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里惠史]B.A.D事件簿④:茧墨没有握住伸出来的手[台/简]


本帖最后由 feelmyself 于 2012-8-16 19:16 编辑


B.A.D事件簿④:茧墨没有握住伸出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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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绫里惠史
插图:kona
图源:宅之预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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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在哭?」

「好了,出发吧——小田桐君」
一如往常站在红色纸伞下的茧墨阿座化低声说道。
日斗抓走了白雪,无能为力的我只能向这个超能少女寻求协助。
但是,得到和日斗有关的线索返回事务所后,
映入眼中的竟然是茧墨阿座化被残忍杀害是尸体。
看着这凄惨的光景,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要杀了那只狐狸——
残酷而悲伤、简陋又绝美的奇幻故事,
充满因果缘分与对峙场面的第四集冲击上市!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1:56 编辑


  事件Ⅰ
  各位看倌快求看呀!

  靠过来、靠过来喔!

  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大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我这儿吧!不要客气喔,一步一步走过;艹吧,

  今天要给你们看的东西是特别中的特别,豪华绚烂、品味极之低俗的大型舞台喔。
  不看可惜,看了包准久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
  请久家务必睁大双眼,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演员即将准备就绪,请各位耐心静候,不要离开。这时离开您的后悔肯定会堆到比山还高啊!如果您嫌无聊,就让我来给您说说之前演遇的戏码吧!

  第一幕说的是被罪恶感吞食的男人的故事。
  第二幕说的是被逼至绝境的小女孩的故事。
  第三幕则是两个死者的故事。

  接着便是这次要上演的故事——咦?舞台似乎已经准备完成。
  各位听见远方传来的钟声吗?
  啊,请别太介意,钟声不重要。

  好了,就让我们拉开序幕吧。

  各位,请靠近一些,拭目以待。

  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上少有的珍贵故事。
  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开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  *  *
  梦到一个关于绘本的梦。

  反刍了不知几遍的悲剧再度上演。醒目的蔚蓝大海在脚边蔓延开来,带着咸味的水滴喷在脸上。衣柜里流出鲜血,柜子门咿呀一声打开,里头埋葬着如胎儿般蜷曲的尸体。
  火焰烧灼着肌肤,小小的手缓慢地挥舞。
  沉稳的年轻人的嗓音诉说着故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第一个是被罪恶感吞食的男人的故事。
  第二个是被逼至绝境的小女孩的故事。
  第三个是两个死者的故事。
  『——————拜拜!』
  少女笑着道别。她踩着跳舞般的步伐冲了出去,没多久便化为一滩死肉。我明知道她会消失,却无力阻止。
  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眼前所见一切不是绘本的内容,而是现实的景象。但是如同所有的故事一样,结局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强行改变。

  『故事就到此结束。』

  说故事的人很快地便替故事划下句点,他看着唯一的客人——我。
  狐狸面具背后的眼睛笑着,他转动着深蓝色纸伞并问我:

  『————你果然很开心吧?』
  这些悲剧全都是你造成的。

  绘本装订处松脱,纸张四处飞散,脱落的页面化为死肉,黏答答地摊在地上。腐败的肉屑如融化的起司般分崩离析。胸口闪过难忍的疼痛,我无法否定对方的话。
  他说的没错。是我的错,但我依然忍不住怒吼。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放声大吼。
  「————————啊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我的悲鸣淹没在一片蝉叫声中。

  伸出的手停留在空中,另一头是灰扑扑的天花板。下巴上的汗水不停滑落,我深深叹息,汗涔涔的我有如刚白海中爬上岸般全身湿透。手掌残留着被火烫伤与撕裂伤的丑陋痕迹,我拾起皮肤扭曲的手,擦拭着脸颊。
  这时突然感到强烈的口渴与饥饿,却提不起劲下床。
  吵杂的蝉声充斥耳朵,可怕的闷热包裹全身,湿气覆盖皮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彷佛要让身体开始腐败。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现在好像是夏天。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呢?我不清萣。只记得我冲出事务所,回到自己的住处。中间的记忆一片空白,不管我多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些什么。
  那之后的茧墨和白雪做了些什么?
  任凭我想破头就是想不起来。
  肚子好痛。低颤一看,衬衫染着些许鲜血,肚子上封住孩子后所留下的伤痕紊乱且怵目惊心,就像进行了一场草率的手术。伤痕边缘稍稍裂开,汗水与鲜血流过肚皮。内脏感受到一阵阵可怕的抽痛,我忍不住瑟缩起身子。
  蜷成胎儿的姿势后闭上双眼,睡意再次涌现,好像睡再多都不够。尽管知道进入梦乡将再度投入恶梦的怀抱,还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实在是太想太想睡了。
  没有力气动,不想做任何事,只想一直昏睡下去。
  只要蜷成一团睡下去,现实世界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我已经不想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什么案件。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不管那些搅乱和平空气的蝉声,我缓缓睡去。
  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没吃东西,只喝一点点水,但是不想定时起床上厕所的我最后连水也不喝了。
  这么一来,我应该死于脱水。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要是你希望我别死,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蕴藏疯狂的眼神紧盯着我,她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她拉着我的样子和某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张怀念的脸孔露出温和的微笑。
  她的嘴唇微微开放,流泄熟悉的词汇。
  『阿勤、学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静香的脸崩溃,只剩下一团死肉。
  就在我伸出手,想大喊的时候。

  ——————镫。

  我听到电视机被打开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就这么消失。我从梦里清醒过来,张大了双眼,一片模糊的视线之中有个人影存在。应该只有我独居的房子里出现一名女性,她穿着短短的紧身裙,露出雪白大腿。
  她的肌肤在这夏日显得过于苍白。
  彷佛是死人的皮肤。
  女人从脚边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拿出一根冰棒,拆开外包装,短短的马尾因此而摇晃着,长睫毛上滴着汗珠,看似倔强的眼睛眨呀眨。
  总觉得看过这样的画面。
  我认识这个女人。
  这个肯定的念头刺在脑中,但是记忆里没有谁能与眼前的女人画上等号。
  她啃着汽水冰棒,甘甜的汁液滴在榻榻米上。
  她的眼神忽然对准了我。
  「咦?你醒了吗?」
  女人用膝盖在榻榻米上前进,靠了过来。她仔细观察我的脸,薄薄的嘴唇涂了红色唇膏。柔软的双唇勾勒出一个微笑。不知为何,她的笑容让人厌恶。
  那是猎人的笑容。
  「呵呵,好久不见啊。我来了好几次你都在睡觉,让人怀疑你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就这样在睡梦中死掉了呢?」
  沙沙沙,女人在塑胶袋里翻找着某样东西,随后拿出湿纸巾按在我脖子上,冰凉湿润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迅速地替我擦汗。
  动作轻柔。
  但是她的眼神却像是在观察动物一般冷酷。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但我不介意,反正我们的再会也不是彼此所愿。只不过要是你死了有人会很困扰,而我也会错过难得的乐趣,所以我才出现在这……」
  女人突然从塑胶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倒了一些饮料在杯盖,一鼓作气喝干。她喝完那杯饮料,嘴唇似乎比刚才更加红艳。
  她突然靠近我的脸,趁我来不及抵抗时用她的唇贴上我的唇。厚厚的舌头分开了我的牙齿,同时将含在嘴里的饮料灌了进来。微温而黏腻的液体冲下喉咙,女人的舌头灵活的好像某种水中生物,在我嘴里柔软地游移。
  强烈的铁锈气味冲进鼻腔,我诧异地张大双眼。
  那饮料似乎是生物的血液。
  我拚命地转过头,但是女人不肯将嘴唇移开。血液就这样沾满原本干燥的口中,兴奋的孩子拍打着肚子内侧。
  血液唤醒了沉睡中的孩子。
  女人的舌头在口中调皮地缠绕了一会儿之后,缓缓抽离。
  「好了,搞定。」
  她愉快地说着,拨了一下马尾,一条红色液体自她唇边滑下。
  白皙的肌肤衬托下,那抹红色更加沭目惊心。
  囫囵饮进的温热液体顺着咽喉滑下。
  「加油,希望你受尽痛苦,苟延残喘地甸匐在地狱底层般好好活下去。」
  答应我喔!女人笑容满面地说。
  她到底让我喝了什么?
  我正想问她,她却一溜烟地从我眼前逃开。我扑了个空,倒在地上,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大笑。
  「就算你的身体虚弱,只要活化你体内的鬼,并小心不让鬼破肚而出,身为母体的你就死不了。」
  女人像唱歌似地说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阖上。意识再度跌落如泥沼般的梦乡前,我听见女人笑着说:

  「好好的品尝吧——————这可是狐狸的血喔。」

  发生在……地铁站,五起……手拉着手一起跳车的自杀事件。发生在游泳池……蓄意溺水自杀……全家自杀事件……集体自焚事件……陆续发生多起自杀案件……情况危急的……自杀…………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
  ——————镫。

  再度醒来时,女人已不知去向。用舌头舔着嘴里的味道,却不再有任何铁锈味。电视的插头被拔起,小小的房子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难道只是梦一场?
  被不认识的女人强迫喝下鲜血,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
  一定是梦,没错。门也上了锁,门把可以转动,却绝对不可能从外头打开。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喀嚓一声,门把被人转了一下。
  远方传来七海的声音。
  「小田桐先生?你在家吗?奇怪……还没回来吗?小田桐先生,小田桐先生!好像不在家喔?」
  真奇怪,已经推测对方不在为何还一直喊?七海略带困惑地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也许她隐约地感觉到屋子里有人,却又没有勇气进来确认。身为房东孙女的她有权在房客发生状况时拿钥匙开门,但是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那样做。
  「不在家……果然不在啊……」
  脚步声随着小声的呢喃逐渐远去。太好了,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肚子闷痛着,低头一看,伤口又裂开了。再裂开一些就快可以看到孩子的手,茧墨不在身边,若孩子现在跑出来,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不是该对此感到害怕呢?尽管如此,我还是笑了出来。
  肚子上的伤口持续恶化,现在的我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没有丝毫畏惧,不断沉睡的我甚至有些期待肚子被撕开的那一刻到来。我已经懒得再伤脑筋思考,好想快点抛开所有的苦恼。若能停下这个只会胡思乱想的人脑该有多好?
  我害死了那些人,就算我死也已经无法挽回这个事实。
  我连怎么绝望都不知道。
  自杀?集体自杀?梦中听见的单字浮现脑海,我笑着蜷起身体,低低地说。

  ——————消极的自杀也没什么不好。
  *  *  *
  之后又睡了三次,醒了三次。第二次醒来时,嘴里有种奇怪的黏腻感,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殊的状况。有种已经变成腐烂中的尸体的感觉,一直没有活动的四肢好像在很久前便已腐化,脱离身躯。
  连现在究竟是白昼,抑或黑夜也早已分不清。
  只觉得应该是夏天。
  『故事就到此结束。』

  我对脑海里低语着的日斗微笑。
  故事的确结束了,而我也不打算继续阅读狐狸所准备的下一个故事。
  我要主动离开观众席。
  『————你果然很开心吧?』
  想起他的声音让我胸口剧烈疼痛。我故意让自己意识模糊,不去多想。肚腹的伤口更加恶化,啵地一声自边缘开始迸裂,就在这个时候。
  ——————叩、叩,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门外有人静静地敲着门。不是七海,如果是她一定会叫我的名字。
  ——————那门外的人又是谁?
  有点想知道,却又不想深入思考太多。不管是谁都好,只要我不出声,对方没多久就会离开。从外头很难看出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只要我不出声,外面的人就会以为房子里空无一人。
  ——————咚、咚。
  对方继续敲门,但声音稍有变化,好像从敲门变成用脚粗暴地踢着。
  ——————咚!咚!咚、咚咚、碰、咚!
  声音越来越大,有种奇妙的节奏。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开始担心的时候。
  「好,一、二———————三!」
  碰铿!
  随着异常开朗的说话声响起,门打开了。被打坏的门锁垂在一边摇晃不已,太阳眼镜背后的眼睛缓缓地眯起。
  嵯峨雄介的眉头同情似地微微皱了一下,接着退后一步。
  「茧墨小姐,请进。」
  「谢啦,雄介君。有你在帮了大忙呢。」
  ——————喀。
  皮鞋的声音轻轻响起,蝉叫声似乎瞬间远离这里。我张大双眼,身体僵硬。
  穿着歌德萝莉风豪华洋装的身影伫立在门口。
  耀眼的蓝天衬托下,她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恶梦。
  茧墨穿着鞋踏进屋里,她冷淡地看着躺在榻榻米上的我。绝美的脸庞上浅笑吟吟,我的背上则因冷汗而湿透一片。
  我像只缺氧的鱼儿拚命动着嘴巴,想赶快编些藉口出来,不想让她看见这副凄惨的模样。努力了半天却拼凑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动手中的纸伞。
  ——————啪。
  红色花朵当场绽放开来,茧墨露出猫儿似的眼神笑着。
  「好久不见,小田桐君。」
  「…………小、小茧。」

  ——————镫。
  我语音颤抖地喊着茧墨,同时茧墨走近电视,伸手扭开了开关。
  略为嘶哑的声音充满整个屋子。

  接着要为您追踪报导关于奈午市的连续集体自杀事件。

  在地下铁奈城线发生五起跳车自杀事件。
  还有发生在Center Tower的手拉着手跳楼自杀事件。
  南区发生在比赛用泳池的溺水自杀事件。
  发生在西区、八王子、与驹场的全家集体自杀事件。
  还有矢田桥下的集体自焚。
  另外,七月的第二周开始,也发现男女五人疑似烧炭自杀的尸体。如同本节目向各位说明的,这些自杀事件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奈午市已经紧急设立防治自杀的心理谘詾专线,却仍旧出现了新的自杀者。这一连串的事件彷佛有着某种共同的动机……

  「狐狸已经拉开下一个舞台的序幕——你还要颓废到几时?」
  茧墨笑着说,刚才听到的情报迅速在我脑中运转着。
  集体自杀?
  第一个狐狸故事已经落幕,接着是第二个狐狸故事的开端。
  开幕铃声已然响起,即使没有半个客人,舞台还是持续上演着戏码。
  「没错,即使你离开了观众席依然阻止不了故事上演。」
  ——————喀。
  茧墨喃喃地说完并咬下一块巧克力。
  「不管你是生是死,是健康或者病入膏盲,一切都不会改变。全都是你心中已完结的事实罢了,你的绝望只对你自己有意义。」
  她满不在乎地发表书论,甜腻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虽然茧墨笑容满面,说的却是极为残酷而现实的话语。
  「我明白你为何痛苦、为何感到绝望。可是,若你最终选择了消极的自杀,那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尽管你要藉由伤害自己获得快乐也是你个人的自由,但我还是想问你。」
  喀。巧克力应声破裂,茧墨笑得灿烂。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死?」

  你真的想死得如此没有价值,不是为某人而死,也不想为某人而死?
  茧墨的呢喃甜美柔软地钻进耳里,她歪着小巧的头颅问。
  问我是否想死得如此没有价值。
  我紧闭双唇,我很清楚,我的死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没有意义。杀了某人然后自己也死了,这两件事之间其实毫不相干。命题与解答之间没有关联性,我的死亡只不过是自己所选择的轻松道路,所谓自杀,只是藉由破坏自我而达成的终极逃避。

  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难道人就不能因为已经疲惫至极而死?

  我的眼泪滑下脸颊,真不想让茧墨看见我哭泣的样子,早已遗忘了的羞耻心重新充满胸口,可是,我无法停止哭泣。
  我不想再管了。集体自杀也好,狐狸的悲剧也罢。我也不在乎会有新的被害者,不想知道任何消息,反正我已无能为力。
  假设我的存在与否并不会引起变化,那我宁愿不要存在。
  我也不奢望能够救谁了。
  「这样啊?若你真的这么想,我就不再多说。」
  我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茧墨依然点点头。她还是能够读取他人脑中的想法,茧墨从不妄加评断别人的决定,她想必不在乎我会不会自杀吧。
  若果真如此,我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她真的不在乎,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接着我的腹部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
  「————呜!」
  这种疼痛就好像内脏被人直接狠踩一脚,胃被挤压变形,眼泪和鼻水一起喷出。胃酸上涌,吐在榻榻米上。不知为何,吐出来的内容物竟是红色的。
  好像我喝下了不少血那样的诡异。
  茧墨看着我吐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但是她并不打算收回踹在我肚子上的脚,穿着皮靴的脚甚至更用力地踩下来。腹中受到压迫的孩子痛得喊出声音,在孩子打算伸出手来的前一秒,茧墨适时收脚。
  她的鞋底沾上些许血迹。
  「看样子她还满有精神的,我放心了。对了,小田桐君,如果你执意想死,可不可以把她给我?」
  「——————咦?」
  茧墨笑容满面地说。
  不明就里的要求让我身体僵硬起来,她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就算她想要,这也不是能轻易送她的东西啊。
  然而,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着提出要求。
  「她原本就是我收留你的主因。很少有人体能够顺利地孕育鬼,光凭这点就有收留你的价值。我当时只是觉得很稀罕所以救你,并非因为同情喔。」
  她不停转动红色纸伞,淡然地说。
  「即使逃出地狱,前方等着的依然是地狱————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活下去。然而现在的你却想死,那么我也只好尊重你的意愿。可是,你死了之后,这个孩子就得独立生存了。或者,假设你们两个魂魄相通,以人类来比喻,就是她的脐带与你相连,你一死,她也可能就此死亡也说不定。」
  我想起日斗曾试图将孩子从我腹中取出。
  但他是打算在我活着的状态下夺走她。
  要是我死了,孩子便会不听使唤。
  也可能会在我断气的同时跟着死亡。
  「我会感到困扰,不是因为我想操纵这只『鬼』,那太麻烦了。我只是不希望她死,难得见到这么稀有的生物,怎么可以因为一名渺小人类的死亡而失去她呢?」
  我的死对茧墨来说不值一哂,茧墨微微一笑,再次伸出脚,皮靴前端轻抚着肚子上已经裂开一半的伤口。
  「虽然她只听你的指挥,但若只是想把她弄出来的话,谁都办得到。」
  而你则会因肚子开了一个大洞死去。
  茧墨轻柔地说着,接着突然蹲了下来,裙子上的黑色蝴蝶结像猫尾巴般垂在地上。涂着指彩的手伸了过来,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手指抚摸着化脓的慯口。
  站在一旁的雄介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发一语。他脸上有着复杂的神情。
  茧墨的手押在伤口上,她的指甲如手术刀般锐利。
  她缓缓地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了,干脆送给我吧?」
  那是要我去死的意思吗?
  就像在说「反正早晚都要死」似的。
  噗的一声,茧墨的指尖没入肉中。可怕的剧痛刺进腹腔,肚子里的孩子观察着外边的动静。
  茧墨的笑容一如往常。
  单手拿着巧克力,就像平常在事务所那样。
  她这么平常的模样反而让我心惊,背上冷汗直流,心脏加速狂跳,话到了喉头又被理智强行压下。
  我不是很想死吗?为何现在又想出言阻止。
  但我还是要说。
  「…………我不要。」
  终于挤出拒绝的词汇,我同时用力拍向茧墨的手。伴随清脆的声响,她手中的纸伞跟着被打飞。我应该弄痛了她,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我不想被你杀死……」
  我真的这么想。尽管最终结果一样是死,过程根本不重要。
  可是,我就是不想被茧墨杀死。
  我绝对不要让自己的死亡成为她的个人娱乐。
  也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交给任何人,我要和她同生共死。
  「你、不准命令我死!」
  茧墨还是笑着,维持一贯的沉默。我的耳中只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茧墨突然站起来,捡起纸伞转身就走。
  她站在红色的影子下低声说道。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既然你不愿意,我不会硬要从你手中抢走孩子。我不想被你怨恨、甚至诅咒,毕竟杀人可说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事了呢。」
  杀人这种行为和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
  和掐死一个想死的人的脖子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茧墨的厚底皮靴踩在湿透的榻榻米,印出鞋底的血迹。茧墨没有回头,继续前进。她突然阖上纸伞。
  ——————啪。
  红色影子随着轻微的声响而消失,露出茧墨纤细的背影。她戴着的蕾丝头饰上头,一只黑色羽蝶正翩翩飞舞。
  她注视着前方。
  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但是,小田桐君。对你而言,我的突然来访代表具体的死亡,而你拒绝死亡。虽然不知道你还要让自己的思想停滞多久;或者要不要一直无聊地宣称自己正身处地狱,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
  凛然伫立着的背影好美,她语气沉稳她继续说。

  「——————你最好重新想一想那代表什么意思。」

  茧墨头也不回地离去。雄介看了我一眼,歪着头,表情严肃而不带嘲笑或厌恶。我想起他曾这样说过:
  「太天真了,怎么会以为有办法能逃出地狱呢?」
  ——————不管是我,还是你。
  雄介追在茧墨后头离开了。他冲出去的同时,砰地一声用力关上大门。失去门锁的大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我看着没有锁的门心想。
  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七海再度上门找我之前死去?我不希望让七海因为发现我的尸体而替她增添麻烦。
  ————可是,我提不起劲积极地自杀。
  ————结果,我只是懒得动所以闹脾气。

  想到这,眼泪又夺眶而出。我蜷曲起身子,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我真没用,已经厌烦了停滞不前的自己。
  茧墨阿座化干脆地离开了,她大概不想再看到没用的我。
  这样也好。
  我不是一直想离开她身边吗?
  但一想到我让她感到失望,没来由的烦躁便一鼓作气自腹腔深处涌出。流下的泪水似乎比夏日的热浪还烫,我紧握双拳用力槌打榻榻米,力量却微弱到只发出轻微声响。
  脑海里响起狐狸的笑声,我再度闭上双眼。

  没错,我只是在闹脾气。
  可是我——
  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到任何地方。
  *  *  *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闭着眼睛蜷缩在榻榻米上,承受着无法入睡的痛苦时,怱然听见奇妙的声音。
  ——————唧唧。
  ——————喀嚓。
  那是门把被轻轻转动的声音。但之后就没其他动静,应该是听错了吧。如果是七海应该会开口叫我,我紧闭双眼,希望能再次进入恶梦的怀抱,就在这个时候。
  我感觉到一阵风吹拂过来。
  贴在额头上的浏海微微飘动了一下,久违的凉意轻抚脸颊。鼻子闻到一股清新的墨香,我只认识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香气。
  ——————她为什么会在这?
  扇子拍打出舒服的微风,她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看着我。
  水无濑白雪。
  「白雪小姐?」
  「…………」
  白雪停止扇风,拿起毛笔在白色扇面上写字。
  『好久不见。终于见到您了。』
  这间充满污浊空气的房子有如装着腐败死水的水槽。她在这里端坐的模样极为突兀,全身雪白的她像梦里的人儿,没有半点现实感。
  难道我在做梦?
  白雪凝望着满腹疑惑的我,眼神哀伤的她继续写着。
  『我不想强行破坏门锁闯进来看您,我一直希望您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振作起来、重新出发。可是……』
  她阖上扇子后再次打开,写好的字转眼消失,她继续写上新的字句。
  『看样子您还沉溺在哀伤的情绪中。』
  没错,的确是这样。我不断为了之前的所作所为而懊晦。
  我知道再多的叹息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剧。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懊悔。
  『为了那只狐狸的玩笑话。』
  ——————玩笑话?
  出乎意料的词汇出现在扇面,白雪的眼神中蕴藏锐利的光芒。
  那是愤怒的光。
  『您的脚没有骨折,手也没有被人钉在地上,为什么要这样赖在地上呢?难道你就这么相信那只狐狸所说的话?』
  白雪的字迹开始紊乱起来,她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书写着。她将写成的文字朝向我,眯起双眼。
  ——————唰。
  ——————啪!
  扇子被使劲地阖上又打开,紧接着白雪再度挥毫,
  『回答我。』
  她生气的对象是我。
  『快回答我,小田桐勤。』
  有一种被白雪的怒吼震撼到耳膜麻掉的错觉,她斥责的文字跃入眼帘,我不知她为何生气,为何要生我的气。
  「为什么……?」
  为什么相信狐狸。
  因为狐狸说的是事实啊。
  「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又放手不管……根本不会有人死掉。」
  没错。若我没有多管闲事,牧原、彩、灯小姐和日伞都不会死。
  全都要怪我任性的行动才导致那样的结果。我任性地逼迫他人,又任性地撒手不管。我严厉地批判了不该责怪的人,又甩掉拉着我衣袖的求助之手。
  ——————不仅如此。
  「我……一定是因为我……灯小姐他们才……」
  我重复着狐狸所点出的事实,将他笑着说出口的真相告诉白雪。
  那是我无法否认的恶意。
  「我下意识地希望他们代替我而死……」

  没错,当时我明知道他们会那样做,而我却……

  胃一阵翻腾,我将胃液与鲜红色的物体吐在榻榻米上。眼睛充满泪水、喉咙刺痛,白雪诧异地睁圆双眼,骇然望着我。
  狐狸爱说谎,而且喜欢恶意伤人。
  但狐狸偶尔还是会说真话,是我没有办法忽视的真话。
  因为他当时并没有说谎,某个角度来说甚至是极为诚实的言语。
  「日斗全说对了,一切都要怪我……都怪我用无聊的正义感将人逼至绝境。开心?是啊,应该吧?我应该很开心。每次都用一副:只有我才懂你们的表情面对那些被害者,明明就不想拯救对方却又朝对方伸出手,我一定乐此不疲吧?」
  明明无能为力,却爱逞强出锋头,扮家家酒似的正义感。
  斗大的泪珠自满是脏污与汗水的脸落下,我伸出同样肮脏的手随便擦了擦脸。眼睛好痛,我忏侮似地继续说下去。
  即使知道说再多也浇熄不了她的怒意。
  但我还是要说,若她转过头去不肯听也没关系。
  没有人想看到这样的我。
  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
  「狐狸没有说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自私,只想到自己,我知道静香对我的心意却佯装不知,让她一步步走向崩溃。我也因此孕育了一只鬼,不想再动真感情,呵……然而我仍自傲地认为还有能力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拯救其他人,渐渐得意忘形。而且我……我明明缺乏为了某人而牺牲的勇气,却毫不在乎地杀死别人……」
  早知如此,我不如静静地冷眼旁观还比较好。
  「我比拿他人的悲惨遭遇来自娱的小茧还恶劣————」
  你对牧原的谴责,导致那片大海的袭击。
  如果你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就不会死。
  你对灯毫无诚意的亲切态度,让她走向死亡。
  ————你果然很开心吧?
  「那只狐狸说的没错啊!」
  不管我怎么否认,事实就是事实。
  无法以藉口粉饰。
  白雪静静地看着我,到此结束了。她应该会转头就走吧?我用力闭上双眼,却没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
  ——————啪!
  头上被人轻敲了一记,我谨慎地张开眼睛。
  不知何故,白雪神情严厉地瞪着我,像是般若面具般可怕。
  『别闭上眼睛』
  白雪将扇面对着我,我不懂她想做什么,她已经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为何不肯丢下我离开?我再次闭上眼睛,这次换脸颊被狠狠揍了一下。
  ——————咚。
  「呜————」
  这一击让我不小心咬破舌头,鲜血渗出嘴边,我睁开眼睛,白雪再次将扇面对着我。
  充满怒意的文字跃入眼帘。
  『我不是叫你别闭上眼睛吗?』
  ——————为什么?
  脸上刺痛不已,我困惑地闭上眼,接着又是一拳。
  ——————咚!
  「痛、嗄?」
  白雪握着左拳,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白色的手染上一层浅红。她突然伸手揪住我胸口,用力将我拉起来。不知道娇弱的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回神,我已经对上她那双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接着将扇子翻面指着我的鼻尖。
  如刀锋般锐利的纸面贴在我鼻头,就在我忍不住叫出声的下一秒,白雪的表情渐趋柔和,将扇子拿开。我当场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
  白雪的手一空下来又再度挥毫。
  ——————啪。
  扇面上出现新的文字。
  『没错,全都要怪你。』
  那是令我始终无法放下的话。我慢慢笑出声,看来她也有话想对我说。
  我就好好地接受吧。
  我不能闭上眼睛逃避。
  视线逐渐模糊的我静静地等待即将出现的文字,白雪一脸怒意地振笔疾书。
  『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我的自尊怎么会受到打击?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够实现多年来的愿望,干脆地输给哥哥并死在他手下。要是没有你,那时我就不会哭得那样凄惨,也不必无声地哀叹哥哥的死——这些全都要怪你。爱管闲事的你擅自闯入水无濑白雪的世界,践踏了我的自尊。』
  我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那彷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与茧墨亲眼目睹了毁神,感觉是非常多年以前的记忆。
  白雪的眼眸燃烧着怒意,我看着那如嘶吼般的文字,紧咬着嘴唇。如她所言,我和水无濑家没有关系,不该擅自插手。
  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白雪继续写着,扇子华丽地阖上并打开。
  ——————唰。
  ——————啪。

  『谢谢』

  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令人意外的词汇。
  「……………………什么?」
  白雪温和地看着我,她笑着点了点头。扇子重新阖上、打开。她缓慢地写着,想让我仔细聆听她的心声。
  『你拯救了我。』
  拯救?我?救了她?
  白雪点点头,像是要消除我的疑问,这次她用力地运笔,肯定地写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她倏地阖上扇子,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我的头。她毫不迟疑地紧拥住我,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和服上飘着墨汁的香气,白雪的心跳直接传到我的耳里。

  她的胸口是如此温暖。
  再一次用力的拥抱过后,她才松开手。
  『那些总是袖手旁观的人,没有资格嘲笑一个跳下水拯救溺水者的人。你所做的绝不仅止于恶意,你想要救人啊!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管闲事,不是吗?你只是拚命地想帮助人而已,那份心意绝非虚假。』
  扇子一开一阖之间,白雪持续写道。她的言语是如此温柔,让人心生暖意,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白雪还是继续写着。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她的笑容如此娴静而美丽。
  『我不许你说自己该死。』
  ——————啪。
  扇子啪地一声阖上,我们陷入沉默状态。过了几秒,蝉叫声传入耳中,白雪静静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浮现过去曾经想反驳日伞的话,那些我无法好好说出口的话。
  『你总是说想帮人,其实最想帮的是你自己吧?你只是藉由拯救某人来合理化自己苟活于世上的事实。你根本不是真心助人,所以才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应该不是才对……也许他说的没错,但我想帮人绝非只为了自己。
  再次从恶梦中惊醒时,想起了当时对狐狸大吼的话。

  ——————不对!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怎么可能会开心。

  「…………呜、呜、啊……」
  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我用力闭上眼睛,抱着大腿将脸埋进去。詨怎么办?脑袋一片混乱,记忆迳自浮现脑海。我见到外型扭曲的人鱼在海面上跳跃;血液自衣柜中滴下来,灯小姐笑着挥挥手,而日伞则化为一堆死肉。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依然想苟活下去。
  事实让我觉得好恶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你的错。』
  他斩钉截铁地断言,而我,究竟想怎么做?
  ——————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某个东西掉在榻榻米上。是一颗里头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珠,很像我之前在茧墨的事务所看见的那个玻璃珠。只不过,现在这个比较大些。
  里头那像是红酒的红色鲜血不住地摇晃着。
  『我学茧墨大人做了这个东西。里头装的是我的血,虽然我也是超能力者,但是我的血远远比不上茧墨大人的,效果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所以到了晚上它就会凝固了。』
  白雪捡起玻璃球,默默替我戴上。
  『请你务必戴着它。就算你还是坚持不出门,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注视着它,你拯救了我——也拯救了水无濑一族。要是没有你,当我与哥哥——也就是水无濑白峰对决时,早就一败涂地。』
  她果决地抬起头,清澈的眸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光。
  『水无濑家决定报恩。』
  「报恩?」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复诵了白雪所写的词汇。但是她没进一步解释,紧抿的双唇说明了她坚定不移的决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背脊发凉。
  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报恩指的是什么?
  「白雪小姐,你究竟想做什——」
  ——————咔。
  才刚问完,脖子就遭手刀猛击。一阵剧痛过后,我便陷入黑暗之中,伸出手却构不到任何东西。逐渐闭上的双眼,只能看见白雪正静静凝视着我。
  她那慈悯的眼神逐渐远离————然后消失。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股灼热感笼罩全身,让我醒了过来。我站起身,耳中充斥着杂音,蝉声已经消失,有种令人难以喘息、泥土与水混和的臭味。
  那是夏日午后的气息。
  昏暗的室内只有我一个人,湿气浸淫肌肤,我试图移动手,触摸像被烧烫的铁给烙疼的胸口。这时,指尖掠过一个温热的物体。
  「呜——————」
  我轻轻哀号一声松开了手,红色的玻璃珠在胸前摇晃。略有厚度的玻璃珠里,红色液体缓缓流转,就像是历经暴风雨的海面。
  有一会儿的时间,我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没多久记忆便回到脑中。
  白雪用慈悯的眼神微笑地望着我。
  「白雪小姐!」
  我紧握玻璃珠,掌心被烫伤,发出「滋」的声音。视野随着肉体的疼痛而染成一片血红,就像是眼睛渗入鲜血般,眼中所见的世界变成红色。淅沥沥的雨声占据双耳,听不见其他声音。
  ——————滴答。

  最后只听见珠子内的鲜血晃动,所产生的清脆声响。
  彷佛是珠子正在对我说:「我在这里喔。」
  *  *  *
  眼前的红色消退时,我的视野切换至新的景象。
  白雪伫立昏暗的视野中央,纯白纸伞下的她,仰望着耸立在眼前的大楼。那是一栋外观陈旧的建筑物,灰色外墙上有些脏污与细细的裂痕,雨水沿着外墙顺流而下。附近没有任何足以让人判断出明确地点的地标,紧闭着的窗户透出明亮灯光,似乎有人在里头。
  这栋大楼究竟在哪?
  ————这条项链算是某种触媒。我和你分开时,藉由血中残留的灵魂,我就能将我的影像传送给你。
  茧墨送我类似的玻璃珠时曾这样对我说。白雪的血所制造出的玻璃珠似乎无法和茧墨制造的珠子相提并论,这颗珠子发出惊人的热度,令人担心里头的血液会被这样的高温所蒸发。
  白雪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卡片上,纯白的纸上列印着简单的文字,看到那张卡片,使我呼吸为之一窒。
  我看过同样的卡片。
  印在洁白的高级纸张上的文字,绝对是狐狸的陷阱。
  「白雪小姐,不可以!不要过去,白雪小姐!」
  我大喊着试图阻止白雪,但我的呼唤似乎无法传达过去。白雪一脸认真地走近大楼,站在光线明亮的自动门前。鲜红色的地毯映入眼帘,大楼内部和外观相反,设有如公司行号般整洁的柜台。
  一名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方,让人联想到爬虫类的灰色眼珠浮现温和笑意。
  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管是柜台或内墙,大楼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全新的。
  彷佛临时打造出来、『徒具形式』的装潢。
  白雪撑着纸伞走了进去,自动门在她背后关上,她暂时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
  「想不到有贵客大驾光临。」
  男人用冷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对白雪说话,但白雪并未回应,她只是将纸伞从肩上卸下并收起。
  ——————啪。
  「我知道。您是水无濑家的————」
  冷静的声音说到一半便消失了。混杂着泡沫的口水滴垂至柜台,男人的身体折成<的形状,手肘靠在柜台上。
  纯白的纸伞没入他的胸膛。
  白雪抽回插在男人胸口的纸伞,重新调整好姿势,用拿竹剑的方式由左至右朝男人挥舞。男人的头遭到横扫,整个人往旁边飞出去后重重落地。
  ——————喀嚓。
  白雪一脚踩在破碎的眼镜上。
  这一连串的变化发生在转瞬之间。
  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白雪毫不迟疑地前进,看也不看倒卧在地上的男人一眼,一名穿着套装的中年女性出现在内部的走廊上,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呆立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着白雪。
  「水无濑白雪小姐,请您冷静。那个、主……那个……」
  『主』指的是谁呢?这里又是哪里?
  我无暇深入思考,白雪以简洁的动作从怀里取出一把扇子。
  ——————啪!
  她甩开洁白如羽翼的摺扇,以惊人速度在上头挥毫。
  『我应你们的邀请而来,既然敢叫我来这里,想必已经有所觉悟。伤害了我未来的夫婿,还想叫我等?——————少在那边磨蹭。』
  ——————啪。
  扇子阖上又打开,白雪简洁有力地写道:
  『多说无益,动手吧!』
  下一瞬间,一条和服的带子掉在地上。
  白布自肩膀滑落,白雪迅速地脱下和服。里头穿着一件比刚才薄而短的和服,解放的双腿往前狂奔,纤细的脚如鞭子般强而有力。
  「不!啊、啊……呕。」
  纸伞毫不留情地刺入女人腹部,她弯起身体当场呕吐起来。白雪穿过已无力逃跑的女人身边,摺扇插在新的腰带上,拿出另一枝毛笔,双手同时在墙上挥洒着。
  墨汁缓缓白灰暗的墙面滑落,我在水无濑家曾见过类似的光景。白雪调整呼吸,像要跳跃似地大大舞动双臂。

  『虎』

  文字卷起强大的漩涡,化成两笔凝聚着漆黑的点。
  紧接着,黑色的点自内部开始膨胀、变形。似乎要从黑色的卵产出野兽般,墙上产生奇妙的变化。如同所有生命的诞生,墙面浮现一个带有肌理的肉块。它迅速成长,无力的肉块生出手、脚,逐渐变化成一头面目狰狞的野兽。
  这次的变化和之前大不相同,完成后的野兽外型也不一样。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老虎发出惊人咆哮,从墙壁探出头来,空气为之震动。它的唾液四处飞散,浑身散发出墨汁香气。颇具分量的脚踏在地板上,老虎抖动着坚硬的毛皮,转头环顾四周。
  它的眼神燃烧着怒火,两只老虎一左一右站在白雪身边,而白雪则睥睨着前方。
  她朝昏暗的走廊挥下扇子。

  ——————去吧!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接到无声的命令后,老虎狂奔起来。伴随跳动的肌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走廊上奔驰,用前肢推倒一个又一个四处逃窜的人们。不知白雪是否有下令,老虎并未使用利爪攻击,因此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老虎也不在乎脚下的人是否受伤。
  惨叫声此起彼落,男男女女惊惧地在走廊上奔跑。
  看着这幅画面,我察觉到一件事。这栋大楼里的人外观颇为一致,都穿着类似的西装或食装,只有员工本人本人不太一样,具备不同的年龄与气质。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见外头骚动的人从各个房间走出来,让走廊更加混乱。惊慌逃窜的人群里,有个人呆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白雪抬起头,与那侗女人四目交接。
  那个女人绑着短短的马尾,正不住地摇晃,从紧身裙里露出的腿如死肉般苍白。这名我曾在某处见过的女人,脸上的大眼睛正饶富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堪称妖艳的笑容。
  ——————喀嚓。
  于此同时,冷硬的声音响起,一扇紧闭着的门打开了。她们前方的墙上,一扇类似安全门的铁门缓缓开启,让原本昏暗的走廊射入一道明亮的光线,
  叽……叽叽叽叽叽叽——————
  门发出机械声,从门后走出另一个人。光溜溜的双足自门缝踏了出来,五根纤细的趾头蠕动着,
  那双脚异常的白净。
  ——————叽。
  ——————咻!
  白雪果决地走向铁门,挥舞手中摺扇,刚要走出来的人喉咙应声断裂。红色鲜血溅了开来,那人的头立刻往后一仰,黑色长发随风飘动,喉咙上的伤口像一个扭曲的嘴巴,发出嗒嗒的声响,不停冒出鲜血。
  那人承受不住头的重量,整个躯干跟着向后倒下。
  碰!
  形体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溃散。
  ——————白雪……杀了人?
  在不禁屏息的我面前,白雪冷酷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人。瘦到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微微抖动,那人头上包覆着绷带,随意包扎的绷带缝隙里只看得见毫无血色的嘴唇,皮包骨的身材让人联想到关节可动人偶。
  绷带上渗出血迹,像是只用肉与骨组成的躯壳。
  乍看之下并不像正常的人类。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叽、叽叽……
  铁门又打开了一些,狭小的房间里挤满许多人。大量的『人』密密麻麻排列其中,它们有着完全一样的造型,像是量产出来的人偶。
  白雪后退一步,同时某个『人』朝着白雪、以一种人类根本无法办到的角度挥动手臂,没有指甲的手逼近白雪的脸,但在几乎要碰到她眼睛的距离停住。
  ——————啪滋。
  老虎的利齿啃咬着『人』的腹部,当牙齿没入苍白的肉中,鲜血跟着迸发出来。
  它叼着『人』双双滚进房间,另一只老虎跟在后面冲了进去。对老虎而言,这房间里的所有『人』只不过是猎物而已。
  残忍的杀戮开始,地上到处是兀自跳动的内脏,以及四肢被撕裂后抽动不已的尸块,但这些惨遭虐杀的『人』却连声惨叫都没有。
  它们只是人类的仿制品。
  白雪擦去喷到脸上的血渍,留下一道赤红的痕迹,像是演员在脸上勾勒出的油墨线条。她的手压在墙上,疑惑地皱起眉头。指尖竟能微微陷入墙面,铁门四周的红色墙壁鼓动着,平常明确的界线如今已渐渐崩溃。
  现实与异界融合为一体。
  我看过类似的状况,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被大量繁殖出来时,天秤便因此失去平衡。
  白雪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鼓动着的红色墙壁。
  啪当、噗滋——
  某个物体飞出门外,并掉在地板上,原来是一颗喷出脑浆的『人』头。两只老虎嘴边沾满血迹,回到白雪身边。白雪收回靠在墙上的手,继续向前走。就在老虎恣意杀害房间里的『人』时,走廊上四处窜逃的人们消失了。
  绑马尾的女人也跟着消失。
  走到走廊尽头依然空无一人,只有电梯正缓慢上升,并停在七楼。
  白雪看着电梯,按下按键,于是电梯又缓缓地下降。
  ——————叮。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白雪领着老虎们走进电梯。门缓缓关上,在白雪尚未按下楼层按键时,七楼的显示灯便已亮起。
  白雪并不诧异,她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门的另一头,眼神没有丝毫惧色。她战战兢兢地等待电梯到达目的地,像是受到呼唤似地一路上升至最高楼层。
  同样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门跟着打开。
  ——————叮。
  ——————咚!
  老虎的前脚在地板上用力一蹬,巨大的身体跳跃起来,像是要掩护白雪般以两只后脚站立,狭窄的门口并排着两头巨兽。
  巨大的肉盾于是完成。
  接着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白色物体,小巧的它射向老虎腹部,柔软的肚皮赫然被人的手指贯穿。老虎的腹部应声裂开,像是用手撕扯布匹那般轻而易举。

  一连串声音同时爆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野兽痛苦的呻吟,诡异的笑声毫无间断地响起。即使腹腔开了个大洞,里头的内脏不停往外掉,老虎依然忠实地执行命令,不往后倒,继续当盾牌守护菩主人。但它的轮廓却渐渐模糊,那只小巧的手转而攻击第二只老虎。
  下一瞬间,大量的墨汁泼洒在地。
  失去盾牌的白雪不慌不忙地写出新的文字。
  左右墙面巍然浮现两个巨大的文字。

  『龙』

  电梯两旁的墙面上卷起漩涡,像是正经历暴风雨的天空。灰色的云层以猛烈的速度转动,满是墨汁的地上站立着一个白色身影。穿着纯白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小女孩,随意踩着脚边的墨汁玩耍。
  小女孩拉着裙摆屈膝行礼。
  ——————呵呵?
  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笑着,但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喀滋。
  从地上窜出来的龙张开大口,一口将小女孩吞下,娇小的身体消失在龙长长的下颚中。而在一旁的地板上,另一只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驰,它柔软的身躯游动着,毫不迟疑地朝目标冲去。殷红墙壁所包围着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椅子。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端坐在椅子上。
  ——————是日斗!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现实中我的呼喊,与龙的咆哮重叠了。龙对着少年张开血盆大口,就在它即将吞噬少年的刹那—
  ——————啪哒。
  一切都静止了。

  墨汁缓缓自龙细长的牙齿上滴落,在半空飞舞的龙戛然而止,犹如已经返回墙面般安静,连长须也跟着静止,文风不动。狐狸面具下方的嘴勾勒出愉悦微笑,面带笑容的他,像在逗弄自己的爱犬似地伸出手,摸着龙的下巴。
  ——————啪沙!
  一声巨响过后,龙恢复成一滩墨汁。狐狸脸上的笑容再度加深,同时将视线移至电梯的方向。
  ——————呵、呵。
  孩童天真的笑声响起,龙的喉咙随即破裂。从龙口中重新现身的小女孩朝白雪的肚子踹了一脚,小小的鞋底无情地踢凹白雪单薄的肚皮。白雪还来不及发出呻吟便当场倒地,吐出憋住的一口气后,她望向天花板。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
  眼神既哀伤又温柔。

  白雪、小姐!

  ——————啪叽。
  眼前景象随着我的惊呼而远离,玻璃珠发出破碎的声响,掌心跟着传来一阵刺痛。回过神才发现玻璃破裂后的碎片剃伤了手掌,似乎是高热让玻璃珠破了。即将凝固的浓稠血液流到手上,并迅速凝结,与我掌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受伤的手掌刺痛着,但我已无暇在乎那种事。我不停回想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白雪、白雪她……去了一栋陌生的大楼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一股寒气流窜全身,我慌忙地站起来,僵硬的腿却不听使唤,一个踉跄便脸部朝下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是长时间躺着让肌肉有些萎缩,双脚竟无法顺利运作。倒下时用手掌撑住身体,让玻璃珠的碎片扎得更深了,但我仍奋力挣扎,将身子撑了起来。疼痛反而帮了大忙,要是没有痛的刺激,我可能会想继续躺下去,屈身抱腿而眠。
  现在不是瞎扯这些的时候,
  这双没用的腿还不赶快站起来!
  好不容易站起来,头却痛得好像有东西在里头搅拌脑浆一样难受,我当场跪下呕吐。胃持续抽搐,然而里头却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吐。我忍耐着晕眩的不适,再度站直身体,双手敲打着僵硬的腿,努力前进。

  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找她。
  白雪可能已经死了。
  我又怎么能继续窝在这?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走到门口。我捡起一直被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披上它,推开发出杂音的大门。
  混杂着雨水味道的空气顿时飘了进来,雨早就停了,夏日独有的浓密黑夜正蔓延着。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太久没有出门,让人产生一种彷佛置身梦境的奇妙感觉。下楼之后,看着外头昏暗的道路。附近堤防旁的马路上,仍有车辆来往穿梭着,车灯划破黑夜,扬长而去。
  站在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中,我迷惘地环顾四周。
  原来房子外的世界如此广阔。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要怎样寻找白雪?

  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助,白雪现在身陷险境、分秒必争,然而我却连她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无力感烧灼着胃,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迈开脚步,斥责的言语不断盘旋在脑海中。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就算试图去找白雪也没有意义。
  搞不好我的行动会导致更可怕的结果。
  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反正再过一阵子一切都会落幕。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一定要行动?

  脑海里的说话声像是狐狸的声音,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是我不管那些声音,继续走下去。没有目标的我朝公车站牌走去,肚子上裂开的伤口随着跨出的每一步与衣服相互摩擦,渗出的血沾湿了衬衫,我赶紧扣上外套扣子,隐藏身上的血迹。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快走!
  现在的我除了走路,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脑中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抵达公车站脾,附近车流量减少许多,下过雨的路面在车灯反射下闪着金色光芒。我坐在被雨林湿的长椅,微温的水浸透长裤。
  她说要报恩,为了我奋力一战。
  所以,如果我要死,我想为她而死。不,这并不是因为想帮谁,想帮助人的念头对现在的我来说未免过于沉重。
  即使如此,我仍不愿见白雪为我牺牲。
  我想救她。
  所以我只能继续前进了。
  搭上公车,司机投来异样的眼光。现在的我浑身脏兮兮,不知多久没刮胡子,头发也脏乱无比。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点没有其他要搭车去地铁站的客人,司机才没拒载吧?幸好皮夹就放在西装外套的内袋中,付了车资之后,我手抓吊环站着,车窗上倒映出一个乾瘪的陌生男子。

  这模样实在太窝囊了。

  到了地铁站后买好车票,遮遮掩掩地上了车,就这么过了好几站。这时我才察觉到自己正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
  去那里又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茫然无措的我坐在椅子上,不想去那里,却也不想在其他地方下车。电车缓缓驶过闹区与市中心,一路往东前进。没多久,电车便停在熟悉的车站。
  我在这个曾经通车好长一段时间的车站下了车。
  踏上阶梯,身体的瘦劳与疼痛让双腿不住发抖。走出地铁站后,我一步步地爬上坡道。由于和高中、大学相邻,这座城镇有不少学生出没,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入夜后路上就显得较都市冷清许多。我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当时现实世界切换成异界,我奔驰在同样杳无人烟的路上。
  我怀抱某种类似要赶赴刑场的心情,朝目的地前进。
  若真的不想去,就此停下脚步也行,可是我却持续走着。
  抬头仰望眼前的大楼,虽是晚上却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十分诡异的光景,但居住在那儿的人丝毫不介意。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像是被亮光吸引的虫子般朝大楼走去。在自动门前稍作停留,走进大楼内部,这儿的装潢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步入电梯,让它带我爬升至熟悉的楼层。
  出了电梯,透亮清澄的光之海映入眼帘。雨的气味包裹全身,我抓着墙上湿漉漉的扶手,一路走到事务所前。
  按下电铃却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很正常,她应该如往常般一脸无聊地窝在沙发上吧?
  我从外套口袋取出备钥,屏气凝神地将钥匙插进去,在这一瞬间,我的脉搏频率飘升到最高点。
  ——————喀嚓。
  转动钥匙后轻易地打开了大门,令人吃惊,屋内传出浓郁的巧克力香气。
  里头的居民将这房子的空调完美地维持在固定温度。
  夏日的高温和这里完全无缘。
  ——————啪。
  轻微的声音响起。
  咬碎巧克力的声音,竟让我怀念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再往里面走,便看见沙发上的纤细背影。黑色头发上戴着华丽的头饰,缀饰在末端的蝴蝶结摇晃着,她一脸无聊地拿起点心。

  茧墨今天也吃着巧克力。
  只有她永远不会改变。

  我再往前走,无言地呆立在她面前。茧墨头也不拾,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而我则傻傻地盯着她。
  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说。
  但一见到茧墨,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全忘了。
  忍不住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就是我平常坐的那个位置。茧墨依旧不发一语,我身上的恶臭混进巧克力带着甜味的香气中,她却反常地没有抱怨。
  红色金鱼在水槽里优雅地舞动着。
  四周静得能听见茧墨咀嚼巧克力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那个——小茧……」
  「有事吗?小田桐君。」
  她随兴地回应着,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
  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一如往常的无聊限神。
  但她眼里没有丝毫轻视或嘲笑。
  和平常一模一样。
  眼泪溢满眼眶,模糊了视线。我迅速站起身,膝盖撞到桌子,但我继续移动,来到茧墨跟前。她懒洋洋地看着我,不置可否,我低头望着她,握紧拳头。

  然后火速跪伏在地。
  「对不起!」

  我挤出丹田的力量大吼,但茧墨并没有回应我。眼泪流下脸颊,落到地上。心里千头万绪,无法再说出其他的话语。
  我静静地等候她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有个东西轻轻地打在我头上。
  一抬头,那个东西从我头发上掉了下来,那是一个以薄纸包装着的巧克力。
  茧墨满脸嫌恶地开口:
  「突然大叫一声还以为你要干嘛,没想到竟然跪在那边动也不动,打算就这样跪到长青苔吗?不想那么做就快给我站起来,看了就烦。还有,什么也没说就突然下跪只会让人觉得困扰,小田桐君。」
  会不会察言观色啊?你到底在做什么!
  茧墨一个劲儿地数落呆掉的我,她轻易忽视掉我的谢罪。
  这个人还是一样毒舌。
  茧墨发出一种类似小动物的声音啃咬着巧克力。
  「还有,我跟你说过上班时要穿西装,而我也佩服你坚持穿着西装出现的作法,但现在却有点难判断你是否称得上穿戴整齐。」
  她惊奇地看着我,跟随她的视线,我开始检视自己的外观。满是污渍的领带早已解开,挂在脖子上;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胸膛敞开;唯一像样的西装外套也皱巴巴的,到现在还没被警察抓走真是奇迹。
  茧墨清脆的拍手声唤醒呆滞中的我。
  「好了,小田桐君,先去洗澡。我可不想跟这么肮脏的人走在一起,被人指指点点也就罢了,一不小心还可能会被警察逮捕。要假装不认识你又很麻烦,这次特别通融,把浴室借给你使用,快去让自己变回人形。」
  茧墨催促着。
  但我还没有跟她说白雪的事。
  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只得无奈地返回事务所,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向茧墨寻求什么样的协助。她一向痛恨狐狸的狡诈计划,应该不会想再踏进狐狸的全新圈套。茧墨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一脸迷惘的我,嘴角讽刺似地上扬。她用手撑着下巴,双腿交叉着。

  猫儿般的眼珠闪耀着光芒,她低声说道。
  脸上挂着那种我所讨厌的、什么都懂的表情。

  「——————等一下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吧。」
  茧墨阿座化的招牌笑容缓缓浮现。
  *  *  *
  「水无濑家的族长被抓了,这么一来我也必须有所行动——若茧墨日斗害死水无濑白雪——这个问题便成了茧墨家的问题,要是处理得不好,我会再度被那些人关起来。我可不想被他们以繁殖下一代的名义软禁在像监牢的地方。」
  在我还没告诉她白雪的事情之前,茧墨就这么跟我说道。她啜饮了一口热可可后晃着手中的白色马克杯,有些不耐地冷哼一声,用手撑着下巴:
  「小田桐君,你也知道,茧墨阿座化是从众多茧墨家的女孩中挑选出来的。所以,很多人对我这个能力号称是初代阿座化再世的人的子嗣期待甚深。若发生类似水无濑家族长遭杀害的事件,就算那些强硬派以此为藉口限制我的行动,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哈!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可不想怀胎十月,把命贡献给肚子里的血肉。」
  你应该能体会肚子里怀个孩子有多痛苦吧?
  茧墨指着已经合上的我的肚子。戴着一枚戒指的手指头不停绕着圈子,她叹口气,艳红的舌头舔着一端附有棒子的巧克力。
  我坐在沙发上,十指交握地看着她。空调轰隆作响,茧墨继续说着,白色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
  夏日的色彩如此炽烈,一切的景物是那样的耀眼。
  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看着这片像是贴着彩色玻璃的蔚蓝天空,我不禁心想。
  克满着许多在暗夜中无法窥见的颜色。
  ——————也就是说,天在不知不觉间亮了。
  「…………小茧,我还记得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衣服,然后洗了个澡,适度修剪头发,之后剃了胡子。」
  「呵呵,我的房间很神奇吧?居然什么东西都有。问题就在于我其实不记得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有男人的衣物。」
  「这种事请务必记得。对了,小茧,你让我躺在沙发上,好替我合上伤口,到此为止没什么问题……」
  「那你又有什么不满?肚子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不是吗?」
  茧墨甚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手指拨弄着玫瑰图样的蕾丝领巾,长度略短的裙子下露出穿着吊袜带的大腿。
  肚子上的伤口再度缝合,伤痕比之前还要隆起许多,也更难看,但似乎暂时没有裂开的危险——这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醒来的时间。
  「我本来只打算躺一下,为什么一张开眼睛就到早上了呢?」
  「很遗憾,小田桐君。有一点我想纠正,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茧墨呢喃道。她手里抓着一支银制叉子,锐利的前端切下一片冷冻过的冰淇淋蛋糕,接着从小桌子上端起盘子,将那片冰淇淋送进嘴里。
  冰凉的黑色物体消失在茧墨血红的嘴里。
  「你应该很清楚!救人这种事情可是分秒必争的啊!居然还悠闲地吃冰!呜……」
  银制叉子在我怒吼的同时跟着移动。
  尖锐的前端停在我的眼球正前方,叉子另一头有对猫儿似的眼珠眨呀眨。
  冷汗滑落颈后,茧墨淡淡地说:
  「冷静一点,小田桐君。不需要这么着急,你再次行动时,我便知道白雪出事了。能让不停唉声叹气的你重新出发的人只有她——因为,被你、小田桐勤帮助过的人,唯有水无濑白雪。」
  这也算是某种因缘,堕落者所抓住的最后一根蛛丝。
  巧克力自叉子前端滴下,甜蜜的汁液落在我的鼻尖,茧墨伸出手替我抹去它。
  「日斗会抓走她也是看准这一点吧————想要把茧墨阿座化拉到舞台上,顺便阻止小田桐勤的慢性自杀。」
  你要是自杀了就没那么好玩,他觉得让你在他眼皮底下死去格外有意思。
  她毫不犹豫地张口含住沾有巧克力的白嫩手指,同时将叉子自我眼球前方移开。
  ——————喀。
  茧墨轻咬了叉子一口,接着说:
  「他选上白雪的原因是,为了让小田桐勤接受狐狸的引诱,然后惨败。我知道你为何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啊。如果这件事有时间限制,那只狐狸一定会告诉我们,既然他什么提示也没给,表示他没有替这件事设下时限。你大可以放心。」
  茧墨姿态优雅地靠在沙发上,像个局外人似地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我一度无言以对,随即又难掩烦躁地大吼: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很简单。如果有时限,就一定会让对方知道,否则设下时限又有什么意义?要是不能明确订下规则,又怎么能好好嘲笑输给自己的对手呢——所以,现在就是一个无需担心时间的状态。」
  茧墨笑容满面,肯定地说道。看了她的表情,我很确定一件事。
  茧墨阿座化擅于解读他人的恶意。
  和那只狐狸一样。
  「没有时间限制——也就是说,状况很简单。」
  融化了的巧克力流满整个盘子,叉子一刀割下去,同时切开了冰淇淋与上头装饰着的覆盆子。
  鲜红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还活着,另一种就是她已经被杀死。」
  我感觉心脏彷佛停止跳动,茧墨的表情没有改变,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你……想说现在不管怎么做都已经没差了吗?」
  「不是,有点不一样喔。假设,日斗让白雪活下来,那只可能是为了某个无聊的目的。如果我们觉得他另有所图,就得试着找出他的目的。要是你已经放弃族长,那么在『生』与『死』两个选项混淆不清的现在,答案肯定只有『死』一个。」
  族长真的会死,要是希望她别死,就快点行动。
  就算白雪已经死了,不知情的你还是会想救她。
  茧墨颇为厌烦地耸耸肩,放下已空无一物的磁盘,给了沉默不语的我一个灿烂笑容。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
  「但是,若族长真的已经死了,处理上会比较容易。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不过,要是她被杀死,我会很困扰就是了……咦?」
  茧墨颇感意外地转过身,歪着小巧的头问道:
  「真稀奇————这次怎么不生气了,小田桐君?」
  「小茧,你这样说并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气,而是打从心底那么认为,才说出口的……不是吗?」
  保险起见,我还是向她确认了,茧墨听了缓缓点头。
  「当然。我怎么可能为了激怒你而浪费口水,只是觉得依你的个性,听了这番话应该会生气。」
  但是她还是说出口了。
  我掐了一下大腿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迅速伸手将窗户打开。夏天的热气顿时冲进屋内,外头的噪音也跟传进来。吹着带有热气的风,让属于夏天的味道取代屋里原有的空气,我凝视着茧墨。
  娇小的她沉默地回望着我。
  「小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也绝不认同你的娱乐和那种能够毫不在意地践踏人类的个性。但是,我们拥有相同的目的,况且没有你的帮助,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口气说完,站在酷热的风中,对茧墨深深一鞠躬。
  不管她怎么说,我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白雪还活着。
  彷佛感受到一道锐利的光射在脖子上,我不等茧墨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拜托你救救白雪。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保护你『无力的肉体』肯定有所助益。」
  茧墨的肉身只不过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她需要能保护她的盾牌。
  我的价值仅是如此而已。
  也是我唯一能拿来营救白雪的筹码,一具迟早要死去的躯体,能够让茧墨用完就丢的人肉盾牌。
  茧墨依旧没有回答,她忽然关上窗,将夏天隔离在窗外的世界。
  她抬起那对猫儿似的眼睛看着我。
  「————太热了,小田桐君。话先说在前头,这种事不用你特地拿来说嘴,基本上我并不需要你的许可。」
  我一直把你当人肉盾牌,使用完毕该扔掉你时也绝不会迟疑。
  茧墨用鼻子冷笑并转身离开窗边,她拿起红色纸伞,挥舞着画出弧线后,姿态优美地靠上肩膀。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绽放出红色花朵。

  「好了,出发吧——————小田桐君。」

  我点头回应后,跟着迈开脚步。
  和某天一样,走进无限闷热的盛夏之中。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1:58 编辑


  事件Ⅱ
  某地方位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现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入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椽。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为了让家里再次充满欢笑,他们今天也一样切着面包。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请祝他们好运。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鸣?
  *  *  *
  我想起掉在地上的内脏。
  仰望着沸腾的火热太阳,想起之前的事件。暗红色的子宫掉在灼热的路面,被烫成白色。并不是亲眼所见的光景,却极为鲜明地重现在眼底,脑中还同时闪过其他影像。
  在夜空中落下的自杀尸体。
  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在酷暑之中与这把红伞一起走着。
  「我讨厌夏天,小田桐君。巧克力一拿出来就融化了,伤脑筋。」
  ——————嘎嚓。
  茧墨咬着开始融解的巧克力,然而抱怨着的她皮肤上却连一滴汗水也没有。
  仿佛只有她本人可以避开夏日的高温。
  我们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走着,开来的车子停在后面,堵住了大半道路。我只能祈祷警察不要过来开单,罚我们违规停车。
  我茫然环顾四周,看见一片稻田。
  泥土与稻穗的味道充满肺部,依照茧墨的指示来到这儿,一个陌生的地方。奈午市边缘地带,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区大多是稻田,笔直的一条道路划开满是翠绿稻穗所形成的大海。除了远方可以看见一栋像是养老院的建筑之外,没有其他大型的建筑物。看着这个与都市开发绝缘的地方,内心充满一种凄凉的乡愁,这儿就是日本原有的样貌吧。
  但是,走在路上的歌德萝莉彻底粉碎纯朴的风景。
  「走快一点,小田桐君。这里实在太热了。」
  茧墨站在红色纸伞下喃喃地抱怨着,笔直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遮蔽物。
  被车子辗毙的青蛙贴在路面,晒成青蛙乾,
  当下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六度,如瀑布般的汗水湿透衬衫。茧墨迅速地走着,丧服般漆黑的服装在夏日的光景里飘然晃动。
  远方传来蝉叫声,温热的风徐徐吹拂。
  红与绿的对比印在眼帘。
  亮丽的色彩刺激着眼睛。
  身处喧嚣的季节,涌起不祥的预感。
  *  *  *
  「————到了,应该是这里吧。」
  茧墨停下脚步,我也跟着抬起头。眼前耸立着一栋古老的日式建筑,左右两边都是稻田,让它有种像是「乡下的阿嬷家」一样的感觉。屋旁有小型车库,停放着脚踏车并放置园艺工具。似乎是从庭院传来蝉的大合唱,吵杂的蝉鸣充斥耳中。
  这里是哪?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红色纸伞下方的茧墨浅浅一笑,呢喃似地回答道:
  「听说连续自杀事件的起点,是发生在西区住宅的全家集体自杀事件。当中唯一生还的男孩——佐藤晴宏,现在住在奶奶家。」
  看来,这栋房子就是佐藤晴宏的奶奶所居住的地方。我仰望古老的房屋,强烈的光线照在我的背上,屋子的外墙上映出一个黑色人影。
  「晴宏和两个姊姊、父亲、母亲一同住在那个住宅区中,是个和乐的家庭。但是某天早上,这家人突然用面包刀互砍,割开对方的喉咙,刀刃长度是二十四公分,于是他们一个个倒卧在平常吃的温热早餐旁。
  餐桌上放着用杯子盛装的玉米浓汤、番茄沙拉与炒蛋,刚烤好的土司和奶油。
  真是营养满分的早餐。茧墨的话让我想像出一整桌丰富的餐点,全家人围绕着铺上桌巾的桌子排排坐。
  但是,相对而坐的人们却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们的脖子已经被割开。
  血迹喷溅在桌面,而坐在主位的是——
  「但是,人数上来说,要两两互砍的话还多了一个人。」
  唯一活下来的人就坐在那。
  我甩甩头,挥去恶心的想像。
  「听说晴宏很冷静地接受了家人的死亡。直到现在还是查不出这家人自杀的理由,尽管诡异,但没有证据显示有人教唆他们彼此相残。考量到家属的心情,只对外宣称是家族自杀——后绩却发生许多类似的案件,警方才开始释出相关情报——佐藤家的事件也因此被归类到连续集体自杀案件。由于是第一起事件特别受到瞩目,很多人把该案重新拿出来调查分析——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收集资料,这些人的调查对我大有帮助。」
  茧墨坏坏地扬起嘴角,我们怀疑这次的连续自杀事件也是茧墨日斗的杰作。不难想像为何茧墨家会在那个时间点开始调查,茧墨八成利用了本家的力量。
  「好,先转换一下话题,跟你说一个灵异怪谭吧,小田桐君。发生时间在七月半,最近的事,听说某个跑去访问遗族的记者在吃了闭门羹后,正要打道回府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喔。」
  想起至今遇过的怪事,不难想像那奇怪的声音是什么。
  茧墨的笑容更深了,她慢慢地说出解答。
  「————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一家人愉快的笑声喔。对了,小田桐君。」
  「什么事?小茧。」
  听到我的疑问,茧墨缓缓转过身来,纸伞靠在她的肩上,她懒洋洋地眨眨眼。
  苍白的肌肤光滑美丽,连一滴汗水也不肯流下来的她低声说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讨厌夏天。

  接着,茧墨倏地往后一倒。
  「小、小茧!小茧?你到底在干嘛?」
  我慌张地询问着,茧墨的视线游移,昏倒前抛下的纸伞在身旁转动,她轻笑出声。
  「呵呵……抱歉。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讨厌夏天。小田桐君,我们要快点,不然会有危险。」
  「你之前不是也能在盛夏时出门闲逛吗?」
  「当然可以啊,我又不是雪女,只出来一定的时间绝对没问题。可是今天实在太难熬,在没有阴影的地方走个不停……太辛苦了啦。」
  茧墨一如往常口若悬河。不过,她的眼神的确很虚弱,不像在开玩笑,但她的身上仍旧一滴汗也没有。
  「难道小茧你……并非不觉得热,只是单纯属于不易流汗的体质?」
  「很可惜,小田桐君,我身体的发汗功能弱到会吓死你。」
  茧墨虚弱地笑了,但这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状况。
  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可以让茧墨休息的阴凉处,也没有冰块之类的物品能够冷却动脉。茧墨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我先把她的头自烧烫的路面抬高,我蹲在地上,一脸焦急,这时头上突然出现一块阴影。
  「请问,她怎么了?」
  一张稚嫩的脸庞看着我,一名十三岁左右的纯朴男孩站在身边,低头看着我,
  他手上拿着一条绿色的橡胶水管。
  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他来车库是为了拿水管替庭院洒水。
  眼前的男孩一定是家族自杀事件中的生还者——佐藤晴宏。
  *  *  *
  叽、叽……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银色的飞沫随着可怕的声响喷射出去,水柱拍打着深绿色的叶子,阳光照射让飞沬形成小小的彩虹。水滋润了土地,让土地转为深黑色,接着又立刻蒸发。
  坐在檐廊看出去的庭院十分宽阔。
  向日葵绽放巨大的花朵,黄色的花儿们随微风沉甸甸地摇晃着。
  晴宏捏着水管前端,让水洒在整个院子里,水滴乘着风飘散在我们身上。
  就在我眯起眼睛享受着些许清凉感时。
  「不好意思,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帮我关水龙头?」
  「喔,好啊。」
  叽、叽、叽。
  依照晴宏的要求关上水龙头,他随即露出开朗的笑容,将还在滴水的水管放到地上。管子里残留的水渐渐流出,蔓延至附近的地面。
  水洼里倒映出蔚蓝的天空。
  「不好意思,还让客人帮忙,我每次都不小心洒太多水。」
  晴宏说完,动手卷起水管。阳光照在湿透的地面,让周围的湿度上升不少,蒸出一股土地的芬芳气味。我拿起放在一旁的麦茶,杯中冰块碰撞出清脆声响,泡的略浓的茶香气十足……真好喝。放下渗出水珠的玻璃杯,我仰望着天空。
  舒服的好像置身在梦里。
  但这里是现实世界。
  「别这么客气,我们贸然跑来拜访才失礼,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没关系啦,不要对我这种小孩过分客气了。茧墨……小姐是吗?我们不送她去医院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她自己也说没事了……应该还好吧。」
  茧墨在隔壁的佛堂休息。躺在夏季床垫上的她双手交叠,正闭目养神中,她的眼睛上面盖着一条湿毛巾,头至脖子枕在冰枕上。
  她一动也不动,但应该还在呼吸。
  晴宏说佛堂是这间房子里最凉爽的房间,但我不好意思就这么窝在那,便主动提议帮忙洒水。
  刚才茧墨昏倒让我手忙脚乱,晴宏好心建议我让茧墨在他奶奶家休息。陈旧的房子里没有开灯,取而代之的是从外头照射进来的夏日阳光。
  房间里飘散着蔺草香,让人感觉舒适。我看着晴宏,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稚气尚存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年纪虽轻,却已有半个大人的样子。或许是正在放暑假的关系,收拾水管的他看起来十分开心。
  观察着他的同时,我感到一抹不安。
  眼前的男孩与茧墨告诉我的情报未免相差过大。
  这个男孩案发当时应该也在现场,一起坐在染遍鲜血的餐桌旁。
  难道他已经释怀了家人的死?抑或是已经完全遗忘了那段悲惨可怕的记忆?
  不无可能。
  ——————但是。
  「小田桐先生,要不要吃点仙贝?茧墨小姐好像还在睡。」
  以一个惨案的生存者而言,他未免太开朗了点。
  「不用了,谢谢。请别费心。」
  我站起来回答他,脱下凉鞋正踏上檐廊的晴宏疑惑地看着我,我望着歪头的晴宏问道: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一下洗手间吗?」
  「啊,当然可以。从这里往左一直走就到了,尽头那间就是洗手间。」
  道谢后,我走出佛堂反手拉上纸门,穿过漫长的走廊,脚下的木地板因我的体重而发出咿呀声。这一瞬间,我想起某个人。
  『是不是很漂亮?我姊姊很棒吧?』
  ——————他们好像。
  尽管言行举止并不完全一样,而且晴宏也没有她那种显而易见的疯狂气质。
  可是,晴宏那天真的笑容……
  「————何必想太多,小田桐君。世上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事物。表皮光滑红润的苹果,也可能隐藏着致命的腐败。」
  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我在走廊停下脚步。
  背后的纸门被缓缓拉开,地板出现另一个咿呀声。
  「不打开看看里头,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而,我们现在就在房子里头,真是方便。」
  的确,这儿就是房子的内部,笼罩在浓厚阴影下的走廊就在眼前。
  正觉得奇怪,茧墨怎么会突然晕倒,没想到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小茧?」
  但是当我回头时却忍不住噤声。
  茧墨正以纸伞充当拐杖,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立着。
  「…………你是不是乖乖回去躺着比较好?」
  「呵……别开玩笑了,水田桐君。无聊和身体不舒服,我宁愿选身体不舒服……嘿、呦……」
  茧墨蹒跚地迈开脚步,她走到吃惊的我身边,伸出手。
  包裹在黑色蕾丝手套中的手,指向微微开着一条缝隙的纸门。
  「这间佛堂没有那个。」
  冷静的声音飘进耳朵,茧墨斜眼瞄了我一眼。
  她缓慢地弯起鲜红的嘴唇。
  「没有什么?」
  「没有家人的遗照或骨灰坛。」
  茧墨微微笑着,露出悠闲的猫咪似的表情。
  「连香都没点——明明家里最近才出事,却没点香。」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居家风景中,最令人起疑的一点。
  蝉的大合唱冲击着耳膜,茧墨一拐一拐地向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咿呀作响。她忽然伸手搭在镶着毛玻璃的拉门上。
  ——————咔。
  ——————打不开。
  「这门……被锁住了,原来如此。」
  茧墨笑着继续前进。要是被晴宏看见我们在这探头探脑一定会起疑,但茧墨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走便来到玄关,门的另一头有着强烈的夏天气息,昏暗的玄关放着一个玻璃鱼缸。
  里头饲养着像是在庙会上捞来的小金鱼。
  其中一只已经翻肚。
  「小田桐君,还记得吗?你刚刚背着我,在晴宏带领下走进这间房子时,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喔。」
  茧墨这么一说,我开始回想刚才进屋的情景。我慌张地脱了鞋,跟在晴宏后方进入屋内,他说了一声:请往这儿走之后,迅速地迈开脚步。
  「除了你之外,他有和谁说话吗?」
  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带陌生人进屋却没打声招呼。
  背上冷汗直流,房子里只听得见不绝于耳的蝉鸣。
  「——————会不会他奶奶不在家?」
  「别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咿呀。
  茧墨踩着木地板继续前进,沿着走廊笔直地走着,然后一一打开房门。放置钢琴的西式房间、储藏室……然后,我直接看到了那个。
  那是一间放着矮桌的小房间,地上铺着棉被,有个人躺在棉被上面。房里满是蚊香的味道,躺着的人脸上盖着整齐的白布。
  那人有着一头白发。
  「这…………是怎么回事?」
  「…………」
  茧墨静静地靠近那具尸体,还来不及阻止,她便迅速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
  白布底下的脸孔充满深沉的痛苦,僵硬的嘴唇还维持着微张的状态,就好像死时的痛苦凝聚在她的表情上一样。
  但是,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的死应该和灵异现象无关,单纯的自然死亡。可能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脑溢血,判断死因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了。真无聊,还以为她的脖子上会有面包刀切出的伤口哩。」
  茧墨一脸无聊地说着,寒气窜上我的背脊,忍不住想朝她大吼,就在这个时候————
  「————小田桐君,你先去房间外面。」
  茧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明就里的我不禁屏住呼吸。茧墨用锐利的眼神瞪视着我。
  「先不要问原因,先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立刻出去!」
  在茧墨的催促下,我依言走到房外,一边看着伫立在尸体前方的茧墨,一边拉上纸门。就在我走出房间大约两、三步的距离时。
  「啊!原来您在这儿,我找了您好久呢,小田桐先生。」

  平静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调轻抚我的背脊,一回头,晴宏就站在后面。他维持一贯的笑容站在那儿。
  不知为何,他手里拿着在玄关见过的,装有金鱼的鱼缸。
  「难道您迷路了?洗手间在这一边喔,是不是觉得很难找?我刚来的时候也有点搞不清楚东南西北。」
  他像是在替我解围似地笑着说,其实从有檐廊的房间到洗手间,真的就像他说的直直走就到了。
  根本不可能迷路。
  晴宏说完便迳自走开,像是要带领我前往洗手间。我看着他的背影,硬是吞下心中沸涌起的不安。
  他的奶奶已经过世。
  为何尸体会放在家里?
  「嘿唷,有点重……啊,抱歉,先让我用一下喔。」
  晴宏灵活地拉开洗手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洗手台,接着是一面用胶带补好裂痕、闪着光芒的破镜子。洗手间的天花板上有几只小昆虫旋转飞舞。
  晴宏走过身边时,鱼缸里脏污不堪的水摇晃着。
  一只翻肚的金鱼浮在水面上。
  像雷根糖似的红色身体跟着水波晃动,下方还有好几只金鱼生龙活虎地游来游去,这就是刚才被放在玄关处的鱼缸。
  晴宏拿鱼缸来洗手间做什么呢?
  当我正感到疑惑时,鱼缸倾斜,金鱼的浮尸被倒了出来。红色的身体自鱼缸边缘滑出,翻肚的鱼儿就这么和水一起掉在马桶里。

  连那些还活跳眺的金鱼也一起被倒出来。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鱼儿们用力扭着身体从鱼缸滑落,白色的洗手台卷起强烈漩涡,吸走所有金鱼。砰地一声,洗手台的塞子被盖上。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搞定。」
  ————喀啦。
  空空如也的鱼缸被晴宏扔在脚边,他脸上的表情让人心惊。
  他笑容满面,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没来由的笑着。
  「为什么……要扔掉金鱼呢?」
  说完,我才发现忘了和刚才一样使用敬语。晴宏低头看着空鱼缸,想了一会儿之后,好奇地歪着头。
  「因为,死掉的鱼太可怜了啊。只有它死掉,其他的鱼儿却还活着。」
  晴宏耸耸肩后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强调似地呢喃着。
  「太可怜了啊。」
  瞪大的诡异双眼逼视着我,像是要强迫我认同他的感想。
  那眼神说着绝不允许任何人否定。
  我吞了一口口水,点点头。看见我的回应,晴宏恢复了笑脸,之前那种天真的表情再度出现。他从我身边走过,回到走廊。
  但又突然停下脚步。
  「啊————————对了,小田桐先生。」
  刻意停顿一段时间后,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转过身,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容。

  「现在用餐有点早,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呢?」

  他的笑容似曾相识。
  非常扭曲的表情。
  *  *  *
  晴宏站在锁上了的玻璃门前,手里拿着钥匙慢慢插入门锁。
  ——————喀嚓。
  钥匙转动,发出清脆而坚硬的声响。这时,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他打开的并不是房门,而是紧闭着的墓穴。现在的时间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吃晚餐还太早,将厨房上锁这一点更是奇怪。
  晴宏本人却不觉得太早吃晚餐,或者把厨房锁上有什么不对,他依然保持笑容。我的背冷汗直流,但是我不想对这些奇怪的举动发表任何意见。
  『这门……被锁住了。原来如此。』
  兰墨刚才笑着这么说。
  很想看看门的另一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晴宏的手搭在门把上,满脸笑容地转头说:

  「请进。」
  ——————喀啦。

  像是墓穴被开启而涌出寒气,
  还有,刚烤好的面包与奶油香味。
  整个厨房充满早餐的香味。陶杯里斟满热腾腾的玉米浓汤,大碗里装着美生菜与番茄做成的沙拉,盘子里则是半熟的炒蛋与厚片土司,奶油渐渐融化在烤的微焦的土司表面。
  盘子旁放着面包刀。
  四把长长的刀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摆在那,填满餐具间的空隙,互不交叠地摆放着,和平的餐桌上有着突兀的物品。
  而餐桌旁的椅子上,上演着更离奇的一幕。

  「爸爸,帮我拿那个!」
  「裕子,不要聊天了,快吃!快迟到了喔。」
  「喂、弥生,我的咖啡咧?」
  「对了,我今天要去社团,会晚一点回来,可以给我钱买晚餐吗?」
  已经不在人世的死者们正怡然自得地聊着天。

  读国中的少女转动手上的汤匙,杯子里的咖啡形成一个漩涡。
  读高中的少女替面包涂上果酱,红色果酱滴在白色餐盘上。
  带着眼镜的男人读着报纸,不知是否读到想看的报导而翻回之前的页面。
  穿着围裙的女人正和男人说话,她温柔地笑着并拿起一个杯子。
  晴宏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其中一个空着的位子上。

  ——————他坐在前方没有放置餐点的主位上。

  彷佛要代替餐点般,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空盘。
  盘子旁边只有一把面包刀。
  读国中的少女拨了拨短发,不知说了什么。读高中的少女则立刻反驳妹妹的话,大家哄然大笑,晴宏脸上也挂着开朗的笑容。
  ——————家人们的笑声。
  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强迫自己停在原地。
  我大概能理解眼前的光景是怎么回事。
  应该已经下葬的死者复活,动了起来。
  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和我之前看过的有些微妙的不同。
  「来啊,小田桐先生,请坐。」
  晴宏满脸堆笑,手掌指示着他对面的位子。那里放着原本没有的第六张椅子,我的心开始狂跳,晴宏缓缓地以手撑住下巴。
  他,正等着我入座。
  茧墨尚未出现。
  我牙一咬,拉开椅子坐下,椅背靠到冰箱。
  ——————就在这一瞬间,红色的文字跃入眼帘。
  我忍不住回头细看,冰箱上贴着许多便条纸,那个东西就混在众多便条纸当中。白色的图画纸上用红色蜡笔写着某些字,但是,最后一行却是用原子笔补上去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文字跃然于纸上。
  我再次转过身,坐在椅子上的晴宏依然微笑着。
  只有他没加入大家的对话中。
  我再度看着图画纸,读了起来。

  某地方住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现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如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为了让家里再次充满欢笑,他们今天也一样切着面包。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请祝他们好运。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吗?」

  晴宏念出最后一行字。我和他四目交接,那些死而复生的家人们则继续热烈地交谈着。
  给我果汁好吗?下次放假的时候去旅行。我想说关于邻居的事。对了,我们学校啊。最近好像有个可疑人士出没喔。听我说嘛,就是那个啊————
  家人的笑容重新回到只有他一人生存下来的餐桌上。
  但晴宏却没有参与家人间的对话。
  ——————叽。
  我重新坐正在椅子上,看着晴宏。我和他在开心谈笑的家人之间四目相对,他双手交握,倔强地看着我,嘴边仍充满笑意。
  唯一没有笑意的是他的眼神。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深呼吸,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巴。晴宏依旧瞪着我,我看了一眼他家人的笑脸,又重新看着他,开口说道。

  这个男孩的眼神如地狱般阴沉。
  那是绝望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这样,快乐吗?」
  一切静止在这一刻。搅拌咖啡的动作停止,抹奶油的刀也不动了,翻阅报纸的声音没了,笑声也消失不见。静止不动的家人们面无表情,肌肉僵硬的模样就像是用赛璐珞做出来的人偶。

  晴宏的表情瞬间改变。
  灿烂的笑容重回他脸上。

  「——————不,一点也不快乐。」

  下一秒,原本静止的人们又开始动起来。四只手陆续拿起盘子旁的面包刀,长长的刀刃闪烁光芒,他们伸长了抓着刀的手,身体微微向前倾。

  接着将手里的刀抵在对面的人的脖子上。

  两名少女互相拿刀抵着对方的脖子,而男人和女人也一样。
  就像是两座用面包刀搭起的桥梁横跨在餐桌上。
  接着,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刀抹上对方的脖子。
  刀刃前后滑动,不停切割开脖子上的肉。

  ——————唰唰唰。

  血液伴随可怕的声音喷洒在沙拉碗里,翠绿的菜叶上滴着红色的鲜血。土司被染成红色,炒蛋也是。他们以接近机械化的动作互相割着对方喉咙,我与晴宏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命案现场,我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没多久,『家人们』便静止了,他们一个个趴倒,动也不动。
  ——————沉默降临。
  「小田桐先生,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按照『主』的指示在这里等你。」
  晴宏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有如活了一百年以上的老人。他倾斜着椅子,眼神疲惫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一开始看到他们还满开心的。」
  晴宏缓缓地开始诉说,他冷淡地抓起一片染了血的美生菜。鲜血滑过叶子表面,在夏日阳光照射下,沙拉宛如被恶搞的食物样品。他突然扔下菜叶,染血的菜叶就这么贴在桌巾上。
  ——————啪。
  「这些东西…………真的是你失去的家人?」
  「小田桐先生居然称呼它们为东西,真过分。虽然我也觉得它们是物品,但又不希望别人这么说。不过……你也没说错,它们的确不是人,也只能这么叫它们。」
  晴宏讽刺地弯起嘴角,他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说下去。
  冷气吹出来的凉风打在我脸上,血腥味掩盖了早餐的香味。
  桌上的面包刀只有一把还维持干净的样貌。
  「某天当我一回神,眼前的景象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而我当时好像晕了过去,事件发生前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记不清楚;心中有很多疑问。我不知道家人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类似的集体自杀事件,但不管我看多少相关报导,也找不出答案。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死。」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随即又恢复成原本平稳的语调。他的声音里没有悲伤,就像是早已远离了那些伤痛。
  失去家人的这几个月,对他而言像是过了一百年那样的漫长。
  「————但是,当时我遇见了他,遇见了『主』……」
  不必我说,你也猜得到那个『主』是谁吧?
  ——————咿呀。
  椅子发出摩擦的声音,晴宏挑衅似地笑着。
  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那是谁。
  「…………是狐狸吧?」
  「没错。是一只狐狸,身边还带着一个全身雪白、娃娃般的小女孩。当我回过神来,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撑着一把蓝色纸伞,笑容满面地观察着我家的状况。野兽般的眼神扫过染血的餐桌,他说:
  「『如果你为了家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他们起死回生吧。』」
  晴宏和我同时说出口。他露出一个深沉的笑容,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会有的表情。
  他张开双臂,如同介绍般向我展示眼前的『家人』。
  「然后,结果就是如此。」
  像是人偶剧、普通家庭的场景。
  展示着染血的餐桌,他朗声说道。颇具张力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餐厅。
  语气中充满疯狂。
  「其实做得还不错吧?这是我冷静下来之后,他送我的东西。我拜托他还给我和之前一样充满欢笑的家庭,结果却是这样。我好蠢。真的太过分了。根本是在耍小孩啊!」
  晴宏瞪大双眼怒吼着,接着又捧腹大笑。他边笑边像突然断了线似地往后倒,椅子剧烈摇晃,晴宏继续说:
  「即使如此,一开始我还是满开心的。非常、非常开心。因为我又见到曾经失去的笑容,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他的声音再度混入正常孩子会有的哀伤,但是这种感觉瞬间消失,他百无聊赖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奶奶刚开始觉得很害怕,最后却接受了这一切,也愿意替我保守秘密……人类这种动物可以轻易地停止大脑的思考,好让自己接受难以理解的异状。」
  晴宏冷淡地说着,像是在谈论其他人的事情,刚才见过的景象又回到眼前。
  一个像是晴宏奶奶的人死在这屋里。
  「她是怎么死的?」
  「你果然看见了。奶奶昨天死的,似乎是有点受不了这样的闹剧,所以大发脾气把它们都打坏了。结果心脏有些承受不住就……其实,我也不希望见到奶奶继续受苦,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的死也许是件好事。」
  奶奶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
  他低低地说,话中透露出沉痛的哀伤。
  打坏?听到这里,我看了看餐桌旁的死者,
  他奶奶打坏的应该是眼前的场景吧?在男孩否认他因此感到快乐的同时,『家人』便开始切割对方的脖子而死。
  过去的悲剧再度上演。
  「很恶搞,对吧?的确是啊。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晴宏改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底闪着依恋的光。我曾经看过这种眼神,曾见过这样疯狂的光芒,会让我有种被溺水者箝住脖子的感觉。
  纤细的手指掐在脖子上,阻塞气管。
  「『主』跟我说,只要我能满足他的条件,他就让这些东西变成『真人』。」
  那只狐狸果然这么说了。
  绝望的预感震撼了我,觉得不可以继续听他说,但是我动不了。就算我现在逃出去也没有意义。
  不听他说等于直接拒绝他。
  不管我知不知道他说什么,最终的结果也必定令人绝望。
  「小田桐先生……我知道,不该要求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帮忙。」
  他缓缓地拿起桌上唯一干净的面包刀。
  长长的刀刃,如处刑者手上的斧头般闪闪发亮。
  「『主』说,小田桐先生一定会答应我。」
  ————因为,他最喜欢帮助别人。
  狐狸的话颇为刺耳,我用力握紧拳头,手指触碰到掌心扭曲的伤痕。孩子在肚子里转来转去,我吞下大叫的冲动,一边安抚着孩子。
  ————日……斗!
  晴宏笑容满面地拿起面包刀。
  对我而言,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听见的一句话。

  「小田桐先生,你愿意为了帮我而死吗?」
  为了救人,人类愿意牺牲到哪种程度?
  该做到什么程度才够?
  ——————哐啷。
  耳边响起清脆的响声,一回神,不小心弄倒一个盘子,盘子掉在地板上摔个粉碎。晴宏看着我,手里抓着面包刀,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拒绝他的要求,他的笑容将因此而崩溃。
  就算我死,让晴宏完成条件,狐狸给他的家人也还是『仿制品』。现实生活中的家人并未死而复生,仿制品不过是拿来安慰晴宏用的东西。
  眼前的男孩已经不是正常人。
  但是,对他而言,只要能拥有作工精美的『仿制品』,就能得到幸福。
  他必须透过我的死亡才能得到幸福。只要我一死,晴宏便能重新得回『如球体般完美的完整幸福』。我彷佛看见了图画纸上的文字在眼前展开。

  ——————哈利路亚。

  「…………拜托了,小田桐先生。」
  晴宏恳求着,我倒吸一口气,汗水从脸上滑落。强忍住胸口狂跳的悸动,我回想起过去好几个因我而死的人与发生过的事件。
  我一直认为我该为了某人而死。
  努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之后,我说。
  快要呼吸困难的我努力挤出答案。

  「——————我拒绝。」
  「………………………………………………………………………………………什么?」

  晴宏倏地低下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震惊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可是我真的无法答应。
  绝对不可以。
  「…………………………………………………………………………………………你说什么?」
  我不能答应。
  「有个人还等着我去救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救出那个人之前,我绝对不能死。而且……我、我…………不能为了别人而死。」
  我必须救白雪。绝对不可以背叛为了我而奋战的白雪,如果我的死会造成白雪的死,那我将继续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何况,我原本就不可能为了谁而牺牲自己。
  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试着帮助别人。
  我接受了肚子里的雨香。而在往后的人生中,我也将继续救助和我有关的人。这是一种刚愎自用、自我满足的想法,我只不过是想得到被救助的人的称赞,藉以抚慰自己。很多人因我这种自私的想法而牺牲。
  ——————即使如此。
  「日斗可能听不到我说话,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就算我……就算我真的是个该死的人,也不打算因为这么显而易见的陷阱而牺牲性命。就算我的死能够拯救一个人的心,我还是……」
  不能将这条命拱手让人。
  晴宏的脸孔微微颤抖,我看着受到冲击的他,继续说道:
  「而且,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死者不可能复活,而悲剧不可能改写结局。
  人们所得到的绝望不可能用欺骗来掩盖。
  完全断绝希望,和新的绝望有何不同?
  所以,我……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自己的路请自己走下去。
  悲伤这种东西,只有感受到悲伤的本人才能承受。
  ——————喀啦。
  面包刀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晴宏面无表情,身体僵硬,他的脸如同不动的人偶那般冻结了,张大的眼睛颤动着,眸中略为湿润,如镜子般映出我的身影。
  下一秒,他的嘴唇扭曲。
  柔软的肉片蠢动着,露出里头的牙齿。
  他嘴里传出惊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大人真的有够卑鄙。嘴巴上说得那么好听,真的遇到事情了却不肯伸出援手,笑死人了!『主』跟我提过你的事,听了让人想吐,结果你的回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吗?好、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无所谓。」
  晴宏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粗鲁,他捡起面包刀,用力咬着下唇。我站起身并向后退一步,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他要骂就让他骂,我无法反驳,也不会改变心意。
  我想救白雪,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
  而且不管谁死了,剩下的人都必须活下去。
  依靠渺小的安慰过日子没有任何意义。
  ——————喀啦喀啦。
  晴宏忽然把刀扔在桌上,刀子敲在碗盘上向前滑动,血液因此飞溅开来,即将凝固的血滴洒在桌巾上。
  「这样吧,还有个折衷力案。」
  『主』给你的第二个提案。
  晴宏迅速开口,他轻视地看着我说:
  「要是你不想自杀,就去杀了茧墨阿座化。」

  出乎意料的发言冲击着我的耳朵,我诧异地张大双眼。
  杀了茧墨阿座化?
  「你不是很讨厌她?她活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是一个只会嘲笑人类的惨剧、并以悲剧为乐的女人喔?
  不知狐狸向晴宏说了什么,他面带微笑地对我低语。我茫然看着眼前这把面包刀,闪亮的刀刃一尘不染,彷佛正无言地等候着我的回答。
  ————茧墨阿座化。
  ————她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条件你应该能达成吧?小田桐先生。比起自己的命,别人的命对你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吧?」
  晴宏笑道,我用力握紧拳头。
  就在我想对他大声喊出我的回答时。
  「————真没祧貌。话先说往前头,我可不X被小田桐君这种家伙杀死。若要死,我宁愿在森林里被大野狼吃掉。」
  不过,日本狼好像早就绝种了呢。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浮语调,晴宏维持不变的笑容转身。
  ————咔当!
  紧闭的门发出巨大声响左右摇晃,门不知何时又上了锁。下一秒,镶在门上的毛玻璃映照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一个又大又红的圆形影子。
  「看样子偶尔得学一下雄介的作风。」
  哐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很难拉开的门就这么向前倒,门上的玻璃摔得粉碎。穿着厚底靴的茧墨一脚踹开玻璃拉门,走了进来。她什么时候换了这双鞋?穿着像军靴的鞋子,茧墨踩着碎玻璃前进,背后绽开红色花朵。
  纸伞美丽的颜色占据视线,茧墨睥睨着餐桌四周的光景,颇感无趣的视线停留在冰箱上。她伸出手用力抽掉图画纸,看着红色蜡笔所写下的文字。
  「——————原来如此。」
  她低声说道并松开手,图画纸就这么掉下来。
  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茧墨再度看着晴宏,脸上出现常见的猫儿似的笑容。
  「抱歉打扰了。虽然有点突兀,但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的笑容有如玩弄着手中猎物的野兽。
  茧墨阿座化笑着呢喃道。

  「——————你、到底是谁?」

  我曾听她这么问过。
  但对现在而言,这个问题应该是多余的。
  *  *  *
  「…………我是谁?什么意思?」
  晴宏困惑地歪着头。他会有这种反应完全正常,因为茧墨的问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我也不太懂,只能盯着茧墨看,她却老神在在地微笑,继续望着晴宏。
  ——————你,到底是谁?
  我曾听过一模一样的问句。
  在那个被封闭在大雨之中,犹如棺材的房子里。
  「因为,你——————」
  我在脑海里整理了当时的状况,并想起那对姊妹——彩与绫。
  一个是心灵受创的女孩、而另一个则是——————
  如果现在的状况和当时一样,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你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茧墨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嗄?」
  漫长的沉默过后,晴宏才吐出这么一句。从他的声音能听出毫不造作的困惑。他伸手抚摸了自己的脸,染了血的手触摸着脸上的皮肤。
  「——————咦、咦?」
  手指在脸上画出一道血迹,他茫然地不停摸着脸。
  「——————你、骗人。」
  晴宏的声音颤抖着,眼眶迅速泛泪。泪水不停滑下,形成几道水流,幼小的身躯不停发抖。望着睛宏的变化,我倒吸一口气。
  ————他的反应不太正常。
  他五官扭曲并大叫。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你骗人!」
  「不,我没有说谎。你看看那张图画纸。」
  茧墨捡起图画纸。
  咚咚。白皙的手指敲打着纸上的红色文字,茧墨语气平淡地叙述着里头记载的故事。

  某地方住着一户感情融洽的家庭。
  他们相处和睦,过着朴实的日子。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但是,某一天,他们的完美出现了缺口。」
  他们深深哀叹着,泪水如雨一般敲打在地面。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当然,感情好的家庭与相互交恶的家庭也一样。
  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可怜的悲剧。

  「————所以主便施了恩惠给他们。」
  晴宏双眼圆睁,我也发觉到这个故事的矛盾之处。
  哀叹着的是「他们」,而主所施恩的对象也是「他们」。
  ——————并不是「他」。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走廊上全听见了。真是有趣呢,偶尔在旁边观察也不错,轻松又简单。」
  茧墨露出一贯的笑容继续说下去,站在她前方的晴宏浑身颤抖。
  脸上完全是一个普通孩子会有的困惑表情。
  「仔细听好了。」
  ——————咿呀。
  茧墨突然坐在空了的椅子上,黑色裙子的下摆往上挤,如云朵般包住了茧墨的双腿。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之前坐过的位子,穿着丝袜的腿伸到臬上并交叉着,纤细的足踝染到桌上的鲜血。
  她用一种王者俯瞰贫民的高傲态度对晴宏说:
  「你醒来的时候记忆模糊不清,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自杀呢?还有,为何你醒来的时候,狐狸就在你身边?」
  随便一想就觉得漏洞很多,原本感情很好的家人竟然一起用异常的方式自杀,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就自杀呢?拿面包刀互相割开对方的喉咙,这种自杀方式未免太戏剧化,最重要的是,为何狐狸会出现在那里?
  「狐狸总是提出不公平的交易。很显然,它现在的交易价码已经较以往提高不少,最近的集体自杀案件未免太引人注意了。」
  ——————啪。
  茧墨阖起靠在貭上的纸伞,红色的影子消失,她仔细地盯着晴宏瞧。
  「这次死了四个人,只换回一个生还者。」
  天秤的一边是生还者,而另一边则是死者。
  被收起来的纸伞画出一道弧线,茧墨用力将伞敲向桌上的碗与餐具。玻璃破碎声响起,茧墨手中的伞尖笔直地指向晴宏。

  红色的前端对准他。
  彷佛用面包刀刺向喉咙似的。

  「——————就是你。」

  茧墨斩钉截铁地说。
  晴宏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脸,手指确认完五官的形状后,缓缓离开脸颊。
  手与脸之间黏着某种东西。
  ——————滴答。
  白色的肉延伸出一条细线。
  他的脸刚始崩解。
  「啊、哈哈…………哈哈哈。」
  晴宏突然放声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跟哭声没什么不同。
  他又哭又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搞的、这…………怎么会这样?」
  碰!
  他用力敲打桌面,剩下的餐具晃了晃,接着掉在地上。瓷器破裂,土司与奶油甩了出去,混着炒蛋的鲜血溅满地板。
  晴宏颤抖着抬起头,环视已经不动的『家人们』,困惑的视线扫过摆放在桌面上的四把面包刀。
  他不知所措地低声说道:
  「如果我真的死了…………为什么……」
  晴宏看着母亲的脸、父亲的脸以及两个姊姊的脸。
  但是,这些只不过是和真正的『家人』极为相似的人偶。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人偶,伸手触摸人偶的伤口。
  他那即将融解的手摸着二姊的喉咙。
  「———————为什么!」

  晴宏哭着问,但是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茧墨微微耸肩,低声道:
  「谁知道呢?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的家人是如何踏进狐狸所设下的陷阱————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当事者经历了什么样的哀伤,听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而中计,我们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家人必定拥有深切的痛苦和无可救药的爱。
  也因此导致这场悲剧。
  「是啊、你说的没错…………你们的确不可能知道……是啊、哈哈……」
  ——————咿呀。
  晴宏如断了线的人偶跌坐在椅子上,似乎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事实。他的五官逐渐融化崩解。
  椅子有些不稳,但依然能支撑住晴宏的身体,晴宏语音颤抖地说道:
  「………………真可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我是如此难过,但想不到我自己也已经死了,连我自己也是仿制品。
  嘴上说着这一切很可笑的晴宏忍不住痛哭流涕。脸上垂下几条肉块,在地上形成白色肉团,晴宏开始否认自己的存在,让小小的身体持续分解,
  脸部肌肉入流出的泪水般滑落。
  晴宏的视线慢慢移至我身上,用一种做梦般的口吻呼唤。
  「小田桐先生……」
  「——————什么事?」
  除了回问他,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肚子里的孩子转动着身体,对于晴宏躯壳的崩解,我们似乎只能在一旁看着,别无他法。
  强烈的难过充斥胸口,肚子嘶地一声开始裂开,但是我所感受到的难过只不过是伪善。我只能沉痛地接受现状。
  因为,我救不了晴宏。
  「我、真的很难过……」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血肉融解后剩下骨骼的手在空中抓着,最后连骨头都风化为散沙。失去了双手的晴宏依然拚命地表达着。
  「我的感觉、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仿制出来的东西啊……」
  「嗯、我懂,我明白……」
  听了他的话,我只能点头回应。于是,晴宏眨了几次眼睛之后,像是放弃一切似地闭上双眼。一滴混合着肉丝的眼泪自他眼里滑落。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唉——————我好想大家。」

  ——————啪嚓。

  说完最后一句话,晴宏的身体完全崩解。椅子上只剩下一堆肉块,夏日的阳光照射进来,在早餐的画面中已经没有任何活人。我看着掉落在地板上的图画纸。

  ——————话说回来,有任何人说过那个主就是神吗?

  这句话,应该是晴宏的怒吼吧?对那些不会跟他说话的家人绝望的,晴宏的悲鸣。
  我用力握紧拳头,茧墨则不发一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杀了茧墨阿座化。

  她还没听见我的答覆。

  夏日阳光照耀着早餐的餐桌。—髋毯渐激的光腺,宣告着夕阳的到来。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1:59 编辑


  事件Ⅲ
  「——————好了,今天要跟大家说一个全新的故事。」

  我露出圣母般的纯洁笑容,打开了手里的书。
  没办法,『主』对坐在我眼前的这群信徒一点儿兴趣也漫有。
  只得由我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跟他们说说『主』创作的故事。

  「悲剧可以被改写,若你们希望如此的话。」

  但是,若只是改些,那么这出戏未免太随便了些。

  即使如此,形式依然重要。
  我做了一首歌颂主的歌曲。
  我做了一处歌颂主的场所。
  我做了一个歌颂主的形式。
  人们得到方便理解的形式之后,终于放心了。

  「……啊,请不要哭泣,只要你们能帮助『主』,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有够麻烦有够麻烦有够麻烦有够麻烦有够麻烦有够麻烦有够麻烦)

  别忘了,现在这种状况对『主』来说不过是附属品。
  眼前的这群人不是愚蠢的迷途羔羊,他们比较接近成形的肉块。
  肉块们到处滚来滚去,等着被人拿去烹调成料理。
  而我,为了不让这些肉块从柜子里掉出永,只得对他们灌输大量甜言蜜语。

  「———————请大家好好享安接下来的故事。」

  (唉,骗人这种工作还真麻烦啊。)
  (区区人类,真的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多心力去欺骗吗?)
  *  *  *
  「————发生在六、七月的那些强迫自杀与集体自杀事件,除了一些鱼目混珠的案例之外,似乎一再发生。」
  茧墨轻声说着,并用手敲了敲从晴宏奶奶家带回来的图画纸,在『好家庭物语』上留下一些指甲痕。她靠在沙发上,烦躁地用手撑着下巴。
  「以复活『某人』为条件,让数目比复活者高出数倍的人死亡,这些频繁发生的案件里似乎有着相同的结构。其中,也有一些案件是利用花招说服原本就想自杀的人而制造的。全部的事件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狐狸。它给了那些死而复生的死者们不同的命令——我相信每个案发现场都有类似的纸,上头写着同样愚蠢可笑的故事。」
  真是棘手,很想叫你去每个案发现场确认看看呢。
  茧墨缓缓地摇头,手伸到桌子的角落。
  真实的西洋棋盘上放着以白巧克力做成、造型精美的棋子。茧墨拿起白色的骑士,用它打飞同样用巧克力制成的黑色骑士。
  ——————咔锵。
  乾冷的声音响起,白骑士就这么降临在棋盘上。
  「死者与活人交换位置——————在很多地方。」
  我绷紧交叉的双手。就在我颓废不肯面对现实的这段期间,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些死者如同排成旋螺状的针一样,若用线串起这些针,必定能找到站在前方控制的『狐狸』。
  ——————茧墨日斗。
  「本来我会置之不理,就算他用心准备了这么多舞台,我也没空一一观赏。可是,如令连白雪君也受到牵连……我们除了利用狐狸设下的陷阱追查,也找不到其他方法能救出她吧。」
  茧墨轻轻地昨舌并伸手拿起白骑士,骑士下方的马被茧墨一口咬掉头颅。
  ——————啪。
  「真是让人火大的故事啊。」
  茧墨的牙齿如断头台似地咬掉白骑士的头。
  她把玩着失去头颅的白骑士,对我低声说道。
  「小田桐君,抱歉,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白雪君被抓走时的情形?尤其是那栋大楼当时的状况。」
  我把当日所见到的一切再跟茧墨说了一次,仔细地叙述藉由白雪的血所见到的所有影像。茧墨的手撑着下巴,一脸严肃,不知在思索什么重要关键而眉头深锁。
  「与异界融合成一体的大楼……恐怕那些『不存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物』现在还继续在增加当中。」
  茧墨摇摇头,将骑士的身体放回棋盘,无头骑士伫立在棋盘上。
  接着茧墨用三只手指夹起白色士兵,她一边把玩着巧克力一边说:
  「大楼里那些白色的『人』很可能是拿来制造人类的材料,可以随意捏制成想要的样子。为了满足每个人的要求,与其一个个复活死者,倒不如先准备大量相同的原始模型再加工仿制会比较轻松。什么嘛,这岂不是黑心企业的手法?真蠢。」
  茧墨加深了脸上的笑容,陆续吃掉士兵巧克力。牙齿咬碎巧克力后继续说:
  「让大楼与异界就这么融合下去……万一出现裂缝该怎么处理?又或者,他的目的只是想将大楼变成异界,好让他不断增加『人』的数量。茧墨阿座化统治异界,所以他想沉溺在他也能支配异界的幻想当中吧。」
  多么愚蠢的想法。
  茧墨笑着设骂狐狸。但是说完,她便紧闭双唇,白皙的手摸着脸颊,尽管嘲讽狐狸,我们还是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茧墨再度摇头,她轻轻地叹口气提出建议。
  「小田桐君,你先回家一趟。门锁不是坏了吗?要解决这次的事情可能会耗费不少时间,你最好回家一趟比较好。」
  茧墨突然这么说,我本来还想回些什么,最后仍旧把说不出口的话跟着焦虑感一起吞下肚。白雪的身影闪过脑海,但是继续窝在事务所也一筹莫展,事态暂时还不会产生剧烈变化,我就先回家看看有没有遭小偷,顺便和七海见一面,让她放心。
  ————而且,我得回去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回去准备一下马上回来。」
  「不用那么急,其实有件事让我觉得有些可疑。」
  「可疑?」
  茧墨伸手拿起另一个巧克力棋子,她让白色主教在掌心跳跃,她看着被夹在指间的棋子低声呢喃:
  「小田桐君,就是我去找你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你好好想一想,你当时究竟喝了什么东西?」
  「喝了什么?」
  茧墨的话让我皱起眉头,她的问题令我有些困惑,她指的是什么呢?不过,尽管对此毫无印象,嘴里却彷佛出现一股铁锈味。
  有种温热的液体滑下喉咙的错觉。
  话又说回来了,我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没错。也许你喝下的东西就是『关键』,而你的房间一定和那个『关键』有所关联。」
  茧墨转动着手中的主教,接着咬住主教的半身。
  「所以,你快回去吧。」

  ——————喀!

  清脆的声音响起,主教就此断成两半,
  剩下一半的主教回到棋盘上,不稳地倒向国王。
  茧墨脸上浮现猫儿似的笑容,目送我离开,
  *  *  *
  一走出事务所,盛夏的闷热直击身体。时间才刚过早上十点,太阳却已经伸出恶毒的魔掌,我忍着汗如雨下的难受,快步走向地下铁。搭上往西的电车之后,一路坐到终点站,接着换公车。坐在行进间摇晃不已的公车上,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早就应该回家了?
  房子门锁坏了,里头的房客不在,怎么想都觉得这种状况极有可能吸引罪犯靠近。
  不过,七海并没有通知我说家里遭小偷了,应该没事吧?
  我朝着住处前进,一边祈祷那一带不要因为我家遭窃而引起什么骚动。来到公寓前面,看着两天前离开的地方那陈旧的外观,正在犹豫该不该先跟房东打声招呼,最后仍决定先回家再说。就在我准备踏上楼梯时——————
  「咦……小田桐先生!」
  有人大声喊我。接着肚子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人用力地抱住我,低下头,看见柔软的两个马尾。
  我立刻得知是谁。
  是刚才想到的人,七濑七尾。
  「你跑哪里去了啦!七海、七海好担心喔!那个啊、如果你要离开这么长的时间又不跟我讲,我会很伤脑筋耶!」
  七海松开手,生气地大吼。她穿着碎花图案的细肩带背心,肩膀因怒意而颤抖,大大的眠睛盈满泪水。
  「最近发生好多自杀还有强迫自杀案件,人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事件骚动不已,我以为只有小田桐先生不会这样胡闹。七海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还是很担心……」
  她低下头,没多久又倏地抬起头,凶巴巴地喊着。
  「没想到你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随便乱跑,害我放暑假却找不到人替我开车……你这样……这样……一点儿都不像我最喜欢的小田桐先生啦!」
  看样子七海很担心我,大概是连续自杀的报导太多了,让她担心我会不会也成了众多案件中的一个主角。
  我抚摸着七海小小的头,她用小狗狗似的无辜眼神仰望着我。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得出门去办,所以没时间和你打招呼。」
  说完,她还是气鼓鼓地嘟着嘴,两手交叉在胸前,故意不看我。
  「我不管!七海好担心耶!就算你道歉我也不想原谅你!」
  「真的很对不起。对了,房东太太的身体还好吗?这么热的天气,七海要帮奶奶买东西也很辛苦吧?至少让我表示一下歉意,替你帮房东太太跑腿如何?」
  「我最喜欢小田桐先生了!」
  砰!
  她笑容满面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她忽然又皱起眉头,再次松开手,双手握拳叉在腰上,用说教般的姿势再次对我大吼。
  「对了,还有一件事!擅自失踪的事就算了,但是这件事情我真的没办法原谅你!你想丢下房子出门没关系,也不应该那样做啊!」
  「呃……你是指……?」
  七海看着困惑的我,不禁摇头叹气。
  她用一种像是全身毛发竖起的小猫般凶恶的态度大叫:

  「就算要出门,也别找那种人帮你看家啊!」
  *  *  *
  「喔,原来是你啊,」
  「哎呀怎么了吗——小田桐先生。那个不满的声音是怎样呢————」
  打招呼后,躺在榻榻米上的雄介抬起头,接着滚来我脚边,旁边堆了大量空的冰淇淋包装纸。
  虽然数数都超过十个。
  「难道这些冰都是你吃的?」
  「没办法啊—这房子没装冷气,热死人了————小田桐先生,你平常就这样过日子吗?简直是省钱魔鬼。」
  雄介不停碎碎念,继续在破旧的榻榻米上滚来滚去,滚到窗边便躺着不动了。我推开被踢坏的大门,走进屋里。
  定睛一瞧,坏掉的门锁上头用胶带做了基本的修补。
  是维介贴的吗?
  正想问他的时候,他倏地抬起头。
  「对了,小田桐先生,你知道吗?人之所以会吃冰淇淋这种东西,是因为大脑想要冰凉的食物。但是昵,并不代表身体真的需要,所以吃太多的话就会吃坏肚子。哎唷——好痛——」
  「难道你……已经吃坏肚子了?」
  「也没有啦,还不到吃坏肚子的程度,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我呢……」
  一阵滚动之后,雄介再度趴在地上。及肩的金发有些干燥分岔,我踩到榻榻米时注意到脚下有一片淡淡的黑色污渍。
  离开家门之前的惨状闪过脑海。
  「我把那些呕吐物跟血迹都擦掉了,地上的血量多得太奇怪了,之前来的时候就觉得很诡异,那些到底是什么啊?」
  趴在地上的雄介抬起头问,眼睛弯成微笑的弧度。
  「————你也不希望家里被人误会是杀人现场吧?」
  如果我不在这里看家,那个女孩子就会跑进来喔?
  我环顾四周,摸了摸榻榻米,虽然辽残留些许脏污,但比起之前的惨况已经好太多了。尽管仍有点困惑,我还是先道了谢。
  「嗯……呃……谢谢了,你帮了大忙。但是,你为什么会跑来看家?」
  「没为什么啊——反正我无处可去又很闲。本来以为你已经挂了,结果跑来一看你居然不在家,干脆就留下来罗。」
  雄介挥了挥手,他似乎是在我离开之后没多久就跑来这里。
  他跟茧墨一起离开我家时,脸上有着明显的厌恶。
  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又跑来找我呢?
  「我本来想要敲破你尸体的头盖骨,祭祀你的亡灵。」
  刚才的疑问一浮上心头,雄介便说出答案,接着抬起头。
  他露出牙齿,给了我一个狰狞的笑容。
  「难得自杀成功了,小田桐先生应该不想变成会狂笑的骷髅吧?」
  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的头盖骨敲破才行。
  说完,雄介再度趴在地上。可能榻榻米又因体温而变熟,于是雄介又开始滚动到比较凉爽的区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刚才那番话是认真的。
  他的话里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只是想让可能会动起来的东西变得不能动而已。
  雄介突然改变移动方式,他匍匐前进到一个塑胶袋旁,从袋子里取出一罐麦茶。接着用海狗的姿势含住瓶子,一口气喝光里面的麦茶。喝完后他吐掉含在嘴里的宝特瓶,看着我。
  「对了,刚才有另一个客人来过这儿喔。」
  「另一个?」
  是谁呢?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找我。
  雄介露出由衷嫌恶的神情。
  「我好像见过那个人,但是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讲话的样子看起来满正常的,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雄介眯起眼,像只警戒中的野兽,他用力甩动金发,抬头看着我。
  「——小田桐先生,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的女人缘似乎很差,那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生物。」
  不要接近比较安全喔。
  说完,他再度趴下,头好像断掉一样垂在地上。我看着角落的中古电视,那是七海家添购新电视时,我以三千圆的价格买来的,这时带有裂痕的萤幕好像出现了一些画面。
  ——————镫。
  多起『自杀』案件……夏天的疯狂自杀……吱……紧急事件……可能是……随着气温上升……突然增加…………吱吱吱、吱吱……

  市政府设立了谘询电话……吱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好好品尝吧——————狐狸的,血。

  ——————吱吱。
  ——————镫。

  「小田桐先生?喂——小田桐先生!为什么突然露出死鱼般的眼神啊?」
  雄介的呼唤将我的视野拉回现实,记忆中的声音和现实中的蝉鸣混合在一起,让我瞬间想起那些宛如在梦境里的影像,但是那人如今并不在这。
  拥有雪白肌肤和鲜艳红唇的女人。
  她最后说了什么?
  我喝了什么东西才活下来的呢?
  「呜、呕!」
  「咦咦?」
  雄介发出惊慌的声音,我则急忙冲到洗手台。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吐了几次,里面的东西都没有血,肚子里的孩子仿佛还惦记着之前血液的香味,颇为可惜似地咂舌。听着孩子的笑声,呕吐完的我走回客厅。
  我对尚未自震惊状态中恢复的雄介问:
  「雄介,那个女人呢?」
  「她走没多久,我不是说了最好不要接近她吗?等等!」
  不听别人的话也该有个限度吧!喂!
  雄介在背后大叫,但我依然冲出房子。夏日艳阳让我的眼睛刹那间看不清东西,然而脚步却未停歇。全身的鸡皮疙瘩竖起,不群的预感搔着我的背,但是我必须见见那个『女人』。

  ————没错,她也许就是拯救白雪的关键。

  我不能放过这条连结至狐狸的线索。
  就算可能会因此陷入某种状况中也无所谓。
  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救出白雪。
  *  *  *
  用几乎要跌倒的速度冲下楼梯,正准备往路上跑时,听到有人快乐聊天谈笑的声音。
  所以啊……把这个……放进茶里……呵呵……就是说啊……那个……
  七海正在跟某人讲话。
  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背上窜起一阵寒意,我在走廊上奔跑,往房东家冲去。我抓着微微开启的大门并用力拉开时,有人转过身来看我。站在门口的女人吃惊地眨着眼睛,短短的马尾在背后摇晃着,画着精致彩妆的漂亮脸孔正盯着我瞧。
  那身朴素低调的套装和之前照面时的打扮差异颇大,但脸没有改变。
  嘴上的红色唇彩如人血般沭目惊心。
  「啊、哎呀,好久不见。」
  女人满脸笑容地打招呼,七海站在她后面,双手交握在后方的她探出头来。
  「小田桐先生,原来你们认识啊?她想租我们这里的房子喔,方便的话,小田桐先生也一起进来聊聊好吗?」
  「想租房子?」
  我傻傻地复诵一遍,女人听了弯起嘴角,趁站在后面的七海看不见时对我眨了眨眼,耸耸肩。

  根本就是在胡诌。
  「少开玩笑了,你这家伙……」
  「是是是。稍微打扰一下罗,七海小姐。抱歉,我口有点渴,能不能给我一杯麦茶?」
  「好,没问题。请等一下。」
  女人脱了鞋踏进屋内,大摇大摆地走到里头,我则慌张地跟在她后面进去。七海笑了笑,走到厨房准备饮料。
  位于一楼的房东家格局和其他套房都不一样,比我家大多了。一进去就是客厅,我从来没去过客厅以外的地方,房东太太好像在里头的房间,没有出现。
  「呼——好累喔,大热天的穿着这身衣服实在很热。」
  女人说完解开了脖子上的领带,小茶几下的双腿伸展开来,用手替脸扬着风。我瞪着她看,那一身灰色套装似曾相识。
  白雪去的那栋大楼里,所有员工身上都是同样的衣服。
  大家都穿着颜色低调的套装。
  「别摆出那种表情嘛。坐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女人挥挥手,邀我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这个女人完全掌握住局面,虽然很想骂人,却又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我继续瞪着她,一边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女人悠闲地笑着,用手撑着下巴。
  那是一种看穿别人内心的恐惧并轻视对方的态度。
  ————喀啦。
  「茶来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背后响起冰块碰撞的清凉声响,七海将渗出水珠的玻璃杯放在桌上,女人伸手拿起杯子一饮而盏,完全放松似地大大吐出一口气。
  「呼,夏天就是要喝冰麦茶才过瘾。七海小姐,谢谢,我又活过来了!」
  「别这么客气啦。小田桐先生,你怎么了呢?」
  身体不舒服吗?
  七海歪着头问。我低头一看,杯子上的水珠已经滑落桌面,将茶几沾湿。我赶紧拿起杯子大口喝着,沁凉的麦茶刺激着喉咙,听着杯子里冰块碰撞的声音,我倾斜杯子,一口气喝完它。
  ————喀啦。
  「谢谢你的招待,很好喝。」
  「不客气。我先收杯子喔,想再喝一杯的话请告诉我。」
  七海收起空杯之后走回厨房。我再度瞪着那个女人,不知为何,她脸上挂着一副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笑脸猫那样的诡异笑容。
  「你喝茶的方式真豪迈。」
  她说完伸了伸懒腰,挺胸向前,手臂往后,肩膀放松。
  虽然有着开朗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神却十分冷酷。
  彷佛轻蔑着所有人,带有观察意味的眼神。
  我的确看过这双眼睛。
  「我说——你真的不记得我?」
  真没料到你到现在还想不起来我是谁。
  女人低语,她的嘴唇异常地扭曲。
  白色的肉块蠕动着,苍白如死肉的肌肤从内侧开始变形。
  过了一会儿变形停止,女人再度露出笑容。她的五官彷佛产生细微的变化,眼睛的形状,嘴唇的厚度还有脸颊的锐利度全都不一样了。只牵动了几公厘左右,却完全改变了她给人的印象。
  彷佛真的被狐狸戏弄了一般,直到现在,我才认出眼前的女人是谁。
  「好久不见了,小田桐先生。」
  她温和地微笑着。
  那个温柔的表情让人想吐。
  「——————白木、绫?」
  「答对了!你终于发现了,真是迟钝的男人。」
  绫耸耸肩,拉过来装有零食的盒子,津津有味地吃着油炸霰饼(注1)。她的动作和之前在白母鸡啊见到时有点像又不会太像,彷佛是一个长相雷同,却不是绫的人。
  注1 发音为ARARE,一种日式油炸米菓点心。
  「怎么?干嘛露出那样的表情,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本来就是个仿制品,不像也很正常。我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外型吗?」
  ——————喀啦。
  她伸出红色舌头捞着杯子里的冰块,宛如软体动物的舌头执拗地舔着冰块上的水珠,尽管眼神冷酷,她的嘴边却出现愉快的微笑。
  越看就越让人害怕,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她的脸逐渐和彩重叠。
  「我本来就是那个孩子所憧憬的样子。健康开朗,个性带点泼辣,不服输的女孜子。是她理想中的『朋友』。彩死了之后,只有这些指标明确地留下,所以在她死后,我遗忘原本的容貌,渐渐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好理解的变化吧?如何?我这样子应该很受欢迎吧?」
  绫靠在小桌子上,朝我眨了眨眼。背上飘过一股寒气,同时视线因愤怒而燃烧起来,她的笑容只让我觉得恶心,我想起之前见过的场景。
  衣柜里塞着腐烂的尸块,像胎儿般蜷曲的尸体张开干燥的双唇。被埋葬在衣柜里的绫问彩:
  『你会救我吧?』
  绫一说完,便让彩握住刀子。
  代价有两个,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彩。而绫留下两具尸体,独自离开了那个家。
  像棺材的家外面。
  雨后放晴的晴空下。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小彩、小彩就是被你……」
  「吵死了废物,明明就是你放开了小彩的手。」
  ————喀哩。
  冰块碎裂的声音响起,绫露出狰狞的表情用力咂舌。她俾倪着我,以充满怒气的声音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我宁愿死的人是你而不是小彩。既没有家,又没有钱,你叫我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在那个家扮演彩的『朋友』,时间也不算太长,没多久就结束了。反倒是现在的工作让我想吐!」
  短暂陪人玩交朋友游戏还比较轻松,
  喀哩喀哩。绫用力咬碎冰块,她是原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在变成死者之前从未存在的她,很难一个人存活下去。现实世界中有秩序也有法律规范,想到这儿,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没错,她不可能一个人生存下去。
  「——————你所谓的工作是?」
  我忍住几乎要让我发抖的狂怒,开口询问。声音虽有些沙哑,但总算能保持镇静地问出来。绫懒洋洋地眨眨眼,拉拉套装的衣袖。
  「没错,就是工作。看好一堆又一堆肉球,别让它们任意从架子上滚下来的工作。有够无聊,所以才来这儿找你。」
  绫故意把嘴噘起来,看了她的样子,我终于确定。
  茧墨的预感应该没错。
  ——————这就是关键。
  「七海小姐,抱歉呀——我有很多话想单独跟他说,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
  「好啊,没问题。小田桐先生,待会儿见!」
  七海笑着说,接着穿上拖鞋走到外面。七海对她这么顺从,大概是很喜欢绫吧?七海离开后,绫放松身体,当场躺了下来。她伸直双腿,看着天花板。
  接着,她将视线移至我身上。
  湿润的眼睛试探地看着我。
  「…………好像没有效?算了。」
  低声呢喃后,她端正姿势,突然改成跪坐,深吸一口气。
  酷似彩的脸庞真挚地看着我。
  「————那我就直截了当的说罗,要不要背叛茧墨?」
  「————啊?」
  令人意外的提案让我不由得发出痴呆的回应。同时脑海中响起之前曾听过的声音,晴宏露出怪异的笑容说。
  ————这样吧,还有个折衷方案。
  年幼的他这么说着。
  若我不想自杀,就杀了茧墨阿座化。
  「『主』为了你们设置了特别的陷阱。但我不想守株待兔,也不想继续照顾那些活祭品,很烦。我不适合担任牧羊人的工作,也不想管理肉品。真是的,只要你干脆点杀了茧墨,我就不必再做那些烦人的工作了啊。」
  故事也就到此结束。
  ——————喀哩。
  冰块碎裂声响起,绫喝下最后一片尚未融化成水的残冰,笑着说。
  ——————杀了茧墨。
  太可笑的提议。
  「杀了她,至少『主』就不会再注意你,你就能够一个人过着幸福又平凡的生活,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也许肚子里的问题还在,但是我可以求『主』帮你解决它。只要你杀了茧墨,『主』一定不会放你一人旁徨无依,他肯定会很开心地收留叛徒犹大。」
  只要没有茧墨,你就能得到幸福。
  绫满脸堆笑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我才不信事情会那么容易。藉由杀死某人而得到幸椟,很显然是愚弄人的谎言。
  她突然很同情似地皱着眉头。
  「………你的表情好像在叫我别继续胡扯呢。不过你好好想想,虽然你很喜欢助人,但是茧墨应该不在你想帮助的名单当中吧?你也不该把那种东西当成一般人类对待呀!」
  茧墨阿座化嘲笑着人类的悲剧,喜欢看到惨剧发生。运用超能力连结异界,因身上流的血液被人们尊崇为神,而她的家族过去曾经吃了鬼、也吃了人。
  「你怎么可以把那种东西当成人类?」
  绫一脸认真地说着,听着听着觉得视线摇晃了起来。
  我想起一排美丽的樱花树,她单独伫立在盛开的樱花下,转动着红色纸伞的她如恶魔般绝美。她超乎常人的外貌恰巧呼应了她非常人的内在。
  那一天我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她很没人性,她的娱乐违反了所有人类的伦理。
  但即使如此,
  「————泯灭人性的人就不算是人类喔。」
  她是人类,没有错。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绫轻柔地低语着,我不愿意回答。我不可能接受她的提议。我不想被茧墨杀死,也不想杀死她。
  就算会死我也不愿意。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绫不怀好意地笑着,一直盯着我看,用那种正看着即将失去平衡的天秤的眼神。
  她似乎相信小田桐勤一定会选择背叛茧墨阿座化。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但是我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眼下的状况。不需要立刻否决她的提议,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对她说: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我想抽根烟。」
  绫听到后略显惊讶地张大眼睛,有些拘谨地调整了姿势,没多久态度丕变,流里流气地对我眨了一只眼睛。
  「好啊,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留下迳自挥着手的绫,我离开了房东家。随即关上大门、拿出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再吐出。大脑正高速运转中,手上的香烟也迅速地变短。
  我应该先答应她再说吗?那女人说她违背了日斗原本的计划跑来找我谈,既然如此,就算答应她也没有用,她只是跑来叫我快点杀掉茧墨罢了。
  该怎么办才好?
  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好对策。
  若要得到有用的情报,首先得让自己站在更有利的位置。
  那么就需要那间屋子的主人,也就是七海的协助。
  说到七海,她跑到哪儿去了?
  就在我四处张望的时候,头上传来如雷的吼声。
  「找说——————你快点滚出我家的公寓啦!讨厌的海蟑螂——————!」
  「你说什么!什么海蟑螂啊?」
  接着是一阵东西被摔来摔去的声音。

  看样子,七海人正在我家。
  *  *  *
  橡皮球在我的房间里飞来飞去,两颗足球在地上滚动着。猫咪布偶也丢在地上。七海不停喘息瞪着屋内,没多久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而转过头来。
  「啊、小田桐先生,欢迎回家。」
  七海笑嘻嘻地打招呼,将手里捧着的盆栽放到一旁。
  盆栽打到地板,发出「咚」的声音。
  站在屋内、全身戒备着的雄介竟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在帮你驱除害虫,但是它怎么也不肯出去。小田桐先生,如果觉得害虫很讨厌就不要忍耐,一定要快点把害虫赶走。」
  「你怎么搞的,一直叫人家海蟑螂、不然就是害虫……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耶,臭小鬼!」
  不知不觉间,这两个人的关系又更恶化了,两人用一种悲壮的严肃表情瞪着对方,但是我没空管他们。
  等一下再来处理小孩吵架的问题。
  「七海,抱歉,我们先不要管他,有件事想跟你谈。」
  「嗯,好啊。小田桐先生想找我谈什么?」
  「你这家伙,怎么每次都纵容她啊?喂!」
  「雄介也一起听好吗?我也想请你帮忙。」
  说完,雄介眯起眼睛,七海也狐疑地看着我。我的大脑思索着该怎么说。若只有雄介的话就可以结束后再跟他说原因。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说服七海呢?她一定不会相信什么会动的死人,还有狐狸的事吧?
  深呼吸之后,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七海,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帮我抓住刚才说想租房子的女人,我有事情要问问她……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理由,只能告诉你这关系到一条人命。」
  我一定要救出被狐狸抓走的白雪。
  要是不能早点解决,将会出现更多的受害者。
  七海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要逼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女孩不问缘由接受我的要求实在很坏,就算是大人也不一定能接受,但七海却出奇地沉默。
  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会让你很困扰,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的帮忙,求求你。」
  说完,七海眯起眼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问道。
  「小田桐先生,你是说,你想求我帮忙?」
  「没错。」
  「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身为大人的你,竟然想求我这个小学五年级的女生帮忙?」
  她更用力地眯起眼睛,笑容灿烂地看着我。从没看过七海露出这样的表情,彷佛前方有条大蛇正垂涎地盯着我看,但我刻意忽视掉那种恐惧的感觉。
  「正是如此。」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七海再度紧闭双唇,认真地看着我。
  她忽然开口:
  「呵……呵呵。我答应你,小田桐先生。七海很喜欢帮助人喔。」
  我最喜欢说话诚实的人了。
  她给了一个媲美向日葵的阳光笑容,十指交叉,歪着小小的头。
  「但是,你也得帮我做很多事情喔!我会尽量帮你的。」
  「哇!请她帮忙好像代价不小哩——这小鬼搞不好会要求你还她三倍恩情喔。」
  雄介移动到七海后方,眼睛半闭地说着。接着他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地剧烈咳嗽起来,七海再度交握起方才绕到背后的手,面带微笑。
  「对了,小田桐先生,你想怎么做呢?七海好像开始觉得有点兴奋了呢。」
  她天真地跳来跳去,我告诉她刚才临时想出来的计划。
  「我家的门锁坏了,所以将她关在房东家是最保险的。我和雄介先到一楼,我从大门口进去,而雄介从后门,七海就负责带房东太太到其他地方回避一下。」
  「竟然随随便便就把我算进去……不过,算了,反正我也闲得发慌。」
  雄介甩甩头,骨头发出喀咔的声响,答应配合我的计划。有两个人的话应该能轻易封锁房东家的客厅,唯一让人担心的只剩下年迈的房东太太。
  但是,七海再度歪着小小的头颅。
  「你不用担心奶奶了,她三天前就跟着老人会的朋友去温泉旅行了喔。」
  「真、真的吗?」
  房东太太一直窝在家里,头一次听说她也会出门参加温泉旅行,七海笑容可掬地点点头。
  「真的啊!还有,小田桐先生,七海有一个提议。」
  「提议?」
  七海再度点头,她的食指按着嘴唇,以戏剧化的动作迈开脚步。
  「我记得你说有事情想要问那个女人,对吧?若是如此,单单只是抓住她应该问不出来吧。」
  她说的没错,抓住那侧女人之后我们又不能对她严刑拷问,她也可能说谎,而我们很难判别她的话是真是假。接着,七海再度眯起眼睛。

  嘴边漾出一抹微笑。

  「七海有很好的东西可以派上用场喔。」

  她那很难说是天真的表情竟然超像茧墨。
  站在背后的雄介叹息着。
  七海则不屑地冷哼一声。
  *  *  *
  「我回来了!」
  七海精神奕奕地拉开大门,绫讶异地转头看着她。
  「咦?七海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绫有些疑惑地说着,七海将拖鞋摆好走进屋里,绫无聊地躺着看着天花板问道。
  「七海小姐,刚才在外面有没有看到小田桐?」
  「有啊。他说突然有点想睡觉所以回家了,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不知为何七海会这样回答,应该要跟绫说我在抽烟比较自然,但绫却不觉得可疑,反而慌张地说:
  「怎么会!难道作用太强了?他们的确说效果会因人而异,没想到这么快就……太强的话就没搞头了呀…
  作用太强?效果因人而异?
  难以理解的话让我皱起眉头,七海跟着歪过头。
  「唉,着急也无济于事,先喝杯茶好了。不好意思,要不然我帮你倒杯茶吧?」
  「嗯,没办法。喝杯茶吧,今天算是作白工了。讨厌耶,怎么这些家伙都这么麻烦啊?」
  绫伸了伸懒腰,叹口气。七海转身走到厨房来,我赶紧把头缩回。雄介也正从我背后的厨房入口观察着屋内状况。
  「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请乖乖待在那,不要用你那双脏脚踩进七海家!」
  「啊?你说什么?你求我我还不想进去哩!」
  雄介愤愤不平地说着,七海露出满意的笑容拿出装麦茶的杯子,她还没告诉我们所谓的『好东西』是什么,只说把事情交给她处理就好。
  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计划。
  「七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一问完,七海便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她用牙齿撕开包装,将里头的东西中似例池仆厂椰。接料拿越水壶倒了些水进去搅拌均匀,再加入大量麦茶和冰块。我想着刚才融化在水里的东西。
  纯白的粉末。
  「——————咦?」
  忍不住傻傻地发出声。七海对我眨眨眼,却不说她到底在那杯麦茶里加了什么东西。
  那个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
  「让你久等了!很冰喔!」
  七海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厅,将那杯快要满出来的麦茶放在小桌子上。
  「你帮我放了不少冰块呢,谢谢!」
  绫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着,七海也开心地说。
  「喝得真豪迈!」
  她咭咭地笑着。
  空杯子被放回桌上,喝完后,绫一脸狐疑地皱着眉,舌头发出啧啧的声音后,甩了甩头。
  「奇怪……这杯茶好像苦苦的?」
  她歪着头站起来,但是脚步不稳,就像是喝醉酒的人,眼神跟着茫然起来。
  「啊……这……」
  她楞楞地呢喃,诧异地瞪大眼睛,脸上写满惊讶。她突然冲向七海,我也被她的举动吓到,立刻从厨房冲了出来。七海却轻松地向后一退,避开了绫的攻击。绫因此而重心不稳,趴倒在地,她拚命地甩头。
  像是要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来回看着我和七海,不甘地咋舌。
  「竟敢耍我……臭小鬼……你……竟然把我给你的药……」
  给你的药?
  我困惑地看向七海,只见她依然笑容满面,而绫却怒火中烧地瞪着她。
  「我、不是说了要让小田桐喝下那个药吗……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结果你竟然收了钱……又不办事……竟敢……耍我?」
  绫咬牙切齿地说着,刚才她们的对话回荡在我脑海。
  所以啊……把这个……放进茶里……呵呵……就是说啊……那个……
  你喝茶喝得真豪迈。
  ………好像没有效?算了。
  不知为何,她很确定我会答应杀死茧墨,由此可知那个药粉很可能是让人意识不清的药。
  我再次看着七海,她露出无辜小狗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确有拜托我,问我想不想赚点零用钱……我又不敢拒绝她,所以就先收下钱。可是,我不可能对小田桐先生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嘛。」
  抱歉,我没有说实话。
  七海的眼睛装满泪水,我朝她点点头,要她别自责。绫设下陷阱害我,若不是好心的七海帮忙,现在我不知道会有多惨。
  「既然如此……快还我……把我的十万还来……」
  绫咬牙说菩,但是七海并未回应。我的视线移至绫身上,她放弃似地喘息着,自嘲地笑了。
  我正要开口问她有关狐狸的事情时————

  「谁会用十万块卖掉未来的老公啊?至少得卖五百万才行。」

  背后传来小声的呢喃,我惊讶地转过身。
  七海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刚才听见的嘲笑似的低语——————应该是我听错了吧。
  *  *  *
  「『主』组织了一个类似宗教团体的社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社团,盲目的人们尊『主』为神,但是『主』并不打算救赎那些人——————他只打算饲养他们,然后宰杀他们。」
  双手被绑在背后的绫突然开口说话,刚开始因药效而不太灵活的舌头也顺畅了许多,讲话不再结巴,但不清楚她说话是因为真的想说还是因为药效。
  她露出一个自虐式的笑容,继续说着。
  「那个地方就像是肉店的仓库。对『主』……麻烦死了!对他而言,信徒只不过是偶然产生的副产物。让人死而复生,这个乍看之下很神奇的奇迹,让他吸引了部分生还者,开始崇拜他。」
  狐狸要求的代价很高,但世上还是有人认为物超所值。有一个女人相信朋友所形容的『奇迹』,自愿将所有的大楼送给狐狸,照顾狐狸的生活。以此为开端,狐狸得以累积更多的信徒,其中也包括许多不知实情的人。
  「我的工作就是替他照顾这些信徒,也就是狐狸得以随意运用于建构故事的棋子。『主』只把这些当成游戏,他只想知道若将死人与活人对调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也不打算积极甩开这些只想沉溺在宗教形式、令人讨厌的肉块们。」
  我知道狐狸为何不想赶走信徒。日斗并不介意有人盲目地崇拜他,也不会想甩掉对方,甚至对他来说,信徒可能是必要的存在。
  茧墨阿座化被当成『神』崇拜。
  与此同时,茧墨阿座化也不会拯救任何人。
  「我已经不想再照顾那些人了,因为啊——————人类这种东西,根本不具备任何价值。」
  绫轻蔑地笑了,她用夹杂着嘲笑的语气继续说:
  「妖怪至少还有思考能力,光这一点就比人类强多了。」
  人类有时愚蠢至极,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爱欺骗人类的却是狐狸。
  我不能原谅他遮住别人的双眼,还嘲笑对方盲目无知。
  「————我知道状况了,那么狐狸现在在哪?」
  听到我的问题,绫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的脸忽然动了起来,还以为她要逃跑了,结果却从嘴里吐出一张卡片。
  一张白色的纸从她裂开的上颚中掉落。
  「方便吧?我的身体里可以塞很多东西,放在口袋会折到嘛。」
  沾满血液和体液的卡片上画着简单的地图,印着地址。准备得太完美了些,而且绫的回答也太清楚。
  「————地图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然你可以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去确认看看啊。」
  绫呵呵笑着,她扭动身体,双脚在地上敲打。
  「那个药粉啊————让人意识不清的同时,会令吃药的人放大内心深处所有愿望。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顺利问出那些肉块的愿望。」
  他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能问出来,这样才能好好按照他们所期望的内容来准备。
  说完,绫放声大笑。她的笑声高亢到超越了人类所能发出的笑声极限,她用力甩头,将头敲在榻榻米上。
  啪沙、啪沙、啪沙。
  肉被压烂的声音传来,脸上的肉软软地陷了进去,眼睛消失、鼻子消失。
  唯一剩下的嘴唇还继续说着。
  「随便啦,随便啦随便啦怎样都好,有够麻烦的。不管是你打倒狐狸或杀死狐狸;或者是你和茧墨被杀,到时一切就结束了。这样就好了啊麻烦死了像笨蛋一样,不关我的事。」
  啪沙、啪沙、啪沙。
  肉被压烂的恶心声音停了,绫突然静止下来,趴在地上的她呢喃道:

  「———————喂,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活着?」

  她是彩所想要的朋友,是狐狸制作出来的棋子。
  没有人能比她清楚自己活着的理由。

  「———————为什么那个孩子会想要我呢?」

  我只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对彩而言,只有你……只有你才是她的朋友。」
  绫只是个仿制品,可是对彩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彩为了绫接受了狐狸所提出的条件。
  为了绫杀死母亲,接着自杀。
  「……活着真的很无聊,比我想像中的无聊很多啊。最近我突然觉得……只有一点点喔……」
  趴着的绫喃喃自语,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凉与无奈。
  像是想找出答案似地颤抖着。
  「————如果,死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话,会不会比较好?」
  回答我,如果是你一定能回答我吧?
  曾被彩依赖着的你一定知道答案吧?
  「…………告诉我啊。」
  绫低声地说,但是我无法回答。我也不知道答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绚回答绫的问题。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杀人者必定得背负杀人的罪恶感而活。
  没有人知道绫所背负的这个疑问是多可怕的重担。
  连这个问题是否比彩手中的刀还沉重,也没人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
  绫缓慢地笑出声,她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打开门,一起坐在外面的七海和雄介抬起头来,他们看着我,雄介的鞋子上充满脏污,就像是被人狠狠踩了几脚。
  「问出什么了吗?小田桐先生。」
  雄介问完,我朝他亮了亮手中的纸卡,雄介接过纸卡,眉头紧蹙。
  「这是什么?一看就觉得像是骗人的玩意。」
  「——————不,应该是真的。」
  绫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就算是假地址也得去确认看看,毕竟这是我们仅有的线索。
  「喔——嗯——如果小田桐先生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反正你不可能不去一趟。」
  「没错,只能去了。
  说完,脑海里闪过浑身雪白的孩子的身影。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雨香都打不赢那个孩子,白雪的龙也一样不是对手,那么要如何才能打败狐狸呢?
  那个白色的小女孩无疑是件凶器。
  能够轻易地杀掉一个人。
  想不出打败那孩子的方法,还是得硬着头皮过去。不管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只要能救回白雪就好。
  雄介露齿而笑,他可能想跟我一起去,但这次去找狐狸未免太过危险。
  最好别让他前往那个不在正常世界的狐狸巢穴。
  「雄介,你别跟来。」
  「我没有跟着你,只不过是去一个我自己想去的地方。」
  维介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不听劝,也不理会我的建议,随兴而为。谈到绫该怎么办时,七海抓着裙摆对我们屈膝行礼。
  「她好像趴着不动了,没关系,我会帮你看住她。」
  之后你要好好报答我喔。
  对七海点头示意后,我们离开了房东太太家。出发到事务所之前,我爬上楼梯回家一趟,打开门锁故障的大门,尘埃飞扬的空气飘进屋内。得请七海找人来修理门锁了,我趴在地上寻找着。
  雄介说他擦过榻榻米,搞不好东西已经被扔掉了。
  但是,我在角落找到了『那个』。
  两侧已融化的链坠在我掌心闪耀着奇异光芒。
  我握紧它,将它戴上,勉强将断裂的链子打了结固定好,用力拉紧到几乎要陷入皮肤的程度,好让它不再断裂。

  ——————灯和日伞。

  我必须戴着他们所留下的这个链坠。
  不管接下来会遭遇什么,都要带着它。
  *  *  *
  再次由公车转乘电车回到了茧墨的事务所。时间来到下午,但夏日的猛烈阳光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雄介理所当然地跟了过来,我握着事务所的门把,取得茧墨口中所说的『关键』,单手拿着纸卡的我拉开大门。
  「我回来了。」
  机械式的凉爽感和巧克力的香味迎面袭来。
  同时闻到一股强烈的铁锈气味。
  ————那是一种腥臭的生物气味。
  我睁大双眼,大脑在几秒之后才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接着全身簌簌地发抖。
  虽然映入眼帘的还是常见的光景。
  我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却没有看见应该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事务所被沉默包围,绕到沙发前面还是未见人影,茧墨平时坐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取而代之的是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躯干。
  大量蕾丝所包裹的身体上没有头、没有手、也没有脚。
  沙发周围散落着大量肉屑。

  『有一个很邋遢的男人。
  想把他放进墓穴中
  却遍寻不着他的手
  他的头滚到床底下
  手和脚则散布在房子各个角落』

  我想起不知在何处听过的鹅妈妈童谣(注2)。眼前的光景太过超现实,看着有如残酷童谣再现的场面:被无情地折断的骨头,扯烂的人肉断面,我茫然地移动着视线,不知何时窗帘整个拉上,伸展的布面上写着红色的文字。

  『Welcome back.』

  欢迎回来。
  注2英国的童谣集,集合许多童谣,其中有些歌词十分黑暗血腥。
  那行字旁边有无数个小手印。
  就像是年幼的孩子玩耍过后在上头擦着手的痕迹。

  「——————『小茧?」

  我呆呆地喊着茧墨的名字,如预期般没有得到回应。站在后面的雄介发出野兽般的低鸣。环顾屋内,看见被扯下的头皮上还连着发饰,黑色洋装的裙摆旁露出一段纠结的肠子,灰白混浊的一双眼球扔在空巧克力盒内。我紧盯着这些物体,缓慢却又迅速地了解到一件事。


  只要看一眼便能了解到的单纯的现实。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2:01 编辑


  事件Ⅳ
  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  *  *
  回过神时,我独自坐在沙发上。
  看了时钟,现在是七点,但是窗外还很明亮,淡蓝色的天空闪耀着强烈的阳光。我走到窗边拉起窗帘,屋内便被完全的昏暗笼罩,染上暗红色的地毯也陷入黑暗中。

  地上的人体零件已经消失。
  只残留些许肉片,尸体不见了。
  雄介也不见了。怪的是连茧墨也不在。
  昨晚的记忆逐渐出现在浑沌的大脑中,宛如画面在眼前重现一般,想起自己捡拾着砍碎的手。我将左手抱在怀里,捡起右手,用下巴抵住两只手臂免得它们掉下去,接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脚踝。
  我昨天究竟做了什么?
  低头一看,衬衫上的确染着血迹,并不是在做梦,这么说来那之后的记忆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我忍耐着晕眩的感觉站起身,迈开步伐。
  我捡起那些破碎的尸块做什么呢?
  离开客厅走到厨房,我抓住冰箱的把手,打开冰箱。

  ——————啪。

  黏稠的血液与体液从冰箱流了出来。
  氧化而变黑的血和破碎肠子中流出来的秽物蔓延至脚边。被一件以玫瑰作为设计概念的黑洋装包裹住的尸体映入眼帘,硬塞进冰箱的尸体下挤满压烂的柔软内脏;门上的架子摆放着手臂和腿,而不是装有饮料的宝特瓶;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如绽放的诡异花朵,这具尸体就像零件分门别类地装茌冰箱中,如普通肉品般冷藏着。

  茧墨的身体冰在冰箱中。
  似乎是我把这些尸块塞进冰箱的。

  雄介真聪明,不交代一声就离开了。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令人感激,要是他昨天随便开口说话,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我已经失去理智到把人的尸体塞进冰箱了。
  我是不是疯了啊?忍不住这样问自己。但是我没有答案,就算脑袋早就出问题了也不意外,毕竟我或多或少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妙。
  但是这次会把尸块塞到冰箱,应该只是为了防止尸体腐败吧?就算室内冷气开很强,毕竟还是夏天,不用多久的时间,微生物就会开始享用尸体。
  我屏住呼吸关上门,隔离浓烈的铁锈臭味,和尸体腐败的恶心味道,让尸体和冷空气一同封在冰箱内。突然视线一片摇晃,双腿无力,当场跪了下来。用力过猛发出很大的声音,骨头一阵疼痛,但是我不能坐在这里。
  我只是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忍不住发出笑声,然而我的眼睛却流下泪来。眼泪掉在地上,心却一片空虚,流着眼泪的我心情平静,掀不起任何涟漪。
  ————爸、爸?
  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哭泣,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大大地裂开来,传来浓浓血腥味。就算把尸体塞进冰箱,依然无法避开鲜血的气味。
  残留在屋内的香甜逐渐被铁锈味所取代。
  这时我才发现。
  没错,我……
  那么做只是想让这间房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恢复成之前充满巧克力香味的状态。

  「——————真蠢……」
  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又有什么用。
  骂完自己,眼泪依然不停地流。突然觉得好冷,我伸手抱着大腿。腹部痉挛引发剧痛,被弯曲的腿压迫到的孩子痛苦地哭泣着,我却不打算改变姿势。从肚子漏出的体液沾湿了衬杉,我不予理会,往后一例。
  背后的冰箱震动让人心烦。
  那张纸卡不知丢哪儿去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在手里。我得快点找到它,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
  因为我必须出发去救白雪。
  没错,我要在白雪变成尸体之前把她救出来。即使只能救到白雪我也不能放弃,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在她的手脚四分五裂,被人残忍杀死之前。
  「…………呜……」
  在我思考时,胃酸逆流,我吐了一地之后狂咳不止。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滑过脸颊,脑中彷佛响起无数次爆炸声响,我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难过?愤怒?还是绝望?
  这股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到底是针对什么呢?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再次思考,只要大脑能专注地思考问题,应该就能保持冷静。
  冰箱里放着尸体。
  一堆像是被顽皮孩子肢解的玩具般的尸块。
  从这一点可以判断,那堆尸块很可能不是茧墨。
  上颚与下颚分离,舌头整个拉出来;两颗眼珠被挖出眼眶,代替被吃完的松露巧克力放在盒子里;连着头发的头皮被剥下,现在被我放进塑胶袋冰进冰箱。
  五官完全无法辨认。
  但是若那些尸块不是茧墨,又是谁的?
  某个穿着茧墨衣服的人死在茧墨的房子,难以理解。根本没有人会替茧墨而死,也不可能有备用的尸体可以冒充,不是茧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再说,那只狐狸有可能杀错人吗?
  那具被无情分解的少女尸体只可能属于茧墨,
  ——————她也不可能逃走。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我的思考到此结束。

  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
  我用身体感觉着冰箱单调的震动,过一会儿我站起来。好像身体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一样,肉体的感觉越趋模糊,没有真实感。耳边传来哇哒哒的脚步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脚上竟没有穿任何东西,也许是因为袜子沾上了内脏所以才脱掉。
  回到客厅的我茫然看着四周,手在地上寻找着,嘴里不停念着。
  「纸卡、纸卡、纸卡……」
  手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捡起来一看发现是根断指。指甲上还涂着黑色指彩。我静静地将指头放进口袋,打算等一下把指头和其他肉片一起冰进冰箱。尽管知道自己的行为很诡异,却又不想责备自己。
  我想,我现在的心情应该和当初埋葬了朋友的彩一样。
  心的某一部分已经跟着死去的感觉。
  「纸卡……纸卡呢?」
  我在桌上找着,这时我发现了那个东西。
  桌上放着西洋棋盘,精美的盘面发出闪亮的光芒。两个黑色皇后倒在上面,一张图画纸像是哀悼着皇后般放置在一旁。
  上头用红色蜡笔写着一些字。

  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这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Who Killed Cook Robin?
  根本不需要问。

  「——————日斗。」
  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
  跟那个时候一样。
  我松开彩的手,离开那个房间,结果她就死了。现在也一样,都是我太粗心离开事务所才让茧墨出事的。我明明说好要当她的人肉盾牌,却没有做到。
  我明明知道茧墨的身体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少女。
  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她一个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导因于你的行事风格。』

  视线莫名地扭曲,嘲笑般的文字逼近眼前。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碰碰碰碰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桌子发出巨大声响飞至半空。

  西洋棋的棋子四处飞散,甜腻的巧克力洒在地上。肚皮隆起,剧烈疼痛,双腿颤抖不已的我全身痉挛。忽然间,一切恢复平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冲击耳朵,我缓缓抬起头,血液自嘴角流出来,太过用力的结果臼齿似乎咬碎了。我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因疼痛而颤抖的我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再吐出。
  我决定好要怀抱什么样的心情了,情绪指针的针已经停下。
  不再叹息、不再哭泣、也不再沮丧。
  不再怨慰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不再想着自杀。

  视线总算恢复正常,我含着香烟迈开脚步,捡起掉在角落的纸卡。明明掉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为什么之前会找不到呢?对此稍感疑惑的我看着这间血染的房间,视线移至残留无数手印的窗帘。欢迎回来。看着那行文字,我忍不住咂舌。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截断指,放在地上。
  我应该不会再回到这儿了吧?
  已经没有理由让我回来,也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只剩下冰箱里那具尸体。
  好难过。胸口彷佛要被伤痛给撕裂了,我试图压下难过的情绪。这么多人被杀死,被狐狸玩弄而死去。

  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

  ——————肚子里的雨香也赞同地笑了。

  怀着不断上涌的怒意,我出发了。
  连同那天的份,我要狠狠地揍那个人。

  我决定——————杀了那只狐狸。
  *  *  *
  走到外头,搭乘电梯到了地下室。宽敞的地下停车场只停了一台车。有一个人坐在茧墨的高级房车前盖上。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的直觉依然和野兽一样敏锐。
  「喔……………………哼。」
  雄介一瞬间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坏坏的笑容。他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屁股,稍微拿开脸上的太阳眼镜后仔细观察我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还担心你会不会想不开上吊自杀咧。看来你待在那里还是没出事,太好了、太好了。」
  雄介不知是觉得哪里很好,不停地点头。他亲昵地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
  「你果然比你自己所想的还要容易爆发,而且凶残。」
  我默默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而雄介也理所当然地坐进副驾驶座。我迅速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捏着。
  雄介斜眼望向我,他的背上依然背着装有球棒的袋子。
  「下车。这次不是去玩的。」
  「…………我也不是去玩的啊,你呢?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吗?」

  雄介带着藐视的语气问道,他摘下太阳眼镜并抓在手上。
  ——————啪!
  太阳眼镜应声断成两截,碎裂的镜片掉下来,他低声说:

  「小田桐先生,你知道吗?你可能再过不久就会死喔。」

  在茧墨死的同时,我的死期就已经确定了。

  他指着我的肚子,手指开玩笑似地转着圈圈。衬衫开始渗出血,雨香还没有跑出来,但是她迟早会破肚而出。
  只有茧墨能替我合上裂开的肚子,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雄介。
  我不会嚣张地说:我不在乎。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反正你就快死了,又何必管我的死活?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要跟。让一两个人同行没什么关系吧?」
  「就是因为有关系,才叫你让我一个人……」
  我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肚子里的妖怪正在笑,她撒娇似地喊着:
  ——————爸、爸。
  「——————我和雨香两个人去——————不需要你。」
  我不想连累到其他人,只想带着这个孩子去。
  肚子里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雄介张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原来如此,看来你真的发火了。不过,小田桐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去不去……似乎不需要你的许可。」
  低沉而慑人的嗓音传入耳中。『某个东西』突然抵在我脸上,一片太阳眼镜的碎片几乎要插进肉里,雄介握着那片碎片说道:
  「我跟去只是因为有件事情想确定一下而已,我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茌乎你的意见。所以————不要再罗哩叭唆,快出发。」
  雄介笑着说,我不发一语地听着。
  数秒之后,眼镜碎片忽然离开了我的脸颊,雄介粗鲁地系上安全带。我也跟着粗鲁地系上我的安全带,接着将车钥匙插上,发动车子。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分别都是单独的个体,绝不会干涉对方的行动。
  嵯峨雄介的脑子已经不正常。
  叫他留下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突然觉得,其实我也有点不正常。毕竟在这种状况下我的脑袋还能正常运作,基本上就表示我的大脑已经不太对劲,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一个人在家里永无止尽地哀叹下去好多了。
  我想起之前曾听过的一句话,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这样说过:
  『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
  我想救白雪,这是我仅存的目标。
  但是,仔细想想,也许最初的动机就是复仇。除去复杂的悲伤与无力感之后,剩下的只有单纯的愤怒。
  离开地下停车场,我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奔驰在眩目的阳光中。只要经过一些熟悉的道路便能到达纸卡上所记载的地点,我避开早上容易塞车的路段,改走小路。一只手放开了方向盘,摸了摸那个链坠。
  没错,当那只狐狸站在那儿嘲笑我的时候,应该要对他表示愤怒。
  当时我该努力驱使动也不动的身体,勉强自己伸手掐住狐狸的喉咙。
  我握紧部分融化了的链坠,链子发出铃铃的声音,怱然想起日伞将这个东西送给我的那一瞬间。他的体贴让我很感动,再次想起他当时说的话,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他把这个东西给我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哇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煞车,车子突然停在马路中央。幸好后面没有来车,如果我们走主要干道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碰撞。我不理会因紧急煞车而吵闹不已的雄介,迳自拿起链坠,一把扯开紧密连结着的链子。
  ————嚓。
  扯开的链子磨痛手掌,而坠饰留在掌心。
  我颤抖地摸着坠饰的盖子。
  『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打开这个……』
  日伞当时这么说。他用感人的话语欺骗了我,他说的话全是讳言,他根本不认同我的行动、不认同我这个人。

  不过,也许——————只有这句话不是谎言。

  我一边祈祷,一边旋转盖子。因高热而变形的盖子可能无法打开,幸好它发出摩擦的声音后还是打开了。
  手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钥匙。
  「咦?小田桐先生……这是——————啊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朝着来时路驶去,切换到主要干道后一路开往隔壁的市镇。我搜索记忆中的路线,绕着复杂的道路,车子以超过限速的高速冲进羊肠小径,照后镜啪一声撞到墙壁飞了出去。我胡乱地踩着油门,让车子奔驰在熟悉的道路上。
  接着车子停在几乎要撞到门的地方,冲下车后往围墙走去。
  ——————咿呀。
  双手往前一伸便碰到生锈的铁门,推开铁门走入前院,我踏着生长茂盛的草皮,一路走到房子门口。
  小小的房子伫立在寂静之中。没有人居住的房屋渐渐腐朽,家具也蒙上尘埃,我在这间布置可爱的房子里到处搜索着。将刚才的钥匙插进每一个具有钥匙孔的东西上,却找不到能打开的锁。
  到底在哪?
  就在我疲惫喘息,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时。
  ——————咚!
  时钟响了,低沉地响了。
  我像是收到时钟的邀请似地冲至走廊,楼梯旁挂着一个壁钟。可能是和房子一起搬迁过来的物品,造型古典,满满的地锦图案(注3)交错,覆盖着钟面上的罗马数字。金色钟摆在玻璃门的内侧来回摆动。
  玻璃门上有一个钥匙孔。
  我颤抖着将钥匙插进去,带着祈祷转动它。

  ————咔嚓。
  打开了。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那个。
  注3 藤本植物的一种,俗称爬墙虎。
  *  *  *
  ——————碰。
  关上车门,我们站在路上。雄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但是我不想理他,我们默默仰望着眼前这栋大楼。离开那房子之后,我们无言地奔驰在路上,时间也就这么一点一滴流逝。天空和那个时候一样蒙上灰色,映在窗户的灯光淡淡地照耀着双眼。
  夏日的晴空开始消失,雨,即将落下。
  大楼位于闹区的一隅,再过一条路就是出租大厦组成的住宅区,但不知为何,只有这栋大楼彷佛死去了一般静谧。四周的停车场与空地包围着独自耸直的大楼,充满说不出的诡异。
  就好像只有这栋大楼被孤立起来,没有人敢靠近。
  大楼似乎没有后门,窗户也太高,无法从窗户潜入。
  我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田桐先生?」
  「不怎么办。雄介,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很遗憾,但茧墨一死,我的力量便微弱到不行。」
  我呼出肺里的烟后说道,结果雄介竟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有没有搞错?你这家伙难道是来这里自杀的?」
  「放心吧,我不是来寻死……搞不好,能够成功也不一定。」
  我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我承认我很火大,可是也不代表我会有勇无谋地乱闯,当决定要杀死那只狐狸时我就已经知道答案。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有办法可以对付那只狐狸,还有那个白色的小女孩。
  问题在于该如何找到那只狐狸并救出白雪,躲躲藏藏地侵入大楼这招行不通,毕竟我的奔跑速度没办法快到不让大楼里的人看见。
  我只能把赌注压在狐狸轻敌的心理上。
  我默默照着白雪之前的路线走去,老实而愚蠢地站在自动门前,门开了之后走进大楼。蕴含着湿气的沉重空气从里头冲出来,冷冽的空气轻抚脸颊。大厅的柜台旁站着一名戴眼镜、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这情景和我透过白雪的血所看见的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眼前的男人脸上包着白色绷带。
  他讶异地张大眼睛,似乎知道我是谁,接着身体微微僵硬,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他的注视中走近柜台。
  即使我步步逼近,西装男依然文风不动,但他却突然弯下腰深深鞠躬。
  出乎意料的反应,他似乎很欢迎我的到来。
  「欢迎光临,小田桐先生。您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早就来了,我想『主』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看样子,狐狸早就猜到我会来这里找他。我放心地点了点头,狐狸的目的不是杀了我,这楝大楼应该也是他准备的舞台之一。他的大意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很值得开心的事。
  我笑容满面地问西装男:
  「————那只狐狸在哪儿?」
  「非常抱歉,不管是哪位客人,一开始都只能和我们谈话。」
  男人客气地道歉,他的态度就像是对付上门客诉的客人一样小心翼翼。我看了走廊一眼,透过白雪的血,我大概知道这大楼的构造。日斗应该在七楼,我打算不顾一切地硬闯,但是现阶段还是先配合对方比较保险。我压下心中的焦急情绪,再次露出笑容。
  这是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有事情找日斗谈。他不是对谁都能给予『恩惠』吗?」
  ————如果你希望,主也愿意施恩于你——不是吗?
  我想着纸卡上所写的内容,提出疑问,于是男人认同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您说的没错,『主』的确如神一般公平。」
  肚子深处迸出笑声,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我狂放地大笑。肚子一阵抽痛,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我笑着握起拳头。
  用力敲打柜台。
  ——————哐!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指,再次问道:
  「抱歉了。我有事要找日斗,既然你说得先和你谈,那就麻烦你吧。」
  「是、是,这边请!」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他点点头,拿起电话打内线联络某个人。过了一会儿,一名像是来带路的女性走到柜台,她穿着茶色的套装,害怕地踌躇不前。她好像就是那个被白雪打飞的女人。
  我跟着她走进大楼内部。
  一边行迹可疑地观察四周,而雄介也跟在我后面走着。
  这条曾经有老虎奔驰过的走廊如今只剩下沉寂。
  *  *  *
  穿套装的女人带我们来到一楼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两张沙发,面对面摆着,如一般会客室的布置。她放下饮料和点心之后离开。我双手交握目送她离去,雄介在咖啡里加了三颗糖,一口气喝下。
  喀哩喀哩、咔滋咔滋。
  雄介咬着尚未完全溶解的方糖,吵死人了。
  「让您久等了。您突然造访,所以还来不及做好招待您的准备,深感抱歉。」
  男人突然出现,随即在我们对面的沙发坐下,低头道歉。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名片。
  「不好意思,现在才报上名字,我叫丹波。」
  名片上只印了名字。『丹波实』。上头没有地址,也没有头衔,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满脸堆笑地看着我们,毫无特色的脸孔上,灰色的眼珠闪闪发光。
  「首先,有件事情得先跟您确认。」
  「什么事?」
  「小田桐先生,您是来杀『主』呢?还是来接受『主』所给予的恩惠呢?」
  男人单刀直入地问道,他的用词如街头的问卷调查般枯燥乏味。过了几秒,我才刻意笑着回答说。
  「这个嘛……我是来接受日斗的『恩惠』的。他……一直很恨我,但是我知道,不管是谁,他都愿意施恩。」
  只要我希望,狐狸一定会让天秤失去平衡。被绝望推落深渊的我会跑来求他帮忙,再合理不过了。
  咔。丹波用一种类似人偶的动作歪着头。
  「——————您说谎。小田桐先生,『主』说过,您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尤其是失去了茧墨小姐之后更是如此。所以……」
  丹波维持一贯平稳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他伸出食指推了推眼镜,这时很突兀地传来维介吃点心的声音。
  「您似乎是不擅长说谎的人呐,请您打消杀神的念头。想要重获失去的幸福,就得让新的事物填满缺口才行啊。」
  我双手交握。
  虽然他一口咬定我说谎,但是他的声音里头藏着能让人获得安慰的力量。
  有点愚蠢的内容——他似乎试图说服我。
  「看样子,你平常就是负责当说客的。」
  「您答对了。世上有很多迷惘困惑的人,我的任务就是倾听他们想说的话,并且指示他们正确的方向。」
  「听起来很抽象的任务。也就是说、那个……什么?」
  「耶稣基督也有门徒吧?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主』的伟大之处,我想要尽量多招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进来。」
  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
  雄介像松鼠一样啃着饼干。丹波在这个组织里负责的应该是招募新信徒的工作,他的话让我不由得张大眼睛。他与狐狸之间的距离,恐怕就像海沟一样深。假设绫说的话可信,那么对狐狸而言,所谓的信徒只不过是等着被料理的肉块。
  而丹波对狐狸盲目的崇拜让他获得了现在这个工作。一个会盲目投入某样事物,且思想极端的男人,一旦找到了明确的『信仰对象』,自然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真愚蠢。丹波没有察觉到我对他的怜悯,继续用一种很戏剧化的口吻游说着。
  「小田桐先生,看样子您似乎不太认同『主』的力量。我想问您,改变不幸的结局有什么不好呢?」
  现在换他质疑我了。我叹了一口气答道:
  「要是能改变的话当然很好,但是你真的相信那只狐狸?」
  丹波又推了推眼镜,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没有迟疑,流畅地说:
  「您竟然说『主』的话是谎言?您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事实上,藉由感受『主』所给予的奇迹,许许多多的人都重新获得生存的希望。您难道认为在地狱永无止尽地坠落,比得到暂时的幸福后再死去好?您有什么权利批评后者不好呢?」
  丹波的语气平稳,这时我总算了解。
  这个男人完全可以接受狐狸对每个人所提出的『代价』,甚至表示赞同。
  ——————原来也有人是这种想法。
  佩服的同时也感到不快。换句话说,他们的做法就是利用一大堆美丽的说辞,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价值观来加以洗脑。
  我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一大堆虚有其表的废话了。
  我伸出手,拿起圆形的饼干,纯白的饼干让我想起之前狐狸写出的文字。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你就继续宣扬你的理论吧。但是直到粉身碎骨的那天,我都会继续否定你们。」
  ——————啪。
  一用力,手里的饼干便被捏得粉碎,白色的碎屑掉在桌上。
  「我绝对不会认同那只狐狸。」
  拍掉香甜的饼干屑,我将手肘靠在大腿上撑住下巴。丹波已经识破我的诡计,我也懒得再和他周旋,我摆出嚣张的态度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丹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很可惜,您似乎不可能相信我说的话。」
  他要我相信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主』的神威吧?
  然而他不以为意地摇头,看样子似乎已经放弃说服我,干脆地结束谈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狐狸应该没那么容易就杀了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希望这男人可以把我这个嚣张的访客带到狐狸面前,请他处置。
  虽然不知道狐狸会怎么对付我,但我不在乎接受一些精神或肉体上的拷问。重点是要能在狐狸面前争取到一点时间。所以,若这男人叫人来抓我,我也丝毫不会反抗。
  但是,丹波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台词。
  「——————那么,雄介先生,您觉得呢?」
  「………………嗄?大叔,你叫我?」
  停滞了几秒,雄介才抬起头,刚才他正专心地啃着饼干。
  丹波露出一种看着亲爱孩子的慈爱笑容,雄介则毫不掩饰地皱着脸。丹波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我想小田桐先生拒绝我的机会非常高,所以就没有预先替他准备。但是,我们已经替您准备好礼物罗。」
  虽然比预期约还要早拿出来……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丹波夸张地拍了拍手,门便像是套好招一般缓缓开殷。刚才负责带路的女人带了别的访客过来,她请那两个人进房之后,怯生生地退了出去。
  她带来的两人抬起头。
  是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容,歪着小巧的头。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两个人。
  心脏狂跳不已,雄介不经意地松开了拿着饼干的手。
  「…………………………………………咦?」
  雄介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我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夸张的事。
  我认识那个女人,我曾经在雄介的梦里见过她。
  在夏日时光中,她的笑容灿烂而美丽。
  ——————但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朝子、小姐?小秋?」
  雄介战战兢兢地问,她们则静静地点了点头。丹波拍手庆贺,他大大张开双臂高声说道:
  「如何呢?这就是『主』给您的恩惠。这两位还不算完全的成品,但是已经能够回应您的问题。如果您希望,『主』也可以让她们恢复成生前的样子。」
  毫不拖泥带水的推销话术源源不绝地自丹波口中说出,我却只想大声叫雄介捣住耳朵。狐狸提供的交易往往附带沉重的代价,最好不要听。
  但是我说不出口。雄介张大眼睛,浑身僵硬,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是混杂了怀念、哀伤、震惊等等各种复杂情绪的表情。
  这时不该贸然和雄介说话,因为这两人的死正是造成嵯峨雄介发疯的原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知道他的开关会被切换至哪个方向。
  何况,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了,雄介君。」
  「哥哥。」
  对于这样的重逢,我没有权力插嘴。
  根本不该插嘴。
  ——————啪。
  丹波再次拍手,譬亮的声音过后,他满脸堆笑。

  「您觉得如何呢?雄介先生。想不想取回您应得的幸福呢?」
  雄介没有回答,朝子小姐与小秋两人则温和地笑着。我不发一语,怀疑她们是否只有微笑这个一号表情,然而光是这样,对雄介来说就已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早已经上吊身亡的两人,原先根本不可能再度对他展露笑颜。
  「只要您想,一切就可以恢复原状。」
  就算时间短暂。
  那也算是和平愉快的乐园。
  丹波不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并静静等候雄介的回答。雄介沉默地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他小声地呢喃着。
  「啊—————————真火大。」

  咦?
  意想不到的发言,但是我没空问他为什么生气。
  雄介缓缓伸手到背后,熟练地拉开球棒的袋子并拿出球棒。他紧握着球棒,让球棒成为手臂的延伸。看了他的动作,我和丹波都没有阻止他。
  我们没办法动。
  他很自然地拿起球棒摆好姿势,接着静悄悄地猛力一挥,
  对着笑容满面的『朝子』头上挥去。
  ——————咚!
  喷出的血液溅到丹波的眼镜,使他脸颊的绷带染上浓稠的红色。
  颇有重量的头颅连着黑色长发地滚到地上,像是被击溃的果实般自脖子处断裂。雄介当场转身,穿着运动鞋的脚奔驰着。
  ——————咚!
  相似的声音响起,小小的身体跟着被击飞。
  『朝子』与『小秋』的身体倒在地上。
  丹波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眼镜上的血迹,手指搓了搓,黏稠的血液发出滑顺的声音。
  「…………………………咦?」
  雄介突然仰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看着天花板。
  接着,他忽然张开口,用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
  就这样放声大叫。
  「吵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墙壁似乎被他的叫声所震动,同时雄介像野兽般蜷起身体,双脚用力一蹬,往天花板纵身跃起。他的球棒毫不犹豫地朝丹波的头挥去。丹波想往后退却失去平衡,和沙发一起往后倒。球棒挥空,打在翻倒了的沙发底部,雄介目露凶光,大吼一声。
  「去死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丹波的惨叫声与沙发被踢飞的声音同时响起,雄介再次挥棒。
  他的球棒瞄准了丹波的头,但是有『某个东西』介入球棒与丹波的头之间。
  ——————哒。
  球棒打在白色的脸上,如能剧面具的额头裂开喷出血,额头被打破的『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缓缓地抬起头。
  雄介抬起脚踹了『人』的肚子,『人』的白色肚子凹陷,身体折成<的形状,无力地倒在地上。就在『人』倒地的同时……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丹波发出凄厉的惨叫,外头跟着响起无数的脚步声。走廊上似乎有许多人正惊慌地奔
  跑,我听见有人紧张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见许多恐慌的叫声。但是除了那些『人』,没有其他人类跑来这间会客室,人们似乎慌张地四处逃窜。
  他们会如惊弓之鸟逃跑可能是因为白雪吧?她上次的袭击对这栋大楼的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创伤。
  而这些白色的『人』似乎负责大楼的保全工作,这个组织的情报系统不堪一击,杂乱无章,内部人员的行动并没有组织化,也许是因为管理者——绫不在的缘故。有些人透过门缝看着我们,却立刻转头逃跑。
  即使听见有人发出惨叫,也没有人愿意闯进来救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发出怒吼,继续挥舞球棒攻击。一群『人』从门口进来,朝雄介冲过去,雄介则在『人』快要抱到自己的腰时猛踹对方的脸。他没有继续攻击被踢到墙边的『人』,转而攻击下一个冲过来的『人』。
  ——————哒。
  单纯的声音响起,『人』的头便被敲往一个很夸张的角度。雄介接着踹倒它的身体,再次握紧球棒。
  「『主』、『主』、『主』、『主啊啊啊』!」
  负责带路的女人哭着往外跑,新的『人』往前移动,想掩护逃跑的女人。
  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此起彼落。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大吼,单手拿起球棒袋,找出另一支球棒,脚一踢,球棒在空中转了半圈便落在他手上。他双手各抓一支球棒,如野兽般疾走。他灵活地挥舞着球棒,时分时合,不停殴打着眼前的『人』。
  鲜血四溅,雄介迅速果决地用球棒对『人』施以重击。
  一个个的『人』伴随沉重打击声而倒下。其他『人』转动着关节分离的手臂,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企图阻止雄介。但是雄介的动作快得吓人,以媲美野兽的动作抓住『人』的手臂,用力踢着『人』的身体,甚至狠咬『人』的手。
  我完全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根本没有我能插手的余地。
  「吵死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了的人怎么回来?不会回来啦!要是能这么简单回来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胡乱大吼并不停打击出现在眼前的『人』,快要倒下的『人』重新站直了身体,伸出双手。细长的手指擦过雄介的脖子,雄介趁机用下颚与肩膀夹住它的手,不让它逃跑,同时用力殴打它的肚子。
  ——————碰、碰、碰、碰……
  雄介以固定的节奏敲打『人』,伴随着无间断的怒吼。
  「她们不可能回来!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吊死的尸体晃啊晃的,最后连骷髅都不笑了。已经和我说哦再见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回来,想要我拍手说可喜可贺吗?笑死人了!想耍我?门都没有!不要闹了!吵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
  『人』被殴打时的冲力让它的手脱离雄介的箝制,整个往后倒。雄介身边倒卧着许多『人』,其中还有几具正努力挣扎着。雄介毫不留情地踩在兀自扭动的『人』身上,『人』的喉咙与鼻子喷出鲜血,不断挣扎,
  雄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时我才注意到。
  他哭得像个孩子。
  「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一堆骨头……我怎么可能还奢望她们能复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大叔……那边的大叔你说啊!」
  他转动着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丹波。
  丹波吓得大叫,不停往后退,雄介瞪着丹波低声说道:
  「只要拥有希望就满足了。我真羡慕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让自己再看到一样的悲剧……我已经决定了……我说,大叔你……」
  想不想看看自己的骷髅?
  雄介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像骷髅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肚子里的孩子像是称赞雄介似地笑了起来。丹波拚命后退,然而他已经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他忽然毫无理由地说道:
  「那、那为什么……为什么……」
  哒……哒……哒……
  诡异的脚步声响起,雄介慢慢地靠近丹波。丹波一时语塞,显得有些混乱的他开口问雄介。
  也许是这个由衷信奉着狐狸的男人,内心的最大疑问。
  「为什么你——还能活到现在呢?」
  不依靠任何事物,对任何事都不抱持希望,也无法抱持希望。
  听到丹波的问题,雄介的笑更增添了几分凶狠。他像骷髅一样露齿而笑,缓缓地举起球棒。
  这时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住手!雄介,不要杀他!」
  雄介在我大叫的同时往前奔跑。
  他一边回答丹波的疑问,球棒跟着落下。

  「当然是因为……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嗞。

  湿答答的声音响起,丹波脸上挂着奇特的笑容倒地。血液从瞪得大大的双眼之间流出,破碎的眼镜摔在地上,雄介踩碎眼镜,看着我。
  嘴边有着同样凶残的笑,但是眼睛却在哭泣。
  哭得像个孩子的雄介缓缓开口:
  「……死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对吗?小田桐先生。」
  平静到让人惊讶的声音,他手上的球棒还滴着血。
  四周充满『人』的尸体,眼前还有一具死尸,
  我思考着该说什么,该骂骂他,或者说些什么来让他停止暴行。最后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沉默的几十秒过后,我才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死的确很可怕,我也怕得不得了。」
  雄介静静地不断点头,手胡乱擦着脸。
  如纯真的少年般率直的动作。
  「……………………那个时候我应该出面阻止的。」
  雄介万分后悔地说,听得出沉痛的悔恨,眼泪不停自他张大的眼睛里溢出。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现在倒映出的是何时的情景。
  是朝子被狗咬伤脚的情景?还是她被殴打时的情景?或者是……
  她上吊自杀的前一天?
  「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要是我出面阻止的话就没事了。我应该拿起球棒把该死的爸爸杀了,而我却没有,结果变成这样……」
  雄介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发泄似地大吼。
  「她们等于是我害死的!」
  语尾因哭泣而模糊,
  他脸上涕泪纵横,十分狼狈。但是他没有擦脸,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笨蛋!没有好好保护她们。别闹了!报仇又算什么?就算我爸自杀也已经于事无补了!结果,她们两人就是死了!就算找我爸报了仇也什么意义都没有!没有意义!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啷!
  雄介扔出球棒,发出清脆的响声,铁制的球棒撞到墙壁之后掉在地上。雄介当场瘫倒在地,脸上浮现自嘲似的笑容。
  那表情好诡异。
  「哈哈哈、所以,我好害怕……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不想变成骷髅!」
  十分沉痛的哀鸣。
  是自己杀死了最置要的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后悔得要命、懊恼得要命,痛苦地感受着沉重的悔恨。
  但是他不想死。
  雄介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带有很深的敌意。但是他的嘴角依然有笑容,不变的嘲讽似的笑容。
  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或许……一样吧?」
  ——————我和你。

  脱口而出的疑问听起来很抽象,然而雄介却用力地点头。他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喃喃地说。
  「你说的没错,虽然完全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所以,我对你们很有兴趣。只把人类的悲剧当成娱乐的茧墨小姐,和与我极为相似的小田桐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活下去。我想知道茧墨小姐死了之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在这里却遇到了愚蠢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雄介伸出颤抖的手,触摸倒在他身边的『人』。朝子小姐的头颅如石榴般破裂,雄介抱起朝子小姐的头。
  他一脸厌恶地说:
  「别开玩笑了……把我当笨蛋啊?」
  口头上充满愤怒,但是雄介却紧紧抱住朝子小姐的身体,不停地用力再用力。他满怀祈求似地闭上双眼,将头紧贴着朝子的后颈。
  他突然松开手。
  ——————叩。
  『朝子』的头撞击地面,雄介用一种异常灵活的姿势站了起来,眼神空洞,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像是从来没有哭过那样。
  接着,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好了,小田桐先生————抱歉,事情似乎发展到有点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先离开一下。」
  雄介捡起掉在地上的球棒,愉快地用双手甩动着,踩着地上成堆的『人』,我出声企图留住站在死尸上的他。
  「雄介,别去——————你想做什么?」
  雄介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回答我。
  「这栋大楼里还有很多『跟刚才一样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打死。」
  他想杀了全部的『人』。
  不满的语气彷佛在告诉我:别阻止我。但是我还是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球棒。问题是,杀了那些『人』等于杀人吗?
  我不知道,但是除了那些人……
  「雄介,这大楼里还有很多被狐狸骗来的人,不要杀掉他们。就算对方抵抗也不可以。被你杀了的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知道吗?」
  不可以破坏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
  我低声地说。雄介狠狠地瞪若我,但我还是和他四目对看。背上冷汗直流,担心雄介会不会失控揍死我,幸好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虽然现在才这样说有点太迟了,不过,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能不能先放手?
  我直视他的眼睛,放开手。雄介挥舞着从我手中夺回的球棒,从敞开的门跳到走廊。
  ——————哒。
  双脚着地之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你也该出发了吧?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那只『狐狸』肯定在某处等着你。」
  不论结果如何,都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知道狐狸一定在等我,我相信。
  我是茧墨从狐狸手上抢走的玩具,对狐狸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不惜让我喝下他的血好维持我的生命,搞不好他很怕我在他计划之外死了也不一定。对他而言,『茧墨阿座化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物品』这件事应该是个不小的心灵创伤,他只想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玩弄并杀死我。
  我无视于他所准备的节目而来到这里。为了救白雪,我摧毁了他所准备的舞台。我不想一直当观众,应该没有人笨到舞台上的演员冲下来杀人还乖乖坐着看戏的。
  茧墨阿座化被杀了。
  我也有上台的权利。
  「————没错,我该走了。马上出发。」
  回答后,雄介默默地走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又找到一些『人』,远方传来东西遭到重击的声音。
  我也跟着踏过那堆死尸山,柔软的物体被踩烂。我穿过会客室的门跳到走廊上,脚下一个不稳,只好伸手撑在墙上。
  ——————喳叽。
  手上传来触摸伤口的感觉。
  抬头一看,我的手陷入墙面。墙壁融化成红色的肉墙,这里渐渐转变为异界,已经不是真实世界。仔细一看,走廊整个变成红色,好像小肠里面的场景。我回过头看着数量惊人的死尸。
  那些『人』本来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和那个时候的水无濑家一样,现实与异界的天秤已经失衡。这栋大楼已经有一半化为异界,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却开心地笑着。
  鬼感到愉快,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正常的世界。
  笑声自我喉头迸发出来,这一切都可笑得叫人忍俊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茧墨死了,而我竟孤身一人跑到异界。
  还真是愉快到让人想哭。
  「…………哈。」
  笑声自然停止,我擦去不水心流下的泪水。紧握被泪水弄湿的手,往走廊深处走去。半路上从敞开的房门里头传来『人』被击杀的声音,我没有因此停下,继续往最里头走去。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本楼层,从七楼下来的电梯打开了门。
  一阵爆炸性的惨叫声冲进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中年男子从电梯里头冲出来,一边惨叫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西装包裹着肥胖身躯,肩膀的位置渗出大量血液,男人跑过我身边,继续往外冲。
  他的五官————好像少了耳朵。
  「——————咦?」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但是现在不是呆站着的时候,我走近敞开着的电梯,就在这时——
  背后传来脚步声,光着脚在地上走着的声音。
  ——————啪、哒。
  雪白柔软的肉块在走廊上走着。
  一堆『人』静静地走过我身边,头也不回。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蠢动起来,但是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它们如人偶般踏着机械式的步伐前进,三个、四个、五个,数目渐渐增加。
  然后它们在走廊两恻各排成一列。
  像是要恭送我离开一样地排排站好。
  ——————叽咔。
  它们慢慢弯下腰,如蜡像般苍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微弱光芒。
  就像是西式建筑里常见的一整排铠甲装饰,我默默前进,在它们的目送之下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地关上。

  就在门即将关上之前,这些『人』像线被突然切断一样瞬间倒地。
  *  *  *
  显示楼层的灯亮了之后,电梯开始往上爬。
  听着电梯上升的声音,想起过去的事件。在某栋废弃的大楼里,我离开茧墨,一个人搭了电梯,
  有一种随着电梯的上升而离现实越来越远的错觉。但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就算我现在走出电梯也没有意义。
  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
  茧墨不在了。即使回到事务所,也见不到熟悉的讽刺般的笑容。
  我一直想要逃离茧墨身边,但是,仔细想一想,我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事务所。
  肚子里孕育着鬼的我根本无法生活在正常的性界中。
  正因为有茧墨这么一个超现实的人存在,我才能够活下去。
  「………………居然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未免太晚了。」
  没错。所以,小田桐君,你应该更尊敬我一些才对吧?
  想像出来的茧墨在我脑海里嘲笑着,我摇摇头,试图甩开她的影像。
  现在的我只剩下白雪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白雪救回来。

  仅此而已。
  只剩下这个明确而坚定的目的。

  ——————叮。

  电梯门伴随声响打开了,我正想踏出去,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红色的液体缓缓流进电梯,黏腻的臭味钻进鼻腔,眼前出现既视感。我用力闭上眼睛,忍住晕眩的感觉,走了出去。
  ——————啪唰。
  脚底传来预期的触感,我张开双眼。
  地上的血液如池塘般漾出波纹,红色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椅子。纤细的黑色椅子上坐着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他手上抱着如娃娃般的白色小女孩。

  他坐在红色的房间中央悠闲地微笑着。

  「嗨!好久不见了,小田桐。」

  地上满是血液。
  却没有任何尸体。
  白色的孩子突然吐出一小块东西,弹了一下便掉到地上。
  那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也许是因为咬不碎才吐出来的吧。我捡起那块白色的东西,低声呢喃:
  「…………都被吃了吗?」
  可怕的预感驱使下,我开口询问。大楼里那些四处窜逃的人不是往外逃,就是往上逃。在白雪攻击时,他们学会一件事。
  『主』一定会救他们。
  但是那些逃到上面来的人后来怎么了呢?
  狐狸感到有些无聊似地微笑着,一直站在他背后的黑色人影往前移动。我讶异地张大眼睛,原来还有人活着,然而,过没多久我便发现了。
  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类。
  ——————叽、叽叽。
  黑色斗篷内侧露出白色的肌肤,五个『人』脸上都戴着狐狸画具,但是它们的面具和日斗不太一样,眼睛的部位都涂成黑色。
  黑色影子围绕着白色的身影而站。
  诡异到不行的场景。这房间不只地板上都是血,连墙壁也是红色的,完全与异界融合为一体。有种好像在子宫里的错觉。
  肚子里的孩子已然苏醒,即将破肚而出,我不打算阻止她。
  ——————出来也好。
  我再次询问狐狸。
  「回答我啊,日斗。」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想睡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有点让人吃惊呢,本以为你会让我等到开始想你的时候才来。但也觉得可惜,没想到这个游戏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无聊。不过,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趣。」
  还以为如果是你,应该能让我玩久一点的。
  他像唱歌似地说着,白色的小女孩一脸不高兴地瘪着嘴,像是在嚼口香糖似地动着嘴巴,接着吐出了『某个东西』。
  ——————噗滋。
  一块咬得破破烂烂的肉掉在红色地面上,看着长长的肉块,我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
  失去了耳朵的男人一边发出惨叫,仓皇地逃出去。
  「他叫雄介是吗?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尽管已经不太正常,却比任何人还不想变成疯子。托他在楼下大暴走的福,那些人全挤到这个房间来。吵死人了。所以,我就让这孩子替我收拾了他们,愚蠢的肉块就该死得像个肉块。」
  肉块最好不要发出噪音,更不应该跑来哀求我的帮助。
  他傲慢地说着,愤怒拉扯着我的喉咙,我忍不住讽刺他。
  「——————因为『茧墨阿座化』不会对任何人伸出援手,所以你也要学她?」
  他说话的样子很像茧墨。
  日斗的表情有一瞬间消失了。
  但没多久又恢复成温和的笑容。没有办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取太多想法,我逼自已忍下再度出口讽刺他的冲动。
  我改问他一个目前最该确认的问题。
  「水无濑白雪、白雪她在哪里?」
  听到白雪的名字,日斗心满意足地笑了。
  白色的孩子张开口,天真地笑了,笑声高亢。她伸手玩着自己的头发,满是鲜血的双手让我想到事务所窗帘上所沾染的血迹。
  「对了,潘朵拉的盒子里必须放着希望,可惜这个盒子里只剩下可以预见未来的灾难。尤其是对已经失去生存希望,又失去了我妹妹的你来说,只有水无濑白雪是仅存的特别的人了。」
  不管是谁,身边都有一个像是在绝望深渊中看见的蜘蛛丝那样的人存在。
  日斗像乐团指挥般扬起手,身边的『人』开始蠕动,它们从后面拉出一名女性。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孩从一堆黑色人影中现身,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阵冲击与安心感。
  ——————水无濑白雪。
  她看起来很憔悴,但有着微弱的呼吸。
  两边的『人』用力拉扯她的手臂,让人看了很心痛。双手张开被固定住的样子,彷佛正钉在十字架上。我握紧拳头,强压内心的激动,这时候必须要冷静。我的视线移至日斗与白色的小女孩身上,他们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愉悦。
  那是属于野兽的笑容,白色的小女孩疯了似地舔着满是鲜血的手。
  日斗态度沉稳地开口:
  「接下来——————来说说最后的故事吧。」

  白色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拍起手,日斗则开始朗读故事的内容。
  他的声音明亮高亢,整个红色的房间都能清楚听见。
  用之前『和我说话时』一模一样的语气。

  「这是最后的故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被坏人抓走的公主。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无法拯救任何人的王子。
  王子一直很想救人。
  公主则一直希望能被王子拯救。
  这样的故事根本是个悲剧。
  因为两人的愿望无法一起实现。
  公主与王子,最终会使谁能得偿所愿?」

  ——————正在听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呢?

  狐狸像是在蛊惑人心似地低声呢喃,接着把,某样东西。丢在地上,红色血海掀起一阵涟漪。『那东西』滑过黏稠的血液,停在我面前。
  银色的刀刃在红色液体中闪闪发光。
  「——————小田桐,我只有一个条件。」
  狐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块般的冷酷眼神正盯着我。
  我很轻易便猜到化的条件是什么。在这种状况下,他会说出口的条件只有一个。

  「——————自杀吧。」

  若她真的是你所重视的人,你应该能毫不迟疑地杀了自己吧?
  说完了条件,日斗重新恢复笑容。
  天秤两边各放着一个砝码。
  让它倾斜吧,狐狸说道。想让天秤倾向哪一边是你的自由。
  狐狸很乐意见到你做出选择。
  「小田桐,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但是,把静香逼到自杀的人的确是你。我只负责准备舞台,而你才是写剧本的人。最后将牧原逼至绝境、抛下彩、还有杀了灯与日伞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不管你如何否定,这些事实都不会改变。
  怀念的光景浮现脑海。静香的身体掉了下去,消失在我眼前;蓝色的大海渐渐涨潮,求助的手揪住衣袖。这些不知在脑中重播了多少次的场景再度涌现,我默默地蹲下来。
  用力闭上眼睛,握住刀子。
  「难道你还坚信自己没有说谎?那么,小田桐勤,你应该为了某人死一次给我看啊。」
  那就是绝对的证明。
  就能保证你的确是真心真意想帮助他人。
  你看,想证明自己没说谎是不是很简单呢?
  只要制裁了自己,不管你曾经犯下什么罪,都能够抵消。
  狐狸的话让我想起曾经烙印在心上的绝望,被熊熊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我曾经不停喊着:不是那样的。
  我深呼吸之后吐气。
  接着,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恨茧墨阿座化。」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话题岔开。
  日斗微微眯起眼睛,白色的小女孩则停止拍手,凝重的沉默之中我将刀子往空中抛去。
  ————————啪。
  刀柄啪地一声落入我手中。
  「我知道茧墨阿座化、茧墨日斗之间的关系,也能猜出你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屈辱。可是,就算没有过去这些恩怨情仇,你依然讨厌这个名叫『茧墨阿座化』的少女。」
  狐狸创作出无数的故事,只为了让这名少女踏进陷阱。
  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出现,亲眼见证陷阱摧毁少女的过程?
  难道他只想利用紧密的天罗地网,让少女绕了一大圈之后再尝到失败的滋味?
  我看着眼前的光景,狐狸如王者般端坐在这红色房间中央,手里抱着一个如人偶般的孩子。与异界融合的墙壁跳动着,排成一排的黑影则抓着象征祭品的『公主』,也就是白雪。
  如绘画般完美的场景。
  是他为了让人感到恐惧而精心安排的场所。
  笑意涌上喉咙,我拚命忍住大笑的冲动。

  这也太愚蠢了吧。

  「没错,不管你想做得多完美,安排多精美的舞台,她也不会认同你的努力。茧墨阿座化对你趣味低俗的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觉得害怕或恐惧。茧墨阿座化是这么看茧墨日斗的,她觉得你只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俗人。」
  狐狸瞪大双眼,平常总是笑着的眼睛现在却空洞无神。
  白色的小女孩困惑地歪着头,红色的眼睛如玻璃球般映出我的身影。她的头倏地歪向另一边,缓缓地张口。
  鲜血自小小的齿缝里滴了出来。
  「所以,你不能原谅茧墨阿座化。就是这个原因吧?是不是啊,日斗?不管你端出什么漂亮的说法,不管你如何安排,我们都不需要在意,笑一笑就好。你这个人只值得我们笑一笑而已。没错,茧墨阿座化也早就看穿这一点。」
  我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用力握拳,脑中想起熟悉的身影。
  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笑容。
  「…………而现在的我也理解了。」
  没错,小田桐君。你现在才发现啊?愚蠢至极。狐狸的游戏就是小孩子把戏,你根本不需要降低自己的水准陪他玩下去。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茧墨在我耳边说话。一闭上眼,她彷佛就站在我身旁,一边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吃着巧克力。
  她舔着甜腻腻的巧克力,淡淡地说。

  没错,你只要——————发发脾气就好。

  不管是反省或后悔,都应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赎罪也是我的事。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需要在意。我了解自己的尊严,了解——并带着它活下去。
  但是,狐狸没有资格擅自评断我的作为。
  「————小田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日斗语气平稳地问道,但听起来就像是最后通牒的口吻。
  冷淡的声音里暗藏着强烈的怒意。我要是继续说下去,恐怕白雪就会人头落地。于是我默默地将刀抵在脖子上。
  ——————滴答。
  血液流到喉咙,日斗觉得我刚才的长篇大论算是最后的挣扎,于是他放松地笑了。
  我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地说。
  「——————对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握刀的手摸着肚子,我确实感觉到肚皮另一头有个活生生的生物。下一秒,染血的范围急远扩大,穿透衬衫滴落地面。日斗诧异地张大双眼,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这次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能够将雨香塞回我肚子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雨香离开我的肚子,我一定会死。
  但我没有丝毫迟疑。
  我不再否定雨香的存在,甚至要给予她明确的指令。
  将我心中的愤怒全部传达给她。
  于是——————我说。


  「出来吧!雨香,尽情地吃吧!」


  雨香也回应了我的命令。


  ——————好。


  接着,肚子上的伤口裂开,雨香从肚子里以惊人速度冲出体外。黑色长发飘动着,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半空中。她的身体渐渐长大,手脚变长。头与身体的比例也产生变化,变成六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地上。
  裸体的小女孩抬起头,站在抓着白雪的『人』面前笑着。

  ——————喀滋。

  雨香张开口,一口咬掉那个『人』的头。
  *  *  *
  我握着小刀冲上前,视线因大量失血与疼痛而模糊,但是我不能呆站在原地。我手上紧握着刀子朝着日斗挥去。
  咔啦。
  刀子像硬脆的冰块那样碎裂,白色的小女孩握着小小的拳头,破碎的刀刃四处飞散,她望着诧异的我。
  接着,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染上愉悦的色彩。
  ——————啊哈?
  她朝我伸出小小的手,我往后仰,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跳开。同时黑色头发在眼前飘舞着,雨香护住我的身体,挡下对方的白皙小手。两名幼儿的手交握在一起,白色的小女孩用力收紧手掌,想捏碎雨香的手骨。
  但是雨香的手并未粉碎,她的红色眼睛看着白色小女孩的脸,笑了。
  ——————呼呼。
  白色的小女孩第一次出现扭曲的表情,就在她像狗一样张开血盆大口之时,雨香早已挣脱她的手,如野兽般四肢着地。我丢下被折断的刀子冲到白雪身边。
  看来,雨香已经吃完了食物。白雪身边散布着失去头颅的『人』的尸体,而白雪则倒卧在一堆雨香吃剩的人体零件之中。
  她紧闭双眼,动也不动,我轻轻抱起她。
  她的心跳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用力抱着她的身体。
  白色的小女孩和雨香继续对峙着,成长后的雨香总算能和白色的小女孩一决胜负。两人如野兽般匍匐在地,伺机攻击对方。可惜雨香还是无法击败白色小女孩,只能不停拍掉对方的手,一味地防守。
  但是雨香依然不放弃,从她的动作看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鬼。
  日斗起身看着两人战斗,他难得出现慌张的样子,站起来的时候还不慎弄倒了椅子。
  我想起茧墨说过的话,忍不住露出微笑,伸手按压出血不止的肚子,
  『你死了之后,这个孩子就得独立生存了。或者,假设你们两个魂魄相通,以人类来比喻,就是雨香的脐带与你相连。你一死,她也可能就此死亡也不一定。』
  雨香和我的灵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能够吞食我的负面情绪并增强力量,所以我一直压制真正的情绪,尽量不被别人的情感所同化,然而,现在我却刻意地将自己的情绪全部传给雨香。
  所以,雨香因为『得到我的认同』而更加茁壮。
  我刚怀雨香的时候,她只是个婴儿。一直到水无濑家的事件时,她才成长到能够独立出现的程度,当时我就察觉一件事。
  只要我承认她的存在,并且不压抑内心的愤怒,她就能获得成长。就连白色的小女孩都无法轻易杀掉成长后的她。
  我笑容满面地看着我的孩子,日斗慢慢转过身来。
  「——————小田桐。」
  他叫我的声音彷佛结了冰,眼睛因惊讶而张大。
  就好像看到妖怪一样惊讶的眼神。我笑着问他:
  「日斗,我的孩子很棒吧?」
  「你竟然——————」
  如此疯狂。他的声音沙哑。
  但是,我是不是疯了,该由我自己评断。
  ——————咚!
  雨香盘踞在天花板上,黑色长发垂了下来,倒吊着的雨香咧嘴而笑,像蜘蛛般灵活地爬着。
  我抱起白雪往外跑,这里太危险,不能让她待在这里。雨香现在还能和对方打成平手,但随时都有可能会输。
  毕竟那个白色的小女孩不是普通的妖怪。
  两个孩子像蜘蛛般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白与黑的轨迹并行、交错。我抱着白雪跑到电梯,让她躺了进去。我按下按钮,趁电梯门关上之前退到外面。
  这时有只纤细的手拉住我的袖子。
  一回头,白雪微微张开眼睛,她茫然地半开着嘴。
  白雪不断尝试想发出声音。
  她用虚弱无力的手拚命拉住我。
  ——————就好像想叫我不要过去。
  我伸手拨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我握了一次她的手之后便退出电梯,笑着对她说。
  我不该让她留下如此哀伤的神情。

  「再见、还有谢谢——————白雪小姐。」

  我配不上你。

  白雪眼睛充满泪水,她拼命伸出双手,逐渐消失在鞠上的鬣梯门后面。
  就在这刹那。
  ——————嘻嘻!
  听见一阵笑声,白色的小女孩攀在墙上,手指陷进红色墙壁里。她弯起双腿,以媲美子弹的速度飞跃而出。
  ——————朝着白雪冲去。
  小女孩大笑,红色眼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她朝着即将关上门的电梯伸出手。我想也没想跟着举起手臂,以直觉攫向瞬间冲过眼前的物体。
  抓到白色的头发。
  「——————唔?」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后拽。碰!她掉到地上,跌在血海之中。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我,身上的白色歌德萝莉风洋装梁上血迹。
  我的手里残留着几络白色发丝。
  电梯叮地一声关上门,也许是弄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她又开始笑了。
  她的目标似乎从白雪移转到我这边来。这样正好,白雪已经随着电梯到达一楼。

  白雪是为了我而勇敢战斗的女人。
  也是对我说爱我的女人。
  我怎能让你杀了她?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的小女孩发出狂笑,雨香从侧边扑到她身上,日斗皱起眉头看着我。即使情况危急,狐狸依然不肯轻易出手。
  他依然不认为我是个威胁。
  我环顾整间房间,白色的小女孩咬住雨香的手,动作像猫一样轻柔,但是雨香却因此喷出大量鲜血,痛苦地哀号着。听着雨香的惨叫声,我用力握紧拳头。
  我的确能杀掉日斗。
  若日斗死了,白色的小女孩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算她跟着日斗断气也无所谓。只不过,失去了主人的孩子可能会陷入疯狂状态,而白雪在一楼。
  我不能让『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
  脑中迅速转过许多念头,我列出想到的条件,判断计划的可行性。过往的一切如跑马灯般闪过眼前,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们,还有那些熟悉的脸孔。
  七海会不会很担心我呢?
  雄介可能会生气吧?
  幸仁知道了八成会哭。
  白雪,她应该不会原谅我。
  而茧墨————啊,她已经不在了。
  但是依她的个性,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行动。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再次看清楚房间里的状况,锁定目标后展开冲刺。利用奔跑的冲力撞上日斗,用力将他压制在墙上,但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我以双手抓住日斗的瞬间,身后隐约传来白色小女孩的气息,虽听见雨香在后头追赶的声音,但似乎来不及的样子。我不想往后看,继续将日斗推入墙壁,背后传来白色小女孩如野兽般的呼吸声。
  我们撞进特别血红的那块墙内,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覆全身。
  日斗瞪大了眼睛。
  「小田桐!」
  他声音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冷静的假面具终于剥下。
  太开心了。我朝他比出中指,由衷地笑了。
  「活该!」
  我与日斗坠落在完全与异界融合的墙壁之中。睁目所见一片血红,一种像是被动物吞下肚的温热感包裹着我们的身体。从背后追上来的小手触碰到我的头发,不知道那只手是白色小女孩的,或是雨香的。肺部充满浓烈的血腥味,我们不停地沉进红色、红色、全部红色的世界里。
  我带着日斗,坠入异界之中。
  现实世界消失在远处,在背后越离越远的『分界』另一头。
  我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田桐君————你果然选择了这条路。』


  这个有些温柔的声音,应该……
  是我的幻听吧?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2:02 编辑


  事件Ⅴ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佛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一直到现在狐狸还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也………………………………………………
  *  *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再度响起。

  就像是催促着我该起床的声音。

  我缓缓张开眼睛。一双小小的手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我的脸,轻微的疼痛加快我醒来的速度。身体下方有一种奇妙的温热触感,就好像正躺在一片肉海之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像是要深陷进去的柔软触感。
  我观察四周,难掩诧异地张大双眼。
  四周是一片鲜艳的红,一望无际地延伸。
  覆盖住周围的红色看似静止,其实一直都在蠕动。
  「这里————究竟是哪?」
  我好像到了怀孕母体的子宫之中。
  这个形容最接近现在看到的场景。到处是肉的颜色,我觉得自己像是刚着床的卵子,无法正确地感觉出这里的大小,也许小得吓人,也可能无限宽阔。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肚子竟然不痛了。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也不再扩大。身体的感觉有些迟钝,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身体仿佛已经不是现实中的生物的错觉。
  但是我应该还没死。
  往前一步,脚底踩着酷似肉块的地面。
  ——————叽。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脚边漾起一阵涟漪。一圈圈柔软的波浪往外延仲,随即又如玻璃表面般凝结固定,波浪就这么当场定格。
  有点无法确定这里的地面是软的,还是硬的。
  我无助地环顾四周,忽然察觉脚边有种被小猫抱住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一个光溜溜的小女孩正匍匐在我脚边。我双手抱起雨香。
  ——————爸爸。
  双手感觉雨香沉甸甸的体重,她撒娇似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走着。
  地面随着我的行进而出现新的涟漪,每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有种彷佛正走在肉块、又好像踩在薄冰上的感觉。
  这个红色的世界没有尽头,单一色调的光景未有任何变化。
  一直走下去会通到什么地方呢?这里原本就不是属于我的领域,只有茧墨能来异界。
  不是人类能来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狐狸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想到这,我听见梦里听过的那个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
  ——————爸爸。
  雨香拉着我的头发,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向前方,黑色头发随风微微飘动。
  红色的世界里吹起一阵微风。
  就如同从远方的窗户吹进一阵清净的空气那样。
  风是我唯一的指示。我循着那如心跳似的钟声走着,奇妙的是,我竟不觉得害怕。手里抱着鬼,走在非现实的世界里。
  回想起过去曾有过的念头。

  ——————也许,我已经不是正常人类。

  这也无所谓,即使变成妖怪,我还是我。
  我只想做好应该做的事。
  *  *  *
  红色的世界无限延伸下去,不变的微风吹拂脸颊,不知从何处吹来,也无法找出来源。
  怎么走都好像在原地踏步,只有钟声产生些微变化,钟声不尽相同,却越来越大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响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变成心跳的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又变回钟声。

  我忽然停下脚步,背后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涟漪,雨香开心地拍着手。钟声像是包围着我似地不停响着,高密度的声音之墙封锁住四面八方,钟声继续提高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我深吸一口气,鼻子闻到浓烈的腥臭。

  「——————日斗?」
  ——————咚嗡。

  彷佛要回应我似的,钟声再度加大音量。红色的地面产生变化,上头的波纹融解,空中飞舞着大量如玻璃碎片似的粉末,接着又缩成一颗颗圆球。
  ——————啪唰!
  地面毫无预警地变成水,原本漂浮在空中的颗粒同时掉到水面。于此同时,好几个物体自红色的海面伸出。
  是许多只小孩子的手。
  这些手依恋地拉着我的衣服。
  我无力抵抗,就这么被拉进水里。红色的水逐渐浸湿身体,脚下却传来舒服的温度。有种在产道里逆流而上的感觉。我放弃挣扎并抱紧雨香小小的头,不让她离开身边。

  我们就这样落入红色的海里。
  *  *  *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咚噏、咚嗡、咚噏。

  咚嗡。

  钟声响起,一个高亢到近乎疯狂的声音叙述着故事。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光景。
  温暖的风吹拂着脸颊,带有热度的阳光洒在伫立原地的我身上。远方传来蝉鸣,雨香疑惑地啊了一声,背上渐渐渗出汗珠,脚底也有一种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不远处的池塘,水面倒映出上方蔚蓝的夏日晴空。
  海面下的世界有着奇异的光景。
  红色的世界突然变成一个令人怀念的景象。
  眼前是一座种有樱花树的庭院。樱花树枝上没有花,而是茂盛的绿叶。这个庭院的樱花树应该会开出白色花朵,树底下,很遗憾地,没有埋藏任何尸体。
  茧墨曾那样告诉过我。这个庄严而美丽的地方是茧墨家的庭院。
  有一个陌生人站在庭院里,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个穿和服的小孩,他深深鞠了躬,单手往旁边举起。
  他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白色的面具彷佛和他的脸合而为一。

  ——————咔咔。

  那个小孩用很戏剧化的动作抬起头,涂成红色的面具上的嘴动了。
  嘴角弯起,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
  快来看啊。

  ——————咔咔。

  庭院中央并排着两把红色纸伞,上头的白色花纹旋转着。
  接着,纸伞如跳舞般挥动起来,一个五官清丽的孩子将纸伞靠在肩上。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有着老鹰般的锐利眼神,她拿着和孩子一模一样的纸伞。
  我见过这两个人。只不过之前见到的是黑白影像,没有色彩。
  现在这个世界却添上华丽的颜色,艳丽的色彩充满整个视线。

  ——————那是孩提时代的日斗与他母亲。

  女人弯起红色嘴唇微笑着。

  「真好看。这样的打扮才适合下任『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一向利用纸伞连结异界,你绝对不能没有这个身为『茧墨阿座化』的象徽纸伞。不管是晴天、雨天、刮风的日子,你都要拿着这把伞,将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咕噜。孩子转动着纸伞,长度在耳朵下方的黑色头发随风飘逸,穿着女用和服的样子如日本人偶般精致美丽。孩子以无聊的眼神看着母亲,沉默了几秒。
  接着,冷淡地开口:
  「好的,母亲大人。」
  ——————咔咔。
  这一幕定格下来,停止在孩子的头发被风吹起,碰到脸颊的那一刻。所有声音与动作都消失,只剩下刚才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在庭院走着。
  ——————纸伞只不过是媒介。
  哒、哒。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平静地说着。
  彷佛是替刚才上演的戏剧补上旁白那样。
  ——————纸伞是一个象征。的确知此,纸伞只不过是媒介而已,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让孩子能够切换至身为『茧墨阿座化』的意识,所以需要纸伞。他们还不清楚,纸伞是『茧墨阿座化』主动选择的物品。并非因为拿着纸伞才成为『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绝对不可能以如此浅显易懂的形式出现。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他拿着纸伞呢?
  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咭咭笑着。他的笑容倏地消失,左手捣着胸口,单脚跪地,右手高举着行礼。但是他却再次用轻蔑的口吻说:

  ——————而且拿的还是深蓝色的纸伞…………
  ——————咔咔。

  视线突然重叠并切换。庭院缩成四方形,露出红色泥土。四方形的泥土上增添新的色彩,就好像底片被浸泡在显影液那样产生变化,渲染成红色的空间从角落开始变质。
  回过神时,我站在屋子里面,不知是否已经天黑,这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昏昏暗暗。房间分为两个部分,里头的房间纸门是关上的,从纸门内侧照射出来的昏黄灯光上有影子正在晃动。

  有两个奇怪的影子,影子们缓慢地舞动。

  影子的动作像是正在互相猎食对方,修长的手脚时而交缠,时而分离。肉与肉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耳里,野兽般的低鸣层层交叠,影子不停摇晃着。

  娇柔的声音响起。

  刚才的孩子坐在前厅,穿着女用和服的孩子一脸冷漠地抱腿坐着,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则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以相同的姿势并肩而坐,但是,只有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开心地笑着。
  ——————想要女孩吧?那只母的动物。
  狐狸面具用满是笑意的声调说道,不难想像纸门另一头的人正在做什么勾当。狐狸面具紧盯着纸门,用轻视的声音说:
  ——————那家伙想要女孩。为了增强血缘,不惜和亲哥哥苟合,想生下孩子,结果生下的孩子却是不一样的性别。这样就该满足了吧?其实不然,那只母的还是没放弃。
  狐狸面具无奈地耸耸肩,坐在他身边的孩子却文风不动,漂克的脸蛋如冰块般冷淡。
  —直到『那个』被我们这些孩子杀死之前,『这件事』都会继续下去吧?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怀有野心,而男人则有肉欲。畜生们做的事情真是无聊。恣意妄为的下场——————你觉得会怎样呢?
  喀啦。狐狸面具歪着头,突然停下旁白,向我提问。冷若冰霜的孩子则倏地站起身,留下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静静走出房间。他拉开纸门,消失在走廊尽头。独自留下的狐狸面具弯起涂成红色的嘴。

  ——————不觉得吗?野兽的孩子也一定会成为野兽。

  两个影子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并分离。女人的手拉开纸门。
  里头的房间打开了。
  ——————咔咔。

  突然出现的白皙手臂又消失了。那一抹白色分化成小小的碎片飞向空中,一回神,刚才见到的肌肤竟化成樱花的花瓣,白色花瓣飘舞在淡蓝色天空,鼻腔充满柔和的春天香气。樱花吹雪随着每次的微风轻拂而飞舞摆荡,替庭院增添华丽的色彩。
  有两个孩子伫立在这豪华绚烂的景色当中。

  一个孩子撑着红色纸伞,另一个则撑着深蓝色纸伞。
  如雪花般飘舞的樱花下,两人面对面站着。

  撑着红色纸伞的孩子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如幼兽般令人厌恶的笑容。
  我知道她是谁。
  ——————茧墨、阿座化。
  ——————咔咔。
  「族人还没有发现,不过,是你杀了前任茧墨阿座化吧?」
  企图杀了我的人也是你吧?
  她突然开口说道,不像是责备的口吻。但是,另一个孩子紧闭双唇,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保持对峙,同时转动着手中的纸伞。
  转啊转、转啊转。纸伞鲜艳的色彩跃动着。
  茧墨不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批判你所犯的罪,对于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怨恨或痛苦,又或者是感到快乐愉悦,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请你千万记住。」
  我不想被你杀死,不想死得那么无趣。
  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眯起眼睛,像狐狸那样细细长长的眼睛里蕴藏奇异的感情。很难判定他眼中那股冷酷的激情是杀意.还是愤怒,那双眼睛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那对眼睛属于一个狂怒的猛兽。
  「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将母亲杀死罢了。」
  风强劲地吹着,红色纸伞如风车般转动。
  她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杀死『茧墨阿座化』并不能让你成为『茧墨阿座化』。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我天生就拥有这个名号。」
  ——————放弃吧。
  她轻柔地呢喃着,但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果然没有回应。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对自己的兄长残忍地宣布。

  「很抱歉——————你只不过是被创造出来的仿制品。」
  ——————咔。
  花瓣静止在空中,风也停了,两人的笑容凝结。一回神,两人之间多了第三者,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张开双手站在两人之间。
  他歪着头,看看左右,那视线彷佛正在衡量两人的价值。
  ——————这个是仿制品,
  他指了指深蓝色纸伞,接着又用很可笑的介绍动作指向红色纸伞。
  ——————这个是本尊。
  红色的嘴唇深深地笑了,狐狸面具双手如天秤般往两旁拉直说道:
  ——————来、来、来。本尊说仿制品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的确有道理。毕竟仿制品期望着什么根本就毫无意义,当然也不能可实现啊。哎呀呀。
  狐狸面具夸张地歪着头,动作滑稽地交叉双手,他的头歪过来又歪过去,颇为疑惑地说:

  ——————究竟仿制品本身…………是否真有欲望呢?

  ——————咔咔。

  花瓣再次废物,风也如暴风般增加强度。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着,颜色渐渐变化,像是浸泡在颜料当中一一染成红色。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樱花的颜色让我联想到这个句子,视线也涂满这鲜血般的色彩。
  纯红的世界包围着我们,我拚命移动身躯,一如自母体脱出的胎儿。我抱着雨香泅泳在这片血海之中,我们在狭窄如产道的通道中奋力前进。

  终于,远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怀念的音韵冲击着耳膜。

  ——————叮、咚、锵、咚。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钟声响起,下一秒,激烈的雨声与钟声重叠。

  一回神。我站在大雨之中,微温的雨水打湿了身体,带走体温。衣服淋得湿透,紧黏在身上,怀中的雨香轻轻打了个喷涕。
  有种好像发疯的感觉,状况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我用力抱紧雨香,一边环顾四周,除了雨香的重量,似乎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让我保持冷静。
  熟悉的校园被雨淋湿。远方有一栋灰色校舍,一名少女在那儿奔跑着,脚踩到湿泥,让她跌了一大跤。但是,她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着,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似地狂奔。随即绊到自己的脚,又跌了一次。心绪狂乱的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检查自己的伤势就站了起来。

  她不停地奔跑、跌倒。奔跑、又跌倒。
  脚受伤了,脸也破了,鲜血从擦伤的手中流出。
  不知道到底跌了多少次才如此狼狈。

  她再次摔倒。满身污泥的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受伤的脚却不听使唤,她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雨水落在她张得大大的眼里,脸孔如孩子般扭曲。
  接着放声哭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朝天空吼着,用尽所有力气,表达出异常的哀伤。
  我知道她是谁。
  也知道这里是哪里,还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叫做深山静香,一个被我杀死的女生。
  这是我在图书室拒绝她之后的时间吧。

  ——————那一天也下着滂沱大雨。
  她不停地哭泣,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但是她所乞求的援助并未出现,她最大的依靠正独自在图书室茫然地发呆。
  这里没有人能给她温暖的拥抱。
  因为,那一天我并没有跟在她后面追出来。
  静香紧紧抱着颤抖的自己,但是她的颤抖却愈演愈烈。她再次仰望天空,放声大哭。
  ——————啪沙。
  不知是谁踩着水洼走了过来,大雨之外夹杂着其他聱音。
  大量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静香讶异地张大眼睛望向前方,她困惑地喊着来人的姓名。
  「…………日斗学长?」
  狐狸撑着深蓝色纸伞低头看着静香。
  冷淡的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狐狸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眼里却也没有轻视的神色,只有冷冰冰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错。
  狐狸缓缓地笑了。
  「…………啊…………」
  静香迷惘地看着狐狸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静香突然大叫,像是忏悔般的独自划开了吵杂的雨声。
  「我、我、我好想被人喜欢啊!」
  那是切心沉痛而疯狂的悲鸣。
  她纤细的手指插入地面,小石子划伤她的肌肤,她努力表达着。
  「我想要被爱想被人喜欢因为我爱他我最喜欢他希望他能保护我希望他能和我在一起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希望他能爱我希望他能爱我啊爱我——————如果阿勤能爱我的话就好了啊!」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几乎淹没了静香的怒吼,一口气说完之后,静香不断喘息,她的手离开地面并抬高,濡湿的土壤留下深刻的手印。
  静香伸出满是鲜血与泥污的手。
  「我要的只有这样啊。」
  只有这样,却如此沉重。
  她哭着说,她的双手迷惘地摇晃着,想获得原谅。
  而狐狸————握住了静香颤抖的双手。
  ——————咔咔。
  ——————好了,这就是第一个,最初的故事。
  富含笑意的聱音响起,雨滴如玻璃珠般静止在空中。几百、几千、几万的细小球体浮在半空,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无数的玻璃珠下方,手插口袋凝视着我。
  ——————想要被爱。她的愿望只有这样,因为『爱对方』,所以渴望『被对方所爱』。这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却大不相同。
  狐狸耸耸肩,转头。落在面具上的玻璃珠啪地一声碎裂,锐利如细针的碎片掉在载狐狸面具的孩子身上,他歪着头。

  ——————那么,狐狸所拥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咔咔。

  下一秒,全部的玻璃珠同时破裂,无数的细针在空中爆发,剃进视网膜。触电般的疼痛窜过眼球,世界再度染成一片血红,却又渐渐失去光明。很害怕就此失去视力。
  鼻子忽然闻到一种药的味道,昏暗中射进一道来自机械所发出的亮光,无机质的灯光渐渐照亮四周。
  有个人躺在床上,纤细的身上插满许多管子。一个仰赖机器维持生命的女人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心电图的声音微弱地响着,她倏地张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她如鱼儿般不停动着嘴巴,人工呼吸器的管子因呼气而起雾。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只有身体躺在这儿,灵魂已经不在。
  她将自己的灵魂遗忘在远方的废弃大楼。
  她的灵魂还停在当初妹妹推她下来的那个屋顶上,等候着自杀的时刻。
  咕溜。她的眼球转动了,她看见塑胶挂廉的阴暗处站着一个人。接着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苍白的手腕颤抖着,变形的手指触碰到挂廉,挂廉突然被用力扯下。
  狐狸紧握着自半空落下的手。

  ——————白皙的手突然染红。

  狐狸握着这只染血的手,染成鲜红色的手来自卡车下方。一名少女拚命地自车底下伸出手,被白色短裙包裹的下半身也染满鲜血,失去了大腿以下的部分。她的腿在大卡车的巨大车轮辗压之下,已和路面融为一体。
  有一个很符合低俗趣味的比喻。
  失去双腿的人鱼公主,若无法得到替代用的双腿就会死。
  然而要是无法完成所要求的条件,她便会化为泡沫,一样会死。

  「…………救、我……」
  她拚命哀求,她的愿整很简单,却也是最悲痛的愿整。流出的血量多到吓人,失血量达到致命标准的她一边流着血,一边恳求。
  「救救、我……」
  一个被打破的红酒瓶很难恢复原状。
  但是,狐狸依然握住了她的手。

  ——————红色的手忽然变大。

  狐狸握住男人的手。他的手指没有指甲,因为指尖已经溃烂。男人甚至无法认清眼前的狐狸,他的眼神已经陷入疯狂状态,喃喃自语。
  「我…………我杀了她……」
  他对着空中重复说着这句话,呼喊已经不会回应的那个人的名字。
  「……………………美咲、美咲……」
  男人大口喘息,眼里落下斗大泪珠,他低声呢喃。
  陷入疯狂的他说出自己唯一的愿望。
  「…………让她回来吧……」
  男人的手颤抖着,狐狸则用力握紧他的手。

  ——————男人的手忽然瑟缩了一下。
  狐狸握住了稚嫩的手。孩子的手依恋地握着他的手,一个瘦弱的少女坐在衣柜前,一脸茫然地询问他。
  「……………………你看得见?」
  她不可置信地说着,她背后是微微打开的衣柜。里头装着一具尸体,衣柜彷佛是棺材,尸体就在其中慢慢腐朽,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
  那是她小时候塞进衣柜的『朋友』的尸体。
  「————你,也看得见她?」
  少女流下斗大的泪珠,指着衣柜大叫。一直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就算她说自己杀了人,也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会责罚她,没有人会和她一同悲泣。
  然而,狐狸却肯定地以点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少女欲言又止,嘴巴动了动,狐狸用那种乍看之下很慈爱的眼神盯着她看。
  少女当场瘫软在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狐狸这么说。
  「…………救救她。」
  那个『朋友』已经死了。
  是她拿起刀子杀死的。
  人死不能复生,
  明知如此,少女还是不停恳求着。
  「请你————救她。」
  狐狸答应了少女,并用力握紧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上竟包着绷带。

  狐狸抓住这只包着绷带的小手。少女意识朦胧之间,死命地抓住狐狸的手。她躺在空无一物的地上,单薄的肚皮淌着血。雨水落在纤细的身体,车子在她背后熊熊燃烧着,而破碎的保险杆就掉在少女头部不远之处。
  炙热的火焰点燃漆黑的瘦空。
  火光照亮少女脸上扭曲痛苦的表情。
  「请……救救日伞……快救救日伞……」
  有一个男人还在燃烧的车子里。他的头撞破车窗垂在外头。断成弦月形的脖子无助地摇晃着,他已经死了。少女张着模糊的眼睛,不停地恳求。
  「都是我的错……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所以……」
  雨中的少女哭泣着,她向狐狸恳求。
  她不得不求他。
  「拜托……」
  狐狸答应了少女,然后说出答应救人的条件。

  ——————手再度变形,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狐狸握着的手缩小、伸长、膨胀、染血、变成孩子的手、浮现皱纹、变回大人的手。许许多多张脸说着类似的要求,恳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为虫鸣般的杂音灌进耳膜。
  大量的影像以光速闪过眼前。
  重复再重复,许多陌生人向狐狸说出内心的哀痛与愿望。
  这些快转的影像中,我看见了倒卧在餐桌上的一家人。茫然瞪大双眼的晴宏的脸跟着远去,切换成其他脸孔。
  颜色溶解,手也跟着消失。眼球的对焦跟不上影像切换的速度,感觉到像是被压迫的疼痛。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噪音,停止了这场骚动。

  ——————咔。

  视线落入一片黑暗,彷佛舞台已经落幕。
  所有的一切笼罩在漆黑之中,一回绅,只见到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前面。四周渲染成黑色,什么也看不见。
  不变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
  ——————代价太大。条件不合理。天秤两边并不平衡。
  不知何时,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换下和服,改穿轻便的衬衫与牛仔裤,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他极其自然地拿着一把深蓝色纸伞。

  ——————被他选上的人比谁都还要幸福。
  ——————尽管这个梦如此短暂,依然美丽无比。

  狐狸面具温柔地呢喃着,红色的嘴深深地笑了。
  这个笑容非常温柔,却也像是嘲笑。
  ——————啪咔。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响起,狐狸面具竟一分为二。嘴巴的下半部开了一道开口,面具的嘴就这么一张一合。继续说下去:
  「看了之后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个愿望也好、那个愿望也罢,这个把戏或者那个把戏,这些全都是别人的欲望,不是吗!」
  狐狸面具激动地问我,接着用质疑般的口吻说着。深蓝色的纸伞转呀转,伞上的白色花纹彷佛融化了似的让人看不清。
  「孩子从一出生就没有所谓的愿望。孩子只是依照母亲的欲望而生下来,有计划地养育着。所以,这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实现了某人愿望的生物罢了。孩子拥有超能力的血缘,和『茧墨阿座化』是完全不同的妖怪,他利用自己的超能力替人们实现愿望。但是,他的能力并非全无限制,即使拥有能实现各种愿望的能力,却只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多么愚蠢,多么无聊,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可笑——————最后,他们——」
  ——————嗙!
  狐狸面具用力拍手,蓝色纸伞靠在他肩上,不停转着。他让纸伞继续快速转动,一边大大地张开双臂。

  他以清楚澄澈的声音宣告。

  「要不是他们许了愿,谁也不会死。」

  ——————咔咔。

  身边躺着几具尸体,姿势怪异、如摔坏的人偶般并排躺着。
  红色的血自狐狸的牺牲者身上流出,将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世界再次切换成红色,
  「过分的希望导致毁灭。狐狸本身并没有愿望,狐狸并没有像茧墨阿座化曾经指责过的那种卑劣的愿望。」
  茧墨曾对狐狸说过,执着于『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号的欲望完全来自他自己。当时,狐狸面具强硬地否认了。
  「没有希望的人生很无聊。没有愿望的日子没有意义。所以,狐狸才拿人类的愿望来娱乐自己。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咔咔。
  狐狸面具的嘴咔地一謦关上。场面登时陷入沉默之中,我们静静地看着彼此。再次变红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上的深蓝色纸伞亮得刺眼。
  转呀转,纸伞画出漂亮的圆。
  我看着他说: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想问什么?」
  ——————咔。
  狐狸面具的嘴再度打开,涂成红色的嘴唇内部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你究竟是谁?」
  ——————咔咚。

  狐狸的嘴巴再度关上。他缓缓地歪着头,那张面具果然和他脸上的肉黏合在一块儿。
  无法取下野兽的脸。
  他的声音忽然变尖,发出一种像是野兽咆哮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是旁白——————这是他的故事,而我负责旁白的工作。人生就是故事,人们的愿望便是其中的一幕,不这样想的话很难过日子。没有快乐的人生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狐狸面具的声音里暗藏怒意,他张开双臂、挺起胸膛。他的指尖忽然融解,身体也开始崩解成红色液体。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

  ——————咔咔。

  最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令人感到怀念的钟声响起。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就此落幕。

  咚嗡、咚嗡、咚嗡。
  咚嗡。
  狐狸面具身体融解为红色液体。世界再度回到红色,如怀孕母体内的场景。而现在这个场景产生若干变化,原本无限延伸的空间有了明确的界线,红色的墙壁崁进四周,将这里封成密室。

  密室中央有一把深蓝色纸伞。
  撑伞的人脚边有一个白色的小孩。
  我们四目交接。
  茧墨日斗眯起双眼,像在微笑那样。
  *  *  *
  ——————嘻!

  白色的小女孩率先采取行动,沾了血的指尖轻点地面,同时雨香也从我怀里跃出。她目标明确地冲向白色的小女孩,两人如小猫一般四脚着地。
  她们进行的是完全的生死相搏。
  幼小的手朝对方攻击,想抓住对方。雨香拚命地挥掉对方伸过来的手并逃跑,白色小女孩则紧追在后。
  两个孩子不停地奔跑战斗,而我和日斗则安静地站着,脚边漾起和缓的波纹。日斗一睑无聊地望着鲜红色的密室。
  眼神极为冷淡。
  「——————你应该看到了很无聊的东西吧?」
  他突然开口,视线放在我身上,而我回望着他野兽般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影像?」
  「异界会吞噬一些东西并产生反应,进而改变空间。有时也会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而这次它所反应的东西还真是浅显易懂————你看见的东西也是这样吧?」
  日斗呢喃道。看样子,他也看见了属于我的『某些影像』。但是我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我握紧藏在西装背后的『那个东西』。
  隐含着哀伤的声音传进耳里。

  「小田桐,你难道一点都不可怜我?」

  心脏一度狂跳,日斗朝空中伸出手,像是要确认现在有没有下雨。他用一种很恍惚的口吻问我:
  「——————母亲将自己的愿望硬加在我身上,害我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愿望。」
  他如闲聊般开始娓娓道来,听起来却很凄凉。喉咙感到异样的干渴,危机感让我心跳加速。
  我不该继续听他说下去。
  「每个人都想把他们的愿望告诉我,我轻视这些人,所以才践踏他们的愿望————这样你也要怪我?」
  狐狸静静地望着我,旁白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同时想起刚才听过的话。异界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那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的旁白要跟我说『狐狸的故事』呢?
  那个『旁白』到底是谁?
  难道他是日斗的一部分?是日斗本身发展出来的、负责观察自己行为并加以判断的部分,既是日斗、又不是日斗的存在?
  但他为何坚持称呼自己为『旁白』呢?
  难道是因为他很想把自己的记忆说给某人听?
  很可能——————他很希望有人能够了解自己的故事。
  我应该早点离开这里,不能再听这只狐狸说下去,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记忆中的他只是个孩子。
  妖怪的孩子变成了妖怪。
  ——————这是谁的责任呢?
  「小田桐,你有没有想过?」
  我该忽视的感情之针再度刺上心头,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脑海大吼。
  住口!快停下来!闭嘴!别再说了!
  若是失去了对日斗的愤怒,我便难以支撑下去。
  「如果,我和你一样——————活得那么辛苦的话。」
  狐狸依恋地说着,抬起手。
  ——————啪!
  深蓝色纸伞啪地一声关上,动作优美而流畅。
  ——————滋。
  肚子传来剧痛,眼前的狐狸脸上露出哀伤的笑容。
  我低头看着剧痛的来源处,血滴在深蓝色的纸伞上。
  絍伞插入我腹部的伤口。
  我恐惧万分地拾起头,狐狸维持不变的笑容点头说。

  「——————骗你的。」

  纸伞前端拉扯着内脏抽了出来,疼痛让我忍不住大叫。我双膝跪地,趴在地上。地面掀起巨大波纹,我拚命呼吸,耳边听到高亢的笑声。
  狐狸正疯狂地大笑着。
  「母亲毁了我的人生————————才怪。」
  纸伞转动起来,卷起深蓝色漩涡。
  「只能当仿制品的人生好痛苦————————才怪。」
  转呀转、转呀转,鲜艳的色彩画出漂亮的圆形。
  「没有目标的人生好空虚————————才怪。」
  狐狸咭咭地笑了,双手覆盖着脸,他的眼睛从指缝中看着我。
  狂笑中的野兽眼睛闪烁着光芒。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其他人都只是手中的棋子。然而,小田桐……你竟然一再毁掉我的剧本,甚至把我拉到这么深的异界之中,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你根本是一无是处的人渣。
  狐狸踩着我的左手,皮鞋下的手指被踩得喀啦作响。我慌张地缩回右手,张大双眼。
  他渐渐用力,我的手指跟着变形扭曲。
  「住……住手……」
  「你的伪善让我厌烦。刚才我看了你的记忆,静香原谅了你?还真能妄想。她是笑着消失的?她的孤独得到安慰了?少在那边捏造事实,白痴。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原谅人?你用许多幻想来舔舐自己的伤口,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生命有多重要之类的鬼话。我啊,最讨厌你这一点。」
  手指的骨头轧轧作响,我咬牙忍耐着疼痛。
  我不会让这狐狸听见我凄惨的叫声。
  狐狸无情地践踏我的手。
  「——————我最讨厌你!」

  ——————喀、喀。
  「呜……」
  我刻意压抑住哀号的冲动,雨香察觉我的异样而跑到身边。她如老虎般张口欲咬狐狸的脚,狐狸只好后退一步避开雨香的攻击。白色的小女孩也冲过来,跳上雨香的背,接着两人一起跌倒。
  耳边传来稚嫩的悲鸣,托雨香的福,狐狸的脚因此离开我的手掌。
  我吐出唾液,一边往另一个方向滚动,拉长和狐狸之间的距离。我护着左手站了起来,肚子因此开始发出剧痛,衬衫渗出鲜血,温热的液体流至脚下。
  ——————啪。
  狐狸打开了染有我的血液的纸伞。
  然后学『茧墨阿座化』般将伞靠在肩上。
  「还有,小田桐,你注意到了吗?你所谓『想要拯救某人』的愿望,只是印痕作用下的产物。自从体内孕育了鬼,你就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愿意和其他人的情绪产生共鸣,也不对谁投入感情,一直压抑自己,可是,你却承认了雨香的存在,于是这层枷锁便消失了。这时你被卷入水无濑家的事件,成功地拯救了族长,对长期压抑自己的你而言是一个极其甜美的经验。」
  大家都觉得帮助人这件事是崇高的行为。
  对一个身处于黑暗绝望中的人来说,这样美好的经验也成了拯救自己的关键。
  同时也是肯定自己生存最简单的证明。
  「你只是很享受那样的感觉罢了。」
  人总是想重现曾经感受过的喜悦满足。
  我想救人的愿望只不过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狐狸十分肯定地微笑着,他的笑容也很像茧墨阿座化。
  凭藉那种玩弄着猎物的残忍笑容,他再次灌输我相同的观念。
  我用力咬着下唇,嘴里尝到鲜血的气味,但我却更用力地咬着嘴唇。
  接着我将唾液与咬下的肉块一起吐掉,利用嘴上的疼痛硬撑着说。

  「——————闭嘴。」

  狐狸大感意外,接着不开心地皱起眉头。
  我瞪着他继续说道。
  他说的那些话我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我很了解自己。我只想继续活下去,你之前就讲过这些话了————可以不要一直老调重弹吗?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嘴唇因疼痛而扭曲,日斗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种如假面具般的表情让人火大。
  我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地说出。
  「日斗,你说的没错————但是,不管动机为何,只要能够救起一个人,那么我做的事就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毫无价值。」
  也许,这也是我自作多情的想法。
  因为我的失误而死去的人,远比我所救回来的人还要多很多。但是,我不会否认救入这件事本身的价值。
  即使我的愿望是基于利己的观点而存在,即使是无可救药的伪善行为。
  ——————为了生存而挣扎又有什么不对?
  要是不那么做,我就无法生存啊!
  「你想怎么批判我就随便你吧!但你是最没资格批判我的人。」
  你所说的话对我而言已经不具任何价值。
  再也没有。
  日斗露出类似狐狸面具的表情看着我,凝结的表情缓缓动了起来,他一脸无趣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说出内心的感想:
  「啊———————真无聊。」
  他冷冷地望着我。
  像个闹脾气的小鬼。
  「真无聊啊,小田桐。你已经疯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的小女孩配合着日斗的说法开始放声大笑。孩子们以野兽般的速度在身边来回奔驰,她们匍匐在地上爬动的样子绝非人类所能为。雨香流着大量鲜血,看样子已经无法再战斗多久。
  女儿断气之时,也就是我生命结束的时候。
  雨香一死,白色的小女孩应该会立刻吃掉我。
  于是我笑着告诉狐狸,

  「我——————不打算死在你的游戏里。」

  接着我将手伸到背后。
  从系在腰带上的枪套中取出那个东西。

  我拿出在日伞家找到的手枪对准日斗。

  狐狸诧异地张大双眼,随即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
  他的语气夹带着佩服,藏在时钟里的东西就是这个。放置枪套与手枪的箱子里还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日伞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下这把枪给我,只知道他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失败』,所以才将这个箱子留给我。
  把这个能杀死超能力者的武器留给我。
  而现在,狐狸就站在我眼前。
  我用颤抖的手握着枪瞄准,打开保险、拉下击鎚。在日伞家曾经试射过一次,幸好我知道怎么使用手枪,现在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
  狐狸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开始反抗,死亡近在眼前,他却笑容满面。
  「那么,小田桐——————最后,我再坦白一个我说过的谎言吧。」
  他露出一个温和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压在扳机上的手微微发抖。就算他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我不该跟他废话,应该像砍断头台的绳索那样干脆地了结他的生命。然而,我却无法打断他说话,狐狸语气轻松地开口。
  就像在跟我闲聊那样的口吻。
  「全部的人都求我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只有你……你对我完全无所求,所以、所以我才……」
  狐狸喃喃地说。
  语调平稳冷淡、不带任何感情。
  「只有你,我希望你毫无理由地就让我害死。」
  实在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在此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所以,针对他的话,我只想大叫:

  「——————我拒绝!」

  我不理会狐狸的话语中所隐藏的疲惫。
  我只想给他一个强而有力的否定。

  枪声高亢地响起。
  震耳欲聋的声音麻痹了耳膜。
  *  *  *
  血液飞溅至脚边。
  鲜血蔓延到红色的地面,默默地被吸收殆尽。
  我不住喘息,手枪自然而然地从右手滑落。手指像被打了麻醉般麻木,扣下扳机的指尖抖得不像话。
  沉稳的呢喃钻进我耳里。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头一次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倒卧在地上的狐狸抬头看着我,脖子沾上大量鲜血。
  「可是、你弄错了…………你忘了自己有多天真。」
  狐狸的肩膀开了一个洞,血液从被子弹贯穿的伤口里不停流出。
  就只是如此而已,算不上什么致命伤。
  「——————你杀不了我的。」
  狐狸不屑地说道。枪就掉在我眼前,我应该捡起枪,朝他再补一枪。我明知该怎么做,却无法付诸行动。
  心里仍残留着无法抹灭的愤怒,但是那股愤怒还不足以让我产生再次拿起枪的动力。
  我杀不了他,他说的完全没错。
  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压抑不住想吐的感觉,当场跪倒在地。脸上冒出大量汗水,只不过是瞄准、扣下扳机,为何我做不到?同时发现狐狸没死,竟让我松了一口气。
  故意杀死一个人远比想像中可怕。
  「小田桐,现在你想怎么做呢?孩子们的战斗就快要分出胜负了……唉,真无聊。这样的结局真没意思。」
  日斗又恢复成原来的调调,他按压着肩膀上的伤口站了起来。他捡起深蓝色纸伞,靠在肩膀上。狐狸说的没错,白色的小女孩已经将雨香压制在地,雨香拚命抵抗,白色小女孩却张开血红色嘴巴大笑。
  我绝望地看着她们,即使杀死日斗,我也无法逃出这里。雨香一死,我也会死,日斗的死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是我没办法杀死日斗。
  就算杀死他能够不再让人因他而死,我还是下不了手。
  没办法替茧墨报仇。
  「对不起……………………小茧……」
  说完,我按着疼痛的左手,泪流满面。心里的愤怒逐渐平息,被哀伤所取代,遗忘了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想起茧墨吃着巧克力的样子,她应该不希望我替她报仇吧?甚至会骂我不该利用她的死。但是,我还是不停向她道歉。
  她的尸体被我塞进冰箱。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这是个不变的事实,而我已经无法替她做些什么。
  我只不挝想替她做点『什么』啊!
  「哈哈哈、小田桐。你也被诅咒了吗?你根本不需要向我妹道歉,你知道吗?」
  狐狸发出轻视的笑声,我抬起头,流着眼泪瞪着狂笑中的狐狸。我的确不须要向茧墨道歉,茧墨阿座化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说:「你好烦啊。」
  但是,即便如此也轮不到这只狐狸来告诉我。
  「日斗、你没资格、这样说……」
  「你被我妹给抛弃了吧?那就是你一个人跑来找我单挑的原因————你究竟要被她操弄到何时才甘愿呢?」
  明明是个被主人抛弃的玩具还道什么歉?不是被诅咒了是什么?
  狐狸万分同情地说着,这时,我突然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我慢慢张大眼睛,眼前的狐狸笑容灿烂。
  他刚才说的话好像哪里怪怪的。
  不再被狂怒蒙蔽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视野也突然跟着清楚起来。
  屋子里散布着手脚,如鹅妈妈童谣里叙述的凄惨尸体横陈。桌上放着图画纸,而嘲笑般的文字写在窗帘上。

  『Welcome back.』
  欢迎回来。
  充满恶劣动机的摆设方式,除了狐狸做得出来,没有人会这样做————可是。
  为什么狐狸要突然杀了茧墨阿座化?
  狐狸应该很坚持结局是由我『杀死茧墨阿座化』啊?
  我再次回想一直隐约感觉到的某个可能性。
  但是,若我的猜测没错——————那个尸体。

  那是谁的尸体?
  这时我终于发现。我惊讶地张大眼睛,手压着嘴巴。日斗狐疑地看着我,但是我没空理会他,只是恍惚地不断反刍思考出来的结果。

  ——————有一具尸体。
  ——————能拿来代替用的理想的尸体。

  一连串笑声自我喉咙迸发出来,我拍着大腿狂笑,肚子因大笑而抽痛,痛到眼前彷佛看见整片红色,但我还是无法停止。狐狸好像说了什么,我却无法清楚听见。我只是不停笑着,笑完后伸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被耍了。
  于是我对着半空开口询问:

  「…………小茧,你在这里吧?」

  狐狸皱起眉头,凝重的沉默降临我们之间。只有雨香和白色小女孩打斗的声音时而响起,没多久,狐狸同情似地看着我,而我只是默默等待。
  我怀抱着绝对的自信望向空中。
  这时,忽然飘来一股熟悉的甜美香气,耳里听到熟悉的声音。

  ——————啪。

  嗯嗯——————我当然在这里啊,小田桐君。

  熟悉的说话声。
  红色金鱼在眼前一跃而起。
  *  *  *
  一只金鱼从红色的地面游了出来,它姿态优雅地甩动着尾鳍。但是下一秒,它的身体破碎,化为数滴血液掉到地面,掀起好几圈清澄如镜的涟漪。接着涟漪凝固起来,停止扩散。
  一圈圈波纹的中央开始软化,如被夹开的伤口,地面涌出大量鲜血,往空中延伸。如肉块的红色物体柔软地变化,形成某种形状。
  红色的纸伞倏地画出一个圆,接着从中伸出手与脚、还有造型精美的五官。
  红色转化为其他色彩。
  就像正在替黏土人偶着色般的变化。
  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轻飘飘地摇曳。

  茧墨阿座化就此完成。

  她的身影如远方的影子般模糊。
  ——————啪。
  她咬了一口手上的巧克力,懒洋洋地看着我。
  一如往常般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
  茧墨阿座化还是老样子。
  『嗨,辛苦你了,小田桐君。』
  她若无其事地微笑并向我打招呼。
  我深深叹息,眼前这个人很明显的,并不是已死之人。看着茧墨露出猫儿似的微笑,我忍不住哀叹:
  「小茧…………你居然骗我?」
  满怀怨恨地说完,茧墨干脆地点头。
  『没错,你终于发现了。利用了你的感情,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我必须欺骗你,希望你能体谅。』
  ——————啪!
  茧墨简单道歉之后咬了一口巧克力。用语很有诚意,但是听不出任何认真想道歉的感觉。我深深叹息。我应该早一点察觉才对,伃细一想就该知道。
  很轻易地就能杀死茧墨阿座化。
  可是茧墨日斗绝不会那么干脆就杀死茧墨阿座化。
  所以才费尽心机准备那么多舞台。
  「小田桐,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尸体是晴宏的『家人』吧?」
  我们没理狐狸的提问,迳自对话着。所谓理想的尸体应该就是『那个』吧,按照晴宏的『姊姊』所制作出来的仿制品肉块,虽然不能称之为人类,却很适合拿来充当假的人类尸体。
  看着笑容满面的茧墨,心里涌上奇妙的安心感,她的欺骗让我有些生气,但是更多的感觉是放心。

  茧墨阿座化还活着。
  她————没有死。

  『你猜对了。我从他家拿出剩下的『姊姊』,当然啦,分尸是个麻烦的工作,所以还是请本家的人来帮忙了。装死真是项大工程,我们做的还不错吧?要让那具尸体穿上歌德萝莉风洋装可真不容易……别摆出那种脸嘛,小田桐君,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被你臭骂一顿了。』
  我能体会你想对我疯狂大吼的心情。
  茧墨又露出那种好久不见的讨厌表情。但是我故意不对她发火,反而用沉稳的表情和她说话。
  现在想起来,茧墨的死亡现场还有一个疑点。
  那只以茧墨鲜血制成的金鱼并不在尸体旁。
  它被茧墨带走了,和茧墨一起藏了起来。
  『为了对抗那个白色的小女孩,必须让你的雨香变得更强。复仇不会牵制住你们的行勖,我之前也提过这一点,而且————为了对拥有鬼的狐狸报一箭之仇,必须让他堕入异界。』
  我已经不想陪狐狸登上他所准备的无聊舞台。
  异界是我的地盘,只要让他来到这里,一切就搞定了。
  茧墨低声说道。她露出绝美笑容看着狐狸,沾上巧克力的嘴唇残忍地弯起。
  我跟她说那栋大楼的事情时,她便开始深入思考,从那时起,她的脑中应该就有了后来的剧本。
  使计让我带着足以对抗白色小女孩的鬼,并将日斗拖往异界的剧本。
  日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明显透露出憎恨的表情瞪着茧墨。
  「妹妹————现在才现身未免太任性了。不过,依我所见,你的肉身似乎不在这里,只有虚体的你又能做些什么?」
  狐狸冷哼一声,手指着茧墨模糊的身影。
  茧墨的身体的确不是实体,现在看见的茧墨彷佛是远方的茧墨所投射过来的影像。以血为媒介,将自己的影像投射在异界。
  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无法施展手脚。
  ——————啪!
  茧墨笑着继续吃巧克力。
  接着,像是由衷地同情狐狸似地开口说道:
  『咦?哥哥,你还没搞清楚吗?我是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是一个能在异界来去自如的妖怪,那是属于我的空间。哥哥或许拥有能游走于异界表面的能力——————但是,你无法深入异界吧?』
  这就是你和我的差异。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
  茧墨深深地笑了,吃完手中的巧克力,她扔下包装纸。包装纸飘落红色地面后从眼前消失,茧墨双手拿起纸伞。
  她接着说道。
  『我必须带走小田桐君。把一个自愿堕入异界的人拉出异界的慈悲心,我还是有的喔——————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
  转呀转,茧墨开始转动纸伞。
  她脚下的地面开始蠕动,红色的地面荡漾出柔软的水波。随着茧墨转动纸伞的动作,地面渐渐鼓动起来,接着像是做黏土模型那样开始塑型。没多久,地面隆起形成某个物体的形状。
  ——————是一把红色的纸伞。
  茧墨脚边诞生了一把纸伞。尽管是从柔软的红色地面所衍生出来的物体,它却真实而坚硬。
  纸伞立在地上晃了晃,接着传来打开的声响。
  ——————啪!
  『快来看吧!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大家快靠过来!』
  茧墨愉快地说着,接着地面再次蠕动、隆起变化成纸伞的形状。第二把纸伞立在地上。
  ——————啪!
  再度绽放红色花朵,它旁边紧接着出现另一把伞。
  『请大家仔细观赏。』
  啪啪啪。红色的世界盛开出许多红色的花朵,一把接着一把,一把、两把、三把。纸伞的数量逐渐增加,形成速度加快,不时还能听见几把伞同时张开的声音。纸伞以茧墨为中心排成螺旋状,在地面完成类似红色漩涡的阵势。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

  此起彼落的声音终于停止。
  成千上百的纸伞排列在无声的世界里,茧墨单手拿着自己的纸伞闭上双眼,洋装的裙摆随风飘荡,头饰上的玫瑰也跟着飞舞,微微发出声响。
  接着,她朗声宣告:

  『这就是茧墨阿座化的力量。』

  ——————啪!
  所有纸伞同时阖上,无数的纸伞阖上后又再度打开。
  ——————啪!
  接着,红色的世界逐渐分崩离析。
  *  *  *
  地面卷起红色波浪,墙壁开始碎裂。
  如肉墙被刀砍劈一样,异界裂开一道巨大裂缝,类似女人的惊叫声刺激着耳朵,那就是即将毁灭的异界所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像极了人类声音的吵杂声不断反响,袄热的风从像是人类伤口的裂缝中吹拂进来。
  裂缝另一头是晴朗的天空。
  有夏天的味道,刺眼的阳光烧灼着眼睛。
  有个人站在晴空下,白皙的手朝我招手。
  「通道打开了喔,过来吧,小田桐君!」
  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茧墨阿座化就站在裂缝的另一头。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身影果然和蔚蓝晴空有些格格不入,一片黑色之中,白皙的手臂显得特别醒目。
  我正想走过去,却又倏地停下,转身向后望。
  红色的世界失去了基本的秩序。
  千百只手自地面伸出,像是在哭诉异界的痛苦。每只手满怀渴望向前伸长,浪花般朝我袭来。无数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浪波中长出许多手臂,随即又崩解为单纯的肉块。
  这样的景象让人联想到地狱。
  白色的小女孩如野兽般啃咬着自地面伸出的手臂,她的头发被抓住,小小的身体逐渐被手臂控制。
  「呀……啊…………咕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哀号怱然中断,一转眼她已消失在红色的波浪之间。地面剧烈地蠕动,雨香像是受了伤的动物般跪坐在地,怯生生地看着四周。
  我拚命地呼喊着雨香。
  「雨香!快来这里!」
  ——————爸爸!
  雨香哭着抬起头,她趴在地上,用四肢奔跑着冲出波浪。就在差点被吞没之前,雨香冲进了我怀里。她哭着将脸靠在我身上,骨折的左手异常疼痛,但我还是用力抱紧雨香。
  我再度面对那个巨大裂缝,现实世界就在裂缝的另一头。
  但是,我忍不住又往后看了一下。

  日斗一脸茫然地站在那片海中。

  狐狸面具掉在他脚边,原本绑在他头上的绳子已经松脱。
  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衣服,但日斗一动也不动,双脚已经没入红色肉浪中,他却不打算逃跑。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这片红色的世界,接着将视线移到站在晴空之下的茧墨,与残留在异界的红色纸伞。
  他看着自己那把已经被破坏的纸伞。
  ——————深蓝色的纸伞。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斗淡淡地说着。
  像是懂了什么似地点点头。

  他缓缓闭上双眼,瘦弱的身体噗噗地沉入红色地面,就像是被异界所吞噬了一样。红色的肉吃掉了狐狸。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脚忍不住颤抖,头脑也一片混乱。我咬着嘴唇,正想往那儿跑去时——————
  茧墨的声音阻止了我。
  「别过去!小田桐君,同情心别太泛滥了。」
  一转头,茧墨正瞪着我,眼神冷淡的她幽幽地说。
  「仔细回想一下,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茧墨说的没错,是日斗害我怀了鬼,也是他毁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现在的我还能过着正常的生活,不管让他死几次都无法弥补我的损失,将他大卸八块还算便宜了他。
  ——————但是,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
  「…………小田桐,别过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同情。」
  阴沉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一回头,正对上一个犀利的眼神。
  燃烧着憎恨的眼睛看着我,日斗平静地低语。
  他明确地拒绝了我。
  「你只要继续匍匐在地上——————肮脏地苟活下去就好。」
  就算你把让别人因自己而毁灭当成善事来做也无所谓。
  日斗诅咒般地说完,一只巨大的手随即抓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就这么消失在眼前,地上只剩下他的狐狸面具。
  我强忍住惊骇大喊的冲动。
  不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不会再从我嘴里说出。
  我不发一语地转身,朝着裂缝奔去。
  蔚蓝晴空下,一只白皙的手芷对着我挥舞。
  「快点过来,小田桐君,通道要关上了喔,你难道不能跑快一点?」
  这家伙,故意欺骗我的感情还这么嚣张。但是,这的确就是茧墨阿座化的风格。
  我将抱怨吞下肚,握住她的手。
  她也毫不迟疑地回握了我的手。

  她的手一如往常般柔软而温暖。
  *  *  *
  醒来时,阳光好刺眼。

  晴空下,叶樱张着枝叶繁茂的枝榧,耳里尽是蝉叫声。
  我躺在干燥的沙地上,强烈阳光烧烫皮肤,有种被人用放大镜所聚焦的阳光烤焦的感觉。沙沙——耳畔传来树枝摇晃的声音,这就是刚才身处异界时曾看见的场景。

  我好像躺在茧墨家的庭院。
  忽然间,某个物体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鼻腔闻到浓浓巧克力味。
  熟悉的脸庞注视着我,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
  转头往旁一看,大量红色纸伞散落在庭院里,红色的伞放在白色沙地,就像是异界的残余物似的。数量似乎和在异界看见的一样多,也许和刚才打开异界通道有什么关联性。我抬起手,想跟茧墨打招呼,没想到手一抬起来,指尖便滴出一滴东西打在脸上。
  有铁锈味。低头一看,肚子还流着血。
  我痛得呻吟起来,茧墨伸出白皙的手摸着我的脸。
  「小田桐君,别乱动,会死的。我现在要替你关上肚子,乖乖让我处理。」
  一放松下来,好像又要昏过去,茧墨叫我把眼睛闭上。
  但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先问清楚,虚弱的我硬是挤出声音开口问道:
  「白雪小姐呢…………还有,雄介、还好吗……」
  「他们两人没事,放心吧。雄介君有些焦躁不安,不过他们两人都活得好好的。」
  听到茧墨回答的一瞬间,整个人失去力气,我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夏日的暑气包围着我,四面八方传来的蝉声涌了上来。
  这时才有一种真的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o这里和那个充满腥臭、类似温暖子宫的地方完全不同,我深深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同时,想起了那个被我们遗留在异界的人。
  不可以想起他,不能回想起有关他的一切,然而————
  我还是忍不住想了。

  狐狸已经是异界中的一个人。
  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

  「小田桐君——————小田桐君、咦?」

  茧墨不知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最后,她很意外地问道:

  「你————是不是在哭?」

  我怎么可能————会哭?
  一定是茧墨她看错了吧。
  *  *  *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能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一直到现在狐狸还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可是————那个故事已经结束。」

  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说,他和我四目交接。
  我看不见面具底下的眼睛,他用无趣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故事结束。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呢?
  *  *  *
  不论对谁来说,这样的故事————
  绝对是赚人热泪的悲剧。

  我缓缓张开眼,鼻腔充满巧克力的味道。抬头一看,茧墨正坐在沙发上,她翘着脚,喝着热可可。桌上的盘子里放着玫瑰形状的巧克力。
  不知何时我被送回事务所。那家人还是把人当货物般对待,但是,我的肚子已经被合上,而骨折的左手也固定好了。
  事务所里的摆设和之前一样,只有家具焕然一新。窗帘是新的,被我踹飞的桌子也恢复原状,喷满鲜血的地板已经打扫干净。
  闻不到一丝鲜血的气味。
  冰箱里的尸体肯定也连同冰箱整个被运到别地方去了吧。
  「你醒了吗,小田桐君?」
  茧墨面带微笑地询问。到现在想起当时捡起尸块的心情,还是觉得很火大。我应该有权利朝她的脸打一拳吧?可惜,我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身体。茧墨悠闲地将一块被咬过的巧克力递到我眼前。
  难道是想叫我吃?
  我摇摇头拒绝她的好意,一边叹息,一边环顾起四周。
  还以为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了。
  我茫然地看着事务所里的一切。
  「在你再度发火之前,我愿意再向你道歉一次。小田桐君,对不起。」
  ——————啪。
  茧墨一边道歉,一边咬下一块巧克力,我深吸一口气并凝视着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茧,可以靠过来一点吗?我想打你一拳。」
  「不好意思,我不会拿肉体来赔罪喔。」
  茧墨厚颜无耻地拒绝了,一点儿都不内疚地继续吃着巧克力。看着她,我再度叹息。
  对茧墨阿座化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再怎么骂她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应该开心才对,一切都已经结束。
  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也都重新取回。
  我忍住心中的怒火,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白雪小姐人呢?」
  「她已经回水无濑家去了。现在应该还在养伤——不知道能不能去看她就是了,想见面的话就联络幸仁看看吧。」
  我点点头,茧墨又补充了一些情报。听说水无濑家因族长受了伤而慌乱不已,所以全体对族长进行严密的保护,也许暂时无法见面也不一定。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当面向她道谢。
  要是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还有很多想见面的人。雄介和七海,要是没有他们两人帮忙,我不可能找到狐狸的藏身处,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某个人。
  「对了,绫……白木绫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一问,茧墨便没来由地看着空中,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她说:
  「她喔…………晚一点你可以问问七海君,她应该会比我们更早得知绫的消息。」
  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儿,肚子咕噜地滚动着。
  雨香好像梦见了什么,手动了一下。
  我小心地抚摸着重新被合上的腹部。这个孩子依然在我肚子里,而造成这个状态的元凶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这时心里竟觉得很难过,想起最后看见的他的样子。
  他的狐狸面具和深蓝色纸伞都掉在地上。
  当时的他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骗你的。
  总是满口谎言的他,究竟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
  「————我要劝你一句话,」
  背后的茧墨冷冷地说道。
  一抬头,她正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再把那些当成自己的包袱了,小田桐君。」

  所谓的『那些』是指什么,她并没有明讲。
  我也不打算问她。
  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
  他已经无法再看见————我现在所见到的、如此美丽的色彩。
  记忆中总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如今已转变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就好像……这里从来不曾下过雨一样。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昏暗的房间之中传来点击滑鼠的声音,里头的光源只有一台正发出白光的萤幕。一名少女坐在萤幕前,黑色长发覆盖住纤瘦的背脊,她依恋地凝视着画面。
  然而过没多久,她便露出无聊的眼神离开萤幕前方,眼里写满失望,她叹口气并离开那里。

  ——————镫。

  萤幕毫无预警地黑成一片,少女蹙起眉头转身。
  她盯着黑色的画面。
  画面突然出现杂讯,接着播出奇异的影像。
  让人联想到内脏的红色充斥整个画面,画面中央浮现一道白色的人影。但是画面随即晃了一晃,又恢复成原先黑漆漆的模样。少女不发一语,静静地盯着萤幕,像是想看看刚才的红色画面是否会再度出现,然而,画面依旧是黑色的。
  少女像是要放弃了似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敲打着键盘。

  ——————You?

  白色的文字跳跃在黑色的画面中,之后就没有其他动静。少女再次叹息并伸手按着电源开关。
  就在下一秒,她收到了回应。

  ——————You can see now?

  少女脸上出现欣喜的神色。
  她的笑容里有着明显的欢愉。
  就好像遇见了自己的神。

  她再次敲打键盘。
  将回答刻划在画面上。
  ——————Yes,l can see now.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镫!

  不久之后,电源被关掉。
  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任何声音。


  而且,什么也看不见了。
  B.A.D事件簿④:茧墨没有握住伸出来的手完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8-5 22:03 编辑


后记
  冬天到了。

  这是第四集。

  大家好!我是绫里惠史。小说里仍是蝉声唧唧呜叫的季节,现实生活中却将迎接冬天的来临。非常高兴能够在秋日即将消失之时和各位读者见面,第一次购买本系列小说的读者,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谢谢你们买下这本书,另外要告诉那些只在书店拿着看的读者,买下「B.A.D」第四集的读者有福了,这个冬天将完全不会感冒喔!本书可说是每个家庭都该有的必备良方,欢迎大家买来送给重要的人。
  这次的后记一样很长,可说是再一次的恶梦啊。真的要感谢大家,对那些被第二集的后记吓到作恶梦的人来说,这次又跑出冗长的后记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但是,就算我笑得再尴尬,也无法改变已经决定好的事。刚好这次也有一些想通知读者们的讯息要公布,就把后记当成宣传用的篇幅吧。希望那些铁石心肠地认为「『B.A.D』」的后续发展与我何干?」的读者们,看见我媲美吉娃娃的可怜眼神之后可以消除心中的不满。你们的好心肠可以救人一命喔……
  首先要说的是,在上一本书也提到过,「B.A.D」已经确定要漫画化,并且将于今年冬天连载于「少年ACE」。也就是说,漫画版就快上市了!绫里快要因欣喜和安心而快乐地升天了。我已经看过漫画版的分镜稿,看了之后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拿个纸箱装米。

  以下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怎么办?他们竟然帮我画出了这么棒的分镜稿人要把这么棒的分镜稿给漫画化是一项大工程→在那么辛苦的状况之下,应该需要大量的米吧?→对了,送他们一些米吧。
  大家看了一定会觉得:你把米装进纸箱想干嘛?幸好我后来冷静下来,没有乱来。由此可知,那个分镜稿真的棒到能让绫里语无伦次地暴走啊!敬请期待之后的成品喔!我对自己的幸运开心到有些害怕了。
  再来就是,「B.A.D」即将改编为广播剧了喔!目前正在筹备阶段,茧墨将由〇〇配音,而小田桐则是××……光听到配音的阵容与送来试听的片段,绫里便能轻易地化为灰烬而亡。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些,依照惯例又擦了全家的地板,但还是无法冷静,所以现在连我家外面的走廊也擦得干干净净了。

  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让我好担心会不会因此遭受天谴。全都要感谢编辑大人与插画老师、设计师和其他为了让本书出版而尽心尽力的工作人员,更要感谢读者们的支持,今后我不会因此自傲,一定会继续努力下去。总之,我会想办法在名为未来的截止日巨浪中生存下来。一个不小心便会阵亡,绝对不行!啊啊,绫里,这样就阵亡也太逊了吧……

  好了,接下来便按照惯例来感谢大家吧!(一样很无厘头。)

  责任编辑仪部小姐,这次您也给了我相当多的指导,太感谢了!负责插画的Kona老师,谢谢您替我画出这么美丽的插图,打从心底谢谢您的帮忙。每一集封面上的茧墨都美得让我目眩神迷。还有,设计出精美封面的设计师,非常谢谢您!另外还要感谢平常一直支持着我的亲朋好友们,以及我最重要的家人,与总是帮我许多忙的姊姊,谢谢大家!
  还有,我要感谢购买本书的读者,谢谢你们。由衷地希望还有机会能在后记中和你们聊天。FBonline上的短篇连载也持续进行中,各位闲暇之余若能抽空看看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下部作品可能会是短篇集,预定要写的是关于日斗的短篇故事,希望大家能多多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我会怀抱着令故事更加有趣的念头继续努力,请以最温暖的心守护本系列。

  狐狸的故事告一段落。
  接着是落幕后,布幕另一头的故事。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某日绫里惠史
  本书内容引用及参考下列作品、着作:
  『城市之光』查理·卓别林(一九三一年)
  《图解 鹅妈妈童谣》藤野纪男著(河出书房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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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5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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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b345t2vas123 子爵
很期待後面的那幾本阿 這部真是太入我心了

11 年前 0 回復

hhy95127 騎士
我勒个去,偶然翻到这个,来了兴趣就看了一下。
其结果就是......
太猎奇了......




好棒啊!!!最爱啊!(来人啊!变态觉醒了!)
把前面的3本也找到下载下来吧!

12 年前 0 回復

anbingxi 伯爵
连续几天看完了4本,大满足,感谢录入~

12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七海坏掉啦!!!!!
果然只有白雪才是本书唯一的良心吗。。。。。。。。。

12 年前 0 回復

噬狼 平民
哦哦~
好久没上轻国了
今天特地来看就发现4了
真是
太感谢了!!~~

12 年前 0 回復

minilulu 勳爵
谢谢录入哟,小茧太酷了。相比男主那熊样~~
搂主辛苦了~~

12 年前 0 回復

某单 騎士
封面的小茧美爆了啊。。表示再次爱上了

12 年前 0 回復

口嫌体正直 侯爵
雨香的头发好长~
七海依旧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大雾
总觉得七海一旦黑起来会很卡帕...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把长大的雨香给塞回肚子的啊(笑
希望雨香往后不要长成御姐→ →

12 年前 0 回復

wwp0306 子爵
嘛,这书其实内容也没多黑暗,但是角色倒真的都很有特色....话说我感觉这卷很短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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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物语 王爵
求插图~ 求插图~~ 这本书的插图也是一个看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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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月夏梦 騎士
这风格……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又忍不住继续读下去
白雪真是登场的女性角色里唯一的良心,其他人都是坏掉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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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iraen 子爵
大爱重口味 这本书等很久了....日斗又出场了么

12 年前 0 回復

Gnosis 伯爵
这卷感觉上和第一卷好像,男主上来有够窝囊的,白雪是这本书唯一的良心啊,每次出场都治愈感慢慢。

虽然狐狸貌似是死了,毕竟连回忆都结束了,但是最后又留下了悬念,看这情况貌似和七海或白木有关?毕竟感觉这卷七海涉足过深,又特意让白木登场,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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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x745592 子爵
不知道把标题改成“直到孩子出生为止都会玩弄你!”这样的会是什么效果←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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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8chen6 王爵
我超喜欢这风格和这故事的!扫图录入修图作者插画出版社辛苦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见到下一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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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enstein 子爵
录入辛苦了~在香港acg动漫节看到有但没钱买了,现在只有在这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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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65280101 王爵
果然是撞坑了么,剧情终于能和以前的短篇连起来了。

12 年前 0 回復

jianlibao 伯爵
貌似昨天那个和这个撞了
这卷等了好久了,感谢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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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物语 王爵
这个……这个简介是怎么回事 吓 需要赶紧追上 
哦呀哦呀 当录入出现的时候我的灵魂就震荡了
默默的期待着插图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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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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