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之翼 [虚渊玄][第1卷][台简]好久不见的真实系……


本帖最后由 feelmyself 于 2012-8-16 19:1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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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在天地初开的始源时代,大地是生根草木们的归宿,天空则是展翼龙群的领域。
之后历经无数神话,人类的时代来临了。人们得到耕作的智慧,熟悉草木的生息周期,将作物的恩惠纳为己有之后,夺得大地霸主的宝座。对于生长在地面的人类而言,征服大地并非一件难事。
然而没有翅膀的人们,要篡夺天空霸权却困难至极。龙以及龙的眷属们,是远比章木强壮的神秘存在。即使如此,人类背上虽然没有翅膀,却相对拥有创造发明的手指,不断累积的知识,以及永无止尽的热情。
花费了一段非常、非常悠久的岁月。
终于,人们得知日蚀、彩虹与雷鸣都不是龙族引发的现象,甚至终于发现了乘风在空中飞翔的方法。接着开始有人锻造钢铁,以封锁在窑中的火力,仿造出翱翔天际的双翼。
人们藉由机械构成的扭曲、渺小翅膀,像是雏鸟般孱弱飞向空中。这些弱小生物的身影,在飞舞于穹苍的王者们眼中,或许连怜悯的价值都没有。龙族对于来自下界的挑战不屑一顾,依然稳坐天空霸者的宝座。
然而,人们依然梦想拥有翅膀。
即使已经令大地繁荣昌盛,甚至征服了大海,人类依然伸手展望天空。许多怀抱梦想的人们,竭尽智慧与勇气挑战天空,最后壮志未酬身先死。飞得更快,飞得更远〡—梦想着总有一天,人类的技术能够追上众神之翼。

接下来要叙述的,是一段已逝的回忆。龙翼依然神秘不为人知时的故事。
以遥不可及之众神领域为目标的,挑战者们的记录。


第一章 钢铁之翼





闪耀着翠绿光芒的淡水,正潺潺朝着下游移动。透明静谧的河面,偶尔会受到强烈的旋风拨乱,冒出泡沫逆流而上。
旋风来自于霞龙的尾巴。平常总是在山岳高空玩耍的这种小型龙,如今却在河面足以映出腹部的低空凶猛疾驰,而且有三只。箭型的队列有条不紊,可说是犀利抢眼的编队飞行。
霞龙即使处于巡航速度,飞行速度也超过三百节。连急速俯冲的隼,最高速度顶多也只能达到两百节,翱翔于天际的龙族是多么超平常理的生物由此可见一斑。
霞龙飞翔时的推力,来自于高速震动的皱摺状尾巴。经由震动卷起的气压,搭配连接肩膀的强韧双翼产生的飞行特性,成就出惊异的高速飞行。对于人类而言,与那些甚至还无法解析飞行原理,包括虹龙在内的各种未知物种相比,霞龙还算是可以轻易应付的对手。
实际上,现在就有一名勇敢的挑战者,在这三只霞龙的后方紧追不舍。是一架正在让螺旋桨引擎发出咆哮的螺旋桨飞机。
飞行实验机‘花魁鸟号(Etupirka)’——将机体精简到翼展三十五尺,重量五千磅的小型竞速设计,再搭配一七五○匹马力液冷十二汽缸引擎的这架飞机,在现阶段的民航机与军机之中,应该可以夸称是最强最快的飞机吧。该机型最大的特征,在于采用了能够抵消强大反扭力的同轴反转双螺旋桨,藉此同时具备速度与稳定性的花魁鸟号,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足以跟上龙之飞行能力的高性能机种,至今的最高速度记录为四一二节。正以全速飞行的这架飞机,如今紧跟在带头霞龙群的后方,并逐渐拉近距离。
要是将这一幕视为一场追逐战,花魁鸟号应该是英勇激昂追捕猎物的猎人吧。然而在泪滴型座舱罩之中,坐在后方座席的人,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心境。
“呀~!我不玩了啦~!别再追了~~~!你没听到吗!”
海伦·魏宁格如此放声高喊,就像是不想输给轰然作响的引擎声。花样年华少女该有的矜持与羞耻心,如今她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了。何况她丝毫无法期待前座握着操纵杆的这名男性拥有关怀淑女的细腻心思,这是她亲身体会至今的心得。
事实上,卡尔·修尼兹确实完全不在乎后座恋人的尖叫声,甚至因为斗争的刺激感而露出满面笑容。
如果是毫无遮蔽物的高空就算了,然而现在是高度不到三十尺的超低空飞行,以这个速度飞行简直是鲁莽至极。只要操纵时有一个失误,机身马上就会碰触到水面而粉碎得灰飞烟灭,何况前方霞龙群卷起的水花整个打在座舱罩上,使得视野模糊至极。即使卡尔号称首屈一指的测试飞行员,以他的操纵技术进行这种挑战,依然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行径。
从海伦的角度来看,在这里赌上生命追逐霞龙群毫无道理与意义。然而这份认知对飞行员来说完全不管用,实为她的不幸。
对于卡尔而言,这场追逐战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仪式,也是他翱翔天际的意义。而且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于正被卡尔紧追在后的霞龙群。
龙绝对不会伤害同族,它们的利牙与钩爪,只会用在自卫以及食物链的狩猎行为。
相对的,龙族之间的竞争方式,就是比赛飞翔速度的“竞速”。虽然龙族的群体习性仍被谜团笼罩,然而它们只会根据“速度”决定彼此的优劣并划分阶级,这是唯一众所皆知的事情。只有“迅速的事物”能吸引龙群的兴趣,它们将斗争心全部倾注于“如何拥有凌驾万物的速度”这一点。这就是“龙”这种充满谜团的生物,唯一被人类解明的习性。
而且在龙的认知之中,人类所发明的这种机械装置,不只明显比鸟类来得庞大又能高速飞行,因此即使外型异常笨重又丑陋,依然会被它们认定是“同胞”吧。闯入龙群领空的飞机,经常会引得地盘的主人从后方追过来,并且趾高气昂超越过去,令人望尘莫及。像这样的事,即使是航行在定期航线的飞行员,每年也会体验好几次。由于龙族不会进一步加以危害,只要飞行员默默目送龙的背影离去,就不会影响到原本的航行。这是从远古时代就占据天空的前辈们略微粗鲁的问候。将这种行径如此解释并且不予追究,就是一般飞行员的应对方式。
然而卡尔·修尼兹不一样。他以飞行员身分千锤百炼而成的高超技术,就是要用来挑战龙族。
像是今天,他原本也是因为测试飞行的行程凑巧有空档,所以顺便履行之前与海伦的私人约定,带着她飞上天空进行游览之旅。然而这场飞行却因为霞龙的出现而迅速走样。飞行中的花魁鸟号就这么被超越,使卡尔瞬间火冒三丈,再也不在乎同行的海伦的感受,成为了“私斗”的俘虏。
察觉到骚动的另外两只霞龙飞来会合之后,就成了现在的状况。三只霞龙似乎已经在之前的竞速中分出高下,并没有相互竞争的迹象。既然它们都认定花魁鸟号的速度有资格成为“挑战者”,应该代表三只龙位于相近的等级吧。它们组成有条不紊的编队,跟随着带头霞龙的轨迹。若想挤进它们的等级,驾驶花魁鸟号的卡尔也必须发挥相同的飞行技术。挑战者必须精准沿着领导者的路线飞行,并且以凌驾于领导者的速度超越它们,或是精疲力尽而放弃挑战,这场竞速只会以两者之一的结局落幕。
“闹够了没——真是的,别追了啦!这种蠢事等我不在的时候再做啦!”
“放心,只不过是霞龙而已,你别急,我马上解决它们……”
对于海伦的指责,卡尔的回答丝毫没有半点诚意。听他的语气就令人觉得,即使是在没带伞却下起小雨的时候,他肯定也会像这样不以为意吧。何况要是解读这番话的含意,就能得知卡尔完全没有投降的意思,打算持续竞争到霞龙群俯首称臣。
“呀——你这个人真是的!烂透了!居然带着女生闹事——而且对方还是龙!”
“这只算是嬉戏,称不上闹事!”
随着竞速时间拉长,霞龙群也终于出现耐力上的个体差距了。首先是第三只龙缓缓从带头集团脱离,甚至逐渐退到与花魁鸟号并肩飞翔的位置。
就在隔着座舱罩的外侧,近得令人有种伸手可及的错觉。近在咫尺的霞龙容貌,令海伦不禁屏息看得入神。
不像刚毛也不像棘皮,锐利又细长的鳞片覆盖着体表。从令人联想到枪尖的尖锐圆锥形头部,经过粗壮的脖子直到肩上的双翼,那平滑洗炼的流线型轮廓,简直像是为了风洞实验所设计的曲线。然而被它纵向开启的瞳孔狠狠一瞪,海伦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声硬是吞了回去,同时体认到霞龙毋庸置疑是一头野生的猛兽。
终于无法维持速度的这只霞龙,在领悟自己即将脱队的瞬间,折叠尾巴张开双翼骤然减速。后照镜里一鼓作气远离的身影,往前一个转身后发出嘶吼。
龙在认输时干脆无比。对于能够比自己还要高速飞驰的事物,只会抱持着无上的敬意目送对方离去。
“这……这样你就满意了吧!喂!”
“还没!还有两只!”
在卡尔与海伦争执的时候,座舱罩外流逝而去的景色逐渐化为山峰,河岸也化为垂直耸立的岩壁,这股压迫终于令速度感开始挟带着恐惧了。
“哇、哇、哇……”
要在这样的狭路维持近四百节的速度,即使是霞龙也会认为过于鲁莽吧。它们离开河面提升高度,开始选择勉强能够穿梭在溪谷之间的路径。
“想得美!”
不只是速度,花魁鸟号在机动性也不会输给霞龙。卡尔对它的实力与反应力投以绝对的信赖,而且也自负自己的操纵技术,足以将这架机体的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速度足够,不依靠机翼升力也不会失去控制。卡尔以犀利的手法操纵副翼,将机身垂直翻转,接着只靠俯仰动作穿越溪谷。身体忽然往侧面翻倒的海伦尖声抗议——然而全神贯注握着操纵杆的卡尔完全听不见。
另一方面,对于霞龙而言,要高速穿越这座溪谷,应该也需要将技术发挥到极限吧。这次轮到位居第二的龙,因为专注在避免撞上岩壁而疏于追赶,速度开始打了折扣。
“赢了……”
卡尔将机身转正,让升力恢复并且缓缓上升,一鼓作气超越怯懦的霞龙。第二只霞龙终究无法阻挡从下方逼近而来的花魁鸟号,在被超越的同时做出投降的前翻动作,逐渐降落到溪谷底部。
位居第二与第三的同胞陆续被超越,最后一只霞龙终于不得不承认挑战者的实力。既然低空飞行比耐力的方式不管用,以狭路考验胆量也不管用,再来就只能纯粹以实力硬碰硬了。霞龙从溪谷更换行进路线,不慌不忙朝着正上方急速爬升。
“就是要这样才对——!”
花魁鸟号也扬起机头,急速爬升紧跟在后。随着引擎的咆哮声,眼中的水平线失去意义,地表逐渐朝着后方远离。
“~~~~~~!”
加速度造成的压力压迫肺部,使海伦甚至无法出声抗议。耀眼的天空导致目眩,让人完全判断不出现在的高度与方位,即使如此,只有卡尔无声的高昂斗志,依旧从前座一阵阵传来。
飞机与前方霞龙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哩,如今可以清楚看见翅膀的轮廓,以及尾部剧烈震动的动作了。霞龙的轮廓缓缓被白雾笼罩而模糊,花魁鸟号的座舱罩表面也有水气卷成漩涡冲刷而过,眨眼之间覆盖视界。互不相让的一龙一机,终于冲进了厚重的云层。
即使白色的云幕阻碍视线看不见对方,卡尔依然不慌不忙维持现有的飞行仰角,专心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已经不用推测对方的动作了,他清楚知道现在只需要笔直前进。如果视野处于完全清晰的状态,霞龙或许会采取急速回旋,甩掉后方的挑战者拉开距离,然而在这种无法辨识相对位置的状况下,对方肯定不会为了摆脱挑战者而做出无谓的举动,龙族不会用这种方式令比赛作废,这是一场公平到底的决斗,究竟哪一方能够更快征服天际——在胜负分晓之前,竞争者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忽然间,一片耀眼的蓝毫无前兆投射在视网膜上。花魁鸟号已经突破云层,纵身跃入一望无际的穹苍之中了。这里是六哩高的对流层,丰饶的大地已经不存在于视野之中,眼底整面都被纯白的云海覆盖。
“那家伙呢——”
在一片蔚蓝之中,没有霞龙的踪影。
卡尔理解到个中含意的下一瞬间,霞龙迟一步突破云层,出现在花魁鸟号的后方。双方已经在云层里分出高下了。
“好!”
卡尔放声喝采并握拳高举。败北的霞龙懊悔地前翻并发出嘶吼,再度飞向云层下方消失无踪。就在今天,它将这片领空最快王者的荣耀让给花魁鸟号了。
无法压抑喜悦的卡尔,就这么浑然忘我地驾驭着操纵杆和踏板,反覆进行侧滑与桶滚动作,让花魁鸟号跳着胜利之舞。
“给我……适可而止啦!”
直到海伦终于恢复足够的力气怒吼,并且从后座握拳猛捶卡尔之后,花魁鸟号才恢复为水平飞行。
“哎呀,抱歉抱歉,刚才那个对手挺棘手的。”
卡尔毫不反省的开朗声音,使海伦盘据于内心的愤怒化为叹息而出。海伦认识他并非一天两天,深知在这种场合对他说什么都没用。
“我问你……你有自觉到后面载着别人吗?”
“有啊。哎呀哎呀,不只没呕吐甚至没晕过去,你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魏宁格博士的孙女。”
“不准瞧不起我,我从五岁就开始上飞机了上
即使卡尔拍马屁称赞这一点,海伦也不会感到高兴。她的爷爷确实是航空载具研发的第一把交椅,就算如此,并不表示海伦心中也拥有相同的热情。以海伦的角度来看,爷爷以及聚集在爷爷身旁的技术人员们,就只是一群个性诡异的怪胎。而且这群怪胎里,也包括了身为专属测试飞行员的卡尔。
“不提这个,你的操纵烂透了!不但粗鲁而且乱七八糟,这是怎样?你是打算自杀吗?”
“你说得对,测试飞行员本来就是不知死活的工作。但如果让一心寻死的家伙来干这一行,根本就谈不上测试了吧?”
卡尔悠哉回应,并以手指把玩着胸前的龙牙项链。无论是哪个部位,龙的遗骸都是很难得到的贵重品,特别是龙牙,从以前就被飞行员公认为幸运的护身符。
虽然不是打从心底相信护身符的保佑,不过卡尔这副心平气和的态度,丝毫没有展现出才刚经历生死一线间的感慨。刚才的经历足以令海伦折寿十年,然而对于卡尔而言,似乎连冒险都称不上。
确实,卡尔所担负的职责,是驾驶不确定能否顺利飞行的开发中飞机,而非花魁
鸟号这种可以完全信任其性能的机体。
足以令卡尔发挥本领的“冒险”,即将在数天后来临。
海伦将思绪投向现在位于魏宁格博士的机场、应该正在进行最终调整的那架飞机。那是她爷爷费时数年追求的梦想结晶。
“你的乱来个性……光是在工作里就能得到满足了吧?”
“嗯?”
“所以啊,不要在私底下还做出这种乱来的举动。算我求你。”
“嗯,别担心。”
听到海伦消沉的声音,卡尔静静哼出一个类似苦笑的声音回应。这并不是在嘲笑海伦的懦弱,而是展示他屹立不摇的自信。
是的,卡尔坚信着。自己的实力与运气,以及对支持着他的同伴们的绝对信任,让他确信自己的命运无限光明,毫无阴影。
卡尔这张浅浅的笑容,拥有激励任何人,给予任何人勇气的神秘力量。回想起来,海伦为他倾心的最初契机,或许就是他的这份坚强吧。与他一起飞上蓝天的体验,总是令海伦雀跃而幸福——不过偶尔也会有今天这样的例外。
“……唉,总觉得今天已经没兴致了,我差不多想回到地面了。”
“咦?要回去了?”
他们在刚过正午时从魏宁格机场起飞,所以还没经过一小时。然而陪同卡尔与霞龙群竞速的海伦,已经累得像是在天空飞行了一整天。
“回去了啦,改天再带我出游吧——下次绝对要带我去一个不会有龙出现的地方。”
“是,遵命|
卡尔叹息点了点头,缓缓调整花魁鸟号的行进方向回转。
如果走直线路径就可以转眼返家,但卡尔刻意绕路避开龙群的栖息处。要是回程的时候遭遇龙群的挑衅——自己也接受挑战的话——海伦或许真的会和他分手吧。

2

古斯塔夫·魏宁格博士的私人机场,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座高原。方圆五哩的范围之内,山羊的数量应该是人口的好几倍,这里就是如此偏僻的土地。
在大部分国土都是肥沃平原的希尔瓦纳共和国内,山岳地带是尚未开发的偏僻地区。自古就与邻近各岛国密切进行贸易的希尔瓦纳,所需的矿物资源只要仰赖进口就足以供应,事到如今开采国内资源反而不符合成本效益,因此直到现在,国内高地依然和往昔一样只经营放牧产业。
加上这里并非公共设施,如果不是够新够详细的地图,甚至不会标示这座机场。
虽然跑道长到有点多余,宽度却不足以容许大型飞机起降,何况这里的陆路交通极为恶劣,因此无法作为商业用途,完全就是只能用来进行研究的设施。
与机场共同设立的工房,反而比较像是设施的主体。包含员工宿舍在内的建筑物共有三栋,从高规格的风洞实验室到最新机材一应俱全的此处,在完全与外界隔离的状况下,从飞机的设计到制作都能一手包办,花魁鸟号也是在这座机场制作出来的非量产试作机。
起降程序练得比脱鞋还要纯熟的卡尔,让花魁鸟号降落在跑道滑行之后,还没打开座舱罩,就看见一名伫立在机库前面的少年。少年和海伦一样是魏宁格博士的孙子,虽然不属于研发团队却住在这里,是这间研究所最年轻的人。
“艾利克……他怎么了?”
后座的海伦一提到弟弟的名字,卡尔就尴尬地发出“啊”的声音。
“怎么了,卡尔?”
“没啦……我忘了,之前我和艾利克说好要带他一起飞,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今天。”
“啊~啊,你真是的。”
海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卡尔对日期与行程大而化之的散漫程度,海伦也曾领教过好几次。到头来卡尔·修尼兹这个人,虽然在驾驶飞机方面拥有高超的本领,然而在日常生活上却凡事都漫不经心又粗枝大叶。比起让卡尔在空中飞翔,让他走在大街上反而危险许多,研究所的众人甚至会以这件事来开玩笑。
滑行的花魁鸟号完全静止,座舱罩打开之后,艾利克气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抱着一只约有成猫那么大的生物,这是研究所饲养的幼龙,名为齐格飞。它有着矮胖的身躯与短短的手脚,只有那对大大的翅膀,能令人窥见它将来长大之后的样子,然而其中一枚翅膀以夹板固定着,看起来令人心痛。
半年前,齐格飞翅膀受伤而摔落在跑道上,第一个发现它的就是艾利克。之后这名少年就负责照顾它,这只幼龙就这样成为机场的一分子,被当成吉祥物对待。
“太奸诈了吧,卡尔!不是说过今天会带我一起飞吗?”
卡尔还没从舷梯走到地面,艾利克就以质询的语气逼问。
“没啦,那个,嗯,说得也是……”
“你忘了吗!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耶?”
“不不不,我当然没忘,刚才的那一趟,只算是热一下引擎罢了……”
接着从座舱着地的海伦,听到卡尔的说法之后皱起眉头。
“慢着,卡尔……难道说,你打算马上再飞一次?”
“嗯?啊啊,总之现在就出发也没问题吧,听说天候直到傍晚都很稳定。”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艾利克不满的表情随之一变,整张脸绽放喜悦的神色。
“现在就出发?”
“等一下,我得先准备你的飞行服才行,然后我还要填饱肚子。”
“OK!姊姊,齐格拜托你了!”
艾利克马上就把抱在手上的幼龙塞到海伦怀里。忽然被主人扔下的齐格飞嘎嘎吼叫表达着不满,不过海伦连忙伸手安抚,才使得它暂时安分了下来。
“我说你们啊……”
在海伦想要出声抱怨的时候,一名从机库走出来的老人,对卡尔等人说道:
“到底是在吵什么,卡尔?”
“啊啊,博士,不好意思,可以帮花魁鸟号加个油吗?我等等就要再飞一趟。”
蓬乱不堪的白发,以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得老人看起来像是经年累月埋首于工作的乖僻维修技师。从他不起眼的外貌,很难看出他是近代航空史的一大功臣。取得许多专利,如今足以令希尔瓦纳共和国对全世界引以为傲的飞机制造业龙头“哈弗纳工业”,就是由他一手打造的。但他辞职退隐之后,世间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如果是只晓得他昔日头衔的人,看到他像这样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亲自建立一个小据点,一如年轻时与设计图和工具奋战的模样,或许会感到颇为意外。然而如果是熟知古斯塔夫·魏宁格个性的人,应该会点头表示理所当然吧。即使年迈也依然坚持在第一线埋首研究,博士的这种行事风格,令人体认到大企业高层的宝座对他来说,只会是绑手绑脚的枷锁。
“可别带着我的两个宝贝孙子乱来啊。”
“是的,这是当然的。”
卡尔露出果断的笑容点了点头,侧头看到这一幕的海伦,不由得嘀咕着“真敢说……”表达抱怨之意。
“好啦,那么艾利克,十五分钟之后到待命区会合,我先去简单填饱肚子……话说,刚才北方有一片很壮观的积雨云,要去看吗?”
“嗯!”
很快的,艾利克与卡尔满脑子都是起飞后的计划了。明明两人的年纪差了一轮,但他们并肩走向宿舍的背影,就像是平常玩在一起,两个意气相投的顽皮小鬼。
“令人不敢相信……他明明才刚玩了一段像是马戏团的特技回来耶……”
目送他们离开的海伦,有些无奈地轻声说道。
“真拿他没办法,简直是为了飞翔而生的男人。”
至于魏宁格这位老翁,则是已经把油管插入花魁鸟号的油箱,迅速检查螺旋桨与方向舵是否运转顺畅,脸上也浮现出有些开心的苦笑。
实际年龄还是孩子的人或许只有艾利克,然而跟随着魏宁格住在这座机场的所有人,多少都残留着一些稚气。其中最顽皮的孩子是卡尔,至于最任性的孩子王,应该就是主导研发计划的研究主任——魏宁格博士本人了。
以这种方式客观审视自己并且自省。早就已经超过耳顺之年的魏宁格,大概只有这一点是他足以自豪的处世经验。


引起卡尔注意的积雨云,是顶端直达平流层的特大玩意儿。
高达七哩的垂直壁面形成的壮丽景观,别说是人造的高楼建筑,任何大自然的山岳都无从相比。虽然实际上是由水蒸气组成所以并不坚硬,然而凹凸不平的表面,以及形成鲜明轮廓的阴影,简直像是质量兼具的巨岩,近看就会为它的气势震慑。
卡尔让花魁鸟号沿着云层外围悠然航行,与后座的艾利克一起欣赏这幅对流性上升气流打造的自然奇景。
“这里下方的海域,肯定处于惊涛骇浪的状况吧……”
“是吗?”
“是啊,要是船只经过这里肯定吃尽苦头。不过在空中就很宁静对吧?总之要是太接近的话可能会被雷打到,这方面得小心一点。”
卡尔洋洋得意解释的语气,比他在地面时明显开朗许多,在这样的好心情带动之下,艾利克提出之前就一直怀抱的疑问。
“卡尔……在空中飞翔,你都不会怕吗?”
“不,反而会令我安心 I
卡尔凝视着洁白闪耀的云朵,夹杂着叹息声如此回答。
“从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缚我,令我痛快至极。”
“没有想过可能摔下去吗?”
“待在地面也可能会被车撞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对于艾利克而言,由于爷爷从事这一行,所以他搭乘飞机的次数丰富得远超过平常人。虽然飞行是他熟悉又亲近的经验,即使如此,双脚没有着地的感觉,还是令他感受到一丝不安,这是生于陆地的生物,理所当然会有的生理恐惧。
然而卡尔——应该不是虚张声势,空中真的比地面更能令他感到舒适吧。从他感慨述说的语气,也确实能够窥见他的心情。
“总觉得光是要我待在地面过生活,我就会感到心情消沉。我只有像这样在天空飞翔的时候,才有一种真的活在当下的感觉。”
“是喔……或许卡尔生下来就是一只龙会比较好吧?”
“哈哈哈,一点都没错。下次投胎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希望了。”
在卡尔放声大笑的同时,无线电传来呼号。
‘翡翠基地呼叫花魁鸟号,卡尔,有听到吗?我要报一个小道消息给你。’
在航空无线通讯网路里,翡翠基地这个识别名称,代表着翡翠高原唯一的无线电基地台,也就是魏宁格机场。这是专任通讯士库鲁兹发出的讯息。
“这里是花魁鸟号,通讯正常。库鲁兹,什么消息?”
‘刚才凯尔纳的雷达基地传来讯息,捕捉到两个疑似是虹龙的反应,以你现在的位置来算,大致位于西北方十五哩处,正笔直往南方飞行。’
“这个消息……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了。”
由于过度兴奋,卡尔的声音变得低沉。
‘艾利克小弟也在机上吧?千万不要太乱来了。’
“我明白,只是去看看而已。帮我转告博士请他不用担心。完毕。”
在朝着无线电这么说的时候,卡尔已经让花魁鸟号倾斜,改为朝着西北方前进了。
“刚才说有两只龙,难道是在决斗?”
听到无线电对话的艾利克也难掩期待之情。
“没错,而且既然是虹龙,绝对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太棒了,卡尔!我第一次在空中欣赏龙的决斗!”
由于艾利克过于开心,卡尔忍不住想要炫耀几小时之前载着海伦战胜三只霞龙的成果,但他连忙克制自己——要是听到这段冒险过程,艾利克会觉得卡尔偏袒姊姊而生气,并且肯定会要求下次带着他一起挑战霞龙,而且要是回应了他的要求,到时被海伦骂的当然是卡尔。
卡尔缓缓推动节流阀提升飞行速度,飞向无线电指示的空域。不断环视周围的艾利克,不久就发现其他的飞行物体放声欢呼。
“是龙……啊、那边也有!不只是霞龙,还有云龙!好大喔!”
接连现身的龙群,全都和花魁鸟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行。
“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来看热闹的。既然是虹龙对决这种精彩戏码,无论是谁应该都不会错过吧。”
没有雷达与无线电的龙群,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得知遥远天际正在进行一场决斗,人类甚至无法想像个中奥秘。某种说法是龙群拥有一种类似心电感应的特异感官,连这种无凭无据的推测都会被当成一种学说,不难看出龙的生态对人类而言仍是未知的领域。
“……看到了!艾利克,一点钟方向!”
卡尔不由得大声提醒,艾利克也马上看见了。遥远的前方有两个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横切而过。
“在、在发光……”
“没错,虹龙与霞龙之类的龙处于完全不同的等级,只要提到那些家伙,无论是哪里的学者专家都只能举手投降。”
在龙族的众多分类之中,最令生物学家困惑的就是虹龙。它们是平均身长达到四十五尺的大型龙,却拥有出类拔萃的飞行速度,而且和霞龙一样,至今还无法从物理层面解释虹龙的飞行原理。
卡尔让花魁鸟号以最高速疾驰,并且和艾利克凝视远方虹龙的英姿。勉强看得见那对耀眼夺目的翅膀,正挥洒着宛如鳞粉的光之粒子。
人类至今甚至没有回收过虹龙的尸体,只有从为数极少的观测报告,确认虹龙的翅膀属于纤毛构造,然而翅膀为什么会散发光辉,并且能够进行那种超乎常理的高速飞行,则仍旧是个未解之谜。依照魏宁格博士的说法,目前最有力的假设似乎是名为‘电浆放电’的现象,但即使听过博士说明假设内容,卡尔依然无法完全理解。
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以现阶段来说,虹龙位于人类尚未抵达的领域。
依照过去确认的观测资料,虹龙的最高速度达到四八○节。目前没有任何飞机能飞出这样的速度,不只如此,以飞机最高速记录仍停留在四二○节左右的现状来看,甚至有人认为依照往复式发动机的构造原理,想凌驾于虹龙的飞行速度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是令霞龙俯首称臣的花魁鸟号,在这方面也无能为力。卡尔他们只能束手无策,目送两个光点逐渐变小远离。
“好壮观……我至今只有看过虹龙的照片。”
“不,依照状况,说不定可以见识到更惊人的东西。”
“咦?”
卡尔已经不再忘神凝视虹龙的光芒了。他以怀抱着更多期待的眼神,不断环视着周围。
“既然是虹龙的对决,那个家伙就算来参观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艾利克,进行全方位警戒,看到哪里发光马上告诉我。”
“唔、嗯!”
不明就里的艾利克,不断观察着两侧与上方。结果先看到那玩意的不是卡尔,而是艾利克。
“卡尔,那个,八点钟方向!有东西在发光!”
那道光芒乍看之下,会令人以为是其他虹龙疾驰而来,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光芒强烈而耀眼,刚才的两只虹龙根本无法相比。
“……来了,那家伙是……!”
在卡尔发出感叹之前,这道光芒就以无法置信的速度,瞬间逼近花魁鸟号。
“唔哇!”
几乎令人无法正视的纯白光辉完全覆盖视界,艾利克一开始还误以为与这个发光物体正面相撞了。但实际上这个物体只是拉出一条宛如彗星的尾巴,从花魁鸟号座舱罩的正上方掠过——而在闪光造成目眩的前一刻,卡尔清楚看见了。那是释放光芒的一对翅膀,无比庄严又庞大的飞龙身影。
“那、那是……”
在艾利克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的时候,闪亮的飞影已经位于花魁鸟号前方遥远的天空,沿着先行的虹龙轨迹破空而去。
“帝凰龙……”(吐槽:为什么这个名字让我那么的想吐槽……)
卡尔以茫然又抱持憧憬、像是灵魂出窍的声音轻声说着。艾利克也哑口无言,如果刚才目睹的身影,是连研究员都怀疑是否实际存在,只流传于童话传说之中的“万龙之龙”……
原本巨大得足以覆盖视界的身影,如今只是在穹苍闪耀的一颗光点。忽然间,以这颗光点为中心,缓缓出现一道环状彩霞,并且扩散到周围的天空。
这道彩霞出现的瞬间,后方的艾利克就看见前座的卡尔紧张得绷紧肩膀。
“要摇晃了,抓紧!”
“咦—一
艾利克来不及理解这声叱喝的意义,就响起一股震撼耳膜宛如雷鸣的轰声,花魁鸟号也像是忽然遭遇乱流大幅震动。在艾利克过度惊讶而说不出话时,机体正猛然朝着下方翻转直坠。
虽然如此,但手握操纵杆的卡尔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他不慌不忙操纵副翼取回升力,轻松调整机身恢复水平,等到这段过程结束之后,艾利克才总算察觉自己刚才甚至忘了发出尖叫声。
“刚才的那个,真的是……”
“嗯,没错,货真价实的帝凰龙。”
相互竞争的两只虹龙,以及追着虹龙而去的巨大光体,都已不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了。这场对决并没有在这片天空结束,而是转移到某个遥远的天空尽头划下旬点。群聚而来的龙群似乎也放弃去追了,就这么朝着四面八方解散,天空没过多久就恢复原本的寂静,至今的喧嚣宛如一场梦,只有花魁鸟号的引擎声,是唯一依然打乱这股寂静的噪音。
“只有那个家伙,至今没人成功拍下或录下它的身影。雷达捕捉到它的时候,大多都会误判为陨石……但它确实存在。虽然就只有这一只,但这个家伙确实比虹龙还快。”
卡尔将音调压低,然而声音却因为过度兴奋而颤抖。这种像是呓语的声音,是被某种东西附身,对某种东西着迷得接近忘我的人特有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的艾利克莫名感到战栗。
“有看到刚才它离开之后留下的光圈吗?”
“唔、嗯……”
“真要形容的话,那玩意是‘空气之浪’。船在航行的时候,船头都会打出浪花对吧?要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飞行,空气阻力就等同于水压,并且产生那样的现象,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音爆’。那个家伙刚才在空气里掀起海啸,我们刚才就是被这阵海啸打中。”
“音爆……?”
“你能想像吗?那个家伙的飞行速度,比声音在空气传导的速度还快。”
对于艾利克而言,把“声音”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套进速度的概念,就已经超乎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了。
朝着远方山脉放声大喊之后,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听见回音。换句话说,这就是“声音”在山脉之间来回的时间,“声音”在短短的一瞬间飞翔于群山之间。如果有某个兼具形体与质量的物体,以更胜于声音的速度移动,简直是超乎想像的事——然而就在刚才,艾利克已经近距离目睹这样的实例了。一股敬畏的心情再度使少年颤抖。
“……确实,那样简直就像是神了。”
“没错,不过只是目前如此。”
少年的声音持续因为敬畏而萎缩,卡尔的声音则是充满无惧一切的斗争心。
“听了别吓到喔,艾利克。你爷爷正打算向那只帝凰龙下战书。”
“什……要怎么做?”
“将会有一架前所未见的全新飞机飞上天。不只是人类,连龙族都会吓破胆的玩意……”
“你所说的,难道就是爷爷他们正在制造的那架……”
“没错,就是我们的‘雷鸟号’。”
接着,卡尔朝着光辉之翼飞去的南方天空投以挑战的眼神,并且高声吟啸。
“下次见面时……别以为你还能轻松地袖手旁观喔!天空的霸者。”



山间仍充斥着烟霭的清晨,一辆车子像是步履蹒跚的老马,沿着九弯十八拐的山路缓缓爬上陡峭山坡。
对于这辆看起来就只适用于市区的小型车而言,行走这条颠簸又蜿蜒无比的山路,明显是段过于严苛的路程。何况车上载着三个大男人,又堆满层层的摄影器材,引擎与悬吊系统会发出哀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天啊,我们真的是一大早就尝尽苦头耶。”
“别抱怨了,这也是工作,工作。”
坐在硬得完全无法缓和车身摇晃的座位上缩起身体,无奈吐露抱怨情绪的三人,是“希尔瓦纳日报”的特派记者、摄影师以及摄影助手。
“……我说啊,如果是谣言怎么办?”
“啊?”
“远离尘世的怪胎科学家,居然要在这种深山进行新发明的发表会,再怎么可疑也要有个限度吧?”
虽然车上所有人都有过这种念头,至今却没人刻意提出这一点,这是为了避免这趟无聊的清晨车旅变得更加郁闷。然而到最后,睡眠时间最为不足的摄影师,似乎终于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但也可能是真的吧?毕竟古斯塔夫·魏宁格这个名字,在以前可说是家喻户晓……”
被迫负责开车,不甘愿地握着方向盘的摄影助手,以死气沉沉的语气打着圆场。然而在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时,车子后方传来刺耳又急迫的喇叭声。
“嗯?……哇!”
正想从后照镜确认来车,一辆黑色大型轿车就以几乎要擦撞的距离强行超越,只留下排放的废气而去。
“呃、真危险……刚才那是什么车?其他媒体的采访车吗?”
“怎么可能。没人认为这是值得赶去采访的大新闻吧?”
吓得愣住的摄影师与助手轻声说着,然而只有清楚看见轿车车牌的记者讶异地眯起眼。
“刚才那辆车的车牌是黑色的……该不会是国防省的车吧?”

事实上,无视于记者们迳自赶路的轿车,确实挂着代表国防省公务车的黑色车牌。
双手抱胸坐在后座的这名军官,从暗灰色的制服与领章判断应该是空军中校。虽然容貌看起来还很年轻,但他严厉的表情与锐利的眼神,营造出与阶级相符的沉稳分量。对于希尔瓦纳而言,与邻国威德柏赫激烈交战的记忆依然鲜明,在战场上立功晋升的年轻将校并不稀奇。
“……葛布霍德中校,请问刚才被我们超车的也是媒体记者吗?”
听到手握方向盘的副官如此询问,青年军官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应该吧。可恶的狗仔队,一个接一个……”
这条山路平常只有牧童的马车会使用,今早却接连出现许多从市区长途跋涉来的车辆。葛布霍德他们刚才已经是第四次超车了,所有人的目的地肯定相同,这条山路通往的地点,就只有那座魏宁格机场而已。
“还是应该让先出发的宪兵队封锁机场吧?”
听到副官的提议,葛布霍德摇了摇头。
“已经太迟了!这么做只会无端让骚动扩大……可恶,那只老狐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按照葛布霍德原本的估算,古斯塔夫·魏宁格博士要将那个被当成笑柄的构想做出足以令人认同的研究成果,应该还得再花费三个星期。也因此,今早收到的公开实验通知,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于原本想伺机夺走计划主导权的葛布霍德而言,真的是被对方抢得先机了。明明深知对方是绝对不能轻忽的角色,却因为公务繁忙而疏于视察,如今只能后悔莫及。
总之他先紧急派遣宪兵队过去,并命令他们严格做好现场临检与机库戒备,即使容许记者进行口头采访,也要避免媒体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摄影。
受邀的记者们至今还是半信半疑吧。刚才并没有车辆无视于路况赶路,这就代表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今天公开的研究成果有多么重大。
“问题在于今后……”
那个东西今日公诸于世之后,在翡翠高原进行的秘密计划,不只会吸引国内各地目光,也会一鼓作气成为各国的注目焦点。今后不只是开发进度,还要谨慎处理媒体消息并加强保密措施。光是思考这些事情就令人烦躁,在抵达机场之前是否能够恢复冷静?葛布霍德逐渐对自己的自制力感到不安。


卡尔仰望着薄云缭绕的晴朗天空,打了一个寒颤之后拉起飞行夹克的衣领。虽然高原的阳光已经到了耀眼的程度,但还不足以温暖清晨的寒气。
这是期待已久的早晨,期待已久的天空。
天候正如气象预测的一样相当稳定。站在机场跑道正中央眺望,将毫无遮蔽物的穹苍尽收眼底,就有一种内心即将先行离开大地的感觉。
“……终于就是今天了。”
抱着齐格飞站在一旁的艾利克,应该也感受到卡尔内心的兴奋情绪了吧。
在机组忙着进行机体的最终检测时,卡尔与艾利克为避免被当成闲置人员,因此来这里检查跑道。然而这项工作也大致完成了,接下来直到预定时间,他们能做的就只是眺望天空。
“遇见博士以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而这一天终于到了。”
起飞前的一分一秒都令卡尔迫不及待,他就这么心神不宁把玩着项链上的龙牙。
艾利克也已经知道卡尔今天要驾驶什么样的飞机了,他以打杂的名义窝在工房,并且目睹机体组装的工程至今。魏宁格博士与研发团队制作出来的成品不可能有任何差错,虽然艾利克深切体认到这一点——但他仍旧无法拭去内心的一丝不安,因为这玩意的形态,完全跳脱了艾利克所知道的“飞机”概念。
“那个真的能顺利飞上天吗?”
无视于少年的不安,卡尔露出开朗的笑容回应。
“那当然,我会展现一趟帅得叹为观止的飞行给你看。”
“……像龙一样?”
“没错,像龙一样。”
曾经与卡尔一起目睹的虹龙与帝凰龙英姿,至今依然烙印在艾利克的脑中,挥之不去。
然而当艾利克不经意看向怀里的齐格飞,他的胸口就感到一股沉痛。
“结果,你的伤还是来不及治好。”
“……齐格还不能飞吗?”
幼龙翅膀上的夹板虽然拆掉了,却改为包着纱布与绷带。
“虽然骨头接起来了,不过肌肉还是一样虚弱,要花时间耐心复健才行。姊姊说不可以太着急。”
卡尔也伸手轻抚齐格飞的喉头。这只幼龙一开始只敢亲近艾利克,但现在应该是对人类打开心房了,只要是机场的相关人员,它被任何人摸都不会抗拒。
“其实你也想和那玩意一起飞上天吧,齐格……”
总有一天会与齐格飞离别。虽然艾利克会因此感到落寞,但他也知道不能让齐格飞待在这里太久。
在学术领域,龙的生态依然有许多未解之谜,活捉的幼龙将会成为上好的研究材料,也正因为如此,魏宁格机场的所有人都同意要保护齐格飞不为世人所知。比起饲养到死后还得遭到解剖的悲惨命运,还不如等它伤势痊愈之后回归山林。对于涉足航空事业的人士,尤其对于技师以及飞行员而言,所有人对龙族都抱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之意。
“——被计划扔下来的,可不是只有那只龙而已。”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艾利克与卡尔才察觉到一名空军校官正快步走向这里。
“葛布霍德吗,正想说你差不多该到了。”
卡尔的声音隐含着些许敌意,但艾利克没有察觉。葛布霍德身穿象征荣耀的军服、一丝不苟的高大身躯,对少年而言是令他向往的对象。
“魏宁格博士目前在哪?”
校官不是找卡尔交谈,而是向艾利克提出询问,使艾利克感到光荣而挺直背脊。
“应该在机库,我马上去找|
艾利克就这么抱着齐格飞意气风发地跑离现场。仍不了解成人高明话术的少年,没有察觉到这是打发他离开这里的藉口。
“一阵子不见了。公务很忙吗?”
“抱歉最近都没有来拜访,我原本听说引擎会在下个月完成的。”
对于葛布霍德的这番挖苦,卡尔表现得毫不在乎,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回应。
“嗯,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完成,今天用的是测试用的试作品。”
“即使如此,也肯定是史上首架使用喷射引擎的飞机,今天这一天将会在历史留名。”
“或许吧。”
卡尔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根本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终于使葛布霍德皱起眉头。
“……如果事前通知的话,就可以准备更适合的试飞环境了。”
“比方说躲在某个沙漠的正中央悄悄试飞?别开玩笑了,我们并不是在开发军用的秘密兵器。”
“你应该没忘记空军有提供资金援助吧?”
“依照约定,等到整套试飞程序结束之后,飞机就归军方所有。何况今天的发表会又不会公开设计图给大家看。”
感觉像是在应付一名不听话的孩子,使得中校深深叹了口气。
“这项研究对于军方而言意义多么重大,你应该也明白吧?”
“现在要进行的是航空力学实验,不是帮忙打仗。”
卡尔坚持道,并且从正面直视葛布霍德,以更强硬的语气放话。
“天空不属于任何人,让那玩意飞上天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所以不应该对任何人隐瞒,必须让所有人公平目睹。”
“你应该知道,这种悠哉的理论对现在的情势不管用。”
“……要打仗去别的地方打吧,不要波及我们。”
“这种话不应该跟自己人讲,应该跟敌国的那些家伙讲。”
卡尔和葛布霍德都明白,接下来再怎么争论也无济于事。即使是孽缘,但两人终究有着长久的交情,彼此都知道双方的立场多么缺乏交集。
“从今天开始,这座设施由宪兵队负责警备,毕竟可能有间谍入侵或暗中破坏的危险。”
葛布霍德留下这番话之后,就转身朝着机库走去。独自留在原地的卡尔沉默不语,并且再度仰望清澈的高空。
然而,与刚才和艾利克交谈时相比,他的侧脸隐约带着空虚的神色。

4

上午十点——预告的公开实验开始时刻。
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准备的讲台前,聚集了十几名媒体相关人员。即使突然告知也不惜来到深山,就这点而言算是挺多人的;然而考虑到古斯塔夫·魏宁格往年的名声,这人数便显得太冷清了。
只有放牧羊群的悠闲嘶鸣,伴随吹拂高原的清爽微风而来。如果要把通告中的“世纪大发明”这个标语当真,这样的景色未免太充满牧歌气氛。然而在另一头机库附近站岗的宪兵队,很快就令记者们特有的敏锐嗅觉产生反应。
无论基于何种形式,只要与军方有关,就很难让人认为这座机场进行的研究,是远离尘嚣的人们闲暇时的嗜好。何况在讲台旁列席的葛布霍德·穆勒中校,是在上一场战役立下许多武勋、为报章杂志增添许多光彩的英雄之一。
这么一来,或许这则新闻是意想不到的大热门——对于清晨的山路之旅不敢领教的记者们,如今也屏气凝神注意着主办人魏宁格博士的动向。
站在讲台上的博士,依然穿着经年累月、早已褪色的工作服,然而他抬头挺胸的自豪模样,就像是把这套衣服当作技师的正装。老博士轻咳一声,确认麦克风的状况,接着以嘹亮的声音进行开场白。
“感谢各位今日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接下来要为各位介绍的新型飞机,是使用了前所未有全新动力装置的实验机,也是我长年以来的梦想结晶。”
博士取下讲台旁看板上的覆盖布,展示一张复杂机械装置的概念图。这是圆筒型物体的剖面图,前后的开口部位,各自描绘着示意空气流向的箭头。
虽说是发动机,不过与记者们所知的飞机引擎完全不同——首先这个装置没有螺旋桨,真要找的话还是找得到类似风车的元件,然而该元件在剖面图里却位于引擎的内部。
一名记者马上好奇举手发问。
“就我所见,是设计成不让螺旋桨外露的构造吗?”
知道这名记者拥有足以解读剖面图的专业知识,魏宁格博士颇为高兴地放松表情。
“很遗憾,这种涡轮和至今的螺旋桨不同,并不会直接产生推力,这只是用来将吸入的外部空气压缩的压缩机。”
“将外部空气……压缩?”
几名记者脑中浮现气球喷出空气飞向空中的样子,不由得失笑。依照想像,这实在不足以成为让飞机起飞的动力。
“那个,也就是说,新型引擎是藉由释放压缩空气产生飞行动力?”
“不,压缩空气再来会送进燃烧室,与气化燃料混合之后点火燃烧,燃烧产生的高温高压燃气会灌进涡轮机段——”
魏宁格博士指着板子上的图,滔滔不绝地解说着。
“——在这里驱动涡轮旋转。涡轮旋转的动能会传送到压缩机的转轴,在构造上可以进一步提升刚开始的空气压缩率。穿过涡轮的燃气从后端的喷嘴释放后,就成为飞机的推力|
逐渐出现复杂奇怪的咒文,让解读难度不断增加的这段说明,使大部分的记者听得一头雾水。兴奋拿出笔记本抄写的人们,以及早就已经放弃理解内容的人们,两者只有一项共同的认知,那就是现在所发表的发动机,拥有极为复杂又先进的构造。
在博士的说明告一段落时,一名记者战战兢兢举起手,提出一个就某方面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请问,这种新型推进装置,叫什么名字?”
“嗯——”
魏宁格博士像是卖关子一样凝视看板上的剖面图,然后郑重宣布:
“总之我们是以最明显的特征命名,将这个系统称为‘轴流式涡轮喷射引擎’。”
记者们同时将这个名称记录下来。这么一来,他们至少就不用在报导上以“原理不详的推进器”来记述了。
博士朝着机库举手示意,在那里待命的助手们,随即将滑门朝两侧拉开。
首先出现的,是一辆柴油引擎正发出怒吼的拖车,在拖车的牵引之下,一架飞机就像是踏上红毯的新娘,隆重出现在阳光底下。尚未涂装的裸面金属散发白银光辉,令在场众人眩目。
“那么,重新为各位介绍一次吧——这就是人类引以为傲的崭新翅膀,‘雷鸟号(Blitzvogel)’。”
记者们不是机械工学专家,因此以结果来说,光是用听的没办法体认到新型飞机的革命性与意义。然而在他们终于亲眼目睹“实物”之后,就同时感受到这个发明所带来的震撼。
至今记者们从“实验机”这三个字联想到的玩意,就只是在现有机体加装一些抢眼的装置以展示新功能,为了今天而临时拼凑的赶制品。
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机体却非如此。与现今航空载具截然不同的这架机体,肯定是为了搭载喷射引擎这种新型推进器而从头设计的。或者说,喷射引擎就是为了让这种机体飞上蓝天而设计的。
正如刚才的说明,机身没有螺旋桨,然而只是废除螺旋桨构造,就会让飞机的外型大幅改变到这种程度吗?一对主翼加上一枚垂直尾翼,这种最基本的构造是共通的,但包括了锐利如锥的机头、又小又扁平的座舱罩、呈现箭形锐角的主翼,以及不安装在机尾,而是以T字型安装在垂直尾翼上缘的水平尾翼,一切都是以流线型的连续曲线组成。
唯一打断流线型连续曲线的地方,就是贯穿主翼根部的鳃状开口。此外尾翼下方的机尾部位,是以细长狭窄的喷嘴元件做结。这就是概念图里,喷射引擎吸气口与排气口的实际模样吧。





排除所有无谓笨重感的机体轮廓,即使以洗炼这样的词也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研磨得锐利无比的“刃”——没错,这不是用来悠然乘风飘上天际的机械,而是如字面所述,斩风刺空的“剑]
原本屏息看得出神的摄影师们,也马上恢复职业意识,争先恐后准备摄影器材。虽然众人都曾怀疑这个新闻的真实性,但要是这玩意真的能飞上天——这则报导肯定会一跃成为报章杂志的头条。
预感这将是超级头条而难掩兴奋的记者们,接连举手向博士提问。
“请问博士,容我单刀直入请教一下,这种喷射引擎,将会胜过至今飞机使用的螺旋桨吗?”
这种耳目一新的设计是否具备相应的机能?这确实是非常中肯的问题,然而魏宁格博士充满自信回答了这个问题。
“往复式引擎理论上的最高速度,大约到四三○节就是极限。另一方面,雷鸟号的最高速度,理论上可达到五五○节以上。”
“五、五五○……”
如果只是听博士口头陈述,这个数字会令人当成玩笑话一笑置之,然而展现在记者面前的机体,却拥有这样的说服力。
接着,询问的矛头也进一步指向坐在讲台旁边的葛布霍德。
“今天也有空军军官,请问这次新机种的开发和军方有关吗?”
早就知道会受到质询而列席的葛布霍德,就像在背诵一样说出预先准备好的答案。
“今天的飞行实验纯粹是预备性质,军方还没有引进新型机种的计划。不过有一件事可以断言,魏宁格博士本次的伟业,将是名留航空技术史的功绩,这也证明我们希尔瓦纳的技术能力,是邻近各国望尘莫及的。”
如果仔细分析葛布霍德这段话,就会发现这是毫无内容的发言,但他的修辞极为巧妙,喷射引擎的发明原本只是魏宁格的个人功绩,却令人认为与国家利益有着直接的关连,博士也因此微微皱眉,朝中校投以怪罪的目光。然而记者们没有察觉双方这场无声的较量,而是进一步提问。
“换句话说,我国的航空战力远胜于威德柏赫公国的军力吗?”
依照现今的时势,这是理所当然会提出的问题。早已预料到记者会提出这个问题的葛布霍德,露出斯文的笑容回应。
“我们希尔瓦纳空军自豪的菁英们,在任何时代都首屈一指。”
就像是要以这句话作为一切的结论,葛布霍德不再开口回答后续的问题,并迅速就坐。此时魏宁格博士轻咳一声,让记者们的注意力回到讲台。以博士的立场,他也不希望记者们的问题偏向政治方向。
“那么,差不多要进行启动实验了。为了以防万一,请各位取材人员移驾到掩体。”


记者们目睹雷鸟号时发出的骚动声,也传入正在机库更衣室待命的卡尔耳中。
他接下来要驾驶的爱机,在首度亮相时受到众人的喝采,这应该多少会让他涌现引以为傲的心情,然而卡尔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且渐趋冰冷。
期盼已久的首航即将开始,确实令他热血沸腾。
然而这股热血没有引发内心的雀跃及兴奋,因为刚才他与葛布霍德的那段对话,至今依然在脑中萦绕不去。
我是已经抛弃过往的人——至少卡尔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对于这样的他来说,葛布霍德·穆勒这名人物,是如今与昔日记忆的唯一接点。
是的——目前在待命室等待起飞的心境,与早就埋葬的昔日自己,实在太像了。
直到今天,为了避免自己的技巧生疏,他不知从这条跑道起飞过多少次,也驾驶了各式各样的飞机。然而与他过去驾驶起来得心应手的许多机型相比,这次实验机的首航,在危险程度上差太多了。
当然,从开发、设计到整备一手包办的魏宁格博士与助手群,卡尔对他们抱持全盘的信赖。且正因为有自信能够应付各种意外状况,卡尔才会接下测试飞行员的工作待在这。
但即使如此,危险依然存在。尤其在远离地表数千码的世界里,万一遭遇任何意外或失误都会酿成惨剧,一个不小心的话,捡回生命的机率等于零。卡尔接下来要挑战的是与死亡相邻,与往常不同的危险天空。
与往常不同——这句欺瞒的话语,使得卡尔不禁发出自嘲的笑声。
没错,这是谎言。这不是第一次抱持着死亡的觉悟飞行,反倒是令卡尔怀念的熟悉感觉。三年前还待在空军的时候,每天都是相同的感觉。在天空飞翔的卡尔背上,总是贴着死神冰冷的臂膀。
如果没有和葛布霍德交谈,或许就不会回想起来了。或许只会怀抱着现今同伴们的声援,意气风发坐上驾驶座。
“——你应该知道,这种悠哉的理论对现在的情势不管用——”
当年各分东西的老友留下的这句话,烙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是的,卡尔非常清楚。在现今的状况下,目睹雷鸟号的人们抱持什么想法,寄托着什么样的期待……显而易见。
“管他的,这种事情……”
为了说给自己听,卡尔刻意将这句话轻声说出口。
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而飞。正因为已经在心中如此发誓,卡尔才能再度回到天空。只要将这个誓言铭记于心,就不会受到往事的囚禁,卡尔紧握飞行服胸前的龙牙项链如此想道。
“我,这次一定……”
更衣室外响起敲门声,专任通讯士库鲁兹探头进来。
“差不多该上场了,卡尔。准备好了吗?”
“嗯,OK了。”
卡尔毅然回答之后从椅子起身,不再审视自己心中的芥蒂。
天空在等我。毫无疑问与纠葛,自由的天空。
将所有重担留在地面,飞向天际的时刻来临了。

5

运到跑道中央的雷鸟号,等待着飞行员的搭乘。
正在机体周围进行最终检测的两人是奥图与阿尔柏特,他们是魏宁格博士的门徒,也是研发团队的主力成员。奥图负责引擎组装,阿尔柏特负责设计机体外表,各自都是将博士的设计图化为成品的功臣。
与其说是紧张得僵硬,两人脸上期待与兴奋的神色更为强烈,他们对于自己的研发成果,应该没有丝毫的质疑吧。卡尔也知道这并非自恃过高的想法,聚集在这间魏宁格研究所的人们,是一支由天才率领的天才团队,而且直到雷鸟号完成为止,他们所投注的热情与执着,卡尔钜细靡遗看在眼中。
“睡美人随时都可以醒来,再来只差王子的吻了。”
奥图打趣地说着,以下颚朝着机体旁边的电源车示意。要启动喷射引擎,得先藉助外部电力,让压缩机涡轮得到足够的旋转动能才行。这些细节也和至今的往复式引擎完全不同,请媒体记者回避引擎点火的一瞬间,也是理所当然的防范措施。包含主导计划的博士与葛布霍德等人,都已经移动到跑道旁边的水泥掩体,在远方守护着起飞的准备工作,看起来就像是在观察爆炸实验一样。不过既然是完全未知的发动机,只要无法证明该装置运转的安全性,会被当成炸弹谨慎处置也是在所难免。
能在登机之前用这种方式清场,对于卡尔来说是令他开心的事。魏宁格博士基于某种原因,省略了实验开始前应该进行的测试飞行员介绍。卡尔尤其讨厌在媒体曝光,刚才发给媒体的说明资料,也没提到飞行员的姓名。
“我要再三强调——”
行事总是有点爱操心的阿尔柏特,配合卡尔的个性做出这样的叮咛。
“今天要做的是起飞、巡航、着陆,只要进行这些动作就够了,后续课题还要依序调整,千万别冒出什么奇怪的欲望,尤其是机翼面积,这次算是相当冒险的尝试。”
“是,遵命。”
卡尔露出苦笑随口回应后,戴上装填厚实棉料的飞行帽。只有在驾驶这架飞机的时候,必须在登机之前穿上包含帽子到手套的所有装备,座舱内部非常狭小,只要一坐进去,甚至连穿脱装备都很不方便。
属于实验机的这架雷鸟号,完全没有考量实用上的方便性,最明显的部分就是座舱设计,里头是一个宛如章鱼壶,坐进去就几乎无法动弹的空间,飞行员登机时还必须扭动身体钻进去。此外没办法从内部开关座舱罩,甚至连用来“开关”的构造都省略了,飞行员必须先取下整个座舱罩钻进座舱,再由技工盖上座舱罩锁上螺丝,整体来说就是如此大而化之。
在阿尔柏特的协助下坐进驾驶座,以安全带固定身体之后,与其说是坐在飞机上,卡尔感觉自己更像一个被组装在机体上的元件。然而这并没有令他不快,反而有种类似安心的一体感。
卡尔再次深刻体认到,如今自己就和雷鸟号生死与共。他操作着操纵杆与踏板确定手感,机外的阿尔柏特确定副翼与方向舵有配合卡尔的操作做出灵敏反应后,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操舵系统无异常,油压表、燃料系统、电气系统的状况也经由仪表板确认——无异常。即将起飞的机体处于最佳状态。
“好……拜托了。”
在卡尔的催促之下,阿尔柏特以严肃的表情盖上座舱罩锁上螺丝。如今飞行员再也无法自行离开飞机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量到飞行员会因为迫降而先行离开飞机的局面,这架实验机的安全性,只由测试飞行员一个人负责,为了让机体尽可能多减轻一磅的重量,卡尔自己认为不需要的装置全都撤除了。真要说的话,飞机能够起飞与着陆,就是卡尔唯一的要求。
开启主电源,压缩机启动。使用外部电源的马达带动压缩机段的涡轮机旋转,把吸气口吸入的外界空气送进燃烧室。
点火器启动。高压电流的火花,悄悄在压缩空气中绽放。再来只要打开燃油阀,雷鸟号就会来到第一个分歧点——初试啼声成为世界首架喷射机,或是爆炸化为一堆废铁。
卡尔抚摸着燃油阀的开关审视自己。内心风平浪静,但没有冰冷或干涸。
空军时代出击前总会感受到的死神气息,在这里并不存在。这个事实为卡尔带来一份安心感,甚至足以令他忘记实验机首度飞行的压力。
是的,今天不是为了厮杀而飞翔,没有死神和他共乘这架飞机,只需要怀抱命运赌上自己的生命。
“那么……出征吧,伙计。”
卡尔轻声自言自语之后开启燃油阀,语气甚至蕴含着开朗的心情。
释放到燃烧室的燃料,瞬间与压缩空气混合、点燃,成为一千度的炽热气体,从后方喷嘴喷射而出。震耳欲聋的轰声,完全不是螺旋桨飞机发动时能够比拟的,躲在掩体的记者们肯定吓破胆了吧?然而更惊人的事情接下来才开始。
解除起落架的煞车系统,以滑行的方式让机头朝向跑道,笔直延伸的机场跑道就像是直指天空尽头的一把剑。卡尔凝视着剑尖,将左手所握的节流阀杆缓缓往前推。
全速运转。空气强行穿过吸气口到排气口之间的金属隘路,形成推进力高达一千尺磅的烈风,宛如切割金属的高频声响,令所有听到声音的人战栗。龙的咆哮——所有人都联想到这个声音。
随着轰然巨响,雷鸟号以猛禽起飞般的平滑动作奔驰在跑道上。被机翼撕裂的空气化为逆向气流,将重达七吨多的铁块扯离地心引力。
海伦与艾利克避人耳目,躲在机库后面守护着雷鸟号的起飞。这是为了避免艾利克身边的齐格被外来记者发现,这只幼龙如今也被喷射引擎的轰声引得放声大吼。虽然是机械装置的驱动声,听在齐格耳中却宛如同族的呐喊令它兴奋。
然而海伦与艾利克都没有安抚乱动的齐格。反正记者们的目光全被雷鸟号的英姿吸引住了,丝毫不会注意到齐格的叫声,更重要的是,他们姊弟俩也正全神贯注、凝视着卡尔与即将起飞的机体。
海伦是祈祷,魏宁格是确信,葛布霍德中校则是期待。众人怀抱着各自的想法,目送驰骋在跑道上的雷鸟号的尾翼离去。
只有坐在座舱里的卡尔将内心放空。他任凭身体随着引擎的怒吼而摇晃,保持平静,等待操纵杆回馈给他的第一个反应。那是机翼取得升力,将所有重量寄托在升降舵之后,从大地解放的熟悉瞬间。
飞机的前轮率先浮起,使机头取得仰角微微上扬,接着后轮宛如轻踩大地,与跑道诀别,接下来就只是不断远离。雷鸟号如今抛弃所有支点位于空中,即使只有上浮一英吋,位于空中的事实依然没变。高度在下一瞬间达到一尺,接着是数码,雷鸟号逐渐切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前往这对翅膀应该挑战的场所,得以证实存在理由的场所。
地面欢声雷动。研发团队与记者们,都随着冲动而高声喝采。众人只有在这一瞬间忘记自己的立场,任凭体内的灵魂对挑战者发出赞叹。
“……好棒,卡尔,真的就像龙一样。”
如此细语的艾利克,眼睛已经感动得湿润了。另一方面,海伦则是被安心的情绪引得泪湿眼眶。他的话肯定没问题——如此坚信的想法支撑着她的内心。既然成功起飞就没问题了,只要那个人位于天际,就会比任何人都来得自在且无所不能。
葛布霍德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他比在场所有人更清楚卡尔·修尼兹的天分。即使身旁待命的副官仍呆滞地目送白银机体逐渐远离,葛布霍德脸上早已恢复为干练军官的表情了。
“……那架飞机,能让我们在战争中获胜吗?”
听到部下心不在焉提出的问题,葛布霍德回答时的嘴角,甚至有着无惧一切的笑容。
“还很难说,不过用来威胁已经绰绰有余了。”

高度表显示的数值正顺利增加。确认滑油压力表,燃油流量表,排气温度表数值稳定之后,卡尔终于将注意力移向机外。
一如往常的蓝天,在今天也像是迎接卡尔回家般温柔包覆机身。翱翔天际的昂扬,不知为何夹带着完全相反的安心。远离大地这个出生故乡的孤独感,总是令他身心舒畅得像是抛开一切烦恼。
不,自己并不孤独——卡尔百感交集,以手指轻抚依然全新的操纵杆。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排列在仪表板上的诸多计量表,就只是淡然显示着机体状况,与周围环境的详细资料。这一切都是雷鸟号的表情以及无声的讯息,卡尔解读这些讯息并以各种操作回应,他就这么一边与机体对话,一边挑战至今无人抵达的领域。
“我们应该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吧……”

若是平时,魏宁格博士会从机场的通讯室,对机上的卡尔下达各项指示。然而只有今天,他必须同时接待场中的记者们,因此平常窝在通讯室的库鲁兹,将整组主控台搬到掩体,架设临时司令部。
“凯尔纳基地来电,雷达似乎侦测到雷鸟号的机影,已接收对方贺电。”
“嗯。”
魏宁格博士就只是静静点了点头,即使如此依然明显看得见他满足的表情。
雷鸟号起飞至今十五分钟了,不分官方或是民间,各地的雷达设施都传来相同的观测报告。本以为会在基地上空进行飞行示范的记者们,看到雷鸟号起飞后一去不复返,不禁有些失望,然而接连传来的通讯内容,证明飞机并没有坠落,正顺利在各地上空飞行。
虽然以首航来说,这么长的飞行距离算是特例,然而理解其中真正含意并暗自懊悔的人,就只有葛布霍德一个人而已。与魏宁格博士预先商量好的卡尔,试图让这架飞机尽可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不只是雷鸟号的存在,还将博士在翡翠山麓进行的研究公诸于世,应该是为了牵制军方的介入吧。
雷鸟号的飞行距离即将达到一百哩了,卡尔明白自己驾驶的终究是实验机,没有做出经过民宅上空的举动,即使如此,当他经过人口稠密区域的外围时,也会尽可能减速并低空飞行。没有螺旋桨的飞机发出未曾听过的怪声飞行的身影,肯定会清楚烙印在仰望天际的众人眼中。
摄影师们已经走出掩体,等待迟早会返航的雷鸟号出现,试图以相机捕捉着陆的瞬间。但因飞行计划没有公开,记者们看到飞机起飞时的兴奋与激动情绪也逐渐冷却。
然而就在此时,耳朵紧贴着无线电的库鲁兹,以有些紧张的声音大声说道:
“这……博士!凯尔纳基地传来后续情报!确认有飞行物体正在接近雷鸟号,似乎是从西北方逼近。”
“什么?”
从库鲁兹的声音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气氛,使得掩体笼罩着一股不安的骚动。
“识别出机种了吗?”
对于博士的询问,库鲁兹颤抖着肩膀摇了摇头。
“不,这种速度……这玩意不是飞机!”

6

飞行五十哩左右的时候,卡尔几乎已经完美掌握雷鸟号的飞行特性了。
与设计阶段预估的状况大同小异。由于将机翼缩小到极限作为追求速度的代价,所以成为一匹驾驭起来相当棘手的悍马。
雷鸟号开发计划的目标,是追求载人飞机的极速,设计机体时最大的障碍当然就是空气阻力,不过飞机也有一个装置是用来将空气阻力化为动力,那就是主翼。主翼上下会产生不同的空气压力使机体上升,换言之在理论上,主翼前缘撕裂的空气越多,机体得到的升力就会越强,速度也会更加受到枷锁的束缚。
极端来说,拆掉机翼只以引擎动力飞行是最快的——然而这样就只是一枚炮弹,算不上飞机。必须能够操纵方向,做到起飞与着陆的动作,才够资格称为飞机,至于为了操纵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升力。说到让飞行员手握操纵杆的意义,就是要想办法争取升力,结果只能在主翼与空气阻力之间做出取舍。
雷鸟号集合所有先进科技打造而成,就是为了以最小的机翼取得最大的升力。不只采用了能降低空气阻力的后掠翼,还抛弃圆筒状机身的既有概念,以立体曲线融合主翼与机身,不只是主翼,整架机体都能产生升力的构想极为先进。然而即使如此,依照设计图制作者阿尔柏特的估算,雷鸟号的翼负载也超过一千lbs/ft2——这是机翼每平方尺必须负荷的全机升力单位,数值越大就越为笨重,操纵起来会欠缺机动性。即使是竞速用的螺旋桨飞机花魁鸟号,这个数值也只有41lbs/ft2,雷鸟号难以驾驭的程度显而易见。
以实际飞行的感觉,在速度降到一七○节的时候,操纵杆就会出现代表失速前兆的震颤,因此失速速度应该可以判断在一六O节左右。虽然这个速度令人感觉不耐,但要是低于这个速度,机体的升力就会输给重量导致失控坠落。光是想像着陆时的棘手程度,卡尔不禁马上露出苦笑。
这时,无线电的呼叫声响遍座舱。
“怎么了,库鲁兹?”
‘卡尔……刚才凯尔纳基地提出警告,确认有某个雷达反应正朝你高速接近。’
来了吗……正如期待的进展,使卡尔不禁窃笑。对于龙族而言,雷鸟号的引擎声应该是未知的声音,受到注目也是理所当然。
“方向和速度是?”
‘从东北方,大约以四百节的速度接近……以体积来看应该是虹龙……卡尔,记得吧?’
“我知道的。今天不准随便结梁子,对吧?”
库鲁兹丝毫没有隐瞒声音中的不信任感,使卡尔不由得露出苦笑。虽然在起飞之前就已经百般叮咛,但魏宁格机场的众人,似乎没有人相信卡尔的自制力——不过回顾他至今的所作所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预定飞行的距离也消化得差不多,我打算回航了,可以吧?”
‘收到。回程的路径是?’
“笔直飞行,预定抵达时间是……一○五一。”
确认仪表板的时钟之后,卡尔随口做出这样的宣言,是目前时刻的五分钟后。
‘收到,一○五一……慢着,喂,卡尔,等一下!’
在库鲁兹察觉到这个数字的意义并且大声逼问之前,卡尔就已经切断无线通讯,将雷鸟号的机头转向魏宁格基地的方向——西方,开启节流阀让机体急速爬升。
现在位置距离基地的直线距离约五十哩,要在五分钟之内抵达,就必须凌驾于虹龙的最高速记录四八○节。
卡尔自己也想将这场一决雌雄的比赛延后,毕竟雷鸟号还没准备周全,燃油的存量也不足,所以今天会遵照同伴的忠告乖乖返回,不过回去的方式就由飞行员自行决定吧。
既然与这架雷鸟号一同飞上天际,卡尔就丝毫没有在空中让路给龙的意思。他不认为虹龙只比赛五十哩就会放弃,要是雷鸟号降落在魏宁格机场,龙就会认定卡尔弃权,并夸耀着胜利离去吧。这样也无所谓,但只有这五十哩,卡尔想要贯彻自己的坚持,即使虹龙再怎么全速追赶,也绝不允许它超前而去。
穿过云海之后继续爬升,一鼓作气飞向三万六千尺的高空。名为对流层顶的这个高度,是对流层与平流层的交界面,这里的氧气浓度足以让喷射引擎正常运作,而且是气压最低——换句话说是空气阻力最少的高度。对于雷鸟号而言,这正是以最佳条件决斗的高度。
“……赶上了吗?”
在爬升过程紧盯着四点半方向监视的卡尔,终于看见进逼而来的黑点了。虽然看不到对方散发光芒,但肯定是刚才通知的虹龙,而且正追着雷鸟号爬升到相同高度。对方在比赛开始之前来到自己的主场了,一开始就抢得了好兆头。
“那么,我们就让它见识一下吧……今天的‘人类’别有风味喔!”
卡尔兴奋朝着爱机说道,并且将节流阀杆推到底。至今只有在起飞时使用过的极限运转,如今终于在天空解放了。
随着涡轮的尖锐声响,强烈的重力挤压全身。即使因为这样的重量发出呻吟,但只要以后照镜确认,就可以看见龙的身影逐渐缩小、变得模糊,龙应该没有预料到距离居然会被拉开吧?想像虹龙现在的狼狈模样,卡尔的嘴角就因为笑容而扭曲。
然而在后方的龙影消失之前,黑点变成了闪烁的光点,那是可以藉由不明原理进行超速飞行的光之翼。看来对方也没有小看人类的机械,愿意拿出真本事对抗了。
“就是要这样才对……”
卡尔看向空速表,指针早就已经超过四百节的刻度,至今依然毫无滞碍地持续上升。这是连花魁鸟号都没有的惊人加速性能,如今卡尔才终于目睹这个刚问世的喷射引擎真正的价值。
紧迫而来的虹龙光芒,虽然变大且逼近到某个程度,然而追赶的速度却在中途明显减缓,对方应该也接近极限了吧。
行得通——可以和虹龙相互抗衡。
卡尔内心涌出一股狰狞的喜悦。空速表已经超过四百六十节,并且持续上升,转速表与燃油流量表也没有异常。
遭遇虹龙至今已经两分钟了,虽然燃油减少的速度远远凌驾于去程,但如果只是要抵达三十哩前方的机场,存量算是勉强足够,必须警戒的反倒是机体的状况。雷鸟号如今首度挑战超低温的对流空气,以及引擎的连续极限运转。卡尔正要踏入研发团队尚未打包票的领域,即使是任何细微的异状,要是一不小心看漏,很可能会在下一瞬间招来致命的危机。
速度提升到四八○节,虹龙才终于不再逼近。看来过去的测量记录是错的,这才是虹龙的极限速度。
至于雷鸟号的机体,已经开始产生微妙的晃动了。与其说是内部产生的振动,更像是受到外力摇晃的感觉。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很像是即将失速前,主翼上方气流乱掉造成的震颤现象。大概是至今没有实例的高速飞行,造成空气阻力之类的部分产生问题吧。
卡尔转头观察座舱罩外头主翼和尾翼的状况,确认机体并没有处于随时会损坏的状态。神秘的振动还不足以影响操纵,以现状来说似乎可以无视。只要除去这一点,空速表的指针依然以缓慢速度颤抖着迈向新高,以雷鸟号的潜力还可以更快,进入超越虹龙极限的速度。
这样就证明雷鸟号够快了,再来就是持久力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确认虹龙有多少体力,雷鸟号的引擎与机体具备的强度,是否足以承受这样的极限?何况燃油的搭载量足够吗?但以今天来说,没办法如愿确认到这种程度就是了——
忽然间,空速表的指针大幅摇晃并且逆向转动。
传来一股轻推背部的触感,机体速度降低了。但卡尔当然没有放开节流阀杆。
异常状态——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卡尔马上做出反应,他摇动操纵杆驱动副翼,一鼓作气让机体旋转一百八十度使得天地倒转。
看向转速表,数值比空速表还要明显异常。涡轮转速在注视之下逐渐降低,虽然卡尔试着再度操作节流阀杆,然而指针毫无变化,很明显引擎已经故障了。
卡尔毫不犹豫把节流阀杆拉回来,并且切断燃油供给。无论基于什么状况,出现问题的引擎绝对不能继续运作。随着推力停止,雷鸟号的速度一鼓作气降到危险程度,然而有所觉悟的卡尔,已经让机体处于倒飞的姿态了。他拉起操纵杆,让机头带往头顶方向——也就是地面的方向,雷鸟号就这么像是突刺一样,朝着对流层急坠落下。
在遥远的上空,像是在夸耀胜利般悠然飞去的虹龙身影,使得卡尔基于双重意义咂舌。其一是遗憾于未能贯彻不被虹龙追过的执着,其二是训斥自己害得雷鸟号受损的窝囊行径。
丧失推力往往就等同于失速,也就是代表着坠落。然而卡尔的高明之处,在于能趁机体依然保持一定速度时切换为俯冲动作,坚持让机体维持在能够产生升力的速度。
位能可以转换为动能,也就是说飞机不只是仰赖引擎加速,下降也可以提升机体速度,只要预先维持足够的高度,就能够稍微消耗高度而产生动力,换句话说就是使用滑翔机的要领。
卡尔慎重观察空速表,让雷鸟号勉强维持在预先推算的失速速度一六○节以上,并且缓缓将机头调整到水平。关闭引擎的飞机与风筝一样是物理法则的奴隶,然而再怎么慌张也无济于事,幸好魏宁格机场就在不远处,以目前的高度,只要依照降落速度慎重滑翔,要降落机场不是问题。只要将不容许任何差错的精神压力置于度外,就不是什么悲观的状况。
透过雷达基地的中继,雷鸟号忽然减速下降的状况,应该也转达给魏宁格机场了。无线电的呼叫声刺耳地响起,直到有余力能够进行应答,卡尔才终于按下通话按钮。
‘卡尔!喂,卡尔!平安的话请回答……’
“……啊啊,没问题。不过被虹龙超越了……”
‘混帐东西!都已经百般叮咛不准乱来——’
“抱歉。趁着道歉顺便回报一下,引擎出问题了,现在是以零推力状态滑翔中。”
‘喂……’
光听声音就知道,通讯机前的库鲁兹脸上失去了血色。卡尔努力发出轻松的声音安抚他。
“放心,着陆工作交给我吧,我已经看得到跑道了,我会降落得轻盈又优雅。”
‘……收到。这边也会做好准备,祝你幸运。’
“啊了灭火器或是救护人员这种夸张的玩意就免了。来宾们还在吧?可以的话我想隐瞒引擎故障的消息,毕竟博士的面子也要顾。”
‘我说……真的没问题吗?’
“外表没有异状,也没有哪里冒火,没问题的。等等只要鼓掌迎接就行了。”
‘你这家伙实在是……明白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博士和引擎研发小组,你务必慎重行事啊。’
“收到。”
结束通讯之后,卡尔叹口气环视狭窄的座舱。激烈的引擎振动已然消失的这里,简直是令人想要沉眠的安静场所。
“……第一次飞上天空,感觉如何?”
卡尔依序看向每个忠实完成任务的仪表,静静朝它们问道。
今天的你很努力了,刚才肯定会害怕,会感到不安吧?但是,不觉得这里是一个舒适的好地方吗?你是为了在这片天空飞翔而诞生的……
对于如此述说着的卡尔,转速表与燃油流量表的指针归零,动也不动,似乎在以无言的抗议责怪着飞行员。
“……抱歉刚才为难你了,下次我会表现得更好。”
所以,你也要变得坚强,变得更快更强悍。回到地面之后,将你打造出来的人们,肯定会赐给你全新的力量,弥补你的弱点。
所以在进行这最后的程序时,请你乖乖听我的话,也请你不要闹别扭。着陆这种事和龙比起来不算什么,我对此驾轻就熟,你只要放下心来,依照我操纵杆的指示驱动方向舵就行了。
就像是在安抚哭累而半梦半醒的孩子,卡尔温柔握住操纵杆,让飞机缓缓降落在视线下方的跑道上。

7

从东方天空飒爽回归,优雅降落在机场跑道的雷鸟号,受到记者们的欢呼迎接。摄影师以外的所有人都前往静止下来的机体周围,希望务必能访问这位测试飞行员。然而研发团队甚至不想浪费时间开启座舱罩,以拖车固定机体后,便将雷鸟号迅速送入机库。
过度激动而想顺势踏入机库的几名记者,和宪兵队产生推挤冲突,使机库附近呈现一片混乱的景象。另一方面,所有宾客已然离开的掩体里,只留下魏宁格博士和葛布霍德中校。两人于今天的这个时候,首度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照面。
“一夜之间成为话题人物的感想如何?”
“如果只是想得到掌声和香槟,那我去当歌手就行了。”
葛布霍德马上话中带刺地挖苦,博士则是不以为意地耸肩回应。
“那样或许也不错,毕竟您似乎拥有表演者的天分。”
“其实名声这种玩意对我来说只是累赘,不过比从你们那里领奖章要好太多了。”
讽刺的客套话反而让自己找不到台阶下,以结果来说,葛布霍德就像是自讨苦吃。
“……您的研究能持续到今天,究竟是受到谁的援助,您应该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我一定会遵守预先说好的交易条件——来,到今天为止的性能一览表和设计图,我都整理在这,你就拿去吧。”
博士以粗鲁的动作,将厚厚一叠收在文件夹的资料递给葛布霍德。
“你们之前提议的测试项目,我都会进行一次,但我不接受更进一步的要求。”
葛布霍德大致浏览了手中资料的内容。一目了然的详尽记述,令人佩服专家的真功夫。
博士与军方签约而背负的保密义务,严格来说就只有这份开发报告书里的内容,开发雷鸟号的过程本身属于民间研究机构所有,无须接受军方监督。
就算这么说,完全没有先行知会就进行公开实验,军方的面子实在挂不住。
“……没问题,规则就是规则。然而即使不提规则,我们也应该要对彼此展现诚意吧?”
“我知道你的立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信念。如果这种做法不被允许,你就马上把我扭送法办,找其他人接手这份计划吧。”
的确,只要把博士现在提供的设计图转交给空军技术研究中心,至少可以制作出刚才证实能够飞行的喷射机复制品,葛布霍德上头的将军们肯定会欣喜而满足。魏宁格博士总是无视于军方意向的态度,高层单位早就恨得牙痒痒的,要求以反叛罪逮捕博士的前例也不只发生过一两次。
然而,葛布霍德个人的见解不同。
“刚才卡尔说过,今天的试航机搭载的引擎,只不过是‘试作品’——所以还会继续改良吧?”
“如果你愿意静心等候,应该不久之后就会见识到成果了。”
魏宁格博士如此保证。这并非虚张声势,而是蕴藏着毫不动摇的自信。
是的,这份“展望”正是葛布霍德逼不得已,非得向魏宁格博士让步的一切原因。
博士与博士带领的研发团队,毋庸置疑是天才组成的集团,现场目睹的葛布霍德确实理解到这一点。像他们这样兼具崭新构想与技术能力的团队,今后半个世纪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要进一步改良现有的雷鸟号,对于军方技术人员而言难如登天。葛布霍德直到昨天还认为,如果能将现有的成品当做秘密兵器,并且暗中研发使其实用化,那么停留在现在的阶段亦无不可。然而像今天这样将喷射引擎公诸于世后,这如意算盘也毁了。撇开感情因素冷静判断就知道,如果眼下就让魏宁格博士脱离这个计划,无非是种弊多于利的做法。
之所以令人火大,是因为博士应该早已看透葛布霍德的判断,才会安排今天的公开实验吧。
可恶的老狐狸——即使在心中重新咒骂着,葛布霍德还是将整份研究资料收进公事包。
“我会在权限所及的范围内,阻止军方高层妨碍研究计划,请尽可能早日做出成果。还有,希望今后再也不会有类似这样出其不意的状况。”
“……我个人打从心底感谢你,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给你什么保证。”
人称无赖的这名老技师,露出调皮与落寞两种相反情绪组成的复杂表情,百感交集高声说道:
“所以我一定会回应你的期待,当作我诚挚的回礼——中校,总有一天,我会将最完美的飞机送到你手中。”
“只要这番话是真的,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葛布霍德露出苦笑,以简式敬礼告退后离开掩体。


下机回到更衣室后,卡尔就像是灵魂出窍般,全身无力瘫坐在长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
身上的飞行服好重,甚至连脱都嫌麻烦。刚才飞行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雷鸟号的驾驶座与更衣室的这张长椅,简直像是有着不同的地心引力。
某人开门进入室内了。单从气息就可以推测出是海伦,但卡尔没有转头确认的意思。
对于卡尔这样的态度,海伦丝毫不以为意,朝着背对的他投以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还没换装?”
“……嗯|
“那套衣服不透气吧?汗臭味会越来越重的。”
“别管我|
真难应付。海伦抱持着这种想法叹了口气,接着是一段尴尬的沉默。然而卡尔早已深刻体认到,自己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对不起,我毁约了。”
卡尔强行以膝盖支撑沉重的身体站起。转头看去,海伦的眼神并未责备卡尔,但卡尔还是得道歉。
“你明明也叮咛过我不准乱来……但我弄坏雷鸟号了。”
“……大家都在称赞你喔,说你很努力。”
“……”
“像是阿尔柏特先生,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即使是构造上就很容易失速的翅膀,在卡尔的操纵下也和滑翔机没有两样……大家都说,还好是由卡尔担任飞行员,不然雷鸟号应该已经坠毁了。”
确实,即使在首航遭遇引擎问题,仍旧能让飞机平安着陆没有坠毁,在旁人眼中应该是值得赞美的绝技吧。
但到头来,引擎故障原本就是卡尔自己的责任。他以工程师们无法保证的条件,不顾危险强迫引擎进行极限运转。
回到机库后率先拆解下来的引擎,已经有部分涡轮叶片出现龟裂,轴流式涡轮因而产生运作缺陷,导致压缩机无法维持内部压力。
在卡尔专注于和虹龙竞速时,雷鸟号引擎的内部温度早已超过耐久测试所取得的数据。
“……要是我没有做蠢事,引擎也可以完好如初回到机库,大家就能尽情举杯庆祝了。”
“我刚不是说了吗?没那回事。”
海伦露出有些无言以对的苦笑,并且走向卡尔。
“你觉得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当中,哪件是你最大的功绩?”
卡尔找不到答案。然而在他想到答案之前,海伦的手指已经轻触他脸颊了。
“……?”
“那就是,你活着回来了。”
虽然是突如其来的吻,依然无比甜美而柔软。
彼此的唇缓缓远离之后,海伦窥视着卡尔的双眼,就像是确认自己的身影映于其中。
“……这是……奖赏。”
“…… ”
卡尔愣在原地的这段期间,海伦轻盈地离开他的身边,恢复为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快点冲个澡过来吧,库鲁兹他们已经在排香槟塔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她若无其事地以轻快的脚步离开更衣室。
被留在原地的卡尔,暂时因嘴唇触感的余韵而迟疑,接着总算理解了一件事。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今天的自己也活了下来,并且顺利返回地面了。


结束漫长的一天,即使夜幕已经笼罩跑道,魏宁格机场的机库依然灯火通明。
话虽如此,不过只有今天,充斥在机库里的并不是机油的臭味,而是美酒与美食





的芳香。
庆祝雷乌号顺利完成首航的宴会,并不是在餐厅,而是在飞机环绕的机库举办。对任职于这座机场的男人们而言,再怎么豪华的会场,肯定也比不上这里更能让他们尽兴狂欢。
事实上,醉汉们现在的活力,确实比在街上的酒馆喝酒时还要旺盛——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道地的工作狂,长年努力的成果就在眼前,他们会聊的话题当然也是三句不离本行。虽有美酒和美食做为点缀,但他们讨论的内容其实和往常一样,正在对机体的改良重点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高谈阔论。
其中负责引擎开发的奥图,以喝得红通通的表情,把至今依然抱在怀里的损坏涡轮叶片,当成心上人的照片一样仔细端详。白天实验飞行的结果,无非是将最大的课题丢给了他。
坐在他旁边的魏宁格博士,也单手拿着酒杯,若有所思。
“这玩意的耐热强度果然是罩门吗……”
“就算把进入压缩机的空气挪为冷却用途,还是落得这种下场……再来就只能提高材质本身的耐热性,如此一来就已经进入冶金学的领域了……”
“是啊……我动用钧特工科大学的人脉看看吧,那边的校长欠我一个人情。”
“麻烦您了,我这边会备好需要的工具。”
到处充斥着专业术语的对话,使艾利克完全跟不上话题。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被排挤,反倒趁着这股不拘小节的气氛,钻进平常绝不可能获准进入的雷鸟号座舱,开心享受着座位与操纵杆的触感。库鲁兹在旁为他说明各种计量表的功能以及起飞着陆的步骤,但艾利克当然听不懂这样的内容。越是知道操作程序多么艰深复杂,越是理解驾驶飞机需要的集中力与经验,少年对测试飞行员抱持的敬畏就不断加深。
另一方面,负责机体设计的阿尔柏特,则是拉着卡尔占据黑板前方,似乎是在重新检讨主翼的空力特性。之所以无法断言,是因为醉汉以粉笔胡乱画出的概念图,除了当事人以外根本没人看得懂。
“要是速度进入穿音速~空气阻力会增强到很夸张的程度……超过四八○节后产生的震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阿尔柏特之所以缠着卡尔,是因为卡尔回报了与虹龙对决达到高潮时,机体产生一股无法理解的震动。卡尔的直觉果然没错,成因似乎是在于机翼的空气阻力。
“机翼上方的空气啊,就像这样了被撕裂成为乱流……这玩意会打中尾翼、喔,变得摇摇晃晃的……可恶,水平尾翼都安装在那种位置了,还是太天真了吗……”
“这问题有办法解决吗?”
“嗯~我是有个想要尝试看看的点子……”
阿尔柏特以令人担心的不稳动作,在黑板上的奇怪图样追加线条,弄得更加混沌。
“就是在机翼上,等距离安装、两枚垂直分隔板——大概像这样……但要装这个,就得拆掉前缘缝翼才行,这样、不太妙吧?”
对于机翼较小的雷鸟号而言,低速飞行时危险至极。为了尽可能强化低速飞行的稳定性,主翼前端安装了滑动式前缘缝翼。在速度低于一七○节的状态,会因为本身重量而往前方开启,藉此增加主翼面积,速度超过一九○节的时候,则会承受风压而后退,回到适合高速飞行的位置。
思考一阵子之后,卡尔果断摇头道:
“无所谓。低速飞行时,只要我妥善处理就不成问题,机体在关键时刻会摇晃反而麻烦——帮我拆掉前缘缝翼吧。”
“……哎,确实啦,如果是你或许就能驾驶得很好,不过……”
阿尔柏特吐出长长的一口酒气,伸手按着额头。
“总觉得啊,与其说这是试作机的测试,更像是在考验飞行员的胆量……你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害怕死亡的念头吗?”
“我早就习惯了。”
听卡尔随口回应,阿尔柏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询问。
“就算你不以为意,留在地面等你的海伦却担心得不得了耶?这方面你懂吗?啊啊?”
卡尔和海伦的关系并非什么秘密,大家经常拿这件事来消遣,所以卡尔早就司空见惯。但要是以这种方式被揶揄,听在卡尔耳中就有些刺耳了。
“那家伙……毕竟是博士的孙女……”
应该早就体认到测试飞行员是赌命的工作吧。虽然卡尔想这么说,但他察觉这完全算不上回答,所以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没错,海伦是博士的孙女耶?要是心上人被爷爷打造的飞机害死,海伦对博士会有什么想法?博士又要对海伦说些什么?”
即使是藉着醉意说教,阿尔柏特的这番话,依然成为重担压在卡尔的肩头。
“卡尔,你啊,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只要你肯这样保证,我明天一大早就帮你拆掉前缘缝翼|
“……嗯,明白了。我保证。”
如此回应的卡尔,环视周围寻找恋人的身影,海伦正巧在这时捧着一大盘刚炸好的小牛肉排进入机库。就在主菜登场令众人大声欢呼、话题也暂时中断的时候,魏宁格博士轻咳一声,示意大家专心听他说话。
“各位同志,和至今的漫长旅途比起来,我们这架雷鸟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测试飞行的时间是三个月,之后无论机体会被分解还是送进博物馆,总之都将离开我们,成为军方的东西。”
虽是庆功宴,博士却刻意让大家回头正视这个无可避免的现实。
随着与邻国威德柏赫的关系逐渐紧张,物价无止尽上涨,甚至传闻有部分物资要使用配给制度的时期,开发新型飞机这样的大工程,绝非单靠热情就能付诸实行。如果没有军方的协助,雷鸟号的开发计划便无法成立。
“不过测试飞行以及基于其结果进行修改的工作,全都会在我们研发团队的管辖下进行。在这座机场度过的三个月内,雷鸟号的翅膀是自由的,要飞向哪里或是挑战任何关卡都无妨。”
众人以充满气势的声音吆喝称是,其中或许也蕴含了类似自暴自弃的觉悟。即便从一开始就注定结束的一刻终将来临,他们依然将技术人员的骨气与希望,寄托于这份梦想之上。
“……我不擅长进行麻烦的演讲,也无法用简练的方式,说明我们正要做的事具备什么样的意义。即使如此,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希望我们的雷鸟号,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比天空之龙更快的王者。”
博士至此稍作停顿,环视众人,确认大家眼神里的热忱。
“只要这份心情还在的这段时间就行……各位,愿意再协助我这个老头子一阵子吗?”
“好!”
回应的呼声团结一致。这一瞬间,聚集在这里的所有成员,再次体认到众人拥有相同的目标与想法。
“好,那就干杯吧。敬雷鸟号今天的英姿,敬幕后功臣卡尔的勇气,也敬各位的研究心血——”
干杯!众人让酒杯相互敲出响声,并一同饮尽杯中物。
过了这一晚,紧接而来的将是比今天更加紧凑的日程。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挑战最高速记录”,而且一定要在缴交军方要求的所有实验成果之前达成。
究竟有谁会认同他们这场挑战的价值?这个时代对飞机的要求,就只有油耗、机动性、炸弹搭载量等等“战略棋子”的性能而已。
在天空飞得比谁都快——能够理解个中意义的,或许并非同族的人类,而是以天空为家的龙族。


第二章 挑战之翼


睽违了两星期,再度离开高原来到市区的海伦,亲身体验到世事的变化。
路上的车辆减少许多,眼中所见尽是公车与物流业者的货车,几乎看不到自用车的影子。这是因为政府为了防范于未然,开始进行燃料流通管制以确保存量的缘故。至于是什么的“未然”,想必也不需要找人多做说明了。
即使不提这个,价格低廉的威德柏赫小麦与砂糖是否在市面流通,就会大幅改变希尔瓦纳市民餐桌上的菜色。要是与邻国的关系紧张,率先感受到变化的就是掌管厨房的家庭主妇。
即使是海伦他们现在用来小憩的咖啡厅,蛋糕与饼干的价格也比两周前上涨将近一倍。
来往行人的表情也同样紧绷,所有人都因为担忧未来,导致身心被消磨得疲惫不堪。仿佛快被路人的忧郁感染了,海伦努力压抑着这样的情绪,今天是久违的“假期”,至少要在这样的日子展露笑容。
总之欣赏一些愉快的事物舒缓内心吧。虽然这么想,但光是眺望眼前隔桌对坐的卡尔就足够了。
真的是暌违了一个月的约会。卡尔并未穿着平常那件死板的飞行夹克,而是贴身剪裁的粗呢猎装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暌违一个月后再度从衣柜出来透气。即使是唯一一件外出服,身体似乎仍不适应这件外套,只见卡尔频频拉扯袖口或调整肩线,完全静不下来。
加上他有一个魔咒,只要不是锡制的杯子,他每拿三次肯定会有一次摔破杯子。像现在也是,明明只是要将手上的咖啡杯送到嘴边,却宛如在拆解炸弹般,展露出紧张认真的模样。
“静不下来?”
“嗯?啊啊……”
卡尔喝了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回桌面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市区也变了。”
与经常来到城镇购买食物与日用品的海伦不同,除非真的必要,否则卡尔不会离开魏宁格机场。明明坐上飞机就可以飞翔数百哩,回到陆地就忽然变成一个足不出户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整天窝在深山里过活喔。在你们终日和飞机为伍时,城镇里的人们也在为了每一天的生活而努力呀。”
“这样啊……”
今天的行程明明只是陪海伦买些东西,看一场最新的流行电影,然后在市场闲逛打发时间而已,但光看外表就知道卡尔已经十分憔悴了。身为测试飞行员的他,体能的锻炼上绝非常人能及,所以应该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压力造成的精神疲劳吧。
虽然这么说,但海伦并不会因此不悦,她比任何人都熟悉卡尔的乖僻作风。
“做这种事,果然会让你觉得烦?”
“唔……我实在不习惯待在人很多的地方……”
补充一下,卡尔所认知的“人很多的地方”,指的是每五分钟内就会与他人擦身而过的状况。
“不行啦,要稍微习惯一下才行。虽然爷爷也一样,但你们把人类该有的生活方式忘得太离谱了。”
每天以沾满机油的身体拿着螺丝起子奋战的机场生活,甚至会令人记不得日期。进行测试飞行之后,宪兵队派驻一支部队负责戒备,偶尔也会有媒体的采访小组参访,使魏宁格机场变得颇为热闹。但即使如此,那里依旧是远离尘世的封闭空间。
“像是艾利克,我现在就很担心他了。不只连学校也没去,生活周遭还都是那样的怪胎,希望别造成什么坏影响才好。”
“既然这么说,那你呢?”
“我的话……”
忽然被卡尔这么问,海伦在回答之前思索片刻。
“……我还是觉得,光是旁观就会觉得开心,因为我喜欢人们努力完成某个目标的样子,在那里帮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的这番回答并非客套话,而是真心话。无论再怎么说,她依然是继承魏宁格博士血统的孙女,如果是极为平凡的女孩,要她待在那种偏僻的陆上孤岛、每天忙着煮饭洗衣服,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逃走吧。
“可是,我不赞成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偶尔也要放松身心,吃一些好吃的东西,让自己充电一下才行。”
“是这样吗……”
卡尔露出苦笑不正面回应,表情似乎有种无奈的空虚。就像是早已放弃在平凡人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海伦在心中否定了这份危险的想法。如果以这种方式解释,甚至会否定她与卡尔之间的关系。
确实,刚认识卡尔的时候,他是一名宛如野猫,不肯相信人类的厌世者。然而到了现在,至少他已经向海伦、艾利克、魏宁格博士与团队同伴们打开心房了。
听说还没成为测试飞行员之前,他过着宛如隐士的生活。即使是这样的卡尔,也经由这项雷鸟计划,逐渐取回与他人的羁绊。慢慢来也无妨,只要逐渐习惯就行了。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他不只可以接纳身边的人们,肯定也能接纳整个世界。
想到自己或许能够成为过程中的助力,一股温暖的感慨就填满海伦的内心。以约会对象来说,或许他是一个冒失又无趣的男性。然而正因为是这样的卡尔,海伦才会想要陪伴在他的身旁。
海伦喝完咖啡之后离席,她已经决定接下来的约会行程了。
“该走了。我想让你看一个东西。”
“啊、啊啊。”
卡尔想要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结果最后一口洒在膝盖上了。


卡尔被带往的地方,是位于公园一角的自然博物馆。
“这里是……”
“你讨厌嘈杂的地方吧?这里就很安静了|
出乎预料的选择,使卡尔露出倍感意外的表情,海伦则是推着他的背,购买两人份的入场券之后进入馆内。
海伦无视于参观路线,毫不驻足经过大部分的展览品,带领卡尔前往某个特别展览区。
出现在眼前的是将两层楼构造的挑高大厅完全占据,高耸矗立的骨骼标本。认出标本是什么生物的卡尔咽了口气。
直立高度约四十尺,包含尾巴全长接近六十五尺的岚龙,是个性温厚却拥有庞大身躯,为世人所知的巨型龙。
“如何?稍微感兴趣了吧?”
看到卡尔难掩内心兴奋的反应,海伦的心情也变得更好。
“现存以完整状态回收的龙族遗骸,就只有这一只——不过这里展示的是复制品,真正的标本收藏在科学研究院就是了。”
海伦沿着大厅中央的骨骼标本绕圈,欣赏墙边的其他展览品。
“这间博物馆里关于龙的展览品,据说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摆放在玻璃柜里的包括龙牙、龙角、龙鳞等剥落物的样本,成为化石的粪便,成功拍摄的珍贵照片……虽然为数众多,但没有任何展览品给人的冲击,胜过中央摆设的完整骨骼标本。
“不过换个方式来说——龙的相关资料就是这么缺乏,光是这里的展览品就能成为世界之最。我们对龙的了解程度,光是这个小小的展览厅就能容纳了。”
“啊啊,确实如此……”
对于卡尔而言,即使曾经远眺过活生生的岚龙,但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遗骸,令他首度实际体会到龙的庞大。
“听说有些学者认真考虑过,它们或许也拥有知性。”
“知性?”
“曾经和龙交谈过的人挺多的。在神话里,叙述龙将智慧传授给英雄的故事不是也很多吗?”
确实,如果是这方面的传承,小时候经常会被父母当成睡前故事念给自己听。不只是卡尔,任何人应该都有这样的记忆吧。
“那终究只是童话吧?”
“最近都叫做民俗学喔。总之,虽然不知道是心电感应还是什么样的机制,但听说龙可以让人类看见某些影像。这就是所谓的启示?”
“嗯……”
卡尔哼出的这一口气,与其说是惊讶或是无言以对,更像是觉得确有此事的认同感。
“如果不只是比人类庞大,甚至还比人类聪明,或许这些家伙真的就是神之类的存在了。”
“你这么认为吗?”
“真是如此也不奇怪。它们就是这样的家伙。”
卡尔深有同感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现在的我们就是胆敢挑战神,一群该遭天谴的家伙……”
卡尔兼具自嘲与傲慢的笑容,不知为何散发着自暴自弃的感觉,使海伦莫名感到不安。
即使这样的行径该遭天谴,这个人也肯定不会更改作风,反倒可能为了求得惩罚而不断向前。比起穿着别扭的粗呢外套人挤人,他或许更希望走上这样的末路一了百了……
“……怎么了,海伦?”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以视线向卡尔寻求答案。对于露出讶异表情询问的卡尔,海伦摇了摇头说声“没事”。
他并不是想要寻死的人。万一他抱持着这样的愿望,到时候海伦也绝对不会容许。
海伦在内心发誓——如果这个人想在天空的尽头孤傲而终,到时无论如何,我都会在地面紧紧拉住他。


离开博物馆一看,外头的天色早已昏暗。
已经没办法搭车返回翡翠高原了。两人预定今晚在饭店过夜,明天一大早踏上归途。
距离预定的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两人决定在夜间的街道散步打发时间。
“啊啊,感觉恢复成久违的文明人了……”
海伦露出甜美笑容这么说着,卡尔则是对她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
“我说啊,你每天作息的地方,是尖端机械工学与航空力学的研究现场耶?”
“那里对我来说,就像是供奉飞机精灵的祭坛。你们则和披着毛皮在祭坛旁边跳舞的原始人没有两样。懂吗?”
“……”
以她的角度来看,能够充分享受主厨料理、时装造型以及最新电影,才是身为文明人的条件吧。原来如此,确实是女人的见解……想要如此回嘴的卡尔打消了念头,因为要是做出这样的回答,海伦势必会以更加毒辣的见解还击,使他无从反驳。(吐槽:技术宅和普通人的认知落差)
“——咦?怎么回事?”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正在塞车,而且洋溢一股带着火药味的喧嚣气氛。
不久之后,远方传来手风琴所演奏、有些走音的希尔瓦纳国歌,乱源也因此揭晓。
是主战派的示威游行。
‘打倒威德柏赫’‘应该马上在密西河一决胜负’‘要让邪恶公国接受正义制裁’……参与游行的民众手中高举的塑胶板,写满各种蕴含愤怒的标语,偶尔也看得见将胸前镶满勋章的军服披在身上,失去手脚或一颗眼睛而令人不忍正视的残障军人。对于三年前交战的邻国,所有人心中的怒火未曾平息,反而还变本加厉不断累积,向旁观的市民们提出诉求。
海伦无须推测也知道,对于讨厌军人的卡尔而言,这是令他不悦的光景。两人很有默契转入附近的巷弄远离马路,避开发着传单不断接近的游行行列。
然而暗巷里也一样,似乎已经被好事分子蹂躏过了。墙上贴着满满的海报,赞扬爱国心态,将每天不如己意的事转化为愤怒,批判维持现状是一种耻辱,用尽各种修辞宣扬理念。卡尔无视于这一切努力快步前进,海伦也抱着尴尬的心情跟在他身后。
赶路的卡尔忽然停下脚步。即使尽量不去看,仍主动跃入视野的一张海报,令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版面内容同样令海伦咽了口气。
海报所印的,是新旧两张照片的组合。两张照片的画质都模糊不清,一看就知道是转载于新闻报导。
其中一张是最近的熟悉照片,魏宁格机场公开雷鸟号的报导照片。也是上周占据新闻版面引发话题的照片。
至于另一张照片,则是转载于三年前的报导——在战火连绵的日子里,前线士兵英雄般的行动会被爱国报导大肆赞扬,而这张照片就是再三被报导采用,空军年轻王牌飞行员的肖像。
击坠数三百五十二架。宛如恶魔般的战果,令这名男子被视为军神而受人景仰,敌国则将其当成死神般畏惧不已。在他身后一起入镜的座机尾翼,标示着代表机体编号的“六”,以及象征王冠的徽章。
两张并排照片的下方,写着这段英勇的文案。

——我们的希望之翼,名为雷鸟号!救国英雄“王冠六号”卡尔·修尼兹再度飞向天际——

海伦在此时得知一个道理,真正的愤怒会夺走言语和表情。自己当年的肖像与现在的爱机并列,看着这幅光景的卡尔,神情只有无比的空虚和冷漠。
雷鸟号飞行员的真实身分应该是最高机密。至少魏宁格机场成员都被下过严格的封口令,有人间及这个问题时一概不准回答。海伦虽愤怒地猜想着泄密来源,但也抱持不出所料的豁达,知道真相终究是藏不住的。
消息可能是宪兵队队员泄漏,可能是某人偷看了葛布霍德的报告书,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凑巧还记得前王牌飞行员的长相,并且偶然看见拥有相同长相的人出没于魏宁格机场。
结果,保密措施做得再怎么周全,终究敌不过求知者的好奇心——只是如此而已。
卡尔就像是在赶蚊子般随意撕下海报,揉成小小的纸团后扔到脚边。
“……走吧|
“恩……”
海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跟在快步离去的卡尔身后。

2

高耸入天的积雨云绝壁——雷鸟号的银白双翼,正沿着绝壁的外缘飞翔着。





这是暌违十二天的第二次测试飞行。首度测试飞行得到充实的结果,因此花费了相当的天数,才完成所有必须检讨的课题。
外观上的最大差异,在于拆除主翼的前缘缝翼,改为安装名为“翼刀”的垂直分隔板,雷鸟号因而成为更适合在高速域飞行的机型,相对的,在低速飞行时的稳定性更加令人担忧。由于失速速度提高,起落所需的距离也变长,考量到安全性并加以推算之后,魏宁格机场被迫进行加长跑道的工程。
另一方面,引擎几乎是完全翻修。被视为最重要课题的涡轮叶片,结果是将材质从钴基合金改为镍基合金,虽然耐热温度并没有因此改善,但因为采用更具延展性的金属,使耐久度得以提升。
此外,压缩机里也加装一组喷射水和乙醇混合液体的系统,原本是用来协助内部冷却,却因此增加了空气密度、协助提升推力,使性能大约改善了3%。
期盼一个多星期后再度感受到驾驶座的触感,使卡尔欣喜若狂。即使只驾驶过一次,时间也只有短短二十分钟,可是一旦品尝过喷射引擎的操纵手感,身为飞行员的卡尔就完全为其着迷了。
等待机体调整的这几天,简直令他生不如死。如果是普通的飞机,卡尔也可以参与维修整备的工作,然而雷鸟号光是微调一条韧带的松紧程度都需要专业知识,因此改装工程不可能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卡尔顶多只能参加跑道扩建工程,挥汗打发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
此外,在这十二天之间,雷鸟计划于政治面也有大幅度的变化。
魏宁格博士与旗下成员出军方于不意,而且今后还会做出更加疯狂的行径,要如何令上层单位接受这个事实——葛布霍德中校百般苦思之后,开发团队视为主旨的“与龙竞速”行为,被上校硬解释成“展现希尔瓦纳技术能力的示威行动”。这样的说法顺利奏效,使得各地的雷达基地,都成为协助雷鸟号侦测龙群踪迹的帮手。
这次也是如此,凯尔纳基地的航空管制官,捕捉到疑似虹龙的反应之后,事不宜迟以无线电引导卡尔前往定点。由于再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凭运气在空中找龙,雷鸟号得以保有足够的燃料与龙对决。
‘你心目中的对手,现在正经过东南东三十哩的区域。从体积与速度来看,应该是虹龙无误。’
管制官麦亚中尉,对于“实验机找龙挑战”这种稚气毕露的行为,很快就表达参加的意愿。能够名正言顺参与这种胡闹的祭典,比起卡尔等人,他反而显得更跃跃欲试。
“我说中尉,你认为这是上次那家伙吗?”
以卡尔个人来说,他很希望对方是上次令他吞下败绩的虹龙,这样就能够进行复仇战了。要是败北之后再也没有重新挑战的机会,无论是谁都会在精神层面留下阴影。
‘以可能性来说——很高。它飞行的路线几乎和上次一样,记得这些家伙很计较地盘吧?’
“嗯,如果是这样就肯定没错——中尉,帮我好好盯着,今天我绝对不会放过它。”
‘交给我吧。’
虽然有雷达引导,不过要是想笔直接近,就必须穿越一片乱流旺盛的积雨云。卡尔不得已只能绕着云层,寻找接近目标的路线。要在错综复杂的云间飞行,就像是要穿越巍峨的大峡谷,驾驶时必须谨慎小心。

卡尔与麦亚中尉的对话,也有传到频率相同的魏宁格机场通讯室。
在通讯士库鲁兹的身后,不只是魏宁格博士以及整个开发团队,海伦、艾利克与前来视察的葛布霍德也聚集在这里。
“卡尔在上次与龙对决时弄坏引擎,这是真的吗?”
似乎到今天才终于得知真相的葛布霍德,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质询博士。如果在上周就知道这件事,他当然不会为卡尔等人进行的“游戏”进行庇护。葛布霍德马上为自己至今费尽心力出面缓颊的行为后悔,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得以窥见。
“那件事和龙无关。卡尔用那具尚未完成的引擎做了蠢事,只是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这次没问题?”
“当然。”
博士充满自信地回答葛布霍德的质询。
“卡尔应该也掌握到驾驭喷射引擎的要诀了,总之交给他吧。”

最后,卡尔终于在高耸相连的云峰之间,找到了他要找的翼影。
“……逮到你了。”
细语声蕴含着斗志,出征的情绪令肩膀颤抖。
就像是感应到他的想法,原本宛如黑点的对手随即泛出光辉,开始如彗星般疾驰。
‘目标开始加速!那个家伙发现了!’
只以雷达光点观察状况的麦亚中尉,应该也发现对方行动上的变化了。
“很好,就是要这样!”
卡尔也将油门杆推到底,令雷鸟号发出尖锐的咆哮声开始加速。
或许是喷水系统的效果,与上次比起来,雷鸟号的动力显然强大许多。前方虹龙的背影逐渐在视界扩大,甚至等同于空速表指针攀爬的速度。
速度抵达四八○节,但机身没有产生上次那种震动,卡尔在心中赞许阿尔柏特的判断。相对的,虹龙也尚未达到最高速。
有胜算——胜利的预感,使握着操纵杆的手渐趋紧绷。
对手就是上次的虹龙,卡尔对此深信不疑,然而让这个推测转变为确信的契机,是虹龙接下来的举动。
虹龙忽然以无法置信的回旋角度变换方向,切换为横向轨道飞行。来不及反应而飞过头的雷鸟号,就这样与虹龙拉开距离。依照规定,后方的竞争者必须依循领先者的路径追赶,因此雷鸟号实际上等同被对方抛到身后了。
随着一阵错愕,兴奋的情绪令卡尔全身热血沸腾。
这只虹龙肯定认识雷鸟号。而且光是交战一次,对方就看穿机体特性并采取有效战略——这玩意终究只有速度可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靠机动力就能将其玩弄得无计可施。虹龙是如此心想的。
这是事实。在卡尔急速回旋,让机头再度对准虹龙的这段时间,虹龙将距离拉得更长了,加上回旋使得机身减速,这场对决几乎等于回到原点。
如今卡尔将学者专家们的长篇大论全部置于度外,以亲身经验确信——这些家伙拥有知性。可以看穿对手的长处与短处,并且狡猾运用在竞速比赛之中。
“……哈哈哈!”
伴随这份甚至能忘记刚才被摆了一道的喜悦,卡尔再度朝虹龙的背影加速。
与龙的竞速过程,与狩猎狐狸没什么差别,只是一种挑战野生动物、足以令人着迷的游戏——任何人应该都是这么认为吧。然而并非如此,对方明白何谓志气与尊严,和人们是对等的存在,并且也是赌上彼此的一切,角逐胜利宝座的劲敌。
至今也一直有这样的预感,翱翔于天际的龙族英姿,令卡尔感觉到某种共通之处。只不过潜意识总是在内心细语,不断否认这种想法,使得这股直觉蒙上一层阴影。
然而已经无须怀疑了,卡尔如今在内心发誓。
无须追求理由,无须计较成果。就只是宛如龙般飞翔,宛如龙般竞争吧。
雷鸟号——代表着人类智慧结晶的这双翅膀,即使在那只龙面前也足够引以为傲。
就像是回应卡尔的这份气概,新生的涡轮叶片猛然驱动发动机,再度加速追赶虹龙。然而不能只是横冲直撞,既然先攻的对手想要以技术取胜,这边也必须时刻保持临机应变的态势。
果然,虹龙将雷鸟号引到身后够近的距离,再度进行刚才那种急速回旋。这种离谱的机动性,可说是让虹龙的推进原理更显神秘的惊异光景。现正处于四五○节以上的超高速,它这种举动甚至无视于物理法则的束缚了。
然而卡尔这次并未中计,他迅速拉起油门杆,让回旋半径比上次缩小许多,接着便马上转换为新的飞行方向。虽然这次也被拉开距离,但没有达到需要重新来过的差距。
在远方的凯尔纳基地,面对雷达荧幕反覆出现的惊人光景,麦亚中尉简直哑口无言。虹龙的锐角回旋机动力令人惊讶,但雷鸟号蛇行并执拗地紧迫在后的加速能力也是一种惊奇。在专注凝视两颗光点表演近乎特技的舞蹈时,回过神来一看,光点周围又出现了无数的讯号反应。
‘是龙……其他的龙聚集过来了……’
在魏宁格机场的通讯室,艾利克听到麦亚中尉这声细语,令他回想起之前与卡尔共同观赏、两只虹龙所展现的那场拉锯战。与当时相同的光景,这次却是由卡尔与雷鸟号这对搭档,和虹龙共同演出。记忆里的兴奋情绪与现在这一瞬间重叠,使少年握紧满是汗水的手心。
另一方面,卡尔虽然有听到麦亚中尉的声音,却没有余力注意周围的状况。现在的他只是全神贯注盯着虹龙的去向紧跟在后。
即使数度追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也都会被对方的回旋甩开。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重复戏码,但卡尔有不同的见解。虹龙的急速回旋存在许多牵强之处,纵使雷鸟号可以做出同等的回旋动作,也会因为无法承受惯性变化,让机内的卡尔被活活压死。
即使龙的身体构造再怎么强韧,只要是生物而非机械,持续进行那种牵强的动作肯定也会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这场比赛已经成为持久战了——卡尔看透了这一点。虹龙迟早会因为疲劳而无法维持回旋的频率,喘息的空档将成为可乘之机,只要确实抓准时机,以最高速一决胜负……
关键在于燃料的存量。就像是虹龙的体力有限,雷鸟号的燃料也逐渐减少。换句话说,要怎么降低油耗并扰乱对手,就是这场胜负的重点。
“好啦……你会怎么做?”
卡尔已经不以轻佻的心态,将对手当成普通的野兽了。也因此,他凝视座舱罩另一头闪耀双翼的眼神,甚至已战战兢兢地蕴藏着期待的神色。
这种程度的进展,你肯定也已经看穿了。那么你会如何出招?接下来会用什么策略令我大开眼界?
结果——虹龙在下一瞬间采取的行动,完全超乎卡尔的想像。
它居然将路线改朝耸立的积雨云,毫不畏惧地冲入云层之中。那是高达对流层顶端、对流性上升气流与雷云的漩涡。
“有你的……!”
这种无谋之勇,这份顽强拒绝败北的坚持,震撼了卡尔的内心。为了尊严不惜赌上生命——那只龙不但具备兽类没有的知性,也具备兽类没有的愚懵。
既然对方展现出这种程度的决心,卡尔也不能继续聪明与怯弱下去。
‘……喂?这是在做什么,住手啊,笨蛋!’
雷鸟号追着虹龙,变更路线为笔直朝着积雨云前进——看到雷达荧幕上的这种反应,麦亚中尉以无线电破口大骂。想到云中的光景,这种鲁莽的行为几乎等于自杀,所以他这么激动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卡尔毫不畏惧,如果唯有鲁莽能令他得到胜利,那他就只有前进一途。
被麦亚中尉怒骂声吓到的,反而是共同聆听通讯的魏宁格机场众人。葛布霍德中校迅速察觉卡尔正在做某种超乎想像的事,从库鲁兹手中抢过麦克风放声询问:
“麦亚中尉,发生什么事了?快报告!”
‘那个家伙——雷鸟号冲进积雨云了!魏宁格博士,请想想办法吧!’
即使是魏宁格博士,听到报告之后也暂时哑口无言。
“卡尔……喂,卡尔!乱来也要有个限度吧!你想死吗!”
无线电传来的众人喧嚣声响遍雷鸟号的座舱,却传不进卡尔的耳中。现在根本不





是聆听通讯内容的时候。卡尔忍受着斗大冰雹敲打整个机身的噪音,光是抓着被强烈乱流欺凌的操纵杆就没有余力了。
虹龙双翼释放的光芒,即使是隔着一层蒸气也朦胧可见。即使仍紧追在后,但每次雷光闪烁就会引发目眩,必须重新寻找对方的所在位置。虹龙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死性不改,持续做出回旋动作想甩开雷鸟号。为了承受不知何时会遭雷击的恐怖感,并且专注控制晃动的机身,卡尔非得将集中力发挥到极限才行。
即便如此,对方也处于相同的条件——这份认知支撑着卡尔的斗志,未曾退缩。反倒是虹龙非得投身于这种极限状况才能找出胜机,代表着它已经被逼上绝路。
(正在进攻的……是我!)
只要对内心说出这句话,卡尔就能够让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
座舱罩外,雷电随处闪烁的频率增加了,这样下去在还没追上并超越之前,就有可能因为其中一方遭受雷击使得比赛落幕。虽然现状已演变成不是竞速而是比运气,但若感到却步先行离开积雨云,就等于是在胆量的比拼中败北。
雷鸟号是金属打造而成,座舱里的卡尔基于静电屏蔽效应,不会被落雷打中而死。然而机身外壳会受热造成损伤,要是副翼被击碎就完了,万一油箱被引燃爆炸,将会更快踏上人生的末路。
至于虹龙又如何呢?对于连高速机动的G力都能承受的超级生物而言,几百万伏特的电击会造成多少伤害?卡尔不顾自己的立场,暗自希望这样的电击不会造成致命伤。虽然他一心求胜,但并不希望因此将对方逼上死路。自己也身处死亡危险的卡尔,不禁感慨内心如此矛盾。
而在下一瞬间——虹龙双翼释放的光芒,在云中被一道艳丽得毒辣的火光笼罩。
很意外地,考验运气的骰子决定了双方的命运。首先受到雷神惩处的,是位于前方的虹龙。
虽然虹龙没有坠落,却扭动身躯呈现痛苦的模样,无法再维持原本的飞行姿势。即使令人痛心,却不是应该基于同情而放水的场面。卡尔抓准这个机会将油门杆推到底,毫不留情从虹龙的后方逼近。
就算确实拉近到即将致胜的距离,虹龙也没像刚才一样,企图以急速回旋甩掉雷鸟号。狠狠挨了一记雷击的它,终究是没有余力进行高G力的机动飞行了。虽然如此,虹龙仍未减速,明知光靠直线加速没有胜机,这位天空的勇者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比赛,想要以顽强抵抗的态度,空虚迎接败北的瞬间。
谢谢——卡尔隔着座舱罩凝视共同飞翔的虹龙,在心中如此诉说。
即使受了那种伤,你依然尊重这场战斗。能够战胜像你这样的龙,我会将此视为最高荣耀……
首先是雷鸟号,接着虹龙只迟了片刻,双方便一起冲出积雨云,回到穹苍之中。卡尔眯细眼睛眺望这片明亮得耀眼的和煦天空——并对周围的光景感到愕然。
积雨云外,数量惊人且大小不一的各种龙,成群结队聚集在这。它们应该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天空,一直在等待这场雷云里进行的危险激战分出胜负吧。
后照镜里,虹龙收起身上的光芒,大幅展开双翼减速。负伤的龙就这么低着头前翻,宣示自己的败退。
仿佛以此为信号,周围的龙群同时放声咆哮。
即使是雷鸟号的加压座舱,也感受得到声音化成的震动——宛如天空本身受到感动而赞叹,壮烈响亮的大合唱。只会为疾驰而赞扬的生物们,在此迎接崭新的胜利权,为这崭新的荣耀发出喜悦的咆哮。对于它们一而言,即使双翼为钢,心脏是以机械打造而成,也不构成它们在意的理由。只要能在天际飞翔并以荣耀为证,对它们而言都是同胞。
‘——雷鸟号:听到请回答……喂,你没事吗?’
麦亚中尉透过无线电,以像是吓破胆的呆愣声音呼叫。
“这里是雷鸟号,通讯正常——抱歉害你担心了 ]
‘啊啊、不……总之,恭喜你。那是一场非常精彩的对决……这边测量到的最高速度是五○○节,其他基地的雷达也确认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公式记录。’
在魏宁格机场,听到卡尔平安的消息以及雷鸟号的速度记录之后,所有人的惊呼及喝采令现场气氛沸腾。没有一起高声齐呼的,只有安心过度而发出脱力叹息声的海伦与葛布霍德两人。
在现场龙群的目送之下,卡尔甚至忘记机头依然维持着仰角,恍神任凭机体缓缓提升高度。只有眼睛基于习惯而看着仪表板的资料,虽然确认机体没有异状,意识却跟不上这样的行为。
不是满足也不是成就感,某种空虚的感觉使内心完全麻痹。直到刚才的紧张与亢奋消失的瞬间,就像是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失去意义,涌出一股奇妙的失落。
想要继续飞,想要永远飞翔下去——卡尔痛切地想道。无论是生为人类的自己,或是打造成机械的雷鸟号,相较于留在地面休息,能够待在天空的时间只是短暂的一刹那,这令卡尔无比惆怅又懊悔。为什么这一瞬间并非永恒?他好想找个对象提出这个询问。
‘……雷鸟号,注意南方天空。’
从无线电传来麦亚中尉催促的声音,使得卡尔回过神来移动视线。
‘特别来宾在最后的最后登场了。再十秒就会和你的前进路线交会,那个家伙是……’
“——嗯,我知道。”
绽放耀眼光芒进逼而来的威仪,卡尔不可能会认错。即使是那位天空的霸者,似乎也认同今日雷鸟号的奋战值得它亲自接见。
帝凰龙——目睹雄伟飞翔身影的瞬间,卡尔内心的空虚感消失了。
没错。即使今天暂时回到地面,他和雷鸟号也将再度挑战天空,非得要不断挑战才行。因为必须前往的顶点,尚未抵达的巅峰就在那里。
庞大如鲸的光之翼,仿佛刹那的幻影掠过眼前而去。
紧接在后的,是大气穿孔的嘶吼,声音之墙粉碎时的惨叫声。
任凭机身被卷入后续的紊流而晃动,卡尔全身寒毛直竖,内心也再度充满斗志。冲击波打在钢铁之翼造成的振动,简直是王座的主人送给挑战者的激励与挑衅。
超音速——在高度三万六千尺的对流层顶,这个数值高于五七三节。这正是雷鸟计划的最终目标,是卡尔修尼兹的挑战,也是魏宁格博士的毕生心愿。
总有一天会抵达该处。如果这是等同于践踏神之玉座的傲慢行径,那么卡尔以及雷鸟号,正活在足以威胁神、名为“现在”的这个时间。
“……神,后会有期。”
目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帝凰龙光芒离去后,卡尔调转雷鸟号的机头,朝着魏宁格机场踏上归途。

3

从作战司令总部的走廊眺望中庭,狂风暴雨正无情折磨着庭园树木的树梢。
葛布霍德中校将这种恶劣天候解释为凶兆,踩着铺设油毡的地面快步前进。
无预警接到提督亲自召见的命令,哪怕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也会令人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抵达提督办公室并敲门告知后,秘书官随即开门现身,没讲几句话就让葛布霍德进入室内。从秘书官宛如戴着面具的冰冷表情,完全无法解读提督本次召见的用意。
提督坐在颇有历史的庄严黑檀办公桌前,正撰写着某份文件。
“啊啊……坐那里吧,中校。”
对于脱帽敬礼的葛布霍德,提督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催促他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并让葛布霍德坐着等候,继续处理公务好一阵子。葛布霍德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提督公务繁忙,而是要让受命前来的葛布霍德理解自己的立场,也就是无言的告知。换句话说,这件事并没有随便到只需要在门外等候,也没有重要到必须让提督停笔处理。虽然是不把人当人看的应对方式,但葛布霍德的心情并不会受到影响,葛布霍德打从骨子里就是一名军人,足以令他不把情绪放进这种官僚互动的习惯之中。
提督在文件最后签名作结并且搁笔之后,终于取下老花眼镜看向葛布霍德。
“那个实验机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很顺利。现在也正在进行试飞程序,并确实留下令人满意的成绩。”
“嗯……”
提督的态度极为沉稳,但只有双眼显露出无情打量的严厉神色,笔直注视着葛布霍德的表情。
“那个玩意,派得上用场吗?”
“威德柏赫要让同等级的飞机问世,大概还要五年吧。”
葛布霍德努力克制着自己,避免语气过于得意而不被当作一回事,但他还是怀抱着自信如此断言。
“五年的优势吗……”
就像是要仔细推敲葛布霍德的答案与话中含意,提督缓缓靠向椅背,抚摸脸颊上的胡子。
“……对,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优势。对于威德柏赫公国而言,无可撼动的优势。”
提督说到这里暂时停顿,将眼神研磨得锐利如刀。
“即使并非五年,而是五个月的优势,只要是确实的优势就行了。”
“……”
葛布霍德没有询问这番话的含意,只是等待提督进一步说明。提督也不再做出这种吊部下胃口的举动,拿起桌上的报告书进入正题。
“今天早上,麦瑟尔高原上空有状况。他们再度侵犯领空,而且这次是一个中队的规模。”
这绝对不是什么意外的消息。在这个作战司令总部内,从警卫到清洁人员,大概都隐约预料到了。虽然如此,葛布霍德也不由得绷紧背脊。
“既然挑衅到这种程度,已经和最后通牒没有两样了,接下来只要对空开炮就会爆发战争。报章媒体不是连头条标题都准备好了吗?他们打算称之为‘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
“……终于要开始了吗?”
“这次的事件,肯定会以临时法案的方式决议开战。议会也应该会下定决心吧……中校,你所争取到的五年分优势,要是在事发之际来不及赶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
葛布霍德这声毕恭毕敬的允诺,总算使得提督抱持着信任之意了。
“当前,开发新武器是十万火急的任务,即使来不及在开战时配备,还是很有可能于左右大局的关键时刻成为王牌。你的计划依旧是期待之星,万事拜托了,中校。”
“明白了,属下会全力以赴。”
在起立敬礼到获准离开的这段期间,葛布霍德完全没有表露内心的情绪。
直到再度回到能够俯瞰暴风雨的中庭走廊一角,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名为技师的人种,不会去计较兴趣或利益,只要手边有工程用的机械,就会忍不住非得要作些东西出来才肯罢休。
在魏宁格机场也一样,由于最先进的机材一应俱全,只要雷鸟号的改良工程途中出现空档,就会诞生一些与本业无关的稀奇发明。
这天,卡尔也拿着阿尔柏特自豪介绍的新发明,因看不出玄机而歪着脑袋。
这是一只细长的圆筒形金属罐,顶端设置类似按钮的玩意。虽然大致猜得出是某种用过即丢的容器,但细节就令人百思不解了。
“这玩意原本叫做喷雾剂,最近被改装成杀虫剂发给陆军使用。里头装着杀虫药水和压缩空气,按下按钮就会变成雾状喷出来。”
“是喔……”
仔细观察按钮确实会发现,上头有一个类似喷嘴的小洞。
“……所以?你的新发明跟那个杀虫剂哪里不一样?”
“只要里面装的东西是液体就行,所以我试着灌颜料进去,没想到这样也挺有趣的。”
“喔?”
阿尔柏特就像是要示范一样,将金属罐朝着装材料的木箱按下按钮。随着咻∫……这种像是吐气的声音,喷嘴喷出红色的雾,转眼将木箱表面彻底染红。
“如何?只要靠近一点就可以画线,也可以画图或是写字喔!”
“哇……似乎挺方便的。”
“昨天我也拿了一罐给艾利克,他马上兴高采烈到处涂鸦。卡尔,也给你一罐吧,要不要在雷鸟号身上画个纹章?”
“嗯,说得也是……”
“颜料属于可燃液体,所以别在有火的地方使用喔。此外也要小心避免吸到体内。”
即使说要画纹章,但雷鸟号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试做机,所以卡尔不认为需要刻意装饰以示区别。反倒是毫不做作呈现出白银的金属原色,可以令人联想到初雪的清新,卡尔很喜欢这样的颜色。
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可以随意享受涂鸦乐趣的玩具,也拥有难以割舍的魅力。不然试着在奥图的熔接面罩画张脸吧?如此心想的时候,奥图正好进入了工作室。
“喔喔,找到了……你们在做什么?大家已经在餐厅集合啰。”
“嗯?不是中午才要开会吗?”
“博士等等要出门,所以提前了。你们没收到通知吗?”
会在餐厅召开的会议只有一种,那就是讨论雷鸟号的改装计划。由于偶尔也会征询测试飞行员的意见,所以卡尔非得列席不可。使用喷雾剂的恶作剧涂鸦计划只好暂缓了。


当下的议题只有一个,同时也是最难突破的悬案。
超越音速——雷乌号要如何跨越这个关卡?这就是议题内容。
雷鸟号创下的速度记录,已经达到音速的87%了,然而接下来的13%,要说是这趟旅途的难关之集大成也不为过。如果走到这一步的路程是平缓的斜坡,接下来要面临的,就等于是岩石形成的断崖绝壁。
首先为了重新确认这个难题,阿尔柏特站在黑板前面进行解说。
“在亚音速状态,空气阻力与速度的平方成正比。到这里都还算单纯,气流会顺着飞机的表面剥离,就像物体在水中产生涟漪般远离表面,这道波纹刚好以音速前进。”
阿尔柏特把依照雷鸟号轮廓裁成的厚纸板贴在黑板上,以粉笔在周围描绘出显示空气流动的波线加以说明。
“比方说,雷鸟号在对流层顶的高度以五○○节飞行时,空气乱流大致会在机体前方的一二○尺产生……但假设是速度五五○节的状况,就只位于四十尺前方。空气形成的波涛,甚至来不及流逝就会被撞毁,这会导致空气密度不稳定,产生非常强大的空气阻力,这就是所谓的波阻……”
在穿音速的模拟图中……气流被雷鸟号的机头与机翼锐角撕裂,使得呈现出来的波线,像是层层堆积的合板剖面。这就是所谓的“声音之墙”……是空气不再扮演气体的角色,以己身密度露出獠牙的瞬间。
“将机身设计成减少空气阻力的外型,确实是一种有效的方式,然而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阻力成为零,就如同没有波浪就无法游泳。以结果来说,雷鸟号在抵达音速之前,无论如何都要面临波阻这一关,没有方法可以避免。”
“……结果最后的致胜关键,还是只能靠推力强行突破了。”
魏宁格博士直截了当说出这个结论之后,轮到奥图皱眉摇头了。
“不,关于引擎动力……老实说,已经没办法继续提升了……”
“不行吗?”
“燃烧室的温度,已经几乎达到涡轮叶片的熔点了。冷却系统也一样,要是进行更多的改造反而会牺牲推力,接下来就只能等待更耐热的新材料问世了。”
但是雷鸟号当然没有这种温吞的选项。
所有人都抱着头发出烦恼的声音,各自等待灵感降临。
“……要搭载某种辅助的推进装置吗?比方说火箭发动机之类的。”
一名小组成员想到这个点子说出口,但随即被魏宁格博士否定。
“不行,雷鸟号的升力已经无从妥协了,要是再搭载什么多余的玩意,甚至连起飞都不一定能成功。”
技师们讨论的时候,旁边的卡尔没有出场的份,只能漫不经心把玩着阿尔柏特给他的喷雾颜料罐。不经意地,他忽然想起罐上注意事项隐含的启示。
‘……颜料属于可燃液体……要小心火源……’
既然是可燃液体,那么罐里的颜料就和燃料没有两样——浮现这个联想的瞬间,卡尔脑中出现某个破天荒的构想。
“……阿尔柏特,可以从油箱多拉一条管线到排气喷嘴旁边吗?”
忽然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尔柏特露出讶异的表情。
“把管线改成这样做什么?”
“既然喷射引擎排出的气体温度超过一千度——”
卡尔从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火。
“——要是把引擎燃油以雾状喷射出来,被喷嘴的燃气射中就会……”
他将喷雾颜料罐的喷嘴移到打火机的火光前面,并按下按钮喷射,点燃的颜料随即化为火焰奔流喷向餐厅天花板,留下一块漆黑的焦痕。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得抬头不语,刚才等于是眼前忽然出现一具火焰放射器,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如何?”
只有卡尔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奥图瞪大眼睛,差点破口大骂。
“你、你这……笨……”
“笨蛋家伙”这四个字哽在喉头说不出来,然而魏宁格博士惊讶的情绪平复后,随即认真检讨卡尔刚才的胡闹行为。
“……原来如此。虽然是一瞬间,但确实可以得到强大的加速力。”
“对吧?”
看到两人相视点头,因为愤怒与哑然而满脸通红的奥图大声抗议。
“太危险了!要是油箱里的燃油着火,会造成大爆炸的!”
“这部分就由各位的智慧与技术克服,我当然会完全相信你们。”
“……!”
将首当其冲面临危险的卡尔都面不改色这么说了,奥图也无言以对。
“好了好了,以创意来说不是挺有趣吗?就试着画一张设计图吧。我想想,这个玩意……就暂时命名为‘后燃器’吧。”
先不提将来是否采用,总之出现了这种有建设性的意见,阿尔柏特于是叹息着取出雷鸟号的三视图摊在桌上,开始检讨卡尔的这项提议。
“要更改管线很简单,不过……”
阿尔柏特专心看着三视图,自顾自说着改造工程的构想。奥图也像是不想多说什么,开口不语看着这一幕……接着似乎突然想到某件事,向阿尔柏特问道:
“先不提这个,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一件事……”
奥图说着所指的地方,是三视图中机头周边的部位。
“机头下方的这个缝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
阿尔柏特与魏宁格博士的脸上忽然转变成有苦难言的表情,然而奥图没有察觉这变化,反倒继续询问。
“刚开始我以为只是没用到的空间,不过反覆进行改造至今,依然还留着这个部位……是有什么意义吗?”
该怎么说明呢……阿尔柏特以这样的视线征求博士指示。
“……没办法了,反正迟早要说出来的。”
承受视线的魏宁格博士,像是认命般摇了摇头。
“未来在那个部位,将会安装二○毫米机关炮以及弹带。”
随着苦闷叹息娓娓道出的这段发言,使在场所有人绷紧表情。
“……博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图代表众人发问。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军方有出资援助雷鸟号的开发计划。”
博士回应时的语气,比平常来得沉重。
“在这次的合约里,测试飞行也是开发过程的一环,所以是在我们的管辖底下进行。虽然机体迟早得交给军方,但是在那之前,无论要让那玩意怎么飞,都是我们的自由。当然,做任何事都必须以测试的名义进行。”
众人保持沉默,专注聆听博士的告白。
“——话虽如此,他们似乎也不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玩下去,测试项目包含好几项军方要求的课题,机枪试射也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卡尔压低的声音里,蕴藏着至今所没有的冷漠。
“……因为我想忘掉。虽然非得完成课题不可,但随时都能排入预定进度。我打算将那些留到最后,先让雷鸟号尽情飞翔直到我们满意为止……然而军方迟早会量产这个机种,并且配备为空军战斗机吧。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这架飞机只有现在能让我们随心所欲,之后就只能任凭他们摆布了。”
“所以是怎样?结果我们是在打造战斗机?”
低沉又冷漠。卡尔将声音压得越低,越是凸显出他内心的激昂情绪。
“雷鸟号就只是一架测试机,完全没有军方要求的实用性。”
虽然这么说,但博士自己也知道这是诡辩吧。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朝着地面。
“参考雷鸟号打造出来的子子孙孙,应该会以战斗机的身分诞生吧。但惟独我们的这架雷鸟号与战争无缘……是一架只为了飞得更快而存在的飞机。”
“要飞得更快,就不需要机枪。”
卡尔像是要切断对话般如此回答之后,凝视着雷鸟号的设计图。图上标示的机枪搭载空间,无论再怎么以言语粉饰,也无法否定其存在。
阿尔柏特代替沉默不答的博士说道:
“没有找机会告诉大家,这一点我道歉。不过卡尔,这已经是最底限的让步了。”
这样的解释,终于令卡尔情绪爆发了。
“如果是包含弹药的整组机关炮,总重量随便都超过两百磅!机头的轮廓其实可以打造得更精简吧?最底限的让步?胡说八道!这样哪叫做追求速度的飞机!”
“光是能打造这玩意就该谢天谢地了!你为什么不懂?”
卡尔这番任性的主张,使得阿尔柏特也放声大吼。
“你飞行一次会吃掉几加仑的燃料,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在这个时期,市区都已经开始管制石油了……要是没有军方当后盾,雷鸟号甚至没有机会起飞啊!”
“……!”
看到卡尔无法反驳,阿尔柏特也做个深呼吸,等心情平复之后继续说道:
“……必须对那些家伙言听计从,我也一样心有不甘。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雷鸟号飞上天,我要完成它。”
“……这么做,真的好吗?”
卡尔依然露骨表达着不满,但阿尔柏特一口断言。
“无所谓。卡尔,我不知道你多么讨厌军方,但若你以为光是抱持理想就能前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要度过的是一条充满泥泞的河流,只有放弃或是沾满泥泞这两个选择。”
察觉到这番话的含意,卡尔的表情变得苍白。
“……你要我放弃雷鸟号?”
“这也是你的选择之一。没有人会认为你背叛了我们,反而比较像是我们骗了你。”
“喂——别再说了!”
再也听不下去的奥图出面制止,然而卡尔没有继续争吵,就这么低着头默默走出餐厅。
无言目送卡尔离去之后,奥图深深叹了口气。
“……能够取代他的测试飞行员,无论上哪找都找不到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纵使出言反驳,但阿尔柏特似乎也知道自己刚才实在说得太过分了,语气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依赖卡尔的程度,和我们依赖军方的程度一样。”
与原本的议题完全脱节,使会议在激烈争执中结束后,魏宁格博士以沉郁的声音迳自呢喃:
“不过……还是应该先告诉他的。”

4

魏宁格机场的宿舍后方,增建了一间以木材和镀锌板构成的组合屋。这是饲养幼龙齐格飞的小屋,而且是艾利克亲自以工具敲打建造而成的。
确实呈现复原征兆的幼龙,如今正蜷曲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午觉。刚才无处可去的卡尔坐在一旁的圆凳,心不在焉注视着幼龙的睡脸。
“……小朋友,天生拥有翅膀是什么样的感觉?”
即使知道语言不通,仍忍不住这样问。
卡尔伸手触摸胸前的项链。每当在地面思念天空时,卡尔都会做出这个不变的习惯动作。
阿尔柏特的论点是对的,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既然是站在反抗军方的立场,反倒该称赞一下魏宁格博士高明的处世手腕。在如此急迫的局势中,博士依然能从军方那争取到资金,并用在自己想要进行的研究上。与这份痛快相比,试射机枪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斜眼看着葛布霍德的苦瓜脸哼首歌。
然而——知道雷鸟号将会搭载机枪的瞬间,卡尔就像是宝贝女儿被羞辱般激动又愤怒。这是等同于生理厌恶的情感,并非藉由衡量得失或以理劝说就能安抚的情绪。
进一步造成打击的,则是接下来的演变——不愿意就抛弃雷鸟号吧。听到阿尔柏特的这番暗示,自己居然无法马上点燃怒火。
明明气愤难平,脑中某个依然清醒的部分,却察觉到自己隐约抱持着看开的念头——没有带着机枪和雷鸟号共同飞翔的理由。
这一点令他懊悔不已。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己和雷鸟号一体同心,彼此之间却出现了隔阂。自己对那架测试机的热情只有这种程度吗?卡尔甚至想如此质问自己。
并不是要他站上战场,终究只是试射,是机械装置的实验。即使实验成果在将来历经各种变化,因而被活用成为杀人的工具,自己也没有道理要为这样的未来负责。
为什么会无法容许“驾驶战斗机的自己”到这种程度?一切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卡尔正走在新的人生之路,要是能在这条路上找到价值,能够珍惜这样的幸福,不就理所当然能够克服昔目的恶梦吗?
“你们应该不用费任何心思……就能尽情在天空飞翔吧。”
对于卡尔的倾诉,半梦半醒的齐格像是懒得理会般轻吼一声。
“……怎么了,卡尔?居然在对齐格发牢骚。”
听到旁边传来这样的声音,卡尔才终于察觉艾利克已经回到饲养小屋了。他双手抱着各种建材与工具,似乎是修理小屋的道具。不过记得今早宪兵队开吉普车下山前往市区时,艾利克应该也搭便车下山所以不在家才对。
“已经回来了?真早……”
“嗯。因为必要的东西都买齐了,何况也没有其他事要做。”
艾利克简洁有力地扔下这番话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地面,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令卡尔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如此,难怪姊姊会担心弟弟将来变成怪胎预备军。
“海伦很担心你喔,她说你偶尔要到市区玩玩才行。”
“市区很无聊耶,待在这里好玩太多了。”
“这种邋遢大叔聚集的巢穴好玩太多?你是不是该交一个女朋友了?”
卡尔抱持消遣的态度说出这番话,艾利克随即回以一个更加恶作剧的笑容。
“不用不用,我只要看卡尔和姊姊就满足了。”
“……”
这么轻易就被讲得无法招架,身为年长者的面子都没了。然而卡尔原本就不认为自己拥有这种面子。
“对了,齐格,我今天带了一个很棒的土产回来喔!”
把带回来的行李分类的艾利克忽然这么说着,并拿起一张卷成圆筒状的大型纸。
“当当!”
少年自豪地摊开纸卷贴在小屋墙上。是张海报。看到海报图样的瞬间,卡尔的笑容冻结了。
是之前和海伦一起回避示威游行时看见的,主战派的声援海报……而且是擅自以雷鸟号与卡尔照片印刷制作的那个图样。
“……那是哪来的?”
“街上拿到的。到处都有贴喔!”
艾利克天真无邪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卡尔声音的温度。卡尔非常明白这样的行为毫无恶意,只是出自于无知,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压抑自己。
看到刚贴的海报忽然被粗鲁撕掉,艾利克不禁瞪大眼睛。
“这、这是在做什么?”
“这种玩意!给我扔掉!”
“卡……卡尔,你在气什么?这是你和雷鸟号的照片耶?”
完全无法理解卡尔发火的原因,使艾利克并非感到愤怒,而是感到畏惧。卡尔非常痛恨自己这种不成熟的个性,但还是忍不住大声怒吼。
“这玩意和我或是雷鸟号无关,只是那些笨蛋擅自误会了。”
“不、不应该这么说吧?你本来就是英雄吧!”
“……!”
艾利克并不是在挖苦或讽刺,而是以纯真无暇的憧憬心情,将卡尔视为英雄崇拜。由于能够理解所以更加难受,在无地自容的想法驱使之下,卡尔转身离开齐格的小屋。
“为什么要逃避!”
艾利克的怒吼从后方刺穿身体,令卡尔的双脚紧紧黏在地面。
“为什么不引以为傲?为什么没有挺胸炫耀?你其实是空军的首席王牌飞行员吧?你曾经拯救这个国家吧?”
艾利克在哭泣。他应该早就以自己的方式,隐约体认到这份崇拜的心情无法传进卡尔心中。这样的落寞与懊悔不断累积,如今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大家感谢你,崇拜你……这么做哪里不对了?这是令你讨厌的事情吗!”
卡尔的心并非钢铁,不足以用沉默面对这位少年的诘问。然而他想不到任何有意义、足以抵消对方泪水的答案,取而代之的尽是等同逃避的戏言。
“……我并不是自愿要成为英雄,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与我无关。”
“你这样,太任性了啦……”
对于无法巧妙辩解的卡尔而言,艾利克真挚的声音更显残酷。
“大家都已经知道,战争肯定又要爆发了。可是我不怕,因为这次有卡尔,还有爷爷打造的雷鸟号。就算威德柏赫攻打过来,你们肯定也可以解决他们。”
“……!”
“我不能和街上的大家有一样的想法吗?想到大家或许会死掉,其实我害怕得不得了!你要我就这样一直害怕下去吗?只要有卡尔就没问题了,我甚至不能有这种想法吗!”
至此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在这时候逃避,艾利克将会对他死心到无法挽回的程度。即使非常清楚这一点,卡尔依旧无法留在原地。
卡尔快步离开饲养齐格的小屋,不断从身后刺入的懊悔啜泣声反覆苛责着他。


在空无一人的机库一角,雷鸟号静静等待着时机来临。
光是眺望就给人奔驰错觉的流线型机身,似乎正在睡梦中仰望着曾经飞翔的天空,以及今后即将飞向的天空。
总是以沉默回应的冰冷钢铁搭档,卡尔就位于这名搭档的身旁。他于找不到容身之地的机场各处徘徊漫步,结果在最后抵达这里。
海伦站在机库入口,无声无息守护着卡尔的背影。在厨房准备午餐的海伦,也有听到刚才餐厅里的争论。经过那场风波之后,海伦还无法判断现在可以对他说些什么。
“……难道我至今只是在做梦吗?”
不知何时察觉到海伦的气息,卡尔头也不回,自言自语般说着。
“驾驶世界最快的飞机,与从未有人挑战的龙对决……我觉得这真的就像是一场梦。”
“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任何人都讨厌战争。”
如今海伦可以抱持着确信说出的话语,顶多就只有这种程度。
以不流血的斗争为铁则。龙族的这种风范,是所有聚集在这座机场参与研发计划的成员们的钦羡与理想。
以科技结晶挑战天际——即使再怎么醉心于这样的梦想,由于飞机过于昂贵不符成本,至今也还没成为载运旅客与货物的主流交通工具。要让钢铁之翼在将来以这种形式真正造福人类的文明,应该还要经过许多发明与改良吧。以现阶段来说,唯一能够以飞机的速度与机动性回收开发成本的方式,就只有军事上的运用。
当今这个时代,立志成为航空力学领域的技师,几乎就等于得投身兵器产业。正因如此,奥图与阿尔柏特等人,才会受到魏宁格博士的这项挑战所吸引。宛如龙般飞翔,只为了与龙竞速而生的飞机,雷鸟号就是这个梦想的结晶。
“……不能只是‘想飞’吗?”
“……”
海伦无法回答。即使卡尔询问的对象不只她一人,海伦依然懊悔自己没能给一个答案。
“必须背负起某些事物,保护某些事物……非得要有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才能飞向天际吗?”
“我……喜欢飞翔的卡尔。”
一种类似焦虑的情感,使海伦说出这句话。然而另一方面,她也理解到这种话语终究无法拯救卡尔。
“听到雷鸟号会搭载武器时,我觉得这个家伙被玷污了,而且也因此觉得,我的雷鸟号变成某种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错了。”
如此述说的卡尔扬起嘴角,展露出冷酷至极的自嘲。
“真要说的话……这家伙早就已经被玷污了。这家伙从一开始就预定搭载兵器,只要有人坐在驾驶座,就能杀害好几百人的兵器……”
“别再说了……”
海伦不知道卡尔在齐格小屋与艾利克的对话,因此她不明白卡尔为何会以这种偏激的话语责备自己,就只是感到困惑。
“我不可能逃得掉。我早就明白了。其实我不应该再度飞上天空的。”
“你……宁愿如此?”
要是卡尔没有参加雷鸟计划,就不会认识海伦。正因为他下定决心再度挑战天空,两人才会进展为现在的关系。要是连此都遭到否定,海伦绝对不能沉默下去。
“你肯定有在这里找到开心的事,找到快乐的事吧?你甚至要把这些事情全当作没发生过?不觉得这样……太落寞了吗?”
“……”
海伦的这番倾诉,使卡尔收起空洞的笑容再度沉默。有些时候,糟蹋自己也可能害得别人伤心,即使是他这根大木头,应该也明白这点程度的道理吧。
“……我想要和这个家伙,一起走到最后。”
卡尔像是祈祷,像是祈求般轻声说着,并轻抚雷鸟号的白银机头。
“直到一切结束,这个家伙被军方技术人员分解的那一瞬间,我都要陪在它的身旁。明明只是如此而已……”
断断续续说出这番话时,卡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双眼恢复了原本的光芒。
他随即转身背对飞机,经过海伦的身旁离开机库。
“……你要去哪?”
“当面谈判,晚上就会回来。”

5

葛布霍德中校把下午的公务处理完毕,正喘口气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正门卫兵请示一件有点奇妙的事情。
一名不知为何坚持不肯透露身分的可疑人物,杵在门口硬要见葛布霍德一面。如果是平常,卫兵肯定二话不说就将这名不速之客撵走,然而核对车牌号码发现,这名男子驾驶的野战四轮驱动车,是宪兵队在葛布霍德管辖的任务中使用的车辆,因此前来向中校报告以防万一。
听过事由的葛布霍德,马上就知道是什么状况了。他深深叹口气起身离席,并朝着副官说道:
“我出去一阵子……去那个老地方。”
“知道了,属下马上准备车辆。”
“不需要,今天我搭别人的车……不,只有回程的时候麻烦过来接我,晚点再派车过去。”
副官为这种颇为奇妙的指示感到诧异,葛布霍德则是留下副官,穿上外套、戴上军帽前往正门。

在门口和卫兵僵持不下的人,果然是卡尔·修尼兹。
既然身为军人,好歹也要记得获颁一等特功奖章的英雄长什么样子吧?葛布霍德原本想如此斥责卫兵,然而卡尔头发紊乱,脸上满是胡渣的落魄模样,丝毫无法令人回忆起往年英雄的风采,无论是谁,看到他或许都会怀疑是否为本人。
“难得你会主动来访。”
停在门外的野战四轮驱动车,是派驻在魏宁格机场的宪兵队所有。平常总是回避葛布霍德的卡尔,却只有今天专程借车独自前来,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如果要把事情问清楚,对象还是非你莫属。”
果然,今天的卡尔说话时没有任何挖苦与隐瞒,并且以若有所思的表情面对葛布霍德。
卫兵仍讶异地观望着事情演变,但葛布霍德点了点头,以冰冷的态度示意少管闲事。斜眼看着卫兵敬畏地行礼离去之后,葛布霍德坐上卡尔开来车辆的驾驶座,握住方向盘。即使是卡尔,对他的这种行动也感到困惑。
“……喂?”
“如果你想在我的办公桌前面讨论事情,我也无妨。”
这是葛布霍德的贴心举动。晚一步理解这件事的卡尔,以颇为复杂的表情递出车钥匙,并坐上副驾驶座。
在葛布霍德的驾驶之下,四轮驱动车朝着某处出发了。平常总是把驾驶工作交给别人的他,开起车来却熟练得有些不拘小节。
名为车内的密室中,两人暂时共享无言的寂静。
回想起来,自从在战后重逢,两人第一次有这个机会在无外人的状况下交谈。但他们丝毫没有叙旧的意图,只是淡然接受这段毫无交集、累积三年至今的隔阂。
——不久之后,先开口的人是卡尔。
“魏宁格博士选择我担任测试飞行员,是你暗中指使的吗?”
“不,我只有说最优秀的人是你。你曾经是最优秀的飞行员。”
葛布霍德回答卡尔时压低声音,却刻意强调这句话中的过去式。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接受,因为我以为你再也不飞了。当时感到惊讶的人其实是我。”
卡尔暂时默默眺望着车外流逝的市区景观。葛布霍德看起来并不像是随意绕圈子,但卡尔依然无法确认目的地。总之以方向来看,似乎是朝着港湾前进。
“……雷鸟号什么时候会变成战斗机?”
对于第二个问题,葛布霍德也是摇头回应。
“只针对速度强化到那种程度的机体,不够格成为实用兵器。不过量产型的喷射战斗机,会以雷鸟号为雏形开发。”
葛布霍德的说法,与魏宁格博士转述给卡尔听的内容相同。
“雷鸟号可说是点明了极致的理想型态。现在只要彻底追求那架飞机的可能性,就可以提升后续新型机种的平均性能,你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卡尔微微点头之后再度沉默。
对话暂时中断,这次轮到葛布霍德另辟话题了。
“……你这次的来意,不是要询问我对你们的看法吗?”
“你错了,我不是想问我们的事情。”
坐在副驾驶座的卡尔,此时才终于转过身子,凝视着手握方向盘的葛布霍德开口询问:
“对你来说,雷鸟号究竟是什么?是让你晋升上校的跳板?”
葛布霍德没有回答,而是冷漠地哼笑一声做为回应。
“原来如此,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这种像是目的地已昭然若揭的说法,使卡尔重新望向车外。在看到军港的时候,本以为那里就是终点,但葛布霍德没有减速,就这么过门不入。
“……要去哪里?”
“你当年逃离的那个地方。”
葛布霍德将车子开上军港旁边的山丘,并且在丘顶停车。
刚好是沉入水平线的夕阳染红西方天空的时刻。沐浴在阳光中的山坡上,无数的墓碑排成规律得令人感伤的影列。


这里是在瓦尔哈拉战役壮烈牺牲的军人们沉眠的墓园。
“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葛布霍德如此询问,但却得不到回应。对于没能作答的卡尔,葛布霍德进一步投以侮蔑与怜悯的冷笑。
“——果然答不出来。你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我啊,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一次。”
葛布霍德下车之后,连看都不看卡尔一眼就快步进入墓园。虽然卡尔实在不想跟着他走,但要是不这么做,刚才提出的问题势必得不到答案吧。卡尔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陪同葛布霍德穿梭在冰冷的墓碑之间。
“……就是这排。”
葛布霍德在某个区域停下脚步。并排在这里的墓碑群,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并没有形状与大小的差异,然而只有墓志上的共通纹样与众不同。
以王冠样式设计而成的徽章。这是空军历史上,首度只以战绩彪炳的飞官组成之菁英部队所使用的徽章。
通称“王冠中队”——技术高超的飞行员并肩作战造成的相乘效果,使立下的战功大幅超出预期,司令部因而欣喜若狂。然而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总是背负着扭转战局的期待而被派往劣势战场,众人记忆中的每一场激战,全都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结果这支中队成员的存活机率极为渺茫,创立时的三十六名初期队员,在成军九个月之后签订休战协定时,依然活着并受命解散中队的,仅有两人。
“……你还记得几个人的脸?”
即使葛布霍德如此询问,卡尔也无法马上回答。他对刻在每块花岗岩上的名字都有印象,也能回忆长相与声音。他们的名字变成这种枯燥无味的文字刻在石头上,这是唯一令卡尔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记得曾经在哪闹得不愉快,就只是不知不觉逐渐疏离,也没有刻意打听近况的家伙们——无论是哪一名队员,都只有令卡尔抱持着这种程度的感觉。卡尔实在是无法相信,他们所有人都埋在这块冰冷的土地里。
正因如此,卡尔才会尽量避免造访这座墓园。
“你为什么活了下来?”
葛布霍德再度提出询问,卡尔这次也没能回答。他不可能有办法回答。然而葛布霍德就像是把他的沉默解释为虚伪般,反覆质问着。
“埋在这里的他们,和你有什么差别?”
“……既然这么说,那你呢?”
卡尔勉强能做的,就只有以问题回答问题。正因为询问卡尔的不是别人而是葛布霍德·穆勒中校,卡尔才能够如此反问。
葛布霍德完全无动于衷,蹲下来抚摸其中一块墓碑答道:
“我有在思考,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思考。然而总是得不到答案……直到我遇见魏宁格博士。”
“……”
他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认知,是对卡尔一记最沉重的打击。
在无言追问的永眠同袍们面前,这名男子已经找到答案了。与捂住耳朵、移开视线,只藉由梦想逃避现实的卡尔相比,这是两人之间决定性的差别。
“我们空军,需要强大的战斗机。”
葛布霍德露出毫不动摇,不输给冰冷墓碑触感的坚定眼神,如此断言。
“若必须再度将同伴送上战场,我一定要让他们驾驶比敌方更优秀的战斗机。让他们驾驶拥有压倒性实力、足以在任何战斗中生还的机种。这就是我的任务,我就是





为此而从那场战争活过来的……如今的我,敢挺胸对这些家伙这么说。”
“……”
卡尔不可能提出异议,藉由愤怒或冲动都不可能。即使卡尔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不可能驳斥葛布霍德面对这排墓碑、自问至今才终于得到的答案。
位于远处的基地门口,出现一辆黑色大型轿车,无声无息停在外头。是前来迎接葛布霍德回到总部的公务车。
葛布霍德起身之后,以一如往常冷淡又无情的眼神望向卡尔。如今卡尔也感受得到他心中失望与轻蔑的念头。
“事到如今,你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飞上天际,已经与我无关了。对于逃走一次的家伙,我不打算抱持着任何期待。”
“……”
“不过,我只有这句话要说清楚——雷鸟号绝对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给我铭记于心吧。”
留下这番话后,昔日好友未待回应便转过身去。卡尔也没有任何能令他留步的话语。
葛布霍德离开之后,独自被留下来的卡尔,只能无所适从地伫立在夕阳之中。
他无能为力。无法承受面前这排墓碑的重量,无法回应艾利克的期许,无法和葛布霍德拥有共同的信念——对卡尔来说,这一切都是过于沉重的负担。为什么无力又不长进的自己能够恬不知耻活到今天?自己的脸皮之厚,连卡尔都惊讶得无言以对。
简直像是地面的所有事物都束缚着他,藐视着他,企图令他无地自容。这个世界为找不到归宿的他所准备的东西,尽是陌生不搭调的衣服与面具。即使如此还是得站在舞台上表演吗?还是得藉此找到喜悦与意义吗?
卡尔不经意以手指触摸挂在胸前的龙牙,只有这股坚硬锐利的触感,稍微令卡尔内心得到空虚的慰藉。


第三章 重生之翼


从小,他就憧憬着翱翔于天际的龙。
那雄伟自由的双翼,无论远眺多少次都不会腻,龙群翱翔的空中世界,肯定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他抱持这样的羡慕之情,将梦想寄托其中。
说到他少年时期的乐趣,就只有龙与飞机的模型,以及阅读飞行员传记之后内心悸动的记忆。
如果人生拥有意义与价值,那么就不能让憧憬只以憧憬收场。所以自己总有一天,当然也能抵达那片天空——少年如此深信不疑。
即使后来长大成人,对这个世界的道理有着一定程度的认知,他也丝毫没有质疑过这份信念。平民想学习飞机的驾驶,就只有加入空军一途。他完全没有向父母征询自己的前程规划就进入军校。如果站在非常个人的主观角度来说,这是一段极为悠哉的时光。既然知道这是通往天空的必经之路,即使是多么严苛的课程,他也不会感觉辛苦。
一名身穿全新制服,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以有些畏缩的脚步,好奇环视着四周前进。这等于是一名刚下部队的新兵,正高举着牌子昭告众人自己迷路了。
大概是在找宿舍吧,但他不知为何迷路闯入机库。一名航空士官露出无言以对的神情,停下检修自机的双手叫住了他。
“喂,新来的,你就是今天分发到我们部队的人吧?”
被叫住的新兵挺直背脊,精神抖擞地敬礼致意,紧张的样子表露无遗。
“是,长官!在下是今天前来报到的卡尔·修尼兹伍长,请长官多多指教!”
就像是看到不久之前的自己,使得对他说话的士官露出苦笑。但这名士官回礼的动作比他熟练了些。
“我是葛布霍德穆勒。虽然是少尉(注),但我也是上个月刚来的新人……听说你是直接从培训专校分发过来的?”(注:按日本军制,军士官晋任为同一体系,少尉以上始称士官,未满则称下士官。军事教育机关亦无士、官校之分,统称为士官学校。
“是的,是这样没错……”
卡尔这个看似毫无心机的回应,使得葛布霍德皱起眉头,更加怀疑了。
“只要多读两年的士官学校,就可以踏上将校之路了,你在想什么?”
现在并不是战时,他出身于飞行员培训专校这条飞黄腾达之路,却没有成为预备士官而直接分发到部队,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考量到之后的待遇,即使贷款也要筹措学费就读士官学校,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大概是走到哪里都会被问相同的问题吧,卡尔像是已经习惯说明般露出苦笑,只以一句话回答。
“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满足了。”
“嗯……”
这下子又来一个怪胎了——葛布霍德如此叹息。抱持着这种想法看向卡尔就觉得,包括他那平易近人的笑容在内,这个人实在不适合成为士兵。他真的能够顺利待在军队这样的组织吗?卡尔身上洋溢着一股前途堪虑的气氛。
看来无论如何,将来非得好好照顾这个家伙了。在心中做出这个决定的葛布霍德,先暂时结束手边的工作。
“跟我来吧,反正你应该是找不到宿舍迷路了吧?”
“是的……请问,您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往这里走,我介绍队上的同伴给你认识。”
和卡尔·修尼兹一同飞翔的天空,总是伴随着不可思议的感慨。
葛布霍德志在空军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审视自己的能力之后,确定这是最利于升迁的管道。驾驶战斗机也一样,即使确实因踏上飞黄腾达之路而有种满足感,但是并未感受到更进一步的喜悦。
但与卡尔共同执行飞行任务时,会莫名有股无法言喻的高昂感刺激着内心一角。光是看到卡尔座机的机翼动作,就能明显感受到他正尽情享受着飞翔的解放与自在。由于会做出无谓的大动作,使编队偶尔被打乱,有时候甚至会脱离飞行计划的路径,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吹毛求疵对他动怒。
像今天的巡逻任务也是,因为要首度驾驶刚配备的新机种Ha112,难免会伴随些许的紧张感。受命驾驶一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反应的陌生机种,葛布霍德只把这种任务当作下下签。但由于卡尔意气风发自愿接下任务,最后葛布霍德还是对他放心不下,就这么陪同他一起出任务。
以结果来说,幸好新机种是操作感良好的优秀机种,不过卡尔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这种事,兴高采烈享受着控制油门的手感。
‘这引擎好棒!即使在这种高度也完全不会喘振!’
“说得也是,哈弗纳研发的引擎果然不一样……听说那里的技术主任,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即使在三万六千尺的超高度飞行,位于葛布霍德斜后方的卡尔座机,依然只要找到机会就进行侧滑或桶滚动作,完全静不下来。若是平常都会告诫他一声,但今天还得回报新机种的操作性,所以姑且能巧立名目进行这些花式飞行——话说回来,他居然敢用首度驾驶的机体这么乱来,鲁莽行径频频令葛布霍德哑然。
‘我说少尉,如果用这家伙和霞龙比赛,您觉得谁会赢?’
“和龙比赛?怎么忽然讲这个?”
‘呃、没事……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受不了……你真是个怪胎|
不同于发言,葛布霍德掩不住脸上的苦笑。
偶尔进入飞行空域的小型龙确实很碍眼,但它们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即使认真较劲,现行战斗机的机动力也还不足以追上龙。虽然这么说,如果是这种新型引擎的威力,或许可以和霞龙拼得不分高下……
不小心被卡尔影响开始胡思乱想了,葛布霍德摇头克制自己。
要向基地进行的定时回报,也已经在刚才完成。闲着没事的葛布霍德将无线电频率调成短波,试着寻找有没有能听的广播节目。这当然违反职业规章,不过和抱持玩心的卡尔出任务时,自己总是维持一板一眼的态度也挺蠢的,难免会忍不住稍微逾矩一下。
在搜寻频道的杂讯声中,忽然传来以坚定语气进行的演讲,引起葛布霍德注意。
‘……绝对不能忘记!公国光荣历史的背后,总是存在着各种坎坷和屈辱!我们民族的统一,是建国之父利夫廷大公传承下来的毕生心愿,我国两百年来遭到分隔的可怜领土,对于神所宠爱的威德柏赫人民而言是无上之耻!所以……’
葛布霍德暂时切换回通讯频率,呼唤卡尔的座机。
“卡尔,转到6285千赫一下,可以听到有趣的玩意。”
‘啊?’
切换到指示的短波频率之后,卡尔应该聆听了刚才的演讲好一阵子。间隔一段时间再度和葛布霍德通讯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困惑至极。
‘少尉……那是什么?’
“是威德柏赫的国营电台。上次那边举行大选时,不是由鹰派党魁夺得政权吗?你难道没看报纸?”
‘嗯……’
即使感到无奈,但也能体认这确实是卡尔的风格。
“只不过……就任演讲忽然就提这个吗?那些家伙该不会真的想找希尔瓦纳麻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开战吗?’
“是啊,拜托千万不要变成这种结果。”
要是真的爆发事端,最先遭殃的就是位于前线的士兵们。不过葛布霍德也知道,不少人也将其视为一份荣耀……
以结果来说,区区的飞行员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期待从政者们努力作好外交,任凭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洪流。


当天晚上,卡尔被悸动的情绪弄得难以入睡。
如果是进行待命任务就算了,但在非值勤的夜晚也没有睡意,就不是什么值得欢迎的状况。必须在能睡的时候熟睡,才能于关键时刻不眠不休维持注意力。有必要的话即使在地板放个睡袋也能熟睡,这是飞行员必须具备的迟钝神经。实际上,平常的卡尔就是如此。这种意识清醒无法入睡的经验,应该是他住进基地单身宿舍至今的第一次。
这可能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吧,或许他已经预料到暴风雨将会来临。
“喂,卡尔快起来!大事不妙了!”
即使听见葛布霍德几乎要把门敲破、并大声呼叫的声音,卡尔心中的情绪也不是惊讶,而是带着寒意的不安。
踢掉被子,只穿着内衣开门一看,已经换上飞行服的葛布霍德脸色苍白。
“……少尉,什么事?”
“所有人集合,终于开始了……快给我换装!”
“开始?开始什么事……”
“战争!”
——在理解事情严重性之前,葛布霍德褪去平常冷静沉着的形象、慌张失措的异样,就已经够令卡尔不知所措了。

即使是深夜,基地的会议室依然挤满了人。
威德柏赫似乎在宣战的同时越过国境——
己方守军败退,国境沿线的都市已经被占领——
好几座基地,甚至没能紧急出动就被摧毁——
众人低声分享的这些谣言都只限于臆测,完全无法用来推测局势。在司令官现身说明状况之前,没有人得以掌握任何真相,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不得不继续交谈下去。明知毫无意义,但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比起委身于难熬的沉默,还不如继续说些流言蜚语比较好吧。
包含候补在内,分发到这座基地的飞行员几乎全员到齐,不在场的人员,应该是几十分钟之前还在这里待命出勤的数名成员。接到紧急命令、驾机起飞的他们,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归队的消息,这件事也刺激着众人,令他们更加神经质。
结果——上让他们摆脱枯等情绪的,是警铃的刺耳警报声。
‘敌人来袭!全员备战!这不是训练!重复一遍——’
在己军重整态势展开反击之前,这座基地已经以毫厘之差,先成为敌方的攻击目标了。


或许起飞之后,眼前将是一如往常的天空。直到最后,卡尔都没有抛弃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当然被轻易推翻了。位于跑道前方的并非那片熟悉亲切的天空,而是某种卡尔至今尚未踏入的另一个领域。
不知为何,卡尔能以确信般的心态理解到——今晚的天空,并不是他曾经憧憬的乐园,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场所。
冥府……这两个字莫名掠过脑海。
涂满漆黑色彩的上空,乍看之下是平凡无奇的闇夜,然而从基地打上去的照明弹揭穿其真面目。以厚重的云层为背景,无数机影留下不祥的黑影,是威德柏赫的先锋部队。对方甘冒撞机风险取得偷袭机会,刻意以无照明状态进行编队飞行,采取这种愚策的决心,无疑代表着他们对希尔瓦纳飞行员抱持的绝对杀意。
在敌军中枢,有两架飞船受到飞行编队守护。装载于巨大氦气气囊下方的炸弹库,肯定具备将一座小型都市化为灰烬的破坏力。一旦让那两架飞船抵达基地上空,希尔瓦纳军就确定败北了。
‘全机突击!除掉他们!’
队长座机下达号令之后,希尔瓦纳的迎击战机甚至省略列阵时间,争先恐后冲进威德柏赫的编队之中。
宛如决堤般洒向虚空的曳光弹,以绚烂的光芒点缀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威德柏赫的护卫机逐渐散开,朝着前来攻击飞船的希尔瓦纳战机露出獠牙,两军战机交错编织出复杂的纹路,以机枪攻击代替问候。
对于卡尔而言,这是第一次——不只是第一次,而且是直到一小时之前都还没做好觉悟的实战。我不想死。只有这个念头占据脑海,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排除在外,随即他忽然像是得到神谕般灵光一闪,领悟自己该做的事。
要攻击。攻击那些想要攻击卡尔的敌人。为此必须先看清楚有谁正在瞄准卡尔——
他就位于七点钟上方。在周围都是敌人的状况下,不知为何卡尔只注意到那一架敌机。总之该敌机的机翼角度与飞行速度,正预告着“我要杀你”这件事。卡尔可以将其解读为“表情”。
卡尔向左方九十度滚转并急速爬升,超越敌机高度之后,在自机减速时顺势翻腾一八○度。经过这个犀利的斜向翻转,攻守瞬间易位,原本期待能出其不意击坠卡尔的敌机,反而因目睹这个从未预期的反击动作而大吃一惊,使反应慢了半拍。紧接着,卡尔扣下了操纵杆的扳机。甚至没空思考这个动作的意义,就将这个至今忘记其存在的扳机——扣下。
敌机的尾翼被打碎,在下一瞬间变得像是陀螺般,旋转坠落于漆黑的大地。由于事发时间太过短暂,反倒是攻击的卡尔为之愕然。思绪拒绝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身体的本能低声告诉他,有件事必须优先处理,那就是两点钟下方的敌机背后毫无防备。
仿佛在做梦,仿佛有人在脑袋后方指使,还没思考就已做出了判断。
就像是明明忘记会合的地点,却在因缘际会之下恰巧经过该处,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和感。在那里等待已久的某种存在向卡尔细语〡—欢迎光临,我等你很久了,你应该统治的世界就在这里。
回过神来,第三架敌机已经在准心的另一头粉碎了。如今这片空域的所有敌机都针对卡尔而来,然而连这种事情都可以暂时搁置,因为其中一架飞船的笨重身躯,就这么赤裸裸展现在卡尔面前。他在无预期的状况下,接连排除威德柏赫的护卫机并突破防线了。
如今即使卡尔将机翼搭载的火箭弹全部发射,也没有任何一架敌机能够阻止或应对。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手指已经按下发射钮。六发火箭化为红莲射入夜空,薄弱得与巨大身躯全然不符的飞船船身遭撕裂,充满氦气的气囊破裂了。
其中一发火箭光是破坏气囊还不满足,进一步深入到炸弹库才爆炸。
引爆后绽放的烈焰之花,如积雨云耸立于夜空,将周围照耀得恍若白昼……确实能称为地狱的光景。
卡尔就只是愕然凝视着这幅惨状。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但他迟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希尔瓦纳在首战受到重创,死伤人数总共超过三千人,五座要塞与两座都市沦陷。为了重组几近瓦解的防线,希尔瓦纳不得已只好大幅撤退到密西河以东的地区。
在悲观空气蔓延的状况中,只要是能带来些许希望的捷报,都足以令人高举双手欢迎。首度出战却创下三架战机与一架飞船这种惊奇击坠记录的年轻伍长,可说是最具代表性的存在。
受到上天恩宠的幸运儿,卡尔·修尼兹创下的奇迹,被宣传为希尔瓦纳尚未被神遗弃的祝福之证。随着他接连立下战功,他的表现被评价为坚贞爱国心创下的伟业,在击坠记录终于突破二位数的时候,已经转变成救国英雄来临的狂热气氛了。
实际上,卡尔的才华确实可说是于开战同时开花结果。在这之前的他,就只是个个性积极且颇为优秀的飞行员,但在经历空战后,他随即就能以异常到像是天性的战术眼光,看出敌机的意图与破绽,屡屡获得胜利并生还。在反覆进行这种生命交锋的过程中,卡尔的驾驶技术确实受到磨练而成长,成为他继续刷新击坠记录的要因。
这确实是一种出类拔萃、甚至可称之为异变的天分。卡尔肯定具备“在天空藉由狩猎而生存”的感性——也就是“展翼肉食兽”的本能吧。他贪婪吸收各种技术成为猎食手段,并升华为高超的驾驶能力。
然而无法理解这种成长与蜕变,比任何人都感到困惑的,正是卡尔自己。


甚至已不知是第几次置身其中的,死亡天空。
跨越许多的敌军尸体,跨越同等数量的己军尸体而踏上的归途。今天也只有葛布霍德与卡尔两架战机完好无伤,另一架好不容易免于被击坠的乔治座机在交战时中弹,而且相当严重。满是裂痕而泛白的座舱罩,显示敌机的枪弹打进了座舱。
“乔治!你速度变慢了!把速度拉回来!”
葛布霍德以无线电激励着逐渐脱队的乔治座机,延迟片刻才传来的答覆声。是血痰哽在喉头的痛苦呻吟。
‘速度……哈哈,空速表沾满鲜血看不到了……混帐,你能相信吗?这都是我的血耶……’
听到这种断断续续的喘鸣声,葛布霍德脑中完全独立在情绪之外的最冷酷部分做出了判断——这个家伙,已经没救了。
‘混帐,我不想死……我还……卡尔,喂,卡尔!’
乔治不慌不忙在虚弱的声音里加入力道,呼唤着保持沉默的另一架战机。虽然葛布霍德心想不妙,事到如今也无从阻止了。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支援我……你有看到我被攻击吧……为什么没来救我?’
来自卡尔座机的回答,是害怕至极又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我以为你应该躲得掉——’
‘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和你这种人不一样……被拿下六点钟方向就完了……就会死掉了!’
乔治的斥责充满怨恨与恸哭,实在不像是对己方使用的语气。
‘混帐……为什么只有你不会被击坠……为什么你杀得了别人却不会被杀?你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和我们一样……是人类吗?’
如果己方这两个字的定义是“生死与共的伙伴”,那么对于乔治而言,卡尔甚至不叫做己方吧。要是换个方式来解释,他是比敌人还要危险不可侵犯,无法容许存在的“某种东西”。
‘这样不公平吧,喂……我也,还……混帐……还不想,死……安娜……’
乔治的座机大幅摇晃失去平衡,就这么盘旋下坠。
“乔治?喂,乔治!”
即使葛布霍德后来再怎么呼叫,无线电也只回以空虚的杂讯。
就这样,打从开战之前就从同一座基地起飞的伙伴,只剩下卡尔和葛布霍德两人了。
下次被击坠的应该是我——葛布霍德很干脆地认命了。卡尔绝对不可能先被击坠,不只如此,这名男子将来肯定会永远飞翔下去。他的实力就是位于这种遥不可及的次元,足以令葛布霍德如此确信。
就像是一只老鹰闯入一群麻雀的战局,飞翔的方式不同,精准度也不同。他能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机动能力,甚至令人以为他并非驾驶同样的机种。
葛布霍德自己也是击坠十二架敌机的王牌飞行员,但与卡尔相比,这种功绩只会沦为笑柄。何况他每次都是在卡尔令敌机编队陷入恐慌时,像是坐收渔翁之利般从旁赚取战绩。
然而,既然已清楚知道自己无法活得比卡尔还久——那么就更不能死。葛布霍德重新立下这样的决心。
不能留下那个人迳自离开,卡尔并不是剽悍到能够承受这种孤独的人。虽然他被捧为英雄或是军神,实际上却是纯朴温厚,依然留着天真稚气的人。明白这件事的应该只有葛布霍德一个人吧,想到这里就令葛布霍德觉得,努力陪着他走到最后,是自己即使赌上友情也绝对不能让步的坚持。(吐槽:好基友一辈子)
卡尔企图举枪自尽,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葛布霍德试图抢走手枪,卡尔则是拚命抵抗不肯放手,力道之强连葛布霍德也感到惊讶。自己明明在体格上拥有优势,却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扳动卡尔紧握枪柄的手。
逼不得已,葛布霍德将枪口按向自己的怀里。要是手枪在这时候走火会害好友丧命,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卡尔的手放松了力道。葛布霍德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把手枪夺走,卡尔随即就像是断线的傀儡般坐下,不再动弹。
幸好没有任何人看见。为了不祥预感而担心不已的葛布霍德,走遍各处终于找到卡尔时,他正在无人机库的角落以枪口抵住下巴。如果再迟个几秒,或许就无法挽回了。
将抢来手枪的拉柄拉开一看,药室内确实装填着实弹。并非玩笑,卡尔是真的打算自尽。葛布霍德的心中满是无处宣泄的愤怒,如果这只是开玩笑的举动,虽然一样会令葛布霍德愤怒,至少不会尝到如此难受、不是滋味的悔恨吧。
“……让敌人来开火都无法命中的子弹,你居然要自己打在自己身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
就像是完全听不到葛布霍德的怒骂声,卡尔以空洞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个人……并不是我。”
“你说什么?”
“那个飞翔的人,那个战斗的人,都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因为,我这种人……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没错吧?”
一眼就看得出来,卡尔正处于丧失心智的状态。说出的话宛如呓语般结巴,抽搐的嘴角看起来甚至像是在笑。
“中尉,我到底是谁?”
卡尔露出又哭又笑的扭曲表情询问葛布霍德。
“不是我的那个我不断杀人,甚至扔着伙伴不管,满脑子只想要击坠敌机……莫名其妙……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葛布霍德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卡尔。回想起笑着说只想在天空飞翔,那名温吞年轻人的笑容。回想起得到新型飞机时开心不已,放话想要和龙较劲的那名嚣张小子。
卡尔和当时完全没变。从未改变的他就这么双手染血,被拱上击坠王的宝座,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接受事实的觉悟。
“我觉得……至今哭着笑着做过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像这样大肆屠杀的事前准备……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明明不应该来到这种地方……”
“……”
葛布霍德找不到回覆他的话语。即使如此,他也理解卡尔已经到达极限了。他应该再也无法飞翔,或许甚至已经无法站起来了。若不马上让他逃到没有战乱的土地,这个人就会成为废人。
“中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我究竟想要什么东西?至今的我全都在欺骗自己吗?这段杀人的经历,是我打瞌睡做的梦吗?中尉,请告诉我吧……中尉!”
或者——真的能够拯救卡尔的,就只是一颗子弹吧。代替卡尔朝他的脑袋开枪,或许是一种竭尽所能的慈悲。与其在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战场上,让这份撕裂自我的痛苦延长下去,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温柔。
然而葛布霍德是军人,即使努力回避战争,一旦开战就有义务赌上生命。至今夺走的生命之痛,今后夺走的生命之苦,他必须比任何人还要重视并且承受,绝不能让这些牺牲白费——这就是葛布霍德赋予自己的毕生之志。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不能在这时候失去卡尔·修尼兹。英雄必须背负起自己所夺走的生命的意义,必须以这些血赎回明天同胞们的生命。
“对——这一切,都是假的。”
比起按下手中这把枪的扳机,葛布霍德抱持着更加残酷的决心断言道。
“你是希尔瓦纳的救世主,是夺取威德柏赫人民生命的死神,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过去的你只是幻梦一场。”
“……”
恐怖与错乱从满是泪水的卡尔眼中消失,只剩下所有情绪消失之后的虚无。就在这个时间点,好友的心粉碎得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模样——葛布霍德清楚感受到了这一点。
“所以,卡尔……你不用再烦恼了,不用再思考了,忘记你曾经是人类的事实吧。
你是在神的名下打造而成的钢铁,没有罪孽可言。尽情屠杀吧,卡尔,祖国就是为此让你诞生的。”
卡尔不发一语潸然泪下,这是他以人类身分流失殆尽的最后情感。
在卡尔宛如崩溃般不断哭泣的时候,葛布霍德紧紧抱住他的肩膀。现在的他不是以子弹,而是以话语摧毁了一个人。必须背负起手刃事物的生存意义,这是身为军人理所当然的义务。
我也和他一起抛弃身为人类的幸福吧——葛布霍德在心中如此发誓。就遵照这个残酷时代的要求,投注自己的一切为祖国效力吧。



首相官邸的前院,至今进行过许多欢迎国宾与颁发奖章的仪式,可说是代表着希尔瓦纳共和国威信的华丽舞台。
如今在这片光荣的草皮上,三十六名空军健儿整齐列队,参与一场特别的典礼。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司令官也不是将军,正是首相本人。
“今天在这里成立的希尔瓦纳空军王冠中队,是只以各部队创下优秀击坠记录的王牌飞行员所组成,空军首度出现的战略特殊部队,也是货真价实的菁英部队。国民们引颈期盼各位能成为突破战局的关键,这支部队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之下诞生的。希尔瓦纳未来的命运,可说是担负在各位每一个人的肩膀上……”
聆听首相致词的士官们,都穿着重新设计的蓝灰色军服,左袖别着一个缝有王冠纹样的臂章。
首战惨败而失去的领土至今仍无法收复,战况就这么逐渐陷入胶着。现在的政府与军方,非常需要一些能够稍微挽回民意并鼓舞部队士气的事件。
只以王牌飞行员组成精锐部队的构想,当初也是源自于军方想拱出英雄、藉以激发斗志的意图。在首相官邸前院进行的这场特例成军典礼,也是意识到聚集而来的媒体摄影机而举办的。将熟练士兵集中起来单点投入,以结果来说带来了显著的战果,并令世间瞠目结舌,不过这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受到召集而选拔出来的队员,也包括了卡尔·修尼兹以及葛布霍德·穆勒。卡尔身上这套新的军服缝着少尉领章。原本因为没有就读士官学校,顶多只能晋升到下士阶级的卡尔,今后也将在这种特别待遇之下,依照战功获得相符的阶级领章。
然而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乐于得到这种名誉的表情。不只是喜怒哀乐,甚至连霸气都不存在,失去所有意志与光芒的空洞眼神,就像是张开眼睛的石膏面具。简直没人能够想像得到,这样的人物至今只是手握操纵杆,就能够击坠上百架敌机。
卡尔的视线并非朝着讲台上高谈阔论的首相,而是朝着在旁边广场公开展示的新型战斗机。
雄塔公司制造的Gu190征空战斗机。这是以配备给王冠中队为前提,重新设计的特殊机种。与现行的主力战机Hall2相比,加速力提升两成,战斗性能则提升了三成。虽然夸称拥有此等令人惊讶的高性能,却牺牲了防御力做为代价。为了达到要求的性能,唯一的做法就是省略装甲减轻机身重量,以至于该机体脆弱得只要稍微中弹就可能造成致命伤。然而在“被击中之前击坠敌人就行了”这种只有熟练飞行员才能达成的运用方针之下,此设计最后仍得到采用。
第一期的中队成员,原本要以过去的战绩排名分配座机编号,然而卡尔一二八机的击坠纪录无人能及,但也不能让少尉带头领军,因此改为先让五名比卡尔年长的士官获颁一号机到五号机,卡尔则是得到六号机。
“王冠六号”——这就是他从今天开始的称号。既然已经舍弃成为人类,比起卡尔修尼兹这个人名,这个称号听起来更加顺耳。
瓦尔哈拉半岛上空,今天也响起引擎的咆哮及机枪的怒吼声。
相对于希尔瓦纳的哈弗纳Hall2,威德柏赫自豪的主力战斗机是莫德斯l09式。虽然哈弗纳在速度方面占了上风,但是回旋性能与武装的充实度则由莫德斯领先。
此外包含扩军政策,发动总动员体制所收集的物资,或是首战告捷而受到鼓舞的士气,令威德柏赫军依然立于优势。负责确保轰炸飞船的航线,将单方面防守的希尔瓦纳战机攻得溃不成军的威德柏赫飞行员们,肯定有着打鸭猎人的心境吧。
然而玩心甚重的胜利女神,绝对不会只偏袒其中一方。
Ha1l2编队在这场绝对防卫战受创撤退之后,就像是要取代他们似的,一支希尔瓦纳的增援部队从东方天空飞来。装饰在尾翼的蓝色王冠纹章,是威德柏赫飞行员恶梦的具体呈现。
“可恶……又是王冠中队吗!”
率领莫德斯编队的小队长,随着咂舌向部下发号施令。
“不用怕!我们占了数量上的优势,足够以量取胜……只要打下他们的六号机,就可以得到公国十字勋章了!”
复仇的怒火点燃之后,莫德斯的二号、七号、八号、十一号等四架战机袭向“王冠六号”。他们在心中发誓,今天一定要将这个吞噬许多同胞的恶魔化身送回地狱——
王冠六号犹如无惧一切似地缓缓爬升,像是要逃往上空。但就在带头突击的二号机从下方追升而来的瞬间,王冠六号猛然以落雷般的破S机动(注)转进死角,一回神已位于最后方、迟一步抵达的八号机身后了。纵使八号机尾翼被整个打碎,飞行员应该连发生什么事了都还不知道吧。(注:空战中常见之战术机动动作之一,机身滚转一百八十度垂直下潜后拉回,轨迹呈一扭曲分离的S)
“混帐!”
想回旋重新面向敌机的二号机,也因对方像是早已看透般抢先施展前置回转,而落在王冠六号的射击路径上。二号机虽连忙想使用水平摆荡闪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架莫德斯战机惨遭血祭的过程——只有短短的十秒。
意识到己方陷入危机的七号机,也跟着加入这场混战。然而即使是自认出其不意的偷袭,似乎也已经完全被看穿,王冠六号就像是按照既定程序,抓准最佳时机骤然减速,令七号机不慎过冲,轻易遭对方锁定身后。这是硬要保护同袍招致的悲惨末路。机关炮的弹雨从机体背面扫到座舱,使飞行员当场死亡。
仅存的十一号机,在几近恐慌的状况下不断重复着垂直回旋,拚命想绕到对方身后。然而王冠六号也像是配合他一样反覆翻转,双方就这么进行着滚转剪式飞行,高度也持续下降。
“咿……咿噫噫!”
莫德斯被一点一滴切入内角,逐渐走向绝境。王冠六号毫不拖泥带水,以恶魔般的精准技术反覆进行的旋转动作,堪称是断绝弱者命脉的“利剪”。
终于被逼到贴近地面,再也无处可逃的十一号机,不知道是在最后失误,还是无法承受死于枪弹的恐怖,自行冲撞地面而步上末路。
四架莫德斯横死于异国土地的这个时候,上空的战况也大致底定了。威德柏赫护卫机的奋斗徒劳无功,持续遭受火箭攻击的飞船化为火球被击坠,卡尔则是毫无感慨旁观着这一幕。
‘任务结束——王冠中队,全机返航。’
卡尔依照编队长的指示上升,与友机会合。虽然看起来王冠中队这次又立下辉煌的战果,然而会合的时候少了四架战机。Gul90无视于飞行员生命的轻量设计,再度令队员付出胜利的代价。
这是没有任何新鲜事,连日来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起飞前往空中,杀害敌人,计算减少的同伴人数——只是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缺额马上就会有人递补,而且威德柏赫明天应该会再度来袭。
卡尔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即使有人告诉他这样的日子将会永远反覆,他也不会抱持任何疑问吧。直到将所有威德柏赫的人民屠杀殆尽,或是所有希尔瓦纳的人民失去生命,只要有人命令他继续飞上天际,他就会无精打采地乖乖听命。
感慨与疑问都不存在。他只是一块带来死亡的无罪钢铁。


次年初春,宣告休战的号外新闻遍布市街。
战局并没有出现明显变化,反而是呈现僵持不下的拉锯战,因此对于身在前线的官兵而言,这样的消息是晴天霹雳。
不过这也不是因为从政者们承认政策错误,暗中协商和平休战的成果,归根究柢只是因为双方同时撑不下去了。要是继续举国交战,内政将会濒临瓦解,而且两国凑巧一前一后踩到这条界线。
世间气氛并没有因为喜悦与祝福而沸腾,真要说的话,只是“安心感稍微压过无法宣泄的怒火”这种略带失意的反应,迎接这个唐突的和平。虽然希尔瓦纳最终还是抵御了敌国的侵略,但仍旧无法夺回密西河,两国之间的遗恨与摩擦,就这么原封不动保留到未来。
即使收到休战通知,卡尔也没有任何感慨。
别说成就感,甚至连安心感都没有。虽然如此,也没有因为失去活跃的舞台,而感到懊悔或落寞。
何况他之所以能不被击坠飞翔到今天,就是因为他已经放弃感觉,放弃思考了。而他所放弃的这些,都是一旦放手就再也无法取回的事物。
最后一次流泪的那一夜至今已经多久了?他从那天之后就是行尸走肉。即使是行尸走肉也受到世人需要的日子已经告终,卡尔就这么以毫无知觉的空洞躯壳,接受人生终结的事实。
独自待在宿舍个人房的卡尔,抱持着把碍眼废弃物扔进垃圾桶的心情,试着用手枪枪口抵着脑袋。然而连这种行为都令他觉得空虚,虽然确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也没有必须寻死的理由。为了解决这样的自己而按下扳机的动作,只令他觉得浪费力气。
任凭坠落吧——卡尔如此决定。完全不去碰触操纵杆和油门杆,就只是置身于自由落体的法则,以这样的感觉坠落吧。
首先必须离开这里。只要留在军中,卡尔就永远会是名为“英雄”的偶像,被人高吊在天花板上。非得斩断这些吊线才行。
要怎么做,才能让军方愿意抛弃卡尔……思索片刻之后,卡尔想到一个简单至极的方法,并且随即付诸实行。
“您说……除役?”
基地司令官告知这个无法置信的消息,使葛布霍德愕然。
“对。卡尔修尼兹少校从今天起卸除军务,这是他本人的希望。”
“怎么会……”
由于过度混乱而说不出话来。卡尔舍弃军旅生涯究竟想做什么?
击坠三五二架战斗机,十二架飞船,被击坠次数零——在战役中立下空前伟业并存活至今的卡尔,是推也推不掉的国家英雄,即使战争已经结束,也不代表他的任务到此为止。不,甚至可以说更加重要,为了重建疲弊的祖国,他这样能成为标竿的偶像是不可或缺的。
自己的战友将会成为活传说,引导希尔瓦纳空军迈向未来。每次梦想这样的光景,葛布霍德内心就会充满无尽的骄傲。正因为成功从鬼门关回来,卡尔终于能够真正站上风光的舞台,明明是这样才对的。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批准?我军肯定还是需要他啊!”
“……葛布霍德中校,看来你完全没有理解那个人的本质。”
司令官以不敢领教的语气这么说着,并在桌上放了一个肮脏的鞋盒。
“这是他留下来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葛布霍德讶异接过盒子之后,睁大眼睛看向盒里满满的废铁。
全都是变得粉碎的星星碎片。即使失去原有的轮廓,依照上头的精致雕刻,还是可以大致推测原本的模样。空军懋绩奖章、战功十字奖章、共和国功劳奖章……其中也有景泰蓝的碎片,很明显是一等特功奖章。这些都是战时颁发给卡尔表扬功绩的奖章。
“这是和除役申请书一起送来的东西……今后即使要他参加典礼,他胸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佩戴了。何况敢做出这种荒唐行径的人,我们哪能让他站在台前?要是他引发什么失言风波,到时候被追究责任的人是我。”
“卡尔……为什么……”
看到葛布霍德悲叹的模样,司令官大概也有所怜悯吧,以比较温和的语气说道:
“中校,忘记他吧。虽然他确实免于战死,但是相对的,他的脑袋已经坏了。这在战争里是常有的事情。”

4

离开部队的卡尔,在一座悄悄伫立于南部山脚湖畔的山庄,得到一份机务员的工作。对于想要避人耳目隐居的卡尔而言,这是在各方面都有着良好条件的人生。
山庄主人是利夫廷大公的远房亲戚,这名富豪在战前与战时,一直支援着威德柏赫亲近派的政治活动。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能欣赏卡尔这种瓦尔哈拉战役的英雄,但是曾经被称为“王冠六号”的人,如今却像是下人一样接受使唤,这样的构图应该会从某种扭曲的角度,挑逗这名富豪的虚荣心吧。
这座山庄是开放给熟识富豪与贵族的私人社交场所,由于陆路极为不便,经常会使用能够在湖面起落的水上飞机。为了维修山庄主人的飞机与访客的自用机,所以需要一名常驻的机务士。
虽然几乎没有薪水,付出劳力的实质代价就只有三餐与一张床,但卡尔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只要能够避开世间好奇的眼光隐居就十分满足了。何况这里是宛如地面孤岛的私人土地,厚着脸皮尝试采访的记者们也无从靠近。
只要听话尽责,主人就不会计较服装仪容或是闲暇嗜好之类的琐事,卡尔对此感到庆幸。他只要以落魄的外表饰演一名毫无教养的凄惨奴仆,主人就可以把他当成“昔日英雄其实只是愚蠢的战争牺牲者”的实例,对来宾们高谈阔论、乐在其中。

季节平稳流逝。
与当年被枪炮与鲜血点缀的每一天相比,如今的日子宛如处于静止的时光。
只需要偶尔照料水上飞机的这份工作,甚至连称为工作都有些可笑,简单到令卡尔闲得发慌。与雇主或是其他雇员应对时,只要挂上笑容点头示意即可。初次来到山庄的访客,偶尔会基于好奇询问一些问题,但雇主准许他展现一些没教养的举动,所以卡尔毫不客气予以无视。就这样,卡尔摆脱了身为人类理应和他人交谈的责任与义务,变得更加无拘无束。
正如期望,卡尔任凭自己成为自由落体而坠落,然而他也明白了一件讽刺的事实,人类并不会因为坠落而死。
要能以致命的力道摔落大地,物体本身还是得拥有相应的重量。从这一点来看,卡尔甚至连人类该有最底限的志气都卸除了,因此现在的他简直轻如鸿毛。
卡尔明白,自己已经落到再也无法坠落的最底层了。然而就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死。既然会遵照本能回避痛苦,那么饿了就会吃食物,冷了就会裹着被子取暖。只要环境允许,生命就只是不断无为延续,换句话说就和野兽一样。
偶尔他也会在湖畔眺望宁静的水面,幻想自己沉入其中。然而寻死的麻烦程度,总是稍微胜过活下去的麻烦程度。所以卡尔做出了最简单又不麻烦的选择,那就是反覆进行着摄食与排泄行为,任凭时光不断从身边流逝。
只有一次,他曾经在拂晓湖畔看见一只霞龙。龙拨乱浓密的朝雾,悠闲在湖面上空盘旋数周,接着高声嘶鸣消失在北方天空。当时的卡尔,被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明的莫名情感驱使,涌出一股想要放声呐喊狂奔的冲动,然而最后他只是呆站在码头无为而终。回过神来触摸脸颊,不知为何已被泪水沾湿……在山庄的生活中,这是他内心的平静唯一一次被扰乱的体验。


“年轻人,方便借点时间吗?”
某天,卡尔帮访客的座机加油时,一名走进机库的年迈绅士向他搭话。
并不是这里的常客——虽然卡尔很久没有试着记忆他人的长相,但是只有这位老翁,卡尔敢断言是首度在这座山庄见到他。即使这么说,老人的样貌不知为何触动着卡尔的记忆某处,大概是在战争之前的记忆……事到如今也等于是前世的记忆了。
这么说来,他对现在检修的水上飞机也没有印象。这架飞机从昨天早上就停靠在码头,不知道飞机拥有者是谁的卡尔,就这么一如往常进行例行检修,然而从这两点来推测,这位老翁肯定是飞机的主人。
大概是打算离开山庄了吧,老翁已经做好飞行准备了。看他穿着皮外套还戴上飞行帽,似乎依然不服老、仍亲自驾驶着飞机的样子。不过拥有私人飞机的有钱人,具备这种嗜好的确实不少。
“我啊,叫做古斯塔夫·魏宁格——”
老人自我介绍之后,卡尔就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以及对他似曾相识的原因了。
“——因为有些急事,所以必须马上回去,不过有件事很伤脑筋,我今天早上被寝室的门夹伤手指了。你看。”
魏宁格老翁说完之后,举起被绷带夸张地绑成厚厚一层的右手。无论伤势如何,包扎成那样确实很难握住操纵杆。
“原本想请这里的飞行员载我,不过他们刚好都去接送其他客人了……后来我找





屋主商量,得知你也会驾驶飞机。”
如果是平常的话,卡尔肯定毫无例外加以无视,然而对方是古斯塔夫·魏宁格,因此即使是卡尔,也非得展现相当的敬意与他交谈。虽然魏宁格自己应该不记得了,但对卡尔而言,这位老翁就某方面来说是“恩人”。
“……我,再也,不飞了。抱歉,请您找别人。”
卡尔不知隔了几年没说出这种像是话语的话语了,然而老翁并没有察觉他的让步,露出像是在市场杀价的开朗笑容继续央求。
“好了好了,别这么说嘛,我会给你一点小费。到布洛姆港就可以了,只要飞一小时的航程就可以到。”
“……”
“拜托啦,就当成是帮我这老头子一个忙。好吗?”
只是不小心应答一声,就演变成这样吗——睽违已久再度体认到与人交涉有多麻烦,随即令卡尔不敢领教。即使再怎么拒绝,这位老翁应该会拜托到卡尔招架不住而答应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驾驶了。说不定会坠机,如果这样也行的话……”
“啊啊拜托了,万事拜托了!既然决定就马上出发吧!”
“……可是我没有防风镜……”
“我有预备的!拿去用吧!”
“…… ”
虽然卡尔实在提不起劲,但魏宁格老翁马上就坐进后座,做好起飞的准备了。卡尔不得已只好暂时回到自己房间,寻找可以代替飞行服的防寒衣物。

卡尔不能冒犯魏宁格老翁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的名字是成就现代航空史的伟人之一,并深深刻在卡尔心中。哈弗纳工业的技术主任古斯塔夫魏宁格对航空产业的贡献无人能及,其中开发了杰作机种Ha112的核心Va210引擎,可说是他诸多功绩之中的巅峰。要是没有那具高性能引擎提供无与伦比的爬升性能,卡尔或许在首战就命丧黄泉了。

魏宁格的私人水上飞机,是在旧型Ha45双翼机加装浮筒的手工改造机。卡尔打从离开培训专校之后就不曾驾驶过双翼机,但这种陌生的感觉,在心情上反而令他感到庆幸。如果是Gu190那种熟悉所有性能的战机,卡尔应该会坚持拒绝驾驶吧。
不用回忆,身体依然记得驾驶的感觉。在发动前确认操纵配置的差异后,卡尔就能让飞机顺利起飞、稳定维持在巡航高度,顺手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惊讶。
虽然和战机比起来当然缓慢许多,然而坐在开放式驾驶座接受风的吹拂,就会明显涌现一股确实在飞翔的感受。怀念的同时,也感觉到像是追思已故恋人的痛楚——向再也无法取回的幸福诀别。
“真是漂亮……完全感觉不到空窗期的驾驶技术。”
后座的魏宁格似乎不想输给螺旋桨的运转声,从丹田发出声音称赞道。对于飞行员的驾驶技术,他似乎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见解。
“希望如此……虽然顺利起飞,但我可不保证还记得降落水面的方法。”
“不不不,就算曾经被关在鱼篓里,鱼也不可能忘记游泳的方法,这就是所谓的如鱼得水吗……你应该回到天空才对,卡尔·修尼兹。”
得知对方清楚自己的真实身分,卡尔随即化为警戒心的集合,开口不语。
“为什么放弃飞翔?”
“……”
“你打算永远这个样子,活在那种深山埋葬自己吗?”
魏宁格博士的语气很柔和,与质问相比还差得远,但要是在飞抵布洛姆港之前都得像这样接受询问,实在不能只以沉默应对。
“……您是为了像这样说教,才带我出来的吗?”
“是啊。我只是试着问问看,没想到你真的肯载我飞。”
博士俐落抽掉缠在右手的整捆绷带,摆动毫发无伤的手指给他看。真是只老狐狸——卡尔只能在内心抱怨道。
“我说卡尔,你到底想逃避什么?”
“……”
“是后悔自己杀了太多人吗?”
“……”
魏宁格毫不留情揭发他人内心的这番话,令卡尔感到烦躁——然而他说得对,卡尔至今仍无法为自己在战时的行为扛起责任。
如果卡尔当时是胸怀戎马之志而战,内心应该就不会有任何芥蒂,也会光荣接受英雄的名声吧。然而卡尔从那时开始就一直没有身为军人的觉悟与信念,他之所以攻击敌机,只是因为对卡尔而言,这刚好是最能让他轻易突破现状的手段。
“不想死”这种正当防卫的藉口,只能用在首战的出击。第二次之后,他是明确理解了战场的死亡阴影后才参加。理由很单纯——与其被追究阵前逃亡的责任,杀害敌人比较“轻松”。
他确实存活到最后,为己军贡献了胜利。然而这只是一种结果,并非卡尔意图立下的成果。他只不过是选择杀戮作为逃避的手段,因为他天生拥有足以这么做的能力,比任何人更优先握有生杀大权。
他停止思考,不断逃避责任与义务,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数百人死亡了。以卡尔自己来看,“王冠六号”的击坠数,等同于他优柔寡断引发灾难之后的牺牲人数。
“……我小时候看过您的传记,魏宁格博士。”
由于过度烦躁,卡尔试着改变话题。
“令郎就是被您自己的实验机害死吧?”
“……”
这次轮到魏宁格博士沉默不语了。
“即使如此,您还是没有放弃研发飞机……这是了不起的毅力。我实在没有像您这么强的心脏。”
卡尔期待藉由这种方式,营造出“注意别让话题造成彼此不愉快”的气氛。然而魏宁格仍旧以平稳真挚的语气回答。
“我是这么想的……踩着别人生命而存活下来的人,应该要连死去人们的份一起活下去,不然他们就会死不瞑目了。”
“……”
“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却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不就等于是在嘲笑那些真的死掉的家伙吗?”
卡尔无法反驳,这或许是岁月历练的差别吧。卡尔已经低着头,认命聆听这名老翁的开导了。
“卡尔,你啊,首先得基于自己的意志完成一些事情。必须藉此亲自确认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完成这些过程之后,你才能首度面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才能由自己决定要怎么制裁自己,赦免自己。”
“……您要我做什么事?”
大概是感觉到卡尔的倔强终于软化吧,魏宁格博士满足地点头微笑。
“燃油应该很充足吧?可以稍微绕路去个地方吗?”
水上双翼机依照魏宁格博士指示的方向与路径,进入不知位于何处的深山之间。
下方似乎有沼泽所以雾很浓,即将西下的太阳斜光使得视界极差,加上这次是久违驾驶飞机,狭隘的视野令卡尔绷紧神经。
“大部分的飞机,都会害怕这个区域并回避。不过这是因为某个在所难免的理由……”
“理由?”
“这里有一群血气方刚的家伙,不小心被盯上的话会很麻烦……你看。”
在询问详情之前,卡尔就感觉到六点钟方向,正有一股质量进逼而来。
空战的记忆掠过脑海。光是有某种东西从后方接近,就令卡尔反射性地被一股恶寒因禁。明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浓雾的另一头,冒出一个漆黑慑人的影子。基于本能察觉到威胁的卡尔将油门杆推到底,然而发出痛苦声音的双翼机引擎,实在比不上这道飞影进逼而来的气势。
“好了好了,再不打起精神,马上就会被迫上喔!”
“被、被什么追上——”
在凝视身后的卡尔眼前,追迹者终于突破浓雾现身了。一只霞龙傲然伸展双翼,让长长的尾巴高速振动,卷起身后的雾,以像是要覆盖双翼机的气势冲刺而来。
以为会撞上而胆寒的惊险瞬间,龙滑行到双翼机旁,卡尔首度从伸手可及的超近距离目睹其身影。
它的身影无比震慑,强悍,而且美丽。卡尔在这只龙的身上,看到“飞翔”这个行为的极致理想型。
“啊……”
哑口无言。这道冲击贯穿好几层记忆,刺进灵魂的根基。小时候所看见,飞舞在只能怀抱憧憬的穹苍之中,遥不可及的高傲之翼……
就是憧憬着那样的飞翔。就是受到那种身影的引导。
并肩飞行的光景只维持片刻,霞龙悠然超越双翼机,只留下像是瞧不起人的胜利咆哮飞翔而去。
“……总之,那些家伙没有恶意。只是以种族习性来说,龙看到高速飞行的东西就会按捺不住。”
在卡尔愕然目送的时候,魏宁格以异常得意的语气如此说明。已经这把年纪却充满稚气的这位老翁,似乎是为了吓吓卡尔,才安排这场人与龙的邂逅。效果确实十分显著——应该说有效过头了。卡尔一副吓得失魂的模样,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还感觉得到手中的操纵杆。
“前方的山脉有龙群的巢穴,不过有胆量靠近的家伙很少就是了。要去看看吗?”
“不会……危险吗?”
和字面不同,卡尔的声音丝毫没有警戒心。
“速度压在一百节以下,高度维持在两百尺以上。要是违反这个原则就会非常危险,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类似着陆的动作,龙在地面时因为毫无防备,所以会更加凶暴。”
“……明白了。”
卡尔的双眼像是在做梦般恍惚,却操纵飞机沿着他日光锁定的轨道确实进入航线,划开浓雾深入其中。被人鱼歌声迷惑的船只,肯定就是以这种感觉在航行吧。
不久之后,大概是沿着山脉往下吹的气流之壁挡住雾气,原本浓密的雾忽然消散,视野一鼓作气扩展开来。此时在宛如火光的晚霞中,卡尔看见难以置信的光景。
岩层裸露的山脉各处,各种大大小小的龙正蜷曲起来让双翼休息。在诞生的卵顺利孵化为止的这几个月,母龙们应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吧。龙绝对不会在其他生物所属的生态环境着地,因此这是极为罕见又珍贵的光景。
然而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在栖地上空盘旋的龙群。
平常光是几只龙组成的群体就相当罕见,但这里的龙群肯定有着几百只的规模。不只霞龙,也包含云龙与岚龙之类的大型种。号称身体构造与生态环境迥然不同的各种龙,聚在一起回旋飞舞、描绘着漩涡。
大概是守护地面母龙们的示威行为吧。数量惊人的龙群所上演的这场宛如龙卷风的集团飞行,就像一只庞大无比的怪兽盘踞于山巅,魄力与压力实在是过于震撼。无论是再怎么饥饿的野兽,只要目睹这样的光景,肯定不会对龙卵或幼龙产生食欲。
“……这是大约十年才有机会见到一次的景观。”
后座的魏宁格博士,也像是怀抱着敬畏的心情,以肃穆的语气说道:
“这里是一块被山崖包围,从下界孤立出来的土地,也是内陆唯一满足所有条件,能够让繁殖期的龙筑巢的场所。我就是想抓准这个机会让你看看这里。”
卡尔只是忘神凝视着龙群飞行,似乎连魏宁格的声音都没听进去。龙群彼此的轨道错综复杂没有交集,看上去仿佛毫无章法,然而远眺就会发现,整个漩涡维持着浩瀚宁静的节奏,就像是所有的龙共享唯一的意志,在嬉戏之余反覆表演着即兴的舞蹈。
所谓的翅膀——原来是那么自在又完美马?
所谓的天空——原来是蕴藏着这等美一丽的场所吗?
“这些家伙……是什么……”
在这幅光景的震慑之下,卡尔以沙哑的声音询问:
“……说真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纯洁,最高傲的生物……以真正的意义而言,获准在这片天空恣意飞翔,比任何生物更接近神的存在。”
卡尔和魏宁格暂时忘记时间,出神地欣赏龙群的飞舞。
“卡尔,要试着再飞一次吗?这次是和那些家伙一起飞。”
“……和那些家伙?”
听到这个光是想像就令人害怕的提议,令卡尔怀疑着自己的耳朵。然而魏宁格博士的表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我啊,在身为技术人员度过的这四十多年来,总是嫉妒着龙群。对于能够那样自由飞翔的它们感到羡慕,对于依然望尘莫及的人类科学感到懊悔与不甘。我至今一直希望总有一天,自己的飞机能够进入那些家伙的领域……能够实现这个昔日梦想的计划,我已经着手进行了。”
雷鸟计划——博士说出了这句宛如寄托着祈祷的圣言。
“龙族只以速度争夺天空的霸权,我想打造一架能够战胜龙族速度的飞机。比虹龙还快,甚至比帝凰龙还快——能够突破音速的飞机。”
“这种事……做得到吗?”
“设计图画好了,资金与人才也到位了,再来就是需要一名愿意进行这个前所未闻危险挑战的测试飞行员。而且必须是能够代表我们人类,拥有顶尖驾驶技术的飞行员。”
临阵的颤抖使得全身麻痹,原本怀疑是否久无血液流通的心脏,如今发出近似警钟的搏动声。甘愿如死尸般活着的心正逐渐苏醒,与曾在湖畔看见霞龙时不同,这次卡尔确实感觉到双眼溢出泪水。
为什么会遗忘呢?这里其实是一座乐园。
翅膀原本并非呼唤地狱的道具,而是解放自己的方法。
放弃这个理念的正是卡尔自己。他基于自己的意志放弃飞行,贬低飞翔的意义。当年因而失去的灵魂——终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说不定直到今天这一天为止,自己从来没有基于真正的意义飞上天空。
那就挑战吧。这次的我,一定要飞向真正的天空。
这次不是为了憎恨与恐怖,要为了荣耀与喜悦而飞翔。
“我这种人……真的适任吗?”
“哎,总之就用布洛姆港测试吧,只要你顺利降落水面就合格。”
博士说着这种捉弄人的玩笑话并哈哈大笑,卡尔也跟着笑了。这是从开战当晚至今消失已久,睽违好几年的笑容。
调转双翼机的飞行方向后,卡尔向暮色中的龙群告别,并在内心表达感谢之意。
你们拯救了我,再度赋予我新的生命……所以我向你们保证,我再也不会让这片天空染上鲜血。
总有一天,我会与龙共舞,宛如龙般飞翔。赞颂着这片无垠天际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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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琉璃色 子爵
确实是很久不见的真实系。

11 年前 0 回復

ahout 侯爵
又见老虚,感觉最近的动漫变温情,不知道小说会不会(ˇˍˇ) 想

11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总的来说这部小说有点非主流

12 年前 0 回復

leixiangdong 公爵
爱的战士新作,各位观看前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12 年前 0 回復

我是小强 平民
看来西尾大神最重轻小说的地位会严重的动摇啊......
期待爱的战士神展开
不过貌似会死一半人...

12 年前 0 回復

k2ggg 勳爵
完了。。。楼上各种便当剧透。。。太可怕了。。。

12 年前 0 回復

看不见的黑 騎士
话说这是老作品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看过了,LZ剩下的为啥不放上来?我记得最后男主角死了,然后他恋人的弟弟十几年后登上了火箭

12 年前 0 回復

命运の守望者 騎士
淡定点。在慢慢看吧

12 年前 0 回復

r05fex 王爵
-A-这个,记得LK蛮早就有翻译好的?

12 年前 0 回復

sola_翼 王爵
竟然没有发便当,这不科学,爱的战士你怎么了?

12 年前 0 回復

唉~~ 騎士
看到老虚我就滚进来了...
先感谢LZ...

12 年前 0 回復

694300167 子爵
壮哉我大虚渊玄~我来致郁了= =~

12 年前 0 回復

djgf 子爵
本帖最后由 djgf 于 2012-8-3 19:43 编辑


这次从不列颠的骑士精神跳到了德意志的先进科技吗,话说二战时德国人就突然搞出了Me-163和Me-262两款喷气式飞机(应该说他们的情报隐蔽做得比较好吧)

12 年前 0 回復

akatsuki_asuka 公爵
这科技树明显开金手指了 作弊可耻 一上来就想打破音速这也太囧了 而且一上来就是涡喷发动机··· 手工作坊能弄出来真是见鬼了 披着白人皮的日本故事 多少看着有点违和···

12 年前 0 回復

alfree 侯爵
爱的战士这回又想杀掉谁呢.......口古月.....

12 年前 0 回復

霦ˇOˇ橥 王爵
爱的战士写的小说不会仅仅是真实系吧,也许说是黑暗系比较合适吧~~~

看到虚渊玄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就想这次又要死多少人呢?╮(╯▽╰)╭

12 年前 0 回復

紫月夏梦 騎士
虽然是悲剧但是却是有着美好未来的结局
以前在重小说里读过,再读一次~

12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虛淵玄的作品!
令在下十分驚訝!
到底會有什麼劇情?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pizzabaay 騎士
第一反应还以为老虚又要跟蘑菇合作钢之大地系列了呢

1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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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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