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鸮与夜之王


第13届电击小说大赏<大赏>得奖作品!!
叙述稚嫩少女角鸮的冒险旅程,一个将对读者的心施以魔法的故事!
荣获2008『这本轻小说真厉害!读者投票第七名!!」
魔物肆虐的夜之森里,出现了一名少女她的额头有着「332」的烙印,双手双脚被不可能解开的锁链所束缚。
自称角鸮的少女,将自己献身于美丽的魔物之王。
她只有一个愿望
「你愿不愿意吃我?」
—心求死的角鸮,和讨厌人类的夜之王
一切都起始于这个美丽的月夜。——那是一段从绝望的尽头所展开的稚嫩少女崩毁与重生的故事“如果我死了,我会回归到这座森林的泥土里。我会成为泥土,变成花朵,在你身旁绽放……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旁。”
作者简介:获得第13届电击小说大赏<大赏>。北陆中,非金泽县而为石川县县民;夏天出生,喜欢冬天。笔名来自于诞生石红宝石。但是大家都毫不怀疑地相信笔名的意思是指苹果,因而身边充斥着大家朝贡的苹果物件,所以最近愈来愈像苹果。
目录
序幕 夜之森
第—章 I心求死的角鸮和讨厌人类的夜之王
第二章 追求幸福的门槛
第三章 炼狱之花
第四章 救出工
第五章 温柔的忘却
第六章 夜之王的刻印
第七章 骑士与圣女
第八章 救出Ⅱ
尾声 角鸮与猫头鹰
后记 在祈祷之前
解说/有川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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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亚里亚社长
  录入:SHINE
校对:ALPHA
  轻之国度:www.lightnovo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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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夜之森
当树木在黑暗中骚然倾倒,角鸮的心中也感到不寒而栗。
要将暗沉沉的周遭一言以蔽之说是黯淡无光,其实也不尽然。偌大的月亮飘浮在夜空之中,方才夜空的黑暗仿佛是谎言一般,甚至让人感到过于明亮。然而,这样的月光一方面反而加深了夜色。白天郁郁葱葱一片青翠的森林,在暗夜之中仿佛令人厌恶地蠢蠢欲动。
「呜!」
角鸮感受到锐利的疼痛,不禁高声叫道。只见手背上横过一道鲜红的伤痕,大概是嫩枝割伤的。裸露在外的肩膀以及脚背也同样有了几处伤痕。
「嘻嘻。」
角鸮轻声笑着,舔了舔自己的手背。是鲜血的味道,这个味道还稍稍咸中带甜。(人的肌肤是甜甜的味道啊。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很美味呢—)角鸮如此作想。
即使是在这么想着的当下,森林中的树木以及叶片依旧擦过角鸮的肌肤,让她不断地出现新的伤痕。(有这些伤痕,会让我觉得温暖呢。)所以,我是幸福的。比起寒冷,会感到温暖是比较幸福的。这样倒是不赖嘛,不赖。
这时吹起了一阵风,掀动了角鸮枯草般乾涩的发丝。这阵风来得很奇妙,柔柔地舞动了角鸮短短的发丝,然而身边的石柯树叶却悄然无声,不发一语。角鸮抬起头,用她有点三白眼的茶褐色眼睛,抬头看起风的方向。(月亮啊。)有两轮明月。
天空中已经有如此之大的月亮飘浮着,在夜空中开了个洞口;然而有更为微小,完全相同光辉的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虽然那副身躯隐藏在黑暗的树叶之间,角鸮完全无法得知到底对方在树上作何姿态。然而——(好美。)
那是令人背脊发凉的英俊美貌。虽然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是角鸮知道对方具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凛然美貌。角鸮的脸颊被牵动,然后嗤嗤地笑了出来。她感到俊丽男子盯着自己看,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是不是男人呢?是不是人类呢?)算了,这都无所谓。(他愿不愿意吃掉我?)
角鸮试着把手向上伸了出去。虽然够不着,但不打紧。有什么关系,月亮还不是远在天边,无法触及呢。
「呐,呐,英俊的大哥哥—」
角鸮尽力大声说道:
「你愿不愿意把我吃下去啊……!?」
两轮明月晃动了一下。角鸮心想,看起来简直就如同映照在湖面的月亮啊!角鸮感到心里怦通怦通地跳。
「走开,人类!」
对方发出了有如雷鸣一般异常低沉的声音。漆黑的暗夜骚然撼动。角鸮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感到欣喜无比;总之,她开心地笑了。(好幸福。)角鸮心想。
「走开,人类。我不喜欢人类。」
不喜欢、讨厌人类。这点和角鸮不谋而合,角鸮也厌恶人类。比起月亮或者湖泊、橡果,她厌恶人类得多了。
「你放心啦,我不是人类~」
她尽可能地张开两只手臂;锁着手腕的锁链锵啷锵啷大声作响。
「我是家畜啦——所以说,吃掉我嘛~拜托啦~」
角鸮开心地微笑着向对方要求。漆黑的暗夜骚然而嘈杂。月亮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芒。

第一章
一心求死的角鸮和讨厌人类的夜之王
远处传来的鸟鸣让角鸮醒了过来。角鸮觉得之前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突然被遮掩住了,因此眨了眨眼。
「是否已醒来?是否已醒来?人类之子,人类的小女孩?」
耳边听到有如打雷的声音。那是破锣一般的嗓子,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人类的小女孩。)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角鸮的嘴角呵呵地松动,露出笑意。
「我不是人类——我是角鸮——」
角鸮轻轻松松地回答,就像回答梦中的声音。
「哦。」
这下子耳边响起啪沙啪沙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蝙蝠的振翅声。
「你不如其他人难看地发出惨叫声实属不易。以人类而言,还颇知礼仪。」
「惨叫——?」
角鸮一边用手掌押上去似地揉擦着双眼,一边像只笨鹦鹉重复他的话,
「你不因见到我的样子,便夸张地发出惨叫;我只不过是内心对你感到佩服。」
被他这么一说,角鸮这才抬起脸捕捉声音的主人。
然而用极近的距离凑过来看角鸮的这东西,并无法完全容纳在角鸮的视界之内。在有三白眼的角鸮看来,他的躯体比身边任何巨木的枝干还要庞大。而这个将角鸮的视线整个遮起覆盖住的躯体颜色,是带着蓝色的黑色。他有着像蝙蝠般的一双翅膀,就身体来说是比较像人类,但是只有躯体的肌肉发达壮硕:而且还很奇特地,从两侧各自突兀地长了两只手臂。
他的头上伸展着乳白色的头角,嘴巴则大大地张着;仿佛熟透的石榴果子绷开来一般,看得见嘴内泛黄的牙齿和红色的舌头。只见嘴边的红色格格不入,异常地醒目。他有着像玉蜀黍须一般的鬃毛,却不见眼睛到底长在哪里。
那的确是教人心生恐惧的异形。但是角鸮却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对角鸮来说,还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魔物?」
角鸮轻轻地歪着头问了一句。
「没错。」
异形以撼动空气般的声音说,并且点了点头。接下来角鸮便乘势问他:
「你吃不吃我?」
「不。」
异形立刻做了回答。
「哼,什么嘛,好失望哦——」
角鸮嘟着嘴说。
昨晚原本希望被英俊的大哥哥吃掉,他却不吃;这回的魔物外观看起来更有可能会吃掉我,人家原本很期待的呢。
「人类的小女孩,你想被我吃掉吗?」
「想—想—想得要命——不过我不是人类的小女孩—我是角—鸮——」
角鸮让双手双脚上的锁喀锵喀锵作响,无理取闹般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吃我——?」
角鸮咚咚咚地用拳头敲打着魔物坚硬的肌肤,表达她的抗议。但是她的手腕无力,魔物的身体丝毫不为所动。这时魔物稍微转过身,他的身躯突然晃动起来。
「咦?」
接下来,角鸮看见原本仿佛质朴民宅一般高度的魔物,变成了大概只比鸡大不了多少的体格。
魔物将身体晃动了一下,便拍起翅膀浮到半空中,视线和角鸮相对。
接着说道:
「此森林中的魔物原本便不大吃人,就算你再如何要我吃掉你,我亦无法照做。」
角鸮一瞬间停下了动作。她记得耶里这个名称;在记忆中的某处,有人是那样称呼魔物的。魔物用破锣嗓子做的说明仍然说服不了角鸮。虽然角鸮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然而那种说法,让她听起来仿佛就如同从来没听过的异国语言一般。就如同从来没听过的语言一般。
「为什么?」
是因为比角鸮小很多吗?或者是因为会吃不下而剩下来吗?如果是昨天那个大的,就一定恰恰好了……角鸮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问魔物,这时魔物回答她:
「要说为何,要说为何,究竟为何?你为夜之王所见,然现今仍安然无事。既为夜之王所放过之人,我自是不可对你如何。」
「夜之王——?」
「是夜之王。夜之王具月之瞳,为此森林之绝对支配者。」
魔物说这些话时有如咀嚼一般,连言词之间也透着敬畏的心。角鸮听到这种说法抬起了头。
「啊——是那个英俊秀丽的年轻哥哥!」
笑容可掬地接话。没错,是月之瞳:角鸮到现在还记得,晶亮闪烁,真的很好看。
「那个年轻哥哥怎么了?」
「你未被夜之王吃掉,是否属实?」
「嗯。」
角鸮原本再三要求,对方却不吃她,因此就在树根处睡着了。地面上的泥土和水的味道,让她很容易入眠。
「如此一来你将不会被此森林——夜之森中的任何魔物吃掉。」
魔物如此断言。
「哦。」
角鸮点点头。虽然不太能理解,但是总而言之,似乎就是因为那个人没有吃掉自己,因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魔物会愿意吃掉她了。但是这样一来就糟了。角鸮就是希望被吃掉,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
「那——还是让那个人吃掉我吧——」
角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而因为睡姿不恰当,淤血的脚发青发麻,角鸮再一次,如同果实落地般又跌在树根上。
「你在做什么?」
「我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再睡一下你会不会生气——?」
「我不生气,但……」
魔物说道,并且降落在角鸮眼前。
「汝真是奇怪。」
「怪~?不,我可能真的有点怪。但是,所以说我不叫汝、你什么的,我叫角鸮啦~!」
「角鸮,乃属夜晚之鸟名。」
「嗯,对啊。」
「好名字。」
被魔物这么一说,角鸮感到很不好意思,害羞地叫了声
「呀~」
后,嘻嘻地笑了。她心想,活到今天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幸福过。
「魔物先生,你的名字呢~?」
「——.——」
魔物回答角鸮。
「嗄?对不起,再讲一遍啦~」
「再说一次也无济于事,魔物之名非人类之耳所能听取。」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呀~?」
「随你高兴,人类不正是喜好命名的生物吗?」
魔物如此说道,并且交叉起长在身躯上面的双臂。
「嗯……」
(我不是人类啊。)角鸮心里一边如此作想,并且稍作思考。但是,她无法做深刻的思考,呵呵地笑着说道:
「那就叫你库罗,行不行?」
「库罗(注:日文的夕口同时有黑色之意),此乃夜色之名。」
库罗点了点头。他似乎很中意这个名字,因此角鸮嘻嘻地笑了。她一边笑着,慢慢地直起上半身。
「角鸮,你为草木割伤,流血不止。」
库罗用长在身躯下方的左手指着角鸮的脸颊说道。
「哦,这样啊~?」
但是角鸮只轻松地如此回答他。因为角鸮知道,如果照他所说的去触摸伤口,一定会有多余的细菌侵入而感到疼痛。角鸮身上四处都是泥巴,都是伤口。
等角鸮抓住身边的小树枝站了起来,库罗站上了她的头部。很不可思议地,角鸮感受不到他的体重。
「角鸮。」
「嗯~?」
「你额头上之数字是否为咒语?」
「哦,这个啊~?」
角鸮如此说着,拍了又拍自己的额头,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从她褐色的头发之间隐约看得见额头,上头有三个数字。角鸮诚实地回答魔物道:
「三百三十二号——」
「所以,究竟为何?」
「是角鸮的号码——啊!」
「嗯,我听而不解。」
库罗的回答也很诚实。
「生气啦?」
「我并未生气。」
库罗静静地回答角鸮。角鸮心里依旧怦通怦通地跳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作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奇妙的感觉,耳朵里听见的好像都是没听过的语言。
「喂,库罗啊,有点怪怪的耶——」
「何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啊?」
角鸮用赤裸的双脚踏在树叶和草丛上,质问魔物。她脚底的肌肤已经显得相当粗糙坚硬,一般坚硬的小石头割伤不了她的肌肤。
「我对你温柔?」
库罗反问角鸮。
「对啊,好温柔喔。」
角鸮一边咯咯地笑着说道。此时她脚上的锁链钩住了树根,角鸮险些跌倒。
「哇!」
然而,她并没有面朝下猛撞向地面。碰!地一声,发出了奇妙的声响;向前倾倒的角鸮身体如弹簧一般弹跳回来,还差点向后倒了下去。
「哇、哇、哇!」
她赶紧站直了身躯。
总算是维持住没有跌倒。虽然角鸮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耳边传来「嘎嘎嘎嘎」的声音。
「方才所为或许称得上你所谓的『温柔』吧。」
原来是库罗发出的笑声。
「刚才是库罗干的?」
「正是,正是正是正是!」
「为什么?」
角鸮停下了脚步,转动眼珠朝上看着库罗。角鸮的视界只能看见站在她头顶上的库罗的翅膀。
「需要理由?原来如此,人类是这般生物啊。」
面对库罗的话,角鸮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让头顶上的库罗落下。
「我是角鸮,所以是不懂人类是怎么样啦,但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耶。如果有什么能让人对自己温柔的方法,我也想知道啊!」
只听见「嘎嘎嘎嘎」的声音,那似乎是库罗的笑声。库罗突然从角鸮头顶上降落下来,出现在角鸮的眼前说道:
「我想要获得知识。」
「知识?」
「我喜好吸收新知。关乎人类,我读再多书却仍完全不得理解。你是人类,我正在观察你。」
角鸮眨了眨眼,思考着库罗说的这番话。(他没有眼睛,到底要如何看书呢?)哦,不对。(库罗想要知道人类到底是怎么样的生物,而我是人类。因为我是人类,所以他对我很温柔。)这个嘛……角鸮绞尽脑汁地思考。(那么,我不要再对库罗说我不是人类好了。)
「库罗,我知道了~!真令人惊奇耶。」
「哦。角鸮啊,你理解了何事?」
库罗回到角鸮头顶,饶富兴味地问她。角鸮回答他道:
「就算我是人类,仍然有人为我高兴呢。真是惊奇耶!」
角鸮开始走动,并且一边注意着不要让脚上的锁链钩到树木枝叶。(shine:这孩子是奴隶吧,可能。)啪嚏啪嚏地,魔物在她的头顶上发出了拍振翅膀的声音。
「但我不是人类……」
库罗用着深思熟虑的口吻说道:
「角鸮,你果真奇怪。」
听库罗这么一说,角鸮嘿嘿地笑了。她感到相当幸福。
人称「夜之森」的这座森林,四处的绿意让人仿佛要窒息一般:到处都形成黑暗丛聚之处。偶尔会听见仿佛鸟类振翅的声音,但是抬头仰望,也不见有类似动物的踪影。
虽然似乎也听得到远方有不知为何物的呼吸声,但是角鸮始终未能将魔物的身形捕捉进眼里。
库罗挺身而出,自愿引领原本打算一个人前行的角鸮。角鸮对这一点也感到无比的惊讶,但是角鸮仍然无法将感受巧妙地化作言语表达出来。角鸮头上顶着库罗,在森林里前行。唯有脚上的锁锵锵地发出了莫大的声音。
「……好像没什么魔物嘛。」
角鸮感到与她想像中的魔物之森有很大的差距,喃喃说道。
「嗯,因为我们正走过没有什么魔物的路途。」
头顶上的库罗如此回答角鸮。
「这一带的河边,魔物不轻易于白日现身。」
「哦,是这样啊。」
角鸮原本左右摇晃着身体前行,但是走近河边时,便突然蹲下来将手伸进河水里。她一边感受流水的冰冷,一边将她的手再三搓洗。流过这座葱郁森林的河水,异常地透明而澄澈。角鸮这时没有任何预警地将脸浸在河水里。库罗在角鸮耳边慌慌张张地拍起翅膀。
「角、角鸮!」

「噗哈!」
角鸮让水弄湿了脸和浏海,抬起了脸。
「库罗,对不起——」
角鸮以粗暴的动作抹过嘴角,并且用呆滞的音调说道。
「呜,脸碰到水好痛!」
角鸮说着,皱了皱眉头。
「原来你喝下了河水。」
「是啊。」
「倘若会渗进伤口,以手掬起饮之便无碍。」
被魔物这么一说,仿佛此时才发觉到一般,角鸮凝视起自己的手。皲裂并且青筋暴露的手由于一直搓洗直到刚刚才歇手,因此还是湿的,闪着水光。
「咦?」
角鸮反覆着握拳并且张开手掌的动作。
「嗯……」
角鸮微微地倾着脖子,突然站起来说道:
「走吧!库罗。」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库罗
「嗯」
地小声嘀咕了一声,又站在角鸮的头顶上。角鸮似乎将之前与魔物的对话忘得一乾二净,改变声调说道:
「夜之王在哪里啊!?」
「直走就是,不过……」
这时库罗拍了拍翅膀,将脸凑近并注视着角鸮。
「角鸮,你当真要去?」
「你说的当真要去是什么意思啊?」
没听懂意思的角鸮,笑着反问库罗。
「夜之王不是要你走开吗?你若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我不保证你能保住性命。一旦触怒他,将会瞬间化为灰烬,或溶为水。」
「会被吃掉吗?」
角鸮兴致高昂地问库罗。混浊的三白眼也绽放出光芒,角鸮是真心诚意期盼着「被吃掉」这件事。库罗紧盯着角鸮闪亮的眼睛,抬起了右上方的手臂。
「决定权在于你。你就去吧,角鸮。若有机会,若命中注定,若被世界所接受,我们会像这样再度相逢。」
「库罗不一起去吗~?」
面对角鸮的问题,库罗笑着说:
「因为我并未被邀请。」
是这样吗?角鸮心想。她也觉得,或许真是这样。角鸮心想,她能了解库罗所说的没被邀请就不前往的感受,然后笑了起来。
「那么,我这就去找他啦!」
深绿色的森林开了一个洞口,但是角鸮心中毫不畏惧。她独自踏出步伐,向森林前进。
角鸮留下库罗在原地;脚上的锁链锵锵作响,她毫不迟疑地向森林深处迈进。对于库罗不能陪她前往,角鸮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担忧不安之处。角鸮在抵达这座森林之前,就是一个人走过长长的道路。在此之前,角鸮一直盼望能够独处。锁链锵锵作响,她迈步前进。长春藤缠绕在树木之间,角鸮奋力地硬闯过有如墙壁一般的障碍,这时突然开出了一条蹊径。
「哇……」
角鸮禁不住赞叹道。
森林的正中央有一幢几近腐朽的宅邸。不过,吸引角鸮目光的并不是那幢宅邸。坐镇门扉之前的,是比乌鸮的翅膀还要光滑美丽的巨大漆黑羽翼。那对羽翼缓缓地晃动了起来。在这里,角鸮第一次于光线中与夜之王面对面。从枝叶间透出的阳光,映照出人称「夜之王」的魔物身躯。
角鸮的喉头不禁发出声响。她的臼齿无法咬合,喀喀地抖动发出细微的声音。角鸮从脚底开始发抖,身体仿佛麻痹了一般地摇动。然而她是无从了解的。她无法理解什么是畏惧和胆怯,角鸮已经不具备感受这些的神经回路。
「……啊~」
她半张着嘴,发出不成句子的声音。
「啊……」
说什么好呢?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对了,求他把我给吃了。)必须告诉他才行。正当她如此作想的时候。
「为何来此?」
夜之王微微牵动了薄唇,嘴吐冷冰冰的话语。夜之王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像裸露出的尖刀,坚硬冰冷。
夜之王的眼睛瞪着角鸮,一般人想必会为如此凛冽的眼神所冻结:然而角鸮只是感到些微的讶异,便接受了夜之王的眼光。(咦咦?)他眨了眨眼。(是银色的。)昨晚夜之王的眼睛颜色确实和天上的月亮相同,而今却闪耀着皎洁的银色光芒。(是月亮的颜色。)然而,角鸮心中想道:(那是白昼月亮的颜色啊。)和记忆中夜之王的眼睛不一样。但是,角鸮不认为另有别物;她确信在那里的是小小的月亮,是同样的光辉。
「好漂亮哦。」
角鸮小声地喃喃说道。夜之王似乎听不惯她的话,不快地皱起了眉头。角鸮心中觉得,夜之王从眉目间到脸颊上类似刺青的复杂纹路也非常美丽。
「退下!回到你所属之地!回去!人类的小女孩!」
夜之王的话里甚至透着杀意。但是角鸮毫不犹豫地回答夜之王:
「我没有地方可回啊!」
角鸮朗声说道。在角鸮之前,从来没有一个身为弱者的人类,向夜之王发出如此高昂而不带敌意的声音。
「我没有地方可回啊。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自己的地方……!」
因为在那里只有被殴打的记忆,因为「村子」里的人们一直伤害、弄痛角鸮。她不想承认那样的地方是自己的归属。角鸮希望再也不用回到任何地方。
「喂~喂,不要说我是人类嘛。我是角鸮,是角鸮啊!」
角鸮高声喊叫,此时她觉得头晕目眩。这明明是常有的事,却让角鸮站不稳,两膝着地,肩膀朝着地面坠落。
「求求你吃掉我啦!」
视界渐渐转变成灰色,角鸮一边动嘴吐出话来,一边心里想着,或许不得不睡觉才行。虽然她想要就这么继续诚恳地请求夜之王,但是身体不听使唤,非得需要睡眠不可。不知是谁的声音说,体内因为缺乏许多物质而嘎吱作响,所以非得睡觉才行。哎,奇怪,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喝了很多水。
「吃我嘛,夜之王……」
角鸮倒在草地上,仰卧着伸出了她的手。两轮银色的白昼之月注视着这里。
「拜托你啦,吃、掉我吧……」
手腕上的锁链实在是太沉重,伸出去的双手也不支落地。
睡魔袭来,仿佛沉沉地要堕入泥沼一般,角鸮却还是只想着白月以及夜之王的眼睛很美,然后闭上了眼睛。(shine:有花痴的迹象--可以54我的话,我只是乱猜的。)不过,我还想再醒过来啊。在意识渐渐朦胧之际,角鸮心里想着。虽然在此之前,角鸮每每入睡的时候,都总是想着「希望一睡不醒」才入睡。然而看着两轮月亮,不知有多久没这么想过了。角鸮此时心想,能再醒过来也不错。角鸮感觉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因此轻轻地张开了眼睛。正当她以为是黄昏,因此天空一片红晕的那一瞬间,有东西从上方纷纷落下。
「哇!」
她不禁发出了仿佛青蛙被压扁的惨叫声。
抬起上半身看到从天而降的东西,角鸮瞪大了眼睛,仿佛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的程度。有木通果以及山葡萄,还有似乎从来没见过的颜色鲜艳的水果。从天空中大量落下的,就是这些东西。角鸮半张着嘴仰起了脸,原来是库罗,啪嚏啪嚏地背对着淡红色的天空。他的大小就如同他们分开的时候一样,是连角鸮也能轻松拥入怀中的身躯。
「库罗!」
角鸮扬起了声音,然后依旧不知所措,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
「呃,那、那个……这是什么?」
「你问我?就如你所见呀。」
库罗上面的双手中抓着活生生的鱼,他将其中一只和自己身体差不多大小的鱼抛向空中,吞入他石榴般的嘴巴里。他的吞法犹如鱼又没入水之中一般。并且说道:
「你饿着肚子吧?角鸮。」
「呃、呃、呃……」
角鸮更慌张了。
「咦?这些……都是给我、我的?」
她指着水果说道。
「嗯。人类是如何处理鱼类呢?」
库罗说着,并且降落站在角鸮身边;他抓住了一枝树枝,巧妙地刺起了鱼。
库罗在空中仿佛画起了巨大的圆一般甩了几次鱼,一瞬间,火焰突然包住了鱼。在角鸮仰着身子惊讶不已的同时,火势眼看着减弱,只闻到烤鱼的香气四溢。不可思议的,库罗所持的树枝部分完全没有烧过的痕迹。库罗看着烤好的鱼,满意地点点头说:
「拿去。」
他将这条鱼朝角鸮递了过来。
「呃、呃……」
角鸮反射性地接受了烤鱼。然而,角鸮仿佛还在梦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虽然搞不清状况,但是她还是立刻吃起被递过来的鱼。此时,她的本能胜过思考,贪婪地大嚼烤鱼。虽然内部可能还是半生不熟的,但是在吃的过程中,角鸮完全不记得那味道究竟如何。
因为,真的是不知道有多久没进食了。我真的曾经吃过这种东西吗?角鸮脑里掠过这样的话语。
「角鸮,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死鱼绝不会逃走的。」
库罗啪睦啪嚏地拍着翅膀说道。角鸮将一整只鱼连眼珠子全部都吃了下去,嘴角上零散地沾着烤鱼的碎屑,再次问库罗:
「咦?库罗,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角鸮转头环视四周,这里仍然是夜之王的宅邸前方。夜之王不知上哪里去了,看不见他的踪影,但是,库罗并未陪同自己前来这里不是吗?她心想。对于这样的质问,库罗「哼」了一声,交叉起上方的两只手臂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也很难有确切的判断。」
然后,库罗又浮了上来,砰、砰地敲了敲角鸮的头。
「到底是命运接受了你,还是夜光之君允诺了你?我实在很难判断。正因如此,角鸮,我问你——」
角鸮眨巴眨巴地眨了眼睛。库罗问角鸮:
「角鸮啊,你不畏死亡而希望待在这里吗?」
「什么?我可以待在这里?」
角鸮百般欢喜地提高了声音。
「呐呐,库罗!角鸮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吗?」
「我无法保证你绝对能获得幸福。也许明天你就会被杀。即使如此,你也愿意?」
听到这番话,角鸮呵呵傻笑,再一次扑倒在地面上。因为角鸮一次吃了太多东西,胃开始有如针扎似地疼痛起来。
「那个啊,库罗,我跟你说喔~」
角鸮一边傻笑着,向上伸出了双手。她手上的锁链如在唱歌般地作响。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被夜之王吃掉嘛!」
角鸮嗤嗤地笑着,仿佛真的很幸福般的这么说。一心想死的角鴒,轻轻地从喉头发声喃喃说道:
「啊~我幸福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一心想死的稚嫩少女说着,然后笑了。库罗「嗯」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可悲的家伙。
」是的,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然而这句话对角鸮来说太艰深了。她因为不了解,「嘿嘿」地轻笑掩饰着。
「库罗。」
「角鸮,有何事?」
「夜之王好美啊!」
角鸮带着幸福的神情说着。这时,库罗则以一副「到现在才在说什么」的口吻说道:
「那是当然的,因为他是夜之王。」
角鸮听到他这么说,又从嘴里发出嗤嗤的笑声。魔物出没的森林中,夜幕低垂。角鸮抬头凝望天空,心下在焉地想若:啊,夜之王的眼睛是不是又转变为金色了?所谓的丰福是不是就像这样?角鸮心里一边想着。


第二章
追求幸福的门槛
即使是身型高大的成人尽情伸展双臂,也碰不到其中一扇窗沿的两端。明亮的阳光从这般异常巨大的凸窗照射进来,映照在红色的绒毯上。
广大的室内装饰着奢华的绘画,其中有两名男子相对而坐。
「将军啰。」(注:将军原文为checkmate,通常指西洋棋中即将获胜的一方要『将死』对方国王前所做的宣示)
年纪尚轻的青年,「喀」的一声用他修长的指头移动白色的主教,轻声说道。
在太阳光和巨大吊灯的光线下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是这名青年一头美丽的金发。他虽然拥有精悍的体格,然而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却还保有少年一般的神色。
面对着他坐在做工精美的椅子上的,是一名灰头发,刚刚迈入老年的男子。
男子以他那与头发同为淡色的眼珠,在棋盘上瞄了一下•他移动了大理石削成的黑色城堡,丝毫不受威胁地拿下了对方的主教。

「对了,听说柴•卡恩属下的公国和塞奇利亚互结同盟?」
青年轻轻地推动士兵说。
「你是听谁说的?」
男子依旧头也不抬,看着西洋棋的棋盘问道。
「前些日子在酒吧遇到的,从塞奇利亚来的旅人。听说嘉达露西亚开港了,景象相当繁荣呢!」
青年吹着口哨,做了如此的回答。男子对这样的答覆哼了一声。他用皮肤粗糙的指头,让骑士前进。
「将军!」
青年使用皇后巧妙地避开男子的攻势。
「塞奇利亚还守了真久。」
「……那个国家的军队虽然人数稀少,但都是上上之选。要攻陷一定花费了一番功夫。」
男子板着脸说道。刻画在眉头上的皱纹让人感受得到他的年纪。
「又一个国家臣服于柴•卡恩啊。」
青年喃喃自语般地说着,然后抬起脸微微一笑。他一露出笑容,便带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印象。
「对了,听说杰利亚德侯爵的孩子昨天出生了。我家的夫人一直在嚷嚷着要带贺礼去拜访呢!」
「杰利亚德夫人也平安无事吗?」
「是啊,听说母子均安。」
「再好不过了。」
男子依旧皱着眉头如此说道。青年苦笑起来,觉得男子的表情应该可以再显得高兴一些才是。移动国王棋子的男子指尖,犹豫不决地晃了晃。
「……库罗狄亚斯他还好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青年很快地抬起脸,在不失礼的范围之内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问我呢?狄亚的父亲不是我吧?」
「如果是我去看他,他必定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活泼有朝气的样子。」
男子说这句话的语调里透露着沮丧。哈哈,青年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啊,就我所见到的来说。」
接着一转,动了一支骑士。
「好了,将军!」
男子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转眼间便被攻下来的国王。
他凑近脸庞检视其中是否有什么差错,然而似乎理解到自己这盘棋是彻彻底底地输了,便叹一口气,将他的背靠向椅背。
「安•多克,你……不觉得应该把胜利让给自己国家的国王吗?」
面对男子惊讶的抱怨声,被称为安•多克的青年放下棋子站了起来。然后,笑着说道:
「国王陛下,这份荣耀还是该让给国家的荣誉骑士吧!」
听到青年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自称国王的男子瞬间用认真的眼神说:
「那么,列德亚克的荣誉骑士啊,你考虑过讨伐魔王的事了吗?」
青年很快地做了回答:
「我才不干,那么麻烦的事!」
接着,安•多克挥了挥手,笑道:
「好了,国王陛下您该致力于处理政务了。再玩下去,连我都必须听大臣的说教了。」
然后打开巨大的橡木门扉走了出去。留在原地的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副德行也配称之为圣骑士啊,这个全国最懒得带兵出征的骑士!」
他悻悻地喃喃自语。
这里是首都列德亚克。距离夜之森相当近,是个绿意盎然小国的王城。刚才的便是在国王私人房间内的情景。天色刚暗,角鸮在巨木之下醒了过来。
角鸮稍稍打了个盹,然后慢吞吞地走向附近的河边洗脸。日落将整座森林染成红通通地一片。太阳早就消失了踪影,只剩仿佛残火的橘色柔和地照耀着四周。角鸮将脸映照在小河上。
也许和光线强弱有关,那张脸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一些。虽然身体仍旧枯瘦得可怜,然而突出的颠骨看起来不再那么地明显。
差不多每隔一天,库罗便带食物来给角鸮。虽然库罗表示如果角鸮要求,无论何时他都会带食物来给她,然而角鸮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只要愿意到处寻找,在这座森林之中多的是可以食用的食物;更何况库罗带来给她的食物已经十分充足,刚开始的时候,角鸮还常常因为吃太多而呕吐。角鸮猛地将脸浸在河里,洗脸并且顺便漱口。
角鸮的浏海湿透,水滴滴了下来。映照在水面的额头上,看得见往常的那些数字;从浏海滴落的水滴,让那些数字在河面上摇晃不已。
角鸮觉得她似乎要想起什么来了,因此闭上眼睛。尽管她睡得已经够多了,丝毫不觉得困倦。很快地,角鸮抬起了脸,让锁链发出声响地站了起来,迈步向前。
在这座森林之中,角鸮没有工作可以做。在来到森林之前,她从早到晚、甚至是通宵熬夜地工作;因为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事做反而让她感到浑身不对劲。(去找东西来吃吧!)只要角鸮睡腻了,而且也不想吃东西的时候,角鸮就必定会开始四处徘徊寻找夜之王。
夜之森宽广无边,因此有找得到的时候、也有找不到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虽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但是角鸮在每天例行寻找之后,似乎渐渐知道该如何寻找夜之王了。(好安静的地方。)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的处所,完全听不到别人呼吸声的地方。树上。有水的地方。(而且是漂亮的地方。)夜之王所在之处即使是在森林中,也必然都是这样的地方。
角鸮从没想过要进入宅邸里,因为库罗阻止过她。库罗详细吩咐过角鸮,闯入会引起夜之王的不快,所以不要进去。被这么一说,就会让人失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尽管如此,库罗并没有吩咐角鸮不要到处去找夜之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角鸮无从理解。
角鸮让脚上的锁链发出声响,继续走着。很快地,周围被黑暗所笼罩,正当月光缓缓地、静静地照在森林上方时——(啊!)角鸮在森林中一处稍微空旷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四周异常地寂静,连潜藏在黑暗之中的魔物呼吸声都听不到。角鸮环视了四周。
「啊!」
角鸮高声喊叫了出来,是欢喜的叫声。夜之王正驻足于巨大石柯树的粗壮枯枝上。即使是角鸮大声叫喊,也不见他向这边看过来。角鸮从下方望着他转变为金色的月之瞳。(今天看起来也好美。)她开始感到幸福。
「啊……啊……王啊……」
虽然已经有好几次都如此,但是角鸮还是会对呼唤夜之王感到迷惑,会有些踌躇不前。但是她又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可行。
「王啊……」
角鸮一边呼唤,一边来到枯木的树根处,疲累地一屁股坐下来。今天夜之王并不是在太高的树木上,所以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夜之王。她感到很幸福。
「那个啊、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啊……」
角鸮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向夜之王诉说些什么。因为向夜之王攀谈,是她唯一可行的方法。刚开始她对他说自己愿意劳动。
「我来汲水吧。」
这是在「村子」里,人们命令她做的工作。然而,自己挺身而出表示自愿去做,这还是头一回。
「要不要起火?还是汲水?要埋垃圾吗?呐,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哦~」
什么都愿意做,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不要紧的,即使是要做可能会死的事情,任何事我都愿意做。但是夜之王的回答很简洁。
「你很碍眼。
」夜之王带着月亮般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他只把角鸮当作是路旁的石头一般看待。(没关系,我习惯了。)
角鸮一边忆起夜之王的无情拒绝,一边这么想。她已经习惯了人家这样对待她,所以无所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同样的态度,角鸮觉得夜之王和「村子」里的人们有所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我跟你说喔—我啊,名字叫角鸮,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喔!」
角鸮开始倾诉。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被对方嫌碍眼了,却一点也不想消失不见。不会再像以前、在那个「村子」里的时候那样渴望消失。
角鸮觉得只要她的话传进夜之王的耳朵里,便能够有所发展。说出口的话应该是会震动某个人的耳膜的。如果那个人是夜之王,她便有种幸福的感觉,仅只如此。
「我本来不叫角鸮喔—我啊,在村子里当奴隶,虽然不记得当奴隶之前的事了,但是那个时候的名字是蚯蚓。他们那时候净是叫我臭屎啦,恶魔什么的,我其实叫做蚯蚓。你知道蚯蚓吗~?因为它会吃泥巴,所以村里的人会向我扔泥巴,要我也吃下去。可是那种东西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吃啊!」
角鸮咯咯地笑了。她笑着继续说:
「所以我就在蚯蚓后面加一个『夕』的立曰(注:『夕』发音为ku。蚯蚓的日文为三三,后面加上『夕』•之后则变成三三~《夕,亦即角鸮),就想说人家叫角鸮就是在叫我啊—虽然这么说,不过并不表示我会去吃蚯蚓什么的啦~」
角鸮说了这番话后,察觉自己说的话很好笑,于是「啊哈哈哈哈」地笑了。她一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仿佛痉挛一般。
「……真是愚昧。」
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角鸮耸起了肩膀并抬起脸。
因为背对着月光,无法清楚确认夜之王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她知道他那金色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角鸮感到背脊在颤抖。这种快乐几乎让人麻痹。夜之王继续说道:
「只不过是增添了『苦』(注:日文发音同『夕』)。单纯叫蚯蚓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好。」
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此萎靡无力地笑了。
「嗯~?」
脸部肌肉放松之后似乎就感到稍微轻松了一些,她将头左右交互摇晃。接着,她不经深思熟虑便说道:
「嗯~『夕』是苦恼的苦吗!?咦~可是啊,如果名字可爱的话就很幸福。就算感到苦恼,幸福不是比较好吗?」
角鸮锵锵地让锁链作响,站了起来。虽然她知道,即使是伸出手来也够不着。
「喂~王啊!」
在角鸮仿佛被吸引似地呼唤之后,夜之王又开口了:
「自称野兽的小女孩。」
他的声音在空气之中响起。
「你并非魔物,我并非你的王。」
对于夜之王所说的话,角鸮仍旧无法理解,因而感到迷惑不已。夜之王说得没错,他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话罢了。角鸮原本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人类。但是,她也觉得自己不是魔物。虽然曾被人家称呼为恶魔,但她总觉得不是那样。角鸮还宁可自己成为魔物。她觉得如果真能成为魔物,可以靠近夜之王的身旁,那比当人要好得多了。但是她心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自己来说,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呃!」
但是角鸮依旧用她傻愣愣的脑袋思考。总之,就是不能再称呼他为王,因为角鸮并不是魔物。(随你高兴怎么称呼。)库罗说过的话闪过她的脑海里。角鸮傻傻地笑着说:
「那就……猫头鹰!!」
角鸮竖起食指说道。
「猫头鹰!我要叫你猫头鹰喔!」
角鸮与猫头鹰,和自己恰成一对。不知道夜之王是接受了这样的称呼呢?还是拒绝?他仿佛失去兴趣一般,怱地移开了视线。
角鸮很想知道在猫头鹰视线另一端的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呢?不过,若要说视线的彼端存在着什么,恐怕是角鸮想太多了。因为,那个时候在「村子」里,角鸮也总是毫无理由地凝视着天空。停止思考,让时间停下来。仿佛死去了一般。
角鸮蒙蒙胧胧地回想起那些岁月。很长一段时间,长得令人发慌的那些日子里,角鸮明明就在那个「村子」里,然而她的记忆却处处褪了颜色,似乎崩毁了一般。既然记忆都崩毁了,还不如干脆让记忆完全消失殆尽。
「喂~喂,猫头鹰。」
角鸮耳语般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愿意吃掉我……?」
好不容易才抵达这个地方。即使一步也不想再前进了,还是抱持着抵达这座森林就能成全被吃掉的这个愿望,才步行前来的。
「吃掉我嘛……拜托你啦……」
这时,树上的猫头鹰有了动静。抬起脸,只见漆黑的羽翼似乎要振翅飞翔,并且拍动了几下。(他要离开了。)
猫头鹰总是从角鸮的面前消失。像今天这样能够待在一起的时间,和平常比起来已经算是很久很久,算是很幸福的了。但是,角鸮伸出了手。尽管角鸮知道够不着,却还是不由得伸出手。(别走啊!)很漂亮很漂亮的——夜之王。
「不要离开嘛……不要离开嘛……!」
那是在下一瞬间发生的事。
角鸮的眼前突然地出现了两轮明月。两轮明月——她的心脏差点就要停止了。就在眼前,出现了猫头鹰美丽的脸庞。猫头鹰牵动他薄薄的嘴唇说道:
「吃下人类,必然呕吐。」
接着羽翼更形巨大,他振翅飞翔而去。才一眨眼的功夫,下一瞬间夜之王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地面上掉了一根纯黑色的羽毛。
角鸮仿佛全身力量都被抽干,一屁股坐了下来,抓住那根羽毛之后将双手顶在地面上,咬了咬嘴唇。
「才不是呢……」
到底是怎么了呢?虽然不是很明白到底怎么了,但是胸部被哽住。
「角鸮才不是人类呢……」
夜晚的森林寂静到连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听得见,角鸮在森林里坐了下来,始终低着头。胸口紧得令人难受,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此时的角鸮已经不再会感到心痛了。在微弱阳光透入的森林中,角鸮嘴里吃着库罗带来的石榴果实,忽然问道:
「喂,库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猫头鹰吃掉我啊?」
听到角鸮这么说,库罗吧嗒一声震动了羽翼。他保持着如平常般较小的身躯,面对坐着的角鸮。
「猫头鹰?」
由于库罗显得很不可思议地反问角鸮,角鸮便做了说明。
「啊,是夜之王的名字啦!因为我不是魔物,他说他不是我的王。所以,我就思考着要叫他什么,后来就决定叫他猫头鹰了。」
「你如此称呼夜之王吗?」
「嗯~我这样叫了~」
「……嗯。」
库罗交叉起上下两双手臂,摆出稍作沉思的动作。
「枭王是吗?甚像甚像,这样也好。」
库罗低沉地说着,然后抬起了脸。
「角鸮啊。」
「是~」
被呼唤的角鸮做了回答。说起来这才发现,至今没有任何人将角鸮称做角鸮。库罗虽然不是人,但是比起人类要来得棒多了。
接下来,库罗缓缓地吐露出话语:
「你也许并未察觉,然而你于诸多事情上获得允许。」
「允许~?」
角鸮好奇地歪了歪头。
「正是」
库罗点了点头。
「那么,角鸮啊,你就前往宅邸吧。」
「宅邸~?你说的宅邸是猫头鹰的吗?我真的能去那里吗?」
「原本是不被允许的,你有可能会惹火夜之王。」
然后,库罗便发出声响飞超来,猛地将自己的视线和角鸮相对。
「虽然不得允许必定会被杀,但若得到允许,或有所不同。角鹑啊,你连死亡亦不畏惧,而今又何惧之有?」
虽然库罗说话用词艰深(shine:个人认为库罗读了很多书--),但是角鸮听懂了他想说什么。
对了,角鸮从一开始就希望被杀,被吃掉是她唯一的愿望。那么,如今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我走了~」
虽然迷迷糊糊的,但是角鸮仍然放下吃了几口的石榴,开始迈步前进。她走向猫头鹰的宅邸。角鸮原本留下库罗而迈步向前,但是怱地回头问库罗:
「可是,库罗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库罗的国王不是猫头鹰吗?」
角鸮想到,做出令猫头鹰、也就是国王不快事情的魔物,不是会挨骂吗?
「的确。确实如此,角鸮啊。」
库罗一边缓缓地拍着翅膀一边说着:
「我盼望夜之王的幸福,然而究竟有谁能理解。」
库罗的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戏剧的台词一般,角鸮听不大懂。
「究竟有谁能理解,这位国王的幸福到底在何方?」
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呀。
渺小的角鸮私底下这么想。


第三章
炼狱之花
老旧宅邸的门扉只需稍微用力推,便发出「嘎吱」声响,迎接不速之客的到来。这栋宅邸异常地宽广。天窗紧闭,四周一片暗沉并散发出老旧干燥木材的味道。角鸮四处环顾周边,然后开始爬上嘎吱作响的阶梯。
角鸮触摸阶梯的扶手才发现,指尖没沾上一点尘埃。虽然宅邸内部阴暗,不过似乎并非只是任凭其腐朽下去的那般老旧。
角鸮爬上了阶梯顶层。在长长的走廊底端,有扇门扉稍微开着。从该处透出的光线非常明亮,仿佛受到吸引一般的角鸮打开了门扉。
「哇啊……」
角鸮被其中的光景给震慑住。大型的窗户敞开着,射入的光线简直和夜之森毫不相称般的明亮。
这道光线照出了直立挂在墙壁上,极为巨大的绘画。这幅画以绿色和蓝色为基调,描绘的是这座夜之森的样貌。这幅画绝非写实画作,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什么,堪称是一幅名画。一幅接着一幅,皆为巨大而美丽的绘画。(就是这个!)仿佛从神那里得到启示一般,角鸮突然明白了。原来猫头鹰刚才在凝视的,就是这些画。
多么美的画啊!多么庄严,多么无穷无尽的寂静啊!猫头鹰眼中所见的世界,是多么地美丽。即使是角鸮,也不是没有看过足以被称呼为名画的绘画。虽然角鸮并没有近距离观赏过那些画,但是因为角鸮之前所在的「村子」是盗贼的村落,因此在抢夺来的物品之中,不乏能称得上是名画的商品。
然而这里的这些画和其他所有的画都不相同,比任何画都美丽。不知道这些画用了什么样的颜料,画的表面泛着奇妙的光泽,简直就像其中的景色本身都有生命一般。角鸮忍不住伸出了手。就在她要触碰其中一幅画的那一瞬间——
「别碰!」
这句话的本身就像是利刃一般,仿佛将角鸮的身体劈成四分五裂。角鸮颤抖着肩膀,回头望去。站在那里的是猫头鹰。
「啊……」
「你在做什么?」
很显然地,他的话里确实充满愤怒的情绪。
角鸮的背脊忍不住地战栗。她感受到的是本能所产生的恐惧,是打从出娘胎之前就知道的东西。然而角鸮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画……很美。」
角鸮只说了这么一句。即使猫头鹰在生气,她想,那也无所谓。如果猫头鹰能杀了她并且吃掉她,那就再好不过了。猫头鹰无声无息地走向角鸮。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攫住角鸮的头部。(如果要死掉的话,不留下任何形迹才好。)
角鸮闭上了眼睛。没有临死之前走马灯的回转,只是像堕入黑暗之中一般,角鸮轻轻地任凭意识远去。
感受到身体的重量,角鸮百般困难地张开了眼睑。不知是因为感受到重量才醒了过来,亦或是因为醒了之后才感受到重量。待角鸮睁开眼睛,原来是巨大身躯的库罗正凑近过来瞧着角鸮。角鸮和拥抱着她的库罗,两者四目相视。在他背后绵延的依旧是深绿色的森林,而不是猫头鹰的宅邸。
「角鸮,你醒了吗?」
「是库罗吗?」
角鸮伸出了手,抚弄库罗触感光滑的头角。
「我还活着吗?」
「似乎如此。」
「猫头鹰又没有把我吃掉吗?」
「……似乎如此。」
角鸮咬了咬唇——又没有成功。在她感到悔恨与痛苦交加的同时,却也觉得不单单只是这样。挺起了身体,角鸮紧贴地面坐了下来。
「库罗,我看到了猫头鹰的画喔!」
「是吗。」
「真的很美。」
「是吗。」
是的,那些画真的美极了。简直就像没有比那些画更美的东西一般,真的是很美的画。
「……夜之王的绘画中最美丽的,其实是使用红色颜料的画作。」
库罗难得表现出踌躇不决的举动,如此说道。
「红色?可是,那些画里都没有红色呀。」
角鸮对那一幅幅的画记忆鲜明,画中皆是美丽的绿色与蓝色。在每分每秒变化多端的森林样貌中,角鸮想起没有夕阳西下的颜色。库罗点点头说道:
「……嗯,在这座森林里无法取得红色的颜料。夜之王所使用的颜料很特殊,有种种魔力包含在内。因此才会显得如此美丽,才会有如此的力量。」
库罗像歌诵一般说出这些话。
「然而,对魔物而言,取得红色颜料实属不易。」
「很难吗?为什么?」
库罗并没有说红色颜料不存在,他是说不容易取得。角鸮很想知道何以如此,便问了库罗
「角鸮啊,你可知道被称做炼花的花朵?」
「炼花?」
「即是被称做炼狱之花,群生在森林深处,如血一般火红的花朵。花朵的根部可以调制出无比美好的红色颜料。」
「既然在森林里的话,为什么不去采集呢?」
角鸮歪着头问道。
「因为炼花的花粉对魔物而言是剧毒。」
「毒?」
「对,是毒。因此魔物不得靠近炼花之群生地带。在人类的城镇里,都传言炼花可以作为强力的驱魔用具。但讽刺的是,为了驱除魔物,却必须走入魔物群聚的森林深处。」
角鸮仔细玩味了库罗所说的话。她稍作思考之后,站了起来扑向库罗。
「库罗!我去好了,我要去采炼花!」
猫头鹰想要炼狱之花,却无法前去采取。角鸮不是魔物,因此,能够去采集炼花。我能帮上他的忙——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便雀跃不已。
「我去采炼花了喔!我要去采回来!!」
库罗听了角鸮说的话,稍微向后退了几步。这个动作之于人类,就好比人们皱起眉头一般。
「不过角鸮,炼花生长之处对前去的人类而言,乃危险之地。」
「嗯,没关系呀。什么都好,告诉我嘛。」
角鸮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前往炼花生长的地带。她用小小的拳头咚咚地敲打着库罗硬梆梆的身躯,赖着他要他告诉自己炼花生长的场所到底在哪里?——我能为那美丽的夜之王帮上一些忙。只要这么一想,角鸮的内心便感到欢欣鼓舞。
虽然角鸮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某个人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是为了猫头鹰,角鸮觉得似乎无论是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shine:恋爱的前兆--。)角鸮用手背擦了擦流下来的汗水。
「嗯……」
角鸮伸出了颤抖着的纤细手腕,抓住了头上的岩石。她听说只要爬上小山崖,便是炼花的群生地带了。库罗虽然告诉她,要登上山崖,她手臂肌肉的力量根本就不够,但是角鸮却把他的话当作是耳边风。离开库罗已经过了许久,角鸮一个人来到了森林深处,炼花群生的洞窟。角鸮用指尖奋力攀爬,她的指甲剥落,渗出血来。
然而,幸好她的身体纤细轻巧。她沿着从崖壁之间突出的树木与岩石,总算是攀爬到洞窟的所在处。角鸮甚至连喘口气、调匀她急促的呼吸都等不及似的,蹒跚地赶着往森林深处前进。在洞窟的尽头,一个广阔空旷的场所,炼花正绽放着。头上的洞窟缝隙间射入光线。然而即使是在黑暗之中,都能分辨出那美丽的朱红色。角鸮缓缓地跪在那些花朵的根部,脸庞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听好了,角鸮。」
库罗仿佛将话语咀嚼着含在嘴里一般说着:
「听好了,角鸮。炼狱之花是血之花。花朵容易枯萎、容易褪色。若一开始不从根部挖掘,会立刻枯萎。」
角鸮拿起附近的树枝,一边徒手以指甲、另一只手握着树枝开始挖掘土壤。库罗说过,只要带一株回来就可以了。他说过这种红色的颜料就是这么地抢眼。
角鸮将干枯的土壤挖掘翻松,让根部裸露了出来,并从隔壁一株炼花摘取了一片细而坚硬的叶片。
「此乃最为必要之事。」
她拿着叶片的尖端,再用另一支手握住叶片。「……呜!」屏住了气,角鸮一口气将叶片从手中抽了出来。她觉得手上似乎有皮肤裂开来的声音。那是轻微的摩擦声响,必然是幻听罢了。
角鸮的手掌因叶子的边缘而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并且在土壤上滴下了几滴鲜红的血。角鸮故意将指甲深入该处,让伤口加大。太阳穴上流下好几道汗水,这些汗水和疲劳无关,想必是因为疼痛吧。
接着她将掘出的炼花温柔地从土壤中拔出,拂去根部所带着的泥土后,将白色的根部用满是鲜血的手握住。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要避免炼花的根部枯萎并将它带走,需要赤红的鲜血。角鸮,你必须自伤身体,让炼花吸取你的血才行。」
库罗问角鸮是否能做得到。角鸮回答库罗,完全没有问题。
「嘿嘿~」
拿到手的炼花吸取角鸮的血,感觉上似乎生意盎然,更增添了几分红艳。看着这样的花朵,角鸮高兴了起来,怜爱地拥抱住炼花。虽然库罗说只要根部就行了,但是角鸮觉得,经过千辛万苦掘出的花朵,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是否要带小刀? 」
临别之际,库罗如此问过角鸮。他建议带着小刀去,做什么应该都会比较便利。但是角鸮摇了摇头。
「我啊~是讨厌小刀的喔~」
角鸮又喃喃地小声嘟哝了一句,站了起来。虽然脚步稍稍蹒跚,但是她想,炼花已经到手了,所以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比起来时的路上,心里轻松得多了。角鸮缓慢地爬下山崖。因为一只手上拿着花朵,她走得相当艰辛。她的心思放在手上的那朵炼花上,结果脚下的石头突然坍崩。
「呀!」
在角鸮想着要掉下去了的那一瞬间,传来钝重而低沉的声音。
「呀啊!」
角鸮的手腕和肩膀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仿佛无意识被挤压出来似地尖叫出声。只觉得脚下浮在半空中。不过,角鸮之所以没有掉落下去,是因为两只手腕上的锁链钩在坚硬的树枝上的缘故。由于剧烈的疼痛,角鸮的意识逐渐远去。
然而,角鸮又再一次地咬紧牙关,心中想着唯有这株炼花,说什么也绝不能放手,用左手紧紧握着炼花。从手掌浮现的鲜血,流过手腕舔舐角鸮满是伤痕的肌肤。
「~~!」
这点痛楚说起来应该是不算什么。角鸮再一次只用她的感觉来寻找能够立足之处,调整了姿势。
角鸮历经干辛万苦地攀爬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只见擦伤成一片通红的两只手腕渗着血。
「……嘿嘿。」
角鸮轻声笑着。心想,但也总算是从山崖爬下来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然后用小跑步沿着原路前进,她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好奇怪。)角鸮踏过草叶以及树枝。只为了将这朵花献给猫头鹰。(简直像是想要继续活下去一般啊。)(shine:生存的意义就是这样冒啊冒的出来了--)角鸮穿过不见阳光的森林,来到小河畔,却在该处怱然停下了脚步。(咦……?)
角鸮发现在小河畔的树荫隐蔽处,似乎有身影躲在其中暗自窥伺。而那个身影,角鸮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魔物或野兽。(是人类。)
错不了。在这座森林之中,除了夜之王以外,应该没有类似人类形体的生物。这么说来,那个身影除了人类,应该不会是其他的任何魔物或禽兽。
角鸮向那个身影靠了过去。原来,那是顶着纯白头发的微胖男子。他的背上担着弓箭,一副胆怯的脸庞,目光巡游于地图上。
「呐,你在做什么啊?」
角鸮向他打了招呼,男子惊吓不已,只差没有跳了起来。
「哇、哇啊啊啊啊!我只是迷路了,不小心闯了进来!相信我!救命呀……!」
男子说着就地蹲了下来。角鸮愣愣地看着男子这副样子,又向他说道:
「喂~你不要紧吧~?」
听到角鸮语气平淡地对他询问,男子以一副畏惧谨慎的样子抬起了脸。
「女、女……女孩子……?」
男子反覆不断地眨着眼,看着角鸮。角鸮嘿嘿地露出了笑容。
「大叔,你迷路啦~?从这边直直走,沿着小河前进的话,现在这个时间是不大会有魔物出现的喔。啊!不过还是会有一些魔物出现?你会怕吧?啊,呃……稍等一下喔。」
角鸮灵光一闪,将自己拿着的炼花雄蕊摘下来。反正在前往猫头鹰身边之前,这是必须要摘除的东西。要将炼花成功地递交给猫头鹰,就必须要先除去花粉。她不希望让猫头鹰感到丝毫的不愉快。
「来,这给你~」
角鸮让男子握住花蕊。虽然上头沾了一点血迹,但是男子接受了她递过来的炼花蕊。虽然男子宛如置身在五里雾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这个啊,可以驱魔哦~握着这朵花就能保你平安无事啦。嗯~好像是说直到干枯变色为止吧?所以要快点~努力回去喔。」
听到角鸮笑眯眯地说完,男子愣愣地反问角鸮:
「那你呢?小姑娘,你……」
「嗯~?我是角鸮~啦。」
听到角鸮答非所问的话,男子急忙摇头说道:
「不,不是说这个。你不一起过来没关系吗?你不一起跟过来吗?」
男子仿佛在看令人哀怜的事物一般,将角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角鸮不了解他流露出的眼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吗?」
角鸮暂且回了男子的话。然后眨了眨眼,笑着说:
「我啊~要把这朵花拿去给猫头鹰啊,不能和你一起走喔~那么,就再见啦!」
话说出口,角鸮想起自己原来的目的,她将整个身体转了个方向。对于那名男子,她已经没有丝毫的眷恋和兴趣。角鸮就这样兴冲冲地返回森林之中。
男子一时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看到自己手中染满鲜血的花朵碎片,回过神来。有好几次他想去追踪那瘦小背影的去处,却始终不得前进。他只好放弃,照着角鸮告诉他的路线开始小跑步地迈步向前。
「骑士大人,非得通知骑士大人不可……」
男子口中一边小声喃喃自语着。
原本奔跑着向宅邸前进的角鸮,在抵达之前,却在湖畔附近停下了脚步。那儿有个面向湖泊伫立的身影。在角鸮看到那对漆黑的羽翼时,她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角鸮用力地甩了甩头。
「猫头鹰!」
角鸮高声喊叫。漆黑羽翼的影子缓缓地回过头来。
角鸮跑步靠近。然而,她并没有抵达伸手可以触及的距离之内。猫头鹰身边充斥着无法逼近的氛围。
「猫头鹰!这个,给你!」
角鸮伸出被血迹弄脏的手,她献出手中所握着的炼花。猫头鹰则以他白月般的眼睛,俯视红花。角鸮手中所握的,是沾满泥土,染满血迹的花朵;花朵确实是深红色。不久,猫头鹰缓缓地开口了。猫头鹰用低沉的声音,耳语般的声量,却清楚地说道:
「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呢?」
角鸮将她的三白眼睁得仿佛盘子一般大。她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回报,想要的东西。)怎么办才好呢?要不要再向他要求吃掉自己?即使他拒绝,还是该再开口要求一次吗?(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将花朵……)炼狱之花。
角鸮心想,为了采得花朵,她不辞流血与疼痛交加;而且也曾想过不希望就此死去。在还没交出这朵花之前,她是不能死的。角鸮在此之前不曾想过要为任何人,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啊。)角鸮不久之后终于想到能说出口的事情,开心地笑了。她笑着说:
「那就夸奖我吧。」
不管是怎么称赞都好。(拜托嘛,夸奖我吧,夜之王啊。)
她不曾想过要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然而,如果是为了猫头鹰,她却愿意去摘取花朵。角鸮奉命行事,从来没有被夸奖过。不是被认为理所当然,就是被殴打、怒骂,结果总是两者中的一项。
虽然并不是为了被夸奖才这么做的,但是角鸮心想,如果能够受到夸赞那就太棒了。「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种事。她也不曾企盼过得到他们的夸奖。然而现在,角鸮向猫头鹰要求,渴望被夸赞。
猫头鹰并没有回答她。他不作回答,却仅只是稍微眯起了眼睛,然后从角鸮的手中接过炼花。他的眼睛并不和角鸮的目光相对,他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了什么。于是空间骚然摇晃,在角鸮和猫头鹰之间,他们的头上出现微小身躯的库罗。
「大人。」
库罗降落在角鸮的头顶上站立着,向猫头鹰致意敬礼。即使是停在瘦小的角鸮头上,和猫头鹰比较起来视线仍在他的下方。
「是库罗啊!」
角鸮发出傻愣愣的声音。角鸮感受到有人在砰砰地轻敲自己的头部。
「角鸮啊,欢迎平安归来。」
库罗用只有角鸮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对于库罗所说的话,角鸮有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便对着库罗懦弱地一笑。猫头鹰无视于这样的角鸮,背对着她向库罗吩咐:
「我要制造颜料,去升火。」
正当库罗要回话的那一刹那,角鸮举起了手臂。
「我~来!角鸮来做!我会升火喔!」
角鸮的眼睛发亮,大声说道。然后,原本向着猫头鹰踏出一步的膝盖,却突然失去了力量,啪嗒地跪在地上。
「呜啊!」
角鸮来不及喘口气,就倒向地面。一时之间也来不及用手去支撑,好不容易总算就着肩膀倒了下去,仰卧在地面上。
「咦咦咦?」
即使在倒下去之后,角鸮仍然感到头晕目眩,视野摇晃不已。她的意识就这么简单地坠入黑暗之中。
从头顶上俯视着角鸮这副德行的库罗,啪嚏啪嚏地拍打着羽翼,他降落并站立在角鸮的身旁。
「愚蠢的东西,血液不足会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呀•」
库罗接着朝角鸮的左手伸出自己的手,却怱地停止了动作,仰视着自己的君王。
「是否还需生火?」
猫头鹰瞪了一眼属下,叹了口气。
「不必了。」
吐出了这句话之后,猫头鹰独步向前。对着他的背影,库罗更进一步说道:
「王啊!只要这家伙醒过来,必定又会试着要来到王的身边。若您希望,在下立即取走此碍眼人类之性命!」
对于以破锣般的声音高声禀告的库罗,猫头鹰仅只瞥了一眼。
「随你高兴。」
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拍起翅膀,消失在黑暗之中。库罗轻轻地又重新面向角鸮,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染满鲜血的左手上。苍白的火焰升起。
「角鸮啊,你放心吧。」
库罗用破锣般的声音,对着不可能听见他在说什么的角鸮轻声呢喃。
「因为你又一次为夜之王所接受。」
(shine:好人还是坏人啊库罗--难猜。)不久,阳光减弱,森林又渐渐被黑夜所覆盖。打开年代久远的橡木门扉,上头吊钟形状的门钤喀啷喀啷地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
店里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对客人有反应,不如说是对门铃声有所反应:不过,对于慢步走入店内的来客身影,她挑起了眉毛。
「哎唷哎唷,骑士大人又光临敝店啦!」
肥胖的女主人大声造作地这么一说,仿佛是呼应她的话一般,酒吧中所有的人都望向门扉的方向。
「嗨。」
轻轻地伸直了指尖、抬起左手,青年露出满面笑容。酒吧里顿时人声鼎沸。聚集在酒吧的男人们,满嘴是揶揄一般的音调,对他你一言我一语的。
「骑士大人好久不见啊!」
「喂,安迪!上次和我打桥牌的输赢到底如何了?」
「又放着太座不管,出来夜游啊!」
「迟早会被遗弃哦!」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你们家才有的事吧!」
一时之间,酒吧里充满了笑闹声。只不过是出现便让在场的气氛丕变的青年,诚恳地向叫住他的声音打招呼,飘然地来到吧台座位坐了下来。女主人走入吧台,并且取出用圆木挖成的大啤酒杯。
「和平常一样吗?」
青年咧开嘴笑。
「嗯,麻烦你了。」
然后点好了饮料。常客向他走近,从一旁对他说道:
「什么呀,圣骑士大人,又喝花草茶呀!这里可不是小鬼和女孩子来玩的地方呀!」
「嗯—知道是知道啦。」
被称呼为圣骑士的安•多克一副为难的样子,笑着回答常客。
「我们家的太座说什么在准备用餐的时候,丈夫在一旁只会碍手碍脚,却又不让丈夫在外面花钱。」

「哈哈哈哈!啰嗦黄脸婆说的话,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喝了酒的男人们又哄堂大笑。
「而且啊,我虽然不讨厌喝酒,但是却完全喝不醉,实在没什么乐趣。既然如此,还不如喝花草茶,价格合理而且很美味呀。」
「哎哟,我是无所谓的喔。」
咚地一声,女主人将满满一啤酒杯的花草茶端到安•多克的面前。
「托圣骑士大人的福,我们店里无论何时都是生意兴隆呢!来,给您端上刚从嘉达露西亚送来的特制花草茶哦!」
这个酒吧是家境不怎么样的一般庶民前来相聚的场所。尽管安•多克是国内唯一位得到「圣骑士」封号的人,但他丝毫不摆出贵族的架子,而人们口呼「骑士大人」的语调里,与其说是尊称,还不如说是昵称来得较为贴切。身为「马克巴雷恩家的老么」,他在数年前将此国自古流传久远的圣剑自剑鞘拔起,而成为圣剑所选出的圣骑士。不过,身为老朋友的年轻人们,都将他的名字「安•多克」
昵称为「安迪]。
安•多克总是在这个酒吧点两杯花草茶,兴致勃勃地谈论各种话题,闲话家常。
男人们喝了酒,口无遮拦地诉说着对国王的不满,或是高声颂赞国王;有的则是谈论城中所发生的动荡、或者扰人的事件。此处也兼营旅馆,因此这个酒吧里有很多旅人,成了小小的外交窗口。
在这样的场所,安•多克一边和大家交谈着各种话题,并且去接触人们由衷的肺腑之言。他这样做,绝不是要替对于王家有所不满的民众定罪。倾听城中人们的话是很重要的:无论哪一个时代,是民众构成了国家。
「对了,骑士大人,您听说了吗?」
例如像这样从女主人口中冒出的话题,总是带给安•多克值得注意的消息情报。
「什么事?」
「从这里往南方定的那个方向,不是有座阴暗的夜之森嘛!是关于栖息于森林里的魔王的事呀。」
安•多克轻轻地扬起眉毛,要女主人接续她刚才突然提起的话题。
「就是说啊,好像有一名糊涂的猎人在附近的森林里迷路,闯入那座夜之森。」

「迷路闯入……那他有没有活着回来?」
安•多克皱起了眉头问道。猎人只身迷路闯入为数众多的魔物徘徊的那座森林,实在无法想像能够平安地活着走出那座森林。
「可是您知道吗!他是平安归来了没错,不过那个猎人说他是在森林深处被一名小女孩所救呢!」
「女孩子……?」
「是呀!说什么有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呢。大概是被魔王捉住了吧,双手双脚都用锁链锁着,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悲惨的样子耶~」
怱地,安•多克的脸庞变得认真而严肃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呢?」
「这个嘛……据说救了猎人之后,又消失在森林之中了呢!」
「这个传闻的可靠性到底有多少?」
安•多克问道,这时隔壁有一名男子嘲弄似地说:
「这个嘛……消息应该是真的吧。听说那个猎人一回到家,就为了要奔相走告而跑到神殿去呢。」
对他所说的话,安•多克又怱地皱起眉头。他仿佛在深思,将修长的指尖停在嘴唇上。
「这世间还真是骚乱不安呢。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女孩于了,双脚双手都被锁链锁着。以前总是教训做坏事的小孩子都会被魔王吃掉,但是像她的处境简直比被吃掉还要残酷呀。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拥有丰富同情心的女主人,说着说着眼里已经泛着泪水。看着女主人这副模样,
「这就奇怪了……」
安•多克喃喃自语道。
如果猎人奔入神殿,那么可信度应该是相当高的。但是在安•多克的身边,有着和神殿关系密切的人物。在透过该人物将情报传人安•多克的耳里之前,这项传闻未免在人们之间流传得太快太广。
安•多克觉得似乎是有人在煽动炒作。即使还不到煽动的地步,却有人认为让传闻广为人知没有什么不好的。还有,其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不会是那个老狐狸吧……」
「嗯?骑士大人,狸怎么了吗?」
被女主人一问,安•多克微笑回答:
「不不,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然后,在吧台上放下乾净的铜币站了起来。
「什么嘛,才只喝了一杯呀。」
「嗯,我想起有点急事要办。」
接着他重新又面对酒吧之中的男人们,用清晰的声音呼唤道:
「有没有人知道误入森林的那个猎人叫什么名字!」
男人们一时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下个瞬间,从里头的桌子传来回答的声音:
「我记得是镇外一个叫席拉的男人吧!」
对于一问一答所得到的答案,安•多克轻轻地作出敬礼的动作,转过身去。
「谢谢你的茶。」
他向女主人说道。只见女主人的脸庞带着些许不安并说:
「圣骑士大人,如果能够的话,拜托你救救那个孩子吧。」
对于她所说的话,安•多克不做正面回答,只温柔和善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门扉喀啷作响,圣骑士又如同前来的时候一般,飘然离开酒吧而去。
月亮很美,角鸮心里赞叹着。来到湖泊之前,虽然只是模模糊糊地,但是角鸮也开始知道猫头鹰到底栖息在何处。猫头鹰又从树上望着湖面。角鸮心想,他一定是在眺望着映照在湖面上的月亮。
角鸮一时呆呆地看着猫头鹰,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开始攀爬身旁的树木。凹凸而巨大、枝叶形状良好的树木,只要试着攀爬,就能相当容易成功爬上枝头。
托库罗的福,角鸮的左手手掌几乎已经痊愈了。虽然皮肤还有紧绷的感觉,但是不碍事。手掌上遗留下来的伤痕,在角鸮的眼中是值得夸耀之处。角鸮爬上了枝头,移到猫头鹰隔壁的树枝上。锁链锵啷锵啷地作响。这样的高音仿佛是要缓缓地割裂夜晚的寂静一般,响彻森林。
「——戴着那种东西,不嫌麻烦吗?」
对于突然问向她的声音,角鸮意料之外地差点脚步踏空,「哇!」地发出了悲鸣。她急忙又调整好姿势,坐在枝头上,从隔壁就近望着猫头鹰。猫头鹰则看也不看角鸮一眼,始终眺望着湖面。但是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是猫头鹰的声音。没错,是猫头鹰在向角鸮攀谈!
「呃、那个,听我说听我说啊~!」
角鸮急忙找话要回答猫头鹰。那种东西……大概是指锁链吧。因为真的很吵。
「呃~我并不讨厌这个啊。」
角鸮拿起锁链,发出了沙拉沙拉的声响。
「它会发出锵啷锵啷锵啷的声响喔。也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啊,或者该说,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个东西啊~嘿嘿。我不讨厌这个喔!」
这锁链已经和角鸮共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小时候便被熔接在手脚上的锁链并没有钥匙孔;幸好角鸮和那时候比起来,只是骨架稍微变粗了一些,手腕和脚腕的粗细则毫无改变。要不然,角鸮的手脚早就腐烂落地了。角鸮回答了猫头鹰,然而猫头鹰瞥都不瞥角鸮一眼。
「嘿嘿嘿~」
尽管如此,角鸮却莫名奇妙的感到幸福,她笑得很开心。近看猫头鹰,角鸮觉得他的侧脸真的像人类一样。她原本以为所谓的魔物,外观都像库罗一样呢。
「猫头鹰!」
角鸮以宛若寂静夜晚一般的心情,对猫头鹰说道:
「你为什么讨厌人类啊—?」
四周一片沉默。角鸮一边抚弄着自己身上的锁链,也不特意等待猫头鹰的回答,将自己寄身于沉默之中。
「因为丑陋。」
猫头鹰的回答很突然,而且如同往常一般,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低沉的声音震动了耳膜。角鸮抬起脸,半张着嘴保持沉默,然后开始说话:
「丑陋~?可是人类里也有很漂亮的哩~?我是没有看过像猫头鹰那么漂亮的人啦~可是只要到大街上什么的,一定也有好看的人类呀~」
虽然没有看过,没有交谈过,但是角鸮一直觉得一定有这样的人。一直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人那该多好。美丽的人类,温柔友善的人类。不知在何处,有着美好的世界。
「我不是说外表,我是在说灵魂。」
「灵魂?那是什么啊?」
「在体内的东西。」
「在体内的东西啊,就只有血和黏乎乎的东西,以及吃下去的东西喔?」
角鸮说出这些话,被猫头鹰轻蔑地瞪了一眼。
因为不得已,角鸮思考了一会儿。猫头鹰愿意对自己说话是非常非常难得、幸福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幸福」,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延长。
「嗯~是心吗?类似的东西吗?」
「类似。」
「哇!内心丑陋的吗?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人喔!嘿嘿,这种人一看到我就说什么会弄脏了他们呢。他们会打我很多……很多下,喊叫着:『家畜不要说人类说的话!』什么的。真是好笑极了!我虽然是家畜,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会说人类的语言呢!!」
角鸮嘻嘻嘻地笑了。猫头鹰看着角鸮,仿佛她真的是很肮脏的东西一般。但是角鸮丝毫不觉得猫头鹰看她的视线有什么可厌之处。「村子」里头的人明明自己也很肮脏难看,却用一种「你更肮脏」的眼光来看待角鸮,所以角鸮不喜欢那些人。但是猫头鹰比人类美丽得多了,所以看角鸮觉得她肮脏丑恶是理所当然的。(我丑陋肮脏,但是我现在是在漂亮的猫头鹰身旁。)
「嘻嘻嘻嘻。呐~猫头鹰!」
止不住的微笑,角鸮笑着说:
「我现在啊,真的好~幸福哦—!」
猫头鹰似乎在表达他的不解,将眼睛眯成了细缝,然后轻轻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猛地举起手臂答道。猫头鹰不理会她这样的反应,继续说着:「这额头上的数字是什么?」
那是库罗也曾经问过角鸮的问题。角鸮微笑着回答猫头鹰:「这~个~啊,是烙铁印记呀~」
因为之前库罗问她的时候,她的说明未能让库罗完全明白,因此她想,这次要说更不一样的解释给猫头鹰听。
「就是啊~像烙印在牛啦、羊身上的东西,烙上去会滋滋地响那种啊~和那个是一样的!那种烫还真不是盖的喔~烙铁烧得赤红,还滋滋地响,角鸮就「呀~」地惨叫,然后倒下去了呢!」
角鸮嗤嗤地小声笑着说了这些话。只见猫头鹰沉默不语,将他的手伸向角鸮身边。那是容易被误以为是黑色的……蓝色的指甲。
角鸮的一颗心怦通怦通地跳着。猫头鹰之前也曾经像这样将手臂伸向她,可是她觉得和那时候的情形感觉又不一样。猫头鹰的指头碰触到角鸮的额头。(猫头鹰愿意吃掉我了吗?)角鸮闭上了眼睛。如果是要被吃掉了,希望不要太痛才好啊~烙印的那个时候真的好痛喔,而且好烫啊。
猫头鹰的指头是冰冷的。明明如此,然而指头在角鸮额头上拂过的地方,残留下热烫的感觉。几度来回之后,猫头鹰的指头和长长的指甲离开了她的额头。猫头鹰并没有吃掉角鸮。
角鸮睁开了眼睛,看到月夜里的月亮闪闪发光。角鸮感觉不对劲了起来。头部似乎嗡嗡作响,喉咙感到口渴难耐。某处似乎被烫伤一般,隐隐作痛。「嘿嘿嘿」地,总之角鸮笑了起来。她想,如果能藉由发笑让事情轻松一些就好了。猫头鹰眯起眼睛,说道:
「比起难看的数字,稍微好一点啊。」
「咦?」
听到这句话,角鸮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从树木上缓慢笨拙地爬下来,向湖泊跑了过去。慌忙之中,双脚不听使唤。然而她小心不让自己跌落下去,轻轻地窥视湖面。
「哇啊!」
她喊叫了一声便跌人湖里,啪沙地发出莫大声响,湖面起了涟漪。角鸮坐在浅浅的湖底,湖水浸到腰部;在起了涟漪的水面,她看到了自己映照于其中的脸庞。角鸮「嘿嘿嘿」地笑了。额头上的数字变成了很奇妙、很奇妙的纹路。(好漂亮。)
和猫头鹰的刺青也有几分相似的纹路,在月光照耀之下显得很美丽。角鸮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美。


第四章
救出1
角鸮决定要搜集美丽的东西。
例如,漂亮的花朵以及树叶、触感光滑的石头、生得柔美娇媚的树枝,以及像宝石一般,由树汁凝结成的硬块(注:意指琥珀)等。
角鸮总是在天色还明亮的时候搜集这些东西,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便前往猫头鹰的所在之处。
角鸮缓缓地打开宅邸的门扉。当她第二次打开这扇门扉时,她的手上捧着美丽的黄色花朵:而猫头鹰并没有赶走角鸮。因此,仿佛是带着通行证一般,从此角鸮都会带着她认为美丽的东西来到猫头鹰身边。森林之中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
打开透出灯光的里面那扇门,便会见到猫头鹰的背影,角鸮为此眼睛发亮。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脚步声显得太大声(即使如此,锁链仍然锵啷锵啷作响),并且坐在猫头鹰的旁边。角鸮手捧着紫色的小花,抬头望向猫头鹰。
猫头鹰伫立在巨大的画布之前,正在为画布添上颜色。他身旁的小画布上有着各种颜色的碎片。上头有蓝色和绿色,还有从炼花抽取出来的深红色;猫头鹰都从该处掬取颜色。他不使用任何画笔和铅笔;指甲前端淡淡地发光,他将颜色添在画布上头。仿佛薄膜渐渐覆盖上去一般,一幅美丽的画就诞生了。看着仿佛幻想一般的光景,角鸮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发觉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是多么地不相称。(猫头鹰很漂亮,绘画很漂亮,房间也很漂亮。)
房间装饰着角鸮所带来的「美丽的东西」,虽然没有统一的美感,却具有自由奔放、令人雀跃不已的美。(可是……)为什么我在这种地方呢?角鸮唐突地歪起脖子心里想道。
「我没有被吃掉,是为什么呢?」
(shine:因为你是女主--)
她将内心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猫头鹰对于这样的角鸮,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过,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在角鸮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所发出的喃喃自语之后,猫头鹰唐突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顺服地回答猫头鹰。她抬起脸望向猫头鹰,猫头鹰却无视于角鸮。猫头鹰只问了她:
「为何希望我吃掉你?为何希望魔物吃掉你?」
被这么一间,角鸮愣愣地眨了眨眼。
像是理由什么的,角鸮根本不曾明确地想过。但是角鸮却回答得出猫头鹰的问话,在无意识之中,她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我想死。」
猫头鹰沉默了下来,仿佛被人乘虚而入一般。对于陷入沉默的猫头鹰,角鸮只好拼命地延续话题。
「那个啊~我是很讨厌使用刀子的喔~」
「……用我听得懂的话来说!」
猫头鹰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角鸮笑了。
「那就是,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做过很多工作——肮脏、辛苦和疼痛如今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就是切割处理人体喔。」
「切割?」
「嗯。」
角鸮嘿嘿地傻笑,点了点头。望向这边的猫头鹰的眼睛依旧美丽,所以很自然地让她流露出笑容。角鸮笑着继续说:
「死掉的人——大部分部是村里的人杀的啦~像这种死人,把他的肚子啪啦啪啦地撕裂,胸腔就唰啦唰啦地斩开啊,然后,把手往黏乎乎的里头掏进去,摸出滑溜溜的心脏那些东西呀。听说可以卖得很好的价钱耶~那份工作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工作呢。村里的女人曾经对我说:「你还真好命。」我就说要不要代替我做这些事,结果就被她们揍了。我只要拿起刀子就会想起来呢~呃,不拿刀子也想得起来就是了。就算我跳进河里,血液和内脏的味道也几乎去不掉,最讨厌的就是连看着活人都会看成那样~肚子不断不断地变大,最后终于破裂。像这种念头我想过好几次了。我只要被揍就常常想这种事喔,我才不想死呢。埋葬死人本来也是我的工作啊,可是挖洞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尸体就腐烂长出了好多虫啊—真是臭死了。后来习惯就没事啦。我才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呢,如果被吃掉的话,一定就会死得好看多了,对不对?」
「然后啊!」
猫头鹰唐突地堵住了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角鸮的嘴。
「唔呀!」
角鸮受到惊吓之余发出傻呼呼的叫声。猫头鹰粗暴地用手堵住角鸮的嘴巴,以接近厌恶的表情,用言语所无法形容的表情说:
「好了,别再说了。」
听到他说这句话,角鸮还是笑了出来。
像是发作似地,笑意不断,笑容绽放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猫头鹰将手从如此笑个不停的角鸮身上挪开,又转而面向画布。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时光之后,猫头鹰问道:
「为什么?」
他问得很突然。角鸮「咦?」地歪着小脑袋,从下方窥视猫头鹰。猫头鹰直视着角鸮的眼睛,问道:
「为何受到如此待遇却不曾逃走?」
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摇晃着。
「呃!」
半张着嘴,角鸮似乎忘记了之后该回答猫头鹰的话,僵在那里。到底她原本想说什么呢?被殴打、受怒骂、被虐待:然而,却始终不曾离开那个「村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
角鸮只回答了他这么一句。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了好多次真的受不了。我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辛苦的。我好几次梦见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嗯,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角鸮一副想起来就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说: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曾想过要逃走耶~」
因为,每天就是这样度过:这种日子是理所当然的。一想到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日子,辛苦归辛苦、难过归难过,她终究觉得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受到那样的对待,却无法相信那种日子竟然要结束了。
「那么,为何你现在在这里呢?」
猫头鹰继续问角鸮。他已经将目光从角鸮身上移开,一边将指尖驰骋在绘画上。
「啊~呃~那是因为啊……」
这个问题就回答得出来了,角鸮心想。角鸮之所以舍弃那个「村子」,然后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就想说~不管了!」
角鸮说了这句话,嘿嘿地傻笑起来。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安详地睡去一般闭上眼睛,然后如同在唱歌一般说:
「我本来在马厩里睡觉,睡在乾草堆里暖暖的耶。后来马儿开始慌张骚动起来,我就醒了。我们那个村子,本来是坏人聚集的村子喔。然后连坏人都讨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人,就这样~那些人一大群全部「哇!」的……」

一开始是盗贼之间微不足道的地盘之争与彼此的争执不下。
粗野盗贼们之间的嫌隙渐渐地深如大海,不久之后,将一族完全消灭的盗贼们袭击了角鸮所在的「村子」。角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悲鸣和怒吼声传人耳里,到处都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并且,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没多久,拿着刀的男人们也拥人马厩里。大大的手将原本在乾草中窝着、塞住了耳朵的角鸮拖了出来。
「我就被他们抓起来了—茶褐色头发的男人,脸颊上有伤……」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净是这些事情。那时候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止,不管是疼痛或者痛苦,明明都没有感觉了。但是只有那些光景遗留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那个男人就对着我说:『是个奴隶小女孩啊~」然后,男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就像是会引起人的厌恶感一般。
「我还被他说了『真有趣』……被这么说,到底是指什么呢,我是不大懂啦。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角鸮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真有趣。』一头茶褐色头发的男人笑着,想要将角鸮拖出来。角鸮的思考完全停顿。真的停顿了,她什么都没在想。不过,角鸮从乾草堆里取出了刀子。那是一把大型的刀子,平常总是用来切割尸体。
角鸮当时似乎喊了什么,似乎震动了喉咙;但现在却不记得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或者,那些声音根本就不算是语言也说不定。
「我就用刀去刺那个人!」
就像平常对付尸体一般,角鸮用力向男人的腹部刺了一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听见仿佛撕裂布匹的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和尸体不同的是,喷出的鲜血溅得角鸮满脸都是,也喷进了她的眼睛。角鸮因此视线模糊。
「我第一次刺了活着的人耶—男人就倒下去了呢,一定是死掉了吧!」
角鸮呵呵傻笑着说道:
「一定是死掉了吧,被我杀掉了。」
角鸮一边说着,额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汗来。她觉得很古怪,天气明明就不热,甚至还有些寒冷,连指尖都在发抖。角鸮一直在做相似的工作。接受命令,切割了无数的尸体。但是,即便是角鸮简单的头脑,也理解到自己这次做出来的事有决定性的不同。
「这样一来,我就想着『无所谓』啦—不管了,我累啦~什么的。」
角鸮朦朦胧胧地想着,她觉得疲倦极了。是的,角鸮在老早之前就已经疲惫不堪。她老早就放弃了一切。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故事。在很遥远的东方有一座人称夜之森的地方,其中有许多的魔物。据说被魔物吃掉的人类,是不留任何形迹的。
「然后啊,我就走路来到这里了!」
角鸮觉得脑袋里似乎在摇晃,头昏脑胀。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靠近猫头鹰,就近凑过去看着他的脸。看见月之瞳,就觉得内心宁静安详多了。猫头鹰也不推开角鸮,只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皱起眉头,接着微微地张开了嘴:
「还是想被我吃掉吗?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角鸮心想,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明明就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呀。她一直……一直希望被猫头鹰吃掉,被不留任何残骸地吃掉。(当然!啦!)她想说出这些话,张开了嘴。要说出口的话是早就决定好的,明明没有任何疑惑。可是,角鸮小而乾渴的嘴唇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吧嚏吧嚏地,就像池子里的鱼一般张了好几次嘴巴;角鸮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这么一句话。
「咦?」
角鸮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抚弄自己的嘴唇。她原本想说的是「吃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觉得,只要现在对猫头鹰做这样的要求,他似乎就会如她所愿地吃掉她的。如果要求他的话,明明就可以如愿所偿的。(愿望?)愿望,希望;诸如此类……角鸮想要的东西。
「那个,猫头鹰……」
角鸮愈思考就愈糊涂了。说不出口的话,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轻轻地继续说:
「那个啊,我今天能不能睡在这里~?」
角鸮心想,如果能在这间漂亮的房间里,被猫头鹰的绘画所围绕而入眠,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呀。所以她提出了如此的要求。猫头鹰则对角鸮的要求似乎充耳不闻一般,又从角鸮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面向画布。
但感觉得出来,那绝对不是拒绝的反应;为此角鸮感到万分欣喜,觉得非常幸福。她觉得猫头鹰仿佛在对她说「随你便」。因此角鸮在猫头鹰的脚边蜷起身体,静静地发出了微弱的鼻息声。猫头鹰仅仅瞥了一眼这样的角鸮,接着又为了作画,将指头驰骋在画布上。
面对粗暴地打开执务室的门并将身体沉在房间里沙发之中的人影,国王不禁停下签写文书的手,皱起眉头。
「骑士的礼仪到哪儿去了?」
「大概在另一颗星球的彼端吧。」
安•多克随便敷衍地作答,继续摊在沙发上提高了声音说:
「真是的,这样的做法真是太姑息了。」
「你说的是哪一件事呢?」
面对国王的反问,安•多克丝毫不见动摇之处;他像装了弹簧似地爬起来,浅坐在沙发上,和国王相对而谈。
「讨伐魔王的准备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嘛。」
「……」
国王沉默以对。安•多克带着几分认真的表情说着:
「城里的人们想法都倾向于讨伐魔王。至今为止不曾带来多大灾害的魔王,正对孩子们形成威胁。而且,对于遭囚禁的少女,人们投以大量的同情票。更何况,听说王室直属的魔法师团准备得颇为稳当嘛。」
一切都出乎圣骑士的理解之外。安•多克并没有要追究责备的意思。圣骑士虽然是骑士团的象徵,却不是至高无上的:他并没有政治的手腕,他的技术以及能力完全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他选择了如此的生存方式,并且选择成为不轻易出马的骑士。国王以一副沉稳的口吻对安•多克说道:
「你说得没错,只缺担任讨伐前锋的圣骑士号令了。」
然后国王抬起了脸庞。
「你要怎么做?」
安•多克直视着国王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对外宣称是为了拯救被囚禁的少女,然而讨伐魔王的真正目的是?」
安•多克低声问道。国王稍稍移开了视线,回答说:
「是为了这个国家和国民。」
其实,安•多克不用国王说也明白这一切。现任国王是位非常优秀的国王。他将原本为他国所侵略的这个国家,在他这一任之内中兴复国;并且活用魔力强大的当地特色,编成魔法师团作为武力。他让农耕与商业繁盛,增强了国力。

而这个国家自古相传的传说中的圣剑,也在相隔百年之久后选出了主人,(圣骑士)也成为列德亚克王国独立的象徵。尽管尚有不足之处。然而只要能打倒魔王,其中有几样就能到手。
安•多克明白国王的企图。他被选为圣骑士已经将近有十年的岁月了。对于很早就死了父亲的安•多克而言,国王对他的存在就像他的父亲、伙伴、朋友一样。但是,他不会为了国王而轻易动用圣剑。不管对手是人类,亦或是人类以外的生物,安•多克并不喜好无谓的杀生。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那把圣剑并不是装饰品;只要握了这把剑,必然会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我也会去的。」
尽管如此,安•多克还是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浮现出稍感困惑、遗憾的笑容。他苦笑着说:
「我还被太座骂了一顿呢,说什么『连一个在受苦的少女都救不出来的话,辞掉圣骑士的头衔吧?』」
安•多克知道这大概也是国王所谓的善用战略吧。这名不轻易出兵的圣骑士,唯独在妻子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国王深知这一点。
「对、对了,让欧莉叶特也加入队伍好了。」
对于自己这个天外飞来一笔的主意,国王容光焕发地说道:
「没有比圣剑的圣女更能提振魔法师团士气的了!将她在神殿所培养成的魔力……」
「喂,国王。」
微微一笑,安•多克岔开了国王的话。
「喂,国王,我可事先说清楚。」
安•多克若无其事地说道。若无其事地,不过,却用了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说道。国王毫无理由地屏气凝神。是的,毫无理由地。
「你要如何运用圣骑士是你的自由,想要拿来做装饰的话绰绰有余了。如果不是无谓的杀生,我也愿意赴沙场一战。」
这时,安•多克蓝色的眼睛怱地消失了笑意。
「但是,今后若有要欧莉叶特勉强上战场的这等事情,我就要舍弃圣剑,带着她离开这个国家。」
他的声音清楚宏亮,说话毫不犹豫。国王恨恨地皱起眉头。
为了自己的国家,将妨碍者予以斩首——他不是没有这等觉悟的国王。正因为他兼具了冷静而犀利的一面,因此能支撑住这个国家。然而,他无法强迫违背他的安•多克;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的「象徵」。
「……你想要胁本王吗?」
对于国王的话,安•多克微微一笑。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角鸮在黎明之际,因为小鸟的振翅声醒了过来。从巨大的窗户射入了光芒:由光线的强度她判定那是朝阳,角鸮缓缓地闭上眼睛,准备再继续睡回笼觉。冰冷的地板让她感到舒适,似乎在诱惑她立刻进入睡眠。
「角鸮啊。」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角鸮跳也似的起身。她挺直了上半身,这时房间内已经不见屋主的身影,只见库罗停在窗棂上。
「库罗!」
角鸮眼睛发亮,看着库罗;库罗则静静地待在一旁。角鸮心想,朝阳的逆光看起来真是漂亮。
「看看你!角鸮,你脸颊上有地板的纹路呀。」
库罗的话里透着些许温柔,角鸮一边擦抹着脸颊,「嘿嘿」地笑了。
「库罗,你是怎么啦?库罗很少自己来到这宅邸吧?」
「嗯。」
库罗轻轻地点了点头。
「角鸮啊,我有话要告诉汝才前来此处。」
「有话要对我说?什么事啊—?」
角鸮拖拉着身体,靠近窗口。库罗直视着角鸮往上看的眼睛,在稍作犹豫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我从今天起要离开森林一阵子,短则数日,长则约一个月左右。」
「要离开森林~?」
角鸮歪着头,库罗则点了点头。
「奉夜之王之命,我将暂时离开这座森林,前往人类的世界巡游。于此期间,你即使呼唤我之名,也无法传到我耳里。因此角鸮,你必须在这段期间内自行处理自己的事情。做得到吧?」
「是~!」
角鸮高高地举起手臂,精神饱满地做了回答。但是又立刻向上翻起眼珠歪着头说:
「不过,夜之王之命是什么啊!?」
「那是……」
库罗闭上了才刚要开口的嘴。
「……恕不奉出口。」
「这样啊—」
角鸮又笑了起来。她对此没有任何的不满;像这样,库罗在离开森林之前来到自己身边,让她感到欣喜。库罗看着微笑的角鸮,很快地开口说道:
「对了,角鸮,在我离开森林前,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故事—?」
「对,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角鸮虽然无法判别库罗突然说出这些话的真意,然而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想说的话。
「我要听!」
角鸮规规矩矩地在地板上坐好,等待库罗开口。库罗在稍稍犹豫之后,做出了用右手在脸颊上搔痒的动作,然后缓缓地开口。
「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相对于时光无情地流逝,更能确切感受到比起原本的距离还要更加遥远的故事。」
库罗大声、清朗地说着。就好比叙述英雄故事的吟游诗人一般,藉由他的破锣嗓子流泄而出。
「这是一个古早以前灭亡的小国,和在那里生存、逝去的王子的故事。」
「王子?」
角鸮歪着头说。她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库罗毫不停歇地诉说着这个故事。
「是的,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了。从这座森林越过好几座山,连人们肤色都不一样的北方那头,有一个小小的王国。这个国家的作物结不出果实,也无法狩猎;然而,这个国家却绝非是一个贫穷的国家。因为,这个国家的山里蕴藏着美丽丰富的矿脉。人们采掘那些矿物,加工、买卖,筑起亿万财富。国王的生活更是充足富有,他得以雇用佣兵,储备武力。到了冬天,土地都为深厚的皑皑白雪所覆盖,但正因如此,短暂的春天之美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雪啊……」
角鸮从来没有将雪拿在手上端详过。她动员仅有的知识,想像出美丽的白色粉末。
「人们丰衣足食,皇室也富裕充足……直到愚蠢的人们将山林中的财富完全采尽为止。」
说到这里,库罗压低了声音。
「有形之物终有一天会毁灭,此乃确切且必然的道理。但人们有时会很轻易地就忘却这个道理。矿物被开采殆尽,全国上下为了所剩不多的资源开始起了斗争。若要说皇室为了紊乱失序的民间做了什么,也不过是利用权力从旁抢夺剩余的矿物罢了。国王曾过着极为繁华富贵的生活,已无法从如此的生活中自拔了。」
库罗的用字对角鸮来说艰深难解,角鸮为此感到苦恼。然而她努力想办法跟上库罗所说的话,咬紧牙关默默地聆听。
「话说皇室有一位王子,他是恰好在矿物开始告罄之时出生的王子。因此,人们对他投以冷淡的眼光。尽管矿物的存量告罄乃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的变迁结果,人们却希望能将原因硬推给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因此王子一出生便惨遭迫害。尽管作为一个王子,他受到该有的礼遇——不愁吃穿;然而包括生下他的王妃以及国王,都不爱这位王子。」
角鸮缓慢地思考。所谓的爱,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子生而孤独,但并未放弃生存下去的念头。人们虽然都对他不友善,然而这个国家的景色对他来说实在太美了。不久之后,这位王子开始尝试着让映入他眼帘的美丽景色留下形迹。为此,小王子拿起画笔——他开始作画。」
「啊……」
库罗话及至此,角鸮便突然明白过来他到底在述说什么。她突然领悟过来他到底在说着「谁」的故事。库罗不做任何回应,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这个国家终究发生了革命。不堪皇室劣质统治的饥民们在王城之内放火;被遗放远处的王子也被拖出来示众。王子所画的绘画也被视为放浪形骸的象徵,人们将他的画拿到广场烧毁。但事实并非如此;对王子来说,他所剩下的只有绘画了啊。」
角鸮愣愣地看着库罗。仿佛藉由这样做,就能目睹库罗所描述的光景似的。
「直到被处决之日,人们将王子幽禁于高塔之中。在只镶嵌着小铁窗的牢房里,王子被锁链束缚于墙壁:被斩首的日子一刻刻接近,即便如此,王子仍继续画着。」
「颜料呢?画笔呢?」
角鸮觉得不可思议而问库罗。
「没有颜料,也没有画笔。王子咬破自己的手指,用渗出来的血在墙壁上画画,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也许他早已疯了,看着人类丑恶的一面长大的王子——」
是啊,角鸮内心里这么想。像是感叹,像是四肢无力……也像是深深的理解。
「那是比红色更红的画,拥有壮绝的美和动人的魔力。是人类这样微小的存在,切削灵魂而画出的;那力量强大无比。」
库罗曾经说过:
「最美丽的,是使用了红色颜料的画作。」
到底在哪里看过呢?角鸮并没有察觉出其中的矛盾;然而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全然领悟这一切。
「他的画甚至吸引了魔物。我造访那里,然后看到受了太多伤害的王子。他身而为人,却有着那般的心灵和那样的魔力。我问他,是否依然希望活下去?是否还不厌倦身为一个人类?王子对这两个问题,都回以肯定的答案。」
当然是这样,角鸮心想。不用说,当然会是这样的答案吧。
「恰巧的是,这座森林里开始了夜之王的王位传承。夜之王也是有寿命的,在寿命到达尽头之时,他的魔力会归于尘土,然后又创造出新的夜之王。此外,还有另一个传承方式。那就是由上一代的夜之王选出下一代的夜之王;如此一来,不论何者都能成为夜之王,都能得到月之瞳。我要王子到森林里去,叫他去见夜之王。我要他去见不是人类,而是王之所以为王的夜之王。之后,夜之王选择了他。」
说到这里,库罗又再重新说了一次:
「就这样,世界选择了夜之王。」
库罗常常提起「世界」这两个字。夜之王的选择,以及允许——这一切就是「世界」的选择,以及允许。魔物的世界,确实是如此运转着。
「我的故事说完了。」
库罗缓缓地结束了他述说的故事。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心想。为什么库罗要对她说这样的故事呢……?
「那么,我这就要离开森林了。」
库罗怱地飞了上来。
「若能再见面就好了,角鸮啊。」
「如果命运允许的话吗?」
角鸮问道。库罗则
「嘎嘎嘎嘎!」
地笑了。
「正是,若命运允许。再会了,角鸮啊!」
然后,库罗怱地如轻烟一般消失了。角鸮站了起来,从窗户探出身子,唯有在心里头目送库罗。这时,角鸮忽然发现自己的两颊是湿的。
「……咦?」
只要一眨眼,便会落下透明的水滴。
「这到底是什么啊,会不会是生病了呢?」
角鸮慌忙地用力擦拭了水滴。虽然不是头一次这样,然而她也不记得有过这种情形。角鸮心想,这是不是像流汗一样呢?她擦拭了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水滴,朝着太阳升起的森林,从宅邸夺门而出。只为了发现美丽的东西,再次见到猫头鹰。
魔力创造出来的灯光呈现不自然的红色,绽放着仿佛熟透水果一般的橘色光芒。在夜之森入口,聚集了屏气凝神的魔法师们。每个人都将连帽斗篷压低到眼睛的高度,手持老旧的橡木杖。
「没有月亮呢。」
身穿皑甲的安•多克动了嘴唇,抱怨似地说道。
「真是遗憾。我听说夜之森升起的月亮很美呢。」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圣骑士殿下。」
从他的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和周围的魔法师们同样披着斗篷,握住魔杖的手满布皱纹,手指上戴着好几只咒术用的戒指。
「我们就是在等候新月的来临,因为夜之王的魔力在新月的夜里会明显地减弱。若欲攻陷,失去如此机会必不得成功。」
「即使是集结了我国引以为傲的魔法师团全力也是吗?利贝尔团长殿下?」
安•多克如同往常以淡淡的口吻,脸上甚至浮着笑容,对团长投以如此的问话。
「……恐怕是如此。」
团长并不是在烦恼该如何作答,而是对于要开口回答这件事情,有些许的自傲和自尊心作祟;所以间隔了一会儿才作答。
「恐怕即使圣骑士持以圣剑,也无法匹敌。」
对于被称为利贝尔的男人的话,安•多克
「哦」
地做了心不在焉的回答。他仰望着静谧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夜之森。在沉重的静默之后,就像明明不擅长却硬要回话一般,利贝尔提高了声量说:
「但、但是!当我们得以捕捉夜之王,将其魔力到手之际,我国的魔法师团也……」

「我可不想听。」
安•多克打断了他的话,发出柔和的声音。
「你们对魔王是要杀要剐,都随你们高兴。不过,我今天之所以前来,是要来救出被囚禁的小女孩。而你们是来捕捉魔王的,对吧?目前就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就行了?」
安•多克的口吻绝不算是强硬的。但是这句话却让利贝尔答不上话来,令他噤若寒蝉。还来不及浸淫于沉默之中,利贝尔身后出现了几个影子。一阵低声耳语之后……
「……结界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利贝尔庄严肃穆地禀告。
「是吗。」
安•多克轻轻地点了点头。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一时落入沉睡之中似的。黑暗似乎又稍微加深了,就在这一瞬间。突然,背后的林木摇曳。
「圣骑士殿下……!」
面对黑暗之中现身的巨大身影,魔法师们高声喊了出来,同时举起魔杖。然而安•多克率先一步拔出了剑,回过身朝袭来的魔物一剑劈下。巨大而首当其冲的魔物发出临死前的悲鸣,倒了下去。
魔法师们屏住了呼吸。那一剑劈得锐利而毫不宽容,从他平日温和的言行举止,是绝对无法想像的。在黑暗中,完好无缺的圣剑反射出淡淡光芒。背对着魔法师们,圣骑士开口说道:
「魔法的施术者有几个人?」
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仍旧清晰,震动着空气。
「由、由我和年轻的两名来……」
为了捕捉夜之王,直接对他施以魔法的魔法师共有三名。其他团员则负责魔力的增幅以及辅助。
剑柄的触感有如吸附在手掌上一般。安•多克心想,只要闭上眼睛,仿佛连声音都听得见——就像那一直被沉睡中的圣剑所呼唤、漫长的少年时代一样。
从剑鞘里拔出剑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感官便被琢磨得澄静敏锐,世界则冷冰冰地为之变色。对于此次讨伐魔王之行,安•多克在心底某处感到幸运。
如果能用只知夺命的此剑来拯救他人——尽管脑海里掠过这样的念头,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安•多克开口道:
「挡住去路的野兽,皆斩;绝对不要进入剑路之内,我不是说你们会受伤。」
然后,他稍微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是深深的蓝。
「而是我不保证你们能活命。」
只有利贝尔对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战斗宣告开始,圣骑士拔出了剑。再也无法回头了。原本在树根沉睡的角鸮,觉得好像听见有谁在惨叫,慌忙地一跃而起。
「咦?怎么一回事?」
她感觉得出事情透着些许古怪。尽管如此,她却弄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黑暗在骚动着。森林中的一草一木,都像是在发出悲鸣一般,仿佛在彼此摩擦着。
「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角鸮抬头望向天空,却完全看不见月亮。她的背脊感到一股冷意驰骋而过。(我必须过去才行啊。)角鸮让锁链作响,迈步前行。
她奔向猫头鹰的宅邸。猫头鹰应该会待在宅邸里的。角鸮今天没有带任何美丽的东西,她心想,就算被赶走也无所谓。只是,角鸮觉得非去一趟不可。
「!」
随着接近宅邸,角鸮的眼睛有了明显的变化。
「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了不成句子的声音。整幢宅邸都燃烧了起来,赤红的火焰仿佛将宅邸包围起来似地燃烧着•为什么呢?角鸮心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跑了过去,从门扉间略开着的细缝硬挤了进去。火势一分一秒地侵入宅邸之内:仿佛在感受地狱的业火一般,角鸮奔上阶梯。她奔入猫头鹰的房间内•夜之王就站在那里,站在房间的中央。
「猫头鹰……!猫头鹰!猫头鹰!」
角鸮喊叫着。猫头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是冰冷的金色,反射着火焰的红色,仿佛在飘荡摇曳。他的眼里并末浮现任何情感。
「猫头鹰!不要啊!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角鸮大声喊叫。她仿佛要驱赶从墙壁卷起的火焰一般,扑打了好几次;似乎忘记了那样的热,会将自己烧伤。
「住手啊!住手啊!会被烧掉的!猫头鹰的画要被烧掉了呀呀呀呀呀!」
浓烟侵入她的肺里,她用力地咳了几声。尽管如此,角鸮仍然作势要守住绘画,拼命要将画从墙壁上移开。红色黄昏的绘画,快要完成的绘画在火焰中凄惨地燃烧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角鸮发出了像野兽一般的咆啸声。猫头鹰及时抓住了差点就要投身于火焰之中的角鸮的手臂。
「够了。」
角鸮的耳里听见猫头鹰冷峻的声音,她回头望去。
「一点也不好!不好啊!」
因为,那幅画原本是那样地美丽。因为,那幅画是你画的呀。
角鸮如此喊叫着。仿佛要盖过她的声音一般,宅邸本身发出不吉祥的声响。只听见仿佛是要发生爆炸一般低沉的声响,然后脚下的地面崩毁了。
「呀啊!」
地面崩毁。由于屋顶已经被刮跑了,所以角鸮他们不至于被压死。而这场爆炸到底是出自于谁之手?由于混乱不堪,角鸮无从得知。
「啊……啊……」
手脚上的锁链仿佛燃烧一般发烫。
这个世界发出声响,就像是快要崩毁一般。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是的,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角鸮在此时听到有人说:
「这里!」
世界正在燃烧,在一片火红的视界之中,她听到强而有力的声音。
「这里!把手伸过来!」
只见在化为瓦砾的宅邸残骸的那一端,有人站在那里。金头发蓝眼珠的男人,向角鸮伸出了手。他的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则伸向角鸮。
「嗄!?」
角鸮发出了怪声。
「我吗!?」
她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和这紧急的场合毫不相称。
「对,就是你!我是来救你的!」
回答她的声音坚定无比。
「来救我!?」
角鸮从来没有像这样让人家伸出过援手。说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
呢。说起来,以前——更正确地说,是小时候似乎曾祈求过。终有一天,某天,能够像这样,会有英雄般的人对她说
「我是来救你的」。然后,把角鸮带走。带走她,过着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
「我,我……」
她的声音在发抖。对于突然展开的命运,角鸮的身体因畏缩而僵硬。
「抓住我的手!不用害怕!」
「可是……」
「你放心!」
像这样,坚定、强而有力地对她说。即使是在说谎,也还是对角鸮说
「放心」
呢。从来就没有人对角鸮说过这样的话。
角鸮像是被附身了一般,向圣骑士的方向前进了几步。然而,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猫头鹰。猫头鹰的身体似乎被看不见的细细丝线所束缚。猫头鹰用那月亮一般的眼睛,静静地以视线捕捉住角鸮并且说道:
「去吧,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你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然后,猫头鹰以百般困难的姿态伸出了手,用他细长的手指拂了一次角鸮的额头。
在猫头鹰瞬间做了如此动作之后,角鸮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自主地,而且确实是出自角鸮意志地行动,然后,抓住了那只手。她抓住的不是魔物之王的手,而是圣骑士强而有力的手。向她伸出来的援手,人类温暖的肌肤。她被抱紧,并且被抱了起来。仿佛受到疼惜爱怜一般,角鸮被救了出来。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角鸮泫然欲泣。不知为何,角鸮极度地想哭。她的头部隐隐作痛,被触摸的额头发烫,她想大声叫出来。虽然,角鸮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眼泪。——呐,我原本是那么地、那么地想被你吃掉啊。


第五章

温柔的忘却带头乾杯之声,高声响彻大厅。上至大臣,下至士兵们,都在宴会上彼此举杯庆贺。房间内能够环视四周的宝座上,坐着灰发的国王。
人们盛赞魔法师团的功绩,颂赞圣骑士的英勇。快手快脚的吟游诗人也抢先在大厅的一隅开始吟咏着诗句。安•多克在大厅一隅,靠在墙壁上远眺着如此的光景。
「圣骑士大人!那边有人在拼酒呢!圣骑士大人参加的话,优胜必定非您莫属!」
面熟的士兵对他说。
「还是不要吧,喝太多酒的话又要被夫人念了。」
脸上挂着遗憾的表情,安•多克做了如此的回答。
「欧莉叶特夫人今天没来吗?」
「嗯,在场也有很多和神殿相关的人士呀。她说她会神经紧张,不想来。」
「哈哈,那还真是遗憾!」
士兵简短地说,并且消失在人群之中。讨伐魔王成功,顺利救出被囚禁的少女。这个消息转眼问便传遍城里,现在城中想必有许多人正举杯庆贺。安•多克并不讨厌觥筹交错的场面。
但是昨天才讨伐了魔王,他想早点回到家里安静地休息。他的妻子必定在家里等着他归来,而且对于他敷衍地打过招呼便前往这场宴会一事,妻子的内心想必不抱什么好感。
他想过以休养为藉口缺席,但是当着国王的面,有所谓面子的问题:再说,他也有挂心的事。举杯庆贺之后,他之所以还留在宴会中,正是因为他在等着该项报告。
不久之后,城里的仆役快步走向安•多克,并且小声向他耳语。听了仆役的报告,安•多克点了点头,向仆役答礼谢过。然后,他静静地从大厅溜了出来。如果是国王听到了同样的报告,想必也就不会怪罪圣骑士中途退出宴会吧。安•多克正在等候的,正是被魔王所囚的少女恢复意识的消息。穿过长长的走廊,他敲了敲附有金色把手的门,缓缓地打开。明亮而有着吊灯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大床。瘦小的少女正躺卧在床上。
安•多克走近这名少女的身边。少女仿佛埋没在水鸟羽毛被的床铺之中,沉睡着。她的两颊消瘦得引人哀怜,安•多克最初抱起她的时候甚至为她过轻的体重讶异不已。虽然魔法创造出来的火焰并不会灼伤少女,但即使如此,她也被熏得很厉害,看起来惨极了。
安•多克将手指插入她仿佛晒乾的乾草一般的细发之中,轻抚着•少女的头发柔顺地滑落,露出了额头。魔法师们谁也不知道她额头上不可思议的纹路,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然而从该处所散发的魔力,确实是属于魔王的;毫无疑问,有某种魔法正发挥着效果。
「醒过来了吗?」
少女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露出褐色的眼睛。安•多克向她出声,她便睁开眼睛,反覆而缓缓地眨着。
「不要紧吧?感觉怎么样?」
然后,少女仔细地盯着探过头来的安•多克的眼睛。
「呜……啊……」
她发出了不成音调的呻吟声。
「嗯?什么事呢?」
听到少女的声音,安•多克温柔地向她问道。然而少女无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她努力试着坐起身子。正当她因为使不出力而感苦恼时,安•多克从旁帮了她一把。
「不要紧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
「没有。」
少女回答的声音微弱,仿佛虫子的振翅声一般。安•多克伸出援手,只见少女的手腕变成茶褐色。熔接的锁虽然已经用魔法切断,得以解开枷锁,但是少女长年受束缚的痕迹恐怕不会消失,会留下疤痕。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安•多克便心疼不已。然而,他换了个角度重新思考,少女能四肢俱全地安全活着,就应该要感谢上苍了。「这样啊,那就好。」
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少女运作起至今尚未思考过的脑袋,口中吐出简短的字句:
「这里,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列德亚克的王城。你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像一只鹦鹉般重覆着他的话。
「思,是啊。我的名字叫安•多克。安•多克•马克巴雷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少女轻轻闭上眼睛。她的睫毛颤抖似地摇曳着。然后,她睁开眼睛,轻轻地、耳语一般地回答:
「我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对她所说的这句话,安•多克不禁瞠目结舌。少女以清纯无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惊讶的安•多克。他轻咬着嘴唇,垂下双眼,摇了摇头。然后,他轻巧地以温柔的动作抱过少女的头。并且用他低沉的声音静静地说:
「……可怜的孩子。」
少女似乎在安•多克的怀中微微地歪了歪头。少女仿佛是在表示,她打从心底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说这句话。
讨伐夜之王,救出被囚禁少女的消息,转眼之间便传遍了整座城里。人们口口声声赞颂魔法师团和圣骑士,并且对受保护的少女寄以怜悯与疼惜之情。
想必诗人会弹奏竖琴,伴随着美妙而悲凄的旋律,歌咏额头被刻以魔王纹路的少女,铀及她不幸、苛酷的命运吧。或者,将高声朗诵着圣骑士的英雄事迹。然而,其中却有着不被歌颂的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被讨伐的魔王他的行踪。
「你的名字叫角鸮啊。」
当天,出现在角鸮起居的王城房间里的黑发美女,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她将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梳成两条麻花辫;和头发同色的眼睛绽放着坚强而温柔的光芒。
「你的名字叫角鸮,是你自己曾经这样告诉在夜之森迷路的猎人。」
「角……鸮?」
角鸮原本呆坐在大大的床上,此时歪着头反覆念着这个名字。她穿着质地柔软轻薄的洋装,瘦削的脸颊此时也有了些许血色。
「是啊,记得吗?」
「不知……道。但是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好像是这样……嗯,我是……角鸮。」
角鸮轻轻地垂下双眼,小声地说。她用手掌压住了胸口,仿佛要将重要的东西收进心底似的。
「我是欧莉叶特。欧莉叶特•马克巴雷恩。我就是那位没干劲的圣骑士的妻子。你知道安•多克吗?」
「嗯,我知道,就是安迪,」
安•多克在角鸮醒过来后的这几天,每天都到王城来探视角鸮。虽然大半时间角鸮都在睡觉,但是安•多克多半都和负责照顾角鸮身边杂务的侍女们交谈几句,抚摸角鸮的头之后走出房间。
「是的,我就是那个懒得出门的骑士的妻子•请多指教啊,角鸮小姐。」
角鸮轻轻地握住了欧莉叶特微笑着伸出来的手。欧莉叶特的手白皙柔嫩,相对的,角鸮的手就显得有如枯叶的触感一般。欧莉叶特为了这样的触感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表现出哀怜的表情。
「请多指教,呃……」
「我叫欧莉叶特。」
「多指教啊,欧莉叶特。欧莉叶特是安迪的……妻子?」
「是啊,很遗憾,我正是他的妻子。」
和说出口的话相反,欧莉叶特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
「角鸮……我可以叫你角鸮吗?」
「当然!」
对于欧莉叶特的询问,角鸮眼睛发亮地回答。对于别人叫她的这个名字,她一想到这个名字是自己的,便感到欣喜不已。
「角鸮,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被问及「怎么样?」角鸮歪了歪头,然而却还是回答了肺腑之言。
「呃,呃……每天都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大家都很友善。」
「有没有什么不足的?」
「安迪也每次都这么问我,完全没有。」
角鸮慌张地摇了摇头,回答欧莉叶特。对她来说,这些日子真的过得太好了。每当别人对她好,她便朦朦胧胧地想: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要对我这么好呢?这样啊——欧莉叶特微笑着说,然后小声问她:
「……有没有想起什么事情?」
是否想起了醒过来之前,在森林里的日子。对于这样的询问,角鸮无从回答。她缓缓地,和刚才完全不同意思地摇了摇头。欧莉叶特在绒毯上直立起膝盖,和坐着的角鸮四目相视。
「听我说,角鸮。你到这里来之前,一直都在夜之森。你在那里被魔物抓住了,我想你一定是体验到极其恐怖的遭遇。所以,你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封住了当时所有的记忆。你完全不必勉强去把那些事情回想起来;那些事情是你可以忘掉的哟。角鸮还有未来的日子要好好过呢!」
夜之森。魔物。恐怖的遭遇。这些词汇在角鸮的脑里打转。(真的吗?)可以忘掉。(真的……吗?)
「角鸮……还有未来的日子要过?」
「是啊,还有未来的日子呢。」
欧莉叶特如此断言。角鸮也觉得是这样,如她所说的。(真的吗?)为什么呢?有个声音在心底反问角鸮。耳边听到远方传来的鸣响。
闻得到古老石板地面和发霉的味道,天花板高耸却没有天窗。燃烧着的明亮火焰,是魔力的菁华,从红色正渐渐转变成蓝色。国王的脚步声作响,向前迈进;侍奉他的魔法师们不发一语。耳边萦绕不去的,是国王鞋子作响的声音和低沉的呻吟声。
在最深处的尽头,有个黑影被绑缚于墙壁上。国王停下了脚步,相形之下,他的鞋子在地板上更为大声作响。
「魔物之王啊。」
人类的国王以沙哑却凛然的声音说道。
猫头鹰被白色透明的细线所捆绑,身体如同被吊起来一般张开钉在墙壁上。他紧闭着双眼,巨大的羽翼丝毫不动。国王询问一旁随侍的魔法师:
「他还有意识吗?」
而利贝尔只是从阴沉依旧的长袍中做了简短回答:
「他听见您的声音了吧。」
「魔王啊。」
这次,国王提高音量说着。不知是对国王的声音起了反应,或者因为其他的理由,猫头鹰缓缓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微微透出来的光是银色的;虽然魔力已被吸收而显得混浊,但散发出的威光确实是属于统领众魔物的王者所有。国王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不在气势上输给猫头鹰,和他相对。
「魔王啊,被人类所捕捉的滋味如何?」
国王挑衅似的说了这些话。然而不知道魔王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对于国王的问话他不做任何回答。
「……人类的国王啊。」
他的声音沙哑,如同响彻地底般的低沉。
「正是。我正是此国列德亚克的国王。」
在那一瞬间,猫头鹰的眼睛里似乎浮现些许感触。那是轻蔑、嫌恶、以及类似憎恨之类的情感。国王心想,和人类颇为相近嘛。
国王一直认为魔物是敌对的存在,其本身便是罪恶;如此一来,就不该有憎恨以及嫌恶等等接近人类的情感。
「……憎恨人类吗?像人类的魔物之王啊!即便如此,听说你竟捕捉了人类的小女孩,让她隶属于你,整得她要死不活的。你是在复仇吗?」
对于国王的问话,猫头鹰的眉毛挑也不挑一下,以沉默明确地拒绝回应。国王咬牙切齿。如果自己被捕捉,是否能保有如此的威严呢?这样的想法掠过国王的脑海。然而做这样的比较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方是魔物。
「……你不回答也无妨。少女正在城里接受无微不至的保护。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这样对她要重新过着幸福的生活来说,是再好不过了。魔王啊,你的打算部落空了。」
猫头鹰不做回答,仅仅像是失去了兴致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待国王以目示意,退居一旁的魔法师们恭恭敬敬地献上巨大的水晶球。
很明显地,有魔力附在水晶球上,它的中心摇曳着红色的火焰。美丽的造型和其魔力相得益彰,掳获了观赏者的心和眼睛。
「这个火焰代表着从你身上吸取的魔力。当红色的火焰转变为蓝色时,你的魔力将用尽,身体会乾枯成为木乃伊,成为这个国家魔力的象徵。」
国王淡淡地说着。这虽然是对猫头鹰的死亡宣告,然而却不见猫头鹰作任何反应。他保持沉默。
国王似乎变得无话可说,不久便往后走,回到原本的来时路上。对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背影,猫头鹰突然开口说话了:
「人类的国王啊。」
国王停下了脚步。他用尽全力保持威严,缓缓地回过头。然后,再一次面对猫头鹰银色的眼睛。猫头鹰只微微地动了双唇,朝着国王说:
「人类之王啊。如果要你在自己和国家两者之中选择其一,你会选择何者呢?」
这是魔物之王第一次问人类之王的问题•国王怱地皱起眉头,但却以清晰的声音回答:
「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魔王啊。我无法将这两者挂在天平的两端来衡量。」
国王的回答丝毫不见犹豫迟疑。
「无论何时我都会选择国家吧。只要我还是我,我会选择国家。是我选择了国家。」
只要有这样的意志,天平是无由成立的。对于国王这样的回答,猫头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如同沉睡般陷入了沉默。蓝天既高且广,只飘浮着薄薄的卷云,覆盖着充满朝气活力的城镇市场。
「哗……!」
角鸮伫立在市场的入口,将有点三白眼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地,她叫出了声音:
「好多人!」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吗?」
安•多克站在她身旁,微笑着问她。
「一定是第一次啊!」
角鸮做了这样的回答。
「那么,为了避免走散,我们来牵手吧?」
欧莉叶特从另一侧这样说着,握住了角鸮的小手。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很幸福似的微笑。今天是角鸮第一次到城镇里的日子。
角鸮穿着绝对称不上是华丽,却制作精巧的衣服,搭配衣服戴着大帽子;并且有安•多克和欧莉叶持两人相伴。
「嘿,欧莉叶特!大家都拿着好多货物喔!」
「是啊,因为这里是买东西的地方呀。」
听得懂吗——欧莉叶特说着。角鸮显得有些难以理解,微微地歪着头。
「就是用钱交换想要的东西哟。角鸮,手伸出来。」
欧莉叶特说着,在角鸮空无一物的手中,让她握住了三枚铜币。雕铸着漂亮鸽子的钢币,只不过如此却显得像是珍贵的宝物一般。
「要用这个哟。」
「要……付钱?想要的东西?」
「就是角鸮想要的东西呀。」
「我想要的东西……」
角鸮被这么一说,便沉思了起来。看到她这个样子,安•多克笑着说:
「总之到处走走看看吧。」
他推着角鸮的背向前。市场的摊子上并排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并且摆放着漂亮的布匹,以及从没看过、制作精巧的美丽摆饰。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是那么珍贵新奇,角鸮不停地四处张望。
「哎呀,欧莉叶特夫人您好啊!」
从一旁的摊子,突然有人向欧莉叶特打招呼。原来是卖面粉的妇人看到了欧莉叶特。
「今天圣骑士大人也陪您来呀!鹳鲽情深还真是令人羡慕呢。」
妇人说着便大笑了起来。欧莉叶特以漂亮而有礼的笑容说:
「暂且不说鹳鲽情深,既然我丈夫也陪我来,所以就算是买了多么重的东西,回家的路上我都不用发愁了。」
「哈哈哈!一点也没错哟。咦,欧莉叶特夫人,那个女孩子是?」
妇人低头看着角鸮。和妇人的视线对上,角鸮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欧莉叶特。
「欧莉叶特夫人,您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吗?」
欧莉叶特避而不答,只说着:
「她很可爱吧?」
并回以微笑。
不知不觉间,欧莉叶特松开角鸮的手,用指尖轻触角鸮的后背。角鸮觉得她似乎在对她说
「去吧」
;因此兴奋地走进摊贩林立的人群之中。安•多克一边和周围的人们简单地打着招呼,并且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注意着不要让角鸮走散,追随在她小小的身影后。
角鸮碰撞了几个人之后,伫立在一个摊子前。她会在这里驻足的理由很单纯,因为这个摊子传来非常甜美、香喷喷的气味。
「嗨,小姑娘,吃了再走吧?」
和蔼可亲的老板对角鸮说道。角鸮慌张了一下。
「好……好吃吗?」
「吃过就知道了呀,来,吃吃看吧。」
颜色黯淡的纸里头包着的,是以砂糖腌渍过之后烤出来的水果。吃下一口,温暖的香甜和果汁的酸味在嘴里扩散。角鸮的眼睛发亮。
「好好吃!」
「对吧,对吧!」
对于角鸮如此的反应,男人的心情好极了。
角鸮无暇顾及其他,大口大口的吃着。角鸮连连呼叫着好吃好吃,不知不觉地,吸引了一群大人在四周围观。
「比城堡里的饭菜还好吃哟!」
角鸮诚实地说,周围则一阵沸腾。
「老板,这句话不是至高无上的赞美了吗!」
「小姑娘,你这是夸过头了吧。」
「可是是真的呀!真的很好吃呢!」
对于陌生人的话,角鸮也忠厚地一一作答。
「你这么说那我也该吃吃看罗!」
看着天真真的角鸮,周围的人一一慷慨解囊。看着他们的指尖,角鸮发现到什么似的,慌张了起来。
「啊、啊,对了,我应该拿钱给你喔?」
看着角鸮双手都是东西,一副狼狈的样子,摆摊子的男人笑着说:
「小姑娘,不用啦。只要你说的这一句好吃就够了。」
对于老板如此的大方,周围的人们更是对该店赞美有加。对于刺激客人的购买意愿来说,这正是十分成功的演出。
「不、不行啊,可是欧莉叶特说要用钱来交换的……!」
周围听到角鸮口中呼唤出来的名字,都讶异不已。
「什么?你是欧莉叶特夫人认识的人?会不会是神殿女巫的候选人呢……」
然后,有一位老妇人上前接近角鸮。
「看,吃得嘴巴周围都是,来吧,我帮你擦一擦啊。」
老妇人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温柔地帮角鸮擦拭嘴巴周围。急忙吃下果子的角鸮连鼻头部吃得黏答答的,大家都带着善意笑了。
「来,擦乾净了。哎哟,你怎么了,这额头上的是……」
老妇人拨开角鸮的前发,出现的是不可思议的图纹。
「莫非,你是……」
老妇人咽下一口口水,周围也在一瞬间陷入沉默。角鸮则是一副傻愣愣的表情,站在正中央。
「小姑娘,你是公主吗……?」
老妇人指尖颤抖着,如此问角鸮。
「嗯?我是住在城堡里,但不是公主哟。」
角鸮诚实地回答。周围一阵骚动。
「不是这样啦,你是前一阵子在讨伐魔王时,被救出来的夜之森的公主对吧……I:」
「咦……?呃。大概……是吧?」
对于她说出口的话,周围的人更显得嘈杂。
虽然她不大明白,而且她也不是公主,但是她觉得事情似乎就如他们所说的。因为欧莉叶特在之前反覆地对角鸮做过说明。
「啊啊……!」
老妇人突然高呼一声,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角鸮。
「哇、哇……!」
由于事情太过于突然,角鸮慌了手脚。
「真是太好了,你能够活着回来。你当时一定感到很害怕吧?真是太好了……!」
「那、那个……!」
老妇人抱住角鸮,潸然落下眼泪。对于沿着肩膀滑落的水滴,角鸮感到慌张失措。
「是公主呀!从夜之森救出来的公主莅临啦……!」
欢声四起。在角鸮口中尚还支吾其词的时候,她就被抓挤得七荤八素。有许多人抚摸她,许多人抱紧了她。惊惶失措之中,角鸮还和许多人握手。(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角鸮胸口怦通怦通作响,她感到疑惑。好温暖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久,即使安•多克从人群之中带出了角鸮,角鸮还是在想着刚才的事。牵着的手让她感到温暖。
「呃,那个……安•多克。」
「嗯?什么事?」
「老婆婆她用力抱住我。然后啊……」
「嗯,老太太她哭了呢。」
「哭……」
「她是为了你而流下眼泪的喔!」
安•多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如此说道。眼泪到底是什么呢?不过,好温暖、好温柔。这么一想,角鸮感到鼻子深处阻塞不通了起来。
大致说来,角鸮是城堡中一个听话懂事的食客。她并不觉得无聊的每一天和闲暇难以应付。她喜欢在床上睡觉,也很喜欢从窗户看风景,以及偶尔和前来的仆役说说话。每一个人对角鸮都很温柔友善,而欧莉叶特以及安•多克就像是她的家人一般。国王也曾出现过一次。
「像这样会面还是第一次啊,角鸮。」
灰发的国王带了数名随从,来到角鸮的房间。安•多克在角鸮的身旁,悄声告诉她:
「他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人。」
「啊、呃,初次见面,您好!」
「嗯……似乎恢复了不少啊。」
「呃、那个,我……每次都受您很多照顾!」
「不,这不打紧。你就放下心好好休养。」
彼此交谈的话就仅仅如此而已,国王始终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角鸮后来问过安•多克:
「国王是不是在生气呢?」
安•多克笑了。
「他的脸就是固定那副表情呀。」
原来是这样啊,他就是那张脸呀——角鸮不疑有他,接受了安•多克的说明。然后过了几天,有一名仆役造访角鸮。
「角鸮小姐,请受纳。」
这名仆役将一串钥匙呈献给角鸮。
「这是什么?」
「……位在西边的城塔钥匙。」
「嗯?西边的塔?」
「住在塔内的人想要见角鸮小姐。」
「见我?为什么?」
角鸮虽然如此问道,但是年迈的仆役却只是稍作微笑罢了。「请您务必前往。」
递过来的是闪耀着钝重光芒的钥匙串。角鸮哦地一声,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对仆役说:
「知道啦!我会去看看的!」
角鸮开心地微笑着,做了这样的回答。她一跃而起,问了路便奔跑出去。仆役一直注视着角鸮消失在长长走廊那一端的背影,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西之塔的入口锁了好几层的锁,角鸮千辛万苦地插入好几把钥匙,才打开了门。虽然旁边就站着士兵,但是士兵只瞥了一眼角鸮手上的钥匙,连句话也没对她说。由于对士兵打招呼他也毫不搭理,因此角鸮决定兀自进入塔内。打开门一看,里面是长长的阶梯。角鸮毫不踌躇地向上奔跑。她也学会了用手拎起简朴洋装的下摆。角鸮喘着气往上爬去,只见一扇制作精巧的橡木门扉。(呃。)角鸮叩叩叩地敲了三次门。她只不过是照着平常城堡中的人们所做的事有样学样。
「谁?」
从里头传来声音,角鹑吃了一惊。
「我是角鸮。」
因为没有其他的话好说,角鸮如此回答。
「……进来吧。」
得到允许之后,角鸮便进入室内。打开了门,眼底所见是一个广阔的房间,足足有角鸮房间的两倍以上大小。
房间里行镶嵌吾窗棂的大窗户,有画柜,并且有大大的床;也有布偶,以及士兵形状的人偶。在房间的中央,有个身影坐在形状奇妙的椅子上。
「怎么了,不进来吗?」
从椅子上有声音传来。声音高亢,仿佛是少女的声音一般。小小的身影坐在附有巨大车轮的椅子上。浅浅地变了色的纤细手脚。色素淡薄的头发和眼珠,小小的身体。角鸮觉得,只有头发似乎和某人相似。
「你好,角鸮,初次见面。」
约莫十岁上下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向她微笑。
「我是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韦恩•尤德塔•列德亚克。」
角鸮眨了眨眼。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在奢华的吊灯下反射得闪闪发光的头发颜色,和那位国王一样啊!角鸮在心里这么想。


第六章

夜之王的刻印
库罗狄亚斯要求角鸮靠到自己身旁,坐在绒毯上。角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从开始在城堡中生活,角鸮便中意绒毯上的空间;虽然只要她坐在绒毯上,就一定会被侍女们责备。但是这里却没有任何人会责备角鸮。
直接坐在绒毯上,即便是角鸮也得以抬头看见异常纤瘦的少年王子。库罗狄亚斯坐在比自己的身体大好几号的椅子上,他仿佛被埋没在其中的沙发里一般。
「让我看看你的刻印吧!」
库罗狄亚斯仅在口头上对角鸮这么说。角鸮顺从他的话,摘下了戴在头上的帽子,让他看自己的额头。「这纹路真奇妙啊。」
听到王子说这句话,角鸮嘿嘿地笑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腕和脚踝吧!」
角鸮照他所说的,伸出手臂让他看手腕,直立起膝盖让他看脚踝。
「都变色了呢。」
「欧莉叶特说这些痕迹都褪不掉喔。」
「你是被锁链锁着吧?」
「嗯,对呀。他们说,这就像生锈一样呢。」
「不会妨碍你行动吗?」
「妨碍?嗯~不会痛,也不会感到不方便呀?」
「……这样啊。」
这时库罗狄亚斯小声笑了起来,那是属于角鸮很少看过的笑法。其实说起来,角鸮实在无法判别他到底是不是在笑。「这么说来,我的情况还比较严重呢。」
「嗯?」
「我的手脚都丑陋地变色了吧?」
「嗯。」
角鸮天真地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丑陋是指怎么样的东西,但那确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这是天生的,我的手脚天生就无法行动。」
「动不了吗?」
「是的,完全动不了。我的出生甚至夺走了母后的生命,却是……这副德行,连父王也……想必是大失所望吧。」
只有在说这句话时,库罗狄亚斯才微微俯着头,将视线从角鸮身上移开。
「这副身体简直就像是受到诅咒。像我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现身于国民之前的。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受诅咒的王子,对我感到畏惧。所以,我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不曾走出这个房间一步。」
面对傻愣愣地张着嘴巴的角鸮,库罗狄亚斯笑了,脸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笑。
「如何?我很不幸吧?」
被他一问,角鸮歪着头说道:
「不幸……?」
「是啊。」
不幸,就是不幸福的意思。角鸮心想,既然王子自己这么说了,可能真的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问我呢?角鸮觉得很不可思议。
「还是说……怎么样?角鸮,曾经被夜之王所捕获的你,要主张自己比我更为不幸吗?」
库罗狄亚斯皱着眉头,以一副悻悻然的表情瞪着角鸮说。
「呃……」
角鸮却一点也不胆怯,毫不在乎地说:
「我很幸福啊!待在这个城堡里,很幸福啊!」
角鸮的回答似乎让库罗狄亚斯感到被乘虚而入。他张开了大而黯淡,绿宝石般的眼睛。
「他们都说是托了国王的福喔,也是托了王子的福吧。」
角鸮开心地微笑着说。库罗狄亚斯别过了视线。
「我……是没有任何权力的。」
角鸮不知道「权力」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唐突地站了起来。虽然没有库罗狄亚斯的允许,但是从大窗户看出去,夕阳实在是太美了。
「哗~好棒啊!」
角鸮发出了欢声。
「好棒啊,这里真好,好漂亮的景色喔!你看,看得到大街上的市场呀!」
「角、角鸮,我的话……!」
「还没说完」
这几个字,被角鸮的欢呼声完全盖了过去。
「听我说、听我说喔,那个市场摊子烤的水果,真的很好吃喔!你有没有吃过啊?」
角鸮天真地问王子。库罗狄亚斯脸部扭曲地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无法从这里出去!」
「你没吃过吗?我了解了,下次我去买来给你!那真的很好吃喔,而且我和那里的老板交情很好呢!」
角鸮笑嘻嘻地说。看着她这副样子,库罗狄亚斯原本张大了嘴想要向她说些什么,但是怱地仿佛说不出话来而闭上嘴巴,然后小声问角鸮:
「……你要去帮我买回来吗?」
「嗯!我去帮你买!那真的很好吃呢。其他还有漂亮的东西和好玩有趣的东西喔!」
角鸮点了好几次头,她感到很幸福。她这时想起了那位老板的笑容,因为她称赞好吃时,老板显得很高兴的那副笑容。库罗狄亚斯抬起脸看着角鸮。他的视线不安,仿佛是在寻求依靠一般。
「你……」
「嗄—?」
「你不怜悯我吗?」
「怜……悯?」
角鸮像只小鸟歪着小脑袋。
「你不说我可怜吗?」
「呃~王子很可怜吗?」
听到角鸮的问话,库罗狄亚斯一瞬之间涨红了脸,别过了视线。仿佛角鸮的反问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屈辱一般。
「我也被人家说过很可怜喔。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角鸮满脸笑容说道。库罗狄亚斯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脸庞说:
「……呐,我说角鸮啊。」
「是~!」
「你能不能教教我?外面的世界里有什么美丽的,有什么好玩的……还有,有什么美好的?」
库罗狄亚斯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对于他的请求,角鸮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好啊,我来教你。我也会买好吃的来给你!在街上有很多东西都让人大开眼界呢。还有,也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哟!」
「…………」
库罗狄亚斯沉默不语,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说角鸮啊。」
「是?」
「……你能不能……」
库罗狄亚斯头发之间露出来的耳朵显得有些泛红。
「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对于库罗狄亚斯的请求,角鸮微笑着说:
「朋友是什么啊?」
她的反问流露出清新爽朗的天真。库罗狄亚斯跟着也稍稍抬起脸庞,似乎感到伤脑筋般地笑了。那是库罗狄亚斯第一次真正展现出来的微笑。
这天,当结束了政务的国王走向会客室,只见安•多克优哉游哉地占据着沙发睡着了。国王此时才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忍不住想要在他散漫的睡脸上点火;然而对方是仰赖剑维生的人,实在是疏忽不得。
「……懒得出门的家伙。如果不希望被剥夺职位的话,立刻出去!」
国王以低沉的声音说。安•多克傻里傻气地发出
「嗯~」
的声音,一边起身,这名圣骑士总是失礼地说这间房间的沙发很好睡。
「你来做什么?」
「睡午觉。」
「回去!」
「嗯,我这就要回去了呀。如果太晚回去,就会被夫人骂呢。」
安•多克满不在乎地说着站起身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禀告国王:
「对了,你知不知道,听说狄亚和角鹑相处得很不错呢!」
「……是有所听闻。」
「哦?是国王唆使的吗?」
「是库罗狄亚斯说想要见见被囚禁的公主。」
「哦……依旧是很宠孩子啊。不不,这样也无妨。对于国王让他们相见,我是有点意外,但是我也觉得这样做真的很好哟。」
安•多克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口中说着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国王则是对他投以冷漠的眼光。
「既然如此,有什么事?」
被国王这么一问,安•多克仿佛在找适当的语汇,一副困惑的表情;他缓缓地开口说:
「……你应该再多关照狄亚的,能不能不要再把他关在那种地方?让国民们看到他也没关系吧?如果对于突然让他现身于国民之前感到踌躇的话,现在大可以先将他托顾于某处的宿舍呀。你知道列密特岛吧?那是边境的一个离岛,不过听说那里的学校相当不错呢。」
也不知国王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国王始终都不正眼瞧安•多克一下。安•多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
「……国王陛下,狄亚的身体的确是那副样子,但是……他非常聪明的。」
「…………」
国王沉默以对。安•多克叹了一口气,改变了话题•
「让魔王木乃伊化的计画是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呢?」
「是啊,没什么特别的阻碍。」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啊。」
国王对于拖拖拉拉毫不干脆的话,失去耐心得连声音都为之—变。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的,是有点……我是觉得对手既然是那个魔王,一切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吧?」
再怎么说,魔王统治魔物之森也有数百年的岁月。不禁令人怀疑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落人人类的手中。在讨伐的那一瞬间,他便有这种感觉。
「那正代表了本国的魔法师团有如此伟大的力量。」
国王仍然做了如此的回答。
「真是这样就好了。对了,国王陛下啊,你打算如何运用榨取自魔王的魔力呢?」
安•多克用稍稍轻佻的口吻问国王。
「……我只会让它用在国家的利益上头。」
「这样啊。」
对于漫不经心的回答,安•多克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打了声招呼,如往常一样离开了会客室。留在室内的国王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悄声自语:
「……爱丽狄亚……」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仿佛随着呼唤,她的身影便会在脑海里复苏一般,她是那样地美丽。她的肖像画仅挂在会客室和寝室——画中微笑着的身影,便是当今已过世的王妃。尽管这位佳人是那么地体弱多病,却深爱着国王,并且深爱着这个国家。与其多活一秒钟,这位女性选择了生下新的生命。对于大家反对她生孩子,她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我想成为这个国家中独一无二的王妃。」在她死后,这个国家的王妃仍然只有她。并且,要背负国家重担的王子也依旧只有一位。
「王子殿下!你看这个,这是从国土边境带过来的喔!」
「这是什么?」
库罗狄亚斯透过光线,观赏着角鸮递过来的透明黄色团块。
「我跟你说啊,他们说这是从树木流出来的汁液凝固成的东西呢。你看,里面有虫对不对?」
「真的耶……」
库罗狄亚斯眯起了眼睛。
「总觉得有点像是蜂蜜喔。我一直以为舔起来会有甜甜的味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去吃它,吃起来不好吃哟。」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是王子呀。」
角鸮说了这些话后,嗤嗤地笑了起来。大约每三天,角鸮便会造访一次库罗狄亚斯的房间。虽然角鸮抵达库罗狄亚斯的房间时,偶尔有负责教育相关的人士在其中,但是库罗狄亚斯一见到角鸮的脸,便会立刻摒退那些人。
「……角鸮,我将赋予你名誉,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嗯?」
「这是我回报你的……你可以不称呼我为王子,而直呼我为库罗狄亚斯。」
王子对角鸮说可以直呼他的名字,让她不解地眨了好几次眼睛。角鹑在心里想,可是库罗狄亚斯这个名字好长,不好念啊。安迪不也是因为安•多克不好念,才叫安迪的吗?
「呃,那么……因为是库罗狄亚斯,所以是库罗……」
角鸮差点说出口,却又猛地停止。(咦?)刚才脑袋里是不是有脑鸣声?(库……罗……)不对,脑袋里有人这么告诉她。不可以呼叫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那个名字是……
「库罗?别叫得这么寒酸。要叫的话……就像安迪他们一样,叫『狄亚』好了。」
库罗狄亚斯说着,脸上却黯淡下来。
「狄亚?」
「嗯,是啊。狄亚——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名字。」
「妈妈?」
库罗狄亚斯低下了头。
「她……在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是我杀了她。」
「狄亚杀了她?」
角鸮歪着头说。
「是啊,是我杀了她。母后身体虚弱,对魔力也没有抗性。她的身体遭受这个国家日渐增强的魔力所压迫。事实上……她的身体根本就不能生育孩子。」
哦,这样啊——角鸮心想。可是这样为什么算是库罗狄亚斯杀的呢?
「但是,她还是希望把狄亚生下来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库罗狄亚斯说着,一张脸扭曲歪斜。
「但是我的身体却是这副德行。国王想必也疏远我……」
「疏远?」
角鸮又歪着头说。库罗狄亚斯常常使用角鸮所不知道的艰深语汇。
「就是讨厌的意思,角鸮。」
「哦,我是不大懂啦……」
话说至此,角鸮开心地微笑着说:
「我觉得即使人家讨厌你,你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而且我不讨厌狄亚哟。」
听到她这么说,库罗狄亚斯心酸地眯起眼睛,说了一句:
「……角鸮,你也曾经被别人讨厌过吗?」
「嗯……」
说到这里,角鸮稍稍地垂下了眼角。
「我不记得了。」
库罗狄亚斯心想,她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哭一样。
有一天,当安•多克造访角鸮所生活的房间,他看到角鸮将手肘靠在窗沿上,专注地抬头看着天空。
「角鸮?外面有什么有趣的吗?」
安•多克如此问角鸮。角鸮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在看有没有月亮。」
「月亮?现在还是白天呢。」
「嗯,我想看白色的;晚上的金色月亮也可以喔。」
「哦,角鸮很喜欢月亮啊。」
听他不经心地说,角鸮的脸色悄然黯淡了下来。
「嗯,也许我真的很喜欢月亮吧。感觉上,好像……很令人怀念。」
角鸮小声的低语,简直就像在叹气一般。
「喂,夫人,我在想——」
安•多克返回自己的宅邸后,整个人坐在沙发上把脚翘起来,向欧莉叶特开口说道。
「怎么了?」
正在看帐簿的欧莉叶特,此时并未停下手边的工作一边回话。
「角鸮失去记忆,对她来说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
欧莉叶特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安•多克闭上眼睛继续说着:
「一个人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忘却痛苦的过去吗?例如说,所谓的幸福不是累积了许多眼泪和痛苦,才能更增添光辉的吗?所谓人的韧性,不正应该是这样的吗?」
「……安迪。」
欧莉叶特用微弱的声音说。
「嗯?」
安•多克将脸转向欧莉叶特:欧莉叶特站了起来,从书柜取出一本书。书籍看起来很老旧,似乎是某本书的手抄本。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因为始终挂在心上,所以我去查阅了神殿的古老文献。」
神殿的地下图书馆严密保管着足足有数百年前的文书,平常一般人无法亲眼见到这些文物•然而出身于神殿,具有(圣剑的圣女)身分的欧莉叶特至今对神殿仍具有莫大的影响力,她得以自由出入地下图书馆。
「你说的查阅是……?」
「……就是有关角鸮额头上的刻印。我去调查了施加在她身上的魔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查出来了吗?」
欧莉叶特静静地走向安•多克,在他身边屈膝;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阴晴圆缺的月亮,中断的调查。」
她缓缓地翻开了老旧的书籍。变色的羊皮纸上,用模糊的墨水所描绘出的纹路,确实就是角鸮额头上的刻印。
「那是封锁记忆的刻印哟。」
安•多克张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捂住了嘴,然后一脸严厉地皱着眉头吐出
话来:
「竟然会是如此!魔物在捕捉了角鸮后,连她的记忆都予以抹消!?」
「不是的。」
欧莉叶特以强有力的口吻否定了安•多克。
「不、不是这样的。如果照你说的,顺序就有所出入。角鸮连森林里的事情都忘了。魔法开始起作用……是在角鸮离开森林的时候。」
安•多克开始回想。当时森林在燃烧,其中蹲着一个少女。她当时哭喊着,并且受了伤。她那个时候在喊着某人的名字。安•多克用自己的手捂住了嘴,游移着他的视线,自言自语。
「对于魔物来说……有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是不了解魔王真正的想法。只是,失去记忆这件事,如果不是角鸮个人的意志,那么……」
欧莉叶特依旧垂下双眼说。
「角鸮的记忆无法挽回吗?」
安•多克问道。
「我认为值得一试;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角鸮的身体状况不但营养不良,手腕和脚踝上还有无法消失的锁链痕迹。她过的日子应该绝不会是快乐美满的。而且,对手……是魔物之王呢。原本以人类的魔力是无法和他较量的啊。即使是这样,如果还是盼望恢复记忆的话……我想这大概就要看角鸮的意志而定了。」
「你认为呢?」
面对据实以告的安•多克,角鸮的表情显得困惑而旁徨。安•多克面对她的犹疑不决,温柔地报以微笑。
「只要你有任何的不愿意,那就算了,没有关系的。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就算失去记忆,你还是可以过得很幸福的。」
然而,角鸮整个人坐在床上,向安•多克询问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
「……如果魔法消失的话,额头上的纹路就会消失不见吗?」
面对角鸮小心翼翼说出来的话,安•多克扬起了眉毛。
「不,因为只是抹杀掉魔法效力……很遗憾地,刻印应该是不会消失……」
「那么,我愿意!」
角鸮猛地拾起脸庞,迅速地做了回答。她点了点头,两眼闪闪生辉。
「角鸮……你喜欢……那个刻印吗?」
角鸮天真地笑了起来。
「因为这个刻印很好看啊。」
在库罗狄亚斯的房间,只要一敲门,必然会被盘问「是谁」。而只要回答「是我」的人是安•多克,总是能得到允许并要他立刻进入房间。
「嗨,好久不见。」
安•多克笑着挥挥手打了招呼,此时库罗狄亚斯也绽放出笑容。虽然这个笑容很难说是和他的年龄相符,但是他笑得毫无防备。
「今天这个时候没有教师在吗?」
「嗯,没有呀。」
「这样啊。」
「喂,安迪。」
库罗狄亚斯平常总是在倾听安•多克说话,今天却一反往常,主动向他开口说话:
「角角怎么样了?」
「角角?」
安•多克虽然在刹那之间歪着头摸不着头绪,然而却很快地发觉到他所指的是谁,笑了起来。
「哦,你是在指角鸮吗?」
「呃,嗯。」
库罗狄亚斯的脸颊稍稍泛红,点了点头。安•多克发现,原来这个少年也能有如此丰富的表情。他不发一语,为之感动。
「你似乎和她处得不错嘛。角鸮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向你说了?」
「嗯,她说今天要接受解除咒语的魔法。角鸮的记忆能够恢复吗?」
「……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呢。目前利贝尔他们花了一整天向角鸮施以魔法。我的夫人也在陪她。」
「这样啊……」
「看来你们两个相处得相当融洽嘛。」
安•多克脸上绽放着笑容,如此说道。库罗狄亚斯稍稍低下头,小声地说:
「那家伙真的很怪。她对我完全不感到畏惧,也不会对我感到同情,总是笑脸逐开。」
「……狄亚,你希望她怜悯你吗?」
对于安•多克的问话,库罗狄亚斯猛地抬起了脸庞,却因说不出话而闭上嘴巴。然后,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不知道。但是,角角绝对不会说自己很不幸。看着这样的情形,我就……总觉得……」
说到这里,他似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安•多克静静靠到他的身旁,温柔地抚摸了库罗狄亚斯的头。
在这个国家之中,能如此将手放到他头上的,只有安•多克和欧莉叶特、以及灰发的国王了。安•多克初次和库罗狄亚斯相遇时,库罗狄亚斯还只是个拥有枫叶般小手的婴儿。之后,安•多克便一直守护着他的成长:对于没有孩子的安•多克以及欧莉叶特这对夫妻来说,库罗狄亚斯之于他们有着特别的情感。
「如果角鸮恢复了记忆……」
安•多克以温柔的声音说着:
「也许她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角鸮了。」
「什么……?」
库罗狄亚斯惊讶地拾起脸庞。
「记忆这种东西,足形成一个人的确切要素之一。恢复记忆的角鸮,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才不要这样!」
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忍不住粗暴了起来。安•多克像是要安抚他,报以微笑。
「但是,你会希望和新的角鸮能够成为好朋友,对吧?」
「那是……嗯……」
咬住了嘴唇,库罗狄亚斯轻轻地点了点头。安•多克仿佛是在回答他一样,用力地点着头。
「如果——」
安•多克继续说:
「如果……角鸮恢复了记忆,而且还愿意待在这个国家的话……我在考虑让角鸮成为我们的女儿。」
库罗狄亚斯听到他这句话,瞪大了眼睛看向安•多克。安•多克带着些腼腆笑着说:
「当然,这要看角鸮愿不愿意了。」
他补充说道。
「……如果我……」
库罗狄亚斯偏过脸庞低下头,然后以微弱的声音流露出他的心声。
「嗯?」
「如果我是安迪和欧莉叶特的儿子就好了。」
面对库罗狄亚斯如蚊鸣一般微小的声音,安•多克凑近望向库罗狄亚斯。
「你讨厌你的父王吗?」
「我不讨厌他!」
库罗狄亚斯用力摇头说:
「我怎么会讨厌他!但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却身为王子,国王必定会感到绝望呀!我的……身体因为是这副德行……!我是害死了母后才得以生出来的,却……」
安•多克微微一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别对自己的父母这么客气啊。」
「……可是……」
「我说啊,库罗狄亚斯。」
说到这里,安•多克向窗边走去,背对着库罗狄亚斯。
「你会希望手脚能够活动吗?」
「……那当然,我会这么希望,我盼望手脚能够活动。但是,无论本国的魔法师们如何努力,也无法让我的手脚活动,不是吗?」
「果真是这样吗?」
「难道说有办法吗!?」
仿佛缠住不放似的,库罗狄亚斯追问道。安•多克头也不回,静静地说:
「……如果有强大的魔力,或者……」
「你倒说说看哪里会有这样的魔力呀!」
库罗狄亚斯喊叫道,并且咬住了嘴唇。安•多克回过头来,再度抚摸库罗狄亚斯的头,温柔地告诉他:
「我会再来。」
库罗狄亚斯还是低着头,对将手移开的安•多克说:
「……如果遇到角角,请转告她……请她再过来,我等着她……」
库罗狄亚斯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名少年虽然语带呜咽,却不流泪。因为,他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
「我一定会转告她的。」
安•多克点头说着,然后离开了库罗狄亚斯的房间。
「角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角鸮花了一整天接受解除咒语的魔法后,欧莉叶特温柔地问她。安•多克也从一旁凑过来看。夜之王的刻印解咒,终究是无法完全见效。『老实说,最后的一道墙攻不破。』魔法师团团长利贝尔如此说道。
「但是,封印已经绽开到极限了……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能让角鸮的记忆从破绽中恢复过来。」角鸮深陷在床铺当中,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头好痛。」
「不要紧吧?」
角鸮那纤瘦弱小的身体,想必承受了很大的负担。
「嗯,我作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呢?」
欧莉叶特问道。角鸮用乾渴的嘴唇回答:
「我梦见有人对我说,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我就对那个人说,我不要。别开玩笑了,混帐东西,为什么我得忘记一切~呀!」
因为角鸮将激动的说法说得平铺直叙,欧莉叶特忍俊不住地笑了。
「不像平日的角鸮哟。」
「是我呀。」
角鸮清楚地回答道。
「那是我的声音。」
然后,角鸮如同要确认似地又说了一次。
「别开玩笑了,混帐。」
隔天,有一位稀客受邀前往王城里角鸮的房间。
「啊,好久不见。对了,确实是你,没错。」
他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踏着王城的绒毯而来;看见角鸮,不由得绽放出了笑容。他微胖的身体穿着朴素的上衣,和王城的白色墙壁显得非常不搭调。
「你记得吗?呃~我和你在森林里见过面的。」
「?」
角鸮依旧坐在床上,歪着头回想。带着这名男子前来的欧莉叶特,催促他再向角鸮身边靠近一些。
「席拉先生,请你详细叙述当时的情形。」
「好的,欧莉叶特夫人。」
被称做席拉的男人将帽子攒在胸口,向欧莉叶特深深地一鞠躬之后,又转而面向角鸮。
「当时我在森林里迷路,正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是你突然对我说话的呀。我本来以为你是魔物,所以心里感到很害怕。你当时……对了,称呼我为大叔呢。」
「大叔。」
角鸮像一只鹦鹉似地,反覆着他所说的。席拉微微一笑,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对。然后你指点我路该怎么走,说是那条路走下去之后,沿着河流往下游走。多亏了你的话,我才能从森林里脱困而出。」
「路定下去,沿着河流……」
「我当时问过你:『那你呢?』没错,你那时回答了自己的名字。我问你的意思是指『你要怎么办?』你却回答『我是角鸮』呢!」
「我叫……角鸮……」
一阵脑鸣袭向角鸮。(嗯~?我是角鸮~啦。)这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然后当我问你:『你不一起跟过来吗?』的时候,你回答我说因为你要带这朵花过去,所以走不了。你当时手捧着鲜红的花朵呢。你对我说可以驱除魔物,给了我雄蕊。」
席拉追溯记忆,缓缓述说着当时的情景。
「鲜红的……花朵。」
「你的手被血染得湿漉漉,那是我从没看过的美丽红花。」
「红……花。」
汗水沿着角鸮的背脊流下来,心脏怦通怦通地跳着。
「你当时说什么……对,对了。你当时说,必须把那花朵带去给猫头鹰才行呢。因为是角鸮和猫头鹰的组合,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猫头鹰。」
(那就~猫头鹰~!我要叫你猫头鹰喔!)夜已深沉。黯淡无光的黑暗。月亮……很美。
「猫头鹰、猫头鹰……」
「角鸮?怎么了?不要紧吧?」
欧莉叶特从一旁问角鸮。角鸮不做回答,只是念念有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咦?请恕我无礼。额头的纹路变得不一样了啊……」
席拉凑近过来看了角鸮后说道。
「在这之前是什么样的纹路呢!?」
欧莉叶特惊讶地问向席拉。
「呃!我看到的时候并不是纹路,我记得似乎是数字。三个数字好像是……3•3•3……?不,不对。是3•3•2吧……(三百三十二~号!)那是……我的。我的……编号。
「不……要……」
角鸮瞪大了眼睛,然后双手捂住了耳朵。欧莉叶特在叫着角鸮的名字,但是她的话已经传不进角鸮的耳里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像是临终痛苦的叫声一般,角鸮嘶吼了一声。是的,简直就像那天,离开猫头鹰的最后一天似的。
角鸮开始呕吐。她一边哭,一边吐到只剩胃液。欧莉叶特不停地帮她顺背,她却拂开了欧莉叶特的手,继续吐个不停。她被卷入记忆的洪流之中,而且继续呕吐。
她再度追溯所有的记忆。那天的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感受到了什么;还有——杀了……谁。
然而,她并不拒绝重新回忆起过去。如果是现在,就能理解当时所受的一切疼痛、痛苦。在那个村子里,自己是如何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然而,她要再一次取回记忆。不再别过目光,不再放弃任何事物。然后,一边追溯过去,拼命地寻找。(角鸮应该是受到了温柔的对待。)不知在何时,一定是。(角鸮受到了温柔的对待。)受到了温柔的对待啊。(两个月亮。)银色,还有……金色的月亮。锵啷锵啷作响的,角鸮身上锁链的声音。角鸮的世界中的声音。(猫头鹰。)仿佛嘶吼般地,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猫头鹰……!)
「我才不会……忘记……」
然后角鸮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确实地吼了出声:
「不要随便消去人家的记忆呀,猫头鹰你这个笨蛋!」
在瞠目结舌的欧莉叶特身旁,角鸮仿佛昏倒似地失去了意识。另一方面,这时在王城的地下——魔力与生命力一分一秒地被榨取当中,猫头鹰小声地自言自语:
「你才是笨蛋……愚蠢的家伙。」
但是,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第七章

骑士与圣女那是在王妃的国葬结束,剑之圣女迎接世代交替后,随即发生的事。事情发生在往王城的乡间道路上。当天晴空万里,简直就像是牧歌中的景象。
「你想不想获得自由?」
由于碰上倒霉的车祸,少年有机会从毁损的马车中牵起美丽少女的手。接着少年问道:
「嗨,现在的你就像这样被关在笼子里。对了,你想不想获得自由呢?」
少女笑了。她扭曲着嘴唇,仿佛在嘲笑路过而来救助她的少年无知、不知回避:她露出的笑容,不该是身为圣剑的巫女所应有的笑法。
「如果真的有办法,那我老早就获得自由了。」
对于她的回答,安•多克先是惊讶不已,之后笑了——并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唯一次的邂逅。那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他的温柔善良清楚地看见了未来,而她的坚强拉近了未来。连接王城与神殿的石板地走廊上,有个身影制造出脚步声响,笔直前进。
「退开!」
在她的一声喝令之下,守在门前的士兵们纷纷退避;接着她打开了那扇门,并且毫不迟疑地在只有魔法阵微微发光的房间里,跨步向前。
「欧……欧莉叶特夫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聚集的魔法师们一片嘈杂声中,欧莉叶特拉开她响亮的嗓子说道。不知她是否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她的头发都松开了,脸上净是疲惫的神色。但是唯独她那黑色眼眸的光芒仍旧强而有力。
「说!是谁开始干这种低级趣味的勾当!?」
「这是国王的命令。」
庄严肃穆地回答她的,原来是利贝尔。
「利贝尔先生!难道连你也加入这种低级趣味的魔法!?」
「我们只是遵从国王的命令罢了。」
「不管怎么样,请停止!立刻停止进行这种低级趣味的偷窥!」
欧莉叶特跨步迈向魔法阵的中心,原本在那里的几名魔法师们显得动摇不安。在这个国家里,圣骑士安•多克和圣剑的巫女欧莉叶特,除了他们与生俱来的身分之外,还被赋与了特权。关于国政,他们的发言有时甚至比国王身边大臣的意见更具有影响力。在这个场合,能够和欧莉叶特平起平坐说话的,唯有统率魔法师团的利贝尔罢了。
「请停下您的脚步,欧莉叶特夫人!魔法依然在施行之中。如果不按照步骤停止魔法,将会对角鸮小姐的玉体有何等的反作用降临?以您所接受的教育,应该不至于不明白吧!」
利贝尔制止欧莉叶特的声音虽然沙哑,然而令人感到十足的威严。欧莉叶特的指尖停了下来。欧莉叶特原本想触摸的,是一面巨大的水镜。
「欧莉叶特夫人……请多谅解。我们尚且身负作为呼唤起记忆者的责任……」
「如果有人擅自闯入你自己的记忆中,你还能默不作声吗!」
欧莉叶特质问道。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泛着泪水。
「……请谅解。这也是为了……国家……」
利贝尔深深地垂下头来。
「请出去吧。」
欧莉叶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门说:
「以下的事情,由我负责看守到最后。如果不想触怒我的丈夫,立刻从这个房间出去!」
魔法师们无法违背欧莉叶特所说的话,每个人都向欧莉叶特深深地垂下头一鞠躬之后,离开了房间。留下来的欧莉叶特揽着水镜,往里面瞧。
欧莉叶特会奔向此处是有理由的。角鸮突然乱闹了起来,无法让她听话——从这样的角鸮身上,她感受到了微弱的魔力气息。欧莉叶特在神殿学习了一流的魔法,而且具有出类拔萃的才能;正因如此,她才能发觉这件事情。——角鸮的记忆,不知道在哪里「正被偷窥解读着」。其中像万花筒一般变换不已的景象,就是角鸮原原本本的记忆。欧莉叶特抿住了嘴唇,看守着这些情景。——即使其中有任何的景象,我一定要全盘接纳。她想,为了爱角鸮,这就是她现在所必须做的。听说角鸮恢复了记忆,安•多克又赶到城里。他打开房间的门扉,首先听到的是角鸮仿佛临终前痛苦的惨叫声。
「猫头鹰在哪里!?」
角鹑上前揪住围在周围的仆役们,口中如此喊叫道:
「猫头鹰……你们把猫头鹰怎么样了,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安•多克见到角鸮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停下了脚步。角鸮瞪大了眼睛、披头散发乱闹的模样,简直就像野兽一样。
「不要,不要啊!还我,把猫头鹰还我!」
角鸮仿佛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她只知道要寻找着叫「猫头鹰」的某人,不停地吼叫、乱闹。
「恢复了记忆的角鸮,也许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角鸮了。」
安•多克曾说过这句话——角鸮是否已经渡过记忆之河,到达我们所陌生的彼岸了呢?一瞬之间,这样的念头缠绕着安•多克。
「角鸮!」
安•多克拉开嗓子喊道。
尽管如此,至今为止虽然短暂,但他们确实一起生活过那段日子。在这些日子里,角鸮的的确确是洋溢着微笑,应该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抱着一线希望,他呼叫了角鸮的名字。
刹那之间,角鸮的动作停止了。被咬、被指甲抓的仆役们,一见到安•多克身影,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角鸮,你放心。没有什么事好怕的。」
安•多克缓缓地靠过来,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就像是在怜悯一只受伤的野兽。角鸮愣愣地盯着安•多克,然后缓慢地眨了两、三次眼睛。
她的脸庞一瞬间闪闪生辉,表情千变万化。像是哀伤,像是喜悦,又像是痛苦;并且像是还未决定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似的,扭曲了脸。
「……安、迪。」
「嗯?什么事?」
安•多克的手缓缓地轻触角鸮的头发,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令人感到痛快的声音,安•多克的手被拂了开来。
「!」
安•多克惊讶得瞠目结舌。
角鸮仰望安•多克,从正面瞪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展现出明确的意志;即使不是憎恨,却也如同悔恨以及痛苦交加一般。
「出去。」
角鸮清楚地说道。
「出去吧,安•多克。」
「角鸮……」
「出去呀!无论是谁,大家都出去!」
角鸮如此要求他们;她这时的表情的确是安•多克所不认识的角鸮。安•多克所熟悉的角鸮总是像在作梦,表情净是天真无邪的微笑,以及坦率的惊讶。原来这个少女能做出如此强悍的表情啊,他想。
「角鸮……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尽管如此,他还是询问角鸮。角鸮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握住拳头低下头。
「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好,我们出去就是了。」
安•多克温柔体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让周围所有的仆役退下。最后走出房间的安•多克只回过一次头,对着只身伫立在房间中央的角鸮说道:
「不过,角鸮你绝对不要忘记。」
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记忆,或什么样的世界之中……
「我们都爱你。」
不要忘记啊。
角鸮听到他说这句话,用双手覆盖着脸庞,用力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她这样做,是否因为想要甩开和安•多克他们在一起的回忆,或者——房门轻轻地关上了。门一关上,角鸮便仿佛崩倒似地窝在床上,然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我也喜欢你们呀,安迪。」
啊,就是这个,她想。这热热的水滴,就是眼泪啊。
「但是,我绝不原谅你。」
虽然爱你,但绝不能原谅。
「……你烧掉了猫头鹰的画,我绝对……不原谅你!」
猫头鹰你到底在哪里呢?角鸮喃喃自语,只因想着猫头鹰而哭泣。
当天晚上,角鸮在床沿点了一盏油灯,坐在床上。虽然送来了餐点,她却没有胃口,仅仅只喝了一口水。
角鸮作了一番思考,她想了又想。角鸮活到现在都没有用脑袋好好思考过。然而,为了猫头鹰,也为了自己,她作了思考。到底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在床上端坐了起来,并且将眼泪擦乾。因为她想,她不能以哭泣过的脸见人。然后,她清楚地说:
「库罗,出来吧。」
她等了几秒钟,却毫无反应。但是角鸮毫不怀疑。
「库罗……! 」
她只呼唤了这个名字。碰!只听见小小的一声,眼前似乎有火焰摇曳,小小的库罗出现了。库罗和在森林里看过的任何一种样子都不相同,因为半透明的关系而显得存在感稀薄。然而,他用上面的右手搔了搔脸颊的动作,确实是库罗的招牌动作。
「……好久不见。」
角鸮眼里泛着些许泪水说道。
「……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会啊,角鸮。」
震动耳膜的确实是库罗的声音。
「为什么?」
角鸮用颤抖的声音问库罗。库罗淡淡地做了回答:
「因为所处的世界不同。」
「是因为我失去记忆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
角鸮的声音低沉,说话像在定罪一般沉重。然后,角鹑像决堤似地挺身在库罗身前滔滔不绝地说:
「或者该说,猫头鹰到底为什么做出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来呢!?真令人不敢相信,令人不敢相信啊!我那么碍手碍脚吗!?我知道我是碍手碍脚!我知道的,可是,可……可是……有那么糟吗!?」
角鸮的眼眶中枫出了眼泪。
「我是那……那么没人要的孩子吗?我带给你们……困扰了吗……?」
也就是说,角鸮知道那天在那座森林当中,自己做了多么厚脸皮的要求。角鸮比以前、比在那座森林时,懂得了更多事情。她疼痛得仿佛被四分五裂。她觉得只要稍稍放松,便会被过去的疼痛撕裂了身体和她的那颗心。但是,她还不能倒下来。她无法抛弃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因为,角鸮还没能再一次与猫头鹰相逢。对于角鸮所问的问题,库罗不做回答,只用他读不出表情的眼睛,一直向上望着角鸮。
「……我说,库罗啊。」
角鸮擦乾了眼泪,突然改变了话题柔弱地对库罗说:
「猫头鹰被捉起来了。怎么办?猫头鹰被捉起来……」
「我已听闻夜之王被人类捕捉之事。」
「嗯。对了,魔物不去救他出来吗……?」
「那可办不到。」
「为什么?」
「看看我这副身体,角鸮。」
说着,库罗大大地张开了四只手臂。他的身体稀薄地摇曳着,可以透过去看到另一端。
「这个国家现在张着严密的结界,城里是如此,束缚住夜之王的地下大概也是如此。我虽然从漏洞中钻了进来,但亦不能久居。」
「……魔物来不了这里吗?」
「正是。」
库罗点了点头。
「不过,那也并非真正的理由。」
「怎么说呢?」
对于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说法,角鸮回问。库罗张大了他仿佛石榴一般的嘴说:
「人类完全蔑视了夜光之君的魔力!」
库罗喊叫般地说道。听不见拍翅的啪嚏啪嚏声响,像蝙蝠一般的羽翼大幅地摇晃着。
「就算是新月之夜,魔力减弱而一时遭囚禁,你们以为他是何等人物!他乃魔物之王,夜之王呀!只要满月之日再度到来,即使他身为被囚之身,岂有不能将此一街道、此一国家燃烧殆尽而脱身的道理!」
此时库罗突然停止了动作。
「……但是,夜光之君却没有这么做。」
「嗯……」
角鸮也明白了库罗话里的意思。例如说,就像过去因为猫头鹰不愿意吃掉角鸮,因此她
再也不受任何魔物的侵害一般。
「现在这里能有这个国家,即为夜光之君的意志所使然,即使魔物有所希冀,亦不能扭曲其……意志。」
「你要弃夜之王于不顾吗I:」
角鸮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库罗则仿佛要避开角鸮的视线,垂下头来。
「……夜之王是永恒不灭的。」
「但是!」
「即使现在的夜之王倒了下去,花上一些时间,魔力会聚集于大地,然后将诞生新的夜之王。我们的结构组织便是如此。」
「那么,要弃猫头鹰于不顾吗!?」
库罗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在油灯的火焰摇曳之中,理所当然的寂静莅临合夜。从窗户可以窥见的月亮和这番情景一点也不搭调,是那样巨大、美丽,不久,库罗说了一句:
「……我真的……无能为力。」
面对他这样的回答,角鸮咬了咬嘴唇。那么——她想。(那么——)我又能做什么呢?她想。
角鸮心想,或者是希望自己能够为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自己连记忆都遭到消除;就算她一心念着猫头鹰而采取行动,会不会只是徒遭嫌弃疏远的行为罢了?(疏远……)角鸮终于明白了这个辞汇的意思。她在膝盖上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思考。
如果是过去在森林里的角鸮,就不会如此作想。她当时无需考虑到任何人心里所想的;她只需任意而行,照人家吩咐的行动来过日子就行了。然而角鸮现在却知道了被爱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切身了解不被爱的恐惧。懂得很多事情是很悲哀的。
即使如此,她并不想要回到过去。她不愿意再回到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时候;连痛楚也分辨不出来的……那个时候。角鸮想要救出猫头鹰。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伤,并且知道了眼泪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在知道了这些之后,她还是希望能和猫头鹰回到那座森林里。(即使如此,却还是希望……)
还是希望回去,她想。奔驰于她脑海里的记忆,净是那座森林的事,那个村子的事,还有——这个国家的事。安•多克温柔地抚摸了角鸮。欧莉叶特温柔地拥抱了角鸮。库罗狄亚斯成了角鸮的朋友。
大家都对角鸮温柔又友善;她过着如此快乐的生活,如此幸福。然而,她却甚至要对那些温柔友善的人们恩将仇报,来拯救猫头鹰——这样做到底对谁有好处呢?
也许连猫头鹰本人也不希望她如此。也许在她前往拯救他的时候,便会被他拒绝。
如果像在那座森林里的时候一样,被猫头鹰拒绝,那么到底今日的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他的拒绝呢?她在这里吃着美味的食物,受到温柔的抚摸,过着如此幸福的日子啊。
「……对了,角鸮。」
库罗的声音响起,仿佛温柔地打断了角鸮的思考。角鸮惊醒过来,抬起了脸庞。
「我在一个月前,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将这东西拿到手。把手伸出来吧,角鸮。」
「咦?」
角鸮伸出了手,一束头发落入了她的手掌之中。那是没什么光泽的茶褐色头发。
「这是……?」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但是,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
「我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去做确认,这就是证据。差点被你开肠剖肚的男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什么……?」
角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角鸮看着落在手掌中的一束头发。这个颜色,的确是……对了,的确……那满是鲜血的记忆,记忆中被铭刻于最后一页的那个男人的头发。他还活着。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要怀疑,那是怀疑不完的;如果要诡辩,那也能大放厥词。但是,库罗帮她去确认了那个男人还活着。他确认了角鸮并没有杀死任何人。猫头鹰命令他去做确认。
「啊……」
角鸮紧紧抓住了那束头发,并且将拳头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多么地……难以理解;如此地……别扭;多么地……笨拙啊。然而——(原来他对我很温柔。)角鸮明白了。(角鸮一直受到竭尽全力的温柔对待。)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温暖的水滴滴落了下来,并不悲伤的眼泪直流。
「那么,我走了,角鸮。」
「啊……库罗……!」
角鸮一抬起脸庞,库罗的身影便轻轻、不安定地摇动着。
「很抱歉,不过我快到达极限了。若再加强魔力,就有可能被发现。」
然后,库罗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所迷惘,接着,似乎微微地笑了。
「我走了,角鸮。若命运允许……就再会吧。」
「等等,等等啊,库罗!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虽然命令自己不要哭出来,然而泪流不止;这让角鸮感到焦躁不已。她明明想要更强烈、更清楚地将库罗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底。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对库罗来说,猫头鹰是不是很重要呢!?还是说……对库罗来说重要的是夜之王;即使不是猫头鹰,只要是国王,就不管是谁都行吗……!?」
库罗早就变得比晨雾还要稀薄,但是他仍然清楚地回答了角鸮的问题。
「是的。」
角鸮脸色一变。
「如你所言,角鸮啊。」
库罗做了如此的回答。但是,真正在最后时刻,库罗已经不见身影之后,留在角鸮的耳里的声音是——(但是……我也认为夜之王的画……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美丽。)这就是库罗最后所说的话。
角鸮一个人被遗留在只有灯光照耀的一片寂静之中,她就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然而她终究用手背擦拭了眼泪,从巨大的窗户抬头看着月亮。从王城看上去,月亮仿佛就如同猫头鹰的眼睛一般,澄澈美丽。
这天,安•多克发出极大声响闯入执务室,而灰发的国王却丝毫不为所动,眼睛盯着手边的文件,不因安•多克的到来而停止。
安•多克的两手手掌在涂了漆并制作精巧的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发出了低沉而莫大的声响。他蓝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脸色略微失去了血色。
「立即停止拘束夜之王吧!」
安•多克以低沉的声音说。
「办不到。」
国王面对安•多克的要求,依旧将眼睛盯在文件上,仿佛完全理解他要说的一切似地,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
「为什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魔法师们应该都已经向你报告过了吧!?」
因为过于着急,安•多克忍不住一把抓起国王的领口。
「……放手。」
国王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你敢在这里对我怎么样吗?别以为我一切都会让着你。就算你要和你的妻子从这个国家出走,你有觉悟要让留在本国的所有族人和兄长们都遭到斩首示众吗?」
安•多克一时回不上话来。他知道这不只是威胁,这个国王真的会做出他所说的。他缓缓放开了手,国王也已经不再别过视线。握住拳头的安•多克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
「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拘束那善良的魔物?」
「魔物只因为身为魔物,其本身就是罪恶。」
「哪有这种道理!」
安•多克喊叫道。
他的妻子昨天深夜才回到宅邸,流着眼泪也不擦拭,只是对他诉说着一切。她实在无法把那些事情埋藏在自己的心里。角鸮定过来的路是如此悲壮凄绝。
「折磨角鸮并摧残角鸮的人类,和怜恤那个孩子的夜之王,两者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恶?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恶,你说啊!」
「……讨伐了魔王的是你,圣骑士安•多克。」
安•多克点了点头。他有觉悟要接纳自己所犯的罪。
「你说的没错•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求你现在立刻解放夜之王吧!」
「办不到。」
然而国王毫不退让。
「为什么?」
「时机已经过了。下一个满月的日子,也就是再过几天,夜之王的木乃伊就要完成了。即使现在才要放走那魔物,我也不认为他能存活下去。」
「将夜之王的魔力还给他就好了,不是吗!?」
「你是当真的吗?」
灰发的国王在此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如果真的这么做,那么恢复了魔力的魔王,会率领魔物们进攻这个国家呀。」
「……夜之王不是普通的魔物。如果和他商量,也许能够理解……」
「你说这什么天真的话。安•多克,你要用这种想法将这个国家、以及所有民众暴露于危险之中吗?」
国王用锐利的眼光看穿安•多克,并且质问他:接下来便轮到安•多克闭上眼睛了。他仿佛紧咬着臼齿似地,发出声音说:
「我来保卫——」
他将两手手掌放在桌上,垂着头,用快要哭出来般却强有力的声音说:
「所有的国民……以及这个国家。」
灰发的国王并未因为安•多克的话逾越本分而反驳他。他直直地俯视着安•多克。
过去,当在这个国家之中算是名门的马克巴雷恩家么子将圣剑从剑鞘拔出来时,年纪最接近他的哥哥立刻来向国王越级上诉。他当时表示:
「我弟弟不适合拿剑,他太过于温柔善良。」
而在这之后,当时身为马克巴雷恩家当家的长兄则来禀告完全相反的话。他表示:
「我弟弟太过于严厉,不适合拿剑。」
国王认为,这两位兄长都没有说错•安•多克要握剑,是太温柔善良,同时也太过于严厉了。他的剑,是一把不能不泯灭生命的剑。而他却又是会寄情于自己所斩杀的生命之人。
尽管如此,他能以圣骑士的身分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徵」,是因为他找到了必须用剑去守护的目标。那就是他心爱的妻子,以及可以说是家族的这个国家。国王将他坚毅的手放在安•多克的肩膀上。
「……这个国家的国王,是我。」
国王连珠炮似地说:
「我承认这其中是有误会,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任何法子了。原本讨伐魔王便是自古以来有待解决的课题。为了确立这个国家魔力的象徵,以及为了以强大的魔力为这个国家带来繁荣。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安•多克咬合的牙齿发出了声响。他不是不明白国王所说的。这个男人总是将国家摆在第一优先来做考量。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是个名君,有此王才会有现在的这个国家。
「你是打算使用从夜之王身上夺取来的魔力……」
安•多克开口,口气近乎讥讽。
「来施魔法治疗狄亚的手脚吗?」
他一直是清楚的。但是对于这件事情他也一直没有说出口。如果取得强大的魔力,首先这个国王所希冀的事情——
「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只有在这个时候,国王又别开了视线。
「我无意要在狄亚之外另立继承人。然而他的那副身体,在我死后是否能够守护这个国家呢……只要我能力所及,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将调整所有的军备,发展农业和商业。然而,以那副手脚……以那副手脚,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个王位的沉重压力呢?」
安•多克无法对这个笨拙的国王再多加以责备。
他只能藉由这么做,来爱护自己的儿子。就连没有子嗣的安•乡克也能痛感国王的这份心情。
「……那么角鸮要怎么办呢?」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不说。
「到现在还是为了寻求夜之王而哭泣的那名少女,她要怎么办?」
她会为了思念夜之王,发出那样悲痛的喊叫声:她到底该何去何从?国王叹了一口气。
「……安•多克啊,假设我放走了夜之王,然后他和角鸮一起回到那座森林。假设角鸮又再度回到那座森林……难道你要说那就是幸福的结局吗?你真的能如此断言吗?」
面对国王的话,安•多克脸色一时黯然。
「你认为那个魔物具有带给一个幼小的人类少女幸福的意志吗?」
「但是……!就算是如此……」
国正转身背对似乎还想对他说些什么的安•多克。他从执务室的窗户望着城下,口吻柔和了几分后说着:
「由你们来养育她吧,安•多克。如此一来,那名可怜的少女就不会再为生活所困了。用你们的力量让她得到幸福啊!」
国王背对着安•多克,因此无从知道国王到底以什么样的表情在说这句话。然而就是现在,身为一子之父的国王说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谓的幸福吧,安•多克啊。」
安•多克咬了咬嘴唇,他用力地闭上眼睛。
他很想让角鸮过着幸福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用他们的力量带给她幸福的生活。无名的少女带着纯洁无垢的眼神,在安•多克的眼前得到重生;他认为这也许就是命运。他想,她就是为了接受他们的爱护和慈爱而现身在他们面前的。
他同时想过,如果他们能教导那名可怜的稚嫩少女,让她知道生命中更多的精彩和奥妙,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引导这个原本连眼泪的意义都不知道的少女,那该有多好。
但是到底有谁会知道呢?为什么毫无关连的他人,有权去决定一个人的幸福呢?
「……下次满月的夜晚,你也必须参列于魔法的仪式,圣骑士安•多克。」
国王以透着严厉的声音断然说道。
「最后将剑刺入魔王的心脏,是你的职责。」
对于国王说的这句话,安•多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同样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遵命。」
他仿佛要吐血似地,以沙哑的声音做了如此的回答。安•多克对着不再回过身来的背影,说道:
「我亲爱的国王,丹德斯啊。」
那是人们甚少挂在嘴边的,国王的名字。
「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来希望和你……会是朋友。」
接着安•多克也转过身背对国王。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身。这天,将温暖的汤送到角鸮身边的,不是平常的侍女们。
「角鸮,你感觉怎么样?」
角鸮原本想要和往常一样,背对着声音不加理睬:然而此时她听到了熟悉的温柔声音,因此不禁回过头来。
「……欧莉叶特……」
原来是欧莉叶特手持托盘,带着微笑问角鸮。
「怎么会是这副表情?是不是又稍微瘦了一些呢?」
角鸮低着头不回答;两人隔着有顶篷的大床相对。欧莉叶特吐了一口气似地微笑着,在床沿放下盛着汤盘的托盘。
然后,她背对着角鸮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藉着振动,感觉出角鸮也同样缓缓地背对着她在床沿坐下。
「对了,角鸮。」
欧莉叶特尽可能地以温柔、如同往常一般的态度,对角鸮开口说: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的女儿呢?」
角鸮听到她所说的话,眨了好几次眼睛。
「当然,即使是我,也还不到有你这么大的女儿的年纪就是了。」
欧莉叶特嗤嗤地笑着,然后稍微垂下眼睛,轻轻地说:
「我的身体无法生育。」
角鸮的胸口一震。(好痛。)她想,她感到尖锐的痛楚。欧莉叶特仿佛像是说故事给小孩子听似地,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事情。
「唯有生儿育女这件事情是无法如愿的,谁叫我是(圣剑的圣女)呢。我只不过是一项赠品罢了;和圣剑被当作是供品——献给圣剑所选择的勇士。」
角鸮听着这些话,心中想着欧莉叶特的事。欧莉叶特深蓝色的眼睛和夜空像极了,让角鸮感到熟悉而怀念。和猫头鹰的头发颜色像极了,她想。欧莉叶特如同在唱歌一般,继续说着:
「要生要死都在勇士的一念之间,这和当奴隶又有什么不同呢!」
听到「奴隶」这个词汇,角鸮的身体不禁一震。她感到背部有冷汗在流;事到如今……她想。为什么都到现在才这么说呢,事到如今。欧莉叶特悄声笑了,角鸮感觉到她在笑。
「但是,那时候安•多克将他被圣剑选为圣骑士时,所得到的一切财富硬推给我,然后对我说……」
这时不知为何,角鸮的世界啪嚓啪嚓地一明一灭。角鸮的眼前展现出曾经历过的情景,火势纷纷和两轮合夜的月亮。
「他说:『随你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已经得到自由了。』呢。」
(「去吧,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你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当时她的确是在那里。
「理由」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已经得到自由了。」
「为什么?」
欧莉叶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多克说。对她而言,将背脊挺得笔直,是她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这是他们第二度的交谈;从马车的事故以来,仅仅隔了几天。要说安•多克还年轻,而欧莉叶特尚还年幼也不为过。
「我是属于你的东西。」
然而,她所受到的教育要她如此。她生而为孤儿,在孤儿院长大,被发掘出魔法方面的才能之后被寄养在神殿。为了成为守护圣剑的圣女,她也捱过了苛酷的魔法修行。因为如此,她的身体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而她也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才刚成为圣骑士的安•多克却似乎不太在意地说:
「那么,你就到我管不着、看不见的地方去吧。如此一来我就拿你没辄了。」
「为什么?」
欧莉叶特皱起了脸问道。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安•多克。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说呢?」
「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如果能够的话,我想获得自由乙呀。我是有能力让你获得自由,所以充其量我只不过是将你从鸟笼中放出来罢了。』」
「这样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啊。」
安•多克耸了耸肩膀。
「对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我原本就是出生于骑士家庭的不肖子——啊,要说损失,也许是有一点。你长得很美,要放你定是有点可惜……但是,我希望像你这样的美女能够保持笑容•而且……」
安•多克说着,紧紧盯住欧莉叶特的眼睛。
「如果要强迫一名女性牺牲,圣剑便失去圣剑的资格了,不是吗?」
听到他这么说,欧莉叶特肩膀上的使力顿时松懈了下来。(啊,是啊。)圣剑确实是「选择」了这个男人。
「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吗?」
「是啊,随你高兴去哪里。」
「这样啊——那么,你住在哪里?」
「嗄?」
安•多克半张着嘴。面对他这副德性,欧莉叶特双手擦腰站在他面前。
「我在问你家在哪里呀?我一直想自己作饭和洗衣服的。这样刚好,请你雇用我吧。」
「……你是当真的吗?」
「是呀。只要我造访过你的住处后,感觉还不坏的话。」
然后,欧莉叶特开心地微笑说道:
「我可不介意被你雇用呢。」
「欧莉叶特……」
角鸮开口说道。
「欧莉叶特,为什么你得到自由之后,却不离开呢?」
面对角鸮的疑问,欧莉叶特回过身来,面向角鸮瑟缩的背影说道:
「哎呀,因为……」
她笑着说:
「『什么地方都不去』……不也是自由选择中的一项选择吗?」
听到她的回答,角鸮用双手蒙住了脸,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她想着欧莉叶特的事。还有,猫头鹰的事。以及她所说的,不到任何地方也是自由的话语。(猫头鹰。)她呼叫着他的名字。(猫头鹰。)(你叫我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也能选择待在你的身边呢?)(我是不是也能到你的身旁呢?)
不对,并非如此。角鸮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允许过什么。那天在黑暗而嘈杂的夜之森里,她不是第一次做了选择吗?(就算你不允许,我依旧会待在你身旁。吃我嘛,夜之王啊。)她知道了如何哭泣,他们教了她,她想起来了。
「……呜……呜……」
话虽如此,她愈是哭泣,不知为何胸口就紧得难受。
当角鸮感到喉咙有如被燃烧一般,胸口塞得喘不过气来,却闻到了轻柔的香味;角鸮被欧莉叶特从背后轻轻地用手臂抱住了。她的头受到欧莉叶特轻柔的抚摸,接着她明白了欧莉叶特也流着眼泪。
角鸮想要拂开欧莉叶特的手。她就是想拂开她的手,就是必须拂开她的手。然而,欧莉叶特以颤抖的声音说:
「……不容易啊……」
抱住角鸮的手臂,很温暖。
「不容易啊……你能努力活过来……」
角鸮听到这句话,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大哭了起来。她哭着说,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苦。她真的不曾想过有那么痛苦。
她对欧莉叶特说,光是要活下去就要竭尽她的全力了,她从来没想过痛不痛苦。还有,来到夜之森之后,她每天真的都过得很快乐。
「听我说,欧莉叶特。」
「……嗯。」
「我希望你能教我。」
「什么事?」
欧莉叶特一边顺着角鸮的后背问道。
「在人家送你漂亮的洋装或好吃的东西,对你很友善的时候,到底该对人家说什么呢?」
面对角鸮的问话,欧莉叶特笑着说:
「这种时候——说谢谢就行了。」
「谢、谢。」
对了,有这样的辞汇。角鸮抓住了欧莉叶特的手说:
「谢谢,谢谢,谢谢欧莉叶特。」
角鸮一边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一定要说,角鸮心想。一定要说啊。(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满溢的心情,满溢的话语。
「角鸮……?」
「……呜……!谢谢……库罗,猫头鹰……谢谢……!」
然后角鸮像是崩倒下来,忘我地痛哭了起来。
「谢谢,谢谢……!」
她当时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虽然你并没有做什么。然而你倾听了我说话。用你那冷峻的眼睛,像月亮一样漂亮的眼睛,看着角鸮啊。在你的眼中有我的存在。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着。谢谢你。
「我想……见到你啊啊啊……!」
我想见到你,有话非告诉你不可。欧莉叶特的眼里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悄悄地,她抱着角鸮的手臂更加重了力道。


第八章

救出2

这天夜里,就在库罗狄亚斯快要睡着前,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声响。
「谁?」
库罗狄亚斯张开眼睛,在黑暗之中静静地问道。绝不能慌张失措。即使慌张失措,自己是无法有什么行动的。
「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这里是王子的寝室而狼狈不堪?如果胆敢再踏上我的床铺一步,你会受到全国最顶尖魔法师的诅咒!」
然而,来到这里如果有牺牲生命的觉悟,要加害王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库罗狄亚斯心脏怦然作响,凝视着黑暗。人影很小。
「这么晚才来打扰你,对不起喔,狄亚。」
耳里听到的声音微弱,仿佛是铃声作响。
「……角角?是角角吗?」
库罗狄亚斯瞠目问道,他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嗯,对不起。我现在白天都受到监视,不到深夜是来不了这里的哟。」
「你受到监视……?」
「似乎是如此。不过,他们也没有禁止我去任何地方,嗯,这里的人也没有阻拦我呀。」
「这样啊……」
库罗狄亚斯以复杂的心情做了回答。形形色色的人们所说的种种话语在他的心里闪过。
「角鸮……我一直在等你。」
「嗯,谢谢你。」
角鸮似乎点了点头,并且,感觉她微微一笑。
「安迪和欧莉叶特来过这里,告诉我有关你的事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了呢。」
「为什么?」
角鸮的脸隐藏在夜晚的黑暗和顶篷的布之中,因此库罗狄亚斯无从知道角鸮在恢复记忆之前和之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转变。
库罗狄亚斯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四周如此黑暗,无论是睁眼、闭眼,这世界的颜色都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国王陛下莅临此处。国王陛下对我说,明天要举行消灭夜之王的最后仪式,还有,我必须参加仪式……他要我以下任国王的身分列席。」
库罗狄亚斯清楚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国王莅临的前一天,安•多克就已经来过了。库罗狄亚斯不可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安•多克告诉了他有关角鸮的事情;她额头上刻印的意义,以及她手脚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痕迹。接着安•多克禀告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你会受邀参加两天后的仪式吧。然后,你将会在那里目睹我的行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对角鸮提起这件事。」
安•多克说着,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微笑。
「不过,反正不久之后她就会发觉,然后讨厌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库罗狄亚斯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进行下去?安•多克只有对他报以微笑。他的微笑,是欲言又止的微笑。『狄亚,也许你的手脚有希望可以动起来。」像我这种人,会怎么样都无所谓吧。库罗狄亚斯说。安•多克听到之后,抚摸着库罗狄亚斯的头说:
「不要说『像我这种人』这样的话。国王希望藉由赋予你自由行动的手脚,让狄亚对自己有自信啊! 」
对自己有自信。能够行动的手脚会带给自己信心吗?只要手脚能动起来,自己就能成为国王吗?
「呐,那个……库罗狄亚斯。」
角鸮怯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库罗狄亚斯竖起耳朵倾听,唯恐漏听了什么。角鸮在黑暗处,瑟缩着身影说:
「如果……」
当库罗狄亚斯想到自己的四肢将得以自由行动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角鸮的事。角角是不是会哭呢?他想。角鸮怯生生地发出了如同耳语般的声音说:
「如果我说请你帮我,你会怎么做呢?」
对于角鸮的话,库罗狄亚斯不禁笑了;仿佛在说,你到现在还在问这种话。这个答案,在老早以前就应该了然于心的。
三色钟的钟声奏出绝妙的音阶。安•多克听着钟声,心想——这一切仿佛是已逝王妃的葬礼。
那时,安•多克还不是圣骑士;他曾爬到自己宅邸庭院里的树上,茫然地望着绵延的黑衣送葬行列。
他远远眺望,并无法看到葬礼行列的棺材内部。因为听说王妃是个绝代美女,所以他当时还为此觉得很遗憾。然而——安•多克拾起脸庞,正面面对展开羽翼、仿佛自己创造出宝座般的猫头鹰。
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已经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从那个时候开始,魔物之王便被断绝了一切的食物和饮水,犹如曝晒物一般被吊着,榨取他所拥有的魔力。但是——他的身影,闭上眼睛的身影即使憔悴而削瘦,却依旧保有寒气逼人的美丽。在鬼气逼人的美丽之前,自己是否能挥舞圣剑呢?
「巫女,献上圣剑……!」
国王丹德斯发出低沉的声音;欧莉叶特以精确的动作,跪在安•多克的身旁。她垂下双
眼,然后将圣剑向自己的丈夫奉上。
他没有想到她愿意出现在这里。
这是安•多克打从内心的真挚想法。自从听说在这个最后的魔王讨伐仪式中,安•多克将挥舞圣剑,欧莉叶特便不肯再和安•多克说任何话。然而,欧莉叶特在最后的关头却没有拒绝。
「……你不反对吗?」
安•多克在取剑的那一刹那,轻轻地向欧莉叶特耳语问道。欧莉叶特依旧垂着双眼,轻声说:
「我是和此剑共存的巫女。」
面对欧莉叶特的回答,安•多克再度显露出强忍心痛的表情。如果他能够,这一生中他都不希望让她说出这样的话。他握住了剑柄,然后拔出了剑。
映照出满月光辉的魔力照明有两处,圣剑反射了光芒,兀自朦胧地发光。其中最为辉煌灿烂的,是被魔法师们所包围的巨大水晶。比人头遗要大上一圈的水晶里,燃烧着蓝色火焰,火光摇曳。夜之王早已失去了魔力。然而这依旧存在的压迫感,是否只因他身为魔物之王的身分呢?
「将王子带到此处……!」
在丹德斯的号令之下,库罗狄亚斯现身了。他被数名男丁支撑着,坐在比身体大了许多的轿子之中。少年王子随着披挂有顶篷的椅子,被运送到这地下;他紧闭双唇,先看了看国王,然后望向猫头鹰。
魔法师们进进出出,他们将使用魔王的魔力,展开号称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隆重的魔法。施魔法的目的,在于使库罗狄亚斯的手脚苏生;要让他连指尖都能自在地行动。正当魔法师们准备好魔杖时——
「请等一等。」
库罗狄亚斯高亢的声音,划过仅有静谧的呼吸声潜藏的空间。连安•多克也忍不住回头望向库罗狄亚斯。
「国王陛下。」
库罗狄亚斯毫不犹豫地直视着灰发国王的双眼,并说道:
「我希望能以这双眼睛好好地看清魔王的身影。」
「……什么?」
丹德斯低声沉吟。然而库罗狄亚斯豪不畏惧,他埋没在椅子中,再度扬起了声音。
「在圣骑士安•多克的圣剑刺入之前,我希望能用这双眼睛将本王国魔力象徵的存在仔细映入眼帘里……!」


灰发的国王紧紧地瞪视着自己年幼的儿子,但是库罗狄亚斯并没有因此别开视线。这孩子竟然能有这样的表情——一瞬之间,这样的念头掠过丹德斯的脑海之中。他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平日畏畏缩缩仰望着自己的儿子。
「……好吧。」
国王点了点头。
「将库罗狄亚斯带到前面来……!」
王子所乘坐的轿子被抬到前方,轿子被静静地放置在笔直方向的红色绒毯上•他紧紧地盯着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猫头鹰身影。猫头鹰那被透明的线所吊住的羽翼、身体,以及依旧不失其威严的身影。王子似乎恨不得能将猫头鹰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里。就在丹德斯心想也差不多看够了,要命令将王子带开的那一瞬间——
「角鸮,趁现在……!」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就在他们目瞪口呆的那一刹那,库罗狄亚斯轿子下方的布突然裂开了。
接着,有个身影一跃而出。
「角鸮!」
安•多克喊叫道。角鸮简直如同刚见面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时候一般,穿着一件单薄的上衣;她像一发子弹飞奔而出,跑了起来。
「挡住她!挡住这个女孩!!」
丹德斯如大炮一般狂吼。魔法师们一惊,纷纷准备施以魔法。但是,这些魔法师们原本都准备好施魔法来促使库罗狄亚斯的手脚重生;要施以下一个魔法,还需要一段时间。安•多克比任何人都快一步,要去捉拿角鸮。
然而,他的手腕却被紧紧地捉住了。
「呜!」
他往一旁看过去,原来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眼神坚定有力。
「让她去吧,安迪。」
「她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安'多克高声说道。让角鸮一个人奔向成为那副模样的夜之王身边,又能如何呢?「我们就是要看清楚,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呀!」欧莉叶特的话强而有力;她抓住安•多克手腕的指尖亦然,让他难以违抗。安•多克为焦躁所驱使,望向角鸮。角鸮奔跑着,她一心一意跑在红色的绒毯上。她跑向猫头鹰的身边,那展开了羽翼的俊美夜之王身边。
「猫头鹰!」
她一心一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她的胸前握着一把具有美丽银柄的小剑。
身穿巫女正式服装的欧莉叶特,看到角鸮的样子不禁伫立在入口。站在那里的角鸮,撕破了衣服,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单薄衣裳。
「角鸮……」
「欧莉叶特,对不起。」
角鸮如此说道。
「我还是必须走。」
「……你还是要走啊,角鸮。」
欧莉叶特快要哭出来似的,微微一笑说道。看到她这副表情,角鸮也差点哭了出来。
「呃……」
角鸮的眼眶中浮出了泪水,无法继续言语。欧莉叶特温柔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如果有女儿的话,也许就会是这种感觉吧。」
她早已放弃生育自己的孩子,她曾经为此哭泣着向安•多克道歉。正因为他爱着她,而她也深爱着他,所以不得不哭泣着道歉。安•多克不会去责备欧莉叶特,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更不能不为此致歉。他们之所以不曾向孤儿院认养孩童,是因为他们将这个国家视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对不起,欧莉叶特。」
「你不用为这件事道歉的。」
角鸮用力地将手腕绕住她的背部,并且说道:
「那个,我真的很高兴能穿漂亮的衣服。饭菜都很好吃,棉被床铺也都好柔软,我真的很幸福。」
这不是谎话,这绝不是谎话。
「……这样啊。」
欧莉叶特的附和,仿佛充满慈爱的圣母一般。角鸮心想,啊,就像妈妈一样。虽然她不知道也不了解,但一定是这个样子吧?世上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的吧?虽然如此——
「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归属。
「我想回到有猫头鹰的森林……我是不是很傻?」
对不起,对不起。你对我是那么地温柔。大家对我是那么地温柔。
欧莉叶特听到她的话,温柔地抚摸着角鸮的头,在她的耳边稍稍恶作剧似地一笑,然后说道:
「女孩子啊……一谈起恋爱,每个人都会变成傻瓜哟。」
角鸮为这句话眨了眨眼。
「欧莉叶特也……曾经成为傻瓜吗?」
角鸮擦乾了眼泪问欧莉叶特,欧莉叶特则凑近了脸看了角鸮,噗嗤地笑了一声。
「如果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嫁给那个窝囊废为妻呢!」
角鸮也被她的这句话逗得笑了出来。
「这把小剑……」
欧莉叶特说着,将一把小剑塞入角鸮手里让她握着。那是设计简单朴素而优美的小剑,连角鸮也一眼便知道是贵重的物品。
「欧莉叶特,这是……?」
被放置在手中的小剑冰冷沉重,角鸮肩膀一震,向欧莉叶特问道。欧莉叶特温柔地笑着。
「拿去吧,我把它借给你。这是在我成为圣剑的巫女时,被赋予的小剑。这是神殿代代相传的剑,虽然是这种形状,但和那把圣剑的剑刀来源是相同的。要割断束缚住夜之王的丝线……必定唯有这把剑才能办到。」
「真的可以吗?」
怀着种种心情,角鸮向欧莉叶特问道。可是欧莉叶特不是安•多克的妻子吗?不是这个国家的巫女吗?即使如此,欧莉叶特仍然温柔地笑着说:
「去吧,我挚爱的……角鸮。」
角鸮就这样取过那把小剑。虚构的痛楚撕裂了身体,感觉想要呕吐。然而,她却紧紧握住毫不松手。(我要战斗。)
在这之前,总是听从别人的吩咐,总是接受命令而活了下来。从来没有自己想过要获得什么。(和你相遇后,才开始懂得。)和你相遇。因为,在角鸮的人生当中,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选择。(我要让你恢复过来,为此我要战斗。)如果是现在,我愿意祈求神明——角鸮第一次在心里这么想。
「猫头鹰!」
角鸮用小剑割断了像绢丝一般,缠绕在猫头鹰身上的细线。
「猫头鹰、猫头鹰,睁开眼睛啊……¨」
她哭着呼唤他的名字,猫头鹰似乎死去的脸庞俊美绝伦。角鸮只觉得背脊发凉:不是为了他的俊美,而是角鸮怯惧于也许会失去的恐怖。已经有太多的事情让角鸮感到害怕不已。
猫头鹰听到角鸮的呼唤,微微地,仅只微微地张开了眼睛。淡淡的月光,静静地从双眸倾泄而出。
「猫头鹰!」
猫头鹰的身体获得自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用他的手,抓住角鸮的手腕。抓住角鴒握着小剑,纤细且色素沉淀的手腕。
「痛!」
猫头鹰的手指极为纤细,虽然失去生气,但是仍保有惊人的力量;角鸮手中的小剑掉落在地面上。
「角鸮!!」
安•多克以焦躁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欧莉叶特也吸了一口气。小剑发出厚重的声响从角鸮的手中掉落。猫头鹰凑近脸庞看着角鸮说:
「你不是说过……讨厌刀子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这是猫头鹰的声音。从相逢的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任何的改变。听到他说的话,角鸮笑了。那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笑容。她不顾从眼眶落下来的一滴泪水,放话道:「这才不算什么呢!」
角鸮说着,飞跃似地抱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她紧紧地拥抱猫头鹰,仿佛她纤瘦的手腕生来就是为了要拥抱他而存在似的。猫头鹰稍稍地眯起了眼睛。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角鸮的身躯。从月夜的邂逅开始,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人终于将彼此拥抱人怀。
「安迪!」
丹德斯的额头上青筋暴露,呼喊着圣骑士的名字。
「圣骑士安•多克!给我将魔王斩了!这是国王的命令……¨」
魔法师们又开始准备施以新的魔法。丹德斯高声呼喊,要安•多克先将圣剑刺入猫头鹰的心脏。
「不用有所顾忌,连同角鸮一起给斩了……!」
听到国王强而有力的语调命令,安•多克甩开了原本抓住自己手腕的妻子的手。欧莉叶特发出悲鸣一般的呼叫声。然而,安•多克头也不回,高高地举起了圣剑。角鸮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即使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她曾经好几次想着同样的话,即使和内心完全相反,她还是如此做想。
「安迪!」
呼唤名字的是库罗狄亚斯。而安•多克手中的剑劈了下来。就在此时,传来了更大的声响,仿佛像是玻璃破裂似的。
「!!」
突然有如旋风卷起似的,四周摇晃,在场的每个人一瞬间失去了平衡。
「安•多克,你做什么……」
四周发出有如瀑布奔流的声音,周围的空气骚动不安。
呼天喊地的狂热渐渐退去,一切结束之后,站在地下室里的只剩安•多克与猫头鹰,以及被抱在猫头鹰怀里的角鸮。安•多克的剑劈向的并不是猫头鹰的心脏。
猫头鹰的羽翼仿佛在做深呼吸似地,晃动了好几次;那是失去的魔力得到恢复的一瞬间。安•多克所劈裂的,是聚集了猫头鹰魔力,燃烧蓝色火焰的水晶。
「安迪,你……!」
丹德斯在退到一旁的魔法师支撑下立起身躯,以充满愤怒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安•多克却如往常一般,优哉游哉地耸了耸肩,大刺刺地向国王说:
「抱歉了,国王。如果被夫人弃而不顾,我就惨了。」
他的口吻,就像是回答一个有数十年交情的老朋友。
「猫头鹰、猫头鹰,你要不要紧?」
角鸮跟不上突然发生的变化,只有凑近脸庞直视着猫头鹰,用担心的口吻向他问道。
猫头鹰不理会她的话,只将自己的视线对准了角鸮那带有三白眼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问她:
「你为何来此?」
面对这句话,角鸮皱了皱眉头。她微笑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似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来呢?」
「你应该已经得到幸福了。」
「我是得到了幸福。我得到了温热的饭菜、漂亮的洋装、柔软的毛巾、松软的床铺,但是……一角鸮面对两轮月亮说:
「但是,却没有你。」
猫头鹰眯起了月亮般的眼睛。
「你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我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角鸮扑簌簌地掉眼泪。事到如今,不要说那么难懂的话呀。不管怎么样都好,我们回去吧?回到那座森林去吧……』猫头鹰用长长指甲的指尖,拭去角鸮脸颊上的眼泪。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
「我学会了怎么哭泣。」
角鸮流着泪,抬起了脸颊。
「我也学会了怎么笑,你会讨厌变得这么像人的我吗?」
「不……」
猫头鹰说着,用他的手指梳过角鸮的头发。就只为了让角鸮额头的刻印能看得清楚一些。
「你是角鸮,而我……是猫头鹰。」
他做了回答。
猫头鹰的羽翼振起。整个地下室充满魔力与风,席卷而上。然而对着拥抱幼小少女的夜之王,灰发的国王豪不畏惧地高声呼喊:
「怎么了?魔法师们,利贝尔!快,遗不快一点……¨」
但是,魔法师们都未能施以更高明的法术。
在满月的现在,充满魔力的此刻,就近向魔物之王望去,他浑身满溢着恰如其名的威严与力量。由于感受得到他的魔力,魔法师们为此颤抖不已•
「你们在做什么!快,将魔王……¨」
「请不要这样¨」
对着催促魔法师们奋起的丹德斯,库罗狄亚斯高声喊道。
「请不要这样,父王。请不要这样……!」
角鸮被猫头鹰以单手抱住,从他的怀里看着库罗狄亚斯。她看着当她对他说
「帮帮我」
时,报以微笑的他。『我会照你说的行动啊。」她看着如此回答而报以微笑的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此时垮下脸,似乎快要哭了出来;然而却还是口口声声喊着
「父王」
并继续哀求。
「已经……已经够了吧,父王……!如果是为了我,我真的不要紧,请不要这样啊!」
「库罗狄亚斯……」丹德斯茫然地看着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你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角角是我的朋友啊!」
眼泪滴在库罗狄亚斯的脸颊上。在王妃过世后、丹德斯和库罗狄亚斯分居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
「角鸮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为了自己获得自由行动的手脚,必须让我的朋友哭泣!」
「狄亚……」
在猫头鹰的怀抱中,角鸮呼唤着这个名字。但是,库罗狄亚斯向着丹德斯喊叫道:
「如果这样的身体不能成为国王的话,就请您去找别的继承人,我是不会在乎的!但是……但是父王,请让我……求您请让我——虽然我的身体如此,但是,但是我依旧是您的儿子,父王……¨」
一边哭泣,库罗狄亚斯一边哭泣着,口中还是呼唤着父亲•安•多克和欧莉叶特伫立着,将这样的光景深深地映在眼里。
「库罗狄亚斯……」
丹德斯带着困惑的语气呼唤着他的名字,
「狄亚!」
从猫头鹰的怀抱中,角鸮呼唤库罗狄亚斯的名字。
「狄亚,呃,狄亚……!」
库罗狄亚斯流着眼泪注视角鸮;并且,向拥抱着角鸮的猫头鹰看去。
「狄亚,对不起、对不起。」
角鸮知道自己说了强人所难的话,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她很高兴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听她的要求。
「对不起,谢谢……!」
「这没什么,角角。」
库罗狄亚斯不去擦乾眼泪,然后笑了。
「因为我从你的身上得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所以,真的不要紧的。」
他的微笑看起来很温柔。他微笑起来很像如今已经过世的王妃。这时,突然听见低沉的声音说道:
「小王子啊……」
到底是谁的声音?在瞬间的迷惑之后,库罗狄亚斯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声音的主人。—
「夜之……王……」拥抱角鸮的夜之王,正用他金色的眼睛看着库罗狄亚斯。
「拥有毫无用处四肢的人类王子啊,你以这副身体,还想要坐上国王的宝座吗?」
听到猫头鹰这么说,角鸮讶异地拾起头来看他。库罗狄亚斯则紧闭双唇,点了点头。
「如果父王允许我……不,如果我有那份才干;即使我的四肢如此,我也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
听到如此果决的回答,猫头鹰轻轻地将两翼拍翅数下,然后降落在库罗狄亚斯的身边。
「魔王,你要做什么!」
国王甩开魔法师们,挺身而出。
「不要碰我的儿子,你要对他做什么……¨」
安•多克也立刻在一旁握住小剑摆起了阵势。在这当中,一度放下了角鸮的猫头鹰用他修长指尖上的指甲,静静地划过库罗狄亚斯的两臂以及双脚。
「!」
库罗狄亚斯吸了一口气。在他的双臂、双脚上有奇妙的图纹围绕,并发出淡淡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灭去时,库罗狄亚斯的身体发生了变化。缓缓地,真的非常微弱地颤抖着——即使是这样,库罗狄亚斯仍然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右臂。
「啊……」
丹德斯也伫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安•多克愣住了,欧莉叶特则泛着眼泪,用手掩住了嘴。魔法师们因为事出突然,都说不出话来。
然后,缓缓地,仿佛刚出生的小鹿要站起来一般花了些时间,库罗狄亚斯用他的双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夜、夜之王,这、这是……!」
库罗狄亚斯站立起来抬头看着猫头鹰,茫然地问道。他曾经觉得夜之王是那么地可怕,然而现在却丝毫不觉得恐怖。
「也许人家会蔑视受诅咒的王子呢。」
猫头鹰用低沉而平淡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能接受别人蔑视你的双手双脚,认为这是魔王的诅咒;那么就用这副手脚……活下去吧,人类的王子。」
库罗狄亚斯握了好几次自己的双手,然后又松开。梦寐以求的,可以活动的四肢。虽然鲜丽的图纹,乍看之下确实会惊吓到别人,然而——
「狄亚!」
角鸮闪烁着她的眼睛,向库罗狄亚斯伸出双手,拥抱住他说:
「狄亚的双手和双脚好漂亮!」
因为角鸮会开心地笑着说——
「好漂亮喔,成对呢!」
是啊,因为她会这么说——
「……谢谢你,角鸮。」
库罗狄亚斯也打从心底笑了,用得到自由的双臂,就这么一次将角鸮抱紧。
「也谢谢……夜之王。」
然而,猫头鹰似乎没有在注意库罗狄亚斯的道谢。
他仿佛失去兴致一般怱地别过脸庞,然后再度升至空中。每个人都能察觉到,啊,接下来他要回到属于自己的森林里。
「啊!啊——!猫头鹰!」
角鸮慌慌张张地伸出双手,仿佛要去抓住猫头鹰。
「我也要!我也要一起回去!」
猫头鹰保持沉默,仿佛瞪着眼似地俯瞰角鸮。
「反正你要回去,那就带我一起走吧!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用,我会自己走!从这里到森林是很近的,逃走也没有用哟!」
因为角鸮双手擦腰做出这样的宣言,所以——
「…………」
猫头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轻飘飘地将角鸮用手臂抱了上来。哇——!角鸮似乎很幸福地高声尖叫。
「角鸮!」
安•多克此时对着角鸮喊了一声。
「啊……安迪、欧莉叶特……!」
角鸮像是行李一般,被猫头鹰单手抱住;她探出了身躯。
「呃、那个、那个……!」
她感到有许多话非说不可——谢谢、对不起。谢谢你们。角鸮心想,这些话是不是足以代表她想说的呢?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们教了我那么多话啊……语言——似乎是学得愈多,愈发觉得不够用。
「呃、那个……!」
角鸮的眼泪渗了出来。为什么呢?角鸮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悲伤,还是感到抱歉。欧莉叶特看着角鸮这副模样,悄悄地微笑。
「……随时都欢迎你再来呀!」
欧莉叶特若无其事地告诉角鸮这句话,不顾眼眶中泛出的泪水。
「我等你哟。」
就像平常一般,温柔地微笑着说。安•多克在一旁笑了。
「只要你厌倦了森林的生活,就马上过来喔!我们再一起去市场玩啊!」
听了他们的话,角鸮的脸感动得皱成了一团,频频点头。拥有过温暖幸福的生活,遇到过温柔善良的人们。但是如果还是要选择其一的话——角鸮不会再犹豫不决。
「……夜之王啊。」
接下来开口的,是不知何时站在库罗狄亚斯背后的丹德斯。灰发的国王像平常一样皱着眉头,用肃穆的神情,以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
「……不求你的原谅,夜之王啊。但是——」
丹德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他告诉猫头鹰:
「……打从心底……感谢你。」
「父王……」
库罗狄亚斯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呼了一口气。
猫头鹰似乎也对这个回答并不特别感到兴趣。用力地拍振羽翼,就要消失在黑暗之前,猫头鹰和丹德斯相对。
「……如果你是选择国家的国王,就用你的双手,试着建设出一个美好的国家吧。」
这时,角鸮唐突地发觉到一件事。(啊,对了。猫头鹰也是——)猫头鹰说不定,原本也会登基成为人类的国王啊!想到这里,角鸮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紧紧地贴近猫头鹰,抱住了他的脖子。啊,原来在言语无法传达的时候,这样做就对了。就像欧莉叶特对待她一样。角鸮感觉到,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如何运用自己的四肢。
面对突然缠抱的角鸮,猫头鹰显露出深感麻烦的表情,然而他却轻巧地吐了一口气,静静地抚摸着角鸮的头。
看到他的动作,安•多克和欧莉叶特两人相视,轻声地笑了。就这样,角鸮和猫头鹰仿佛溶化在黑暗之中一般,消逝而去。一阵风轻轻拂过,在下一个瞬间,他们俩不留踪迹地消失不见。王城的地下室简直就像刚走了一场强烈的暴风雨。
「他们走了……」
安•多克喘了一口气。
「是啊。」
欧莉叶特微笑着,轻轻地向安•多克奉上剑鞘。安•多克以优美的动作将圣剑收回剑鞘之中,交给欧莉叶特保管。
「好了,这样一来,要收拾善后可就得大费周章了哟。」
「正是。」
对着轻描淡写的安•多克低声附和的是丹德斯,这位灰发的国王保持着一贯不愉快的表情说:
「安迪,你必须负起责任,我要你工作个没完。」
「什么!?等等啊!国王,到底是哪门子的责任!?我吗!?」
「当然了。偶尔也该工作吧,你这个懒惰鬼!」
安•多克沮丧地念着怎么会这样,欧莉叶特则在一旁嗤嗤地笑着。
「……国王……」
库罗狄亚斯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丹德斯说:
「那个……」
库罗狄亚斯知道,背叛国王,必须受罚的人,首先就是自己。
「狄亚。」
「是、是的!」
听到对方呼唤自己的名字,库罗狄亚斯摇晃着肩膀做了回应。自己的父亲正用灰色的眼睛望向这里;他的表情严肃,眼光锐利。但是,库罗狄亚斯并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别开;并没有像往常般做出俯首的动作。他紧紧闭起双唇,从正面看着自己的父亲——丹德斯。
无论是赏是罚,他都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并不感到丝毫的后悔。他也不认为自己被父亲嫌弃,只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并且为了这个国家做了该做的事。丹德斯俯瞰着库罗狄亚斯,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眯起眼睛。他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库罗狄亚斯的身躯。
对于他突然的拥抱,库罗狄亚斯睁大了翡翠般的绿眼睛。
「国……王……?」
丹德斯沉默不语。他只将自己的儿子紧紧抱住,用力地闭上眼睛,微微地震了震肩膀。强力的拥抱让人感到疼痛;这对笨拙的父子,连如何温柔地相拥都不曾明白。然而库罗狄亚靳却闭上了双眼。——原来,自己—直渴望父亲的拥抱。
拥抱只是一瞬间的事。在放开库罗狄亚斯之后,丹德斯的表情又恢复为严峻的国王。并且,他俯瞰库罗狄亚斯,以低沉而庄严的声音说道:
「……从现在起,我要数你许多事。如果你有成为国王的气魄,即使是千辛万苦也必须跟上来。」
听到国王这么说,库罗狄亚斯的眼睛为之一亮。
「……是的,父王!!」
而他,正是后来被称为具有异形四肢的伟大国王,列德亚克的小王子。尾声角鸮与猫头鹰简直就像是角鸮初次造访的那个时候,森林中的黑暗骚然倾斜。
隔了好一段时间再度踏上夜之森的大地,角鸮觉得有点奇怪。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怪怪的。是踏在大地上的触感吧,因为自己穿着鞋子。虽然角鸮变得有点不清楚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而什么不是。然而——「这鞋子该怎么办呢?不穿会不会比较好?是不是没必要呢?」
她大声地喃喃自语。她想,对于自己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由自己去做决定就可以了。
「好令人怀念喔!」
呼吸着美丽森林中的空气,角鸮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现在这样做,手脚也不会再发出声响了。
尽管在过去,她确实不讨厌那些声响;尽管她一直以来并不觉得讨厌那些声响——
「会有『回来了』的感觉呢!」
角鸮回过头来向猫头鹰说道。说起来,她本来觉得自己必须说很多的话——像是绘画被烧掉了;对不起和谢谢;为什么消去我的记忆,混帐……之类的;但是今天晚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角鸮心想等到明天,睡过一觉之后再说也不迟。等到明天——有明天,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角鸮心想。
「……你的故乡不在这里吧?」
猫头鹰首先对她说的,竟然是这样的话。角鸮听到后稍微歪着头,微笑着说:
「嗯,的确不在这里。但是我想回来的是这里呀!」
角鸮走向猫头鹰,从下方凑近脸庞看猫头鹰:他的眼睛渐渐地转变为银色。天空也开始泛白。啊,天亮了——角鸮心想。
「如果猫头鹰说想要在安迪他们的国家生活,我就会想要回到那里。但是猫头鹰不会这么说吧?」
「…………」
「我会选择猫头鹰在的地方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哟!」
角鸮开朗地说。
「……你明白吗?」
「嗯?什么事?」
猫头鹰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就算你活得再久……你还是会留下我,先我而死。」
「嗯,是呀。」
角鸮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寿命的差别这种事,她知道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永远。然而——
「可是,我会在你身旁哟。」
角鸮仿佛理所当然似地说着。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角鸮温柔地笑着,张开了双臂。
「我不会再无理地要求你,要你在我死后把我吃掉就是了。而且,如果变成老婆婆的话一定不好吃吧。可是、可是啊,假使我死了,我会回到土里哟。」
角鸮仰望猫头鹰漂亮的眼睛。
「如果我死了,我会回到这座森林的泥土里。我会成为泥土,变成花朵,在你身旁绽放……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旁。」
这是有如耳语一般温柔的誓言。猫头鹰虽然保持沉默,凝视角鸮良久,终究用他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
「……随你高兴。」
他只说了这句话。仅仅是这句话,却让角鸮觉得欢喜。(被允许,大概就是指这种事吧。)她终于明白了库罗说过好几次的话。
不久,像是要让他那对黑色的巨大羽翼也能得到休息似的,猫头鹰在巨木的树根旁坐了下来。
「嗯~?猫头鹰,你要做什么?」
「……我要小睡片刻。」
「要睡觉,要睡觉!?那我也要睡~!」
角鸮笑着擅自决定,在猫头鹰的身旁蜷缩成一团。她就像很久以前那样瑟缩着,然而猫头鹰的羽翼像垫子一般,睡起来有如城堡里的床似的。她一躺下,睡魔便立刻袭了上来;角鸮心想,原来自己是这么地疲倦。(shine:我也很疲倦--)
睡醒之后该怎么办呢?醒来之后——对了,可以和猫头鹰讨论建造新宅邸的事,谈论画出新的绘画的事。然后,可以叫库罗来,大家一起得到许多的幸福。角鸮想着这些,打起了瞌睡,被诱入睡眠的世界里。就在她要睡着之前,她感觉到猫头鹰的羽翼就像棉被似地拥抱她入怀。尽管如此,因为实在太过于幸福……这一切说不定是梦呢,角鸮心想。


END
后记
——在祈祷之前——我不太记得有生以来第一次投稿小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当时因为是在稿纸上以铅笔书写,因此我的手边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唤起记忆的资料。不过,我记得内容应该是关于圣诞老人的故事;我用了三十张左右的稿纸写成了短篇作品。
那应该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吧。结果是完全不被理睬,不过,那是很快乐的回忆。因为当时连投稿的方式都不懂,因此像封装等作业都在朋友家进行。当时朋友建议我「你就装在塑胶袋里吧」,我记得还为此吓了一跳。
朋友连前往邮筒的投递作业都陪伴我进行,两个人便到他家后面的邮筒投递出牛皮纸袋。当时太阳已西沉,周边没有任何人影。
在确认了好几次之后,我将邮件塞入邮筒里。完成了——就在我要回去的时候,被一旁的朋友留住了。
「要好好祈祷。」
朋友对我这么说。我当时感到非常讶异;两人便并排在邮筒之前,默默地合掌祈祷。
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我,不知道当时该对着什么祈祷。也许是对着阅读投稿作品的编辑部,也许是神,或者其他的什么也不一定。我一心一意默默地祈祷。
之后累积了投稿经验,虽然我不会再对着邮筒祈祷(姑且不论我曾经哀求夜间邮局的柜台窗口
「拜托您用今天的邮戳……!七但是每当我要投稿小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
「要好好祈祷」
这句话;并且也会想起在我身旁,为了我写的故事而合掌的朋友;
无论过了多久,我依旧只写得出不成熟的故事。我所能做的,也还是每天书写并且祈祷罢了。
而现在,虽然不记得事情已经过了几年,但是那天深夜的合掌祈祷,似乎有了结果。虽然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成果,但是比起夜空中的星光要到达我的手边是快得多了,因此我认为相当成功。
我曾经像发烧的病人一般,也有如恶劣纠缠别人的醉汉一般,口口声声说着想要写出简单的故事。我想要写出简单的故事,绝不想写出名留青史的故事。我希望对读者来说,我的故事是一次性的,只是一个过程;即使长大后就被忘记也无所谓。只是,只不过啊,我希望那一个阅读的瞬间能让读者心有所感,产生像光芒一般的东西。例如没有看过书的某人,或者认为书本无聊又难懂的小孩子,能让他们的世界拓展开来——就如同之前的我一样。我希望能写出像这样的小说。
我一直如此喃喃自语地活了过来。为此,我需要理想和漠视现实的漂亮话。面对前辈一脸世故地表示:
「只靠漂亮话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我曾经回答说:
「我会如此活下去!」
虽然这样的年轻和稚气不再,但是我仍然咬紧牙关作着我的梦。到今天,我也依旧在作梦。
本书《角鸮与夜之王》的成形是在我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正值为大学入学考试的冲刺期。我为了突然从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故事,而内心怦动不已。我只顾着写下闪烁而出又消逝而去的场面,两天便写满一册半的大学笔记本,然后将它悄悄地收进书柜里。进了大学之后,我要来写下这个故事。我的第一篇长篇小说,要最先写出这个故事——我当时这么想。虽然大学入学考试之间也有过不为人知的痛苦,但我每次都悄悄地告诉自己:
「这真的不算什么。」
如果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的这个故事,也对至今未曾见面的某人而言,成为特别的存在——那便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
为了让这个故事问世,我受到多位人士的关照。早一步读到这个故事的朋友们,对小小的角鸮赋予关爱和鼓励;在一切结束之后,替我庆幸、给予我安慰。其中也有赋予我故事中重要角色灵感的朋友们,如果没有她们,我无法完成这个故事。
自从获得大赏的殊荣之后,我受到执行编辑以及多方人士的关照。有那么多的人,为了尽可能将此书以最好的型态出版而竭尽心力。我是个乡下人,面对他们真的是诚惶诚恐。评审委员的老师们、以令人赞叹的封面描绘了角鸮世界观的矶野宏夫老师、阅读此故事并且理解小小角鸮的有川浩老师,真的很谢谢你们。当然,要致上特别的感谢给未曾见过面的远方的各位读者。
发表得奖时,我所尊敬的小说家送了我一句话作为祝贺:
「希望你的话语,能对数万年轻读者的心施以魔法。」
尽管我还不成熟,也不会施以魔法,不过——今天,我也依旧会虔诚祈祷。
红玉解说有川浩(shine:偶尔插话的是我,他的解说在哪--)我招了。我为这个故事哭过。我输给了这份不标新立异的直率。可恶!
老实说,因为这是在我相当忙碌的时候,被要求写的解说,所以我不否认心里曾稍稍想过,要花时间看这部作品还真麻烦。
既然如此,就快快地尽我的义务吧——于是我一拿到原稿,便立刻阅读了起来。然而,哇!这股引力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自己的颈子被抓住,并且被拖入原稿里。不妙,一不小心就会被牵着鼻子走呢。人家拜托我写解说,可不能单方面被拖着走啊!
慌忙地整顿好自己,之后就是拔河状态了。与其说是拔河,也许该说是钓鱼状态吧?鱼竿是对方,我是鱼。而且,这钓线之粗的!
就结果来说,因为一口气读完,加上被感动得哭了,所以算是巧妙地被文章拖着走了。就胜负来说,我输了。对啦,我输了,有什么不服的吗!这是一部以平易近人的文章所写出,有如童话故事般的作品。
就如同开始于「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处——」的故事,当中的世界观设定不会太清楚一般:在这个故事里登场的世界以及国家,也并末说明详细的设定。
因为没有做说明的必要。这个故事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处——」;真的完全可以是这样。
这是有关角鸮的故事;她的个性无法捉摸,借作品中的说法就是「有点傻傻的」,然而她散发出奇妙的吸引力。
然后角鸮和夜之王相逢,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还有,在他们四周的所有角色之惹人爱怜;那也就是角鸮之惹人爱怜之处。
人(在这个世界中的魔物也是?)要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足极为简单又极为困难的。人总是想着要改变,却挣扎于无法改变;或者,就豁达看开。
在这些人们之前所出现的小小夜之鸟,将遗落细小碎片•那也许是为了有所转变所必须的些微碎片;然而,夜之鸟并不认为这些无意中遗落的碎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以说这夜之鸟很惹人怜爱。当夜之鸟第一次拥有了明确而坚强的意志——至于将会如何发展,就请各位自己阅读并确认吧!或者,读者是否已经确认过了呢?
请各位接受不标新立异却直率,似乎从正面飞入我们心里的结尾吧。飞入各位心中的,将是这只惹人爱怜的鸟。如果能拥抱这只鸟,或许,你就能够取得某些碎片。注:有川浩,一九七二年生于高知县,为知名小说家暨轻小说作家•二OO三年以《盐之街》荣
获得第十届电击游戏小说大赏(大赏》其后出版的《图书馆战争》则获得《书的杂志》评选为二OO六年上半年娱乐图书第一名,并在二OO七年「书店大奖」中取得第五名的佳绩
(《盐之街》与《图书馆战争》系列作将于近期内由台湾角川出版)


看清楚谁录入的!!!!看书都不看清楚就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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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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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千塔河 平民
当长篇童话故事非常棒

2 年前 0 回復

降临use 平民
朋友推荐的这小说,看了一点,感觉不错

12 年前 0 回復

120在 子爵
楼主加油!!

12 年前 0 回復

Gnosis 伯爵
如童话一般美丽的故事。

故事总体上从三个方面来阐述幸福,夜之王与角鸮,王子与国王,圣骑士与巫女,幸福不是别人所给与的东西。
世界观设定十分简单,人物也不多,故事也并称不上吸引人,但是,角鸮一路过程中,体验到了不同的幸福的:圣骑士与巫女,信念与自由,伟大的爱:王子与国王,笨拙的父子俩。并在最后的救出中,将故事童话般的落下了帷幕。

要说唯一的缺点,或者也算不上缺点,以小说来看故事中的人物关系进展过快,只不过把这个当成童话来看刚好。。。

12 年前 0 回復

johappy00 子爵
结局很甜 而且算是个好结局 不过我比较喜欢看悲伤结局阿

13 年前 0 回復

月痕·祭礼诗 子爵
呃……很浪漫的一本书呢……
虽然不太合我的胃口……
看起来像童话一样……
不过能感觉到是个很好的故事……

15 年前 0 回復

tsepoet 子爵
看了這個故事﹐就會知道甚麼是真正的祝福  不僅僅是言語﹐不僅僅是行動... ...  而是更加實際﹐也更加純粹的東西

15 年前 0 回復

sxzj2968 平民
这个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故事,感觉很清新

15 年前 0 回復

清穹随意蓝 勳爵
很美的故事啊。。。
淡淡的忧伤与淡淡的温馨。。或许文笔不是很优美,但是能够打动心底很柔软很柔软的地方。
我不会忘记这篇故事的。我会记得我曾被感动过。

15 年前 0 回復

yanjiewei 伯爵
不错的故事

15 年前 0 回復

eliteboy888 伯爵
奇怪 這本居然沒被加分
好書的說
今天看第二遍 依然淚奔了
幸福 不幸 只能自己定義
不要去爭求別人的意見呀...

15 年前 0 回復

chikongkit 王爵
不錯的小說,感覺上幾好,可惜封面不是太好了,同沒有插圖,不過據情真是不錯的

15 年前 0 回復

七月又十四 子爵
超~~~~喜欢这本书的,一定要顶下

15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一段从绝望的尽头所展开的稚嫩少女崩毁与重生的故事…这句说的实在太好了,故事中有点淡淡的灰暗、却又隐隐透着光辉,没有多余的设定,没有繁琐华美的的文字,剩下来的只有单纯的感情,让我感觉有点乙一的味道……
故事的主、支线非常单纯,全部都是由角鸮这名少女所串连起来的,而其它人物与目的等也都不复杂,都是为了那最真实的爱而行动,他们教会了角鸮什么是幸福,而角鸮也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是最纯粹的幸福,结局也欢乐的令人傻眼,真是一部美丽的童话

15 年前 0 回復

eliteboy888 伯爵
這經典怎麼可以不推呢
我現在才發現 有川浩寫的後記呢..

15 年前 0 回復

xanavt 伯爵
感觉还不错耶 有种特别的风味 推一下啦

15 年前 0 回復

深优·葛丽亚 王爵
纯纯的小说,感觉挺不错的说

15 年前 0 回復

孤身隻影 平民
這部作品與其說是輕小說到不如說它更像是童話

15 年前 0 回復

我的夜宵 子爵
这种风格的小说感觉配竹冈美穗会很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怎么说呢,舞台剧的感觉,大量的对白还有过场


中间出现太多好人了,感觉少女系严重啊...


所以支持下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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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王 伯爵
其实如果你真很希望有人翻译的话,不如把小说封面贴自己签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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