到底在说什么呀?
  「它是一只迷你腊肠狗。你认识它吧?它额头上有黑色斑点,戴着粉红色项圈。」
  「小广……」女子呼吸紊乱地说道。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那只狗一直在你旁边绕来绕去。」
  「你骗人……」
  「它应该知道你想寻死吧?所以才将我们硬拉到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啊。
  我终于了解来龙去脉了。
  八云在平交道前看见的是一只狗——是死后仍徘徊在阳间的狗灵。在它的引导之下,我们被一路带到了这里。
  「可是……小广它已经……」她望向地上那株菊花。
  我想,她可能是在遛狗时不小心松开牵绳,以致于狗儿当场被车撞死吧。
  「他看得见它。」
  糟糕,不小心脱口说出来了!原本以为八云会臭骂我一顿,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摆出一副刚完成任务的模样,倚着栏杆仰望夜空大打呵欠。
  「看得见?」
  「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也就是鬼魂——不过这回的对象不算是人就是了。」
  我代替八云向女子解释。
  「小广它……为什么……」
  她望向八云,似乎寻求着什么答案。
  「我怎么知道,我又听不懂狗说的话。」八云没好气地答道。
  他这么说也没错,但难道没有更委婉一点的说法吗?
  「也对……」她咬紧下唇。
  现场笼罩着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那只狗啊,它可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喔。它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于是无法安心投胎,只好一直陪着你……」
  八云望着天空说道。
  「居然为了我……」女子顿时泪水决堤,嚎啕大哭。
  睫毛膏被泪水融化,两行黑色的泪珠滑落脸颊。
  至今累积在她体内的情绪,一股脑儿倾泄而出。
  我能做的只有依偎着她,用力抱紧她颤抖的双肩。
  过了良久,她终于吸若鼻水独力起身,红肿着眼、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不会再让小广担心我了。」
  「我们送你一程吧?」
  「没关系,有小广陪着我呢!」
  她婉拒我的提议,微笑着对我们频频道谢,漫步离去。
  她为什么想寻死呢?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先问她才对。
  「欸,她真的没问题吗?」我试探性地询问八云。
  「她知道自己不再孤单了,放心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回问八云,但他丝毫不愿意答腔。
  「走了!」语毕,八云便迳自快步离去。
  真是的,这个人真的超级我行我素——

  一星期后,我和她又碰面了。
  一穿越车站刷票口,便听到有人对我唤道:「你好。」
  她染成乌溜溜的黑发,化妆也变淡了,穿着也变成率性的牛仔裤和休闲服,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由于她变得太多,起初我还认不出她是谁,直到她说「前阵子我们在桥上……」我才恍然大悟,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话虽如此,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跟她聊些什么;正当我感到不知所措时,她率先开口说自己要搬回老家山梨县,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寻死了。
  「小广也会跟我一起去。我想它见到湖泊,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笑着说道。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粉红色的手环(不对,那一定是狗的项圈!)。
  「一路顺风啊。」
  「谢谢你,也帮我跟你男朋友问声好吧!」
  语毕,她便走下通往月台的楼梯。
  男朋友啊——
  想起自己方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好害羞——


  后记
  感谢各位读者阅读这本新装版《心灵侦探八云2灵魂相系之物》,本人由衷感激。
  这回我同样在书内收录了小短篇,以作为新装版特典。
  提出收录小短篇这个建议的,是角川书店的责任编辑K先生。
  ——你想不想写八云跟晴香的日常小短篇?短一点也无所谓。
  当他一提出这个要求,我便马上答应了。
  为什么呢?因为很有趣啊!
  再说,以本篇的故事性质来说,八云的周遭总是不断发生惨案,我几乎没有机会描写他们平淡的日常生活。
  不过,即使我不写,他们也同样正常地过着每一天。
  我深深觉得,像这样描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对于我今后的写作,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事实上,写这第一集、第二集跟小短篇实在很快乐,而我也比以往更了解他们了。

  希望今后我还能继续在新装版写下他们的日常短篇小故事。
  对我来说,在八云系列中登场的角色不只是单纯的角色,而是真实存在于我身边的至交好友,同时他们也无可替换。

  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写出和惨案无缘的八云系列——

  平成二十年六月

  写于自宅

  神永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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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草薙護堂 子爵
感觉和动画版的剧情有不少出入呢

12 年前 0 回復

imeis 騎士
看完了,感觉又重新回顾了一下动画的剧情……
不过果然还是小说给人更大想象空间……动画版的晴香还真不算是什么美人,而且就和普通的女主一样,又废柴又圣母又没存在感……

12 年前 0 回復

youfeiyu123 子爵
竟意外地发现了小说,tv音乐还是很支持的(喂喂……)

12 年前 0 回復

myzhang12345 侯爵
,,,,为啥这里残留个沙发,八云na,怎么感觉和TV有点。。。。

12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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